序章 太庙里的女人 一个寒冷的冬日,在北齐王朝太庙的正殿里,一位穿着黑色大氅,贵妇模样打扮的女子,拄着一根拐杖,勉强地站立在神案前,直勾勾地看着神案上的牌位,就这么一直看着。 神案上,正中最大的神主牌上写着“神武皇帝高讳欢之神位”。 旁边小一点的神主牌上则写着,“武明皇后娄讳昭君之神位”。 在后面的墙上,簇拥着他俩,还有其他许多大大小小的神主牌,女子很有耐心地一个一个数着,口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大姑夫”、“二姨夫”、“小舅”等一个个亲切的称谓。 终于,她可能是站不住了,停止了计数,拄着拐杖走到神案前,弯下腰,缓缓抱住了武明皇后的牌位,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喃喃到: “永熙元年,我和二哥跟着母亲和姐姐从邺城到了洛阳,那一年我七岁,父亲刚刚打赢了韩陵之战,打败了尔朱家的叔叔们,几乎把他们杀得一干二净,然后进入了洛阳,当上了大魏的丞相,成为了北方天下的主人。他进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废掉了原来尔朱家叔叔们立的皇帝,毒死了他,然后又立了一个新皇帝。在安定了洛阳的局势后,父亲就把我们从邺城接来了,哦,对了,我们的父亲叫高欢。 父亲那年三十七岁,母亲三十二岁,他们那时已经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姐姐高徽是最大的孩子,是个大美人,特别端庄明艳。大哥高澄是老二,是个大帅哥,但被母亲惯的狂的没边。我和二哥高洋是孪生的龙凤胎,我没姐姐那么漂亮,但也不难看,二哥却很难看,长得还黑,而我们全家都很白,因为我们实际上是鲜卑人。 但我知道其实二哥是所有兄弟姐妹里最厉害的一个,可他喜欢装傻,而且几乎把所有人都骗了,除了我,只因我们是母亲肚子里的同一块肉变出来的,他骗不了我。 那时,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很得家里人的宠爱,我原以为生活会永远这样继续下去。那一天,阳光灿烂,我们是坐马车进的洛阳,我从车窗往外望,看到栉比鳞次的佛寺,很壮观,后来会有一本叫《洛阳伽蓝记》的书讲述这一切。 不过那时我还很小,不完全懂这些,只觉得洛阳好美,好繁华,谁也没想到,后来侯景叔叔会用一把火把这一切都给烧了。” 第二章 我了不起的母亲娄昭君(一) 进洛阳那天,我们的马车里坐着四个女人,其中一个就是我,而我正伏在另一个女人的膝头上,她一路上一直在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小脑袋,我躺在她怀里,特别安心,因为她就是我了不起的母亲娄昭君。 我的父亲高欢在世人眼里是个大英雄,大豪杰,是男人中的男人;相应的,我的母亲娄昭君也是大家眼里的巾帼丈夫,传奇女性,是女人中的女人。 母亲确实当得起这个称号,她非常厉害,几乎什么都会:会读书,会认字,会骑马,会射箭,会做饭,会缝衣,甚至还会做马靴,小时候我们从头到脚的衣服鞋帽都是母亲一个人给做的。 但母亲之所以能成为传奇,其实并不在于她的多才多艺,而主要始自于她和父亲的那场相识: 他们见面的那一年,二十岁的父亲被调到了距离我们老家怀朔近乎千里之外的平城服役,主要工作是看大门,俗称门童,工作地点就在平城的北大门上。 因为我们的奶奶韩期姬生下父亲不久后就去世了,爷爷高树生不知怎么想的,直接把父亲送到了我们大姑高娄斤家里养着,此后基本就没再管过,所以父亲实际上是由他的姐姐姐夫,也就是我们的大姑大姑夫养大的。 大姑父尉景是个狱卒,收入不高,养活完老婆孩子和老婆的弟弟后,就剩不下什么钱了。所以父亲的童年和少年时期过得很贫困,到了二十岁还买不起马,买不起马就当不上军官,这才背井离乡到了平城碰碰运气。 俗话说得好,只要长得帅,穷也有人爱,而我父亲年轻时候就是这么一个长得很帅的人:某天,从小因家里有权有钱和本人聪明伶俐,而在平城地区小有名气,已经被多家当地豪门上门提亲,但她统统瞧不上眼的娄家三小姐——娄昭君,也就是我母亲,凑巧路过北门城门,不知怎的,猛然一抬头,正好看见了在上面站岗的大头兵父亲。 只这一眼,母亲就被我们穷得连马都买不起的父亲的不凡气度俘虏了,当即对天发誓非他不嫁,并且马上付诸实施,立刻就派身边的小婢女去向这个让她一眼万年的漂亮门童表达了托付终身之意,并且主动拿私房钱倒贴,让父亲拿着她自己的钱来上门求娶她,使得父亲这口软饭吃的是有里有面,回味无穷,成了他这辈子最爱拿出来让别人吹的三件事之一。 但我的姥姥姥爷显然没看出父亲有什么过人之处,一开始死活不同意,可是拗不过母亲,最后只好从了,还给了一大笔嫁妆,其中就包括一匹叫霜风的好马,这匹马是父亲一生中最心爱的一匹马,它死的时候父亲泣不成声,比很多人死的时候哭的还伤心。 霜风给了父亲当军官的资格,而母亲的嫁妆又成为了父亲结交那些六镇叔叔们的第一笔原始资本,而这些叔叔们后来大多成为了他的忠实追随者。凭借着这些,父亲开始了自己的奋斗之路,并在三十七岁时成为了北方大地的主人。 由于这个故事实在太过传奇,以至于听起来就不像是真的,所以我们几个儿女曾经多次就这件事的真实性询问过父亲,并且明里暗里地地套他的话,暗示他是不是为了钱才娶的母亲。 父亲每次被询问时,都用同一套一模一样的说辞予以否认:他一口咬定母亲就是对他一见钟情就是非他不嫁,而他也是见母亲漂亮才娶的她,绝不是贪她的钱,因此他俩的这桩婚姻属于真正的俊男靓女天作之合,而我们几个都是这场纯洁爱情的宝贵结晶。 但对于父亲这种冠冕堂皇的说法,我们这些大房子女,尤其是姐姐、大哥、二哥和我这四个因为出生比较早,所以亲身经历了父亲发迹的过程,因而对他有着比较透彻了解的孩子们,一直都不太相信。 我们几个虽然岁数小,但因为从小就跟着父母走南闯北,因而见多识广,阅人无数,所以很小就具备了分辨真假的能力。但对于这件事情,父亲一口咬死,滴水不漏;我们去问母亲,母亲也是遮遮掩掩,欲说还休,于是这件事的真像在我们心中一直扑朔迷离,是我们多年以来一直想要弄清但又无法如愿的一个秘密。 直到多年以后,父亲去世了,母亲在父亲众多的女人中,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终于如愿笑到了最后——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她的正宫地位了。于是已经不用再顾忌父亲那超乎寻常的虚荣心的她,才在一次尽兴的酒宴后,跟我们这些亲生儿女说了实话: 那天,母亲很高兴,喝了不少酒,酒量一般的她脸都红了,看见我们几个正好都在,于是把我们拢到她身边,带着醉意,有些愤愤不平地说到: “我对你爸一见钟情?我一眼就认定了他?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谁傻了吧唧见个男的第一眼就咬死了非他不嫁?你妈我那是没见过男人吗?告诉你们,当年上你们姥爷家提亲的人多了去了!我那是后来跟你爹都要内啥了,人都要给他了,才干脆顺口编出这话来,好拴住他的心!” 从小跟母亲一起长大的婢女,我们都叫她刘嬷嬷的那位,也就是在那场传奇故事里作为配角登场的那个小丫鬟,她的大名叫刘阿圆,这时也在一旁伺候,见母亲交了底,也跟着作证,说母亲那天在城门下,其实说的不过是一句很平常的话: “阿圆你看,城门上的那个人长得好帅啊!”。 第三章 我了不起的母亲娄昭君(二) 我们这些大房的子女都知道,父亲素来最爱装逼和吹擂自己,而且装逼还要装于无形,吹擂自己还不能自吹自擂,得让别人吹。而母亲在城门下对他一见定终身这件事恰好又是他这辈子最喜欢拿出来让别人吹的三件事之一,所以对于母亲这次做出的澄清,我们是相信的。 而父亲也绝不是如他自己所说,是看中了母亲漂亮,因为母亲虽然长得不错,但并没有父亲的初恋情人漂亮,我们也都不瞎,这谁都看的出来。 这件事的实际情况是:我们一向好高骛远的父亲,到了平城也不老实,在站岗时总是不安分地四处眺望,这就在无意中注意到了母亲:他发现这个小姑娘不仅在城门底下抬头瞅了自己半天,而且衣着马匹明显不俗,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儿,便在下班以后四处打听母亲的家庭背景。 当打听到姥爷家有钱有权后,父亲就更加不安心本职工作了,一心想要攀高枝儿,可又不敢贸然上门骚扰,因为我们的姥爷娄内干的徒手格斗能力在平城是出了名的强,他怕挨揍。 于是之后几天,父亲也不好好站岗了,天天扒着城墙沿子往下瞎寻摸,想再看到母亲,结果等了几天母亲也没再来,给他愁的,连跳下去的心都有了。 没想到又过了几天,我们那白富美母亲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几天前看到的那个帅哥门童,就悄悄带着当时还是小丫头的刘嬷嬷回到了北门下面,正好碰见父亲下了班,不知为什么,他也不去吃饭,一个人扛着杆破枪在路上摇头晃脑地瞎转悠。 母亲见状,就主动上前和父亲攀谈,并谎称自己已经等了他好久了,把日思夜想攀高枝儿的父亲感动得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他万万没想到母亲这白耗子还真让他这穷猫碰上了。 母亲那时才十五,虽然大家都夸她聪明伶俐,但她在此之前从没谈过恋爱,对爱情比较理想化,说白了就是比较幼稚,一心只想找个帅的,不过她一辈子也改不了这个毛病,后来对儿子们也是这样:只看谁帅,不管好赖。 而我们的大龄青年父亲,因为此前已经谈吹了一个,在这方面自然比母亲有经验,而且因为岁数已经很大了,所以比较焦虑,见母亲天真可爱,比较好骗,又是主动找上门的,便开始处心积虑地逢迎起母亲来。 但和一般的追求者不同,我们的父亲深通软饭硬吃的精髓,逢迎的手段很高明:他在母亲的面前总是装出一副郁郁不得志的上进青年的样子,骗取了她的欣赏,还时不时拿起自己半个孤儿的身份卖惨,又博得了她的同情,这样就把我母亲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给蒙住了,天天给他又送吃的又送穿的,还陪他聊天儿。 更绝的是,父亲后来看火候差不多了,就大胆玩儿了一把欲擒故纵:有一次,他也不跟母亲打招呼,就一个人以探亲为名跑回了怀朔,玩儿了十几天失踪。母亲连着去城门找了十几天也没找到他,实在等不及了,就找父亲的战友们打听,这才知道他回老家了,便找借口跟着小舅娄昭去了趟怀朔,在那里找到了父亲。 父亲这下到了自己的主场,就带着母亲和小舅到处玩儿,这样又和我小舅搞好了关系,并在一个叫敕勒川的地方拿下了母亲的初吻,紧接着又带着母亲和小舅去了我们大姑家吃饭,最终在大姑家的饭席上确定了俩人的关系。 说起来有个题外话,我小舅长得也不错,仨人儿第一次见面时,父亲还以为小舅是母亲的男朋友,就对我小舅翻了半天白眼,足见我父亲当时就是个在男女关系方面心胸有些狭隘,而且嫉妒心和占有欲都比较强的男人。 第四章 我了不起的母亲娄昭君(三) 后来我们才知道,故事到这里其实只讲了一半,这个故事中出场比较晚的另一位亲历者——我们的小舅——给我们讲述了那后半段更加引人入胜的故事: 我们的小舅,娄昭娄司徒,是母亲最亲爱的弟弟,也是父亲最为倚重的帮手之一。他的职务最高当到了司徒兼定州刺史,爵位是濮阳郡公,可以说是官高位重。他为人很大气,而且算得上是勤政爱民,还很有军事方面的本事,骑马射箭样样在行,我二哥这方面的本事就是他启蒙的。而且他也很疼我们这些外甥外甥女,所以我们都和他很亲。 但他有一个不良嗜好,就是特别爱喝酒,喝完酒又爱跑马,跑马还不戴帽子,结果果不其然,晚年得了中风。 小舅得了中风后,行动就不是很方便了,工作大部分都交给下属去做,自己掌握个大纲就行了,大部分时间就跟床上躺着,回忆自己辉煌的过往:对他这样一位当年驰骋沙场奔驰如飞的少年英雄来说,这其实是件挺残酷的事。 于是我们这些还在世的外甥外甥女们,在母亲的嘱托下,就经常轮班儿去他的官署看他。小舅本来就是我们这个大家庭里第三能说的人,见我们大老远去看他,特别高兴,加上中风以后也不敢喝酒了,嘴里没东西填着,话就更多了。有一次,他很神秘地跟我们透露了当年他和父亲母亲回到平城后,在娄府里发生的真实情况: 小舅说,我们父母是在怀朔大姑家里的饭桌上确定的关系不假,他当时也在场,可以作证,但这是在父亲这边家里确定了,母亲那边家里可什么都不知道。过了几天,父亲就和母亲还有小舅一起回了平城,在平城北门,也就是父亲的工作单位门口,第一次碰见了来迎候母亲和小舅回家的姥爷。 据小舅讲,姥爷见到父亲的第一眼,就看他不顺眼,实际上,一直到姐姐出生前,姥爷就没正眼瞧过父亲。在平城北门下面,姥爷阴阳怪气地把父亲从民族成分,工作单位到经济条件问了个底儿掉,基本上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给了父亲好一顿奚落。 更过分的是,姥爷把母亲送给父亲的那匹好马,也就是霜风,当众给要了回来,并且直截了当地说这匹马是他给母亲预备的嫁妆,父亲骑了不合适,言外之意就是父亲不配当他的女婿。 父亲被姥爷训的一点儿脾气没有,悻悻然还了马就回单位去了。母亲见姥爷反正也见到父亲了,回家后干脆就把他俩谈朋友这事儿说了。我姥爷脾气大,本来就有高血压,一听自己最疼的小女儿居然爱上了父亲这么个穷光蛋,当场血管就差点崩了,反手就把母亲关在了家里,接着就出门到平城的各个大户给母亲找婆家,誓要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母亲一看姥爷来真的了,也玩儿了一个绝的:她悄悄指使小舅去告诉父亲,让他半夜翻墙进来跟她私会,一起商量这事儿该怎么办。姥爷五个子女里面,小舅和母亲是两个老小,关系最亲,加上之前在怀朔,父亲把小舅维的也不错,于是他就急匆匆地帮着去找父亲说这事儿了。 小舅说父亲一听这事儿就急了,当夜就急不可耐地过来爬墙。据小时候去过姥爷家的姐姐和大哥说,姥爷家的院墙是由我们当年担任禁军卫队副队长的太姥爷参考皇宫的防卫标准亲自监修的,足有两丈多高,是平城永业巷的著名景观,他们小时候看那墙简直就跟山一样。 父亲为了攀高枝儿,真是做得出来,也不管墙有多高,嗖嗖地就爬过来了,也不怕摔死。然后小舅就把父亲领到了母亲屋里,想着三个人一起商量一下,没想到母亲连句谢谢都不说,直接把小舅往门外一推,接着俩人儿从里面把门儿一关,然后就不知道一块儿干什么去了。 此后好几天,父亲夜夜过来找母亲,小舅为了帮他把风,天天都得候着,导致睡眠不足了好久,那段时间天天昏昏沉沉的,他自己说现在得中风搞不好就是那时候为他们熬夜落下的病根。 小舅还说,母亲那时侯把自己存的私房钱都拿出来给父亲了,让他拿着置办些彩礼早点儿过来提亲,不要老这么偷偷摸摸的。没想到父亲之前在平城北门被姥爷损怕了,一想到要见姥爷就腿软,支支吾吾不肯去,母亲气的差点儿就要跟他掰了。 结果就在这时,姥爷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现的,知道父亲进来了,就带着一大群家丁把父亲堵在了母亲屋里。然后姥爷一脚把门踹开,冲进来就把父亲从窗户给扔了出去,紧接着就把他在院子里给控制住了。 据说当时姥爷是准备把我父亲当成入室盗窃的毛贼就地打杀的,而且他已经亲自动手打了父亲一拳。那一拳估计很重,因为据姐姐回忆,反正从她记事起,每次姥爷只要在父亲面前一抬手,甭管有意无意的,父亲都要哆嗦半天。 以我姥爷的财力势力和家族背景,当时弄死父亲跟碾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母亲一看急了,衣服都没穿好,就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保护父亲,但姥爷命令下人把她拉走,然后再打死父亲。 父亲一看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就绝望了,于是把母亲挡在身后,准备装完最后一把男子气概给这个小女朋友留个好印象,然后就乖乖领死。 没想到这时候小舅闻声赶了过来,他见大事不妙,急中生智,先是大喊一声把街坊四邻都吵醒了,然后又果断把水搅浑,把父亲半夜翻墙的定性从入室盗窃犯降格为上门私会的穷汉,继而再自作主张地说要和父亲以射箭为比试项目,来一场比武定亲,并扬言让父亲输了以后就老实滚蛋,别再来纠缠母亲,实际上却是准备在比试过程中放水,让父亲获胜,骗姥爷就范。 姥爷本来不想答应,但没想到他们这一对姐夫和小舅子还挺有默契,仅凭眼神交流就互相弄懂了意思,然后一唱一和地弄得姥爷想不同意但说不出口。加上我小舅的射箭水平在平城也是很有名气的,据称十几岁的时候就蝉联过好几次冠军,所以姥爷觉得小舅赢过父亲也没什么问题,于是就答应了,结果就着了他们的道: 第二天中午,小舅在城外的靶场当着一千多个围观的人的面输给了父亲,还是被反超那种,整个平城都轰动了。有这么多人作证,姥爷无法食言,最后气的打了小舅一巴掌,然后含恨把母亲嫁给了父亲,还赔了一大笔嫁妆,也就是后来父亲起家的那笔本钱。 在故事的结尾,小舅很得意地说姥爷的那一巴掌奠定了他现在的官位和爵位,所以挨得不亏,不过我们都知道小舅是个有真本事的人,就算没这事也会混得不错。 我们在回去的路上经过仔细讨论,认为父亲翻墙这事儿应该是真的,因为有一次我们家扩建府邸,要拓展外墙,负责监工的大哥一贯好大喜功,竟仿效太姥爷,让人把墙也砌到了两丈多高。墙砌得差不多的时候,父亲正好从旁边路过,看着这么高的墙,面露不悦,停下来对大哥呵斥到: “X,你把墙砌这么高干什么?弄得跟你姥爷家似的。” 第五章 我那天仙一般的姐姐高徽(一) 其实和父亲一样,母亲也是个喜欢吹嘘自己的人,从这点上来看他俩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但和父亲喜欢假嘴于人来吹嘘自己不同,母亲更喜欢亲力亲为,也就是自吹自擂。 但母亲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想要自吹自擂,就得拿的出真家伙,不然反而会拉低自己的档次,徒然贻笑大方。可恨的是,我父亲直到三十一、二岁才开始真正发迹,而母亲比他小五岁,这就导致她在自己十六岁到二十七岁这个女人比较黄金的年龄段,不能把老公拿出来吹,这对一个吹嘘欲比较强的女人来说,基本上就等于被判了死刑。 万幸的是,她结婚第二年就生下了我那天仙一般的姐姐,从此确保了自己在之后十几年里有了一笔越来越丰厚的吹嘘资本。 没错,我姐姐高徽就是坐在这辆马车里的第三个女人,或者说是最漂亮的那个女人,她现在正和另一位漂亮姑娘一起坐在车厢的右侧,俩人不时用扇子遮着那两张樱桃小嘴亲昵地交谈。 “最漂亮的那个女人”这个称谓,无论在哪个场合,无论有多少女人,只要有我姐姐在,都是可以用在她身上的,不受任何限定,因此对她的长相我就不赘述了,反正就是和天仙一样,具体说就是嫦娥吧。 之所以说是嫦娥,也是有根据的,根据就是我后来的老公对我说的话。这句话的背景是这样的:我父母一开始本来是打算把我姐姐嫁给我后来的老公的,但他不干,还总找机会纠缠我,我被他搞得心里很乱,有一次就问他: “我姐姐天仙一般的人物,你都不要,是不是也太挑了?” 他听了这话,不假思索地回答到: “就算你姐是月宫里的嫦娥,我也不爱,我只爱她怀里的那只小玉兔。” 不得不承认,此话一出,确实虏获了我的芳心。一般来说,一个稍有自尊心的女人,如果被别人说自己和另一个女人的差距,是玉兔和嫦娥的话,肯定会不高兴,但这个比喻用在我和我姐姐身上就是那么的贴切,因为我姐姐就是嫦娥,而我就是嫦娥姐姐怀里的那只小玉兔。 说回我母亲,有我姐姐这样漂亮的女儿,对她来说本足可骄傲一辈子了,但是身为传奇女性的她绝不满足于此:她不仅要以“高徽的母亲”这一身份来骄傲,更要以“娄昭君”本身这个名字而自豪,于是自我懂事以来,便耳濡目染了母亲各种以姐姐为支点的花式自吹: 案例一:姐姐小时候,别人夸姐姐漂亮,母亲抱着姐姐,笑的合不拢嘴地回答到: “哎,我女儿真是漂亮,竟然比我X岁时还要好看!” 案例二:姐姐长大了,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母亲一边推辞,一边做出不胜其劳的样子说: “哎,给我女儿提亲的人真是多,竟然比当年给我提亲的人还要多!” 案例三:最后,到了姐姐要出嫁了,而我父亲此时也已位极人臣,所以这次婚礼成为了母亲花式对比自我吹嘘的巅峰之作——她终于可以同时用女儿和丈夫来吹自己了。 于是在姐姐的大婚上,她当着众人的面,用力擦了一下幸福的眼泪,然后大声叹息到: “哎!我女儿真是有福气,竟然比我嫁的还要好!” 而另一方面,作为这个虚荣心爆棚的女人的丈夫,我父亲也很以有这么漂亮的女儿而自豪,但他自豪的方式就显得功利了一些:父亲开始拉起自己的队伍争天下后,就需要招徕人才,因此时不时也会挖挖别人墙角,争取一下青年后备力量。因此,当他看到一位青年军官,觉得是个可造之材时,经常会上前拍着人家的肩膀,很亲热地说: “小伙子,我看你人不错,有前途!你看,我女儿还没成婚。。。” 然后一般第二天这位青年军官就会带着自己的部下来父亲这里报到了。 如果是同时看到几个有培养前途的青年军官在一起待着,父亲还得花点心思岔开他们,好挨个儿许下这种无法实现的承诺。 母亲对父亲这种一女许八家的做法颇为不满,经常质问父亲到底有几个女儿能许配给这么多小伙子?还是准备把我姐姐劈成八瓣给人家分了?但父亲不在乎,说就算将来不能把女儿嫁给他们,只要能对他们量才使用,善加提拔就行,他们是不会计较这事的,而且万一里面真有不错的呢? 父亲对这种事确实是不在乎,可以说是张口就来,后来他在对付一个姓刘的叛贼的时候,居然故技重施,说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个刘姓叛贼的儿子,这样两家就可以结成亲戚,化干戈为玉帛。 这其实是个缓兵之计,是父亲惯用的诈术,但我并不知道,而当时姐姐已然出嫁,这个“高欢的女儿”的头衔自然就轮到了我。虽然我那时不过才九岁,但这个时代的人结婚都早,就算不能立刻成亲,把我提前送过去当童养媳也是说不定的。 于是这事把我吓得好几天睡不着觉,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去当压寨少夫人了,天天想着万一这个刘少寨主要是个丑八怪该怎么办。我甚至都开始偷偷储存起点心,预备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去东面投奔我大姨夫去,这些点心好带在路上吃。 万幸的是,没过多久,父亲就利用我这位候补公公的松懈之机,一举讨平了他,送他和我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一起上了西天。听到挂名公公和候补丈夫的死讯后,我长舒了一口气,不用担心过早进入家庭生活了,继续度过起自己已所剩不多的童年。 第六章 我那天仙一般的姐姐高徽(二) 其实举这么多例子都有些多余,讲讲我姐姐为什么起名叫“徽”,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为了研究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名字的出处,我们曾经专门找过一位名叫许慎的后汉大儒所写的《说文解字》来看,这可是华夏历史上第一本解释字的来源的巨作。 关于姐姐的这个“徽”字,书里面说:“徽,衺幅也。一曰三纠绳也。从糸,微省声。”也就是说“徽”这个字的本义,是指三股绳合在一起构成的绳索,带有标记的意思,和上古先人结绳计数有些类似。 书里面又说,这个字的篆文字形由“彳”、“头发的示意图”和“攴”三部分构成,“攴”的解释是轻轻的敲打,在此字里面有轻微提醒之义。整个字的意思就是督促人们在上街的时候头上要缠住有家族标志的头巾,也就是时刻不要忘记亮出家族的招牌。 一个“徽”字就说了这么多,看来《说文》真是本大学问书,我父母这种文化水平的人自然是没看过,但从看到我姐姐的第一眼起,他俩就认定姐姐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出尘脱俗的大美人,加上她又是他们这个小家庭里第一个出生的孩子,具有特殊意义,所以他俩绞尽脑汁地想给姐姐起个最好听的名字。 奈何父亲是个半文盲,母亲读的书也有限,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满意的字来,于是专程把我们这个大家族里学问最大的人——大姨夫段荣,从平城叫过来给姐姐起名。本来大姨夫公务缠身,不愿意为了给个孩子起名就跑这么远,但是母亲反复写信央告,父亲又专程跑到平城来请,他抹不开面子,就来了怀朔。 结果等到大姨夫亲眼见到了姐姐,也被她的容貌吃了一惊,连连说:“这孩子长得可真漂亮,这将来就是你们高家的门面招牌啊!” 父亲母亲听了频频点头称是,忙说就是因为这孩子生的漂亮,所以一定要请大姐夫来给起个配的上的名字,不然都对不起老天给的这张脸。 大姨夫听了这话,表情变得郑重起来,抬着头思忖了半天,反复念叨“招牌”二字,最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兴奋地大声说到: “招牌,招牌,招牌不就是徽章吗?干脆,就叫高徽吧!” 父亲母亲一听,惊呼这真是个好名字,既文气又显得娴雅,两人便一口一个“徽儿”唤起姐姐来,姐姐听了这个名字,居然笑了起来,更是把他们三个逗得开心不已。但乐着乐着,大姨夫忽然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就对我父母补充到: “《易经》坎卦上六说:“系用徽纆,寘于丛棘;三岁不得,凶。”这是说如果一个审案的人把一个疑犯拘了,假使过了三年还审不出案情来,那么这对审案的人和被审的人就都不是好事,因为审了这么久还审不出来,说明这很可能是一起冤案。” 我大姨夫是研究《易经》的专家,对各个卦辞了如指掌,但我父母听这个可就费劲了,大姨夫看着他俩云里雾里的样子,就直说到: “我的意思就是,‘徽’这个名字意头可能有点不好,预示这孩子将来可能要使人受屈或者自己受屈,咱们还是给她换个名字吧。” 父亲这时正抱着姐姐逗弄,听了这话,很不以为然,对大姨夫说到:“姐夫,你说的什么系什么的我不懂,我只知道她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我又怎会让她受屈?你真是多虑了。” 母亲捅了一下姐姐可爱的小脸蛋,也抬起头附和到:“是啊是啊,她是我第一个孩子,我也会好好教导她,让她正身向善,她又怎么会让别人受屈?大姐夫你就不要担心了,就叫这个名字吧,这名字很好。” 大姨夫听了,觉得也是,于是我姐姐就叫高徽了。 结果,许多年后的事实证明,大姨夫确实是把《易经》读透了。 第七章 我的二废物表哥娄睿(一) 随着后来姐姐大婚,娄睿对她的迷恋因为求而不得,就逐渐发展到痴迷的程度:他一个表哥,居然在家里存着多幅我姐姐的画像,包括不同姿态,不同穿着。考虑到我姐姐后来的身份,这种行为显然是大不敬,是杀头之罪。但鉴于母亲依然保持着对这个废物的宠爱,所以大家也就懒得去管他。 当然,我们几个都很怀疑,他在家里时,是否曾经对着这些画像做过什么不符合礼法的举动。比如有一次,我按照母亲的嘱咐去他家做客,无意中看到一副姐姐的画像下面竟有些不清不楚的污渍,气得我当时就把那副画扯下来烧了。 不过实话实说,二废物倒是个有毅力的人,此后数十年,虽然天长日久,以至阴阳分隔,但他对姐姐的迷恋历经多年始终痴心不改,终于在他晚年的时候,由量变引起质变,发展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 大家都知道,一般的达官显贵活着的时候就要开始修自己的陵墓,这本无可厚非,但二废物做的就比较过分了——他首先大幅度超标使用了丧葬面积,接下来又高水平僭越了陪葬品标准,对于这两件足以杀全家的罪名,时任的皇侄陛下看在他奶奶生前一直很疼这个废物侄子的面子上,都忍了,假装没看见。 但接下来的事就让我们这些人忍不了了:修完了这个几乎可以称之为地宫的阴宅后,他居然又找来画师,要求把我姐姐的画像画满这个面积超标、标准过分的墓室,这显然是准备到了另一个世界后继续亵渎我们圣洁的姐姐。但因为姐姐的美貌太过出名,他先后请来的数拨儿画师们一看样图就知道要画的就是她,考虑到他们自己可不像娄睿一样,有我母亲这么个树大根深的小姑当后台,因此很可能会因为这件事掉脑袋,所以都坚定地拒绝了这一酬金丰厚的无理要求。 娄睿见雇不到不要命的画师,只好退而求其次,日日把玩起那些他珍藏的姐姐画像来,准备将来死了以后把它们都带到坟墓,好永远陪着他。 这件事二废物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但到处都有正义的群众,所以这事儿很快就传到了皇侄陛下和我们的耳中。陛下勃然大怒,我们也是群情激奋,因为姐姐在我们的心里是很神圣不容侵犯的,我甚至梦见姐姐给我托梦,一边哭泣一边说娄睿表哥就快要到那边去了,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年,这下又要去骚扰她了,让我赶快想想办法救救她。我从梦中惊醒,流了一身冷汗,于是等到天一亮,我作为尊贵的皇姑,立刻专程进宫找陛下面秉了此事,请求陛下赶快想想办法救救他大姑。 陛下应允了,很快就把二废物叫到宫里臭骂了一顿,可能还让人给了他两耳光,警告他立刻马上把我姐姐的画像全都烧了,不然就要以私藏禁画大不敬之罪论处。 没想到这个二废物嘴上答应的挺好,实际上一点儿不干,照样日日拿出我姐姐的画像来亵渎。到了这会儿,我们这一辈儿里能管事的男丁已经不多了,但下一代已经成长起来了,除了皇侄陛下,打头儿的就是我大哥高澄的四儿子兰陵王高长恭和小儿子安德王高延宗。 大哥活着的时候,虽然一贯狂的没边,谁也瞧不上眼,但是对这位神仙一样的姐姐还是一向比较尊重的,所以连带着大哥的几个孩子也都对姐姐特别亲敬,特别是长恭和延宗这俩比较出名的。 他俩听说这讨厌的娄表舅还在日日亵渎他们大姑画像的事,心里都攒了一肚子火,于是联络了几个同辈中关系好的,比如二哥家的绍义和绍廉,大家共同推举长恭为首,一起去娄睿府上讨个说法。 双方见了面,长恭先是一番好言相劝,请这位老表舅顾及一下影响,不要再做这些不适宜的事了,好给小辈们做个榜样。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二废物这老渣滓仗着辈分大,竟胡说什么:“我和你们大姑几十年的深厚感情,你们这些小辈懂什么?当年若不是你们爷爷奶奶的父母之命,她不得已嫁给别人,我早就当了你们的亲大姑夫了。这是天意弄人,不让我们有情人成为眷属,如今我又不能把你们大姑画入墓室,只好在里面画了一堆我平时打猎行乐的图画聊以**,已经是大大让步了,难道现在连拿多年珍藏的你们大姑的画像出来凭吊一下都不可以吗?你们这些外甥们真是太不知趣,太不恭顺,太不明白人间自有真情在了!”说完,他又摸了姐姐的画像一把,神情中满满的亵渎之意。 长恭等人听了这话,心里已是怒不可遏,心想你这个老匹夫算个什么仆街烂鬼?我们大姑的洗澡水给你喝都纯属浪费。凭你也敢说和她有感情负累,就你这渣滓提她也配?于是当场就想揍他。但长恭此时已是位高爵厚,身份贵重,更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兰陵王了,直接动手揍这个老痞子太有失身份。于是他轻轻转过身,悄悄给弟弟们使了个眼色,然后叹了口气,假装放弃了劝说,低着头走出门去。 二废物见大名鼎鼎的兰陵王都拿他没有办法,正在得意,就忘了之前那些年因为妄想娶我姐姐而挨的那些个巴掌了,不过没关系,马上就要有人帮他复习复习:这厢长恭前脚刚一出门,那厢延宗后手就赏了他的娄表舅一记响亮的大耳贴子,直把他打得眼冒金星,不辨南北。然后其他人也纷纷参与进来,一人一巴掌,接着力就把他抡到了墙上,撞得是鼻青脸肿,口鼻流血,最后直接瘫倒在了地上。唉,这些从小就生于富贵的年轻人们就是这样沉不住气,天不怕地不怕,贸贸然就干了我们这辈儿人一直想干但没敢干的事。 延宗他们这边把被扇晕了的二废物扔在一边,紧接着就开始在书房里搜查起我姐姐的画像来,结果翻出了一堆,大家看着他们敬爱的大姑竟然被娄睿这个老痞子亵渎了这么久,都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有几个人按捺不住义愤,又上去踹了瘫在地上的二废物几脚。 那边长恭在外面转了一圈,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也溜达回来了,一进屋,看到他亲爱的娄表舅瘫在地上,故意发出一声惊呼,连问这是怎么了,然后赶紧扶起了这个老废物,紧接着就开始怒斥起诸位弟弟怎么这样不明事理,竟敢对表舅大打出手,实在是太不像话,继而声色俱厉地命令他们立刻回家闭门思过,于是延宗等人背着手昂着头一人揣着一幅他们最敬爱的大姑的画像回家收藏去了。长恭于是又给娄睿叫来了郎中,对他的家人们做了一番叮嘱后,也回家去了。 过了几天,娄睿能起床了,立马进宫找我那皇侄陛下告状,要求严厉处置延宗这些人。陛下对此事心知肚明,但不得不给这位表舅一个说法,于是传召延宗等人进宫解释,延宗就又拉上了他四哥长恭。 长恭见了陛下,先是再次严厉申斥了一番延宗等人,然后又说已经让他们闭门思过了,接着又自责说自己当时居然因为心烦意乱而走出了房间,没有留在现场,以至于事态失控,实在是责任重大,理应自请责罚。 陛下听了后说到:延宗等人为琐事殴打表舅,实在无礼,但鉴于已经闭门思过了,那就再罚点钱,以示惩戒,长恭虽然轻离现场,但既然事后补救及时,便不予追究了。陛下想着这么着把事儿轻轻带过去就得了,但娄睿不干啊,又哭闹起来,说他挨了这么顿打,就算不能打延宗他们一顿,最起码要把他那些珍藏多年的姐姐画像还给他。 听到这里,延宗等人异口同声答到:他们回家后,因思念大姑过度,已将全部画像付之一炬,寄托哀思去了。要画没有,要灰倒是有几簸箕。 娄睿听了这话,哀嚎了一声,当时就昏倒在地,被御医抢救一番,送回家后,因为之前挨揍受伤和这次心痛过度,身体马上就不行了,从此一病不起,发起了高烧,在迷迷糊糊中还不忘说了很多关于我姐姐的不堪的话,末了末了还要再亵渎他这个已经仙逝的天仙表妹一把。 不久他就死了,但延宗等人聚众殴打他这事,以及他临死前说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已经传的满城皆知,成了都城的笑谈。为了我姐姐的清誉,还有皇家的体面,皇侄陛下和长恭等人商议后决定,在娄睿的墓志铭上大幅度延后他的出生日期,往后延了足有十四年之多。这样一来,他出生时姐姐都十四了,他俩就决不可能一起长大,更不可能是什么青梅竹马的关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用巨大的年龄差来堵住后人的悠悠之口。 不过这就产生了另一个问题,就是根据墓志铭记载,在父亲在信都起兵,大战尔朱家各位叔叔的时候,年仅一岁的娄睿就已经开始担任父亲的帐内都督并屡立战功了,还穿着尿布就开始效力疆场,这个资历就很深厚了。 更离奇的是,按照新的出生年份,他等于是在他亲爹,也就是我们的大舅死了十几年之后才出生的,不过既然是一岁就能从军的奇人,怀胎十四年也就顺理成章了。 不得不说这个迫不得已的改动确实造成了很大的漏洞。不过无所谓,对于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人,要不是因为我姐姐,谁又会真正在乎他呢? 第八章 我的二废物表哥娄睿(二) 随着后来姐姐大婚,娄睿对她的迷恋因为求而不得,就逐渐发展到痴迷的程度:他一个表哥,居然在家里存着多幅我姐姐的画像,包括不同姿态,不同穿着。考虑到我姐姐后来的身份,这种行为显然是大不敬,是杀头之罪。但鉴于母亲依然保持着对他的宠爱,所以大家也就懒得去管这个废物。 当然,我们几个都很怀疑,他在家里时,是否曾经对着这些画像做过什么不符合礼法的举动。比如有一次,我按照母亲的嘱咐去他家做客,无意中看到一副姐姐的画像下面竟有些不清不楚的污渍,气得我当时就把那副画扯下来烧了。 不过实话实说,二废物倒是个有毅力的人,此后数十年,虽然天长日久,以至阴阳分隔,但他对姐姐的迷恋历经多年始终痴心不改,终于在他晚年的时候,由量变引起质变,发展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 大家都知道,一般的达官显贵活着的时候就要开始修自己的陵墓,这本无可厚非,但二废物做的就比较过分了——他首先大幅度超标使用了丧葬面积,接下来又高水平僭越了陪葬品标准,对于这两件足以杀全家的罪名,时任的皇侄陛下看在她奶奶生前一直很疼这个废物侄子的面子上,都忍了,假装没看见。 但接下来的事就让我们这些人忍不了了:修完了这个几乎可以称之为地宫的阴宅后,他居然又找来画师,要求把我姐姐的画像画满这个面积超标、标准过分的墓室,这显然是准备到了另一个世界后继续亵渎我们圣洁的姐姐。但因为姐姐的美貌太过出名,他先后请来的数拨儿画师们一看样图就知道要画的就是她,考虑到他们自己可不像娄睿一样,有我母亲这么个树大根深的小姑当后台,因此很可能会因为这件事掉脑袋,所以都坚定地拒绝了这一酬金丰厚的无理要求。 娄睿见雇不到不要命的画师,只好退而求其次,日日把玩起那些他珍藏的姐姐画像来,准备把它们都带到坟墓,好永远陪着他。 这件事二废物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但到处都有正义的群众,所以这事儿很快就传到了皇侄陛下和我们的耳中。陛下勃然大怒,我们也是群情激奋,因为姐姐在我们的心里是很神圣不容侵犯的,我甚至梦见姐姐给我托梦,一边哭泣一边说娄睿表哥就快要到那边去了,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年,这下又要去骚扰她了,让我赶快想想办法救救她。我从梦中惊醒,流了一身冷汗,于是等天一亮,我作为皇姑,专程进宫找陛下面秉了此事,请求陛下赶快想想办法救救他大姑。 陛下应允了,很快就把二废物叫到宫里臭骂了一顿,可能还让人给了他两耳光,警告他立刻马上把我姐姐的画像全都烧了,不然就要以私藏禁画大不敬之罪论处。 没想到这个二废物嘴上答应的挺好,实际上一点儿不干,照样日日拿出我姐姐的画像来亵渎。到了这会儿,我们这一辈儿里能管事的男丁已经不多了,但下一代已经成长起来了,除了皇侄陛下,打头儿的就是我大哥高澄的四儿子兰陵王高长恭和小儿子安德王高延宗。 大哥活着的时候,虽然一贯狂的没边,谁也瞧不上眼,但是对这位神仙一样的姐姐还是一向比较尊重的,所以连带着大哥的几个孩子也都对姐姐特别亲敬,特别是长恭和延宗这俩比较出名的。 他俩听说这讨厌的娄表舅还在日日亵渎他们大姑画像的事,心里都攒了一肚子火,于是联络了几个同辈中关系好的,比如二哥家的绍义和绍廉,大家共同推举长恭为首,一起去娄睿府上讨个说法。 双方见了面,长恭先是一番好言相劝,请这位老表舅顾及一下影响,不要再做这些不适宜的事了,好给小辈们做个榜样。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二废物这老渣滓仗着辈分大,竟胡说什么:“我和你们大姑几十年的深厚感情,你们这些小辈懂什么?当年若不是你们爷爷奶奶的父母之命,她不得已嫁给别人,我早就当了你们的亲大姑夫了。这是天意弄人,不让我们有情人成为眷属,如今我又不能把你们大姑画入墓室,只好在里面画了一堆我平时打猎行乐的图画聊以**,已经是大大让步了,难道现在连拿多年珍藏的你们大姑的画像出来凭吊一下都不可以吗?你们这些外甥们真是太不知趣,太不恭顺,太不明白人间自有真情在了!”说完,他又摸了姐姐的画像一把,神情中满满的亵渎之意。 长恭等人听了这话,心里已是怒不可遏,心想你这个老匹夫算个什么仆街烂鬼?我们大姑的洗澡水给你喝都纯属浪费。凭你也敢说和她有感情负累,就你这渣滓提她也配?于是当场就想揍他。但长恭此时已是位高爵厚,身份贵重,更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兰陵王了,直接动手揍这个老痞子太有失身份。于是他轻轻转过身,悄悄给弟弟们使了个眼色,然后叹了口气,假装放弃了劝说,低着头走出门去。 二废物见大名鼎鼎的兰陵王都拿他没有办法,正在得意,就忘了之前那些年因为妄想娶我姐姐而挨的那些个巴掌了,不过没关系,马上就要有人帮他复习复习:这厢长恭前脚刚一出门,那厢延宗后手就赏了他的娄表舅一记响亮的大耳贴子,直把他打得眼冒金星,不辨南北。然后其他人也纷纷参与进来,一人一巴掌,接着力就把他抡到了墙上,撞得是鼻青脸肿,口鼻流血,最后直接瘫倒在了地上。唉,这些从小就生于富贵的年轻人们就是这样沉不住气,天不怕地不怕,贸贸然就干了我们这辈儿人一直想干但没敢干的事。 延宗他们这边把被扇晕了的二废物扔在一边,紧接着就开始在书房里搜查起我姐姐的画像来,结果翻出了一堆,大家看着他们敬爱的大姑竟然被娄睿这个老痞子亵渎了这么久,都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有几个人按捺不住义愤,又上去踹了瘫在地上的二废物几脚。 那边长恭在外面转了一圈,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也溜达回来了,一进屋,看到他亲爱的娄表舅瘫在地上,故意发出一声惊呼,连问这是怎么了,然后赶紧扶起了这个老废物,紧接着就开始怒斥起诸位弟弟怎么这样不明事理,竟敢对表舅大打出手,实在是太不像话,继而声色俱厉地命令他们立刻回家闭门思过,于是延宗等人背着手昂着头一人揣着一幅他们最敬爱的大姑的画像回家收藏去了。长恭于是又给娄睿叫来了郎中,对他的家人们做了一番叮嘱后,也回家去了。 过了几天,娄睿能起床了,立马进宫找我那位皇侄陛下告状,要求严厉处置延宗这些人。陛下对此事心知肚明,但不得不给这位表舅一个说法,于是传召延宗等人进宫解释,延宗就又拉上了他四哥长恭。 长恭见了陛下,先是再次严厉申斥了一番延宗等人,然后又说已经让他们闭门思过了,接着又自责说自己当时居然因为心烦意乱而走出了房间,没有留在现场,以至于事态失控,实在是责任重大,自请责罚。 陛下听了后说到:延宗等人为琐事殴打表舅,实在无礼,但鉴于已经闭门思过了,那就再罚点钱,以示惩戒,长恭虽然轻离现场,但事后补救及时,便不予追究了。他就想这么着把事儿轻轻带过去,但娄睿不干啊,又哭闹起来,说他挨了这么顿打,就算不能打延宗他们一顿,最起码要把他那些珍藏多年的姐姐画像还给他。 听到这里,延宗等人异口同声答到:他们回家后,因思念大姑过度,已将全部画像付之一炬,寄托哀思去了。要画没有,要灰倒是有一簸箕。 娄睿听了这话,哀嚎了一声,当时就昏倒在地,被御医抢救一番,送回家后,因为之前挨揍受伤和这次心痛过度,身体马上就不行了,从此一病不起,发起了高烧,在迷迷糊糊中还不忘说了很多关于我姐姐的不堪的话,末了末了还要再亵渎他这个已经仙逝的天仙表妹一把。 不久他就死了,但延宗等人聚众殴打他这事,以及他临死前说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已经传的满城皆知,成了都城的笑谈。为了我姐姐的清誉,还有皇家的体面,皇侄陛下和长恭等人商议后决定,在娄睿的墓志铭上大幅度延后他的出生日期,往后延了足有十四年之多。这样一来,他出生时姐姐都十四了,他俩就决不可能一起长大,更不可能是什么青梅竹马的关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用巨大的年龄差来堵住后人的悠悠之口。 不过这就产生了另一个问题,就是根据墓志铭记载,在父亲在信都起兵,大战尔朱家各位叔叔的时候,年仅一岁的娄睿就已经开始担任父亲的帐内都督并屡立战功了,还穿着尿布的时候就开始效力疆场,这个资历就很深厚了。 更离奇的是,按照新的出生年份,他等于是在他亲爹,也就是我们的大舅死了十几年之后才出生的,不过既然是一岁就能从军的奇人,怀胎十四年也就顺理成章了。 不得不说这个迫不得已的改动确实造成了很大的漏洞。不过无所谓,对于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人,要不是因为我姐姐,谁又会真正在乎他呢? 第九章 丞相府门 还是说回我们进洛阳那天吧,我们坐的马车进了洛阳城后,又摇摇晃晃了许久,终于“嘎”的一声停了下来,我猜想应该是到了,于是从母亲膝头上爬了起来,再次掀开了车窗,有些好奇地看着外面的景色,赫然看到一座很气派的府邸,大门上方挂着“丞相府”的牌匾。丞相正是父亲的新官职,看来这就是我们在洛阳的新家,我于是探出身子,大声喊到: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快去禀报高丞相,他的夫人和公子小姐们从邺城来投奔他了!” 母亲见我一个小姑娘家家如此没有体统地大呼小叫,轻轻打了我的屁股一下,正要把我从车窗拉回来让我坐好,结果这时很意外的从大门里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 “还禀报什么,你爹我不就在这儿吗。” 母亲和我听出这是父亲的声音,于是又一同从车窗探出头去,结果看到高丞相,也就是我爹本人,正气派万丈地从大门走出来迎接我们,身后还跟着我们的大哥高澄,乍一看他又长高了不少。 看到父亲和大哥特意在门口等我们,母亲赶紧捏着我的脖子把我拽回车里来,整理了一下我的衣服后,牵着我从车上庄重地走下来。姐姐高徽和那个漂亮姑娘也跟着下了车,一直骑马跟在车旁的二哥高洋也下了马,走到了母亲身后候着。 大哥见到母亲和我们来了,快步跑了过来,一把抱住母亲,高声喊到:“娘,你们可来了,你们不知道我们到洛阳这一路有多艰难啊!韩陵那一仗可真是凶险,若不是我当初代表父亲招揽了敖曹爷爷,他在关键时刻发起冲锋,击溃了尔朱家的陷阵骑兵,那场恶战真不知会谁胜谁负啊!” 父亲见到大哥一副忙不迭给自己表功的样子,举止又很不稳重,咋咋呼呼的,似乎有些失望,略略摇了摇头,自己则不紧不慢地走到我们跟前,开始挨个儿慰问起我们来。他先是拨开大哥,然后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低着头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说到:“昭君,你一个人在邺城带着三个孩子,真是辛苦了。” 母亲也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温柔地回应到:“咱们的孩子都很懂事,我不辛苦,你看,你不在的这几个月他们都长高了。” 父亲点了点头,第一个先转向了姐姐,摸着她的头说到:“嗯,我的徽儿不仅长高了,也更漂亮了,都不用等到十八,已经变得好看到不能再好看了。” 姐姐听了这话,低下头以示羞涩,但毕竟这种话听得太多了,本身又是大实话,所以并不脸红。父亲本来还准备再夸姐姐两句,这时我们家的管家凑上前来插话到: “大小姐这般天姿国色,如今王爷您又贵为丞相,她这一进京恐怕是要满城骚动,哪里还用等到十八?只怕今年这洛阳城里的达官显贵们就要抢破头,争着送聘礼上来门提亲。到时全洛阳最出色的勋贵子弟们都要排着队让丞相、夫人还有大小姐任意挑选,只怕您三位到时可要挑花眼呢。” 父亲向来不喜欢自己说话时被别人插话,但管家这话说的实在好听,于是面露嘉许之色,拍了拍他的肩头说到:“嗯,你说的不错,记住,将来大小姐的婚事你可要尽心尽力,不要忘了今天的话呦。” 管家忙作揖称是,退到了一旁,父亲又拍了一下姐姐的肩膀,然后转向了我,弯下身子,温柔地摸着我的头说到: “哎呀,你姐姐是不愁嫁的,但你这个小皮猴儿我和你娘可怎么办呢?你都六岁了,还整天毛毛躁躁,上蹿下跳的,看来以后不给你备上一份厚厚的嫁妆,怕是嫁不出去啊!” 众人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我很不服气地拨开父亲的大手,对着他伸出自己的两只小手,振振有词地说到: “爹,你与其把嫁妆便宜外人,不如便宜给我,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干脆今日就全给我罢,我拿那些嫁妆去换好吃的好玩的,将来不用嫁人也能过得很快活。” 众人听了这话,再次哄笑起来,父亲也笑了,一把把我抱起来,一边用自己的臂弯像摇篮一样把我摇来摇去,一边对着我说到:“你这小皮猴儿,由得你一辈子不嫁人,你还不得上天?我若现在便把你的嫁妆给你,就算是给你座金山,怕是还没到嫁人的时候,也早让你花光了,到时候你可真要剩在家里了。” 我听了这话,顺势勾住父亲的脖子,撇过头,噘着嘴撒娇到: “爹,你就是扣儿~,不就是舍不得给我钱吗?哼,你等着,我将来嫁人,不但不要你出嫁妆,还得让我夫君拿出一座金山来聘我!” 众人听了这话,发出哄堂大笑,父亲也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使劲儿亲了我的脸颊一口,高兴地说到:“好好好,我这小女儿有志气,将来要给我挣一座金山呢!”然后他特意对着大哥和二哥说到,“你们这俩哥哥可要多长点本事,不然将来还赶不上你们的小妹呦!”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注意到二哥正站在最后面,默默地注视着自己,于是轻轻放下我,走到二哥跟前,又把他举了起来,像是称了称分量,然后又放了下去,也摸着他的头,环顾众人说到: “邺城离洛阳几百里路,我们家老二都能自己骑马过来了,他今年才六岁,这不简单啊!” 二哥听到父亲夸奖自己,脸上流露出快乐的神情,但也没有显得过分高兴。可大哥听到这话,又激起了攀比欲,再次大声说到: “他六岁骑马过来有什么了不起,我五岁时就能从怀朔骑马到平城了!” 大哥比我俩足足大了六岁,当着全家人的面,这么踩自己的亲弟弟,本来很不合适,但一向最宠大哥的母亲却“咯咯”地笑了起来,像个护崽儿的老母鸡。因此父亲虽然面露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再次慈爱地抚摸了一下二哥的脑袋后,就起身走向了跟我们坐一辆车来的那位漂亮姑娘。 那个漂亮姑娘看到父亲走到自己身前,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干净的恐惧,然后又赶紧挤出一副恭顺的笑容,给父亲行了个礼。父亲也对她点了点头,然后把左手搭在她肩上,说到: “婉之,你也来了啊,很好很好。” 父亲的手放到那个漂亮姑娘肩上时,她又轻微地颤了一下,但很快平复了下来。这个漂亮姑娘叫游婉之,邺城人,是父亲不久之前在邺城时新纳的小妾,虽然我们都叫她游小娘,但其实她比我姐姐还小一岁。 我听了父亲对游小娘说的话,觉得他很虚伪,心想不就是因为你图人家姑娘还新鲜,才特意吩咐让她一起跟来的吗,她是你小老婆,你叫她来她敢不来吗? 还没等我继续愤慨,这时从我们坐的车后面的那辆车里,传出了一声轻柔的咳嗽声,与其说是咳嗽,不如说是娇喘,仿佛是在刻意地提醒在场的所有人,这辆车里还坐着一位娇滴滴的美人。 父亲听到这声咳嗽,头立刻扭了过去,本来因为搭着游小娘的肩膀,所以也很自然地也冲着她的方向的那副中年男人的身躯,也随即跟着扭了过来。很快,从那第二辆车里又传来了第二声咳嗽,父亲这次像是只收到了信号的猎犬,当着自己的妻子和四个子女,还有那众多的随从的面,一溜小跑着就赶到了那第二辆车前,急急忙忙掀起了车帘,关切地问到: “智辉,你怎么还不下车啊?” 父亲语毕,从那辆车里传来了一个跟刚才那声咳嗽同样娇滴滴的女子声音: “车子太高,我自己不敢下。” 她说这话好像是没看到车厢下面早已摆好了脚凳一样,同样的,父亲也像是瞎了,同样看不到脚蹬,一听这话,立刻用左手扶住帘子,右手体贴地往前一探,轻声说到: “没事儿,我扶你下来。” 母亲从那声娇滴滴的咳嗽开始,就一直鄙夷而又含着醋意地看着父亲的背影,以及那其实并不怎么高的第二辆车,我想若不是因为她是个女人,此时怕是要啐口吐沫吐到地上。 这会儿,见到父亲要亲手扶车里的那个女人下车,母亲的醋意不禁发展到了顶点,不忿地对我们低声说到: “呵,我刚才牵着徔儿下车,也不见你们爹来扶,现在那个女人一声咳嗽,他这个堂堂大魏的丞相就这么一路小跑着过去,跟仆役一样扶她下车,也不嫌丢人,她那辆车是有丈二高吗?” 徔儿就是指我,我们家男孩儿名字从三点水,大哥叫高澄,二哥叫高洋;女孩儿名字从双立人,姐姐叫高徽,我叫高徔。 在我们的注视下,从那辆车厢里伸出了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小手,轻轻搭在了父亲的手上,然后整个人影渐渐从车厢里显现出来:这是一个很小巧玲珑的女子,虽然实际上她已年近三十,但仍然有少女模样。她就是父亲纳的第一个妾侍,韩樱,我们都喊他韩小娘,而平辈的亲人朋友们一般用她的字智辉来称呼她,比如父亲。在我们这个时代,一个女人有表字,是很少见的,足见她不是个一般的女人。 她的手小,脚也小,一副不惯行走的样子,我感觉父亲其实是想把她抱下车的,但毕竟这么多人看着,没好意思,只好把她搀了下来。 母亲看到这一幕,叹了口气,既有些不服气,又有些服气地说到: “一个负心薄幸的小寡妇再嫁,还能有这待遇,也真是本事,唉。” 第十章 我父亲的初恋情人韩智辉(一) 就这样,在母亲极度不满的目光注视下,韩小娘被父亲万般呵护地搀下了车,其实她早就注意到了母亲的眼神,于是刚一下来,便像随风摇摆的蒲柳一般,一步三摇地走到母亲面前,俯身便行了个大礼,然后仿佛气息不足地柔声说到: “贱妾让夫人和诸位公子小姐们站在门口等了这么久,真是该死,请夫人莫怪。贱妾实在是身子不好,身量又不像夫人这般高挑,旅途劳顿之后,实在是很难自己从那么高的车上走下来。” 其实母亲虽然长得比她高,但也没高多少。她这么一吹捧,又行了个大礼,反而弄得母亲说不出什么来,无法借这件事怪罪她,一肚子的怨气只好暂且做罢,于是赶紧俯身把她拉起来,故作大度地客气到: “没什么没什么,你身体一向不好,我是知道的,现在咱们这一大家子大老远来了洛阳,你这柔弱身子更要小心水土不服。这样,待会儿我亲自给你挑一间最安静的屋子,让你好好将养。” 父亲见母亲这般贤惠,一妻一妾又如此和睦,欣慰地笑了,于是让大哥在前面带路,把我们引进了相府。母亲握着韩小娘的手,两人亲亲热热,好似亲姐妹一般,一起迈过了大门下面的门槛,竟像是已经一起陪伴父亲度过了很多年的样子。 事实上,她们两人确实陪伴父亲度过了很多年,但并不是一起,而是先后,差不多是韩小娘先陪父亲过了十二年,母亲又陪父亲过了十三年,然后她俩再一起陪父亲过了三年,仔细算来,两人陪伴父亲的时间相差不过一年,真可以说是平分秋色。 当然,这平分秋色说的是父亲的前半生,到了父亲的后半生阶段,随着他的女人越来越多,她俩在父亲生命中占据的份额就都该减少了。 之前讲父亲母亲恋爱的时候,曾经提到过父亲在遇见母亲之前已经谈吹过一位,那一位前任其实就是韩小娘。韩小娘不仅是父亲的同乡,还是父亲的表妹,她年轻时候更号称是怀朔第一美人。姐姐和大哥当初听我们大姑讲起我家还有这样一位镇花表姨的时候,一开始还不太相信,结果等后来韩小娘进门的时候,他们都彻底信了,因为韩小娘除了身高不及母亲外,其他样样压母亲一头:脸蛋儿比母亲漂亮,皮肤比母亲细嫩,身材也比母亲婀娜,一时间竟把当时也不过才二十来岁的母亲比的有如黄脸婆一般,让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从此便开始注意起了护肤养颜。 母亲更意识到父亲当年说是因为见她漂亮可爱才娶她这话,起码有一半儿是违心之言,自己和这位智辉表妹相比,恐怕最大的优势还是娘家家里有钱和肯主动上当受骗。 韩小娘比父亲小八岁,因此严格来讲两人并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而应该说父亲是看着韩小娘长大的。但可能因为父亲也长得很英俊的缘故——毕竟据他自己说他当时算是怀朔第一俊男——所以韩小娘从小就很喜欢这个帅气的大表哥,父亲也很爱怜这个漂亮的小表妹。或许韩小娘在很小的时候,就说过长大后要嫁给父亲一类的玩笑话,父亲竟也把这话当了真,居然真就一直没找其他适龄的姑娘。等到了韩小娘十岁,父亲十八的时候,两人就模模糊糊地正式谈起了恋爱。 十八岁的青年和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谈恋爱,听起来有点诡异,但实际上,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结婚议亲普遍偏早,边镇又带有浓烈的胡人习气,所以早婚之风更甚,毕竟整天舞刀弄枪的,不早点结婚生个孩子,哪天打仗死了,连个烧纸钱的都没有,朝廷为了保证边镇兵源充足,也是乐见于此的。父亲和韩小娘正式开始谈恋爱的时候,早就进入了大龄青年行列,所以等到两年后,二十岁的他便急不可耐地去韩小娘家里提亲,想和这位表妹早点成亲,结果遭到了韩小娘的母亲,也就是我们那位表舅姥姥的断然拒绝。 之前说过,父亲是从小寄养在我们大姑家的,大姑父又赚的不多,所以一家人的生活并不是很宽裕。父亲到了二十岁都还买不起马,当不上军官,仍然是个大头兵,也看不出有什么前途,因此坦白讲,父亲那边的亲戚大多是不大看得上他的,韩小娘的母亲便是其中一位。 听姐姐说,韩家在怀朔算是家教不错的,韩小娘和他的哥哥,也就是我们的韩轨舅舅,都读过一些书,所以这家人称得上是知书达理,再加上韩轨舅舅和父亲从小就关系不错,所以韩家往日里对父亲还是比较客气的。 但这都是平时,等到了父亲上门提亲动起真格的时候,情况就大不一样了:韩小娘的母亲直截了当地拒绝了父亲,说他俩不合适,同时补充了一句:说她的女儿将来嫁出去最起码是要和丈夫出去买房单住的。 父亲一听就明白了,凭他现在的经济条件,显然是不可能从我们大姑家搬出去买房单住的,大姑家里出不起这个钱,我们的爷爷又不会出这个钱,所以这一句话就把他给堵死了。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想不出什么办法,于是看向坐在一旁的韩小娘,希望她能出来为自己说两句话。但令他失望的是,韩小娘自始至终低着头,一言不发,韩家的正屋里就这么冷场了很久。到了最后,父亲终于明白今天是不可能改变什么了,于是表情黯淡地起身告辞,扭头回了大姑家,当晚一夜无眠。 第二天,父亲便去了队里,提出自己愿意暂调去平城工作,其实就是因为在怀朔的生活困顿极了,让他感到窒息,才想去那边碰碰运气,毕竟平城比怀朔繁华得多。实际上,镇兵出身的人就算是去了好一些的地方,绝大多数情况下,也会因身份所限,很难真正把关系调动过去,早晚还得回来,更何况我们家祖上还是被流配过来的,想真正调动关系就更难。加上平城又距怀朔近乎千里之遥,回家也不方便,所以很少有人愿意去那么远的地方干这种无名无分的工作,也就没什么人抢这个名额,因此父亲的要求很快就得到了批准。 据说父亲在临行前又找了韩小娘一次,想带她一起去平城,其实就是变相的私奔,从后来的事情看,韩小娘没有答应他。父亲最终一个人落寞地背上行囊,坐着马车去了陌生而遥远的平城,他应该为此难过了很久,不过不久他就遇见了我们的母亲娄昭君。再后来,韩小娘嫁给了沃野镇将的儿子,就去了沃野。父亲娶了母亲,又回到了怀朔。大家各自成家,各自生活在各自的边镇,似乎是彼此忘却了。在这中间父亲似乎也以打猎为名去过沃野镇几次,但每次当他走到韩小娘的家门口,又退了回来,终究没有去敲响那扇门。 但事实证明,父亲从没有真正忘了他这位智辉表妹,而随着父亲后来的不断发迹,韩小娘也越来越记起自己往日和父亲的恩情。终于,在父亲被尔朱荣伯伯派去当晋州刺史的那一年,一切该发生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第十一章 我的父母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一) 由于父亲在尔朱荣伯伯的手下干的不错,也可能是他看出了父亲的野心,不想把他一直留在权力的中心区域,他最终外放了父亲一个晋州刺史的肥缺,这是父亲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因此我们一家都兴奋不已,当然我和二哥那时还很小,还不太明白这件事的意义。 到了晋州,父亲碰见了他好久没见的韩轨表弟,也就是韩小娘的哥哥,父亲还举贤不避亲地给了他一个镇城都督的职务。从我们的韩轨舅舅这里,也不知到底是意外得知,还是父亲实际上已经惦记好久了,总之他是了解到韩小娘的丈夫已经死了,她成了可怜兮兮的小寡妇,现在跟着她哥韩轨一家生活。 父亲一向自命爱民如子,最是关怀鳏寡孤独,很喜欢上门慰问这些人,好打造自己的亲民形象。如今他念念不忘的智辉表妹也成小寡妇了,那么于情于理他都很应该去看一看,于是某一天早上,父亲便瞒着母亲去了韩轨舅舅家里。 很难说父亲那次去韩家的本意到底是想重修旧好迎韩小娘入府,抑或是想重提旧事羞辱她一番,也可能两者都有,又没准儿一开始其实就是抱着看一看故人的心态,反正他是去了。 但等父亲一进韩家的家门,可就由不得他了,也不知韩小娘在那间屋子里到底是施了什么手段,反正据当时已经十二岁的姐姐说,父亲那天下午回府后,跟魔怔了一样,一进家门就直奔厨房找母亲,见姐姐正陪在母亲身边帮着做饭,就找借口把她支走,然后就急切地要和母亲说什么事情。姐姐觉得父亲的表现实在有些蹊跷,从厨房出去之后一个转身,就躲在了门后偷听,结果听见父亲张口就对母亲说要纳韩小娘为妾。 母亲当时正在做晚饭,那天晚上我们家要吃汤饼,所以她正在和面,听到这话,她手里的擀面杖“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呆立了许久后,她又一声不吭地把擀面杖捡了起来,也不再用它和面,而是把它紧紧地攥在了手里,她本来很白嫩细致,但嫁给父亲后因为长期辛苦的家务劳动而变得越来越粗糙有力的右手,也露出了青筋。父亲见状,不动声色地往厨房门口挪了几步,差点碰到躲在门后的姐姐。 两人随即开始大吵起来,说是吵,其实基本上就是母亲单方面各种叱骂父亲狼心狗肺、得志变心:她一边历数自他俩认识以来,自己对父亲的各种好,一边时不时用擀面杖疯狂地击打面前的面团,显然是用面团代表父亲,来发泄心里的委屈和愤怒。父亲听了这些,自觉理亏,低头不语,但也没有退缩的意思,一直就在门口站着,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 母亲骂着骂着,终于说到了最核心的问题,她把擀面杖往案板上一砸,伸出右手,指着父亲的鼻子,怒目圆睁地盯着他,然后一字一句地问到: “贺六浑!我今天算是明白了,原配原配,我原不配。你有表妹,我该让位。但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和她这样要好,这样郎才女貌,这样青梅竹马,这样旧情难忘,为什么你当时不找她,非要跑几百里到平城来纠缠我啊?你俩怎么不开开心心地待在怀朔,过你们的小日子,让她也给你生四个孩子啊?啊?你说啊!” 父亲被母亲这一番连珠炮式的质问砸的哑口无言,根本答不上来,因为他这个心心念念的智辉表妹,当年就是因为他没钱,所以才不肯为他跟家里翻脸,所以才不肯和他私奔,所以他才在万般无奈之下去平城碰运气,所以才在那里遇见了我们的母亲娄昭君。是我们的母亲不嫌弃他穷,不嫌弃他一文不名,不嫌弃他屁都不是,为了他毅然决然和家里闹翻,豁出一切嫁给了他,才让他有了起家的资本,才让他不用操心家里的事,才让他能够一心一意忙事业,才让他有了今天所有的一切的。 但父亲此时早已是饱经风浪、久历戎行了,所以很懂得对于母亲这种因义愤而士气高昂的对手,要先进行消耗,再“击其惰归”的道理。他之前一直不吭声,其实就是在等待母亲把力气用尽,再进行反扑,现在见母亲骂也骂够了,砸也砸够了,已经显出了疲态,他终于开始说话了。 第十二章 我的父母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二) 据当时躲在父亲身后门板后面的姐姐回忆,虽然她看不到父亲的脸,但从父亲的语气中可以判断出来,他那时应该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这显然是为了消减母亲的怒气,因为他此时第一句话就是: “嗨,什么旧情难忘?谈不上谈不上,我跟她还能有什么旧情?早断了!我的全部人生都是从我二十岁在平城北门上遇见你开始的!她算什么?什么都不是!无非就是现在连年战乱,我见她一个寡妇没人照顾,有些可怜她罢了。” 姐姐虽然这时才十二岁,不过已经能够品味出父亲这话里面蕴藏着避重就轻的高超艺术,不禁对他的这番诡辩叹服不已:父亲不仅对母亲一系列强而有力的发问避而不答,反而把自己找老情儿这事儿上升到了关怀战争受害者的高度;更在捧高母亲在自己心里地位的同时,隐含着把她完全正当合理的愤怒,曲解成对战争遗留下的寡妇们漠不关心的意思。 母亲也不傻,当然听出了父亲的弦外之音,立刻反驳到:“你别跟我扯这些假模假式的,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关心寡妇?你有那善心吗?打仗死了那么多人,有那么多寡妇,我也没见你关心谁啊?怎么就偏偏去关心你那个漂亮的表妹小寡妇啊?你这善心和我弟弟的箭一样,都是准得很呐!” 父亲听了这话,顿了一下,然后更加无耻地说到:“什么叫我不关心,我如今身为一方大员,我辖下的百姓,无论是谁,我都关心,但话又说回来了,我也不能对谁都过分关心啊!这要说起来,你二姐现在也是寡妇,那我能关心她吗?我关心她你干吗?” 母亲的二姐就是我们的二姨娄黑女,她虽然年纪比母亲大,而且长得很黑,但却确实是位不折不扣的黑美人,而她的第一任丈夫丘敦,也就是我们之前的二姨夫,在之前的逃难过程中为了救大家的命,牺牲了自己,因此二姨不幸成了寡妇。 父亲此时拿二姨出来当挡箭牌可谓是用心极其歹毒,而且绝对是稳赚不赔的,因为说实话他那会儿惦记二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母亲只能说不可以让他关心,她要是敢松口,父亲绝对敢就坡下驴顺势把二姨娶回来,然后再找机会把韩小娘一起包圆了,弄俩寡妇凑一对。母亲深明其中的利害,于是讥讽到: “呦,你如今官儿大了,花花心思也多了,居然都敢惦记起我二姐了。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娶我姐,你也配?当时从杜洛周军营里逃出来的路上,你骑着马在前面跑,让我骑着牛在后面追,我还得一个人前面抱着澄儿后面背着徽儿。逃命时走得急,澄儿坐不稳,一直往下掉,我只好几次下来把他抱回牛身上去。你作为父亲,不但不帮忙,反而恼怒他拖累你了,竟然拿出弓来要射死他,好专心逃命!也不知道你那时是不是想连我一起射死了完事!反正是急的我忙喊大姐夫救命,也幸亏他听见了,赶紧回身下马,把澄儿抱到他的马上带着一起跑,我们娘儿仨这才保住一条命。结果后来追兵还是赶上来了,二姐夫见如果没人把他们引开,大家都得完蛋,就一把拿过你的头盔和披风,最后亲了我二姐一下,然后打马就把追兵往岔路上引,牺牲自己保全了咱们,大家这才逃出生天。他为了救自己的老婆能豁出自己一条命,那是怎样的英雄汉子!跟他比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二姐能看得上你?告诉你你别做梦了!” 父亲知道自己在逃命路上干的这件事确实很差劲,无法从正面反驳,于是思忖了一下,从侧面回应到:“是,没错,二姐夫确实是条汉子,要不然怎么当年我岳父给他三个女儿找了三个各有所长的女婿呢?大姐夫有智,二姐夫有勇,到我这里虽然智略勇气不如他们俩,但多多少少有一点领导气质,二姐夫肯定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牺牲自己保全了咱们,就是为了等日后我发迹了,能提携照顾大家啊!” 母亲听到这话,气得再次捡起了擀面杖,往案板上狠狠砸了一下,破口大骂到: “贺六浑,你他X还敢提我爹?要是他还在,你敢跟我说纳妾这话吗?当时咱俩结婚的时候你是怎么跟他保证的?他活着时候你哪次见他不跟耗子见了猫一样?哦,我明白了,现在他去世了,我娘家没人给我做主了,你终于敢把这么多年揣在心里的想法给付诸实践了是吧?” 躲在门后的姐姐这时听见了那熟悉的父亲咽口水的声音,她说姥爷在世的时候,父亲每次被他训话,都会这样咽口水,因此就养成了习惯。不过这会儿姥爷毕竟已经不在了,所以父亲不需要再怕他了,于是他咽完口水,润了润嗓子之后朗声说到: “没错儿,岳丈大人是个厉害的人,我一直都很敬仰他,但我敬仰他不仅是因为他厉害,更因为他讲道理!要不然怎么当初他就算那样看不上我,最后还是把你嫁给了我?就是因为他讲道理吗!同样的,原来咱们家小业小,你一个人也就照顾得过来了,没必再要给你找什么帮手;但现在我已经贵为一州之长,咱们也这么大家业了,光靠你一人还忙得过来吗?难道非得把贤妻你累死,我埋了你之后再续弦另娶吗?到时四个孩子没有亲生母亲,我一个人如何能照顾的周全?为了咱们一家人能长长久久、和和美美地在一起,我相信就算岳丈大人还在世的话,他也会支持我给你找个帮手的。” 母亲被父亲的这番诡辩震惊了,愣了半饷之后才回过神来,眯起眼睛端详了一会儿父亲,说到:“贺六浑,我真是没想到,你是越来越能说了。你意思是你讨小老婆是为了给我找帮手呗?合着你纳妾全是为了我?她是能到灶上帮我洗碗做饭还是能到桌上帮我缝补衣冠啊?我看主要还是到床上帮你松劲儿舒缓吧?她进了门儿我倒不会累死,直接就给气死了,更称了你的心了是吧?就可以满足你人到中年,升官发财死老婆的三大愿望了是吧?再说了,给我找帮手就一定要找女的吗?你可怜你表妹,就要娶她进门,那当年在平城有那么多小伙子上我家提亲,现在平城都被毁了,他们一个个无家可归,四处飘零,我看他们也很可怜啊,是不是我也可以领几个回家发发善心,好好照顾照顾啊?” 父亲听了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故意正色到:“可以啊,我没问题。我确实老在外面跑,成天不着家,家里也着实缺个男人。要不这样,你看看当初到你家提亲的人里面,还有没有没结婚的,你挑几个顺眼的带回来,以后我们在家里就以大哥二哥三哥相称,我算大哥。然后让这些个二弟三弟他们白天在院子里帮你干活儿,晚上我不在你屋里的时候你愿意怎么用就怎么用,我不管,你开心就行,这样你不就平衡了吗?” 母亲被父亲这番天雷滚滚的话震的哭笑不得,忍不住举起擀面杖对着父亲比划了几下,一边打一边骂到: “贺六浑,也就你这流氓臭**能说出这种话来!我娄昭君嫁给你之前从来没谈过别的男人,十五岁嫁给你之后更是没正眼瞧过别的男人!我嫁到你家给你带了多少嫁妆?十几年来,我对你一心一意,把你伺候的舒舒服服,还给你生了四个孩子,现在你跟我说这个,还让我找平衡?我呸!我当时要是看上他们随便哪一个,还有你的事儿?没有我嫁给你,你他X现在还在平城看大门儿呢!” 父亲听了母亲这话,也不恼,而是见隙抓住了母亲握着擀面杖的右手,把擀面杖夺了下来,扔到一边,又一把将母亲揽入怀里,再一次施展起他屡试不爽的甜言蜜语起来: “没错,我这辈子前二十年就是为了把自己养的漂漂亮亮的,然后按时按点儿到平城北门楼子上站着,好让你一眼就看见我,让我把你娶回家。算算日子,你这陪我同甘共苦也快二十年了,我现在给你找个家务的帮手,就是想让你省省心,歇歇力,然后咱俩好一起快快乐乐地再过二十年,当然最好是三十年、四十年。说到底,我这辈子不管有几个二十年,还不都是为你活的,你这还不满意吗?” 但此时母亲早已经看破了父亲的这副画皮,对他的甜言蜜语已经不上当了,她一把把父亲推开,直截了当地问到: “哼,你也别废话了,我算看明白了,你那嘴里没一句真的。说,她将来进了门儿,家里的事儿到底是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父亲立刻答到:“当然是听你的了,她要敢不听话,看我不打她。” 母亲冷笑了一声:“哼,打她?你舍得吗?我看到时候你不打我就不错了。” 父亲刻意皱起眉头,“啧”了一声,然后说到:“昭君,咱们十几年的夫妻了,你怎么这么不相信我啊?我虽然可怜她,但我更舍不得让你受气啊!智辉她不过是个妾,娘子你可是我的原配正妻啊!我就算将来纳一百个妾,你也是管着他们的大娘子啊!” 母亲听到“一百”这个数,更生气了,用拳头使劲儿砸起父亲的胸口,嗔怒到:“好啊,纳一个妾还不够,你还想要一百个!” 父亲是真被打疼了,赶紧捉住了母亲的双手,亲了她一口,然后又把她搂在怀里,摸着她的脑袋笑到: “说笑的说笑的,我就是打个比方。” 父亲确实只是打个比方,后来他的确没有纳一百个妾,也就纳了十几个而已。 母亲不再做声,父亲见她不说话了,就当她是默认了,于是欢欢喜喜地走了。但姐姐却看到,等父亲走了以后,母亲一个人捂着嘴哭了很久,大颗大颗的泪珠直接落到了案板上的面团上,然后又被她一下又一下地和到了面团里去。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不知内情的大哥直说这汤饼怎么这么咸啊,结果从来没吼过他的母亲,突然大声骂了他一句,把他都吓哭了。 那次大吵几天后,韩小娘终究还是进府了,母亲在和父亲一夫一妻了十三年后,不得不开始学习如何跟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这让她很不习惯,但没办法,她只能越来越习惯。 第十三章 半洛之景 父亲带着我们一行人进了丞相府后,让我们四处逛逛熟悉一下环境,然后就拉着母亲商量事情去了。大哥作为长子,已经开始参与起家里家外的事务,因此也跟了过去汇报工作。韩小娘说自己身体不好,找了个屋子先暂歇去了,于是只剩下了我们几个孩子,大家便一起到处游览了起来。 我们兴奋地看着这布置古朴雅致的府邸,只见每个房间都很考究,想到以后我们就要住在这么精致的屋舍里,而且是在寸土寸金的洛阳,大家都高兴极了。 更妙的是,这座府邸里,还有座高楼,高度之高几乎可以俯瞰半个洛阳,哪怕再高一点儿也要算僭越了。我们一看,就赶紧一起爬了上去。我爬的最快,第一个到了楼顶,在上面绕了一圈,眺望着四周的风景,只见宫宇华丽,佛寺林立,真的是华美壮观极了,于是大声喊到: “这洛阳真是繁华,以前觉得邺城就很了不起了,想不到跟洛阳一比邺城简直像个乡下地方。” 因为怕我乱窜掉下楼去,所以一直紧紧跟着我的姐姐听了这话,微笑了一下,然后把我揽到了怀里,一边理着我被风吹得有些杂乱的发髻,一边说到: “妹妹,咱们就是乡下地方来的呀!以后咱们就要在洛阳这个大都市生活了,你可不能再淘气了,要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咱们是父亲的女儿,父亲是丞相,如果咱们举止不庄重,别人是要笑话父亲的,父亲是最好面子的,你可要记住呦。” 我仰起头,看着姐姐,用力点了点头,而这时二哥也爬了上来,他环顾四周,若有所思地说到: “之前尔朱荣伯伯本来想迁都到晋阳,可洛阳这边的官员不同意,他还很不高兴,结果后来有一次他陪着孝庄皇帝到了高台之上,看到洛阳壮丽的景色,就连声说帝都形胜,他处无可比拟,之前想迁都真是个错误呢。今日亲眼所见,也难怪他会那样说。” 其实尔朱荣伯伯说这话的时候我和二哥就在洛阳,但因为我俩前几年岁数还太小,所以不记事。姐姐听了二哥这话,也点了点头,说到: “当时刚进洛阳的时候,因为河阴之变的缘故,洛阳的人几乎都跑散了,冷清地很,现在总算是有了些人气了。” 姐姐说的河阴之变是这么回事:几年前的时任陛下孝明皇帝,和他的亲生母亲胡灵太后的关系非常不好,原因是胡灵太后作为一朝太后,不仅女主擅权,生活作风还非常有问题,给陛下找了一个又一个挂名的后爹,陛下因此多次对她进行劝谏,反而引起了她的强烈不满,导致他俩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张。 因为尔朱荣伯伯的大女儿尔朱英娥恰好是孝明皇帝的妃嫔,所以某种程度上他也算是陛下的老丈人,陛下因此便下密诏让自己的这个岳父率军来洛阳为自己撑腰。而早在此之前,荣伯伯手下这些人,比如我们的父亲,就一直在撺掇他赶快领军到洛阳夺取权势。既然上有君意,下有人言,荣伯伯便顺天应人,从晋阳发兵南下,结果刚走到一半儿,孝明皇帝就突然驾崩了,死时年仅十九,大家都怀疑他其实是被胡灵太后毒死的。 胡灵太后在这种敏感时刻更打出一系列神奇操作:她先是假称孝明皇帝的一个妃子生下的女孩儿是男孩儿,把这个孩子立为了新的皇帝,结果不久后又说这个孩子其实是个女孩儿,只是拿出来先过渡一下,让大家稳定一下情绪,然后她又找了个皇室旁支的三岁男孩儿来当皇帝,这显然是想方便她继续把持朝政。她这么一番要命操作,大家的情绪怎么能稳定得了?于是一时间朝野哗然,物议鼎沸,大家都对她极度不满。 而这正应了荣伯伯的意,他立刻以此为借口兴师问罪,直接打到了洛阳,不仅把胡灵太后和她新立的三岁小皇帝一起扔进了黄河,还以贪污纳贿,不能劝谏为理由,在黄河边上把那些住在洛阳的皇亲国戚和朝廷大员们几乎杀了个一干二净,也不分谁好谁坏,谁是帮太后的,谁是反太后的,直接都砍了完事,足足杀了一两千人。当时洛阳城里的人都被荣伯伯的所作所为惊呆了,居民大量出逃,洛阳这个繁华的都市一时间竟是十室九空。 就在我们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一直跟在我们后面的游小娘也慢慢地爬了上来。她以前也曾来过洛阳,所以并没有对周围的风景表现出过分的好奇,只是默默坐到了北窗边,凭着栏杆向东北方向望去,叹了口气,说到: “我还是想念邺城。” 第十四章 我的小娘姐姐游婉之(一) 邺城在洛阳的东北方向,游小娘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就是邺城人,她的亲人们现在大多还留在邺城,而她自己却孤身一人跟着父亲来了洛阳,因此难免思念亲人。 我们虽然叫她小娘,但其实她岁数还很小,只有十四岁,比姐姐还小一岁,所以同我和姐姐相处时实际上更像姐妹。她目前在父亲的女人的序列里排名第五,不过现在父亲也只有五个女人,后来可就多了。 她为人非常谦恭柔顺,在母亲面前时,母亲随便一个有意无意的微小举动,都能让她做出最谦卑的反应,反而搞得母亲有些不好意思。 游小娘名叫游婉之,人如其名,是个有着圆脸庞,大眼睛和小巧鼻子的温婉女子,她是大魏相州前任刺史游京之游爷爷的小女儿,受过很好的教育,因此本来很不应该嫁给父亲这样的老**。 实际上,游小娘是这么来到我们家的:父亲去年年底在河北信都成功煽动六镇军队起义后,形势发展得非常顺利,今年年初就南下攻克了邺城,在安定了局势后,他就把我们从信都接了过来。 几天后,他和各位叔叔们一起畅饮欢宴,再次庆祝起兵以来第一次拿下了重要城市。父亲作为边地人,本来很能喝酒,但他自从担任重要职务以来,因为怕耽误事,每次喝酒都不超过三杯。这次可能是因为实在太高兴了,父亲喝了个酩酊大醉,然后开始拉着几个同样六镇出身的叔叔们到邺城的大街上一边唱歌一边晃悠了起来,以显示自己作为征服者的权威。 他们晃着晃着,就晃到了游爷爷家的大门外面,前几天父亲他们进城时,游爷爷作为地方文职长官代表,迎接过父亲他们,所以算是见过面,于是他们就去砸门,声称是来拜访游爷爷的。游爷爷见到这群大兵们来访,有点害怕,但觉得父亲军队的军纪还算可以,父亲本人也算是仪表堂堂,不像是个坏人,加之现在这种情况本来也不敢拒绝,于是便开门请他们进来喝第二茬儿酒。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让自己的妻女们也出来拜见父亲他们,结果不幸就这么发生了。 起兵以来一直刻意营造自己文明将领形象的父亲,这时借着酒劲儿,露出了自己流氓**的本来面目:他见站在后排的游小娘长得漂亮,就起了歹心,突然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臂,酒也不喝了,转身拉着人家姑娘就要走。 游爷爷和游家的舅舅们显然是被这一幕惊呆了,他们万万想不到作为一方诸侯,平日满口大义的父亲,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来,于是上前奋力阻止。但他们这些文官们哪里是父亲和叔叔们这些职业军人的对手?一番拉扯后,游爷爷被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一只斗大的拳头一下子打倒在地,坐在地上无助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被父亲掳走,不久就被气死了。 因为父亲的敏感身份,加之游爷爷生前为官清廉,在本地名声不错,很有人望,以及父亲他们去认识的人家里做客却明抢人家女儿这事儿本身的恶劣程度,这件事在邺城地区的影响极坏,父亲文明将领的形象一落千丈,而在他的不良示范下,六镇军队的军纪也出现了涣散,抢劫民财和强抢民女的事件发生了不少,邺城地区人民和六镇军队的关系因此骤然紧张起来。 而之前在河北地区带着队伍投靠父亲的渤海高家四位爷爷(按父亲自己编的出身辈分,他们四个算父亲的叔叔)和封隆之叔叔也因为这件事对父亲大失所望:虽然高家的四位爷爷都是类似黑社会或者土匪出身——当然高二爷爷和其他三个爷爷不同,读书多一些——他们以前也没少干这类事,但是现在早已改弦更张,不再为祸地方了;而封叔叔更是个有文化的宽厚人,本来就见不得这种**行径,他们当初之所以同意和父亲结盟,也是因为看中了父亲伪装出的文明将领派头和一贯宣称的决不侵害百姓的姿态。 父亲之前为了塑造自己的爱民形象,曾经多次在率军路过麦田时,特意下了马来,牵着马扶着麦苗小心地走过去,身自表率教育三军不得践踏麦田,并因此赢得了当地百姓的衷心拥护。当然,他这事很有点模仿他的偶像曹操割发代首那件事的嫌疑,因为曹操干这事时基本就在父亲当时活动的那块区域,而且他的封地也在邺城。 高大形象的树立需要很久,垮下来可是很快。如今游小娘这件事发生后,高、封等爷爷叔叔们很有点戳破了父亲画皮的感觉,觉得父亲和尔朱家那些残暴不仁的叔叔们实际上是一路货色,因此出现了和父亲离心离德的倾向。而这时更危险的是,邺城当地人民对父亲和六镇军队的不满积攒到了很严重的程度,在游爷爷的葬礼期间,每天都有大批的人聚集到游府门口哭祭,而且人越聚越多,到了最后一天足有上万人,听说不少人还是在宽大的孝服下面藏着家伙去的,事情几乎已经到了只要有人振臂一呼,邺城人民立刻就要和六镇军队死磕的程度。 父亲和六镇的各位叔叔们在庆祝胜利的热乎劲儿过去后,终于开始意识到事情变得很危险,毕竟几个月前他们在信都时也是这么煽动六镇军民发动起义的。况且这时他们还没有夺得天下,只要民心一个向背,他们就得滚回六镇老家去,不,因为六镇老家已经被他们自己摧毁了,所以他们将无处可去。而这时高、封爷叔们手下的河北籍本土军队们,作为当地人民的子弟兵,对六镇军队的态度也暧昧起来,如果这时发生邺城人民群起抗暴的情况,谁也不清楚这些子弟兵们还会不会站在父亲这一头,如果不是,那结果将会是毁灭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