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出了瑜洲城城门口再往前走上一截,横跨过湍急的南江,一眼就能认出一座名曰沭凤的矮山。这山的模样中规中矩,不能说大,也算不上小,里面五脏倒是齐全得很。只是山林里面总是乌黑一片,在夏日正午的日光下也是阴森森的,隐约传出一股动物尸体高度腐烂的腥臭味,令人作呕,进去打猎的人寥寥无几。 夏末秋初,天空高高悬着一颗通红的太阳,四处都是毒辣的热气,唯有沭凤山周围照旧是一块纳凉的宝地。几位在瑜洲城郊外常住的白发老人前几天谈好了日子,约着今天下午同去南江钓鱼。 明明才刚过夏天,高温还未完全退去,沭凤山外却已是阴风阵阵,凛冽的西北风在干枯的灌木丛里四处游走,留下一地散落纷飞的黄叶。 余承已经将近七老八十了,在瑜洲城里住了一辈子,临了快死了才搬到郊外,享受来之不易的清闲日子。 “金大哥。” 余承右手紧紧攥着鱼竿,跟身边嘴角叼着根烟屁股的男人说话,细长的竹竿握着滑溜溜的,几次都差点卷着浪花淹没了堤岸。 “你说这沭凤山里面,有没有妖?” 金善不耐烦地挑眉:“钓鱼就好好钓,别成天琢磨有的没的。” 说着,他手中的长竿猛地一动,金善惊喜道:“快,有鱼上钩了!” 金善和江水里那个不明生物僵持了好几个时辰,终于将它的脑袋掀出了水面。 余承站在一边看得心急,匆忙随手抛下自己的竿,一路小跑过来瞧热闹。 这一瞧可不得了了,抹了抹满额头的冷汗,余承指着那歪歪扭扭挥舞着长尾的不明活物,小声嗫嚅到:“金哥,这难不成是……是妖?” 金善也吓了一跳,若不是自己老当益壮,还剩些余力,恐怕今日就要被这东西硬生生卷进江里,命丧黄泉了。 白离浑浑噩噩地在沭凤山里待了整整五百年。从初始对人间凡物的憧憬好奇,再到后来的厌倦和憎恶,也花费了她整整五百年。 今日碰巧贪玩从林里出来,刚进了南江水里准备入睡,迷迷糊糊的梦间竟被一介凡人用生着铁锈的破鱼钩轻易钓了上来。 许是打击太大,白离甩了甩尾巴,在一团刺眼的白光里幻化出了人形,而面前杵着的那两个人,眼神已呆滞无光,纹丝不动了。 随手掐了个诀,清除干净他们俩的有关记忆,白离捂嘴打了个哈欠,大摇大摆乘风回了沭凤山。 这里被她的死敌下了结界。 同为洪荒时期存活下的巨神,白离从神界的青火凤退步到凡界的一尾锦鲤,地位可谓是跌了一个大跟头;她那死敌,却一步步化成了冰山峭壁上一株白雪莲,浑身沐浴着圣光,就差没在脸上明晃晃写了“高冷”两个字。 白离越想越气,忍不住跺了跺脚,震得整座山都颤巍巍地发抖。小地仙音儿吓得从泥里钻出来个脑袋,小心翼翼朝她脸上看了看,试图揣摩圣意。 他道:“殿下,今天南江又被人偷袭了,据说一对老头子在水里逮到了一条巨型娃娃鱼,此时应在大摆筵席庆祝了。” “娃娃鱼?”白离仰头朝天,一时无语凝噎,“都瞎了眼吗,那分明是条锦鲤!” 第一节 “上好的红颜醉,买一瓶送胭脂一盒!” 嘹亮尖锐的吆喝声在长安街上来回游荡,天边孤鸟掠过云间,簌簌发响,不少年轻女孩围聚在摊边,时不时互相嬉笑打闹。 虽是一片暖景,我却没多花心思去看。这里我总共来过五趟,算得上是一百年一趟,够我熟识了。 “红颜醉,来一壶。” 随手丢了一把碎银,看着银子在歪歪扭扭摇晃着的旧木桌上翻滚,找了个稍微结实点的椅子,吊儿郎当地翘腿坐了下来。 那摊主与我早已相识,赶忙凑上前来,弓腰问道:“姑娘,这红颜醉不巧刚卖完了,可否换一品种?” “也行,”我一向好说话,“依你吧。” “好好好。” 摊主捋了捋下巴处白花花的长须,面上笑得谄媚讨好。 约莫一刻钟左右,一位面相陌生的店小二双手端了一壶酒水,左摇右晃地摆着身子走了过来。我看他四肢僵硬,面色苍白,也没多想,只想这小二近日莫非染上了风寒。 轻轻拔开盖,朝里面嗅了嗅。 是一股雨后花蕊的清香,不知怎的,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了那朵雪莲的模样。 怕是想他想疯魔了。 我摇了摇头,将酒一饮而尽。 再次苏醒,天已经黑了。 我半天睁不开眼,只能隐约看到近处一片灰色,头昏脑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后才发觉,自己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已经缺失不见了,只剩下深深见骨的眼窝。 喉咙里又是一阵撕裂的疼,嘴里像是被强硬灌了一把灼热的铁水,口腔内部烫得泛白,嘴角止不住地往外渗着鲜血,每一次咳嗽都能呕出一大颗半结团的血块,散发着难闻的腥气。 我双手撑地,半断的左手腕不听话地弯曲着,仅仅是试图站起来这件小事,如今也显得万分艰难。我舌尖紧紧抵住上牙,低吼了一声。我以为眼泪会止不住地流过脸颊,但又慢慢反应过来,从今以后,我都没有眼睛了。 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一向强势高傲的自己会沦落到这番惨绝人寰的下场。 不过是因为锦鲤的好运全聚集在眼睛里而已。 我濒死前隐约听见一个陌生低沉的男声,但垂落的头已然抬不起来了。 最后一眼所见的,是回忆中热哄哄的上仙界。 我缓缓闭上了眼,准备接受结束。 可身体不但没有失去机能,所有遭受的痛苦一下子在一束刺眼的白光中消逝了。 我呆愣地伸手摸了摸眼睛,那里如今环绕着一条轻薄细长的白纱,周围虽看得仍不甚清楚,也够我满足的了。 救我的人站在一旁,冷冷发问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与玄阳阁闹得如此不愉快。” 我皱眉,回他到:“玄阳阁,是什么东西?” 他好生讶异地挑眉,没再逼问,只告诫我说这伤势太大,需要静养。 我问他:“你既费力救下了我,却又这么抛下我要走,为何?” 他沉默着不说话,我仔细眯着眼,这才看清一道疤横穿过他的半边左脸。 我即刻联想到了诸神中有一族类,脸生来可怖。我虽从未与那一族人见过面,也在别的神仙嘴中听闻过几回,都对他们神通广大的能力赞不绝口。 我倒吸一口凉气:“莫非你也是洪荒后人。” 他轻轻颔首,眼里带着桀骜不驯的贵气,突然问道:“也?” 这回轮到我点头。 “我是洪荒时期不论山里的青火凤,因触犯天条被驱逐,如今被贬,沦落为凡间一条鲤鱼。”我有些尴尬地干笑着,“又差点没了眼睛,命丧黄泉。”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向我作揖道:“姑娘不如随在下同去苍城一趟,那里有助你重新飞升的宝物。” 我思索半天,想来也无妨,反正大不了就再丢人现眼一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