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井古镇简介(一) 说到黑井,总有人爱说,这是一个被时代遗忘的地方 我觉得,不太准确。 时代从不曾遗忘任何地方、任何人 因为,不管它如何变迁,我们一直行走其间 我认为 最善于遗忘的,其实是我们自己 不忘来时路 多么的简单,又多么的不容易! 既然提起黑井,就不能不说说武家大院 武家——那是只存在于历史与传说中 充满着勇气与运气、阴谋与阳谋、矛盾与冲突、历史与传说的家族 是黑井众多传奇中浓墨重彩的一个 本书的作者——我,就来自这个家族中 作为一个至今还在人生道路上迷茫行进的痴人 那些近乎于传奇的故事 给予我,在这个世界上勇敢走下去的勇气 给予我,不在世俗眼光前低头的骄傲 这本书的初稿原是关于“武家” 思来想去 最后还是写作了“文家” 个中原因不作细说 文学,只有在脱离现实充分发挥想象的过程中,才能找寻其魅力 所以 回忆也好、传说也罢、杜撰也行 让我们放任想象力无限发散 回到过去 一探究竟吧! 第一章 蓁蓁出阁 晌午刚过,叶蓁蓁(zhen,zhen)坐在窗前兀自梳理着垂下的几缕头发,反反复复的梳理中,发束沿着玲珑身段乖乖地贴服在鹅黄衣襟上一路垂向膝下。 衣领用红线绣着芙蓉小花样式,翠绿琉璃珠点缀其间,衬得雪白脖颈愈发显出盈盈玉立姿态。 “吱呀......”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束强烈光线突然照进原本有些昏暗地房间。 她像从梦中唤醒一般,猛然抬进头看向门口,迎着光仔细分辨清楚来者,只见小妹叶薿薿(ni,ni)扶着叶老娘缓步走了进来。 叶老娘怯怯喊道:“蓁儿......”这一声略显苍老的呼唤,似一盆水浇灭了她眼中转瞬间亮起地星火。 “娘......小妹......” “姐姐,接亲的轿夫们在楼下吃着糖茶、点心,咱们上来给你梳洗打扮,可不敢耽误了时辰。”薿薿一边说着,一边不紧不慢地接过姐姐手中的木梳,开始给蓁蓁梳理头发。 蓁蓁是玉色鹅蛋圆脸,额头饱满,配上浓密地头发,生就一副诗书人家端庄小姐模样。 她父亲原是道光年间的秀才,家道中落后守着些许祖产过活。叶家生活虽算不上富足,亦能在平淡中守得读书人的风骨,加之叶先生人品贵重,很得文家老太爷赏识,便请到烟溪书院教书。 蓁蓁自小得父亲教习,诗书礼仪无一不通,有道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眉目之间自然透露出几分从容不迫。 若论容貌及才华,自然是才华占了上峰,又因为这几分才华气质为她本来就端丽地容貌再增色不少。 “蓁儿,你爹走得早,娘没本事......你千万莫怪娘委屈了你啊!”叶老娘掩面,泣不成声道:“娘总想着,虽是做小,但那文家好歹也算是有头脸的人家。你嫁过去吃穿是不愁了,再多少熬些年月,待有个一儿半女的,下半生也就有指望了......做女人,都是命啊......” 蓁蓁无神地双眼望向窗外,杏眼中的暮色与窗外灰灰地天空似乎融为了一体,皆是了无趣味地黯淡,答道:“娘......我明白!”。 是啊!不认命又如何? 谁不曾有过美丽地憧憬?憧憬为他披上红盖头嫁作人妇,执子之手!然而,身为长姐,父亲去世后母亲小妹如何生活?欠下的债务又如何面对? 已经过去的三个不眠之夜,他,在窗外守候......罢了!一切,都是命,认了...... 嫁衣是桃粉色斜襟缎长袄,缎面在不甚明亮的屋子中高调地炫耀着它的光鲜,上绣大朵芙蓉花并蝙蝠石榴滚边图样,取吉祥寓意“富贵荣华、多子多福”。 叶老娘小心翼翼为女儿披上后,开始仔细整理着衣带环佩,说道:“蓁儿,文家家大业大,自不比我们小门小户的,过去以后为娘再无所求,你一切以小心为上,谨言慎行才是。万不可得罪主家、主家娘子,为人妾室不求多显贵,安稳度日才好啊......” “嗯......” 叶老娘自顾自地唠叨着,自然没有注意蓁蓁眼眶已经微微泛红,未施粉黛地苍白面容也随之泛起红晕。 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自小不知道扮过多少次靖文哥哥的新娘,今日终于穿上了嫁衣却是为他人。 粉色绸缎的光鲜映衬出新嫁娘的娇艳,却也张扬地提醒着她为人妾室才是她今后该有的身份。 能有今日,只因为文家老爷娶妻纳妾多年,育有八女却无一子嗣承继香火。主家娘子方才出头,以高价聘礼寻一身家清白地女子娶回去生孩子。 高价聘礼,又恰好可以解了叶家眼前的困局,经叶老娘和媒婆两下里商讨合计,就算是把事儿定了下来。 靖文哥哥知道后,在窗外守了三夜,只为问蓁蓁一个究竟,可是,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深秋的早晚,已经微微有些凉意,隔着窗棂,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看过了多少时日,从星斗满天直到天边快要渐渐亮起。 “蓁儿,你是不愿意的,是吗?”他的衣衫被露水沾染带着湿意,青色的下巴倔强的抬起,说道:“给我些时日,定能拼出一番天地,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些许时日是多少时日呢? 自从爹爹去世,一半依靠亲戚接济一半依靠母亲零碎活计贴补。近年生计越发艰难,母亲又积劳成疾汤药不断,欠下债务越来越多,再下去将借无可借。 妹妹日渐长大,父亲走前再三嘱咐虽无子嗣,也要严守诗书传家的家训,妹妹不论是请先生还是进书院,又是一笔大开销,该如何是好呢? 这时,文家老爷娶妾,洽好如同饥寒交迫时得来的一碗冷粥,好与不好、愿或不愿,已然不重要。 可是,这些话说出口了又如何?除了徒增烦恼。 “靖文哥哥.......”蓁蓁将自己的半边脸藏在了窗扇后,她怕见那双明亮地眼,浓浓剑眉下那双眼总是深邃得如古井一般,她哽咽着说道:“我......知道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 “我就知道你是不愿意的,明天我就去找叶娘娘说。我要娶你,我无论如何都会挣够钱来娶你,你一定等我” “不........”这一个不字,让时间停了下来,过了许久、许久,她接着说:“靖文哥哥,你忘记我吧!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现在你不会明白......但是,这样做,是我自己愿意的。对不住.......你,莫怨我........” 语言间,石板路尽头不知道是谁家窗户“咯吱”一声响,怕是出早工的人家起床了。 蓁蓁吓了一跳便忽的合上了窗,转身背靠在窗上心头起起伏伏一陈狂跳,眼泪也禁不住了。 哭着哭着,她累了......坐在地下,抱着膝盖,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睡去。 那扇窗外的人,亦不知站了多久,不知何时离开。 一切,结束得如此突兀,人生往往就是这样,你觉得一辈子无法割舍的,总是突然就完结了,无奈之下地接受,也就成了理所当然。 “姐,你好漂亮.......娘,我以后出嫁也要像姐姐一样,穿这么漂亮的裙袄”薿薿娇憨的拽着姐姐衣袖一角撒着娇,甜笑嫣然,吃吃地笑声把蓁蓁从回忆中抓回到现实。 “唉.......”叶老娘张口想要训斥自己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女,转念一想到蓁蓁,不由得泪水簌簌滚落,最终责备化作了一声轻叹。 “娘,您别难过。文家虽是大户,我以礼待人,不逾越本份,人自当以礼待我。那主家娘子既作主讨了我去,我自当事事以她为尊,想来也不会为难于我。往后,娘在家艰难度日,教养小妹,待来日小妹觅得良婿,也不枉费我今日.......”说罢,母女抱头又哭了一场。 第二章 天黑过门 自古妻与妾都是尊卑分明。 是妾,轿子进的就是侧门而非正门,嫁衣颜色也是娇艳地桃粉,娶妻时那满天满地正红是不会有了,只有房间里面那一对燃烧跳动着地红烛和被蜡烛映红的脸。 对于这些蓁蓁是不甚在意,人就是这样吧!所有的不甘、遗憾或是失落都是来源于有所期待,没有期待反而容易淡然面对。 一顶软轿,在日暮前把人送到了文家,悄无声息地沿着曲曲折折的石板路,走过的都是熟悉的巷子,不长一段路,感觉走了许久,到家天已经黑了下来。一路从后门进了家去,在后院落轿,便有老嬷嬷来接应。 “姑娘,一路上辛苦了!”说话间,已有一双手伸过来扶住蓁蓁,把人搀下了轿。 “谢过,嬷嬷!”蓁蓁抬头看了看,只见几位小脚嬷嬷清一色着枣棕色素缎夹袄,手中攥着各色手帕,各人脸上略带着几分笑意,眼光却四处打量着这位新来的姨太。 “姑娘,后厅略坐一坐,吃口茶。”为首的嬷嬷站了出来,说道:“老太太、太太、小姐们此时正在用晚饭,先生前日省城应酬去了,临去前说家中一切由太太安排,请姑娘稍坐片刻,待我去回了老太太、太太,再请姑娘去敬茶”说罢,转身便去了。 蓁蓁由人引着坐定,就有小丫头端了茶水上来。天青冰裂纹样茶碗造型恬净,茶是新岁的铁观音,啜一口茶,四处环视屋中摆设,聪明如她自然看出主人家不愿意显山露水的低调,但是一花一草、桌椅陈设得精致典雅又让人不敢造次。 刚才嬷嬷们称呼的“先生、太太、小姐、应酬”皆是新式名词,虽然自己也读过不少书,戏文中高门显户也听过许多,但真来到这样的地方,满眼皆是自己未见未闻之精巧细致,难免感觉到局促不安,生怕一点错漏被下人看去成为笑话。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刚才那位老嬷嬷又踮着小脚缓缓走来,说道:“姑娘,请跟随我去见过老太太、太太、各位小姐吧” 顺着廊下七弯八拐转过三进院子,走过之处皆是隔五步就挂着一个洋纸糊的灯笼。 大门往里的头两进院子是两层的走马转角楼,窗户有的开着有的闭着,灯火或明或暗,灯火映衬出窗户的轮廓流畅而层次分明,像是一出出正在上演的皮影戏。 小时候听父亲说过,那些窗都是专门从剑川请来大师傅亲自雕刻而成,单那一扇窗户的价格也够自家吃上一个月,这一路走过,究竟有多少扇也是数不清楚了。 这富贵,不是她亲眼见过,又如何信得? 待进到第三进院子,最是气派讲究。 主楼足足建成了三层,比衙门还要高出一层,依山而建实打实的成就了俯瞰全镇的气势。每一层楼都点着一圈灯笼,在黑暗中勾勒出整个建筑的轮廓,轮廓边缘凌空挑出,檐口像极了善舞地水袖,干净利落抛向空中去。 走近了看,楼梯下歪着一个半大丫头,泥金地圆脸盘用红头绳扎出两个冲天辫,手里正抚弄着一只绿眼睛的长毛波斯猫。 这丫头一双吊梢眼瞥了来人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陈嬷嬷,让我好等!老太太今晚多进了一碗莲子银耳粥,说是要找点乐子打发打发消消食儿,太太便命人唤了喜福社的来唱花灯。现在,都过去戏台那边了,老太太命我来把嘀嘀抱去,顺便等着你们来了,带你们一并过去呢!” 说话间,只听见左边院子热闹声一起,鼓点也打了起来。 “呀!都开始了,赶紧走吧......” 主楼的左边又是一进跨院,地盘比前边三进院子要略小一圈,细看别致之处却又是更胜一筹。 东西南三面依旧是两层的走马转角楼,窗扇满面镂空雕刻,显然较外面所见更耗费功夫,糊上了牙白地上好棉纸,棉纸的映衬下雕刻人物花鸟跃然眼前,有几分工笔画的意趣。 檐廊下放着几个青花瓷盆,分别种上梅兰菊,打理修剪得宜,平添了许多生机。 奇的是,北面两层小楼向院心中凸出,一层就是个小戏台,这样的格局却是从未见过。 此时,戏班子已经在台上唱了起来,二楼窗户看进去热热闹闹一群神仙般地女儿家正在嬉笑斗牌。 蓁蓁不觉看呆了,当真不是来到了神仙居所吗? 方知,刚才见到的不过是个小丫头,就穿戴得半点不输外头生意人家的小姐,几乎就错认了。自己这番穿戴原以为已算上得了台面,可如今才进院子见到一个丫头,心中已然暗自打鼓。 “姑娘.....”陈嬷嬷轻轻推了她一下,提醒道:“该去请安了”,说着伸手向戏台对面南边的厅堂点了点。 蓁蓁恍然回过神来,理了理衣衫,快步来到厅前站在门槛外站定。 “老太太、太太,叶姑娘来给您二位请安了!”陈嬷嬷满脸堆着笑,拱手站在厅里。 “嗯,来啦?”一个苍老地声音问 陈嬷嬷讪笑着回道:“是的,按照黄师傅算的时辰进了门。因老太太、太太、小姐们进晚饭,不敢扰了,在廊下候着呢!” “把人请进来吧!”幽幽传来了这个沉静似水地声音,声调轻柔却隐含着一种让人不敢造次地威严。 陈嬷嬷转身出来,引着蓁蓁迈过高高地门槛进了厅内,只见厅内摆设素净清雅,八仙桌上堆放着各种果品,墙上挂的是杨太真出浴图。 八仙桌两侧各置一张太师椅,右边坐的是一位精瘦身形老太太,银白头发用少见的翠绿玉簪在脑后挽成发髻。 老太太身着月白长衫,不见多余装饰,手中握着孩童拳头般大小的羊脂玉玩件。握在手中虽看不出样式,只凭垂下来用豆大的蜜蜡、玛瑙、绿玉髓串成坠子和翠绿流苏,也显出这并非是寻常物件。 左边坐着的是太太,银白色地窄脸庞光洁细嫩,头发家常样式挽起不着多余装饰,一眼竟看不出年纪。半新不旧地金丝万字滚边月白长衫罩一件满绣牡丹正红窄肩长褂,耳上佩的是米粒大金刚石耳钉在昏暗的房间中闪耀着,体态得宜端坐在堂中就显出了应有的气度。 往下首两侧分别摆放着椅子和茶案,左侧斜倚了一位年轻妇人,细长凤眼眼神柔媚,指甲是凤仙花染出的鲜艳欲滴,右手轻轻拨弄着茶碗盖子,若有似无看了过来。 “太太好眼光,这位妹妹真是位妙人儿........”说完,红唇微启轻轻啜了一口茶。 只见当场并无人应和这位妇人,蓁蓁一转念间大概猜到了这位妇人的来历,恐怕就是家中的那位姨娘。 她略顿了一顿,便越过妇人径直走上前来给老太太、太太见礼,柔声说道:“小女叶蓁蓁,给老太太、太太请安!礼数不到之处,请老太太、太太教导”。 “你父亲是叶显笙?”老太太语气轻柔地问。 “回老太太,是的!叶显笙正是家父” “嗯,你父亲是个有学问的先生,很得人敬重。想来你自小受教,定是有些学问的。不过,女子一生终究以夫君子女最为紧要......” “蓁蓁谨记老太太教诲.......” “妹妹为何总低着头呢?”太太看似不经心的一问,蓁蓁立时轻抬下颌,一双妙目怯生生地看向太太。 太太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蓁蓁,细细端详一番。 托婆子寻人时,婆子回说,看过许多家姑娘就数叶蓁蓁最为适宜。 太太便问,如何算得上适宜? 婆子说,这姑娘知书达礼、性情柔顺,虽没什么家世但也算得上知根底的清白人家。父亲去世家中只有母亲小妹,若不是因为她父亲去世,度日艰难,这样的姑娘嫁到个中等人家为人妻室也是可以的。现下债主都要上门了,才愿意不计较名份。这样的品貌,日后若能为文家诞下子嗣养在太太您膝下,也算是她的造化。 太太又问,照此说来姑娘人才定是出挑的,才让你如此夸赞了? 婆子回道,若论相貌与太太自然是无法相较,哪怕比家里那位姨娘也是不如。不过长相虽然算不上一流,才情品行却是有口皆碑。太太你想啊!论娇艳美貌家中这位姨娘也算得上一流,又有什么用处? 太太沉思片刻,是啊!婉贞来家中有些年头了,接连生出四个女儿,但四个女儿均不在读书、礼仪、女红上用心,这教养女儿的种种在族中已成笑柄,实在无一处配得上文家祖上恩科进士的荣耀。可见,这女儿家品行学识于相夫教子是有大大的干系。 一番思量,心中自有了主意,回过老太太、先生后,也就定了蓁蓁进门这一桩事情。 如今看厅中立着的这位叶姑娘,经过一番打扮,全然不见小户人家女儿的拘谨、小气。虽衣着不甚华丽,却正好符合了蓁蓁自幼读书熏陶出的淡雅气质。 鹅黄衣衫配上桃粉坎肩,落落大方地站定,女儿家娇柔淡然自然而然显露出来,自有一番动人之处。 难怪,婉贞都赞一声妙人儿,自然,世间女儿之美自然不止魅惑人心妩媚一种。 “妹妹,今日进了家门,大家一起伺候母亲、先生,我们姐妹之间自然是相互扶持!”太太嘴角轻扬,算是笑了一笑,说:“开始敬茶吧!” 蓁蓁小心翼翼依次为老太太、太太敬过茶后,再由陈嬷嬷引着一一见过婉贞姨娘和诸位小姐,这就算敬过茶了。 因先生不在家中,其后的种种仪式也就简单略过,也不用着急送回卧房,蓁蓁便在左侧椅子上坐定陪着看戏。 整晚,丫头嬷嬷们端茶、递烟、递果子糕饼、扇扇子的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台上咿咿呀呀唱个不停。虽然都是以前年节才有机会看到的戏文,但是今日,唱的什么似乎都是陪衬,蓁蓁无一时敢放松提着的一万个小心,就这么直陪到下半夜方才散了,陆续各自回房。 老太太、太太走后,陈嬷嬷唤来一个叫“小云”的丫头送蓁蓁回房休息,这就算进了门了。 这一夜很长,回到房中已没有什么精力多想,合衣卧下,一夜无话。 第三章 同境相怜 卧下不到一个时辰,天就快亮了。 小云开始准备伺候蓁蓁梳洗,一边忙着手中的活,一边叮嘱道。 “姨娘,家中晨昏定省是规矩,无一日敢耽搁。虽然老太太昨晚听戏晚,热闹了一夜,今日必定晚起。但是,规矩就是规矩,去得晚了,太太是要责罚” 姨娘!是啊,她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女儿家了,虽然连未来夫君都未见到。 蓁蓁只觉得,并非正妻,也就难免成为那个被挑选出来的新鲜玩意儿,装饰打扮一番后,拿到众人面前亮一亮相,然后放在一边。 她想得通透,既然有规矩,就照办吧! 此时,才认真地环视一遍这间屋子,应当是用心拾掇过,干干净净地。也不见什么华丽摆设,摆放的花草不缺,朝南有扇窗户,看出去正对着园子的月洞门,这里是二楼看出去几乎可以看见镇上大半的景致。 蓁蓁本就是不喜浮华之人,这样的布置也不觉潦草,还算是合她的心意。 “小云,你今年多大?来家中多少时日了?”蓁蓁一边梳头,一边问着。 “回姨娘,小云今年十二,是家生的丫头,自小就养在家中。爹爹是家中运盐马队的马夫,娘亲是厨娘”小云说着就低下了头,小小的身子缩在略有些宽大的粗棉布袍子中,婴儿肥的脸上红红两块皴皮,头低下去,扎在脑后的辫子就拖到了肩上。 “真好!你这样是可以常常见到自己的爹娘的。”说着,蓁蓁想到自己嫁入这样的深宅中,不知今后想见一次娘亲小妹会是何时?思虑中暗自神伤起来。 小云显然没有看出蓁蓁的心思,竟自嘤嘤哭了起来。 边哭边说:“姨娘,去年冬月里爹爹跟随马队运盐去昆明,半道遇上土匪。呜呜........人没了,娘亲也是一道去的,生死不知.......他们回来的人说,多半也是没了。” 说道哽咽之处,蓁蓁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小云毕竟年幼,一口气把自己的委屈和盘托出,絮絮叨叨地说:“爹娘在时,在家中也算有个倚靠。管家说我年纪小,干不了粗重活,就安排在太太处专门伺候花草,别的一应不管。今年,因有两盆洋水仙没在春节里开花,就说是我照管的不用心思,就罚........不.......就安排我待姨娘进门后专门伺候您,我......” 说到这里,小云猛的察觉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突然楞住,不敢再哭,也不敢再说,像一个小小的刺猬,因为犯错的紧张愈发缩紧了自己的小身体。 蓁蓁清楚知道文家娶自己进门就是为了续香火,而生儿育女这种事情又玄妙无比,有或没有,假使有了是儿是女?都不确定。 文家不缺女儿,一切都还未可知,看惯世事的下人们,谁又会把前途耽搁在一个“买”来的姨娘身上? 想想,她自己和小云又何尝不是一样,家中的一时变故,就将往后一切抛进了未知之中。 想到这些,不禁对小云生出了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惜。 “傻姑娘,别哭了........谁又没有几分伤心事呢?既然是这样,索性往后咱们一起,相互照应着过吧!” 小云不敢相信的睁大眼睛,看了又看。主仆两人,拥在一处,又哭了一场。 第四章 人心难测 待蓁蓁来到老太太住处,厅里面已经站了许多人。 一见她来,都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边聊边偷偷打量着,小云引着蓁蓁一一向大家见礼。 厅正中放着一张黑檀木镶大理石圆桌,此时太太还没有来,大家都站着,唯有一位钗环锦簇的美人儿坐在桌旁,端着一碗牛乳羹慢慢品尝,这一位自然就是婉贞姨娘了。 “妹妹,想来昨晚是累着了,怎么眼圈红红地?莫不是妹妹刚进门有什么不惯之处,想家哭的呢?”说话间,婉贞没有看蓁蓁一眼,似乎只专心地品尝着手中美味。 “谢谢姐姐关心,一切都好......”蓁蓁谦卑地答道。 “我原先就和太太说过,我这刚有了身子,为免老太太、先生操心只能好生留心养着。可妹妹进门这事估摸着怕是一天都不能耽误,不是?.......难为姐姐我,本想着能为妹妹好好操办一下......这么火急火燎地,姐姐也就心有余力不足了。有不周全的地方妹妹多担待,切莫怪罪才好.......”婉贞娇声婉转地说了这么一通,语言虽是谦谨,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些话却让听的人心中忐忑。 说完,她眉毛轻挑,一双黑玉般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蓁蓁。 “谢过姐姐!妹妹不懂事,让您费心了。”婉贞语言中的挑拨,蓁蓁听得懂,却不愿意回应,只淡淡地答了一句。 言语间,众人已然停下闲聊的工夫,分立在厅中,仿佛看热闹一般听着这两人一问一答。 此时,太太走了进来,一身淡绿常服头上随意簪着三朵新摘的茉莉,与婉贞的花团锦簇地浓艳装扮对比分明,不经意中便将一陈清新祥和之气带了进来。 大家纷纷向太太见礼,婉贞也慵懒地由丫头飞雪搀着起身行了个礼,便又自行坐下了。 太太对婉贞先于自己坐下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来到右侧坐下后,恬然问道:“身子可好?有身子的人昨晚本不该坐到那个时候,老太太难得的兴致,难为你了。” 婉贞清脆地答道:“太太费心了!妹妹挺好的,胡大夫说我这一胎怀得稳,和前几胎又不同,自怀上至今没让我受过半点苦头。看样子,多半是个男孩呢.......呵呵,听说怀男胎就是这样,怀女儿就不一样了,是吧?姐姐。” “妹妹好福气!如果真为文家诞下一儿,也算了了阖家上下的心愿,大功一件!听胡大夫说南洋来的燕窝安胎最好,明天我再让库房给你送些去。叶家妹妹现在也来了,以后家中姊妹又多一人,大家理应相互照应着,多为文家开枝散叶才是啊!” “谢过太太!叶家妹妹估计还不习惯昨家的规矩,加上那么急吼吼地进了门,想来也有诸多不适应。看今早眼睛通红地来给老太太请安,这不,先前我正在劝解妹妹呢!也怪我,身子重,匆忙间许多事情也不够周全” 婉贞这么排揎了一通,内里各种夹枪带棒太太心中自然明明白白,却也不屑与之多语言,只淡淡地看了蓁蓁一眼。 蓁蓁一时间不知如何辩解,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却生怕太太就此生了误会,心头一急脸颊憋得绯红。 其实,太太是何等通达世事之人,大户人家出来,自小便看惯了妻妾间勾心斗角的小把戏、小算计,又怎会看不透这唱的什么戏? 婉贞所言未必有一成是真,却拿定了蓁蓁初入家门不敢与其在言语上纠缠,这样的哑巴亏,蓁蓁愿与不愿,也只能自己咽下。 婉贞此次已经是怀的第五胎,又是男胎之相,素日已经开始试探着明里暗里的与太太较劲。 若要比家世,婉贞家世代经商也颇有些家底,虽是填房所生,却十分得父亲宠爱,太太家世代读书作官,自然不能其一般见识。 但人心难测,若日后真生下文家长子,以婉贞的品性自不甘居于人下。这也是太太着急让蓁蓁进门的原因,权衡之术不止于官家,约束深宅大院中的妾室、下人同样需要智慧。 太太端坐在堂上,只接过丫头端来的茶水略品了品。 这时,老太太的丫头福儿出来传话,说老太太昨晚睡的晚,今日就免了各位请安,请大家各自散了。 福儿说罢,太太缓缓起身告诉大家都散了吧! 然后缓步走到蓁蓁面前,柔声说:“听说花园里面的美人蕉开花了,随我一道去看看吧!” 第五章 美人蕉 从正厅出来,经过长廊就是江南样式的月洞门。 月洞门外面别有一番光明景致,宽敞地院子中一条蜿蜒地卵石步道通向水边八角亭。 人行至八角亭中,可以从近处看到碧绿池水中几条锦鲤摆着大尾巴游来游去,自得其乐。 太太走到栏杆边,侧身坐了下去,身体倚靠在栏杆上又略微向前探出去一点,右手捏着手帕抬到额头前面,挡住了照过来的晨光。 这是蓁蓁第一次这么近、这么细致的打量太太,活脱脱一幅戏本中的美人图。只是那美人从晕黄纸张黑线条中跳了出来,着上色,阳光再一照就生动起来。 太太回过头来,也端详起蓁蓁,嘴角牵起一丝笑意,说:“真真是最好年华,日头下看也是美的......” “太太,蓁儿当不起.......” “来......坐到我身边来。”太太轻轻招了招手,蓁蓁顺从的坐在一侧,太太指向前方,说:“你看,那边的花......对,就是那一丛” 蓁蓁顺着太太指的方向看去。 池子的另一端是一面墙,沿着墙边种了许多新奇植物,翠绿一排较高一些的枝桠叶片向四面伸展出去。 矮一些就是美人蕉,却是云南少见的品种,叶片宽大浓绿,从叶片中生出的花朵是大片红与黄交融混杂,各自星星点点在另一种色彩中寻得一丝出路,最后斑驳夹杂成一种和谐共生的美。 “这是双色鸳鸯?”蓁蓁试探着问了一句。 “嗯!”太太很意外蓁蓁能识得这珍稀品种,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之情,笑道:“这是先生前年从广州带回来的,据说不易得,我们这些地方很少有人识得” “蓁儿也只是在画报上看过一次......猜的。”蓁蓁想起,那时父亲还在世时,提起先生去广州的种种见闻、风土人情,父亲眼中闪出的光芒、向往,而现在,父亲再也看不到了....想到这些不禁又暗自神伤起来。 “那些高一点的,知道是什么吗?”太太又问。 “回太太,那似乎是桃树。” “对了一半”太太略顿了一下,接着说:“那是碧桃,不过还未到开花时节” “碧桃?”这与一般桃树有何不同?蓁蓁从未听过。 “是的。知道为什么是碧桃吗?” 蓁蓁轻轻摇了摇头,说:“不知” “寻常桃树,种在山地果园里,开花结果,繁衍生息自有它的道理。这碧桃,只开花,不结果,为了让它开出各种奇异花朵,匠人费尽心思。但是,不结果的树儿终究只能在这院子里供人赏玩罢了,这是宿命.......”太太说这话时,一阵轻风拂过,手中的手帕随风飘逸,阳光透过飘动的手帕与手指间隙投射到脸上明明灭灭,她若有所思地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太太,蓁儿明白.......若没有太太的扶持,叶家现下恐已经度不过难关。太太的恩情,蓁儿永生难忘,定是要报答的。”说话间,她已经匍匐在太太面前。 “妹妹,外人看这富贵人家,享不尽的荣华。日子长了,有些难,还要你慢慢体会。总之,以后咱们相互体贴着过罢了......”说着,太太示意丫头丽儿把蓁蓁搀扶到一边坐下,接着说:“女儿家,很多时候不得不认命,但是,认下的命是好是坏,自己还是可以挣一挣的” “谢太太教诲,蓁儿记住了.......” 丽儿、景儿送上了刚沏好的龙井,另备下新制的龙眼酥,蓁蓁陪着太太在八角亭中坐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 晨光和煦中,微风轻轻拂过碧桃叶,撩拨着几杆翠竹,好一派悠闲景致。 此时的蓁蓁,认真回味着太太那些话。 是啊! “认下的命是好是坏,自己还是可以挣一挣的........” 第六章 婉贞姨娘 婉贞自老太太处回到自己院中,一进院,洽好撞见小丫头忆雪窝在门扇一角打着瞌睡。 想是昨晚大家都睡得晚,便趁着婉贞去老太太处请安的空闲,在此偷闲呢..... 婉贞眉头一皱,好个清闲的差事......... 她想到自己顶个大肚子,夜里睡得再不安稳,还是得忍着身体的种种不适,还是得日日早起陪着一副笑脸去请安、见礼。 又想到天天必须对着太太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陪上小心,实在烦闷不已,不觉无名之火涌上心头。顺手便将手中折扇掷将出去,“啪”一声正中忆雪额头,折扇打中的地方立时红了枣子大小的一片。 忆雪猛地醒过神来,看清楚原来是主人在发火,慌忙爬到跟前低头跪下,连声陪着不是。 婉贞话也不说,自个儿生着气回屋里去了。 飞雪低头嘱咐道:“懒丫头,姨娘心中不爽快,今儿还不勤快伺候着,敢在这偷懒,仔细你的皮!快去把安胎药热了端来。” 说完飞雪赶忙就跟进屋子里去,垂首低声慢语地安抚道:“您千万顾着自己身子,动气不值当。我让那懒丫头速去把安胎药端了来,我的主子娘,您可得好生养着。这往后的可都指望着呢.......” 婉贞不语不言,蜷坐在圈椅上,呼吸有些急促。 她从外面回来似乎一下就变成了另一个人,除去外头的玲珑热络后,那口绷在胸口的气像是被抽走。 整个身体被昂贵绸缎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见她三两下解开领扣露出一截藕白色地脖颈,大口的呼吸起来,这才让急于想要透一口气的心绪慢慢平静了下来。 桌上放的西洋款式琉璃花瓶中插了许多玫瑰花,与屋里西洋座钟、西洋美女图相映成趣。而整个屋子框架却是雕花飞檐地中国风,现代与传统、中式与西方的矛盾冲突,这样的风格正是她喜爱的,或者她只喜欢其中的一些,谁又能知道呢? 婉贞来自顾家,今年二十有八。 她自小养在富贵人家,加之出嫁后保养得宜,虽然怀的是第五胎,从面相上却看不出真实年龄。皮肤细腻瓷白,长入鬓发的柳叶浓眉下一双妙目,眼中总是含着一泓秋水,水面起着波光涟漪自眸子为中心四散开来,让人不禁心神荡漾,小巧的鼻翼下,唇角微微向上挑。 因着这一份天生丽质,自小得父母宠爱,为了养成新式大家闺秀专门花费不菲请了两位先生,一中一西。 西方师傅是从英国来到县里的西洋传教士约瑟,顾家对于西洋宗教自然是不信的,但顾老爷去了一趟昆明回来后说:“往后的世道,多了解一些外国东西,错不了”就这么做主把约瑟请了来教家中儿女。 但是,顾家的少爷、小姐们人虽年轻,却都是老派作风,对那一套洋玩意儿没有丝毫兴致。 只有婉贞,她觉得从约瑟那里了解到的一切都如此具有吸引力,西洋画中那新奇地巴洛克式建筑、鸽子飞过的广场、绅士与小姐牵着手在众人注视下转着圈跳的华丽舞蹈,都是如此有趣。 她一心一意沉浸其中,把其它学业均荒废下来,只学得一口流利的洋文,做好了准备再过两年就去留洋。 谁知那年家中突遭变故,顾老爷一直在昆明经营的绸缎庄遇火,囤积货品损失殆尽。筹措了些资金准备重修店铺,又在去江浙办货的路上遇到土匪,被劫掠一空。 连番打击下,顾家几近破产。 家中遭此变故,留洋计划自然搁浅。 当时的文家老爷年轻有为,与顾老爷平日里私交不错。 顾老爷思量再三后,备下隆重家宴专门宴请文老爷,意图请求他对顾家施以援手。 家宴上,婉贞这个养在深闺的新派小姐自然而然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其中也有年轻的文子圭。 婉贞对于男女交往总是模仿西洋做派,毫不拘谨避讳。子圭常年生意场上走动,气质风度与老派公子少爷天壤之别,多少也让婉贞有些亲近地感觉,自此之后两人就有了鸿雁往来。 于此事,顾老爷虽不言明却很是放任,他心中明白,虽然文家老爷已有妻室,但说起来婉贞也只是填房次女。以文家在省内的声望、财势,婉贞嫁过去丝毫不算委屈,顾家若有此良婿,往后也会更加安稳。 就这样,不到半年,文家老太太作主,婉贞便进了文家的门。 在婉贞看来,这一切都过于出乎意料之外,也许她从未想过要嫁给文子圭这件事。但是,等她回过神时,她,已经成了文家的女人——婉贞姨娘。 绮丽的留洋梦想成为了梦幻泡影,一并破裂的还有她的其它憧憬,自此,她的世界只剩这个文家,和文子圭这个还不算太熟悉的男人。 接下来几年,开始一个接一个的生儿育女,按照文家的老旧规矩,日复一日....... 女人有了孩子,都会或多或少的发生一些改变。对于婉贞来说,十多年下来,改变可算是天翻地覆。 譬如,一些过去谈不上爱的人,或是曾经不屑于争的...... 第七章 情为何物 接下来几个月,蓁蓁过得有些平淡无奇。 每天就是按着规矩请安问好,偶尔陪着太太园子里逛逛,无聊时天井里坐下绣点花儿、草儿的小玩意儿打发下时间。 一天天下来,她开始慢慢习惯这样的安逸生活,除了婉贞姨娘偶尔绵里藏针地揶揄有些难以应对。 眼看马上就要到大暑,先生给太太的来信里提到,大约白露时节他就要返家,这个消息一到家里上下就开始忙碌了起来。 太太仔细盘算后安排好家中的嬷嬷、丫头、伙计、小厮们各自需要负责的事务,打扫的、浆洗的、料理花草的、采买的、置办宴席的,人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毕竟先生在外奔波忙碌大半年,回到家的这一顿家宴不必说,定是要隆重对待的。 黑井,自古产盐,又处于滇西交易重要通道,南来北往商贾云集。在这个小小的地方,汇集了四面八方来的风土人情、宗教,也带来各地风格迥异的饮食习惯,本土人已经被养刁了嘴。 这一顿家宴,能否办得妥当,也就成了对太太的考验。 平日里,太太和婉贞姨娘有各自的女儿们需要费心教养。现在,太太又将大部分的时间放在了准备家宴上。 老太太常年吃斋礼佛不问家事,婉贞姨娘平日里总爱在老太太面前撒娇凑趣,陪着拜佛的同时也不忘了求一求送子观音娘娘。 唯有蓁蓁,一方面,对于这些场面上的事情她本就不擅应对,另一方面,囿于姨娘的身份也不便与下人们一道作活。老太太、太太各忙各的又没工夫理会她,这样一来,她成为了家中最悠闲的那个。 另一个闲人自然就是小云了,小丫头现在唯一的差事就是伺候蓁蓁。 家中其它下人至今还拿不准,这位新姨娘未来能否混出个美好前程,自然也就不知道怎么应对她才好。这样的情况下,不如对蓁蓁这边的人敬而远之,没人来指使,小云没心没肺也就正好乐得清闲。 只是,生活从来不会因为闲来无事就变得轻松,成为忙碌众人中的异类让蓁蓁觉得颇为心慌。 她常常作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穿着一件及膝素白软缎小袄,没有裙子也没有鞋,没有方向的走在浓雾弥漫地林荫路上。 她走过的地方有来来往往的路人,慌乱中总想要遮住露在外面的腿脚,却发现遇到的人都是面无表情,无人在意她那满满地羞耻感。 虽然这样,她还是慌不择路地四处寻找能够躲避的地方,却发现躲到哪里都是路人,那些面无表情走过的路人....... 一开始来到文家,午夜梦回时蓁蓁也常常想到靖文哥哥,想起青梅竹马时一起发过的白日梦,想着想着泪水沾湿了枕头。 某次,小云收拾床铺时发现风干的泪迹,故作大人模样宽慰几句:“姨娘,您若有伤心事,就和小云说,不然自个儿憋在心里会愈发难过。若有人欺负您,也和小云说,我告诉太太去,这个家啊!就数太太公平和善,总会为我们主持公道的.......” 时间一长,再浓的思念也会渐渐淡下来。 慢慢地,她发现,自己开始思量起在文家种种见闻,传说中先生那一辆唐都督借用过的小轿车,小姐们掐肩收腰的华丽连衣裙和放满了书架的神秘书房,所有那些自己从未触碰过的新奇事物。 也就是从这开始,她才意识到,原来她做不了才子佳人戏中的贞烈佳人。 古往今来悲欢离合看得那么多,并未让自己多么情根深种,只是更加明白何为命运! 而她的命运,已经与素未谋面的文先生联系在一起。 自从来到这里,她不管活成蜿蜒地藤蔓、枯黄地落叶或是挺拔地树木,都注定是要在这里生根发芽了...... 在这个大家族中,文先生就是她与文家之间唯一的联系,兴许以后还会有一个或几个孩子,属于文家的孩子。他或是她们会慢慢地长大,然后这些纽带纵横交错编织成一张网,把她牢牢编织进去...... 某天,蓁蓁居然在梦中遇见了那个从未见面的文先生,那个面目模糊地男人。 她开始想象,那个梦中面目模糊地人........ 第八章 福儿传话 这一日,蓁蓁照例到老太太房中请安,陪着老太太、太太、婉贞姨娘和诸位小姐在厅中喝了一会儿子茶,闲聊一阵后便散了。 待众人起身回房,蓁蓁随之准备离开。刚转身走出三五步远,忽听得后面一个懒懒地声音叫住她,说道:“叶姨娘,请留步!” 她转身一看,来人是老太太的贴身丫头福儿。 老太太房中平日里总有五个丫头伺候日常起居,但这贴身的不过两个而已,一个叫福儿、一个叫景儿。 福儿年纪稍长些,在家中也颇有些资历。景儿不过十七八的样子,很是单纯可爱,蓁蓁进门时遇到那个抱狗丫头便是。 说话间,福儿起到蓁蓁跟前来。 她大约三十岁上下的样子,泛着黄气地圆脸盘上两道棕红,脸上鼓囔囔地皮肉像是挂不住,堆到窄领子上,膀大腰圆身形丰腴,套了件棕色宽松棉布袍子,真真是人如其名,满脸的“福”相。 小云从一旁匆忙迎了上去,问候道:“福儿姐姐好!不知姐姐叫我家姨娘是有什么吩咐吗?” “吩咐可是不敢!只是方才老太太突然提起,明日便是立秋了,净能法师邀老太太及家中女眷去诸天寺观报秋礼。先问过太太,太太说是四小姐着了风寒要在家中照料,老太太又让我过来问问两位姨娘,可愿意同去?这不,正好遇到叶姨娘还没走远,先问过您的示下。” 自进门,这是老太太第一次邀请,蓁蓁心中自然是愿意的,面带笑容向小云略点了点头。 小云看见,马上就明白了她的心思,忙笑眯眯地回道:“我家姨娘愿意随老太太同去。” 说完这话,小云略向前两步,走到福儿跟前,讪笑着低声说:“福儿好姐姐......我家姨娘刚进门,很多礼仪还不甚明白,怕说错做错扫了老太太的兴,还请您多提点提点.......小云赶明儿专门儿给姐姐做一份桂花白玉糕送去” 蓁蓁站在原地陪了个笑脸,什么也没说,只是心中明白,有些事情光讲情分无甚用处,还是得给人家点实实在在的好处。 可自己进门后傍身那点体己,就算全拿了出来,福儿这样得势拿乔的大丫头又有什么没见过? 未必看得上,徒劳惹人笑话罢了。 福儿微微扬起圆圆脸蛋,樱桃小嘴说话也是干脆利落不饶人,她头偏向小云,眼却挂在蓁蓁身上,笑道:“小云,你好歹也是个家生丫头,竟不明白道理?老太太本就是天下第一大善人,她老人家对谁有过半点偏心?咱们做下人的,别光想着取巧攀高枝儿的好事儿,老老实实地做好分内,自然有你的......好........” 这一声“好”拖得很长,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蓁蓁的反应。 她一顿排揎,直说得听话的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不好意思说什么。 福儿对蓁蓁拱手欠身随意行了个礼后,依旧笑着说道:“叶姨娘,福儿是伺候老太太的丫头,也就是您的丫头。小云既然提起,福儿也不得不说上几句,有什么说错的请姨娘千万别见怪。我家老太太多年吃斋茹素,事事从简,只求为文家多积福德。现下,老太太眼里最要紧的,当然就是先生的子嗣啦!姨娘您若有心孝敬老太太,只往菩萨面前去,诚心为先生子嗣敬香祝祷,他日老太太自然对您体谅怜惜不完。福儿先告退,这不?还得去婉贞姨娘处给她请安去呢!” 说完,一转身就往婉贞姨娘处走去了,只留下蓁蓁尴尬地站在当下。 小云眉心皱起,忿忿不平地低声嘟囔道:“姨娘,你莫理她!哼.......家中除了老太太,谁不知道,她就是婉贞姨娘在老太太身旁的耳报神,现下婉贞姨娘又怀上了,她跟着眼睛都只看到天上去。都是一样的奴才罢了,呸!” “你既知道,刚才又何苦求她?” 小云也没回答,只自顾自的说着:“同样做奴才,她可不止认一个主子呢!家中谁要在老太太、婉贞姨娘跟前有点难事,都少不得要孝敬她。看她现下说得那么一板一眼似乎是个好人,哼!左不过是嫌您没拿钱打点她罢了。呸.......老太太心善,怎么看得穿这种东西的心思。” “小云,回吧!”蓁蓁此时尴尬心情已然平复许多,小云丫头好心为她,却这样冲动冒失。 既然早已明白对方是怎样的势力之人,又何必心存幻想? 同是姨娘,下人对两人的态度却是天壤之别,以蓁蓁的聪慧又怎会看不明白。 婉贞虽是出身于布料商人之家,其家族在社会上也不见得有多少声望,却架不住出手阔绰。 下人们其实很简单,哪怕你是孔圣人后代、皇亲国戚,关键还是得让她们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 否则,哪怕你满肚子的诗书礼仪,又与她们何干? 更别说婉贞已是文家几个小姐的母亲。 同是姨娘? 相同的不过就是称号罢了。 回房路上,蓁蓁仔细回想着自进门后看到、听到的一切。 老太太总是穿着低调且素净,长年礼佛茹素,厅前摆放的兰草、院中栽种的玉兰...... 一个人有怎样的喜好,自己未必说得清楚。但是,既然是喜好自然就会在不经意中表现出来。 问不到,那就得好好想想了...... “我们回去看看,明天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第九章 缘起立秋 次日一早,众人皆往老太太房中去请安。 太太早已着人多备了好几乘软轿,喜儿来回:“老太太、太太,轿夫们已经在大门外候着。另外,太太亲自挑选好的祭祀物品,薛总管和吴忠带着六个小厮已经先行送往诸天寺去,现下应当已经在半道上。” “很好。”老太太点了点头。 老太太早饭用的是一碗牛乳酥和两块苦荞糕,眼看着吃好了,太太转过身捧来三彩瓷盅,里面盛着温好的龙井茶汤,伺候老太太漱口。 “母亲,早晚天气见凉,今天似乎有雨的样子,午间万不可贪凉随意轻减衣裳。芝淇前几日去家学染上了风寒,虽吃着药,但还要人在旁照顾着。故秀竹今日就不能陪母亲同去了,好在有婉贞妹妹陪着,我也放心些。”太太接着说道:“份例上的灯油供奉已一并安排好送过去了,让母亲您费心了。” “嗯,你有心!芝淇这孩子素来体弱,她父亲就要回来,你多上心些是对的!总得快些好起来。另外,你写信与子圭说,在省城寻寻看,有什么好的大夫或方子给芝淇找来调理一下才是。我知你当家一中节俭,但是高低也不在这上头。”老太太漱过口后,缓缓道来:“今天我邀了蓁蓁、芝玉也一同前往,芝玉开春就要去省城上学,我带她去给菩萨上柱香,保得出入平安。蓁蓁嘛.......来家里也有些时日,虽然子圭还没回来,多与我们一道走动走动,长点见识也是好的。” “母亲说的极是.....亏得母亲您多偏疼芝玉、芝淇几分,倒是我这个母亲未必想得周全,实在羞愧呢!”太太边说边替老太太簪上珐琅彩金梨花发钗,眼角余光顺便扫了房中一圈,方才发现今日蓁蓁请过安后,已经先行一步到轿前候着,婉贞倒是兴致好正在一旁不急不慢地逗着芝兰玩笑。 太太眼光扫到站在一旁喜儿时略停了一下,喜儿立时会意,退了出去。 待老太太起身出门后,太太也回到自己院中。 此时,晨光已经透过窗户上的孔隙斜斜地射进堂屋。光线照在太太脸上、身上影影绰绰,却见太太回到房中后一动不动坐在桌前,一身青金软罗缎裁成的长褂借着光点不时闪动一下青紫色光芒,华丽隆重中略带一丝深邃地神秘感。 欢儿匆匆进来,附在她耳边,低声耳语了些什么。 待欢儿说完,她略点了点头:“走后院来........”。 “是”欢儿说话同时,又急匆匆地退了出去。 片刻的功夫,只见欢儿带着两个灰衣人,沿后院小路,脚步轻轻来到屋里。待灰衣人进屋里坐定,瑞儿自觉地退出屋外,来到院门口台阶石上坐下,警惕地四处张望着。 另一边,老太太一行人已经来到诸天寺门前,净能法师迎出山门外。 拾级而上,诸天寺三个大字直入眼帘,大门两边各立着一只石狮子,威严地高昂头颅瞪大眼俯视众生。 山门是两重檐构造,檐口斜挑向空中,再向外延伸出去就是粉饰一新的围墙,墙上用青灰色写着八字佛偈。 “阿弥陀佛!老太太,您来了!”净能法师语言不多,身着素色尼姑袍,脸面颇为干净眼角细长的纹路直插入鬓角。 “净能师太,别来无恙?”福儿、景儿一左一右搀着老太太,芝玉站在她身旁笑着点头示意。 一见故人,老太太眼中自然就透露出平时很难得一见的温柔笑意。 婉贞今日穿了一件藕粉色暗纹棉织长裙褂,内着白底银丝乡荷叶滚边底衣,头发梳成高发髻,发髻周围佩戴了一圈细小精巧的银丝花链,链尾挂着两朵指甲大小的银荷花垂在脑后。 她一见净能师太,便上前殷勤地招呼起来,说道:“阿弥陀佛!师太,许久不见。修行是积福积德的好事儿,婉贞有许多想向您请教的地方呢!这不?今儿正好,借了老太太的面儿,来登门拜访了。” “婉贞姨娘,好!”净能淡淡地回了一句,见到还有一人站在婉贞身后不远处。 那人修长身形,着一身淡绿薄绢修身袄裙,浓密头发梳成连环髻,发髻两侧各簪一簇米兰样式绒花,好一个清新淡雅地标致人儿。 此人,正是蓁蓁。 “这位是?”净能问老太太。 “蓁蓁,快给净能师太见礼。”老太太微微一笑,这叶家女儿虽然家境贫寒,却有一番巧妙心思。今日的装扮虽有些寒酸,却也不算失礼,看来得吩咐家中给她做几身衣裳了。 “蓁儿给师太见礼了!”蓁蓁上前两步,欠身行了个礼。 哦!净能方知,这就是子圭新收的叶家姨娘。净能听说过叶蓁蓁的父亲,那个烟溪书院颇有些名望的叶先生,难怪了!养成的女儿出落这般大方。 “好好.......”净能点点头,招呼道:“老太太,留意台阶,请随我来......” 师太言语姿态间不卑不亢,让人心生敬意,只见她手轻轻向院内示意,便带领众人进到院内。 多少年来,报秋礼——是文家老太太与净能法师在立秋这一天必备的节目。说是节目,因为虽在寺庙中进行,却与佛法修行无甚关联。 老太太杨家静淑与净能自小便是相识,这相识中又有许多机缘巧合,两人自小相惜相伴,每每相遇必得促膝长谈许久,总是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五十多年前那个立秋,静淑还是未出阁的青春少艾,净能法师也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尼姑。静淑跟随父母来庙中进香,偷偷告诉净能自己过年就要嫁到文家去了。 净能问,嫁给谁? 静淑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曾经远远在人堆中见过一次,仿佛是个清瘦地男子。听母亲说,是个知书识礼地世家子弟。但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儿?她心中还是莫名忐忑。 闲聊间,净能也告诉静淑,她马上要随师父一道去五台山、鸡足山等佛教圣地访经修行去了,这一去,也不知何时归来。 两下心中十分不舍,却也无可奈何。 分别之际,两个纤弱地青春女子,站在高大地梧桐树下各自许下心愿,梧桐树似乎听到了她们的心事,轻轻飘下了那年的第一片落叶,梧桐叶落在石板小路上,像是对于她们的无声回应...... 可惜,人世间,这样的美丽,注定不会留存太久。 很快静淑就嫁到了文家,小尼姑净能也随着师傅,去遥远的五台山云游修行去了,在很多年中音讯渺茫。 两人在分别那年立秋,立下约定,将来所有可以相约的立秋日,都要来到这里一起看秋天落下的第一片梧桐树叶...... 多少年后,净能再次回到黑井,静淑已经生下子圭了。 第十章 畫狄芳徽 参拜过神佛,老太太便跟随净能师太向后堂走去,其它众人知趣地往寺中别处游玩去了。 这后堂是大殿旁靠山的一个小院落,因为靠近后山,平日里少有外人来,四周颇为静谧。 为了院中景观别致,师太特意将正对山的一面修成青瓦白墙的江南样式。 小院中铺着从龙川江淘来的光洁鹅卵石,每一粒都细心挑选过大小形态,再依着大小不同摆放出规律的弧线。 卵石地面上有可以行走的步道,用青色石板铺就。庭院正中是那颗硕大且茂密地梧桐树,树干斑驳,叶片苍翠中夹杂着一两片已经有些黄意。 客堂正对着后山,坐在客堂中,后山与庭院的景致一览无余,偶有山风吹拂,也是只轻轻柔柔的在厅中绕一圈,说不出的雅致尽在其中。 净能给老太太递过来一杯茶,白瓷杯上没有纹样装饰,简单倒是合了今日这古朴意境,她问道:“今日怎不见秀竹同来?” “子圭快回来了,许多家务要处理,小芝淇又染上风寒,一时就走不开。”老太太看着庭院里的梧桐树,尝了一口净能递过来的茶,是好茶! 轻啜一口,微微地苦随舌尖游走,待这苦在口中扩散开来,却又不知不觉化成了一种略带松子清香地甜,老太太赞许地问道:“可是白竹山的?”。 “正是” 净能边答边在三象足双耳铜制熏香炉中投了一勺沉水香粉,香炉盖子上卧着一只古铜色憨态可掬地小象。盖上盖子后片刻,就有弱弱香烟气息从盖上的镂空福纹中游走蔓延开来。 “近来家中可好?” “唉.....”老太太长叹一声,说道:“秀竹自嫁到家中,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对内对外、接人待物也算应对得宜,多好的媳妇.........” “是啊!毕竟是出身大家”净能说道。 “可千好万好,却没有宜男之相,生的都是女儿。后来,婉贞进了门,原看着她相貌标致生就一副富贵相,像是个有福的人。哪里知道嫁过来这些年,虽生育不断,竟然生的也都是女儿!唉......我该如何能好啊!老爷走得早,若子圭一脉就此后继无人,它日我去到地下,见了老爷,有何颜面?” “静淑,事事皆有定数......不可强求。”这一句静淑,唤的是老太太闺名,唤起的却是老太太对于青春往昔无限回忆,净能缓缓说道:“总还有子锡那边,再怎么说都是文家一脉。” 听净能提到子锡,老太太从青春记忆中回到了现实。 文家自明朝避难来到这远在西南边地的黑井,因家训以文德为重,代代皆有苦读诗书的传统。 虽然后来靠做盐生意发了家,家训却从未敢忘却。 咸丰时,家中老太爷就一路考到殿试,获圣上亲赐恩科进士,并赏下了御笔亲书牌匾一道“畫狄芳徽”,成就了文家无上荣耀。 老太爷在世时常说,两个儿子中,唯有子圭承袭家训,自小刻苦读书,又稳重谦和,最是有君子风范,每每提及,老爷必赞不绝口。 至于次子子锡,顽童性格,不在功名上下功夫,游侠放任惯了。虽然生意是越做越红火,妻妾也接二连三娶进门,子嗣繁盛,老太爷却颇看不上那些做派。 因此,老太爷过世前再三嘱咐,文氏一门以子圭为长,供养母亲,子锡则分家另过。 按着老太爷遗愿,文氏一门必然要以文德者为尊,因此,虽然族中尊长多番在老太太跟前提议,让子锡次子舜丰过房承继后嗣,老太太皆是一口回绝。 每每提及过继之事,老太太总是搬出大清律例说:“其嫡妻年五十以上无子者,得立庶长子……”,秀竹还年轻,舜丰年幼诗礼仪上又毫无建树为由,搪塞过去。 每每至此,一干族中遗老倒是无话可说,只若干别有心思者不依不饶地提醒老太太说:“大清已经亡了!” 好巧不巧,想到这时,景儿来回:“老太太,何家老夫人来进香,凑巧听闻您在此处,说是想进来拜见亲家呢!” “哼哼……”老太太冷冷地笑了两声,老话说“说曹操曹操到”,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想曹操曹操就来了? 这何家,就是子锡之妻何善云的娘家。 何善云多子,连生三子一女,加上妾室生的子女,文子锡已经有四子三女,真真是人丁兴旺。 善云父亲何松老爷年青时也曾有过一番抱负,自幼习武,待长到十三、四岁就去到昆明陆军讲武堂学习。 只是,性格之顽劣无法无天,才学了一年不到就状况百出。也算他自己知趣,想法寻了个去处就离了学堂。此后,他凭借着脑子灵活、胆大心细,总能够在恰当地时机跟到对的人,多少年下来在军阀头子手下也混出了些名堂,后来,自己拉起一支队伍专门在滇西一带活动。 文何两家,多年前就已经说定了儿女亲家,子锡素日不在功名上用心,为了约束其心性,早早娶了何善云过门。 这年头,兵荒马乱,子锡出门学做生意多少吃过些亏。但是,自从有了岳父何松这个依仗,在江湖上当真少了许多麻烦骚扰,如有神助,日渐发达。 因此,虽子锡家中妾室众多,对于何善云也是既敬且爱的。 前几年,外间开始传说何松是靠做烟土生意发的横财,文家老太太、老太爷为避嫌疑,就刻意与何家少了往来。 文家老太爷过世后分家,老太太与子圭同住,文何两家在老一辈上基本就算是断了往来。 也不知从何时起,这何家竟生出觊觎之心,私下里撺掇出多少过继舜丰的闲言碎语,一些趋炎附势地小人也跟着起哄,想来着实让人厌烦。 老太太想着,既然来寺里都能“凑巧遇到”!有些事儿,回避是回避不了的,不妨,且去看看她们今天又备下什么新戏文吧! 主意一定,她放下白瓷茶杯,吩咐景儿说:“我们移到钟楼那边的八角亭中去吧!……景儿,你去请何夫人她们先过去。” “是。”景儿转身去了。 净能心中自然明白,老太太恐被人扰了后堂这一方净土。净能因为自己家世那一段由来,对何家早已厌恶至极,也知道来者不善,出于回护静淑的心意,便试探着问道:“静淑,我陪你一道去吗?” “甚好!”静淑坚定的拉住了净能素白枯瘦地手。 “清玄,你留下,我们去去就回来!”净能转身吩咐好,搀着老太太就出了后堂,向钟楼走去。 第十一章 何家夫人 对于诸天寺,蓁蓁是十分熟悉的。 自小每逢年节都要跟随父母到庙里烧香拜佛,来到这里,所看所思皆是幼年时与父母相依的回忆,心中倍感亲切。 老太太与师太到后堂去叙旧,没她什么事儿,她也就乐得带着小云在寺中四处游玩一番。 七弯八拐,两人散步到了钟楼前面。 此钟楼修得奇特,乍一看像是顶官帽的形态,却有半边悬空建在了山坡一侧,须通过悬空的梯步才能走入钟楼里。 进到钟楼里面,四面白墙空荡荡,中间挂了一口巨大无比地古钟,古钟上用一种看不懂的文字浮雕出纹样。 蓁蓁曾听父亲说过,那是一种叫做“梵文”的语言。 父亲说经文得用梵文诵读才有意境,只是,那原本就是修行颇深的高僧大德才懂的事,蓁蓁年幼,不解其意,只觉这弯弯曲曲地写法甚是好看。 站在钟楼里看山坡对面,隔河相望,连绵不断地高山下河水静静流淌过。 那是她自小生活的地方,连接两岸是是一座多孔石桥,叫做“五马桥”。 年年雨季涨水当地人只看水淹到了哪里?只要没完全淹没桥孔洞,就不会有大的洪水,这样的经验传给了一代代黑井人,百试不爽。 “姨娘,这里好热,我们走吧!”小云娇声说道。 这钟楼没有树荫遮挡,正午时分,确实闷热不堪。小云已是热得满头汗珠,头发丝和着汗水沾在额头上成一缕缕。 “我记得前边有个八角亭,四周都是高大地树和翠竹,是个十分清凉地好去处。我们过去看看......”蓁蓁说道。 两人出了钟楼,转个弯沿着墙角一路走到弯弯月洞门前,正要准备要进去,忽听到有人在墙里边低声说话。 隐约传来几句:“文家……婉贞要是怀的男孩,我们就……”被蓁蓁、小云听到了耳朵里。 院里苍翠地树木叶片繁盛,风轻轻吹过,就沙沙作响,那人的话在外面隔墙听来也就不十分真切。 蓁蓁好奇地向墙边走近一步,想听明白到底说些什么,一边用手示意小云慢些。 这里还没听实在,又听得身后似乎有人来的声音,像是已经来到转角处。蓁蓁这边听到的,似乎是什么不愿意被外人知道的事,还与文家有关,这万一要是被人撞见,她岂不是成了偷听? 有嘴也说不清楚了。 慌忙间,蓁蓁拉着小云,跃下路旁边的石坎去,石坎很高顺着台阶走下去正好有个可以容下两人的涵洞。 这黑乎乎地涵洞向八角亭方向一直延伸进去,有一股凉透脊背地风从里面吹出来,闻着有些腥味。涵洞应当是雨季用来排水的,也没什么杂物,看上去也不脏乱。两人便轻轻向涵洞深处走了几步,来到大约是月洞门下方。 两人站定后大眼瞪着小眼,连呼吸都留着小心,藏在地下的人能听得清楚上面的动静,上面的人却不知道,脚下别有洞天。 蓁蓁小云听到头上有三个人缓缓走走到月洞门里,刚才里间说话那人,笑着一阵风似地碎步迎了出来。 “静淑啊!呵呵呵……我们老姐妹两是有多少时日没见到了?您看起来可是愈发精神了。” “没听说老太太有姐姐、妹妹啊?”小云偷偷耳语一句。 “何夫人,别来无恙!”老太太淡淡地问候了一句。 蓁蓁隐约觉得两人不似姐妹,虽然对方那么热情,老太太却称呼对方为“何夫人”,似乎并没有多少亲近的意思。 月洞门口,景儿搀着老太太,净能立在一侧。 刚才说话的,是一位身形较老太太更丰腴一些的夫人,她就是何松老爷的夫人。 何夫人身形虽然丰腴脸庞却过于瘦削了,有些焦黄地脸庞上颧骨高耸,将眼睛挤得深陷下去。淡淡地短眉毛,头发稀稀疏疏,用一条装饰着巨大翡翠的织锦抹额拢到脑后去。 对老太太略带距离感的问好,这位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接着说:“静淑,你看啊!上次一别快有一年多了吧?呵呵呵…….前两日才与我家老爷、子锡、善云说道呢!这人老了,和晚辈们也没什么话说,还是得与同辈人在一处才投契。今日可巧,想着的人就遇到了!阿弥陀佛!想是菩萨感应到了。” “菩萨也不容易,你总是有满肚子的话,菩萨怕是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听起吧!”老太太微微一笑。 “呵呵呵……你又取笑我,我们快别在这毒日头下站着了,去八角亭里坐下再叙吧!” 何夫人笑得很是爽朗,对站在老太太身边的净能师太,她却只是略点点头表示问候过,连笑容也未舍得给一分。 说话间,她自然而然地伸手过来一把挽住老太太,向八角亭中去了。 此时,亭中已经备下茶点,只待二人落坐。 “静淑啊!记得那时,我两都还年轻,子锡三四岁,我也刚刚怀上善云。我两一起去五马桥头看灯会,回来后昨们两家定下儿女亲家,想起来好像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你看现在,哎.......我们都老了……”何夫人抚着老太太的手背,轻声说来。 “是啊!世事变迁,人也就这么变了、老了。”老太太淡淡地答着。 “孩子们大了,我们的情谊却不如从前,妹妹若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当,姐姐多担待,万不可就这么疏远了才是。” “何夫人,这话可不敢说,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显然,老太太并不愿意与何夫人谈及情谊之事,借接茶碗的机会将手从何夫人手中抽了出来。 何夫人见惯了场面,对老太太这样的疏离又怎会看不出? 只是,她心中纵有不快,脸面上也还是笑着,说道:“说来也是怪妹妹我,自从善云嫁给子锡,家中孩子就一年年的多了起来,与姐姐也少了联系。没办法啊!这男孩子,就是比女孩子调皮些。自从有了这几个孙儿,我在家的日子多出门的日子少。过去医生常说我气虚血弱,现下天天有这几个活宝贝在跟前,竟然连药都不用吃,身体就好了许多呢!” “那就是你的福气”老太太头也不抬的敷衍着,只挑了一道像样的茶点,招呼净能两人慢慢品尝起来。 “可不是吗?”何夫人看老太太这样敷衍,就知道,老太太多半已经明白自己今天的来意,索性也不想再兜兜绕绕,便直奔主题去了。 “这样含饴弄孙的福气,妹妹可不敢一人独享。说到底,这福气,还是子锡的。”何夫人端起茶碗来,轻轻拨弄着,说道:“听说子圭快回来了,到时,妹妹带上几个孙儿到府上去拜会姐姐,也好让姐姐、子圭、秀竹与我那几个孙儿们亲近亲近。族中老辈常说,子锡几个儿子里面,数舜丰最像子圭儿时,若是再有您和秀竹这样知书识礼的长辈教导着,将来总有机会在学问上求些长进,才不辱没文氏家风不是?姐姐您啊!也该享享孙儿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不是?” “何夫人不说,我也是预备要下帖子请的。”老太太缓缓道来。 “这次一来子圭回家,二来婉贞有孕,都是喜事!接风的家宴秀竹已经着人在预备,待定下时日,自当邀请族中一众亲眷同饮同乐。何夫人既是亲家,又是子圭、子锡的长辈,自然要请。说到这教养孙儿的事,自是有其母亲、先生们去操心。老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些事倒也费不了我做长辈的心。这些年来,我愈发明白一个道理,做人长辈还是省心些好,管得多了,反而惹人生厌。想通透了,乐得清闲......” “是吗?呵呵......妹妹先给姐姐道喜了!”何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问候着。 “话说,这婉贞姨娘是第几胎了?你看我这记性,是第四还是第五来着?呵呵……”何夫人眉头一动,接着说道:“对了!姐姐应该还没听说吧?都督大人新任了省主席,都督曾是我家老爷的校友,老爷对都督也是十分尊重的。那日说起,这此年时局变化,变来变去的不就出了几个缺嘛!听我家老爷说起,子圭近来在昆明多半就为这事儿,你说,这省参议员不就是个出钱出力的差事吗?也不知道怎么的子圭就看上了。不过,既然子圭看上,自家人能有不帮衬的道理吗?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老太太对于何夫人的揶揄到不是十分上心,觉得意外的是,自己想说的一切似乎都在何夫人的意料之间,而自家情况她居然可以了解得这么清楚。 看来,何家对这个事情是认了真的! 接下来,家里面要不太平了! 第十二章 心意难平 与何夫人的见面,让老太太意识到了许多问题。 何家,已经有所准备,如果说之前只是在旁敲侧击的试探,那么现在所说所做,如同一场比武,她们已经开始出招。 对方的第一招就直指要害——子圭的前程! 这,是老太太不可能回避的。 回到后堂,沉香已经燃过,气味萦绕在整个房间。沉浸其中,让静淑刚刚提着的心放松了些。 “净能,你怎么看?”老太太问道。 “阿弥陀佛,一切皆是定数!婉贞有孕,想来就是菩萨感应了。我自当日日诵经祷告,祈求菩萨赐文家一子,方能断了他人的心思!”净能双手合十,眼帘低垂说道。 其实老太太刚一问出口,内心就有点懊悔了。 净能是出家人,从不愿意招惹凡尘俗事,方才愿意同去,也是出于担心,不应当把这棘手的问题抛给她去思考。 可是,话既然已经问了,净能也答了,就不得继续说下去。 “净能,这事就托付给你!此后,我会隔三日差人送新鲜的香花、供品至寺中,请代为佛前诵经祝祷。至于香火、香油当日日不断,这些秀竹皆会安排妥当。” 老太太口中这样说着,心中早已闪过了无数的念头,天意如何?人力又当如何?既然何家已经打定心思,自己需要做的就不止求神拜佛这一桩事情。 八角亭那边,待老太太走后,何夫人又坐了一会儿。 今天这一场相遇、叙旧显然并不愉快。不过,何夫人清楚,这本就不是件容易办成的事情,她已有准备。 在她心中,何尝不惦记旧时友谊,只是,老太太敬而远之地态度确实让她意难平。 儿时,两人的父亲同府共事,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官,两家一直交好。 后来,她的父亲陈都司犯事被罢了官,家道虽未就此败落,却再无往日威风。她的婚事也高不成低不就的耽搁了,待年纪渐长,自然更加难以寻到好人家,直到最后,潦草地嫁到了何家做填房。 两人做媳妇时感情还算好,因此,才结下了儿女亲家。却不知从何时而起,静淑对何氏夫妻愈发疏远。她想,也许是文家生意越做越大,子圭又出去做过几任官,便看不上何家草莽出身了? “哼!若没有我家老爷,她文家生意能这么顺当?”何夫人自言自语地抱怨了一句,像是在说别人,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可这时老太太早已走远,又怎么听得到。 能听到这些的,只有她的小丫头小四儿和涵洞中站着的两个人了。 “就是!且不说老爷这些年在场面上暗地里帮衬了锡姑爷多少,就是他文家舜字辈儿上的嫡孙,不都是我家善云小姐生的嘛!就没见到她家记个好,还总拿鼻孔看人……”小四儿是个机灵丫头,自然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主人心中受用。 “要说,子圭和子锡都是她亲生的儿子,怎么这子锡的儿子她就看不上?恐怕是嫌弃我家善云?说到底还是嫌弃我们何家呀!”何夫人恨恨地说。 “咱们何家有什么好让她嫌弃的!好歹咱们老爷也是场面上响当当地人物,虽说这几年不太平,但是咱们老爷走出去多少都是要给面子的。”小四儿骄矜地说着。 “小四儿,你不懂!她们这些臭读书的,就喜欢显摆礼义廉耻那一套道貌岸然地破道理,除此,又还能有什么用处?呵呵…….她们看不上何家这一介武夫,却不明白,这年头,没有这一介武夫的帮衬,那些臭读书的在外头被打落了牙,也得和血吞!”何夫人说这话时颇有几分得意的神情。 “夫人说得极是!” “走着瞧吧!她文家原先也是富户,但这些年不靠着老爷,哪里又能挣下偌大家业?倘若婉贞生下了男孩养到秀竹名下,那便罢了!否则,该我们那一份,绝便宜不了外人去!” 蓁蓁和小云还站在涵洞里面,听到这些话,两人都呆住了。 涵洞中本就十分黑暗,此刻的心情,更像是被黑洞所吸引,跌入了无所倚靠的深渊。 立秋这日,第一片枫树落叶,还是如约而至。 从高高地树顶脱落,轻飘飘向下坠落…… 树下的人们,各自怀着心思,却无人在意这世间的美景了。 第十三章 家贼是谁 老太太回到家后,就开始留意,究竟是谁把家中情况透露了出去? 要知道,家中有内贼,在黑井可不是一件小事。 这里就要顺便说一下“黑井”的来历了! 传说中,彝家女放牛时发现自家的黑牛喜欢舔舐某一块石头下浸出的水,彝家女好奇也尝了一下,发现水居然是咸的,就样误打误撞中发现了盐卤井,取名“黑牛井”,天长日久的就叫作了“黑井”。 过去,“盐”是十分重要的战略物资,得来不易,物以稀为贵。 黑井有了这么重要的自然资源,可不得了!发现盐卤井后的几百年间,黑井便从一个名不见经传地小地方一跃成为了国内排得上号的盐业重镇。全国各地往来采买的客商无数,借此,本家人家家户户做起了自家的营生。 当然,在那个盐价可比黄金的年代,最富贵的当数做盐生意那几家大灶户,文家自然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是,黑井毕竟地处偏僻,除了镇上的人生活富裕,周边的其它地方就大不相同。 既没有什么好的营生可做,又常常遭遇自然灾难,许多难民索性上山做了土匪,借助着山高林密地自然环境,干起了打家劫舍、绑人勒索钱财的勾当。 一些富户家中下人贪图钱财与土匪勾结,或抢或盗也时有发生。土匪们眼睛盯得最紧的,当然就是那几大灶户家。 因此,文家在修建大宅时,不仅门窗各处设计了精巧隐蔽的瞭望孔,方便家中小厮看家护院观察外间情况。更是在临近后山一侧修建了后门,还有从二楼会客厅通向后山的栈道,据说另有一条密道可以从家中走地下直通到大龙祠。 这四通八达的出路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万一真有土匪上门,可保一时平安。 当然,会花这些心思的不止文家,各大家族各出奇招,目的一致,只为在这乱世求得一丝心安。 与何夫人的会面,让老太太心惊! 原来文家已然可以被外人掌握得一清二楚,外人既然找得到内应作耳报神,自然就有利益干系在里头。 会为了利益出卖文家的人,不管有没有何家这个事儿,这个家贼是谁?都一定要查个清楚。这个人,也必定留不得。 这样的事又不好大张旗鼓的去查,老太太思来想去,家中资历最老,自己最信得过的就是薛管家了。 薛管家十多岁就来到文家,自幼父母双亡,由老管家买来家中做小厮。人老实,也愿意吃苦,多少年来兢兢业业跟随过老太爷、老爷,马喂过、马帮跟过、昆明盐号的账房上又历练多年,从未犯过一点错。几年前,老管家告老归家,他自然就成了继任的不二人选。 当然,能成为管家,最关键的还是主人信任! 因此,老太太考虑再三,查家贼这件事交给他是再恰当不过。 福儿去把薛管家请到正房三楼客厅中,自己就去到一楼候着,老太太吩咐不得让人随意上来。 薛管家是一个50岁上下的汉子,因年轻时常年跟随马帮在外面跑,皮肤晒得黝黑。哪怕近十年来多在家中办事,生活安逸已经逐渐有些发福,黑脸庞上纵横沟壑也依然明显,种种都显示出,这是个经过历练的男人。 “给老太太问安!您传我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薛管家自然已经看出,叫自己来定是有事,否则,也不用来到这三楼之上,还让福儿去楼下守着。 老太太也不回答,只问:“老薛,你到家中有多少年了?” “嗯!回太太,大概40多年了。”薛管家突然被这个问题问住,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仔细回想了一下,接着回答:“我大概十二、三的时候由师傅领进家,至今40个年头了。” “唉……”老太太轻叹了一口气,说:“老薛啊!我这里有一件难办事儿,需要你帮我去办!不光要办,还要办妥当。” “老太太,您尽管吩咐!” “近来家里面有人不安分了,这个人是谁?需要你帮我去查一查。记住不要声张,查到了只告诉我便是。” “好的!” 老太太与薛管家在房中细谈了大约有半个时辰,薛管家走后,老太太又让福儿去把太太请过来。 太太一进门就察觉到老太太脸色不好,担心地问候道:“母亲,您昨晚睡得可好?怎得今日面目中透出几分疲倦?还是昨日出去累着了?秀竹担心您身体,也不敢胡乱猜测,要不传胡大夫过来给您诊下脉?” “还好!你来。”老太太伸手示意太太来身旁坐下。 太太不便再多问,只顺从地坐在一侧,等着老太太说话。 “秀竹,这些年你当家我是放心的。”老太太不咸不淡的这么来了一句,太太抬头看着她,心中很是疑惑,便问:“母亲,可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惹您不高兴?” “没有,你很好!只是昨日诸天寺中遇到了何夫人,聊过后让我心生疑虑。” “哦?何家?这两年咱们两家往来倒是不多。”太太好奇的问道。 “是呀!说是凑巧遇到,我寻思着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 “凑巧?”太太想了想,放慢了语速说道:“想来,这立秋也不是什么节庆,况且何家一向只在飞来寺挂功德,怎么忽然就想到去诸天寺?还恰巧遇到了母亲?” “秀竹,这个事情我原不打算瞒你,毕竟家,是你在当!昨天与何夫人随便这么一叙旧,发现咱们家似乎活得太敞亮了……我寻思着,家中是有人不安分了!但是,文家的下人不是家生家养,就是已经来家多少年,这人是谁?又为了什么?我心中很是疑虑!你说,该如何是好?” 原来是这么回事,太太忽然明白了,老太太知道这个家里有家贼,毫无疑问,这个事情必须要查清楚。 “母亲,这事儿不敢劳您费心!秀竹自去查办就是。文家一向宽容待下,为的就是下人忠心伺候,求彼此一个心安罢了。既然不安分,这样的人文家自然也容不得。” “嗯!我也是如此想的。此事不宜声张,你看着办吧!” “好的,母亲!” “秀竹,立过秋了!写信给子圭,让他请金剪刀派两个师傅下来,该做冬衣了。顺道,除了冬衣,另给蓁蓁那孩子再做上两身常服并礼服。年下场面上事儿多,子圭也要回家,她是该有两身见得了人的衣裳。” “好的,母亲,我这就去办。” 说完,太太又陪着老太太坐了一会儿。 第十四章 年轻有为 不过几日,金剪刀的裁缝师傅便从省城来了。 一来,先去拜见了老太太、太太。 金剪刀这次派来的裁缝师傅一个姓金、一个姓林。姓金的那位师傅大约三十岁上下的模样,是金剪刀金老师傅的儿子,为了方便区分大家都称呼其为“小金师傅”。 小金师傅自十岁上下就开始学习裁缝技艺,金老师傅眼界超前,在小金二十来岁时就将其送去法国留洋,专门学习西洋服装制作的技法。 这不!小金师傅去年刚从法国回来,意气风发地年岁又留过洋,正合了一众追求时髦的公子、小姐心意,短短时间就闯出不小的名头。 金老师傅日渐老迈,这次文家来跑远路上门的事儿,自然就落到了小金师傅头上。 金剪刀祖上几代人原是在京城里开店,专门给达官显贵做衣服,因年头不太平,便跟随着一家大户来到这西南边地昆明。 有手艺傍身的人,总少不了一碗饭吃。 金师傅在翠湖边上寻了一处空置院落赁下,后院住人,前院两间屋就挂上《金剪刀》的牌子做生意。说到这《金剪刀》,自然已不是原来的名号,只是老金师傅不愿意再提前尘往事罢了。 那些年月的昆明,文人雅士、达官显贵云集,大多数人抱着一种“今日不知明日事、逍遥一日算一日”地心绪,终日消磨在舞会、书画诗歌集会中,这样的风雅自然少不了美酒华服。 本地裁缝,他们是不怎么看得上的。 恰好,从京城来了这么一户裁缝,手艺又很好,传说还给京城不少大官做过衣服,金剪刀自然就火红了起来,一时间做衣服的人排队都排到半年后去。 文家,虽偏居黑井,但是,金剪刀的师傅还是请得动的。 “父亲托我给老太太、太太问好!”小金师傅礼数周到地向老太太、太太躬身作了长揖,问候道。 此人,身形清瘦,头发是进步青年中流行的新式短发,面上戴一付金丝细片眼镜,显出了气质之儒雅。 内着一件浅灰色长袍外罩石青马褂,马褂裁剪得体、用料皆属上品,一眼看去全然不似裁缝,就像是一位留洋回来的少爷,往这厅中一站立马就成了金剪刀的活招牌。 “好好好!”老太太满面春风地回答:“有些日子未去省城了,你父亲、母亲可好?” “烦老太太挂怀,家父家母一切安好!只是家父年岁渐长,现下店中事务,做儿子的多分担着些,幸好,父亲、主顾们也愿意给些历练的机会。”金师傅年纪不大,虽留过洋说话行事却还是老式作派,很有其父的风范。 “小金师傅,你且坐,路途劳累,先喝口茶!”太太笑容满面招呼着二位落坐,说:“林师傅,坐!” “谢过太太!” “小金师傅真真是年轻有为!听说前些日子,刚刚去给唐都督家裁了衣裳?”太太充满兴趣地问起。 “回太太,正是。”小金师傅啜一口茶,轻描淡写的说道。 “我许久不去省城了,倒是不知道现下流行什么新的样式?想来都督家的女眷是见过世面的,她们的喜好自然是最好。”太太兴致颇高的打听着。 “近年来,时兴的样式衫裤稍窄小一些,衣领较过去更高,半圆形向上展开,可大可小,大的可以略掩住面颊一些。”林师傅接过话头,认真的给太太解答。 林师傅年纪大约二十左右,眼神中透露着机灵,边说手中还一边在自己身上脸上比划,希望老太太、太太可以听得更明白些。 说完,眼光偷偷瞄了小金师傅一眼,见他略点点头,就说得更加起劲。 “除开刚才说到的,现在的小姐太太们,开始流行法式的连衣裙,最受欢迎的是裙摆略简单些改良款式,方便酒会、跳舞。总之,现下时兴款式都是我们小金师傅一手创新,省城的太太、小姐们很是欣赏呢!”林师傅手忙脚乱的比划了半天,又从包中翻出一摞照片亮到眼前:“就是这些!” “这又有什么稀罕的呢?”一个懒散娇柔地声音突然从门外传了进来,打断他的话头。 紧接着,两个丫头搀了一位美人走进来,不是别人,正是婉贞。 “老太太,金剪刀的师傅来了您老也不唤我来开开眼…….我不依呢!呵呵.......这不我刚听说,就自已腆着脸赶了过来,就为给老太太您凑个趣儿。顺道看看师傅们带了些什么新玩意儿来?”说话间,她就在老太太旁边坐下了,撒娇似地倚靠过去挽住了老太太。 老太太笑嘻嘻地拍拍她的手,说:“少不了你的,来吧!一起瞧瞧。” “哟!太太也在这呢,太太好!”也不起身,只冲一旁笑了笑就算见过礼了,说:“呵呵……你们接着说吧,我就是来看个热闹,一切还凭老太太、太太作主” “婉贞姨娘,好!”小金师傅低头作了个揖,再示意林师傅坐下,说道:“林师傅不知道去年姨娘及家中小姐们已经做过法式长裙,姨娘莫怪!” “嗯!小金师傅,我家老爷去年在上海师傅处订了两身西装,感觉不太穿得上,重要场合还是长袍庄重些。您这留过洋,又在省城,最懂官爷们的喜好,您就给说说看?这先生们的衣服可有什么讲究?” “这讲究嘛!必定是有的。面料、样式上的讲究姨娘是行家,就不班门弄斧了。只说这文官、武官的区别,若是做长袍、马褂,同样的款式,文官无论身形胖瘦,肩袖处总是通常宽窄即可,有些还会略收窄些;武官则相反,身材无论胖瘦,练过的肩膀总是较常人宽厚一些,在做的时间最好是量体裁衣,否则,活动开时总会感觉受到束缚。”小金师傅缓缓道来。 “必得有多少年家传积累,才能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心得!佩服佩服!”太太笑着点了点头。 “我听说,你们这一行在给当官的做袍子时,前后、长短处都还有些讲究呢!不妨说来乐一乐……”婉贞一双大眼黑黝黝似深不见底的潭水,沉静的看向小金师傅。 “原来姨娘想听的是这个。”小金师傅一改之前的轻声细语,眼睛看向老太太、太太,却连一眼都未向婉贞扫去。 “那小金且讲上一讲,幼时刚入行时听过些玩笑,说给刚当上任的官家做袍子得略微前长后短,因为刚上任时志得意满总是昂首挺胸,前长后短了方可依着姿态,不至于露出脚面或是后面扫到地上去;若是给为官有些年月的官家做袍子,就要前短后长方为适宜,因为为官时日长了,开始明白韬光养晦、多低头少说话的为官之道。” 老太太、太太听到这些,坐在堂上不言不语,心中却都觉得婉贞提起这个话题实在尴尬,却不好说什么。 婉贞,幽幽地看向小金师傅,也不说话。 小金师傅接着不卑不亢地说下去:“过了些年月,又变了说法。说是,给日本人办事的官家做袍子,要前短后长,因为时常跟随日本人办事,低头的时候比抬头多。给县、乡保长做袍子,要前长后短,因为他们对的是平头百姓。在下只当这些是玩笑!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做裁缝懂的只是量体裁衣,但是,‘人’之一字,既立于天地间,就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岂能谄媚于贼人。不知长短的袍子,在下,做不来!” “好!”老太太对于小金师傅这个年轻后生的一番言语,发自内心生出敬佩。暗自想到,若我文家的后辈,有此骨气志向,就算对得起祖宗了! “你父亲有子如此,真真是不枉费他一番苦心。”老太太连声赞叹道。 “您一路奔波也累了!已经吩咐安排好房间,今晚先歇下,其它明日再说吧!”太太说后,小厮引二位去到客房休息,这边婉贞依旧还是坐在茶案前若有所思。 老太太有些意外,婉贞虽然一向骄纵惯了,却为何今日言行一再有不妥之处,却也不便当众责备她什么,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看你今天也乏了,还是多在房中养着吧!” 婉贞坐在那里,眼中的神采似乎渐渐黯淡下去,像是被低垂下来的双睫掩盖了。 她低低地说了一声:“好的!” 第十五章 吴绫心事 接下来,两位师傅就忙活开了。 老太太、太太、婉贞和小姐们自不必说,都是小金师傅亲自上手量身,蓁蓁因为老太太亲自发话,也由小金师傅一并量过。 林师傅负责的则是家中有些脸面的下人,总之,家中的上上下下这几日聊起来,都是两位裁缝师傅带来的种种新鲜衣服样式及衣服料子。 按照文家惯例,下人通常都是用素色棉、麻料子,只一套节庆礼服可以用上绣花,略有些头脸或上了年纪的,可再添一件缎面外褂。至于小姐太太们,少了这些拘束,却也有禁忌,那就是过于名贵奢华不用。 当时的富有人家,为了显示身份不同,时兴在衣物上用金线绣花,走在阳光下或是坐在屋里,只要有一丝光线就能折射出耀眼光芒,很是富贵。 文家却不同,当年祖上避难来到黑井,就深知,低调乃安身立命之根本,不可张扬也就成为了文家为人处事的态度。哪怕到了后来,得封恩科进士、富甲一方了,依然保持着这样的传统。 全家上下,只婉贞一人不愿守这规矩,也只是她才有娘家做了华丽衣饰、钗环送过来。 好歹她是在家中穿穿用用,只要不到外间坏了规矩,老太太、太太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全当没看见。 老太太、太太先量过,小金师傅说:“您二位身形较去年丝毫未变,还是按照去年的尺寸做就行。不知道二位有没有什么要求?我一并记了回去。” 老金师傅毕竟是用了多少年的裁缝师傅,对于老太太、太太的喜好都清清楚楚。小金师傅这次来又带了一些新式图样,老太太、太太等人看过后认为还是因循守旧的稳重最好,只在面料上多放了些心思。 小金师傅拿出几匹新式绫、罗、绸、缎面料递到前来,借着光一一解说着它们的来历。 “老太太,知道您不喜奢华,但是这穿在身上的物件,适不适体才最最要紧。云锦、苏绣之类,过于华丽,您和太太定是不选的。这里有专门为二位准备好,杭州来的月白色暗花杭罗,做衬衣最是合适不过,当然,苏州这几匹各色素罗也是上好的。” “这月白色我家老太太最是喜爱!只是母亲,您去年已经做过这样的,是否另外选一种呢?”太太轻轻抚着这匹料子,转身对老太太柔声问道。 “秀竹,最明白我。唉.......老了,还是用惯了的好,就这月白色吧!”老太太将眼镜向上推了推,仔细看着上面精巧地花纹样式,说:“就是你这孩子,别总是想着替我选,看看你喜欢什么?” “小金师傅,您给介绍一下其它的吧!”太太说。 “好的。您二位看一下这几匹,这绛紫色江绸、石青暗花江绸皆是今年从江宁织造新采买来的,看这质地、这手感,制作外衣、披风最为适宜.......另外,有这几匹蓝绸、桃红绸素色绸,用来绣上菊花团寿纹、百蝶纹是十分的吉祥、喜庆。”小金师傅一一将几匹料子递到老太太面前,又详细地说道着来历、讲究。 看着这五颜六色地面料老太太很是欢喜,连连说好,也就顺手选了几样。有给太太的、给婉贞的,顺道也替蓁蓁选了,太太甚是欢喜,附和道:“母亲总是记挂着我们呢!” “就这些吧!我这老太婆选的,也不知道她们喜不喜欢!小金师傅劳烦你过后再给她们看看,让她们自己也选一下。” 太太和小金师傅、林师傅见老太太累了,也就从房中退了出去。 小金师傅、林师傅大约花了两天的时间,给家中姨娘、小姐及其它众人皆一一量过。 给婉贞丈量时,林师傅坐在一侧记录,忆雪在旁伺候。 小金师傅低头不言语,手中认真拿着尺子一处处比划过,毕竟有男女之别,在丈量时他总是小心谨慎地保持着分寸。几次,婉贞偶然一动,小金师傅皆是迅速将手移开,深宅大院中男女之防不得不慎重着,因为是这样的小心翼翼,量了许久才算完成。 “姨娘身形较去年略丰腴了一些,不过不妨事,去年做的应该还可以穿,暂不用改动。”小金师傅翻看比对过去年记录后说。 “小金师傅,你做的时候略放着些,我们姨娘怀孕了。”忆雪在一旁提醒着,林师傅赶忙记录下来。 “哦!怀孕了……”小金师傅这时下意识抬头看了婉贞一眼,旋即低下头去,说:“好的,小林,你记上,怀孕了……” 婉贞扑闪着睫毛向忆雪白了一眼,似是在怪她多嘴多舌,又淡淡地对着小金师傅说:“是的,快三个月多了。” “哦……那您看一下,这些……嗯,这些是今年新来的面料,还有这两匹是老太太替您选的,说您看着自己喜欢的再选就是。”小金师傅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说话竟有些心不在焉的结巴起来。 “老太太选的也就罢了,其它这些都是些什么货色?”婉贞柳叶眉轻挑,用手指拈起布匹一角随意翻了翻,露出不屑地表情,一双美目定定看着林师傅。 “回顾姨娘,老太太、太太素来不喜欢奢华,故有些我们选了出来,放在房中并未拿过来。”林师傅小声回答。 “听说今年吴江绫有了新的暗花样式,想必你们也是有的。” “回姨娘,有的!”林师傅答道。 “速去取来吧!” 小金师傅略想了一想,点点头,林师傅就转身出门回房间去取。 “忆雪......你随林师傅一道去吧!顺便看看除吴江绫外可有我喜欢的其它样式,也好一并取来。” 忆雪去也不是,不去又不敢。 想着自己走后这孤男寡女的似乎不合规矩,但又深知婉贞脾气,没办法,只好跟着也出门去了。 小金师傅觉出如此不妥,站起身来便要出去外间。 “姨娘,我随林师傅一道去看看便来!”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 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青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 筭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婉贞也不起身,哝哝自语一般念出这些,似是在说绫,也似在说情。 念完,她抬起眼帘,那双墨玉似地眼已经泛起波澜,悠悠问道:“启默哥哥,你便如此怕见我吗?” 第十六章 往日之情 婉贞这一句“启默哥哥”像是一招点中穴道,他的脚迈不出门槛,整个人就这样定在门口。 婉贞看着他的背影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待在原地,凝固地空气中,只听得桌上西洋座钟“滴答,滴答......”,数着心跳。 过了许久,婉贞轻轻问了一句:“启默哥哥,你何时回来的?” 金启默一只手扶住了门框,并未转过身来。阳光越过他的长衫,勾勒出一副清瘦修长身形,他并未回答婉贞问话。 “这些年,你,还好吗?”婉贞又问。 “……” 他还是没有回答。 是啊!这该如何回答?好?或是不好?似乎都无从谈起。 其实,他一早就知道婉贞是嫁到了文家,也清楚来到这里必定会遇见。 心中思虑再三,早已想好,若是遇见,该如何表现出若无其事地客套招呼。 但是,当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当婉贞再次唤他“启默哥哥”时,原本已经在心中设想过千次的对答,却在一瞬间忘得干干净净。 现在,该说些什么?甚至连转过身去面对婉贞,都需要莫大勇气。 他乱成一团的心中,已经分不清楚,是不敢面对婉贞?还是不敢面对他自己? 接下来,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心中在想什么,却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过去...... 那是婉贞出嫁前一年...... 那一年多半时间婉贞与家人一道,住在昆明新宅中。因顾、金两家素日就有生意往来,两个年轻的人儿很自然就相识了。 当时的启默,不善言语。 只是与婉贞相识后,才觉得世间竟有此玲珑剔透、娇憨可人地女子,连放肆嬉笑怒骂都让人不忍对她苛责,沉溺不可自拔。 两人并未过多谈及感情之事,但是感情的玄妙就在于此,只一个眼神、些许神态,彼此都能够心领神会。 自此,但凡两人有机会相处,启默只守在婉贞周围,看着这个花蝴蝶一样美丽地女子在人群中穿梭。 有她的地方都像是一副画,其它的人或是事物,自动虚化成背景,少年满心满眼只是她。 少年时,并不懂得更多。 只觉得不管是家宴、舞会也好、酒会也罢,只要能够跟在她的身旁,看她开心地舞、放肆地闹或是莫名其妙耍小性子都好,都足以让年轻地心为之疯狂跳动。 可这一切看在婉贞眼中,却又是另一番意味。 这真是个有些木讷地男孩啊! 他有那么清晰且深邃地轮廓,像是看到过的那些石像,总是不声不响地矗立在身旁。 他总是不愿意和自己多说话,却又常常在身边。天长日久,这样一个英俊挺拔地男子忽略一切只守着她,她心中那份虚荣也得到了莫大满足。 没错,婉贞,就是这样一个简单却纯粹地女子。 她想要自由、想要洋派地生活、想要被人羡慕、还想要被人捧在手心上...... 有时候,想得多了,也许她自己都未必明白,但是,她不管,当下快乐才最重要! 那天清晨,两人从家中偷跑出来,四处闲逛,一路走到了翠湖畔。 夏天轻柔地风儿,不时将柳枝吹到空中,柳条在空中缠绕拂动着,像极了婉贞随风飘动的发梢。 两人踏着青草地,来到一条石长椅旁,走得累了,婉贞一转身坐下去。启默站在一侧,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起来。 “启默哥哥,你想过将来是什么样子吗?”小婉贞扬起瓷娃娃一般的小脸,黑白分明地大眼睛痴痴看向他,用一种近乎孩童的语气问。 “想过……”他轻轻点了点头。 “那将来是什么样呢?”婉贞又问。 “嗯……不知道,也许就像现在这样。”他嘴角微微向上一挑,看着眼前这个可人儿。 是啊!在启默的心里,两个人在一起才是他想要的将来,要说这是他的梦想,也没错了。 “现在哪样呢?”婉贞心中暗自猜想,现在这样?人怎么可能永远是现在这样呢? “……”每当启默觉得无法回答时,都是这样的沉默。 小婉贞早已经习惯他的偶尔沉默,便开始自顾自地说:“我的将来是要到法国去,因为,我的洋师傅约瑟说,法国,是一个可以找到自己的地方。那里有大海、有歌剧院,那里的女孩穿缀满了蕾丝的华丽大裙子,可以选择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说到这里,婉贞的小脸瞬间绯红。 启默却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说:“婉贞妹妹,你喜欢什么样的裙子,我都可以给你做。”他显然关注到了与婉贞不同的点。 “不不不!我说的是要到法国去,我和父亲说好了,再过两年就到法国去。嗯……”说到这些婉贞满脸兴奋,眼中光芒一闪一闪,似乎现在已经站在了歌剧院的门口。 “听父亲说,过些时日,等店里生意稳下来,也要让我去法国,学学洋人做衣裳。”,启默说这些的时候,显然没有婉贞那样的兴奋。 如果有些许开心,也只是因为到了法国还可以跟在婉贞身旁。毕竟,在他眼中,这样一个小姑娘到了外面,又没有人在身旁照顾着,怎么能放心呢? 还好,自己也是要去的。 “真的吗?那太好啦!哈哈哈”婉贞开心的从石椅子上蹦了起来,绕到了启默的面前。 “那你到了法国还是可以给我做衣服,太好啦!约瑟师傅说,法国皇后是有专门的裁缝给做衣服。我也有,那我不就成了皇后啦!哈哈哈……太好啦!太好啦!” 此时,轻轻扬起的垂杨柳下,相对而立的启默与婉贞成了一副画。 游人看在眼中,宛如一对璧人。 可惜,世间事,总是不如人意的多。 没多久,婉贞家就遇到了一连串的飞来横祸,几近破产。顾家人为了节约开销,搬回到黑井居住,两人见面机会骤然少了。 忽有一日,婉贞给启默写来一封信,信里只说:“启默哥哥,急事,速来。” 几乎是同时,婉贞的父亲,也来了。 第十七章 旧梦难寻 顾老爷来的那一日,启默至今记得很清楚。 那一天,天,是阴沉沉的。 顾老爷坐定在客堂之上,威严表情中透露出掩饰不住的疲累。 他正色说:“启默,今日之事,关系婉贞名节,你懂我的意思吗?” “顾叔,婉贞怎么了?”启默一听,又想起婉贞信中提到的急事,觉察出定是发生了什么,着急地问道。 “你可知,婉贞信中所提要你速去的急事,是何事?”顾老爷故作镇定地喝了一口茶,便看着启默。 “不知,顾叔,我马上回了父亲就随您同去。” “你若想婉贞无事,你便不可再去见她。”顾老爷放下手中的茶盏,提高了声调说。 “这是为何?”顾老爷这么一说,启默就愈发糊涂了,问道。 顾老爷抬眼看了看,这个年轻人一付关心则乱地神情,心中生出些许不忍。轻叹了一声,说道:“唉……不妨!我就和你直说了吧!” “你且坐下。”顾老爷略想了想,便把准备好要说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毕竟,作为一个在生意场上混了半辈子的人,顾老爷很是明白,对启默这样的年轻人,话直白些说,恐怕更能够解决问题。 “婉贞写信让你去,是要问你愿不愿意马上和她一道去法国!”顾老爷看着启默,似乎想从他脸上发现些什么。 “去法国?现在?” 天哪!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他愈发着急。 “是的!说得更准确一点是想问你愿不愿意马上带她到法国去?” “……” 启默首先想到的是,为什么婉贞突然要提前到法国去?不是说还有两年吗? 接着又想到,我带婉贞去?这又是什么意思? 启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着急地望向了顾老爷。 “启默,我家的事情你应当也听说一些了。唉……当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原打算送婉贞去法国,以现在家中境况看,怕是不行了。家境如此艰难......前些日子,好不容易给婉贞应下一门儿亲事。她的性子你知道,骄纵惯了,什么也不说。前日里听丫头说她收拾了些东西,还给你写了信,我估摸着,是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你们年轻人一向谈得来,所以,今日便来问一问你的意思。” 启默现在心里乱成一团,无数头绪,不知该从何理起。 只一颗想要护住婉贞的心,是坚定地! 显然,婉贞不乐意家中应下的亲事,她想要和自己走,作为一个男人,毫无疑问一定要带她走! “顾叔,让我……见一见婉贞。”他想,如若婉贞当真愿意和自己去法国,那么无论如何,一定要求父亲想出办法多筹措一些钱,哪怕日子过得艰难一点,总要想出点办法。 “启默,你了解婉贞吗?若真要随了她的心,你们必得离开这里,否则光是私奔两个字就不是我家或你家承受得起。”顾老爷一字一顿的说。 私奔!这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复杂的程度吗? 启默第一时间想到了父亲,想到了自京城跑出来后好不容易在昆明站稳脚跟的金家人。 “私奔”——自己可以一走了之,家人怎么办? 不行! 金家几代人都是重名节地,他心中爱重婉贞,哪怕是让婉贞受苦,下嫁到金家,也必定要让她堂堂正正地成为妻室,哪有私奔的道理? “顾叔,我明白金家家世无法与顾家相匹。但是,只要婉贞愿意,我不敢说什么大富大贵,也定要尽已之力许她一世安稳。”启默坚定地将自己内心想法告诉了顾老爷。 “我看得出......你日后定是个有出息地孩子。但是,以她的性子,清贫日子能过得多久?你想过吗?”顾老爷说到这些,可以看出,他也有些怜惜子侄的意思,他的女儿他最是了解。 便接着问道:“若到时她过不惯了呢?就像是她写信给你,打了主意想要走,却没有想过如何走,走了以后会是什么样。走!并不难。但是作为闺中女儿,这一步真要迈了出去,再想回头,就不能够了!” “顾叔,为了婉贞,我定会努力挣出一份家业的。”启默鼓起勇气再一次强调了自己的想法,之前的坚定却似乎少了一些。 说完,半晌两人对坐无言。 此时,风起,乌云沉沉地堆在空中,风带来了一些些水汽,似乎是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一只黑底黄斑点地蝴蝶被吹进窗里面,又跌进角落灰尘中去。估计是受了伤,落在角落中心有不甘几番折腾。 才一会儿,它美丽地翅膀上已经满是尘埃,原本黑黄分明地美变成了有几分狰狞的脏。 渐渐地,它身上灰尘越来越多,扑腾的次数却越来越少。翅膀每一次扇动,不再像是美丽舞蹈,而是沾惹了尘土,让人厌恶地垂死挣扎。 启默看着蝴蝶,呆了好一会儿,想自己一个男人家,吃点苦应当。但是婉贞呢?那样晶莹剔透地一个女孩子,真可以让她与自己一道奔前途未卜地前程? 将来是什么样子他也说不清楚。 假如婉贞有朝一日失望了呢? 假如她后悔了,却再也回不去,自己又该如何自责?如何面对?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想了有多久,许久,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说:“顾叔,婉贞许的什么人家?” “黑井,文家!当家的文子圭老爷。”顾老爷说出口时,竟然有一丝得意神情一闪而过。 “婉贞与文老爷相识有些日子……她们彼此是熟悉地……”顾老爷没有再往下说,自然是察觉到了他自己的得意忘形,也觉得不应该太过于伤害眼前这个少年。 文家! 声名显赫地文家,年轻有为地文老爷,父亲给文老爷量体裁衣时他只能站在旁边,连上手的资格都没有! 他,金启默——只不过是一个刚刚在昆明站住脚的裁缝的儿子,连留洋费用都还需要父亲大费周章筹措出来。 对于婉贞,哪边才是好的归宿?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 想到这些,他心中的纠结只剩下不舍,但是,他知道,什么才是对婉贞最好地选择。 “顾叔,你放心!.......我不耽误婉贞。”这几句话,像是说的轻描淡写,却只有启默自己明白,心已经冻得瑟瑟发抖。 听完,顾老爷不再说什么,走过来,拍拍启默的肩,看了他一眼,戴上帽子,走了...... 启默从地上拾起那只刚刚死去的蝴蝶,轻轻吹走它身上的灰尘,将它缓缓放在窗前那盆栀子花叶片上,呆呆站在窗前看着。 天空黑压压地,豆大雨点“滴滴答答”砸落下来,随着雷声“隆隆”,他忽然就倒在了地上,等家中人等发现,已是高烧不退,就这么病倒了。 待半个来月病好些,整个人瘦得形销骨立。 对于这场病的由来,个中蹊跷,金师傅多少明白一点。因此,待启默病好,就急匆匆地安排他启程去了法国。 婉贞那边,自然无从得知这一切,是左等右等不见音讯。正忐忑间,传来消息启默去法国了,一时心灰意冷再无他念,嫁入文家。 启默再回来已是去年,他才知道婉贞嫁入文家是做姨娘。 他的内心,很是自责! 原以为,文家会是婉贞的好归宿,起码比跟着他这样一个穷小子要好。但是,他无论如何想不到顾老爷会让婉贞做文子圭的妾室,在启默看来这无论如何,都是委屈了婉贞。 如果当年知道,无论如何,他都要带婉贞走。 不过,想再多,也只是如果了。 此后,他设想过无数次与婉贞的相遇,但是,都与那日的相遇不同。 事后,几番回味那日在文家客厅的重逢,婉贞娇柔明艳容颜依旧,却不知怎会有种物是人非之感。 过去的她,骄纵任性,却不似现在这般略带刻薄。 曾经,她就是那种爱在人前撒娇的天真个性,却不似面对老太太时那种娇憨中略带世故算计的感觉。 也许,这些年经历太多改变。 也许,还有自己当年不声不响离开的因由! 自己当年离去,不就是为着她有一份安稳生活吗?现在看来,她过得很好,也有了孩子。 若是婉贞还存有对他的恨,这样,也好! 想过这许多,好似又重新找到了离开的勇气。 站在门口,启默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顺着喉咙一路咽下,让涌动地心思慢慢平静一点点。 他回头,门外的光线照在他清瘦得轮廓分明地脸上,眼神又回到了过去那般柔和,他看着婉贞,说:“婉贞妹妹,看到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这些年,我一直想对你说……对不住你,今日也总算对你说了。” 婉贞似乎并不意外听到这些话语,她终于笑了! 看啊!他还是在意的,她也还能够像从前一样让启默说出如此情深的话。想到这些,红着脸瞥了一眼对面镜中的自己,没错,她还是当年那个娇媚女子! “启默哥哥,我不怨你……你知道吗?这些年,在这宅院里,我都没有个知心的人,好不容易又遇见了你……”婉贞一边说,用优雅地姿态缓缓走向启默。 这些软言细语轻飘飘地进启默耳中,人还未来到跟前,一股幽香已经沁入心脾,心思先就乱了。 此时,有一个声音似在耳边响起,大声喝醒了他:“金启默!!!” 启默猛然回过神来,他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想到这些,他伸出一只手推开门扇,迈大步走到廊下,停留了一下,回头低声说:“婉贞妹妹,我有事,先行一步!保重!!!” 说罢,头也不回地大步沿着廊下,穿过花厅往园中去,只留下错愕地婉贞楞在那里,看着他背影。 此时,去取料子的林师傅和忆雪也回来了,看到大步离开的小金师傅和站在门口的婉贞姨娘,一时间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婉贞自然再无兴致看什么衣料,只草草翻了几下,随便一指就算定下。 忆雪不敢多问,也不敢多说,自去外间伺候着。 婉贞一个人,憋着一口气,在屋里辗转反侧到日暮时分,又从日暮到第二天清晨。 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启默再次离去的原因。 她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 是啊!她若想明白了,她还是婉贞吗? 现实就是! 所谓心有灵犀,只不过是书中俗套地桥段罢了! 大多数时候,才子风流之外的真性情,佳人未必懂得;佳人皮囊背后的灵魂,才子也未必真赞赏。 第十八章 夜遇(一) 次日一早,小金师傅、林师傅收拾好行李,来回过老太太、太太后,便返回昆明去了。 婉贞虽然彻夜无眠,一大早还是精心打扮一番,来给老太太请安。 待她到时,金、林二人已经离开。 她自然不好多问什么,只在老太太处抱怨起来,说的不过就是新师傅们如何敷衍,除了老太太选给的几匹之外,都是拿些不上台面的货色来充数,诸如此类的怨言。 老太太听过,笑着安抚道:“要说这衣服料子,非得到你家绸缎庄上去才能选到好的。你自小见惯用惯了好的,看不上这些,实属正常。” 婉贞听过这些,心中略为受用,憋着的气方才消去一半。 却说,这几日天气越发的闷热,蓁蓁陪老太太、太太吃过晚饭后总爱到园子里面坐一会儿,听听蝉鸣,喂喂鱼儿,也算惬意! 这日,刚在园子里面八角亭边坐下,太太的丫头喜儿便匆匆跑来唤她,说:“姨娘请随我来,太太说有事要拜托姨娘去一趟。”。 跟随喜儿来到太太房中,太太已经卸去妆容、褪了外衫,只着一件内单衣。此时,正头发松散、面色略有些苍白地歪在床上。 这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躺下了呢? 蓁蓁赶忙走上前来,俯身蹲下,低声问道:“太太,您面色有些苍白,可是哪里不适?蓁儿这就去回了老太太,传胡大夫来给您看看。”。 “不用……”,太太轻轻按住蓁蓁的手,缓缓说道“不妨事的,这是头风的老毛病又犯了。胡大夫平日已经制了丸药备着,刚服下,稍作休息便好。” “太太!蓁儿给您揉一揉?在家时,母亲犯头风时常让妾身轻揉,或可缓解一些头痛。” 太太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蓁蓁,我有件事想托你去办一办。”。 “请太太吩咐!” “昨夜,我梦见芝凤了。”太太话刚出口,眼圈先红了。 这芝凤是太太与先生的女儿,排行老五,四岁时在龙川江边不幸溺水身亡。自此之后,太太再未生育,每每想起总是痛心不已。 “芝凤还是那么讨人喜爱,粉嘟嘟的小脸,唉……”太太说着说着,眼泪滴落了下来,她用手帕轻拭了一下,接着说“总归是我当娘的没有照顾好,心中的愧疚又向谁说去……”。 “太太,您保重身体才是,芝凤小姐与您母女同心,她在天上也是愿着您好呀!”说起来,蓁蓁陪着也落了几滴泪。 “今晨,我便安排人去采买了河灯祭品,预备日暮时分便去江边放灯,安慰芝凤在天之灵,寄托一下我为娘的哀思。哪知用过晚饭后,头风一犯,这河边,是不能去了。我思来想去,你是个妥帖的人,这事儿唯有托付与你,我才放心。不知你是否愿意替我走这一趟?”,太太哽咽的说道。 “太太,您放心!我必把事情办得妥帖。” “嗯!那时间也不早了,你速去速回。你带上小云,我再让欢儿安排一乘轿子,另派两个小厮同去。”,太太说完,欢儿已经来回,轿子和小厮都在门外候着。 蓁蓁亲自带上太太准备的河灯祭品匆匆出门去了。 轿子沿着弯曲的小路颠簸着来到了正街上。 黑井人有经商的传统,家家户户临街的一面都设有红砂石砌筑的铺台,只要把铺台上的门板打开,物件摆了出来,就可以做上生意。 此时,华灯初上,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正是热闹的时候。 蓁蓁轻轻掀起轿帘,向外看去,不觉感叹,昔日走在外间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今日从轿中看去,方才体会出所谓人间烟火气,只是不知母亲和小妹现在如何? “唉……”蓁蓁放下帘子,心中暗自想着,文家给的聘金还债是绰绰有余了,剩下的算计着过,应当也能够过上个三五年的寻常日子。再过些年,小妹也就到了嫁人的年岁,自己在文家的月例钱积攒下来应当也够了,再帮着把嫁妆办一下,好歹把小妹风光嫁了。未来,若自己能在文家有一席之地,母亲的生活也就有了指望。 可是现在,自己连先生的面还没见过,婉贞姨娘又时常的咄咄逼人,自己的一席之地又从何谈起呢? 唉……唯有紧紧倚靠着太太这颗大树吧!幸好,老太太对自己也很是不错,自己必须提着万分的小心,好好走下去。 穿过了大街,从五马桥旁的一条小路下去,就来到了龙川江边。轿夫停在了离河滩较远的一片开阔地,小厮们自去一旁候着。放河灯,本就是女儿家的心思,小厮们一向也不懂得这些。为首的便回了蓁蓁:“姨娘,我们在此处候着,您小心脚下。有事儿,只管差小云过来招呼我们就是。” 小云把蓁蓁搀了出来,沿着卵石河滩一路走到了河边一片干净细软的沙滩上。此处,正在黑井正街的下首,天刚刚擦黑,街上的灯火已然亮了越来,显得此处也还算有点光亮。 “就在此处吧!”蓁蓁一边说着,一边吩咐小云摆放祭品香烛。 “唉哟……”小云捂着肚子,叫了一声。 “怎么了?”蓁蓁问。 “姨娘,我许是晚间吃坏了东西,闹肚子……”小云有些猴急的捂着肚子回答。 蓁蓁四下里看了一下,说“你快去找人家借个方便吧!别在河滩上,快去快回。” “姨娘,那你一个人……要不我叫小厮过来?” “你速去速回就是!” “好!”小云清脆的回答着,一溜烟就跑开去了。 小云走后,蓁蓁仔细的一件件将祭品摆放出来,点上蜡烛,燃了三柱香插上,口中低声念起了祈祷之词。 蓁蓁身上穿的是一件老太太年轻时穿过的旧衣,说是旧衣其实也就只是用过一、两次而已。老太太说,新的衣服还没有送来,一家子相聚的时候多,不能让蓁蓁几件家里的衣服轮换着一直穿。让蓁蓁过来拿了几件自己的旧衣去,先换洗着。 老太太的衣服自然是好的,只是穿在蓁蓁身上略显宽松了些,谁知这修长的身形配上了宽松的样式,却更显得身形飘逸柔美,很是好看。 今日,她穿的便是老太太的一件及地百蝶纹月白罗衫,头顶盘发一窠,耳部两侧发梳成“双垂蝉翼”式,发尾在脑后松松扎成一束,一路上有些匆忙,颠簸中脑后的发束也散开了,长长的垂在身后,搭在胸前。额前的头发是用发饰固定好的,银制的蝴蝶戴在上面甚是好看,借着一点灯火、星光在夜色中忽闪忽闪。 她并未留意到,此时,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黑色长衫的男子正一动不动的看着她,也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一身漆黑,正好融入了这刚刚降临的夜色。 第十九章 夜遇(二) 黑衣人站在五六米开外的地方,看着河边这个白衣女子。 背着光,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从身形来看,这是个身材匀称的高个男子。 天已经黑了,这样一个单薄的女子,身着白色长袍,头发披散,手中摆弄着香烛,要说是个女鬼,也真有几分相似。 可是,这女鬼似乎有一点不同。 借着星星点点的烛火光亮,隐约可见那是一张白净的鹅蛋脸,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哝哝自语的样子好似是在说咒语。 有点意思......他就这么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 蓁蓁这边,看着天已经黑了,小云又许久不见回来,心中多少还是有一点害怕的。从旁拿出荷花灯想要点燃,早早的放了好返回去。 谁知,这火石不知是受了潮还是怎么回事,反反复复打了十几下,再打不出半点儿火星。这可怎么办好呢?此时,身边没有丫头在旁,也不方便贸然把小厮喊到身旁。 人言可畏,还是要慎重一些好。 此时,从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要火吗?” 这一声忽然的问话,把蓁蓁吓得跃起。 刚才身边明明没有人啊!这声音从何处来?蓁蓁捂着胸口,四处一看,这才看见身后站着一个黑色长衫的男子,声音就是从那里传过来。 “你……你……你……是何人!”蓁蓁一时慌乱到了语无伦次,着急的四处张望,却也看不见小云身影:“你想干什么!我家丫头、小厮都在近旁,你莫过来。” 黑衣人一听,明白了,哦!还有丫头、小厮伺候,看来应当是哪家小姐,乘夜出来放灯,求姻缘吗?这也实属诡异了。 “你莫慌,我路过而已。”黑衣人淡淡的回答道。 “路过?”蓁蓁更慌了,分明就是胡说。 这里有路吗?路过。别是乘夜色来探路的山贼土匪吧!想到这里,她一下就慌了,也顾不得其它,开口便想要唤小厮们过来。 “刚在聚友庄饮了几杯酒,闷热得紧,出来河边透口气。便来到这里......算是路过。”黑衣人不紧不慢地回答,似乎也没有要走近她的意思。 “那你为何不声不响躲在一旁窥视?”蓁蓁急急问道:“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黑衣人听了这话,“扑哧”一笑,背着光依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声音中有了一点戏谑的感觉,回答:“我就这样走了过来,怎么就成了不声不响?难不成得在脖上挂个铃铛?一路走一路响着,告诉别人,这儿有人来啦!嗯?” 蓁蓁听完,有点害羞的感觉涌上心头,脸就红了……是啊!似乎自己说别人窥视也并没有什么道理,这河边人人来得,怎么自己来了,别人就成偷偷了呢! “再说了,我也是好奇才过来看看,怎么这月黑风高的,会有白衣长发女子在此点香烛?还念咒语,莫不是女鬼?”黑衣人一本正经的语气说着这些戏谑的语言,让蓁蓁发作也不是,笑也笑不出,很是尴尬。 毕竟是养在深闺的小姐,又怎么见过这样的男子,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觉得脸庞阵阵发烫,耳畔是江水哗哗流过的声音。 蓁蓁想到,小云估计要回来了,况且小厮们也在不远处,若被他们看到了自己与一个陌生男子在此处,岂不是平白惹来是非! 她背过身去,面对江水,风吹得发丝轻轻绕着身体飘动,像是一个仙子临水而立,愈发美得脱俗。口中只冷冷地说:“我并不认识阁下,自然也不便与您多说什么,请走吧!万一让下人看了,惹来闲话也是不好。” 黑衣人似被这玉立水边的姿势吸引,站在那里没动。 片刻,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银灿灿的包银火机,火机上浮刻着团龙火焰图样,握在手中伸了过去,说:“那,我先帮你把荷花灯点上吧!” 蓁蓁想着,自己这灯也是要点燃的,也罢! 便转过身来,低声说了一句:“谢过。” 说话间,她转过身,向前走了两步,准备将手中的荷花灯递过去。那边,黑衣人也将包银火机滚轮一滑,火苗立时窜出,照在那人的脸庞上。 蓁蓁从未见过这包银火机,在文家初次见过洋火已经觉得十分稀罕,这银灿灿的小块又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只一滑就变出了火苗。 而火苗的后面,是那个男人的脸,正待她想要偷偷看一眼时,却没留意到脚下卵石上新鲜苔藓十分滑,踩上去的瞬间,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将出去。她手中握着荷花灯又怕摔落,更加稳不住了,眼看着立时就要倒在沙滩之上。 此时,黑衣人向前一步,从左边将蓁蓁一把托住,顺势她整个人一下子就靠在他的肩上。 蓁蓁只觉得天旋地转之际,一只有力的臂膀将自己托起,没看清那张脸的样子,只是一股略带淡淡酒味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将自己笼罩其中。待站定,才发现自己已经倚靠在他的肩上。 瞬间,蓁蓁的脸涨得通红,自长大除父亲之外,又何曾与哪位男子靠得如此近?慌忙间,双手将他推开,跑到一边呼吸急促,再不说话。 “小姐”黑衣人问:“没事吧?” 蓁蓁站得远远的,一言不发。 “我替你,把灯点上?”黑衣人又问。 “你莫过来!”蓁蓁赶忙说:“不用了。” 黑衣人看了一眼周围,似乎远远的有一个人影向这边走了过来,想到方才这位小姐说怕人看见闲话。 便回头对蓁蓁说:“我把火机放在这……走了……”,说完,把火机放在一块大石头上,转身向没有人的黑暗处走去。 待黑衣人走后,远处走过来的人也近了,蓁蓁一看,不是别人,来的正是小云。 “姨娘,我走了好几家店铺,才到一家相熟的借了个方便。咦!河灯还在这里,我们赶快把它放了就回吧!起风了!”小云拾起了落在一旁的河灯,准备要点。 “小云,火石打不燃了,你唤小厮来,他们应当是带着火的。”蓁蓁吩咐道。 “好的!我这就去。”说着小云又跑开去了。 待小云走开,蓁蓁忙几步上前,在那块大石头上找到黑衣人留下的火机,原本冰凉的银器上还留着一丝温度,想来是那个人揣在怀中捂热的。 她想到刚才的事,脸又开始发烫,心跳也快了起来。 “我得收好了,万一将来人家来寻呢?”她这么想着,将包银火机仔细地揣了起来。 小云那边过去一会儿,就带了小厮们过来,帮着点燃河灯。 其实,黑衣人并未走远,只是站在了更深的黑暗夜色中去。 待他看清,过来的丫头和小厮之后,嘴角微微一挑,似乎是笑了一下。 ...... 回到家中,蓁蓁去太太房中回话,欢儿说,太太服过药已经睡下,便自回房中去了。 那一夜,蓁蓁一再想到那一张看不清楚的脸 这又是一张怎么也看不清的脸…… 第二十 初识 第二天一早,应当说是半夜,院子里就开始热闹起来了。 下人们在园子中进进出出,嘈杂地声音好像是从太太那边房中传出来。蓁蓁心中多少有些些担忧,不知是不是太太病情有反复。 但是,深更半夜的,太太不传,也就不方便自己跑过去。思来想去,听着院中的扰攘之声,浅浅的睡到了天明。 天刚才亮,小云过来伺候梳洗,茶汤漱过口后,一边慢慢梳理着蓁蓁的长发,一边问道:“姨娘,今日穿哪件衣裳?” 蓁蓁略想了想,昨夜太太那边似乎一夜未眠,想必心情也不会太爽快。等过会儿先去老太太处请过安,随后就应当要去太太那边探望一下才对,装束打扮这些,不宜繁琐,自然大方最好。 “就那件家中带来的鹅黄斜襟长衫吧!”蓁蓁说:“待会儿,给老太太请安结束,我们去太太房中问安。” “好的!”小云利索的从衣橱中翻出了那件鹅黄衣裳,稍做整理,伺候蓁蓁穿上。 蓁蓁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夜未睡得安稳,脸色愈发的白了,今天这副模样怕是连粉都不用再敷。但是,太过素净也难免失了礼数,便对小云说:“其它都不用了,只插老太太给的那两朵桃红单朵绒花便是。太太昨日病不知道好了没有,既然要去探望,便不适宜打扮的太过招摇。” “好的。”小云从妆台漆器盒子中取出了那两朵南京来的绒花,以菊花为形,桃红色的花瓣四处伸展出去,间以黄色花蕊和浓绿的叶子,甚是精巧。 “那我给姨娘您梳个知了髻,绒花正好别在两边发髻,最是简单大方。”小云边梳头,边说。 “嗯!”蓁蓁再看看着镜中的自己,想了想,又取出一对米粒大的银耳钉戴上。 待蓁蓁来到老太太院中,院里站了许多下人,垂手立在廊下、院中,还有一个师傅模样的中年男子在院中摆弄着一架蒙着黑布的东西,这时,房中一连串爽朗的笑声传了出来,听起来像是一个年轻男子。 “哈哈哈……母亲,它可不会把人的魂魄摄了去,但是,人的模样却可以永远留在照片上面。”那是一个笃定却不张扬的声音,笑起来的声音光是听着,就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蓁蓁回头看了小云一眼,似乎在问,这笑声是谁人? 小云听到这个声音笑了,笑的很是开心,便附过来蓁蓁耳边,轻轻地告诉她说“姨娘,这是先生回来了呢!” 这轻轻的一句,听在蓁蓁耳中不异于一个霹雳,立时让她六神无主地陷入了慌乱。 这......这......这可怎么办?先生在里面,他就是那个自己嫁的人。 这再往里走几步,就要见到那个自己嫁的陌生人了! 想象过多少回的人,怎么一到跟前,却让人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蓁蓁慌忙中向下拉扯了好几下衣襟,生怕有什么地方不平整。再往四下里看看周围的人,都是衣着整齐,再想自己,今天也没好好留意打扮一下,自己这样是否得体? 忙将小云拉到一边,低声问:“小云,你看!这衣服、头发,是否妥当?嗯?” 小云认真的绕着她看了一圈,回道“姨娘,甚好!” 她这一下心下才稍稍安定了些,也罢了!好不好的,这满院子的人看着,难不成还回去换? “姨娘,莫慌!我们姨娘最漂亮……呵呵……先生一见必然欣喜。”小云调皮的安抚着蓁蓁那颗慌张的心,说:“咱们这就进去给老太太、太太、先生请安吧!” 蓁蓁一听说要自己现在就进去,更加慌了神。当真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放,那一步要迈出去沉重得像有千斤重。 这时,院中急匆匆的脚步进来了几个人,走在前头的就是婉贞姨娘。 两个丫头左右搀着,已经可以看出婉贞腹部微微隆起,但一张俏脸却依然妩媚。她急急忙忙地进了院中,人还未进门,说话的声音已经传了进去。 “老太太,婉贞给您请安来了!”婉贞说话间越过蓁蓁,眼角瞟了一眼,上下稍作打量,有些不屑的白了一眼,就一阵风似的进屋里去。 “老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嘛!”婉贞一惯的娇柔声音今日更添了些嗔怪在其中,撒娇道:“您都不提前告诉我一声,你看……人家也没什么准备,面浮脸肿的就匆匆过来了,见不得人呢!” “我看你挺精神的,还好,哪里就见不得人了?”那个男人不急不慢的与婉贞说着话。 “老爷,您……取笑人家......” 还没待婉贞将话说完,那个男人就继续说起刚才的话题:“母亲,现在都时兴照相,这不,我把师傅请了回来,给您老人家也照上一张,再阖家照上一张。” 先生回来,老太太高兴得小孩似的,呵呵笑着,说“我可不照,你们年轻人自个儿玩去吧!” “母亲,您老人家得第一个照呢!”太太声音中沉静中透出的喜悦,蓁蓁站在外间也听得出来,太太接着说:“我搀着您去,外间椅子已经放好,师傅候着了。走吧!” 说话间,一群人拥着老太太便往外间走来,门口候着的人纷纷让开。 就在出来的这群人中,有一个身姿挺拔地男子昂首走了出来。 蓁蓁站在廊下,抬头看了过去,那个男子梳着体面的短发,四肢修长,一身黑底灰纹长衫勾勒出健硕的身形,看上去约莫四十不到的年纪。 他缓缓随人群走下台阶,来到院中。 他侧过身与老太太说话时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容,从旁边看过去侧脸弧线甚是优美,虽然有几丝细微地纹路已经爬上脸庞,在阳光下,却为他的高贵举止平添了几分容易亲近的气质。 原来,就是他! 蓁蓁站在那里,心中怦怦直跳。 院中人等忙着布置桌椅,扶老太太落坐,脸上堆好了笑意,师傅拱下身钻到照相机的蒙布里去,只听见“砰”的一声,相就算是照好了。 接下去,先是老太太与太太、先生照,然后是太太与先生单独照。 太太这边才照好,婉贞就迫不及待的挽上了先生的手,说是也要照上一张合照,整个场面闹哄哄,一场又一场的肚皮官司就这么上演着。 谁先照,谁后照,谁与谁照,谁站着谁坐着,都是需要一一讲究的。 在这隆重的场面中,没人注意到站在角落中的叶姨娘,只太太一抬眼就看到了她和小云站在廊下。 “蓁蓁,上前来!”太太向蓁蓁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是一开口便让全场噤声了,大家似乎现在才想起来,还有叶姨娘这人。太太接着说:“过来见过先生吧!” 大家齐齐扭头看向了她,其中自然也有文子圭。 他一双剑眉下的眼眸很自然的望向蓁蓁,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站在他身旁的婉贞却紧张偷瞄了好几眼,想从他脸上看出子圭对于这个新来的姨娘是怎样一个态度?看了几眼,却也没看出个什么来。 蓁蓁心想,第一次见面,定不能失了礼数。当着家中这么多人,若显露出怯场的态度必然成为众人笑柄,不行,要镇静些…… 她一边想着该怎么应对,一边微微颔首轻迈步子,迎着老太太、太太、先生方向走去。 身体是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因为太过紧张了!只能狠狠心,用指甲使劲掐了又掐自己的腿,好痛!!!不过,好歹这痛也让颤抖的身体稍微稳下来了一些。 这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好像走了好久好久的感觉,来到面前,蓁蓁微微欠身,行了个礼,柔声说道:“蓁蓁,给老太太、太太、老爷问安!” 说完,直起身,略微抬头也不敢向前看,只静静的站在那里,听候安排。 “子圭!这便是叶家来的姑娘,很是温柔娴雅!”老太太笑着对子圭说。 “母亲夸赞,那必定是好。”子圭语气平淡的回答了一句。 蓁蓁偷偷抬眼看向子圭,却正好遇上他看过来的眼神。两人就这样对视了一下,她羞涩的低下了头,不敢再抬起来。 当晚,家中又传了喜福社来唱花灯,闹腾了一夜。 蓁蓁整晚伺候在老太太、太太身旁,听戏、闲聊。 婉贞则打扮得玉树琼花一般围绕在子圭身旁,倾诉离别之苦、怀孕之艰辛,毫不避讳众人眼目。 当晚,子圭便宿在了婉贞房中。 蓁蓁回到房中时,已是深夜,丝毫没有觉着疲累。 回想所见所闻,有应接不暇之感。 索性,来到窗前,临窗坐下。 今夜,月色如水,吹来的风有些微凉…… 终于见到了那个自己要托付终生的男子,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到了地上,那个人看上去并非轻浮之人,可以说一句“还好!” 但是,想到那日在诸天寺洞中听到的……想到婉贞咄咄逼人的态度……想到自己的母亲、小妹将来的生活需要有所倚靠…… “唉……”想到将来该如何自处,她轻叹了一口气。 “姨娘,歇息吧!别担心,先生回来了,过两日定会到这边来的。”小云这丫头,竟然以为蓁蓁叹气是为了今晚子圭没来这边。 这样的安慰,让蓁蓁有点哭笑不得。也罢! 歇息吧! 第二十一章 洛神 子圭回来了三日,婉贞身子便不爽快了三日,借故缠着子圭夜夜在她房中相伴。 顾及她怀孕,太太又不爱计较这些,子圭便事事依着。 说到太太,性格总是比婉贞豁达大度些,反而劝着子圭,事事当以子嗣为重。老太太听后,从内心深处觉得秀竹实在是配得起文家大太太这个身份,反倒是婉贞小孩子心性,总是失了体统。 外间众人知道文老爷回来,往来走动的人也就多了起来。子圭白天就在前院待客,晚饭后总要在老太太跟前略坐一会儿,然后去到书房看书。 老爷的书房在二楼,里外共两间,靠里面一间小的,专做读书写字用。书房中一张半新不旧的古式檀木桌子,桌子上摆放着鸡翅木笔架,挂满了从大到小的各式毛笔,一方“龙凤呈祥”苴却砚台是制砚名家寸秉信在宣统年间亲制,因该砚质地坚韧、润密,且存墨不腐,积水不涸,子圭喜爱极了,总是放在案前时时赏玩。 靠墙的几个柜中满满的都是藏书,为了防止虫蛀,放了些芸香草在其中,这种草有特别的清香之气,故此房中书香之味经久不散,很是雅致。 书房外间,是一个长方形的会客室,四周挂的是文家出过的进士、举人和官员的祖宗画像。正中间摆放着长桌一张及高背椅数个,仿的是西方会议室形制,可容下二十余人落坐其中,很是敞亮。 子圭在家时,但凡有事,都是在此召集家中管家及商号掌柜、管事们到此商谈。 这日,晚饭后,子圭照常到老太太房中先坐了一会儿,便说要到书房去了。 子圭刚去,老太太便差人把蓁蓁唤到自己房中。 “老太太,您唤蓁儿来,是有什么吩咐吗?”,蓁蓁今日穿了一件淡绿软纱外衫,腰间随意系上一根桃粉腰带,腰带松松的搭在身上,勾画出窈窕的身姿,很是俊俏。 老太太打量了一番,说:“嗯!不错。”。心中想着,这叶家姑娘来的时日不长,在言谈举止、穿着打扮上也算是长进了许多。看今天这身打扮,娇而不艳,媚而不俗,好似一朵亭亭玉立的玉兰,不错! 老太太对蓁蓁说:“蓁儿,今日我忽忆起老太爷在时。那时闲来无事老太爷总爱邀我一起赏析王献之‘玉版十三行’拓本,每每忆起当年……总觉得时光易逝,现在只剩下我一个老太太独留世间。”,老太太一边说着,不禁就感叹上了人生之无常。 蓁蓁陪着感伤了一场。 片刻,老太太又说:“蓁蓁,你现下得空。不如,去书房中,帮我翻翻看当年老爷留下的拓本还在否?这么些年了,不知收到哪里去,我记得仿佛是在书柜中。若找到,带来我再看一看,若找不到,也罢了!” “好的,蓁儿这就去。”,蓁蓁欠身行过礼后,就退了出去,向书房那边去。 沿着灯笼照亮的走廊,一路上了二楼,前面说到的那间小书房分前后两扇门,都可以进入。前门从正面走廊经过会客厅进入,另有一道后门,连接着通往后山的栈道,家中女眷为避见外人常常走的就是这扇后门。 蓁蓁带着小云一路走到了书房后门。 小云说:“姨娘,家中规矩,下人无事不得进入老爷书房。我就在此候着吧!” “那你就在此处等,我去去就来。”蓁蓁点了点头,吩咐完便进去了。 这间书房,是蓁蓁自进文家后,最为好奇的所在。这么大的书柜,这么多的藏书,对于酷爱诗书的她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宝库。 今日,总算是可以进来看上一看,可是,那么多的书,让她一时间都有些茫然,不知从何入手。 她站在书柜前,想了想,嗯!这么多的书,想看一时也是看不完的。老太太是让我来找拓本,先找吧! 蓁蓁想了想,便就着书房中的烛火光亮,先去诗集中翻找,随手就从架上拿下一本翻看。 看到精彩之处,觉出语境之美,自然而然就低声诵读了起来:“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此时,背对着门的蓁蓁沉溺于词句之中,完全不察觉子圭已经来到门外。 他看到蓁蓁在书房中,便对身旁的小云轻轻挥挥手,示意小云到旁边去,小云知趣的走开了。 蓁蓁站在高大的书柜前,捧着古旧的书籍心无旁骛。书柜的高大愈发衬出了她的娇小柔弱。书桌一旁对着后山的窗打开着,山风吹进来撩动她薄云一般淡绿衣裙,伴随着书房中隐隐散发出芸草清香,好似词句中在山边徘徊倘佯的宓妃。 子圭从旁看过去,只觉得这样的场景好似一副丽人图,图的留白处还用俊秀的笔调题上了诗句,故而,丽人图也就有了自己的思想。 这样的场景,若自己猛的走了出去,似乎有些唐突。 子圭想了想,走近一步,随着蓁蓁诵读出其后的词句:“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解玉佩而要之。” 蓁蓁听到这个低沉男声,心内就已经明白是文子圭,缓缓转过身来,颔首欠身对着来人见了个礼,说着:“蓁蓁,见过老爷!” “宓妃之美,在于何处?”子圭点点头,问道。 “曹子建写宓妃,在于寄托爱而不得的惆怅,美就美在梦幻迷离。”蓁蓁落落大方的回答。 “哦?”子圭很认真的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接着说下去。 “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蓁蓁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言语,她想到了刚进家时老太太的嘱咐。 “你读过书?”子圭对蓁蓁的一番见解颇为赞赏,又点了点头,问道。 “回老爷!在家时跟随着父亲略读过些。” “嗯!我听太太提起过,你的父亲是叶显笙。” “是的。” “显笙先生,很有学问,我幼时在烟溪书院也曾受教于你的父亲,获益良多。”子圭认真地对蓁蓁说起这段渊源,两人之间初相识的距离感也就拉近了许多。 蓁蓁听到子圭对于父亲的赞许,心中很是感动,低垂着眼帘,柔声回答:“蓁蓁代父亲,谢过老爷!” “你到此处,是来……”子圭原是想问,蓁蓁过来是否是为了来见自己,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么问,女儿家难免羞涩,也就没有继续问下去。 蓁蓁大方的答道:“回老爷,方才老太太吩咐,来寻老太爷存在书房的王献之‘玉版十三行’拓本。蓁蓁看到如此多的藏书,一时看得入了神……” “老太爷存的?”子圭正在疑惑这个家中从未存过的拓本从何来,转念间,就明白了老太太的用心良苦,母亲是想给这位女子机会与自己亲近。 这时,书房前门处传来敲门的声音。 敲门的是子圭的小厮李庆,他在那头大声说:“先生!管家、掌柜他们人都到齐了。” “知道了,请他们进来吧!”子圭朗声回答,说完又转过来看着蓁蓁,说:“我记不起这个拓本父亲放在何处了,你且在此处慢慢寻找吧!” 说完,子圭整了整衣衫,推开前门走了出去。 门一打开,李庆便迎了上来,随手把门带上。关门的一瞬,李庆看见站在书房中的蓁蓁,只看了一眼,便低头关上门走了。 第二十二章 书香 书房门关上以后,外间陆陆续续传来有人进出、向老爷问安、落坐的声音,待众人坐定,房中便安静了下来。 会客室中,只听见子圭一个人的声音,他不徐不疾地说道:“薛管家、孙掌柜,这半年多来,我在省城公务上时间耽搁的多了,家中、商号上也不得空过问。你二位一个管家事、一个管生意,不知可有什么要说的?” 薛管家坐在子圭左手边第一个位置,右边坐的是孙掌柜。 孙掌柜抬头瞟了薛管家一眼,便看向子圭,大声说道:“先生,我先说吧!” 孙掌柜常年在盐场、新老商号两头奔波,是个矮胖的小老头。个子虽矮,却天生是个大嗓门,说话时眼珠子滴溜溜四处打量,整个人透露着精明。 “嗯!你说。”子圭抬起盖碗,轻轻吹了吹,一边品茶,一品侧耳听着。 “先生!这半年来,省城新商号生意看似红火,结算下来利润却大不如前了!”,很有意思!说的是自己管理的商号没有从前那么赚钱,本应当是自责的话,孙掌柜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响亮。接着又说:“不过,黑井老商号的分红却比去年翻了一倍有余,二爷那边已经差人通知我月底过去对账,对完了银钱就可以划出来。” 这里说的二爷,就是文子锡。 兄弟分家之后,原先文家自己的盐场及黑井老商号兄弟两各占一半,为了避免像其它家族一样,分家之后规模变小,影响经营,一开始就定下规矩来,分红可以但是经营总归是在一道,对外文家在黑井本地仍然还是一处盐场、一处商号。 子圭在省上作官,黑井产业就由子锡打理。 此外,文家在昆明的几十间房产则一并给了长子——文子圭,祖上就在昆明经营着的银号、当铺也一并归给了子圭一脉。分得的房产或是租出去,或是自己经营,都按着老规矩延续下来。 子圭毕竟走的是仕途,做起生意就难免过于循规蹈矩。几年下来,钱是赚得到,若要论起生意场上的作为,也实在算不得出类拔萃。 子锡则不同,自小游侠放任的性格,没有太多束手束脚的想法。他做生意目的很明确,只要赚得着钱,就能够放得出手段去。加上与何家结亲后,有岳父的队伍作为倚靠,更加顺风顺水,十来年时间已经在黑井本地新一代灶户中,闯出名头来。 一开始,两兄弟在老商号的事情上还能够商量着办,后来何松的意见常常影响到子锡,江湖上也开始有了文家贩私盐、烟土的传闻。 这些消息不论真假与否,都是子圭避之不及的,故,子圭在昆明另开了一家新商号,交给孙掌柜打理。黑井老商号上的事情自此就不再过问,只吩咐孙掌柜到时候了去对个账,老商号分得的钱不论多少,尽数捐了出去,一概不准进子圭这边的账。 家中其它管事的,分别坐在下首。 听到孙掌柜的这些话,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只低着头,好好听着,生怕一抬头,话就落到了自己身上。 “哦!这是为何?”子圭像是在对着茶碗说话,眼光并未落在孙掌柜身上,似乎钱赚得少了,他也并没有放在心。 “这样的情况,在下定是要查个清楚的。于是,我仔细翻阅了近年来的账目,原因是找到了。”孙掌柜一边说话眼睛也在四下打量着众人的表现,更多的则是希望从子圭脸上看出点什么,子圭只顾着研究手中这只新买的天青色茶碗,也看不出什么。 孙掌柜一边打量,一边接着说了下去:“这原因嘛!首先,自然就是盐税的问题。近年来世道不稳,连年战乱,省里军饷告急,盐运司这边自然也就盯得越来越紧。哪怕是过往的交情还在,这样的局势下,不让多交已是给了面子。” “这税上的事,家家盐号都是有的。”薛管家抱着水烟筒哗啦啦吸了一口,也不看人,就这么插了一句嘴。 “老薛这话倒是没错!”孙掌柜肩膀动了动,头一偏,接着说:“另外就是柴火供应的问题,这三、四年来,家中挨得近的几个林地已经伐得差不多了,新买下的林子,今年开始伐,也倒还供应得上。问题是,新买的林子离盐场最近也有五六十里地,运费了足足翻了一倍有余。本来,年初的几场大雨让井中进了水,产出盐卤水就品质不佳,同样用量的柴火就熬不出往年份量的盐,再加上柴火钱又翻了一倍。就这一项,是损耗最大的,在下暂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应对,只有再想办法四处找寻新的柴火木料来源。” “做生意要看天吃饭?那不成了种庄稼了。远水难解近渴啊!”薛管家又插了一句嘴,虽然没有看着孙掌柜说,却句句话都冲着孙掌柜去。 子圭还未说什么,孙掌柜可不干了。薛管家这一再的挑衅,若不驳个理儿出来,在管事们眼中,自己这掌柜的颜面往哪里放? “老薛!你多年不在商号主事,怕是早忘记‘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老话!”孙掌柜一生气,嗓门反而压低了些:“你这成天的家中打转,又如何体谅得了外间的难!大家都清楚,老太太不爱奢华,素来节俭,太太也是出了名的贤惠,持家有道。你这管家,自然当得省心,不知道我们在外间的难!” 薛管家也不着急,只不慌不忙的回了几句:“这外间的生意,我也跑过些年头。但家里边的事儿,孙掌柜就不一定清楚了!主人体谅自然好,但是省心不省心的,得看个人了!难不成,主人不说,就样样都是好的?上不上心的,原就是我们自己份内的差事,不是吗?” 孙掌柜被几句话噎住了喉咙,直气得大肚子起起伏伏的喘着粗气。 这时,子圭发话了。 “孙掌柜、薛管家,二位来文家多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一个负责开源、一个负责节流,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又何必动气?”子圭这么一开口,两个人都不好说话了。 “孙掌柜,既然你提到老商号二爷那边利润翻倍?我也想听听看,你们对这事儿是如何看?”子圭漫不经心之间,问出了这么一个难解之题。 薛管家看上去为人直率,对于家中主人的心思却也揣摩得够深。 这些年,家家的盐号生意都不那么好做了,唯独二爷一枝独秀,其中的因由他也知道些。问题是老商号的生意没有分开做,都是一家人,有些话是不能够说得太明白的。别的不说,就子圭近年来从不过问老商号这一点,也可以猜出自家老爷的态度。 薛管家想到这些,抱着水烟筒使劲吸了几口,也不说话,且在旁先听听。 孙掌柜刚才就憋了一肚子的话,现在老爷既然问了,正好,说出来才痛快。 他说:“先生,别的我不懂,做生意就为了赚钱的道理,我是懂的!近年来,盐巴是愈发的供不应求,咱们的盐场已经昼夜不停拉开了生产,却还是不够,这东西供不上,价格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但是,这涨价的钱咱们并没有多赚到一分,反而是少了。老百姓们吃不起官盐,私盐也就有了销路,私盐这份钱咱们家也没赚着。我们不赚,自然有人赚了去……”。 孙掌柜说到这,看了子圭一眼,他脸上还是一如往常,就接着说下去:“先生的规矩定在那里,我们没话说。先生既然信得过,把生意交给我打理着,我定要想着办法去做好。贩卖烟土——伤天害理、害人家破人亡的玩意儿,先生不准碰,我们绝无二话!但是,这盐巴的事儿,老百姓总归是要吃,这钱,咱们不赚,就只能看着别人去赚了。” 孙掌柜话音刚落,子圭便扭头看着薛管家,问:“老薛,你在柜上待过,你也说说看。” 薛管家这时已经放下水烟筒,坐正在桌前,缓缓说来:“老爷问我,我就说一说。在我看来,文家世代积累,多赚点或是少赚点,对文家都不要紧。” 他略停了一下,想想接着说:“以老爷今时今日的声望,什么生意做得,什么生意做不得?不在钱上,却是关乎名誉。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既然已经分了家,也就各管各的吧!” “哼!”孙掌柜也不管子圭就坐在身旁,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子圭又问:“各位管事呢?你们说说看?” 管事们自然不敢在明面上表态,毕竟管家和掌柜的,他们都得罪不起。只是交头接耳一阵之后,说些唯唯诺诺的语言。 “咱们只管听着老爷的安排……” “是啊!是啊!” “嗯……” 待众人安静下来,子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眼睛看着远处黑井镇,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父亲去世时嘱咐,文家以文德者为尊,各位长辈可还记得?” “记得……”众人叹道。 “我牢记父亲嘱托,不敢违背!幸得家中各位长辈、老人不弃,为文家日夜劳心劳力,我才可放心求取功名,期望有朝一日不负祖宗,给文家再添荣耀。”子圭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他想到了自己的兄弟子锡。 “生意上,还望掌柜、管事们多多费心,祖宗留下来的基业不可荒废。大家要清楚,以现下的时势,盐税只会越来越重。孙掌柜,辛苦了!我想着,银号、当铺的生意,也需要孙掌柜再多费点心。”子圭看了看孙掌柜,孙掌柜认真的点了点头。 “至于其它生意……薛管家刚才说的很有道理,文家有文家的规矩,有的钱,挣不到,也就罢了!” “嗯……是的、是的,老爷说的对。”众管事在下首随声附和。 “老孙,你月底去二爷那边对过账后,还是按照旧例捐出去。”子圭想了片刻,说:“今年,就把钱捐到烟溪书院去吧!那的房子也旧了,是该修整修整。” “好的!先生!”虽然孙掌柜的意见,子圭并未采纳,但是对于他来说,自己的想法能够说出来,这才是顶重要的事。 因此,孙掌柜大声的回答了子圭的吩咐,心中已经开始思考着要在银号、当铺上多费心思的事了。 说完这些,众管事又你一句我一句的扯了许多鸡毛蒜皮、无关紧要的事。 这一说,便说到了夜深。 婉贞一早就差飞雪过来请,李庆说:“飞雪,你去回婉贞姨娘,先生今夜事务缠身,不得空过去。” 好不容易待众人散去,子圭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蓁蓁已经离去,蜡烛也已燃尽,徒留一室书香。 子圭看了看空荡荡的书房,心中有些失落,想了想却又笑了。 不觉默念起了诗经中的句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第二十三章 疑 再过一周,便是白露,太太准备了半个月的家宴,也基本就绪。 这日午后,太太带着薛管家一道,来到老太太院中,将单子呈了上去。 “母亲,这次宴客我算了一下,家中宾客大约是十八桌,下人那边又是十来桌,总得放着点计算,我考虑就按着三十二桌来准备,您看可否?另外,这是我初步拟了一下的宾客名单和家宴菜单,请您过目,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您提点提点,我们下去再改。”太太语气很是谦虚,其实她自幼在官家长大,又是嫡女,这些家族宴请都是熟门熟路。嫁过来后,大家族中事务打理起来也是驾轻就熟,说这些话,当真就半是谦虚、半是孝顺了。 老太太眼神示意,让福儿把菜单接了递过来,坐在黑色圈椅上随意翻开看了看。 菜单很是讲究,虽然只是初拟,也是用了一张红色洒金纸写成。太太写得一手清婉灵动的簪花小楷,先生评价其颇有卫夫人遗风,一份菜单也写出了“红莲映水,碧治浮霞”的风骨。 “秀竹这字,写得就是很好,字如其人,说别人我不信,说你恰如其分。”老太太笑着看看太太,夸赞了一番,太太谦虚了几句。 再看这菜单中,依着庆贺宴席的规矩,罗列出二十一道主菜及一道餐后甜点 第一道主菜就用了“五福临门”山珍时令大拼盘,取其吉祥的好意头。接着是两样面点,分别是黑井当地有名的“烧麦(mei)”及鸡枞菌火腿银丝凉面。 另有,四道热炒、六围碟、八大碗。 其中自然少不了本地的“盐焗鸡”、“千张肉”、“灰豆腐”、“石榴花”这几道特色菜,除此之外的菜式就各有不同,但取的都是精细难得之菜品。 黑井人本没有吃饭后甜品的习惯,只因先生在外的时间多,外地客人来家中的时候也多,就学着洋人的习惯,加了这道餐后甜点。 太太此次别出心裁,想到了用自酿甜米酒、龙眼、豆沙、桂花、枸杞,调配出一道特有的时令甜点压轴,取名为“龙沙醉眼”。 老太太一边看一边点头,说:“嗯!不错。这吃的东西呀!并非是越名贵越好。来的客人大都是吃惯见惯的,我们总要在精巧别致上多讲究些,才算是花了心思。我就说,你们办事,我总是放心的。就这么定下吧!” 接下来,又是一番细谈,老太太的吩咐,太太命薛管家一一记下。 “秀竹,此次宴客的名单,我就不看了,你与子圭商定就是。只说一点,立秋那日遇到何夫人,邀请的事情已在她跟前提过。既然说过,你就记得差人给何家老爷、夫人送帖子过去。”老太太说。 “好的,母亲!”太太低声应下。 说完,众人正准备告退,老太太突然吩咐:“薛管家、福儿你们都先退下,外间候着。只留太太一人在房中,陪我说说话。” 房中闲杂人等皆退去。 老太太微笑着招手示意秀竹附耳过去,用蒲扇遮住半边脸,附过去秀竹的耳边低声细语。 “......” 太太凝神听着、听着,只见她眉头越拧越紧,似乎有些紧张。就连手中的帕子掉到地上,都没发现,她原本就洁白脸愈加苍白,身体也开始有一些微微颤抖…… 老太太说完,轻轻扇着扇子,倚回圈椅靠背上去,微笑看着太太。 太太这边听完,似站立不稳,退后了两步,委顿于地下。声音颤抖着说:“老太太,这事情……先生若知道……我…我……” 老太太一如往常般慈眉善目,嘴角略带笑容,轻轻拉起太太的手,就手将一个小小的黄色草纸包塞到了秀竹手心里,叮嘱道:“莫慌!有我呢!” 太太的手抖动得更加剧烈了,手中的草纸包几乎就要握不住。她把草纸包捧在手中,大而空洞的眼中满是疑问、乞求,看着老太太,想说什么,却也不说不出口。 老太太拉着秀竹的手,站了起来,若无其事的说:“去吧!”,说完,便转身进了内室,只留太太一人站在原地。 回去的一路上,薛管家一边走,一边细致的向太太说着自己预备家宴的种种计划。 太太由喜儿搀扶着,却好似神游天外,全然没有留意薛管家说了些什么。 片刻,薛管家就察觉到太太的异样,也不再多说,将太太送了回去。 秀竹回到房中,只觉得五脏六腑像有火烧,吩咐喜儿马上去倒了茶水来,立刻便要喝。 此时,身上的衣服饰品好似是千斤重负,压得她喘不过气。索性一改往日的轻柔端庄之举止,三下五除二除去外衫,摘掉头饰,利索地扔到一旁。这一扔,又把老太太给的黄草纸包也甩出落在了地上,她立即慌张的四处张望,幸好,无人!跑过去一把抓起来,又像烫手一样,急急塞到床榻之下的缝隙中去了。 经这一阵折腾,她更加渴了,正好喜儿端了茶水进来,一把接过去,也不管是冷是热,大口大口饮将下去。 喜儿从未见过太太这幅模样,着实吓了一跳,却不敢多问,只退到一旁静静的候着。 几盅茶汤下肚,太太躁动的心绪似乎平静了些许,慢慢恢复往日恬静。轻轻抬手捋了捋头发,便坐在桌前,陷入沉思,就这么一直坐到黄昏时分。 眼看天就要黑了,太太还是不言不语,喜儿在一旁也有些忐忑,便缓缓走到跟前,低声问道:“太太,晚饭是传到房中?还是?” 喜儿的话说完,太太好似刚从梦中醒来,一看眼前的是喜儿。她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一把抓过喜儿的手,问道:“喜儿,你立秋那日跟着去诸天寺,确实听到了何家说要把舜丰送过来的话?可是当真听到了?” 喜儿很是奇怪,太太怎么突然就想起来问这个,便怯生生的答道:“是的!那日太太您让我跟着去看看,我确实是听到了何夫人对老太太说起这个。可是,老太太并没有答应……还告诉何夫人,婉贞姨娘有孕了要庆贺呢!” 太太眼中满是疑惑,又自言自语的嘟哝起来:“那……那这又是为何呢?为何呢?” 喜儿也听不明白,太太问的是什么,心中暗自猜测,太太与老太太在房中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就让一惯温柔沉静的太太如此这般? 当晚,太太头风又犯了,三两日都下不来床。 宴客名单、请柬这些,一应由薛管家操办下来,办得也还算妥当。 老太太问起太太的病情,欢儿回:“太太是旧疾了!这几日胡大夫日日来诊脉,药也吃着,太太说无妨,请老太太莫要挂心!” “嗯!你告诉太太,就说是我说的。这几日让她好好休养着就是,该吃的药食靡费些也无妨。只是白露时节的家宴,少了她这个女主人,可不行呢!”老太太说这些的时候,面上带着和蔼的笑容。 只是不知,这些话,太太听在耳中,是春风和煦?还是晴天霹雳! 第二十四章 流言 子圭回来的消息,很快就在黑井传开了,第一个知道的自然就是何家。 何家宅子离文家不远,一家在黑井的北边,另一家就在南边,大约相隔有一里多地。 何松老爷年轻时,在讲武堂上过一年学。尚未学成,就混到江湖中去,早年在蒙自一带游走,近年又常在滇西一带活动。见过许多新式的东西后,便对于西洋式的建筑生出特殊爱好。 因此缘故,重修何宅时便采用了较多的西洋建筑工法,高高耸立的门头做上了流线形装饰,象形的立柱直接浮雕在墙壁上,洋人爱用的丘比特之类人形浮雕,何老爷又觉得弄在门口恐有伤风化,便换成了两个门神。若不看那两幅大大的楹联、门神和门上的铜钮,还真会误以为是洋人的家宅,这不中不西的,倒也成了何家的特色。 进到门内,敞亮的大厅中两排圈椅,正对大厅的是一副伏虎罗汉图,罗汉瞪大的双眼炯炯有神,很是气派。靠墙放了七、八盆的罗汉松,看得出是费了些心思去打理的,旁逸斜出之中透着古朴气韵。 几个月前,何老爷从省城回来,就不怎么出门了,常常在家中宴请会客。昨日,得着消息文子圭回来,今日邀了镇上几位老爷过来商谈,想要约人凑个局吃酒的事情,其实,他主要的目的还是想要邀约子圭。 “何爷,您在省城的时候多,江湖上路子也广,不知近来有没有什么门路可走,也透露些给我们,好歹也跟着您老人家嫌点酒钱不是?嘿嘿……”说话的是杨老爷,长着山羊胡子的老财主,年轻时便是灶户出身。这杨家原也是大户,几经分家原有的家业被分得七零八落,待传到了杨老爷上,所剩份额也不多了。杨老爷心思活络,年轻时多少也挣下点家底,但是,这他的家底来说,在几大灶户眼中委实不够看。 这杨老爷审时度势,自己还是得寻个靠山,所以,平日里就跟着何老爷做个帮闲,也算是捞了不少的好处。 何老爷刚刚吃过早饭,正用一根篾扦子剔着牙,鼓捣了半天“忒”的一声啐了出去,再喝上一大口茶。 何松正眼都不看杨老爷一眼,从鼻子里哼出几个字来:“这XX的年头,还门路!要我看啊!现成的嘴边这口饭,别他X的让人全端了去,就得烧高香了!” 下首坐的一堆人一听,立马交头接耳的议论了起来,李家掌柜的讪笑着问道:“何老爷,这话从何说起啊?几百年来,咱们生意做得好好的,这饭碗,谁还能端了去?” “是啊!” “嗯!有道理,再怎么着,盐税总要收,咱们的买卖也不能不让做吧!” 人堆中议论纷纷,但是大家都知道,何老爷的话从来不乱说,既然提起了,自然也不会是空穴来风的事。 “这官有官道,商有商道,有钱大家赚当然最好,就怕他有的人,不想嫌这个钱。”何老爷这么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大家听到后心中更加忐忑了。 自古来,黑井的盐税就是国家、地方都盯得死死的一块大肥肉,不管时局怎么样变化,盐运使都少不得要派下来。 盐运使可是一个美差,争破了头的肥缺。一但上任了,每每来黑井监督、视察,总不会空手而归。 商人们自然也懂得这些道理,不怕你换了谁来,只要是个人,你来我往间,酒也照样喝,小曲儿也照样听。他们总能够在充分的情感交流之间,官家的差事也办妥当了,商人的生意也照做下去,私下里,该贩的私盐也贩了出去。 俗话说的好“针过得去,线过得来!”,大家总能把握到一个恰到好处的度,把生意做下去。 现在,听何老爷说这话的意思,怕不是又有什么变化?生意人们纷纷紧张了起来。 “何爷,您在省城莫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杨老爷斜着脑袋,试探地问了一问。 “哼哼……”何老爷鼻子一哼,冷笑了几声,又接着说:“有些年轻人,读了几年洋书,打了几场胜仗,就开始鼓动着改什么制!说是好听,要让老百姓都吃得起盐!哼哼……笑话!说白了,就是惦记上了咱们这熬得出金元宝、银元宝的盐井了。” 这话一说出来,大家一下子就炸开了,是啊!这可是大事。 当时,黑井采用的是传统柴火熬制方式制盐,几百年来的砍伐,已经将周边几十里内原本茂密的山林砍伐殆尽。山林破坏之后,一方面自然灾害愈发频繁,另一方面制盐所需柴火只能从更远的地方采伐,制盐成本越来越高。 自古传下来,盐井就是属于私人灶户所有,只是,后来盐政定下规矩,井中产出的盐卤水由官方控制着开采数量,灶户们再根据自己拥有的股份分配盐卤水,自行开灶煮盐。一代代人的传下去,分家的、变卖的,种种变迁下除了几家大灶户之外,盐井的股份越分越少,生产规模愈发分散,制盐成本更是年年升高,云南盐价日渐昂贵,吃不起盐也就成了常态。 再加上,这连年的征战,控制着地方经济的军阀们军饷已是捉襟见肘,吃不起盐的老百姓也叫苦不迭。此时,有些聪明的年轻官员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提出了关于盐政变革的最初构想。 一方面,想把盐业这个摇钱树抓在军阀手中,补贴军饷亏空;另一方面,也希望通过集中生产降低成本,让盐价也能够降低一些,让老百姓少些埋怨。 这一举多得的想法一旦提了出来,自然少不了支持的声音。 这终究是一场只有一个赢家的博弈,最受影响的自然就是黑井盐商们的利益。 虽然,盐商们多少年来相互之间积累下不少的矛盾冲突,但是,当大家共同面对这个问题时,却总能够达成共识。 他们都认为:“这千百年的传统,不能变!!!” 像何松、子圭、子锡这样想得更远一些的商人们,也慢慢发现,不管他们赚了多少钱,不管他们与那些官员们平日里吃吃喝喝显得多么的交情匪浅,也只是浮于表面的应酬罢了。 看似也能够先知先觉的得到些消息,看似也能在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上得着些便利,却也仅限如此而已。 可是,当他们遇到像是盐井能否保全,这样关乎家族存亡的问题时,平日里的那些交情也就如浮云一般,风一吹,也就散了...... 怎么办呢?看来,还是得往仕途上去寻条出路! 文家子圭,自小一心只读圣贤书,父亲给他安排好的就是“学优登仕,摄职从政”这条路。因此,子圭当家后,祖上传下来的盐生意也是交给掌柜、常事们打理着,并不十分上心。 此次,恰逢省上有了几个文官的缺,子圭独独看中了其中省参议员的位置。如何老爷所说,省参议员这点微薄薪资实在算不得什么,乱世中,甚至常常还有自掏腰包贴补公务的时候,子圭看到的却不是钱财上的得失。 文家自避祸至黑井,生意说不上是富可敌国,却也是省内说得上名号的家族,族中进士、举人也都出过,只在仕途上,还缺个像样的人物。 而今,子圭若谋得这个职位,家族荣誉、生意上的助力,就都有了。 子圭毕竟已经做过几任小官,多少积累了些人望,他有了这个打算,文家族中一干人等,自然是全力支持。 何老爷的想法,则是让子锡去谋个武官的职位。 其实,何老爷也想明白了,不管是子圭当了省参议员,还是子锡出去做个武官,或是两个人都走到仕途上去,都是好事。 他总是记着,当年未发迹时常常被人讥讽,说他是没学问的**子。这样的经历,也就难免让现在的他怀着些要教训教训书呆子的执念,这书呆子里面,自然就有子圭。 可气的是,原来过继孙儿舜丰给子圭,只是何夫人一厢情愿的想法,他本来也是看不上。但这亲家文老太太却未留一点颜面,严词拒绝了! 在何松看来,这就是扫了自家的颜面。 哼!这文子圭还看不上?! 难解的心结,结下了! 何老爷何曾有办不成的事儿?只看愿不愿意花功夫罢了! 就这样,支持子圭与否,就不再是单纯的利益问题,而是何家的面子问题。 就像何老爷对师爷们讲的那样:“他文子圭谋省参议员这个位置的事,倒不是老子帮不帮得了的问题,而是看老子想不想、愿不愿!天下间‘猫搬蒸笼狗来抬’的事儿,少吗?哼哼……” 谁知,同样的话从何夫人嘴里转述过去,就从一句气话,变成了对文家的要挟。 何松并不知道,这些从自己气话中衍生出来的流言蜚语....... 此番,省城回来,在官员口中听到的关于盐政改制的动向,让他有些忧心。 今天,和在场的几位老爷一合计,便定下了要约文子圭喝上一顿酒,顺带着商量商量将来生意怎么做。 这边宴请的事刚刚说定,文家的请柬就先到了! 正好! 何松明白,现在这个局面,能与当局通上气的,除了自己,也就只有文子圭了! 第二十五章 心病 家宴就在后天,金剪刀的衣服做好差人送来,恰好赶上。 老太太吩咐嬷嬷们把各人的衣服分送到房中去,只留下了太太的那份,说是自己要去探望一下,顺道就让人把衣服一并带过去。 吃过早饭后,太阳正当头曝晒着。房中没有了斜照进来的阳光,比上午时分还要暗些,只天井中直射下的光线给房中带来了一些光亮。 福儿搀着老太太,景儿捧着要送过去的新衣服,向太太房走去。 听说老太太来探病,秀竹慌慌忙忙迎了出去,她迎到天井中时,老太太刚刚走进来。 “母亲,您来了!”太太站在天井中,从空中直直照射下来的光线,让她的五官在明亮与阴影中模糊且斑驳,匆忙抹上的口红胭脂,映衬得整张脸更加惨白,眼神写满憔悴。 “嗯!来看看你可好些了?”老太太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拉起了秀竹的手,说:“你看,人都憔悴了许多。” “让母亲挂心,都是秀竹的不是……”太太木讷的回答。 老太太对着景儿说:“景儿,把太太的新衣服送到房中去吧!秀竹,你身子弱,我们先进房中去吧!” “好。”太太顺从的跟随入内去了。 “你们在院外候着,我和太太说说话。”老太太吩咐道。 “是!”福儿、景儿以及太太房中伺候着的下人们一并退了出去。 “秀竹,你想得太多了。”老太太看着秀竹的眼说道。 “母亲……”太太抬眼,眼中满是纠结与祈求,低声说:“母亲,我不明白……” “秀竹,让你一病不起的,是明不明白?敢不敢?还是愿不愿意?”老太太眼神坚定的回看向她,平静的问。 “……”太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么,如果你一切都明白了,又敢不敢?愿不愿意呢?”老太太这一连串的问题让太太更加不知该如何回答。 太太的脑海里面不停的回响起那一天,老太太在她耳边低声说的话:“秀竹,我这里有一包砒霜,家宴那日,每人有一碗甜品‘龙沙醉眼’,寻个机会,你放到婉贞碗里去。”。 对于婉贞,太太不是没有恨过! 嫁到文家时,子圭年少才俊,她也正当青春年华,虽然是父母定下的婚事,可相处之后,发现两个年轻人也有意趣相投之处,也就有了多少年红袖添香、情投意合的美好时光,这些,她一直记在心中。 虽然没能为文家生下嫡子,子圭也从未对她有过半句责怪。 直到那年,子圭去昆明任职,没有多久就说是要添个妾室,将镇上顾家的婉贞接了过来。 自此,原本以为的岁月静好,被打破了。 每一个独守空房的日子,她恨过! 婉贞一个又一个孩子的生了下来,她也恨过! 婉贞恃宠而骄的日子里,她更加恨过! 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再生育的希望愈发渺茫。这次婉贞又怀孕,胡大夫说是个男孩,她不光是恨,更怕了! 因此,才急匆匆的把叶家姑娘迎了进来。 她时常想,如果婉贞的孩子忽然没有了,该多好!但是,以她的性格来说,这样的念头也只会停留在想想而已,若要下手去伤害婉贞和腹中孩子,知书识礼的她是无论如何做不出的。 立秋后,知道了何家对文家家业的觊觎之心,她又添了一重担心,这才叫做前门拒虎,后门进狼。权衡再三,又开始希望婉贞生下一个男孩,婉贞无德无才,好歹到时候求了老太太、先生,将孩子养到自己名下,再不济,将来也还有个嫡母的名份。 每每想到这些,已然觉得头痛不已。那日,老太太突然又安排她给婉贞下毒,一时间让本已混乱不甚的内心彻底崩溃了。 她自幼受教,除了写得一手好字,谈不上有什么高深的学问。但是熟读《内训》、《女诫》,出身名门,虽然无子,却也想不到这些,怎么会自轻自贱去做那些无德苟且之事。 老太太在她眼中一向是仁慈和蔼之人,现在,她真是想不明白了! 为什么老太太拒绝了何家过继,却又不愿意要自己亲孙儿来到人世间,她完全想不通会有什么理由要这样? 她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一旦做了,当真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不但配不上名门家世、辱没了祖先,更是犯了七出之无子、善妒,若因此被一封休书送回娘家去,几个女儿该如何自处? 这走错一步,无异于自毁前程,不光是毁了自己,毁了百年章家,更加是毁了女儿们…… 不行,无论如何,不能这样! 本想托病躲过,老太太又亲自上门来探望,看来,今天不能不给个交待!想躲,是躲不过了。 太太想了许久,整了整衣衫,深深拜倒,匍匐在老太太膝前。主意一旦定下,也就不再慌乱,回复了以往的沉静,缓缓道来:“母亲,秀竹,对不住母亲信任!” 老太太也不说话,面无表情的看着跪在面前的秀竹。 “秀竹幼承庭训,父母、师傅的教导至今不敢忘却,女子当孝敬父母、顺从夫君,秀竹深以为然,也日日以此为纲,约束自身。嫁入文家至今,一直无子,公婆夫君从未因此薄待半分,这实在是秀竹的福分。”,太太说着说着声音开始有些哽咽。 “身为正妻,不能为夫君诞下嫡子,秀竹已经是于心有愧……婉贞有孕,妾身不是没有私心杂念,但是,妾深知,文家后继有人是何等重要!哪怕有些私心杂念,也应当全然放下……做有损文家子嗣的事,秀竹不敢啊!”,太太伏在地下已然泣不成声。 老太太喝了口茶,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声泪俱下的人,想了想接着说:“我深知你为人,能有你这样的儿媳,是文家的福分!秀竹,你若来自小门小户,这些话我说了,你也莫必懂得。你是有家世的,就应当明白这个道理,世间之事,并非都可以求‘明白’二字。有的事情,好与不好,并非一眼就能看清!我只问你,若母亲执意要你如此去做,又当如何?” “回母亲,弟子规有云‘亲有过,谏使更,怡吾色,柔吾声。谏不入,悦复谏,号泣随,挞无怨’,秀竹无意忤逆,此事实在无法顺从母亲,恳请母亲收回成命......秀竹虽已嫁入文家,一言一行却也关乎娘家‘章’家的声誉,章氏一门祖上两进士,‘祖德流芳’的金匾还挂在烟溪书院中,秀竹个人荣辱事小,若有损文家、章家名誉,那就是万死难赎的罪过……秀竹,不敢!” 听完太太的哭诉,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又喝了几口茶。 坐过半晌,老太太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扶起,柔声说道:“秀竹,委屈你了!这事儿就此作罢,是母亲糊涂了。” 太太站起,觉得浑身瘫软,一边哭泣着,一边倚靠在老太太肩上,哭了好一会儿。 心病就得心药医,说来也奇。 老太太这番谈话过后,太太第二天病就好了。 旁人自然不知道这个中的因由。 只是喜儿,愈发觉得奇怪。 这老太太真是神了,谈一次话让太太一病不起,这再谈一次,太太的病又不药而愈。 真真是奇了、怪了! 只是,话说出去,都未必能收得回。 老太太想要做的事,更不是这么轻易就放弃的。 第二十六章 风满楼 自收到文子圭家的请柬那日起,何夫人就不得一日清闲了。 有意思!明明是去做客的,怎么会这般忙碌呢? 说穿了,就全是为了她心中那一丝执念所累。 何夫人有她自己的打算,到了她这个年纪,能够打算的也就只剩下富贵荣华、子女前程,提到夫妻之情,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 何松就是个粗人,嬉笑怒骂全凭兴趣,既不懂讲究什么俗礼,也不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夫。近年来上了年纪,虽说待在黑井家中的时间越来越多,体味着家中生活之悠闲,却也总觉得不如外间来得精彩。更别说,日日对着何夫人那张焦黄老脸,甚是乏味,也无三两句话可说。 这黑井虽然经济发达,却有尚古之风,大多数还有着讲究礼义廉耻的风骨。因此,放眼满大街皆是店铺,也无一家是可以喝花酒的去处。 这么一来,何松老爷的生活就显得乏善可陈了。 好在,杨老爷是个机灵人,看出了何老爷的烦恼,托人从外地采买了几个略有些姿色又会唱点小曲的丫头,送给何老爷养着。 这可算是解了何老爷的忧,却让何夫人整日烦闷不已,为这些事情,不知在家中闹出多少的鸡飞狗跳。 何夫人整日唠叨:“孙儿都渐渐懂事了,老爷怎不知道爱惜身子骨呢!” 何老爷自知理亏,对何夫人就时时回避,事事让着。谁成想,这滇西一带有名枭雄,竟然成了惧内之人。 这样,何夫人一个人闲散无事,更是日日夜夜的开始盘算家宴那事儿。 何夫人一收到请柬,就跑到何老爷耳边唠叨,破锣一般的声音,每每响起,何松就巴不得立时让她闭嘴。 她连珠炮似的说:“老爷!您回家都这么些时日了,舜丰孙儿的事,你是管不管?嗯?” “管啊!谁他X的说不管了。”何老爷烦了她一眼,大声说。 “那要看怎么个管法!老爷可从未帮着自家人说过一句话。哼!”何夫人就是这样,未说到正事就先是一通牢骚。 “要老子怎么管!你说嘛!”感觉何老爷才开口已是在爆发的边缘。 何夫人也是聪明人,会看脸色,见到何老爷一脸的不高兴,心中明白自己若要再多抱怨几句,可能就没有机会说正事了。 便换了个语气,端着一碗茶递了过去,压低嗓门说道“老爷!说是子圭家那个小妾婉贞有了,这次请客有一半就是为着庆祝这个事情!她要是生个儿子出来,我们家丰儿过继过去的事儿,就准没戏了。怎么办嘛!” “怎么办!凉拌!人家要是有儿子了,你还想怎样?”何松一本正经呵斥斥道,这句话也倒是说的在情在理。 “呸!就那个卖绸缎家的,也配!文家可是大户人家,娶进门的儿媳哪个不是有些来历的,嗯?子圭正妻秀竹章家,那可是出过两次进士老爷的门第,秀竹父亲做过前朝从四品知府大人,御赐的牌匾挂着,多么显赫的家世!我家善云,说来祖上也是做官的,老爷您又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这世道虽乱,走出去谁能不给个面子!就那个小妾,顾婉贞!她生出来的,也配?”何夫人一张黄脸上,干燥的嘴皮上下翻飞,只差没喷出唾沫星子,若除去那身行头,也当真可以与街头泼妇一较高下。 何老爷听她这一番聒噪,心中着实厌烦,一掌拍在了桌上,震得茶盏都跳起多高,茶水洒得到处都是。 他大声斥责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些什么!若说他文子圭当真无子,论道理就该选亲兄弟的儿子过继了去,承继香火。人家若是有了儿子,要你多事!劝你多去佛堂念经,少出去给老子惹是生非!老子何家,不是土匪!” “凭你还是滇西一带有名头的军爷呢!若要我说,怕是人家文家一口唾沫啐在你何家门上,你也不敢说个不字。黑井谁不知道,人家文子圭,年轻有为,在省上说得上话,做得了事,你惹不起躲着也是了!人家文子圭马上就是省参议员了,可别现在就惹人家不爽快!只是,你若早早让我认清了,我们妻儿老小的又何必去文家面前没脸呢!呜呜......我没脸就算了,连带着善云、丰儿都让人看不起,我这是什么命啊……呜呜……”说着说着,何夫人劲头上来,坐在太师椅上嚎啕大哭起来。 其实何夫人脸面上哭得伤心,心里却有着小算计。 何松虽是鲁莽粗人一个,却爱讲人情、说大道理,定不会与自己一道在此事上费心算计。若要何松给自己助力,必得用激将法不可,何夫人自然知道,对这个大老粗来说,一旦让他觉得是伤了面子,他自然就把大道理、人情什么的抛诸脑后。 果然,何夫人这么胡搅蛮缠的胡乱骂上一通,刺激到了何老爷那爱面子的神经,他用力喝了口茶,狠狠说道:“你这婆娘,废话少说!做客那天,把丰儿带上!” 何夫人一听,好了!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心中暗暗窃喜,脸上却还是哭天抹泪的模样。 一边哭一边说:“我可没脸!更别带欠丰儿!索性以后我们夹起尾巴做人就是啦!莫去人前显眼,呜呜……” 何松看着她这副脸嘴心中实在厌恶,站起来转身便走,只留下一个字:“敢!” 何老爷走后,何夫人抹了一把眼泪,坐到镜前。唤来小四儿精心打扮了一番,换身衣裳,便出门去。 去的地方,都是子圭、子锡叔伯老辈家中。 明面上说是带着舜丰去给老辈子问安、认人、学规矩,其实手中并未空着,皆是备下厚礼送了过去的。 那些文家的老辈,也并非家家都是大富大贵,经营各种营生的,有为官的,也有经商的。近年来,何家白的黑的都吃得开,官场上、生意上就难保不齐可能会有求助于何松的时候,因此,何夫人的面子他们多少是要给。 何夫人几番明示、暗示,示好、利诱之下,竟也笼络了一批愿意帮忙在关键时刻为她说句话或是敲敲边鼓的文家族人。 文家族人中,也并不全是自私自利之人,何夫人这一番奔波辛苦,也有不愿意买账的,这些话这些事,自然而然就传到了文老太太耳中。 一时间,有山雨欲来之感。 何夫人 文老太太 各打各的算盘,各出各的招 看来这顿家宴,热闹了! 这不,文老太太又再向薛管家确认了一下:“章家、顾家,回话了吗?能来吗?“ 薛管家说:“回老太太,能来!” “好!安排主厅内坐。” 第二十七章 鹤唳 后日便是家宴,阖家上下都忙开了,老太太喜欢在家宴之前让女眷们穿上新装,先让她看一看,就安排在了当天一早的请安时。 太太因为昨晚先生宿在自己房中,第二日又要与先生一起验看家宴准备、安排的情况,老太太就让福儿去传话说,免了太太请安。 一早,来到房中的有婉贞、蓁蓁、各位小姐和各房的贴身丫头、嬷嬷们,一大早的,精心打扮过候在廊下专等着老太太起身。 此时,天气已经有转凉,清晨的氤氲之气刚散,院中铺地的青石还有些湿漉漉的感觉。沿着廊下修的一溜花池中,金鸡菊正在盛放,黄灿灿的花朵四处伸展,微弱的阳光斜照下来,花瓣上的露水晶莹欲滴甚是娇媚。 站在院中的也是一群百媚千娇的女子,三两个凑在一起,低声笑语,相互欣赏着新做的衣裳,好一副灵动的仕女图。 这美景美人中最最引人注意的,自然就是婉贞。 婉贞此时身材愈发丰腴了,却一点不妨碍她的美。 脸蛋粉扑扑,有孕之后皮肤反而更加透亮,细腻得汗毛都根根分明。小巧的鼻子更显娇俏,一双杏眼顾盼间让人心动。她就站哪里,哪里就自然而然的成了众人的焦点,她摘下一朵菊花捻在手中轻轻转动,眼睛四下里打望着。 小金师傅这次给婉贞做的是一件中规中矩的鹅黄素缎旗袍,袍身宽松,长及脚面,大袖、衣摆等处做桔色银丝滚边镶饰,款式简单大方,细节处却甚是繁褥,显然是用了心思的,袖口衣摆处的繁复,恰好分散了对于婉贞刚刚隆起肚子的注意力。 婉贞眼光扫到站在院落一角的蓁蓁时,眼光便定住了。 “叶姨娘,今日打扮得好modern啊!”婉贞这么意味深长地一说,众人的眼光就落到蓁蓁的身上去了。 今日,蓁蓁穿的也是新做的衣服,众人之中,唯有她的最是不同。月石青色暗花江绸短马甲加月白杭罗长裙,袖口处滚边装饰做工很是繁杂,短马甲正好掐出她纤细的腰线,长裙撒开显得整个人亭亭玉立,站在花台一侧与花朵的黄相映成趣。 蓁蓁并不懂婉贞说的“modern”是什么意思,只是凭直觉婉贞这样的语气说出口,应当不是善意。她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欠身对着婉贞行了个礼,问候道:“蓁蓁,给姐姐问安!” “你们看嘛!我就说这新来的裁缝敷衍,原来,敷衍不敷衍的还是要看对谁了。敢情认真的劲儿都冲着新姨娘您去了,我们这些人老珠黄的,原是不配。”婉贞心中很是不快,这最出挑的除了自己,哪还能有别人!现在让蓁蓁轻易的把风头抢了去,瞬间让她对这即将到来的家宴意兴阑珊。 蓁蓁低着头,赔笑答道:“姐姐,这衣服是裁缝师傅做的,料子也是老太太的眼光,妹妹哪里懂得这些。姐姐雍容华贵,妹妹哪敢相较。” “哼!你可是心气儿高着呢,别以为我不知道,都跟到老爷书房去了。”婉贞原来已经知道这事儿,那日没请到人,这几天又见不着老爷,心里面早就打翻了陈年老醋,说出话来,都是一股子酸味。 她媚笑道:“人哪!可不能光看人前的样子,人后都懂得算计……哼哼!” 蓁蓁羞得脸一阵通红,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缩在角落。 这时,老太太起身收拾停当了,让福儿出来传大家进去,正好也解了蓁蓁当下这尴尬之围。 房中,老太太开心得不停的笑着,拉过这个孙女看看,又拉过那个孙女看看,这如花似玉的一群女孩子们正当好年华,让原本光线暗淡的屋子都亮堂起来。 老太太握过婉贞的手,细细摩挲着,夸到:“你们看,这当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你们看这手白嫩得水葱一般。虽然怀着,却不见半点倦容,反而明艳动人之处更胜从前。这可不是常人的福气啊!好,好,好!” 婉贞娇嗔的赖在老太太怀中,道:“老太太,您可得多偏疼我些!若要叫人分了您的宠爱去,婉贞可是不答应呢……”,一边说一边就飞眼看向蓁蓁去。 蓁蓁碰到这挑衅一般的眼神,连忙低下头去,怎敢回应。 “你这孩子,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和小孩子一般爱撒娇,真是拿你没法。”老太太笑得什么似的,那边又看着蓁蓁说:“蓁儿,今日这身衣服不错,原本就是个清秀可人儿,现在更添了富贵雅致,很好!就是少了点东西,让我想想,少了什么呢!” 老太太想了片刻,点了点头,淡淡一笑道:“嗯!景儿,去把我妆台第四个抽屉里面的七宝花钿发簪拿来。蓁儿,这发饰不可少了,免得让外人看着寒酸,这发簪我老太太用着花哨,你拿去用吧!” 蓁蓁看那景儿递过来的盒子,盒中间放着那光华璀璨的发簪,晃得眼都有些花了,忙接过来。 “还楞着做什么?都不知道谢过老太太吗?”这是婉贞在说话,黑幽幽的眼眸中冷冷的透出光芒。 蓁蓁被看得心中发毛,忙跪下来,说“谢过老太太!” “子圭自回来,家中事务、外间的应酬总是抽不开身,等忙过了这阵子,你们也是要的见面。这些日子,你就多花点功夫在自己身上,女子仪容最是要紧。”老太太语气平淡的和蓁蓁说着:“毕竟这家中子嗣一事,还要你们多上点心呢!” 蓁蓁脸红着不好意思回答,婉贞听过老太太刚才说的话,脸上显得有些不自然,却也不敢发作。 老太太故作不知,说:“家宴那日,来宾众多,文家女眷要注重言行举止,万不可失礼于人前。” 另一边,太太与子圭刚刚起身,子圭立在镜前看着太太为自己更衣,发现忙忙碌碌间低下头的秀竹,头上已经有几根隐约可见的白发。想到自少年时相伴至今的情分,不禁握住了秀竹的手,含笑道:“秀竹,我不在这些日子,家中事辛苦你了!” 太太微微一笑,淡淡地说了一句:“这都是妾的本份……” 子圭转身走到桌前坐下,欢儿已经端了洗漱的水过来伺候,他一边洗脸一边说:“你可知,我此次为何提前返家?” “为何?” “家兄章季泽现在胡镇守使麾下任帮办一职,很得器重。前些日子,恰逢都督府召集诸位镇守使议事,我与季泽兄得在昆明一见,言谈间自季泽兄处得到些消息......”子圭漱过口,接过毛巾擦了擦嘴,说过这,想了想就换了个话题接着说:“我想,省参议员的事情暂且放一放,把年过了再说吧!” “放一放?”太太有些不解,这可是大事,还能放着? “嗯!无妨。”子圭笑笑,看着秀竹说,:“我在外多年,也该回来料理一下家中生意了。” 秀竹自然不方便再问,只是心中满是疑惑,这么大的事怎么说放,就放下了? 子圭心中明白,大舅哥那日透露出的一丝讯息,可能关乎整个家族的兴衰前程。 仕途上,机会往往伴随着的是巨大风险,幸好,消息来得及时…… 但是,这样大的变故,还是少些人知道的好 先放一放,看看再说吧! 这削尖了脑袋去争抢的机会,可能让自己和家族遭遇灭顶之灾 就像薛管家说的,此时的文家,保全自身最最重要 末了,子圭不忘叮嘱一句:“此事,你知道即可,勿声张,免母亲、族人忧心。” 第二十八章 边鼓 说着,就到了家宴那日,老太太房中也开起了小宴席。因大家都各自有事要照管,当日的请安也就免了。 太太早早吩咐过厨房嬷嬷们,精心准备了各种时令蔬果和点心,供老太太在房中招呼亲朋好友。 前厅自有子圭携太太在,宾客往来间,一片热闹景象。 早上来的都是族中亲眷,大部分宾客都要晌午才来。 只见子圭坐在厅中,来庆贺的、拜访的、寒暄的、递名帖的、络绎不绝,大家借这个机会也你来我往的奉承着,只待开席。 太太看人来得多,心中自然很是欢喜,却也不免担心起家中人等,各自分到手中的事务能否处理妥当,她便里里外的忙活起来。 薛管家按照太太的吩咐,指挥家中嬷嬷、小厮、丫头们,各司其职开始做事。 婉贞、蓁蓁和各位小姐们对于家宴的事儿也插不上手,便只管在老太太处热闹着。 时至午间,先来的亲眷们简单用过午膳,纷纷来到内堂,向老太太请安问好。 此时,老太太房中已经聚了二三十人,尽是族中上了年纪有些辈份的老人,陪着老太太说说笑笑,甚是欢喜。辈份略低一些的晚辈,则在院中三五成群的斗牌、饮酒、赏花。 房中,辈份最老的要数文远兴老太爷,他算起来是子圭父亲的叔伯辈了,子圭是要尊称一声祖爷爷的。祖爷爷家中产业不多,日子也还算过得去,因在族中辈份最高,但凡有宴请都是要请到上坐的。 只见他白发白须,红亮的面庞上满是褶皱,声音却很是洪亮,屋里的人都笑盈盈的听着他与老太太谈着族中的趣事。 谈笑间,子锡携妻善云走了进来,给老太太请安,两人垂手立在堂下。 “母亲,近来身体可好?儿子、媳妇来给您老人家问安了!”,说话的是子锡,子锡身形健硕,个头较子圭要稍矮一些。常年在外间跑生意皮肤也是晒得黑亮,一笑就露出了满口白牙,眼睛明亮,看得出是个爽朗、灵活的人。 “善云,给母亲请安!愿母亲身体康泰。”,善云说话间脸上带笑,欠身给老太太及诸位长辈一一行了礼。这善云就是何老爷之女,个子不高,身形稍胖却也还算得上匀称,穿着打扮皆是规规矩矩的老派裙褂及发式,没什么可说的。不管见了谁,她都是满脸憨厚的笑容,一看就是贤惠之人。 “嗯!”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这两人,许久不见儿子似乎又魁梧了些,媳妇也是一脸的福相,想来日子应当是过得不错呢! “善云,那日我在诸天寺遇到你的母亲何夫人,也邀了她,不知今日何夫人是否能来?”,老太太脸上堆着笑,问道。 “回母亲!家父、家母都说要来,应当随后就到了。我和子锡因久未见到母亲,心中甚是挂念,就先行了一步来给您请安。”,善云温顺地回答。 “好好好……知道你们都是孝顺的孩子,孙儿呢?怎么不见孙儿们?”,老太太边说边四下里张望着。 “舜裕、舜丰我们都带过来了,舜璧前日里发了烧,刚好嬷嬷在家照顾着,怕病气过了人就没带过来。这两个孩子顽劣,一前院就跟着姐姐们不知道跑哪里去……已经让人去找了。”,善云不好意思的回答。 话音刚落,芝玉笑着跑进来,手中一边牵着一个戴瓜皮帽的小少爷,口中嚷嚷着:“呵呵呵……祖母,弟弟们给您请安来了!” 两位小少爷一大一小,大的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小的也有八九岁了,年纪不大,却整齐的梳着辫子,头上一顶瓜皮圆帽,衣着十分华丽。 两个胖小子和芝玉手拉着手,走了进来。待行到老太太跟前,跪下去一头拜倒,奶声奶气的说着:“孙儿给祖母请安了!祝愿祖母福寿安康!” 这大的就是子锡长子舜裕,小的是次子舜丰。老太太一见两个孙儿,笑意都要从脸上满溢出去,拉了过来一左一右抱在怀中,亲了又亲。忙着吩咐嬷嬷把昆明带回来的新奇糖果端了来,喂给两个宝贝吃。 舜裕毕竟大一些,也要懂事些,接过糖果,站直后对着老太太鞠了一躬,像个小大人一般说道:“孙儿,谢过祖母!” 舜丰则天真得多,抱着老太太的脖子,就往老太太脸上亲了一口,甜甜的说:“祖母最好了!孙儿爱吃糖,在家中,母亲总不让吃。” 看着两个大孙子站在眼前,老太太不禁欢喜得落下泪来,连话也说不出。 婉贞在一侧偷偷白了一眼,心想,不就是个孙子嘛!待我这腹中孩儿一出世,哪用得着你们来讨好卖乖的。但是想归想,在二爷的面前,婉贞还是知趣不敢放肆的,这种场合也轮不着自己说话,哼!还是好好的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吧! 一时间,子锡一家与老太太其乐融融的笑谈了起来,房中欢笑声、孩童的打闹声,让这房中温暖了起来。 这时,站在下首的文儒人说话了,这文儒人来自文家最为落魄的一支。 文儒人的父亲脾气有些古怪,年轻时总爱说什么做生意有辱斯文的话,却又不争气,在功名上毫无建树。只靠着祖上的一点田产、盐井股份混过,待传到了文儒人手上,已经是所剩无几了。 好在,文家做为镇上富户,对于烟溪书院的捐资始终不断。因此,只要是文氏族中子弟,哪怕家中无钱,读书的机会也是有的。 文儒人借了这点光,在烟溪书院中混迹多时,除了跟着富家子弟混出一身的毛病,科举上考不出半点名堂,便庸庸碌碌至今无所作为。 文儒人声音不大,站在堂下拱手说道:“老夫人今天可算是儿孙满堂了!合该庆祝一番,不如请个画师来,画上一副含饴弄孙的寿星图,如何?” 老太太听到人说话,抬眼一看,一下子也没有认出这人是谁,只见是个干巴瘦又虾米一般弯着腰的寒酸书生,便问:“说话的是?” 文儒人作了个揖,讪笑着答道:“晚辈是您老人家侄儿文义家的儿子,文儒人,今日特来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一听,知道了来历。将坐在膝上的舜丰扶到地上站好,交给善云,坐定后想了一想,这“含饴弄孙”四字何夫人日前不是才说过吗?现在这人,又来提起,呵呵...... 想了一下,老太太面无表情的说:“年轻人没得多见见世面!前些日子,子圭才从省城找了师傅来,给家中人拍了照片......听说,时下都不兴画像了,用个黑箱子,砰!的一声,这人就到了纸片上,和缩小了一样。忒有趣了!” 文儒人楞了一下,讪讪的赔了个笑脸。 “我和子圭、秀竹一家人照过了。子锡、善云,下次给你们一家几口也照上几张!可好?”老太太接着说。 “甚好!”子锡笑道:“大哥就是懂得这些新玩意儿。” 第二十九章 家宴(一) 子锡向老太太问过安后,就来到前厅,与子圭见面后,就一道招呼起客人来。可以看出,兄弟两虽然许久未见,却也无需多少语言,遇事便自然而然的同心同力应对。 谈笑中,门外小厮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告诉子圭,说:“先生,亲家章老太太和章夫人来了,轿子就快到门前!” “哦!”子圭左右一看,秀竹不知道忙到哪里去了,便对子锡说:“锡弟,与我一道去前门迎一下岳母、嫂嫂。” “好的。”子锡答道。 说话间,兄弟两人便向前门处快步走了出去,薛管家一边安排人去告诉老太太、太太,一边叫上两个嬷嬷也跟随着子圭迎出门去。 章家,进士登科、御赐的荣耀、家中又出了几位贞洁烈女,慈禧太后赐黑井敕造贞洁牌坊上就有章家的几位老祖宗奶奶的记载,哪怕祖宗没传下多少产业,也不妨碍章氏成为黑井名副其实的名门世家。 秀竹的父亲走得早,只留下章老太太和秀竹兄妹二人。秀竹之兄章季泽出仕甚早,得胡镇守使器重谋得帮办一值,常年在外,只留下妻子在黑井照扶母亲,今日来的章夫人便是其妻。 子圭对于章季泽这个大舅哥很是看重,听得章老太太、章夫人来,自然隆重的迎出门去。 子圭来到门口时轿子刚刚落地,他快步上前,亲自将岳母扶下轿来。殷勤问候道:“母亲,留心脚下!且慢慢走来。” “好好……”章老太太满头银发,慈眉善目配上圆脸盘,看上去感觉很是亲切。 她来到门前抬头一看,“畫狄芳徽”四个大字的红底金字木制大牌匾肃穆的挂在门头上,这就是文家引以为傲的那道御赐牌匾。 文家大院始建于道光年间,咸丰时又大规模的修建了一次。 大院依山而建,俯瞰下去整体呈王字型,纵一横三的布局显露出当年修建者的志向,但是志向也好,野心也罢,都不敢太显露在外,于是在又在山墙一侧建起了一排排屋,这个“王”字儿也就变了个形。 章老太太站在门前看着牌匾沉默了半晌,子圭、子锡也不敢说话,垂手立在一旁陪着。 她站了一会儿,说道:“当年,文家因文德出众,殿试受封恩科进士,御赐牌匾是何等荣耀啊!” “小婿惭愧……受祖宗护佑,却至今未能有所建树,光耀门楣,每每想起总觉得愧对先人。”子圭叹道。 “子圭啊!你父亲在时,对你很是看重,你当不负他才是……”章老太太语重心长的嘱咐道:“你们兄弟二人,也要勠力同心,兄弟同心家族才有兴旺起来的道理!” “谨记教诲!”子圭、子锡二人躬身长揖,恳切回答道。 此时,秀竹扶着文老太太一群人已经匆匆迎出门来,两亲家见面自然亲热十分,寒暄一通过后,热热闹闹的进家中去了。 方才坐定,下人又来传话,说何老爷与何夫人来了。 老太太笑盈盈地吩咐道:“子圭、子锡、秀竹、善云,这里章亲家刚刚到,我得陪着吃口茶!你们四人去迎一下,把何亲家请到这里来吃茶。速去,不可失礼!” “是!”说罢,四人便走了出去。 “亲家,近来身子可好?”文老太太亲切问道。 “还好!上了年纪总有些不如从前,所幸儿媳妇伺候得还算是尽心。您呢?”章老太太答道。 “甚好!秀竹操持起家务井井有条,里里外外都有章法,她在我就省心,说到底还是托您的福呢!”文老太太笑意满脸的夸赞着。 章老太太叹道:“亲家,说来我这女儿自幼体弱,诗书上虽有些能耐.......可是,这女儿家没有子嗣,始终是一大憾事啊!幸得亲家与子圭不弃,我们一家实是感激啊……” “这话可不敢说......我以为女子持家有道、孝顺公婆便是美德!人生谁又没有点遗憾呢?切不可妄自菲薄。”文老太太说话时的语气很是诚恳,章老太太看在眼中,唏嘘不已,女儿能够嫁入这样的通情达理的人家,实在是福气不浅。 “我听闻顾家婉贞有孕,今日来,也是为了给亲家道贺的。”章老太太端起茶盏品了品,放下,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顾家,出身是低了些……不过,秀竹昔日在家时,我和她爹就常常教导她,女子,既然为人正室,就必须懂得包容体谅!要有容人的雅量,不管这子圭的子嗣是谁生的,都是要视如己出,悉心养育的。” 文老太太一听,立时明白了亲家母话中意味,略笑了一笑,说道:“不瞒你说,今日特意邀请亲家来,庆贺倒是小事,不值一提!请您来,其实是有事要与亲家相商。” “哦?”章老太太疑惑的看着她。 “若论人品、学识,秀竹在年轻一辈女子中是拔尖的,全凭亲家教女有方!我常常想到老爷在世时留下的话,这文家的后嗣怎么能在出身上被人诟病?自然要由出身、学问、见识都数一流的母亲养育,才算合宜。”,文老太太郑重其事的说:“在我心中有资格养育文家嫡子的人,非秀竹莫属!我是这样想的,今后家中妾室不论是谁,若能生出子圭的儿子来,我自然出面作了这个主,将孩子养在秀竹名下,由秀竹抚养。亲家,你看我文家如此处置,不知您意下如何?” 章老太太一听,喜不自胜,身体也向文老太太一边侧过去许多。笑眯眯地说道:“如此甚好!秀竹自当尽心竭力,为文家尽媳妇的本份,教养出一个配得上文家的嫡子来。她若有一点不好,我也是不依的!” “好好好......”文老太太连声赞叹。 就这样,两个亲家之间在此事上,就达成了共识。 说完,便其乐融融地谈论起今年的茶叶口味的浓淡...... 第三十章 家宴(二) 两位亲家聊得正是热络之际,子圭、子锡已经迎了何家两位朝这边院子走进来。听到来人的声音,老太太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去迎,两边见了面自是逢迎客套一番,说罢也请进房中去。 何夫人进屋还不及落座,就咋咋呼呼开始大声呼和着安排善云,让小四儿等人去把孙儿找来跟前。她嗓门本来就大,也不知道有所收敛,喊道:“你们快去把孙儿带来,来给长辈们请安!这规矩啊,就得从小教好了才行。” 章老太太颇看不惯何家这粗糙武夫的做派,点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自坐在一旁也不搭话,专心的品起了手中茶。 何夫人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炫耀的机会,一屁股坐到了章老太太身旁去,挤眉弄眼的搭讪起来:“章夫人,您可是不见老呢!许久未见,还那么精神,呵呵呵……” 章老太太敷衍般笑了一下,回答说:“您说笑罢了。” “哪里是说笑呢!大实话,您呀,是好福气!这福气我就没有了,你看这几个孙儿成天的跟前缠着闹着,真真是在催人老呢!”何夫人这话显然就是冲着秀竹和章老太太去的,字字扎心。 可章老太太却是心宽之人,只淡然回答了一句:“人,有福气是好的,既然福气好,可不得时时珍惜着嘛!”,从话中可以听出,她并不想与何夫人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说到这里,文老太太为免尴尬,故意把话题叉开,说到:“何老爷,您难得一见,今日来得正好。年下,这烟溪书院的王先生说起,书院的房屋老旧漏雨需要花点银钱修缮一下,便问我,能否联络上几家人各自出点钱出点力,帮衬帮衬。这样的事,我们文家自不必说,借今天您来的机会,想问问何老爷您的示下,何家若方便,是否与我们一道为书院尽点心力?” 何老爷一向粗枝大叶惯了,也懒得客套,直接答道:“也不是多大个事儿!虽然平日里我与那些个穷酸儒生没什么来往,可我何氏子弟也是要读书的嘛!这样吧,你文家捐多少,我足添上一倍,可够了?” 章老太太听着何松这一番话,眉头都皱得挤成了一团,暗自心想,当真是个武夫,言谈举止粗鄙不堪!也罢,今日做客敷衍过就是,只是,凭这样的人也配作文家的亲家?! 文老太太对此却豪不在意,脸上仍然堆着笑,答道:“那我先替王先生谢过您了!” “好说,好说。”何老爷大大咧咧的说:“莫说这几个银钱,若是自家人,更大的好处也不是给不了!”,这些话说得含含糊糊,听的人也不明白,何老爷说这话,指的是子圭当官那事儿,还是舜丰过继的事儿。 当然,文老太太也不打算听懂。 此时,小四儿牵着小少爷舜丰的手进来了,舜丰先是很懂事的给在座长辈们一一行礼问好。 礼毕之后,何夫人笑着招招手,把舜丰唤到了跟前来,小声问道:“丰儿,看你一来就疯跑得不见人影,我且问你,祖母家这边你可喜欢来?” “嗯!丰儿十分喜欢。”舜丰奶声奶气的回答道。 “那丰儿倒说说看,喜欢这里的什么?”,何夫人学着小孩子说话的语气问道。 “喜欢这里房子大,雕花的窗户好漂亮!还喜欢祖母!祖母很疼丰儿,还喜欢……还喜欢姐姐……还有‘嘀嘀’猫儿、还有狗儿”,小孩子总是天真的。 何夫人听到这打断了舜丰的话,接着问:“丰儿,那要是像这样接你到这边住下,你可愿意?” “好呀!好呀!丰儿愿意……这边有小猫小狗、还有好吃的糖果,哈哈……”,小孩子自然听不懂大人说的话背后是什么含义,只单纯的想着那些简单的快乐。 何夫人意味深长的笑着,视线在众人中扫了一圈,然后停留在文老太太身上。 此时,文孺人在院中向屋前走近了一步,正想要说点什么,文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没容他开口,就又说话了。 她也不接何夫人的话,却转向何松,问道:“听子圭说起,何老爷与都督大人是同校好友?” 何老爷身体向后一仰,倚在太师椅上,满脸红光的笑着,口中却故作谦虚,说道:“惭愧惭愧!书没读好,朋友倒是还认识了些。” 文老太太直截了当的问了一句:“不知子圭谋省参议员这个事儿,亲家怎么看?若有机会,还请您在都督面前替子圭说上句话,想来这个事情就稳妥了。” 秀竹想到子圭说过这个事儿想先放一放,婆婆又当面提起,不知该如何才好,便看向立在一旁的子圭。 子圭一眼便看明白了秀竹的意思,只轻轻的摇了摇头,让秀竹安心。 文老太太这边的心思却是,既然何家要用子圭这个事情来要挟,今日又似乎是故意带着舜丰,有备而来。不如,趁现在人不算多,试探一下对方的想法,好做应对。因此,直接就把话点到了题上,欲看何松作何回答。 何老爷也不忙回答,只把舜丰拉到怀中,摸摸他的头。说道:“亲家你看,子锡的儿子都这么大了,我们也都老了。在三个孙儿中,除了舜裕,我最爱丰儿,只要我有,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得给他。”。何老爷说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听了何夫人的挑拨,生气文家没把舜丰看在眼里,想要给丰儿出口气。听在文老太太耳中,却又加深了何家借此拿捏子圭的猜忌。 何老爷还准备着要说点什么,小厮又跑了进来,回老太太说:“老太太、先生、太太,顾家的人来了!” “嗯!知道了。请到前厅去坐,这就来。”子圭吩咐道。 何老爷想说的话被生生憋回肚子里去,自然有些不快,便抱怨了几句:“这顾家,就是卖布料那家?哼……” “人家女儿肚子里有人,老爷您可不敢这么说。”,何夫人趁机又火上浇油的来了这么一句。 此时,婉贞立在院外,已经恨得身子都有些微微颤抖。 她觉得自己被当众剥光衣服一样的受到了羞辱,这院子里的所谓世家名门,就如此瞧不上顾家是经商的! 自己虽然只是商人之女,好歹腹中还有文家的骨肉,也许这就是文家的嫡子啊! 秀竹家世显赫,母亲、嫂子来,老太太携众人迎出门外,也就罢了!善云的祖上不过是被免的小官,父亲说白了就是个土匪一样的枭雄,也差人去迎到了院中。 唯独自己家的!差下人带去前厅喝茶…… 最伤心的是,老太太原来如此嫌弃顾家的出身低贱,还上赶着与秀竹母亲商议,要将自己未来的孩子养在别人名下!原来,自己平日里的委曲求全,换来的是这般的轻贱…… 婉贞身上止不住的颤抖…… 想到这些,犹如跌进了一个黑洞之中,无所倚靠的漂浮在冰冷的空气中。 这里没有她说话的份儿,甚至连去子圭面前撒娇的勇气都不再有,自己只是为了家族利益嫁进来的一枚棋子罢了,为了自己的家族长久兴旺下去,这些,除了忍,没有别的办法! 只是,她在心中暗暗定下了主意,不惜一切代价,孩子,她都要留在身边! 孩子不能交给任何人! 房中的人陆续走了出来,向前厅走去,婉贞侧身躲进了转角外的柱子后面,看着这些人慢慢走远。 第三十一章 家宴(三) 前厅已经来了许多前来赴宴的宾客,其中就有顾家老爷和顾夫人,跟随二人来的还有婉贞的三弟顾言平。 老太太、子圭、秀竹三人走到前厅正中,大家纷纷停止了交谈,向三位主人家问好,三人也一一回礼。 老太太走到顾老爷、顾夫人跟前,拉着顾夫人的手,淡淡一笑道:“知道您二位专程从昆明返回赴宴,真是辛苦了!昨们两家一年到头的也难得见次面,你们能拨冗前来,我们一家心中甚是喜悦!” 老太太的话语中并未将顾老爷、顾夫人称为亲家,也是有这个讲究的。能够亲家相称的,只有正室,妾那一边,也就是以礼相待罢了。 顾夫人含笑道:“您客气了!婉贞在文家,全凭太太您关照,真是感激不尽。” “哪里!哪里!现在婉贞有孕,听闻胡大夫说此胎有男相,真真是我文家的福气,今天这宴席,也是为了图个好意头呢……呵呵呵……”,老太太哈哈笑道,厅中人等听着也纷纷赔上笑脸,随声附和的说着吉利话。 顾老爷那边正忙着和子圭、子锡寒暄,听到这一阵的热闹,也颇觉得脸上有光,十分谦卑地笑了起来。 秀竹站在老太太一侧,大方的与身边众人交谈着,声音不大、话语也不多。 此时,婉贞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来到老太太和顾夫人的面前,咧嘴一笑道:“婉贞给老太太问安,给母亲、父亲问安!” 顾夫人有些时日未见到女儿了,只觉得婉贞稍胖了一些,肚子也开始显怀。整个人打扮得容光焕发,却只是脸色上略有些发青,想来应当是今日客人多有些疲累了。 她挽过女儿的手,问道:“贞儿,你身子可好?母亲、父亲和兄弟在家时常惦记你呢!你要小心将养着,这一胎若是男孩儿,那可当真是贵重得紧,万不可大意。” 顾老爷看着婉贞的样子,很是欣慰,站在一旁频频点头,也没说什么。 婉贞悠悠答道:“母亲、父亲,我在家中老太太、太太、先生都很是看重,吃穿用度一应都是好的,切勿挂心,保重身体才是。平弟,你需在学业上多用些功,走正道才能叫人看得起。”。 顾言平在一旁听着姐姐的话,很认真的点点头,都听进去了。 这顾言平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这年纪若在黑井已该谈婚论嫁。但顾家生意人,又常居省城中,已经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思想开明的对待年轻人自己的意见,就依了顾言平自己的想法,等后年讲武堂毕业之后,再考虑娶妻的事。 此时,客人大约都已经到齐,便纷纷落座。 前厅只摆放了一桌,老太太为主,坐了祖爷爷、章夫人、何老爷、顾老爷及另外几位族中辈份较高的老人。 若论身份,顾老爷一介商人,是做不到主桌上的。亏得老太太抬举,也是有考虑婉贞的想法,便安排他上了主桌,顾老爷甚是欢喜。 厅外的院中,又摆了七八桌坐了七八十人的样子。外间就由子圭、子锡、秀竹分别招呼着,善云因为要照顾孩子便与何夫人坐在了一桌。 婉贞与顾夫人坐在一处,也不管别的事,只窃窃私语的与母亲说着什么,说到激动处眼圈还红了片刻,却也没有什么人在意这些。 蓁蓁穿着整齐的坐在边上离前厅不远处的一桌,因为一早便被婉贞抢白了一顿,心里到现在还有些郁郁之情。且自己的身份也尴尬,好歹婉贞家人还受邀前来,自己家人没有这种脸面,自己就更加不宜太过显眼。 因此,她不主动与谁搭讪,只低眉顺眼的坐在了一角,看着这满院子的人。 其它桌子,摆到花园中去,大家各自与相熟的凑成一桌,还未上菜就已经热闹开了。 顾言平见母亲与姐姐专心说着体己话儿,自己插不上嘴,与周围的人又说不上什么,便站起来四处去逛逛,这一逛就逛到了有戏台子的小跨院中。 小院中,廊下青花瓷盆里的菊花正开得好,金黄色菊花瓣丝丝伸展,还未走近似乎就已经闻到一阵幽香。现在,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对比外间喧闹更加觉得此处的静谧很好,他忽然不想走了,便坐在廊下,细细欣赏着那些花窗上雕刻着的故事。 突然,听到楼上“啪——”的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他抬头一看,声音就是来自戏台上的小屋。 天气有些闷热,二楼小屋的窗户大开着,雪白的纱窗帘不时随风轻轻飘动一下,可以看见那里站着一位小姐,刚刚低头从地上捡起的那一支笔握在手中,正在若有所思的看着什么。 他看得有些呆住了,这样一个古色古香的院落中,遇见这样一位黄衣少女,此情此景似乎在哪里见过?难道是梦中?一时不觉就想入迷了。 此时,楼上的女子转过身来,正是大小姐芝玉。芝玉转身看见楼下廊中立着个挺拔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剪了短短的立式短发,是现在进步年轻人中流行的样式,眉目清朗,穿一身得体的西服。 她想了想,应当是今日来的宾客,也不知是谁家的,怎么就跑到这内院中来。 他就这么不知避讳的呆呆看着,就这么看着……让人好不尴尬! 芝玉好歹也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大户人家小姐,自然不会小家子气的躲躲藏藏,说什么回避外男之类的道理。索性站在楼上,对着下面和声问道:“你是何人?” 顾言平猛然回过神来,觉察到自己的失态,站直了身体略点点头,耸耸肩答道:“我是顾言平,宴席尚未开始,觉得外间甚是吵闹,便到处走走,不辨方向一路走到此处。不好意思,打扰到了小姐!” 姓顾,原来是婉贞姨娘家的,芝玉含笑问道:“你是顾姨娘家何人?” “顾婉贞是我家姐姐!”顾言平看了楼上一眼,低头回答。 “哦,我听说过,顾姨娘有个三弟在讲武堂上学,就是你吧?”,芝玉自小与父亲、母亲一道什么场面也去过,有一种自来熟的天性,很是天真、开朗。又喜欢学习,总认为自己是新青年,不在意什么男女之防的传统。就这样大大方方双手一拢,托住下巴,趴在二楼窗台边与顾言平聊了起来。 “是的!敢问小姐怎么称呼?”,顾言平一看,这个传统大家族的小姐,性格上倒是不拘谨,也轻松在站在楼下交谈起来。 “嗯!你就叫我大小姐吧!”,芝玉轻言浅笑道。 “大小姐……”顾言平想,要是论起辈份,自己可是这位小姐的叔叔辈,叫大小姐…… “喂……明年,我就要去省城上学了,你能给我讲讲吗?省城的女学生们都是什么样?我也好提前预备预备。”,芝玉很好奇地问。 这一下,就找到了共同的话题,两个人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了起来,不觉就到开席的时间。 照顾芝玉的李嬷嬷碎步走进来,看见站在廊下的顾三少爷,低头行了个礼,便对着楼上说:“大小姐,太太找你呢!快随我去吧。” 看到这边有事,顾言平向着楼上躬身行了个礼,说:“大小姐,我就先告退了!”,说完便走了出去。 去往宴席的一路,他脚步轻松,耳边的嘈杂声愈近,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 想到那个淡黄色衣衫的少女,侧梳起的蚌珠头,别在发上的珍珠发饰,无一样不美好…… 完全就是他少年梦想中那种传统婉约、知书识礼、又有着新青年思想的女孩,她笑起来还那样的甜美…… 他就这样带着甜蜜的想像入了席,整晚,不管说起什么、看见什么,都不自觉地痴痴傻笑。 那个少女,就这样在少年的心中生了根。 第三十二章 家宴(四) 宴席已经开始,推杯换盏间众人都说些庆贺、奉承的吉利话,相互应酬着。 有些名望地位的稳坐席中,不多说话也不多饮酒,只与相熟的人招呼,有人过来寒暄也只是淡淡的示意,总之大家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罢了。 生意人们,像是顾家这一类,就不愿意放过这个好机会,满场的结交、搭讪,期望能够在此寻得一些机会或是留下一面之缘,往后生意上也有些助益。 而那些文氏的寒门族人,则各自有各自的想法。 有期望在此寻得机会,谋个营生出路的;有读书上进的,宁愿守着“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为人生信条,不愿上场虚与委蛇。 总之,场面热闹十分,有人左右逢源,也有人是“众人皆醉我独醒”,还有人回想着刚才的偶遇,甜蜜上心头…… 华灯初上,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意,便开始闲聊。 何松一惯的大嗓门,只要他开口,厅里厅外,没有听不见的。他站了起来,端一杯酒来到子锡跟前,说道:“贤婿,陪老子喝上一杯!再来说话。” 子锡恭敬的端起杯子,一手将何松的杯子托高一些,一手将自己的杯子放低些,轻轻相碰,只为显出对岳丈的尊重。口中说道:“岳父大人,小婿敬您这一杯!” “嗯!干了。”,何松说完,仰头杯中酒一饮而尽。 子锡也端起杯子,慢慢喝了下去。 何松看他喝完,一手勾住子锡肩膀将他搂了过来。醉眼朦胧中,脸上泛着红光,扫射全场,看到大家都看着他,才满意地说道:“贤婿,老子算是混过这半生,唯一的儿子却还在外间,生死不知。要说江湖男儿嘛!若是他当真死在外间,老子也想得开!人生在世,难免有这一劫,要么十八要么八十,男子汉死在战场上就不算枉费。” 何松提起自己的儿子时,谁也不敢多说什么,怕引出他的伤心。 那可是他何家的独苗,生就与何松一个性子,自小跟随他在外闯荡,前些年一次混战中失去了消息,至今下落不明。每每提及,何松总爱表现得无所谓的样子,其实,谁都清楚,独子失踪对于他意味着什么…… 说到这,何松顿了许久,阴鸷地笑道:“幸好,现在我有了你这个贤婿,还有了几个孙儿!老子这一生,做了多少坏事,受了多少人的咒骂,还好!老子总不算是绝了后人。” 子锡见他说着说着脸色开始不对,生怕他那阎王脾气闹将起来,赶忙劝解道:“岳父大人……” 没等子锡把话说完,何松一把按住他的肩,示意他听自己说:“贤婿,我混了半辈子才发现!读书也好、做生意也罢,最终,还是得当官,才算走了正道。不然,在那些人眼中,老子人马再多、钱再多,又算得上个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他似乎突然酒醒,正色道:“人家说,女婿当半子,你岳父我,自然要尽力抬举抬举你!老子跟随都督那些年,也不知道出生入死多少回,儿子都搭了进去。改日,我就去都督跟前给你要个武官做做!我这张老脸,都督应当还是认得的。哼!老子倒不信了......”,至此,他瞟了文老太太、子圭一眼,就不说话了。 子锡被何松搂着肩,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尴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虽然不似子圭一般,有那么多礼义廉耻的讲究,却也自诩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哪怕平日里多受何松扶持,却也不曾有倚靠大树好乘凉的想法。 这些年来,他一直努力发展着自己的生意,结交广泛,就是不愿意成为别人眼中倚靠岳父发达的那种人。谁知,今日何松当众的一番话,点到了他最尴尬的地方,恨不能地上有个洞就钻了进去。 文老太太听在耳朵里,故作不知,也不接话。便附耳问了景儿:“是否该上‘龙沙醉眼’了?” 景儿说:“是的!太太已经准备好,嬷嬷们预备着要端来了。只是先前两位小少爷闹着要吃牛乳羹、马蹄糕,何夫人不放心便带着小四儿她们跟到厨房中,要了五六个厨娘、嬷嬷,何夫人亲自守着做。这一来,上菜的人手就不够。” 文老太太一听,与景儿对视了一下,淡淡一笑吩咐道:“也罢,去厨房里说一下,小四儿她们正好也在,既然厨娘、嬷嬷们一时不够用,就请她跟着一道上上甜品吧!对了,顺道把‘嘀嘀’抱来我暖暖手……” “好的。”景儿应承着,就退下去了。 不多时,丫头们端着备好的甜品来到外间等候着了。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何松搂着子锡不知絮絮叨叨的说了多少废话,无非就是炫耀着自己曾经如何为都督卖命,因此又受了多少伤的“勇敢”事迹。席间自然也有一些希望得到何松注意的人,在一旁吹捧着,他便愈发说得起劲儿。 此时,老太太说话了,她笑道:“亲家真是好酒量!且听我说一句。子圭媳妇秀竹新制了一款甜品‘龙沙醉眼’,最适宜这白露时节调补身子,也能解酒安神。已经在外候着了,请大家尝上一尝!” 说完,丫头、嬷嬷们就陆续将白瓷盅盛着的“龙沙醉眼”端了上来,放在宾客面前。 这“龙沙醉眼”每人一盅,一打开盖子,就看见上面就浮着一朵绽放的菊花,周围点缀了晶莹的桂花糖星星点点,很是富贵雅致。 小四儿和众人一道,她恰好分配到了婉贞姨娘那一桌,不情不愿的将一份份甜品亲自送到客人跟前,送到婉贞那一份时,婉贞吩咐她打开来看。 小四儿伸手揭开盖子,婉贞凑过去只看了一眼,文老太太的丫头福儿便凑上前来叮嘱了一句:“姨娘,这菊花性寒,于胎儿不利......” 婉贞一听,皱着眉头说道:“我自打怀孕开始就不能吃甜腻食物,家中还有谁不知道?偏做这玩意儿来,恶心谁?快端走!” “哎……”顾夫人拍拍婉贞的手,示意她不要急躁,不吃放在那里也不碍事,马上端走岂不是扫了太太的面子。 婉贞心中也明白,只是今天遇到的事儿,件件皆不顺心,想着也是烦躁。便不再说话,坐在那里闷闷不乐的用勺子搅着眼前的甜品,搅了一会儿,兴味索然,又用小勺将菊花、龙眼、桂花碎一点一点挑出,扔到身旁地上。 厅中的何松显然还没有说尽兴,嘟嘟哝哝的又说道:“大少奶奶还会做菜?哼哼……要我说啊!大少奶奶还是多尽心照顾一下顾姨娘,才是正理,毕竟子嗣为上啊!” 这几句话,显然是有些放肆了! 子圭走到跟前,看着何松,朗声说道:“何老爷,您喝多了!稍坐片刻,有下人会给您倒杯茶过来醒醒酒。锡弟,照顾好你的岳父大人!” “好的,哥!”,子锡红着脸回答。 “罢了!文子圭,你且听好,先前你母亲托我在都督面前替你美言几句,保举你省参议员一职的事儿,在老子这,不过是开个口就成了的事儿罢了!”,何松伸出手,在子圭胸口上指指点点的戳了几下。 子圭也不语言,只看着何松,等着看他还要说出些什么胡话来。 何松又说:“这人世间,万事说不过一个理字儿!亲家母既然开了口,这个忙我能不帮吗?一家人没有不帮的道理!......但是,有的话今日当着文家祖爷爷及你们文氏族人的面,我得问问清楚。现在顾家姨娘有孕,我且不说,若此次还是女儿,想来文家要考虑的就是从外间过继儿子的事儿了!那么,按道理是要选子锡的儿子。” 他看着子圭,接着说:“你当着众人的面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嗯?” 此时,厅中竟无人敢说话,子圭不急不慢的四处看了一圈,伸手抚平了被何松戳乱的衣服。 泰然道:“何老爷,母亲大人日夜为儿忧心,给您老添麻烦了!只是,子圭岂会不知,大丈夫‘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的道理?” 何松听不懂这些的,他只哼了一声,便不说话,只等子圭回答他的问话。 只是他不明白,子圭的答案刚才已然讲得十分清楚。 看何松没听得懂,子圭略笑了一笑,从容自若的接着说道:“子侄之事,不敢劳何老爷大驾,在此,先谢过了!这些小事,请何老爷切勿挂怀。” 这下何松算是听明白了,这小子的意思是请他不要多管闲事呢!这一下,当着众人的面,自己是面子里子全没有了。 他立时蹦起,脸上涨得通红,正要发作之际,只听得院中一阵惊呼,外面乱了起来了。 第三十三章 家宴(五) 厅中众人忙走出去查看,原来是文老太太的猫“嘀嘀”突然死在了院中……本来,死了一只猫又是什么大事,只是这“嘀嘀”死得突然,且死相极为恐怖,吓得一众女眷惊呼不已。 老太太走近了一看,只见死去的猫身体扭曲成一团,口鼻中鲜血溢出,眼睛瞪的很大,十分可怕。 “这是怎么回事儿?”老太太转过去问景儿。 景儿慌张答道:“刚才您吩咐我把‘嘀嘀’抱来给您暖手,我去抱了来。走过这儿时,地上有几颗甜品中的龙眼、菊花落在地上。您知道‘嘀嘀’最喜甜食,便跃下地去吃了一些……谁知道,这还没吃完就……” 听完这话,一众人哗然,更是乱作一团,刚刚吃了甜品的捂胸口的捂胸口,还有的干呕不止,心中已然担忧起了是否这吃食上有问题。 何老爷在江湖上走惯了,随身小厮总有验毒工具在身上,马上就拿了出来,先验过何老爷的那一份,无毒。再一一验过其它人的,过了有半晌,厅中院中的十多桌都验了一遍,均无毒。 唯有婉贞的那一份,验毒针才插进去,通体就变成了乌黑颜色,小厮再仔细查看,回何老爷:“老爷,顾姨娘那一份有毒,小人看过,应该是砒霜,若是人吃了下去,立时性命难保。” 众人听后,面面相觑皆在猜测,究竟是谁要下此毒手? 婉贞听闻,登时小脸吓得煞白,结结巴巴的说:“这地上的......就是我碗中落下的......怎么会......” 顾夫人看看老太太,又看看顾老爷,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扶着婉贞,生怕她再受到惊吓。 何夫人此时从后厨那边走了过来,幸灾乐祸地冷笑道:“这少奶奶的甜品,可是真‘甜’哪!” 此话当真是恶毒至极! 秀竹大家闺秀,最是注重名节,何夫人此话一出,众人纷纷议论开去。 是啊!太太无子,妾室有孕,大夫又说是男胎,怎么看秀竹都有极大的嫌疑、动机去做这件事。更何况,甜品就是太太亲手做的...... 虽然,大家只是猜测,但这疑心一起,便已经深深伤害了看重名誉的秀竹。 秀竹站在子圭身旁,子圭看着她,她眼眶一红,立时落下泪来,口中却只说出一句:“我真的不知道......” 此时的她进退两难,聪慧如她,心中当然已经想起了那日老太太让她下毒的事,今日毒就是下在自己亲手做的甜品中,用的也是砒霜。 可是,她又怎么能够说出这些?即便说了,又有谁信? 说出来的结果,不但自己脱不了干系,今后自己在文家也永无立足之地了! 章老太太却不答应,也不起身,冷冷地说:“亲家,此事必得查个清楚!还我章家女儿的清白。” 只片刻功夫,薛管家已经将厨房中的掌事嬷嬷唤到厅前,老太太叱问道:“你是厨房里管事的,说说看,婉贞姨娘甜品中有毒,怎么回事!” 老嬷嬷战战兢兢的答道:“老太太,今日的甜品是太太亲手做的,没错!只是……这甜品是一大锅子一次做成的……太太做好后,便到前面来,其它的都是交给我们下人来做了。” “接着说!” “这分装的时候,是由陈嬷嬷负责,陈嬷嬷从锅子里盛出来后,各人再按各自负责的份数端走。当时大家都在啊!从厨房端了出来以后的事儿,就我就不清楚了……”,老嬷嬷已经急出一头汗来。 “这一桌,是谁负责端的?”薛管家厉声问道。 “是我……”一个极小的声音从人堆里传了出来,薛管家一看,此人正是何夫人的贴身丫头小四儿,小四儿吓得浑身战抖几乎要站不稳了。 何夫人瞪着眼睛,对薛管家大声喝道:“是你们的人让小四儿去帮忙的,怪了!还怀疑到我何家头上来!” 薛管家恭敬地对着何夫人作了个揖,说道:“何夫人,请勿见怪!事有蹊跷,容我查问清楚再说。” 薛管家再问老嬷嬷:“家中丫头、嬷嬷那么多,为何要小四儿来端?” 老嬷嬷看了何夫人一眼,抹了抹头上的汗,缓缓答道:“我们刚才正在厨房中忙着,人手本是安排够的。谁知,何夫人进来,说是今晚的菜有些油腻,两位小少爷吃不惯,点名要牛乳羹、马蹄糕,让我安排了四五个人在一旁专门单做。一时间,人手就不够了,看到小四儿一直在厨房中也无事,便请来打个帮手。” 薛管家向何夫人再作了个揖,问到:“敢问何夫人,我家夫人煮甜品时,您与小四儿是否一直在厨房中?刚才嬷嬷所说是否属实?” 何夫人一时语塞,自己回想当时似乎并未在意这个事情,此时问起,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站在院中的人又开始议论了起来,刚刚何老爷才为了过继孙儿差点与文子圭发生冲突,似乎就专等着子圭这边没有儿子,好把自己的孙儿过继过来享福了。 恰好!这边就出了婉贞差点被下毒一事,这中间真没有点联系? 若是子圭的夫人要处理个把小妾,也犯不着非要挑这家宴的场合。 何况一锅出来的东西只这一碗有毒,问题必然出在后面的环节,这么一捋,事情便与秀竹脱开了干系。 倒是何夫人,莫名其妙的跑去厨房支走了人,又莫名其妙的就是她贴身丫头端的出了事儿…… 这众人一推敲,所有的嫌疑又纷纷指向何家去了。 大家议论声中,文老太太发话了:“薛管家,此事既然与秀竹脱了干系,就等下来再细细查问吧!” “好的,老太太!”薛管家应声后,退到了一边去。 “既然大家已经吃好了,不着急走的,就留下听听戏吧!后面小院中,喜福社已经扮上了,就等着大家入座后鸣锣开唱了!薛管家,吩咐人引路吧!”,老太太客套的说着,其实一些关系不是很近的人家,听到这,也就准备说告辞了。 老太太说着,走到了何老爷、何夫人面前,粲然一笑道:“亲家,既然子圭有他自己的主意,我们做长辈的还是省省心,过自己的日子。可是这个道理?” 何老爷本来想要借题发挥的闹上一场,逼着子圭把话说明白。谁知,出了婉贞差点中毒这么一件怪事,自己的夫人还惹上了嫌疑,无论如何不便再纠缠下去。 可心中已是憋闷至极,哪里还有心思听什么戏! 只拱手示意,一言不发的拂袖而去了。 婉贞今天遇到的事情实在太多,感觉已经应接不暇。 顾夫人在一旁悉心安慰着,生怕她动了胎气,却见婉贞整个人呆呆的,也不似受到惊吓的样子,很是担心。 老爷、顾夫人心中很希望把此事查个清楚,否则这个人不找出来,又如何安心?只是文老太太已经发话,以自家的身份地位,也没有能力替女儿讨这个公道,心中很是烦闷,安抚了婉贞一阵子,便带着顾言平先告辞离去了。 待顾家一行人走远,婉贞站在院中,忽觉得眼前一黑,倒了下去。忆雪慌忙一把扶住,家中下人传大夫的、扶人的、通知老太太的,又乱了好一阵子。 直到胡大夫来把过脉,说:“姨娘这是气虚之证,又受了惊吓,胎儿倒是无恙!只是,往后再不可如此劳累惊吓,好好养着便是。” 一家人这才算安了心,可是,老太太此时已无心思听戏,只安排了子圭、子锡去招呼着,自己回房歇息去了。 家宴就此结束,一场喧闹过后,有的心结解开了,有的心结却又结上了! 第三十四章 拜月节至 家宴过后,大家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何家一直的蠢蠢欲动算是暂时消停了,老太太现在关心的只有婉贞肚子里的孩子,便日日在家拜祭送子娘娘,去诸天寺的时日也是愈发的多。 一开始时候,总愿意带着婉贞一道去,希望婉贞多听听佛音梵语,能够多少安抚一下她受惊的心绪。 只是婉贞自家宴那日被吓到之后,事事总留着一万个小心,吃穿住行更是谨慎至极,去到哪里都难免提心吊胆,只在自己房中还有片刻安生。 每每出去一趟,总是累得人仰马翻,如此这般,去庙中就不见得对她的身心有什么好处了。几次过后,老太太也不再邀她,只让她安心在房中养着。 秀竹这边,家宴过后事儿就少了许多,只是心中始终介怀那日被人疑心下毒的事儿。 经此一事,章老太太临走前特意嘱咐女儿,记得事事避嫌。家中有那么多人照顾婉贞,做为太太很多事就要懂得回避。说到底,妇人生产,十有九难,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再不可落人口舌。 因此,太太开始有意回避着婉贞,吃穿等一应安排,都由薛管家请示老太太后做主,她不再多说一言、多行一事。 老太太心中对于婉贞是有愧疚的。 太太猜测得很对,那日下毒的事,就是老太太安排了景儿去办。 只是她不知道,福儿在旁提醒婉贞不要吃“龙沙醉眼”,也是老太太安排的! “嘀嘀”吃甜品中毒,同样,也是老太太安排的! 如此这般,不过是老太太思量再三,不得不走的一步险棋罢了! 何家在家宴前的种种动作,已经让老太太看出端倪。 何夫人先是在家族内部造势,而后打感情牌,最后企图携族人在家宴上逼宫,这一步步的都经过了何夫人精心设计。 但是,何松不能够轻易得罪,以他现在的势力,对子圭不管是拉是打,都会带来莫大影响!为子圭前程考虑,哪怕要拒绝,也万不能得罪何松!只好出此下策,搞出一桩无头公案放在那里,暂时让何家说不出话来。 谁知,子圭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听他的意思对于省参议员一职似乎有了新的想法。 也罢!子圭处事稳重,总是深思熟虑过,老太太也不担心这个,只是何家这次,无论如何是得罪了,幸好,一切只是点到为止,也还留着些许转圜的余地。 白露过后,天气日渐转凉,婉贞的身子总不见好! 日日好东西流水一样的补下去,面色却不似往日红润,黑玉般的眼睛也常常好像蒙上了一层阴霾,不见光华。 下人们都在议论,这婉贞姨娘的房间,已然成为一个道场,各路神佛都请了回来,符章满屋挂上,终日香烟不断。好好一个人,竟然离了那间小屋便开始精神恍惚、畏首畏尾,过去的神采飞扬一夜之间就无迹可寻。 于婉贞来说,对她下毒的人一日不现身,一日就过不安生。再好的吃食补品端了上来,内心都是抗拒的,咽下去的每一口都是伴随着无尽惊恐,这样身体又如何好得起来? 每每子圭来探望,婉贞再不像过去一样甜蜜撒娇,只一味的追问:“老太太、先生是否查到是谁人要害我了?” 子圭总说:“当日人多手杂,查起来也是不容易……” “明明就是小四儿端了出来的时候有了不干净的东西,先生为何不查?”,婉贞墨玉似的眼神充满混沌却还透着一丝明亮,她认真的问。 “捉贼捉脏,不是吗?幸好你和孩子没事儿。”,子圭安抚道。 “不——就是何家指使下人干的!我的孩子碍着他们的事儿了!先生,您明明知道的,求您保护我和孩子,求求您把这个事查个清楚……我怕......”,婉贞破着嗓子喊出了这些话,有几分惊恐、几分愤怒,语气却十分坚定。 子圭此时心中很是为难,自己并不想倚靠何家什么,只是就何松这样锱铢必较的性格,若没有点真凭实据就查到人家头上去,到时很可能反倒是让自己文家没脸。 他暂时也没想清楚要怎么办,只好安慰婉贞几句,说:“贞儿,那日的事是你受委屈了!给我些时日……你现在好生养着,我们的孩子和你,都要好好的。” 婉贞心中却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她忽然不明白,一向对她宠爱呵护的先生为何不敢为自己做主?为何最看重孩子的老太太也不为自己出头?太太不是想要等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抢走吗?为何她也不敢说句话…… 她的手紧紧的抓在子圭衣袖上,衣服被捏得皱巴巴的,眼泪也落了下来,滴在自己隆起的腹部,浸湿一片,无声无息…… 子圭起初是有些怜惜、自责的,可人就是这样,有逃避负面情绪的天性。每一次怀满期待的见面,都在婉贞反反复复追问、责难中开始、结束,没有半点欢喜可言,渐渐地,子圭来得少了…… 时节来到秋分,古有“春祭日,秋祭月”的说法,秋分就是“祭月节”。按照文家的传统,秋分这日家中女子可以回娘家相聚,但是当晚必须返回夫家,以寓孝顺、圆满、吉庆之意。 早早的老太太便按照身份不同,给秀竹、婉贞、蓁蓁安排好了回娘家的一应礼品,其中最为贵重的自然就是秀竹家那一份,婉贞家的稍次一等,蓁蓁家的则是按照定例备下。 礼物让小厮们一早就提前送到各自娘家去,待三人给老太太问过安后,再乘软轿回娘家去。 当日,太太与往常一样到老太太房中伺候起床、梳洗,蓁蓁也来到房中,给老太太问安:“老太太,安康吉祥!” “嗯!蓁儿,你来家中时日也不短了,想必也是念着家里,我文家最重人伦孝道,今日且回去看看,有何难处回来说与我听。可好?”老太太慈爱的问着。 蓁蓁眼圈红红的跪在地上,连声说道:“谢老太太!蓁蓁不敢忘老太太恩德,回去也要告诉家人,日日为文家为老太太、先生、太太祝祷……” 老太太笑道:“你这孩子就是心眼实,去吧去吧!路上小心,把好看的衣服也换上,让家人看着喜庆些。要不,她们得担心你在我们家中受罪,不是?呵呵……” 说笑间,蓁蓁就退了出去,上轿直接往娘家去。 所谓归心似箭,衣服换不换的,倒也不重要了。 蓁蓁走后不久,婉贞派忆雪来回了老太太,说婉贞昨夜无眠,已经请了胡大夫一会儿过来。今日若再出门恐身体不适,便不回去了。 老太太听后,长叹了一口气…… 想了片刻,说道:“我这里有一盒四川来的安神药,已经问过胡大夫,有孕也是可以用的。这药是用野酒花、百合、莲子、银杏叶、龙眼肉、五味子、酸枣仁、西洋参制的,我用过,安神助眠甚好。你给你们姨娘带回去,让她好生将养着,得空我过去看看她……” 忆雪答应着,带着药便退下了。 这边秀竹小心翼翼的看了老太太一眼,她面无表情,似乎在想着什么。 “你是不是想问我,那日的事?” 老太太忽然说起,秀竹心中一惊,诺诺答道:“媳妇不敢……您自有道理。” “唉……也罢,我的本意是不会伤到她的,只是不知,为何一向看来心性不弱的人,就被吓成了这样……唉……”,老太太边说边叹了几口气。 太太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母亲,能否将实情说与她知道?” 老太太深深的看了秀竹一眼,冷峻的说道:“何家可不是善类!这事若漏了半点儿出去,何家岂能善罢甘休?告诉婉贞就等同于告诉了顾家,这商人的嘴……” 太太站在一侧,不敢再说什么,只低头听着。 “秀竹,时候不早了,你去吧!代我向你母亲问好。子圭可与你同去?” “回老太太,先生说,今日婉贞妹妹身子不适,传了胡大夫来问诊。先生担心!想在家照应着,就不同去了。”太太柔声答道。 “嗯!那你去吧。” 说罢,太太也退了出来,往年每次回娘家,子圭照例都是要同去的。今年家中出了这许多的事,破例,也是无可奈何…… 太太就这样,带着满怀的心事坐上了回娘家的轿子。 第三十五章 心病难治 子圭在前厅里一个人坐着,喝了盏茶的功夫,胡大夫就来了。 胡大夫先给子圭作了个揖,问候道:“文老爷好!上次见面应当是半年前了,不知道老爷近来可安好?” “嗯!托胡大夫的福,一切都好。这些日子有劳您了!家中众人有个病痛,还得托付给您,我才算放心。”,子圭谦虚的说。 “不敢、不敢!医者仁心,万事在下都会尽力就是。”胡大夫连忙答道。 子圭和蔼的笑了笑,问道:“胡大夫,你可治得了心病?” 胡大夫略一思忖,答道:“心病?心仍神之居、血之主、脉之宗,心有病,则身体不安。不知道,文老爷所说心病,所指为何。” 子圭点点头,示意胡大夫先喝口茶,他接着说道:“顾姨娘,前些日子受了些惊吓,至今心中还总是不安稳,想请胡大夫给治治。” 胡大夫想了想,回道:“姨娘已经生育过多次,现在表面上看似精气十足,其实内里已经有些虚弱。有孕在身,已是负担沉重,再受到惊吓,难免雪上加霜。待在下先请个脉吧!” “胡大夫,这一胎是男胎,对我文家十分重要,就拜托你了!”子圭诚恳的说。 胡大夫眼睛忽的翻起,视线从眼镜的上方看出来,盯住子圭片刻。想了想,起身说道:“先生!姨娘此次怀孕,胎象不似从前,在下看来,是生育几胎后母体孱弱,精气不足的缘故。” “哦?” “而且,姨娘过于看重此胎,难免就会事事上心,这样的心境不利于养胎啊!此前,姨娘问在下,在下若据实相告,恐姨娘心绪难安,只好说似有男相,一切都是为安了姨娘的心!这生男生女,关乎天意,岂是凡人敢于窥探?在下妄言,请文老爷莫怪。”胡大夫说着就作了个揖。 子圭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其实心里似有波涛翻涌不尽。自己身上担负着的家族期望,不知何时才能实现,一转念又觉得自己偌大一个家族,却不得不被此牵绊,觉得甚是可笑,却也无奈至极。 心中虽然沉重,面上却还是笑了一笑,说:“胡大夫,你也是好意,既然这样的话语能让她安心些,也就不用说破了!请您先去诊脉吧!我与您一同过去。” 两人来到婉贞房中,只见房门紧闭,忆雪蹲在门槛处低声哽咽不已,脸上红红的,似是有指印。旁边飞雪侧耳贴在门上听着房内的动静,不敢说话。 见子圭与胡大夫来了,两个小丫头慌忙整理了一下,跑过来迎接。 子圭看这景象,想着定是没有什么好事发生,胡大夫在一旁,也不便细问,便说:“飞雪,去告诉你们姨娘一声,胡大夫来问诊了,让她收拾一下,准备好了你过来请胡大夫过去。忆雪,去倒两杯茶来偏厅。” 说完,手一挥,引胡大夫与他一道进偏厅去了。 片刻功夫,茶水还没有倒来,飞雪已经过来请。 胡大夫问过子圭,子圭说:“您且先去,我随后便来。” 胡大夫起身,随飞雪去了,忆雪此时也倒了茶水进来,放在子圭身旁的茶几上,放下便要退出去。 “忆雪!”子圭低声唤了小丫头的名字。 忆雪怯生生的站住,低着头,回:“先生,有何吩咐?” “方才有何事?” “先生?”忆雪偷偷抬眼打量了子圭一下,却不敢说什么。 “我是问你方才为何蹲在门外?脸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子圭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不容回避的威严。 忆雪自然不敢答,紧张得两只手不住的搓着衣角。 “但说无妨!是婉贞吗?”子圭又问。 忆雪好像是想起了伤心的事,眼眶慢慢泛红,有泪水在眼中打转几乎就要落出来了。 红着眼慢慢的说:“先生,不是姨娘,都怪忆雪蠢笨……,姨娘近来心绪不宁,日日都是紧闭门窗,在房中休养。今日该奴婢去房中伺候早餐,进去后,原想着这一整夜门窗紧闭的,屋中难免憋闷,对姨娘身子也是不好,便把窗户都打开了……” “嗯!关心主人,又哪里错了呢?”子圭喝了口茶,问道。 “姨娘身子弱,有些怕……有些不喜风吹……不喜光亮……,便让马上关了,奴婢正要关,风吹来帘子把姨娘放在窗前桌上的送子娘娘像挂到了地上……都怪奴婢多事,先生,都是奴婢的错……万一惹了送子娘娘,这个罪过忆雪万万担不起啊!求先生饶恕......”忆雪慢慢的说着,眼泪也流了一脸,却不敢哭出声来。 “所以,她便打了你?”子圭问。 “没有没有……都是奴婢蠢笨……有责罚也是该当的。” “她近来,常常如此?”子圭皱眉问道。 忆雪此时却只顾站在一旁暗自伤心,也没有再回答。 子圭见状,起身朝婉贞房中走了去。 胡大夫进去后,门虚掩着半扇,子圭推开走了进去。 迈步进去,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昏暗,四周窗户全关得严严实实,不见一丝光亮照进来,只在屋子的一角佛像前点着几盏油灯,全凭这一点灯火照亮屋子。 隐约可见地上散落着一些白瓷碎片,应当就是刚刚打碎的送子娘娘像,还没有收拾,就这么落了一地。 油灯照亮的昏黄房间中,一股混着些中药、香火的味道扑鼻而来。因为没有多少空气进来,这样的浑浊气味就有些让人头昏脑涨,子圭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环视周围,胡大夫请过脉正坐在一旁细细问着什么,飞雪立在一侧伺候,婉贞卧在床上,倚靠着立起的鹅绒垫子,有气无力的回答着胡大夫的问话。 看见子圭进来,婉贞强打起精神,想要起身,子圭挥挥手示意她不要动。 子圭走近了些,不想打扰胡大夫就自己在桌前坐了下来,认真端详起婉贞。 他想不起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认真的看过她,记忆中还是那一个有些骄纵的美丽小姐。现在,眼前这个女子,却是如此的陌生…… 因为靠在垫子上,她的头发有些乱蓬蓬的,像团枯草堆在颈后,昏暗的光线下颧骨比以前突出了些,显得眼眶微微凹下去,眼圈下一抹黄晕,看得出来人是有些焦躁的。 这番光景,有些让子圭恍惚,原来的她是什么样子?为何记不起了。 想着,他有些出神了…… “先生……胡大夫要走了。”婉贞的声音还是一如从前,婉转娇柔,把子圭从沉思中唤醒。 “文老爷,我先告退了!随后把药配了安排人送过来。姨娘身子弱,还是要少些思虑,放宽心,于大人孩子都是好的。”胡大夫躬身向子圭、婉贞说告辞,便提上药箱离开了。 第三十六章 心乱如麻 子圭安排忆雪、飞雪去送一送胡大夫,自己起身来到婉贞床前,侧身坐在床沿,伸手将她额前散落下的一缕乱发顺到耳后。 看着她羽毛般浓密睫毛下,那副憔悴的面容,子圭心中不禁生出些许爱惜。便轻柔地对她说:“贞儿,你别想太多……好好养着身子。” 婉贞眼睛忽的看向子圭,一下子爬了起来,半跪坐在床上。她一把抓住子圭的手,紧紧抓住,用奇怪的语调说着:“先生……你查到是何家的谁要害我了吗?” 子圭心中一紧,无奈的答道:“贞儿,你不要整天想着这些,好吗?于你的身子无益,你在家中,谁也不会来害你,放心!” “不行……不行……先生,她们又来害我了……你看,何家让人来打碎了我的送子娘娘,她们又来诅咒我和孩子了……你救救我和孩子啊!”婉贞自顾自的喃喃说道,说着说着情绪又激动起来,抓子圭的手愈发重了,指甲都嵌进皮肉中去。 子圭心中一惊,眼前这个女子的面貌开始变成狰狞起来,他觉得胸中十分的憋闷,她现在这个样子再说多少,也是无济于事,而这个地方,更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可以的待的,他心中有些慌乱,只立刻就想离开。 他站起身来,用力将手抽了出来,稍一用力,便将婉贞整个人推倒在床上。那一蓬乌黑的头发散开,她半个人都被遮盖住,情形甚是难看。 “你好生养着吧!得空我再过来。”子圭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身后,只有婉贞似泣似笑的哭喊声,响了起来…… 子圭始终想不明白,婉贞一向的开朗性格,怎么一场惊吓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只是,他暂时也不愿意去想了,只想赶快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 快步走到花园中去,今日家中女眷都出去了,只见下人们进进出出。这时候李庆走过来,哈着腰讪笑道:“先生,今天天气好,要不去盐场上走走?” “走吧!”子圭一边说,一边向马厩走去。 “要不要带上几个人?”,李庆快步追过去又问。 “不用!走。”,说话间,子圭已经跨上了他的那匹高大的枣红骏马,两腿一用劲,马儿已然飞跑了出去。 李庆飞速跃上另一匹白马,追将出去,嘴里喊着:“先生,等等我……” 子圭一路疾驰来到正街上,时值正午,街道上人来人往。 他放慢马儿的速度,一路向前一路看着这繁华的景象。正午的阳光下,才逛了不到一会儿,人就口干舌燥的被晒得不行。 “李庆,盐场不去了,到会友堂喝点茶水去!”子圭吩咐道。 “好嘞!”,李庆自然开心,会友堂一向酒菜好吃,只是价钱昂贵,看来今日又得跟着先生一饱口福。 这会友堂,是黑井正街上堂口最大的一家饭店,做了几十年的生意,没有什么新奇菜色,只把本地人爱吃的几样做得炉火纯青,因此,很得镇上富商们青睐,只要有外来客商的招待,必定要安排一顿。 子圭来到会友堂,掌柜的一听是文家老爷来,赶忙迎到门外去。子圭翻身下马,掌柜的忙上来接过马缰绳递给伙计去栓上。 掌柜笑脸盈盈的招呼道:“文老爷,稀客啊!楼上包间请!” “嗯!” “楼上的伙计!下楼迎着……”,掌柜的、伙计们忙上来众星捧月般将子圭及李庆迎到楼上去。 待坐定,子圭想了想说:“把你家去年的梨醋先打两碗,盐焖鸡切一盘。” 虽然菜点的少,掌柜依然笑成朵花样,开心的下去准备了。 不一会儿,菜上来。 子圭端过梨醋汁,“咕嘟咕嘟”几口,一碗就下了肚,一解心头之火。 说道这梨醋,也是黑井值得一说的美味。 这梨醋,用的是上好的“牛角乌”红梨所制,榨汁后自然发酵而成。平日藏在罐中,放在阴凉之处,夏日炎炎的饮上一碗,冰凉中带着梨子的清甜,还有发酵后的酸,真真是解暑开胃至极。 今日婉贞的样子,对于子圭实在是一种刺激,往日那样娇媚的女子,忽然变成了这番模样,一时心中无法释怀。 坐下片刻,他又想起了这个事,心中又开始有些烦闷。 略坐了一会儿,子圭起身告诉李庆:“在此候着,我自去转转,你不用跟着。” 李庆看着他快步离开,想着,主人既然发话了,当然不好再问什么。 子圭出门后,便没有再骑马,只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逛逛,心中觉得甚是无趣。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朝烟溪书院的方向走去,想起幼时在书院跟随叶先生受教,只觉得人生最轻松惬意的时光就是那时,愈发觉得现在的心头负担千斤重。 “对了,叶先生的家似乎就在这条街的尽头处,那个小院子。今日叶家姑娘回娘家,想来此刻正在家中,不如自己去看看?自那日书房一别之后,也不知道她好不好?去看看吧!”子圭一边想着,已经走了过去。 来到这条巷子的尽头,有一道低矮的院墙围着几颗石榴树,应当就是这里。 院墙旁边临街的一侧就是叶家的正房,一楼一底的木阁楼,抬头,穿过茂密的石榴树叶,看见临街这一面二楼窗户大开着,里面隐约传来女子的啜泣。 走到楼下,子圭听分明了,这就是叶家那个姑娘的声音,只听得她在楼上与一位老妇人、一位年幼小姐说着话。 子圭想了一下,蓁蓁的父亲已经过世,这老妇人应当就是蓁蓁的母亲叶老娘,另外听说蓁蓁有一个未成年的妹妹,另外那位应当就是了。 三人说话间有人轻轻哽咽,也听不清是谁在流泪。 他走近了一步,侧耳倾听,有些好奇,楼上几人说到了何事,会有人哭泣? 叶老娘声音有些苍老,说道:“蓁儿,娘知道委屈你了……日子就是这样的,熬着熬着也就过了!好在文家上下待你不错,哪怕不得见文老爷,想来也只是暂时。凡事讲究个缘法……既然你已经到了文家,这个事情倒是不用过于忧心。” “母亲,我倒是不敢争些什么……只是,你和小妹在家,日子艰难些。蓁儿,心内过意不去,日日惦记。”这是蓁蓁在说话,说话间声音又有些哽咽。 原来刚才哭泣的人,是蓁蓁。 第三十七章 家中喜事 子圭这一听明白了,原来蓁蓁哭的,是她的一片孝心,真是难为这个小女子! 蓁蓁哭过一会儿,接着说:“薿薿眼下已进学,家中的银钱虽拮据些,再难些混过三五年应当也够了。我在文家一应吃穿都有老太太、太太照应着,月例银子不用,都攒了下来。三五年后,给薿薿寻个好人家,嫁妆再好好的办上一办。只这一项大的开支,母亲且放宽了心……” 叶老娘叹道:“唉……难为你在文家那种大户人家中,本来出身寒微就难免受人轻视,有点银钱还要省着作甚?多花些在自己身上吧!名分上没有资格去争,好歹也要在夫君跟前有一席之地才是!不然,你在那边,这天长日久的该怎么过……” “可是……我至今才见过老爷一面……这,又怎么去争。”,蓁蓁小声说时,不觉有些害羞的样子。 “唉……你这孩子,就是心太实,这样的心性,在深宅大院中可怎么办才好啊!我家本来就没什么家世,你去到那边,凡事,若一味的不争,又哪里会有什么出头之日?”,叶老娘怅然道。 蓁蓁想了片刻,犹豫道:“蓁儿受太太恩惠,才得进了文家,家中也才过了难关……太太、先生感情甚笃,蓁儿不敢……” 这时,薿薿用娇憨的声音问道:“姐姐,姐夫长什么样?姐姐不愿意,难道是姐夫长得丑?嘻嘻……” 子圭站在楼下,听到这里,不自觉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笑,自己应当还行,怕是当不得这个丑字。 蓁蓁被薿薿逗得破涕为笑,羞赧地道:“小妹,没羞没臊的说什么呢!” 楼下窗户中,飘出来了一阵欢声笑语,这笑声,像是温暖的春风一般,将萦绕在子圭心头的阴霾吹散开去。 此时,身后哒哒一阵马蹄声来,还未到跟前,已经听到李庆的声音:“先生,原来您在此处,让小的好找!” 子圭回头一看,确是李庆,骑着马赶来了,他这一番叫唤,估计楼下的人也听见了。再回头时,窗户里已经探出蓁蓁的面庞,正向他看过来。 他站在楼下,打量着绿色石榴叶影衬托着的那张白皙面容,寻常发式垂在肩上,用淡紫色的发带系着。未施粉黛清水芙蓉一般,在阳光的照射下,竟好似泛起了淡淡光华。 楼上的蓁蓁傻了眼,怎么会是先生来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叶老娘探出来一看,忙在楼上示意,让蓁蓁速速下去将人迎进来。 子圭看着楼上几人,略点了点头,微笑着示意。 片刻间,叶老娘、蓁蓁已经走下楼来,迎到跟前,薿薿是未嫁女子,就避到闺房中去。 叶老娘先招呼开了,笑道:“文老爷,来了!” 蓁蓁脸涨得通红,羞涩道:“老爷,好!不知道您会来,都没什么准备……” 子圭对着叶老娘作了个揖,和声细语道:“子圭,见过叶师母。” 他这样的称呼是对的,蓁蓁是妾室,若从规矩来说,对于蓁蓁的父母只作一般亲戚招呼,而不是父母相称。子圭曾经是叶显笙先生的弟子,尊称一声“师母”,就更显得尊重。 叶老娘笑咪咪地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男子大约三十八九岁的年纪,挺拔地站在人前,身形高大伟岸,短发梳理齐整,一身素色细纹长衫甚是合身,言行举止间显露出他的斯文教养。总之,怎么看怎么喜欢,忙不迭的笑着将人迎进堂屋里去了。 蓁蓁跟在母亲身后,心中有些紧张,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喏喏的跟在后面,进家去了。 此时,在后厨帮忙的小云也跑了出来,一看老爷来了,十分意外。 子圭进屋坐定,四周打量了一圈,真真是家徒四壁之感。 不知多少年前粉过的土墙常年失修已然斑驳,桌椅皆是几十年前的样式。叶老娘担心毛刺挂了衣服,放个垫子铺上才招呼他坐下。除此之外,家中已然没有什么值钱的摆设,不成想,自己的师傅过世后,家境竟然如此艰难。 不过,住在此处的人,却有一番精巧的心思。昏黄斑驳的墙面、地板打扫得干净整洁,挂着几副叶先生在世时的墨宝,让这陈旧的房屋中竟有了些古朴意趣。 屋中及门外,用土陶花盆栽种了许多秋海棠、文竹、栀子花,这平凡的家中就多了许多生机,与院中的石榴相映成趣,也算雅致。 子圭本就和蔼,没有什么架子,与叶老娘只一会儿便聊起了兴致,蓁蓁在一旁也插不上话,只作些添茶倒水的功夫,静静陪着。 直坐到晚饭时分,蓁蓁、薿薿、小云已在后厨准备好一桌家常饭菜,子圭也不拘束,叫上李庆一道,几个人就围着小小的矮桌子,热热闹闹吃了起来。 李庆原来也是农家出身,在家时也是这样一家人围着小桌子吃饭,现下如此,也没有了拘束,便张罗起了要喝酒。 叶老娘把家中叶先生在世时留下的好酒都翻了出来,招呼着喝。 子圭也兴致不错说要喝,蓁蓁想,既然这样,自己也只得陪着喝了几杯。 几杯酒下肚,可以说的就多了起来,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夜已深了…… 叶老娘估摸着,子圭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偷偷使了个眼色,让小云与自己一道,去把蓁蓁出阁前的闺房收拾出来。 酒过三巡,叶老娘回到席上,说:“老爷,夜深了!歇息吧?” 子圭一双星目望向蓁蓁,她有些手足无措的站了起来,说:“娘,按规矩,晚上要是回去的……” “无妨!”,子圭干脆地起身走过去,一把握住她的小手,低声在她耳边说了这么两个字。 子圭靠得如此近,手又被他用力的握着,蓁蓁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子去。也分不清楚这是酒劲上来,还是紧张羞涩,只觉得顿时浑身瘫软,只能随着子圭上楼去了。 此时,房中小云已经将一切收拾停当,看见两人拉着手进来,笑嘻嘻地说:“您二位早些歇息吧!奴婢去在屋外伺候着。” 说完,退了出去,就手把门带上。 小云出去后,便忙着过去与李庆一番合计。 这叶姨娘回不回去倒不算是大事,只需回了老太太、太太便是。 只是这老爷不回家,李庆总是要找个理由向太太交待一声的! 按规矩,今日太太回家老爷本该要陪着,可偏偏顾姨娘病了,老爷就破例没没陪着去,想来,太太心中已是不爽快了。 现在,又机缘巧合来到叶家,还要在此过夜,若太太、顾姨娘知道,怕是要生出其它事端来…… 两人合计再三,决定由李庆去回太太,就说老爷在会友堂应酬喝酒,今夜宿在外间就不回去了。 之后,李庆再跑一趟,去老太太那里说一声。就说,蓁蓁家中母亲生病,留宿一晚,小云在回来请示老太太的路上遇见了老爷,老爷已经准了,便让李庆回家一并说与老太太知道。 太太那边,今天回娘家累了一天,也不太可能过问蓁蓁的事。 如此这般安排下来,一切都考虑妥帖,小云、李庆便各自忙去了。 叶老娘、小云心中甚是欢喜,蓁蓁到文家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机会与子圭多多亲近。 现在好了! 自今晚过后,这姨娘的名分才算是名副其实了…… 第三十八章 书简传情 这一夜,窗外下起雨,淅淅沥沥直到天快亮才停下来。 蓁蓁心中全是“紧张”二字,听着窗外的风雨声,满眼尽是身旁这个男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觉时光飞逝,感觉一下子就到了天亮时分。 清晨的风,吹着院中石榴树沙沙作响,子圭起身了。 他附下低声对蓁蓁说:“今日烟溪书院筹资一事要商议,我先走!你且歇息着,再与家人聚聚,晚点会派人来接你回去。” “是……”,蓁蓁还有几分小女子的羞涩,也不多言语,只点了点头。 子圭起身穿戴好,站在窗前打开窗扇,一阵风忽的吹了进来,带来的点点雨滴挂在他的面庞之上,在晨光中晶莹闪烁。他柔和且深刻的侧脸,竟让蓁蓁看得呆住了…… 他转身看到蓁蓁这样看着自己,微微笑一下,拂去身上的雨滴,便出门去了。 蓁蓁为自己的失态感到难为情,再一想起昨夜之事,羞涩又多了几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脸也不知道红了几次。 想来想去,觉得昨夜告假未回去已是不妥,今日请安若是再不去,更加不妥。于是起身,收拾停当带上小云一路走回文家去了。 这一路走去,与当日被抬了过去又是不同的感觉。 虽然一夜未眠,步伐却轻快了许多,不一会儿功夫,也就到了。 此时,正是请安的时候,蓁蓁直接就去了老太太院中,在路上小云就反复叮嘱过,昨夜是说叶老娘生病,才留下一夜,切不可说错引来猜忌。 蓁蓁心中自然是有数的。 来到厅中,太太、婉贞已经到了,正和老太太闲聊着。 天气尚算不上寒冷,婉贞已经围上了锦缎毛边短披肩,懒懒的靠在圈椅上。看见蓁蓁进来,柳眉一挑,冷冷道:“哟!是叶姨娘来了呢。哼!” 蓁蓁也不与她接话,只走到老太太、太太跟前,欠身行礼柔柔道:“蓁儿,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婉贞姐姐,安!” “嗯!回来了?你母亲可好些,你家只有你和小妹,有事大可不必急着回来,有事该多照应着些。”,老太太和蔼地关怀着。 太太也关心的说道:“妹妹,家中若有什么难处,切勿瞒着。老太太是最最心善的,既然来了文家,就没有说不照应的。” 蓁蓁心中甚是感动,也有些愧疚,这个谎言却不得不说下去,她低声说:“谢谢老太太、太太关怀!已经好些了,这点小事不敢劳您二位挂心。” 婉贞在一旁却看不惯这些,冷森森笑道:“老太太、太太心善,我却不知,文家的规矩自何时起改的?女眷可以说都不说一声就夜不归宿了?” 这么一问,没有人说话了。 太太是管家立规矩的人,昨晚蓁蓁没回来的事她也是今晨才知道,自己事先确实不知道。这么一说,自己若出言袒护蓁蓁,将来又如何管教下人? 老太太面前,昨晚也是李庆来传的话,连小丫头的面都没有见着,说来蓁蓁这么做确实也不合规矩。这本该是太太管的事情,她要是说话了,往后秀竹又怎么管理? 见无人应声,婉贞又冷笑两声,说道:“老太太、太太,家规若是不严,日后这么一家子人,怕是都进出自如了。家宴上就出了这么一起大事,至今查不出个结果!真要是什么人都进得了文家的门,日后这日子怕是就过不安稳了!” “昨晚,子圭跟前的李庆倒是来回过,说回过子圭了……”,老太太想了想说道。 婉贞这一听,更加心头火起,新来的还没亲近过老爷就开始拿老爷来说事儿了? 她历声道:“老太太、太太,这回过先生的事儿,先生也不曾提前呀!这些事情,本该是太太管,若今后人人都这样,不是乱了吗!请太太今日就教教叶姨娘文家的规矩!” 太太为难的想了半晌,看看老太太,老太太也似乎没有什么主意。婉贞故意借题发挥大家都明白,只是她说的又都是规矩,句句在理,家中众人都看着,不罚也说不过去…… 蓁蓁立在厅前,也不敢再说话,心中虽然无奈,却也是无可奈何……哪怕被罚,昨夜之事,更加不敢提起了。 厅中众人面面相觑,都在等着看太太如何处置。 太太面露难色,思考良久才道:“蓁蓁,家有家规,婉贞说的没错!文家女眷未得准许,不可以在外夜不归宿,若有犯者罚跪祠堂,连跪三日,每日三个时辰。陈嬷嬷!带叶姨娘去祠堂。” 话音刚毕,从门外进来两个粗壮的老嬷嬷,就要扶蓁蓁下去领罚,蓁蓁吓得浑身颤抖不敢言语,只能由她们扶着起来。 此时,门外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且慢!” 蓁蓁一听,是他!是文子圭来了。 子圭迈步走了进来,走到老太太跟前行了个礼,朗声说道:“母亲,儿子过来请安了!烟溪书院筹资一事已经与其它各家商议过,您放心就是……” “嗯!你来得正好,正在说蓁蓁昨夜未归之事呢!”,老太太和声道。 子圭扬起面庞,看以漫不经心道:“母亲,昨夜儿子在外应酬,洽好路遇小云丫头,她提前这事,说要回来请示母亲。儿子想,等她回到家恐母亲已经歇息,扰了您自然不好。儿子便准了她的事儿,打发她回去伺候着蓁蓁。这不,儿子正要来告诉母亲!” 还没等老太太说话,太太忙着问道:“先生准了,就好!这罚,秀竹看也就免了吧?” 子圭也不说话,只找了个地方坐下,慢慢喝口茶。 秀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老太太看着她,点了点头,算是同意。太太才松了口气,说道:“好了!陈嬷嬷,你们扶叶姨娘坐下。” 婉贞一脸乌云笼罩,蜷坐在厅中一角,也不再说话,面色却愈发阴沉…… 请安过后,子圭收到电报,省城商号有事,便赶着去了。 蓁蓁刚回到房中,李庆便亲自送来一张牙白书简,字迹潇洒庄重,分明就是子圭亲手所书。 上书: “金气秋分,风清露冷秋期半。 凉蟾光满,桂子飘香远。 素练宽衣,仙仗明飞观。 霓裳乱,银桥人散,吹彻昭华管。——点绛唇·金气秋分” 此时 蓁蓁将书简贴近衣襟 她的心中也飘起了一阵香气,是伴着雨后清新的石榴清香…… 第三十九章 疑心又起 子圭走后,家中又冷清了下来,老太太日日念佛也不理家中之事,太太则有意的回避着婉贞,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 这一日,太太领着家中众人与老太太一道,去祠堂中给佛前添灯油。 待回来时,老太太说:“前些日子,净能师太听说婉贞最近的心绪不宁,便将供奉了许久的多宝手串交给我,赠与婉贞安胎。我今日也疲倦了,秀竹你便带去吧!交给婉贞,让她好好收着,安心休养。” 说完,老太太便回房歇息去了。 太太携家中几位小姐、蓁蓁一道,原打算将手串送到婉贞房中,顺道探望一番。 正准备朝那边院子走去,陈嬷嬷附耳上来细语几句:“太太,我听说上次先生过去,就莫名招一番晦气,还闹了一场……她现在的脾气,太太,恐怕您还是唤她的丫头过来,当着众人的面,递过去了事……” 太太听后,站住看了陈嬷嬷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先生不在家,自己这个时候过去万一婉贞那边又闹出点什么来,自己平白惹来一身麻烦。便颔首道:“甚是!你去,把飞雪唤来我房中来。” 飞雪来到太太院中时,太太还未回转,她便立在廊下等着。檐廊之下有几步石阶,石阶转弯的阴角处排水沟边有一个小洞,洞口汪点露水还有一小撮绿草挡着。 她暗自想着,太太院中也是好当差,这怕不是个老鼠洞吧?若在婉贞姨娘那边有这样的,她和忆雪怕是得吃上好一顿教训呢! 正想着,喜儿从太太卧房中出来,手上提着撮箕、扫帚。见到飞雪站在廊下,便招呼道:“飞雪姐姐,你来啦!” “嗯!陈嬷嬷说老太太有个手串给我们姨娘,唤我来取回去。”,飞雪笑着回答道。 “哦!那你稍等片刻,太太怕是还在花园中。”,喜儿站在廊上一边把撮箕里的杂物倒进排水沟,一边和飞雪说话。 撮箕里面有吃剩下的半个果子和一些灰尘,灰尘中还有一个小小的黄色草纸包,被一并倒在了排水沟里,草纸遇水化开,露出了里面包着的白色的粉末,也被水慢慢的化开。 “趁着太太不在,打扫一下卧房,这几天风大,我看榻下也积了些灰,扫了一下……”,喜儿手里的事情忙完,便走到飞雪身旁,漫不经心的说起了闲话。 此时,排水沟边那个洞中,竟然偷偷探出了半个老鼠的脑袋,鬼祟的看了看,一伸爪子把那半个果子抱过去,就啃了起来。 “喜儿,你看,那里有个老鼠……”,飞雪害怕的扭头指给喜儿看。 说时迟那时快,老鼠忽然中了邪一样,扭着身体窜出洞来,把两个小丫头吓得跳开多远。老鼠窜出来没几步,身子使劲扭成一团,死了,口角流出一股鲜血。 飞雪、喜儿都是胆小之人,看到这样的死相,根本不敢上前去。喜儿慌忙跑出去准备叫小厮来收拾,却正好撞上了回来的太太。 太太皱眉低声说了一句:“慌什么?” “台阶那里有只老鼠,吃果子吃死了……”,喜儿结结巴巴的指着院子里面说。 “这有什么好慌乱的!”,太太不耐烦的说了她一句,便走了进去。 待走到院中,看见老鼠旁边那滩几乎化成黄水的草纸包时,太太脸色有一瞬间的变化,面色有些僵硬地吩咐道:“去,叫个小厮来,打扫干净。这院中都有老鼠洞了,你们竟然就不知道!” 喜儿喏喏答应后,忙着出去叫人。 太太对站在院中的飞雪说:“喏!这是老太太从净能师太处请来的手串,你捧回去交与你们姨娘,让她安心养胎。” “飞雪代姨娘谢过老太太、太太!”,飞雪低头将手串接了过去。 “去吧!”,太太说完,就带着小姐们和蓁蓁去偏厅中喝茶去了。 这样稀奇的事情,飞雪回去自然要说与忆雪听,两个丫头在窗前窃窃私语时,婉贞坐在房中,听得入神了。 “飞雪姐姐,你说那老鼠吃个烂果子便嘴里吐血,死了?”,忆雪小声问道。 “可不是吗?和那日家宴上猫死的一个样……吓死我了!”,飞雪捂着胸口说。 “什么果子,这么毒……” “……” 婉贞听着听着,又呆住了,白色粉末、中毒,难道又是砒霜…… 可是,太太那里怎么会有? 天哪!难道,那日下毒的人竟是太太??? 原来太太她当真起了害人之心…… 婉贞想着想着,身子战抖得快坐不住了,便一头钻到被窝里面去。 躲起来,她只想要躲起来…… 接下来又是好几日,都不见婉贞出门,饭菜皆是送进去吃。 婉贞安排飞雪亲自跑到顾家去,让顾老爷买了验毒针拿回来,所吃所饮,无不一一验过才吃。 养了这么久,一场流言,她的心病似乎更加重了。 还有半个月,就要到送寒衣的扫墓时节,子圭写信回来说,让太太准备着上坟的事儿,他会提前两日回来。 太太收到信又忙了起来,每年两次的扫墓,子圭、子锡两家必须是要一道去的。她这边早早的请黄师傅看好了日子,便差人去通知了子锡家。 老太太想到婉贞身子不安稳,扫墓沿途翻山越岭、路途颠簸,哪怕是坐轿子,估计她的身子也受不住。另一层意思,也怕她见到外人,再受到刺激,便嘱咐太太,婉贞今年就不去了,在家好好养着。 这本是好意,却经不住疑心生暗鬼的揣测,婉贞不知道又从哪里打听到,说是子锡家这次扫墓阖家都要去,这其中自然有几位小少爷。 她又开始担心,这次是不是何家或子锡那边又在为过继儿子作的功夫? 不行! 老太太不要她去,她也一定要去。 婉贞想着这些,一手轻轻抚摸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笑盈盈地自言自语:“孩儿,你莫担心!母亲,定要为你打算好一切,谁想抢了去?做梦......” 第四十章 土匪马啸 扫墓的日子近了,子圭提前两天便从省城返回来。回到家满脸的疲态,先是睡了一整天,又在书房待到半夜,直到下半夜才来到太太房中。 太太早已睡下,听到他来,便起身关切的问道:“先生,此番回来似乎心事重重,秀竹很担心……” 子圭愁眉不展的想了想,说道:“这几日我与你家兄季泽同在一处,时局不稳,人心难定啊!” “哦!秀竹妇道人家,不懂得这些,先生心中事多难免烦闷,若愿说与秀竹听听,说出来,兴许心中忧烦会少些。”太太还是一如往常的开解着子圭。 子圭心中满是不能为外人道的话,秀竹结发妻子,他心中自然十分信任,便缓缓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唐都督执掌滇军十余年,年纪轻轻便屡建功勋,颇有威名。可近年来却日渐走上了拥兵自重的军阀道路,连年穷兵黩武百姓苦不堪言。原先,子圭有心去争省参议员一职,可是经多方打探下来,方知,时局之多变。唐都督这颗看似叶茂根深的大树,已是危机重重,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子圭这才生出了暂退之意。洽好这时,秀竹之兄季泽,就在胡镇守使麾下,季泽也不多说,只点到为止,子圭立时明白。 退一时,只是功名上的事,不退,则家族盛衰难保。 只是,个中由来涉及机要众多,子圭只能放在心中,连老太太、秀竹面前都不提。其实,也是忌惮着何松是唐都督嫡系旧部,为防消息走漏一切只能搁在心中。 此次,又接季泽电报,子圭赶到昆明,得以结识胡、龙镇守使等一众年轻将领、官员,每每谈及国家大义、民族危亡之事,他感触颇深。只是,子圭自幼处事慎重,自己又身系文氏一门荣辱,不敢轻易涉险,便借扫墓之名,暂且回到黑井,心中却是想着凡事还是相机而动。 这些事情,一旦知晓,难免似有千斤重担,再难放下。心中之纠结,也难为外人道。 今夜得与秀竹夜谈,一说,不觉竟然说到了天明。 次日一早,全家便出发去往山上扫墓去了,浩浩荡荡一行人坐轿子的、骑马的以及小厮、丫头几十人。 前面带路的是家中保商队的人,坟山路途遥远,又要经过土匪马啸的地界,不得不小心着些,保商队有枪,便走在前面护着。 走之前,老太太再三嘱咐家中下人,照顾好婉贞。 谁知,这边大队人马出门才不到一个时辰,顾家派来的马车就从后门悄悄把婉贞、飞雪、忆雪几人接了出去,也往着坟山方向去了。 婉贞一行,加上车夫也不过四个人,一路上不急不慢的跟着去了。 出了镇上,一路颠簸,婉贞倚靠在马车中一言不发。 车夫问道:“小姐,来的时候我打探清楚了,文子锡老爷家那边还没出门呢!要不咱们再快一些?追上家中的队伍去?” “现在这样,我还怕咱们姨娘身子受不住呢!再快?怎么行!”飞雪责备了几句。 车夫脸上有些为难的样子,讨好似的接着说:“飞雪姑娘,再走上十来里路就到马土匪的地界了,我这不是想着前面好歹有保商队护送,我们赶上去一道走,也放心些嘛!” “无妨!白日青天的,土匪应当不会来,不是说他们都要晚上才活动嘛!你只管悠着些,咱们姨娘这边身子要当心。”飞雪笃定的回答后,车夫也不说话了,只埋头赶起车来。 翻过了这一道山脊,来到一片清凉的树林中,背阴处凉风习习很是舒爽,婉贞坐了许久只觉腰酸背痛,便让车夫停车,下来走走。 此处,山势奇特,树林本是一小片平坦地开阔地,两侧却突兀的高高耸立出两道山梁子。 婉贞一边看,一边走进树林子去,看到那边的大青树下正好有一块平整的石头,便想坐下休息片刻。 刚走近,树后忽然闪出一道人影,立时就来到了婉贞跟前,她心头一惊,只见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包着棕色头巾穿了粗布袍子的壮汉,面上带着戏谑的笑,上下打量着她。 婉贞心中明白,自己可能是遇到土匪了……转身便要跑,口中呼喊道:“有土匪,快来人啊……” 那壮汉也不追,笑眯眯的看着她跑向马车去,婉贞跑过去才发现,马车已经被四五个同样打扮的男人围了起来。 车夫已经四五十岁,显然不是这些年轻壮汉的对手,已被绑在车轱辘上,塞住了嘴。 飞雪、忆雪两个丫头,嘴唇面色吓得煞白,被这几个男人围在中间,不敢动弹。 婉贞知道自己跑不了,心跳得怦怦响,定定心神,转身过去看着自己身后那个男人,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惊恐的看向他,问道:“你们是何人?想要做什么?” “美人,你刚才不是已经叫我们土匪了吗?怎么又来问我们是谁?哈哈哈……”男人回答道。 “哈哈哈……”其它几个也跟着他起哄,笑了起来。 “你们……不要乱来,我家老爷是……是文子圭!就是镇上的文家……你们莫要伤我,要钱给你们就是。”婉贞有些慌乱,说话却也还没有乱了方寸。 “哼哼……钱嘛!我们有,像你这样的美人,我们就没有啦!哈哈哈……”男人说着,竟然走过来用手捏住婉贞的下巴,抬了起来,在阳光下细细打量着她的模样。 婉贞何曾当众受过这样的轻薄!本想反抗,又怕惹恼了土匪伤到腹中孩儿,又急又气,大滴大滴的眼泪就滚了下来。 “唉哟!你们看,美人哭了!哭了!”男人说与他的同伴听,一群人又大笑了起来。 婉贞抬起手想要推开他,他在拉扯间察觉道,宽大衣袍下,这个美人竟然是个孕妇。顿时,觉得扫兴,一挥手将婉贞推向一旁。 “啊!姨娘!您没事儿吧!”两个丫头虽然不敢动弹,看见婉贞差点被推倒,也惊叫了出来,生怕她受伤。 婉贞头发在拉扯中散乱了,衣袍也在拉扯中撕破了些,面色发红,呼吸急促地说道:“你放了我们!不会亏了你们,若你们伤了我,文家不会与你们善罢甘休的!” “哼!笑话,弟兄们可不信这个邪。弟兄们,这个大肚子不要,两个丫头带回去,咱们弟兄也得有个洗衣做饭的女人不是,哈哈哈……再搜搜看,车上有没有值钱的东西。”男人吩咐下去,其它人就开始动手了,拉人的拉人,搜车的搜车。 飞雪、忆雪已经哭得不成人形,被半推半抱的就要带走,场面一片混乱。 正在此时,一个身形高大匀称地黑色长袍的男子来了树林前,举止形同鬼魅,在场之人竟然无人察觉他是何时来到。 黑衣男子负手背对众人,也不说话,壮汉们一见他,立时住了手,半跪下去行礼,问候道:“帮主,好!” “嗯!起来吧!”黑衣人也不转身。 “帮主,这几个女人是镇上文家的,被弟兄们拿住了。可惜,这个最好看,却是个大肚子女人。那两个丫头弟兄准备带回去,哈哈哈……也不算白跑了这趟。”壮汉笑嘻嘻的对黑衣人说。 婉贞明白了,这个黑衣人是他们的帮主,那他应当就是远近闻名的土匪土子马啸。被他们抢过的人没有人说得清楚他的长相,却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男子,从声音听来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 只是,想到这,婉贞已经有些绝望,传闻中土匪马啸心思狠辣、手段歹毒,遇到他的人没有几个是活出来的。 她有些预感,自己今日,怕是活到头了…… 第四十一章 婉贞流产 “你就是马啸?”婉贞虽然紧张到了极点,但是她明白慌乱并没有什么用处,定了定神,故意高声问道。 黑衣人也不回答,反问了一句:“你是文家的人?” “你们既然知道文家,就快些放了我!要钱,说个数就行。”婉贞心想,他们既知道文家,事情就好办了。 “哈哈哈……”黑衣人突兀地大笑了几声,声音中略带着些轻蔑的意味,问道:“你家可是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小姐?” 十七八的小姐? 婉贞想了想,这个年纪的小姐,只有芝玉一个,这土匪又如何认识? 她想了想,也不回答,只说:“我家小姐那么多,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如此说来,是有的!”黑衣人的声音稍微柔和了些,低头沉思了片刻,对手下说:“放了她们,我们走!” “帮主?我们……”棕衣服壮汉有些不甘地想要问个究竟,说到一半,又有些不敢,话就收了回去。 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另外几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把两个丫头放开。 此时,后面有车轮声、马蹄声传来,似乎来的人还不少。 婉贞听到有人来,壮起胆说:“马啸,我文家与你们无冤无仇,快放了我们,否则,等我家的人来了,可不与你们善罢甘休!” 对于她的放肆,黑衣人似乎也没有生气,只说了一句:“文家,来日自会去拜访!”,说完便转身径直就向树林深处走去,几个壮汉放开飞雪、忆雪也跟着离开。 他走的时候,婉贞注意看了一眼,在他的长衫袖口上似乎绣了一团火焰纹样,火焰中央有龙…… 那些土匪一走,两个小丫头都顾不上车夫还被绑在车轱辘上这件事,只向婉贞跑过去,忙着上下打量婉贞是否有恙? 此时,后面来的人也近了,原来是子锡家的上坟队伍。 子锡来到时,婉贞正坐在大石头上歇息着,车夫丫头在一旁边收拾被土匪翻得乱七八糟地东西。 子锡看到这番光景,连忙上前,问道:“这是……发生何事?” 婉贞委顿无力,也不说话,只坐在那里,车夫便上前回答:“子锡老爷!刚刚我们遇到土匪了……真险啊!” “土匪?在何处?”子锡四处看了一圈,他出门带着自己的人,自然是不怕的,他这么一看,跟随他同来的保商队们便开了四处的搜寻。 “老爷,他们刚刚离去……”车夫又说。 “可有伤着你们?”子锡关切的问婉贞。 婉贞悠悠地说:“他们知道我是文家的……并未伤我。” “如此便好!你身子沉重,刚才又受到惊吓,路途颠簸,切不可再劳累了。我派人送你们回去!”子锡一边说一边示意手下,派一顶轿子过来。 婉贞正要起身,善云与何夫人的马车来到了跟前,善云掀起轿帘看了一眼,关切地说道:“顾姨娘,你要当心自己的身子呀!我们让轿子送你回去,切不可再为难腹中孩儿……” 善云说话间,婉贞往轿帘中窥见何夫人、舜裕、舜丰,她马上想到了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情,本来是想要坐着轿子回去的,却在瞬间又转了念头。 她站起身,对着子锡欠身行了个礼,幽幽的说:“谢过!只是,拜祭祖宗这样的事,婉贞不敢不去……” 刚说完,直起身来,她突然觉得腹部一阵剧痛像江河翻涌一般袭来……接着只见到天旋地转,接下去便人事不知了。 等她醒来,已是一天以后的清晨,早晨凉飕飕的风吹到了脸上,睁眼一看,是躺在家中自己的床榻上。 怎么会回来了呢? 她想起先前肚子一痛就昏倒的事,下意识去摸摸自己的肚子,发现,事情不妙…… 腹部变平了,似乎身下还有血腥的味道…… “来人哪!快来人!!!”婉贞翻身想要坐起,却没有什么力气,只把手伸向了空中胡乱挥舞,喊叫着:“人呢!!!” 忆雪听到声音,跑了过来,眼睛红通通地拉住婉贞的手,哀求道:“姨娘……您别着急,别着急……” 婉贞瞪大了眼睛,看着忆雪,大声问道:“孩子呢!我的孩子……我怎么了?” 忆雪看这样的情形,怎么敢再多说一句。人已经这样了,再一说把婉贞气出个好歹,自己如何担待得起。 索性一句话也不说,只在一旁好好守着,不管婉贞如何叫骂哭闹,一言不发的守在那里。 婉贞一味的哭闹,却不知道,自己昏迷的一日中,已经发生了多少变故…… 婉贞昏倒后,子锡急急派人将她送回家中,又派人去通知了子圭。 婉贞送到家时已经不好,身下流血不止浸湿了半件袍子,待胡大夫来到家中,胎儿已经出来了,一看,果真是个男胎。 胡大夫在旁针灸、汤药的救治了一番,才好不容易把血止住,留下她一条命。 子圭一接到消息,便带着几个人一路骑马飞奔回来,刚进家便听到这样的消息,当时脸色就变得煞白。再一听是个男孩,煞白的脸又转成了铁青颜色…… 他铁青着脸问道:“不是让你们好好在家伺候着姨娘吗?哪里来的马车?嗯?” “是……是……顾家派来的,姨娘要去,我们也不拦不住……老爷恕罪……”两个丫头吓得头都不敢抬地跪在那里不停央求。 他走近前去,冲着车夫就几马鞭抽将去,下人哪里见过文老爷这样的暴戾,谁也不敢上前拦着。 狠狠抽了车夫几鞭后,他大声吼道:“滚!!!” 老车夫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连滚带爬地逃出门去。 “原来文家的话,已经不入你们耳了,还留下来做什么?走吧!”子圭冷冰冰地丢下这句话便要走。 两个丫头吓得已经哭了出来,便也顾不得许多,飞雪抹着泪,哭诉道:“姨娘听说,何家要带着小少爷去上坟,就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跟着一道去。老爷,我们怎么拦得住……跟着一道,也是因为姨娘怀着身孕必须有人在身边伺候着呀!呜呜……” 忆雪胆小,只跪在地上哭得伤心。 子圭这才算明白,婉贞为什么打定主意非得跟着去,就为了这一点私心就置自身与孩儿于险境……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他走进房中,对着昏迷中的婉贞看了许久许久,想着在一起这么些年,这个妇人对自己竟然没有多少信赖…… 又看着她因为失血过多,显得有些焦黄的脸,已找不到半点过去的影子,他摇了摇头,转身便走了出去。 院子中,跪着两个丫头,床上,躺着昏迷不醒的婉贞。 其它伺候的众人看见老爷这付模样,也知趣的跟着逐渐散去,焦灼的日头晒下来,一切都白得那么灼眼。 人心冷暖,有时就在那么一瞬间...... 婉贞也许不懂,一切都结束的如此突兀,在她不知不觉中,子圭与她的情份,也就如此了! 第四十二章 秋意渐浓 这世间的人情冷暖,从来毫无预兆。 就像是秋去冬来,也许只在昨夜那风吹过之后,便开始一日凉胜一日。 婉贞大概在床上躺了有半月余,老太太派小丫头来过一次,顺便送了些高丽参让她补养身子。 太太带着蓁蓁也来过一次,来时,婉贞正病歪歪地倚在枕上,看见人来,只得勉强坐起陪着说了一会儿话。 “婉贞,你还年轻,日子长着呢!别着急,慢慢养着。需要什么吃的用的,只管差人找管家去要,先把身子养好了才是最要紧。”太太说这话时面上如春风和煦,婉贞听在耳中却没有半分暖意。 她暗自揣测,此时太太的满面春风,心中又是多么得意呢? 那日,太太院中被果子毒死的老鼠,与家宴那日的下毒无论如何脱不开干系。虽然流产是因为路途中的意外,可太太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期望着呢? 现在这一脸的慈悲怜悯,又是做给谁看? 想到这些,婉贞拼命撑起身子想要坐得端正些,让别人看看,自己还没倒下。 可是瘫软地手脚却不那么听话…… 太太看婉贞这副模样,心中自然也明白。便主动站起身走近前去,来到床前,俯下身帮婉贞掖了掖盖在膝盖上的被角。 一只手扶住婉贞的肩,手掌隔着夹棉绸缎披肩感受到了一股寒意,太太轻叹一声,说道:“妹妹心放宽些,身体不适就不用拘这些礼数了!” 婉贞恨自己怎么就虚弱至此,懒怠地抬起眼帘,直视着太太,说:“谢太太关心!待妹妹好些,便去向您请安。” 这样的对话在旁人听来是一团和气,对话的人却满心尴尬。 “妹妹以将养身子为重。昨日,蓁妹妹随先生去外间应酬,带回几盒香脂,说是上海商人送的。蓁妹妹有心,便分送给了我和老太太,你知道我素日也不用这些,索性借花献佛,转赠给你吧!”太太自然不会与病人计较,依旧是和颜悦色,点了点下巴,说完,便让小丫头将香脂送到了床前。 婉贞倒是丝毫不在意递过来的精巧盒子,只抬头看了蓁蓁几眼,心中五味杂陈。 想到她自从那日以后,再没有见过子圭一次,连打发人来问候都没有,原来是已有新人在侧。 一时间,她一向的伶俐口齿竟然没了踪影,只淡淡地答了一句:“谢过!”,便低下头,若有所思起来。 太太心想,再这么坐下去,婉贞勉力硬撑陪着也是辛苦。 片刻,便起身说是要走。 蓁蓁站在一旁,不敢多言语,只偷偷打量婉贞许久。 往日明艳动人地婉贞,今天似面色焦黄地寻常妇人,婀娜身段现在也瘦得有些吓人。却见她虽已瘦骨嶙峋,却还在硬打起精神,顾及着体面,看来着实可怜。 蓁蓁心中有些怜悯不忍,但是,她今天本就是来给太太作陪,加之平日里婉贞对她也总是冷言冷语,虽然有心安慰几句,却也没敢说出口。 这边看见太太起身要走,蓁蓁也就乖巧的跟着告辞了。 自此后,婉贞这边,旁人来得越发少了。 人一少,院里也倍感秋风萧瑟,黄色地落叶落了一地。 婉贞天天卧在床上不起身,院中又不见人来,小丫头们乐得轻闲,连院子都是隔上三五天才打扫一回。 那日,忆雪蹲在廊下扇着小泥炉中的火,正给婉贞煨药。小云从外间路过,蹑手蹑脚地摸了进来,顽皮地猛拍了一下她的背,把忆雪吓得差点没将炉子打翻。 忆雪跳起来,把小云拉到旁边,作势拧了她一下,骂道:“这天杀的小东西,把姨娘的药打翻,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小云吃吃笑了半天,说:“忆雪姐姐这是熬药呢,还是想心事?这样入神?嗯?” “唉……都换着吃了好几个方子了,姨娘身子总不见好。怎能不担心!看着这样一日日瘦下去,怎么行……”忆雪一边说,一边翻着袖口抹了抹眼泪。 “要我说,老太太可是最有福的人,姨娘还得常常往老太太处走动走动,沾沾福气也好!说不准就跟太太那阵似的……病,说好就好了。”小云大大咧咧地说着,眼睛却在四处张望。 忆雪一听,就来了兴趣,忙问:“这话怎么说?” 小云一本正经地说了起来:“家宴前边有一阵,太太突然就重病了一场,不是吗?” “嗯!是有这么回事儿。”忆雪点点头。 “我前些日子听喜儿说,太太这病来得急,也来得重,从老太太处回房里说病就病倒了。也是吃下去许多药却无论如何不见好。也怪,家宴前几日,老太太亲自去探望了太太一次,这老太太前脚才走,转过身太太的病就好了。” “有这么灵验?”忆雪满脸的怀疑。 “可不是嘛!”小云笃定地点点头。 看到忆雪满脸的不解,小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哎呀!我都忘了,姨娘差我办事去。姐姐,你先忙,我改天再来找你玩。” “等等,你可听喜儿说起,老太太可是寻得了什么好药?或是好大夫?”忆雪赶忙又问。 “我也问了,喜儿姐说,那日也怪,都不让人跟进去,连她们这些贴身的都没听见什么。就是这样,才叫奇呢!”小云神神叨叨地说。 “贴身丫头都不带?” “对啦!忆雪姐姐,说起这奇怪事儿,我倒是问你.......”小云讪笑着说。 “什么?” “外间说,那日上坟,你们遇到的是土匪马啸?.....” 不等小云问完,忆雪急急地打断了她,说:“小云,你别瞎说!” 小云倒是不管,愤愤地说道:“哼!外间都传开了,你还瞒我!说是土匪先是绑了你们,后来却又放了?” 忆雪忙拿手去捂小云的嘴,小云笑嘻嘻地跑到一旁去。 边跑还边笑着问:“忆雪姐姐,听说这马土匪身高八尺、身手不凡,可是真的?” 忆雪急得脸红红,骂道:“你这臭丫头,再瞎说,我撕了你的嘴!” “好啦!好啦!我真要走了,误了事可不行。”说完,小云利索地跑了出去。 小云走后,忆雪又蹲下来接着认真地看炉子煨药。 屋里,婉贞卧在床上,细细回味着刚才听到的那一番闲话。 她又想到了死去“嘀嘀”猫咪,还有太太院子里被药死的老鼠,想着想着,不禁一阵哆嗦……原来,外间都传开了,那日在山上遇到土匪的事。当日只有子锡、何家的人知道,会传这话的人,也只有何家了...... 荒郊野岭的,外人该说出些什么不中听的话来! 子圭最看重女子名节,也难怪,一直见不到他来。 这时,忆雪端着煨好的药进来,将药放在一边,轻轻唤了一声“姨娘!”,便要扶婉贞起身喝药。 看床上躺着的人没什么回应,她便伸手去撩纱帐,再挂到帐勾上去。 “姨娘,您好歹多吃点东西,再把药喝了。待身子好些,我扶您去老太太那边走走,听说老太太……” “呸——” 不待忆雪说完,婉贞朝她一口唾沫啐了出来。 还没等她回过神,婉贞扯着嗓子骂了起来:“滚!全都滚出去!滚!!!” 只见婉贞边骂边伸手将床边的碗盏杯碟洒了一地,忆雪不敢再看,连滚带爬地逃出门去了。 第四十三章 流言纷纷 婉贞猜测的没错,在外面大肆张扬那日之事的,正是——何夫人。 重视名节的世家,出了有辱斯文地事,这类世家夫人、小姐的香艳秘闻,可是坊间最爱! 文家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世家,婉贞是读过书的洋派姨娘,这次怀着孕独自走山路遇到土匪,还流了产,真算得上是件稀奇事儿。 关于此事的种种传言,就像是一颗熟透地西瓜落在了水潭中,激起巨大波澜过后涟漪一圈圈向四周扩散开来,在人群中引起经久不散地议论。 何况,还牵扯到土匪马啸,那个传说中神出鬼没、凶横异常地土匪头子。 是啊! 传说中,这土匪不光是年轻,还有不错的长相,这就让好事之人多了想象和议论空间。 一时间,种种说法层出不穷,再加上当日在场的何夫人在一旁添油加醋、描述再三…… 土匪此次居然没有劫财!没有害命!!还把人给放了回来,很不寻常,这中间要没有点儿蹊跷,又怎么说得过去? 街头巷尾间的议论,像长了翅膀,飞到文家、飞到章家,飞到顾家,飞到小镇的每一个角落。 文家老太太是经过事的,面对这些流言并没让她生出什么面上看得出的困扰。反倒大张旗鼓地派福儿去街面上药铺采买了上好高丽参回来,还专门派丫头给婉贞送过去。 文家库房里面上好的山参多了去,有意费上这一番采买功夫,只是让外人看个态度罢了。 毕竟,在老太太看来,管它外间如何,文家内里只要不先乱起来,外人的流言、猜测终究也就是只是如此而已。 老太太专门吩咐了主事的薛管家和陈嬷嬷,说:“婉贞姨娘此次为去祖宗面前尽孝,才遭了这番罪,实在可怜!家中人等留心好生看护着。” 薛管家、陈嬷嬷自然连声应承着“好!” 老太太又吩咐说:“陈嬷嬷,家中妇人小产,还是按着老规矩在房中休息至满月。你告诉先生,就说是我的意思,满月之前,请先生回避一下,先不要到那边去,留神血光冲撞了。” 其实,老太太看着子圭最近的神色就明白,外间那些传闻,他肯定已经听说。 子圭常年在外经商,虽然有他活泛的一面,但是内里却极为传统、保守。外间的传闻,他自然不会当真,但是,于面子上造成的伤害已经足够让他介怀,更别说婉贞的一意孤行、不识大体。 再一想到,本来期盼多年的子嗣已在她腹中成形,却成了一场空,心中的懊恼简直无法言说。 这样的心境之下,老太太就算不叮嘱这几句,他也是不愿意去见婉贞的。 老太太这么一说,正好了!在外人看来,他对婉贞的不闻不问,也不会落下什么话柄。 何家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 这不,还不到半个月,何夫人借着探望婉贞的由头,带着善云、舜丰就登文家的门来了。 舜丰这个长得虎头虎脑地胖小子,穿着福字纹蓝缎面长袄,看得出是被何夫人精心拾掇过。小孩子蹦蹦跳跳地一路小跑着来,一进门就向老太太请安问好,逗得老人家喜笑颜开。 只是,文家刚刚发生过婉贞小产的事情,家中众人心中都有些心事纾解不开,何夫人一行人的精心热络显然与文家此时的气氛格格不入。 何夫人可不管这些,上来就说:“丰儿!快去给祖母背一背你新学会的诗!” 舜丰这孩子十分机灵,听话地俯在老太太膝头,摇晃着脑袋就开始奶声奶气地背了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老太太慈爱地抚摸着他的额头,不住的笑着点头,口着说着:“好,好,真好!” 何夫人坐在一旁看着,脸上陪笑,有一搭没一搭和老太太闲聊天,心里却在不停盘算,想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再提上一提过继孙儿的事情。 此时,子圭走了进来,他今日穿的是一身家常样式的青色长衫,外罩一件夹棉坎肩,近日天气是一天凉似一天。 看到何夫人几人在厅中,略有些意外,还是拱手招呼了。 舜丰看到子圭进来,清脆地问候了一声:“伯父好!” 子圭点点头,就算是听到了。 景儿沏了一碗老太太她们在喝的桂圆莲子糖茶送来,子圭接过,捂在手中,也不喝,也不说话,就这么坐在一旁。 何夫人等候的时机总算是来了,她焦黄脸上那双精明地眼睛四处打量一番,笑了笑,便开口说话。 她略有些沙哑地说道:“子圭啊!你看,你母亲见过舜丰,心情都较往常好了许多呢!你们年轻,不知道,这人上了年纪啊!还是得有几个孙儿在跟前,才算是得享天伦之乐。” 说完,她眼睛滴溜溜地看看子圭,再看看老太太。 子圭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端起手中的茶喝了一口,便放在几上,转头对景儿说:“去!换一杯铁观音来,这茶喝来实在甜腻。” 说罢,他看向何夫人,微笑着说:“何老夫人说得是,您闲来若是无事,常常走动也好!” 这话听着是礼数不缺,却不软不硬地把何夫人想说的话给噎了回去。照子圭的说法,这何夫人往后要是常来,不就成了无事之人? 何夫人当然是有准备的,她笑了笑,接着说:“我和你母亲都老了!最大的事情当然就是子孙后代的事。呵呵……静淑,你说呢?” 不等老太太回话,何夫人又接着说:“子圭,你回来也有些日子了,该多去你兄弟那边走动走动,一家人可不能生疏。” 子圭点点头。 何夫人笑笑,又接着说:“这不,你兄弟可是记挂着你呢!前日,我家老爷接到了都督大人长子成亲发的喜帖,邀约老爷月底去省城吃喜酒。老爷说,要让子锡一道跟着去,在都督面前露个脸。子锡一知道,马上说要邀你一道去。你看,始终是亲兄弟,不是?” “嗯!”子圭应承了一句,手中摆弄着几上的山石小摆件,拿起来看看,放下去,再看看。 看他不表态,何夫人神色中略微显露出了一些得意,便接着说:“我家老爷说了,这替晚辈搭台子的事儿,他愿不愿意是一回事,用不用花这心思,又是另一回事。呵呵......子圭,你说呢?” 子圭听了这许多,已然是耐着性子,听来听去,还是何松那一套,不过是换了张嘴来说。 况且近日,外间的传言他多少也猜到是何家故意传出去,心中早已是厌恶至极。 索性站起来,拱手向何夫人作了个揖,淡淡地说道:“何老夫人,近日家中小妾顾氏刚刚小产,为避嫌实在不便远行,何老爷的好意,谢过。若无事,您和弟妹、侄儿常来坐坐。子圭有事,先行一步。” 说完,子圭转身便出门去了。 何夫人坐在那里,挺直身子,胸口一阵阵起伏,憋着的火立时就想要发泄出来。看着子圭也去得远了,胸中压抑的怒火从那双干涸地眼中射出了出来。 第四十四章 兄弟之情 何夫人走后,不到两日,子锡又来了。 子锡是一个人来的,来了先到后堂拜见母亲,坐着说了好一会儿话。 老太太房中总是热热闹闹,小姐、丫头、嬷嬷里外站了一地。子锡虽然算是自家老爷,但是按着规矩,年岁大些的小姐们也得避着,都先行告退回去。 此时,屋里还剩下芝仪(婉贞生文家六女,9岁)、芝兰(婉贞生文家七女,6岁。)、芝淇(太太生文家八女,天生体弱多病3岁。)三位年岁尚轻的小姐及伺候小姐的嬷嬷们,福儿、景儿则兴冲冲地招呼子锡坐下,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忙不迭伺候着。 老太太总是惦记着这个分家别过的小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了,心中自然是欢喜无限,怎么看怎么高兴。 正好,子锡今天身边也没有带什么闲杂之人,母子二人正好说说家常话,如此,聊的也比往常更尽兴些。 丫头们看着主人开心,也是跟着愉快得很,巴不得把家中的好茶、好果儿都摆了出来。 福儿捧来一盏沏好的陈年普洱,景儿去厨房把吩咐好单作的蜂蜜松花太平糕端上来,放在老太太、子锡中间的案几上。 老太太眉眼间本就慈爱安详,再加上笑眯眯地样子,活像是一尊老菩萨。 她笑看着子锡说:“锡儿,先喝口茶润润喉咙,再陪娘说话。” “好的,母亲!”子锡黑黑地脸庞透着宽厚,认真地回答着,说完,端起茶盏,细看一番。 茶汤冒着热气,在紫砂茶盏中浮动着玛瑙红色光泽。轻轻啜上一口,如露珠在荷叶上轻轻滚动,包裹着舌尖,灵动中还有几份缠绵。由舌尖咽入喉中,如一股温润甘泉直下丹田,此时,茶汤中的花果香气才算是完全激发,由内至外的在口中散发了出来。 子锡忍不住连饮了两口,赞叹道:“好茶!” 老太太欢喜地问道:“锡儿喜欢?待会儿我就让福儿给你包上两饼带去,这还是你们十来岁时,你父亲从易武茶山寻来的呢。老爷在时都没舍得喝,这些年我时常想起过去那些年月,每每想到老爷,便让她们拿出来沏点给我尝尝……” 说到这些往事,老太太颇为伤感,说话间眼眶也红了,子锡忙走去身旁,低声安慰一番。 “锡儿啊!母亲老了,心中牵挂的唯有你兄弟二人。你兄弟二人要齐心,才是家业兴旺的正道。你们好好的,来日我也才有颜面去见你们的父亲……”老太太哽咽地说着。 子锡谦逊地回答道:“母亲,儿子谨遵您教诲。您切勿太过伤心,保重身体要紧。” 过了片刻,老太太的情绪似乎也和缓了些,用手绢轻轻擦拭了眼角,便示意子锡坐下。 她将蜂蜜松花太平糕向子锡那边推过去一些,说:“锡儿,你来尝尝这个。知道你要来,我特意吩咐她们按照我的法子专门做来。你在那边倒是不缺人伺候,只是,想来何家那些粗人,未必有这些细致地心思。快,尝尝看!” 子锡笑着拿起一块白玉般剔透地糕饼,上面抹了蜜,还有层黄色地松花粉和细芝麻。咬一口,苦中带甜,散发着松花的香,很是清心可口,不禁赞道:“很好!单这松花粉就不易得。” “儿啊!娘知道你在外闯荡不易……娘不求别的,你们太太平平地,就好啊……”老太太看着儿子吃太平糕的样子,仿佛回到了他们小的时候,兄弟两的憨态可掬。 一时动容,走了过去,轻轻抚摸着子锡的头发。 母子之间的温情,瞬间充斥在整个房间,丫头嬷嬷们不禁跟着落泪起来。 为免母亲太过伤感,伤了身体,子锡便故意将话题引到了自己在外的种种稀奇见闻上,绘声绘色讲述起来。 说着说首,不觉,时间就到了午饭时分。 子锡陪母亲吃过,便起身告辞,说是要到子圭那边去说说话。 老太太自然是十分不舍,送到了廊下。分别时,拉着子锡的手,半晌说出一句话:“锡儿,你岳母她们前日来过一次,你可知?” 子锡低声说:“儿子知道,今日来见哥哥,也是为了这件事。” “哦!”老太太一听,眉头一紧,忙问道:“锡儿,你素来处事妥当,可是,兄弟之间若当面谈及此事,似乎不大好……” “母亲?何出此言?”子锡甚是不解,问道。 “唉!傻儿子,你哥哥正当壮年,怎会愿意现在就提过继的事?况且,你那个岳丈,也不是好相与的人。若你说了,岂不是要伤兄弟和气……不可,不可”老太太着急地说。 子锡这才明白,原来,何夫人那天带着舜丰、善云来,是这么个意思。 他慢慢地对老太太说:“母亲,儿子今天来找哥哥,不是为了过继的事,那些本就是妇人愚见,何必放在心上?” “那是为何?” 子锡这才缓缓道来原由。 前些日子,都督大人给何松送来一份帖子,说是都督长子要娶妻,邀请何松赴宴的喜帖。 到时,省内外各种达官显贵、政商要员必然都要来捧场,子锡明白,对于在官场上混的人来说,这可是个非常好的机会。 何松说了,要子锡跟着一道去,借机为子锡谋个好差事,也让别人看看,他何老爷说得出来,就一定做得到。 但是,子锡一向游侠放任惯了,在官场上面倒是没存半点心思。只是,先前听说子圭有心争取省参议员职位,他就为哥哥留了这份心,也不管何松高不高兴,就向何松提起,想要邀约子圭一道。 谁知,何松心中对于家宴那日的事还是耿耿于怀,言语间对子圭讥讽了一番,他说:“他文子圭想要一封都督的请柬,难道还是什么难事?哼哼” 还是何夫人出来帮女婿说话,说都是一家人,不如她先过来听听子圭的想法。子锡心中对岳母是十分的感激,却完全不知,何夫人过来是借机旧事重提…… 何夫人回去后,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番,倒是也没有提到子圭拂袖而去的事,只说子圭因婉贞小产避嫌,近段时间都不出门。 子锡一听,着急了,大好的机会哥哥怎么不去? 他这急性子一上来,也不多想,就自己跑上门来。 他想要劝说子圭,一时意气不值个什么,但是,对于文家来说,省参议员的差事可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第四十五章 利弊得失 正午时分的阳光有些耀眼,从天井直直的照射到院中,照得四处都是一片亮堂堂。 子锡自老太太那边过来时,子圭已经在书房中沏好一壶茶等候着,兄弟两见面不用多余的客套,分别坐下便开始聊起了近年来的种种局势和家中生意。 李庆安排下人把茶点备好,一切打点妥当便知趣的退了出去,在房外候着。 因兄弟二人商号早已分业经营多年,只盐场上还有些交集,谈得更多的,也就是省内外现时的大事。 “锡弟,喝茶。”子圭亲手倒了一盏茶递过去。 子锡恭敬地接了过来,说道:“有劳哥哥!” “弟近年来商场上名声日盛,为兄也常常听人提起,心中甚是欣慰。我文家百年家声传到我们这一辈上,我们兄弟当然要齐心协力作出一番事业,才对得起祖宗。”子圭示意让子锡饮茶,开始不急不慢地说。 “哥哥,我那些事情又有什么值得提的……”在大哥的面前,子锡倒是十分的谦虚。 “诶!不可妄自菲薄。”子圭边说边品了品手中的茶。 子锡是个直性子,索性就直奔主题的说起了今天来的目的,他问道:“哥,唐都督家的宴请你应当要参加一下,我觉得这是个机会!错过,就太可惜了!” “哦?锡弟,这事你怎么看,说来听听。”子圭心想,这个急脾气地弟弟真是一点没变,也好!听听他的想法,看看经过了这些年的历练,让他成长了多少。 子锡很认真地说道:“哥,要当上省参议员可不容易,我不在官场上混,可是这里面的门道我多少也懂得些。” “是啊!不容易。” “可是,正因为不易,哥你才需要尽力去争。咱们文家钱挣得不少了,功名上进士也是出过的,可是真要说到仕途上,何时得过此等的荣耀?”子锡接着说,说得都有些慷慨激昂的情绪在里面。 “锡弟,你说的是有些道理。”子圭还是不紧不慢地。 子锡看子圭的不紧不慢,心中更是着急,突兀地问了来:“那哥哥为何不去赴唐都督家的喜宴?” 他说这话还有下半句,他想问,子圭何时就成了“儿女情长”之人?对于他来说,女人的事儿算不得什么,以此作为子圭推辞不去的理由,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只是,对于哥哥,他一向是又敬又怕,这样略有些放肆的话,到了嘴边想想还是收回去的好。 看出子锡的焦急,也明白了弟弟的内心是为了文家的荣耀,子圭心中生出了许多感动。父亲过世后,虽然兄弟二人在经商做事上有着不同的选择,但是血脉之情始终还在,既然如此,那有些话就可以说说。 “锡弟,你是这样想,为兄甚是感动。”子圭说着站起身来,从身后的书架上拿过一张红色请柬,递给了子锡。 子锡接过一看,不是别的,正是唐都督家的喜帖,原来子圭也收到邀约,那为什么不去呢?他抬头看着子圭,眼神中满是疑惑。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去。” “嗯。” “为兄近年来多在省城,身上兼了几桩闲职,对于当今局势也多少有些耳闻。正好,与锡弟说说。”子圭走到窗前,向外望了一眼,接着说:“近年北边来的人多起来了。” “是啊!北边不太平,就往南方跑。”子锡点点头答道。 “列强贪婪,虎视眈眈,侵我河山,辱我百姓。各军阀间为争夺地盘,扩充实力,连年混战,民不聊生。在此危亡关头,都督何为?”子圭看似轻描淡写,其实这些话说出来,是冒着极大风险。 子锡当然明白,因此,听到这些他很是惊讶,这些话是从一向稳重地哥哥口中说出来。 他想了想,答道:“哥,走仕途是为家族增添荣光的好事,可是,我们文家说到底还是商人,那些事儿,我们管不着,也管不了……不是吗?” 子圭看看窗外,牵动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的样子,语气又似往常一般,说道:“是吧?” 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带来了一阵草木泥土腐败后的味道,让房间里有了一丝凉意。 许久,两人自顾自的喝了一会儿茶,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子圭唤李庆进来添了些茶水,才又说道:“生意难作,这两年的盐、锡、铜税、厘金、田赋又加了足有一倍,据说会上提出来大家的争议不小,讨论来讨论去,还是要收。这往后,经商也好,从政也罢,都更加艰难了。” 子锡听得云里雾里,一时脑子也转不过来,只说:“哥,我倒是不管那些,也不太懂。税重了,生意还有别的作法,无妨!今天来就是想说,哥哥竞争参议员的职位是文家的大事,我一定全力支持。” “嗯!”子圭看着弟弟,点了点头,心想:“骨肉至亲始终不同,弟弟在这上面不糊涂!” 想了想,他神色凝重地说道:“锡弟,哥哥心中有些话本不想说……” “哥,你但说无妨!” “好吧!自父亲去世后,你我兄弟势单力薄,有今日着实不易!其中有多少艰难,难以为外人道,但是我明白,你明白!”子圭看着弟弟的眼,一字一顿地说。 “哥……” “是为兄对不住你!早些年,你事业不顺时,为兄的没有能力帮助,难为你一个人……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你的难处。”子圭说到这里,实在有些难受,弟弟参与何家的那些生意,未必就出于其本心。 只是,人在江湖,大多数的时候,也由不得自己去选择!若自己早日有所成就,又怎么会让弟弟有这样多的无可奈何? “哥哥,不要这样说……”子锡心中一阵酸楚,回想到这些年,自己的奋发图强就是为了不再受到何家钳制。 今日能有如此推心置腹的交谈,直接触及到他心中不愿意为外人道的那一些痛楚,原来,哥哥懂得,顿时,心中万分感慨,忽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第四十六章 何松的算盘 子锡忍住心中感慨,叹道:“兄弟同心,再难,也过来了。往后我们携起手,定能闯出一番新景象!” “锡弟……我有一句话,望你能放在心上。”子圭停了一下,接着说:“何家的生意,毕竟与我文家祖制有别,若能各做各的,是最好!” “这……”子锡没有料想到哥哥会提起这个,一时语塞。 何家那些生意过不了明路,外人只知道大笔大笔的钱进来了,从哪里来,怎么来的,外人不知道,子锡却很清楚!何松的独子没了,就把女婿当成儿子来培养,子锡办事一向妥当很得何松信任,对他何松倒是没有丝毫保留。 外人猜测的没错,何家见不得人的生意,就是私盐和烟土! 子锡为人简单,只知道能够赚到钱,就是可以做的生意。 这一点,倒是十分对何松的味口,什么道理,什么仁义,在他眼中统统都是狗屁! 只有赚钱,只有权势,才是他何松活下去的道理。 子锡想了想,问道“哥,何家的生意很赚钱……放下了,总是有些可惜……” “锡弟,我准备把竞选省参议员的事放一放。”子圭也没有接他的话,又说起了这个事。 “为何?”子锡有些不解,问道。 “外人只见都督此时权势日盛,歌功颂德者多,趋炎附势者众。却无人顾及,内外时势之危急,民间百姓之疾苦。登高或是跌重,只是一步之差……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个道理,不能不懂……”子圭压低了声音,走近子锡跟前近乎耳语的说出这些,子锡听得震惊至极,他明白,哥哥的口中说出这些不会没有原由。 “为官,不只是为了一家功名,还应当以福泽一方为念。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若时机不对,勉力为之,不光空有一腔抱负,恐还会祸及家人,因此,我想此事暂时放一放,以待来日。”子圭一口气说完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眼神直直地看着弟弟,想从他面上看出来些什么。 子锡书读的不多,却也从中隐约意会到哥哥的顾虑及担忧,还有话中透露出的那些不能外传的信息。 他思考了好一会儿,说道:“这些话,弟弟放在心中。无论哥哥怎么决定,我都全力支持。只是何家这边,有些为难!哥,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子圭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伸出手拍拍子锡的肩。 今日,兄弟俩把心中的话都说了个透彻,子圭原本心中存着些对于弟弟的顾虑,也尽释去了。 而子锡,暗自定下了主意,如今时局动荡之下,光想着赚钱恐怕不行,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钱越多,只会越危险! 他明白,何松总会老去,而他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 唐都督的宴请,子圭最终还是没去,安排薛管家送了一份隆重、得体的大礼去,并向都督详细说明了一下不去的原由。都督人逢喜事自然也不会在这些小事上计较,反而让薛管家给子圭带来几句宽慰的话回来。 何松带着何夫人、子锡夫妇和舜裕一行人,提前两天就去到了省城,礼物选了一件名家打造的孩童手臂大小纯金如意,用紫檀木盒子装好,提前一天就送到都督府上去。 提前把礼送到府上去,人也就有提前去拜访的由头。一番回忆往昔,都督果然没有忘记当年情谊,何松很是感动。 都督当然也想起了何松独子的事,不禁唏嘘感叹了一番,借此机会子锡也得以在都督面前露了个脸。 “后生可畏啊!当下正是用人之际,这后生器宇轩昂,必定会有一番作为。哈哈哈……老何,你眼光不错。”都督说。 在何松眼里,有唐都督这句话,兴师动众的跑这一趟就不白费。 别看何松平日粗枝大叶,礼物送得虽有些俗气,却是颇有深意。唐都督戎马出身,现在又坐大一方,对当年跟随自己的弟兄从未薄待过。在这些旧部心中,都督好,他们自然也是好的,在这特殊的时局环境下,没有比“如意”二字更好的礼物了。 直到赴宴结束回到黑井,何松都沉浸在“如意”的气氛之中,一方面盘算着此次结交的关系中,对自己的生意会有极大助益;另一方面都督既然说了那些话,接下来要给子锡安排个差事,也只是时间问题。 一切,都是这样顺心如意,总之,何老爷心情不错! 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备上厚礼,再带着杨老爷、文孺人两个帮闲的去拜访文远兴文老太爷。 何松明白,在文家无论从辈份还是族中威望来说,文老太爷说一句话,大家都是要听的。 他这么郑重其事地去拜访,自然也不是只为尊敬长辈,去喝口茶听两句教训这么简单。 文老太爷家就在镇上,主街上的一条小巷子走进去十来步,左转上几步坡,看见一方寂静小院就是。 红砂石堆砌地门口挂着一个小木牌,修长地小字写着“静庐”二字,隔着一人高的院墙伸出了几竿翠竹,这就是文老太爷的府上了。 下人进去通报过后,将来人请到了院中坐下,文老太爷走到院中,招呼何松等人在院中瓷凳上坐下,便吩咐下人去倒茶出来。 “文老太爷!自文家家宴后,别来无恙啊!”何松来到这里,居然也收起来了往常的跋扈,客套起来。 杨老爷、文孺人也跟着客气了两句。 文老太爷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轻声说道:“何老爷、杨老爷,都是稀客!屋中简陋,就招呼各位小院中落坐,请勿见怪。” 杨老爷哈着腰,点头说道:“不会不会,天气凉了,坐院中晒会儿太阳也好,哈哈……” 文孺人在一旁看着文老太爷,陪着笑脸,也搭不上话。 文老太爷却不以为然,转过去对着文孺人,训斥道:“一天天的不在读书上用心,看看你像个什么样?” “您教训得是……”文孺人也不敢说什么,赶快站了起来垂下头听着,坐也是不敢再坐了。 杨老爷讪笑着打圆场,说道:“文家有您老在,何愁子孙后代不出息呢!嘿嘿……” 文老太爷抬了抬下巴,说道:“子孙自有造化,我一个快要入土的老头,管不了这许多了。” 说完,他看了看来的三个人,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今日何老爷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第四十七章 太远的远方 自从婉贞小产后,几个女儿就送到老太太处照管,每日里跟随着读书习字,日常也做些女红。 从前,婉贞崇尚西式教育,又因为其中一个女儿芝凤年幼时在龙川江边戏水不幸溺水身亡,心中对于孩子们的溺爱愈盛,只一味放任,由着性子不多管束。 当时,外人也不好说什么,现在都来跟着老太太,自然就不同了。 有老太太亲自照管,启蒙虽晚些,好在孩子小聪明学得快,不过个把月时间,就渐渐习惯了淑女式的生活,言行举止中开始有了大家闺秀之风范。 老太太早就听说婉贞近来的种种怪异行为,怕惊吓到小姐们,就吩咐下去,告诉几位小姐姨娘上昆明顾宅养病去了,不在家中,想着等她病好些再相见。 顾家,安排人送了几次燕窝过来,问候老太太、太太好,却独独不敢提婉贞小产之事。 其实,是心中有愧! 若不是顾家派了车子来,婉贞出不了门,当然也就不会有那日土匪之事。 哪里还敢问起! 只是借送燕窝之机,旁敲侧击地了解婉贞的情况,待知道实情后顾老爷开始整日的战战兢兢。 他的不安中,对于女儿的担心倒在其次,最担心的却是子圭的气什么时候会消?会不会迁怒于自己。 还担心外间关于土匪、婉贞的传闻会不会让子圭就此冷落了婉贞? 不安中,把顾夫人、马夫等相关人等拿来数落了几次,心中的担忧还是没有减少半分。 女婿眼看着就升官发财,婉贞却出了这么些事,若是就此被子圭抛下,日后,又还能得子圭几分照应! 顾老爷心中实在是烦闷! 想来想去,借着送顾言平去昆明上学的由头,带着顾夫人等回省城顾宅去了。 一则躲避镇上的流言纷纷,再则出来散散心,却没有半分考虑到女儿现时的处境,没有给婉贞留下一句话,就这样走了。 顾夫人心中不忍,却也不敢违逆老爷,只是时时一个人暗自抹泪罢了。 秋风萧瑟中,天气日渐凉,冬天来了。 山上的植物一簇簇的,树叶红的、黄的、半黄半绿的各种色彩融合在一起,绘出了一副西洋油画般的美景。 画中的景色再美丽,也需要欣赏的人,寒冷日子里,似乎也没有多少人再留意到这些。 而此时的婉贞,身上紧裹貂皮小袄也挡不住阵阵寒意。 她今日精神看起来好了些,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就让忆雪搀扶着来到后院,去到三楼平台上,站在那里远眺院外风景。 忆雪站在一旁抱着乌铜制暖手炉,生怕婉贞手冷,递了过去,叮嘱道:“姨娘,拿着暖和点,山风大,千万别着凉了……” 婉贞也不接,只仰头迎着风看向山的对面,问道:“言平弟,应当要回去省城上学了吧!”,她想到了家宴过后,言平应当要返回学院去,却也不见他来辞行。 忆雪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姨娘,听说少爷前两日就回省城去了,一起去的还有顾老爷、夫人……” “哦?”婉贞对言平的不辞而别有些意外,原来一家人都走了。 清晨,太阳还未从厚厚的云层中展露出光芒,山间一团团雾气随着风扑面而来,凉意中还伴随着浓浓的湿气。 她只顾着看向远方,其实远方也不过就是对面的山罢了,那些,是她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熟悉景象,四季轮回,了然于胸。 病了这许久,原来圆润玉色的脸庞轮廓变成分明,下巴像是一道精致、深刻地的弧线指向前方。 缺乏血色的皮肤被山风冻过后,白皙更胜从前,罩上了湿润地的雾气后并未看出久病的黄气。 婉贞头发并没梳成发髻,只松散地拢在脑后。 忆雪看着她的样子,心中有些难过,姨娘失去了两个孩子,先生、家人都不十分上心关怀,真是可惜…… 其实,此时婉贞心中想到的无关孩子、无关他人。 远方……迷雾中并不能看太远,甚至连山峦之间原本看得到的那一些天空也还没有显露出来。 自己有多久没有想到过那更远的地方,法国、大海、歌剧,还有爱……还有启默哥哥…… 一切恍如隔世! 她站在平台一角,身上桃粉色缎面长衫被风轻轻扬起,外罩的貂皮小袄因为她身形消瘦很多显得大了些,却增添了妩媚娇柔之态。 并没有感觉到冷,风吹过、雾气流动,让她感受到了自己还是真实的存在。 是啊!真实的自己又是什么? 认识子圭,嫁到文家,都是父亲的安排。 子圭,在一起生活了这许多年,心中是否有过爱情,她说不清楚。如果爱情是依赖、是习惯、是安全感,那么应当是有过爱情的。 对启默,却又是另外一种不同的情愫,对谁才算是爱情,她想不明白。 这一切对于她都是不真实的。 心心念念去争抢的,一直认为不能够失去的,现在似乎都不太重要。 家人,离去的那么悄无声息,似乎自己完全是个不相干的人。 子圭,没有一次探望,当真是只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这些年的陪伴恩爱却比这晨雾消散得更快。 女儿们,听说在老太太那边过得很好……她们是文家的孩子。 老太太、太太…… 这一切,都像是与自己毫无相干。 就这样想着想着,太阳升起来,雾气渐渐散开。 从平台上看出去,院子里人慢慢多了起来,下人们开始忙忙碌碌。 平台正好对着蓁蓁住的二楼,看去可以看见嬷嬷们已经把洗漱、茶汤捧到门外候着,看来昨晚子圭是宿在了那里。 窗户没有打开,但是里面的灯火已经亮起,隔着雕花的窗格透露出暧昧的暖黄光亮。 他一定也在里面,人是新的,就代表着新的可能。 婉贞低头看着看着,笑了起来! 不过是些蝼蚁,她在里面的时候,想来也是这样如蝼蚁一般,不知所谓...... “呵呵……呵呵呵……”她冷冷笑了起来。 真是可笑!原来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一直这样直到死去。再成为一个牌位躲到文家众多祖宗排位之后去,多可笑! 冷笑的声音,从她无法抑制的胃部抽动开始,牵动了心脏怦怦跳动,再从喉咙中冲出来,声音不大,却不受她的控制。 忆雪被这样异常的笑声吓到了,近前去伸手摇了摇婉贞,轻唤婉贞:“姨娘,姨娘……”,她没有反应,像是触碰到了一个只会笑的木偶。 “快来人啊……”忆雪乱了,叫道:“姨娘,姨娘……” 第四十八章 静庐喧嚣 文老太爷家中,几个人坐在庭院里,心中各自怀着心事,浪费了杯中的好茶,真要论起杯中之物,只能说是不知其味。 何松就喜欢直来直去的人,文老太爷既然开门见山地问了,正好对了他的味口! 他笑着看了看杨老爷,也没说什么。 杨老爷当然懂那个意思,把话接了过去,他谄笑着说:“文老太爷,您老人家莫说在文家,就是在镇上,也是人人称道的有识名士。今日咱们来,想请教的只是一个孝字!” 文老太爷抚着胡须,想了想,哈哈大笑,答道:“孝,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承老也。这个孝字儿,有何不解?” “嗯!那么何为不孝呢?”杨老爷点点头,像是听懂了,也不着急,又问。 “嗯?哈哈……杨老爷考我书呢!”文老太爷鼻子里嗯了一声,侧过身只管赏玩手中茶盏,显然是不屑回答他。 杨老爷有的是江湖阅历,倒是不在意这些,顿了一下,接着问:“文老太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是?” “……”文老太爷没有回应,心中猜测着这些话所为何来。 院子里此时静悄悄地,只有墙角那几竿翠竹不时发出的“沙沙”声,小丫头过来换了一壶水,又默默退开去。 杨老爷喝了口茶,眼神望向何松,何松朝文孺人点了一下头,文孺人会意,站在一旁说道:“在文家,您老人家是长辈。晚辈觉得,现在偌大一份家业,将来若落得无人承继,怕才是最大的不孝啊!” 原来,他们是为这个事情来的!文老太爷恍然大悟。 文老太爷心生厌恶,子圭、子锡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也不是对谁有偏爱,但是长幼有序的道理谁又不懂? 再说了,文家的事,犯不着外人来插手!无利不起早的人性,他活到这把年纪算是看得透透的。 这些人没有安什么好心! 文老太爷想到这些,脸色很不好看,一伸手“啪”地把茶盏搁在案上,几乎快要磕碎。 文孺人吓了得跳了起来,向后退出去一步。 “你这东西!你父亲文义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性格不说,风骨还是有的。怎的到了你这里,就成了这等模样?”文老太爷厉声呵斥。 见文孺人不敢回话,又接着斥责道:“功名上毫无建树,祖上的败得也差不多,敢在这里说孝字,我本犯不上教你……哼!你母亲还在世,先孝敬才是!” 文孺人被这一番数落得像是被扇了好一顿耳光,苍白面皮上绯红至耳根,扭头看了何松一眼。 何松眼角余光都是鄙夷,不理他。 杨老爷笑着站起来给文老爷换了杯茶,捧到面前,说:“所以说,您老人家才是文家的主心骨,不是?子孙后辈儿上,有点儿什么年轻不懂的,还是要您老人家出来指点着!” 别看杨老爷这么谦卑地打着圆场,既然来了,就不可能善罢甘休!文老太爷心中明镜似的,且听听他们还要说出些什么来。 “文兄说这话,是一心为着文家打算。子圭兄人品贵重,无论是经商还是为官,大家有口皆碑。只是,做为一家之主,尊祖敬宗、传宗接代同样重要。相比起来,鄙人看子锡兄更适宜!”杨老爷缓缓说来。 原来是这样的打算! “文家的事儿还是得依照着文家的规矩来。”文老太爷说。 “皇上都搬出紫禁城了,规矩又有什么不能改?只要于文家有益,也是好的。”杨老爷一板一眼地说。 文老太爷笑了,故作亲切地问道:“杨老爷心系大家,为我文家之事,费心了!那您看来,这事儿,该怎么办才算得上妥当呢?” 杨老爷一听,兴致来了,凑近身子对文老太爷说:“这种事儿,得循序渐进的来,大家都不伤颜面。我估摸着冬至节是个好机会,到时候让子锡兄来办,您老人家给赏个脸就行。” “你们准备怎么办?”文老太爷再问。 “冬至节,就在子锡兄新府上操办,一来,为了入宅之喜,二来,子锡兄也有喜讯要宣布。到时,请文老太爷光临府上,您来了,文家的族人都会来……”杨老爷说完,看着文老太爷,等他发话。 冬至这一天,文家有个规矩,当家的必定会在自家府中宰羊设宴,族中众人尽数邀请来。阖家欢庆的同时,由当家的向族中六十岁以上老人一一奉上红包,以示孝敬,同时,给年轻后辈立下榜样。 从来,只有当家的才能够在冬至这一日承头操办宴席,何松他们把时间选在这一天,仔细想过。只要请了文老太爷过来,族人们不说全部,起码有大半会来参加,这事儿,就算是办好了。 “哦?喜讯?”文老太爷眉毛向上挑了一下,问道。 杨老爷看了看何松,笑嘻嘻说道“何老爷这次去省城赴都督家喜宴,昨日传来消息,为子锡兄谋武官差事的事儿,已经有了眉目。” 文老太爷看向何松,何松也不打算说话的样子,只在一边坐着。 “看来,这个事情不太好办。”他说。 何松此时方才开口,问道:“哦!有何难?” 文老太爷不紧不慢地答道:“文氏一门必以有文德者为尊,这,是祖宗定的。文子圭一房为长,由他来当家是文老爷定的。子锡老爷是次子,要当的又是武官——我看,若要办成你们的事儿,得把文家的列祖列宗和他们两兄弟的爹请回来问问!” 何松一听,勉强地笑着说:“您这是说笑罢了。” “呵呵……不敢,这事儿若办了,回头去了那边,没有颜面见祖宗,也没有脸面见他们的父亲!”这几句话,文老太爷说得掷地有声,毫不犹豫。 说罢,立刻站起身来,接着说:“何老爷、杨老爷!我年岁大了,坐了这一会儿颇觉体力不支,改日再会吧!” 随后,马上转身吩咐下人:“送客!” 这一行人,灰溜溜地从“静庐”出来。 杨老爷、文孺人凑了过去,问何松,下一步怎么办? 何松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说:“急什么!我就等着看,这老头怎么去把这事儿给我办成了,哼!” 说完,上轿走了,只留下摸不着头脑的两个人,猜测着他的真实想法。 回到何府,他直接去书房,拿出一个旧匣子,里面装着一张账单、一张银票存根,另外还有一份原样的临摹样本。他拿出那一份临摹样本,装进信封中装好。 随后唤了心腹小厮王五,吩咐道:“你去文老太爷家跑一趟!就说是我给他的。” 王五接过信封就去了。 何松坐到太师椅上,自言自语起来,说道:“哼!装得个人模狗样……” 第四十九章 吉日不吉 今冬,镇上的活羊特别好卖,羊贩子按着往年的情况办来的货,居然不够卖。 一打听,原来今年多了一家大户也在采办,要的还多,这样一来,自然不够。但是,这家大户有钱啊!撂下话来,加贵价也要买到。 有钱当然要赚,羊贩子着急忙慌地抓紧出去办货去。 没错! 这家大户就是何家。 文子锡那边,对此一无所知!他现在的心思全放在保商队的事情上。这几年,路上越来越不太平,为了保障运盐队伍平安出入,他花了不少的心思。 家中的事一向又是由善云负责打理,他只知道新宅子修好了要花些功夫办酒席,却不知道这酒席中还另有乾坤。 因此,何家人把事办到现在,竟没有半点风声吹到子锡耳中。 文子圭这边,文家老太太、太太还是照着往年的规矩置办物品,安排薛管家安排下人各司其职的开始准备工作。 这一日,薛管家心事重重的来到老太太房中,说是有事要回禀。 老太太看了看他的脸色,便吩咐福儿让大家都先出去外间候着,只留下薛管家说话。 其它人都退了出去,薛管家上前了两步,凑近老太太小声说道:“老太太,帖子昨日都送到客人各自府上了。可是,今年这事我总觉着有点儿不对劲……” “你说!”老太太看着他说。 薛管家有些着急,说话语速就变快了一些,他说:“一开始,小厮们去递帖子,回来问起都说是没几个准话。我原以为是他们办事不妥帖,便亲自跟着去了,也怪!竟然有半数都说年未事多,来不来的还要到时再定……这事可是奇怪!” “哦?”老太太什么也没说,此时心中飞快的转过许多怀疑,却毫无头绪。 想了想,老太太问道:“别急,你说的这些,是外人还是族人?” “外人有十来家,族人……竟有二十来家。”薛管家犹犹豫豫地回答。 老太太心中的疑问更深了,从自己来嫁到文家来,公公是长房嫡子当家,丈夫也是,一直都是当家人来办冬至宴请,从没有过这种事。 外人若是有事,不来也就罢了。这族人……有事也是会的,但是这么二十几家,又是什么个原由? 她想了好半天,实在也想不出,子圭当家以来有什么不妥,但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后面必定是有原因的。 这个原因,她必须要找出来。既然是族中的事,她第一个就想到了文老太爷! “文老爷子那边你可去过了?”老太太问道。 “……”薛管家看着老太太,却不敢回话。 “嗯?”老太太又问。 薛管家只好回答:“去是去过了……可是,没见到老爷子,下人说他老人家卧病,帖子放下了,来不来下人没说。” 这下老太太意识到问题严重了,猛的站了起来! 文老爷子是文家的族长,多年来替文家管理烟溪书院那边的事务。平日,与老太太、子圭一直交好,这次称病,实在让人费解。 一时,也想不明白,便说:“你去,告诉先生,就说我邀他今日过来这边吃晚饭,让他务必要来。另外,再吩咐厨房准备几道先生爱吃的小菜。” 当晚,老太太和子圭两人聊到深夜,没留人在旁伺候,聊些什么,外人也不得而知。 临走时,老太太问了一句:“文老爷子那边,去探望一下?” “这病也不会是一日两日的事,不急!”说完,便离去了。 后日,便是大雪节气,子锡家的新宅已经落成,内外装饰一新。 子锡从训练场上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满脸疲惫,却见到岳父已在厅中,忙上前招呼。 原来,善云今日准备了牛肉锅子,家中人想要热热闹闹先庆祝一番,何松及何夫人已经来到家中,专等子锡回来开席。 几人分别入席坐下,何松坐在主位上,子锡在其一侧。 何松先说话,说:“子锡,你这新宅子盖得气派呢!连我看了都喜欢,哈哈……” 子锡谦虚地答道:“有今日,全凭岳丈提携。” “哈哈哈……一家人,不说这些,来喝一杯!”,这些恭维的话,何松听来心中十分受用。 这个新宅子,子锡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花了一年的时间,专门找了工匠去上海、苏杭去到处的看,再把中意的宅子画了回来,研究再三,结合了中西式建筑元素,才有了现在的样式。 再花上两年的时间,去慢慢建盖雕琢,无一不是精致到了极点。存了这么些功夫在里面,建成的宅子虽比不上文家大宅的规制,在精巧上却不输半分。 酒过三巡,说到了入宅宴请的事。 善云柔声说道:“老爷,入宅宴请的事,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帖子也发出去大半,这是宾客名单,请老爷您看一下,若有漏下的妾再送帖子去请。” 说完,恭恭敬敬地把宾客名单递了过去。 子锡顺手接来一看,封面上第一行字就写着“丙寅年庚子月乙酉日文氏本宅乔迁志喜……” 多喝了几杯,他黝黑地脸泛起了一层红光,身子依然还是坐得笔直。 子锡将手中的宾客名单缓缓放在了桌上,抬头看了一圈,果然其它人也都在看着他。他心中应当是明白了,却也没有直接把话挑明,只是看向善云,轻声问道:“夫人,这个日子,找先生看过没有?” 善云脸上带笑,答道:“问过黄师傅,大吉。” “嗯!”子锡脸上露出了一丝轻蔑地表情,满不在乎地说:“看来他是老了,连怎么择吉日都不清楚。夫人,入宅是大事,重新再择个日子!” “这……帖子已经发出去大半,可怎么改呢?”善云面露难色,看看子锡,又看看何松。 “无妨!再让下人跑一趟就是。”子锡语气很是坚定。 善云不敢再多说什么,正准备开口应下,何松开口了。 “贤婿,择吉日这种事,让吃那口饭的人去考虑,我们只管把场面上的事打发好!”何松说道。 “是啊!子锡,黄师傅在镇上也是多少年了,还没人挑过他的错呢!”何夫人在一旁帮腔。 子锡笑了起来,答道“年初在李家喝酒,巧遇黄师傅,便问起他今年我那两次意外,他还替我起过一卦,想来是他忘了。你们猜他说过什么来着?” 大家面面相觑,等着听子锡说。 “黄师傅亲口说,我今年与虎相冲,所以有这些不顺。哼!怎的择个入宅吉日又选在今年?可见,要不是老糊涂了,就是他那张嘴不可信。”子锡一边说,一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脸色越发深沉。 这样一来,旁人倒是不好再劝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