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谢公子大恩 幸而师保只布置了两篇杂文,扫了笔墨入匣,他高高兴兴地回了住舍。 今日八月十五,纵然在冥界,也是相当重视的大节。当天夜里,甚至养在闺阁中的女子亦可结伴出门,簪花耳畔,莺燕成群,走过清风,茉莉或桂花,随时可以香倒一片。 路边的套环摊上突然传来一片喝采,十分热闹,他好奇地探去一眼,只看到一片花红草绿中,她笑得最好看。 一阵别样愁绪涌上眉头。 他回头,调转步子,沿来时路边走边退。 “究竟为何你非要拒绝我,为何我们始终不能有个结果?”他曾问。 “想是,有缘无份吧。”她低着头说。 前尘历历犹在目,八月十五,月正圆。 --- 他二姐今日出嫁,整片枉死城吹吹打打,身为一城郡主,这是应得的尊荣。 严蘸月坐在送亲的黄金猊上,随着猊的肩头耸动而摇摇晃晃。 倏尔一道又小又臭的身影冲了出来,一下撞到了黄金猊上,巨猊受此一惊,立马抬起身子,冲天大吼,一时全然忘了背上的主人。 好在严蘸月反应及时,一个飞身,御风停在了轿撵的宝珠尖顶上方,在场围观者无不惊叹连连。 “大胆人族生魂,竟敢冲撞郡主大喜之事,姑嫌命长!”送亲的侍卫厉声开吼,气势排山倒海,吓得四周的人族生魂全部叩首在地。 黑轿中传来一个如莺啭燕啼的声音,“蘸月,你不要紧吧?” “新嫁娘子不操心这些。”轿顶上的人低睨一眼,见自己的坐驾黄金猊已趋平静,清风过袖,身如春燕,又翩翩飞回了它背上。低头一看,冲撞者是位年轻女子,但蓬头垢面,又丢魂落魄的,而且双眼似乎受了伤,正血泪不止。 兴许正是因为眼疾才会误撞上来的,也是个可怜人。 他皱了一下眉头,不愿多作逗留,以免耽误送亲大事,便向右手边的侍卫下令道:“今日大喜,不宜生乱,将人押到宽阔之地放了。” 这女子听罢,立马叩首在地,感激地呼喊道:“谢公子大恩,黄雀衔环,来日必报!” 他点点头,并没有认真地记进心里。 人很快被押下,送亲礼乐再度响起,市井间不久又是一片热闹,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四十九日后,新嫁娘回门,按鬼族的规矩必先到祠堂祭告先祖。 呈礼祝祷时,严蘸月的贴身小厢有常悄悄凑了过来,与他报告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说是禁林的守卫来报,禁林有贼私闯,已作乱一片,辟邪芝更是不知去向。 严蘸月一听一惊,这还得了! 禁林山中不单供奉着山神,更有几件活宝物十分珍贵,除王族之外,一般人是绝不允许靠近半步的。 不敢轻易惊动众人,只能故作平静的来到父王跟前请示,收到准允,这才悄悄退出王祠。 骑上黄金猊,正打算独自赶赴禁林查探,身后偏偏追来一人,“蘸月公子哪里去?” 抬头一看,正是二姐夫的好友,秦城世子严秋泓。 这位世子爷可真真是个人物,一时喜欢木雕,便叫秦城郭内十年无荫可乘,一时喜欢品酒,便搜遍名曲,叫曲比金贵,一时爱上盆栽布景,便叫四境遍山无石。后来秦城王终于忍不住了,为他求来严师狠加管教,于一个月后,师中风。 “公事!”为避免与此等草包多作纠缠,严蘸月答完即跑,半点没给对方追问的机会。 无奈这位世子爷天生脸皮奇厚,竟也跨上坐骑穷追上来,更无奈的是,城内明令限速,就算是他胯下的黄金猊也跑不出个人样,没过一会儿,就被严秋泓追到了。 他闷气一叹,心里全是不安的预感。 “这山好啊,空气流通,有花有树有虫鸟!啊,此树好有风骨哇!”下猊时,严蘸月听见严秋泓这样说。 于是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嗯,真是好一棵歪脖杏树啊! 心情一时更加荒凉。 正事要紧。 严蘸月将黄金猊留在山下,转身与严秋泓说道:“我自知是拦不住你的,但山中遍地都是凶兽毒虫,你顾自小心。”意思是他忙着呢,可没多余的闲心再去照料他的安危,这是要他好自为之。 严秋泓却是摇头,“这就是蘸月兄的不对了。” “什么?” “听与不听是我的事,但拦与不拦却是你的问题了。” 严蘸月缓缓地点了一下头,气的牙痒痒的,“也对~” 步过界碑,但见山中迷雾森森,参天古树庞大连结,荫荫魆魆,时有魈类长啼,或是金鸦掠空,诡谲之氛愈入深处愈是浓烈。 在这样的深山中行走,却不至迷途,并非他有特别的本事,而是仗着脚下的小石径路。 此路乃前人所铺,直通往山巅的山神祠。翻过山神祠再向北面下一截山路,便是大名鼎鼎的天泉池,那池的泉水十分清凉,用来泡酒乃是不可多得的好物。从天泉池向西折,行大约半里路,即可遇见花开常年不败的梅妻树,梅妻树上有一个小洞眼,里头住着一只小小的山精,能说会道还会隐身,因状如灵芝,故叫辟邪芝。 严蘸月一路疾行,并且一路着留意石径上的青苔痕记,但上头幽绿的很,不似有人踏过的样子,心中不禁疑问,闯山的狂徒若非拾路而上,难道是御风飞上去的? “啊!六月蟒!”忽然的,严秋泓惊叫起来。 严蘸月连忙回头安抚,一派自信:“世子不必惊慌,此蟒已在林中修练千年,颇有灵性,从不咬人。” 话音才落,那蛇便一口含住了严秋泓的手臂,“啊——”幽静的山林内顿时传开一片惨叫。 逼得严蘸月只好拔剑。 六月蟒被他一剑划伤,顿时鲜血直喷,松开嘴后,飞快退缩回了深林暗处。 “呕~~”严秋泓居然吓得当场厌吐起来。 严蘸月立马为他查看伤势,好在他贴身裹着软甲,那蛇虽然含住了他的手臂,却并没有伤他分毫。 “世子,你没事吧?”饶是毫发无损,严蘸月仍感到愧疚难当。 “无妨!”严秋泓冲他摆了摆手,“我晕血而已。” “……” 第二章 赤蛇 山颠乃空阔所在,远可观烟岚叠嶂,近可赏花树成群,风清日暖,十分怡人。 就连严秋泓看见眼前美景都忍不住夸赞:“这番景色,可是百里无一有啊。” 过了一会儿,他突发奇想:“蘸月兄,此山卖否?” 严蘸月没搭理他。 仔细察看,地面果然有打斗的痕迹,看守山神祠的灵獒受伤不轻,正躲在檐下顾自舐舔血口,看见他来,也无力相迎,只是草草竖了两下尾巴,嘴里不断发出呜咽的哭声。 他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轻声安慰:“你受苦了,我马上找人来为你医治。” 灵獒听懂了这话,乖巧地舔了下他手掌心。 严秋泓亦走上前来细细查看,得出结论,“哦,原来这是条狗啊,长得这样威风凛凛,我第一眼竟看成狼了,哈哈!” 严蘸月仍旧没理他。 他将身子绕到神祠后,临风一跃,正要御风而起,腰上突然多出一份沉重。 低头一看……“世子爷,你抱着我做甚?” 严秋泓不依起来,“我、我不会御风术,你这么厉害,不如携着我一起飞?” 他争辩不过,只能好言相劝:“山北不似来时的路,鲜有人迹,一路尖石嶙峋,十分难行,而且野草齐人,十分慌凉,毫无景致可言。你不如就先守在灵獒身边,有它保护,料必无忧。” “那怎么行!”严秋泓一脸害怕,“既然是你将我领上来的,就必须护我安全,万一六月蟒再度出现可怎么办?” 严蘸月一噎。 心里真巴不得六月蟒这就出现,将他一口生吞活剥算了。 罢罢罢。 叹了口气,他只好落回地面,严肃地说道:“那好吧,小路难行,世子请仔细跟着。” 到天泉池的一路,两旁花草东倒西歪,的确像是被贼人侵扰过的样子,迤迤行至梅妻树下,树身却是好好的。左右打量,不过一两处枝节有折断的痕迹,而树洞中的辟邪芝是真的不见了。 这可不好,担忧之际,六月蟒再度负伤现身,严秋泓吓一跳,机敏地蹿到他身后,牢牢抓住他的宽袖。“怪事,这东西克我!” 严蘸月缓缓抽出银剑,直指那物,威胁道:“若再进一步,休怪我剑下无情!” 六月蟒一双幽森的碧眼只管狠狠地瞪着严秋泓,但畏惧他的剑,不敢贸然动弹,局势僵持了约半刻,严秋泓突然古怪的哈哈大笑起来。 “世子,你怎么了?” “嘻嘻~好痒啊,有东西在挠我的背!” 严蘸月顿悟:“怪不得它追着你跑,原来辟邪芝附在了你身上!” “什么辟邪芝?我并不知道呀!” 严蘸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凭空大叫:“辟邪芝,快快跳到我身上来,我来护你!” 声音将将落下,就感到肩头一重,自知正是辟邪芝,他马上松了口气,但六月蟒并没有放过他,滞重的眼神盈满杀气,开始紧紧地盯住他。 严蘸月心里惊奇起来,毕竟此物长年蛰居山中,很少惹事生非,他想不通它今日究竟为何如此反常? 正专心与此蛇较量,对身后的防备自然有所松懈,须臾,严秋泓又大喊大叫,他急忙转过脸去,才发现原来暗中另有一条大蟒伺机而动,此刻已经紧紧缠住了严秋泓。 “蘸月公子快救我!” 随之,又见第三条赤红色的大蛇从杂草中梭了出来,昂昂立首,金色的眸子一路紧紧锁着严蘸月。 另两条大蟒一见到它当即垂下蛇首,格外谦卑的模样。 严蘸月从未经历过此等奇事,惊慌地看着赤蛇,试着问:“你们……是为辟邪芝而来?” 更没料到的是,此蛇居然能吐人语,“是。”是女子的声音。 “你是妖类!” “公子勿怪,这辟邪芝我只要一半足矣,你将剩下的一半拿回去重新埋进土中,每日以清露浇灌,百日后它即可重生。” “凭什么?”严蘸月自然不愿。 “凭我!就凭我!”严秋泓偏在此时泄气的哭喊。 一刹那,严蘸月真怀疑他也是这赤蛇派来的。 想了想,辟邪芝毕竟可以再生,可若秦城王的世子爷出什么差池……也只能委屈答应了赤蛇的要求。 虽经历一番风波,好歹人在物在。 回王府后,他赶紧将另一半辟邪芝种好,有常又来报:“公子,秦城世子前来求见!” 他还有脸来? 光听到这名字,他就火冒三丈了。 “不见!”他挥了挥衣袖,“就说我今日奔波一天,疲乏得很,已经睡下了。” “是。”有常一脸震惊,“……我这便回禀去。” 事过三月,那辟邪芝果然复生过来,苏醒当日,就趁严蘸月不慎,一口咬破了他的手指,狠狠吸了一口人血。 美曰其名,说这叫铭印。 好像有些生灵,天生只认第一眼所见的东西作母亲,所以自辟邪芝饮过他的血后,便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还口口声声管他叫“母亲”,他左教右教,好歹叫它改了口,不再称“母亲”,而是“公子”。院中下人知晓,暗地里个个偷笑。 收养辟邪芝一事,到底还是张扬了出去,某天夜间,严蘸月突然收到父王召见,恭敬而去,席上所谈论的正是此事。按严蘸月的本意,想将此物再养大些,就放归禁林,但父王却不赞同,反倒劝他如此灵物世所难求,如今愿跟随他,是许多人连想都不敢想的福事,不应推辞才是道理。 严蘸月只好默然允下。 他素来就极孝顺,因为不是嫡子,生母又去世的早,本该过很凄苦,是承父王疼惜,从小到大在衣食用度上才没有落下大哥许多,因此格外珍惜父王之命,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此事过去半年,天气渐冷,严蘸月远嫁到别城的二姐突然发来喜讯,告之父母已怀身孕,全家皆大欢喜,当天夜里便摆宴同庆。席上严蘸月的大哥突然拿出另一封信涵,“回禀父王,不光二妹有喜,老三亦有一桩喜事临门呢。” 严蘸月本在极力阻挡辟邪芝贪酒,听见这话,手中一顿,竟被小家伙得逞,一举偷走整个酒壶,然后左扭右扭地逃到了房梁上独饮。 “大哥此话何意?小弟既有喜事临门,怎么自己反倒不知?” 第三章 闯雪 大哥严濡月笑嘻嘻地说:“今日我正好收到浮屠书院的通文,书院已经正式录取你的学籍了。” “浮屠书院?”一直沉寂不语的王妃突然发话,“那可远在罗酆山啊。” “母亲容禀,”严濡月道:“此先父王曾多次提及欲为三弟择师历练,但又一直苦于觅不到良师,我便自作主张,向浮屠书院递了三弟的名帖,申告求学,今终于有了答复。三弟翻年就十六岁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在那里求学呢。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 枉死城王当下一听一怔。 这算是什么大好机会?这明明是变着法的要把蘸月赶出王府啊! 真没想到自己尚在壮年之期,就要亲眼目睹子嗣为王位阋墙,瞬间感到万分痛心。 微微侧目,蘸月脸上却没有什么太多的惊讶。 “有劳大哥费心了!其实我亦有此打算,只是想等翻过年去再说。” “如此岂不正好合了彼此的意,也能叫父王少忧心一些。”严蘸月的大嫂一边为他斟酒一边笑吟吟地说。 的确是合了某些人的意啊。枉死城王见蘸月已忍让到如此田地,愈加于心不忍,偷睨一眼,大儿子此刻小人得志的奸险模样委实惹人厌恶,但藏于其身后的那张狐媚容颜更让人不寒而栗。想起从小濡月与蘸月之间向来亲睦,并不存隔阂,直到世子妃过门,嫌隙才慢慢露出端睨,所谓妻贤方得家和,这话倒真是不假。 酒过三巡,严蘸月仍挂着满脸的喜色,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不该流露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大嫂说她醉了,王妃便下令撤下席宴,他抬头看向梁上,辟邪芝早已醉得不省人事。 他一时不愿再拘泥那些虚礼,就直接飞到梁前,将小东西轻轻抱进怀里。 落地时,一方披巾贴心地递了过来,他暗吃一惊,一回头,正是王妃。 “外头风大,好好给小东西掖着。” 他轻轻一笑,“还是王妃周到。”身为庶子,他是没资格称呼她作“母亲”的,纵然他心里并无嫌隙,但规矩还是规矩。 “晚些走,我好多给你制几件熊皮大衣,我也在那里求过学,知道那地地气酷寒,就算是大太阳天也阴冷非常的。” 他点点头,“好。” 王妃极平和地笑了一笑,眼里干净,毫无杂物。 待行装收好,万事妥当,枉死城迎来了第一场雪。 出门前,恰好收到二姐送来的信件与物什,信中除了交代他路上千万谨慎以外,还捎着一片喜神玉牌,玉牌上只刻着一个“忍”字,其用意为何,他再明白不过。 当初父王并不想送他去浮屠学院,就是怕里头的学子会因为他是公子身份而贬压他,如今大哥却顺手一推,直接将他推进了那等水深火热之地。 在众多王孙贵族聚集之处,惟有保持隐忍,日子方能过得舒坦和顺。 他深能体会这块喜神牌所饱含的心意,不由更加感激二姐。二姐虽是嫡长女,与他并非同母所生,却向来对他疼爱有加,可惜她今已远嫁,有些事情也是有心无力。 他收好信件后,命手下人将二姐送来的外衣和皮靴收好,拜别了父王与一众家人,这才坐上猊车。 出门时大哥特意嘱咐他,要他不必过分惦念城中事务,只管用心学成再思归来,他听见这话,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于烦闷的思绪中,猊车缓缓向酆都城驶去。 一路大雪时停时下,道路很滑,队伍前进的不太快。 毕竟贵为一城公子,离开家时,父王一共指派给了五十余人之给他,但只走了四天路程,有常便满面愁容的向他禀告:“主子,这可怎么办是好?随行的那些家奴一路上都偷跑光了,本来还算气派的队伍,如今眼下就仅存十人左右。” 敢当逃奴,按律可是重罪,那些人宁愿受罚,都不愿护送他抵达,他当然知道这其中的蹊跷了。 想来,又是大哥的好主意吧? “这样啊……”沉默有顷,他有了主意,吩咐有常:“只管将剩下的十人也打发了,反正行装不多,时间也够充裕,明天到达驿站后,我再花钱请两个车夫,这一路轻车简行,想停想走全凭心意,岂不更妙?” 有常却仍是一脸愁容,“那样的话,到达罗酆山后必定会被其他世子公子取笑的,而且也很不安全。” 说到取笑与否,他倒并不在意。 但“安全”二字,却立马使他引起警觉。 他拎着酒壶,听雪打在潮了的青瓦上,静静地发起了呆…… 次日,有常果然依他吩咐将其他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下一些必要的行装。 约傍晚时分,猊车才驶入一个村落,这片村落又小又破,甚至连个打尖的地方都没有,打听一圈方得知只有村头的后土娘娘庙或许尚可栖身,眼见赶了一日车的有常委实冻得不行,他于心不忍,痛快吩咐他往那里驶去。 有常起初不愿,毕竟严蘸月贵为公子,向来养尊处优,他出于忠心,不愿叫他吃那等苦头。 直到后来他再三坚持,他们才慢慢抵达了后土庙。 一想起今日这百般狼狈全都赖有心人所赐,有常就气愤难抒,一路上骂骂咧咧,直到看到后土娘娘威严的神相,才总算住了嘴。 到底这个地方不光人穷得可怜,连累着娘娘住的地方也是破烂不堪的。环看四壁,竟连一块完好无缺的木板都找不出来,头顶上方还漏着一个大窟窿,雪花顺着窟窿径自飘入坠落,窟窿下面堆起了一个小小的银堆。 “娘娘在上,贱奴与家主路经宝地实在无处安身,今夜多有叨扰,还忘恕罪。”有常在娘娘面前三叩九拜后还贴心的拿出一些干粮,主动换下贡桌上原本不成体统的贡品。稍是,又从车上取出干炭,生起火来,庙中这才暖和一些。有常一刻不敢停,又为严蘸月打扫出一个最为避风的角落,从行李中取出熊皮厚褥与厚重衣物,为他铺了床还算舒适的就寝之地。做完这些,夜已深了。 第四章 尸山 才安顿好,辟邪芝便一个劲的喊饿,严蘸月拿了块桃酥出来,坐在火前喂它,脸上一直泛着安然的笑意,仿佛一点也不介怀如今这般境遇。 “公子,你快就寝吧。今夜咱主仆遭了罪,小的连温酒都不能为您添上,实在是罪过。” 严蘸月轻轻摸着辟邪芝,“你我之间,不要讲这些虚礼,离火近些,我烤了糯糍,你也饿了吧?” 有常不再推脱,坐近了些,主仆二人一直话到半夜,严蘸月才钻进被褥就寝,眼睛还没阖上呢,外头又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请问,有人在里面吗?”这声音异常的苍老。 “是谁?”有常警觉地问。 “也是赶路的,途经此地,却听说只有此庙可以栖身,叨扰了。” “何故半夜才到?” “迷路了,雪天本就不好行走,不像两位尚有车可坐。” 有常本来还要盘问,但严蘸月已经和衣坐了起来,“天寒地冻,快请进来吧。” “公子!” 他冲他摇了摇头。 待破门“吱呀”一声由外打开,一阵冷风趁机扑进屋内,差点就刮灭了火势,眨眼过后,门被合上,一个佝偻嶙峋的老妪已经走到了火边,她用青色的厚布包着脑袋,只有鬓角处露出几绺银丝,额头上沟壑深深,实在丑陋无比,虽衣着褴褛,好在并没有什么讨人厌的臭气。坐近火边,先是朝有常探去一眼,然后才冲着严蘸月和蔼的笑开。 “今日真是奇事,在这偏僻破庙里,竟能偶遇两位如此俊俏的相公,莫不是谪仙来此历练吧?” 有常听她说话间有意恭维,而且一派处变不惊,明显有些阅历,是才的提防终渐渐放下,笑道:“老人家眼力不错,我家公子的相貌赫赫有名,确实时常听到这些夸赞。” “是老妇三生有幸,多有打扰,还望二位见谅。” 本来早已睡熟的辟邪芝听到有人说话,摇摇醒了,一头钻出被窝,竟然直接扑到了老人家的身上,害严蘸月吓了一跳。 这可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 要知道小辟邪芝生来警惕怕人,平时都是隐身附在他身上的,从不轻易示人。今夜却似与旧识重逢一般,与这老妪无缘无故的亲昵非常,看得严蘸月一头雾水。 “哎呀,好机灵的小山精,你是闻到我怀里的好东西了吧?”老妪笑得十分快活,声音富有感染力,让人听着倍加舒心。她伸手掏怀,掏出来一个芭蕉小包,然后层层打开芭蕉叶,摊出里头的肉干,“这可是上好的野牛肉干,是我的伴酒之物,可惜如今路经穷苦村落,居然连杯温酒都讨不到,只能白白便宜你这小东西罗。” 那肉干越是近火,越是慢慢烤出一股不可思议的香味,在这寂静的小小庙宇里飘散开,就连严蘸月都不禁垂涎。 想到自己饶是如此,何况是那小东西呢,一路餐风饮露,它必然也忍耐不住了吧?想到这里,他顿时疑惑全消。 老妪并不是小气之人,又将整包肉干主动献给有常,客客气气地说道:“如果二位不嫌弃,也请尝上几口,这是我亲手烤制的,干净的很。” 有常见辟邪芝食下此物后并无大碍,欣欣然接过,转呈给了严蘸月,又主动从腰怀里掏出几枚碎银,却是被对方婉谢了。 借着近火的温暖,老妪很快就睡着了,虽是坐着的,却并不影响她轻鼾绵迭。 严蘸月尝了几口肉脯,果然香味厚重,回味无穷,没过多久,倦意也滚滚来了。 翌日醒来,雪已经停了,太阳当头,晴得很亮很好看。 融雪天才是最冷的,他迈出破庙时,心里犹怯怯的。 听比他早起的有常说,那老妪在天亮后就不告而别了。 想起昨夜里发生的一切,他仍有些恍惚,有些不踏实,直觉得那是一场梦。 按了按怀,但肉脯还在。 正在牵猊的有常突然大喊大叫起来,他心生害怕,立马凑了过去。 “如何?” “有、有刺客!” “刺客?” 凑近一看,果然,就在猊车边上,正悄然堆着高高的尸山。 尸体全部是黑衣蒙面的打扮,而且个个腰挂尖刀,一看就并非善类。 不知为何,当下他脑中灵光一闪,竟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位老妪。 “快查查,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有常细细地查看起那些尸体,半晌,一脸奇怪地看着他说:“回公子,毒死的。” “毒死的?”他不可思议起来。 有常一脸肯定,“他们身上并无明显的兵器伤势,每个人的耳后都有两个红色血孔,嘴唇发紫,瞳仁涣散,指甲发黑,明显是中毒之征。” 他观察了一具左近的尸体,果如有常所说。 “这就奇怪了……”严蘸月摸着下巴,一脸狐疑,“仅一墙之隔,死了这么多人,我们怎么什么都没有听见?” “或许是在我们睡熟之后死的。”有常猜测。 “那又是什么人杀的呢?哪里来的毒蛇这么厉害?为什么这两匹猊反倒没事?” “这事的确古怪。”有常一脸忧忡,“不过,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冲公子来的吧?” 严蘸月摇摇头,“如今也死无对证了。走吧,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到达驿站。” 上马之前,有常仍对此事念念不忘,兀自嘟哝:“如果不是后土娘娘显灵,那就八成是那位老人家干的,可她为什么支字不提呢?” 车室内,严蘸月抱着辟邪芝亦然想不通。 --- 灯光如豆,十天后,他们终抵达罗酆山脚,一路平安。 投了店,租了上好的锦被,有常为他打来烫水,双脚一浸入,血脉立马通了,周身顿时舒坦许多。 也是苦了有常这一路,鞍前马后却毫无怨言。 他看着自己的随侍,体贴地嘱咐:“别忙了,你也歇着吧。” “哎。” 有对廊的哪位王孙公子抚了一会儿琴,哀怨动人,却隐隐透着女子的媚气,后来究竟夜深,靡靡之音渐渐淡去,他睡了,抚琴之人也睡了,有常把租来的褥子铺在床边,也静静地睡了。 第五章 初院三少 “公子。” 清早,严蘸月正在盥洗。 “嗯?” “我们马上就要上山了。” “嗯。” “住在店里的,多半都是这书院的学生,我瞧那些人个个仆精猊壮,但公子只有我而已,未免寒酸,不如我去市集上多买几个奴仆吧?” “擘划这些做什么?” “要的,山上的书院只收贵族子弟,如果太不讲排场,以后被排挤了可怎么办?” “想多了,我本身是庶出,排场再大也是庶出,若他们真有心排挤,还怕找不到由头吗?” “公子……” “嗯?” “你若投身在王妃的肚皮该多好。” “可我喜欢我阿娘。”冲着镜中的有常,他微然一笑,“没有她便没有我。” 盥洗过后,赶车上山,在山腰上竟巧遇秦城王世子严秋泓的车队,果然一派豪气,半分没落下他受尽宠溺的纨绔名声。 虽然他自有不尽人意之处,却也有他的好,一见到严蘸月只驾着孤零零的一辆车,他立马邀约严蘸月一同结伴上山。 “山上可是会吃人的地方,”严秋泓满怀热络,隔着一丈地大声的喊:“是最论资排辈之地,也是最仗势欺良之地,你只带着这样的排面,一进去就会被人嚼烂舌根,连骨头都吐不出来的,且跟着我吧。” 话有些不中听了,但他没有拒绝,连声道谢,领下了这份好意。 下意识间,摸了摸那个“忍”字。 山路平坦,上面已经刻有或深或浅的车辙,前方后方皆有人语声。 正赶路,突然从左边山林传出一阵脚步杂踏,立马引起了他的警觉,当真,没过一会儿,一条蛇影忽然穿出丛林,冲到路上,吓坏了拉车的巨猊,人与车顿时乱作一团。 他揭帘向外望去,但见好大一条黄金蟒此时正昂头伫立在路的中间,一双黝黑大眼警觉地盯着树丛,没过一会儿,树丛中又飞出来一位满身藤甲的武将,手中拿着打妖锏,威威赫赫地瞪着大蟒,“大胆魔修罗,竟敢擅闯书院,迷惑学子,姑嫌命长!” 那大蟒顿时咧开两边嘴角,现出硕大的信子,尾左右横扫,作出反抗之姿。 武将不再多说,立马挥锏劈下。 两者交手的时间并不太长,那大蟒威风凛凛,武将很快落了下风,危机当前,严蘸月开始犹豫要不要出手相助,须臾,从草间又梭出另一条赤色大蛇,身量虽不如那条黄金蟒惊人,可行动迅猛,力有千钧,很快就制服了大蟒。 大蟒后来长吐鲜血,退形化人,成了一位柔弱不堪的黄衣女子,伏地不起,一边咳嗽一边咯血。 赤红大蛇功成身退,顾自去了。 武将翻手一负,自袖间脱出三尺缚魔索,地上黄衣女子顿时惨叫连连,哭得凄天灭地,只叫旁观者全都一通悚然。 这可真是奇事。 此插曲一过,秦城王府的手下立马重新整顿车马,过了一会儿,才重新上路。 来到书院,先至秘书处登表报道,交呈荐书,后来才由小厮领着前往早拟定好的住舍。 浮屠书院共有初,晋,泰,元,女,武,禁七院,而初入学者统一都在初院。 初院内共有百十间住舍,每个房间大小格局都一致,一应用具都很齐全。 巧合的是,严秋泓竟然就住在他的右邻处,左邻那一间听说住的是卞城的世子严珏,虽未曾打过交道,但其聪慧过人的盛名早已如雷灌耳。 “听说那位王玉公子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被书院录取,但因为王妃病重,他发愿为母消灾,足足在祖祠中斋戒了两年,乃是个鼎鼎大名的孝子,可惜的是,最后王妃仍旧撒手而去,方才我撞见他时,他头上仍顶着孝帕,也真是够晦气的了。”严秋泓前脚才认领住舍,后脚便直接杀到了严蘸月这里。 严蘸月正在生火盆,有常在为他铺设家什,等火燎起,他将带来的红炉放上,注入清水,房间立马有了火气,椒墙的香味淡淡沁了出来,一切开始适应,房间在适应这些生人,这些生人在适应背景离乡。 见严蘸月始终不语,只是静心听着,严秋泓也并不觉得无趣,相反,他这样闹腾的个性正需要这么一个陪衬,他是很难静下心来的一个人,可每当他望着言语不多、唇边永远带笑的严蘸月,内心竟总能感到一股说不穿的镇静。 严蘸月为他沏了一杯茶,他品下一口,立马皱起眉头,“好淡啊,你等着,我多的是好茶。” “且稍安啊,秋泓世子。”严蘸月笑着挽留道:“此茶虽淡,但再过一会儿,你就会习惯它的淡,回味它的淡,并且思念它的淡。” 严秋泓摇摇头,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这样淡的茶,肯定是劣中下品,又哪里值得谁去回味或念想呢?” 话将将说完,开窗的地方突然拖出一片长影,茶桌前的二人同时抬头一望,来人头顶正戴着孝帕。 “这不是淡竹的香气吗?”他立于窗前,仰起脸来,鼻子前伸,像是在细细品味空气里的余味,一脸地宁静。 他站的地方正好有光,他切断了光,地上就有了修长又俊雅的轮廓。 严蘸月微笑着拿出第三个杯子,“卞城世子请。” “哦,若我没有猜错,你便是大名鼎鼎的蘸月公子吧?果然……” 严珏没有说下去,只在心里赞叹,果然颜如玉雕,身似玉树,一番风采竟比许多女子都艳丽暄软。 王孙中,有因为聪慧过人而闻名的,也有因为过度奢靡而近人皆知的,好像惟有他,是因为长相妖媚而四境遐迩。 而严珏的这份欲言还休,却也全然在严蘸月的意料之中,无奈,但凡与他照过面的人,十之八九都是这副模样。 他的妖媚本不是他所愿,而是遗传自他母亲,他因此从不来自弃,更不敢抱怨。 “淡竹?”严秋泓思了一思,细声道:“是够淡的。” 严珏将将坐稳,严蘸月便为他沏满了一杯。 “不请自来,还望见谅。”严珏道。 严蘸月笑笑地点头。 第六章 入邪 有常静静地在他们身后来来去去,光中有灰扬扬飞舞,西斜的日头渐渐染上他们三人,严秋泓笑开:“好静啊,这茶里有药。” 严蘸月与严珏相视一笑。 有一味道理,严蘸月一向鲜与人说起,对于事物的偏好,他总是越淡越好,比如所焚的香,所着的衣料与色彩,所用的饭食,所饮的茶水,总追求一个平淡是真。在他看来,惟有这样喜好才能持久。别致的香闻久了很快就会令人头晕目眩,感到厌烦,衣料与颜色要是太过强眼,不久整个都会沾上俗气,所用饭菜,越简单越是容易养成习惯,大鱼大荤只会让人变得浮躁,失去健康,过于漂亮的茶,反倒会令品饮之人没了静致。 虽然这般会很枯躁与无趣,却叫他究竟免除了不少烦心事,才能一心向学,认真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越是日复一日的小事,却越得下苦功夫。 三人相处下来,严珏对严蘸月渐然有了自己的一套洞悉,他看得出他时常有隐忍,愈发钦佩他为人厚重,但与严蘸月的克己求存不同,他更质朴,更加贴近烟火气,是个实实在在活着的人,他喜欢淡竹茶的平淡无常,却更爱酽茶,这是为了提神,好清醒度日,他一向活得很有目标,很知道分寸,就算明知这有孤高之嫌,但,那又何妨? 至于他们三人中的另一位嘛……不思量,不相干。 如此,三个个性迥异却都“大名鼎鼎”的人物反倒结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三人中就有两位世子爷,虽是新生,也无人敢来招惹,如此一直到了仲夏,大家都相安无事。 按书院的规矩,全年只有一个探亲假,便在年中,为期有一个月之长。 严珏与严秋泓早就约好结伴同行,惟独严蘸月因为父王上封家信中支字未提要他回去的事,不敢自作主张,只能居留在书院中,独自消磨漫漫长假。好在他素来是个极有规划的人,早已做好打算,要将时间全然用于藏书墟内,好好充实自己。 后来假期过半,他终于收到父王写来的家信,上面竟要他尽早起程回家相聚,一看寄信时间,早已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暗自揣测,家信向来准时,怎么偏偏这一回就延迟了呢? 不得不深想,也许是有人不愿他回去,才故意拖慢了信函寄出的时间吧? 心寒不已。 是夜,实在无法继续安然读书,趁着闲闷,他带有常来到后山的枕风亭纳凉,独自喝了许多闷酒,酒力不胜,便昏昏睡倒在了凉亭里。 有常怕风大伤身,想为他拿来厚衣搭盖,独自折了回去。 酒力撩人,一时思绪昏昏,恍惚间,好像听到一阵沙沙的风雨声。以为是天气生变,不禁担忧起来,后来细细聆听,才知道那是夏草丛中有虫兽梭行的动静。 这声音又渐渐大了,“丝丝”作响。 至此,他心中已然隐隐生出不祥,再加上辟邪芝一个劲的拉他的耳朵,终于勉强醒转过来,有气无力的坐起,向那发出吵闹的方向望去,竟然看见了一青一黑两蛇正在交缠,已入无人之境,恩爱得忘乎天地。 在此凉薄月色下,光是遇见蛇类,就已令人骇怕,何况如此一派邪景,更吓得他顿时不敢动弹,立马冷汗涔涔,又有酒气助威,口干舌躁,冷热两相冲,心中邪火生盛,一口气逆不顺,胸口翻甜,竟然当场吐出一口血来。 常言说早晨见蛇,要交好运,但若是偶然撞见两蛇配合,却是大凶之兆,一思及如此,他不禁更加难过。 独自寻思此地过于阴鸷酷寒,不宜久呆,正要起身离开,转过头又幽然看见百尺之外恍然立着一位绿衫女子,彼时正背对着他,于月光下,轻风拂袖,兀自翩翩起舞。 这样宁静的夜晚,这样幽静的地方,在那方小小的石头上,女子以歌祝月,以舞祷神,以一种幽媚又朦胧的姿态忘情歌舞着,叫他竟一时忘了身在何处。 四周雾气洇洇入怀,绿衫女子摆动起来,两臂软若无骨,能像蛇一样弯曲出任意的形状,但又不至于过分的冷洌,使人生畏。 他越看越痴,心里猜中这怕是魔物诱引人的手段,却怎么都挪不开眼睛。 过了一会儿,另一道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迈得很重,由远至近,甚至踏出了不小的回声。 月下那绿衫舞者飞快消散在了雾气中,气息荡然无存。 脚步声渐渐近了,来了一位衣着素静的女子,身段笔直,亭亭玉玉,看上去还很年轻,却分别不出她的长相,因为她用一顶帷帽全然将脸庞遮掩得严严实实。 浮屠七院,除了女院外,其他六院平日是很难见到女子走动的,此时此景,他不禁要心生疑惑,她为何会到这种地方来,还是孤身一人? 该不会与绿衫女一样,都是……幻象? “公子,你怎会独自在此?” 她突然发话,他吓了一跳。 原来是活着的。 细细回味,他总觉得这女子说话的声音似乎并不陌生,好像在哪里听过? 正因为她的出现,才会使那美丽的幻相消失,可他并没有因此生厌,反而浅笑着回答:“本来是为了纳凉,后来饮醉了,家仆又一直没回来,并非独自在此。” 她左右环看一圈,接着点点头,“这地方邪气太盛,入夜以后,最后少来。” 他问:“但不知姑娘又为何来此?” 这女子明明正望向他身后的某个地方,却否认:“没什么,走吧,我领你回去。” 说完两人便一道离开了枕风亭。 快要步进后院时,女子几个快步,侧身闪入一旁的竹径,忽而便没了踪影,“公子?”正在此时,有常抱着斗篷凑了过来。 他一看到有常的脸,才终于有了一种踏实感,仿佛今晚所目睹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接一场的幻觉。等到熟悉的面孔来到身边,一切业障,不攻自破。 “公子,你醒了?”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说来也怪,好像鬼打墙了,总是找不到路,咦,你嘴角怎么有血?” 他摇摇头,只是说道:“无妨,回去吧。”正要走,却又停下,指着边上的竹径,“你可知道那条路通往哪里?” “好像是后山禁院。”有常答道。 他点点头。 果然如此。 第七章 当头 关于当夜的所见所闻以及他咯血的事,他后来并未与谁聊起过。 这事与父王迟来的家信一道,都变成了他的秘不可宣。 但有一桩,自那夜以后,每每悄然入梦,总能梦见那天在月下独自起舞的绿衫女子,那秀丽的舞姿与诡媚的体态,总不经意的萦缠在心尖。 因为是羞齿之事,竟隐隐成患,成了心疾。 入邪不自知的他,渐渐削瘦起来,每日入口的茶饭越来越少,最后终于一病不起,但郎中来时,却又耻于表达,郎中只道暑气太盛,犯了苦夏,只开了些开胃镇神的药,饮下自然无效,如此数天,不单不见好转,病反倒愈发重了。 后来长假结束,学子们陆续回到学舍,四周围人声渐盛,久违的热闹气氛渐然回复以往。 午后服下药汤,他正要入眠,忽然闻到一阵异常的气味,一抬眼,是有常换了他平日所燃的香。 “寻常焚的香没有了吗?”他虚弱地问。 有常连忙回应,“回公子,秋泓世子早晨来探望过你,听说了你的病症,特意拿来此香,说是对镇神入眠有奇效呢。” “原来如此。”他心道,没想到秋泓一介纨绔居然还懂品香,这倒挺令人意外。 香是好香,久闻后直让人感到浑身血脉畅通,身子如同泡入温汤一般,绵软惬意非常,没过一会儿,人果然静静睡去。 一睡,又梦到了那天夜里。 还是在那片枕风亭,他悠然坐着,听见远处飘来了歌声,蒙蒙之间歌声越来越近,但四周浓雾迷蔓,他抬眼却始终探不到远方。 脚踝处忽而传来一种冰凉的触感,好像是有蛇类或蜈蚣攀缠的动静,他却无力动弹,吓得冷汗涔涔。 使劲低头一看,那是一只莹白的美人之手,较他之前见过的所有纤纤玉手都不同,这只手明显更软柔,更冰冷,更修长,也更灵活,简直好像没有骨头一样。 顺着这手一看,迷雾中,他看见了一张绝色的脸庞,削尖的下巴,素白的脸,巧夺天工的五官,以及一身绿衫。 或许她正是那位月下起舞的女子吧? 一想到这儿,他心中便不再恐惧,反倒生出一种异样的酥麻感。 这女子冲他含羞带怯的一笑,手却慢慢伸入他的裤管中,顺着肌里缓缓向上滑动,他不知道她此举为何意,也不知将会发生些什么,心中既有些害怕,却又有悸动,甚至还生出几许盼望。 女子的手慢慢向上的时候,整个身子也轻轻贴了上来。 一阵滚烫的火气在他腹中萌烧,烧得他整个人灼魅不止,喉头处翻甜的感觉再次出现,胸头有痛的知觉。 隐约觉出此事过于蹊跷,他突然想起师保曾说过,魔修罗类往往喜欢以色入迷,拉人堕落,于是立马警觉,怕误入歧途,秉着最后一分清醒开始口诵:“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便在此时,不知从天何来一道冷泉竟直接由他头顶浇灌而下,瞬间扑熄了他奋烧的心火,四周迷雾不再,女子的手飞快退了出去,枕风亭不见了,一切都回复到寻常。 他恍然从床上翻醒,用力一咳,直接从心底处咳出一大口黑血,这才感到内心平静了许多,仿若一种病症已脱身而去的感觉,浑身竟是说不出的美妙舒坦。 但抬眼一看,竟又看见床边竟站着一人——正是那天夜里所遇的头戴着帷帽的女子。 她怎会在此——在他的房间里? 他心里先是满怀疑问,后来注意到自己鬓边与枕边全是水迹,而她手中恰恰正拿着一个花瓶,因此证明,那道将他泼醒的冷泉并非天外而来,而是拜她所赐。 “你怎么……”他不无诧异地看着这女子。 女子置若罔闻,将瓶子放回供案,便要离开。 “别走!”他急忙大叫:“我知你并无恶意,你一片好心,在下能够体会,不然你也断不会巧合的救我两次。” 始因这话,女子才留步,回过头来,但看不见表情,“公子向学,该诚心挚意,成日情愫萦心,就算自己不想去招惹那些邪祟,邪祟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姑娘的话,在下记下了,今日之事,实在惭愧的很。” “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往外说的。以后少去后山,也少焚这样的香。”她斜眼一瞟,冷冷看向鸭炉。 原来这香才是罪魁祸首,他一时恍然大悟,连忙表谢:“多谢姑娘提点。” 女子摇头。 严蘸月微然一笑,“在下严蘸月,乃枉死城王庶三公子,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男非眷属,莫与通名’,这样简单的道理公子岂会不知?如今僭越,或是看我身份低下才故意以此羞辱我!”说完立马满腔怒意地走了出去。 严蘸月听见这话,心中又是稀奇又是惭愧。 真是古里古怪。 --- 虽然已经开学若久,可每当想到那天的事情,想到那位姑娘的劝言,他的心仍然七上八下的,多想当面和她道一声感激,却再没遇见过她。 纵然看着不似富贵女子,但她又无时无刻不透着大家闺秀的矜贵,叫人不敢轻易接触,更不敢心生蔑视。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依冥界的规矩,当天夜里,闺中女子亦可结伴出游,整片街坊都会挂满五颜六色的花灯,有竹编纸糊的,也有名贵的羊角灯,最厉害的是水晶灯,往往能招来最多的女眷伫足流连忘返。 像这样游赏的好时机,严秋泓自然最踊跃,严珏虽说兴致不高,但既然严蘸月也答应下山同游,他又不愿独守佳节,这才勉强同行。 “助教留了两篇咏月的文章,你们都写完了吗?”还未到山下,严珏便打探起来。 严蘸月摇头,正要发话,却被严秋泓抢了先:“既来之则玩之,休要再提那些恐怖的事了!” 严珏扎扎实实地瞪了他一眼,“你已然是末等减了,还不好好用功,我看你是不想升入晋院了!” “这……这个嘛……”严秋泓登时羞得一片语塞,脸上时红时白的,很是可笑。 严蘸月偷着一乐。 第八章 画主 所谓末等减,是指书院的考试结果一般分为“佳、良、次、末”四等,而自浮屠书院创办以来,严秋泓是唯一一个“末等减”,换句话说,这破天荒的第五个等级可是为他一人创造出来的! 这自然是笑谈,但也仅限于他们三人之间说说闹闹,倘若有外人胆敢多提半字,严珏一定第一个站出来护短。 严蘸月算是最寡言的一个,多余事从不参与,做事很有自己的规矩章法,课业虽然时好时坏,但从未有过出格之举。因为长相,一到书院便引起诸多瞩目,怕人当他轻浮,便有意克制,正是这样敦厚克敬的性情,平日才极少被人招惹。 一如此刻,听完严珏的嘲讽后,也不过是偷着笑了笑,并不敢主动发表什么“高见”。 “蘸月,你别光偷笑,你的文章写完了?” 严蘸月连忙正色,摇头道:“只写了一篇,实在是写不出了。” 严珏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寻机教训起他来:“既然如此,你为何还答应陪他下山胡闹?” 严蘸月只道:“就是因为写不出来,才想下山找找灵感,话说回来,我也好久没来过山下了。” 估计严珏是顾忌他年假未能回家的遗憾,立马话峰一转:“这样说来也有道理,我也差一篇呢,正好,我们一同寻找灵感,看谁能够先找着!” “不是吧!”严秋泓一脸鄙夷,“这也要比?你这位‘佳上加’未免也太拼命了!求你了,姑且给我们这些末等生留条活路吧!” 严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你呀,我真不知你何时才会懂事。” “我父王也时常如此感叹,但我母亲说过,每个男儿都有开窍的一日,早迟而已。”严秋泓竟还有脸说。 严珏哀叹一声,摇头道:“只望你那时还是黑发。” “哼!你看事情太过悲观,我懒与你多说。还是蘸月好,他就从来不与我费这些口舌。”说话间,严秋泓已经紧紧地挽住了严蘸月的臂膀,“一会你可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带你去逛整片酆都城最大最好的四宝坊,你不是喜好画画吗,里头颜料应有尽有,你若有看上的,只管交与柜台,我一并结帐。” 严蘸月轻声一笑,赧然道:“你放心,我自己带足了钱两。” “哎,与我客气这些可就生分了。你若真过意不去,回头赠我两幅宝画不就行了。” 严蘸月只怕把他搅烦了,反倒不好收场,便假意地点了点头,并没当面拒绝。 后来当严秋泓顾自走在前头时,严珏才低声与严蘸月说道:“他绝不是看不起你,是少根筋,不要多想。” 严蘸月点点头,“这我岂会不知?” “那就好。” 街上熙来攘往,莺燕成群,他们三人带着仆从一路且看且停。 严蘸月与严珏往日幽居书院,鲜少下山游玩,严秋泓倒是熟门熟路,他们由他带着左弯右绕,果然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 因为这三位公子个个模样出类拔萃,一路引来许多女子侧目偷窥,让本就拥紧的道路甚至阻滞起来,尤其是走在当中的严蘸月,越发觉得浑身不自在。 路过某间卖傩面的小摊时,严珏贴心的替他挑了一个。 有了面具保护,他心里总算安定了些,连忙道谢。 行至四宝坊时,里头堆满了浮屠书院的学生,严蘸月素来不喜欢挤闹,一见这场面,心中顿时打起退堂鼓,正好边上摆着一个画摊,一时起兴,便独自逛了起来。 摊子并不大,因为吃了没有光线的亏,所以生意格外清冷,他顾自站了一会儿,判断出画风与用色,应该出自女子之手。 其中有一副画画得是罗酆山一带的烟岚景致,写意别致,但无法准确的分辨出用色,此画如果颜色用得妥贴,也算妙极了。 稍后又看了一幅合欢花树,取景远近错落有致,极用工,晕染也好,可惜的是画上只有花景,并无活物作陪衬,这真叫美中不足,试想如果这画面上多了一条青虫或彩蝶,必将更为灵动。 这样慢慢细看,缓缓细品之间,时间淡淡的流走,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发现,原来在他盯着画作细看之时,有人亦盯着他细看了许久。 “相公中意此画?” 当真如他所料,画主果然是一位女子,年纪看着尚小,体态窈窕,穿一身墨绿色的裙裳,但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沉重,头上只插着几柄珠簪作装饰,便已经将人的灵气给抬得活灵活现,可惜画主带着面纱,使他不能一窥芳容,仗着这动听的声音,总教人忍不住地联想其长相必定十分秀丽。 “相公?”对方见他发呆,笑着又唤了一声。 他连忙回神,十分汗颜地说道:“是,这画很好。” 画主摇头,怅惘地说:“来的太迟了,该摆在有亮的地方,不然品不出这些画的颜色。” “都是你画的?” 她点点头,轻声细语:“几样拙作,怪叫人耻笑的。无奈我家世代以卖画为生,我父并无其他所长,我亦只能仰仗这点技艺糊口。” “家人不在了?”他不忍问。 她点点头,“不然谁会让一介女流出来讨米?公子若中意这画,我可降价卖出。” 严蘸月立马从腰怀里掏出二两银,细声问:“够不够?” 倒是画主吓了一跳,“太多了!” 隔着面具,严蘸月觉得她很可爱,偷着微然一笑,“不多,这画我要了。” 画主深深地叹了口气。 才接过画卷,另外两人正好逛完四宝坊出来,画摊上另有新的顾客上门,画主自去了,严蘸月什么都没多说,他二人并未留意到他此时多余的情绪波动。 又随严秋泓指引,三人各处闲逛一番,终于乏了,严珏老是惦记着剩下的那篇咏月文没写,故而一再催促他俩回去。 回程时正巧路过一处贩卖香料的地方,不早不晚,撞见了那位戴帷帽的女子。 她见到他们三人,主动侧让到一边,好心让他们先过。 第九章 图谋 严蘸月取下面具,主动上前,“好巧,姑娘也是来游玩的?” 帷帽一动不动,白纱将她的脸庞遮掩得极好,“来买香料。” “今日八月十五,姑娘尝月饼了没有?” “蒙公子惦记,已经尝过了。” “蘸月,磨蹭什么呢?”严秋泓本是好奇地凑上来,一见到这女子,立马江满脸惊讶地做了个揖,“黄、黄助教。真没想到能与助教在此偶遇。” “助教?”严蘸月离奇起来。 严秋泓偷偷看了他一眼,“这是女院的黄助教。” “当真?”吓得他亦立马行了个礼,“那之前真是多有得罪了,还望助教海涵。” 帷帽上下翻动,表示她正在点头,“无妨,不知者不为过的。”然后便拂袖去了。 “黄助教?可是在后山有一方小院的那位?”严珏目送她离开,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严蘸月警觉起来,“连你也知道她?” “知道啊,”严珏笑了笑,“传闻中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且修为极高,虽是刚来,但在女院很有声望。你之前见过她吗?” 他点点头,却不好实说月下入邪之事,只道:“在后山迷路时见过。” “那就是了,她正好住在后山禁院的附近。你去后山做什么?” “一时无聊,赏月去了。” “听说这位助教十分神秘,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不知道长相到底如何,是位大美人呢?还是个丑八怪!”严秋泓信口说道。 “荒唐!背后妄议师长相貌,这可是越矩!” 严秋泓偏道:“我又不入女院,她可不算是我的师长,对吧,蘸月……蘸月?你发什么呆呢?” 严蘸月这才回神,“哦,我突然文思泉涌,已经想到文章该怎么写了!” 严珏恶恶地叹了口气,“竟让你赢了!” “你们两个……扫兴!真真扫兴!” 回了学舍,严蘸月连忙命有常将香焚上,在供桌上一点一点将画铺展开,寻思了半天后,挂在了书桌前的显眼位置。 脑中仍不时想起那位画主的眉眼、声音与身世遭遇,心里竟生出一股同病相怜。 当夜挑灯写文,作下了一篇论世间总是无常泰半圆满太少的文章,引古论今,感叹诸多不完美,颇有悲凄之姿。 两篇文章誊交上去,助教果然十分中意后一篇,还当场咏诵起来,就连严珏都不禁叹服:“虽文章无过多华丽之处,但胜在真情实感,虽意向稍偏女气,又好在嵌词连贯炳炳烺烺,已经算是少见的佳作了。” 至于严珏,按他一贯的优异来说,交上去的文章总归无功无过,亦很得助教赏识。 惟独严秋泓,不提也罢,罚站去了…… 严蘸月既出此佳作,又因长相引人瞩目,一时竟在书院中引起轰动,是以严秋泓抓紧机会,当夜非要小聚庆祝一番,已全然忘了自己罚站时所受的讥讽。 严蘸月赖不过他,只好答应。 等严珏到达他的书房,一眼便看见墙上多了幅画,摇摇头,很是惋惜地说道:“差了点灵气,可惜了。” 严蘸月点点头,“正是了。” “哎呀,”严秋泓一把揽抱住他,已是满口酒香,“你要佳作,我房里多得是,看得上哪一幅你只管取来,挂这一幅不静不动的东西,实在是有失体面。” 严珏听了这话,深感失礼,由不得又狠狠地骂了几句:“你懂什么动静?你只知道罚站!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是故意让谁听?都多大的人了,怎么就是不长心眼呢?” 严秋泓这才反省,一脸害怕地看着严蘸月,“对对……对不起,我一时忘了,无心无心,莫怪莫怪。” 严蘸月目光凉凉地看了他好大一会儿,接着,“噗呲”一乐,望着严珏说道:“你看他,居然当真了!” 严珏一脸得意,“草包就是草包。” 严秋泓挠了挠头,脸上又红又白的,十分着恼:“你们两个聪明人一明一暗,实在难防的很。” 严蘸月连忙将酒杯递到他嘴边,“快喝吧,这不是你派人沽来的酒吗?” 真是好酒。 会让人忆起天泉池里的水。 想起枉死城,想起家乡,在一杯下肚后,严蘸月彻底陷入沉默。 “这酒不错啊。”就连严珏也说。 “我跟黄助教讨的,对了,我打听了一下,她姓黄名鞠尘,黄来黄去的,真是个奇怪的名字。”严秋泓随口道。(注:鞠尘可以指黄颜色) 严蘸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去见助教了?” 严秋泓笑答:“有传她很会酿酒,我便去了一趟后山,本想花钱沽几坛,可她一听说这些酒是用来庆贺你写出佳作的,竟半分银钱也没要。” “半分银钱也没要?”不由严蘸月一脸讶然。 严秋泓点点头,“正是!我把酒拎回来后,其他人都吓了一跳,说此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所以按我猜想,黄助教一定是另有图谋,才会这样大方。” 严蘸月不禁要问了:“什么图谋?” “她呀,八成是迷上我们其中一个了。” “咳~~”严珏一时不慎,竟呛了口酒。 严蘸月一脸糊涂,“你别顾自瞎猜,白白污了助教清誉。” 严珏却来了兴致,身体向前一倾,盯着严秋泓问:“那你倒是说说,黄助教到底是为了谁呀?” “当然是我了!还有第二种可能吗?”严秋泓将背一直,一派的胸有成竹,“我好歹也是秦城世子,仪表堂堂,擎鹰逮兔,酒令推牌,不在话下,天下女子对我暗怀春心者可谓不计其数,多她一个也不足为怪!” 竟只等来一番鬼话。严蘸月暗里叹了口气,亏他还陪着他认真了一会儿。 可严珏却一脸认同,“有道理!如此说来,我们今夜能饮此等好酒,全都是托了你的福啊。虽圣贤有云,男子有色绝不可轻易出卖,但能换来此等好酒,也算你功德一件了。” “可不是嘛……”严秋泓听见如此恭维,愈发得意洋洋起来,“不知是哪位圣贤所说?改日我必要请人裱起来。” 严珏冲严蘸月瞥来一眼,脸上不尽坏笑,“大约……是严圣人吧。” “严圣人?那就是我们的祖宗了?举杯举杯,一杯水酒,以酹圣贤,不成敬意。” 第十章 入画 三人闹腾了一会儿,人欢酒尽,终才散去。 酒气烧人发热,来到后半夜,严蘸月忽然感到口苦舌躁,不想搅醒有余,便顾自摸了外衫匆匆起身,来到桌前,大口饮下冰水,适才解了满身的苦。 这时月色正浓,辉煌地从窗外洒进来,照得书桌前一片亮堂,那幅美中不足的画上如披着一层莹白薄纱,合欢花树像活了过来,被风吹动,轻扭花枝,片片粉白自画中悄然落入凡尘,最终来到了他的脚边。 拾起一看,竟是真花瓣,仔细一闻,是月亮的味道,冰冰的,沁心的香甜。 过了一会儿,身子如坠,他竟感到止不住的头昏目眩。 闭眼,再睁眼,眼前的景色并不是自己的房间。 这是到了哪里?他并不知道。 并不知道,却也不害怕,因为熟悉,远处的山岚与近处的石块还有这硕大的花树——他这是入了画中啊。 怪事! 一边心怀奇异,一边不由自主地朝前走去,等一回神,他已经绕到了巨石的后面,中秋时所遇见的画主正朝他盈盈微笑。 此刻她已然揭去面纱,露出一张精美的脸庞,可巧,这张脸庞,他曾经见过。 “你究竟是画主,还是那个月下起舞的女子?” 画主并未回答,只道:“你终于来了,我已等你多日。” “我是醉了吧?” 她道,“对,醉了才好入梦,方能见我。” 说完,她主动坐到了一方盘石上,手心掖着一缕发亮的青丝,有些娇羞的背对着他。 是入了邪,还是进了幻境,他并不知道。 他看四周,看云天,天上虽然飘着懒洋洋的洁白云朵,却没有太阳,高处一点也不刺眼。但在现实的世界,此时明明是夜晚,为何到了这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时宇呢? “你也坐。”她伸出手来,轻轻拉了他一下,还是一样的冰凉,让人毛骨悚然,令他不禁回忆起在枕风亭发生的一切,早已烬灭的那团火气如今又无缘无故地幽幽升腾起来,灼灼在腹中烧着,令人又难堪又难受。 有些煎熬,又有些动摇。 “你快坐呀。”她轻轻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严蘸月,你呢?” 问完即是后悔。 耳边犹能忆起“男非眷属,莫与通名”之警言,生怕这样会有所得罪。 可出人意料的是,画主并无反感,反而极其爽快地回答:“我叫小光,月光的光。” “小光?” 她点点头,一脸的天真烂漫,“因为我很喜欢月亮,还很喜欢在月下起舞,所以大家都叫我小光。” “原来如此。” 她浅笑了一下。 他将将坐下,本来离她还有些距离,却是她主动凑了过来。 “这名字很好,你跳舞也很好看。”他细声说。 她高兴地搀住了他,发丝在他手背轻轻磨着,“你很喜欢我的画,对吧?” 他点点头,“喜欢。” “每当你看着那幅画,就好像是在看着我,我是能感觉得到的……你为何在发抖啊?” “你到底是人是妖,还是……” 她定定地看着他,“我是什么,这很重要吗?我想就这样陪着你,一直看着你,夜夜守着你,不是鬼族便不配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月,我心悦与你。” “我,我也……” “你明天还来好不好?” “你叫我什么?” “阿月啊。” 严蘸月羞怯地点点头,“好。” “说好了,不见不散。” “说好了。” 远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 小光握了一握他的手,四周突然白光闪耀,一回神,天已经亮了,有常为他端来盥洗的水盆,见他醒了,背对晨光说道:“公子醒了?快洗漱吧。” 今此过后,他夜夜入睡前,总要将身体饮得热热的,以便入画与小光幽会,他们俩人或聊过往,或谈诗品文,志趣总相投得很。 有时就算在白日,他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思念她的一颦一笑一投足,回忆她为他跳过的那些舞。 有一夜,小光问他想不想永远都留在画里,和她将这神仙般的日子没完没了的过下去,他像没了心窍一般,居然点头说好。 醒来以后,明明满脑子都是与她的约定,心里却空闹闹的,迟疑了很久,他想,这样一时兴起的誓言毕竟违背了太多东西,注定是长久不了的,不该对心上人许这种不诚不真的诺,于是当夜,他再次入画,委婉地拒绝了她。 小光坐在盘石头上嘤嘤垂泪,永昼的世界竟忽而下起雨来,那雨下得没完没了,却根本打湿不了他的身子。 他想去拉小光的手,说些什么安慰她,小光却突然跑开了,他于是一直追一直追…… “大胆魔修罗!” 直到一个声音生硬地闯入画中。 不知何故,四周明明没有焚烧的青烟,却充满令人害怕的焦味。 小光突然面目狰狞,大声呼救:“救我,阿月救我!” 凄厉的叫声回荡在这空荡荡的世界里,并没有任何的回声。 他猛然感到身躯一震,一闭眼,又一睁眼,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却不在房间,环看四下,竟是空无一人的禁院外场,周围挂满了灵符,有封印的味道。 天已蒙蒙亮。 一抬头,面前站着一人,正是黄鞠月。 一低头,他心爱的画卷已经烧残了,所剩无几,脚边是一堆难闻的飞灰。 “小光!小光!”他难过地拾起残卷,起身之后,用力地冲黄鞠尘发出一掌,却被她敏捷地躲开了。 “谁要你多管闲事了?你为什么要烧毁这画?你杀了小光,是你杀了她!”他当时因为过于愤怒,已经没了分别是非的理智,心底只恐此生再也见不到小光,是太年少,未曾体会过完整的感情,以为但凡女子愿为他而来,都值得一生挚爱,所以当他失去小光时,才会觉得天地虽然辽阔却再无任何可取之处。 黄鞠尘定定地站在冷风中,任帷帽上的白纱随风飘舞,叹息道:“到底你与其他男子也没什么不同,为色所迷,心魔深重,是我看走眼了。” “小光……小光……”他听不进这些,仍然抱着残卷啼哭不止。 后来守卫来了,将丢魂落魄的他架回住所,第二天浮屠书院内就传开消息,又有一名学生因为误闯禁院被守卫所抓,差点吓丢了魂。 第十一章 方子 自那天起,严蘸月便一直高烧不退,迷糊不醒,口中还时常叫着“小光”二字。 严珏与严秋泓多番送来补药,也无济于事,眼看他的身体一天天越发亏败,他俩却帮不上忙,均着急得很。 某夜,轮到严珏守在他这儿,正奋笔书文,赶交课业,突听外头传来谁的脚步,吓得他手头一顿,连忙回过头去。 须臾,中秋那夜在街市上遇见的黄助教缓缓步了进来。 依旧是以帽掩面,双手握着一筒画卷,步子轻得几不可辨,肩头很直,背很挺,宛如面圣一般的谨慎拘束,见到严珏与有常在,却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有常迎了上去,“助教深夜来访,定有要事,只是不巧,公子已然睡下了。” 严珏连忙行了个礼。 黄鞠尘递出画卷,主动说明了此来的缘由:“将这画挂在他的床头,明日一早醒来,他便会彻底忘记那女子,你们也不要再向他提起。” 有常磕了个头,“如此,当真是救命之德!多谢助教!” “举手之劳罢了,不必如此。将画藏好,明日送来。”说罢轻袖一扬,顾自离了而去。 严珏有些难以置信,亲自打开这画,上头却只用粗墨写着一行咒言,沉吟间,有常凑到了他跟前:“世子爷以为如何,该挂吗?不会对公子造成什么损伤吧?” 严珏摇头道:“多虑了,你家公子就剩半条命了,还能造成什么损伤?挂吧,死马当活马医,总得试一试。” “是。” 挂上画卷,起初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反应。 夜越发深重,严珏赶完课业,伏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觉,忽然听到有常大叫:“公子!公子!”声音很急很怕,透露着让人不愿深思的景象。 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吓得他站起身来,连鞋都来不及套上,便冲上了前,却见严蘸月正狼狈的趴在床沿呕血,一大口接着另一大口,而且吐出来的全是黑色的淤血,严珏心中的大石马上放了下来。 同样是闻声着急赶来的严秋泓见此光景,却是惊喊连连:“完了完了,吐这么多血,怕是大限已至,快,快请郎中过来!” “不必了!”严珏立马出声制止。 严秋泓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在胡说什么,就算他已经无力回天,我们也总该试一试呀!” “闭上你的乌鸦嘴!”严珏狠狠瞪了他一记,正色道:“他之前入邪,体内魔气炽盛,才会养出这些淤血,如今尽数吐了出来,这是好事,证明他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真的不用请郎中来?” “不用……”这话却是严蘸月自己答的。 他俩闻声探去,见到的却是一张惨怪异白的脸庞,好像他是一夜之间骤然老去了十岁,原本绝美的脸上居然憔悴得满是纹路。 “我并无大碍。”严蘸月看着他俩说,声音仍很虚弱。 “如何,哪里还难受?”严秋泓不顾光脚跑到了他身边,一手将他扶起。 他冲他轻然一笑,“就是头好疼,有常,快去拿玉敷散来。” “好!”有常连忙下去。 他一去一来,不过几步之遥,可把药送到人跟前时,他却已然睡了。睡得那样安稳又扎实,哪里还有半点病态? 严秋泓一脸惊奇起来,“真是怪事,睡了一觉,吐了场血,倒是会笑了,莫非这是……” “是什么?”严珏防备地看着他。 “回光返照!” “回你个头!”严珏连忙向有常下令:“快把画卷取下来,这方子成了! 有常痛快地抹了两下眼泪,这么多天,眉头才总算松开,“太好了!还是黄助教有法子!” “哪个助教?这是怎么一回事?”严秋泓不禁问。 严珏只怕他坏事,马上将黄助教交代的事情与他说了。 严秋泓虽然稀里糊涂,好歹也知晓人命关天的道理,立马表态必绝口不提此事。后来有常将画卷交到严珏手中,他与严秋泓一道走出此屋,抬头一望,东方已经鱼肚白了。 --- 来到黄鞠尘住的小屋,才知道什么样的叫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明明只是一方小小的院落,倒是被她栽出了世外桃源的景象。各路奇花瑶草可见,石阶上一点多余的落叶都没有,檐廊右边攀着一大株凌宵花,右手却是葡萄架,廊角挂着用荧石与铜铃铛串制的风铃,风铃下有一方干净的躺椅,廊边摆满了簸箕,晒着枸杞与艾叶,薄荷,金桔片,甘草,玫瑰花苞与小叶菊,屋中冉冉飘散出几分木炭香,当中掺着花味。 一探头,透过窗,人果然正坐在窗下饮泡花茶。 “世子爷来了。”见人到来,仍是一派不慌不忙,显得有些傲然。 严珏轻轻点了点头,“来还画卷的。” 人迤迤然走了出来,轻轻接过他手里的画卷,隔着半矮的篱笆墙,她始终没有邀请他入屋一坐。身上有淡淡的佛手柑香。 “人怎么样了?” “郎中早上来看过,说身体还很虚弱,但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她点点头。 “学生代好友谢过助教!” “嗯,知道了。天色不早了,世子请回吧。” “助教,我见池边上的菖蒲花开得极盛,可否撷一枝回去?” 帷帽慢慢地抬起,顿了一会,像是她正在打量他,最后却摇了摇,“不好,你撷了回去,它必死于瓶中,不如留在原处,花开花落,顺应其期。” 严珏微微一笑,“受教了。” 没人知道严蘸月究竟经历过什么,是如何入的邪,得的病,小光又是谁,就连严蘸月自己都忘却了。 不久后,他一点点好了起来,也变得开朗了些,却渐渐染上了酒瘾。 他时不时会发出没有任何由来的叹息,身体虽然一天好似一天,可心却一日重似一日。 他隐隐觉得自己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到底是什么呢?他并无头绪。 在第一片雪花飞下来之际,严珏派人给黄助教送了一块上好的狐皮过去,她收下了,不日送来一幅画作为回礼,画上所绘,正是那一束他求不到的菖蒲花。 想了想,挂在了书桌前。 第十二章 大考 大雪封山,整片酆都城都被一股脑地擓进了酷寒里。 课业并未因此停摆。 年关有一场大考,攸关次年能否升入晋院,可谓十分重要。 严珏无需担忧这个,他一向是最出类拔萃的,严蘸月因身体欠安,落过几堂课程,但对升学还不至于有什么影响。 但严秋泓就…… “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能写出这么多白字?此卷若是交到助教手中,十有八九又是末等减。” 严蘸月本来正在神游,但看见严珏如此严厉,不觉身子一震,重新正视起手中的文稿。 有时他也奇怪,严珏明明只比他们大了两岁,却时常能摆出父辈才有的威严,这种人,很难不敬畏。 严秋泓一脸郁闷,“我看我还是不要太勉强自己了,这都是命,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或许要等我开窍了,再大的难题都困不住我。” 严珏将十指交叠,放在了桌上,语重心长起来:“如果这次的大考没过,明年开春后,我和蘸月成功升入晋院,到时就得舍你而去了。” 严秋泓一听一惊,幡然醒悟:“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只怪我当初交友不慎,早知道就该和次末生当朋友的。” 严珏两手一摊,“现在去也来得及,我不反对。” 严秋泓像全然没听见这话一般,自顾自埋下头,终于用功苦写起来。 好大一会过去,严珏低头一阅,却登时火冒三丈,“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用人唯‘闲’是个什么东西?圣贤之言岂忍你如此糟践!”(注:用人唯贤。) 严秋泓一脸正经地反问:“怎么就不是‘用人唯闲’了?那要是都忙着,也用不着啊!” 严蘸月咬着嘴,假意摸了摸脖子,低下了头。委实也是苦了他,忍得特别辛苦。 严珏望天一叹,“罢了罢了,你先写完全篇,我再逐句批改。” 没过一会儿,严秋泓捧着手中的稿纸突然嚷嚷起来:“我开窍了!开窍了!王玉兄,你这次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的!这绝对是集我毕生智慧所写的锦绣文章啊,有立意,有引用,用词砌藻蓬勃有生机,绝对的百年一遇!” 严珏冷冷瞪视着他,“若真如此,别说刮目了,剜目与你都行。” “别这样刻薄,我保证,有这篇文章在手,必叫助教当场毙命。” “毒眼也就算了,你还要索命?” “非也!”严秋泓下巴一抬,忒自信地说道:“是震惊而亡。咳!大成之作,君请阅之!” 严珏接过那篇“大成之作”,阅了几行,终免不了一声哀叹,“我真为秦城百姓担忧啊。” “是怕我过分优秀,会令百姓们自惭形秽?那倒不至于,”严秋泓一脸真挚,“我会尽量低调的。” 严珏已面如死灰,“答应我,以后这样的文章一定藏深一点,千万别随意拿出来显摆,如果万一有一天一不小心被人看见了,你记得一定要澄清一点。” “澄清什么?” “我严珏与你毫无瓜葛!” “你!” “哈哈哈~~” “严蘸月!你你你……你笑什么?” “对不住!”严蘸月紧紧捂着肚子,已憋得满面通红,好半天,才总算恢复过来,“但王玉兄对待文章的要求向来严苛,不如让我一阅,来帮你说句公道话。” “此话倒是不假,”严秋泓蓦然双眼一亮,将文稿转呈于他,但递到半截,忽然又自己收了回去,“别,我还是再改一改吧。” 严珏摇摇头,“说到底,你还有知羞知耻的嘛。” “哼!”严秋泓狠地一拍桌子而起,“你别人眼看狗低,且等着,这次大考我一定会全力以赴,到时必要、必要……必要让你惊掉下巴,吓光头发!” 目送他负气而去,严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真是家门不幸。” --- 许是先前真的被嘲笑狠了,临近大考几天,透过薄薄的木墙,居然时常能听到严秋泓的功读之声,或拂晓或入夜,总算有了点刻苦的痕迹。 大考当日,就连早已滚瓜烂熟的严蘸月都难免犯了忐忑,正要出门,突听有常嚷道:“先迈左脚,勿犯文昌!” 严蘸月本来右脚都抬起来了,听他一唬,吓得连忙缩了回去。 回头瞪了一眼有常,满脸鄙夷,可想了想,还是听劝的又抬起了左脚。 出得门去,正好撞见了严秋泓,竟是满面红光,昂首阔步,哪有半分忧心的模样。 不由严蘸月惊讶地问他:“今日是大考之期,你知道吗?” 严秋泓猛地合上折扇,十分生气,“难道我在你眼里已然傻到了那种田地?” 严蘸月连忙解释:“不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 只是你这气淡神闲的样子,看了实在是叫人捉摸不透啊!——他没敢直说。 严珏此时亦走上前来,拍了拍严秋泓的肩头,“实在不行也不必勉强,我俩还是可以回来看你的。” 严秋泓轻声一笑,“就把你们那些破箩筐里的担心都收好吧,对于今天的大考,我可是信心十足呢!” 严珏突然一脸正色:“人言失信者不立,书院清规明令,一旦作弊被发现,必定当场革除学籍!你可万万不要铤而走险啊!” 严秋泓同样为此大吃一惊,“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严珏当场气白了脸,“怎么,你真是这样打算的?万万不可!” 严秋泓一折眉一跺脚,反而生气地骂道:“我竟忘了还有这条路子!” 严珏隐隐觉出其中的蹊跷,很快反问道:“难道你并没有如此打算?” 严秋泓一脸遗憾,“脑袋好的人可真令人羡慕,我早知道还有这一招,何必花费那些力气,成日介背诵那些拐来拐去的文章……王玉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为何不早点提点我呢?” “嗯?”看他一脸哀怨,甚至连严珏自己都深深觉得自己犯了什么过错一般,先是一怔,又一回神,“不对!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差点就被你带到沟里去了!不甘沦为夹带之辈,这是好事!交白卷也罢,乱答一气也罢,总都好过知错犯错。” “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严秋泓重新打开洒金扇子,笑嘻嘻地说道:“你俩就将心放进尿脬里吧。此次大考,我必定稳过,因为我有高人指点!” 第十三章 夹带 严蘸月与严珏相看一眼,各自狐疑。 “高人?谁呀?” 严秋泓摇摇头,“不可说不可说,说了就不灵了。”说完,顾自朝前走去。 严珏突然停住步子,一把扶住了严蘸月,“你说他这副模样……该不会是因为过于紧张,生出幻象了吧?” 严蘸月反倒“噗呲”一乐。 “你笑什么?”严珏不大爽快地看着他。 “我笑你呀,平时骂他骂得最狠,事到临头,关心则乱的也是你,近来我倒是听见他日夜功读,十分刻苦,说不定他是真的十拿九稳呢?” “十拿九稳?”严珏一脸苦相,“大清早的,不要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 --- 大考的试题果然是极刁钻的,但再刁钻也阻挡不了一贯优秀的人继续优秀。 严珏早早答完,出于好心,没有立马交卷,反倒气淡神闲的坐等起来。 严蘸月一见到考题,吓了一跳,并不是因为太难,乃是因为他清楚记得就在两日前严秋泓将将背诵过这个课题,心中不禁狐疑,难不成这小子说有高人在背后提点并非假话,否则怎会这般幸运,恰好押中题目? 结果竟然是严秋泓第一个交卷。 吓得助教差点被茶水噎死。 “你慢着!”助教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虽说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做不出来也不必勉强,可现在才过去多久时间呐,你这么做只会引得其他考生心浮气躁的,坐回去!” “可是助教我已然写完,而且还校对过了,错别字最多三个以内,都是我拿不准的,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你已然写完了?”助教一脸惊奇,主动抽走他手里的试卷,简而阅之,突然脸色惊变:“你你你……好啊,你居然敢做出夹杂之举,实在有辱门风,来人!” “等等!”严秋泓用手一挡,难得正儿八经了一回,指天而宣:“后土娘娘在上,此文是我撰,此字乃我书,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作弊了?” “大胆,你这是什么态度,还胆顶嘴?” “我不能顶嘴,助教就可以随意冤枉我了?……我倒是想夹带啊,之前不是忘了吗?” “你你你……你听听你说得这是什么鬼话!” “助教勿躁,多大点事啊!”严秋泓双手一摊,“大不了你就搜身呗。我反正坦荡一身无愧天地,但我们事先说好,如果你从我身上搜不出半点东西来,这次的大考无论我考得如何,你都必须让我升入晋院!” “你你你……竟然还敢跟我讨价还价?”助教着实是被他气到了,说话都开始磕磕绊绊。 “为何不敢?有何不敢!”严秋泓竟然理直气壮的当着众人反问起助教:“凭什么助教就能随意玷污学生清白,学生却不能为自己讨回公道了?再说我可是堂堂秦城王世子,肯站在这儿让你一个小小助教搜身,便是给你塌天的颜面了,我为自己讨回一点尊严又怎么了?” “好!你等着!”助教看到那文章时,便满心笃定此事必有蹊跷,他觉得像严秋泓这样的草包是断断作不出此等文章来的,只当严秋泓是在虚张声势,料定这么一说,反倒没人敢搜他的身了。所以他更要反其道而行之,就要搜身,必须搜身!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除了严蘸月与严珏以外)的是,搜遍了严秋泓全身后,他果真无半分夹带,浑身上下干干净净。 助教这才傻了眼,慌慌张张地捋了几把胡子,一屁股跌住回草垫上,再不敢多言什么。 “你可搜清楚了,”严秋泓一边收拾衣裳,一边得意地说道:“别老是看不起我们差等生,在大考之前,我可是认真抱过佛脚的,我佛慈悲!……你可别忘了约定。” 严珏目睹全程,那叫一个吃惊,那叫一个合不拢嘴。 严蘸月则一心叹服,真五体投地。 --- 夜来小聚,他们不免要提到此事,严珏第一个表示钦佩:“以往总觉得你是个憨憨,今天倒怪让人吃惊的,或许就像你说的,是开窍了吧?” 严蘸月附议,“可不是嘛,不仅把助教堵得哑口无言,还拿到了升院的承诺,这样就算助教想用文章不好来为难你都不成了。” “但这样好吗?”严珏隐隐有些担忧地说:“公然与助教作对,以后被晋院的师保知道了,说不定会格外针对你。” 严秋泓正高兴呢,只管口无遮拦地大抒特抒:“你真是想多了,你以为没有今天这事,他们就不会针对我了?你实在是太抬举差生的待遇了,高人说得对,既然已经是差生了,那就得做好破罐破摔的打算,向学是不可能向学的,但我好歹能用点技俩,让自己以后好过一点嘛。其实这都是那些夫子的错,为什么非要追求人人成材呢?也有些人,比如说我,不成材也过得很好啊!那些懂得几大破箩筐的人才,最后还不是把道理全用在了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苛求每个人都一样上进呢?我看书院就该开设一个闲云野鹤班,就招我们这些没有大志向的人进去,只教如何玩乐与省着钱玩乐,这才是道理。” 严珏差点没被这番歪理气晕过去,“你这想法也忒无赖了!我等前来书院求学,求得可是立身之道,是为知书明理而来,为通古今之贤,长四方阅历,以便将来接手大业,方不至于累害一方百姓。” 严秋泓立马表示不服:“你是一城世子,又生性严格,才会立此志向,不信你问蘸月,他就未必与你想法一致。” 严蘸月举着酒杯微然一笑,“各花入各眼吧,王玉兄说的是他的求学之道,的确不是我的。” 严秋泓立马眼前一亮,一把兜住严蘸月的脖子,“快,说说你的求学之道,好震一震这位正儿八经的世子爷。” 严蘸月轻声一笑,只道:“我来求学,只是为了求一颗通灵之心。” “通……通什么?”严秋泓一脸迷惑。 第十四章 口实 严蘸月望着手里的杯盏,娓娓说来:“小时候我看草木,便只是草木,看柳树只是柳树,但我娘亲却能说出‘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我看竹叶只是竹叶,我娘亲却能用它来制茶,我看到天上的星只是星,娘亲却说那是人族存放希望的所在。等我长大了才知道,我之所以与娘亲所见不同,是因为没有她的通灵之心,我觉得这就是我读书的意义,我要看万物,却不单只是表象,还想看到万物里头的灵性。” 他说罢,屋内突然一片寂静。 小辟邪芝此时现了身,栽下头偷吃了一口杯里的酒,严蘸月立马揪住了他的小耳朵,疼得他不惨叫连连。 “公子饶命!” 严秋泓叹了口气,主动打破沉寂,“你们这些好学生就是喜欢想太多,看来你是进不了我的闲云野鹤班了。” 严珏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休再提这个名字了,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转而,又看向了严蘸月,“我们三人,一个为玩乐读书,一个为百姓读书,一个为自己读书,再过几年吧,便能看出来了,不同的志向会引我们到什么地方去?不过蘸月,你今晚倒叫我格外欣赏。” 严蘸月咧开两边嘴角,莞尔一笑,他真是有些醉了才敢说出这些实话。 “还用过几年?”严秋泓很豪爽地说道:“我现在就能告诉你答案,我将来一定是冥界最放荡不羁的城主,喝最好的美酒,过人人称羡的日子,我要比仙族都更快活!” 严珏狠狠地戳了一下他的脑门,“我看你应该是最会做梦的城主才是!” 而关于严秋泓嘴里的那位高人,他们至始至终都没问出来是谁。 --- 时近年节,收到父王寄来的家信,告诉他一切皆好,二姐的信函不久也收到,只说带侄儿很有趣。 父王的家信上明明埋怨二姐近来犯头风,恐是月子没有坐好的缘故,二姐写的信上也说父王腰痛病犯了,怕是城中事务繁重所累,奇怪的是,两人的信上却都未提及自己欠安。 他将信纸叠好,喂辟邪芝吃了点烤鹿肉,饮了点酒,正抚着二姐送的喜神牌,心里弯弯绕绕有所惦记,有常跑了进来,“名单贴出来了,恭喜公子,明日便可以搬进晋院了!” 他握着酒杯,眉目淡淡地扫了有常一眼,好像在说:“这有什么好雀跃的?”却并没有发出声音。 过了一会才问:“打听了吗?搬过去后,离两位世子爷隔得远不远?” “不远。”有常十分高兴地说:“我特意查看过了,虽不再近邻挨着,可仍是走几步就到的事。” 严蘸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腾屋自然是有常该操持的事,但与左右间来往走动,却是他应该操心的,好在大家都是相熟的同窗,和他一样只是公子身份,相互拜访后,彼此一团和气。 入夜后,严蘸月正要用膳,忽然听说严秋泓来请,便撇下现成的饭菜,捎了一壶酒过去,还未走到门口,听见屋里一片热腾,一推门,才知道原来他并非只请了自己和严珏。 一瞬间,一丝失望拢过他的心头。 “哈哈,”严秋泓却毫无所觉,仍如往常般,一把兜过他的脖子,冲屋里其他同窗介绍:“这是我挚友,枉死城三公子严蘸月。” 大概是因为他的面相,所以屋里竟大约沉静了半刻时光,直到他不无尴尬地坐下,气氛才渐渐回暖。 热闹中,他抓了一下严秋泓的袖子,轻声责问他:“你怎么叫了这么些人?” 严秋泓附耳与他:“无妨,大家都是同窗嘛,常言四海之内皆兄弟,多个朋友多条路啊!” 严蘸月不禁摇头,心问人好好的走在大道上不好吗?非要多出这许多小路来又有何益处? 他俩本是亲密惯了的朋友,举止上无多顾忌,哪知这一时的亲密之举在屋中这些夹生的人眼中却生出了别样的意味。看到他们交头结耳的猥锁模样,严蘸月顿时感到不是滋味,可若贸然离席,又恐拂了严秋泓的意,只好姑且忍下。 只是,他能忍得,刚正的严珏却忍不得。 他亦是一头雾水地走进来,看到酒桌上一派东倒西歪的景象,当即指着严蘸月骂道:“你如今倒也臭了!” 严蘸月抿了一下嘴,苦苦一笑,不敢接话。 “哎,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严秋泓护着他道:“你怎可当众如此亏他?” “谁在亏他,他心里明镜。抱歉了,诸位同窗,我今日还有事,告辞!” 严秋泓急了,一把扯住他,奇怪地责问:“王玉兄,何故如此扫兴啊?” 严珏一把扯回袖子,压根不愿打量他第二眼,顾自又与严蘸月说:“你那里安顿好了没有?” 严蘸月点点头,“安顿好了。” “正好,匀些淡竹与我吧?” 严蘸月这才抽身而起,同众人作了个揖,然后不慌不忙地同他退出屋中。 才走出门,严珏便狠狠拍打起严蘸月的外袍,“又不是古物,图什么落灰积尘啊,你也真是随性惯了。” 他这拍得哪是灰啊,只是些晦气罢了。 严蘸月又好气又好笑,却又不敢主动揭穿,只好委屈自己求全,“使不得,我下次注意就是了。” “还有下次?”严珏狠狠地瞪着他。 “没有了,再没有了!”吓得他立马表态。 严珏鼻子里冷冷发出一个响声,“哼,这还差不多。” --- 严珏那日的傲行,到底还是付出了代价。 同窗中不少人开始合伙反感他,大家渐渐将这位孤高的世子爷真真正正孤立了起来。 严秋泓因为置气,自那日起,也不大与他来往了。 只剩下严蘸月,仍保持着原本的心境,成日介与他形影不离。 不久后,奇怪的风声开始到处传扬,甚而还散播到了其他六院。 传言说二位世子之所以会闹翻,全是为了严蘸月争风吃醋。 这本是天下最大的无稽之谈,但严蘸月始终觉得是自己这张脸害了他们,一时更加郁郁,病态愈显,就愈发让大家误会这个传闻是真的。“你看,那位病美人正忧心到底该选谁呢?”私下里,竟又传出了此等口实。 严蘸月知道后,真是无奈到了顶点。 但观严珏,对这些传闻一向充耳不闻,每日仍苦读功课,寻常仍与严蘸月行影不离,好像压根就不知道这些事一般。 第十五章 蒋教习 那天下学,严珏被师保单独叫走,严蘸月落了单,带着有常徐徐行至小花园时,突见斜径上涌出四个人来,直直挡下了他俩的路。 “哟,这不是那个病美人吗?果然一副好皮囊!” 看衣着与年纪,似乎是元字班的师兄。 纵然对方有些无礼,但依从规矩,无论如何,他都该相待以礼,于是作手一揖,尽量和和气气地说道:“见过几位师兄。” 一只冰凉的手突然够了过来,一把勾住他的下巴,他诧异地一抬头,却见对方一脸昧笑,“肌白如雪,青丝如炭,巧目倩兮,声啭如莺,原来那些品美人的词句也能适用在男子身上啊?” 严蘸月因着这话里的亵渎之意已然火冒三丈,但时刻惦记着二姐的交代,仍隐忍不发,咬着嘴唇说道:“师兄放手,否则……” “否则如何?”这人偏偏不识趣地大笑开,手头力道暗中加重几分,几乎要将他的下颌揉碎,“我可是世子位分,你区区一介公子,能奈我何?” “光天化日之下,你行此举,真不怕师长治你一条败坏门风吗?” “败坏门风?哈哈哈!”这人却越发笑得洋洋得意,“你一个断袖之物,还有脸跟我提门风,如此可耻,也懂得光天化日?呸~~”一口恶臭的浓痰径直向他脸庞扑来。 今日若是再忍下去,便是以后连立身行走都难了。 “世子请放手!” “我若偏不放呢?” 实在气不过的严蘸月正欲动手让对方吃些苦头,却乍见一道人影从对面迤迤而来。 黄鞠尘就这么恰时的出现了,帷帽上的细纱随风飞舞,像极了上下翻飞的白蝶。 严蘸月气劲一松,只恨自己没早些动手,也不至于如今让她瞧见自己这等狼狈模样。 “哟,这戏真好看。”她轻声笑道,步子却没停。 突然间,草丛里飞快奔出一条小蛇,细细溜溜,浑身碧绿,东西虽小,却以快不眨眼的速度直接跳到了对手的腕间,吓得这位世子登时松开了手。 “啊——” “世子爷,世子爷!” “这蛇有毒,快,快去找郎中!” “快走吧,今日真是撞了邪了。” 严蘸月默然拭却脸上的脏污,看见黄鞠尘将走远,慌忙出声道:“多谢助教解围! “小心,尾巴露出来了。” “什么?” “既然要藏,就藏得彻底一点。” 严蘸月自然听懂了这话背后的含义,诧异地点点头,默然目送她又迤迤而远。 有常望着她的背景,惊奇地说道:“真是个邪乎的女子,而且还是打骨子里透出来的邪乎。” 严蘸月抿了一下嘴,并没有说什么。 回去之后,关于小花园里发生的纠葛,对谁他都支字不提。 过几日,上街选了一副上好的白玉杯组,作为谢礼亲自给黄助教送了过去。 来到小径前,置身一片紫藤花下,一时恍惚,竟有如误闯仙境之感。 顺着花架来到篱笆前,不用轻扣柴扉,主人已然见到他了。 她正好在为一株铁树淋水,鞋上有泥印,见他来了,轻轻放下瓢桶,双手交叠在腹前,端肃地说道:“勿再近了。” 他依礼作揖,“学生见过助教,前头一别,已匆匆数日,左右惦记助教大恩,感戴不忘,今贸然叨扰,万请恕罪。” “严三公子多礼了,寒舍简陋,倒叫公子见笑了,但瓜田李下,有何来意不防就此直说。” 严蘸月这才捧出茶具,“小小谢礼,还望助教笑纳。” 黄鞠尘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接过,“公子客气了。若无他事,我还要在园中劳作,恕不便接待,失礼之处,惟望海涵。” 随意一瞥,果然在这小园里见着了菖蒲花。 他心思一动,又道:“听说助教喜欢饮花茶,我那正有很好的淡竹茶,明日可捎些过来。” “那倒不必,竹子我熟得很,闻多了,反倒并不喜那股味道,多谢公子。” 严蘸月顿了一下,想了想,又搭话:“听闻助教酒酿得很好,可否沽我两坛?” 她点点头,“等等。” 稍是,果然提来两个酒坛,径直递给他,“赠你了。” 严蘸月轻轻一笑,“多谢助教。” 她却竟自转身去了。 从初院升入晋院,最大的不同便是增加了习武的课程。 浮屠书院向来讲究文武并重,文有祭酒曹知白,武有总教习闲帆,二者都是冥界大名鼎鼎的人物。 曹祭酒通常只在元班授课,偶然才会到余下的院落走动,因为严珏作辞的名声很大,所以曾蒙他私自召见过。 闲帆因为贪杯,如今已经很少过问真正的事务了,授课大多交于手下周啸虎代替。 晋班的教习姓蒋,单名一个拓,正是周啸虎的大舅子。此人生性刚猛,且修为不差,已经结出了神丹。 开课第一堂,蒋教习就向大家演示了遣元神离体,执笔提字的本事。 看得大家心服口服。 “世人皆知,”蒋拓围望了一圈,沉声与众人道:“浮屠一共有七院,初,晋,泰,元,武,女,禁。” 在家一片安静。 他故弄玄虚地探了一眼,才接道:“剩下的四院,我自不必多说,女院,禁院也不适宜在这里说。单说武院,这个院子是向来最令世人瞩目的,原因大家也都知道,因为它是由钟相直接监管的,武班每年只收三个人,这是他老人家不变的规矩,但凡能从那里结业,出来的全都是顶尖高手,也有一些人或许在文考上很不过关,却天生异骨,很是块习武的料子,奋力进入武院,不啻为另一条明路。好了,我话就提点到这里了,升入晋院后,年底的大考可是文武并行的,希望大家亦能对武考重视起来。” “是。”众学生答。 关于年底的武考,严蘸月倒不太担心,他十岁就会御风,十二岁便已修炼到结丹境,按父王的说法,是个天生的习武之材,所以十二岁以后,他就不再习武。 天才,不该只是个公子,这道理他早已深谙。 不光不能将自己的武格暴露,甚至在第一堂上,他还要故意显露出笨手笨脚的样子,一点也没引起蒋教习多余的关注。 一向在文考上所向披靡的严珏这次似乎也吃到了苦头,但好在教习早就听闻他求学刻苦真挚,就算如今他稍稍显露出几分滞后,也还不至于引来他的失望,反倒越发对他处处留意,细心关照。 最大的意外发生在了严秋泓身上。 第十六章 杏苑 整整一堂课,他就没醒来过。 怕鼾声太大,打扰到众人向学,蒋教习“贴心的”赠了他一帖“夜游符”,让他自己乖乖的梦游到小院里,一面睡,一面游来荡去,惹来一片耻笑。 严蘸月见此光景,心里隐隐不是滋味,下课后,严珏亦找上了他,正为了商议此事。“你觉不觉得秋泓最近有些奇怪?” 严蘸月点点头。 严珏抿了一下嘴,继续说:“虽然他向来行事荒唐,也不是没在课上打过瞌睡,可刚才那么大的动静,竟然都没把他吵醒。” 严蘸月十指交叉,放在了小几上,细细回想,“我看他的脸色好像也有些不对劲。” 严珏点头,“对!你说到重点了。他好像总是一脸疲态。” “是不是……”严蘸月揣测:“夜里常和那些酒肉朋友厮混太过,耽误了休息?” 严珏露出点鄙夷的样子,“那倒是有可能,算了,他都不当我们是朋友了,我们还在这儿瞎操什么心啊?” 正说话间,身后又响起其他同窗奚落的声音,“你看那草包,居然还没睡醒?蒋师的夜游符还真是厉害!” “呵呵,酒色过度果然害人!早就提醒过他了,那种地方不能常去。” “嘘!在堂间可不能说这个,小心隔墙有耳。” 一听此话,严珏与严蘸月立马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 还是严珏手段痛快,一听出事有蹊跷,立马就派小侍揖山下去打探了。 回来得报,近来严秋泓竟然迷上了一位妓子,夜夜都要下山相会,日日都是擦亮回来,这就难怪他每天课上都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了。 听说那妓子叫富卫,人长得很妖冶,能唱能舞,在酆都城中十分有名,拜倒在她裙下的王孙公子不计其数,为她一掷千金者更是多如牛毛。 严珏和严蘸月商议过后,觉得年少贪色本是头等大害,他又向来挥霍无度,若再这样下去,怕迟早闯下大祸,于是决定也下山去会会那名妓子,看看此事还有无转圜余地。 是夜,驾了猊车,他俩人一路安静,摇摇下山,没过一会儿,便到了十分出名的“杏苑”门口。 到底都是苦读过圣贤教诲的老实人,乍然来到这种浊地,两人皆有些赧然,不知里头是何情形,就更加忐忑。 两人相看一眼,到底壮着胆量凑了过去,才靠近大门便闻到一股酥软的香气袭来。 进入一看,四下莺燕荟萃,笑声如浪,眼波横飞,酒气冲天,实在热闹非凡。 “弟弟好面善啊。”有那等手段高明的妓子一见到严蘸月,便直接扑倒在了他怀里,登时吓得他不敢动弹,“想是常来我梦里与我相会的那一个吗?” “这谪仙一般的两位相公怕不是从蟾宫降下来巡视鬼域人情的吧?哈哈,正好,姐姐就属兔子,还是那等香喷喷柔乎乎白腻腻的兔子。”又有一位美人带着三分酒意蛮撞地跌进严珏怀里。 严珏早已羞臊得面红耳赤,正在两人举步维艰之时,一双莹白的手突然出现,分别架在两人的肩上,“两位贤弟真是性急,怎么也不等等我?” 两人各自惊讶,一回头,更加诧然。 是黄鞠月啊,凭着声音他俩人快速断定。 可眼下她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嘴角与鬓角上满是胡子,又黑丝高绾,配明珠护额,眉尾高斜,很是英气。 “黄……黄兄?”严珏十分汗颜地说道:“你怎么才来?” 黄鞠尘凉凉地嘴角一勾,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站在远处打量他们许久的老妈子,“老姐姐见谅,我这二位兄弟都是愣头青,头一回来,对这地方生疏的很,没的叫各位姐姐们见笑了,还是先放开他们吧。” 老妈子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眼,“相公倒是面善,却不知在哪里见过?” “老姐姐贵人多忘事,小生是富卫姑娘的客人,与秋泓世子结伴来过的。” “哦!”老妈子一脸恍然大悟,立马娇笑开:“瞧我这记性,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可不是嘛!” “秋泓世子让我带他们来的,他人呢?” “正在富卫那里呢。” 黄鞠尘摊开折扇,细细一笑,“那好,我们自己去找他。”说完从腰怀里掏出一绽纹银,交到了老妈子手中,“请诸位姐姐喝茶,笑纳。” 老妈子得了银两,自然喜不自胜,连忙让开身子,叫他们过去,“楼上水月雅间,可别寻错了。” 黄鞠尘摸着扇坠子笑开,“知道,来过的。” 等他们三人总算找到水月间,严蘸月与严珏才终于松出口气。 “这地方好可怕。”严珏又是好笑又是生气,“再不来了。” 黄鞠尘回头瞪了他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严蘸月挺了挺背,有些郁闷地看着黄鞠尘,“若不是认出了助教的声音,我真是不可置信,难怪助教一直以帷帽遮面,原来你是女生男相?” “什么女生男相?”黄鞠尘眼皮一翻,不大爽快地瞪着他,“我这是用了易容咒。” 严蘸月这才恍然大悟。 黄鞠尘摇开扇子,催促道:“都到门口了,你们是想继续寒暄下去呢,还是赶紧进去救人?” 严珏点点头,“对了,正事要紧!” 推得入门,吱呀一声,只不过轻轻打断了里头的笑闹声一小阵。 屋中已是一片昧昧的酒香弥漫,又有切切喁喁的娇笑,又有掷色斗酒的亢奋,又有酒炉沸然的热闹,东倒西歪,男人女人混乱一片,半点礼教全无,场面真是不堪入目。 站了一会儿,严秋泓才觉察出他俩的出现,“哟!这不是王玉世子与蘸月公子吗?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说这样的浑话,自然已经是不由缰的醉马了。 严珏狠厉地喝道:“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快随我回去!” “水酒一杯,望公子笑纳。”席间有位衣着华贵的女子主动站起身,朝他们三人凑来,顺手就将手里的杯盏递到了严蘸月的口边。 却是被黄鞠尘一扇子挥落,酒盏“当啷”掷地。 那妓子立马横起眉毛质问:“相公这是做甚?” “他有洁癖,不喜欢碰别人碰过的东西,去拿新盏子来。”说完话,又掏出一绽纹银来,果然这些风月场中的女子都是见钱眼开的,一见到银两,她就服服贴贴的退了下去。 严珏与严盏月相看一眼,脸上各存侥幸。 第十七章 火烧青楼 “世子爷,”有位妓子轻轻把手臂趴在了严秋泓的肩上,身子柔软的好似水蛇一般,眼波横飞,不断看向他们这边,“原来你的朋友这样多,怎么今日才带来相见?真是令人好不惋惜啊。” 严秋泓冷冷一笑,“有些人是请不动的,来来去去全凭自己的主意,严某可没那么大的面子。” “世子爷这话就生分了。” 大约这位格外华贵分外妖冶的女子正是名妓富卫了,在严蘸月三人坐下后,她不单主动凑了过来,还亲手为他们斟满佳酿,“几位爷幸会了,小女子敬你们一杯,酒是薄酒,心意却是满满的,还望你们不要嫌弃。”说完竟自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半点没给他们回绝的机会。 严珏与严蘸月赧然地端起酒杯,惟有黄鞠月仍稳稳坐着不动,如泥塑一般叫人捉摸不透。 正要饮入口,他们手里的杯盏突然自己颤动起来,没过一会,里头生出无数细长的黑虫,扭着身子渐渐漫出杯口,吓得他俩马上将杯盏抛到一边。“酒里有虫!” “不,是毒!”那两人均吓得离席而起,面色苍白,惟独黄鞠尘仍一脸平静,“能飞快让魂灵入邪并上瘾的毒。” 富卫不可思议地看着黄鞠尘,“你究竟是谁?你的气味……”话音未落,富卫原本藏于手心的银簪已然猛刺过来。 “你这手段用错地方了!”黄鞠尘以扇相格,迅快化解她的偷袭。 两人就此你一招我一式的过起手来,席间的其他妓子与宾客慌忙夺门而逃,严秋泓此时酒意已然醒了三分,心疼富卫,便从中作梗,处处给黄鞠尘使绊,严蘸月最后看不下去了,伸手一贴,直接使出了定身符。 “你也是魔修罗!好啊,我早该闻出这个味道!”富卫见败势已显,不甘就此落了下风,顿时退形化人,变成了一条七彩斑斓的大蛇,吓得严秋泓登时连连惨叫,“富卫,富卫,你是……” “还富卫呢!”黄鞠尘恶恶地瞪了他一眼,从袖中甩出缚魔索,一下就控制住了富卫,接着又祭出能化作烈焰的符咒,实实在在贴满富卫的全身。 大火不光烧死了富卫,还叫原本正沉浸于歌舞升平的杏苑一齐遭了大殃。 当他们冲出杏苑时,火光已直冲云宵,路上堆满了抢水救火之人。 “烧得好!这种污秽之地,就该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烧得彻彻底底!”严珏痛快地骂道。 严秋泓因为惊吓过度,竟晕了一路,猊车摇摇摆摆,车室内静的诡异。 “这事真怪,有那么多奇人异士,都没发现酒里有毒吗?”严珏低声嘀咕道。 黄鞠尘答他:“发现了又如何,会寻去那种地方的人,魂灵早就不洁了,谁还会在乎上不上瘾?” “人和欲望,为何总是拉扯的关系,为何总是不能和平相处呢?” 黄鞠尘看了他一眼,“当你想到这个问题,就证明你的心已经蛀了。” “我的心……”他捂着胸口,满脸悲哀,“是蛀了,可谁不呢?大罗金仙,也许只有他们才完全具备一颗不坏之心吧?” 黄鞠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黑暗中静静地抿着嘴。 严蘸月一个劲打量着窗外的月亮。 “蘸月,你怎么不说话?”严珏奇怪地问。 蘸月微微一笑,“今晚的夜色很美。” “你还有闲心看月亮!”严珏微有愠色。 “月亮又没做错什么,错得是人。” 严珏叹了口气,心里明白她是在暗指严秋泓今时的荒唐。“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秋泓这也是初犯,相信经历过这一次的教训,他一定会有所改变。” 严蘸月却好像并不关心这些事,反倒没头没脑地问了黄鞠尘一句:“听说助教的画艺很好,想请教,该如何画出好看的夜色?” 黄鞠尘沉吟半刻,方才答道:“夜色就是夜色,你将夜色分出美丑,这就已经是分别心了。切记着画时,形越似越媚,越是执着表象,越是悟不到神。” 有关她所说的表与神之辞,倒让严珏立马联想到严蘸月的通灵之道。这两种道理之间,竟然有着暗暗相合的妙处,可真是奇怪的缘份。 但严蘸月听完这话,脸上却没有多余的表情。 临近山门时,黄鞠尘扛着严秋泓先下了车,并奇怪地留下交代:“秋泓世子中毒太深,我必要带回去细细诊治,你们驾车先走,如果被谁遇见,只能说是沽酒去了,绝不可说去过青楼,听懂没有?” 他们起初并不知道这话有什么含义,直到不久后猊车突然被谁拦下,“停!” 严珏揭开帘子一探,登时暗叫:“不好,是蒋教习!” 他俩人赶紧下车。 蒋教习双手叉腰,十分凶悍地诘问道:“听说山下的青楼被烧,正是我们书院的学生所为,不会正好就是你们两个吧?” “教习误会了,我二人只是下山沽酒去了,从没有出入过青楼。”严珏佯装镇定地说道。 蒋助教察了一察车室,果然空无一人,“书院里没有酒吗?何故非要下山买醉?” 严蘸月想了想,聪明地说道:“近来学生在描兰花。” “你在胡说什么呢?你描不描兰花与你们下山沽酒有何关联?” 严蘸月接道:“是因描来描去,总描不出个满意的样子,心思郁闷,才叫严珏世子陪我下山解闷,好在也算不虚此行,总算参悟到了一些道理。” “哦?”蒋教习一脸好奇地看着他,“是何道理,说来听听。” 严蘸月望着天上的勾月轻轻一笑:“我原先描画,描来描去只为求个貌似,其实学生画的已经很像了,今夜与他一游,吹着这凉凉的风,我突然发现,要想画出活的兰花,就得摈弃所谓的‘似’与‘不似’,画花草不如画风,这正是今晚学生悟到的境界。” 蒋教习听完,倒还真听出了几分意思,连连点头,“虽然你说得玄乎其乎,未必真是那么回事,可既然你有了心得,那你们这趟下山就不算白玩了,快回住舍去,明日还要早起上课呢。” “是,多谢蒋教习!” 走开后,严珏斜斜地瞥了他一眼,取笑道:“你可真会现学现卖。” 严蘸月松了口气,“还不快谢过我的机智。” “哼!”严珏点点头,“我倒是一向对它深怀敬意,只是它的主人懒,不常用它。” 这话是在变相指责他平日喜欢装傻充愣吗? 严蘸月微微勾起嘴角。 第十八章 风波乍起 自那天以后,书院设了宵禁,入夜后任何人都不得私自下山,一时惹来怨声载道,所有人都在责备那天火烧青楼的混蛋,只有严珏觉得这条规矩改得最好。 而严蘸月自那天起又多出一个新爱好——画兰花。 书院里关于他那天所说“要画兰草先学画风”的说辞一时竟广为流传开,就连元院的教授听说此事后,也都甚觉稀罕。 至于严秋泓,他虽安然无恙的醒来,却全然不记得发生过的事,有人向他提起富卫之死,他反倒满脸奇怪地问对方富卫是谁,好像压根不曾结识过一般。 无奈的是,他俩虽然解救了严秋泓,却并没有弥补好三人之间的裂隙,纵然富卫已去,纵然书院实行宵禁,他房里仍然夜夜笙歌,常常通宵达旦。 渐渐的,有些宵小之辈知道他为人糊涂,与谁都愿结交,过往不计,而且出手十分阔绰,便极尽巴结,致使他每月的用度变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不向学,整个人彻底沦了为无用之物。 严蘸月一共画了三个月的兰花,才总算觉得心得。 某日,他又在挥翰成风,忽见有常满面紧张地跑了进来:“公子,不好了,出事了!” 他搁下笔墨,开始有此忐忑,“如何?” “小人刚刚路过小花园,看见有几位公子将秋泓世子团团围在当中,而且个个凶神恶煞,面目可怖。” 严蘸月一听一惊,却没有立马动身,他心知严秋泓平日结交之辈鱼龙混杂,万一里头有比他身份高的,只怕自己去了也毫无用处。 想了想,先问:“他的随侍陶然呢?” 有常摇摇头,“不知去哪儿了。” “就知道他迟早要闯出大祸!”严蘸月埋首,抓起腰间的喜神牌,一边抚摸着一边拿主意:“此事我不便贸然出头,这样,你快去转告王玉兄,若他问起我,就说我一时不见了人影,你寻不到我,才转而求他,我再适时出现即可。否则我一介公子,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能帮到他。” “是了,小的这便去!” 当严蘸月故意迟些赶到小花园时,严珏果然正在与那些人冲突,他将将走上前,已经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严秋泓便一把扑到了他怀里,“蘸月救我!” 严蘸月抱住他,很奇怪地问:“你堂堂秦城世子,怎么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我……”严秋泓正面含愧色左右为难之际,但听旁有一人恶恶地吼道:“堂堂秦城世子却是欠债不还之辈,真不怕被人吓掉大牙!你们既是他的朋友,这债就该由你们还上。” 那人随即掏出来厚厚一叠的欠条,张张上面都有严秋泓的亲笔画押,严珏登时气得七窍生烟,正要斥骂,却是严蘸月挡下,“王玉兄勿躁,事已至此,先将这些无赖打发了才是上策。” 转首又问那些凶神恶煞的逼债之人:“到底一共欠了多少钱两?何至于就把人伤到这步田地,真不怕被师长们知道了,治你们欺凌同窗之过吗?” “不多,一共五千两!”严秋泓扶着被打歪的鼻子说道。 哪知对方却破口大骂:“什么五千两?那是本金,算上二分利,如今已然是八千两了,你借钱的时候可是答应地一口痛快,又有白纸黑字在此,休想抵赖!” “这么多?”严珏吓得当场失色,立马诘问严秋泓:“你平日究竟在花销些什么?就算五千纹银,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宴请全院学子,也够吃上几个月了!” “本来不至于花这样多,但你们也知道,我用起钱来向来没拢过入与出,只求个出手利爽,是前些日子在杏苑时花销的过度了,父王一气之下停了我的赏用钱,我才向这些人借的,原以为只要父王气消了,我便能还上这些负债,哪里知道……我真是枉为人,实在愧对你们的很!” 严珏听罢,不由摇头叹气一通,但心里对多花出的三千两仍存不甘,立即争辨:“你们都是元院的师兄吧?私下放利可是宵小之举,我们若向上揭发,祭酒定不会轻饶你们的!” 那人大概算准了他们并没有这样的魄力,先是一声冷笑,接着说道:“你想说就去吧,私下放利的确有错,但我们人多,所谓法不责众,最多被罚抄几页院规也就罢了。但流连烟花之地却是大过,你这朋友的行径一经揭发,是很可能要被逐出书院的,你敢试一试吗?” “王玉兄,求你了,我可不能被逐出去啊!我父王因为我挥霍无度,已经断了我三个月的赏用,要是再听说我被书院逐出,我这条命怕是都保不住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听见这话,严珏几乎快被气死,直接狠狠地搡了他一下,“你就是因为一向无度,所以才会闯下如此大祸。你现在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你这些酒肉朋友哪一个是真心要来与你结交的?哪一个是在你落了井以后没有下石的?你以后还改不改了?” 严秋泓急得差点哭出声,“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们,就先帮我渡过这个难关吧!日后我重新得了赏用,必定原数奉还!” 八千两,这可不是什么小数目啊。——在严珏当场教训严秋泓时,严蘸月却在心里暗暗算着帐。 他手上左匀右匀,再加便卖家当,最多可以挪出个一千七百两,严珏是世子,境况必定比他好些,或许凑出四千两并无难事,但剩下的钱……该要往哪里想办法呢?今已如此光景,秦城王是肯定不会出手帮忙的了。 正思忖如此,忽然众人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八千两拿去。” 众人闻声,皆诧异无比地向那处望去。 严蘸月举目一看,果然是她。 辟邪芝一举跳到了她的肩上。 “助、助教!”黄鞠尘到底也是师字辈的,见她现身,那些人的气焰顿时弥消许多。 黄鞠尘慢条斯理地掏出袖袋,取出一叠银票来,“欠条拿来。” 这些人起初都有些不可置信,但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其中一人还是接过了那些银票,并开始大呼:“是真银票!” 黄鞠尘又不耐烦地重复道:“欠条!” 第十九章 回秦城 “高人!没想到今日又是你救我一命!大恩大德,严某没齿不忘!”直到严秋泓一举叩跪在她跟前,他俩这才恍然,原来严秋泓一直挂在嘴边的“高人”正是黄鞠尘! 黄鞠尘摇摇头,“你这人真是愚昧不堪,替你挡下灾祸的分明是你一向视之为粪土的银两,不是我。” “但若不是助教出手相助,我今日必要被那些人生吞了不可。” “不识好歹的东西,就算我今日不出手,你那两位朋友也会出手,而我只是恰好路过,手里又正好有些闲钱,又一时兴起。倘若我手无分文,今天就算你被打死在这,我也断不会多瞧一眼。” “高人……”严秋泓顿时泄气,“你又何必把话说得这样绝情?” 黄鞠尘摇摇头,格外嫌弃:“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为区区几千银两,便任人屈辱至此,真真辱没秦城王一世英名!” “助教,”严珏伸出手来,主动搀扶起严秋泓,“今日多谢你出手帮忙,你只是一介助教,这八千两想必得之不易,我们三个一定会想办法凑还给你的。” “嗯,这倒还像句人话。”黄鞠尘冷冷说道:“以年底为限,否则翻倍。” “哇,”吓得秋泓满脸讶然,“这利算得比那些人还狠啊!” 严蘸月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少说话,你的把柄还在人家手上呢!” 严珏听说如此,立马表态:“可以。再次谢过助教。” 黄鞠尘一抬手,“免了。” 等她迤迤而去,严秋泓终于失声痛哭出来。 “哪里疼?”严蘸月连忙关怀:“要不要去找郎中?” “疼也是活该!”严珏骂道。 “我不是肉疼,我是心疼,八千两啊,若是在以前,我随意一封书信便可讨要的来,可事到如今,我要上哪去变出这么多钱来?这个高人如今已经不是高人,是个狠人了!她是我的债主了!” 严蘸月与严珏互递一眼,具是忍俊不禁。 “你放心吧,”严蘸月立马安慰他道:“虽然我每月赏用单薄,但常有其他同窗来向我求画,我还可以让有常把我的画挂到街市上贩卖,东拼西凑,总能凑出一点来。” “真的?你真的愿意帮我渡过这个难关?” “你现在知道好歹了?”严珏阴狠狠地骂道:“早就劝你不要与那些混帐来往过密,你全当耳旁风,如今好了,出事便想起我们了!” “王玉兄,你就不要在这个时候往我伤口上撒盐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保证我一定好好悔改,与那些人断绝关系的!” “你倒也不用特意去断绝,”严珏冷冷一笑,只道:“那些人听说你巨债缠身,躲着你都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敢再来招惹你。” “好了,王玉兄,”严蘸月息事宁人道:“不要再训诫他了,他身上有伤,我们还是先帮他找郎中来吧。” “另有一事。”严秋泓又抬起脸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俩。 严珏顿时心生不妙,“还有什么事?你不要吓我!” “非也。”严秋泓捂着肚子,赧然道:“我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今晚的晚饭……” 严蘸月“噗呲”一乐,“走吧,有我们两在,还能叫你饿着?” 此事过后,严秋泓果然收敛许多。 为了尽早还清欠款,严蘸月成日介只知埋头作画,除了去课上,已经很少出去走动了。 又过了几日,严珏忽来访他。 那当口,他正好新作完一幅蝙蝠图,将戳上红印,严珏便来了,抬头一望,衣着鲜明,气概不凡,眉头间轻蹙,口角紧崩,简直若秉尽天地一切正气而来,看得人不禁心折。 “还在画?” “元院一位师兄索的,看看如何?” 严珏却叹了口气:“你还是先看看这封信吧!” 严蘸月听他口气,只怕又有意外,接过信函一看,上头果然盖着秦城王的私印,不禁愕然:“如何?是秦城王写来的?” 严珏点点头,自顾自坐到茶桌边,有常连忙为他沏上淡竹。 严蘸月有所警觉,“为何要写给你?” 严珏微一抬眉,“确切来说,是写给我们俩个人的。” “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严珏冷声道:“自己看看吧。” 严蘸月拆开信封,取出信页,几行一略,大致看完,蓦然浑身震惊,“这要是真的,那秋泓……” 严珏点点头,“随信还捎来了八千两的银票,一定是我俩替秋泓挡债的事已然传到了王爷耳中。” “现在该怎么办?” 严珏一声喟叹,“秋泓已经知道了,如今正在收拾行装,你我过去一趟吧。” 严蘸月想了想,立马让有常拿来剩下的赏用存银。 正所谓生死有命,严秋泓这厢里刚刚改心换性,打算好好用功,可惜其母却没有亲眼见证的机会了。 入夜,严秋泓怀着巨大的悲伤,凭着猊车摇晃,急行赶回秦城,他俩人送行完了,便一齐回了严蘸月的住舍。 “蘸月?”干坐半晌,一直未发话的严珏忽然很没来由地唤了他一声,明明此刻就坐在他的面前,眼睛却盯着几案上的那盆兰花。 “何事?” “你说她那天真的只是偶然路过吗?” “应该不会吧?”其实严蘸月亦想过这个问题,毕竟巧合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该说是“有心为之”更为贴切。 “你记不记得秋泓曾经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她是为了我们三人中的某一人来的。” 严蘸月微微一顿,“这种玩笑话还是不要当真的好。” “是吗?可我怎么觉得,这是那个草包说过的话里最有道理的一句。” “那你觉得呢?会是谁?是秋泓吗?” “当然不会是那个草包了。” “总不会是我这个区区公子吧?”他讪笑开。 严珏这次却没有搭话,没肯定,也没否认,只是直直地盯着那盆花。 两人间又寂然了一会儿。 “我一直想问你,关于秋泓突然忘记富卫一事,为什么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吃惊?我们当中还有谁曾经忘记过什么重要的事情吗?”这回轮到严蘸月打破僵局。 “重要的事情?”严珏持着甸玉盏子抬起眉头好奇地反问:“比起性命,还有什么更重要?” “这么说,你真的知道?”严蘸月心头一冷。 严珏却是摇头否认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忘记的那个人是我自己亦未可知。” 纵然这样狡辩,可严蘸月依旧心有所觉。 第二十章 蛇蜕 是夜,两人同醉一场,都是没了生母的人,并不需要多说什么,一切全都湮在酒里。 迷糊了两日,酒劲方退下,拿着银票,严蘸月再次造访后山禁院前的小木屋。 其时夜已抹黑,草已着露,雾已洇人,但没有月亮,有常为他提灯,两人一脚前后到达。 结果并未有人前来应门,喊了两声,不敢再喊,生怕搅扰。 正打算原路返回,突然听到屋内传来一声惨叫,十分清楚又凄厉,他吓了一跳。 惨叫过后,万物复归宁静。 “公子?” 严蘸月摇摇头,并不打算进去。那毕竟是女子闺房,轻易闯不得。 忽然,肩头一空,辟邪芝从他身上跳下,蹿入了黄鞠尘的房中。 “公子?”有常警觉地望向他。 他抿了一下嘴,提过灯笼,“你在这里候着。” “还是一齐进去吧?”有常面露担忧。 “不了,”他皱着眉头说:“等着,我悄悄进去看一眼,把辟邪芝找回来就走,若无事,今夜只当我们没有来过这里。” “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摇摇头,没有回答。 小心翼翼支开门走进去,但见前厅灯光如豆,环视四下,并没有找到她的身影,正以为怪,隔着一窗之遥,后院的草丛中突然传来奇怪的丝丝声响。 但没过一会,这声音又竟自消失了。 “黄助教?助教?” 待他放轻脚步,走到后院时,只看到朦胧夜光下,蜡一样漆黑的草丛中竟然一动不动地躺着一条赤红大蛇。 仔细拿灯笼一照,原来只是蔫了的蛇蜕,趴在草地上面竟似真蛇一般唬人。 心下骇了一跳,毛孔冷冷的,冷汗又渗出来许多。 又突然想到,此处既然有蛇出没,莫助教该不会遇袭了吧? 一时着急大过害怕,吓得他立马大喊起来:“助教?黄助教?” 边走边唤,忽然脚下一个不慎,不知撞上什么硬物,挺在脚趾头,不疼但骇人一跳,拿灯笼一照,却见是…… 是女子白皙的手。 沿着手,是毫无遮蔽的光洁的臂膀,再往下,是披散着青丝的莹白香肩,再往下……他心头一缩,不敢再向下看,连忙回过头去,心虚之下,只着急离开,以免造成什么误会,但转念一想,夜冷雾重,她这样躺在这里,若着了凉,落了病,或是被毒虫蛇蚁噬咬,岂不成了他的罪过? 只好飞快的松开腰带,宽下外衣,想要给她披盖上,此时却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离开!” 果然是她! 偏偏是如今这般瓜田李下,是这样的闯入,他又正好在…这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只剩下最后的侥幸,此刻既然是背对着她的,也许她并不知道站在面前的人是谁? 名声大事在前,他也顾不上辟邪芝了,连忙抱着外衫跑了出去。 “公子?”有常一看见异常慌乱的严蘸月,马上奇怪地凑上前询问:“到底出什么事了?小辟邪枝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 就在刚刚他离开后院时,那小东西竟然自己跳回了他身上。 真是个祸害! 他无力解释什么,今晚月下所见的一切都太过诡谲,太费夷所思,也太令人难以启齿了。 他只剩下摇头,“快走吧,我刚刚进去,”顿了顿,“什么都没有看见。” 糟糕的是,次日醒来竟然发现二姐送的喜牌不见了,思来想去,最为可能的便是在宽衣时不慎弄丢的! 这样一来……岂非…… 他懊丧地按着后脖根,脑中又不受控地浮想起灯下那条手臂,那些散乱扭曲的青丝……呼!他立马摇了摇头,警告自己绝不能再想下去。 “公子,你是不是病了?怎么一大早脸就这么红?”正在打水的有常关心道。 他一把抢过水盆,搁于桌上,慌忙用水扑脸,好不容易才将心头的火气压了下去。 “要不要请郎中?” “没你的事。昨夜我去过后山的事,你不许与人说起,特别是王玉兄那里。” 有常点点头,表情有些稀罕,仍然顺从地答复:“知道了。” 如此到了课室,将将坐下,却发现今日堂间的气氛十分微妙异常,时常有人回头打量着他,做贼心虚之下,他误以为是昨夜的事情被人撞破了,正羞臊得不知情何以堪时,坐在后头的严珏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蘸月。” “哈!” 严珏一脸奇怪,“你如此紧张做什么?” “我……”他抿了一下嘴,心怀忐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摇摇头,随口瞎编道:“我的喜神牌不知落在何处了,不免有些担忧。如何?” 严珏从袖里摸出来一方纸片,看着他的眼睛,神色有些犹豫:“我拿一样东西给你过目,但你必须答应我,不许动怒。” 原来是他的小像——同学间擅自歪传的那一类没安好心的小像。 但作画的水平不行,明明是把他的脸安在了女子的形体与衣着上,却没能画出相当的细节,衔接得并不很巧妙。 一见这画像,他倒反而松了口气。 还好,原来并不是昨夜的事被人发现了!他心中念叨着。 严珏盯着他的表情看了一会儿,他没能等来一脸吃惊,反倒是“松了口气”,不禁也是奇了,马上追问他:“你不生气吗?” 严蘸月微然一笑,“气什么?气这小像画得半分水平都没有?” “但这……”他顿了一下,有些难以启齿地说:“这也未免太辱没人了!不要叫我查出来是谁在背后捣鬼,否则的话……” “否则如何?”严蘸月一脸淡然地摇摇头,“随他们去吧,无聊的手段。我可没力气把心思花在这种人身上。” 严珏知道他这人一向性子淡,对人也比较宽容,见这番戏弄并没有影响到他,心中总算松了口气。他点点头,撕了那像,欣慰地说道:“我真是白操心了,你说得对,何必把时间花在这些无聊的人身上,不过话说回来,你若真是女子……” “如何!”严蘸月警觉地瞪着好友。 严珏忍俊不禁道:“别动怒,我是在说如果。” “没有如果!”他怫然道。 第二十一章 夺舍 与严珏比肩回到住舍,竟遥遥望见到黄鞠尘端端立于他门前。 严珏心有会意,匆匆告辞。 他踌躇了一会儿,终于硬着头皮走上前。 “黄助教?” 黄鞠尘只管将手中的一个布袋交与了他,转身便走,并未多说一句。 清风拂过,掀起她身上的佛手柑香,一时兜动心绪,竟又令人想起昨夜的光景。 害他不能动弹,好一会儿,心中直念佛号,不敢多有思量。 “公子?”须臾,有常唤了他一声,“你忘了银票的事。” 他这才想起来,不禁汗颜,却又交代:“罢了,改天再说吧。” 回到屋内,解开布袋,正是他的喜神牌与一筒画卷。 看来她已经……知道是他了! 他叹了口气。 接着就摊开那画,画上并没有什么,只有一句咒言,不知何故,他一见到这咒言,便自动自发地跟着吟诵,吟诵毕了,突然眼前一片漆黑,脑中如有利刃左右刮擦,顿时胀痛不已。 一声惨叫,吓来了有常,“公子!公子!” 任凭有常如何摇晃,他都不醒人世,有常看见那画卷,想起当初的事,心中隐约觉出不妙,连忙跑到卞城世子处将此事回报了。 直到次日拂晓,严蘸月终于轻轻醒转过来。 有常一把拉他的手,早已哭得涕泪纵横。 “公子,你终于醒了!” “有常?我还没死,你已经在哭丧了?”他扶额道。 有常这才抹去眼泪。 严珏一时听不下去,立马责难道:“不要是非不辨,你哭了一夜,嘴里还一直喊着‘小光’这两个字,我们只当你是又入邪了,他自然害怕了。” “我哭了一夜?”他不可置信地问。 严珏点点头,“可不是嘛,大约你前世是条河,这一生才能哭得如此绵绵不绝吧?” 嘴还是这样毒啊。 严蘸月一边摇头一边坐起,有常扶了他一扶,“你说我又入邪了,这话是说,我记忆被封一事,你从头到尾早已知晓?” 可恨的是,严珏竟并未否认,仍然负手峙立,一脸坦然,“虽是救命之恩,也不必你还了。”反而如是说道。 严蘸月自然奈何不了他半分,于理于情于财力,他都输,只好识趣地低头一笑,却仍有些难过,“要不是看见秋泓的光景,也不至于兜动我的疑心,原来我真的忘记过某个重要的人。但那些都已是前尘往事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为她流一滴眼泪了。” 严珏直直地看着他,“真的是前尘,你确定?” 严蘸月点点头,“是,哪怕她如今就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再动摇半分,该为她流的眼泪,已经流够了。” 严珏听他如此表态,终于放心,点点头,只道:“世人多半是情痴,少数才痴情,情痴不过一时迷恋,情过缘散尽,仍是一身孑然,痴情却如身入泥淖,只会越陷越深,难以自拔。万幸,你只是个情痴。” 严蘸月并没附合,摸着手中的喜神牌又若有所思地躺回床上。 此事过去一月有余,转眼即是年假前的小考,分文武两试,文考定在晌午之前,对这次考试,他俩人都是胸有成竹,至于午后的武考,共分御,射,定,力,术,五科只要能过三门便可,于严蘸月而言倒都简单,但严珏却是有些勉强。 全数考完,已近傍晚,正要收拾东西回去,严珏走过来找上他。 “我看你方才并没有尽全力,也都轻松过关,我倒够呛,我若有你三分天资,绝不遮掩。” 严蘸月摇头,“想多了,我也吃力的很,尤其是射术,用不惯考试的弓羽,也没发挥好。” 严珏一眼就看穿了他,冷冷一笑,“是吗?那真是可惜了。” 严蘸月登时无颜反驳。 走着走着,两人右首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嬉闹声。 严珏回头探了一眼,不禁好奇:“如何?我看那边似乎围了不少人。” 严蘸月笑道:“是泰城王的十公子,今日发挥得好,大家见到成绩,吓了一跳,纷纷在起哄呢。” “真是闲得慌。”严珏听说如此,就连头都不愿回一下了。 严蘸月略是沉吟,只道:“那位公子身材消瘦,向来羸弱,没想到却是真人不露相。” 严珏回头瞪了他一眼,“这话你说着不亏心吧?” 严蘸月一时语塞,只得尴尬地咳嗽两声。 严珏又主动说道:“走吧,积了一身汗,我只想痛痛快快沐一沐。” 哪知话音未落,两人身后欻然传来一阵惨呼,吓得猛一回头,只见原本的围观者此刻全都已经躲开,那泰城十公子却像中了邪符一般,跪伏在地上,一个劲地捂着脑袋惊叫连连,从模样上看,好似正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楚。 远处的蒋教习见状,立马飞来一道黄符,却仍镇压不住,他提纵而来,速度惊人,正欲将十公子制服,哪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十公子原来挺拔的后背突然鼓起一个巨大的肉包,甚而直接撑破了本来单薄的衣料。 “不好,是夺舍之术,是有邪祟附在了他身上,大家快躲开。”蒋教习急忙驱赶大家离开教场,一面释出缚魔索,将泰城十公子的身子捆得严严实实。 一闻此言,严蘸月立马感到后脊阵阵发凉,一大股寒意油然自脚底往心上钻涌,使之几乎不能站立。 严珏看见他的异常,一把将他扶起,“如何?” 他却只是摇摇头。 于顷刻后,泰城十公子背上的肉包突然自己炸裂开,一时迸得血肉模糊,自他体内居然破出一条绿色的蛇,头生有角,双眸漆黑,一见到蒋教习,便发狂的怒吼:“你竟敢破我好事!” 这熟悉的声音…… 不由严蘸月心间一痛。 严珏就好像领悟到了什么,立马侧脸瞥向他。 蒋教习话不多说,又祭出护身宝剑,当场与这邪物较量起来,可惜对方出手又毒又辣,速度奇快,招式奇怪,他竟不是对手,危难关头,一阵佛手柑香默然涌入,在紧要关头黄鞠尘究竟赶来,险险为蒋教习挡下一着,与青蛇缠斗起来。 有她出手,赢面立马就倾向了蒋教习这端,青蛇已然不是对手,最后只得怆惶奔逃。 偏生此物性子诡诈狡猾,居然一顺溜进了观战的学生堆里,一下就不见了蛇踪。 第二十二章 蟠天手 等严珏反应过来时,严蘸月的咽喉已然握在了那邪物手中。 “蘸月!” “别过来,否则我杀了他!” “别动他,”严珏吓白了脸,连忙后退,“我退便是。” 那邪物退形化人,成了一位绝色的绿衫女子,若非额上还留两只青森小角,或许很难有人相信她就是那只下手痛快的邪物。 一时倒也看呆了严珏。 “大胆魔修罗,你已经造杀一条性命,还想犯下更多罪孽吗?”蒋教习见她手中正拿捏着人质,自然有所忌惮,不敢贸然进取。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反正有两位公子为我垫背,我亦不枉此生啊!” 严蘸月伤心的回过头去,盯着小光的脸,不忍地问:“你不记得我了?” 小光一回头,脸上杀气全掩,只是笑盈盈的一派温柔可亲,“认得,所以我特意挑了你,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你不是想杀我吗?” 小光嘴角轻提,“不想,只要你助我离开,我不会忘记你的好。以后,我仍夜夜入梦去寻你,好不好?” “三公子!”但在此时,却听到黄鞠尘冰冷冷地奉劝:“毋忘了泰城十公子的下场,魔修罗的眼中,只有猎物,没有情份!” 严蘸月却好似听觉已失,压根没将这话放在心上,仍深深望着眼前人,轻声地问:“我忘了你,你就不来找我了?” 她却嘟起嘴来,双眸泪花浅咬,一派楚楚可怜,“我也想,但公子见谅,小光有小光的事要做。” 严蘸月点点头,“正是了,我也有我的事要做。” “此话何……啊——”小光正疑惑间,突然感到腹中一阵炙烫,如同被利剑刺穿一般,浑身马上撒开一种不可承受的巨痛,一低头,竟是他下得毒手! “公子!”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严蘸月。 “是蟠天手!你小子竟有这等修为!”这话是蒋教习所说的,能一眼看出这招式的人,在场恐怕也只有他与黄鞠尘了。 黄鞠尘倒是一直沉默着,目睹着这一切。 “真没想到啊,我的命竟是断送在你手里的,我们毕竟相恋一场,你何至于狠心若此!”扑落尘土之际,小光满脸扭曲地怨恨着。 “我们两人之间,”严蘸月长叹一声,“只有欺骗,何曾相恋?若有相恋,也不过我一场苦梦罢了,早知如此,真不该重拾那些回忆。” “世间男儿多薄情哪……”于痛吟中,小光再次化作蛇形,湮天地之间,静寂然而去。 “你这小子真是深藏不露啊!”蒋教习一把拉住严蘸月,伸出手来,探了一探他的丹海,却是——“咦?你的修为怎么这样浅,那刚才的蟠天手?” 严蘸月不禁面带为难:“并不是蟠天手,我舅舅是制符的高手,这是他给我防身用的,不过只此一符。” 蒋教习这才恍然大悟,“能制出此等威力汹涌的符咒,你舅舅也是个人物了!” 又将他好好打量一番,点点头,“能从魔修罗手中全身而退,你真是福大命大,虽然修为尚浅,但只要勤加苦练,以后必然也能有一番作为。” “是,学生先退下了。” 探眼一望,四下只有稀疏月色,至于那位悄然而来又阒然而去的黄助教,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 是夜,严珏只担心好友痛失初恋,会心绪难平,携了酒,提了灯,来到他的住舍外,却先隐隐闻见淡竹的幽香。 静静坐在他身边,看他一笔一画细腻的将那名绿衣女子画下,不忍心地问:“何必呢?” “要的。”他颤着说:“杀她我如丧偶。” 严珏连忙正色道:“这话好生昏聩,那邪物当初接近你本就存心不良,你杀她是为正义,说这丧偶不丧偶的傻话,也不怕外人听见了耻笑。” 严蘸月轻轻一笑,“不会有外人知道的。” 是说“这话就只与你一人提起”的意思吗? 严珏心领了,心思一兜,竟莫名赧然起来。 又问他:“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你舅舅的事?你的长相自是遗传自你娘亲,想必你舅舅也一样貌美如花吧?” 严蘸月面带愠色地瞪了他一记,不愿搭理他。 “到底如何?”严珏不禁更加好奇,“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的名号?” 严蘸月摇摇头,“我外公家只是乡下巨绅,哪有什么名号可以传扬?我舅舅的确长得十分俊朗,而且修为高强,但他闲云野鹤惯了,向来四海为家,就连我都只匆匆见过几面。” 严珏点点头,“原来如此。”既然看出他脸色有异,也就不好意思再追问什么了。 总算画好了,严蘸月轻轻将画搁在了条案上摊晾,有常正在里间为他收拾家什。 离家一年半有余,总算能够回去探望了。这一次父王提前两月就发来信函,写明要他早些动身,还切切交代他不可在路上任性耽搁。 “蘸月,把酒温上吧。”严珏望向窗外,望着那一轮皎月,随心所欲地说道。 严蘸月却摇摇头,“先说好,这十日是我斋期,酒肉鱼荤我一概不沾。” “斋期?”严珏不可思议起来,“为了那邪物,你还当真了?” “什么话,”严蘸月抿起嘴,“她到底是死在我手中的。” “你呀你,还是这么痴!”严珏只恨不能把无奈叹到月宫上去。 出发之前,严蘸月特意去了后山一趟,却没有见着她。 想来,女院已然放假,她必然也已经回家了吧? 想不透的是,这样一个心思莫测的女子,到底会生在哪座城池里,喝着甜的还是咸的井水长大,其父母为人又究竟如何,待她又如何?家中有没有其他姊妹,是不是个个都像她一样拘于礼教呢? 悠悠在心里嚼着这些,车子已然行到了半路,不日便可抵达枉死城了。 因为入夏,没了积雪阻挡,道路通行起来十分畅快,有常也不讲究排面了,一路加急赶车,同样也惦记着城里的亲人。 那天夜里,突然就毫无征兆的下起雨来,又是狂风又是电闪,好在他们早早打了尖,雨作猖人间时,他们已经干干爽爽地呆在屋中休憩了。 第二十三章 遇刺 “公子你真厉害,”有常正坐在桌前剪灯芯,“下午还好好的,你怎么就看出来要下雨了?” 严蘸月轻轻一笑,一面仔细擦拭佩剑,一面答他:“这是‘观’,在初院学的课程,倒还是很实用。” “哦,原来如此。”有常敬佩道。 雨夜一扫暑热,好睡起来,天井中有醉客在发牢骚,夏虫与蛙叫得很是凶猛,他将剑搁放在床头,轻轻闭上眼睛…… “公子!公子!快醒醒!有刺客!”不知是何时辰,依稀听到小辟邪芝的呼喊,一睁眼,漆黑中突然闪现过几道碧绿的幽光,令他立马心生不祥。 灯火早已熄灭,他摸黑找到护身的剑,同时感到有人影正在接近的压迫感。 下意识的一个侧身,同时抽出宝剑,黑暗中有强大的劲道暗中砍中他原来躺身的地方,试想如果不是有辟邪芝在,此刻他早已身首异处了。 辟邪芝机敏的跳开,一下冲破纸窗子,才有外头昏昏的夜光涌进来一些,以此看清面前竟站着七八个蒙着面的黑衣人,而有常就晕在床边不远,已不知是死还是活。 他看清了敌人,七八双眼睛同时也在凝望着他。 站在最近的刺客,飞快扫剑而来,直抵他咽喉,他横剑一格,翻身到了床尾,利剑一划,割破纱帐,又有刺客贴身而来,为求保命,这一回他没再继续隐藏,翻手一掌直向对方,直接用蟠天手在对方胸口造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 那人连惨叫都来不及,直接应招而死,轰然倒地。 极招一出,吓得其余刺客措手不及,慌慌后撤几步,全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没错,他早已练成了蟠天手。 但舅舅有交代,不到生死之刻,绝不能用。 举着剑,他横眉冷对,“你们究竟是谁派来的?”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只有一齐杀来,房内立马传出一派厮杀之声。 毕竟寡不敌众,又疏于实战,哪怕绝技在手,在杀了对方三人后,他的后背亦被敌人击中,剌出好大一条口子,究竟挂了彩。 正当他料定今夜必凶多吉少时,一股子熟悉的清香自窗外涌入,待他回神,屋中已然多出一道倩影,飞快与余下几人缠斗起来,不过一会儿,便将他们逐一斩杀干净。 “你没事吧?” “黄助教?你怎会在此?”他不禁要问。 她轻轻将他扶了起来,却支字没有回答。 于是他只好另求:“先去看一眼有常,他是不是……”他害怕,不敢再说下去。 她探查了一下,才折回来把他扶到床边,“无妨,只是晕过去了。” “那就好。”否则的话…… 他叹了口气,哀哀闷闷地垂下脸庞。 少顷,她使针叫醒有常,并归还了辟邪芝。 “黄?黄助教?”有常醒转,一见到她时亦是一脸诧异。 她仍不肯解释,只是问:“可有治伤的药物?” 有常连连点头,“有,你受伤了吗?” 她将头转向床边。 有常吓得惊叫连连,“公子!……这到底是出了何事?” 黄鞠尘抹净剑上的血痕,阖入鞘中,转过身与他们告辞:“好自为之。” 有常竟猛然跪拜在地,央告她道:“助教,求你发发菩萨心肠吧!我家公子如今受了伤,这些贼人却是防不胜防,若再遇上——”“有常!住嘴!”“——必定难逃一劫,但求助教护送一番,直到公子平安抵达枉死城就好!” “谁许你多言多舌了!” “公子恕罪。” “你不必责怪下人,我的确碰巧有事要去枉死城一趟,就随你们走一遭吧!” “多谢助教!助教大恩大德,小人没齿不忘,黄雀衔环,必定报答。” 隔着帷帽,她却是狠狠摇头,无缘无故地说起:“这话可轻易说不得。” 说完,就竟自抱剑走了出去。 次日,他正发着烧,却仍坚持上了路,只怕再耽搁下去,反而容易生变,还真不如早些回到城中,至少还能得到父亲的庇佑。 车上摇摇晃晃的,摇得他的伤口阵阵扯痛,外头,有常已经将车赶得很慢了。 走了一截,他揭开帘子,看见猊背上的帷帽一路荡荡悠悠,感激地说道:“多谢助教相救。” 却听黄鞠尘淡然地回答:“你该谢那小东西。” “它似乎格外与你亲近。”他不免要说。 她却只是回答:“正是了,够聪明。” “但它素来很谨慎,也惟独对助教如此。” “不止吧?” “助教这话何意?” “我看它对卞城世子也很是巴结啊。” “哦,是了。”他一时失望,没想到她这么聪明,居然跳出了他故意设下的套。 在他心里是真的成分好奇,她到底是何来历,为何昨夜辟邪芝一逃出去,她便及时出现了,这当中,必定有什么古怪的关联才是。 她顿了一顿,忽而又道:“此物很通灵性,也很护主。” “助教为何故往枉死城去?” “家事。” “家事?” 帷帽上下点动,“我家在那里。” “是吗?倒……倒是不曾听说过,枉死城中竟还有助教这样的人物。” “这有什么好值得奇怪的,我也是才知道严三公子已练成了蟠天手啊。” “这……”唬得他登时目瞪口呆。 “无妨的,”她偏偏又说:“我向来不喜过问别人的闲事,也不喜别人过问我的事。” “好说。”他听出了这话的隐意,立马表态,“多谢助教。” 要是让王府中的其他人知道他会蟠天手……他可不敢作此试想。 终究平安到达王府,路上再无多余波折。 黄鞠尘一入了王城,便与他们分道扬镳,任有常怎样挽留都没用。 一入王府,父王听说他路上遇刺,马上安排他住进了自己的小院,又找到名医诊治,听说并没有什么大碍,才总算稍微心安。 王妃与大哥当日就来看望过他,都只是小坐即走,只怕搅他清静,隔天四弟五妹才过来看望,他亦早早打发走了。 躲过了斋期,他才敢起来走动,其实伤势早就没那么疼了,可一旦父王问起,他仍是愁眉深深,一副尚未痊愈的样子,父王因此更加心疼他了,有时一日间甚至都要过来探视四五次。 第二十四章 魇镇之神 “你不知道吧,你快要有七妹了。”一日,父王主动说起。 他听得此言,不禁流露出大喜之色。 “更有一桩喜事,今早你大嫂来禀,已然有了身孕,这么多年,为父总算盼来了嫡孙,也算她为我们王府做了桩功德啊。” 这孩子来得可真是巧啊。 严蘸月不禁想,如此一来,念及嫡孙,父王便不好再追究大哥派人刺杀他一事了,再说此事本就死无对证,只是一桩难以查明的无头公案,继续纠缠下去,只怕对几方都不好。 “那可真是恭喜哥哥嫂嫂了。” “去年是你二姐,今年府中又接连新添人口,正是天佑门楣,才有这滚滚福泽啊。你虽不幸,到底也逃过了一劫,这刺客嘛……” “或许是我在书院中无意间得罪过谁,无所查起的事,就先搁下吧。只盼善恶循环,上天能还我一个公道。”他也只能再一次的委曲求全了。 父王满是感慨地点点头,“但愿如此,你说不查就不查吧。” 啜下两口茶水,父王面色突然变得不自然,沉吟少许,才接道:“你今年也十七了,你大哥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然议亲,你虽是庶子,可在十五城中一向颇有名气,想议个贤明的王族女子并非难事。” 他轻轻一笑,不好直接拒绝,只能不紧不慢地答复:“可我还在书院求学,如今议亲,那不是害人家空等吗?” “议亲一事,早议早好,免得日后年纪越发长下去,就有那些嚼舌根的,说家中长辈不肯为你谋划,这就很难收场了。再说了,越早议亲,便越有选择的余地。” “可我如今听父王的意思,怎么好像已经有了心仪的人选?”他敏锐地一笑。 “正是了,聪明不过你。”父王眯起眼来,和蔼地看着他,“是宋城的五小姐,比你小一岁,温良之名早已传遍十五城,前日宋城王与我修书叙旧,信中曾经侧探你的消息,我一看便知,这是想要结亲的意思,但毕竟是你的中馈,还是该让你自己抉择。你意下……” 严蘸月早已羞臊得面红耳赤。 “哈哈……”枉死城王一见他如此,立马大笑起来,“到底也是出去见过世面的人了,怎么一说起姻缘之事,还是这般忸怩呢?罢了,今日就到此为止,你先听一听,在心里搁下这事,好好思量,过几日再答复我也不迟。” “父王,我……” “行了!”枉死城王很是利落地站起了身,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头,只道:“我也是过来人,你果然还是像我啊。” 议亲吗? 十七岁,如果不是去求学,有了一儿半女或许也只是寻常。 可是……想起了小光,想起了她在月下翩然起舞的样子,又害怕了。 怕再被骗,怕又情思错付,更怕,对方受他连累。 这样危机四伏的家,这样心思至深的兄嫂,自己尚九死一生,若是娶个羸弱之姿,莫不是害了人家。 再说,如若一娶一嫁,只谈生育之恩,不论两情相悦,这样的结合又有什么益处?终究还是空虚一场吧?好比父王与王妃,生生在彼此耽误中蹉跎了年岁,谈起恩爱则甚为寡淡,前例在眼前,他可不愿同犯。 这事儿,他想到,还是该想个法子躲过去啊。 --- 没过几天,忽然又传来大嫂小产的消息,本来一派欢天喜地的王府,登时上下肃静,一连哀丧了好几天。 这让他感到自己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接连碰上这些烦心家事,还真不如呆在书院中读些闲诗清静。 又过了两日,王妃请来家祠的长老为这个早夭的孩子作了场法事,诵念一直执续到半夜,吟吟不歇。 他当晚没睡,心里莫名其妙地发慌。 辟邪芝则一个劲地上蹿下跳,在屋梁间嬉闹个不停。 正执笔作画,猝然他听见那头院落里传来一声“母亲,有人要害儿媳啊——”的悲喊,接着整个王府竟一同震颤起来,他吓得慌忙推开对窗,但见隔壁大哥的住所已然火光冲天,又过了一会儿,下人全乱了,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乱喊:“不得了了,魇镇作怪了!魇镇作怪了。” 魇镇之术? 这又是谈何说起? 这可是最狠最恶毒的宅中巫术,难道大嫂腹中的胎儿并非自然流产,而是为怪力所害? 正这样想时,忽然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竟一举冲破院墙,一条浑身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巨兕无故闯入了他的院中。 长老悲哀的声音于慌乱中响彻,带着歌祷的余韵,“魇镇之神破土而出,此乃大凶之兆,今夜宅中必有人亡,必有人亡!” “那是老三的住处,快快拦住邪神!”王妃亦惊叫连连。 窗前的他顿时反应过来。 好啊,刺杀不成,仍不甘心,如今竟然借大衰之期请来魇镇之神杀他!这一招借神杀人可真是使得毫无痕迹啊! 抬头一望,那神威赫赫地魇镇之神可不正虎视眈眈地瞪着他嘛! 有看家的护院在,他凭着“有伤在身”,老实躲了一会儿,任由这巨兕继续为乱,直到后来它开始大肆吐火,糟蹋了不少房舍,他才终于出剑抗衡。 但这邪神实在太过生猛,他狠刺了几剑下去,都只伤及些皮肉,没能刺到根本。 猛猛对峙了一会儿,倒险些被对方击中。 一直位于高处的父王见状吓得连连大叫:“此神杀不得,会遭反噬,必须封印。” 过了一会儿又喊:“不可让它伤及百姓,引到禁林!” 闻言,他即刻御风飞起,欲将此魇镇之神以荒芜的路线引导到禁林中,路上又有交手,终究敌不过它,杀又不能用尽全力去杀,方知道这真是棘手的差事。 来到一片荒林,忽然角隅里金光闪闪,竟是那条曾助过他一臂之力的赤蛇,今又偶然出现,一举用身体缠住了凶兕。 “此神杀不得,只可封印。”他生怕黄鞠尘会遭反噬,连忙出声喝止。 赤蛇一口便含住了凶兕的大腿,疼得它一时惨叫,几乎穿云裂石。 第二十五章 祠中养伤 魇镇之神迅然反击,猛烈一脚踏在了蛇尾上,她趁机退形化人,一举钻到凶兕的腹下,祭出护身短剑,狠狠刺入它的肚灶,凶兕连连惨叫,一时声势震动。 黄鞠尘最终祭出咒阵,竟然以深不可测的修为直接将此邪神一举封印入了剑身之中。 好大一阵战事,荒林四下焦烟弥漫,全是凶兕为了反抗遗留下的痕迹。 那柄封印后的术剑起初并不安稳,仍不断左右冲撞,甚至险些伤到严蘸月,好在被他灵巧地闪过。 黄鞠尘因为修为一时耗费太盛,正神虚力空,忽而那术剑半路折返,径直杀向了她,危机关头是严蘸月猛赞一掌,才使术剑偏移半分,擦她发髻而去,但是震坏了帷帽。 只怕再再伤及于她,他便直接出手,想要拿握住剑柄,控制住这危急万分的场面。 指尖将要碰到剑柄时,却听见一声大喊:“不可!” 他没能及时会意过来,手握了上去,眼前却白影一闪,竟是黄鞠尘抢在他之前握住了剑柄。 只听见一阵“兹兹”冒油的声响传开,炸得他头皮发麻。 原本凶兕刚被封印,本身的戾气还未完全消弥,此时以凡胎肉体是绝不能轻易碰触术剑的,严蘸月起初并不知道这一点,才会贸然行事,黄鞠尘倒清楚明白,却不忍见他受苦,只好主动替他挡下。 剑身“当啷”在地,终于复归平静,黄鞠尘的右手却是受戾气所灼,伤得血肉焦糊。 严蘸月恍然大悟,登时愧疚不已,“助教,我——” 黄鞠尘只将伤手负在身后,素眉轻挑,并不很以为然地说道:“无妨,我体质特别,这点伤势会自己痊愈的。” 埋头一看,却是一怔。 原来不戴帷帽的她长这样。 甚为精巧的一张脸,肤白胜雪,青丝如炭,是叫人过目难忘的好看,却可惜长着一双金色的蛇瞳,里头透满森然的邪气。 正是为了这双不容于世的眼睛,所以她才每日以白纱掩面,不肯叫人望穿真容吧? 大约是被盯得不自在了,她飞快地将脸别向一旁,“别看了。”冷冰冰道,“我知道不好看。” 他不禁奇怪地发问:“就连小光都能完全化人,助教修为高强,怎么……” 黄鞠尘摇摇头,“我夺舍时手边没有其他选择,偏偏挑了一个濒死的盲女,术法不全,眼睛便只能如此。” “夺舍?” 黄鞠尘叹了口气,又道:“当初我曾欠你恩情,如今也算还清了,从此你我两不相欠,日后再见,只当等闲人吧。”说罢,起身欲走,却是被他一把拉住。 “等闲人吗?”他面有愠色地质问。 “你放开我!男女相授不亲。” 饶是听见如此生硬的回绝,严蘸月仍不肯罢休。 什么叫“只当等闲人”? 一再的出手相护,毫无理由的助他周全,在人心上生生蛀出一个巨大的孔眼,转身却只要和他当“等闲人”? 这是什么霸道又无理的要求? “我若不呢?” 金瞳森然地斜扫而来,“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我是什么身份?我现在是枉死城王三公子,而你只是一介病人。” 说完,一意孤行,竟然直接把她抱了起来。 紧贴着身子才发觉,此刻的她正在发烧,果然伤势不浅。 “放肆!”她开始发火。 他倒好,直接往她身上贴上一张定身符。 “要打要杀都随你便,”他道,“但先随我到安全的地方去。” 他细细想过的,若是直接将人领回王府,孤男寡女,势必引来非议,助教又是这般拘礼的个性,此绝非上上之策。另有一条,大哥大嫂若是借机赃他与邪魔同道,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惟今之计,惟有带到禁林山顶,安置在山神祠中,方可免去诸般麻烦。 等到安顿好人,便出去拾柴生火,彼时她因为痛楚,正迷迷糊糊一片痛吟。 灵獒很是听话地一直趴守在房门外静静把守,辟邪芝却着急的上蹿下跳,不过一会儿,林中许多大蛇大蟒聚集而来,渐然围住了山神祠。 等他找到草药,为她敷好伤口,天边已经擦亮了。总算人已安睡,静谧一片。 他还要回府复命,又防她会遇上什么不测,便主动将辟邪芝留了下来。 在回府之前,他特意刮破外裳,替自己伪装出好几道大伤,作出一副好不容易才完成使命的样子。 一下山,便看到父王正在焦急徘徊。 “你受苦了!”一见他如此狼狈,枉死城王立马伸手相扶。 严蘸月摇摇头,只道:“我的伤势并无大碍,却令父王担忧如此,是孩儿没用。” 父王扶着他的肩头沉沉地叹了口气,一路同行,却再也没有多说半句。 魇镇之术最后查出竟是大哥的某位妾室所为,还未等到父王亲自审问,人便已经上吊自尽了,果然应了法师那句“府中必有人亡”的预言。 明明是有心人闯下如此塌天大祸,却只用小妾的性命草草了结,他怎么样都有些气不过。虽是无奈,但大嫂正沦于丧子之痛,全家到底都正可怜她,自知时机不对,他亦不好开口。 此祸之中,他的居住被损毁的最为厉害,后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向父王请示,想到山神祠讨几天清静,以便养伤。 父王正满心愧疚,听说此事,并未阻挠,反而加派人手于山下护他周全。 如此一来,他正好得便可以悉心照料黄鞠尘了。 搬入祠中,他先叩在山神相前诵祷一番,然后才到后院置放衣物用具,并特意交代有常,这几日他食斋,不可预备荤腥之物。 有常不禁追问:“公子斋戒,莫非是为了黄助教的伤势?” 他怏怏地点点头,“是,但对外绝不能这么说,更不能让别人知道她也在此处。” 有常当然明白,“公子放心,关于黄姑娘在此养伤的事,我绝不会吐露半字的。” 可后来不知怎的,风声还是谣传了出去,竟有人发现黄鞠尘的踪迹,甚至严蘸月的大哥还亲自过来拿人。 第二十六章 论尊卑 一进祠中,严濡月便怒意大盛地冲他质问:“这里可是山神祠,再清圣不过之地,你居然暗中带女子前来苟且,如此罔顾清规,败坏家风,简直可耻至极!” 他当时正端趺于神相前面的草垫上,听见这话,不禁起身反问:“大哥既污我藏人,三弟不免要问一声,你是亲眼见到了,还是听见了谁的谣传?” “身正不怕影歪,你若是没做亏心事,便让开,让我进去搜一搜!” 他冷冷一笑,只道:“后厢只有两间草屋,一目了然,大哥想搜便搜,但你必须将那污我清誉之人交出来,我好歹也是父王的儿子,岂能任人随意歪曲讪谤!” “你别想用这招唬我!我偏是不交呢?” “那我就偏不让你搜,除非你今日从我尸身上面踏过,否则你就别想进去!” “好啊!你竟目无兄长到如此地步,我好歹也是你的长兄,是枉死城世子,你不要无法无天!” “是不是目无尊长,我俩且到父王跟前说理去,只要父王允了,这山神祠任你踏平也无防!” “少搬出父王来压我,你这只知道谄媚邀宠的祸子!” 一时言语激动,严濡月直接抽出剑来,挺挺一刺,竟赫然刺向严蘸月的腹间。 他没有躲开,当然不会躲开,故意一动不动,任他刺中。 一时血染长衫,吓得一众随从立马大叫:“世子爷,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老三!”严濡月此时亦骇得脸色大变,“你……你怎么不么躲?” “我哪里知道……”晕倒之际,却听严蘸月故作委曲地悲怆道:“大哥竟是真心想要杀我。” “来人!来人!快呀——” 待他醒来,已然回到了王府,仍是醒在父王的别院内。 其时父王忙公务去了,并不在跟前,有常扶他啜了点水,主动回禀:“世子爷这回当真太过火了,王爷罚他去祖祠幽禁半年,反思其过了。郎中说公子身上的伤虽未伤及要害,但少说也要休养三个月,是以城主已然修信向书院请过假了。” 他一手抓住有常,有些着急地问:“黄姑娘呢?他们没有找到她吧?” 有常摇摇头,“助教当时听到动静,早就化蛇逃了,那些人自然扑了个空。” “她来寻过我没有?” 有常点点头,“昨夜来过,还了辟邪芝,还带来一些灵药,说是用了便不会留疤。” “那她自己的伤势呢?” 有常苦恼地挠挠头,“公子见谅,助教生怕被人察觉,来了即走,小的没机会问啊。” 他不禁喟叹一声,又瘫回了床上。 却听有常断续嘤嘤地抽泣起来。 他于是回头,皱着眉头安慰:“不甚疼了,你且不必如此。” 有常却道:“我是气王府这些人,世子爷在你身上捅了个窟窿,却只是完好无缺的幽禁几个月,公子真是命苦啊。” 他倒是轻轻捻起一抹笑意,颇有深意地说道:“命一早是注定的,但苦与不苦,却要看人怎么活了。” 只用了一个半月,他便坚持要返回书院,全赖黄鞠尘四下为他搜刮来的灵药,他的伤势已经大好了,但在父王跟前,他并未提及这些,只是一个劲坚持说,是因为不想落下太多课业,才急着回去,再说回了书院养伤亦无不可。 枉死城王只当他是心中有气,才着急返回书院,难免更加内疚。两天后上路,他亲自指了一队亲卫护送,严蘸月一路平安顺达,自不在话下。 严珏与严秋泓听说他是负伤回来的,都格外担忧,时常过来探望。但跟了他一路的黄助教,回到书院后反倒彻底没了消息。 严蘸月又想起她当初说只作等闲人的言语,心中莫名着急起来。 好不容易择了个天清日暖的午后,他令有常扶着,缓缓迈上了后山。 到林中小屋时,正好撞见她坐在院中的石几前面埋头雕着什么物什,细细一看,原来是一对方印,只比人拇指粗些,南红料的,有一阴有一阳。 “来做什么?”她忽然发出动静,倒叫正潜心打探的人暗暗吓了一跳。 原来早就知道他已经来了,却怎么半天不言语呢? 他只在心头埋怨了一声,笑着望着她,“来看望你,伤势可好些了?” 其实这话也是白问,既然都能刻印了,想必定已无碍了。 “没规矩,连助教都不会喊了?” 就偏不叫,看你能奈我何!——他心中了然有了主意,嘴角边只是似笑非笑的扭着,“如何?你的灵药对自己的伤势管用吗?” 她终于抬起帽子,看向了他这一边,“走罢,瓜田李下,恕不接待。”说完就拾起工具,竟自往里屋走去。 这样矜冷的态度……他心头一冷,莫非真要当他是等闲人了? 急得他立马够着脖子大喊:“你手掌受伤,是我救了你,你这份恩情还没还清呢。” 她脚步一顿,飞快转过身来,着恼地问:“那些灵药白送了?” “你白嫩嫩的一只手,只拿些灵药便可抵了?” “如此,我倒不禁想多问一句了,我这伤又是为谁受的呢?” 他抿了一下嘴,脑子转得飞快,索性耍起了手段:“事情总是有因才有果,你为我受伤是因,可我并没有求你啊,是你自己要来的,如今我救你一命是果,这果你已然攥到手了,总要付出偿还吧?” 帷帽左右摇晃起来,她在摇头,叹服道:“真没看出来,你一派仪表堂堂的样子,却是这等泼皮无赖!” 无赖就无赖吧,毕竟无赖只是他众多美好品格当中最不值一提的一种。 “多谢黄姑娘夸奖!”他偏偏故意这样说。 激得黄鞠尘怒骂:“谁准你这么喊我的?不分尊长的东西!” 他偏要气她,“我如今既然有恩与你,我们之间便没有尊卑之分了,若有也是恩人尊而你卑!” “好个你尊我卑,大不了我明日就辞教下山,看你日后与谁去论尊卑?” “你……你不能下山!”急得他脱口而出。 “这又是凭什么了?”她不禁然冷冷一笑。 第二十七章 中秋佳节 “我不准……我现在是你的恩人,正是需要你报恩之际,你若走了便是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而已,到底耳根清静,不必再与你这等小人混缠!” “你可忘了那一夜的光景?可叹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呢!” “你在胡说什么?” “不想听我说,就乖乖留下来!” “严三公子!” “别以我会怕你,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坐实你的罔顾恩情,若你敢尚自离开,我便将那夜见到的光景着笔墨绘画下来,再四处张贴,看你能奈我何!” “严蘸月!罔我从前未识透你,当真好个卑鄙小人!” “谬赞了!”严蘸月深揖一礼,“再会!” “你!”气得黄鞠尘已然语塞。 “公子?”下山时,有常不禁要好奇了,“那一夜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严蘸月轻作一笑,“什么都没有看见,天那么黑,能看到什么呀?” “那你还……”有常费解地挠挠头。 “她要是一般女子,我又何需使这些手段?” “公子,你与助教二人之间,我怎么有些闹不明白呢?” 严蘸月斜斜地瞥了他一眼,“闹那么明白做什么?记下了,以后见面时,要对她亲睦些,就好比对我一样。” “这又是为何?” “不为何,将来你就知道了。” 悠悠步下后山,山风没有,雀啼没有,得意洋洋却是长长绵绵的有。 谁人懂? --- 严秋泓自他母亲病逝之后,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成日介不再享乐至上,倒露出了一心向学的气候,严珏与严蘸月见此光景,虽然欣慰,但也不免有些心疼。 后来才听说了此中蹊跷。原来秦城王妃并非落疾而亡,乃是撞破了秦城王偷偷与其侍婢苟合,才一病不起,甚至丢了性命。 说起来这其中还另有一桩缘由。 之所以严秋泓从小受尽宠溺,乃是因其父王膝下统共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其父王年轻时本是庶出之身,无缘继承王位,秦王妃当初算是下嫁,并未计较他的出身,秦城王因此立下重誓,此生只娶她一人,绝不另聘,婚后他果然履行约定,是十五位城主中惟一一位不立妾室的,外面的女子因此好不羡慕秦城王妃。 哪知到了年迈光景,却竟然是这样一番下场,其中唏嘘,最难承受的人怕正是严秋泓了吧? “我母亲温良贤厚,向来待人宽和,从不与谁结怨,使谁蒙冤,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气死的,这可真叫人想不通啊。”某日月下品茶时,严秋泓自己说起。 严珏与严蘸月二人立马默契地相视一眼。 关于秦城王妃之死,他俩虽是知情,却从未敢在他面前提及。 “那位姨娘如今已经有了身孕,果然添下弟弟,父王便会正式续弦,我虽然还是世子,却不是惟一的嫡子了,我母亲死前曾留书与我,要我好生向学,不可再招惹父王生气,她这是怕我一旦没了父王的欢心,就连世子之位都未必保得住吧?”想起过往,他不禁感慨如是。 严珏立马规劝:“别这样悲观,世子尊位乃是酆都大帝所册,并不是谁想改就能改得了的。” 严秋泓很是落寞地盯着他,脸上满是无奈:“你看看蘸月这一身伤势,难道还不清楚这其中的奥义吗?只要我死了,册封谁不是册封?如今我母亲已去,父王身边没了牵制,在情操上又失了把持,续了弦,再另添几房侧室又有何妨?这真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了,可惜我母亲一手为我挣下的位份,到底还是毁在了我自己手中啊!” “谁都有几年少不更事,你如今既然想通了这些,便该一心向学,改过自新,你父王看见,顾念与王妃的往日情宜,定然不会轻易册改世子之位的,你也不必想太多。” “正是了,”严蘸月亦安慰道:“亡羊补牢,一切还来得及,在学业上,我与王玉兄一定会全力扶衬你的。” 严秋泓听说这番话,鼻子一酸,居然洒下泪来,“早知道你们两人不可多得,竟待我这样好,我前头真该多听听你们的劝戒,真不该与那些人来往。” 严珏欣慰地点点头,笑着勉励他:“无妨,从今往后改过自新便是。” 严蘸月却忽而想起他曾说过的某句话,果然是谁都会开窍的,迟早而已,只是这代价也未免太大了…… 时至八月十五,师保特意赏了他们一日清闲,严珏一大早便来邀严蘸月下山游玩,因为头里杏院一事,宵禁仍未解除,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就算是严珏也实在有些憋闷得慌了。 等一道去寻严秋泓时,却听他家随从说起,他一大早就到后山访高人去了。 一听说如此,严蘸月立马拉过严珏:“走吧,我们也去一趟。” 严珏转过脸很是稀罕地瞪着他,“他最近承蒙黄助教指点,文章上大有精进,正逢佳节,此去拜访表意,乃情理之中。但你我二人又是为了什么而去?平白无故前去叨扰,怕是只会招她一片嫌弃吧?” 严蘸月一听这话,暗中气得牙痒痒,“我们是秋泓的兄弟,秋泓受人恩惠,就如同我们也受了恩惠,过去聊表心意,亦无不可啊。” 严珏摇摇头,“这话当真没什么依据,但有一桩,黄助教在武考时到底搭救过你,去去也无妨。” “那你就不用去了。”严蘸月突然拉下脸来说。 严珏十分意外地看着他。 严蘸月冷笑一声,学着他的口气说起来:“我与秋泓至少都曾蒙她施恩,去去无妨,你去又是何道理?‘平白无故前去叨扰,怕是只会招她一片嫌弃吧’?” “哼!”严珏顿时又气又笑,摇了摇头,“且看着吧,我去她的住处,要比你们谁都有道理!”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严蘸月心里一震。 怎么……好像听出了不祥的意味? 且忐忑且猜疑且不安且气愤,直到行至后山,她果然坐在院中石几上,而严秋泓则站在篱笆墙外,躬着身子谦卑地述着什么,一看他们来,立马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你们怎么来了?” 第二十八章 立约 看见他亦“不得其门而入”,与自己的待遇并无二般,严蘸月这才松了口气。 但接下来,另一桩糟心事偏又生出,化作利匕,滑入咽头,直拦杵进他肺管子里——本来一派淡然的黄鞠尘见严珏来了,竟主动朝他们走来,客气招呼道:“来了正好,现在就拿给你吗?” “这么快?”严珏眉头一抬,显得很是惊喜,“如此,便有劳助教了。” 帷帽上下抖动,她在点头,“无妨,世子且稍等。” 她转身进了里屋,不刻拿出一方红色小盒子,当面亲手交给了严珏。 严蘸月大约猜出了那会是什么,不说话了,全程崩着张脸,阴阳怪气地看向别处。 朱文阳与白文阴,一枚阳印一枚阴阳,可真是天生一对啊。 “多谢助教,今日佳节,我等结伴下山同游,不知可需为你采办什么?” 黄鞠尘道:“世子多礼了,我自已可以采办,不劳挂心。” “这么说助教也要下山?” 黄鞠尘不答,开始逐客:“时候已经不早了,几位还不下山吗?” 严秋泓点点头,“是了,我们三人多有叨扰,还忘助教恕罪。” “我交代你的那些文集,都要好好读透,与你必将大有益处。” “是,多谢助教提点。” 三人就此拜别了她,同行下山。 “黄助教成日以帽掩面,也不知到底是何模样。”路上,严秋泓突然大发疑惑。 严蘸月忍不住地问:“假若是长得奇丑无比呢?” “蘸月!”严珏立马出声斥责,“黄助教好歹也是我们的师长,你怎能如此无礼?” 严蘸月扭了扭嘴角,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不过只是一番推测,并无冒犯之意。” “那又何妨?”严秋泓笑了笑。 余下两人不禁好奇地盯着他。 严秋泓十指交握,竟赧然起来:“或美若天仙,或奇丑无比,又有什么区别?反正我早已暗中决定,此生非她不娶。” “哈?” 严秋泓眉头一拢,“蘸月,你这么吃惊做什么?” 严蘸月扶额,只问:“怎么以前从没听你说起过这份心意?” “在她为我垫付八千两时,我便已经对她君心暗许,但我现在自身难保,连一份安稳都求不到,哪里还有胆量向她诉说心意?将来待我学业有成,便是正式向她提亲之日,说好了,我俩成亲之时,你们都要作我的傧相,可不准推辞哦。” “可你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就贸然许此心意,会不会……太草率了些?万一你将来目睹过她的真容,大失所望呢?” 严珏咳嗽了一记,又提醒他道:“蘸月!你今日真是一再失礼。” 严蘸月抿了一下嘴,辩白说:“我只是好心提醒他罢了。再说了,助教曾说过,少年求学,当一心一意,成日情思萦心,最容易荒废前程。” “嗯!”严珏这回倒认同起来,“这倒是一句实在话。不过嘛,心悦一人,并不是什么可耻之事,若能将这份心意转化为上进的动力,又何妨有之?” “王玉兄,你今日总算说了句人话啊。” “我一向字字珠玑,是你自己悟性太低。” “是是是,你最珠玑了。” 严蘸月头更疼了。 他怎么觉着,严珏那话并不单单是说给严秋泓听的,反倒更像是他自己的心声? --- 是夜。 他提着一小盏水晶灯,抱着新买的茉莉花与佛手柑,一个人静静地走上了后山。 尚还远时,便听到小屋里汩汩琴音流淌,伫了一会足,品了一会,竟听出丝丝幽怨的味道。 琴声这样哀伤,却是为了谁? 是为了秦城的世子爷,还是卞城的世子爷呢?到底是哪一位摘得了芳心,才令她愁烦至此呢? “黄鞠尘,我来了。” 琴音断了,却有一阵叹婉继上。 须臾,她掌着白蜡,缓缓从屋中步出,并未戴着帷帽。 金瞳向上一翻,看了看月色,才又看向他臂怀里的东西。 “你来做什么?” 严蘸月道:“今夜是八月十五。” “那又如何?” “你还不快请我进去?” 隔着篱笆矮墙,她的面孔与手中的烛火一起摆动,“那不成。” 严蘸月登时气不打一处出,“秦城世子前来求教,卞城世子来求物,都进过这片小院吧?为什么独独对我,你却这般冷淡?” 黄鞠尘面含愠色地瞪了他一记,但没有辩解半句。 “是因为他俩是世子之尊,而我不过只是区区公子吗?难道这就是你心中的尊卑与位份?” “你这人真是无礼至极!” “是我无礼,还是你只和我保持距离?” “公子请回吧,这样好的月色,不该这样浪费。” 严蘸月一并将手中的东西递了出去,“拿好了。” 她低头一看,“我这里多得是茉莉,也不缺佛手柑,更不稀罕这灯,这三样东西对我来说都是无用,我不需要。” “我叫你拿着!” “你这是什么态度?就算你自认与我有恩,也并不代表你就能凌驾于我之上,我可不是你们王府的下人。” 严蘸月狠狠咬紧牙关,表情一时失去把控,露出久久不敢显露的狠意,“说到恩情,我倒有是个让你偿恩的法子,你不是一身武艺吗?若你肯收我为徒,辅佐我进入武院,成为钟相座下弟子,我俩之间便彻底两清了。如何?” “武院而已,”黄鞠尘反倒惊奇起来,“以你的修为,并无困难啊?” 他那一招出手迅猛的蟠天手,直到现在,她仍记忆犹新。在他这个年纪便能有此修为,已经算是极其不易了。 “你会这样说,不过是因为我已经学成了蟠天手,但我与舅舅早已有约,不到万不已时,绝不能在外人面前显露这门本事,所以,我现在急需练成另一套高深的招术来应对武考。” 黄鞠尘沉吟了一会儿,最终点点头,答应了他,“原来这才是你一直与我冥顽不灵的动机,好,我答应你。” “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他倒要一派霁月地反问了。 黄鞠尘摇摇头,“没什么。如果只是想要请教武艺,我可以答应你,但你必须白纸黑字与我立誓,以免到时又另行反悔。” 严蘸月见她已然中计,心头总算舒坦了一些,久违的笑意这才回到嘴角边。 第二十九章 自食恶果 “可以。从明日开始,每到入夜,我会抽两个时辰过来,黄姑娘既然指望早日摆脱我,可必要尽心尽力教导才是。” 黄鞠尘点点头,“这是自然,但你既然要我教授你武艺,可不能再一口一句的‘黄姑娘’了!” “那该叫什么呢?”严蘸月明知故问起来。 “总配得上你一声‘师父’吧?” “不行,我们俩之间绝不能是师徒。师徒之间若是……”竟差点说漏嘴! “师徒之间,究竟如何?”黄鞠尘一脸奇怪地看向他。 师徒不可婚配,古来已有训。 他摸了摸鼻子,狡辩道:“有了师徒名份,我俩之间可就更难两清了,你不是盼望着能与我等闲视之吗?这样一来,岂不更加弄巧成拙?” 黄鞠尘想了想,最终点头,“好吧,也有些道理。” 严蘸月轻作一笑,“不就是一声‘黄助教’吗?我还是叫得的——黄助教在上,受学生一拜。” “哼!” 诡异如斯——黄鞠尘居然笑了! 虽满是不屑,但终究还是笑了。 一时反倒吓傻了严蘸月。 “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真叫人琢磨不透。好了,夜深露重,公子慢行。” “这些东西你还是收下吧,既是团圆佳节,也算是学生聊表心意了。” 黄鞠尘总算没再拒绝。 只是交代,“以后别买离根的花枝,就算是摆在房中,我也素来不喜欢,委实残忍。” 他点点头,轻轻告退。 不喜欢离根的花枝?是以,方才那一曲哀调或许只是她对故土的思念? 她的家乡又究竟在哪里? --- 不必多加查探,他轻易就找出了那个为他描小像的“暗中人”。 想了想,这等人才若不好好利用,可真是暴殄天物。 随意的身子一晃,自那位人才兄面前经过,便状不经意的留下了另一幅精彩绝伦的小像。 不日。 “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如何?” 严秋泓自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严蘸月胸中却早已了然始末,只坐等好戏开场,简直痛快极了。 如今眼下,大计将成! “还不是那帮混帐东西,成日介画些不入流的东西污人眼,真叫人晦气死了!” “哦?又画了谁呀?”严蘸月故作不知的问。 严珏亦不怒自威地坐到了边上,看他紧抿的嘴,显然也知道了这事。 “那些鸡公这次糟蹋的可是黄助教!你快看看!” 接过严秋泓递来的小像,严蘸月立马摇头叹气,“这作画的水平也太……” “关键在作画的水平吗?你难道没看出此画所包藏的歹意吗?” 严蘸月不禁要劝他一句了,“画上虽然作有耻笑黄助教的小诗文,但并不代表这就是黄助教的真容啊。再说了,人身蛇面,这是何等丑陋之相,人怎么可能长出这副尊容呢?一定是黄助教一不小心得罪了人,才会被小人故意丑化,且任它去吧,未必是真的。” “蘸月,真没相到你是这种人!” 严蘸月不由大吃一惊,“我?我怎么了?” 严秋泓一举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格外着恼地骂道:“你怎么能以貌取人到这般地步!试想如果黄助教就当面站在这里,亲耳听到你这样议论她的长相,心里又该作何感想?她毕竟待你有恩,你却如此忘恩负义!” 严蘸月有些意外了,“假若黄助教真是人身蛇面,你不会嫌弃或害怕吗?” “跟你说实话也行,有哪个豆蔻女子如她这般成日以帷帽掩面?是以我早有准备,就算她的长相确实有不如人意之处,我对她也绝无二意,我钟情于她,是因为她屡次仗义救我于水火,还耐心教导了我许多道理,这与她的长相毫无关联,无论她是人身蛇面还是蛇身人面,我此生都非她不娶,绝无二配!” “这话重了……你、你想清楚些再说。”严蘸月倒是怎么都没有料到,自己的苦心谋划却反倒招来另一番棘手的局面。 他的本意是想要以此吓退严秋泓的,怎么反倒推波助澜了呢? 严珏居然赞赏道:“秋泓,原来你也会说人话!” “那当然,不对,你这叫什么话?” 严珏一声讪笑,又道:“你既有这份决心,我答应你,一定会作你最坚实的后盾与最光彩夺目的傧相!” “这还差不多!” “……”严蘸月揉起了太阳穴。 “咦,黄助教,你怎么来了?”正在这时,身后偏偏传来一个叫人冷不丁的声音。 严蘸月一听一吓,连忙回头,果然是她……而且,看样子,似乎已经等了一会了。 不会那么巧,正好就听见那番话了吧? 这可真是……如今眼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助教!”严秋泓一举蹿起,欢天喜地地奔到她身边,“你从来不来晋院的,今日是吹了什么东南西北风,倒把你吹来了?” “我听说晋院有人以下犯上,正四处传阅我的小像。” “鼠辈行径,不必挂在心上的。”严秋泓马上正色道。 “但如果我很介意呢?” “那、那学生一定彻查到底,为助教讨回公道。” “呵呵。” “助教你……笑了?” “算了,有你这番宽慰,气都消了。其实我今日前来,另有要事,这几本书拿好,尽快读完。”黄鞠尘交代。 “遵命。对了,我昨日命陶然买了几件上好的南红籽料,一会儿与助教送去,还望助教笑纳。” “有心了,告辞。” “助教慢行。” “蘸月,”严珏奇怪地盯着他,“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吃坏什么东西。” 可不是吗? 简直自食恶果。 “无妨,”他扶额赧然道:“缓一缓就行了。” --- 人是每夜都去的,固定的两个时辰,但两人间彼此都很疏离,授课简直就是一场客套的敷衍。 以为她会对小像与他的言论显露出不满,但居然没有,当天过去,她支字未提。 她不责骂,他反倒更加不好意思主动解释什么了。 转眼入冬,没过多久下起雪来,他也终于得了点体贴,得允进入屋内。 第三十章 武考生变 到处都是花花草草与佛手柑香。 墙上有画,技艺很好,但无一幅不是尽透着无边孤寂,或许正是因为她心里挂念着谁吧? “你的根基已经很好了,只要将这套剑法烂熟于心,再配合心法,要进武院绝非难事。” “是,多谢助教。” “剑法与心法我全都传授完了,从明天开始,你自己独自练习就好,不必再来了。” “那怎么行呢?万一一个不慎,学生走火入魔怎么办?” 想就此打发他走,没门! 黄鞠尘抿了一下嘴,表情有些不快,“年关将至,文武双考在即,这段时间你该好好养精蓄锐,每日来往奔波毕竟很不方便。” “方不方便那是我的事,助教履约就好,不必操心这些。”他干脆地说道。 黄鞠尘一声冷笑,“你这人真是奇怪,在外人面前维维诺诺,在我这里却这般阴鸷强横!” “那不知助教更欣赏我的哪一面呢?” 她冷冷一笑,“哪一面都与我无关!” “很好,我就喜欢助教这份通透。” “咳!别胡言乱语。” “助教,学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这套剑法究竟叫什么呢?” 黄鞠尘回答以前先打了声哈欠,“兔崽子剑法。” “兔、兔崽子剑法?助教诓我呢?” “谁说的,它就叫这个名字。” 他不禁奇了,“这套剑法招式出奇不意,步法迅快,实乃上乘之作,为何偏偏配上这么一个名字。” “什么上乘不上乘的?”她摇摇头,“这不过只是我陪兔子玩耍时随意练成的!” “什么?”严蘸月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黄鞠尘竟自站了起来,扶着袖子说道:“我歇息去了,时候到了,你便自行离开吧。” “知道了。” 想想仍有些不可思议,这套剑法当真叫这个? 到底是不是真的? 还是只是她借机指桑骂槐呢? 他真真有些分不清了。 当积雪及膝时,年关来了,大考如期而至。 为了这一回的文武双考,严秋泓可谓拼尽了力气,每日越发加紧背诵,其势头就连严珏看了都不禁暗暗钦佩。 大考当日,文考按例在前,晌午三人自考场出来,相视一笑,全都是十拿九稳的样子。 武考在午后,严珏与严秋泓既然志不在武院,并不多作重视,只求过关即好,但严蘸月的心思却与他们二人大大不同。 这次的武考,他计划着…… “上次的武考我是遗憾缺席了,听说当场死了泰城十公子,今日可千万别再有那些无缘无故的祸端了,只盼一切平安顺利才好!” 严珏听严秋泓这样说,认同地点点头,“可不是嘛!” 武试仍由蒋教习把关,但事关入选武院的人选,所以就连总教习闲帆都亲自到场来了,场面一时格外慎重。 本来还并不怎么紧张的严秋泓,一遇上这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气氛,登时就泠汗涔涔了,回首望了一眼两位挚友,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孤傲如常,心中没底,连手都禁不住乱抖起来。 险险过了射这一关,一打听,严蘸月竟然失手了。 赶到他身边时,严珏已经在好好安慰了:“定是你长假受的伤还未好全,才会影响发挥,不要紧,剩下四关好好努力就行了。” 严蘸月伸出那双不停颤抖的手,盯着看了好久,不无哀戚的叹道:“之前我后背受伤,郎中明明说敷了药就会痊愈的,没想到如今竟然连弓都拉不满了。” 本就是能掐出水的一张脸,如今再梨花带雨,叫人看了不禁更加心疼。 “别灰心!”严秋泓连忙安尉他道:“我的成绩也不佳,但我知道事事不可求全满,只要尽力了就好!” 尽力是什么?严蘸月真是一点也不想知道。 严珏也是一脸惋惜,“看来今年的武院,你是注定无缘了。无妨,养好了伤势,明年再战!” 严蘸月没有回答他,只是垂头丧气地走到了一边。 “这可怎么办?”严秋泓十分担忧地看着严珏,指望他能拿拿主意。 他却摇头道:“所谓期待越大失望越大,早上我看他一派气定神闲,还以为他心中十拿九稳了呢,谁知竟是这样一番结局,我们还是不够了解他,他的心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坚强。” 严秋泓蹙眉深点头,“正是啊。” 脆弱的人安安静静的给自己剥了个橘子,以补充体力。 窝囊这种事,演着演着都成自然流露了。 但欺骗好友,到底有些良心不安。 无奈啊,他压根不想进入武院,本来就因为在父王跟前得宠,叫大哥心生妒忌,如果再进了佼佼者云集的武院,大哥更加不会轻易放过他了。 经历过这些年的遭遇,他算是总结出来了,平凡才是真,平凡是活命。 至于黄鞠尘那边嘛……哼,他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既然他进不了武院,那传授武艺之约,她就必须继续履行下去。 如意算盘是早就打好了的,射这一关,必须草草划过,御风术是他在众人面前展露过的强项,不好唬弄,但其他三关,只要稍微用点真心对待,求个得过且过,绝对不争第一,等到大考结束,良级还会远吗? 坐定心思,迎接下一关。他调整了一下表情,努力作出一副不那么“垂头丧气”的模样,怏怏地走到了众人面前。 当他拿起千钧石,正要应考,突然瞥见斜刺里飞出来一道黑亮的蛇影。 “啊!有蛇!” “还是条毒蛇!” 当下自然吓了一跳,但转瞬飞快明了,这必是黄鞠尘看不惯他假意示弱的模样,才出手激他! 心中灵光一闪,他竟然直接站在那里不动了。 不避不躲,就等这蛇狠狠嘬自己一口,看她到时还能拿他怎么样? 却偏在此时,一个意外的声音传来:“众人让开。” 循声一看,黄鞠尘正立在屋瓦顶上,手执满弓,轻轻一放,直接将这条黑蛇刺杀而亡。 不对! 他总算恍然大悟。 此蛇来意不善! 心音才落,蓦见四边的墙角忽而涌出大片的黑蛇,疯狂朝众人袭来。 远处,蒋教习扯着大嗓门开始谩骂:“又来了!这些魔修罗怎么每回都挑在武考时动手啊!大家拿好兵器,小心应对!” 第三十一章 违约 一通乱战,学生们各凭本事,或砍或射或捶击,但那些毒蛇却是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如此反复,源源无尽,叫人心烦不已。 监礼台上,蒋教习眉头紧蹙,面露担忧,闲总教习却是一言不发,心思莫名,只一口接一口不断往嘴里灌着酒,他如今虽然已经不太管事了,可一双毒目仍犀利异常,视察着众学子们动手杀蛇时的反应。 学生中,严蘸月头一个反应过来,这些毒蛇源源不竭,很可能只是儡兵,不将背后操纵之人铲除,今天这场仗是打不完的。 再有一点,他生怕被人发现自己隐藏多时的根基,杀蛇时一直时躲时蹿,偶尔才真的提剑动杀,努力使自己看起来与其他吓得魂不守舍的学生并无大不同。 黄鞠尘射完了匣中的羽箭,直接从屋顶飞落,停在了他身边,冲他低语道:“你可真行啊!” 几不可见的,严蘸月微然一笑,“听我说,捻指在我身上随便画个符,作个样子,快!” “如何?” “偃纵术知不知道?” 黄鞠尘心领神会,只道:“真是无聊!”骂归骂,符纹还是照应烙在了他身上。 最终严蘸月还是提起剑来,于众人面前施展出那套威力惊人的兔崽子剑法,再配合完美无缺的御风术,一时不知吓煞多少同窗。 “原来这小子这么厉害,真是深藏不露!” “平日真是看走眼了,还好没得罪过他。” “这剑法行招诡变,威力真不简单哪!” “哎,你们看他,身背后好像贴了一张符?” 俄顷,终究是被人觑破了“天机”,“害!我还以为他有多厉害呢!原来只是偃纵术啊!” “偃纵术,这是什么意思?” “是黄助教!是她把蘸月的肉身当成了自己的分身使,我们大家看到的这套剑法,其实是助教她自己施展的,蘸月只是任她操纵的工具而已,并没有真正的本事!” “原来如此,不聊了,不聊了,还是专心杀蛇吧!” 黄鞠尘并没有否认什么,帷帽下轻轻一笑,又一次在心头叹服起严蘸月的应变与机敏。 说什么只是任她操纵的工作,这话可真是本末倒置了。 另一边,既然严蘸月已经可以撒开手脚放肆开杀了,自然不会白白错过这样一个练手的大好机会,这套剑法他虽然学成多日,苦在一直没有施展之地,如今小试一二,才知真是招招致敌,变化多端。 俄顷,蛇潮总算渐然退去,但那幕后操纵之人却始终没有露面。 无故劳累一场,大家喘息未平,开始收拾起教场上的残局,在不知何时,严蘸月才惊觉,黄鞠尘与闲总教习居然都不见了。 是巧合吗? 还是…… “蘸月,你刚刚简直是威风八面啊!”等到有了空闲,秋泓一下凑了过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身子。 却疼得他大“嗷”一声。 秋泓立马内疚起来,“怎么着?是不是伤着了?要不要让蒋教习给你看看?” 严蘸月摇摇头,“不用,是我一时力使大了,膀子酸疼的很。” 严珏正好凑了过来,听见这话,却是冷然一笑,“真是没用,刚刚看你大杀四方,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 “我也是荣幸,居然摊上了这等苦差!”他偏偏蹙着眉头自嘲,心中却因为“大杀四方”而暗自乐开了花。 “你还不乐意啊?”严秋泓暗暗有些不高兴了,“明明我也在这里,为何她偏偏选了你呢?我还宁愿摊上这苦差呢!” 严蘸月拍了拍他的肩头,心里只道:“小子,你可没练过兔崽子剑法,你不配。”嘴上却是说:“兴许是见我御风术用得好才选中我的。” 严珏认同地点点头,“应该是了。好了,现在可不是鲁苏这些的时候,今天你到底也算立了一功,晚上我作东,大家好好聚一聚!” “甚好!”说到小聚,最乐意的不过严秋泓了,“我那还有两坛助教亲手酿的绿梅酒,今日大家都平安无事,有惊无险,不如用它们来助兴吧!” 三人一路说着笑着同回了晋院的住舍,路上严蘸月却独自一人开起了小差。 “会生气吧?该好好想个法子哄哄了。”想到与黄鞠尘的约定,他不禁担忧。 是夜已深。 他又携了些佛手柑,与料想女子应该会喜欢的香粉,以及一些甸玉的边料,打算用来当作赔礼。但一入后山,到了黄鞠尘的住所,屋里屋外却是空空如也。 难不成又躲到哪里蜕皮去了? 当蛇真麻烦。 心音刚落,却见辟邪芝显出形来,开始在他肩头跳来跳去,他立马醒悟过来,抓住它问:“你感知到了什么?她有危险吗?” 辟邪芝竟自跳向窗外,他明知这是指引,立马跟了上去。 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为何他每每遇险,她都能及时赶到,定是因为她体内存着半根辟邪枝的灵气,能与他的小辟邪芝心意相通吧? 御风到禁院外,听到里头传来一阵激烈互搏的声音,落地之后,只看到禁院外的教场上除了一黑一赤两条大蛇外,还分别站着三位教习及众多武院的学生。 能引来众然高手,可见对手实力一定非同小可。 赤蛇在他站定后立马转过蛇首探来一眼,尔后才又飞快投身战局中。 “你是哪个院的?”有位师兄打着火把照了照他的脸,微有愠色地质问。 他一抱手:“晋院的。” “晋院的……哦,你是严三公子吧?” “是了。” 对方能飞快认出他,又是因为长相吧? “你来做什么?收尸还是捡剑?这热闹可凑不得,不愿没命就快点回去!”蒋教习正好就站在不远处,听到骚动,猛一回头便看见了他,顿时斥骂开。 他想了想,狡辩道:“学生本来正在栖风亭赏月,突然听到这里有打斗声,以为奇怪,故而赶来。早知道是这番光景,可真是打死我我都不会来的!” 蒋教习冷冷一哼,“就冲你这胆量,可别告诉大家你是我的学生,没的让人笑掉大牙。” “这……是!”严蘸月表面上乖乖听话,心里却是嘲笑不已:“教习要我别告诉大家,自己却说得如此大声,这样一来,大家可全都知道了!” 第三十二章 魔龙 观回战事,黄鞠尘今夜迎战的这条黑蛇与过往那些魔修罗相比根本不是一个等级。 两蛇缠战,却能叫修为高强的她一直处在败势,可见对方实力深冗。 就连蒋教习都不禁语露惊奇:“竟然能用鳞甲当成兵器,这蛇真够猛的。” 边上的周教习有些听不下去了,立马瞪着他开骂:“你瞎了!这是蛇吗?这是魔龙!没看到它头上长着角吗?” “原来如此,难怪如此难以对付。”蒋教习心虚地喁喁。 “原来如此。”严蘸月亦心领神会。 不久后,闲总教习执剑杀入战局,但对方竟以鳞甲为攻,不光挡住了他的剑击,还成功打伤一片助阵之人,一时四下无数学生受灾,全都抱着伤处痛吟不止,战力大损,亦使得黄鞠尘越发显出败弱之势。 但严蘸月凭着缜密细心,默然注意到魔龙每次在刺出鳞片攻击敌人的同时亦是它自己防御最弱、最容易被击破的时刻。 不敢耽误,他立马刻意借装疯说出实情:“打不过的,打不过的,我看这蛇不光厉害,还傲慢的很,每回射完蛇甲,便盘起身子扭上几圈,一定是听到我们痛哭嚎叫,在暗暗起舞呢!” 蒋教习听说如是,又一次破口大骂:“你这孬种,岂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再说了,那魔龙每回发完鳞甲便要盘紧身子藏一会儿……哎,不对啊!两位哥哥,这事好像有蹊跷啊!” 等蒋教习发表完高见,作为他姐夫的周教习立马大声称诵:“你这鸡公今日倒也中用了一回!是了是了,这定是它的破绽了!” 话说另外二位教习到底身经百战,均熟悉排兵布阵之道,在听完蒋教习的乍呼后,飞快调整好攻守阵列,没过一会儿,闲总教习便趁着魔龙疲软之际,不顾为鳞甲重创之危,硬气的将剑一举刺入它的下颌。 在一片惨嚎声中,魔龙总算停下反抗,黄鞠尘化作人形,提起剑一举挺入它七寸之地,直接要了它的性命。 “长公主就算叛逃至此陛下也一样能找到你,陛下千秋伟业,你必不得好死!”那魔龙满含怨恨的道完咒诅,终于气绝倒地,一瞬扬起丈余尘嚣。 黄鞠尘却愣愣地站在原处目送它身亡,许久都一言不发。 长公主吗? 早就猜到她与魔修罗之间关联甚深,没想到竟然尊贵如斯,她日夜思夜的故乡,难道就是魙境吗? 严蘸月轻轻卸下她手里的剑,用力擦干净,再重新送回鞘中。 “听说你今天武考只得了良级。”帷帽下,她冷声道。 “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也受伤了,我扶你回去。” “不用了,”她道,“以后不准再来找我了。” --- 她说不准,他便不去了,那他还是严蘸月吗? 她伤势不浅,在禁池边闭关修养了几日,一回到小屋,屋内竟仍是一派照常光景。 盆栽还是新绿的,香炭是备齐的,香味还是干净的。 照常才最是离奇。 不难想出,这些她不在的日子里,是谁为她浇花洒扫,谁为她燃香熏衣,谁为她勤勉换下供桌上的佛手柑,又是谁帮她换好床头的香椽。 早知如此麻烦,当初就该忘恩负义些。 坐在琴前,她怏怏地发起呆,没过一会儿,陡然感知到外头有人正在凑近小屋。 不用猜,听脚步就知道是他了。 饶是不忍,她还是静静备下了笔墨。某个术法——她别无选择——只能再试一回了。 “你回来了?”严蘸月一见到屋里有灯,又是惊怕又是高兴,直到亲眼见到她站在那里,完好无缺的一个人,嘴角边缝都缝不起来了,一个劲的傻乐个不停。 她不语,静静地看着他。 “哦,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因为头里我献计有功,蒋教习特别拔我进入武院。你的恩债总算还完了。” “还完了你还来?”她不敢说,要他进入武院,其实是她向闲总教习求的情。 算是,尽最后一点相识之谊了。 “这屋子我呆久了,呆出了感情。你一不在,我怕它败坏,这才过来帮你照看几日。如何,还算完璧吧?” “嗯,有心了。算是谢礼,你坐下,我给你温壶酒吧,酒喝过,便再也别来了,我俩恩情两清,记得你的承诺。” 他微然一笑,乖乖坐到了茶桌前。 她翻手为他斟满一大白,眼见他举杯,眼见他笑着送到口边,又眼见他突然将酒全数酹在地上。 “酒里有药,不用尝我都知道。” “……你!” “相同的招术,在我身上是用不了第二回的。” 她开始有些慌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想抽走我的记忆?像上次一样,想让我像忘了小光一样也忘记你?” 竟无言以对,她默然地咬了一下嘴。想道,这小子真不是一般的敏锐。 “我知道你身份尊贵,看不起我一介公子出身,你要施咒你便施吧。”他索性膝头一叩,跪在了她面前,“反正我早就把有关你的始末写作日志,放在了随处可见的任何一个地方,今天我会忘了你,明天又会按着日志仍过来缠你,反正这一生一世我都绝不会放过你的。” “我到底是欠了你什么?”黄鞠尘无奈地看着他,“你竟要与我纠缠至此?” 他倒笑了,轻轻提起嘴角,“真欠了我什么,我倒好名正言顺地来向你讨要了。偏偏你对我这样好,又偏偏我只认死理,谁对我一时好,我便对那人一世好,谁待我有恩,我必千倍万倍地偿还。” 她一听一怔,过后却冷冷一笑,“我倒是没看出来,你这是在偿还我。” “那是因为你压根就没正视过我的所作所为!我……我……。” 黄鞠尘打断他道:“满口谎话!那之前到底是谁在暗中搞鬼,诋毁我的容貌?这也是你的偿还?” 严蘸月眉头一皱,黯然道:“我那是为了吓退秋泓,是才……” 她更气了,不禁质问:“严秋泓又与此事有什么关系?不要借机插科打诨!” 第三十三章 端午 “对!他与此事成然没有半点关系!”一提到那小子,严蘸月身子溘然一挺,警觉起来,“总之,那小子心存不良,助教以后还是不要和他私下来往了,最好离他远一点!” “哼!”黄鞠尘摇摇头,“你倒真是诡计多端,反来覆去不知所云。” 严蘸月泄气地低下头。 “罢了,只要你不再与我纠缠不清,我可以不拿走你的记忆,至于你的偿还,不要也罢!记住了,我们始终都是两个世界的人,本就不该有瓜葛。” 他倒坦然地哼了一声,顺势站起,借摇摇烛光,带着怨气与微怒反问她:“你当真弄不明白我为何要来纠缠你?当真看不清我的心意?” 黄鞠尘却是默然不应,紧紧抿着嘴。 有雾汽拢过他的双眼,他忾然一叹,才叫眼前的世界重新变回清晰明亮。“我也不是那等不知好歹之人,你不希望我再来,那我不来便是,你要当我作等闲,那便等闲吧。但有一条,无论将来我是死是活,再不要出手相助与我,断就断清楚,切就切干净,才是你对我的成全了!” 金瞳漠然锁向了他。 望着她清秀的脸庞,只怕心绪再难压抑,他飞快回过头,“最后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去武院一事,我拒绝了。” 推门而出,迎面有寒风扑来,拾柴阶下来,一个不慎竟将脚踝崴了,险些摔痛自己。一抬头,鹅毛一样的大雪落下来,洒在人脸上,他终于还是坠下泪来,兀自嘟囔:“上天真是待我不薄啊。” 没人知道武院一事,除了习总教习、她与他自己。他既不肯主动提及这一切事情,大家当然也就无从知晓。 大家只知道,严蘸月这个傻子,如个厕竟把脚给崴了,还为此郁郁苦闷了好些天,最后无处撒气,开始烧书,烧的一片乌烟瘴气,这可真是……叫人不知道怎么笑他才好。 第二年开春的早,后山上梅花开得格外好,矮处杜鹃血红一片,梅花在高处也血红一片,像块布似的,将整个春天染得旺旺的,叫谁看了都难免动心兜意。 梅花能吃,杜鹃也能,严珏便请厨房做了顿羊肉古董羹,三人便这样高高兴兴地过完了龙抬头。 等到清明,家书都来了,他才知道大嫂又怀了一胎,大哥寂寞难耐,又纳了两房妾室,借着新宠,成日找大嫂罗唣,王妃体恤她养胎不易,就让她住进了自己的别院,一家子总是吵吵闹闹,好像缺了他也没什么不可。父王写来的信中关于思念之情越来越少,诉苦与感叹却越来越多,关于大哥不争气与其他弟妹的不如意倒是信手,可对于他的关怀却越发流于书面,他知道他正在失去什么,有些难过,又觉得其实这就是注定好的。 无奈的为自己写下谶言,他这辈子,注定就是天煞孤星一个,再没有谁能温暖他了。 至于黄鞠尘,倒听说过得很好,严秋泓时常去叨扰,她都没有嫌烦。后来有一天,严秋泓突然跑回来说她最近搬到禁院闭关去了,谁也不见。 他听到了,也只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将来往的心思小心折好,放进心里,从此绝口不提是她温暖过他的世界,又亲手撒下一片皑皑白雪,是她亲手为他酿一壶酒,叫此生无缘。 无缘,不在酒里。 “公子,你还要饮到何时?再这样醉下去,明天早上可就醒不来了。” “最后一壶。” “这话半个时辰前你就说过了。” “好了,”他听话的交出酒盏,颤巍巍地站起来,“真的不喝了。” “我伺候公子宽衣吧。” “有常,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再过几日便要到端阳了。” “到了端阳,我们下山一趟吧?” “好呀,也该置些扇子凉席,准备度夏了。” “近来忽而惦记起米悦斋的甜凉糕,头里吃到,还是秋泓告假下山时,这都多久了?” “公子向来不爱吃甜食的,今日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好苦啊。 “公子!公子!你怎么哭了?到底发生了何事?是不是王爷信上骂你什么不好了?我家公子是世上最好的公子,就算是王爷骂你也不算数的。” “下去吧……我再也不喝酒了,真的再也不喝了,” “公子~” 次日醒来,头是真的疼,胃里也真的难受。 更难受的是,一推开门,就得迎接严珏那一张臭脸。 臭脸的人轻轻打开手臂,将他揽进了怀里。 “王玉兄,你此举可是坐实了自己是个断袖啊,莫连累我!” “我听有常说了。” “他倒越长越小了,放开吧,我没事。” “哼哼。”耳边传来严珏的几许轻笑。“我没有嫡亲的弟弟,其他弟弟又向来与我不亲近,你若不嫌弃,以后就唤我一声大哥吧。等我坐上城主之位,你就来当我的幕僚,只要我严珏头上尚有一瓦蔽星遮月,就绝不叫你忍饥挨饿。” “……大清早的诨说什么呢?你误会了,当真不是为了家事。” 严珏叹着气松开了他,脸上仍是笃重的气氛,“男子汗大丈夫,贴着怀许的诺,便是用五脏六腑发的誓,若有违背,我必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如此,”严蘸月感激地点点头,“将来你若有难,我必定也不会袖手旁观,但这样的失礼之举以后还是免了吧,以免叫人看见,又得诨嚼舌根。我名声已经很差了,你就别来加砖添瓦了。” “无所谓那些,”严珏轻轻一笑,孤傲不改,“我就是想要让你知道,就算你的城不要你了,你还有我在,有秋泓在,并不是真的无依无靠。” “话说回来,秋泓呢?” “听说你想吃凉糕,打点去了。” “有常真是……” 端午时有龙舟赛还有庙会可逛,又逢合欢花大举盛开,委实惬意非常。 三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 虽说来酆都城已经第三年了,但常年困在山中志学,所以这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对他们而言,其实还新奇的很。 庙会逛到一半,陶然就跑来禀告说是吃酒的地方已经定下了,看完龙舟赛,三人也饿了,将将行至酒家,路过一座大桥,突然听见水里有船夫惊喊大叫。 第三十四章 塔尾 但到底是在惊叫些什么,却又完全听不清。 他顿时心生隐忧,只怕又是魔修罗前来捣乱,连忙拖着二人离开。 接着声音清晰起来,倒是“水鬼水鬼”一类的叫喊。 官兵立马赶来镇压,等他们脱离大桥,忽见天色一暗,遥遥望去,三途河水中竟突然坟起一座宝塔。 但这宝塔稀稀拉拉响个不停,左右扭曲,不一会儿,宝塔由下至上翻了个个,水底那只怪物的原貌总算显现出来。 “哇!这怪物像山一样大,真是闻所未闻。王玉兄,你见多识广,可认得此怪?”严秋泓已然吓得哆哆嗦嗦。 “我也不知,但三途河的河水只对鬼族无效,其他生灵一旦坠入,必定灰飞烟灭,由此可见,此兽绝非魔修罗一类。” 严蘸月举头一望,但见得这怪物头似大象,肤有细鳞,形如巨猊,却又长着粗壮的长尾,尾端着肉锤,状如宝塔。 想起以前给黄鞠尘打扫房间时,曾无意翻阅过几册架上的书籍,其中正好有一本《魔修罗异志》,里面记载着各般妖兽,其中正好有一种叫“塔尾”的妖兽,因为出生在三途河中,所以天生不惧水中咒力,甚至还能吸食咒力为己所用,时常在河道为患,后被魔修罗王所收服,与他一道回了魙境,怎么如今又回到了冥界呢? 如果真的是那邪物,那么今日就凭这些官兵,必将难以收场了。 --- 果不其然,他的担心最终还是成真了。 此物早已不知在水下潜伏了多久,吸取了多少河水咒力,又皮臊肉厚,普通的箭矢压根伤及不了它。 场面越战越乱,官兵一再添人,箭雨一再更迭,却仍不能伤及它一星半点。 这闲事严蘸月本来并不该管的,可他又惦记着,一旦黄鞠尘收到消息,必定会下山来收服此物,此兽如此凶猛,比之前遇上的魔龙还要厉害,若她因此受到损伤…… 眼下人潮越来越拥挤,他们六人竟渐渐被冲散,捡了便,他偷偷挤进人群深处,故意与他们走失。 后来又在地上随意拾了张傩面的面具,御着风,迎着那魔物的当头便直直劈下一着。 可惜无用,魔物的皮肉太厚了,纵然剑气刚猛无匹,倒也没法穿透。 他换了思路,转而扎它的眼睛,但魔物一爪扫来,险些扫到他的腰肢,他一个翻身,逃到了一丈远外,这下心里的勇猛都用完了,没了底气,一时真不知该如何下手。 来来回回,又与魔物纠缠了几时,他攻它扫,它攻他避,他胜在小巧灵活,它胜在刀枪不入,越战越久,到后来他渐感乏力,又为了救某个被魔物一掌拍中的官兵,一时不慎,被它掌风的狠劲扫中,踉跄着往后一跌,险些栽进了三途河里。 好在有人及时赶到,轻轻揽腰将他接稳。 佛手柑香混入。 他收剑一抬头,果然,正是她来了。 “都退下。” 她显然是认出他来了。 严蘸月将剑放到了左手上,以此缓和右手虎口处的痛意,稍微歇了几口气后,又立马飞回她身边站阵。 稍是,其他几位教习也匆匆赶来了。 一见他身穿院服,立马就传来蒋教习的质疑:“既然是武院的学生,就不必遮遮掩掩了,还不快将面具拿下,在师长面前成何体统?” 严蘸月低下了头,正不知该如何自处时,黄鞠尘为他开脱道:“他是我弟子,长相与我一般不堪,不喜见人。” 周教习不禁问了:“我远远瞧他所使的剑法的确与你十分相像,可你既然要收弟子,为何不从武院里找?” 黄鞠尘冷声禀道:“我一介外人,哪敢与钟相抢弟子?” “既然是你瞧上的学生,根基一定不错,快快报上名来,到底是哪个院的?” 黄鞠尘终究不耐烦了,“黄院的行不行?蒋教习你还是专心杀敌吧,何苦纠缠这些粗枝末节?” 黄院的。 严蘸月蓦地高兴起来。 几月不见,再见她时,难免有些触景伤心,可一听到这话,又觉得她还是处处维护自己的,心中的气馁顿时一扫,方才失的力气好像又自己回来了一般,整个人简直不能更鼓舞。 几人轮番动手,终叫那物无法再施破坏,天渐渐黑下,有受伤官兵自发掌灯助威,百姓们早已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但这魔物似乎总有花不完的力气相抗,便在此时,赫然又从水里涌出几道黯影,个个手执兵刃,叫打叫杀,直冲众教习们而去。 不禁有人疑问:“怪事,怪事,这些人能从三途河中出来,应该是鬼族,但为什么气息又这般诡异?”话这么多,自然是蒋教习了。 应战中,黄鞠尘答道:“是夺舍的魔修罗,故而才不怕三途河水,大家要小心。” “怪不得呢,可夺了舍,就再也变不回魔修罗了,看来这些人都是死士啊。” 夺了舍,便再也变不回魔修罗了? 严蘸月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样的事,吓得立马回过头探了一眼黄鞠尘。 “你这鸡公光会打鸣!”周教习听不下去了,十分难听地骂道:“有哪一回的魔修罗是能活着回去的?哪个不是死士了?杀就认真的杀,别老是分心这些分心那些!” “姐夫你别动怒,我不过有些好奇,问问而已。” “问你个鸡公!再问下去天就要亮了,这魔杀不死,死得便是我们!”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鲁苏一通,害老子酒瘾都犯了,心头真是怪痒痒的!也不知这玩意的肉好不好吃,一会斩杀干净了,宰上十斤肉回去下酒,你们可不许推辞啊!” “闲大哥,你明日没课上吗?” “课课课,课他死子!别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晦气话!” 严蘸月听见这些教习们来来去去之间说得很没有体统,才知道原来师长时常挂在口边的规矩与礼教,全是说给学生们听的,至于他们自己,却然是并不相信这些鬼话的。 与他们同列,独自安静的黄鞠尘更显得格外超脱。 他悄然凑到这位长公主跟前,“这塔尾皮糙肉厚,根本伤不到它,就算受了伤,也能借河水里的咒力飞快恢复,这样下去,只是在白白耗费我方体力罢了——也许这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第三十五章 得凶兕剑 黄鞠尘突然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它叫塔尾?莫非……你擅动了我的书册?” 他心虚地咬了一下嘴。 这下栽了!真是百密一疏。 帷帽摇了摇头,她好像叹了口气。 “罢了。你鬼点子一向多,眼下可有应对之招?” 他道:“以五行之学,是该以土制水的。” “上哪去找那么多的土?” “是以,必须想办法把它引出水中,此物既然是你父王的坐骑,你可知道它有什么弱点?比如说,它平日里最喜欢食用些什么?” “是了,它最喜欢吃蛇。”黄鞠尘淡然地说道。 “那可不成!”严蘸月立马表态,暗中吓得冷汗涔涔,“再怎么说,也不能拿你当诱饵。” 帷帽遮掩下,黄鞠尘抿了一下嘴,是赧然了。 须臾,他突然又说道:“是了!我想到了!或许可用火攻!” “火攻,在水里用火攻?都是什么臭主意?”她禁不住离奇起来。 严蘸月却一脸笃定:“我来!等我将修为全然灌进水里,让水温疾速上升,或许就可以将它逼出来了。” 黄鞠尘蓦地金瞳一亮,然后埋怨:“这么好的法子,你怎么才想出来?” “我……” “行了,”她翻手捻咒,祭出一把剑来,直接递交给他,并嘱咐:“此剑正好属火,将它插入水中,以修为催动,或许有用。” “这是……”望着剑柄处的图腾,他蓦地恍然大悟,“封印着凶兕的那把术剑?” 她点点头,“此物是因你才被召唤出来的,这把凶兕剑本就该归属与你。” “这我怎么能……” “你们到底还要闲聊到什么时候?我们都快撑不住了!”严蘸月本来还是很迟疑,听蒋教习的求助,立马接过术剑,一头扎入水中。 吓得蒋教习连忙认错:“现在的学生也未免太脆弱了!骂个两声便要跳河寻短见了,哎哟喂!” 严蘸月依照黄鞠尘所言,拔剑入水,以修为策动剑灵,释出了封印在其中的凶兕,此兽的威力果然不同凡响,不一会儿便使四周的水温疾速上升。 但策动此兽亦消耗了他不少灵力,时间一长,他渐然感到体力不支,危机当口,突然一道人影飞临他身后,用掌一抵,直接将无穷无尽的修为灌进了他的丹海。 他终于缓了口气,也在此时听见遍地传来欢呼声:“是钟相!钟相赶来了!我们有救了?” 钟相? 他吓得连忙回头,一望一怔,果然铜眼厚髯,相貌奇伟,正是人界与冥界都敬重非常的钟馗无疑了。 “学生参见钟相!” 钟相又沉又闷的“嗯”了一声,只说道:“都到了这一层,却不是武院的学生,看来你平日掩藏得很好!” “学生……这……”他害怕的嗫嗫嚅嚅起来。 完蛋! 露馅了。 “罢了,现在可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专心应敌!” “是!钟相。” --- 最终塔尾被逼出了越来越烫的河水,黄鞠尘一举用剑斩断了它的尾部,岂料又生变故,断了尾的塔尾竟一头扎进了宽广的三途河中,后来还是钟相出手,才将它完全击杀。 虽然只捕到一截尾巴,但上头却封印着无数咒力,随意弃之仍是不行,黄鞠尘又用术剑将这截尾巴封印起来,按严蘸月的猜想,多半又会被她煅制成新的兵器吧? 就在大家高呼胜利,兴然庆祝之际,他却悄声跑了。 时间已经太晚了,生怕会被另外几人怀疑,更怕有常急疯,惟有加紧步伐,着急忙慌地奔向书院。 忽然耳后边一阵风声乍起,他甚至来不及回头,颈间就受人暗算,吃下重重的一道掌劲。 将晕未晕之际,居然听见了蒋教习的声音:“我倒要看看这小子的庐山真面目!” 吓得他心头一冷。 --- 当严蘸月被扔到有常跟前时,严秋泓与严珏恰恰也在。 “公子!公子你终于回来了!”有常一把就抱住了严蘸月。 严秋泓把自己胸口一阵猛拍,“万幸啊,到底是具全尸!” “晦气鬼!”严珏一脸嫌弃,“胡说些什么呢!有黄助教在,他想必无碍。” “当真!”严秋泓探了一下严蘸月的脉象,喜道:“还真有一口气在!” “他没事,只是晕过去了。”黄鞠尘冷冷回应。 “多谢助教相救。”比起严秋泓的不靠谱,严珏真是既沉稳又靠谱得多。“他走丢后,我们众人搜寻半日无果,但不知助教是在哪里发现他的?” 黄鞠尘听得出这话里的试探,为了严蘸月,只好称谎:“今日不少百姓落水,他为了救人才累晕的,可敬他一个手无缚鸡的人,却有见义勇为之心。你们好生看着他,醒了就多喂他喝点滋补的东西,书院自有表彰。” 说完便要走。 严秋泓却是一把拽住她的袍袖,“助教,今日的战事一定很精彩吧?可惜我们回来的太早,没能亲眼见证,不如你留下来仔细与我们说说?” “放手,问你们蒋教习去!”黄鞠尘不耐烦道。 “问他,那就不是一天两天能听完的故事了。”严秋泓兀自嘀咕。 “快松手,”严珏看不下去了,立马出声规劝,“助教累了一天,正需要好好休息才是,再说你这样拽着她,叫旁人看了要怎么想?” 严秋泓觉出失礼,这才松开了手,挠挠头,一脸赧然,“是了,是我疏忽了。助教勿怪。” 暗地里,严蘸月其实一直是清醒着的,就连她及时出手,从蒋教习手下救出自己的事情,他亦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已经恍惚了,如果她当真对他毫无情义,又何必费心赶来救他?又何必帮他继续掩藏实力?又何必要在严珏与秋泓面前帮自己开脱? 正思忖时,忽然他听见严珏代他问:“助教可真是蘸月的恩人啊,究竟三番两次都是你救了他。” 等了一会儿,黄鞠尘才回应:“大约前世欠了他吧?照顾好他。” 经此一役,所有学生都知道了魔修罗的存在,也知道了她的身世来历。 而关于她暗中所收的弟子,一时引来无数揣测,但她既有心隐瞒,支字不提,他便就这样成了个迷。 第三十六章 有缘无份 端午之后,又是年假前的小考。 这期间她彻底失踪了。 已有传闻,她本就不是冥界中人,已经回到魙境去了。 起初他并不以为意,以为她只是一人躲起来淬炼兵器,可时间一长,仍不免有些惦记。 偷偷到后山小屋一趟,满眼野草漫天,景象蒙尘。 心中终于开始恐慌,难道她真的已经不辞而别,离开书院了? 不会,他仍觉得,毕竟尚有魔修罗族的隐患未灭,依她的个性,是绝不会轻易离开的。 又不敢想,她若是真的离开了,再也不回来了,他该怎么办才好? 竟自拾掇起来,擦桌扫地,浇花拔草,来到书柜前,才发现上头已然空了。 望着那一片空空如也的景象,他心里突然有些害怕。 不觉间忧思入魂,整个人好像坠进了冰窟一般僵得挪不开脚,更有甚,天边乍然一道晴雷,毫无预警,惊得他浑身一战。 越发冷下去,心头突突地撞着难受。 他慌忙地离开小屋,偏在拾阶时滑了一跤,当夜究竟是如何回到住舍,已全然忘了,躺回床上,并没什么太大的异常,但次日一早,人却开始高烧不退。 这烧一共烧足了七天七夜,又茶饭不进,药石罔效的,最后一夜,就连郎中都说他时日无多,要他们别再请他来了。 一行前来送别的人中,严秋泓哭得最难过,嘴里直嘟囔着什么“果然红颜多薄命”的话,严珏只管闷闷地喝着酒,也哭,但哭相极其克制。 第八日夜间,他连呼吸都变薄了,严珏走到他跟前,问他有没有什么遗愿,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只说死之前有个人想见一面,却又没说那是谁。 严珏喟叹了一声,缓缓低下了头。 夜渐渐深去,屋中突然漫过一股奇怪的香气。 他隐隐看到有道人影在眼前晃过,一抬眼,正是她来了,可屋里的其他人却见不着她,因为此刻他们都被那道香味给迷晕了。 她扶起来奄奄一息的他,脸上并未戴着帷帽,因此露出了满是伤痕的脸庞,眼角净是疲态。 小辟邪芝轻轻跳到她的肩头。 “你到底还是来了?” “你果然是装的,何苦如此作践自己,又连累了他人。” “我想不出第二种法子让你来见我。” “我要回去了。” 回去,是指魙境吧? “魔修罗的事情已经有着落了?” “嗯。”她点头,如实与他说道:“就好比人族一死,便可通过鬼门关进入冥界,冥界与魙境之间也有通道,就在禁院的血池里,不过马上就要完全封印了。我必须赶在咒阵开启之前回去,否则便再无机会。” “你是魔修罗的长公主?” 她喟然一叹,“是也不是了。我弟弟夺位篡权,我如今只不过是一介逃犯。” “你已经远离了故里?那还回去做什么?” “为了那些忠良的旧部。听说他们一直在等我回去,我若再有拖延,我弟弟便会杀光他们。” “那你这是回去送死啊?” 她摇摇头,“怪我太胆怯了。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逃,大势已去,我已回天无力,又何以忍心眼睁睁看着那些族人们为我断送性命。是时候了,我该背负起我该背负的东西,不能再逃避了。” 话音才落,她同时祭出一红一白的双剑,放在了他的床边,“保管好它们,算是我最后一点心意。” 他埋首一看,红的自然是凶兕剑,白色的那一柄必是塔尾剑无疑。 一想到她辛苦煅出神兵,最终却反倒成全自己,他心里怎么都有些难承。 “你要走了……”强烈的感应撞击着他的心房,他开始豆大豆大的垂泪,奇怪他小时候很少哭的,就算从楼上跌下,摔断了腿,也未曾流泪,这两年倒是净为女子哭得不成体统。 “是,我要完成最后的封印,从今以后,魔修罗族再也不能出来为患了。” 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任由泪如雨下,任由自己不成体统,“不要走,你已经夺舍了,你是鬼族了,不必再回去!” 她轻轻一笑,并没有多说半句,只是再度展开手时,手心多了一张以血书文的符纸。 他吓得连连后退,“不,不可以,我不准!” “阿月,忘了我吧,你还有严珏与秋泓,他俩一向对你很好,是你老是高墙闭锁,不愿同他们打开心房。” “不要……” “忘了我,好好活下去。”金瞳中翻下两行清泪。 竟是他不曾见过的悲戚。 他不禁猜想,她一定也很不情愿如此吧? “如果这样舍不得,为何当初你还非要拒绝我,为何我们始终不能有个结果?” “想是,”她哭着笑着说,“有缘无份吧。” 符纸轻轻粘在了他的额头上,这一回,他却不避不躲。 是死心了吧?她感叹。抹了一下眼泪。 “你念咒,我不会躲了。” “阿月?” “如果这样就能免除你的愧疚,我可以当作从来没见过你。” 念咒的指头正要上,却又忽然放下。 黄鞠尘警觉地回过头去:“有人!” --- 孤黄的月亮挂在上空,灯影在随风晃动。 屋中其余三人正在安眠。 一点点丝丝声响从窗下涌入。 望着溜进门的这些黑蛇,他不禁奇了,“头里操纵它们的魔龙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却摇摇头,警觉的看着某个方位,“那条魔龙并不是操使者,祸乱武考者,另有其人。” 他执着双剑站起了身,虽多日未饮未食,但灵力高强者就算如此也依然可以安然度过数日,所以他并没有什么大碍。 转眼间,一道强壮的黑影破窗而来,严蘸月借灯一望,来人他竟然认得! “蒋教习?”他吃惊地喊了一句,“你为何来此?” 蒋教习冷冷一笑,拔出刀来,锋芒却是直指着黄鞠尘,“长公主,别来无恙。” 原来他亦是夺舍后的魔修罗! 但为了完成计划,才一直隐瞒心性,成日介以荒唐行径示人,使人放下戒心。 和严蘸月的示弱简直半斤八两。 “怪不得每回武考都会出事,原来并不是偶然。”严蘸月细细回味着过往,轻声嗫嚅。 “原来你就是长公主私收的徒弟!” “我可不是她徒弟!”他昂然道:“她的确教过我,但那是她有欠与我!” 第三十七章 碧落 纵然事到如今,仍旧不愿和她结成师徒,是他最后一点倔强。 黄鞠尘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一样,都该死!”蒋拓捻指成咒,地上那些受他驱使的小蛇立马全体昂起蛇首,森然然地瞪向他俩。 黄鞠尘望了望屋中的另外三人,念及他们的安危,纵身一跃,主动跳出窗子,要将蒋拓引出。 蒋拓果然飞快跟了出去。 严蘸月自然不肯落后。 三人一顿追赶,来到禁院外的教场上,此处地形开旷,又远离人迹,正是上佳的对决之地。蒋拓继续操蛇以杀,他俩则以剑气相格。 甫交手,严蘸月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 寻常看上去漫不经心又不太靠谱之人,动起真格的来却是招招鸷狠,毒计尽用,以为以二战一能叫他们占到上风,却终究二人联手都还是差了他一截。 一个不慎,黄鞠尘被他觑中破绽,抬手一掌,威力刚猛,危机关头,是严蘸月挺身相护,以蟠天手相敌才勉强盖过这一掌的威力。 对方猛退几步,在一片尘嚣中安然落地,对招过后,他却被震伤内腑,胸口一痛,喉间一甜,登时大大的呕出一口鲜血。 “你快退下!”黄鞠尘喝道。 他抬头探了她一记,摇摇头,“是我不好,这一回,我还没看出来他的破绽是什么?” “你说些什么疯话!快离开,我不需要你为我枉送性命!” 严蘸月轻轻一笑,“这条命若不是你,早就在奈何桥上了,如今能这样还给我,是上天待我最大的恩德。” “严蘸月!”黄鞠尘听闻如是,越发焦急起来,苦劝不走,越发恨恨的瞪着他。 他苦作一笑,齿间犹有血痕,阖上凶兕,换上塔尾,又道:“你先休息一下,冷静想想有没有别的法子,什么才是你最厉害的手段?再让我试一回,我不死,你便安全了!” “阿月!你——”声音已经开始飘抖,她这是因为太过害怕。 一直到此刻才认清自己。 其实她对他的关心已早就不止报恩那样简单了。 早知如此——为何又是早知如此——她真该早些看清自己的心迹! 不远处,严蘸月操使着白剑,正在奋力与蒋拓搏杀,他的剑法已然练到了如火纯青的地步,纵然修为上远不及蒋拓,但凭借过人的反应能力,到底还是拖延了一阵。 “我早已察觉到你在隐瞒修为,但没想到你这样年轻就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平时真是小看你了。” 严蘸月却冷冷一笑,“彼此彼此吧。” 听懂了严蘸月话里的暗示,抓紧每一弹指他用性命挣来的时间,不远处,黄鞠尘暗中布下咒阵,正在静潜中等待最合适的时机,就在蒋拓不自觉踏上阵眼的一刹那,攻势瞬然开启! 冲天的金光把月亮的光辉都暂时比了下去。 无数枷琐自地渊底处伸出,牢牢绑住了蒋拓的身体。 严蘸月的计谋是有效果的,比起硬拼武力,她更擅长的本身就是术法,面对这种高手,以矛制矛只是自寻死路,一者拖制一者攻击才是王道。 严蘸月再无拖延,两柄剑都同时刺出,一下就杀得蒋拓血肉横飞。 最终,无所遁形的蒋拓在惨叫声中尽化黑烟而散。 严蘸月一个踉跄,终于痛苦的栽倒在地上,最后一点意识正在渐渐消亡,闭眼前的最后光景,是她慢慢走上前来了。 “阿月,你怎么样……”他听见她在呼唤。 --- 来到禁池边,钟相也在。 虽然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几刻,但毕竟还是赶上了。 守阵的钟相见她满身是伤,并未多问,“如何?你与人交手了,又是魔修罗一族?” 她点点头,“是蒋拓,但他已经被我和……被我全力绞杀了。封印成了吗?” 钟相捋了两把大髯,睨着眼睛,点点头,“已成了,时间不多了,你必须速速离开!” 黄鞠尘捂着伤处,猛猛地一点头。 错身之际,钟相问她:“你此去怕是……来冥界一遭,若有心愿未完成,老夫或可助你一二。” 她听完这话,很自然地想起了严蘸月。若是能蒙钟相提拔,他必然前途无量。 但,也许他想要的,根本就不是前途无量吧? 摇摇头,她冲钟相轻然一笑,“没什么了,钟相保重!” 钟相递给了她一个画满符咒的小玉人,另有交代:“你这副身体毕竟是通过夺舍而来,回到魙境恐怕就会消弥,到时你只需要将元神封锁在这上头,便可以重生了。” “多谢钟相!”说完,纵身一跳,再无牵挂。 就在她身若辞叶之际,却忽然看见远处有一道黑影紧跟而来,同时还传来钟相的惊呼:“学生——糊涂呀!” 正在下坠的黄鞠尘连忙调整呼吸以控制重量,果然不一会儿,向下坠落的速度就开始减缓,紧跟其后的人影伺机赶了上来。 “鞠尘!” “阿月,你怎么也……”她慌里慌张地看着严蘸月。 “我要带你离开魙境,如果达不成,我便陪你死在这里。” “你在说什么疯话!你快回去!” “回不去了。” 黄鞠尘突然陷入一片绝望与悲怆。 原来他刚刚是故作昏厥,原来他早就立定了心意要随她一同坠入魙境,原来……她又中计了! 两人仍在不停地下坠。 两境的通道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这样的下坠谁也说不清还会持续多久。 她难过地望着他说道:“你太鲁莽了,你这么做只是在白白送死。” “倒也不必如此悲观,”他却如是安慰,“我查过古典,虽然上头明说魙境正如冥界,其他族类轻易踏足不得,但所有那些典籍中俱没有提到踏足之人的下场,事情或许另有转机,我也未必会死。” 她摇头,有些疼惜地望着他,“拿命来赌,万一失败了呢?” “失败了,”他定定地盯着她,“你就抽走自己的回忆,别想起我。” “……”这又是何必! 他轻轻牵起她的手,贴了自己冰凉的脸颊上,“恨未相恋已先相思,未尽相思已先相别。” 她亦潸然,但此刻脑海正在分神。 如今眼下,还有另一个法子或可救他。 ——便是钟相赠她的小玉人! 只要趁他不注意,将他的元神逼出此刻的肉身,再封印到小玉人身上,如此,或可保他一命。 可这样一来…… 罢罢罢! 反正她选择回到魙境,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能将最后一线生机留给他,也许正是上天交托给她的最后一分使命。 “阿月,”满怀别离,却不能叫他看透半分,她心里的苦才是真的苦,“你先闭上眼睛。” “如何?” “我……我有样东西想要送给你。”她故作赧然地低下头。 “好。” 他果然不疑有他,甚至嘴角边还泛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抬掌,正冲他的脑门,将要击下,突然感到身体一沉,一道小东西跳到了她的肩上。 “糟糕!我忘了辟邪芝!”他一脸苦恼的睁开眼睛,一睁眼,却正好撞见她抬掌相对。 “你?”他不解地看着她,“你想做什么?”突然自己又明白了过来,怒气汹汹地质问:“你想把转生术留给我用?” “阿月,你听话,我毕竟、我毕竟是魔修罗族,也许我——” “不必多说了!”严蘸月一把握住她的手,带着笃定的狠劲,然后猛猛地把她搂入自己怀中。 两人相拥,大大加快了下坠的速度,黄鞠尘还来不及制止什么,很快的,便闻到了新鲜泥土的味道…… 第三十八章 魙境 究竟为何会醒在这里,并没有多余的头绪。 他好像天生就不属于这里,才会对一切都如此陌生,对这里艳野的天色,对这里奇妙的食物,总归惊讶多过熟悉。 送入教坊,是因为路边捡到他的人看他生着一副好皮囊,能卖个好价。 问他能吹能弹什么,他想了想,摇摇头:“不记得了。”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父母,家乡,过往,全都消失不见。 于是掌事赏了他一根长萧,让他吹着试试,他却以萧代剑,当场比划了一通。 不成体统,磕磕巴巴,顺应着偶然闪现的记忆,脚下自有方向,勉强才打完一套。 教习摇摇头,有些遗憾地看着捡到他的人,“这贱奴只是光有几分姿色罢了,舞成这样,哪个客人会点他?” “或许调教调教就行了,便看在他的长相上面,掌事的也该多考虑才是。” “那可是很花时间的事,价格上面……” “一切好说……” 他听不懂这一来一往的讨价还价到底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从那天以后,他有了自己的住处,每天有固定的饭食可用,有人教习舞剑,过了几天,他开始当众表演,有人打赏,有人喝彩,有人赏酒。 好像衣料越来越艳丽华贵,赶赴的席面越来越金贵,活得越来越好,人却越来越迷茫。 迷茫的某一天夜里,他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在远方痛苦地呼唤:“阿月,你现在究竟在何处?阿月……阿月……” “快醒醒,辛相公,要起来盥洗了。” 辛丑是他的名字,是当初捡到他的人随意取的。 辛丑扶着头慢慢坐起,望着四下,空空地荡了口气。 叫醒他的小厮叫敬莲,是个左耳只有半截的小子,只十岁左右,长得干干净净的,格外精明,只是个头不太高。自从他正式升为武乐正后,教坊的掌事赏了他一处独居的小院,还将这小子指给他使唤。 敬莲拿来外氅正要与他系上,他突然没来由地问道:“教坊里可有一位叫阿月的乐正或是师正?” 敬连想了想,“好像没有,如何?相公想起什么来了吗?” “我夜里听见有人呼喊这个名字。” “或许是谁在发梦呓吧。” 他沉吟了一会儿,慢慢地点点头,“是了,一定是这样。有常,把我的翡翠扇拿来。” “相公,你叫我什么?” “敬莲啊,怎么了?” “没、没什么,是小的听差了。” --- 有那等专门供达官富胄玩乐之地,叫教坊。 教坊中有大小乐正、师正、乐正分女乐正与男乐正,女乐正多表演歌舞,男乐正则多舞剑。 忽然有一日,敬连拿来一个剑匣,兴高采烈地呈给他看,“公子,这可是贵人打赏之物!” “是谁?” “丞相之子。”敬莲脸上满是敬仰。 丞相之子,廉仲。 算是京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了,他曾见过两面,印象却不太好,总觉得此人眉宇间的算计意味太浓了些。 那双眼睛,来来去去扫荡之下,几乎只有利誉,不存仁义。 这样的人又何必无故巴结他一介泠人? 想必……是另有他求吧? 他抚着剑匣,心头思绪万千,有种莫名的紧张感,叫他不敢轻易开启。 正踌躇时,敬莲替他做了他不敢做的事。 “公子快看!”一把焰红的剑被递送到他跟前,剑柄上刻有图腾,是一种少见的兽,剑锋锐利,寒气森然,一看便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为何他竟然有种直觉,感觉到自己并不是头一次见它,感觉到曾几何时,它曾宾服地为他所用。 正要拿起,但又收回了手。 “好剑,”他抿了一下嘴,心里更加担忧了,“但我不配。把东西收好,他日廉公子登门,我再亲手还给他。” 敬莲讶然地看着他,“相公,你既知这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宝贝,为何还要还回去呢?” “因为无功不受禄,”他睨起眼睛,“但他到底有何目的,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命敬莲将剑匣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他心里明镜,越不想和某人扯上关系,就越要让人知道他俩有关系。 一连好几日,都不见廉仲来坊,倒是几天之后,他下塌的厢处竟引来了一批不善的毛贼。 他那时正在睡觉,忽然听到屋里有多余的脚步声,梦中惊醒,却沉着的敛住气息,继续装睡,不敢打草惊蛇,偷偷睁开眼睛,赫见如豆光中站着四五个毛贼,个个身材伟岸,手执横刀,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紧了供桌上的剑匣。 这剑果然有害人之处! 他登时吓得不敢动弹。 脑中飞快设想,如果自己此时翻身下床,抽剑相格,又能有几成生机? 但手边的剑是软剑,能用作演出,依其锋利程度,根本伤不到人。 难道只能坐以待毙? 左右迟疑之际,却是对方暗暗杀来之时。 那些人抱起剑匣,并未离开,又默然看向了床上。 眼见杀机益来益近,他隐隐开始害怕起来,便在此时,却忽然听见玉花瓶“当啷”在地的声响。 花瓶无故碎裂八瓣,但屋中并没有多余的人或猛烈的风。 紧接着怀抱剑匣那毛贼也开始无故大喊:“是谁在捣鬼?” 并不见谁在与其拉扯,但他却压根抱不住那匣子,匣子最竟然自己穿过众位刺客,飞到了辛丑的手边。 真是古怪! 简直就好像屋中此刻正站着一个隐了身的人,所有事情都是他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完成的。 他吓得惊坐起。 “有鬼!真的有鬼!”有个贼人喊道。 “有鬼……有鬼也不能退!这把剑价值连城,今夜我们必须抢到手!” 他听见这话,心里的寒意更盛,自知死到临头,反倒激起了对于生的欲望。 打开剑匣,握住宝剑。 熟悉之感一瞬涌入脑中。 贼人杀来,他以宝剑格挡,脑中虽是一片茫然,脚下却自己有了应招。 最终竟然,难敌他单剑孤身——众毛贼,惨败。 过招的声音很快引来护院守卫,可惜的是,当他们涌进他院里时,那班贼人早已撤得干干净净了。 第三十九章 偷听 敬莲几乎是边走边爬进门的,吓得魂不守舍,“相公,听说你房里来了贼,想要窃取这柄宝物,你没有被那些人伤中吧?” “没有。”辛丑只道,“来的人武艺都不高,好险我有武艺傍身,三两下便打发走了,不必担忧。” 敬莲按着前胸松了口气,脸色这才稍霁。 关于今夜的奇遇,直到再度躺回床上,他犹觉得意外。 却偏偏,身边一个可与共商的人都没有,谁也无法诉说…… 廉仲送他的宝剑,自次日起就一直系在他的腰上,取代了原本的软剑。 因为他觉得,比起房间,挂在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所在。 --- 六月初一,教坊歇业一日,祭奠先帝先后。 听说二位驾崩在同一天,死相十分凄凉,又听说新登基的陛下是个心狠手辣之人,而囚禁在帝陵深处的长公主才是真正的大统继位人。 但一切,都只是听说,都与他太远了。 远到摸不到,更没必要知道。 歇业当天,掌事允了大家一日闲假。他自无故醒来,已经不知过去多久,却一直没有机会出去逛一逛。 之前他只是一介贱奴,没有资格自由上街,如今虽然成了最下等的泠人,到底也比从前自在多了。 是以,他十分珍惜这个机会。 正四下闲逛,敬莲半步不离的跟着,来到一处卖凉糕的摊子前面,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 “相公?”敬莲疑惑地看着他,“你喜欢凉糕?” 他先是摇摇头,却又点了点头。 敬莲搔了搔脖子,一时还真有些闹不明白。 卖糕的摊主倒是很会做生意,立马热心地招呼起来:“好吃的桂花凉糕哟,不好吃不要钱哦!这位相公,我这里的凉糕远近都有些名气,你要不要尝一口?” 他轻捻起嘴角一笑,从腰怀里拿出银珠,“多少?” 摊主连忙笑盈盈地说道:“不多,五个银珠也就是了。” 待他拿好凉糕往前走,耳后立马传开新的叫卖声:“好吃的桂花凉糕哟,谪仙相公亦来买哟!” 敬莲不禁叹服起来,“这老头贼精,可真会做生意。” “不妨事。”他打开外层的芭蕉叶子,取了块凉糕出来,果然晶莹剔透,入口爽滑,丝丝还有桂花的清香,就是……太甜了。 甜的粘牙。 敬莲还是头一次看到自家主人脸上浮现出这般细腻的喜悦,也是奇了,不禁要问:“这么好吃吗?” 他摇头,“甜过头了。” “那公子还……” 辛丑什么都没解释,紧接着又放了一条入口。 一直逛到晌午,总算将该要有的东西都置办齐了,抬头望见好大一个酒望子,问了地方,才知道便是驰名远近的烩香居,有那一味牛肉古董羹十分出名,立马起兴要去,便吩咐敬莲先把东西送回教坊,然后再过来寻他。 烩香居他从前并未来过,但诡异的是,客家居然认得他,还十分客气的请他入了一间小雅厢,后来才想通,许是因为店主人之前去过教坊寻乐,才知道他的来历吧? 上菜之前,先细细地啜了两口佳醪,抬头四下打量,小小雅厢临水而设,一窗之隔,下面便是曲水,水边栽着各路花树,最红火的自然是到哪儿都不输于人前的合欢花了。 此情此景,他不禁然想,要是手边有笔有墨,真该好好地画下来。 无以聊慰情,只好以手蘸酒,随手在桌上借水痕描画起来。 描着描着,筷子却自己跑了。 他眉头一皱,心头大奇。 与那一夜一模一样的光景,竟然就这样再次发生了? 是巧合,还是…… 并没有多想,凭直觉,他飞快一下站立起身,眼看筷子顺桌腿向下而去,又静静的出了门,他按着袖子轻轻跟了出去。 这筷子还算懂事,至始至终都是贴着墙走的,并没有惊扰到别人,一旦有人迎面过来,便自动跌落到地上,他则装作若无其事的看向远处。 烩香居生意鼎盛,来来去去,谁都是一副心急忙慌的模样,竟然谁都没有留意到这一人一筷的异常。 接着,他随筷子上了楼,想比下面两层,楼上全是雅间,而且又大又芳丽,随处可见贴金描银,与楼下的排场简直二般。 因而想,楼上必是那些达官贵胄才能上来的地方吧? 最终筷子把他带进了一处空厢,并乖乖地停在了墙角下。 他走上前,弯腰一拾。 这筷子还是筷子,实心的,笔直的,尾端镶金,并没有多大的异常。 然不成是自己中邪了? 正这样自嘲着,耳边却忽然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 “我看此事能成的机会很大,那位武乐正可是我苦心挑选的,你若见上一眼,也一定会同意我。” 原来两间雅厢只用竹板相隔,特意站在墙角这里,便可依稀听到隔壁的动作。 本来他并不是那种长舌大耳之人,对别人的闲事一概没有过多的兴趣,但此刻却是一动不动了。 不光是那个敏感的词语——“武乐正”,还因为他听出了说话之人的身份。 是了,正是廉仲。 与廉仲同席的某一人发话道:“属下打探过了,他不仅无依无靠,而且心性正直,也许正是可用之人。” 又传来另一个声音,“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要知道……那个人可是聪明绝顶的。” 他拾起筷子,退了出去,筷子再也不跑了,他的思绪却无论如何都拴不住了。 回到雅间,佳肴已经上齐。 重新持起盏子,等了一等,敬莲才来。 “你坐下陪我一起吃吧。” “使不得,小的是贱奴,再说自古便没有这样的规矩。” “没什么不合规矩的,”他笑道:“我俩人都身如缧绁,都不由己。” 那夜回去,再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怪事。 后来叫敬莲取来文房四宝,小露身手,才知道自己真是会作画的。 --- 那天他正在院中练习剑招,忽然听见外头几声嘈杂,里头还有敬莲的笑声,便走了出去,想听个分明。 伸头一探,共有五个小厮,全是相仿的年纪,个个白白净净的,围着坐成一圈在聊天。 敬莲也在里头。 第四十章 归还 “你院里的岑师正又在抚琴呢?一天到晚的练来练去,真真罗唣死人了!” “他是琴痴,日也是琴,夜也是琴,活着是靠琴,入梦也靠琴。敬莲侍奉的那位武乐正倒是安安静静,成日介不是练剑就是作画。” “辛相公作的画我见过,可谓风骨卓然,真对得起他的长相。” 敬莲鼻子里一哼,一脸洋洋得意地说道:“可不是,我家相公连汗水都是香的。” “你算是跟了个好主啊,从来就没听辛相公说过一句重话,更没摆过一次臭脸,不像我服侍的那个……” “胡师正喝醉了酒又打你了?” 那小厮点点头,但没有继续说下去。 打左首来了位小丫头,发髻梳得光溜,左右两边各钗了一枚珍珠,模样十分精明,手里正端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怎么着,又围在这儿躲懒呢?小心各位主儿有事唤不到你们,到时定叫你们好看!” 这是柳乐正的小婢,辛丑认得的。 敬莲双眼雪亮,一把就接过了他手中的锦盒,“雪儿姐姐要去哪?我帮你捧着吧。” 雪儿一双眼睛睨起来,嘴角带笑,“你也不算白忙,这正是给你家相公捎去的礼物,是柳乐正听说你家相公喜欢作画,特意请人买来的朱砂与靛石,还有其他几种名贵颜料,你可拿仔细了,不可颠簸,确然洒混了一丁点,都得仔细你的皮!” “呦呦呦!”边上有小厮起哄,“好个厉害的姐姐,比胡师正的鞭子都还狠些呢!” 敬莲却是满脸欢喜,“正好,我家相公的颜料快要用完了,我将这些东西拿了回去,他必定欢喜。” “别忘了多提两句我家柳乐正的名字!” “是了,是了,雪儿姐姐安心吧!” 辛丑边笑边退,悄悄回到了檐廊边上,正好撞上敬莲捧着东西凑进屋,一见到他,立马行了个礼。 “相公。” 他望着那个锦盒明知故问:“又是哪位大人赏下的?” “不值一提,就是些寻常的颜料。” “哦?”他眉头一拢,心头怪了,“可我方才明明……听到了柳乐正院里雪儿的声音?” “是吗?”敬莲眨了眨眼睛,“她只是路过这里,和其他小厮们在聊天呢。” 这怎么还欺上瞒下起来了? 他抿了一下嘴,觑破但没有说破。 “到底是谁送来的?来日见面,我才好答谢人家。” “相公别忙了,”敬莲将锦盒子放下,竟自说道:“就凭相公的容貌,已不知兜动了外头多少女子的心弦呢,若要是一一搭理,将来只怕门槛都要被踏破。” “这……” “是以,今日这礼咱们只收不谢,甚至今后不论是哪院的女眷送来礼物,我们都这样做,收着收着,那些人识了趣味,就不会再送第二回了。如此一来,咱们门庭才能清静下来。” “你这是……”他不禁然苦笑。 “相公的才情胸襟都是一品,相貌还如此俊美,可不能随便便宜了教坊里的这些女乐正女师正,按我看,相公这一表人才,就算去配长公主那都是配得的。” “长公主?”他眉头轻蹙,有些好奇地问道,“就是如今正囚在王陵里的那一位?她到底是一位怎样的女子,怎么明明戴罪在身,大家却仍然对她满口称赞呢?” 敬莲把指头往唇边一竖,连忙提醒他:“嘘!相公失了记忆,故而才忘却了忌讳,在小人跟前多说两句倒没什么,在外人面前可绝对不能提及长公主的名号。”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来由?” 敬莲往他跟前凑了两步,小心翼翼地说道:“如今在位的陛下其实是篡位夺权,他靠杀母弑父才继了位。” “可我听说先帝先后膝下统共就只有他这么一位嫡子,为何还要……” “相公忘了,是只有他这一位太子,但还有嫡公主在啊。长公主一向仁德宽厚,深得民心,再说魙境的开创者本就是女子,历来也曾有过几任贤德的女君。” “哦!”他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姐弟阋墙啊!” “这些事如今都是宫闱秘辛,对外人是绝对不能提起的。相公记好了,以后在外面哪怕只是听见别人闲说,也要主动走开,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他点点头,“明白了。” 是夜,宽衣入眠,梦里依稀又听见那个声音,“阿月,快离开这里,阿月,阿月……” --- 翌日,阿月没来,廉仲倒是来了。 当天他宴请诸客,摆下好大的摆场。 说是为了给某位近顷大夫布下洗尘宴,特意请来诸多京中名贵同乐。 席上,特意点了辛丑的名。 辛丑举着焰红宝剑舞罢一曲,正要退下,而廉仲果然留下了他。 “别忙,辛相公,我特意给你留了个座,离我近些。来,陪我饮酒。” 他不敢推脱,坐下后,马上爽快地敬了他一杯。 “多日不见,你的剑艺又精进了不少。”廉仲且道:“刺软撩劈,都有了应当的劲道,比起上次见你又是全然不同了。” “公子见笑了,说起来,小人正好有一桩事情要向公子禀告呢。” “如何?” “我腰上的这柄宝剑实在过于贵重,小人不配使,又怕再被窃贼惦记,日夜佩戴在身,仍是提心吊胆,还是请公子收回去吧!也免了小人的一桩心事。” 此言一出,席上的氛围马上就不对劲了。 所有人都静悄悄地把目光转了过来。 惟有廉仲依旧处变不惊,嘴角边犹是似笑非笑的意味,“我当初一拿到这剑,便觉得宝剑该佩英雄,不该埋没在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辈手中,这才想到了赠你。却没料到居然引起了你这样的担忧。” 廉仲朝边上的某个侍卫一探,那人立马过来取走了宝剑。 如此,长久以来一直萦绕在他心里的大患才总算得以解除。 席间廉仲开始赐美酒,说是宫中御赐的佳酿,十分难得。介时近顷大夫突然说起先后本来是魙境最会酿酒的人,他曾有幸尝过几回,却可惜如今是连惦记都惦记不着了。 第四十一章 哑女 此言一出,席面再次陷入死寂。还是廉仲解围:“来吧,大家共饮杯中酒,切不要辜负了如此良辰与大好笙竹。” 廉仲说完,大家举杯饮下,骇然竟有一个宾客当场毒发暴毙,吓得席面顿时混乱不堪。 趁乱中,辛丑竟自逃向屋外,隐隐听见角落里有廉仲的随侍窃窃私语:“不好,酒杯拿错了!” 心下恍然,原来这并不是意外,而是早有蓄谋,只是毒计最后出了些差错。 他努力寻思,觉得既然是有心毒杀,便不太可能出错,毕竟攸关人命。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一定又是谁在隐隐中偷偷帮助了他。 换句话说,那杯毒酒当初一定是预备给他的。 可,廉仲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是因为他当众归还了宝剑,让廉仲觉得自己再无利用之地?还是想杀鸡儆猴,提醒在场之人这便是忤逆他心意的下场。 不管怎么说,和这些王孙公子相交,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杀身之祸,可见这些人更加心狠手辣,日后更该小心行事才是。 他本就是个心思敏感的,如今遇上这样的险事,又想起自己在京中无依无靠,内心不禁彷徨,因而怏怏起来。 回了居处,敬莲也听说了席宴上的事,体贴地为他温了壶酒。 稍是梳洗后,饮下几口热热的酒,他这心里才总算踏实一些。 退衣上床,听见敬莲安静地走了出去,他却忽然坐起,从匣中取出了许久未曾使过的软剑,紧紧抱在怀里,这才惶恐入眠。 夜里,却是被谁的酒酣声吵醒。 想要翻身,也翻不动。 想要坐起身,胸口有如压着百斤大石。 迷迷糊糊地睁眼一看,在他胸前竟然趴着一个昏迷的姑娘,满身酒臭,不醒人世。 “喂!”吓他一跳,飞快抽身,裹着被子缩进了床角。 那女子扑了个空,总算惊醒过来。 醒过来后,却先稀里糊涂地在他躺过的地方一通乱摸,吓得“啊啊”乱叫,接着猛一抬头,发现了蜷在床角的他,又顿时松了口气。 他是聪明人,一看便知道这姑娘对他并无歹意。不光没有歹意,而且还十分担忧自己的安危。 “你是新来的丫头还是乐师?你认错门了,我这里可不是你一介姑娘该来的地方。” “啊啊……”这女子面容皎好,可惜说不出来话,听他说完后,一脸着急地指天指地乱指一通,他反正是半点没看明白。 “你是哑巴吗?”他问。 这女子竟然当他面伸出舌头,原来上面不知被谁下了封印,金色的咒文若隐若现。 见她也是个可怜人,他总算放下戒备,“趁着没人看见,你快快回去吧,别呆在我房里了。瓜田李下,别叫外人误会了我的清白。” 哑女却摇头摇得跟摆拨浪鼓似的,并且脸上还隐约透着一股谁见谁怜的委屈。 “不走?不走你可就是我的媳妇了?” 他说这话本来只是为吓唬吓唬她,结果她反倒一举直接跳到了他的身边,用力戳了戳他肩头。 “喂,男女相受不亲!你再这样,我可要喊人了!” 哑女着急起来,苦于不能说话,搔首挠腮一通,赫然双眼一亮,竟直接在他面前表演起了异术。 她先是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接着那只手当着他的面一寸挨一寸的消失不见,然后是肩头,整个身子…… 直到最后,就剩了一颗脑袋左右飘荡 如此怪事,不禁吓得他毛骨悚然。 同时恍然大悟,“之前三番两次助我的人原来是你?” 哑女笑开,点头如捣蒜。 他皱眉道:“你快变回来,这模样实在可怕!” 哑女又很乖巧地变了回去。 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更不清楚她的来历,只是心底对她也并不害怕,好像很久以前便见过这女子一般,有一种隐隐莫名的熟悉感。 牵哑女下床时,他不免有些期待地问:“你处处保护我,是不是因为我们曾经认得?” 哑女高兴地点起脑袋。 是了!原来是真的! 辛丑心头不禁燃起一份欣喜与希望,又立马追问:“那你是否知道我家在哪里?家中还有没有其他亲人朋友?” 问到此时,哑女的脸上倏然没了笑意。 她定定地望着辛丑,苦苦地撅起了嘴巴,眼睛里面有光,是明显的泪花。 他会意过来,“是吗?原来我真的是个孤人。对了,你识不识字?你知道我的本名叫什么吗?” 他想着,如果哑女真知道一些关于他的前尘过往,必将有助于他找回缺失的记忆。 可惜的是,哑女再度摇了摇头,并且满脸遗憾。 辛丑气馁起来,一下子绵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后土娘娘派你前来庇佑我,只是将我拉出死的边缘,却没赐给我生的希望,早知如此,你还不如不救我。” 哑女陪他一同坐在地上,无辜的鹿眼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他,半点尘埃不染,通透又明亮。 他也望向她,却忽然莫名其妙地笑开。 “我是不是太丧气了?古来多少英雄豪杰都过得比我凄惨,我如今有吃有喝身体康健,还有你暗中保护,这已经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我却这般丧气,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对了,你有名字吗?” 哑女挠挠头又点点头,抿紧了嘴巴,眉头轻蹙。 他明白她的遗憾,“你虽然有名字,但也说不出来,没法告诉我,对不对?” 哑女瞪大眼睛点点头。 他轻轻一笑,“在下辛丑,(这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这样好了,在我找到法子解除你舌头上的禁制以先,我就叫你阿宁吧。宁静致远的宁。” 哑女粲然一笑,显然十分喜欢他送她的新名字。 但辛丑又不得不多提醒她一句:“你我到底男女有别,以后但凡有第三个在场,你都必须乖乖地藏好,不能叫他人看见。” 哑女点头。 “还有这酒,可不能贪杯!你今夜突然显形,正是因为偷吃了我剩在桌上的酒对不对?” 哑女赧然地抓了抓耳朵。 果然如是。 他禁不住叹了口气,又交代:“你待我既有救命之恩,这份情宜,辛某没齿难忘,你平时无论喜欢吃些什么,喝些什么,我都可以为你预备。只要我那小厮一退下,这个房间你便可自由走动。但有一点,切切留意,千万不能让别人发现你!” 她一脸明白地点点头。 第四十二章 无妄之灾 “好了,就这些了。时候不早,我还要补个觉,免得明天精神不佳,叫人看出端倪来。”走着走着,正走向床,他却又猛然回过头来看着她。 “阿宁,我问你一件事,今夜廉公子赏酒,那杯有毒的酒,是否是为我预备的?” 阿宁撅起嘴巴看着他,并没有用点头或摇头来表态,他却已经有了判断。 “是了,他果然要杀我!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这回阿宁摇头摇得飞快。 他却自言自语:“原因你知道的对不对?但你不能说……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阿宁满脸郁闷地叹了口气。 --- 因为教坊里面死了位有官职在身的大人,被罚歇业三天。 案子当然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廉仲毕竟贵为当朝丞相之子,就算府尹知道人是在他席宴上面没的,酒是他赐的,却又能拿他如何? 歇业第二晚,他读了会书,早早睡下,敬莲也回了下人房中。 约摸子时,耳畔边突然传来一阵如隐鼠骚动的细碎动静。 一睁眼睛,并不是阿宁,阿宁不知去了哪里,四下哪里都不见她。 侧耳倾听,院落的墙根处好像有谁在刨根? “阿宁!”出得门去,居然真的是她,正躬着身子弯着腰在翻地,已然累得满头是汗。 他借着熹微夜色,埋头一看,见她所掩埋的正是他前日归还给廉仲的焰红宝剑。 不禁讶然地问:“你又把剑给偷回来了?” 阿宁瞪着大眼点点头。 他哑然失笑。 又道:“不能埋在这里,宝物丢失,廉公子只怕头一个便会怀疑到我头上,见到院里有翻土的痕迹,一定会起疑的。倒有一个地方可以一试。” 阿宁十分好奇地望着他。 他至始至终都没问过阿宁之所以如此珍视此剑,是否因为这剑本来就是属于他的? 因为在他第一次握住剑柄时,早就已经有所察觉。 当晚入梦,梦中居然又传来那个悲哭不歇的声音:“快逃,阿月,离开魙境,逃回你自己的故乡……” 这一回,不光是声音,隐约间竟还见到了那女子的面相。 一觉醒来,不觉枕头已泪湿大半。 他心中奇了,十分在意梦里的那句话,“逃回你自己的故乡……”他真想知道,如果魙境并不是他的故乡,那他的故乡又究竟身在何方。 趁有闲暇,他又闷在书桌前面作画,想着昨夜那女子,虽然印象很模糊,仍坚持画下,画着画着,突然听到敬莲大喊:“画不得!画不得!” “如何?”他一脸惊奇地望向他。 “私画长公主小像,这可是大忌!若是被人告发,是要被杀头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他心中也暗暗吃了一惊,“我又没有见过长公主,如何画得了她的小像?” “不会有错的!”敬莲却十分笃定,固执己见地说:“我九岁那年天降异灾,在鸿彧山头有九头鸟出没,吃民无数,是长公主前去斩杀了它,民间因此当她是神仙转世,四处传扬她的宝相,用于祈福禳灾,于是家家户户都算见过公主的尊容。但公主的眼睛生得清澈灿烂,与你画像上的人倒是稍有出入。” 他拧眉一怔,望着画中人渐渐失去主意,就好像打坐时误入了迷津,倒一时有些出不来了。 半晌,“你想必是弄错了,我画得明明就是柳乐正。” 敬莲反驳道:“柳师正可不长这样。” 他仍故作镇定地说道:“好了,勿要多言,快将画拿出去烧了,以免沾染是非。柳乐正托我的画,我来日再补给她吧。” 此是一桩谜案,关于他随手所画的女子之像,何以就能与长公主契合上了,想了很久,他都没想明白。 三天歇业期一过,教坊内又恢复了往日的歌舞升平,不日,坊中传来消息,正值中宫娘娘大寿,陛下要钦点一批乐正与师正入宫助兴,一时倒叫掌事高兴坏了。 能被选中入宫的全是个中佼佼者,还是新人的辛丑虽已有小有名气,仍不足参选入宫。 不过对此,他本人并不怎么遗憾。 传闻来来去去,他虽然没有记忆,仍知道如今这位陛下并非贤德之君,再加上对长公主的同情,更让他一点也不稀罕入宫侍演。 但原来,对陛下怀有不满之心的并不是只有他而已。 是夜,宫中传出噩变,竟有教坊中的武乐正在舞剑时意图刺杀陛下,被当场拿下。 消息传来的同时,教坊即被府尹的兵马团团包围。 又是搜身,又是传讯,吓得坊内一片惊悚。 作为新人,辛丑原本可以高枕无忧的躲过一劫,无奈接后又传出新的消息,那批进宫行刺的乐师中居然混有廉家的侍卫。 又传出,廉仲已被押入天牢的消息。 也就是说,整场刺杀其实都是廉仲策划的。 他如今总算恍然,当初廉仲赠他宝剑,又对他青眼相加,都是为了昨夜的刺杀计划! 也许他才是廉仲原本拟定之人,因为他退回了宝剑,算是当面拒绝了他,是才会引来杀在之祸。 “他就是与廉公子暗中勾结的辛丑?”一通押送,最终他跪在了大堂之上,抬头便是魙境中京府的大老爷,黄须细眼,一脸奸媚之相,一看就是个惯于阿谀奉承,阳奉阴违之辈。 “正是!” “果然如传闻中眉目清秀,可曾在他的住处搜到什么线索?” “还没有,大人。” “那也先押下,陛下早有交代,关于此次的案子必须严查到底,无论搜不搜得出来,都掩盖不了他曾经与廉公子有过密切往来的事实!先押入监中,再听候大司刑发落!” 荒唐! 不审先押已然昏聩,更何况他手中还并没有实际的物证与人证! 他心头隐隐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纵有满腔冤屈在喉,但说到底自己不过一介泠人,是没有为自己辩驳的资格的。 转念又想,此次涉案者波及甚广,但多数都是无辜之辈,所谓法不责众,也许这位大人只是先抓些人做个样子,时候一到,既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大司刑便会开恩放了他们。 与这位中京府尹不同,大司刑的公正严明却是有口皆碑的。 入了监中,他又细细回想起整件事情,惟一感到庆幸的是,当初那柄宝剑还好让阿宁埋到了别处,这要是万一在自己的院中被人挖掘出来,那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一共绁禁三日,他们这一群无辜的泠人才被放了出来。 第四十三章 冲撞 据说是教坊的掌事去向大司礼求了情,大司礼再找上大司刑,曲曲折折波折了许多回合,事情才终于有了转机。 出了监牢,将将迈进小院的门槛,突然迎面有水珠洒下,泼了他一脸,他心疑是不是下雨了,揩干眼睛上面的水一看,却是敬莲端着一盆清水,再用袖子叶沾满,细细密密地洒在了他全身上。 “这又是做什么?”他不禁要问。 敬莲只道:“去病褪灾啊!公子无故吃了这样的苦头,真是无妄之灾!一会儿记得多喝两碗青菜豆腐汤,保佑往下的日子清清白白,这可是掌事特意命厨房送来的。” “挨了牢狱之灾的每个院子都有吗?”他随口问。 敬莲边洒边点头,“都有!成了,可以了!” 成了? 他往自己身上头发上一看,成是成了,他也湿透了。 沐浴盥洗完毕,起身换下干净衣裳,喝下两碗汤,这才舒心了些。 须臾掌事的来各院探望,一并赏下司礼大人赐的慰问银珠,切切地说:“此回大家能够平安归来,可真是多亏了随大人,偏偏随大人还如此体恤你等,反倒为大家送来银珠慰问,虽说份量不多,但到底是个心意。大人有如此恩典,将来若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可一定要尽心尽意、不忘此恩才是。” 掌事满口中都是对随大人的称赞,却半句没提对府尹大人胡乱捉人下监的不满,想来也是怯于得罪权贵。 但从头到尾也没听见他责骂那几个连累了大家的刺客,总算是良知未泯了。 “辛丑,多喝两口豆腐汤,坊中会舞剑的男乐正如今只剩下四人了,今晚你恐怕得辛苦些。” “是。” --- 头里入狱一事,使一众泠人们都恨透了那位行事糊涂的府尹大人,对大司礼随清更加景仰万分。 教坊属于官办,本就归司礼部所辖,所有的泠人算起来全都是随大人的下属。 但听说他待人亲和,就算偶然在坊中设宴,也从不刻意管束他们,更不会无故斥责,比一般的商客还要通情达理,所以在大家的心目中向来很有好感。 因为惦记着还有一份恩情未报,所以辛丑一直很想亲眼见一见这位随大人的真容。 直到是年冬节,天正下雪,他总算拉着朝中的一帮好友来了。 说是同行中的某位言官因为在陛下设的宫宴上即兴作了首很漂亮的雪景诗文,使得陛下龙心大悦,赏赐下不少东西,大家心头高兴,出了宫宴仍然兴犹未尽,便约好到这里再续酒意。 酒不能断,曲不能停,助兴的花样一番接着一番,虽然已经见识过不少大场面,但面对满堂的达官显贵,在上场之前辛丑多少还是有些担忧的。 听说本来掌事安排的武乐正并不是他,后来还是随大人亲自换成他的。说是随大人早就听说过辛丑的盛名,一直想亲眼见见,今夜正是大好机会,才特意换他上场。 正好将新排的曲目演绎了一遍,似乎很得诸位大人的欢心,立马就赐了不少赏钱,他接过东西,正要告退,却是被随大人亲口留下,“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先别急着下去,赐座同饮。” 直到听到声音,才敢确定,原来他就是和廉**谋之人。 但,为何惟有他能独善其身? 廉仲及其他同谋全都死了,为何都没有供出他来? 想来,定然是因为这位随大人有过人的明哲保身之道吧? 心知对方心思狡佞,他惟有更加小心应对,以免露出什么马脚,让他看出自己的心虚。 几位大人说说笑笑一通,直到天色熹微才各自散去。 又风平浪静的过去几日,某天掌事亲自前来通传,说宋王府中大摆寿宴,点了好几个泠人过去,其中便有他的名字。 “刚来不到一年的乐正,便能进出那样的排场,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务必上心一些,别砸了咱们教坊的招牌。”临出门前,掌事更是苦口婆心的交代。 步出坊外,王府的鹿车已经在外头候着了,前头还有仪仗开道,委实给足了牌面。 自偏门入了王府,转弯进了偏殿,一应茶水果子全都摆齐。 上了场又下场,正在等候召集回去,忽然听见有人前来传召:“宋王妃请辛乐正过去一趟。” 这是要单独赐赏啊。 其他乐正听见这话,免不了要投来几分羡慕之意。 但在辛丑心中却引来极大的负担。 随传侍来到一处阁楼,进门看见着装华贵的宋王妃正坐在主座上等他前去拜谒。 两旁还坐着许多身份尊贵的夫人,满堂珠宝华彩,耀人眼目。 他依礼参拜过后,宋王妃赏了不少东西,却并没有马上放他离开,反倒赐了座,让他陪着饮起了清茶。 他又不聋,听得出屏风后头的人头攒动与窃窃私语,才知道宋王妃单独颁赏是假,助其他未出阁的女子偷看他的容貌才是真。 一时之间,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你方才舞得那一套剑招不错,不知叫什么名字?可有什么来历?”许是为了遮掩屏风后头越来越明显的嚣闹,宋王妃只得主动发问,满脸赧然。 他拱着手说道:“回娘娘,是小人自创的剑法,并没有什么名字。” 这是掌事早就教导过他们的规矩,见到王妃或是其他贵重的女眷,年纪大的一应都称呼“娘娘”,总不会错,年纪小些的便要称呼“殿下”,就算叫错了,对方也不会计较失礼的。 宋王妃听着果然十分高兴,点了点头,又说道:“我看着倒是不错,怎么连个名字都没有?实在是可惜了。咳~~好了,茶也喝了,安也请了,没什么事了,你可以——” 王妃这里话还没说完,那边屏风却被撑破了,直打里头冲出十好几个姑娘家的人头,还伴着一阵连天的惨叫,顿时也吓傻了在场的侍从。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宋王妃扶额而起,吓得一脸菜色。 辛丑却飞快的转过了身子。 男女有别,只怕有所冲撞,断然不敢回头望向那些个“殿下”。 “都快将人搀起来!这真是——成何体统?” “娘娘在上,小人在此恐多有不便,不如就此告退!” “也好——” “别走!”在这当儿,却见着一位水灵灵的姑娘很莽撞地冲到了他的跟前,吓得他猛猛往后一退,立马拿袖子挡住了脸。 第四十四章 纠缠 这女子竟然直接压下他的手臂,强迫他露出脸庞,然后定定地看了个够,“这白面似的长相果然得要近些看才够过瘾!” 十五六岁的年纪,大而黑亮的双眼,微微翘起的鼻头,又轻又巧的小嘴,实在灵气逼人。 “芸儿!”宋王妃不禁气得大吼:“胡闹!还不快快退下去!如此失礼,传出去岂不招人耻笑?” 立马有老妈子来将这位小殿下拖了下去。 宋王妃气得直接跌坐回座椅上。 辛丑心道,观那位小姐的服饰与老王妃的神态,八成地位很是尊贵。如今既有了冲撞,必须想个法子糊弄过去才是,不然此事只怕不好收场。 “辛乐正……” “敢问娘娘,这位婢子是王妃身边的吗?” “婢……婢子?”宋王妃脸色稍霁。 身边有那等惯会识眼色的夫人,立马反应过来,“正是了,这丫头初来乍到,是刚刚新买的,规矩还没学全,今日竟然冲撞了相公,真是有失体统,还望相公不要见怪才好。” 将小姐说成丫环,这事如果传扬出去,伤得最多只是王府丫环的颜面,并不会牵扯到尊贵的小姐头上,这正是他灵机一动想到的应变。 此招果然有用,老王妃亦道:“实在很不知礼数的很,回头定要好好罚她。” “到底男女有别,如今既有了冲撞,为这位丫环着想,出了这门以后,小人绝不会多提二字,无论谁问起,小人都只见过几位娘娘而已。” “是了,你的确也只见过我们啊。屏风后——”王妃正要说什么时,却被另一位嘴快的夫人抢了先:“什么屏风?那是风大吹散了,什么事都没有。” “是了是了!”宋王妃连忙会意过来,“今儿的风可真大啊。” “如果没有别的事,那小人先下去了。叨扰多时,不敢再坏了几位娘娘品茶的兴致。” “行了,你下去吧。”宋王妃这才眉开眼笑。 等到有惊无险地回到偏厅,当大家问起请去做了些什么时,他自然是守口如瓶。 一回到坊内,就立马将王妃赏的金珠全数交给了掌事,掌事喜不自胜,主动赏了许多东西,他最终还是该分的分,该送的送,并没有留下多少给自己。 分到最后,敬莲实在心疼不已,一直嘟囔,“这怎么忙乎了半天,相公却分到的最少啊?” “身外之物,”他解下披风,挂好了剑,拿水扑了扑脸,又用浆洗过的绢子抹了把脸,等到坐回茶桌前,小炉上的茶正好烧沸了。 细细一品,这滋味却与寻常大为不同。 隐约之中,竟然还有竹子的清香。 “敬莲,是你换了茶叶吗?” “没有啊公子。” 不是敬莲那就只能是……提开壶盖,往里一看,沸着滚着的茶芯子果然还和从前一样,却多了一味其他东西。 擓出来细细一看。 居然是竹芯? 好特别的泡法。 但,却是好熟悉的味道。 --- 在王府遇见的事,以为已经凭着小小的聪明手段化解过去,哪知越日,事情竟越发棘手下去。 穿过一众看客,第一眼就发现了她。 她正在四下张望,全然没有一丁点的收敛隐瞒之心。 虽然特意贴了胡子,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宋王府的安芸郡主。 怕昨日的事有后患,他早就打听过了,宋王府中就只有一位叫“芸儿”的,那便是大名鼎鼎的安芸郡主。 听说她很不简单。 宋王乃当朝权臣,在陛下跟前很有份量,连带着陛下也十分喜欢这位堂妹,再加上生得好看,早就骄奢惯宠坏了,行事只图新鲜有趣,很少有人能管束得了她。 他一曲演罢,退出厅间,抬脚出门,却是被她一把拉住了袍袖:“你可曾想起了我是谁?” 他眉头一皱,心生不妙,但又不好戳破,“知道,你是随泯大人一起来的客人。” “不是不是,”弯曲向上翘起的睫毛抖个不停,她似乎很着急,清澈的眼眸子里几乎挤得出水来,一双眼睛能生得如此清亮,肯定是因为没见过世间的其他险恶吧? “你再好好看看!” “这位公子爷,坊中有坊中的规矩,你若想要与小人单独说话,是要出单点费用的。否则若是叫掌事看见了,必要罚小人擅自坏了规矩。” 她眉头一皱,不知是为哪桩不高兴起来,是他究竟没认出她来呢?还是他突然提到了钱上? 反正哪一样都是他故意的。 “好嘛,多少钱?金钡银珠我有的是,还有好多翡翠玛瑙多得用都用不完,你若是想要,我统统拿来给你。”她埋下脸,开始解挂在腰带上的钱袋。 他却是冷冷一笑,“抱歉,我不接受单点的。” 接着昂首而去,直接就把她晾在了一边。 是夜,他正在房中饮茶,一边陪着阿宁画画。 看阿宁握着笔在纸上一通乱涂,却画得专心致致。 到后来,不值一看的画纸递送到了他眼前。 画上有好些一条一条依序排列的条形,好像是谁家院前的木栅,又像是监牢一类的地方。 画中有一位披头散发的人,观体态,好像是个女子,头简直已经垂到了胸前,所以看不清面相,但也许只是阿宁画不出来,所以压根就没画这人的五官。 此人两手高高举起,两边手腕上各有一个黑粗的镯子,镯子上面还有向上的绳索。 他品着茶想了一会儿,突然问她:“这是受了刑的犯人?” 阿宁的眼睛蓦然瞪得大大的,拼命地点着头。 估计她也没料到,画成这样,他居然还能认得出来吧? 他不禁皱起眉头问:“你为什么要画这样一个人?你在哪里见过她吗?” 阿宁挠挠头,眉头拧成了一团,看上去十分地苦恼,似乎她很希望自己能答出这个问题,却又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述清楚。 过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到了一样,狠然拿指头戳向他的心口。 心? 心与监牢? “哦,我知道了,是在哪一所新建的牢房中见过她?” 阿宁瞪大了眼睛,像吓到了。 难道他真的猜中了? 就在他这样怀疑时,她忽而又摇起头来,表示否认。 或许她自己也未必清楚她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吧? 第四十五章 野猫 “这个女犯手臂高吊,一定是犯了重罪才受此酷刑,估计非奸即杀,像这样的危险人物,你该离她远点,以后不准再去那样的地方了。” 阿宁不说话了,没有回答,像只蔫了的茄子一样软趴趴地瘫在桌上。 辛丑看着这样的她,心里隐约有些担心,突然耳中竟然捕捉到谁正贴着院墙走动的声音。 对方还没凑近,他先闻到了一股脂粉味。 在教坊这种蛇龙混居的地方呆久了,如今的他光凭鼻子便能分别出人的高低贵贱来。 贫者身上所用的熏衣与香粉总是离谱,大老远便能闻见,又久久挥之不去,好像生怕盖不掉本身的寒酸味一般。 而越是金贵的人,所用的香氛就越讲究,开始时只能闻到淡淡的一点,勾人遐想,凑近一些才能明确的分出味道,最后人离去了,身上的香氛却不会马上散掉,会一直留存在所存在过的地方,久久才会真正地散去。 凭着特别的香味,他认出了来人,正是安芸郡主。 好个不知礼教的大胆丫头!他心里不禁骂道。 却又不敢轻易揭穿,到底她是主他是仆,开罪不起。 阿宁也觉察到了异相,竖起耳朵听了一听,向他投来示意的眼神。 他点点头,表明自己已然知道了。 在他心里,十分好奇着这位郡主的心思,不知其到底如何?是一时兴起,想来逗一逗他呢?还是真的……真的看上自己了? 如果只是前者,此事倒好了结,但如果是后者…… 这厢里,他还没思想出对策,阿宁倒先有了动静。 只见她猛地一下站起,直接走到了供桌前面,取走花枝,操起花瓶和里面的半瓶水,飞快地一开窗,用力一控——“哎哟!” 干得漂亮! 但也只敢在心头欢庆,毕竟还是听到了小殿下的惨呼声,若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像又有些太说不过去。 扯着嗓子,故意怩忸地喊道:“是谁在外头?”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安芸郡主的声音:“喵~~” 禁不住一时笑开。 倒是哀嗥的很好听,或许是只格外漂亮的猫吧? 罢了。 懒与笨蛋说分明,就此放过她好了。 “原来是野猫啊,真是不通人性,搅人清静。”他故意说道。 阿宁关上窗子,拍了拍手掌,双手叉腰,满脸得意地坐了回来。 “啊、啊!”坐下后,她用手指了指窗外,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一看就是在质问此“贼”的来历。 他赧然地笑了笑,只是解释说道:“无妨,不用理她的。” 当夜将她吓跑,以为这样她便能识趣些,不会再回来打搅他。但事后发现,他可真是小瞧了这位郡主的顽劣与毅力。 三天过后,史国公府请归宁喜宴,又来教坊点了一批乐正与师正过去助兴,其中又有他。 说是头里他在宋王府的技演深得人心,虽然只是新人,但在台上游刃有余,节目新颖别致,模样也十分惹眼,这才指明了要他去。 想起之前他在宋王府的确拜见过国公夫人,但经历过屏风一事,他仍心有余悸,无奈身份在此,他再是不愿,也没有推脱的办法。 收点完行头上车,沿着大街行完一程,入了城东的地界,过了一会儿,进了偏门。 当天的技演并没有什么不妥,全程顺顺当当,史国公夫人也没宋王妃的特殊爱好,并没有单独召见他,但打赏仍是颇丰厚的。 他正坐在厅里喝茶,心情因为遇上这样一户知礼秉礼的人家而惬意了不少。 一阵细如丝线的香意偷偷引起他的警觉。 抬头四下望了望。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公子,这是上好的果脯,是我家大奶奶特意赏下来的。” 一抬眼,可不正是安芸郡主吗? 扮完了客人,又扮婢子,这还真是没完了! 有一丝丝不耐烦起来,他阴沉着脸,故意端着架子说:“放下吧,我不喜欢太甜的东西。” 然后就别过脸,决心再也不去看她。 心里盘算着,或许这样她就会认为他傲慢无礼,待人刻薄,而竟自吓退了吧? 不过这一次的如意算盘依旧没能成功。 见他爱搭不理,她反倒当着一众的面直接质问起来:“你当真没认出来我是谁?你真的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狠地拍桌而起,皱起眉头,故意当众辱骂她道:“好个不知羞耻的丫环,这便是史国公府的规矩吗?我的确只是一介泠人,但也不是谁都可以任意招惹的!” 他这样说,是想故意给她一点难堪,好叫她知难而退。 却没料到手段用得太过,小丫头被他这一吓,竟然当众哀哀的抹起了眼泪。 就连一旁的胡乐正都看不下去了,抬头劝他道:“小丫头年纪轻轻,怕是还识不全礼数,见你生得好看,才特意多和说两句话,何至于就动怒于此?哟喂,小模样梨花带雨的,真是叫人看着好不心疼。” 胡乐正说着说着人都已经站了起来。 看出他目光不善,只怕郡主要在他手上吃亏,辛丑顿时就心软了,一把牵起安芸郡主的手,快快地将她牵到门外。 来到转角的花园月门前,“你放手!”她毫不领情地甩开了他。 “胡闹!”气得他破口大骂道:“你一个姑娘家成日混迹在男人堆里,真不怕有遭一日误失清白吗?” “我、我……”本来还急于争辩的人突然双眼一亮,猛然一把又抓住他的手,“你这样说,是你其实早就认出我来了,对不对?”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微有愠色的反驳道。 “不对,你一定认出我了!不然你干嘛急着牵我出来?” “小丫头,你身为别人家的丫环,拿了人家的工钱,就该好好替主人家操心办事,浪费时间与我罗唣,真不怕主母罚你吗?” “我才不怕呢,我是——” 急得他连忙打断:“你叫什么名字和我没关系!告辞!” 说完,掉首一走,急欲溜之大吉。 哪知这位郡主行事真是处处出人意料,竟然伸手一揽,直接从后头一把抱住了他。 吓得他登时脸色刷白,“小丫头,这……这可使不得!别叫人看见了!” “看见了又如何。我、我对你一见钟情!我……” “住口!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岂可口出秽言!你快放开我!别叫其他人看见了!” “哼,钟情于一人哪里就污秽了?我就是喜欢你,自从上回见你一面,我就已经忘不了你了!” “但我孤身一个,并没有成亲的打算!” “我不管这些!不行不行!” 第四十六章 毒计 可气这小丫头一双手竟扣得死死的,好像被人下了定身咒一般,任凭他如何挣脱都是不能。 偏偏他还不能真的用足劲道,他是习武之人,若是力道用偏半分,真伤了她,此事就更难了了。 可再这样下去,要是被别人看见,那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急得他真是焦头烂额。 偏偏人越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纠缠间,他忽然听到一道脚步声自远而近,抬头一看,竟然来了一位熟人。 还是位身份不得了的熟人。 “这不是辛相公吗?咦?你这是……” 抬头一见是随清,辛丑真是立地自戕的心都有了。 “我……这……” “这不是安……”随清眼尖,立马就认出了与辛丑纠缠不清之人正是安芸郡主,好在他足够聪明,立马就停住了口。 接着眉头一蹙,面带愠色,“光天化日,瓜田李下,你们这是成何体统?来人,快将他们——” “等等!”随清这一嗓子居然起了奇效,一听说要拿人,安芸郡主马上松开了手,“别抓他,要抓抓我!” 听着她话语间的熟悉感,八成他俩以前就认得?辛丑兀自想到,这倒是个转机,至少随清看在宋王爷的份上,就不会真的拿下他们治罪。 到头来,还得他自己为自己挣出一条活路,“小人参见随大人。” 随清面色不佳,却还依礼抬了一下手。 辛丑这才敢直起腰身,“随大人误会了,我俩之间并无牵扯,只是这小丫环一不小心绊了一跤,正好跌在了小人背上,仅此而已。” “是了,正是这样的!”安芸郡主舍不得祸及辛丑,配合他辩白道。 但辛丑却半点也感激不起来。 随清当然清楚这是什么把戏了。 当初他说要拿人,就是为了吓唬吓唬郡主,既然已经吓成了,又有现成的台阶下,他又何必再揪着不放? 圆滑如斯,本来还不怒自威的脸上顿时霁开一抹笑意,“原来如此,那就罢了。小丫头,你且退下吧,打哪来回哪去!我与这位相公还有些话要交代。” “你可不准为难他,否则我跟你没完!”安芸郡主与随大人错身时,居然直截了当如是说。 气得随清一脸郁结。 辛丑倒是故意叹了口气,应景地说道:“随大人真是好脾气,若换成我,必要好好惩罚这个婢子。” 随清摇摇头,“罢了,勿与草包争长短。” 这话辛丑听着居然耳熟? “多谢随大人为我解围,若无其他事——” “且等等。” 他正要告辞,随清却留住了他,满脸神秘的模样,似乎将要开口的定是要事。 难道……是为了刺杀一事? 如此揣度,因而心神不宁,正不知该如何转圜,对方却突然解下腰间的玉佩,趁四下无人,偷偷塞到了他的手中,“方才与这女子发生过的一切,绝不可以透露半个字,有些事情我无法明表,你记牢便是。” 原来只是为了保全安芸郡主的清白。 骇他这一跳! 辛丑顿时松了口气,却不敢收下玉佩,推了回去,一脸认真地回禀:“大人多虑了,小人记性不好,刚刚发生过些什么,已然都忘却了!” 随清大人浅浅一笑,满意地点点头,“那这就是打赏,拿着吧。” 辛丑看了看屋内,又摇摇头,仍然不敢收下,“不好,这样的东西一看就很贵重,小人随便出来一趟,便收了这么重的私礼,若叫别人看见,免不得引来一通猜忌,大人的吩咐小人已铭记在心,东西却是不要了。” 随清“哼哼”二声清笑,点点头,不再强迫。 其实在这位随大人的心底,这块玉佩可绝不是用来收买辛丑的示好之物。 因为随清认定,只有死人的口风才最可靠。 按他最初的算计,是要以这件贵重之物来进行栽脏的,这才是保住安芸清誉的最佳办法。 安芸是他的,谁都不能跟他抢。 可惜,这位辛乐正并没有中计。 而且看起来,他似乎还并不知道安芸的真正身份。 如此一来,杀他也就成了可行可不行的事了。 自然的,辛丑并不知道随清心存的这番歹意,更没有料到自己竟然因为一贯的淡泊名利而险险地救了自己一命。 “小人告辞。” 正昂然地向屋内走去,余光中,转角凑过来一个身影,高壮伟岸,腰挂弯刀,细细想来,似乎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正是负责陛下安全的亲卫大将。 飞快踏进屋中,他不敢在随清面前露出多余的马脚。 身后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随司礼,原来你躲在这里享清闲啊,可真叫卑职一通好找。” --- 天色一连暗了好几天,偶然霁开,也难见太阳,要不是有敬莲体贴的为他熨衣,雨再这样下下去,他身上只怕都要长出蘑菇来了。 阿宁最近时常偷偷跑出去,回来后又老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状,每当他问起,她却什么都不愿多说。 他实在有些苦恼。 阿宁是那种很简单的女生,单纯的简直就像一株植物,如今倒也学会了长吁短叹,可见她所苦恼的一定是极其棘手的事。 那天夜里正囫囵睡着,突然感到有人在扯动他的被角,一猜就是阿宁了。 一抬头,却见她满面泪痕,以一种戚伤不已的目光盯着自己。 他开始害怕,开始惆怅,一举站了起来,轻轻握住她的肩头,“阿宁,出什么事了?” “啊、啊!”她哭着喊着什么,然后绝望的一头栽倒在他怀里,脑门重重地叩在了他肩上。 幽然之间,他好像在她身上闻见了佛手柑香的味道。 借着这股香味的引导,他的脑海中渐然一点点涌入既熟悉却断断续续的画面。 有张女子的俊容出现,却生着可怖的金色蛇瞳。 这女子面无血色,痛苦的在呼喊着什么,但究竟呼喊了些什么,他却是半点也不能听清。 阿宁倒在他怀里静静抽泣着。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终于平静下来,他扶直她,认真地问:“你又去探望那个犯人了,对不对?” 阿宁点点头。 “她是你的好朋友,对不对?” 阿宁点头点得很急。 代表他猜对了。 “你想救她出来,所以来找我,对不对?”他问。 她却呆住了。 怔了一阵,然后拼命地摇头,拿手指了指身后,又摆到胸前摇晃起来。 他于是猜测:“你是想说,你虽然想要救你的朋友,但她并不希望你去冒险?” “啊啊!”阿宁欣慰的拍了两下手,这代表他又再次猜对了。 他与阿宁,因为长时间的相处,他已经很能猜中她内心的一些想法了。 第四十七章 大司巫 “那我问你,虽然你这位朋友怕你遇见危险,不肯让你去救她,你自己心里又是如何想的?你忍心见她继续熬受那些苦刑吗?你想不想救她出来?” 阿宁毫无迟疑地点点头,“啊!啊!” “想?”他重重地抿了一下嘴,思了思,终道:“那我们就去救她!你先带我去探探情况,我再好好想个法子。” 或劫狱,或打点,总要先知道要救的是个什么人物吧?他是这样想的。 阿宁听话地点点头,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瞪得大大的,显得十分高兴。 “但在此之前,”他又说道:“我必须先想办法解除你舌头上的术法,你不识字,又不会说话,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阿宁想了想,却嘟起了嘴,好像有些迟疑。 他轻轻拉住了她的手,“好阿宁,别害怕,我绝不会害你的。明天我就到祝神观去,听说里头的巫正个个修为高深,深谙各类咒术,说不定他们能有法子。你先把舌头吐出来一会儿,我将上头的符咒誊下,明日再为你想法子。” 阿宁挠挠头,想了好久,才神色勉强地答应了他。 他对此有些讶异。 为何看阿宁的模样,好像并不希望别人为她解除这个拘束,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别的隐情? 越日,经过一通打点,总算见到了祝神观中的某位巫正,其中诸多烦琐自不必说。 等轮到自己被召见时,他由巫童引着,走过长长直直的一条廊道,终于来到一间小院前,推开小厢的门,抬头便是一樽后土娘娘的庄严宝相,香火之中垂眉慈目,亲善庄严十分。 心中顿时生出许多敬仰,整个人的浮躁与紧张也消弥不少了。 所求见的闵巫正趺坐在草垫上,望见他来,伸手一抬,指引他同座。 接着便问明了辛丑的来意。 “你是说,”闵巫正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的一位朋友中了不可言语的术?” “正是了。”辛丑点头道,“而且我私下试过许多解法,无奈全都解不开。” “你朋友如今何在?” “她……她怕羞,不愿出门,但我手中誊有此术的咒文,不妨交与巫正一阅。” 辛丑语罢,正要掏出腰怀里的符纸,却在此时,不知从哪刮来一阵大风,竟然一下就将他手中的符纸吹跑了,同时还吹熄了供桌上的香烛。 这下可真是气坏了闵巫正,“大胆,何方妖魔居然隐伏于此作祟,再不出来,小心我用阵法收了你!” 在闵巫中眼中以为大不敬的事,在辛丑眼中却有截然不同的意味。 他竟自猜想,是否阿宁因为信不过这位闵巫正的品行,故而才不愿被他看见符纸上的咒文? 转念又想,既然能施下这样厉害的咒文,害阿宁者一定不是一般人物,也许阿宁是怕暴露了自己,反而引来仇家继续残害,是以昨夜与她擘划此事时,她的脸上才会露出那等迟疑与隐忧? 如此一来……他立马拾起了地上的符纸,折回腰怀。 “既然巫正如今有不便之处,小人便不叨扰了,就此告辞。”说完起身就走,再不敢有丝毫迟疑。 “相公!”临出门前,闵巫正却突然叫住了他:“如果真心想为朋友解忧,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亲自过来一趟。” “是了!”辛丑拱手一礼,“巫正所言正是,我回去以后一定好好劝一劝那位兄长!” 故意将阿宁说成男子,也是他灵机一动想到的办法。 快步通过长廊,他真怕稍有迟疑,阿宁便会落入什么棘手的险境。 真不该将阿宁带来这种灵力充沛的地方!他越自责,脚步越是流露出逃跑的意味,心绪便越发不宁。 但,就在将要步出祝神观时,危险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相公请留步。” 他暗暗地皱了一下眉头,被迫停下步子。 还未回头,对方又发了话:“相公所求的只是妄求,缠在这山精身上的术非同小可,一般巫正并不能解。若你诚心想要帮她,明日拂晓就到玄鹿峰的观星台来。” 声音又浑又厚,显然并不是刚才那位闵巫正。 而且声音里传达出一种镇定,一种能看透万事万物的镇定。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回过头,却竟然……空无一人! 不免要想,难道这位满口迷津的巫正和阿宁一样也精通隐身术法? “原来你是山精。”当晚,经历过一场有惊无险之后,他拉着阿宁地手对她感慨道:“怪不得你处处都透着和我们不一样。听说山精若不是为了特殊的机缘,一生一世都不会离开本山的,你如今远离家乡,到底是为了谁?” 阿宁赧然地笑了一下,亮晶晶的大眼一个劲地瞪着他。 他点点头,心领神会:“果然是为了我吗?” 阿宁点点头。 他轻轻一笑,“我这人一向有恩必报,你待我的好,我都明白,以后你也不是山精,我也不是卑贱的武乐正,我们只是这世间一对最亲密无间的兄妹,好不好?” 阿宁兴高采列地点点头。 “小妹有礼了!”他恭笑着一拜。 阿宁亦冲他一拜。 如此,礼成。 “真好,”他颇有感慨,“我在魙境终于也有亲人了,不再是孤孤单单一颗孤星了。” 一觉没睡,早早便抵达了玄鹿峰。 听说这里离王陵很近,但并未纳入禁域,普通人亦是可以来山脚下踏青观景的。 但峰顶的摘星台,是皇家御用之地,无特殊令牌在手,绝不能擅自上去。 原以为会在路过关卡时遇上些麻烦,奇怪的是,当他御风而上,竟然连半个阻挡的身影也没瞧见。 应该是有人提前打过招呼了。 落定脚步,举目一望,七星阵石上正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巫正,听到声音,缓缓抬起眉眸,长相间净是隐不住的正气浩然。 见此光景,他一下安心许多。 先见了礼,很感激地说道:“上山一路十分顺利,多谢巫正出手相助。” 老巫正捋了两把花白胡子,却笑道:“或许,你可以尊我一声大司巫。” “啊!”他吓得一怔,不禁道:“原来你就是国师!” “坐下吧,而你这位朋友也可以显形了,其实她显不显形,老夫都可以看见她。” 朦胧月光中,大司巫整个人的脸庞看起来甚为神秘,声音里好像浸满了符咒的力量,使他耳里听见,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不得不照做的绵软感。 等到完全趺坐下来,蓦地恍然大悟。 曾经听人谈起过,当人修为达到一定高度以后,便可以用元神的重量来压迫其他人的神智,是谓魂压,他想,他正是中了这等高深的秘法吧? 第四十八章 解咒 不过,当他望着国师深邃又几近透明的瞳仁,竟然一点也不排斥受他魂压,按照他的旨意乖乖地坐在这里听他诉说什么。 从没有过一刻,他感到如此安祥。 阿宁亦乖乖地挨着他坐下。 “把舌头伸出来。”国师温和地说。 阿宁立马照做了,并没有像上次一样故意捣乱,不让大司巫看见符咒,或许是因为魂压,或许是因为她的心里也十分安定? “呀!”国师突然显露出与气氛不和的讶然,“好狠的心,几乎都要刻穿整条舌头了!她为你刻下此咒,得是多怕你道出不该道出的秘密啊?” 阿宁委屈地点点头,嘟着嘴,眼角边晶光闪闪,还暗暗地朝他探来一眼。 但辛丑见状,却曲折了此中的意义。 他心里不禁恨恨地谩骂起施咒者,尤其是听见那句“几乎快要刻穿舌头”,心中的愤意便愈加深重了。 “小山精,老夫必须向你问清楚,解除这个符咒是你本人自愿的吗?” 阿宁缓缓地点了两下头。 大司巫又问,“那你知不知道,她苦心为你刻下此咒,自有她的深意,若有违背,怕是会引来意想不到的灾祸!” “国师此言何意?”辛丑奇怪地问。 但国师没有搭理他,仍然坚定地看着阿宁。 阿宁想了好久,终于点点头,“嗯。”她发出了一个很短促的肯定。 国师叹了口气,望着渐渐发红的的东方,颇为哀戚地说道:“其实老夫本不该管这些闲事,但老夫活了这么久,就只有她一个放不下,比起你们任何人,老夫更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就好比你从小便在这位公子跟前长大,她也一样陪着老夫度过了漫长的时光。老夫已经有感,这条命马上就要到达尽头了,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也想为她搏一把。” “啊啊!”阿宁却一把握住了国师的大手。 国师轻轻地回握住她,“还好这个咒正是老夫教给她的,否则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够帮你解开。解咒至少需要二十一日,这段时日,你先不要去看望她,她闻到老夫的咒力,一定会大发雷霆,到时就不好收场了。” 关于国师与阿宁交代的这些,老实说,辛丑真是半个字也听不懂。 猜来猜去,反倒凑成了一个新谜。 好像给阿宁下咒者国师刚好也认得,好像阿宁与国师都并不讨厌那个恶人,还都很惋惜他的遭遇似的? 他更加疑惑了,这位可恶的施咒者到底是何方神圣? 但既然能成为大司巫的弟子,想必应该是一位杰出的巫正吧? 从摘星台下来后,阿宁口中的咒文已然消失不见。 一想到她很快就可以开口诉说他的来历与过往,辛丑的心情顿时璀璨不少。 但璀璨中,又另含遗憾。 遗憾的是,他始终没有弄明白为何他们在与国师告别时,国师要那样说——“至于相公身上的咒,老夫就无能为力了,那是她自创的术,除她以外,无人能解。”以及他那时悲伤难抑的眼神。 一切的一切,比还未散尽的晨雾更加令人迷茫。 摘星台一别,十天光景已过,阿宁渐渐能发出一些特别的字眼,比如说“公子”二字。 他教了她好久,不可称呼他作“公子”,这是僭越,可她就是不听,仍旧“公子”、“公子”的追着他叫个不停。 他后来实在拿她没办法,便只能随她去了。 毕竟他俩在一起时,通常都没有其他人,就算她非要这样叫,也没人可以治她的错。 当某天,她又能多说另一个字时,居然是“助”。 是助,是柱,还是住? 其实他也分不清楚,但终究他还是很高兴的。 “阿宁,等你完全好了,一定要把我的过往来历一字不差地好好说清楚,这一天,我已经等得太久了。”他如是说完,阿宁却闷闷地垂下脸。 吓得他连忙出声安慰:“也不必有负担,知道多少就说多少,那要就行了。” 他以为她是害怕他会失望。 其实,她是自己失望。 这期间还有另一个趣闻,便是陛下又遭到刺杀了。 是在外出围猎之时,居然遭到了亲信大将的反杀,好在陛下仅凭自己就以高深的修为抵御住了那些刺客,只是手臂上受了点轻伤。 还听说随清随司礼当时也一样在场,为了保护陛下豁尽全力,最后反倒是他受了重创。 陛下因为感念他忠心耿耿,还没等他苏醒便赏赐了许多贵重的礼品过去。 又过去三四日,辛丑才渐渐打听到此事的全貌,原来当初在史国公府见过的那位将军,正是这次带头刺杀陛下的元凶,已被当场正法。 两次刺杀的元凶竟然都意外的在行动之前与随清有过接触,而且,还都一样失败了。 这使辛丑不得不深想,看来这位随大人,并不似表面上人人称诵的那样贤德明礼,相反的,还很会利用时机来邀宠献媚,也许,这两次行刺失败,并不是什么不幸的偶然? 当然了,有关宫闱之间的争斗,断乎不是他一介泠人应当操心的。 如今眼下,他只想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想把阿宁顾好,更想早点知道自己的来历与身世。 --- “助、助教?” “助教?”他稀奇古怪地看着她,“你最近老是在提这两个字,怎么着,难道这是什么很重要的讯息?” 阿宁笑得面如娇花。 他也很高兴,毕竟这代表他又猜对了。 “哦,是真的啊!”他想了想,眼珠子上下左右的转了转,“我知道了,这是我的名字?” 阿宁顿时拧眉摇头。 “那是我曾经的职务?” 又摇头。 还不对? 他怪了。 阿宁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定定地看着他。 “哦!原来是你心上人的名字!难怪天天挂在口边呢!” “啊~~~~”阿宁彻底蔫了,十分丧气地趴在茶桌上。 辛丑憋着坏笑戳了戳她,这回终于正经起来:“我知道了,是我的心上人?” 阿宁乍然倒抽了一口冷气进肚子,飞快一下握住他的手,满脸都是惊喜。 还真被他猜对了! 于是他又接着向下捋,“你连我的名字都不肯先说,偏偏要先说关于她的事,证明你俩的关系应该不错?” 阿宁点点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这是什么意思?”他苦恼地看着她,“这我可看不懂了,你是说她很能明白你的想法,还是你很能明白她?……或许,你是想说你俩是知己好友?” 第四十九章 病危 阿宁迟疑了一下后,摆出的却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表情。 这回看来是猜偏了。 算了,不猜了。 “不忙,反正你马上就能开口说话了,到时候再事无俱细的告诉我也行。你瞧你,”辛丑轻轻探出手来,凑到了她的嘴边,“又吃得满嘴都是渣。” 手指轻轻扫过她的嘴角,触碰到的时候,那个许久不曾出现在他梦里的声音居然又再度响起:“阿月,快离开这里,快离开魙境,阿月……阿月……” 难不成只要碰触到她的脸,便能听到那个声音? 虽然不确认,不过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他还是一把捧住了阿宁的脸。 但这一回,却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那个兜动人心的声音,不再有谁隔着遥远的距离呼喊着什么。 反倒是阿宁,一时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蓦然瞪大了眼睛,无辜地望来望去,颊边还隐约发烫。 他失望地松开了手。 转而又问:“我问你,我是不是叫阿月?” 阿宁的眼睛眨得飞快,不像是否认,但也绝对不是承认。 他于是飞快反应过来,“哦,我问错了,应该这样问你,我的名字里是不是有个月字?” 阿宁这下终于点头了,“对,对!” 很好,连“对”字都能说了,进步的还挺快。 他一面欢喜,一面又问:“但是叫我阿月的人并不多,对不对?” “对!” “我的心上人也叫我阿月?” “对!”激动得阿宁甚至拍桌鼓掌起来! 吓得他立马按住了她,并提醒道:“你小声一点,不能叫别人发现了你。” 有了这点可喜的进步,他顿时得意起来,接着又问:“助教就是那个关押起来的女犯对不对?你想让我去救的,其实是我自己的心上人,对不对?” “啊……不,不……”叫他看不明白的是,阿宁在听见他这番表述以后居然摇手否认起来。 吓得他立马反省。 难不成自己又想岔了? “好,你别着急,”他只好很有耐心地缓和她道:“不是就不是。你别着急,已经快了,你马上就能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就在他以为人生的转机终于就快要来临时,却没想到,另一个意外竟先找上了他。 意外来自宋王府。 当他被加急的鹿车请到宋王府时,里头已然哭作一团。 听说不日前陛下亲自下旨,为安芸郡主与随司礼赐了婚。 他俩早就指腹为婚这件事,辛丑也是后来才听人说起的。 想到那天随大人竟然亲眼撞见他和自己的未婚妻纠缠不清,而自己仍能全身而退,想想都福大命大。 如今却又再度搅进郡主生活的四周,他心里的不安感真是说不出的突兀。 这里可是权贵之邸,随清如今又是陛下眼前的大红人,只要稍有差池,别说活着出魙境了,能不能活着回到乐坊都是未知。被侍人带进郡主的香闺前,他不禁想道。 “小人拜见王爷、王妃。” 他自是依礼谒见,可高座上的二人对他却是一片不屑,就好像在看什么浊沟里的秽物一般,飞快就将眼神躲开了。 同屋里,随清也在,瞪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杀意。 “要不是为了芸妹,我断不会允许你这种泠人踏进这香闺。”随清摸着腰间的喜神玉牌说道。 玉牌上雕着一头蝙蝠。 既然如此看不起泠人,那又何必特意请他过来? 他心头有气,却又碍着身份,不可能当场发作,只好生硬地咽进腹中,故作低声下气地问道:“参见随大人,不知今日各位召小人前来所谓何事?” 随清仍旧面含杀气地瞪着他,此时却是宋王妃主动开了口,“有一个人想见你一面。” “是谁?” “你看见便会明白了。为了你,她这些日子茶饭不思,终日神思昏昏,已经病入膏肓,要不是为了保全她一条小命,我是绝不会允许你来见她的。” 原来是安芸郡主出事了! 又是那个祸星。对于这种纠缠不清的女人,他心里实在腾不出多余的怜悯与好感。 他们这才见过几面,交谈过几句?她如今便为了他闹出这么大的笑话,不但叫父母脸上无颜,还让未婚夫白白背上辱名,叫两家之间生出无端的嫌隙。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岂不是白白拖累了他吗? 真是既荒唐又幼稚,还盲目,不顾人死活! 心头纵然对这位郡主责难不停,可当侍人为他揭开帘子,他一看到那张几无血色的脸,顿时也就心软了。 “你来了?终于来了,我还以为我等不到你了。”她朝他伸出手,当着大家的面,“看吧,还是病了好用,病了大家就不会骂我了,想要见的人也能见到了,多谢你,特意赶来送我一程。” 随清冷冷的目光射来,令辛丑立马感到有如芒刺在背。 他想了一想,接着,竟然双膝一折。 如今眼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为了活命,折腰便折腰吧,非要用些法子,方能叫这丫头死心。只有这丫头彻底死心,他才能活着回去。 如此想着,他竟然伏首以跪拜之姿爬向了她的床。 “不要跪,不许你跪!你快点站起来!辛丑!”安芸吓得大声呼喊起来,嗓音十分沙哑。 他却仍然固执地爬到了她身边。 接着,又行了大拜礼,目光始终不敢看她,“小人辛丑,见过郡主。” “为何连你也这样!”安芸气急败坏起来,但因为实在没什么力气,所以就连苛责都显得有气无力,“正是这该死的尊卑有别,才将我害到这般田地,为什么只有男人才能光明正大地看美人,为什么只有男人才有资格正大光明地追求心仪之人,为什么男人就可以三妻四妾,而我想嫁我喜欢的良人却要受陛下约束?” “住嘴,休得口出狂言!”宋王听罢,当场烈声喝斥,模样又气又慌,“你真是被惯坏了,才生出这样的疯性!” “我没疯!为何长姐就不能作陛下?她不知要比现在的陛下——” “住嘴!”吓得辛丑连忙大声打断她道:“郡主三思,有些话说了就是连累至亲的重罪!” 她却狠狠瞪了他一眼,“就连你也这样想?哼!但我不是你们,我可不怕死!” “我怕!”辛丑伏低在地,又恳切地说道:“而且怕得要死!圣人常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在连远游都是过错,更何况成为招灾引难的祸害?你就算自己不怕死,也不要连累我们!” “辛丑,没想到你也是这种人!”安芸苦笑开,用一种不可思议又十分失望的眼神看着他。 而他却始终低着头,不敢与之对视。 第五十章 “小人不过只是一介泠人。”辛丑且道:“既怕死又贪慕荣华,但小人自认这样活着并没错,小人只想好好活下去,郡主的一番心意,小人实在愧不敢当。” “你骗人,你不是这样的,你不是这样的!”安芸郡主生起气来,重重地拍打起床沿,又疼得哇哇大哭,旁边的嬷嬷看见,立马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殿下有病在身,还很虚弱,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小人罪该万死!一切皆是小人之过,还望郡主恕罪。”一下接着一下,他将脑袋重重地叩在地上,没过多久,地上便显出了浅浅的血印子。 “行了!”最终还是宋王妃体恤,出声叫停,“把人拖下去,别弄脏了安芸的卧处。” 直到走出院子,耳边犹能听到安芸郡主痛哭的声音。 但明眼人都知道,她这是因为不甘心,因为羞愤,才会哭得这样溃不成军。 悲伤的人,一旦对谁生起气来,悲伤也就淡了。 “郡主应该没事了。”告退前,他对随清说道:“但此事多少与小人有关,还望大人恕罪。” 随清表情苦恼地摇摇头。 “若无他事,小人——” “你先等一等。” “如何?” 随清先是抿了一下嘴,接着才说道:“你今天为了安芸,愿意放下颜面,做到这种份上,真令人吃惊。无论如何,你也算救了她一命,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而我一向有恩必报。”顿了一顿,扫了他一眼,才又说道:“听本官一句劝,你常使的那一套剑招,以后不要再用了。” “为何?” 他心下一冷,吃不透对方眼神下莫名隐藏的心思与眉角边淡然的杀意到底是谓何事。 难道是这套剑招本身就有古怪? 随清并没有说明,嘴角轻提,很是不屑地笑开,“想活命就少问。”说完,掉首而去。 只留下他站在原地莫名其妙,“……是,多谢大人提点。” 想到事有蹊跷,回到住所,趁四下无人,他立马召出阿宁,抓起她的手便问:“我问你,我现在所使的剑法到底是谁教的?” “啊?”阿宁一脸惊讶。 他镇了镇神,知道以阿宁的小脑袋,光问是问不出答案的,必须拐着弯地启示,“我这剑法,是不是助教救的?” 阿宁认真地点点头。 他抿了一下嘴,“助教也是魙境中人?” 阿宁眨眨眼,却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仿佛只要问到有关他心上人的具体事情,阿宁就不敢轻易吐露实话。 他突然一把抱住她的小脑袋,想要再次通过这种方式,听上一次听到的声音。 可是没有。 空空如也。 他失望了,将泛红的额头轻轻地搁在了对方的额头上,在心里焦急地自问:“为什么这一回什么都听不见了?‘助教’到底是谁?我又到底是谁?我到底要到哪里才能找到答案?” “阿月……阿月……” 吓他一跳。 对方居然有回应了! “你就是助教,你现在在哪儿?阿宁想要救你,可我已经……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声音断断续续,但仍能分辨,“快离开魙境,你的家乡在冥界,去找大司巫,让他送你回去……” “你到底在哪里?我要如何才能找到你?” 他用力地问,但耳朵里已经接收不到任何声音了。 松开阿宁,他不禁问:“她经常这样和你联结吗?” 阿宁只是难过地撅着嘴,并没有回答。 他知道了,是想通了,一定是对方有交代,所以只要一问到与她相关的事情,阿宁便不敢擅自吐露。 “好,我不为难你了,我只问你关于我自己的事,我是冥界的人,你也是,但她不是,对不对?” “嗯!”阿宁如实地点点头。 果然如此。 又问,“我如果想要离开这里,就必须去大司巫,但大司巫未必肯帮我一个外人的忙,除非他也认得助教,你觉得我去求他老人家有用吗?” “有用!”阿宁飞快地笑开来。 他点点头,“她果然就是长公主!原来你所画的那个监牢是在帝陵!” “嗯?我……我都……”阿宁耳里惊呆了。 他冷声一笑,表情微微有些得意,“你别紧张,关于她的事情你并没有多吐露半个字,并不算违背了和她的约定。” “啊!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叹了口气,“你想告诉我,她之前封住你的舌头,就是怕我贸然跑去救她……对了,按大司巫留给我的线索,也许我的记忆会丢失也是拜她所赐吧?” “啊啊!不可……危、危险!”阿宁一面摇头,一边摊开臂膀,作出一副不准他前去救人的模样。 他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你不必担心,如今眼下,我对她的记忆还很单薄,就凭这点回忆,并不足以令我以身犯险,再说了,帝陵那种地方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关于助教的身份,虽然他心里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可当阿宁完全解封那日,将一切故事告诉他之间,他才知道事情竟然复杂如斯。 “当初落入魙境,我们三人竟然都没事,助教对此也很惊讶。她是最先醒来的,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公子留在她身边绝不安全,于是就用术法拿走了公子的记忆,又用小玉人为我转生,免得其他魔修罗把我当成上好的炼丹药材吃了。助教还要我好好保护公子,却又怕我说漏了嘴,这才封住了我的舌头。” 有关这些,光是听她说起,脑海里并无半分印象,很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基本上没有半点真实感。 “所以你才一直暗中保护我?” 阿宁突然面有愧色,“不是的,我并没有一直保护你,否则也就不会一个不慎害你被人卖到这里头了。那些日子,因为水土不服,我一直病病殃殃的,都自顾不暇了,自然也就难以保护公子。” 辛丑却是安慰她道:“没事啊,我在教坊也一样过得很好,纵然身份卑下,却也有吃有穿,无灾无疾。倒是你,身为一介靠吸食地气为生的小山精,从冥界陡然来到魙境,两地地气相隔甚大,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阿宁嘟起嘴拼命点头,“刚开始我真是到哪里都不习惯,尤其是这幅皮囊,隐身后一点都不方便,每回进入监牢去见助教……对了公子,助教千交代万交代,她要你千万不要去找她,她希望你能马上回到冥界去。你还是听她的话,快些走吧。” “走?”倒是也在他的权衡之中,于是又问:“那你呢?随我走吧?” 阿宁却是摇头,脸上有些阴郁的味道,“不了,我不走。” “你想要留下来陪她?”他微微有些意外。 阿宁点点头,“除了公子,我最喜欢的便是助教了。公子回了冥界,还有许多亲人好友,但我若是随你走了,助教便真的无依无靠了。” 他轻轻一笑,突然好奇起来,“能让你如此忠心,她究竟生得好不好看?” “好看啊。”她也笑开,“不然依公子的狡诈又怎会看上她呢?” 狡……狡诈? 他不禁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