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太庙里的女人 一个寒冷的冬日,在北齐王朝太庙的正殿里,一位穿着黑色大氅,贵妇模样打扮的女子,拄着一根拐杖,勉强地站立在神案前,直勾勾地看着神案上的牌位,就这么一直看着。 神案上,正中最大的神主牌上写着“神武皇帝高讳欢之神位”。 旁边小一点的神主牌上则写着,“武明皇后娄讳昭君之神位”。 在后面的墙上,簇拥着他俩,还有其他许多大大小小的神主牌,女子很有耐心地一个一个数着,口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大姑夫”、“二姨夫”、“小舅”等一个个亲切的称谓。 终于,她可能是站不住了,停止了计数,拄着拐杖走到神案前,弯下腰,缓缓抱住了武明皇后的牌位,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喃喃到: “永熙元年,我和二哥跟着母亲和姐姐从邺城到了洛阳,那一年我七岁,父亲刚刚打赢了韩陵之战,打败了尔朱家的叔叔们,几乎把他们杀得一干二净,然后进入了洛阳,当上了大魏的丞相,成为了北方天下的主人。他进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废掉了原来尔朱家叔叔们立的皇帝,毒死了他,然后又立了一个新皇帝。在安定了洛阳的局势后,父亲就把我们从邺城接来了,哦,对了,我们的父亲叫高欢。 父亲那年三十七岁,母亲三十二岁,他们那时已经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姐姐高徽是最大的孩子,是个大美人,特别端庄明艳。大哥高澄是老二,是个大帅哥,但被母亲惯的狂的没边。我和二哥高洋是孪生的龙凤胎,我没姐姐那么漂亮,但也不难看,二哥却很难看,长得还黑,而我们全家都很白,因为我们实际上是鲜卑人。 但我知道其实二哥是所有兄弟姐妹里最厉害的一个,可他喜欢装傻,而且几乎把所有人都骗了,除了我,只因我们是母亲肚子里的同一块肉变出来的,他骗不了我。 那时,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很得家里人的宠爱,我原以为生活会永远这样继续下去。那一天,阳光灿烂,我们是坐马车进的洛阳,我从车窗往外望,看到栉比鳞次的佛寺,很壮观,后来会有一本叫《洛阳伽蓝记》的书讲述这一切。 不过那时我还很小,不完全懂这些,只觉得洛阳好美,好繁华,谁也没想到,后来侯景叔叔会用一把火把这一切都给烧了。” 第二章 我了不起的母亲娄昭君(一) 进洛阳那天,我们的马车里坐着四个女人,其中一个就是我,而我正伏在另一个女人的膝头上,她一路上一直在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小脑袋,我躺在她怀里,特别安心,因为她就是我了不起的母亲娄昭君。 我的父亲高欢在世人眼里是个大英雄,大豪杰,是男人中的男人;相应的,我的母亲娄昭君也是大家眼里的巾帼丈夫,传奇女性,是女人中的女人。 母亲确实当得起这个称号,她非常厉害,几乎什么都会:会读书,会认字,会骑马,会射箭,会做饭,会缝衣,甚至还会做马靴,小时候我们从头到脚的衣服鞋帽都是母亲一个人给做的。 但母亲之所以能成为传奇,其实并不在于她的多才多艺,而主要始自于她和父亲的那场相识: 他们见面的那一年,二十岁的父亲被调到了距离我们老家怀朔近乎千里之外的平城服役,主要工作是看大门,俗称门童,工作地点就在平城的北大门上。 因为我们的奶奶韩期姬生下父亲不久后就去世了,爷爷高树生不知怎么想的,直接把父亲送到了我们大姑高娄斤家里养着,此后基本就没再管过,所以父亲实际上是由他的姐姐姐夫,也就是我们的大姑大姑夫养大的。 大姑父尉景是个狱卒,收入不高,养活完老婆孩子和老婆的弟弟后,就剩不下什么钱了。所以父亲的童年和少年时期过得很贫困,到了二十岁还买不起马,买不起马就当不上军官,这才背井离乡到了平城碰碰运气。 俗话说得好,只要长得帅,穷也有人爱,而我父亲年轻时候就是这么一个长得很帅的人:某天,从小因家里有权有钱和本人聪明伶俐,而在平城地区小有名气,已经被多家当地豪门上门提亲,但她统统瞧不上眼的娄家三小姐——娄昭君,也就是我母亲,凑巧路过北门城门,不知怎的,猛然一抬头,正好看见了在上面站岗的大头兵父亲。 只这一眼,母亲就被我们穷得连马都买不起的父亲的不凡气度俘虏了,当即对天发誓非他不嫁,并且马上付诸实施,立刻就派身边的小婢女去向这个让她一眼万年的漂亮门童表达了托付终身之意,并且主动拿私房钱倒贴,让父亲拿着她自己的钱来上门求娶她,使得父亲这口软饭吃的是有里有面,回味无穷,成了他这辈子最爱拿出来让别人吹的三件事之一。 但我的姥姥姥爷显然没看出父亲有什么过人之处,一开始死活不同意,可是拗不过母亲,最后只好从了,还给了一大笔嫁妆,其中就包括一匹叫霜风的好马,这匹马是父亲一生中最心爱的一匹马,它死的时候父亲泣不成声,比很多人死的时候哭的还伤心。 霜风给了父亲当军官的资格,而母亲的嫁妆又成为了父亲结交那些六镇叔叔们的第一笔原始资本,而这些叔叔们后来大多成为了他的忠实追随者。凭借着这些,父亲开始了自己的奋斗之路,并在三十七岁时成为了北方大地的主人。 由于这个故事实在太过传奇,以至于听起来就不像是真的,所以我们几个儿女曾经多次就这件事的真实性询问过父亲,并且明里暗里地地套他的话,暗示他是不是为了钱才娶的母亲。 父亲每次被询问时,都用同一套一模一样的说辞予以否认:他一口咬定母亲就是对他一见钟情就是非他不嫁,而他也是见母亲漂亮才娶的她,绝不是贪她的钱,因此他俩的这桩婚姻属于真正的俊男靓女天作之合,而我们几个都是这场纯洁爱情的宝贵结晶。 但对于父亲这种冠冕堂皇的说法,我们这些大房子女,尤其是姐姐、大哥、二哥和我这四个因为出生比较早,所以亲身经历了父亲发迹的过程,因而对他有着比较透彻了解的孩子们,一直都不太相信。 我们几个虽然岁数小,但因为从小就跟着父母走南闯北,因而见多识广,阅人无数,所以很小就具备了分辨真假的能力。但对于这件事情,父亲一口咬死,滴水不漏;我们去问母亲,母亲也是遮遮掩掩,欲说还休,于是这件事的真像在我们心中一直扑朔迷离,是我们多年以来一直想要弄清但又无法如愿的一个秘密。 直到多年以后,父亲去世了,母亲在父亲众多的女人中,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终于如愿笑到了最后——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她的正宫地位了。于是已经不用再顾忌父亲那超乎寻常的虚荣心的她,才在一次尽兴的酒宴后,跟我们这些亲生儿女说了实话: 那天,母亲很高兴,喝了不少酒,酒量一般的她脸都红了,看见我们几个正好都在,于是把我们拢到她身边,带着醉意,有些愤愤不平地说到: “我对你爸一见钟情?我一眼就认定了他?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谁傻了吧唧见个男的第一眼就咬死了非他不嫁?你妈我那是没见过男人吗?告诉你们,当年上你们姥爷家提亲的人多了去了!我那是后来跟你爹都要内啥了,人都要给他了,才干脆顺口编出这话来,好拴住他的心!” 从小跟母亲一起长大的婢女,我们都叫她刘嬷嬷的那位,也就是在那场传奇故事里作为配角登场的那个小丫鬟,她的大名叫刘阿圆,这时也在一旁伺候,见母亲交了底,也跟着作证,说母亲那天在城门下,其实说的不过是一句很平常的话: “阿圆你看,城门上的那个人长得好帅啊!”。 第三章 我了不起的母亲娄昭君(二) 我们这些大房的子女都知道,父亲素来最爱装逼和吹擂自己,而且装逼还要装于无形,吹擂自己还不能自吹自擂,得让别人吹。而母亲在城门下对他一见定终身这件事恰好又是他这辈子最喜欢拿出来让别人吹的三件事之一,所以对于母亲这次做出的澄清,我们是相信的。 而父亲也绝不是如他自己所说,是看中了母亲漂亮,因为母亲虽然长得不错,但并没有父亲的初恋情人漂亮,我们也都不瞎,这谁都看的出来。 这件事的实际情况是:我们一向好高骛远的父亲,到了平城也不老实,在站岗时总是不安分地四处眺望,这就在无意中注意到了母亲:他发现这个小姑娘不仅在城门底下抬头瞅了自己半天,而且衣着马匹明显不俗,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儿,便在下班以后四处打听母亲的家庭背景。 当打听到姥爷家有钱有权后,父亲就更加不安心本职工作了,一心想要攀高枝儿,可又不敢贸然上门骚扰,因为我们的姥爷娄内干的徒手格斗能力在平城是出了名的强,他怕挨揍。 于是之后几天,父亲也不好好站岗了,天天扒着城墙沿子往下瞎寻摸,想再看到母亲,结果等了几天母亲也没再来,给他愁的,连跳下去的心都有了。 没想到又过了几天,我们那白富美母亲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几天前看到的那个帅哥门童,就悄悄带着当时还是小丫头的刘嬷嬷回到了北门下面,正好碰见父亲下了班,不知为什么,他也不去吃饭,一个人扛着杆破枪在路上瞎转悠。 母亲见状,就主动上前和父亲攀谈,并谎称自己已经等了他好久了,把日思夜想攀高枝儿的父亲感动得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他万万没想到母亲这白耗子还真让他这穷猫碰上了。 母亲那时才十五,虽然大家都夸她聪明伶俐,但她在此之前从没谈过恋爱,对爱情比较理想化,说白了就是比较幼稚,一心只想找个帅的,不过她一辈子也改不了这个毛病,后来对儿子们也是这样:只看谁帅,不管好赖。 而我们的大龄青年父亲,因为此前已经谈吹了一个,在这方面自然比母亲有经验,而且因为岁数已经很大了,所以比较焦虑,见母亲天真可爱,比较好骗,又是主动找上门的,便开始处心积虑地逢迎起母亲来。 但和一般的追求者不同,我们的父亲深通软饭硬吃的精髓,逢迎的手段很高明:他在母亲的面前总是装出一副郁郁不得志的上进青年的样子,骗取了她的欣赏,还时不时拿起自己半个孤儿的身份卖惨,又博得了她的同情,这样就把我母亲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给蒙住了,天天给他又送吃的又送穿的,还陪他聊天儿。 更绝的是,父亲后来看火候差不多了,就大胆玩儿了一把欲擒故纵:有一次,他也不跟母亲打招呼,就一个人以探亲为名跑回了怀朔,玩儿了十几天失踪。母亲连着去城门找了十几天也没找到他,实在等不及了,就找父亲的战友们打听,这才知道他回老家了,便找借口跟着小舅娄昭去了趟怀朔,在那里找到了父亲。 父亲这下到了自己的主场,就带着母亲和小舅到处玩儿,这样又和我小舅搞好了关系,并在一个叫敕勒川的地方拿下了母亲的初吻,紧接着又带着母亲和小舅去了我们大姑家吃饭,最终在大姑家的饭席上确定了俩人的关系。 说起来有个题外话,我小舅长得也不错,仨人儿第一次见面时,父亲还以为小舅是母亲的意中人,就对我小舅翻了半天白眼,足见我父亲当时就是个在男女关系方面心胸有些狭隘,而且嫉妒心和占有欲都比较强的男人。 第四章 我了不起的母亲娄昭君(三) 后来我们才知道,故事到这里其实只讲了一半,这个故事中出场比较晚的另一位亲历者——我们的小舅——给我们讲述了那后半段更加引人入胜的故事: 我们的小舅,娄昭娄司徒,是母亲最亲爱的弟弟,也是父亲最为倚重的帮手之一。他的职务最高当到了司徒兼定州刺史,爵位是濮阳郡公,可以说是官高位重。他为人很大气,而且算得上是勤政爱民,还很有军事方面的本事,骑马射箭样样在行,我二哥这方面的本事就是他启蒙的。而且他也很疼我们这些外甥外甥女,所以我们都和他很亲。 但他有一个不良嗜好,就是特别爱喝酒,喝完酒又爱跑马,跑马还不戴帽子,结果果不其然,晚年得了中风。 小舅得了中风后,行动就不是很方便了,工作大部分都交给下属去做,自己掌握个大纲就行了,大部分时间就跟床上躺着,回忆自己辉煌的过往:对他这样一位当年驰骋沙场奔驰如飞的少年英雄来说,这其实是件挺残酷的事。 于是我们这些还在世的外甥外甥女们,在母亲的嘱托下,就经常轮班儿去他的官署看他。小舅本来就是我们这个大家庭里第三能说的人,见我们大老远去看他,特别高兴,加上中风以后也不敢喝酒了,嘴里没东西填着,话就更多了。有一次,他很神秘地跟我们透露了当年他和父亲母亲回到平城后,在娄府里发生的真实情况: 小舅说,我们父母是在怀朔大姑家里的饭桌上确定的关系不假,他当时也在场,可以作证,但这是在父亲这边家里确定了,母亲那边家里可什么都不知道。过了几天,父亲就和母亲还有小舅一起回了平城,在平城北门,也就是父亲的工作单位门口,第一次碰见了来迎候母亲和小舅回家的姥爷。 据小舅讲,姥爷见到父亲的第一眼,就看他不顺眼,实际上,一直到姐姐出生前,姥爷就没正眼瞧过父亲。在平城北门下面,姥爷阴阳怪气地把父亲从民族成分,工作单位到经济条件问了个底儿掉,基本上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给了父亲好一顿奚落。 更过分的是,姥爷把母亲送给父亲的那匹好马,也就是霜风,当众给要了回来,并且直截了当地说这匹马是他给母亲预备的嫁妆,父亲骑了不合适,言外之意就是父亲不配当他的女婿。 父亲被姥爷训的一点儿脾气没有,悻悻然还了马就回单位去了。母亲见姥爷反正也见到父亲了,回家后干脆就把他俩谈朋友这事儿说了。我姥爷脾气大,本来就有高血压,一听自己最疼的小女儿居然爱上了父亲这么个穷光蛋,当场血管就差点崩了,反手就把母亲关在了家里,接着就出门到平城的各个大户给母亲找婆家,誓要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母亲一看姥爷来真的了,也玩儿了一个绝的:她悄悄指使小舅去告诉父亲,让他半夜翻墙进来跟她私会,一起商量这事儿该怎么办。姥爷五个子女里面,小舅和母亲是两个老小,关系最亲,加上之前在怀朔,父亲把小舅维的也不错,于是他就急匆匆地帮着去找父亲说这事儿了。 小舅说父亲一听这事儿就急了,当夜就急不可耐地过来爬墙。据小时候去过姥爷家的姐姐和大哥说,姥爷家的院墙是由我们当年担任禁军卫队副队长的太姥爷参考皇宫的防卫标准亲自监修的,足有两丈多高,是平城永业巷的著名景观,他们小时候看那墙简直就跟山一样。 父亲为了攀高枝儿,真是做得出来,也不管墙有多高,嗖嗖地就爬过来了,也不怕摔死。然后小舅就把父亲领到了母亲屋里,想着三个人一起商量一下,没想到母亲连句谢谢都不说,直接把小舅往门外一推,接着俩人儿从里面把门儿一关,然后就不知道一块儿干什么去了。 此后好几天,父亲夜夜过来找母亲,小舅为了帮他把风,天天都得候着,导致睡眠不足了好久,那段时间天天昏昏沉沉的,他自己说现在得中风搞不好就是那时候为他们熬夜落下的病根。 小舅还说,母亲那时侯把自己存的私房钱都拿出来给父亲了,让他拿着置办些彩礼早点儿过来提亲,不要老这么偷偷摸摸的。没想到父亲之前在平城北门被姥爷损怕了,一想到要见姥爷就腿软,支支吾吾不肯去,母亲气的差点儿就要跟他掰了。 结果就在这时,姥爷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现的,知道父亲进来了,就带着一大群家丁把父亲堵在了母亲屋里。然后姥爷一脚把门踹开,冲进来就把父亲从窗户给扔了出去,紧接着就把他在院子里给控制住了。 据说当时姥爷是准备把我父亲当成入室盗窃的毛贼就地打杀的,而且他已经亲自动手打了父亲一拳。那一拳估计很重,因为据姐姐回忆,反正从她记事起,每次姥爷只要在父亲面前一抬手,甭管有意无意的,父亲都要哆嗦半天。 以我姥爷的财力势力和家族背景,当时弄死父亲跟碾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母亲一看急了,衣服都没穿好,就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保护父亲,但姥爷命令下人把她拉走,然后再打死父亲。 父亲一看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就绝望了,于是把母亲挡在身后,准备装完最后一把男子气概给这个小女朋友留个好印象,然后就乖乖领死。 没想到这时候小舅闻声赶了过来,他见大事不妙,急中生智,先是大喊一声把街坊四邻都吵醒了,然后又果断把水搅浑,把父亲半夜翻墙的定性从入室盗窃犯降格为上门私会的穷汉,继而再自作主张地说要和父亲以射箭为比试项目,来一场比武定亲,并扬言让父亲输了以后就老实滚蛋,别再来纠缠母亲,实际上却是准备在比试过程中放水,让父亲获胜,骗姥爷就范。 姥爷本来不想答应,但没想到他们这一对姐夫和小舅子还挺有默契,仅凭眼神交流就互相弄懂了意思,然后一唱一和地弄得姥爷想不同意但说不出口。加上我小舅的射箭水平在平城也是很有名气的,据称十几岁的时候就蝉联过好几次冠军,所以姥爷觉得小舅赢过父亲也没什么问题,于是就答应了,结果就着了他们的道: 第二天中午,小舅在城外的靶场当着一千多个围观的人的面输给了父亲,还是被反超那种,整个平城都轰动了。有这么多人作证,姥爷无法食言,最后气的打了小舅一巴掌,然后含恨把母亲嫁给了父亲,还赔了一大笔嫁妆,也就是后来父亲起家的那笔本钱。 在故事的结尾,小舅很得意地说姥爷的那一巴掌奠定了他现在的官位和爵位,所以挨得不亏,不过我们都知道小舅是个有真本事的人,就算没这事也会混得不错。 我们在回去的路上经过仔细讨论,认为父亲翻墙这事儿应该是真的,因为有一次我们家扩建府邸,要拓展外墙,负责监工的大哥一贯好大喜功,竟仿效太姥爷,让人把墙也砌到了两丈多高。墙砌得差不多的时候,父亲正好从旁边路过,看着这么高的墙,面露不悦,停下来对大哥呵斥到: “X,你把墙砌这么高干什么?弄得跟你姥爷家似的。” 第五章 我那天仙一般的姐姐高徽(一) 其实和父亲一样,母亲也是个喜欢吹嘘自己的人,从这点上来看他俩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但和父亲喜欢假嘴于人来吹嘘自己不同,母亲更喜欢亲力亲为,也就是自吹自擂。 但母亲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想要自吹自擂,就得拿的出真家伙,不然反而会拉低自己的档次,徒然贻笑大方。可恨的是,我父亲直到三十一、二岁才开始真正发迹,而母亲比他小五岁,这就导致她在自己十六岁到二十七岁这个女人比较黄金的年龄段,不能把老公拿出来吹,这对一个吹嘘欲比较强的女人来说,基本上就等于被判了死刑。 万幸的是,她结婚第二年就生下了我那天仙一般的姐姐,从此确保了自己在之后十几年里有了一笔越来越丰厚的吹嘘资本。 没错,我姐姐高徽就是坐在这辆马车里的第三个女人,或者说是最漂亮的那个女人,她现在正和另一位漂亮姑娘一起坐在车厢的右侧,俩人不时用扇子遮着那两张樱桃小嘴亲昵地交谈。 “最漂亮的那个女人”这个称谓,无论在哪个场合,无论有多少女人,只要有我姐姐在,都是可以用在她身上的,不受任何限定,因此对她的长相我就不赘述了,反正就是和天仙一样,具体说就是嫦娥吧。 之所以说是嫦娥,也是有根据的,根据就是我后来的老公对我说的话。这句话的背景是这样的:我父母一开始本来是打算把我姐姐嫁给我后来的老公的,但他不干,还总找机会纠缠我,我被他搞得心里很乱,有一次就问他: “我姐姐天仙一般的人物,你都不要,是不是也太挑了?” 他听了这话,不假思索地回答到: “就算你姐是月宫里的嫦娥,我也不爱,我只爱她怀里的那只小玉兔。” 不得不承认,此话一出,确实虏获了我的芳心。一般来说,一个稍有自尊心的女人,如果被别人说自己和另一个女人的差距,是玉兔和嫦娥的话,肯定会不高兴,但这个比喻用在我和我姐姐身上就是那么的贴切,因为我姐姐就是嫦娥,而我就是嫦娥姐姐怀里的那只小玉兔。 说回我母亲,有我姐姐这样漂亮的女儿,对她来说本足可骄傲一辈子了,但是身为传奇女性的她绝不满足于此:她不仅要以“高徽的母亲”这一身份来骄傲,更要以“娄昭君”本身这个名字而自豪,于是自我懂事以来,便耳濡目染了母亲各种以姐姐为支点的花式自吹: 案例一:姐姐小时候,别人夸姐姐漂亮,母亲抱着姐姐,笑的合不拢嘴地回答到: “哎,我女儿真是漂亮,竟然比我X岁时还要好看!” 案例二:姐姐长大了,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母亲一边推辞,一边做出不胜其劳的样子说: “哎,给我女儿提亲的人真是多,竟然比当年给我提亲的人还要多!” 案例三:最后,到了姐姐要出嫁了,而我父亲此时也已位极人臣,所以这次婚礼成为了母亲花式对比自我吹嘘的巅峰之作——她终于可以同时用女儿和丈夫来吹自己了。 于是在姐姐的大婚上,她当着众人的面,用力擦了一下幸福的眼泪,然后大声叹息到: “哎!我女儿真是有福气,竟然比我嫁的还要好!” 而另一方面,作为这个虚荣心爆棚的女人的丈夫,我父亲也很以有这么漂亮的女儿而自豪,但他自豪的方式就显得功利了一些:父亲开始拉起自己的队伍争天下后,就需要招徕人才,因此时不时也会挖挖别人墙角,争取一下青年后备力量。因此,当他看到一位青年军官,觉得是个可造之材时,经常会上前拍着人家的肩膀,很亲热地说: “小伙子,我看你人不错,有前途!你看,我女儿还没成婚。。。” 然后一般第二天这位青年军官就会带着自己的部下来父亲这里报到了。 如果是同时看到几个有培养前途的青年军官在一起待着,父亲还得花点心思岔开他们,好挨个儿许下这种无法实现的承诺。 母亲对父亲这种一女许八家的做法颇为不满,经常质问父亲到底有几个女儿能许配给这么多小伙子?还是准备把我姐姐劈成八瓣给人家分了?但父亲不在乎,说就算将来不能把女儿嫁给他们,只要能对他们量才使用,善加提拔就行,他们是不会计较这事的,而且万一里面真有不错的呢? 父亲对这种事确实是不在乎,可以说是张口就来,后来他在对付一个姓刘的叛贼的时候,居然故技重施,说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个刘姓叛贼的儿子,这样两家就可以结成亲戚,化干戈为玉帛。 这其实是个缓兵之计,是父亲惯用的诈术,但我并不知道,而当时姐姐已然出嫁,这个“高欢的女儿”的头衔自然就轮到了我。虽然我那时不过才九岁,但这个时代的人结婚都早,就算不能立刻成亲,把我提前送过去当童养媳也是说不定的。 于是这事把我吓得好几天睡不着觉,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去当压寨少夫人了,天天想着万一这个刘少寨主要是个丑八怪该怎么办。我甚至都开始偷偷储存起点心,预备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去东面投奔我大姨夫去,这些点心好带在路上吃。 万幸的是,没过多久,父亲就利用我这位候补公公的松懈之机,一举讨平了他,送他和我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一起上了西天。听到挂名公公和候补丈夫的死讯后,我长舒了一口气,不用担心过早进入家庭生活了,继续度过起自己已所剩不多的童年。 第六章 我那天仙一般的姐姐高徽(二) 其实举这么多例子都有些多余,讲讲我姐姐为什么起名叫“徽”,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为了研究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名字的出处,我们曾经专门找过一位名叫许慎的后汉大儒所写的《说文解字》来看,这可是华夏历史上第一本解释字的来源的巨作。 关于姐姐的这个“徽”字,书里面说:“徽,衺幅也。一曰三纠绳也。从糸,微省声。”也就是说“徽”这个字的本义,是指三股绳合在一起构成的绳索,带有标记的意思,和上古先人结绳计数有些类似。 书里面又说,这个字的篆文字形由“彳”、“头发的示意图”和“攴”三部分构成,“攴”的解释是轻轻的敲打,在此字里面有轻微提醒之义。整个字的意思就是督促人们在上街的时候头上要缠住有家族标志的头巾,也就是时刻不要忘记亮出家族的招牌。 一个“徽”字就说了这么多,看来《说文》真是本大学问书,我父母这种文化水平的人自然是没看过,但从看到我姐姐的第一眼起,他俩就认定姐姐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出尘脱俗的大美人,加上她又是他们这个小家庭里第一个出生的孩子,具有特殊意义,所以他俩绞尽脑汁地想给姐姐起个最好听的名字。 奈何父亲是个半文盲,母亲读的书也有限,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满意的字来,于是专程把我们这个大家族里学问最大的人——大姨夫段荣,从平城叫过来给姐姐起名。本来大姨夫公务缠身,不愿意为了给个孩子起名就跑这么远,但是母亲反复写信央告,父亲又专程跑到平城来请,他抹不开面子,就来了怀朔。 结果等到大姨夫亲眼见到了姐姐,也被她的容貌吃了一惊,连连说:“这孩子长得可真漂亮,这将来就是你们高家的门面招牌啊!” 父亲母亲听了频频点头称是,忙说就是因为这孩子生的漂亮,所以一定要请大姐夫来给起个配的上的名字,不然都对不起老天给的这张脸。 大姨夫听了这话,表情变得郑重起来,抬着头思忖了半天,反复念叨“招牌”二字,最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兴奋地大声说到: “招牌,招牌,招牌不就是徽章吗?干脆,就叫高徽吧!” 父亲母亲一听,惊呼这真是个好名字,既文气又显得娴雅,两人便一口一个“徽儿”唤起姐姐来,姐姐听了这个名字,居然笑了起来,更是把他们三个逗得开心不已。但乐着乐着,大姨夫忽然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就对我父母补充到: “《易经》坎卦上六说:“系用徽纆,寘于丛棘;三岁不得,凶。”这是说如果一个审案的人把一个疑犯拘了,假使过了三年还审不出案情来,那么这对审案的人和被审的人就都不是好事,因为审了这么久还审不出来,说明这很可能是一起冤案。” 我大姨夫是研究《易经》的专家,对各个卦辞了如指掌,但我父母听这个可就费劲了,大姨夫看着他俩云里雾里的样子,就直说到: “我的意思就是,‘徽’这个名字意头可能有点不好,预示这孩子将来可能要使人受屈或者自己受屈,咱们还是给她换个名字吧。” 父亲这时正抱着姐姐逗弄,听了这话,很不以为然,对大姨夫说到:“姐夫,你说的什么系什么的我不懂,我只知道她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我又怎会让她受屈?你真是多虑了。” 母亲捅了一下姐姐可爱的小脸蛋,也抬起头附和到:“是啊是啊,她是我第一个孩子,我也会好好教导她,让她正身向善,她又怎么会让别人受屈?大姐夫你就不要担心了,就叫这个名字吧,这名字很好。” 大姨夫听了,觉得也是,于是我姐姐就叫高徽了。 结果,许多年后的事实证明,大姨夫确实是把《易经》读透了。 第七章 我的二废物表哥娄睿(一) 随着后来姐姐大婚,娄睿对她的迷恋因为求而不得,就逐渐发展到痴迷的程度:他一个表哥,居然在家里存着多幅我姐姐的画像,包括不同姿态,不同穿着。考虑到我姐姐后来的身份,这种行为显然是大不敬,是杀头之罪。但鉴于母亲依然保持着对这个废物的宠爱,所以大家也就懒得去管他。 当然,我们几个都很怀疑,他在家里时,是否曾经对着这些画像做过什么不符合礼法的举动。比如有一次,我按照母亲的嘱咐去他家做客,无意中看到一副姐姐的画像下面竟有些不清不楚的污渍,气得我当时就把那副画扯下来烧了。 不过实话实说,二废物倒是个有毅力的人,此后数十年,虽然天长日久,以至阴阳分隔,但他对姐姐的迷恋历经多年始终痴心不改,终于在他晚年的时候,由量变引起质变,发展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 大家都知道,一般的达官显贵活着的时候就要开始修自己的陵墓,这本无可厚非,但二废物做的就比较过分了——他首先大幅度超标使用了丧葬面积,接下来又高水平僭越了陪葬品标准,对于这两件足以杀全家的罪名,时任的皇侄陛下看在他奶奶生前一直很疼这个废物侄子的面子上,都忍了,假装没看见。 但接下来的事就让我们这些人忍不了了:修完了这个几乎可以称之为地宫的阴宅后,他居然又找来画师,要求把我姐姐的画像画满这个面积超标、标准过分的墓室,这显然是准备到了另一个世界后继续亵渎我们圣洁的姐姐。但因为姐姐的美貌太过出名,他先后请来的数拨儿画师们一看样图就知道要画的就是她,考虑到他们自己可不像娄睿一样,有我母亲这么个树大根深的小姑当后台,因此很可能会因为这件事掉脑袋,所以都坚定地拒绝了这一酬金丰厚的无理要求。 娄睿见雇不到不要命的画师,只好退而求其次,日日把玩起那些他珍藏的姐姐画像来,准备将来死了以后把它们都带到坟墓,好永远陪着他。 这件事二废物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但到处都有正义的群众,所以这事儿很快就传到了皇侄陛下和我们的耳中。陛下勃然大怒,我们也是群情激奋,因为姐姐在我们的心里是很神圣不容侵犯的,我甚至梦见姐姐给我托梦,一边哭泣一边说娄睿表哥就快要到那边去了,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年,这下又要去骚扰她了,让我赶快想想办法救救她。我从梦中惊醒,流了一身冷汗,于是等到天一亮,我作为尊贵的皇姑,立刻专程进宫找陛下面秉了此事,请求陛下赶快想想办法救救他大姑。 陛下应允了,很快就把二废物叫到宫里臭骂了一顿,可能还让人给了他两耳光,警告他立刻马上把我姐姐的画像全都烧了,不然就要以私藏禁画大不敬之罪论处。 没想到这个二废物嘴上答应的挺好,实际上一点儿不干,照样日日拿出我姐姐的画像来亵渎。到了这会儿,我们这一辈儿里能管事的男丁已经不多了,但下一代已经成长起来了,除了皇侄陛下,打头儿的就是我大哥高澄的四儿子兰陵王高长恭和小儿子安德王高延宗。 大哥活着的时候,虽然一贯狂的没边,谁也瞧不上眼,但是对这位神仙一样的姐姐还是一向比较尊重的,所以连带着大哥的几个孩子也都对姐姐特别亲敬,特别是长恭和延宗这俩比较出名的。 他俩听说这讨厌的娄表舅还在日日亵渎他们大姑画像的事,心里都攒了一肚子火,于是联络了几个同辈中关系好的,比如二哥家的绍义和绍廉,大家共同推举长恭为首,一起去娄睿府上讨个说法。 双方见了面,长恭先是一番好言相劝,请这位老表舅顾及一下影响,不要再做这些不适宜的事了,好给小辈们做个榜样。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二废物这老渣滓仗着辈分大,竟胡说什么:“我和你们大姑几十年的深厚感情,你们这些小辈懂什么?当年若不是你们爷爷奶奶的父母之命,她不得已嫁给别人,我早就当了你们的亲大姑夫了。这是天意弄人,不让我们有情人成为眷属,如今我又不能把你们大姑画入墓室,只好在里面画了一堆我平时打猎行乐的图画聊以**,已经是大大让步了,难道现在连拿多年珍藏的你们大姑的画像出来凭吊一下都不可以吗?你们这些外甥们真是太不知趣,太不恭顺,太不明白人间自有真情在了!”说完,他又摸了姐姐的画像一把,神情中满满的亵渎之意。 长恭等人听了这话,心里已是怒不可遏,心想你这个老匹夫算个什么仆街烂鬼?我们大姑的洗澡水给你喝都纯属浪费。凭你也敢说和她有感情负累,就你这渣滓提她也配?于是当场就想揍他。但长恭此时已是位高爵厚,身份贵重,更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兰陵王了,直接动手揍这个老痞子太有失身份。于是他轻轻转过身,悄悄给弟弟们使了个眼色,然后叹了口气,假装放弃了劝说,低着头走出门去。 二废物见大名鼎鼎的兰陵王都拿他没有办法,正在得意,就忘了之前那些年因为妄想娶我姐姐而挨的那些个巴掌了,不过没关系,马上就要有人帮他复习复习:这厢长恭前脚刚一出门,那厢延宗后手就赏了他的娄表舅一记响亮的大耳贴子,直把他打得眼冒金星,不辨南北。然后其他人也纷纷参与进来,一人一巴掌,接着力就把他抡到了墙上,撞得是鼻青脸肿,口鼻流血,最后直接瘫倒在了地上。唉,这些从小就生于富贵的年轻人们就是这样沉不住气,天不怕地不怕,贸贸然就干了我们这辈儿人一直想干但没敢干的事。 延宗他们这边把被扇晕了的二废物扔在一边,紧接着就开始在书房里搜查起我姐姐的画像来,结果翻出了一堆,大家看着他们敬爱的大姑竟然被娄睿这个老痞子亵渎了这么久,都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有几个人按捺不住义愤,又上去踹了瘫在地上的二废物几脚。 那边长恭在外面转了一圈,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也溜达回来了,一进屋,看到他亲爱的娄表舅瘫在地上,故意发出一声惊呼,连问这是怎么了,然后赶紧扶起了这个老废物,紧接着就开始怒斥起诸位弟弟怎么这样不明事理,竟敢对表舅大打出手,实在是太不像话,继而声色俱厉地命令他们立刻回家闭门思过,于是延宗等人背着手昂着头一人揣着一幅他们最敬爱的大姑的画像回家收藏去了。长恭于是又给娄睿叫来了郎中,对他的家人们做了一番叮嘱后,也回家去了。 过了几天,娄睿能起床了,立马进宫找我那皇侄陛下告状,要求严厉处置延宗这些人。陛下对此事心知肚明,但不得不给这位表舅一个说法,于是传召延宗等人进宫解释,延宗就又拉上了他四哥长恭。 长恭见了陛下,先是再次严厉申斥了一番延宗等人,然后又说已经让他们闭门思过了,接着又自责说自己当时居然因为心烦意乱而走出了房间,没有留在现场,以至于事态失控,实在是责任重大,理应自请责罚。 陛下听了后说到:延宗等人为琐事殴打表舅,实在无礼,但鉴于已经闭门思过了,那就再罚点钱,以示惩戒,长恭虽然轻离现场,但既然事后补救及时,便不予追究了。陛下想着这么着把事儿轻轻带过去就得了,但娄睿不干啊,又哭闹起来,说他挨了这么顿打,就算不能打延宗他们一顿,最起码要把他那些珍藏多年的姐姐画像还给他。 听到这里,延宗等人异口同声答到:他们回家后,因思念大姑过度,已将全部画像付之一炬,寄托哀思去了。要画没有,要灰倒是有几簸箕。 娄睿听了这话,哀嚎了一声,当时就昏倒在地,被御医抢救一番,送回家后,因为之前挨揍受伤和这次心痛过度,身体马上就不行了,从此一病不起,发起了高烧,在迷迷糊糊中还不忘说了很多关于我姐姐的不堪的话,末了末了还要再亵渎他这个已经仙逝的天仙表妹一把。 不久他就死了,但延宗等人聚众殴打他这事,以及他临死前说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已经传的满城皆知,成了都城的笑谈。为了我姐姐的清誉,还有皇家的体面,皇侄陛下和长恭等人商议后决定,在娄睿的墓志铭上大幅度延后他的出生日期,往后延了足有十四年之多。这样一来,他出生时姐姐都十四了,他俩就决不可能一起长大,更不可能是什么青梅竹马的关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用巨大的年龄差来堵住后人的悠悠之口。 不过这就产生了另一个问题,就是根据墓志铭记载,在父亲在信都起兵,大战尔朱家各位叔叔的时候,年仅一岁的娄睿就已经开始担任父亲的帐内都督并屡立战功了,还穿着尿布就开始效力疆场,这个资历就很深厚了。 更离奇的是,按照新的出生年份,他等于是在他亲爹,也就是我们的大舅死了十几年之后才出生的,不过既然是一岁就能从军的奇人,怀胎十四年也就顺理成章了。 不得不说这个迫不得已的改动确实造成了很大的漏洞。不过无所谓,对于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人,要不是因为我姐姐,谁又会真正在乎他呢? 第八章 我的二废物表哥娄睿(二) 随着后来姐姐大婚,娄睿对她的迷恋因为求而不得,就逐渐发展到痴迷的程度:他一个表哥,居然在家里存着多幅我姐姐的画像,包括不同姿态,不同穿着。考虑到我姐姐后来的身份,这种行为显然是大不敬,是杀头之罪。但鉴于母亲依然保持着对他的宠爱,所以大家也就懒得去管这个废物。 当然,我们几个都很怀疑,他在家里时,是否曾经对着这些画像做过什么不符合礼法的举动。比如有一次,我按照母亲的嘱咐去他家做客,无意中看到一副姐姐的画像下面竟有些不清不楚的污渍,气得我当时就把那副画扯下来烧了。 不过实话实说,二废物倒是个有毅力的人,此后数十年,虽然天长日久,以至阴阳分隔,但他对姐姐的迷恋历经多年始终痴心不改,终于在他晚年的时候,由量变引起质变,发展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 大家都知道,一般的达官显贵活着的时候就要开始修自己的陵墓,这本无可厚非,但二废物做的就比较过分了——他首先大幅度超标使用了丧葬面积,接下来又高水平僭越了陪葬品标准,对于这两件足以杀全家的罪名,时任的皇侄陛下看在她奶奶生前一直很疼这个废物侄子的面子上,都忍了,假装没看见。 但接下来的事就让我们这些人忍不了了:修完了这个几乎可以称之为地宫的阴宅后,他居然又找来画师,要求把我姐姐的画像画满这个面积超标、标准过分的墓室,这显然是准备到了另一个世界后继续亵渎我们圣洁的姐姐。但因为姐姐的美貌太过出名,他先后请来的数拨儿画师们一看样图就知道要画的就是她,考虑到他们自己可不像娄睿一样,有我母亲这么个树大根深的小姑当后台,因此很可能会因为这件事掉脑袋,所以都坚定地拒绝了这一酬金丰厚的无理要求。 娄睿见雇不到不要命的画师,只好退而求其次,日日把玩起那些他珍藏的姐姐画像来,准备把它们都带到坟墓,好永远陪着他。 这件事二废物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但到处都有正义的群众,所以这事儿很快就传到了皇侄陛下和我们的耳中。陛下勃然大怒,我们也是群情激奋,因为姐姐在我们的心里是很神圣不容侵犯的,我甚至梦见姐姐给我托梦,一边哭泣一边说娄睿表哥就快要到那边去了,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年,这下又要去骚扰她了,让我赶快想想办法救救她。我从梦中惊醒,流了一身冷汗,于是等天一亮,我作为皇姑,专程进宫找陛下面秉了此事,请求陛下赶快想想办法救救他大姑。 陛下应允了,很快就把二废物叫到宫里臭骂了一顿,可能还让人给了他两耳光,警告他立刻马上把我姐姐的画像全都烧了,不然就要以私藏禁画大不敬之罪论处。 没想到这个二废物嘴上答应的挺好,实际上一点儿不干,照样日日拿出我姐姐的画像来亵渎。到了这会儿,我们这一辈儿里能管事的男丁已经不多了,但下一代已经成长起来了,除了皇侄陛下,打头儿的就是我大哥高澄的四儿子兰陵王高长恭和小儿子安德王高延宗。 大哥活着的时候,虽然一贯狂的没边,谁也瞧不上眼,但是对这位神仙一样的姐姐还是一向比较尊重的,所以连带着大哥的几个孩子也都对姐姐特别亲敬,特别是长恭和延宗这俩比较出名的。 他俩听说这讨厌的娄表舅还在日日亵渎他们大姑画像的事,心里都攒了一肚子火,于是联络了几个同辈中关系好的,比如二哥家的绍义和绍廉,大家共同推举长恭为首,一起去娄睿府上讨个说法。 双方见了面,长恭先是一番好言相劝,请这位老表舅顾及一下影响,不要再做这些不适宜的事了,好给小辈们做个榜样。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二废物这老渣滓仗着辈分大,竟胡说什么:“我和你们大姑几十年的深厚感情,你们这些小辈懂什么?当年若不是你们爷爷奶奶的父母之命,她不得已嫁给别人,我早就当了你们的亲大姑夫了。这是天意弄人,不让我们有情人成为眷属,如今我又不能把你们大姑画入墓室,只好在里面画了一堆我平时打猎行乐的图画聊以**,已经是大大让步了,难道现在连拿多年珍藏的你们大姑的画像出来凭吊一下都不可以吗?你们这些外甥们真是太不知趣,太不恭顺,太不明白人间自有真情在了!”说完,他又摸了姐姐的画像一把,神情中满满的亵渎之意。 长恭等人听了这话,心里已是怒不可遏,心想你这个老匹夫算个什么仆街烂鬼?我们大姑的洗澡水给你喝都纯属浪费。凭你也敢说和她有感情负累,就你这渣滓提她也配?于是当场就想揍他。但长恭此时已是位高爵厚,身份贵重,更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兰陵王了,直接动手揍这个老痞子太有失身份。于是他轻轻转过身,悄悄给弟弟们使了个眼色,然后叹了口气,假装放弃了劝说,低着头走出门去。 二废物见大名鼎鼎的兰陵王都拿他没有办法,正在得意,就忘了之前那些年因为妄想娶我姐姐而挨的那些个巴掌了,不过没关系,马上就要有人帮他复习复习:这厢长恭前脚刚一出门,那厢延宗后手就赏了他的娄表舅一记响亮的大耳贴子,直把他打得眼冒金星,不辨南北。然后其他人也纷纷参与进来,一人一巴掌,接着力就把他抡到了墙上,撞得是鼻青脸肿,口鼻流血,最后直接瘫倒在了地上。唉,这些从小就生于富贵的年轻人们就是这样沉不住气,天不怕地不怕,贸贸然就干了我们这辈儿人一直想干但没敢干的事。 延宗他们这边把被扇晕了的二废物扔在一边,紧接着就开始在书房里搜查起我姐姐的画像来,结果翻出了一堆,大家看着他们敬爱的大姑竟然被娄睿这个老痞子亵渎了这么久,都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有几个人按捺不住义愤,又上去踹了瘫在地上的二废物几脚。 那边长恭在外面转了一圈,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也溜达回来了,一进屋,看到他亲爱的娄表舅瘫在地上,故意发出一声惊呼,连问这是怎么了,然后赶紧扶起了这个老废物,紧接着就开始怒斥起诸位弟弟怎么这样不明事理,竟敢对表舅大打出手,实在是太不像话,继而声色俱厉地命令他们立刻回家闭门思过,于是延宗等人背着手昂着头一人揣着一幅他们最敬爱的大姑的画像回家收藏去了。长恭于是又给娄睿叫来了郎中,对他的家人们做了一番叮嘱后,也回家去了。 过了几天,娄睿能起床了,立马进宫找我那位皇侄陛下告状,要求严厉处置延宗这些人。陛下对此事心知肚明,但不得不给这位表舅一个说法,于是传召延宗等人进宫解释,延宗就又拉上了他四哥长恭。 长恭见了陛下,先是再次严厉申斥了一番延宗等人,然后又说已经让他们闭门思过了,接着又自责说自己当时居然因为心烦意乱而走出了房间,没有留在现场,以至于事态失控,实在是责任重大,自请责罚。 陛下听了后说到:延宗等人为琐事殴打表舅,实在无礼,但鉴于已经闭门思过了,那就再罚点钱,以示惩戒,长恭虽然轻离现场,但事后补救及时,便不予追究了。他就想这么着把事儿轻轻带过去,但娄睿不干啊,又哭闹起来,说他挨了这么顿打,就算不能打延宗他们一顿,最起码要把他那些珍藏多年的姐姐画像还给他。 听到这里,延宗等人异口同声答到:他们回家后,因思念大姑过度,已将全部画像付之一炬,寄托哀思去了。要画没有,要灰倒是有一簸箕。 娄睿听了这话,哀嚎了一声,当时就昏倒在地,被御医抢救一番,送回家后,因为之前挨揍受伤和这次心痛过度,身体马上就不行了,从此一病不起,发起了高烧,在迷迷糊糊中还不忘说了很多关于我姐姐的不堪的话,末了末了还要再亵渎他这个已经仙逝的天仙表妹一把。 不久他就死了,但延宗等人聚众殴打他这事,以及他临死前说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已经传的满城皆知,成了都城的笑谈。为了我姐姐的清誉,还有皇家的体面,皇侄陛下和长恭等人商议后决定,在娄睿的墓志铭上大幅度延后他的出生日期,往后延了足有十四年之多。这样一来,他出生时姐姐都十四了,他俩就决不可能一起长大,更不可能是什么青梅竹马的关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用巨大的年龄差来堵住后人的悠悠之口。 不过这就产生了另一个问题,就是根据墓志铭记载,在父亲在信都起兵,大战尔朱家各位叔叔的时候,年仅一岁的娄睿就已经开始担任父亲的帐内都督并屡立战功了,还穿着尿布的时候就开始效力疆场,这个资历就很深厚了。 更离奇的是,按照新的出生年份,他等于是在他亲爹,也就是我们的大舅死了十几年之后才出生的,不过既然是一岁就能从军的奇人,怀胎十四年也就顺理成章了。 不得不说这个迫不得已的改动确实造成了很大的漏洞。不过无所谓,对于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人,要不是因为我姐姐,谁又会真正在乎他呢? 第九章 丞相府门 还是说回我们进洛阳那天吧,我们坐的马车进了洛阳城后,又摇摇晃晃了许久,终于“嘎”的一声停了下来,我猜想应该是到了,于是从母亲膝头上爬了起来,再次掀开了车窗,有些好奇地看着外面的景色,赫然看到一座很气派的府邸,大门上方挂着“丞相府”的牌匾。丞相正是父亲的新官职,看来这就是我们在洛阳的新家,我于是探出身子,大声喊到: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快去禀报高丞相,他的夫人和公子小姐们从邺城来投奔他了!” 母亲见我一个小姑娘家家如此没有体统地大呼小叫,轻轻打了我的屁股一下,正要把我从车窗拉回来让我坐好,结果这时很意外的从大门里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 “还禀报什么,你爹我不就在这儿吗。” 母亲和我听出这是父亲的声音,于是又一同从车窗探出头去,结果看到高丞相,也就是我爹本人,正气派万丈地从大门走出来迎接我们,身后还跟着我们的大哥高澄,乍一看他又长高了不少。 看到父亲和大哥特意在门口等我们,母亲赶紧捏着我的脖子把我拽回车里来,整理了一下我的衣服后,牵着我从车上庄重地走下来。姐姐高徽和那个漂亮姑娘也跟着下了车,一直骑马跟在车旁的二哥高洋也下了马,走到了母亲身后候着。 大哥见到母亲和我们来了,快步跑了过来,一把抱住母亲,高声喊到:“娘,你们可来了,你们不知道我们到洛阳这一路有多艰难啊!韩陵那一仗可真是凶险,若不是我当初代表父亲招揽了敖曹爷爷,他在关键时刻发起冲锋,击溃了尔朱家的陷阵骑兵,那场恶战真不知会谁胜谁负啊!” 父亲见到大哥一副忙不迭给自己表功的样子,举止又很不稳重,咋咋呼呼的,似乎有些失望,略略摇了摇头,自己则不紧不慢地走到我们跟前,开始挨个儿慰问起我们来。他先是拨开大哥,然后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低着头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说到:“昭君,你一个人在邺城带着三个孩子,真是辛苦了。” 母亲也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温柔地回应到:“咱们的孩子都很懂事,我不辛苦,你看,你不在的这几个月他们都长高了。” 父亲点了点头,第一个先转向了姐姐,摸着她的头说到:“嗯,我的徽儿不仅长高了,也更漂亮了,都不用等到十八,已经变得好看到不能再好看了。” 姐姐听了这话,低下头以示羞涩,但毕竟这种话听得太多了,本身又是大实话,所以并不脸红。父亲本来还准备再夸姐姐两句,这时我们家的管家凑上前来插话到: “大小姐这般天姿国色,如今王爷您又贵为丞相,她这一进京恐怕是要满城骚动,哪里还用等到十八?只怕今年这洛阳城里的达官显贵们就要抢破头,争着送聘礼上来门提亲。到时全洛阳最出色的勋贵子弟们都要排着队让丞相、夫人还有大小姐任意挑选,只怕您三位到时可要挑花眼呢。” 父亲向来不喜欢自己说话时被别人插话,但管家这话说的实在好听,于是面露嘉许之色,拍了拍他的肩头说到:“嗯,你说的不错,记住,将来大小姐的婚事你可要尽心尽力,不要忘了今天的话呦。” 管家忙作揖称是,退到了一旁,父亲又拍了一下姐姐的肩膀,然后转向了我,弯下身子,温柔地摸着我的头说到: “哎呀,你姐姐是不愁嫁的,但你这个小皮猴儿我和你娘可怎么办呢?你都六岁了,还整天毛毛躁躁,上蹿下跳的,看来以后不给你备上一份厚厚的嫁妆,怕是嫁不出去啊!” 众人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我很不服气地拨开父亲的大手,对着他伸出自己的两只小手,振振有词地说到: “爹,你与其把嫁妆便宜外人,不如便宜给我,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干脆今日就全给我罢,我拿那些嫁妆去换好吃的好玩的,将来不用嫁人也能过得很快活。” 众人听了这话,再次哄笑起来,父亲也笑了,一把把我抱起来,一边用自己的臂弯像摇篮一样把我摇来摇去,一边对着我说到:“你这小皮猴儿,由得你一辈子不嫁人,你还不得上天?我若现在便把你的嫁妆给你,就算是给你座金山,怕是还没到嫁人的时候,也早让你花光了,到时候你可真要剩在家里了。” 我听了这话,顺势勾住父亲的脖子,撇过头,噘着嘴撒娇到: “爹,你就是扣儿~,不就是舍不得给我钱吗?哼,你等着,我将来嫁人,不但不要你出嫁妆,还得让我夫君拿出一座金山来聘我!” 众人听了这话,发出哄堂大笑,父亲也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使劲儿亲了我的脸颊一口,高兴地说到:“好好好,我这小女儿有志气,将来要给我挣一座金山呢!”然后他特意对着大哥和二哥说到,“你们这俩哥哥可要多长点本事,不然将来还赶不上你们的小妹呦!”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注意到二哥正站在最后面,默默地注视着自己,于是轻轻放下我,走到二哥跟前,又把他举了起来,像是称了称分量,然后又放了下去,也摸着他的头,环顾众人说到: “邺城离洛阳几百里路,我们家老二都能自己骑马过来了,他今年才六岁,这不简单啊!” 二哥听到父亲夸奖自己,脸上流露出快乐的神情,但也没有显得过分高兴。可大哥听到这话,又激起了攀比欲,再次大声说到: “他六岁骑马过来有什么了不起,我五岁时就能从怀朔骑马到平城了!” 大哥比我俩足足大了六岁,当着全家人的面,这么踩自己的亲弟弟,本来很不合适,但一向最宠大哥的母亲却“咯咯”地笑了起来,像个护崽儿的老母鸡。因此父亲虽然面露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再次慈爱地抚摸了一下二哥的脑袋后,就起身走向了跟我们坐一辆车来的那位漂亮姑娘。 那个漂亮姑娘看到父亲走到自己身前,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干净的恐惧,然后又赶紧挤出一副恭顺的笑容,给父亲行了个礼。父亲也对她点了点头,然后把左手搭在她肩上,说到: “婉之,你也来了啊,很好很好。” 父亲的手放到那个漂亮姑娘肩上时,她又轻微地颤了一下,但很快平复了下来。这个漂亮姑娘叫游婉之,邺城人,是父亲不久之前在邺城时新纳的小妾,虽然我们都叫她游小娘,但其实她比我姐姐还小一岁。 我听了父亲对游小娘说的话,觉得他很虚伪,心想不就是因为你图人家姑娘还新鲜,才特意吩咐让她一起跟来的吗,她是你小老婆,你叫她来她敢不来吗? 还没等我继续愤慨,这时从我们坐的车后面的那辆车里,传出了一声轻柔的咳嗽声,与其说是咳嗽,不如说是娇喘,仿佛是在刻意地提醒在场的所有人,这辆车里还坐着一位娇滴滴的美人。 父亲听到这声咳嗽,头立刻扭了过去,本来因为搭着游小娘的肩膀,所以也很自然地也冲着她的方向的那副中年男人的身躯,也随即跟着扭了过来。很快,从那第二辆车里又传来了第二声咳嗽,父亲这次像是只收到了信号的猎犬,当着自己的妻子和四个子女,还有那众多的随从的面,一溜小跑着就赶到了那第二辆车前,急急忙忙掀起了车帘,关切地问到: “智辉,你怎么还不下车啊?” 父亲语毕,从那辆车里传来了一个跟刚才那声咳嗽同样娇滴滴的女子声音: “车子太高,我自己不敢下。” 她说这话好像是没看到车厢下面早已摆好了脚凳一样,同样的,父亲也像是瞎了,同样看不到脚蹬,一听这话,立刻用左手扶住帘子,右手体贴地往前一探,轻声说到: “没事儿,我扶你下来。” 母亲从那声娇滴滴的咳嗽开始,就一直鄙夷而又含着醋意地看着父亲的背影,以及那其实并不怎么高的第二辆车,我想若不是因为她是个女人,此时怕是要啐口吐沫吐到地上。 这会儿,见到父亲要亲手扶车里的那个女人下车,母亲的醋意不禁发展到了顶点,不忿地对我们低声说到: “呵,我刚才牵着徔儿下车,也不见你们爹来扶,现在那个女人一声咳嗽,他这个堂堂大魏的丞相就这么一路小跑着过去,跟仆役一样扶她下车,也不嫌丢人,她那辆车是有丈二高吗?” 徔儿就是指我,我们家男孩儿名字从三点水,大哥叫高澄,二哥叫高洋;女孩儿名字从双立人,姐姐叫高徽,我叫高徔。 在我们的注视下,从那辆车厢里伸出了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小手,轻轻搭在了父亲的手上,然后整个人影渐渐从车厢里显现出来:这是一个很小巧玲珑的女子,虽然实际上她已年近三十,但仍然有少女模样。她就是父亲纳的第一个妾侍,韩樱,我们都喊他韩小娘,而平辈的亲人朋友们一般用她的字智辉来称呼她,比如父亲。在我们这个时代,一个女人有表字,是很少见的,足见她不是个一般的女人。 她的手小,脚也小,一副不惯行走的样子,我感觉父亲其实是想把她抱下车的,但毕竟这么多人看着,没好意思,只好把她搀了下来。 母亲看到这一幕,叹了口气,既有些不服气,又有些服气地说到: “一个负心薄幸的小寡妇再嫁,还能有这待遇,也真是本事,唉。” 第十章 我父亲的初恋情人韩智辉(一) 就这样,在母亲极度不满的目光注视下,韩小娘被父亲万般呵护地搀下了车,其实她早就注意到了母亲的眼神,于是刚一下来,便像随风摇摆的蒲柳一般,一步三摇地走到母亲面前,俯身便行了个大礼,然后仿佛气息不足地柔声说到: “贱妾让夫人和诸位公子小姐们站在门口等了这么久,真是该死,请夫人莫怪。贱妾实在是身子不好,身量又不像夫人这般高挑,旅途劳顿之后,实在是很难自己从那么高的车上走下来。” 其实母亲虽然长得比她高,但也没高多少。她这么一吹捧,又行了个大礼,反而弄得母亲说不出什么来,无法借这件事怪罪她,一肚子的怨气只好暂且做罢,于是赶紧俯身把她拉起来,故作大度地客气到: “没什么没什么,你身体一向不好,我是知道的,现在咱们这一大家子大老远来了洛阳,你这柔弱身子更要小心水土不服。这样,待会儿我亲自给你挑一间最安静的屋子,让你好好将养。” 父亲见母亲这般贤惠,一妻一妾又如此和睦,欣慰地笑了,于是让大哥在前面带路,把我们引进了相府。母亲握着韩小娘的手,两人亲亲热热,好似亲姐妹一般,一起迈过了大门下面的门槛,竟像是已经一起陪伴父亲度过了很多年的样子。 事实上,她们两人确实陪伴父亲度过了很多年,但并不是一起,而是先后,差不多是韩小娘先陪父亲过了十二年,母亲又陪父亲过了十三年,然后她俩再一起陪父亲过了三年,仔细算来,两人陪伴父亲的时间相差不过一年,真可以说是平分秋色。 当然,这平分秋色说的是父亲的前半生,到了父亲的后半生阶段,随着他的女人越来越多,她俩在父亲生命中占据的份额就都该减少了。 之前讲父亲母亲恋爱的时候,曾经提到过父亲在遇见母亲之前已经谈吹过一位,那一位前任其实就是韩小娘。韩小娘不仅是父亲的同乡,还是父亲的表妹,她年轻时候更号称是怀朔第一美人。姐姐和大哥当初听我们大姑讲起我家还有这样一位镇花表姨的时候,一开始还不太相信,结果等后来韩小娘进门的时候,他们都彻底信了,因为韩小娘除了身高不及母亲外,其他样样压母亲一头:脸蛋儿比母亲漂亮,皮肤比母亲细嫩,身材也比母亲婀娜,一时间竟把当时也不过才二十来岁的母亲比的有如黄脸婆一般,让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从此便开始注意起了护肤养颜。 母亲更意识到父亲当年说是因为见她漂亮可爱才娶她这话,起码有一半儿是违心之言,自己和这位智辉表妹相比,恐怕最大的优势还是娘家家里有钱和肯主动上当受骗。 韩小娘比父亲小八岁,因此严格来讲两人并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而应该说父亲是看着韩小娘长大的。但可能因为父亲也长得很英俊的缘故——毕竟据他自己说他当时算是怀朔第一俊男——所以韩小娘从小就很喜欢这个帅气的大表哥,父亲也很爱怜这个漂亮的小表妹。或许韩小娘在很小的时候,就说过长大后要嫁给父亲一类的玩笑话,父亲竟也把这话当了真,居然真就一直没找其他适龄的姑娘。等到了韩小娘十岁,父亲十八的时候,两人就模模糊糊地正式谈起了恋爱。 十八岁的青年和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谈恋爱,听起来有点诡异,但实际上,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结婚议亲普遍偏早,边镇又带有浓烈的胡人习气,所以早婚之风更甚,毕竟整天舞刀弄枪的,不早点结婚生个孩子,哪天打仗死了,连个烧纸钱的都没有,朝廷为了保证边镇兵源充足,也是乐见于此的。父亲和韩小娘正式开始谈恋爱的时候,早就进入了大龄青年行列,所以等到两年后,二十岁的他便急不可耐地去韩小娘家里提亲,想和这位表妹早点成亲,结果遭到了韩小娘的母亲,也就是我们那位表舅姥姥的断然拒绝。 之前说过,父亲是从小寄养在我们大姑家的,大姑父又赚的不多,所以一家人的生活并不是很宽裕。父亲到了二十岁都还买不起马,当不上军官,仍然是个大头兵,也看不出有什么前途,因此坦白讲,父亲那边的亲戚大多是不大看得上他的,韩小娘的母亲便是其中一位。 听姐姐说,韩家在怀朔算是家教不错的,韩小娘和他的哥哥,也就是我们的韩轨舅舅,都读过一些书,所以这家人称得上是知书达理,再加上韩轨舅舅和父亲从小就关系不错,所以韩家往日里对父亲还是比较客气的。 但这都是平时,等到了父亲上门提亲动起真格的时候,情况就大不一样了:韩小娘的母亲直截了当地拒绝了父亲,说他俩不合适,同时补充了一句:说她的女儿将来嫁出去最起码是要和丈夫出去买房单住的。 父亲一听就明白了,凭他现在的经济条件,显然是不可能从我们大姑家搬出去买房单住的,大姑家里出不起这个钱,我们的爷爷又不会出这个钱,所以这一句话就把他给堵死了。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想不出什么办法,于是看向坐在一旁的韩小娘,希望她能出来为自己说两句话。但令他失望的是,韩小娘自始至终低着头,一言不发,韩家的正屋里就这么冷场了很久。到了最后,父亲终于明白今天是不可能改变什么了,于是表情黯淡地起身告辞,扭头回了大姑家,当晚一夜无眠。 第二天,父亲便去了队里,提出自己愿意暂调去平城工作,其实就是因为在怀朔的生活困顿极了,让他感到窒息,才想去那边碰碰运气,毕竟平城比怀朔繁华得多。实际上,镇兵出身的人就算是去了好一些的地方,绝大多数情况下,也会因身份所限,很难真正把关系调动过去,早晚还得回来,更何况我们家祖上还是被流配过来的,想真正调动关系就更难。加上平城又距怀朔近乎千里之遥,回家也不方便,所以很少有人愿意去那么远的地方干这种无名无分的工作,也就没什么人抢这个名额,因此父亲的要求很快就得到了批准。 据说父亲在临行前又找了韩小娘一次,想带她一起去平城,其实就是变相的私奔,从后来的事情看,韩小娘没有答应他。父亲最终一个人落寞地背上行囊,坐着马车去了陌生而遥远的平城,他应该为此难过了很久,不过不久他就遇见了我们的母亲娄昭君。再后来,韩小娘嫁给了沃野镇将的儿子,就去了沃野。父亲娶了母亲,又回到了怀朔。大家各自成家,各自生活在各自的边镇,似乎是彼此忘却了。在这中间父亲似乎也以打猎为名去过沃野镇几次,但每次当他走到韩小娘的家门口,又退了回来,终究没有去敲响那扇门。 但事实证明,父亲从没有真正忘了他这位智辉表妹,而随着父亲后来的不断发迹,韩小娘也越来越记起自己往日和父亲的恩情。终于,在父亲被尔朱荣伯伯派去当晋州刺史的那一年,一切该发生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第十一章 我的父母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一) 由于父亲在尔朱荣伯伯的手下干的不错,也可能是他看出了父亲的野心,不想把他一直留在权力的中心区域,他最终外放了父亲一个晋州刺史的肥缺,这是父亲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因此我们一家都兴奋不已,当然我和二哥那时还很小,还不太明白这件事的意义。 到了晋州,父亲碰见了他好久没见的韩轨表弟,也就是韩小娘的哥哥,父亲还举贤不避亲地给了他一个镇城都督的职务。从我们的韩轨舅舅这里,也不知到底是意外得知,还是父亲实际上已经惦记好久了,总之他是了解到韩小娘的丈夫已经死了,她成了可怜兮兮的小寡妇,现在跟着她哥韩轨一家生活。 父亲一向自命爱民如子,最是关怀鳏寡孤独,很喜欢上门慰问这些人,好打造自己的亲民形象。如今他念念不忘的智辉表妹也成小寡妇了,那么于情于理他都很应该去看一看,于是某一天早上,父亲便瞒着母亲去了韩轨舅舅家里。 很难说父亲那次去韩家的本意到底是想重修旧好迎韩小娘入府,抑或是想重提旧事羞辱她一番,也可能两者都有,又没准儿一开始其实就是抱着看一看故人的心态,反正他是去了。 但等父亲一进韩家的家门,可就由不得他了,也不知韩小娘在那间屋子里到底是施了什么手段,反正据当时已经十二岁的姐姐说,父亲那天下午回府后,跟魔怔了一样,一进家门就直奔厨房找母亲,见姐姐正陪在母亲身边帮着做饭,就找借口把她支走,然后就急切地要和母亲说什么事情。姐姐觉得父亲的表现实在有些蹊跷,从厨房出去之后一个转身,就躲在了门后偷听,结果听见父亲张口就对母亲说要纳韩小娘为妾。 母亲当时正在做晚饭,那天晚上我们家要吃汤饼,所以她正在和面,听到这话,她手里的擀面杖“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呆立了许久后,她又一声不吭地把擀面杖捡了起来,也不再用它和面,而是把它紧紧地攥在了手里,她本来很白嫩细致,但嫁给父亲后因为长期辛苦的家务劳动而变得越来越粗糙有力的右手,也露出了青筋。父亲见状,不动声色地往厨房门口挪了几步,差点碰到躲在门后的姐姐。 两人随即开始大吵起来,说是吵,其实基本上就是母亲单方面各种叱骂父亲狼心狗肺、得志变心:她一边历数自他俩认识以来,自己对父亲的各种好,一边时不时用擀面杖疯狂地击打面前的面团,显然是用面团代表父亲,来发泄心里的委屈和愤怒。父亲听了这些,自觉理亏,低头不语,但也没有退缩的意思,一直就在门口站着,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 母亲骂着骂着,终于说到了最核心的问题,她把擀面杖往案板上一砸,伸出右手,指着父亲的鼻子,怒目圆睁地盯着他,然后一字一句地问到: “贺六浑!我今天算是明白了,原配原配,我原不配。你有表妹,我该让位。但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和她这样要好,这样郎才女貌,这样青梅竹马,这样旧情难忘,为什么你当时不找她,非要跑几百里到平城来纠缠我啊?你俩怎么不开开心心地待在怀朔,过你们的小日子,让她也给你生四个孩子啊?啊?你说啊!” 父亲被母亲这一番连珠炮式的质问砸的哑口无言,根本答不上来,因为他这个心心念念的智辉表妹,当年就是因为他没钱,所以才不肯为他跟家里翻脸,所以才不肯和他私奔,所以他才在万般无奈之下去平城碰运气,所以才在那里遇见了我们的母亲娄昭君。是我们的母亲不嫌弃他穷,不嫌弃他一文不名,不嫌弃他屁都不是,为了他毅然决然和家里闹翻,豁出一切嫁给了他,才让他有了起家的资本,才让他不用操心家里的事,才让他能够一心一意忙事业,才让他有了今天所有的一切的。 但父亲此时早已是饱经风浪、久历戎行了,所以很懂得对于母亲这种因义愤而士气高昂的对手,要先进行消耗,再“击其惰归”的道理。他之前一直不吭声,其实就是在等待母亲把力气用尽,再进行反扑,现在见母亲骂也骂够了,砸也砸够了,已经显出了疲态,他终于开始说话了。 第十二章 我的父母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二) 据当时躲在父亲身后门板后面的姐姐回忆,虽然她看不到父亲的脸,但从父亲的语气中可以判断出来,他那时应该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这显然是为了消减母亲的怒气,因为他此时第一句话就是: “嗨,什么旧情难忘?谈不上谈不上,我跟她还能有什么旧情?早断了!我的全部人生都是从我二十岁在平城北门上遇见你开始的!她算什么?什么都不是!无非就是现在连年战乱,我见她一个寡妇没人照顾,有些可怜她罢了。” 姐姐虽然这时才十二岁,不过已经能够品味出父亲这话里面蕴藏着避重就轻的高超艺术,不禁对他的这番诡辩叹服不已:父亲不仅对母亲一系列强而有力的发问避而不答,反而把自己找老情儿这事儿上升到了关怀战争受害者的高度;更在捧高母亲在自己心里地位的同时,隐含着把她完全正当合理的愤怒,曲解成对战争遗留下的寡妇们漠不关心的意思。 母亲也不傻,当然听出了父亲的弦外之音,立刻反驳到:“你别跟我扯这些假模假式的,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关心寡妇?你有那善心吗?打仗死了那么多人,有那么多寡妇,我也没见你关心谁啊?怎么就偏偏去关心你那个漂亮的表妹小寡妇啊?你这善心和我弟弟的箭一样,都是准得很呐!” 父亲听了这话,顿了一下,然后更加无耻地说到:“什么叫我不关心,我如今身为一方大员,我辖下的百姓,无论是谁,我都关心,但话又说回来了,我也不能对谁都过分关心啊!这要说起来,你二姐现在也是寡妇,那我能关心她吗?我关心她你干吗?” 母亲的二姐就是我们的二姨娄黑女,她虽然年纪比母亲大,而且长得很黑,但却确实是位不折不扣的黑美人,而她的第一任丈夫丘敦,也就是我们之前的二姨夫,在之前的逃难过程中为了救大家的命,牺牲了自己,因此二姨不幸成了寡妇。 父亲此时拿二姨出来当挡箭牌可谓是用心极其歹毒,而且绝对是稳赚不赔的,因为说实话他那会儿惦记二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母亲只能说不可以让他关心,她要是敢松口,父亲绝对敢就坡下驴顺势把二姨娶回来,然后再找机会把韩小娘一起包圆了,弄俩寡妇凑一对。母亲深明其中的利害,于是讥讽到: “呦,你如今官儿大了,花花心思也多了,居然都敢惦记起我二姐了。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娶我姐,你也配?当时从杜洛周军营里逃出来的路上,你骑着马在前面跑,让我骑着牛在后面追,我还得一个人前面抱着澄儿后面背着徽儿。逃命时走得急,澄儿坐不稳,一直往下掉,我只好几次下来把他抱回牛身上去。你作为父亲,不但不帮忙,反而恼怒他拖累你了,竟然拿出弓来要射死他,好专心逃命!天知道你那时是不是想连我一起射死了完事!反正是急的我忙喊大姐夫救命,也幸亏他听见了,赶紧回身下马,把澄儿抱到他的马上带着一起跑,我们娘儿仨这才保住一条命。结果后来追兵还是赶上来了,二姐夫见如果没人把他们引开,大家都得完蛋,就一把拿过你的头盔和披风,最后亲了我二姐一下,然后打马就把追兵往岔路上引,牺牲自己保全了咱们,大家这才逃出生天。他为了救自己的老婆能豁出自己一条命,那是怎样的英雄汉子!跟他比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二姐能看得上你?告诉你你别做梦了!” 父亲知道自己在逃命路上干的这件事确实很差劲,无法从正面反驳,于是思忖了一下,从侧面回应到:“是,没错,二姐夫确实是条汉子,要不然怎么当年我岳父给他三个女儿找了三个各有所长的女婿呢?大姐夫有智,二姐夫有勇,到我这里虽然智略勇气不如他们俩,但多多少少有一点领导气质,二姐夫肯定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牺牲自己保全了咱们,就是为了等日后我发迹了,能提携照顾大家啊!” 母亲听到这话,气得再次捡起了擀面杖,往案板上狠狠砸了一下,破口大骂到: “贺六浑,你他X还敢提我爹?要是他还在,你敢跟我说纳妾这话吗?当时咱俩结婚的时候你是怎么跟他保证的?他活着时候你哪次见他不跟耗子见了猫一样?哦,我明白了,现在他去世了,我娘家没人给我做主了,你终于敢把这么多年揣在心里的想法给付诸实践了是吧?” 躲在门后的姐姐这时听见了那熟悉的父亲咽口水的声音,她说姥爷在世的时候,父亲每次被他训话,都会这样咽口水,因此就养成了习惯。不过这会儿姥爷毕竟已经不在了,所以父亲不需要再怕他了,于是他咽完口水,润了润嗓子之后朗声说到: “没错儿,岳丈大人是个厉害的人,我一直都很敬仰他,但我敬仰他不仅是因为他厉害,更因为他讲道理!要不然怎么当初他就算那样看不上我,最后还是把你嫁给了我?就是因为他讲道理吗!同样的,原来咱们家小业小,你一个人也就照顾得过来了,没必再要给你找什么帮手;但现在我已经贵为一州之长,咱们也这么大家业了,光靠你一人还忙得过来吗?难道非得把贤妻你累死,我埋了你之后再续弦另娶吗?到时四个孩子没有亲生母亲,我一个人如何能照顾的周全?为了咱们一家人能长长久久、和和美美地在一起,我相信就算岳丈大人还在世的话,他也会支持我给你找个帮手的。” 母亲被父亲的这番诡辩震惊了,愣了半饷之后才回过神来,眯起眼睛端详了一会儿父亲,说到:“贺六浑,我真是没想到,你是越来越能说了。你意思是你讨小老婆是为了给我找帮手呗?合着你纳妾全是为了我?她是能到灶上帮我洗碗做饭还是能到桌上帮我缝补衣冠啊?我看主要还是到床上帮你松劲儿舒缓吧?她进了门儿我倒不会累死,直接就给气死了,更称了你的心了是吧?就可以满足你人到中年,升官发财死老婆的三大愿望了是吧?再说了,给我找帮手就一定要找女的吗?你可怜你表妹,就要娶她进门,那当年在平城有那么多小伙子上我家提亲,现在平城都被毁了,他们一个个无家可归,四处飘零,我看他们也很可怜啊,是不是我也可以领几个回家发发善心,好好照顾照顾啊?” 父亲听了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故意正色到:“可以啊,我没问题。我确实老在外面跑,成天不着家,家里也着实缺个男人。要不这样,你看看当初到你家提亲的人里面,还有没有没结婚的,你挑几个顺眼的带回来,以后我们在家里就以大哥二哥三哥相称,我算大哥。然后让这些个二弟三弟他们白天在院子里帮你干活儿,晚上我不在你屋里的时候你愿意怎么用就怎么用,我不管,你开心就行,这样你不就平衡了吗?” 母亲被父亲这番天雷滚滚的话震的哭笑不得,忍不住举起擀面杖对着父亲比划了几下,一边打一边骂到: “贺六浑,也就你这流氓臭**能说出这种话来!我娄昭君嫁给你之前从来没谈过别的男人,十五岁嫁给你之后更是没正眼瞧过别的男人!我嫁到你家给你带了多少嫁妆?十几年来,我对你一心一意,把你伺候的舒舒服服,还给你生了四个孩子,现在你跟我说这个,还让我找平衡?我呸!我当时要是看上他们随便哪一个,还有你的事儿?没有我嫁给你,你他X现在还在平城看大门儿呢!” 父亲听了母亲这话,也不恼,而是见隙抓住了母亲握着擀面杖的右手,把擀面杖夺了下来,扔到一边,又一把将母亲揽入怀里,再一次施展起他屡试不爽的甜言蜜语起来: “没错,我这辈子前二十年就是为了把自己养的漂漂亮亮的,然后按时按点儿到平城北门楼子上站着,好让你一眼就看见我,让我把你娶回家。算算日子,你这陪我同甘共苦也快二十年了,我现在给你找个家务的帮手,就是想让你省省心,歇歇力,然后咱俩好一起快快乐乐地再过二十年,当然最好是三十年、四十年。说到底,我这辈子不管有几个二十年,还不都是为你活的,你这还不满意吗?” 但此时母亲早已经看破了父亲的这副画皮,对他的甜言蜜语已经不上当了,她一把把父亲推开,直截了当地问到: “哼,你也别废话了,我算看明白了,你那嘴里没一句真的。说,她将来进了门儿,家里的事儿到底是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父亲立刻答到:“当然是听你的了,她要敢不听话,看我不打她。” 母亲冷笑了一声:“哼,打她?你舍得吗?我看到时候你不打我就不错了。” 父亲刻意皱起眉头,“啧”了一声,然后说到:“昭君,咱们十几年的夫妻了,你怎么这么不相信我啊?我虽然可怜她,但我更舍不得让你受气啊!智辉她不过是个妾,娘子你可是我的原配正妻啊!我就算将来纳一百个妾,你也是管着他们的大娘子啊!” 母亲听到“一百”这个数,更生气了,用拳头使劲儿砸起父亲的胸口,嗔怒到:“好啊,纳一个妾还不够,你还想要一百个!” 父亲是真被打疼了,赶紧捉住了母亲的双手,亲了她一口,然后又把她搂在怀里,摸着她的脑袋笑到: “说笑的说笑的,我就是打个比方。” 父亲确实只是打个比方,后来他的确没有纳一百个妾,也就纳了十几个而已。 母亲不再做声,父亲见她不说话了,就当她是默认了,于是欢欢喜喜地走了。但姐姐却看到,等父亲走了以后,母亲一个人捂着嘴哭了很久,大颗大颗的泪珠直接落到了案板上的面团上,然后又被她一下又一下地和到了面团里去。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不知内情的大哥直说这汤饼怎么这么咸啊,结果从来没吼过他的母亲,突然大声骂了他一句,把他都吓哭了。 那次大吵几天后,韩小娘终究还是进府了,母亲在和父亲一夫一妻了十三年后,不得不开始学习如何跟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这让她很不习惯,但没办法,她只能越来越习惯。 第十三章 半洛之景 父亲带着我们一行人进了丞相府后,让我们四处逛逛熟悉一下环境,然后就拉着母亲商量事情去了。大哥作为长子,已经开始参与起家里家外的事务,因此也跟了过去汇报工作。韩小娘说自己身体不好,找了个屋子先暂歇去了,于是只剩下了我们几个孩子,大家便一起到处游览了起来。 我们兴奋地看着这布置古朴雅致的府邸,只见每个房间都很考究,想到以后我们就要住在这么精致的屋舍里,而且是在寸土寸金的洛阳,大家都高兴极了。 更妙的是,这座府邸里,还有座高楼,高度之高几乎可以俯瞰半个洛阳,哪怕再高一点儿也要算僭越了。我们一看,就赶紧一起爬了上去。我爬的最快,第一个到了楼顶,在上面绕了一圈,眺望着四周的风景,只见宫宇华丽,佛寺林立,真的是华美壮观极了,于是大声喊到: “这洛阳真是繁华,以前觉得邺城就很了不起了,想不到跟洛阳一比邺城简直像个乡下地方。” 因为怕我乱窜掉下楼去,所以一直紧紧跟着我的姐姐听了这话,微笑了一下,然后把我揽到了怀里,一边理着我被风吹得有些杂乱的发髻,一边说到: “妹妹,咱们就是乡下地方来的呀!以后咱们就要在洛阳这个大都市生活了,你可不能再淘气了,要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咱们是父亲的女儿,父亲是丞相,如果咱们举止不庄重,别人是要笑话父亲的,父亲是最好面子的,你可要记住呦。” 我仰起头,看着姐姐,用力点了点头,而这时二哥也爬了上来,他环顾四周,若有所思地说到: “之前尔朱荣伯伯本来想迁都到晋阳,可洛阳这边的官员不同意,他还很不高兴,结果后来有一次他陪着孝庄皇帝到了高台之上,看到洛阳壮丽的景色,就连声说帝都形胜,他处无可比拟,之前想迁都真是个错误呢。今日亲眼所见,也难怪他会那样说。” 尔朱荣伯伯是父亲之前的上司,父亲在投靠他之前基本就是带着我们这一大家子四处流浪的状态,而在投奔了荣伯伯之后,他的人生迈入了正轨,像终于长齐了羽毛的雄鹰一样,迅速飞黄腾达起来。 而荣伯伯确实很赏识父亲,甚至到了有些忌惮的程度,他曾经对他的兄弟子侄们说:将来如果他没了,能取代他的只有父亲一人而已,所以要他们要多提防父亲,不要被他玩死了。而后来的事情果然不出荣伯伯所料,尔朱家的那些叔叔哥哥们基本上都被父亲直接或间接地玩死了,当然这也要怪他们自己太作死。 其实尔朱荣伯伯说这话的时候我和二哥就在洛阳,但因为我俩前几年岁数还太小,所以不记事。姐姐听了二哥这话,也点了点头,说到: “当时刚进洛阳的时候,因为河阴之变的缘故,洛阳的人几乎都跑散了,冷清地很,现在总算是有了些人气了。” 姐姐说的河阴之变是这么回事:几年前的时任陛下孝明皇帝,和他的亲生母亲胡灵太后的关系非常不好,原因是胡灵太后作为一朝太后,不仅女主擅权,生活作风还非常有问题,给陛下找了一个又一个挂名的后爹,陛下因此多次对她进行劝谏,反而引起了她的强烈不满,导致他俩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张。 因为尔朱荣伯伯的大女儿尔朱英娥恰好是孝明皇帝的妃嫔,所以某种程度上他也算是陛下的老丈人,陛下因此便下密诏让自己的这个岳父率军来洛阳为自己撑腰。而早在此之前,荣伯伯手下这些人,比如我们的父亲,就一直在撺掇他赶快领军到洛阳夺取权势。既然上有君意,下有人言,荣伯伯便顺天应人,从晋阳发兵南下,结果刚走到一半儿,孝明皇帝就突然驾崩了,死时年仅十九,大家都怀疑他其实是被胡灵太后毒死的。 胡灵太后在这种敏感时刻更打出一系列神奇操作:她先是假称孝明皇帝的一个妃子生下的女孩儿是男孩儿,把这个孩子立为了新的皇帝,结果不久后又说这个孩子其实是个女孩儿,只是拿出来先过渡一下,让大家稳定一下情绪,然后她又找了个皇室旁支的三岁男孩儿来当皇帝,这显然是想方便她继续把持朝政。她这么一番要命操作,大家的情绪怎么能稳定得了?于是一时间朝野哗然,物议鼎沸,大家都对她极度不满。 而这正应了荣伯伯的意,他立刻以此为借口兴师问罪,直接打到了洛阳,不仅把胡灵太后和她新立的三岁小皇帝一起扔进了黄河,还以贪污纳贿,不能劝谏为理由,在黄河边上把那些住在洛阳的皇亲国戚和朝廷大员们几乎杀了个一干二净,也不分谁好谁坏,谁是帮太后的,谁是反太后的,直接都砍了完事,足足杀了一两千人。当时洛阳城里的人都被荣伯伯的所作所为惊呆了,居民大量出逃,洛阳这个繁华的都市一时间竟是十室九空。 就在我们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一直跟在我们后面的游小娘也慢慢地爬了上来。她以前也曾来过洛阳,所以并没有对周围的风景表现出过分的好奇,只是默默坐到了北窗边,凭着栏杆向东北方向望去,叹了口气,说到: “我还是想念邺城。” 第十四章 我的小娘姐姐游婉之(一) 邺城在洛阳的东北方向,游小娘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就是邺城人,她的亲人们现在大多还留在邺城,而她自己却孤身一人跟着父亲来了洛阳,因此难免思念亲人。 我们虽然叫她小娘,但其实她岁数还很小,只有十四岁,比姐姐还小一岁,所以同我和姐姐相处时实际上更像姐妹。她目前在父亲的女人的序列里排名第五,不过现在父亲也只有五个女人,后来可就多了。 她为人非常谦恭柔顺,在母亲面前时,母亲随便一个有意无意的微小举动,都能让她做出最谦卑的反应,反而搞得母亲有些不好意思。 游小娘名叫游婉之,人如其名,是个有着圆脸庞,大眼睛和小巧鼻子的温婉女子,她是大魏相州前任刺史游京之游爷爷的小女儿,受过很好的教育,因此本来很不应该嫁给父亲这样的老**。 实际上,游小娘是这么来到我们家的:父亲去年年底在河北信都成功煽动六镇军队起义后,形势发展得非常顺利,今年年初就南下攻克了邺城,在安定了局势后,他就把我们从信都接了过来。 几天后,他和各位叔叔们一起畅饮欢宴,再次庆祝起兵以来第一次拿下了重要城市。父亲作为边地人,本来很能喝酒,但他自从担任重要职务以来,因为怕耽误事,每次喝酒都不超过三杯。这次可能是因为实在太高兴了,父亲喝了个酩酊大醉,然后开始拉着几个同样六镇出身的叔叔们到邺城的大街上一边唱歌一边晃悠了起来,以显示自己作为征服者的权威。 他们晃着晃着,就晃到了游爷爷家的大门外面,前几天父亲他们进城时,游爷爷作为地方文职长官代表,迎接过父亲他们,所以算是见过面,于是他们就去砸门,声称是来拜访游爷爷的。游爷爷见到这群大兵们来访,有点害怕,但觉得父亲军队的军纪还算可以,父亲本人也算是仪表堂堂,不像是个坏人,加之现在这种情况本来也不敢拒绝,于是便开门请他们进来喝第二茬儿酒。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让自己的妻女们也出来拜见父亲他们,结果不幸就这么发生了。 起兵以来一直刻意营造自己文明将领形象的父亲,这时借着酒劲儿,露出了自己流氓**的本来面目:他见站在后排的游小娘长得漂亮,就起了歹心,突然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臂,酒也不喝了,转身拉着人家姑娘就要走。 游爷爷和游家的舅舅们显然是被这一幕惊呆了,他们万万想不到作为一方诸侯,平日满口大义的父亲,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来,于是上前奋力阻止。但他们这些文官们哪里是父亲和叔叔们这些职业军人的对手?一番拉扯后,游爷爷被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一只斗大的拳头一下子打倒在地,坐在地上无助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被父亲掳走,不久就被气死了。 因为父亲的敏感身份,加之游爷爷生前为官清廉,在本地名声不错,很有人望,以及父亲他们去认识的人家里做客却明抢人家女儿这事儿本身的恶劣程度,这件事在邺城地区的影响极坏,父亲文明将领的形象一落千丈,而在他的不良示范下,六镇军队的军纪也出现了涣散,抢劫民财和强抢民女的事件发生了不少,邺城地区人民和六镇军队的关系因此骤然紧张起来。 而之前在河北地区带着队伍投靠父亲的渤海高家四位爷爷(按父亲自己编的出身辈分,他们四个算父亲的叔叔)和封隆之叔叔也因为这件事对父亲大失所望:虽然高家的四位爷爷都是类似黑社会或者土匪出身——当然高二爷爷和其他三个爷爷不同,读书多一些——他们以前也没少干这类事,但是现在早已改弦更张,不再为祸地方了;而封叔叔更是个有文化的宽厚人,本来就见不得这种**行径,他们当初之所以同意和父亲结盟,也是因为看中了父亲伪装出的文明将领派头和一贯宣称的决不侵害百姓的姿态。 父亲之前为了塑造自己的爱民形象,曾经多次在率军路过麦田时,特意下了马来,牵着马扶着麦苗小心地走过去,身自表率教育三军不得践踏麦田,并因此赢得了当地百姓的衷心拥护。当然,他这事很有点模仿他的偶像曹操割发代首那件事的嫌疑,因为曹操干这事时基本就在父亲当时活动的那块区域,而且他的封地也在邺城。 高大形象的树立需要很久,垮下来可是很快。如今游小娘这件事发生后,高、封等爷爷叔叔们很有点戳破了父亲画皮的感觉,觉得父亲和尔朱家那些残暴不仁的叔叔们实际上是一路货色,因此出现了和父亲离心离德的倾向。而这时更危险的是,邺城当地人民对父亲和六镇军队的不满积攒到了很严重的程度,在游爷爷的葬礼期间,每天都有大批的人聚集到游府门口哭祭,而且人越聚越多,到了最后一天足有上万人,听说不少人还是在宽大的孝服下面藏着家伙去的,事情几乎已经到了只要有人振臂一呼,邺城人民立刻就要和六镇军队死磕的程度。 父亲和六镇的各位叔叔们在庆祝胜利的热乎劲儿过去后,终于开始意识到事情变得很危险,毕竟几个月前他们在信都时也是这么煽动六镇军民发动起义的。况且这时他们还没有夺得天下,只要民心一个向背,他们就得滚回六镇老家去,不,因为六镇老家已经被他们自己摧毁了,所以他们将无处可去。而这时高、封爷叔们手下的河北籍本土军队们,作为当地人民的子弟兵,对六镇军队的态度也暧昧起来,如果这时发生邺城人民群起抗暴的情况,谁也不清楚这些子弟兵们还会不会站在父亲这一头,如果不是,那结果将会是毁灭性的。 第十五章 我的小娘姐姐游婉之(二) 一生中经常因为脑子发热而犯错,但同样经常在脑子清醒后迅速补过的父亲,这时再次高速运转起了自己的脑袋,然后迅速布置了一系列补救措施: 第一,父亲立刻指示手下的幕僚们为游爷爷追谥了一系列官职和封号,并且在邺城地区广而告之,以表达他和其他叔叔们对游爷爷去世的痛心疾首和沉切哀悼; 第二,父亲苦口婆心,说服了在河北地区因为品行操守出众而很有影响力的封隆之叔叔出面,对游家人进行了慰问,并对游家几个舅舅们做出了口头承诺,表示会对他们将来的任用做出最妥善的安排; 第三,父亲准备亲自上阵,在游爷爷公祭的最后一天,去往游府,发挥他超绝的表演天赋,扭转乾坤。但这需要当事人游小娘的配合,于是前几天还因为父亲强抢民女回家而和他大吵一架的母亲,在父亲的授意下,带着姐姐和我去找游小娘谈话。 谈话时母亲没让我和姐姐进去,我俩出于关心,就在外面偷听:母亲对游小娘的话的大概意思是,如果邺城人和六镇人在这里打起来了,我们家和游小娘家将成为这次殊死斗争的两个风暴眼,里面的一切人和物都将片瓦无存,现在她作为高家的当家女人,恳求游小娘能站出来救救我们两个家。 游小娘这时才知道了自己父亲的死讯,在被迫失去自己的贞操后的短短几天,又被迫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十四岁的小姑娘,数日内横遭两次重大打击,当场晕了过去,被母亲和闻声冲进来的我们救醒后,再次晕过去,反复几次之后她才清醒过来,开始痛哭,哭的让我们这些女人都觉得心疼。伤心欲绝之后,她想起了自己还在世的亲人,经过利害权衡,还是答应了母亲。 于是父亲精彩卓绝的表演开始了:在游爷爷公祭的最后一天,就是人最多的那次,父亲穿着母亲连夜为他缝制的膝盖部位稍做加厚的裤子,坐着一辆白色的马车,到了游府门口,愤怒的群众们立刻把马车围了起来,让这个老**出来给大家一个说法。在场负责维持秩序的军人们都很紧张,因为这时马车是处于被上万人包围的状态,一旦邺城群众突然发难,他们也阻止不了父亲和马车一起被邺城人们的怒潮撕成碎片。 但出乎邺城群众们意料的是,这时突然从马车里传出两个不同的悲恸哭声,一个是男声一个是女声,紧接着马车上的帘子被卫兵们掀开,一身纯白孝服的父亲在同样一身纯白孝服的游小娘的搀扶下一起下了马车,两人都是一副不胜悲痛的样子,当然一个是假的一个是真的。父亲在下车时还故意装作不小心的样子把鞋磕掉了一只,然后继续装作悲痛到没注意鞋掉了的样子,往游府大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去,又模仿了他的偶像曹阿瞒一把。 本来群情激昂的围观群众们见到被强抢的民女游小娘和强抢民女的父亲彼此间居然是一副很亲密的样子,一时间目瞪口呆,喧闹的人群变得安静下来。父亲用余光一瞟,见观众们的反应如他所料,心里踏实了,继续进行了后续的表演: 父亲在进了游府大门之后,张口就哀嚎一声岳父大人我来晚了,然后以三步一仰头五步一叩首的节奏,穿着母亲缝制的厚膝裤,一路膝行到了游爷爷的灵位前,哭的那是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母亲后来曾不屑地对我们说,我们亲爷爷和亲姥爷去世的时候都没见他这么哭过。 在游爷爷的灵位前,父亲信誓旦旦地指天发誓这一切都只是个误会,他并不是要强抢民女,而是和游小娘一见钟情看对了眼,那天只是带她回去见自己的正妻,也就是我们的母亲高娄氏夫人,说明一下情况,然后择良辰吉日再行迎娶,至今绝无半点逾矩的举动。不料可能是那天自己喝多了,意思表达的不够清楚,让岳父大人产生了误会,结果导致这种悲剧性的结果,真是造化太弄人,好事变坏事。 而游小娘也在母亲之前逐字逐句的悉心教导下,违心地在自己父亲的灵位前表示自己那天一眼就看中了我们父亲这个岁数足以当她爹的老**,现在已经死心塌地地准备嫁给他,请游爷爷放心。 因为父亲当年站在城门楼子上仅靠脸就俘获我们白富美母亲芳心的辉煌战绩早就广为人知,他这会儿虽然岁数大了,但还是挺帅的,所以这种搁别人身上不大会有人信的说法在他身上居然很有些说服力,再加上当事人之二的游小娘自己也亲口予以佐证了,所以在场的不少人真的开始或者选择开始相信这个说法。 父亲紧接着站起身来,以游家准女婿的身份(实际上早就是真女婿了)逐一慰问了守灵的准岳母、准大舅哥们和准小舅子们,之所以没有准小姨子们和准嫂子们,是因为游家人吸取上次的沉痛教训,一见父亲来了就让女眷们全躲回了屋里,只留游奶奶一人坚守阵地。 父亲走到游奶奶面前,扑通一声跪下,直接磕了一个响头,哭喊了声岳母大人节哀,然后抱着她的脚哭了好久,游小娘也跟着跪了下去,喊着母亲节哀哭了起来。游奶奶心里恨不能让父亲跪死,但见只要父亲不起来游小娘也不肯起来,实在是心疼女儿,于是扶起了游小娘,游小娘于是又扶父亲,父亲于是也顺势也站了起来,假装没看到游奶奶的白眼。 父亲起身后,又对当日被他和其他六镇来的叔叔们打得鼻青脸肿,至今伤势还未消退的游家诸位舅舅们诚恳表示:虽然你们的爹没了,那以后就干脆把我当成你们的爹。。。的女婿看待,以后妹夫我绝不会亏待了你们。 父亲诚恳无比的态度和他所具有的巨大权势所带来的强大说服力,让游家人迅速相信了他。游家的舅舅们纷纷握住他的手表示认可了我们两家的亲戚关系,只有游奶奶在一旁不吭气,就算是默认了。 当然后来父亲也没食言,游家的这些舅舅们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也都还安排的不错,可能比游爷爷本人在世的情况下能安排的还要好。 父亲的表演到此还没有结束,他转身走出了游府大门,穿上了由某个很有眼色的随从递过来的鞋,换上了一副威严的面孔,一声令下就拉来了十几个被五花大绑,同时已经给打得鼻青脸肿的六镇军人,这些人都是因为违反军纪而被抓的,主要罪行是强抢民女。 父亲在他们面前转了一圈,义正辞严地痛斥到我和游姑娘是多么的佳偶天成风雅故事,你们这群混蛋玩意儿竟敢说是学我去强抢民女,败坏我的高洁名声,同时也损害了六镇军严明的军纪,罪当处死,立斩不赦,言下之意其实是你们长得有我一半帅吗也配学我。 接着父亲正义的大手一挥,这些败坏军纪的恶棍们被麻利地集体斩首示众。随着十几颗人头落地,在场的邺城人民心里的一口恶气得到了伸张,纷纷鼓掌叫好,对抗情绪骤然间消失地无影无踪,对父亲和六镇军队的支持更胜往日。邺城从此成为了父亲掌控下的重要据点,后来更成为了他治下的两个权力中心之一。 第十六章 我的小娘姐姐游婉之(三) 父亲这种高明的表演虽然收买了邺城人民的心,但在我们这些知道内情的家里人心里却有点恶心,这导致父亲在我们心目中已经因强抢民女而一落千丈的形象进一步下降。比如我就特别想问父亲一句:你叫游爷爷一声岳父你看人家答应你吗? 当然我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只能藏在心里,还有和姐姐还有二哥偷偷私下交流,我们甚至已经开始时不时管父亲叫“老**”。 说回游小娘本人,其实她被抢来的当晚就被父亲借着酒劲儿那个了。第二天一早,姐姐和我听见府里有人哭,一时好奇就循声找了过去,到了屋窗口,悄悄拉开了窗户往里看,就见到游小娘坐在床上,裹着被子,抱着腿哭,但意外的是露出来的衣衫倒是很整齐的。 姐姐和我一见府里突然来了这么个小姑娘,也不知她是什么身份,怎么来的,怎么一直在哭。姐姐心地善良,见不得别人受苦,看她应该比自己岁数小,又觉得她的样子很可怜,于是自作主张推开门进去,走到她跟前摸着她的脑袋张口就是一句:“妹妹,你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一直哭呀?” 游小娘听到后,抬起头神情恍惚地看了姐姐一眼,然后一把抱住我那天仙一样的姐姐,哭的更加厉害,而姐姐一直抚摸着她的头安慰她,于是两人连带上我便以姐妹相称。 结果几天后婉之姐姐小娘的身份确定了下来,导致我们三人为了称呼的改变而尴尬了好久。 很多年后,和我始终姐妹情深的游小娘私下告诉我,那天早上宿醉未消的父亲起床后,一边穿衣服一边用命令的口气告诉她不许乱跑,就在屋里等着他回来,然后就外出处理军务去了。游小娘一个诗书人家的女儿,在自己的家里,骤然间被父亲这样一个老**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且当晚就失去了贞洁,因此一宿没睡,此时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 父亲走后,她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去死,一看屋里有房梁有床单,悬梁需要的东西都齐,于是就穿戴好了昨晚被父亲扒下来的衣衫,又梳洗了一番,准备体体面面地上路。 但事到临头,她又想起了家里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很想再见到他们,一时间犹豫了,于是回到床上拿被子裹起自己后,抱着腿又哭了起来,这就回到了我们推开窗户看到她的那一幕。 就在她犹豫不决,抱腿痛哭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我姐姐那无比温柔的声音,抬头一看,惊诧于她天仙一般的容貌以及和蔼可亲的气质,还以为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解救她了,于是抱住仙女姐姐接着哭,最终在仙女姐姐的安慰下打消了寻死的念头。 她俩因为这件事,彼此非常亲近,又因为她们都是端庄大方的美女兼才女,都通诗书,年龄又相仿,所以也很有共同语言。因此在姐姐未出嫁时,她俩经常在邺城和洛阳的府里以及街上出双入对,引来不明底细的好逑君子们阵阵灼热的目光。当然,也有部分不知轻重的浪荡子们因为真的跟了上来,而被她们身后着便衣的护卫们暴打了一通。 许多年后,游小娘最终成为了游太妃,因为她很庄重又懂礼数,后来家里的姑娘们嫁出去的时候经常由她来操持婚礼,所以一直很受到家里人的尊重。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在她还只是我一个又像姐姐又像阿姨的小庶母。游小娘后来也给父亲生了儿子,但我知道她始终没有真正爱上过父亲这个强抢他入府,又害死他爹的老**,有的只是一种人在屋檐下的无奈,和嫁鸡随鸡的默然。而我那一贯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父亲,居然把游小娘那种自我保护性的恭顺,当做是对他心悦诚服的爱情。 不过我们姐妹三个关系一直很好,我和姐姐先后出嫁后,每次回家省亲,她只要一听到消息,都会像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婉之姐姐一样,带着亲切的笑容,小步快走出来迎接我们。 第十七章 我的攀比狂大哥高澄 我们从楼上下来后,正好碰见了刚跟父亲母亲汇报完事情的大哥,虽然我们都不太喜欢他,但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比几个月以前更高更帅了。他见了我们,一个劲儿地让我们去他屋里看看,我们推辞说刚爬完高楼又下来,有些累了,想回屋休息一下等着吃午饭。但他依然坚持要让我们先去他屋里一趟,不去还不行,我们一听就明白了:他又要装逼了。 大哥作为长子,从小被作为父亲的接班人来教育,因此他的装逼习惯显然大部分言传身教自父亲。但和父亲不同,父亲的无形装逼是为了调节情趣,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干事业上,而大哥不同,大哥是一个为攀比而生的人。他活着就是为了攀比,就是为了显摆,就是为了抓住一切机会踩别人一脚。 在他的连拉带拽下,我们被迫进了他屋里参观,一进屋就觉得他这房间跟整个丞相府古典雅致的风格格格不入,搞得很浮夸,很肤浅,那些珍贵的古玩玉器毫无章法地摆的满屋都是,反正就是很暴发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从个从边镇来的土包子。 不过这也不奇怪,因为大哥一切都要和别人比:小时候跟人比吃的比用的比玩的,长大了跟人比工作比排场比老婆,攀比的内容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内可以比自己的长相身高学识,外可以比部下的数量能力忠诚,连自己找的情妇都要拿出来比,别人不跟他比还不行,我也是服了。 他后来有一个叫元玉仪的情妇,这个元玉仪也是个可怜人,本来也算个郡主县主什么的,结果赶上兵荒马乱,不知怎么的就沦为了孙腾叔叔的家伎,没想到都沦为家伎了还不算到底,居然又被孙叔叔给甩了!可真是够惨的。 但这个元玉仪也不是个简单人物,也不知道她是命好还是脑子好,反正就是某年月日,走投无路的她恰好站在了通往皇宫的必经之路上,又正巧遇到了上朝途中的大哥。 看来还真是各花入各眼,大哥一见到这个孙叔叔玩儿腻了不要的元玉仪,瞬间就移不开眼睛了,立刻将她捡上了车,然后就把她安置在了他平日里用来处理政务的东柏堂住下。在听说了他被孙叔叔抛弃的不幸遭遇后,一向怜香惜玉的大哥深表同情,为了给她出气,他甚至奏请我未来的夫君直接给她封了个琅琊公主的称号,看来他是真的喜爱这个元玉仪。为了让她出入方便,他后来甚至把那个东柏堂的卫士们都经常打发的远远的,省的碍他俩的事,但这也为将来埋下了一个祸根。 先不说祸根的事,大哥素来风流好色,他手下的的人自然就要逢迎他:中书侍郎崔季舒是他的左膀右臂,也是他的损友,平日里经常受他之托,帮他寻访美女充实后院。在得到这个孙弃他取的元玉仪后,大哥非常高兴,一日,他特地对崔季舒炫耀到: “你小子经常替我选美女,可选了这么多,却都没有我自己在路上捡的这个好,你说这路边的野花怎能不采?我告诉你,崔暹知道此事必来进谏,我正等着他呢,你等着瞧好吧!” 崔暹是大哥的另一个重要手下,不出大哥所料,他听到风声后果然很快赶来,大哥猜到他会劝自己不要捡别人的剩菜,就故意在他请示工作的时候,板着脸不给他好脸色看,不给他进谏的机会。 崔暹看在眼里,懂在心里,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过了三天,他再来东柏堂见大哥时,突然扑通一声,从袖子里掉出一个什么东西到了地上,大哥定睛一看,是个名刺。名刺就是名片,就是初次求见别人时,让门房递送的那个东西。大哥见了他的名刺很诧异,问他这是做什么,难道是士别三日,还要和自己重新刮目相看一下吗? 事实证明公务活动能力强的人,一般情商也不会低到哪里去,崔暹听了大哥这话,清了清嗓子,一脸恭敬地回答到: “您我当然见过,但公主我还没见过啊!我今天就是特地来拜谒陛下亲封的琅琊公主的!” 大哥听了这话,高兴得“哎呀”一声,拉着他的手就进去见元玉仪,又把自己路边采的这朵琅琊野花给炫了一遍。 这里面还有个趣事,崔季舒按辈分算是崔暹的叔叔,他见了自己这个侄子此番精彩表演,十分不忿地说到: “我这侄子平日里天天骂我谄媚,没事就跟世子说他叔叔我该杀,嘿,等到他自己也干起这事儿来,比我可厉害多了!” 手下有如此的表演,自然也是为了迎合大哥的攀比欲。而大哥除了攀比欲强,胜负欲也极强,无论什么事情上都要赢,当然,这也是因为他生的确实不错,所以从小赢习惯了,戒不了胜瘾。比如,后来我们和南边的梁朝关系和缓了,大家互相就会时不时派一派使者邦交一下,一般都会选那种最能言善辩的过来,这样好彼此切磋一下嘴上功夫,看看谁比谁能说。每到这种场合,大哥都会亲自派手下跑过去观战,一听说我们这边的辩论选手把南梁那边问的说不出话来时,他那叫一个高兴,不仅当场下令重重打赏,还当着手下的面奋力鼓掌,狂呼叫好,那架势像是刚从大街上过来看热闹的闲汉。 在知道大魏丞相高王的世子竟能为了如此小事大呼小叫后,南梁的使者们都愣了,回去后就把这事当笑话传,丢人都丢到国外去了,最后他们更把这事儿写进了南朝的史书中,成为南方人讥讽北方人没文化的一个典型案例,给人家送了座地图大炮。 大哥的这种攀比和比较,搞得他婚姻很不幸,当然主要是我那大嫂不幸,他整天出去鬼混他无所谓,不过大嫂在隐忍多年后,后来也狠狠报复了他一把。 我父亲虽然也喜欢抬高自己,但并不贬低别人,别人立了功,给人家赞美和赏赐都很大方。大哥则不然,很喜欢贪天之功据为己有:后来有次围城战,明明主要是几个叔叔们指挥的好,还有两个最能打的叔叔因为指挥位置太靠前而不幸阵亡了,结果他最后跑过去捡了个便宜,然后就把所有功劳记到了自己头上,活着的死了的叔叔一个没赏,搞得大家都很不痛快,要不然他这领导怎么当不长呢。 我当了皇后以后,依然很烦他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特别嫉妒我的老公,也就是大魏的天子。他嫉妒我老公比他帅,比他身体好,比他有文化,比他有气度,比他名义上的地位高,所以经常在各种场合找我老公的麻烦。我老公虽然贵为天子,但是和谁的关系都处的不错,唯独和这个见人就要踩一脚的大舅哥不对付,这让我对这位大哥更加厌烦,总寻思着要找机会踩回他一脚。 不久,机会来了,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大哥又开始喋喋不休地挨个儿和家里每一个成年的兄弟攀比起什么事情来,大家都很厌烦,但他是世子,是未来的当家人,所以谁也不敢把这种不满流露出来,只好无言地坐着,装作没听到。 但我不同,此时我已经贵为皇后了,论地位不用怕他了,他反而应该尊敬我,见了我他得跪着。我好不容易回趟家,就想安安静静吃顿饭,结果却要一直听这个大苍蝇嗡嗡,于是我撂下筷子大声说到: “大哥,你是不是外面大门下面的门槛托生的?是不是上辈子谁都能踩你一脚,所以这辈子你要加倍踩回来?” 大哥一时语塞,所有人都在偷着乐,于是我们清净地吃完了剩下的饭。 虽然大哥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作为长子,确实还是很顾及这个家的,虽然经常在嘴上占我们这些弟弟妹妹的便宜,但是心里还是很关心我们,对母亲就更是孝顺,除去干的那些荒唐事外,还算的上是个长兄的样子。 许多年后,父亲去世了,大哥作为世子继承了父亲的事业。但因为他年轻,立的军功又不多,所以很多叔叔们都不大服他,一时间境内的形势有些波诡云谲。为了安抚人心,确保父亲留下的大业不至分崩离析,大哥准备去巡视地方,但他始终对留在家里的母亲妻儿还有弟弟妹妹们放心不下。于是,他从父亲的大丞相府出发前,紧紧握着父亲留下来的左膀右臂之一——丞相功曹赵彦深赵叔叔的手,流着泪说到: “赵功曹,我父新丧,现在各个地方大员心里怎么想的都很难说,所以我不得不出去巡视镇抚一下。家母年老,弟弟们又年幼,我把他们都托付给您了,请您一定要代我照顾好他们啊!” 说完,他又一一拥抱了前来送行的母亲、妻妾、子女和弟弟妹妹们,然后像父亲生前一样,毅然决然地跨上了他的那匹骏马,出发巡视各州郡,终于稳定住了局面。 当时我在邺城,听说这件事后,也不禁慨叹了一口气: 大哥,真的已经是高家的当家人了。 第十八章 进宫前夜 当天晚饭时候,父亲很郑重地告诉我们,第二天一早,我们一家人就要进宫去觐见陛下,大家务必要穿戴整齐、恪守礼节、不可失仪,如果对什么事摸不准的时候,直接跪下来磕头就好,谁敢犯错,回来便是一顿暴碎。母亲也附和到,她可是把那根我们几个从小用到大的擀面杖从邺城一并带过来了,今天的晚饭便是用它做的,很趁手。我们几人听了,纷纷点头称是,我更知道这话有一半儿以上是说给我听的,就乖巧地和大家安安静静吃完了晚饭。 饭后,我们先是又爬上了那座高楼,俯瞰了一下洛阳的夜景,然后各自回屋歇息。我和姐姐一起睡,回屋后,我鞋都没脱就先窜上了床,趴了下来,晃着腿,托着腮对着姐姐问到: “姐姐,你说陛下是什么样的人啊?” 姐姐跟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可就不像当着外人的面那么温柔大方了,她见我穿着鞋就上了床,先打了一下我的屁股,把我的鞋脱了下来对齐了放到地上,然后爬上床捏着我的脖子说到:“你个小皮猴儿,上床都不脱鞋,真不像话。陛下是什么样子,咱们明天不就见到了吗?” 我努力挣脱开姐姐的钳子手,又问到:“哎呀,那也先介绍一下吗,万一明天认错了多不好啊。” “宫里只有一个陛下还能认错?那你去问你大哥吧,咱们几个里面只有他见过陛下。” “我不去,谁知道大哥房里现在有几个女人,我去他屋里搅了他的好事他还不骂我一顿?” 姐姐听了这话,拿指头点了一下我的脑门:“别瞎说,小小年纪怎么什么都懂你。” “嘿嘿,这不都是跟爹和大哥学的吗。姐姐,你说爹让咱们俩也跟着进宫觐见,是不是要给陛下选皇后啊?” 姐姐听了,又拿指头点了一下我的脑门,笑着说到:“你才多大你就想当皇后了,哦,这也不奇怪,去年你才五岁,就想着嫁给孝先表哥了,你当时抱着母亲的腿摇晃那样儿我现在想起来都想笑,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一桩很令我不爽的陈年旧事,姐姐居然还拿出来戳人家的痛处,我生气了,于是用手指戳了一下姐姐的肚子,回嘴到:“你岁数大,你漂亮,那孝先表哥不也没看上你吗?哼,表哥他好歹是亲过我一口的,他亲过你吗?他还答应说等我长大了要娶我呢!” 姐姐这一下也被戳中了痛处,生气了,仗着年纪比我长,力气比我大,直接把我脸朝下按在了床上,一边拿我的小脸儿蹭床一边说:“嘿,孝先表哥那也就是安慰安慰你,等你长大了他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到时让你这小表姨给那些外甥外甥女当后妈去。” 这回姐姐使了劲儿,我力气小,挣脱不开,但始终不停地摆动着双手双脚,同时“嗡嗡”地断断续续说到: “我不当后妈!我不当后妈!孝先表哥说他只爱我一个!将来只讨我这一个老婆!他会等我的!” 结果不久之后,孝先表哥就在父亲和大姨夫的安排下,娶了一个元氏皇族的姐姐,伤透了我的童女心。 姐姐按够了,就放开了我,我翻起身来就拿脑袋往她的肚子上拱,拱得她发痒,笑了半天,最后又把我搂在怀里,我于是抱着姐姐的盈盈细腰问到: “姐姐,你长得这么漂亮,又这么温柔大方,那陛下会不会选你当皇后啊?” 姐姐听了这话,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揉了揉我的下巴,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然后说到: “应该不会吧,咱们家是镇兵出身,皇后妃嫔都是要选勋贵人家的女儿的,再说当皇后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你看尔朱荣伯伯的大女儿英娥姐姐还这么年轻,都当了两回孀妇了。” 这件事是这样的,孝庄皇帝是尔朱荣伯伯扶立的上一任陛下,荣伯伯为了控制他,居然把上上任陛下孝明皇帝的妃子,也就是他的大女儿英娥姐姐嫁给了孝庄皇帝当皇后。 这种安排等于是让弟弟娶了寡嫂,在草原上当然不算什么,你想娶后妈都行,但对于早就迁到了洛阳,汉化程度已经很高的大魏皇室来说就有点儿乱伦的嫌疑了,更何况英娥姐姐本身就不是什么善茬儿,并不是当皇后的妥善人选。 这种畸形婚姻显然结不出什么善果,后来事情的发展可以说是悲剧性的:孝庄皇帝虽然是荣伯伯扶立的,但他实在无法忍受尔朱家宫内宫外都越来越严密的逼迫,于是他在与忠于他的臣子密谋后,提前在宫里埋伏下人手,然后谎称英娥姐姐怀的孩子提前出生了,骗荣伯伯进宫朝贺,就这样在宫里围杀了荣伯伯还有荣伯伯的长子菩提哥哥,以及跟着他们进宫的一干人等。 据说,荣伯伯当时见势不妙,还想抓住自己的大女婿,也就是孝庄皇帝当人质,结果反而被这个女婿亲手捅死了。不久后,荣伯伯的侄子尔朱兆叔叔又以为荣伯伯复仇的名义,再次攻进了洛阳,俘杀了孝庄皇帝,我父亲就是以兆叔叔弑杀皇帝为理由,起兵反了他的。 但毕竟尔朱家是尔朱家,高家是高家,我听了姐姐“高家女儿当不上皇后”这话,很不以为然,一边用脸在姐姐的肚子上蹭来蹭去,一边说到:“那可不一定,过去咱们是镇兵贺六浑的女儿,现在可是大魏高丞相的嫡出小姐了,当初荣伯伯还待在秀容川的时候,英娥姐姐就能给上上个陛下当妃子了,等荣伯伯当了天柱大将军,英娥姐姐就能给上个陛下当皇后了。爹现在已经是丞相、渤海王,大魏都是靠爹才能再造的,那最起码也和荣伯伯的天柱大将军是一个档次了,姐姐你是爹的嫡长女,难道还不配当皇后吗?” 姐姐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肚子,笑着说到:“瞎说什么呢,小小年纪说话就这么功利,哼,就算爹有大功于社稷,那也不能硬把女儿嫁给皇帝啊,那不成拉郎配了?陛下不想娶,咱们还非要嫁啊?” 我抬头看了姐姐一眼,继续不以为然到:“可不就是拉郎配吗?那当初孝庄皇帝还不想娶英娥姐姐当皇后呢,那是他先皇兄的妃子啊!他一开始说这不是乱伦吗,坚决不干,最后还不是一样要娶?” 姐姐听了,摇了摇头:“所以他俩婚姻不幸福啊,我听说英娥姐姐脾气特别大,在宫里天天给孝庄皇帝脸色看。孝庄皇帝在外面要受荣伯伯的气,回了后宫还要受荣伯伯女儿的气,最后实在是挨不下去了,要不最后他怎么在宫里亲手把他的岳父荣伯伯给杀了呢?” 我听了这话,点了点头:“哦,那看来政治婚姻也是蛮危险的,为了咱爹的生命安全,咱们姐俩的婚事还是随缘吧。”说完我叹了口气,把脑袋枕在姐姐的肚子上,做出一副很忧伤的样子。 姐姐被我压的喘不上气,赶紧把我的脑袋挪开,然后顺势用双手钻着我两边的太阳穴说到:“你刚多大岁数啊你就‘咱们姐俩的婚事’了,我可比你大足足的九岁啊,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操心这事儿?我说你是真早熟啊,你肯定是又想孝先大表哥了,是不是?快说!” 我脑袋被钻的生疼,赶紧告饶到:“不想了不想了,我谁也不想了,我只想姐姐你行了吧。” 姐姐松开了手:“这还差不多,别瞎想了,快睡觉,明天还要进宫面圣呢。”然后搂着我的脑袋闭上了眼睛。 我“嗯”了一声,想着明天就要进皇宫了,平时哪有这机会,因此十分开心,就抱着姐姐的细腰睡着了。 第十九章 进宫路上 第二天一早,父亲下了早朝后,为了表示郑重,特意又赶了回来,领着我们出发一道去皇宫:父亲坐在前面的车上,大哥二哥骑着马陪在他的两侧,而我和母亲还有姐姐坐在后面的车里。今天我们一家都穿着汉服,我把那长长的袖子甩过来甩过去,开始还觉得新鲜,但慢慢地就感到浑身都不自在,于是抱怨到: “娘,我们为什么要做这身打扮啊,袖子和裙摆这么长,好不方便啊。”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们来洛阳之前一般都是穿胡服的,因为这样无论是干起活儿来还是逃起命来都比较方便,更何况我们经常是要跟着父亲和叔叔们去打猎的。 母亲听到我的抱怨,呵斥到:“高徔!你给我老实点儿!这里是洛阳,天子脚下,王化之地,我们今天又是要进宫面圣,当然要穿汉服了。待会儿见了陛下,你要谨守规矩,不得无礼,不然小心回家你爹揍你!看看你姐姐,多么端庄,多么大方,你好好学着点儿!” 我扭头看向姐姐,姐姐每到公众场合,那叫一个端庄大方,全然不似昨天晚上在床上按着我脑袋欺负我的样子。只见她一身简素合体的汉家衣裳,端端正正地坐着,一身的书卷气,简直就像书里写的那些个蔡文姬、班婕妤一样。她听了母亲的话,也用扇子轻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以示对母亲的支持。 我被母亲和姐姐教训后,十分不忿,但又不敢继续回嘴,于是透过纱帘往车窗外看去,只见去皇宫的路上两旁已经挤满了人,看架势都是来围观我们的车驾的,我听到他们纷纷议论到: “听说今天是高丞相带一家进宫面圣啊。” “高丞相的长女在哪里,怎么还没看到她?” “听说她可是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呢!” “高丞相的长子长女可都是出了名的粉雕玉砌般的人物啊,今天我早上来这里等着就是为了见他们一面啊。” “骑马陪在高丞相车旁的那位贵公子就是高丞相的长子高澄吧,真是英俊帅气,他今年才十二吧?怎么就这样高大了?” 大哥显然是听到了最后这句话,本来就沉不住气的他立刻喜形于色,嘴都笑咧开了。 围观人群继续说到:“那还用说,高丞相本人就是仪表非凡,听说他当年在平城北门上站岗时,被路过的高娄王妃一眼看中,这才成的亲。而高王妃也是出身平城名门,大家闺秀,年轻时候被很多当地大族争着聘为儿媳啊。他俩生出来的孩子,能错的了吗?” “看来高丞相家从根儿上就是良种,难怪结出来的果子好,真想看看那高大小姐到底是什么绮丽模样!” 虽然人群中大多是对姐姐和大哥的赞颂之辞,但人一多,难免也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这主要是因为二哥也骑着马跟在父亲的车旁,所以不时也会有人指着他说到: “那个小黑胖子是谁啊,是高丞相的跟班吗?岁数怎么还这么小啊?” “嘘,那可是高丞相的嫡次子高洋。” “啊,他也是高丞相的嫡子?是亲生的吗?” 我们一家六口,就属二哥最丑,他听了这话心中肯定不快,但是也早已习惯了,因此没有表现出来。 这时我们的马车路过了一间著名的佛寺,具体叫什么我忘了,反正它最出名的就是有一个塔顶鎏了金的浮图(佛塔),我好奇地拉开帘子去看,结果随着马车行进到某个角度时,这个煊赫的金顶在日光的照耀下,一下子就把我的眼睛晃到了,于是我捂着眼睛哎呦一声,一下子钻到了母亲的怀里。靠着窗子的姐姐见我这个样子,十分好奇,但见我也没什么大事,于是用扇子轻轻拨开窗帘往外小心看去,也想看看那浮图到底什么样子。 但她忘了,其实外面有更多的人也在等着看她:她刚一露脸,围观的人就被惊艳到了,纷纷往前面挤了过来,那一瞬间几乎发生了踩踏,同时爆发出一阵阵惊呼: “这位高大小姐真是个大美人啊!” “没想到这么漂亮!” “她不是边地人吗,怎么长的比南方女子还要秀气?” 姐姐听了众人的惊呼,脸色有些微红,于是轻轻咳嗽了一声,很自然地拉上了窗帘,继续端端正正地坐下,但看得出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毕竟十五岁的青春少女谁不愿意被这么多人恭维,更何况是在天下之中的洛阳。 我这时眼睛已经缓过劲儿来了,但还不如不缓,因为我一睁开眼就看到姐姐还有大哥各自凭着美貌出风头,连二哥都因为长得丑而有人提一两句,可我这个也是正牌的嫡次女却根本没人提起,心里十分失落,继而感到不平,心想都是一个爹娘生的,凭什么我就这样没牌面,嫉妒之下,我又挑起了刚才的话头,故意对着母亲大声问到: “母亲,咱们本来就是鲜卑人啊,现在又穿什么汉服,装什么汉人呢?” 母亲生怕这话被外面的人听到,赶紧捂住我的嘴,告诫到:“嘘,这里是洛阳,不要乱说。记住了,咱们家现在是渤海郡高氏出身,也算是地方上的的汉姓世家大族了,这里是洛阳,很看中门第的,如果没这个出身是要被人看轻的。” “嘿呦,我爹还渤海郡高氏?娘也就是你年轻的时候傻,搞对象的时候让我爹忽悠了,你看那正经河北渤海高氏的四个叔叔,哪一个长得像我爹的?就这咱们还跟人家认亲戚呢,爹脸皮真厚,他颧骨那么高,能是汉人吗?再说了,陛下也是鲜卑人啊,难道鲜卑人就不尊贵了吗?” 母亲闻言不悦,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脑门:“你你你,你就是个杠精托生的你,你爹听到你这话非得揍你一顿不可。你爹没准儿是有鲜卑血统,但肯定不是什么鲜卑大姓啊,他要是跟陛下一个姓,或者能和哪家鲜卑亲贵攀上关系,咱们还用费这么大事跟渤海高氏认亲戚吗?再说了,你爹他怎么就不是汉人啦,他要不是汉人那你姐姐怎么就长得这么像江南女子啊?她自己在街上走的时候谁不问她是不是从南方来的。你外公当年就总抱着她逗乐说:‘这是哪里来的小岛夷呀?这么漂亮。’,你娘我是正经的鲜卑人,那你姐这相貌肯定是随你爹这边的,这证明你爹还是有汉人的底子吗。” “岛夷”是我们魏人对南方人的蔑称,这个词的深层含义是长安、洛阳这一类周-秦-汉时期的中心城市,已经牢牢控制在我们大魏手里了,所以南方的晋-宋-齐-梁这些小朝廷只不过是凭借着长江天险在苟延残喘,就如同海岛上的那些原始部落一样残存化外罢了,早晚是要被我们收拾掉的。当然我姥爷用这个词说我姐姐没有任何贬义的成分,只是说她确实长得文雅秀气。 我对母亲没事就拿姐姐出来踩我感到不屑,于是反驳到:“不是,娘,说到这个,我姐是您二位亲生的吗?该不会是你们俩结了婚一开始怀不上孩子,一着急从哪儿抱回来的吧?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姐姐长得又高,又秀气,还这么温柔大方,像汉家女儿,我怎么就长得矮,皮肤也粗,还这么皮,我们俩是一个娘生的吗?” 母亲听了这话打了我一下:“让你胡说,就是你这小猢狲天天夜游神,一到晚上就到处乱窜,半夜了还不睡觉,当然长得矮,要不我怎么天天嘱咐你姐让她看着你好好睡觉,你才多大岁数你还得长个儿呢。再说了,你姐这么漂亮谁舍得扔?” “哦,那是你们拐来的。” 母亲听了这话又打了我一下:“又胡说,你姐姐个子高是因为她身量像你们二姨,你二姨长得就高。” “不对啊,我二姨长得多黑啊,要不怎么叫娄黑女,我姐多白啊。” “咦!你们小孩子就是不懂审美,实话实说,你二姨才是你娘我们三姐妹里最漂亮的,你爹都说如果黑不算丑的话,你二姨绝对是个大美人。你想想,你二姨夫长得帅吧,他是识货的人,当初他花了多少功夫才把你二姨追到手。” 这里说的二姨夫不是之前母亲提到的那个在逃难路上为了把追兵引开而牺牲自己的丘二姨夫,而是二姨的第二任丈夫窦泰窦行台。窦二姨夫是父亲军中的著名猛将,更是一位长得很英武的美男子,自父亲起兵以来一直负责带领一支精锐部队为父亲充当先锋,一直是所向无前攻无不克。 我听了母亲这话,哈哈大笑起来:“哈,我爹可真敢说,对自己老婆说自己姨姐漂亮,厉害厉害。” 没等母亲骂我,我就先探出头对在外面骑马的大哥和二哥喊到:“大哥,二哥,你们学着点儿!” 二哥听我说这话,不明所以,因此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而大哥见我大呼小叫的样子,虽然也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张口就习惯性地骂到:“高徔你给我把嘴闭上!”,但是刚说了“高徔”俩字儿,他突然意识到路边围观的人仍然很多,为了维护自己的贵公子形象,他也像刚才的姐姐一样,轻轻咳嗽了一声,如此看来长得漂亮的一般肺都不太好,然后才缓缓说到: “高徔小妹,不得无礼,安静坐好,皇宫就快到了。” 第二十章 进宫面圣 随着大哥的话音落下,我们的马车也停了下来,我转头一看,原来已经到了皇宫门口。 虽然已从家里的高塔上见过皇宫,但离近了一看,感觉又大不一样,我抬头见那宫门高大巍峨,蔚为壮观,从中向里望去,层层宫銮,如排云般,不禁赞叹到: “这就是皇宫啊,从这里看,比从咱们府里的高塔上看更加气派,真是富丽堂皇,到底是陛下的居所,比咱们那府邸大多了。” 这时我听到大哥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嘿,早晚我要住到这里。” 还好,他说这话时候旁边没人,不然又是个麻烦。父亲先从他的车上走了下来,我们也赶快从我们的车上下来跟上,然后我们一行人由父亲打头,按照父、母、大哥二哥、最后是姐姐和我的顺序,排成队列,跟着引路的内侍走进宫门,开始爬上一级又一级台阶,穿过一扇又一扇门,许久,终于走到了陛下准备接受我们觐见的偏殿门口。 进了宫门以来,我们都是按规矩低着头小步快走,以示对陛下的尊重,但进偏殿的门时,我偷偷抬眼看了一下:只见台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身着黄袍的大哥哥,看到我们一行人进来后,便起身迎接,我猜想这应该就是陛下了。他身材高高瘦瘦,肩膀倒是很宽,还颇为英俊,可以说是很有皇帝的仪表了。 父亲走到阶下,便领着我们俯身向陛下行三拜九叩之礼,陛下赶忙下来把父亲扶住,示意让我们平身,同时慰劳到: “高丞相一家远来辛苦了,不必多礼,快快平身!说起来,丞相为了大魏的基业,身先士卒,披肝沥胆,同尔朱逆贼奋战一载有余,操劳国事而常不能与家人团聚,实是辛劳。如今丞相一家能够在洛阳团圆,朕心也甚为宽慰,不知您和家人在洛阳还住得惯吗?” 父亲闻言,俯身又要再拜,被陛下扶住,于是做了个揖说到: “臣能够扫清叛逆,与家人团聚,都是托了陛下洪福!如今全家都有幸居于帝都,正所谓河洛王里,天子所在,臣一家都是边地之人,能够亲身在此受陛下教化,实是三生有幸!又怎会住不惯呢?” 陛下听了,赞许地点了点头,看到母亲站在父亲身旁,正恭敬地等候接见,他于是显出亲切的神色,张口便问到: “哦?想来这位必定就是那位当年在平城北门下,年未满二八,便能慧眼识英雄的高夫人吧?” 这时我和姐姐站在大哥二哥身后,看不见母亲的脸,但看她那激动得颤了一下的背影,我就知道她一定是高兴坏了,毕竟年纪轻轻就全盘押中父亲这个超级潜力股是她一生中最值得吹嘘的事,如今到了洛阳,她本来正想找机会自然而然地跟别人提一提这事,没想到这个陛下这么会说话,一见面就往她的心坎儿上说,要不说怎么人家能当皇帝呢。母亲于是赶紧调节了一下呼吸,止住了激动,故意很平静地答到: “陛下真是过誉了,臣女哪里有什么慧眼?只不过当年年纪还小,见我夫君气度不凡,便心生爱慕罢了。” 母亲这话在假意自谦之余,又捧了父亲一把,令他十分满意,不由自主地抚摸了一下胡须,以示赞同。陛下见状,应该是看出了这对夫妻爱慕虚荣的本质,自觉刚才吹捧他俩还嫌不足,于是又加上了一句: “嗯,看高丞相如今的风采气度,想来年轻时更是英武不凡、人杰之表,但也只有高夫人这样的家世气度,方有资格对高丞相心生爱慕啊!” 此话一出,我父母显然是受用极了,母亲更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身子,观察起陛下来,见他相貌堂堂,更生好感,若非因为他是尊贵的天子,定亲不能太草率,简直恨不得当场就把女儿许配给他以示鼓励。 那边陛下见夸赞他俩也夸赞得差不多了,再夸就过了,于是又对着他们微笑了一下,然后往他们身后看去,先看到了我那仪表不俗的大哥高洋,便又问到: “哦?这位就是那位十一岁时,便能单骑赴会,劝说骠骑大将军高敖曹参加义军的高澄公子吧敖曹将军当年在洛阳刚出囹圄,就横槊力战尔朱军的雄姿,我可是从城门上亲眼见过的,那真是项羽再世啊!你只身就敢去宣慰他这么个猛将,也确是胆量过人,正是自古英雄出少年!甚应嘉许,甚应嘉许!”夸完,又拍了拍大哥的肩膀,以示亲切。 大哥听了陛下的夸奖,一脸自得之色,拱了拱手回答到:“陛下所言,确有其事,但臣能招揽骠骑大将军参与信都举义,上赖陛下天威,下借臣父谋略,臣不过是从中传个话,哪里当得上‘少年英雄’四个字,陛下过奖了。” 大哥这话虽然说得很平常,但口气中颇有傲慢之气,也不知他狂什么,毕竟他当时到底是怎么跟敖曹叔叔谈话的,我们都知道。 不过父亲和大哥说的这些什么“赖陛下洪福”之类的话也是很扯的:父亲和尔朱家奋战的时候,陛下为了避祸,正隐居在乡里,以耕田来掩饰身份,他那时整天就是在地里种麦子收麦子,能有什么洪福天威? 不过这些反正也是场面话,大家说说就得了,陛下也没当回事,就又转向了二哥,但二哥年纪太小,没来得及立什么功绩,实在没什么可问的,他只好抚摸了一下二哥的头,勉励到:“二公子,你的父兄都是大魏的功臣,你长大后也要以他们为榜样,为国建功啊。” 二哥听了,谦恭地做了个揖,然后跟大哥一起退向了父亲的身后,陛下于是一边转向我和姐姐,一边说到: “高丞相的二位小姐今天也来了是吧?” 第二十一章 姐姐陛下 这下本次觐见的高潮来了:按照次序,姐姐作为长女,站在大哥后面,而我站在二哥后面。大哥虽然才十二岁,但是早熟,个子长得快,等于完完全全把姐姐挡在了身后,所以陛下一直没看到姐姐的正脸。这时,大哥二哥被慰问完毕后,都退到了父亲身后,这就仿佛撤去屏风一般,将姐姐的容颜蓦然间显露在陛下眼前,他的双眼一下子就移不开了,瞪大了看着姐姐,连嘴巴都有些微微张开。 姐姐这边一开始被看得手足无措,慌忙间只好把头再次埋了下去,但时间一久,见陛下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看着她,姐姐觉得也不是自己让陛下看的,老这么低着头算怎么回事,就索性壮着胆子,把头抬了起来,然后对着陛下莞尔一笑,很平静地与他开始对视。我姐姐是不折不扣的美女,陛下也算是个俊男,他俩这一番无言相看,就仿佛这偏殿里再无旁人。 按照觐见的一般程序,陛下应该和姐姐简单地客气几句,然后再慰问慰问我作为收尾,今天的觐见就算圆满结束了,但我们一行人左看右看,也没见陛下有这个意思,反而就见他一直和姐姐互相看着,就好像是要看这么一辈子。父亲一看,心想这要等到何时,实在等不及了,于是开始用提醒的口气,对陛下轻声介绍起我来。 但父亲说了等于白说,陛下,跟没听到一样,眼睛仍旧一动不动,算是长在姐姐身上了,根本没向我这边撇一眼。我觉得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受到了冷落,很没面子,很委屈,都快要落泪了,而父母亲和两位哥哥见状,也面面相觑,场面一时间十分尴尬。 这时在陛下身边侍奉的刘常侍实在看不下去了,轻轻牵了牵陛下的衣袖,小声提醒到:“陛下,陛下,那边是高丞相的二小姐啊。” 陛下被拽了几下,终于回过神来,恍然自觉失态,于是赶紧低头理了理领口,掩饰到: “哎呀,这个,不知为什么,今天的朝服领口有些紧,我刚才一时间竟转不过头来,真是失仪啊,哈哈。”随后又摸了一下我的头以示抚慰。 这借口实在糟糕,但谁敢质疑陛下?父亲听了这话,更故意附和到:“是的,陛下为端正仪表,竟然特意穿紧一些的领口,防止自己左顾右盼,真是我们臣下的典范。夫人,回家后把我和子女们的领口一概缩小半寸,以贯彻陛下的垂范。” 陛下听了这话,哈哈一笑:“高丞相说笑了,朕只是今日的服饰有些紧而已。” 我心里憋着气,也小声嘀咕到:“就是就是,也不怕把我们勒死。” 父亲听到我在嘀咕什么,立刻喝止到:“徔儿,住口,出发前为父是怎么告诫你的,陛下面前岂可随意讲话?还不快叩头谢罪?” 我听了这话,其中知道厉害,赶紧跪了下来,捣蒜般叩头到:“臣女知错,望陛下恕罪。” 陛下亲切地把我扶了起来,又摸着我的头说到:“她还是小孩子吗,哪里懂那么多礼法,哈哈?”嘴里说的虽然是我,但眼睛又看向了姐姐,姐姐这时可能是有些害羞,低下了头。 父亲见状,脸上露出了笑意,又故意说到:“禀陛下,臣下的家人今日已经见过陛下了,陛下日理万机,不宜再行打扰,臣等先行拜别陛下了。” 陛下一听,急了,忙说到:“今日的政务倒也没什么要紧的,高丞相一家人难得入宫,不如一起用了午膳再走吧。” 父亲见这是个欲擒故纵的好机会,立刻说到:“臣恭谢陛下天恩,但臣今日尚有些重要事务需要处理,臣的犬子也要参与筹划,恕不能陪伴陛下了。” 陛下听了,有些失落,但既然高家的男人们都要回去了,他怎么也不好单门只把女眷们留下来,这样做也太不合礼仪,于是只好说到:“既然如此,那丞相便去吧,朕改日再宴请丞相一家饮宴。”然后又留恋地看了姐姐一眼,姐姐也颇有深意地回望了一下他。 我们一家人再次叩头,就此拜别了陛下,然后跟着引路的内侍出了殿门,按照来时的路远路返回去。等到出了皇宫的第二道大门后,我想起刚才受的冷落,心里实在不平,于是嚎啕大哭起来,委屈地抽泣到: “我听说南朝的佛教徒竟陵王萧子良曾问大儒范缜:‘你不信因果报应之说,那么人为什么会有富贵贫贱之分?’范大儒答到:‘人生如同树上的花同时开放,随风飘落,有的花瓣由于风拂帘帷而飘落在厅屋内,留在茵席上;有的花瓣则因篱笆的遮挡而掉进粪坑中。殿下就犹如留在茵席上的花瓣,下官就是落于粪坑中的花瓣。贵贱虽然不同,但一切纯属偶然,这里面又有什么因果报应呢?’” 说到这里,我顿了一顿,然后大声哀嚎起来:“可我和姐姐就是一个爹、一个娘生的呀,为什么老天对我俩就如此不公?难道是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吗?平日在家里,父亲母亲就不待见我,只宠爱姐姐一个;出了门上街,路人们也不待见我,只围着姐姐一个;想不到如今进宫见了陛下,陛下也不待见我,还是只盯着姐姐一个,把我一个人晾在一边那么久,丢死人了,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说罢我就扒着旁边的栏杆假装要投水,左腿都骑到栏杆上去了,看到我这个样子,大哥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二哥捂着嘴小声偷笑,姐姐也在一旁背过身用扇子掩着口窃笑个不停,宫里的卫士和侍从们见了,也纷纷忍着笑快步走开。 父亲见状,觉得脸都要丢尽了,又惊又怒地对着母亲问到:“昭君,你是怎么教孩子的?这种话在这种地方也说的出来?快把她塞到车里去!” 母亲气坏了,一把就把我从栏杆上扒了下来,重重打了一下我的屁股,小声骂到:“你这孽障,这是皇宫,你胡说什么?小心你的小脑袋!”我还想争辩,但马上就被母亲捂住了嘴,旋即一路被推着上了车,姐姐也赶忙跟着上去了。 我被推上车后母亲就开始揍我,姐姐在旁边不停地劝她,但我还是挨了不少打。不过我素来顽皮,挨揍早就挨习惯了,所以也并不当回事。在挨打的间歇,我甚至有闲情从车窗里往外观望,只见父亲也不上自己的车,站在下面看着我们这边,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事情,笑了一下,然后又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第二十二章 我父亲的前义兄弟尔朱兆叔叔(一) 那天晚饭后,忙了一天的父亲又想起了早上进宫时我的无礼举动,十分生气,加上饭后也很应当运动一下消消食儿,于是就又和母亲一起给了我一顿男女混合双打,下手非常之歹毒。 不过没事儿,调皮的孩子就要学会忍受,所以我也十分扛揍,接着说回父亲:父亲早上跟陛下说有要事要处理,还真不是托词,因为第二天他就召集了自己几乎全部的重要将领们到了府里,一起商议一次非常重要的军事行动:如何彻底玩儿死目前仍盘踞在并州晋阳的头号大敌——他之前的结义兄弟,如今的心腹大患——尔朱兆叔叔。 兆叔叔和父亲的关系非常复杂,真可谓是恩怨交织,以至于到了错综复杂的程度:首先,兆叔叔是父亲前上司——尔朱荣伯伯的侄子,父亲和荣伯伯虽然是下级和上级的关系,但辈分上却算是平辈,以此论之,兆叔叔应该也算是父亲的晚辈,当然父亲可不敢占他的这个便宜。 后来他俩还一起讨伐过发生在青州北海郡的邢杲叛乱。这次叛乱实际上是父亲他们之前参与,后来镇压的六镇大起义的一个副产品:正是来自我们老家六镇的起义军们,到了河北之后,在葛荣葛大王的指挥下,到处烧杀抢掠,又把大魏的官军打的节节败退,导致河北地区的人民纷纷跑到了青州避难。 正所谓祸不单行,这些河北难民们到了青州,又被当地的豪族欺凌,心里非常怨恨,结果这时,出身河间地区的一个叫邢杲的人站了出来,他振臂一呼,揭竿而起,于是河北流民们纷纷云集响应,一时间足有十几万参加了叛乱,把青州搅得风起云涌。 说是叛乱,其实和父亲他们之前参与的六镇起义的性质差不多,但现在既然轮到父亲他们作为镇压的一方登场了,当然就管别人叫叛乱了,这就有点宋江打方腊的味道。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次叛乱恰恰和大名鼎鼎的南梁陈庆之北伐发生在同一时期,而且紧接着在青州南部又爆发了泰山太守羊侃叛变大魏,企图夺取兖州归附南梁的事件,这又和邢杲的叛乱遥相呼应,再加上之前大魏军队的主力实际上一直在河北抵挡葛大王的六镇起义军,根本无暇东顾青州,而邢杲本人出身地方大族,很有号召力,又非常狡猾善战,所以他的军队发展极快,青州地区的形势一时间极为危急。 这次叛乱如果处理不好,尔朱家掌控的大魏朝廷就会处于腹背受敌的状态,而不断吸引流民入伙儿的邢杲甚至有可能成为第二个葛荣葛大王式的人物,或者相当于青州的孙恩。再加上正在大魏南方地区大举进军的陈庆之白袍军,和青州南部的羊侃军,都在给风雨飘摇的大魏不断雪上加霜,如果事情照着这样发展下去,大魏就是天塌地陷之势。 因此荣伯伯在擒获了葛大王之后,先是派父亲连同行台于晖一起,率重兵在泰山击破了羊侃,迫使他突围而出,逃奔南梁,这就解决了青州南部的危险。随后又让得胜的父亲马不停蹄地和兆叔叔会和,再加上荣伯伯很亲近的元氏宗亲元天穆作为主帅,打出为元氏讨贼的旗号,一齐出马,务求迅速讨平邢杲。 顺便一提,这个元天穆最后是和荣伯伯一起死在孝庄皇帝手里的,所以说这次派出的三个人都是荣伯伯的铁杆亲信,得力干将,足见荣伯伯对这件事的重视。 荣伯伯的布置果然十分奏效,经过奋战,父亲他们迅速击败并俘获了邢杲,把他送到了洛阳斩首。而父亲和兆叔叔作为这次战役的主要将领,共同作战立功,等于是一起扛过枪,所以他俩又成为了关系不错的战友。 等到荣叔叔被孝庄皇帝杀了之后,兆叔叔接替他成为了父亲名义上的上级,之所以说是名义上,是因为父亲对于这个新上级并不卖力,反而一直在坐山观虎斗: 在兆叔叔和洛阳的孝庄皇帝激烈交锋期间,作为地方实力派的父亲不动声色,两不相帮,一直窝在晋州积蓄实力,观望形势。兆叔叔几次派人召他一起去打洛阳,父亲都派孙腾叔叔前去推脱,声称目前要讨伐周边山区的山蜀蛮人,腾不出手,等讨平了蛮人之后立刻就南下去和兆叔叔合兵,形成掎角之势。 兆叔叔听了这话,很不高兴,但他毕竟不是死去的荣伯伯,没有一言不合就赏人一顿板子的威望,只是颇有深意地说到: “老孙,你回去告诉高刺史,我做了一个好梦,梦见我和我的先人一起登上了一座高丘,高丘周围的土地,都耕耘得已经很熟了,只剩下了一些马蔺草没有除掉。先人命我将马蔺草拔除掉,我随手几下就将草拔除干净了。由此来看,我一定会无往而不克的。” 孙叔叔回去后就向父亲作了汇报,父亲听了一怒,当即说到: “他这话什么意思?是说陛下是草,一种植物是吗?他还想把陛下当成草,给拔了是吗?我看尔朱兆这是要上天了,满脑子悖逆,还敢说出来!嘿,我是不能一直给他们家干下去了,要不然得给他们陪葬啊!” 打仗前做梦是尔朱家的优良传统,荣伯伯当年和葛大王决战之前,也说自己做了一个梦:在梦里,荣伯伯梦见葛大王旁边站着一个人,跟葛大王索要佩刀,葛大王不想给,那个人眼睛一瞪,厉声说到: “我乃道武皇帝,我跟你要东西你敢不给?” 道武皇帝可不是一般人,他是仅次于太武帝拓跋珪的大魏第二号战神——拓跋焘,就是曾经粉碎了南朝刘宋的元嘉北伐,一举打到过长江边上的那位皇帝。葛大王一听“道武皇帝”四个字,立刻就怂了,乖乖地把刀交给了他,他就又把刀塞到了荣伯伯手里。 荣伯伯一觉醒来,马上召集众人,给大家讲述这个梦,并且总结到:既然有道武皇帝撑腰,咱们何愁不胜。此梦一出,军心一时大振,作为荣伯伯近身亲信的父亲更是带头鼓掌叫好,狠狠烘托了一下气氛,可他转头儿就跟我的那些叔叔舅舅,姑父姨夫们悄悄说到: “天柱大将军在河阴杀了几千个元氏亲贵,这里面得有多少是道武皇帝的子孙?要是道武皇帝真的地下有知,拿了那把刀,恐怕也得先把他砍了吧?” 有这种先例在,所以我们也不知兆叔叔这梦到底是真的假的,不过后来的事儿还真应了这梦,兆叔叔如有神助一般:渡黄河的时候黄河枯水,打洛阳的时候黄沙漫天,直到他麾下的骑兵去砸宫门的时候,禁军们才反应过来,但已经太晚了,他们连弓都拉不开。兆叔叔就这么杀进了洛阳,俘虏了孝庄皇帝。 父亲没想到皇帝这么不禁打,这么快就垮了,本来以为是坐山观虎斗,结果成了坐观虎吃肉。兆叔叔在洛阳大肆抢掠一番的同时,顺手就把皇帝押回了晋阳。一开始父亲听说兆叔叔要把皇帝弄到晋阳关起来,还动过在半路上截圣驾,好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念头,但可能是日期有误,结果扑了个空。但被俘的皇帝毕竟还是皇帝,不能真像草一样给拔了,于是父亲给兆叔叔去了一封信,劝他不要干悖逆的事,不然会与天下为敌,但兆叔叔此时正是自我感觉万分良好,自认天下无敌的时候,所以根本就没搭理父亲,转眼就勒死了皇帝,真的把他当做梦里那座山丘上的马蔺草一样,给拔掉了。 第二十三章 我父亲踩着恩人们上位的黑历史 谈到我父亲和兆叔叔的恩怨,就不得不涉及到这么一个关键性的问题:谁是我父亲最大的恩人?谁又是我父亲的最大的伯乐? 答案当然是尔朱荣伯伯,如果没有荣伯伯这个号称董卓第二兼曹操第二的乱世枭雄的赏识和提拔,父亲绝无可能在短短六年的时间里,就从一个葛荣军中叛逃出来的丧家之犬,变成至尊至荣的大魏丞相、渤海王。 但事实上,我父亲投身乱世的时间要比六年更长一些,至今已过了八年。而且就像这八年中不断更轮转的四季一样,父亲也前前后后改换过四次门庭,其中跳槽三次,单干一次,简历不可谓不丰富,就连那被后世公认为反复无常代名词的汉末飞将——吕布,也只不过是三姓家奴而已,比起跳槽这件事,他在父亲面前都要甘拜下风。 其实在这中间,父亲还曾经试图单干过一次,但看时机不成熟,又放弃了。 而在这反复横跳的八年里,父亲也曾有过四位上司,这四个上司可以说都对父亲不错,都是他的恩人与伯乐,特别是后面的三位上司,都把父亲提拔到了某个关键性的岗位,而这每一个关键性岗位,又成为他通过跳槽,走向下一个更高一级关键性岗位的坚实台阶,使得他能够一步紧接着一步,迅速走上权力的巅峰。 但父亲呢?他对这四位赏识提拔他的上司,并没有死心塌地地效忠追随,反而对他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或明或暗地,进行过各种精心设计的算计,其中的一些算计甚至是致命的。 而这四位上司们的事业,真的也都先后垮了个粉碎,并且大多和父亲脱不了关系。用今天的话来说,父亲就是一个去哪儿哪儿倒闭,他却总受益的主儿,谁雇他谁倒霉。 如果在道德上更苛责一点的话,父亲简直就是西方那个寓言中的农夫怀里的蛇,或者是东方那个故事中东郭先生袋里的狼,再或是郝建车轮前的老太太:因为对于这四个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上司,他计划谋害过一个,间接害死了一个,现在又准备再玩儿死一个,简直就是和上司有仇。而另外那一个父亲唯一没动过杀心的上司,也是死于非命,因此父亲绝对是一个上司克星,如果放在今天,是绝没什么人敢雇他当部下的。 但这一切农夫与蛇的故事,都要从一场几乎毁灭了半个北方的大风暴说起,而我和二哥就出生在这场大风暴的风暴眼中,我俩的一生都和它割裂不开。所以尽管这段故事既黑暗又残忍,但我却仍然不得不把它细细讲述。 这场把大魏的一切都刮了个颠倒的大风暴就是—— 六镇大起义。 第二十四章 六镇大起义的缘起(一) 事情发生在正光四年,这一年,位于大魏北境的六镇地区普遍歉收,结果很不凑巧的是,更北面的柔然也在这一年发生了大饥荒。 为了寻找食物,柔然人南下打了过来,一番烧杀抢掠之后,六镇地区的粮食就更不够吃了,普通镇兵们几乎已经到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程度。 俗话说当兵吃粮,更何况这些边防军人们眼下还要提着刀枪去和那些杀过来的柔然人拼命,所以他们现在吃的每一顿饭都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顿饭,而吃不上这最后一顿饭,就意味着他们这些世世代代为国家流血卖命的人,会成为一个饿死鬼。 因此,这种令人既感到愤怒,又感到耻辱的饥饿,已经严重打破了这些凶猛的边防军人们心中“当兵吃粮”这条最危险的底线。于是,某一天,在六镇里面最东边的怀荒镇,一群饥饿的镇兵们把他们的指挥官镇将于景堵在了官署门口,要求发粮赈灾。 这个于景本来是洛阳人,是因为政治斗争失意才被贬斥来的怀荒镇,所以一贯自视高人一等,根本不把镇兵们当人看,于是他骑在马上,轻蔑地看着镇兵们,打着洛阳口音的官腔说到: “朝廷的粮仓是你们想开就开的吗?私开官仓,可是要杀头的啊!快快散开!” 但怀荒的镇兵们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他,齐声反问到: “可是没饭吃,一样会饿死啊!” 于景还是没意识到这一动不动中蕴藏着巨大的危险,仍然毫不在意地说到: “嗨,你们没饭吃,为什么不去草原上打黄羊呢?” 听了这话,一个高大的镇兵再也抑制不住快要喷出来的愤怒,他冲上前去,一把把于景拽下马来,狂怒地骂到: “打黄羊?我打你X了个X!老子今天先打死你!” 然后挥拳就往于景的脸上打去,一拳就见了血。 被饥饿折磨的既痛苦又烦躁的镇兵们,见了这一丝鲜血,都被点着了,纷纷拥上前去拳脚齐下,拼命发泄着心中的怨恨,等他们散开,于景已经被打的奄奄一息。 这还不算完,愤怒的镇兵们又把于景的老婆给抓了过来,这个女人平日里也看不起镇兵们,管他们的老婆叫村姑、农妇。于是镇兵们把他们两人都扒了个精光,然后给于景披上了件破兽皮,给他老婆披上了件破红袄,在羞辱了他们这两个来自洛阳的,自觉高人一等的汉化鲜卑人很久后,才一刀一刀地把他们给宰了。 震撼大魏王朝的六镇大起义,就这么开始了。 这次凶猛暴烈的起义,实际上无异于大魏的一场内战,甚至是鲜卑族的一场内战,因为六镇主要就是由鲜卑人构成的。我问过父亲,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一步?为什么这些原来忠诚的边防军人们,会在这条几千里长的国防线上的各个据点,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不约而同地哗变?而且哗变后第一件事几乎都是残忍地砍死自己原来的长官,而这些长官们很可能都是他们的鲜卑族同胞? 父亲惊异于我的问题,觉得对于我这么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来说,这个问题也太深奥了,于是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尽量用最浅显最易懂的语句回答到: “徔儿,一家人家产分的不均,也是会打架的,有时甚至会比外人打得更狠。” 是的,从某种角度来看,六镇大起义就是大魏的统治民族——鲜卑族,一次并不公平的分家的结果。 第二十五章 六镇大起义的缘起(二) 六镇本是大魏在从盛乐迁都平城后,为了拱卫新的京城,防御更北的草原民族柔然,而设置的六个边防重镇的统称,自西而东是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的边镇,不过都没有这六个边镇出名。这条由这六个重要支点组成的长线越过了长城,是华夏历史上少有的如此靠北的国防线。 六镇人的构成,最早是由大魏皇帝选拔出的部落兵们组成的边防部队,大魏素以柔然为大敌,所以这些部落兵们都是比较精锐的,他们在大魏历代皇帝们对柔然络绎不绝的征伐中屡建功勋,打得柔然一直抬不起头来。 在大魏以平城作为首都的时期,这些边防军人们的作用极为重要,因此虽然六镇苦寒,而且位于前线,但待遇和地位都是很不错的,甚至比在那些在都城的同胞们升的还要快,吃的还要好,于是六镇成为了大家向往的地方。 举个例子,在那个时期,朝廷是可以让别的地方,在自己的饭都吃不饱的情况下,先紧着六镇供应的。曾经有一个自己都吃不饱饭的地方的长官,在收到朝廷让他给六镇地区运粮的命令后,写了封奏折,向朝廷陈述了自己这个地方的困难。而朝廷根本不听,直接给了他一道批复,核心内容就八个字: 国防需要,赶快送到。 这个例子说明了两点:第一,朝廷原来是可以让别的地方在即使自己都吃不饱的情况下,也要先紧着六镇吃饱的;第二,如果六镇光凭自己产的粮食,可能是吃不饱的。 但随着大魏迁都洛阳,这第一点很快就变了:因为国都南迁,所以防范柔然的必要性大大降低,毕竟柔然再凶猛,也不大可能跑几千里到天下之中的洛阳去。 因此六镇边军们也迅速从国门卫士沦为了看大门的,上升渠道被收窄,军饷待遇被降低,供应水平被调整,六镇人吃不饱变成了六镇人自己的事,朝廷不会再让其他地方的人为六镇人做出牺牲,而只会让六镇人继续为朝廷做出牺牲。 显然,六镇人也不愿意毫无盼头地为朝廷做出豪无休止的牺牲,更何况是献了青春献子孙这种,因此人心开始浮动,很多人有了离开的念头。 但是,北境也不可以没有人守卫,于是,在朝廷的一系列的制令下,绝大部分六镇人们实际上开始被强制束缚在了这片苦寒而贫瘠的土地上:他们一辈子只能留在六镇当兵,不可以出去求学、做官,而即使他们在六镇的军队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就算混的好的,最后可能也只是个营长连长,这根本无法抵偿他们所付出的血和汗。 更有甚者,六镇甚至开始成为发配犯罪人员的流放地,比如我曾祖父就是这么过来的,于是南迁到洛阳的那些越来越汉化的鲜卑人们,也开始越来越鄙视起他们这些被迫留在北方的这些穷亲戚来,“镇兵”、“府户”这些以往光荣的称呼,如今变成了骂人的话,好像大家都忘了,他们本来都是鲜卑族的同胞,甚至六镇人们只是因为更加勇猛善战一些,才会被派去担当戍守国门的重任,谁会想到祖先们的战功赫赫,反而成了后代们的沉重枷锁? 第二十六章 六镇大起义的缘起(三) 而这种种不公正的待遇,反映在普通镇兵们的身上尤甚,不少人从光荣的职业军人,沦为镇将等官员的仆役。而在这种情况下,之前提到的第二点——六镇产量不足的问题,就变得愈发明显了:六镇地区的粮食本来就产量不足,现在又没有其他地方的粮食运进来,因此一些最底层的镇兵甚至已经开始吃不饱饭,这已经是在试探“当兵吃粮”这条最危险的底线了。 可能距离真的会让人失去警惕感,大魏的皇帝和大臣们竟然没有意识到,让当兵的吃不饱饭,是比让老百姓吃不饱饭还要危险的一件事,更何况还是这些六镇的镇兵们:他们忘了,这些镇兵们因为戍守北境,始终保持着高度的战备状态,非常凶猛,他们的刀枪从未入库,马从未放南山,是一群绝不可慢待的狠角色,跟内地那些因为承平日久,因而武备松弛的军队完全不一样。 所以,当这些六镇人们再也忍受不了加诸自身的各种不公正待遇的时候,第一反应一定会是用自己最熟悉的暴力,进行最激烈的反抗,而内地的军队们则很可能无法进行有效的抵抗:这就像几百年后,安禄山的边防军们从范阳南下的时候,“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会把大唐的内地军队打的溃不成军一样。 而且六镇人,尤其是里面的鲜卑人,骨子里是有这么种先前阔的骄傲的:眼看自己祖上是地位尊荣的国门卫士,到了自己这里,连饭都吃不饱,还得为人仆役,心里不可能痛快地起来,则必然是对南迁的大魏朝廷的皇帝大臣,以及他们所推崇的那一套汉化的生活方式,有着最切齿的反感,一旦他们对着朝廷举起刀剑,一定是会用最凶狠的方式劈砍下来的,这一点从后来他们在起义中采取的诸多毁灭性措施中就可以看得出来。 当然,洛阳远,边镇近,对他们产生直接压迫的还是那些镇将一类的官员,所以镇兵们对这些人的仇恨更甚,因此很多起义都是从聚众砍杀镇将开始的,就比如怀荒镇兵们在官署门口围杀于景。 镇兵们之所以对镇将们有这么深的仇恨,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戍守北境既然从之前的香饽饽变成了冷板凳、苦差事,那派过来的镇将们就大多是在政治斗争中失意的人。等他们到了边镇,一则是满肚子怨气,不想好好工作,只想着捞足了钱送回去行贿,早点儿调回洛阳;二则是这些人在长期汉化之后,自视高人一等,鄙视六镇人们种种质朴传统的鲜卑习俗,以至于和整个边镇格格不入,这就造成了兵将间更加不和。 第二,六镇既然成了流放地,自然也会有一些贪官污吏们被发配过来。而这些奸猾之徒们到了边镇,正经本事不会,但却很会教唆镇将们使出各种新鲜花样克扣盘剥镇兵,这自然就更激起了镇兵们对镇将,以及对朝廷的愤恨。因为在他们眼里,这些镇将和他们的帮凶们,统统都是朝廷派过来的,和朝廷是一路货色,根本分割不开。 所以,当他们砍掉眼前的镇将的脑袋之后,下一步自然就是要把眼睛望向洛阳,向那南面称王的大魏朝廷讨回一笔欠账——一笔他们绝对还不清的欠账。 因为这一年,已经是孝文皇帝南迁洛阳的第三十个年头,大魏朝廷这三十年来积欠六镇人们的全部本金连带利息,这次绝对偿还不起。 第二十七章 高阙戍的破六韩 刚才提到的怀荒镇,在六镇的最东面,而六镇里面最西面的边镇是沃野镇,在它的西北方,又有一个叫高阙戍的小边防站,而这个小边防站实际上是六镇大起义真正的策源地。 这高阙戍有个戍主,就是这个小边防站的站长,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官儿虽不大,但脾气不小,没准儿也是从洛阳贬过去的,反正和怀荒镇的镇将于景一个样子,都跟部下处不好关系。 在历史的不同时期,跟部下处不好关系的后果可大可小,但很不幸的是,这个戍主的部下里有一个叫破六韩拔陵的狠角色,所以结果就是,在一次口角之后,他被这个破六韩一刀砍成了两半。 按道理,高阙戍和怀荒镇相隔几千里,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知道怀荒镇民围杀于景的事情并随之相应的,所以这两个地方的起事实际上是一种不约而同的行动,因为六镇不是一个火药桶,而是由六个火药桶,甚至是由比六个多得多的火药桶们堆在一起组成的大型火药仓库,并且就在这几天之内,同时出现了多个起火点,最终形成了一次大爆燃。 这个高阙戍的狠角色破六韩,也有叫他破落汗的,反正都是匈奴语音译,我也听不懂。据说他是某位匈奴单于的后裔,当然匈奴的单于也多了去了,什么南匈奴、北匈奴,再加上后来西晋末年刘渊建立的汉赵匈奴,还有曾经和大魏争霸北方的赫连勃勃建立的胡夏匈奴,那个不得有一窝单于?反正是数不清。 但他的这个出身在镇兵中毕竟算是高贵的,再加上他为人勇武善战,因此在战友中很有一些威望。他杀了戍主后,这些战友们便拥戴他为主,一举拿下了高阙戍。 事实证明,这个破六韩的确是颇通兵略,因为他马上就聚集起响应他的镇兵们,集合队伍便往沃野镇进军,正所谓兵贵神速,这样可以打沃野镇将一个措手不及,从而尽快拿下沃野,迅速扩大起义影响。 之前提到过,我父亲的初恋情人韩智辉韩小娘的第一次婚姻就是嫁到了沃野镇。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当她听说高阙戍那边好像出事了,便敏锐地察觉出大事不好,再结合对沃野镇军队里兵将之间紧张关系的清醒认知,她立刻判断出高阙戍的人下一步一定会来打沃野,而且也一定会有大把的沃野人给他们充当内应,便力劝她的前夫和公公赶紧率军撤到安全的地方布防,至少要尽一切可能加强沃野镇的防卫,因为她的公公就是沃野镇将,一定会是镇民们最主要的报复对象。 这个判断非常准确,但那傻子前夫和他那当镇将的爹根本不听她的,还说她头发长见识短。于是韩小娘当机立断,把长头发一盘,以回娘家的名义,自己一个人骑马连续奔驰数百里“嗖”地就跑回了怀朔,气都不带喘的,跟那天在洛阳相府门口儿连车都下不来的柔弱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 当然韩小娘有这种精湛的骑术也是不奇怪的,毕竟她小的时候整天把我父亲当马骑,我父亲这条未来的天子真龙她都骑得稳稳当当的,更何况区区一匹骏马?果然,就在她跑回怀朔不久,破六韩攻破沃野的消息就传了过来,跟她的预言一模一样,可见她脑子真的够使。而她的前夫一家也随着沃野城陷全家被杀,她也就成了个可怜的小寡妇。 不过我隐约感觉出她不是特别在乎这件事,因为她虽然跟前夫在一起过了小十年,但两人居然没孩子,这应该是她前夫的问题好像,所以俩人的感情实际上挺一般的,她也几乎没跟我们提起过她的前夫。而且,若不是因为这件事,她也就没机会在几年后成功猎获我父亲的再次关心,从而顺利进入我家大门,成为大魏渤海王高丞相十分宠爱的侍妾。 而攻破了沃野镇的破六韩,为了进一步扩大起义影响,把大魏的年号正光改为真王,意思就是洛阳的那个皇帝是个假的,我破六韩才是真正的王。 在他攻破沃野和改变年号这两大举措的影响下,六镇各镇的华夷百姓们一时间纷纷前来响应,破六韩也在此刻成为了六镇大起义前期最重要的人物,于是,他再一次集结兵马,向南进军,开始逐个扫荡大魏派来镇压他的主力军团,所向无敌。 第二十八章 破六韩的大战略 面对如此大好形势,破六韩没有浪费时机:他在自行率领主力向南进发的同时,派他的偏将卫可孤率领一支大军向东进发,去围困六镇之一的武川镇,然后又把武川西面的怀朔镇也围了,怀朔就是我们的老家。这两个边镇加上沃野,就囊括了六镇的整个西半翼。 破六韩的这一次分兵,极其类似当年秦末陈胜吴广起义时,陈胜刚一攻克蕲县,就派符离人葛婴率兵攻取蕲县以东的地方的做法,而破六韩的这一做法也是十分正确的:他以天火燎原的节奏,在各个方向同时给予大魏朝廷不间断的打击,使得他们处处挨打,处处被动,喘不过气来,不能腾出手来布置对起义军的包围圈。 我记得上大学的时候,《世界现代史》这门课的老师在讲到俄国十月革命的时候告诉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导师列宁就曾经说过:“起义军队的军事行动,就是要进攻进攻再进攻,永远要让反动派处于措手不及的状态。” 这句话大意如此,具体表述我记不清了。虽然列宁说这个话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世纪了,但这种起义战略思想在某种程度上是历代相通的,因为只要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起义军就应当不间断地进攻腐朽没落的统治阶级敌人,使之没有喘息之机,从而不能积聚力量对起义军队进行反扑。 正所谓“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如果该进军的时候没有趁势而进,让反对派有了喘息的机会,很可能就会出现巴黎公社起义那种被法国反动的梯也尔政府调集部队予以镇压的悲剧性结果。 不好意思,作为一名历史专业毕业的女硕士,虽然我现在困在一个七岁女童的身体里,但仍然忍不住抓住一切机会在自言自语中显摆我的渊博学识,这可能就是憋的。再说了,正经女人谁学历史,还念到了硕士。 当然,在十月革命几十年以后,毛爷爷在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中,结合中国的实际国情,对列宁的这一战略进行过天才的变通,也就是著名的工农武装割据思想。而 毛爷爷的这一天才战略,就像他其他的一切大手笔一样,都是有深刻的历史和文化的基础的:就比如华夏历史上大规模农民起义的老祖宗——陈胜吴广大起义的时候,陈胜吴广就是在大泽乡起义成功后,第一时间招揽并派遣各路人马分头出击,去攻占秦朝控制的各个城市,煽动原六国遗民起事,从扩大起义影响,形成“天下伐秦”的大好形势的。 而另一方面,秦末农民大起义的最终胜利者,汉高祖刘邦,则采取了不太一样的做法:他在斩白蛇起义后,没有直接就去硬碰秦朝力量强大的城市或者县城,而是先钻进芒砀山打了一段游击,然后看时机到了后,才果断杀回老家沛县举义,成为了沛公。 这事儿我知道的最清楚,因为我爹冒认的渤海老高家的一位先人就是刘邦沛县起义时的部下。 同为秦末农民大起义的参与者,为什么陈胜敢于一开始就采取很激进的战略,而刘邦就保守的多?我认为主要原因有二: 其一,陈胜起事的地域是原楚国核心区域,楚国在战国后期被秦国揍的迁都寿春,就是今天的安徽寿县,而大泽乡在如今的安徽宿州,两地相聚也就是两百多里地。楚人对秦国的亡国之恨怨念最深,因此那里的人民对于秦国的严酷统治有最深切的反感,陈胜在这里自然就能一呼百应。 而反观刘邦一开始起义的芒砀山离原楚国核心区就远了一些,就是沛县也不是楚国中心区域,自然不容易成为首义的发源地。 其二,陈胜吴广起义时,喊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有九百多戍卒响应起义。而刘邦上芒砀山时,是跟别人说“大家各自逃命去吧,我也要跑了”,只有十几个人跟着他上芒砀山。九百多人就可以攻击大泽乡了,但十几个人打个村子都悬,所以两人的起义原始资本也是天差地别的。 因此,我们老高家先祖参加过的这次正确实践告诉我们:我们做一切事情都要基于现实的条件,不可以生搬硬套,机械照搬,要因地制宜,因时制宜,不然就会碰个头破血流,下场惨淡。 说回破六韩派出的这个卫可孤,他是破六韩最倚重的手下,麾下最是兵强马壮,声势浩大,他对于破六韩可能近似于吴广之于陈胜,所以破六韩才把怀朔和武川这两块难啃的骨头交给他来啃。 而卫可孤军在开始围攻这两个边镇后,为了获取给养,便到周边的村落征集军粮,一些村落不肯服从他们,结果被残忍地屠村,这就激起了这两个边镇中仍然效忠于大魏的兵将们的激烈反抗。 第二十九章 我英勇无畏的贺拔胜叔叔(一) 这时,一个在六镇大起义,以及随后的历史中声名赫赫的武将世家,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武川镇有一个贺拔家,这个家族的家长贺拔度拔,还有他的三个儿子贺拔允、贺拔胜、贺拔岳,都是有勇有谋,能征善战,因此在六镇地区很有一些名气。 到了卫可孤进军怀朔武川这会儿,怀朔镇的镇将杨钧见他来势汹汹,就急需领军人才帮助抵御,而贺拔家的武略又名声在外,他便提拔了贺拔度拔为统军,又提拔了他的三个儿子为军主,把他们一起招到了怀朔,依靠他们去抗击卫可孤的军队。 几十年后我才知道,这个镇将杨钧其实就是后来隋朝大将杨素的曾祖父,杨素就是《轩辕剑天之痕》里胡歌演的阴阳双瞳的宇文拓的那个义父,看来这个杨素的将略也是有家学传统的。 贺拔家这三个兄弟,后来都和我父亲高欢关联得非常紧密,我管他们都叫叔叔:老大允叔叔和我父亲关系最铁,是父亲的死党,曾经为父亲掉了一颗牙,我经常见到他;老二胜叔叔和我父亲的关系一开始也不错,我也见过他不少次;而他们家最小的岳叔叔,据说在我小的时候,也是抱过我的,但因为那时我不怎么能活动,所以基本天天都在闭着眼睛睡觉打发时间,因此并不记得这事,而我长大后就没有再见过岳叔叔。 这三个叔叔都非常勇猛善战,其中尤以胜叔叔的武艺最为高强,箭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号称奔驰之中射飞鸟,十箭能中五六箭,这已经是万里无一的神射手的水平,而且我们是亲眼见过的。 至于有些小说里面是个人骑在马上就能百发百中的情节,那全是吹的,不信你可以自己试试:让你骑着电动车用石头丢几十米外溜达的狗你丢的中吗?估计狗还没丢中你先让交警逮了。 而这位射术精湛的胜叔叔在随后的怀朔保卫战中的表现,就近似于后来唐朝安史之乱时,追随张巡保卫睢阳的南八南霁云,进一步打响了自己英勇无畏贺拔胜的名号: 在杨钧和贺拔家父子等人的拼死守卫下,卫可孤围攻怀朔镇足足一年未能攻破,这真的主要是依赖将士们用命,因为怀朔的城墙其实并不算太高,按出生在怀朔的姐姐和大哥的描述,可能还没有我们现在相府的院墙高,所以能坚持这么久是非常不容易的。 而就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奉命前来镇压卫可孤的大魏官军们,却在前敌总指挥临淮王元彧的怂包指挥下,因为畏惧义军,一直按兵不动,就窝在南边的朔州云中郡,吃瓜群众般坐观成败。 眼看援军一直不到,胜叔叔知道如果这样下去早晚要全镇覆没,便主动找到杨钧,请求出城求援,他慷慨大义地对杨钧说到: “如今怀朔被围的像铁桶一样,事情有倒悬之危,我自请出城寻找朝廷大军前来救援。您放心,不管事情成不成,只要我贺拔胜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报信,绝不会一个人跑了。” 杨钧对胜叔叔的请求深表赞同,也知道他的忠义,便同意他杀出重围求援,赶紧到那个磨磨蹭蹭的元彧那儿去告急,意思是就算是你元彧是准备下山摘桃子,现在也该来了,再不来桃子就要掉地上烂了。 在主动揽下这个几乎是送命的任务后,胜叔叔招募了十几个跟他一样不怕死的少年骑士,趁着夜色,瞅不冷子突出了卫可孤军的第一层包围圈,但等卫的骑兵们反应过来后,迅速追上了他们,看他们人少,准备抓活的立功,便纷纷逼了上来。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胜叔叔面对身后的大群追兵,毫无惧色,回过头在草原上茫茫的夜色中大喊了一声: “我是贺拔破胡!” 这一声怒吼在夜晚空旷的草原上传出了很远,卫的骑兵们一时间都勒住了缰绳。这是因为这四个字是有特殊含义的:一般来说,胜叔叔每次要杀人的时候,都会管自己叫贺拔破胡,这事儿某位我非常亲近的人后来最清楚不过了,所以多余的话他一句也没有说。 而那些追兵们中大部分本来就是六镇人,他们之前就知道了这四个字的含义,就算不知道的也在这一年的围攻战中知道了,所以都被这一声怒吼吓得不敢逼近,只敢远远目送,胜叔叔他们就这样突出了卫可孤军余下的几道包围圈。 第三十章 我英勇无畏的贺拔胜叔叔(二) 胜叔叔他们突围出来后,打听到大魏官军的主力正在云中,便一路奔驰到了那里,见到了那个磨磨蹭蹭的临淮王元彧,就像几百年后从睢阳杀出来的南霁云见到了临淮的贺兰进明一样。 非常凑巧,那个贺兰进明的官职正好也是临淮节度使,一个临淮王,一个临淮节度使,不知是不是历史的巧合,都这么墨迹,反正胜叔叔是像后来的南霁云一样言辞恳切地请求到: “大王,怀朔被围一年有余,城破就在旦夕之间,城里忠于大魏的将士百姓都翘首以盼官军能早点儿前来救援。大王您是帝室之胄,您个人的荣辱是和大魏的国运休戚相关的,如今您受命讨贼,理应是贼人占在哪里您就打到哪里,怎么能像现在这样按兵不动,犹豫不决呢?怀朔如果陷于敌手,那么武川也必不可保,到时这两个地方的人怨恨朝廷不来救援,而投降叛军,卫可孤他们收编了这两个地方的精锐,气焰就会百倍增长。正所谓唇亡齿寒,试想到了那会儿,就算有韩信、白起这样的名将给您指挥作战,张良、陈平这样的谋士给您出谋划策,面对百倍气焰的贼军,那也是无力回天啊! 胜叔叔这话说得很直,可以说是不留情面,但确实是有理有据。这元彧虽然胆怯无能,倒不像贺兰进明那样一味自保,在胜叔叔的劝说下,他同意了出兵援救怀朔,并让胜叔叔回去报信。 胜叔叔大喜,马不停蹄地又跑了回去,到了城外,可能是这回卫可孤下了死命令,说决不能再让这个贺拔破胡冲回城里去,于是便有几个不知死的敌军上前来想要拦住胜叔叔。 胜叔叔这时拿出了他那十发五六中的看家本领,“嗖嗖”几箭,直接射趴下了数名敌军,毕竟人可比鸟大多了,又没有鸟飞起来那么快。敌军怕了,稍微往后退了退,他便立刻冲到了怀朔城门下,同时大声喊到: “快开门!贺拔破胡和官军到了!贺拔破胡和官军到了!” 城上的兵将们大喜,赶紧把胜叔叔他们放了进来,胜叔叔告诉了大家官军马上就要来救援怀朔和武川的好消息,说只要大家再坚持几天就好。众人听了,大受鼓舞,一时间士气高涨,信心百倍。 但是事情接下来的发展让他们失望了:元彧虽答应了救援,但还是磨磨蹭蹭地没有过来,很难说他到底是不是故意不来的,因为经过多年的养尊处优,大魏的中央军在作战行军时可能就是这么个效率。 若干年后,在尔朱荣伯伯指挥的另一场著名战役中,荣伯伯都击败了敌军,打扫完战场了,大魏中央军的先头部队才在另一个大魏王爷的指挥下,刚刚勉强算是进入了战场,简直就像那歌谣里面的蜗牛,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怀朔的镇将杨钧见援军就这么个速度,心想这外援是指不上了,便又派遣胜叔叔出城去侦察他们老家武川的情况,想着死马当活马医,看看两个边镇能不能想办法联合起来自救一下。结果胜叔叔去了之后,发现武川已经失陷,便快马驰还,但卫可孤攻破武川之后,就把全部兵力都调往了怀朔,因此怀朔很快也被攻破,杨钧被杀,而胜叔叔一家父子四人都成为了卫可孤的俘虏。 第三十一章 我英勇无畏的贺拔胜叔叔(三) 本来,按照卫可孤军队的作风,怀朔和武川这样拼死抵抗的边镇是要被屠城的,就像周边那些被屠灭的村庄一样。 但他们在长达一年的围城中发现,这两个地方的镇军战斗力极其凶悍,即使在尚武之风盛行的六镇地区也是拔尖儿的,特别是像贺拔家,还有同一时期在武川镇进行拼死抵抗的宇文家,这些个有着兵略传统的六镇军官家族,都是宝贵的人才资源。 怀朔人和武川人之所以这么能打,可能是因为这两个边镇在历史上一直处于柔然人南下路上首当其冲的位置,所以驻守里面的军人们相比其他四个边镇更加精悍。 卫可孤还有他的上司破六韩,是有更远大的目标的:在他们的心里,或许是准备先整合好整个六镇的人力资源,最起码是收编完西面的沃野、怀朔和武川三个镇的精悍人马,然后南下和大魏一争天下。在这种思路的指导下,卫可孤赦免了之前对他拼死抵抗的贺拔家和宇文家们,并把他们收编进了自己的军队。 卫可孤对胜叔叔这些俘虏的处理可以说是非常宽大了,算得上是心胸宽广,有容人之量。但他没想到,被他纳入麾下的贺拔家始终对朝廷保持着忠诚之心,又忘不了他在武川周边的屠村行径,而宇文家更有一个长子死在了和卫可孤的战斗中,再加上被卫可孤杀了的杨钧之前对他们有知遇之恩,所以他们决心一定要报这个仇,因此才委曲求全,假装投降,让卫可孤放下了戒心。 其实在安史之乱中,睢阳城陷后,在叛军将领尹子奇劝降时,那个很像胜叔叔的南霁云也是动过诈降后再图大事的心思的,结果他的上司张巡以为他真的要叛变,于是对他呼喊到: “南八,大丈夫一死罢了,不能屈从不义的人!” 南霁云听了,只好笑着回答说: “巡公,我原本想要有所作为,但您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还敢不死吗?”于是从容就义。 我并不是说南霁云不算真正的男人,别人一激他他就放弃了心中的大志。相反,他是个真正的大英雄,就是因为有千千万万个南霁云这样忠肝义胆的人,大唐才能在覆灭的边缘把自己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又延续了上百年的国祚。 但毕竟南霁云我只从书本上看到过,而胜叔叔我是亲眼见过,亲口聊过的。根据我自己对胜叔叔这样的英雄男儿的近身观察,像他这样真正的男人确实也是可以为了心中的大志而卑微地活着的。而他后来的一生中又多次遇到坎坷,但始终坚持了下来。 说回卫可孤,血债只能血来偿,贺拔家和宇文家又有姻亲,因此贺拔家的家长贺拔度拔,还有宇文家的家长宇文肱,带着各自的儿子们,纠集上乡里的豪杰,找了个机会,对毫无防备的卫可孤发动了突然袭击。神勇的胜叔叔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一刀就把猝不及防的卫可孤砍成了两截。然后,他提起卫可孤的脑袋,对着厮打成一团的人群喊到: “我是贺拔破胡!卫可孤已经被我斩杀了!愿意跟从我们的可以留下!不愿意的可以离去!想报仇的现在就来吧!” 众人听了,停止了打斗,而卫可孤的部众们见了天神一样的胜叔叔,谁也不敢上前,最后一哄而散,破六韩这只最强壮的右手卫可孤就这么被一群反水的俘虏们砍断了,就像当年的吴广那样死的那么突然。 而一直行动迟缓、按兵不动的大魏朝廷则幸运地凭空捡了个大桃子,胜叔叔他们也替宇文家的那个长子,还有对他们有知遇之恩的镇将杨钧报了仇。 顺便一说,这个宇文肱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宇文泰的父亲,宇文泰和我二姨夫窦泰同名,而且都比较年轻有为,号称荣伯伯军中年青一代的两泰。 当然那时荣伯伯的军队里将星闪烁,所以他们两人也不算特别出名,毕竟他们这一代人里还有独孤信叔叔这样的大帅哥,抢尽了别人的一切风头。 独孤信就是后来隋文帝杨坚的皇后独孤氏的父亲,这事儿太有名,所以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就想起来了。 但不管怎么说,宇文泰和我二姨夫他俩也是一对命运纠缠的人。而这个宇文家正是鲜卑族历史上排在拓跋、慕容之后的第三大分支,他们曾经在东北建立过一个面积很大的宇文鲜卑政权,这个政权后来被慕容鲜卑的前燕所灭,宇文肱的高祖父就是宇文逸豆归——这个宇文鲜卑政权的末代首领。 其实我们高家也是有慕容鲜卑血统的,我的高祖母就是慕容家的女儿。慕容鲜卑灭了宇文鲜卑,多年后慕容鲜卑又被拓跋鲜卑,也就是如今的元氏大魏所灭,可能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们这些鲜卑各支的后人们,始终是替祖先们分一个高低的。 第三十二章 敕勒川的敕勒人 贺拔家和宇文家忍辱负重,成功斩杀敌酋卫可孤这一巨大功绩,得到了大魏朝廷的高度赞赏。正当朝廷准备对这件大功劳的首功之臣度拔爷爷进行一系列封赏的时候,他却在一次和敕勒人的战斗中战死了。 敕勒人又叫高车人,其实就是汉朝时期的丁零人,西汉的苏武在贝加尔湖牧羊的时候,偷他羊群的就是这群人。他们是北方一只规模颇大的游牧民族,凭借“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敕勒歌》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民族的名字。 他们造的车很出名,因为他们的车车轮很大,直径最长的能合现代的1.4米左右,比他们养的牛还高,和马的身高相差无几。 这种高轮大车,可以在草茂而高,积雪深厚,且多沼泽的地区顺利通行,所以当时南边的人管他们叫高车人,换成现代叫法就是越野族、皮卡族或者SUV族。 大魏之前日日胖揍柔然的时候,顺手把这个越野族也捎带上了,没事也会赏他们两巴掌。于是在鲜卑军队时不时的铁拳教育下,不少敕勒部族就干脆归附了大魏,迁到了漠南草原,从此那里就改叫了敕勒川,也就是我父亲高欢拿下我母亲娄昭君初吻的地方,母亲说那里的日落非常漂亮,她一辈子都忘不了。但这片历史上的敕勒川具体在现在的哪里,我记得好像是没有定论的。 然后敕勒人们就渐渐鲜卑化了,说的也是鲜卑话,《敕勒歌》其实就是用鲜卑语唱的。而他们又从大魏这边掌握了一些农耕技术,所以发展地很快,人口也出现了增长,后来大致分为两部,称为东西敕勒。他们在这段和平时期经常会组织一些草原聚会,据文成皇帝时期的记载:“五部高车合聚祭天,众至数万,大会走马杀牲,游绕歌声忻忻,其俗称自前世以来无盛于此。” 这段话描绘的大概景象就是五个部落的敕勒人们聚到一起祭天,数万人乘着高车,唱着优美的牧歌,一列一列地行进在广袤无边草原上,最终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进行祭天。在祭天仪式上,各个部落的敕勒人们一起赛马,烹牛宰羊,欢快的歌声在广袤的草原上一圈一圈地回响,其盛况不亚于现代内蒙大草原上的那达慕大会,规模之宏大,是连当时大魏的官员们都要惊叹的,更是敕勒人自形成一个民族以来,从未有过的盛世景象。 但这是大魏的都城还在平城时候的事,就像我之前说的,大魏在迁都洛阳后,对于属于自己鲜卑本家的六镇人们都是那么个态度,对待归附的游牧民们是什么样子也就可想而知了。于是在破六韩发动起义后,东西两部的敕勒人全都叛变了大魏,一起投向了破六韩,并随即开始攻击起大魏官军和六镇镇军中那些仍忠诚于大魏的军人们。 敕勒人本身人口众多,牛马繁盛,还有大量随时可以投入军事运输用途的大车,因此是一股非常强大的战力。再加上他们祖上是和极盛时期的匈奴人长期厮杀过的,多多少少也吸收了一些匈奴人的作战方法,俗称“匈奴法”。 匈奴人差不多是蒙古草原上出现的第一个游牧骑兵天团,他们的战法自然厉害,比如我父亲的一个重要部下,斛律金叔叔,当初就是敕勒部的一个酋长,他就非常精通这个“匈奴法”:举例来说,他可以通过望着飞扬的尘土就能判断出敌军有多少马兵步军,闻闻地上的气息就能知道敌军已经离开多久时间,这就与孙子兵法中“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精神形成了高度契合。 而且斛律叔叔的“匈奴法”是有实战战绩支撑的:柔然人的首领阿那瑰曾经亲自率军侵犯过他的领地,结果直接被他揍了回去,实际上,一直到他老年的时候,他仍然在指挥军队痛打柔然,真可谓是草原上的战神,柔然人的瘟神。 顺便一说,斛律叔叔的《敕勒歌》唱的特别好,那真的是正儿八经的原生态唱法,简直是音压腾格尔,声超呼斯楞,如果搁现在是可以开演唱会,上选秀节目的。 等到破六韩起事,北方大乱,斛律叔叔就率领部落投奔了破六韩,破六韩还给他封了王。被大反贼封王这种事在后来属于严重的历史污点,但斛律叔叔不像某些人,从来不避讳这件事:有一次他们一群人聚在一起论资排辈儿的时候,斛律叔叔正大光明地说我某某年就已经被封王了,不过是破六韩封的,说完还哈哈大笑。 当大批的像斛律叔叔这样的具有厉害战法加持的敕勒人加入破六韩起义军后,大魏朝廷这边的军队自然就要承受更大的军事压力,而度拔爷爷就是死在了这种沉重的军事压力之下。他死后被追赠为安远将军、肆州刺史,而贺拔家的三个叔叔们,也从这时开始,不得不在乱世的硝烟中学着自己独立进行抉择。 第三十三章 我英勇无畏的贺拔胜叔叔(四) 度拔爷爷死时,胜叔叔正奉命去朔州向刺史费穆传递卫可孤已被斩杀的消息,但他还没来得及回去,度拔爷爷的死讯就传来了。 失去了父亲的胜叔叔,在悲痛之余,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而费穆早就对胜叔叔的赫赫威名如雷贯耳,于是顺势用重礼聘请他留下,并加以重用,经常让他担任游骑。 在随后的乱世硝烟中,胜叔叔一度和他的两位兄弟失散,但几经辗转,他们最后还是幸运地一起归附到了尔朱荣伯伯的麾下,兄弟三人终于又团聚到了一起。而荣伯伯也非常器重他们,尤其是对胜叔叔,在他刚刚归附时,曾经高兴地说过“我得到你们兄弟,何愁天下不平定”的话。 因此,胜叔叔也就和我父亲成为了同事。就在几个月前,因缘际会之下,他也是和父亲一起到的洛阳。 而我随母亲姐姐到了洛阳后,还曾经见过胜叔叔一面,我问他那时为什么那么坚决的参加官军,不要命地帮着他们打六镇起义军,难道他不是六镇人吗? 胜叔叔是个非常强健英武的人,身材高大匀称,长得就像一尊雕像一样,当然还是没有我的孝先大表哥帅。而且他为人非常正直无畏,是天下闻名的勇将,这从他敢于主动要求从被重重围困的怀朔突围求援这件事上就能看得出来。 他后来的上司也是一位百战名将,但就连这位上司都说,几乎所有人在战场上真正面对敌人时,表情难免都会有所变化,唯有胜叔叔是从来面不改色,神色始终如常的,是真正的大勇。 但听了我的询问,这位在战场上英勇无畏的金刚罗汉,表情却变得非常凝重,竟然还流了泪,然后看着我的眼睛慢慢说到: “阿原,你出生的晚,当时的事情你不知道:武川镇被包围后,上司曾经派我带着几个人到周边侦查卫可孤军的动向。在侦查中,我们的水喝干了,很渴,于是去了一个我很熟悉的村子找水喝。这个村子以前有许多牛羊,人们安居乐业。” “但等我们进村后,发现一切已化为乌有,只有几个老年人在苟延残喘。他们领我们走到镇外的一片树林,只见几十具大人和小孩的尸体,在光天化日之下,就那么被吊在树上,随着风摇来摇去。” 说到这里,胜叔叔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一幕,眼眶里又流下两行泪水,有些哽咽地说到: “看到这一切,我们都哭了,我们无法相信,六镇人会对六镇人做出这样的事情。老人们说这些人被杀只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向卫可孤的军队屈膝投降,我听了之后就想,如果让卫可孤打进武川,可真不敢想象那会是个什么样子!武川是我的家啊!所以我一定要和他们打到底。” 胜叔叔的话很令人悲伤,我听了也不禁流下了眼泪,但事实上这话并不完全客观。因为当后来大魏的政府军们前来镇压的时候,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比起义军们高尚太多。说白了,大家都是鲜卑人,野蛮残忍是浸染在鲜卑人血液里的东西,这是我们那相对白皙的肤色所无法掩盖的事实。 就比如几十年前,大魏在反击刘宋的元嘉北伐的时候,就是高中语文课本里“元嘉草草,封狼居胥”的那个典故,大批的鲜卑军人南征到了刘宋的淮南。在那里,除了常见的烧杀淫掠之外,他们还别出心裁地把汉人的婴儿们穿在长矛上,当成猎获的兔子一样转着圈儿玩;而在最后面临刘宋的反攻威胁,大魏军队进行总撤退的时候,他们更非常细心地把汉人们的房子全部付之一炬,化为灰烬,以至于第二年,当燕子们飞回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都找不到做窝的地方。 再说了,封建社会的起义本就是无谓的,无情的。说它是无谓的,是因为在封建社会,不管农民或者镇兵们起义多少次,成功多少次,即便建立了新的王朝,但随着新一轮的不停断的土地兼并,一切最后又会变回原来最糟糕的样子,然后只能再来一轮起义。当然,也不能说这每一轮起义毫无意义,毕竟它用鲜血提醒了那些新的地主老爷们,要对农民们好一些,不管多少,这些地主老爷们总会记住一些教训的。 而说它是无情的,是因为农民和镇兵们世代遭受朝廷和老爷们的残酷压迫,所以当他们冒着杀头的危险站起来反抗的时候,一定会把自己祖祖辈辈遭受的苦难一分不少地全都还到眼前这一代的压迫者身上去,毕竟当他们把自己的生死都置之于度外的时候,又怎么会有闲心顾虑这些之前骑在他们头上的地主老爷们是死是活?全杀光了才好呢。 而胜叔叔之所以会站在大魏的立场上,和他的阶级出身是密切相关的:贺拔家祖上就是军功赫赫,是六镇地区少有的本地出身的镇将,甚至被封过龙城侯,因此他们家是有官职有爵位的。到了胜叔叔这一代,大都受过些汉化教育,这从他劝元彧出兵时说话那么有条有理就能看得出来,而他的哥哥允伯伯和弟弟岳叔叔甚至能去大魏的太学里读书,尽管他们的父亲度拔爷爷只不过是个级别不高的军主。 所以他们家对于汉化这事并不像其他六镇人那样切齿反感,更对普通的镇兵们经年累月积攒下的怨愤无法感同身受,故而贺拔家对于六镇大起义从根儿上就是抵触的,因此才会在第一时间响应镇将杨钧的号召,站到大魏朝廷的一方,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家和我们家的阶级立场实际上是鲜明对立的。 第三十四章 坐井观天 六镇大起义这个沉重的话题说了这么久,胜叔叔的早年经历也说了不少了,有些累了,关于这个破六韩后来的故事,还是晚点再讲吧。 还是说回洛阳:我们一家在洛阳团圆以后,父亲除了要忙着算计兆叔叔,还要忙着算计其他人,所以根本没有时间陪我们。母亲到了新家,也得操心指挥下人收拾屋子和管理家用这些事,而我那贤惠的姐姐自然也要给她打打下手,所以算是把我扔一边不管了。至于大哥和二哥,一个要跟着父亲出出进进,一个要跟着老师读书练字,因此没什么人陪我,我很孤单。 其实只要我说一声,也可以跟着二哥去读书,毕竟父亲母亲那么疼我,不会不让我去的,但我实在懒得去,原因有二:第一,我一个女的,跟这个时代就算读了书也轮不到我管事,除非我将来能当个皇后太后什么的,但就凭我目前的长相,又没法整容,上面又有个天仙一样的姐姐,这事儿估计是轮不上我了。 第二,我一个历史学硕士毕业穿越回来的,我有必要去读那些个书吗?我给他们教书还差不多。什么私塾?都是死书。我自己翻翻书自习一下得了。 当然虽说我是个穿越女,还是个历史学硕士,但我偏偏没怎么读过两晋南北朝这段的历史,而这段历史上承的三国和下启的隋唐我倒是挺清楚,原因是因为南北朝这段历史好像很冷门的样子,我读历史比较蹭热点,因此没怎么看。 所以真的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当初刚穿过来时候,我迷迷糊糊了好久,才听说我现在是在什么“魏国”,我开始还以为是三国的曹魏,还想着等能动唤了就去看看大才子曹植,后来听父亲说现在的皇帝不姓曹姓元,我才隐约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南北朝的北魏。 但除了北魏孝文帝改革之外,我只知道南北朝之后是隋唐,隋朝的开国皇帝是杨坚。而我穿回来的这个时间点,孝文帝早都死了三、四十年了,杨坚会从哪儿冒出来我也不知道,因此这段历史现在是怎么个发展方向,我一概不知。无法先知先觉,就当不成一个再世女诸葛,所以只好待在一旁老老实实地看着。 不过我知道隋朝的都城是在长安,我现在好不容易到了洛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长安,会不会碰见那个叫杨坚的人,我和他岁数会不会比较合适,大家有没有机会交个朋友什么的。毕竟我都见过他未来的岳父独孤信了,那我离他本人还会远吗?嘿嘿。 但我又转念一想:既然我姓高而不姓独孤,那碰见他也没有用,搞不好还会被那个嫉妒心很强的叫伽罗的女人干掉,所以就算能碰见的话,我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安全。 不过既然我现在是在洛阳,离长安还有一定距离,那这些个想法都只是屠龙之技,还是先过好眼下的日子吧。又是一天早上,我吃完了早饭,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因为父母说洛阳刚刚从尔朱家手里克复,城里暗流涌动,我一个小姑娘出去不安全,因此根本就不让我出门,连府里的那个高塔都不让我一个人随便爬,说怕我窜来窜去再掉下来,所以我只能在家里老实待着。 我看着院子上方那四四方方的天空,觉得自己好像故事里井底的那只青蛙,只不过和它观望的天空的形状不太一样罢了。我百无聊赖地观来观去,突然想到,既然来了洛阳,那应该找个机会让他们谁带着我到南面的龙门去一趟,那里可有那么大的石窟啊!虽然我穿越过来之前就去过那里,但现在再去性质可大不一样:毕竟以前去看可是要买票的,还得人挤人,现在去不但不要钱,还是专场。 想找个理由去看龙门石窟是很简单的,因为这个时代很混乱,人的命运都很无常,为了找点儿精神寄托,大家都很信奉佛教,要不怎么会花那么多钱开凿佛窟呢?我只要说我想去礼佛,除了父亲这个不信因果报应的无神论者,其他人都会乐呵呵地带我去的。哎呀,那里不是有个很著名的大佛像,叫什么大卢舍那像龛吗,是照着哪个皇帝的形象塑造的来着?这个皇帝自己出钱造佛像,让照着自己的样子来凿,真是城会玩。哎?我怎么想不起来是谁了?不行,得赶紧找人带我去看看,不然我就该忘光了。 我正在盘算着应该和谁开这个口,突然,一个下人急匆匆跑了过来,拉着我就往正堂走,一边走还一边说: “二小姐,快走快走,宫里来了个常侍,传旨来了,夫人喊你快去正堂呢。” 我一听:传旨?前几天刚进过宫,这是又要让我们再去一趟吗?而且父亲早上就出门公干去了,这会儿来家里传旨是给谁看呢?不应该直接找到高丞相本人去宣读吗? 第三十五章 陛下降旨 我被下人一路牵着,没走几步,就到了正堂。到了门口,我看到母亲站在一个宦官打扮的人面前,正亲切而不失礼貌和他说话,而姐姐和二哥早已恭敬地站在了母亲的身后,看来已经等了一会儿。 我见状,赶紧快走了几步,悄悄站到了姐姐旁边,这时我才看见了这位宦官的正脸,这不就是那天进宫时候,陛下身边那位刘常侍吗?他好像是陛下的贴身侍从,今天既然派他来传旨,又离上次进宫这么近,应该是陛下有什么要紧或者私密的事吧? 而母亲见我也来了,便对刘常侍说到:“人都齐了,请您宣旨吧。” 刘常侍恭顺地点了点头,又温和地看了我们几个一眼,便展开那卷皇帛,开始念起那大段而又晦涩的古文来: “我大魏承天之命,起自朔方,先祖太武皇帝、道武皇帝,仰天地之神威,于马上而得天下,伐不臣而有四方。而后乃有孝文皇帝,天纵英明,慕化圣教,光宅河洛,迁于南方。今朕虽居于洛邑,长河为渠,良田万方,不需劳射猎渔牧,纵垂拱而有稼穑,然岂可一日而忘祖宗之本业,废骑射之技艺也欤?” 这么大段话听得我都快睡着了,大意是大魏起自北方游牧部落,靠着精湛的骑射技艺打下了天下,现在虽然搬到洛阳了,不射兔子也有饭吃了,但是不能忘了祖上打猎的老本行,该练习还是得练习。这段话基本都是套话,刘常侍念完后顿了一顿,然后终于说到了这份圣旨的正题: “兹有丞相高欢,乃世家之子嗣,成长于军旅,心慕忠义,兼有胆略,平诸叛逆,光复帝乡,其功兹伟,其名兹扬。今乃特命,高相在洛之诸子女,于十日后,亲随朕躬,畝猎于洛阳郊邑,以习武事,以增恩赏。” 这第二段话的意思是我爹高欢出身名门(自称的),心怀忠义,有勇有谋,为大魏平定了尔朱氏的叛逆,功劳很大,应该多多奖赏。因此十日后,陛下要叫上我们这些父亲现在待在洛阳的子女们,一起去郊外打猎,这样既练习了武艺,又拉近了陛下和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一件工作娱乐两不误的大好事,因此让大家一定要来。 刘常侍念完,就要把圣旨递给母亲,但我心想按说现在父亲不在,而且这圣旨里面只提了他和我们几个子女,压根儿没提我母亲,她收合适吗? 而母亲显然和我有一样的顾虑,她看着圣旨,迟疑了一下,然后对着刘常侍很恭敬地求教到: “刘常侍,丞相他现在不在府里,这个旨我能接吗?” 刘常侍一笑:“接得接得,这道旨意并不是什么军国事务,只是让丞相家的各位公子小姐随同陛下一起去打猎,乃是家事,夫人既然掌管相府一应大小事项,当然接得。” 当说到“家事”两个字的时候,刘常侍特地加重了声调,并且不漏痕迹地看了姐姐一眼,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傻子也明白什么意思了。于是母亲看了姐姐一眼,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看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这才转过头用双手接过圣旨。 而刘常侍又补充到,这后面还有个附件,是这次随行人员的初步名单,母亲就又看了一下,然后有些好奇地问到: “刘常侍,按这份名单,我们家随陛下畝猎的人里既没有我夫君,也没有我,全都是些孩子们,我们这一辈儿里只让我小叔子高琛和我夫君的堂弟高岳跟着一起去。他俩虽然辈分在那里,但是实际上岁数比我家长女都大不了几岁,光俩小伙子去怕是撑不住场面吧?会不会在陛下面前有所失仪啊?” 刘常侍听了,忙摆了摆手:“诶!夫人,您还不明白陛下这样安排的用意吗?这次去的本来就都是些年轻人,陛下的意思就是不想劳烦高丞相和高夫人,再说了,有长辈在,年轻人容易拘束吗。” 此话一出,再联想到进宫那天陛下当众出神的样子,我们一下完全明白了他组织这次行猎的真实目的:说是不想让大家拘束,其实估计是他不想拘束自己。 这下大家全都心领神会了,于是我和母亲一起看向姐姐,意味深长地一起长长“哦”了一声,二哥也在一旁含着笑意看了姐姐一眼。 姐姐被我们“哦”的脸都红了,对母亲她当然不敢说什么,但对我可就敢了:只见她不动声色地把我扥了过来,脸上对着刘常侍和母亲,还是笑眯眯的,但右手上已经悄悄用上力气,开始掐起我脖子上的嫩肉来,同时用左手使劲儿按住我的肩头,不让我脱身。我既挣脱不开,又不敢在宫里来的人面前太过失礼,只好勉强忍着,别扭地左右摇晃起来,想要赶紧脱身。 而刘常侍既然已经把圣旨交给了母亲,那他的双手也就解放出来了。他看着我目前的窘境,露出了微笑,便借着要好好看看我的名义,把我拉到了身边,从姐姐手里解救了出来,然后他摸了一下我的脑袋,看着我亲切地说到: “陛下特地说了,请高‘芝’小姐也一定要去,你来了洛阳之后还没去过郊外看看吧,那里的景色可是不错,这下由咱们大魏的天子亲自带着你游玩,这面子够不够大啊?” 陛下这么安排,显然是要拿我打掩护,毕竟高家两个女儿,他光把大的叫出去怎么看也不大合适,就算是捆绑销售也得带上我这个小的。但我这时候顾不上想这事,因为刘常侍刚才这很自然又亲切的一句话,却在不经意间点着了我穿越过来之后心里最大的一个炮仗,让我马上就要发作出来。而这个大炮仗的名字就是—— 我的名字。 第三十六章 认个阿翁 “什么高‘芝’啊,我叫高徔!这个字儿念‘从’!哼,真没文化!” 我对着刘常侍披头盖脸地吼完这句话后,气鼓鼓地就把脑袋扭过去了。当然我这话有点儿过分:刘常侍他是个太监,太监当然是没文化的,有文化谁会去当太监?难道就为了个国家特种公务员的编制吗? 况且那天在宫里,陛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我当空气的时候,还是这位刘常侍好心为我解了围,今天又从姐姐的九阴白骨爪里解救了我一次——顺便一说她的做派越来越像高圆圆版的周芷若了——所以他也算是我的恩人,我实在不应该对他吼。不过我一向最烦别人念错我名字,一时之间就顾不得这么多了。 母亲一听这话,急了,打了我一下,呵斥到:“没大没小,你怎么跟刘常侍说话呢?你忘了那天在宫里,刘常侍是怎么帮你解围的吗?真是记吃不记打。刘常侍,小女年幼无知,说话没有遮拦,您不要见怪。” 我这时也想起了那天还有今天刘常侍帮我的事情来,觉得自己这么发火儿不太对,但现在不是正值生理年龄的叛逆期吗,所以我也抹不开面子道歉,就噘着嘴不说话。 还是刘常侍心胸宽广,不和我这个小孩子计较,他上前又摸了摸我的头,先道歉到: “徔小姐,对不起啊,老奴自小家贫,这才进宫当的宦官,没怎么读过书,不认得几个字,念错了徔小姐的芳名了,真是不应该。” 听了他的话,我很惭愧,于是抬头看向他,只见他满脸的慈祥,没有怪罪我的意思。我到这边以来,也算见过很多人了,因此也有了些识人的本事。我觉得他这样宽慰我,并不只因为我是丞相的女儿,他要借讨好我来讨好我们高家,更可能因为他本就是一个性格慈爱的人。于是,我走上前,抱住了刘常侍,低声道歉到: “刘阿翁莫怪我,我不愿意别人念错我的名字,可别人老念错我的名字,我就生气了。我刚才是一时口快,阿翁说话句句在理,又待人宽厚,比有些读书读坏了心眼的人强多了。” 刘常侍没想到我一个小孩子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一时大悦,面露喜色,不住地抚摸我的脑袋,母亲见了,可能是觉得我俩有缘,再加上刘常侍又是陛下身边的人,我姐姐这下眼看可能也要入宫了,那结交下宫里的人也有好处,便顺势说到: “既然刘常侍你这么喜欢这个孩子,那不如结个干亲,让她认你当干阿翁吧!” 刘常侍听了,赶紧松开我,附身作了个揖,连声推辞到:“岂敢岂敢,老奴一个宦官,怎么敢让丞相的小姐认我当干祖父呢?贵府又是出自渤海高氏,老奴岂敢高攀?” 母亲忙扶起刘常侍,又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嗨,我们边地来的人,只看投不投契,不看什么出身不出身的。我夫君他那帮兄弟,以前一起在怀朔飞鹰走狗的,有几个是出身高贵的?也就那个子如,号称是司马家的后人,还不是司马懿那支的,是他们家旁支的。那个侯景,连自己阿翁叫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他爹的名字,那他们这帮人如今不也都出息了吗!” 刘常侍继续推辞到:“那也不行,若是让二小姐认了我当祖父,那我岂不是要比高丞相高一辈儿;就算是认我当义父,那老奴我也要和高丞相还有夫人平起平坐了,这不是折我的寿吗?” 母亲摆了摆手:“嗨,既然能认,还管那么多辈分?就是认个干亲吗。” “夫人的美意我心领了,但老奴万万不敢乱了尊卑。二小姐能叫我一声阿翁,我就心满意足了,没必要再认什么。”刘阿翁说完再次摸了摸我的脑袋,我很乖巧地“嗯”了一声。 刘阿翁见我这么可爱懂事,一时高兴,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来,轻轻放到了我的手里。我一看,是一块被镶嵌的很精美的碎玉,呈三角锥形,虽然是个碎片,但看这外饰就知道不是便宜东西,我于是忙把它捧在手心里把玩起来,怎么看怎么好,只觉得爱不释手,连母亲她们也好奇地凑了上来看。 刘阿翁见我很喜欢这个东西,有些神秘地说到: “徔小姐果然有眼光,这可不是一般东西,它的来头啊,大了去了!” 第三十七章 天下之宝 刘阿翁见我们几个一脸急不可待的表情,故意卖关子到: “诸位夫人小姐,你们可知有个成语叫‘价值连城’?” “当然知道。” “说的是什么?” “不就是和氏璧吗。” 刘阿翁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到: “对,那‘价值连城’说的就是和氏璧,而和氏璧贵就贵在卞和发现的那块原石的质地上,所以他才会抱着它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献宝,就算是先后两次遭了膑刑也不肯放弃。” 我们听到这里,纷纷点了点头,因为卞和献玉的故事实在是太有名了:卞和是春秋时期的楚国人,又名和氏,相传他在荆山得到了一块璞玉原石,先后献给过两任楚王,结果都被认为只是块普普通通的石头。他也因欺君之罪,被先后砍掉了两只脚。 后来,等新的楚文王即位后,不死心的卞和又怀抱着这块璞玉坐在荆山脚下哭泣,这次楚文王终于命令工匠把这块璞玉剖开,结果发现这真是块宝玉,便为他洗清了冤屈。从此,这块美玉便以“和氏璧”之名闻名天下。 和氏璧的故事回忆完了,而刘阿翁又继续对着我们问到: “那你们说,跟和氏璧用同一块原石雕出来的那方传国玉玺,又该价值几何呢?” 我一看这又有显摆自己历史专业出身的机会了,便赶忙说到: “就是刻着秦始皇的丞相李斯亲自用小纂撰写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那块传国玉玺啊?那可是无价之宝啊!但它不是在冉魏败亡的时候,已经被晋朝的将军戴施趁机骗到了南方了吗?” 还真别说,几十年后,我认识的一个人还真的摸到了这块传国玉玺,摸了差不多有一百多天吧。 “嗯。”听了我的话,刘阿翁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传国玉玺的确是天下的至宝,现在也确实在南朝梁人的手里。但徔小姐,你手上拿着的这个东西,也正是当年王莽篡汉的时候,孝元太后王政君从那方玉玺上摔下来的那个角啊!” 我去!传国玉玺被摔掉了一个角这事儿我可老清楚了:西汉末年,处心积虑扮演了多年忠臣良相的王莽,终于演不下去了,决心要篡汉自立,于是他派人向自己的姑姑孝元太后王政君索要传国玉玺。王太后这时才彻底看清了自己这个之前一直装出一副模范表现的大侄子的真面目,不禁勃然大怒,但已经为时已晚,不交不行了。可她心里实在愤懑,于是直接将玉玺扔在了地上,致使这天下至宝崩碎了一角。 后来,这缺掉的一角被疑似穿越者王莽用金子补上,但也从此留下了瑕痕,而掉下来的那个角去了哪里,就一直没人知道了。不过不要紧,今天我知道了,它到我手里了! 我心里很清楚,如果这个东西是真的,那可是无价之宝:小学语文课本上就说了,蔺相如完璧归赵的时候,那块和氏璧就号称是价值连城,而那大名鼎鼎的传国玉玺,用的正是雕刻出和氏璧的那块原石的剩余材料,再由巨匠雕刻而出的。那和氏璧都价值连城了,这传国玉玺也便宜不了吧?这么一看,即使单纯按体积换算,摔下来的这个角起码也能价值一个县级市吧? 而且!这玉玺可是天天被历代九五至尊的皇帝摸来摸去的,什么秦始皇、汉高祖、汉武帝,至于玉玺摔完之后的汉光武帝,还有曹丕司马炎什么的我就不往进算了,那这方玉玺的身价更应该翻个几十上百倍吧!而这个角,更是当年的王太后亲手摔掉的,这人工费能便宜得了吗? 我想到这里,血压都兴奋得飙了起来,但马上又想到,这玉玺一角还应该更贵一些,而这更贵之处正在于,它可是承载了王莽这个疑似穿越者篡夺汉朝那段历史的代表性文物啊!是有极其特殊的意义的!所以这块玉的价值绝不能只按体积算,得按文化算,既然扯上了文化,那还能便宜得了吗?毕加索泼两瓶红墨水都能上亿呢!何况这个?要想买,得加钱,起码得值一个地级市吧? 我想到这里,连跟刘阿翁客气都懒得客气了,赶紧把这个玉玺之角小心戴到了脖子上,心想万一哪天我要又穿越回去了,只要它能跟着我一块儿回去,光凭它,我们家什么都不干也能吃十辈子,整个北七家我都买的下来。于是我下定了决心,决定以后就算洗澡也不能摘把它摘下来。 等我戴上它后,母亲也把这块珍宝拿在手里摩挲了半天,良久才从收到这么珍贵的礼物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我见状,非常害怕,担心她一高兴又把这个宝物自己眯了,就跟之前那七年的每一笔压岁钱一样;抑或她又要跟刘阿翁谦让,让我把这个宝贝还回去,那就赔大发了。想到这里,我赶紧死死攥住了这个宝贝,手都被上面的角硌疼了,也舍不得撒手。 母亲见我这个样子,也不好意思再把它据为己有了,就默认了我对它的所有权,我兴奋之余,又无意中注意到了姐姐无比羡慕的眼神:这可是七年以来仅有的第二次啊!上一次看到这种眼神,还要追溯到几年前我在孝先大表哥脸上种了颗草莓那次,当时她还差点儿流了口水。 就这样,自穿越以来,一直被徽天仙的万丈光芒照的无影无踪的我,第一次得到了比她更高的待遇,不禁激动万分,连手心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心潮澎湃之余,我对这位出手阔绰的刘阿翁更觉亲爱。 而刘阿翁既然已经传完了旨,又送完了礼,也就该回宫复命了,和我们又寒暄了几句后,他便要起身离开,我赶紧扑上前去,右手攥着玉玺角,左手牵着他的衣袖,把他一路送出了大门口,临走时还不忘甜甜地叫了一声: “刘阿翁您慢走,刘阿翁您下次再来啊!” 刘阿翁听了,“嗳”了一声,又跟我亲切地摆了摆手,这才上了马车,回宫去了。我看着马车走远了,他应该也听不到了,就望着车后扬起的烟尘,出神地说到: “最好下次再把什么赵飞燕戴过的珠宝,阴丽华插过的头钗也给我带过来几支,那就更好了。” 母亲见我小小年纪便是这副见钱眼开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拍了我的脑袋一下,笑骂到: “好你个小财迷,刘常侍送你个大宝贝儿你就亲热成这样,叫的那么甜。幸亏咱家门口挂了个丞相府的招牌,不然人家还以为是青楼里的小歌伎出来送客呢。” 第三十八章 姓名之辩(一) 我这时已经从喜获至宝的巨大快感中缓了过来,所以母亲这话让我非常不快:您现在到底也算堂堂的大魏丞相夫人,渤海王妃了,有哪家的王妃会管自己七岁的女儿叫这个的吗?然后我不禁又想起刚才我名字又被叫错这事儿,不禁怒上心头,于是一边跟着母亲往里走一边说到: “谁歌伎谁歌伎?您能盼我点儿好吗?老这么编排我,我是您亲生的吗?我告诉您我之所以这么大岁数了还没长好,就是因为您整天老瞎给我起外号,还瞎起名字,严重损害了我的自信心。您听听我姐姐的名字,高徽,一听就是大家闺秀,再听听小名,阿织,像织女一样漂亮,她从小天天被这么叫,受那么多年心理暗示,当然长得端庄大方了。” 母亲听了,点了点头,满意地摸了摸跟在一旁的姐姐的头,说到: “嗯,你姐姐是我和你爹的第一个孩子,这名儿是我和你爹专门把你大姑父从五原请来,大家一起商量了好久才起的,着实起的不错。” 我一看母亲对姐姐就是摸头杀,对我就是打一下,更加不忿了,于是提高了嗓门质问到: “再看看我!高徔!这什么名字?娘,我就问您,我这名字到底谁给我起的?” 母亲见我来者不善,有些不自然地打着哈哈说到:“那当然是你爹起的,我生你们俩的时候难产,差点儿命都没了,你爹当时在外面打仗,我怕耽误他的大事,咬紧牙关没叫他回来,他听说后唏嘘了很久,传话过来说仗一打完马上就回来看咱们娘儿仨,所以我是专门等到你爹打仗回来才给你们起的名字。再说啦,这名字不错啊,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这下终于找到了我名字悲剧的罪魁祸首,于是愤愤地说到: “爹给我起的这什么名啊?谁念谁都错,芝字加个双立人,非要念从,这字儿是哪个傻帽儿造的?徔,义同從,也就是从,就是跟来的意思呗,爹的意思就是二哥是正主,我就是个添头,是您生二哥时候,我捎带着跟出来的呗?真亏得爹这半文盲还能认得这字。” 母亲听了我这大逆不道的话,又习惯性地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呵斥到: “别瞎说,这是什么话,你是我最疼的小女儿,你二哥才是添头。” 二哥这时也跟在一旁,自然也听见了这话,不过他早就习惯了,因此表情没有变化,只是耸了耸肩。 虽然母亲这话是在踩二哥,但是让我心里多少痛快了一点,于是“嗯”了一声,但随即感到有些不对: “嗯?不对啊!我爹这半文盲认不了那么多字,这字儿不会是娘您瞎选的吧,您该不会是见这字的偏旁反正是个双立人,为了跟我姐保持统一就用了吧?” “嗨,满意不满意也叫了这么多年了,你就认了吧。再说你现在也是丞相家嫡亲的二小姐了,没事儿改名字别人怎么看啊?” “什么?你们给我起名字起这么烂,能叫没事吗?大名儿先不说了,再说这个小名儿,阿原(猿),分明就是因为我二哥小名叫侯(猴)于尼,你们给我连带起的,他是猴子我是猿,一窝儿灵长类动物。你们这当我是女儿吗,有这么给女儿起小名儿的吗?” 这时我们已经走回了正堂,母亲坐了下来,姐姐很有眼色地给她端上了一杯茶,母亲赞许地接过茶杯,优哉游哉地品了起来,同时漫不经心地问到: “什么灵长类?什么动物?你又失心疯说疯话了,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让你说话时注意点儿,别说这些我们听不懂的,让旁人听到了传出去说你是个小疯婆子,将来嫁人都不好嫁。你嫌阿原不好听,那你想叫什么呀?” 我见母亲坐下来了,也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而且是坐到了她的身旁,也就是父亲平时坐的位置上,也学她的样子,自己拿起一杯茶优哉游哉地喝了起来。母亲可能是因为看到刚才的旨意,心情不错,没有揍我,而是听着我继续说到: “那既然别人把我的大名都念成‘芝’了,那我的小名干脆就叫阿芝呗。这样别人念错了我的大名,我就权当他是喊我的小名,这样我也不用总生气了呗。” 第三十九章 姓名之辩(二) 母亲听了这话,捧着茶杯,做出要把嘴里的茶喷出去的样子,但又缓缓抿了下去,然后不屑地说到: “嚯,你姐姐叫阿织,你再叫阿芝,我平时还怎么区分你俩啊?那估计我喊人帮忙干活儿你是死也不会过来了,家里的活儿就都让你姐姐干了得了,你想得美。” 我听了立刻争辩到:“什么就我想得美?凭什么我小名就不能叫阿芝啊?你想叫人干活儿,可以区分一下,叫大织和小芝吗。再说了,你生我就是为了让我给你干活儿的吗?你总说养我费钱,不能帮你干活儿,那你不如直接买个丫鬟得了,要不然看着给大哥二哥他俩谁找个童养媳弄家里放着,肯定比养我划算。哦,大哥大姐把什么好事儿都占了,我和二哥啥都赶不上,二哥还好歹是个男孩儿,到我这儿重男轻女,待遇更低。姐姐生下来就把什么优点都占尽了,谁都宠她,我听说姥爷活着的时候最宠她和大哥,尤其是姐姐,去姥爷家的时候,一进门脚都不用沾地的,姥爷从头抱到尾。她享尽了宠爱,多干点活儿怎么了?” 母亲放下茶杯,撇嘴到:“那你怎么不说他俩吃的苦啊,你知不知道,你大哥大姐当年逃难路上差点让你爹扔了,我又下去捡起来,拉开弓要射死他,说是要绝了念想安心跑路,我也急了,蹲在地上护着他,跟你爹说要射死孩子先射死我,死干净了拉倒让他再找,你爹这才没把箭射出来。最后还是你大姨夫,跑过来把你大哥抱到马上,你二姨夫又豁出性命把追兵引走了,我们这才捡回一条命来。你俩没赶上那会儿算你俩运气好,不然我只有两只手,一只手抓一个,肯定还是得保你大哥大姐他们俩,那你们不就丢了吗。” “哦,也是。”我点了点头,但马上就感觉出有些不对,“唉?母亲,你怎么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你这意思还是我俩是多余的呗,说扔就扔了,你还顾不顾及我和二哥的感受了?” “哎呦我的小宝贝儿!”母亲把我搂过来亲了一口,“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聪明呢,我说什么话你都能嚼咕出点儿什么来,都是一胎生的,怎么你二哥就那么傻?你说你这是随谁呢?” 我哈哈一笑:“我当然是随我冰雪聪明的母亲您啦!再说了……” 说到这里,我站起身来,走到了二哥后面,搂住了他的脖子——因为我俩是双生子,所以总是格外亲密一些——然后继续说到,“我二哥傻吗?哦,我明白了,你们就是觉得他傻,要不你们怎么给他起名猴儿呢,原来你们就是嫌他不聪明。” 二哥听了这话,握住了我的手,但表情还是没多大变化,只是扭过头看着我微笑了一下,而母亲则“啧”了一声,然后教训到:“就你满嘴的歪理,我都不知道我肚子里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小东西。你皮的像猴儿一样,像什么女孩子,叫阿猿正好。” 我一听这话,又急了:“唉?您又说我皮,我是您亲生的,这总假不了吧?您怎么不反思反思我这么皮我像谁啊?” “当然是像你小姑了。” 母亲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出来,结果被茶呛了一口,姐姐赶紧上去帮她拍了几下后背。她咳嗽几声之后,继续笑着说到: “我觉得你不像我亲生的,倒像是她亲生的,你那上窜下跳的样儿最像她。好么,当年在怀朔的时候,你孝先表哥有一次跟她开了个玩笑,把她辛辛苦苦梳好的头发弄乱了,然后孝先转身就往门外的马身上跑,都跳到马背上了,还以为自己能跑了,结果被身后的一只手直接拽了下来——原来是你小姑追上来了,她跑得那叫一个快,而且力气还特别大,把你孝先表哥从马背上生生拽了下来,然后骑在他身上就揍。你孝先表哥厉害吧?居然打不过她,被她打得鼻青脸肿的,那情景我到现在都记得,哈哈哈哈哈哈!” 我小姑叫高静琳,是我父亲的异母妹,虽然辈分上比孝先大表哥大了一辈儿,但实际上两个人岁数差不多,而且她确实是个表面上十分娇小,但实际上异常凶猛的女人:很多人都可以证明,在韩陵之战时,她待在后方的辎重队里,在战斗过程中,有一些尔朱家的散兵冲了进去,想要抢一些财宝,其中有几个人撞见了我小姑,就想财色兼收,结果她捡起一根大车轴就往他们身上抡,直接打趴下了好几个,把剩下的人都吓跑了。 第四十章 母亲交办 虽然小姑就是这样一个女汉子,但既然母亲现在是拿她举例来踩我,我就不能任由她这么说下去,于是我振振有词地反驳到: “娘,您怎么不实事求是啊?您这么污蔑自己的小姑子您合适吗?您别骗我了,我小姑除了遛狗打猎的时候会跑一跑,平时跟家里动都不带动的,要不她怎么叫静琳呢?我可听我爹说了,他说我们四个孩子里就我最像您,行为做派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母亲听了这话不高兴了,又拍了一下我的脑袋:“你爹那是瞎说,我十五岁才见到他,我十五岁之前什么样儿他怎么知道?要我说,搞不好就是他小时候皮的像猴儿一样,才生出你这么个小猴子来。”说完又捏了一下我的脸。 这时我跟母亲斗嘴也斗累了,就没有再还嘴,而是准备和一直站在旁边不说话的姐姐回屋休息去了,这时母亲忽然又对我们说到: “你们几个别忘了啊,既然过几天就要跟着陛下一起去畝猎,那这几天就在家里把弓箭拿出来好好练习练习,不行找找你们小舅什么的教教你们,别到时候丢人。阿洋你也七岁了,在草原上这个年龄都能靠打猎维生了,你骑射的功夫可要抓起来啊!” 二哥听了,点了点头,说今天的书一读完,便去练习射术,母亲听了,难得地对二哥点了点头,然后又转向我俩说到: “阿织,阿原,你们两个虽然是女儿家,但到底也是边地人,既然是打猎,那装出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也没什么意思,能骑善射,才是我们边地女子的本色,所以这两天你们俩也练练吧。另外,刚才刘常侍说了,陛下的意思是不让我们这些长辈跟着去,怕你们拘束,高徔,你可别觉得我不在了,你就要上天了。” 姐姐听了,点头称是,而我则想起那天进宫,陛下当众冷落我的事情,觉得这回再去当个小电灯泡又有什么意思?干嘛要再自取其辱?我辛辛苦苦穿越回来就是为了给姐姐当女配吗?长得不像天仙就不配站C位吗? 另外……拉弓射箭多累啊!哎,我这人这么爱护动物,本来就不太愿意去干这种杀生的事情,现在到了佛教盛行的南北朝,自然就不愿意喊打喊杀了,我于是做出一副疲惫的样子,转身往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到: “哎呀,打猎呀,算了这次我就不去了,我也不爱骑马,再说了,那些小鹿小兔那么可爱,我也不忍心射他们呀。母亲你不是经常教导我要贤淑一点吗?淑女又怎么能喊打喊杀呢?天天吃那些还带着血的鹿肉兔肉也没法窈窕了呀?” 说完这些,我已经走出了门口,想着这回算是逃过去了,而母亲似乎早就知道我要这么说,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她手里攥着一张王牌,而且确信我一定会被这只王牌吃的死死的。这时,她对着我的背影,用毫不在意,却又稳操胜券的口气说到: “哦,你不去啊?没关系,那就让你孝先表哥陪你姐姐去吧,反正陛下的旨意里是指明了让他同去的。” 我一听“孝先表哥”这四个字,脚步瞬间停住,过了片刻,倒退着,一步一步走回了屋里,然后转过身一把抱住了母亲的腰,柔声撒娇到: “不嘛不嘛!我去我去!” 第四十一章 我那长得跟邓伦一模一样的孝先大表哥(一) 我的梦中情人/心头挚爱/孝先大表哥,名叫段韶,他是我们大姑娄信相和大姑父段荣的儿子,是我们这辈儿的孩子里岁数最大,也是最出色的一个。他的优点多的数不清,但我实在懒得一个一个数,因为他最大的优点就是—— 跟邓伦长得一模一样,几乎是像素级还原。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一岁多的时候:那时我终于能蹒跚学步了,因此也不用整天闭着眼睛睡觉了。那一天,孝先大表哥跟着大姨和大姨夫到我家做客,母亲见大姨他们来了,就牵着我到门厅迎接他们。 想来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初次见面!我一见到他,一下子楞住了,呆立在原地,盯着他看了好久,激动地说不出话,心里一遍又一遍默念到: 我去!这,这,这不是邓伦吗?他怎么也穿越过来了?还成了我的表哥?穿越剧还有这粉丝福利? 然后我迅速回忆起上次粉丝见面会我连会场都没挤进去的事,心想这回还能让你跑了?于是我假装一个踉跄,就摔倒在他脚下,然后趁他抱我起来的时候,顺势一个饿虎扑食,使出全身力气在他右脸上种了个大草莓。 要跟过去我这么干肯定是要进去待几天的,但现在我是他少不更事的小表妹,种了就种了,谁又能拿我咋地?姐姐见了,羡慕地差点流了口水,而母亲看着表哥脸上的大草莓,哈哈直笑,然后乐呵呵地让我给他道个歉。我机智地点了点头,再次凑到了他跟前,假意要道歉,然后趁他俯身说没关系的时候顺势在他左脸上又种了一颗草莓。 表哥此时已经是个少年了,因此他脸上的两颗草莓让他被同伴们讥笑了好久,但很意外的,他竟然还挺喜欢我。于是等我长大一些后,我就央求母亲给我做了一身《香蜜》里面杨紫的那种长裙,然后多次穿着它跑到表哥面前暗示到: “表哥,你看我是不是很像那个谁谁啊?” 但他每次都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不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这么试了很多次之后我才确信他确实不是穿越回来的,确实就是我的亲表哥,我觉得从封建迷信的角度来讲他应该就是邓伦的前世吧。 说起来,孝先表哥个子并不高,只是中等偏高一点,但从小被我那一直在军队系统工作的大姨夫训练的站的特别直,这大概就是大家常说的军人风骨吧。他在矢石交下的战场上,每每往最关键的阵地上那么一站,两条腿那么一分,就像一颗虽然不高但根很深的树一样,让部下们看了都特别放心。 他作为我们这一辈儿里的头一个孩子,一出生就很受我们姥爷娄内干的宠爱,等他长大一些后,更是被我大姑和大姑父教育的文武全才,全面发展,弄得姥爷每每看到他都欢喜的合不拢嘴。 但这也产生了个副产品,就是弄得姥爷每每看到我父亲,也会用孝先表哥来举例,充分批判父亲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是如何如何失败。 众所周知,我姥爷是根本瞧不上我父亲的,我姐姐和大哥出生前,他都没有正眼看过我父亲。等姐姐和大哥这两个玉人出世后,姥爷可能考虑到父亲在某种程度上毕竟也算帮老娄家改良了一下品种,对他的态度稍微好了一些,但很快,随着姐姐大哥年岁渐长,而我们老家怀朔又没有什么好的教育资源,说白了根本没地方念书,姥爷就又开始因为外孙外孙女的教育问题而对父亲横挑鼻子竖挑眼起来。 据我母亲说,有一次,她和父亲带着姐姐还有大哥回平城的姥爷家看望父母,姥爷见了我大哥,便高兴地爱不释手,抱在怀里举起又放下,举起又放下,那叫一个开心。 父亲见姥爷正高兴,便上去陪着说了会儿话,想进一步改善一下翁婿关系,结果又因为子女教育问题被姥爷好一番训斥,而且是句句有理字字有据。姥爷一口咬定就应该把我姐姐还有大哥送到平城来上学,我母亲最好也一并跟过来,让父亲一个人在怀朔待着得了。 子女教育问题在哪个时代都是一个家庭的重中之重,要不孟母怎么要三迁呢?父亲从正面实在无法反驳姥爷的言论,结果突然脑子一转,从侧面迂回侧击到: “是,您说的对!但我和大姐夫都觉得这天下快要出大事了,让孩子读许多书也没什么用,能认字就可以了,您看大姐夫的大儿子孝先也是习武为主吗。” “你给我把嘴闭上!”姥爷见父亲还敢还嘴,眼睛一瞪,发出一声断喝,把父亲吓得不再敢说话,“跟段荣比,你也配?我子茂爱婿是什么家学传统啊?他们家是从凉州迁过来的,祖上就是大学问家!他自己不到十岁就能解易经,没事儿就看星象算经卦,人家自己就能教我那孝先大外孙,把他培养的那叫一文武双全!要不我怎么一早就选中他这个汉人当我大女婿,抓紧时间就把他和我大女儿俩人的事办了呢?” 姥爷说到这里,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提高了嗓门继续说到: “再看看你!我告诉你,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早早把我小女儿的婚事包办了,结果自由出你这么个东西来!别说算卦了,那卦上面的字儿你认得全吗?还敢跟人家段荣比?我看你自己就该先来旁边的私塾补补课!” 父亲这时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鸡啄米般点头到: “是是是,您说的都对,等阿惠儿长大点能认字了,我就把他送过来,让您亲自教养,给我教出个大博士儿子来。” 当然姥爷对父亲的训斥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父亲后来发迹后,确实也比较关心我那些兄弟们的教育问题,并且特意聘请了一位名师来教育他们。 而文武全才的孝先表哥也很早就投身到了父亲的账下,担任亲信都督,和父亲当年在荣伯伯手下的位置差不多,但要更受信任一些,毕竟是侄子吗。 孝先表哥便这么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相反,他自己的父亲,我们的大姑夫,却大多在后方管后勤。 自信都起义后,父亲他们通过耍一系列阴谋诡计,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殷州,结果就引起了尔朱家各位叔叔的注意,其中的尔朱兆叔叔和尔朱仲远叔叔便集结了数倍于父亲的兵力,压向了父亲控制的一个叫广阿的地方,双方的正式交锋就此一触即发。 父亲自起兵以来,一直是靠玩阴的攻城略地,这方面他自然是不怵谁的,但如今要和兆叔叔正式交战了,不免担心起强弱不敌来,可又怕把这话公开说出来会影响军心,于是有一次,他就把大表哥单独叫进了账里,十分忧虑地问了他这么一番话。 第四十二章 我那长得跟邓伦一模一样的孝先大表哥(二) 表哥听了父亲的话,没有一点忧虑的意思,反而充满自信地回答到: “小姨夫,衡量一个人手下的人数是不是众多,得看手下人能不能为他效死;衡量一个人身上的力量是不是强大,得看天下人是不是对他归心。那个尔朱兆狂妄狡诈,他所到之处,干的全都是烧杀淫掠的龌龊事,再加上当年尔朱氏搞河阴之变,杀了那么多人,洛阳人怎么可能真心归附于他们?而且不久之前,他们竟然又弑杀了先帝,天下的人对此仍然记忆犹新,以致人心思乱,十个人里九个都想造他们的反,这不正是英雄用武之时吗!而小姨夫您行事符合道义,深得人心,如今起兵讨伐尔朱氏,是清君侧,诛逆贼,天下人都会云集相应,怎么就赢不了呢?” 父亲听了这话,稍微安慰了一点,但很快又皱起了眉头,对着表哥再次问到: “可是,咱们虽然是以顺伐逆,奉命讨罪,但是现在确实也是以小敌大,说难听点就是以卵击石,俗话说得好,老天也不会保佑弱者,这话你难道没听说过吗?” 表哥万万没想到文化水平一贯低劣的父亲,今天居然还掉起书袋了,但他毕竟自小深受我大姑夫的家学熏陶,马上就精彩地反驳到: “小姨夫,您这话我还真没听说过,我只听说过如果大国无道而小国有道的话,那小国也能灭了大国。而且老天是不分谁亲谁疏的,只看谁有德无德(“小能敌大,小道大淫,皇天无亲,唯德是辅”)。那个尔朱兆对外残害世人,对内还搞内讧,弄得没什么人给他出主意,也没什么人给他卖命。您想啊,当年秦末的项羽那么厉害,差不多都能以一敌万了,但失去了人心一样要失了天下,何况他小小的尔朱兆?如今我们虽然是以小敌大,却未必是以卵击石,相反的,我们是颗小石头,尔朱氏才是那大鸡蛋,他们看似强大,但实际上内部并不团结,脆弱得很,我们只要全力砸过去,就会让他们石飞蛋打。再说了,这天下是有德者居之,德这个东西您又不缺,现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父亲听了最后一句话,大喜,但却装出嗔怒的样子,拍了表哥一下,而表哥这番话确实也给了他巨大的信心:果然,父亲再次使用了一番阴谋诡计之后,成功地在广阿大破了兆叔叔的军队,取得了起兵以来的第一次正面战斗胜利。 顺便一说,表哥在劝说父亲时,引用了“小能敌大,小道大淫,皇天无亲,唯德是辅”这个出自于《左传》的典故。相比三国时的关二爷也就是夜里读读《春秋》,孝先表哥对《春秋》的教学参考书《左传》都是张口就来,足见他英勇善战之余,在文化上也有很深厚的修养,的确是文武双全。 而在随后决定双方命运的韩陵战场上,孝先表哥又首先率部和尔朱军的先锋部队接战,并且九死一生地活了下来,此后他开始慢慢地刷自己的履历,并终于在多年后成了我们这边排名第一的战将。 如果拿三国时的曹魏来类比的话,孝先表哥论亲疏关系类似于曹操口中的“吾家千里驹”曹休,而论指挥战斗能力则类似于“五子良将”里的张辽,而且他后来更有单弓匹马救下父亲的实绩,但我不愿意说他类似于许褚,因为许褚太难看了。 但表哥也有些很奇葩的地方,比如说他很吝啬,即使是对于亲戚故旧,他也从来一毛不拔,最典型的就是:我的二侄子段深迎娶公主时,朝廷里的这个丞啊那个郎啊什么的来他家里干了十多天活儿,等婚事结束了,这些人告辞回去,他居然只给每个人赏赐了一杯酒,一时间传为笑谈。 但我一直觉得他这种过分到离谱的抠门属于某种表演行为:说的他要真这么抠门,他的那些部下们又怎么会对他这么卖命?还一个个的跟着他出生入死,不避刀山火海的。 还是《雍正王朝》里的十三爷说得好:手上没把米,连只鸡都哄不住,孝先表哥这种深受部下爱戴的统帅,不可能是个抠门鬼,我估计他之所以在家里装抠门,就是担心自己威望太高,怕我的那帮哥哥弟弟们猜忌他,所以不敢结交其他人,还刻意装出一副孤寒的样子,本质上和后来唐朝的汾阳王郭子仪努力做到不让皇帝猜忌是一个性质。 说起结婚的事情,他们家也奇怪:许多年后,我们家先后有三个公主嫁给了表哥的儿子们,但奇特的是,我大侄子段懿娶的是我一个小妹妹,而我二侄子段深娶的却是我两个小侄女,这里面可是差了辈儿了,简直可以说伦理哏了。 当然这也是有原因的,牵扯到一件很大的事,这件事我以后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