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明要亡了 明崇祯十六年,淮安府盐城县上冈镇。 上冈此地东临黄海,秦汉时已兴渔盐之利。大明洪武年间,朝廷设新兴场于上冈南百里处便仓收盐,至此盐城一带盐兴昌盛,集市贸易兴旺。所产之盐畅销南直隶、河南、江西、湖广等地,称为淮盐。 上冈所处本是数河交汇之聚,境内又有北宋范仲淹主持修建的楚州盐城经泰州海陵、如皋至通州海门的捍海堰,交通便利,为当地四乡通达之处,故而在本朝中叶盐业“开中法”改制之后,便有来自新安江的安徽商人于上冈设垣收盐。 时日久了,更有若干安徽商人于上冈定居经营各式店铺,原本只有数十户居民的上冈遂兴而为镇,并且当地百姓主业便是垒灶烧盐。 不过百年下来,因海岸东退,卤气渐消,盐灶随海岸陆续东迁范公堤外,有钱的盐商占用芦苇茂盛的沿海滩涂兴办商灶,渐渐便垄断了盐产,使得当地原有烧灶百姓多沦为盐商私工。 反观范公堤内那些因为不能再烧盐而报废的灶地,却经当地贫苦百姓长期爽碱各青,使得土地渐渐竟能种植,至崇祯年间堤西土地已是能种稻麦两季,然年产量却低。 地势肥沃之地不过年产三百来斤,其余贫瘠之地不过一两百斤而矣,地多者二三十亩,地少者数亩,一家老小齐上阵累死累活,也收不了多少粮食。 扣除交给朝廷的田赋后,大多数家庭不过堪堪够活,毕竟当地百姓哪一家子都有好几口子人,老人小孩吃的少些,那壮劳力的大人吃的粮食可多了。 从前还好些,再怎么样一年到头下来总能混个温饱,但打从什么辽东闹了建奴以来,朝廷的境况是一年不如一年,百姓们的日子跟着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尤其是打西北和中原闹起流寇后,朝廷要的田赋就更多了。 什么辽饷、剿饷、练饷,三大饷加起来至少要了地里收成的三分之一,还不算其它地方的苛捐杂税和各式徭役摊派,百姓们真是苦不堪言。 因此,农闲之时当地人多往海里替盐商打工,以此赚些生计钱贴补家用。要不然,这一家老小光守着那盐碱地的收成,熬不到年底全家就得浮仲了。 此间是十一月,水稻已经收割,除了晒稻外,百姓们便忙着将地里的稻草收好垒成垛,这些稻草是百姓们煮饭的主要材料,看得可金贵。 然仅有稻草还不够,不管哪家大人小孩,但有时间还得去捡些枯枝芦苇来用,要不然家里断了烧火料,这锅灶就生不得。 有些老人还带着自家的孩子到大户人家的地里去拾穗子,碰上好心的大户也就罢了,遇上那不好说话的甚至能放狗咬你。 陆四昨天就险些叫地主家的狗给咬了,倒不是他也到人家地里拾穗子,而是他想弄人家的狗吃。 打来到这崇祯年间,陆四已经个把月没吃肉了,那嘴馋的光是想到前世吃都不吃、看一眼都倒胃口的大肥肉就满嘴的口水。 偷狗吃这个想法是陆四五天前好不容易做下的艰难决定,在此之前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已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偷鸡摸狗之辈。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陆四都算得上是个老实人。尤其是今世,他在左邻右舍眼中也是个巴掌拍不出个屁的憨憨小四子——一个连大名都没有穷小子。 陆四他爹倒有个大名,听着还挺不错,叫陆有文。 可惜的是,陆有文从小到大连个壹字都识不得,文没有、武没有、财没有、权没有,正儿八经的贫农。 全家唯一的财产就是陆有文他爹当年在的时候分给三个儿子的各五亩地,以及那三间用泥块垒起、上面满是蜂洞的房子。 还不错,陆有文没打光棍,要不然也不会有陆四了。 陆四他娘是三十里外王庄的姑娘,模样倒不算好看,但胜在体板结实,能干活。 当时,陆四他爷爷也是看中这一点才东拼西借凑了点礼钱给小儿子说的这门媳妇。 但是陆四他娘命苦,生下陆四的第五年在地里挑稻子的时候不小心摔进了沟里,人抬回去没两天就咽了气,留下陆四和他爹相依为命。 都说没娘的孩子早当家,陆四也是如此,今年才19岁的他双手已经满是裂口和老茧,从小到大也没穿过一件新衣,都是大伯和二伯家哥哥们,甚至是比他大一岁的侄儿穿过的旧衣。 那补丁是从膝盖打到屁股,跟个百家衣似的,手里要是端个碗出去,估摸都能讨半碗粥回来。 人呐,都是有命的。 命里有的终究有,命里没的终归没。 就这苦到不可能再有下限的陆四人生竟然还有那么一劫,这一劫让活了19年都没穿过一件体面衣服的陆四永远离开了这个人世,却让这个世上多了个半口肥肉都吃不下的新陆四。 但那是从前的事了,现在陆四就想吃肉,甭管什么肉,肥的还是瘦的,哪怕是板油渣子他也吃,因为解馋啊。 家里穷得咣当响的陆四哪有钱买肉,所以在熬了大半个月后他实在吃不消了,就把目光盯在了隔壁村吴老爷家养的两条狗身上。 那吴老爷可是上冈这一带谁都惹不起的主,吴老爷是有功名且在外做过官的,不知道是在河南还是在山东。 吴老爷是七月份从外地回来的,回来后没两天,县里的老爷们就过来拜访了,大车小车送礼的络绎不绝,听说连府里都有人过来,可把周围的人羡慕死了。 这都是命好,人吴老爷是文曲星,命里有这富贵,不像他们这些苦哈哈,祖坟不冒烟啊。 不过随着拜访吴老爷的人多了,有些乡民们不知道的事情就陆续传了出来。 陆四起先也不知道,还是听比他爹大了二十几岁的大伯陆有才说的。 总结起来就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怕这大明朝要亡,因为西北的流寇已经闹的很凶,官军没一处打得过的。听说那流寇的头子李闯在襄阳称王,并在河南歼灭了总督孙传庭率领的官军主力,现在的朝廷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第二件事就是朝廷的蓟辽总督洪承畴大人带领的十二万大军在关外的松山叫鞑子给全军覆没了。这对于流寇闹得很凶的大明朝来说,那无疑是雪上加霜。 第三件事是和吴老爷有关的,不过不是士绅老爷们传出来,而是吴老爷夫人的娘家侄子一次喝醉了吐露出来的。 据这娘家侄子讲,他姑父原先是在山东的德州做知府。后来流寇围了开封,朝廷叫山东总兵刘泽清带兵赴援。谁知那个刘泽清不是个好东西,竟把他姑父也带到前线,说是帮着料理粮草辎重。 哪曾想,那刘总兵在距开封只有八里的地方就叫流寇给打败了。双方本来相持三天互有伤亡,按理这仗未必就败,可那刘总兵却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下令自家兵马拔营走人,甚至都没来及通知下面。 结果官军仓皇奔逃,士兵们为了争船在黄河里淹死了不少。他姑父侥幸在随从的帮助下抢了条船逃出,眼看着那刘泽清混账透顶,索性德州也不回了,星夜就回了老家。 三件事其实合起来应该是两件事,刘泽清赴援开封应该与李自成在河南攻打开封,并随后大败孙传庭等系列战斗合称河南之役。 明末历史这一块的细节,陆四知道的不多,但主要大事件肯定是清楚的,并且前世看过一部叫的电影,那电影中的故事背景估计就是这河南之役了。 印象中好像明军挖了黄河大堤水淹李自成的大军保住了开封,但李自成却同样歼灭了大量明朝官军,获得了战场主动权,并最终在汝州大败孙传庭,给大明王朝敲响了丧钟。 而刘泽清这个马上就要成为江北四镇之一的家伙不过是河南之役的小插曲,至于吴老爷的经历,更是插曲中的插曲。 还有一件事陆四非常肯定,那就是李自成这会已经向北京进军,因此北京的崇祯皇帝距离上吊只剩几个月。 而接下来... 陆四当时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已的脑袋,眉头皱得很深,以致他大伯以为这小四子身子出了什么事呢。 陆四没事,身子没事,心里有事。 历史,很清楚的摆在他面前,然而他却无力改变。 一个连肉都吃不起,甚至都做不到顿顿能吃上米饭的穷小子,凭什么去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很现实的一点,要改变历史,就得有兵马,有地盘,而想要有这些,对于陆四没其它选择,就一条——造反。 可造反对于陆四而言,简直是异想天开啊。 很现实的一点,他拿什么造反? 第二章 造反三要素 自古以来,造反者至少具备三个条件。 一是有钱有势,此类人只能是官绅。 原因很简单,官绅本就是地方的权力阶层,长期以来“体制”对百姓形成的影响,使得官绅在百姓眼中就是有威望、有能力的人,因而注定官绅就是百姓最好的领头人。 所以,官绅要是带头造反,响应者是众多的,成事的机率也是很高。 比如刚刚从北边逃回来的吴老爷,凭他的功名和在乡间的威望,要振臂一呼的话乡民们肯定能响应。 二是有勇有胆,此类人多是地方土豪,如盐城县历史上出过的大人物——私盐贩子张士诚。 换句话就是平时身边得有帮狐朋狗友,这样你造反的时候有人帮着你一起干。 当年开创汉朝的高祖刘邦就是这类人,本朝洪武皇帝虽说不是什么土豪,也穷得要命,比陆四现在这境况还惨,但架不住人洪武皇帝打小一起玩的小伙伴多。 而这帮小伙伴里偏偏就有能在中国历史排上号的名将徐达和汤和,这就叫人没处说理去了。 小小的凤阳,卧虎藏龙,天意啊! 三是宗族。 这便最容易理解了,相当于打虎亲兄弟,父子齐上阵。 封建社会,宗族里的人造反,你宗亲们不一起上,将来朝廷追究要搞诛三族、五族什么的,一个也跑不了。 所以,宗族造反属于常态,硬着头皮也得上,尤其是血亲们。 如此,好歹也有帮人。 简而言之,也就是人、钱、势。 发达靠这个,造反也得靠这个。说难听点,要饭花子还晓得成群结队呢。 陆四有什么? 三样他哪样都靠不上! 首先,他陆四一个憨憨屁都不是,就别指望振臂一呼左邻右舍们就扛起锄头跟你举大事了。 其次,他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弟哪来的狐朋狗友?论威望,上冈那些贩私盐的或者开赌局的流氓都比他有影响力。 最后,陆家不是大宗族,陆四他爷爷是个单枝,虽有三个儿子,但三家子孙连老的加起来男丁也不过才八个。 八个人,想干吗? 莫说攻打县衙了,就是村里的里长乡老你都没办法解决。更可能的是,陆四刚说要造反,他大伯陆有才就能一巴掌把他呼掉半口牙,然后把小四子绑了送官,省得祸害了陆家满门。 严酷的现实迫使陆四必须承认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而且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甚至是这一辈子,他都有可能只是一个随风飘动,被历史车轮滚动木然而活的一个乡野小民。 不是每一个穿越者都有煽动蝴蝶能力的。 至于活下来,却是没有问题。 起码陆四知道哪些地方危险,去不得。 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乱世之中,小地方的好却远甚大城市若干。 罢了揭杆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念头,怎么才能弄顿肉来解解馋才是陆四现在生活的正道。 于是,陆四到隔壁村闲逛了三次,终于摸准了吴老爷家那条黑狗的活动规律。 昨天夜里,月黑风高,适合偷鸡摸狗。 他爹陆有文不在家,跟他二伯陆有富去海子里给人烧灶煮盐了,因此倒不担心深更半夜的动静把他爹给惊着。 陆四有同伙,那个比他大一岁的侄儿,也就是他大伯陆有才的孙子陆广远。 广远这孩子虽说比小叔大一岁,但两人打小在一块长大,所以叔侄俩特亲。 一听小叔说去弄条狗,广远这孩子脑子一热也跟着来了。当然,主要是因为广远也想吃肉。 就这么着叔侄俩小心翼翼的摸黑出了村直奔隔壁村,因为没月亮看不见路,又不敢弄个火把,两人路上还摔了跟头。 起初一切还顺利,跟陆四的设想差不多,他们也的确等到了吴老爷家那条黑狗打院子里出来,并且顺利跟踪到了村口。 可惜的是,叔侄俩正准备拿棍子去敲狗头时,黑狗却提前发现了他们,然后汪汪叫唤着竟是先朝陆四扑了过来。 黑狗叫声惊天动地,把不知是村子里其他人家养的狗,还是野狗给惊动一块叫了起来。 陆四叔侄俩也是头次做贼心虚的很,直接叫这架势给吓得连滚带爬溜了,躲在不远处一条小河边的芦苇丛中生怕叫人给发现。 狗是没打成,幸运的是也没叫狗咬到,要不然谁知那黑狗有没有狂犬病,真要是有的话,陆四也就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等一切又恢复平静后,叔侄俩这才敢从藏身地出来,然后垂头丧气一路互相拉帮着跌跌撞撞摸回家。 别提多泄气了。 到家后,叔侄俩衣服都没脱就往那木板床上一瘫,好一阵心跳才平复下去。 先前那一幕,也忒是吓人了,不是怕狗,是怕人。 这真要叫人家村子里给逮住,虽说十里八乡的都认识,不会闹出人命,可脸就是丢人丢到家了。 陆广远躺了一会,想着不安心,便坐了起来推了推旁边跟死狗似的小叔,嘟囔一声:“老爷,我先家去了。” 陆四没力气动,只朝侄子摆了摆手,闷声道:“不家去了,这么晚再叫你个老子晓得,问起来麻烦。” “嗯哪。” 陆广远一想也是,应了一声便和小叔团了个被窝。这一觉就是天亮,然后就被陆广远他爹,也就是陆四他堂哥陆文亮叫醒了。 陆文亮这名字是请社学的先生给起的,听大伯说他们其实是有族谱的,他们那一代是有字辈,下一代是文字辈,再下一代是广、义,合起来就是“有文广义”,再后面是什么大伯也不知道了,毕竟陆四他爷爷晓得也不多。 因为长房同长子长孙缘故,大伯这才特地花钱给儿子和孙子起了名字,至于陆四按理也应该是陆文什么的,但他爹舍不得孝敬先生,便就小四子小四子的叫了。 对于穷人而言,名字不名字的其实不那么重要,反正陆四、陆小四也是个叫法,知道是哪个就行,又不是上学堂要先生点名。 “太阳晒到屁股了,你们两个还睡吗?...你说你个老爷,一天到晚带着侄子也不晓得做呢...昨个夜里你们干什么去了?” 陆文亮推门进来直接把叔侄俩的被子掀了,可看着比自已小了近二十岁的堂弟,他也不知道是应该说他几句还是不应该说他。 打心眼里,陆文亮其实是把这个弟弟当儿子看的,谁让他们年纪差了那么多。 说起来,也是他爷爷厉害,五十多岁了还能老来得子,生了个“小老伙”。 “大哥,我能带广远做呢啊?你个话说的,不了,广远就不能在我这边睡啊?” 陆四吱唔过去,盐城这片说的话是淮扬话,叫爹为爷,大伯叫大爷,小叔叫老爷,爷爷叫爹爹,和其它地方不同。一开始他也没习惯,时间久了也就那么回事了。 “行了,不和你说多少了...爬起来去我家吃早饭,对了,你大爷找人想把你和广远弄外去跟人家学徒...” 陆文亮一边说着一边把门都拉了开来,阳光一下晒到了床板上。昏暗的房间也一下变得明亮起来。 不过这屋子里从内到外透着寒酸,赤贫那种。除了睡觉的木床,就是张都有“包浆”的八仙桌,也不知是哪代的太爷留下的,另外就是两条板凳,除此之外,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并且由于屋子是用土块垒起的缘故,墙壁看着凹凹凸凸的,不少地方都有一个个手指大小的洞,那是蜂洞。 一开春,这房子就热闹了。 “学徒啊?” 陆四揉了揉迷糊的眼睛,心里想着自己现在这状况窝在这破地方也不是回事,不如出去看看有没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再怎么着,自己都是两世为人,见识还是有的,缺的不过是机会。念及于此,便问他大哥文亮道:“大爷叫我们到哪学啊?” “扬州,跟人家学木匠,这个交易不丑呢,学外来的话来钱快呢。” 陆文亮也是打心眼里想堂弟和自家儿子能有个出息的,这两个一个19,一个20,偏都没讨上媳妇,要是再晃个两三年下去,到时哪里还好讨媳妇。 就上冈这一片,家里但使能凑点钱出来的,哪家小子不是十六七岁就成婚了的? 眼面前想要为这两小子讨上媳妇,要么就是家里能凑得出彩礼钱,要么就是这两小子能够自已学门手艺出来,这样人家女方就不太看重彩礼了。 毕竟,甭管什么年头有门手艺就饿不死人,人家嫁闺女的也看长远的。 所以,陆文亮是非常支持他爹让两小子出去学手艺的。 “扬州好啊,大地方,爷,我去,我去!听说扬州瘦西湖可美了,城里人可多了!” 陆广远长这么大最远就去过百里外的县城,一下听说能去大地方扬州城,那精神头子很是兴奋, “让你们去学手艺的,不是让你们去玩的,” 陆文亮没好气的瞪了眼儿子,转过头却见堂弟一点高兴劲头也没有,反而绷着个脸,然后竟对他摇了摇头,闷声说了句:“大哥,我不去扬州。” 第三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为什呢不去!...去扬州大地方跟人家师傅学木匠手艺,不是你大爷托人的话,人家哪个把你去啊?” “不晓得你脑子想什么,有门手艺在手上,走哪都不怕没饭吃...” 陆文亮没法理解堂弟为什么不肯去扬州学艺,但任凭他怎么说,堂弟始终是那句话:“我不去扬州。” 原本心思很热的陆广远见小叔不去,也就不想去了。 说白了,就是广远觉得自已一个人去,人生地不熟的怕被人欺。有小叔陪着,那就好多了,再不济遇上事总有个商量的人。而且打小两人就在一起长大,一起玩耍,突然分开广远也不适应。 “你晓得什么!...犟!...就这样一天到晚窝在家头有出息啊!”陆文亮叫堂弟气得没法子,又说不动他只得去和他爹说了。 正在编竹筐的陆有才一听小四子不肯外去学手艺,气的把手里的半个竹筐甩出多远,然后怒冲冲的就过来了。 “小四子,你不像话了,乖几,叫你去扬州学手艺是害你啊?你也不望望你多大个人了,你老子多大了,怎么,你还要你老子苦一辈子养住你啊!...” 陆有才是真气,弟弟不在家,作为大伯的他就得照顾侄子。这好不容易托老婆娘家那边的亲戚关系给两孩子谋份好交易,小四子怎么就一点好歹也不晓得,犯浑不去呢。 陆广远打小就怕爷爷,站在一边不敢吭声,内心里倒是想着小叔能答应去扬州的,毕竟那扬州可是大地方。乡里人但有能从扬州回来的,走路都比别人高一截。 不曾想他那小叔却跟吃了秤砣铁了般,任他爷爷怎么说,怎么骂,就是不去,打死也不去那种。 “好好好,你不去学手艺就下田!” 陆有才气得到外面把铁锹拿进来扔在陆四脚面前,然后气呼呼的走了。 望着大伯有些驼背的身影,陆四也不知怎么说,只能暗叹一声:不是他不想去,而是扬州那地方真去不得,会没命的! “老爷,扬州那么好,你怎么就不去的?”陆广远把铁锹拿在手中,都不用问下地肯定有他一份。 陆四没有告诉侄子为什么扬州去不得,只是拍了拍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侄儿,撇了撇嘴道:“我先到地里去,你家去拿两个山芋...我饿了。” ........ 山芋是淮扬人对红薯的称呼,这玩意是万历年间才出现的新作物,香甜软滑,除了非常可口外,还能充饥。 二十多年前,因父丧居上海老家的官员徐光启认为红薯是救荒的好作物,便将这东西引进到了南直隶,并在江北淮安、扬州等府县大规模推广。 别说,这红薯生长的确简单,根本不需要打理,连盐碱地也能长,因此短短二十年间,江北很多地区都长了红薯。 有钱人家可能看不上这玩意,把红薯当作喂猪的饲料,可贫苦人家却把红薯当成一顿主食。 陆四印象中,这十来年基本每顿早饭都是煮红薯就粥喝。 陆有才让侄儿和孙子干的农活也不是什么重活,就是在地中间挖排水的沟,目的是防止雨水多了淹了麦种。 “小四子来挖沟了?” 陆四扛着铁锹到地头的时候,邻居周旺两口子跟他打了招呼。周旺是个独眼龙,一只眼瞎的。 不过周家条件比陆家要好些,所以早早就给周旺娶了媳妇,媳妇是新兴场那边的,姓齐,陆四一般喊她叫“周二嫂”。两口子生了个儿子,模样可爱,没事的时候陆四常抱着走东串西。 “小四子,听你家大爷说要把你和广远送到扬州学手艺,有这事?” 周旺两口子也在挖沟,七岁的儿子大宝在边上的渠里摸小鱼玩。里面的水早就干了大半,没有危险。 “嗯哪,” 陆四用力将铁锹往泥里铲了进去,抬头朝周旺又说了句:“我跟我大爷说不去了。” “怎么不去的?学个手艺不好吗?”说话的是周二嫂,显然她对陆四不肯去扬州学手艺感到很不解。 毕竟,在她们这些乡民眼中,扬州是个好地方,也是个大地方,能到那种地方学手艺是有出息的好交易。 “没什么,我不想去...我想等我爷回来再说。” 陆四同样也不好跟周旺两口子解释什么,怕两口子刨根问底,便故意埋下头装作用力挖沟的样子。 见状,周旺两口子也就没再问了。不远处的地里早就有了乡民在那或开沟,或担水,或锄草。 农民,祖祖辈辈就是一刻也歇不下来。 陆四挖了一会就有些吃不消,虽然身体的原主人农活干的很好,但他毕竟没碰过。二来是手上的裂口子疼,时已是冬月底,气温早就冷了下来,那裂口子就更加疼了。 除了裂口子,十个手指上的倒刺也叫陆四头疼,停下用牙把指头上的乱皮刺皮咬掉后,陆四暗自苦笑一声,这会要是有盒百雀灵多好。 就他现在双手的模样,等到了腊月不生冻疮才怪。 所以,不管是在陆有才父子眼里,还是在周旺两口子眼里,学门手艺永远比种地强。 至少,没这么苦。 可扬州那地方,陆四真不敢去。 跟小命相比,再好的前途都是云烟! 这会心里倒是想他大爷是不是搁其它地方给他谋个交易什么的,哪怕到镇上给人当伙计也行啊。 不过估计大爷这会被他气得够呛,今年是甭想他老人家再托人了。 没多大一会,陆广远来了,不但给他老叔拿了两根煮熟的山芋来,还有一个鸡蛋。 鸡蛋是生的,壳上面还沾着一根鸡毛呢。 “你偷的?” 陆四的嫂子也就是陆广远他娘田娥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家里养的鸡生的蛋自家从来不舍得吃的,都是拿到集市上跟人家换油,换盐,换家里用得着的东西,难得一次才舍得给家里人吃上几个。 这不是抠门,而是这年头百姓家的常态。 穷人家的媳妇手再巧也难为无米之炊,这话搁哪朝哪代都错不了。 陆广远“嘿嘿”一笑,没有说话就是默认。 陆四也咧嘴笑了笑,然后将鸡蛋在铁锹上敲了下,抬头竟是直接把生鸡蛋灌进了肚中,一点也不嫌腥味直接“咕噜”进了肚。 然后“啊”的一声,意犹未尽的样子。 这是真馋。 “老爷,你慢着吃,我去挖边上的。” 虽说陆四他爷爷在的时候给三个儿子都分了地,但这么多年来三家的地却都是一块种的。 一来是陆有才这个大伯要帮衬下面两个弟弟;二来是下面两个弟弟经常不在家。 陆四嗯了声,一边咬着山芋一边走到渠边看下面的周旺儿子摸小鱼玩。 渠里稍大些的鱼早被乡民弄光了,余下这些没法吃,要不然陆四早就卷裤腿下去摸了。 两根山芋下肚加上那颗生鸡蛋,肚子有食不慌,陆四对着满是裂口的双手呼了口气,走到地里继续干活。 不管他内心里是否愿意,眼下他的职业就是农民。而且就他大伯陆有才的气劲,他要是敢偷懒,中午回去肯定又得被数落。 广远那孩子可不是偷懒的主,干起活来很是卖力。陆四这当叔的瞧在眼里,自然是不能叫侄子小看了,便也咬牙狠生干起来。 别看叔侄俩所挖的沟不宽也不深,但挖好一条沟至少得大半个时辰。地里的活说白了就是磨人。 日头渐渐高了起来,再干一会叔侄俩就能回去吃饭了。远处的村子已经生起条条炊烟了。 烟火,也让这个陆四陌生的时代透着真实感。 隔壁的周二嫂准备收拾东西回去做饭,这时,在渠里摸小鱼玩的儿子大宝却一身泥水的爬上来对娘说肚子疼得厉害。 周二嫂以为儿子拉肚子,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过来给儿子脱了裤子。小娃娃家的肯定不避着人,没想到大宝刚蹲下解手,却听周二嫂发出一声惊叫,把不远处的陆四和广远都给吓了一跳。 “怎么了?” 周旺放下铁锹疑惑的看着婆娘,却见儿子好像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得直往他娘身后躲,连裤子都没提好。 “虫,虫...” 周二嫂的脸色也难看的吓人,说话都在哆嗦。 陆四那边以为出了什么事,二话没说就拿着铁锹奔了过来,可到了地方一看,头皮那是一下就麻了。 原来地上竟是几条缠成一团的虫子,长长的,蠕动着。 蛔虫! 虽晓得蛔虫只是人体内的寄生虫,前世小时候在学校也经常吃打虫药,但再一次看到这种叫人生呕的玩意,陆四也是有点发慌。 广远跑过来一看,也是愣在那里,不过好奇心很快驱使着广远折了根小棍去挑那蛔虫,这可把周二嫂和大宝吓坏了,就好像广远挑的是蛇一般。 “虫子啊?没事,没事,大宝不怕,不怕...” 周旺却是见怪不怪,一边让媳妇给儿子擦干净屁股,一边交待媳妇明天去镇上药铺抓些打虫药回来。看样子,他这个当爹的肯定也有过肚子里的虫子突然掉下的经历。 陆四朝大宝脸上看去,这才注意到小家伙脸上有几处白斑,不出意外的话肯定是虫斑。 这年头没有自来水,乡民有条件打井的也少,大多数人的生活饮用水就是取自居所旁边的河流,如此肚子生蛔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好在,上冈这一带水源还算干净,没有血吸虫。要不然,乡民那才叫遭罪呢。 印象中好像江南这一片闹血吸虫最厉害的就是上海青浦那一片。 不管多壮的劳力,只要得了血吸虫病,整个就成一废人。 “行了,别挑了,挖个坑把虫埋了。” 说了广远一句后,陆四扭头对周二嫂道:“二嫂,以后家里最好煮开水喝,别再让大宝喝冷水了...水里有虫。” “噢,噢,” 周二嫂可能真没见过蛔虫,还慌神着。 听老叔说水里有虫,陆广远下意识的朝自已肚子看去,却被他老叔白了眼:“放心,你肚子里没虫。” “你怎知道?”陆广远半信半疑。 陆四笑了笑:“你脸上没虫斑。” 虽说不知道这年头的打虫药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但见周旺没放在心上,陆四估计那药肯定有用,便没再多说什么。 经了这一幕,陆四也没心思再挖沟,便叫广远跟他回去。叔侄俩一前一后扛着铁锹往家赶,到了村口的时候看到里长老马正对着从地里回来的村民说什么。 里长相当于陆四前世村里小队长的意思,太祖洪武皇帝开国时给大明的农村定了个“里甲制”,就是把0户划为一里,由丁粮最多的0户担任里长,其余00户则为甲首。 一般里长以0年为一个周期轮流应役,先后顺序根据丁粮多寡预先编排。并且每年还由一名里长带领0名乡民充当差役,管理这一里之地的事。 除里长外,太祖又规定每个里还得有老人一职,这个老人俗称乡老,专门负责教化、劝农以及对民间轻微案件的审理。 “里”上面还有“都”这一简单行政划分,不过陆四晓得这一片没有都,而叫区,区里的不叫区长,而叫粮长,就是由那些田赋数额较多的大户担任。 至于为什么没有都,而有区,可能是两百多年发展下来,地方上根据实际情况做的调整吧。各地有各地的不同管理法子,叫法也不相同,因地而宜而矣。 能当粮长的基本就是地主——士绅在大明朝最底层的代表。 里长还不够格。 如此,县衙、六房、粮长、里长便构成了大明朝的基层政权。 “里甲制”和“卫所制”有一个类似点,就是也有军事组织的雏形。官府有什么事,能通过里长迅速将农民组织起来。 陆四如果想要造反,第一关就是老马这个里长,也就是老马和他手下担任一年差役的0个农民。 老马人还是不错的,听说他家祖籍是苏州的,后来“洪武赶散”给迁到了盐城县来。 “行了,大家伙都在,别吵吵了,听我说啊!” 老马一边将手里从县上领来的榜文贴在旁边的老槐树上,一边跟乡民们大声道:“县里来通知了,叫各村出人到淮安府挑河,老规矩,一家出一个壮劳力,不想出人的就出粮,谁家要顶替的回头单独找我。” 第四章 我命由天不由我 “老爷,你看什么呢?你又不识字。” 乡民们为出河工的事讨论纷纷的时候,陆四却走到老槐树下看老马贴的那张榜文,看得还很认真。 这就让侄子陆广远有些困惑了,因为他老叔跟他一样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的啊! 陆四没搭理侄子,反正广远也不知道他这老叔是真看懂还是假看懂。 老马贴的告示是盐城县衙发下来的,这年头没复印机,这些告示是六房那些书办们一张张抄写出来,再盖上知县老爷大印。不过虽说告示是县里发下来的,行文估计可能是照搬了更上一级的淮安府衙。 去掉废话,中心意思就一个,因为运河多年未有疏淤,所以扬州到淮安这一段的运河不少地段有大量淤积,导致行船不便,漕运总督衙门为了保障运河通行便利,便行文扬州和淮安两府所辖各县征发劳力前往疏通运河。 也就是让淮扬百姓们去挑河。 挑河,可是个苦活。 陆四印象中前世他小的时候,父母就经常被公家组织出去到百里外的地方挑河,少则十天半月,多则甚至能有两个月的。 那挑河工可是真苦,因为挑河的时间多是寒冬腊月,河工们以村队为组织形式被分配在某段区域,然后以人力硬是挑出一条条大河来。 每次挑河回来,陆四都记得父母那简直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活脱脱的累得不像人样。 再后来,社会进步了,国家发展了,有了大量机械后公家终于不用人力,从此,挑河工也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一个人们不愿提起的回忆。 但现在,挑河这个徭役却是乡民们最不愿意去的一件事,因为真会死人。 周旺的大哥周盛就是六年前出去挑河时受了暗伤,回来没一个月就吐血死了,听说那年府里还把不少犯人弄去挑河,结果活生生累死十几个。 苦主们到府里闹,府里没理会,最后不知谁给出了主意要苦主们去南都告,这才压得淮安府赔了银子把这事给了了。 苦,会累死人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出去挑河都要去陌生地方,这对于大多数一辈子活动范围可能局限在方圆几十里地的乡民而言,属于背井离乡。 不是没办法,谁愿意去呢? 不愿意去的其实也有办法,正如老马叫嚷的回头私下找他就行。无外乎不出人但多出粮,或者是花钱请别人顶替。 这种事情古今中外都不稀奇,老马他们也乐意私下促成这种事,因为有油水可以捞。 陆四他们家肯定没钱找人顶替的,他爹陆有才又不在家,因此,不管陆四愿不愿意,他去挑河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想跑都跑不了。 广运这边倒不一定,官府让一家出一个劳力,陆文亮恐怕舍不得儿子去吃这苦。 “各家都晓得了吧,下午我让人挨家挨户登记,去的劳力都准备下被褥和干粮,明天上午村口集中。噢,对了,各家备什么工具,到时会一一说的,没有的赶紧跟人家借,别到时候两手空空的叫县里说话...” 老马那边也忙的很,一边和凑上来想顶替或不去的乡民说事,一边还得把事情大致和乡民们交待清楚。 他也不能在这耽搁太多,得去下个地方,谁让他老马是今年管里事和服差役的里长,所以县里的通知就不能光传达到他负责的这个大团村,还有好多村子等着他去通知呢。 完事之后还得到镇上去见粮长,具体商量各里出粮的事,那可是关系他老马切身利益的。 “唉,这好端端的去挑什么河,公家就是一天到晚不把我们老百姓好日子过。” “这下子要去淮安呢,光走路就得四五天,还不晓得要挑多少天呢。” “没的命了,我男人在海子头,我家哪有人去挑啊。” “六爷啊,你家有三个壮劳力,你家能不能顶我家去一个,马我家和里长说,你放心人家出多少钱,我家照把...” “......” 乡民们围在大槐树周边各自商量着怎么办,一个个都是愁眉苦脸,尤其是家里只有一个男丁的更是一脸的无奈。 广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了,想是急着告诉父亲要出河工的事。陆四这边还在看那县衙的告示,他注意到告示最后给出的河工期限很紧,要各县在接到通知后两天内就要组织劳力前往指定区域。 这么急? 陆四不禁想到了几千里外的北京城,虽然没法掌握更多的情况加以分析,但他知道孙传廷的河南大败已经使明朝在北方彻底失去了战守能力。而现在李自成多半已经攻下西安,并且准备称帝。 不出意外的话,开春李自成的大顺军就会东征北京,对明朝发起最后一击。 那么此时的崇祯帝想要保住他朱明的江山社稷,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弄来银子重新拼凑出一支可以抵御李自成大军的兵马。 皇帝不差饿兵的道理,古来通用。 或许,崇祯这会正在让自已的老丈人捐银子,而那些皇亲国戚和朝廷重臣们则一个个痛哭流涕的说自家真没银子吧。 想到这一幕,陆四不由暗自哼哼一声,对于崇祯这个登基以后把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的家伙,他着实没有好感。 都说崇祯不是亡国之君,什么明亡于他爷爷万历,或亡于他哥天启,崇视接手的是个烂摊子什么的... 这些在陆四看来都是胡说八道,明朝就是亡在崇祯手里! 他爷万历那会,可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盛世,而他哥虽然皇帝当得短,但在位期间好歹把辽事给稳定了,留给弟弟的也是一个除了辽东以外的中央集权政府。 结果呢? 17年,败得精光,临死前还要坑后人一把,硬是把大明江山完完整整的送葬了。 上吊时说文臣皆可杀,实际上是他这个皇帝才最应该杀! 陆四从来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他是一个屁股决定脑袋的人。就这十几年盐城这一片农村的变化,就足以让他对崇祯给出负面评价了。 要知道盐城这一块虽是近海,土地多为盐碱,但好歹也是鱼米之乡,百姓温饱是不成问题,并且还能小有收余。 然而在不断增加的田赋杂税影响下,百姓的日子是每况愈下,搞得连吃肉都成奢想,试问,这皇帝能是好皇帝?这朝廷能是好朝廷? 也就是他陆四现在不具备造反三要素,不然怎么也要学李自成揭杆而起,这明朝实在是指望不上。 亡,也该亡了。 崇祯那头,现在除了求臣子们给自已捐银子,剩下的救命稻草就是南方的漕银。 漕银走的是运河。 所以,淮安的漕运总督衙门一定是接到了崇祯的严旨,这才紧急征用民夫疏通运河,目的是让江南的漕银为帝国续命。 可惜,没鸟用,纯属临时抱佛脚。 对于现在的崇祯而言,有没有钱其实都不重要了。他真要是想保住祖宗的基业,这会除了带着儿子撒丫子南逃没有任何办法。 结果,这家伙死要面子,坑了自已也坑了儿子,坑了他老祖宗留下的大好基业,更坑了整个中国。 历史,注定了。 我算不算也被崇祯坑了? 陆四想到这个问题,逻辑上好像确似如此。 崇祯要不死逼着江南运漕银救命,漕运衙门就不会让淮扬二府紧急征调民夫疏通运河,那样陆四就不必去吃这挑河的苦。 果真是小人物的命运从来是由天不由我啊。 可惜,陆四没有选择的权力,他要是不去挑河,老马估计能带人绑他。谁让他陆四已经19岁,是个登记在黄册上的正式丁口呢。 乡民们还围在村口东几个西一群的说着出河工的事,陆四寂寥的从人群中慢慢向他大伯家走去。 打他爹和二伯去海子里给人烧灶后,陆四就一直是在大伯家吃的。 大伯家的房子是陆四他爷爷留下来的,虽然年代久远了些,但却是用青砖盖的,比陆四他家的泥块房好多了。 光从这点就能看出陆四他爷在万历朝那会,日子过得还行。 刚进院子,就听见大伯母吴氏在说话。 “公家叫一家出一个,老二不在,叫老二家自已想办法就是,凭什呢叫文亮代他家去啊?” 大伯母话音满是埋怨。 第五章 世间最美是肉味 恋上你看书网,大流寇 陆四他爷爷生了三个儿子,老大陆有才,老二陆有富,老三也就是陆四他爹陆有文。 陆有才有一儿一女,儿子就是广远他爹陆文亮,女儿陆小巧嫁给了海子里一家煮盐的。 陆有富没女儿,但却有两个儿子,老大叫陆小华子,老二叫陆小柱子。这两儿子都没按“有文广义”的辈份起名,也都没正式大名,并且都没成亲。 陆有文这一房就陆四一个儿子。 因此,陆家总共8个男丁,老的三个,中间四个,小的一个。唯一的女性后代就是老大家的小巧。 看着有点阳盛阴衰。 陆四他大伯母吴氏是百里外宝应县嫁过来的姑娘,在陆家已经四十年了,个子不高,但年轻时却是个做农活的好手。听人说,吴氏年轻时能和壮小伙比挑担子呢。 印象中陆四好像记得前世都说明朝的汉人女子都裹脚什么的,以此证明汉人所谓的陋习。 实际上,明朝的女人是不裹脚的,因为女人在任何一个家庭都是属于仅次于壮劳力的存在,如果裹了脚就是废人,对家庭就基本上没什么帮助。 裹脚的女人有,但那是青楼的部分女子,这类女子通常在小时候就被老鸨强迫裹脚,为的是长大后让客人们赏玩那所谓的“金莲”。 因此,这时代谁要是说哪家姑娘裹脚,人姑娘家得跟你拼命。那性质就跟陆世前世说人家姑娘在外面卖一样。 吴氏现在年纪大了已经不能下地,平时在家里就和媳妇一起操持家务,不过多是打下手,比如做饭时烧锅,收拾菜地什么的,其它的活她也干不了了。 对侄儿,吴氏人挺好,陆四在他家吃饭,吴氏从来不说话。当然,这可能和封建时代女人的“夫纲”有关,就是陆四他大伯说什么,吴氏这个大伯母就听什么。 夫唱妇随,也是恩爱。 二伯母王氏是改嫁给陆四他二伯陆有富,原先王氏的丈夫是在镇上烧窑的,窑上出了事故把人给砸没了。 再后来,经人介绍,王氏就带着和前任丈夫孩子,也就是陆四现在喊的二哥陆小华子嫁给了陆有富。婚后夫妻俩又生了陆四的三哥陆小柱子。 只是,和大伯母吴氏比起来,王氏这个女人就泼辣得多,或者说特别的斤斤计较。 陆四他二伯陆有富又是个一巴掌打不出闷屁的主,家里里里外外自然就是王氏做了主。 这导致陆有富这个二房和大房的关系特别的不好,连带着两家的走动也少。 陆四那二哥陆小华子比他大了五六岁,是个远近闻名的不学好,一天到晚没正形,不是跟人去耍钱就是跟人去鬼混,反正一年365天倒有300天不在家。回来不是跟他娘要钱就是跟他娘吵架,为此没少叫邻居们看笑话。 陆有富当年是想好生管教陆小华子的,可一来小华子是王氏带过来的,他这个继父管多了怕被外人说。 二来王氏也溺爱长子,再加上陆有富怕王氏,这就没法管小华子了,导致陆小华子今年都20大几的人连个媳妇都没讨上,那坏名声连媒婆都不登门。 不过陆四好像听说陆小华子在镇上有个半掩门相好的,真假不知,反正陆小华子没跟他说过。 陆小柱子比他哥小华子要好的多,属于跟他爹陆有富一样的老实人。14岁的时候就叫陆有富送到新兴场一家酒楼当学徒,这一晃已经七年。听说现在都领月钱了,再熬个两三年就可以单独上灶,到时也是大师傅。 吴氏埋怨的便是老二陆有富家出劳力的事。 广远回来把官府要出河工的事一说,吴氏就哀声叹气,她年轻时跟丈夫一块出过河工,知道挑河的苦。 所以不管是儿子文亮还是孙子广远哪个去,她都心疼。可这是官府的事,她一个老婆子又能如何。 找人顶替的话一要给人家钱,二来还要给里长老马一份,实在是不划算。不找人顶替出粮的话,至少得双倍更不划算,所以陆文亮当时就说他去吧,叫广远在家帮着爷奶干农活。 不想陆有才却说老二不在家,小华子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小柱子又在新兴场回不来,他家没人出劳力不行。言下的意思是让孙子广远顶本门这一户,儿子文亮则给二伯家顶一下。 吴氏当时就不乐意了,因王氏斤斤计较的性格,妯娌关系本来就不好,她才不愿意自己儿子替老二家顶。 陆文亮没啥意见,就是心疼广远。 他媳妇田娥跟婆婆一样满心眼里不乐意,可提这话头的是公公,做媳妇的她不敢多说,便偷偷拽了下丈夫的衣角,意思别听你爹的,二伯家的事少往身上沾。 “小四子来了,” 坐在屋檐下编竹筐的陆有才见侄子过来了把边上的小凳子递了过来,老人家心里虽气侄子不听他的话,但也是打心眼里疼这个打小没娘的孩子。 “吃完饭回去把被子和衣服收拾一下,明儿个就和你文亮哥、广远一块去集合。到了地方你们三个相互照应些,做生活的时候不要懒,也不要太傻,人家做多少你们就做多少... 还有你们不要瞎跑,我听吴老爷家那头的人说,淮安那边正在拉人当兵呢,说是新来的巡抚大人要团练乡兵防河...反正你和广远跟着文亮安份些,这年头外头乱着,别叫人家给拉了壮丁...” 陆有才说话时低头串着竹编,手上的老茧比陆四的厚了近乎一倍。手指也是发黑,上面同样也有不少刺口子。 这种竹编大概一个能卖三个铜子,逢四九到集上去卖,生意好一天能卖七八个,不好的话说不定一个都卖不出去。 除了家里的几亩地,陆有才便是靠着这编竹筐的本事养活一家老小的。 “就你一天到晚想着人家,人家想着你这个大爷的?...河工不晓得多苦了,文亮去就罢了,你还要孙子去,真不晓得你个当爹爹的怎么想的...” 吴氏在一边见丈夫直接交待挑河的事,半点也听不得她的意见,委屈的在那都要掉眼泪了。 “妈,罢了吧,二爷不在家,二妈一个人怎么办呢?小华子又不晓得上哪去了,我就代他家去吧,就是出力气的事情,注意些,没事的。” 陆文亮这个做大哥的还真是遗传了他爹事事为弟弟们着想的性子,很重亲情,陆四在边上也暗自赞了这个实际与他并无半点关系的嫡叔伯大哥仁义。 这长房长孙,是没有话叫人说的。 广远这孩子在边上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想来是不知道挑河有多苦,当是出去玩那种心思。 “不说了,就这样,你和媳妇去煮饭,下午还要给他们收拾东西。” 陆有才抬头朝妻子摆了摆手,然后让儿子文亮到二伯家去一趟把事跟王氏说一下,省得王氏现在没个主意。 “噢。” 陆文亮点了点头便要去二伯家,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对妻子田娥道:“明天我们外去了,你就杀只**。” 田氏愣了下,微微点头。 “妈,我去逮鸡!” 一听爹要娘杀只鸡,陆广远可乐坏了,屁颠屁颠的就跑到鸡圈捉鸡。陆四也是馋,生怕嫂子反悔,赶紧帮着广远一块逮,然后跑厨房拿刀一下就把差不多有三斤重的母鸡给抹了脖子。 田娥见儿子和小叔子捉的是最能下蛋的老母鸡,有些心疼,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一句话没说,脸上也露出些微笑。 这个家算起来也是一个多月没买过肉了,上次还是公公在集上多卖了两个竹筐割了一斤半猪肉回来的。 陆四他大伯母吴氏知道自已现在说什么也没用,说多了反而惹老头子生气,便默默去锅灶烧水。 鸡刚剁好下锅时,陆文亮回来了,说是二伯母听说文亮代她家去可高兴了,回来时非要给他几斤米叫路上带着吃。 “我说不要的,二妈非把我,没办法就拿家来了。” 陆文亮将一只小布袋子放在了桌上,陆四拿起掂了下,估摸有七八斤的样子。 以王氏那抠门劲,不算少了。 陆有才扫了眼,道:“把你就拿着吧,反正你们外去也要带米。” 官府给出徭役的乡民是有提供粮食,但不多,主要分两部分,一部分是粮长摊在各里头上带去的。另一部分是河工当地的官府准备的。 只是,官府和里上准备的那点粮食完全不够吃,更何况这次又是去挑河,全是泥工生活,又苦又累,所以各家肯定得自已额外带粮,要不然一天泥工重活做下来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哪还有力气干活。 这也是为什么农民不想服徭役的原因,累死累活不算,还要倒贴粮食,哪个愿意? 鸡汤是白烧的,田娥滴了些菜油,也没什么味精佐料,但锅一开那香喷喷的味道就出来了,把坐在厨房门口的陆四和广远馋的嘴里都是口水。尤其是陆四,那就跟馋虫勾出来般,坐在那时不时朝锅里望。 很是有点坐立难安的样子。 田娥又拿了几个原本准备去集上换油的鸡蛋打了,吴氏到菜地里挑了些菠菜回来,滚溅的锅一炒,盐花子一撒,金黄金黄的让人看着就有胃口。 大伯母吴氏说没草烧了,陆四就到草垛提了一捆稻草丢在了锅后头,正好田娥叫他尝尝汤咸还是淡。 “大嫂子的手艺不用尝都晓得好吃,” 陆四笑着拿汤勺舀了一口鸡汤,吹了吹气喝进肚子,鲜美的让他回味无穷。 肉味,世上最叫人难忘的味道啊。 而做一个肉食者,又该是什么滋味呢? 第六章 大名陆文宗 “再放点盐就正好了。” 陆四从盐罐子里用小勺舀了点盐撒进锅中,这盐不是陆四前世吃的细盐,而是很粗的盐粒,好像前世乡村用来腌菜的大盐。 盐在盐城这一片那肯定是不缺的,价格也便宜,三五文钱就能买一斤,但要是把盐运出去贩到江西、河南、湖广那边,价格至少能翻五六倍,甚至达到十几倍。 这暴利就使得除了官府许可的盐商贩卖外,又有很多私盐贩子从事贩盐这一行当。 国初那会,对私盐贩子打击得很厉害,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私盐贩子中出了个和太祖皇帝为敌的张士诚有关。 后来到了成化年间,盐业开中法改制,朝廷直接将生产源头四大盐场控制起来,经销这一块就渐渐松了下来,连带着对贩私盐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大打击了。 要不然别的地方不清楚,就盐城县的新兴场每年都能捉上百个贩私盐的。 一盆鸡汤、一盘菠菜炒鸡蛋,两块酱油拌的豆腐,一小碟蒸小咸鱼干,四样菜往桌上一摆,光是看就让人垂涎欲滴。 这也是陆四来到这个时代后吃的第一顿像样饭菜,要是顿顿如此,他也不至于打偷人家狗吃的念头。 陆有才好喝点小酒,还特别爱喝离盐城县不远的桃源县白洋河镇出的洋河大曲,哪怕家里再穷,每次到镇上他都会去买上一小坛。实在没钱就赊上一坛,酒铺跟他也是老相熟的了。 可不敢多喝,因为这酒也不便宜,一坛十斤装的要二十个铜子呢,因此他大概一顿喝一两左右,这样控制着便能喝上一个月。 广远给他爷爷倒的酒,孙子孝顺直接把碗给倒满了,看着怕有三两。换平时,陆有才肯定要说孙子两句,然后把酒倒回一些坛中。但这次却一句没说,也没倒回去,反而要广远给他爹和陆四也倒一些。 “大爷?” 陆四印象中陆有才和他爹从来没给他喝过酒。 “明天你和你哥,你侄外去出河工,今天就喝一点吧。” 陆有才将一根筷子放酒碗里蘸了下然后放进嘴里嗦了嗦,这是他的习惯,几十年了都这样,也不知为什么。 “小四子,喝点吧。” 陆文亮从儿子手中接过酒坛给堂弟倒了半碗,不是舍不得,而是怕从没喝过酒的堂弟喝多醉了。 “爷,我也想喝。” 广远舔巴着脸看着他爹,这小子几年前就有偷过他爷爷酒喝的历史。 陆文亮笑了笑,然后点头道:“你比你老爷都大一岁,他能喝你就能喝。”说完给儿子也倒了一些,不过明显比堂弟的少。 田娥和婆婆吴氏端着盛饭的小木桶进了堂屋,淮扬这一片不讲究什么妇人不上桌,只要是一家子都团在一块吃饭。要是家里人口多的话,一张八仙桌都坐不下,一到饭店老老少少团一块别提多热闹了。 “先喝一口,” 陆有才端起酒碗看向儿孙和侄子,陆四三人忙端起碗跟陆有才碰了下。 一口洋河大曲下肚,陆四就觉这酒真是不错,不仅入口绵柔不辣,入了喉也透着酒香,丝毫没有劣酒那股子难闻的酒臭味。 难怪那洋河镇日后能把洋河这牌子做得那么响亮。 “小四子,这个大腿把你,” 陆文亮放下酒碗后就拿筷子把盆中的鸡腿夹了一只到了堂弟碗中,又将另一只鸡腿夹给了他父亲。 陆有才却把鸡腿夹给了广远,道:“人老了牙没用了,嚼不动,大孙子吃。” 广远这孩子没傻到以为爷爷真啃不动,赶紧要把鸡腿夹回去,可陆有才哪会让,一来二去也就广远吃了。 陆四呢在边上瞧着心生暖意,大伯这一房不管是大伯本人,还是堂哥文亮和侄子广远,都是很厚道的人。 饭吃的其乐融融,哪怕大伯母吴氏和大嫂田娥心里都委屈,但却没放在脸上,只是深藏在心里。或许也是两人知道事情既然定下了便改不得,想多也没用。 也是有阵没吃肉了,再加上陆有才和陆文亮他们拼命的给陆四夹鸡肉,把个陆四吃的真是肚饱滚圆。那馋肉的瘾也是一下给治了。 吴氏和田娥只是开始经不住陆四劝一人夹了一块,后面就基本没怎么去夹肉了。 贤惠,大抵如此吧。 二人当是这个时代普通乡民妻子的典型,只要丈夫孩子好,她们就什么都好那种。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 哪怕粗茶淡饭,哪怕吃了上顿没下顿,她们的内心里也总是想要自已的男人和孩子更好。 半碗洋河大曲下肚,陆四的脸上也有了些红晕,大伯陆有才的筷子根本不朝鸡汤伸,只吃豆腐和小鱼干。 夹了个小鱼干放嘴里嚼了嚼后,陆有才抬头忽的对侄子说了句:“出完河工回来,等过完年开春还是去扬州学手艺吧...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妈去的早,你爷又常不在家,我这个当大爷的总不能看着你也讨不上个媳妇吧。” 这个“也”字可能是指二伯家的陆小华子,也可能说是自家的孙子。 田娥朝儿子看了眼,当娘的一直把讨媳妇这事放在心上。 “唔...” 陆四本想脱口说绝不去扬州,但看到大伯那有些期待的眼神,到嘴的话却是生生咽了回去。 “嗯哪。” 等过完年开春还有两三个月,谁知道到时候这事成不成,陆四想着不让大伯失望,便先应了下来。 “那过完年我们一块去!” 边上广远见老叔肯去扬州学手艺,高兴的端起碗就跟老叔碰了下。他可是想着能和老叔一块学好手艺,再一块把媳妇娶回家呢。 吃完饭,大伯母吴氏收拾桌子,大嫂田娥却是去给丈夫和儿子收拾出去的东西。 说是收拾,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不过是父子俩人盖的被褥和铺地的草席,除此之外就是路上带的粮食和干活用的工具。 广远还嘟囔着说要多带两套衣服,他爹陆文亮直接说别带,河工做的是泥工生活,带什么衣服去都是糟蹋,不如就一身破棉衣从头干到尾。出门在外的也别讲究洗澡了,到时候工地上能有热水泡脚就不错了。 陆四这边也是同样。 吴氏收拾完桌子就去帮媳妇,在边上絮絮叨叨的,一会说得多带一身棉衣,要不然进了腊月冷得要命。一会又说得去缝两个垫肩的,要不然肩膀会叫担子压坏。一会又说不带换洗衣服的话,得备上针线,不然衣服要是破了没东西补... 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这样,但无一不是透着对儿孙的关爱。 下午的时候,陆四他二伯母王氏过来了。这个女人是骨子里精明那种,一来就是好话,说什么要不是大爷帮衬着,她一个女人碰上公家的事能有什么办法。又把文亮这个侄子一阵夸,再之后就是夸侄媳妇田娥,连带着陆四也落了不少好话。 反正院子里满是王氏的笑声和夸赞声,那大嗓门隔好几家都能听得清。 陆四也是见怪不怪,打断骨头连着筋,这王氏再不好总是他二伯母,面子总要给的。 “等你们叔侄俩出完河工回来,我回趟娘家给你们叔侄俩一人说个媳妇...我娘家那头的大姑娘长得统统不丑呢...” 也不知道王氏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不过田娥听了这话却是心动,还真凑上来跟王氏问起她娘家那边都有哪家的姑娘没出门的,要是合适就给陆家说说去。 傍晚的时候,在老马手下出差役的邻居宋五过来了。他是来给陆家出河工登记的,另外就是通知陆家要准备哪些工具。 陆文亮把自已顶二伯一房的事跟宋五说了,宋五点了点头,朝王氏说你侄子人不丑。 “周围哪个不晓得我家文亮好啊...”王氏那边自又是一番夸赞的话。 宋五拿出登记河工的册子,一边打开一边对陆文亮道:“你们家里长给安排了,到时候就挑胆子,明天带三根扁担和和三付挑筐就行。路上吃的干粮你们带上一些,另外尽可能多带些粮食,淮安那边毕竟是生地方,要是衙门给的粮食不够,大家伙就得吃自已的...” 宋五小时候上过三年社学,百家姓和简单的字都会写,所以老马才让他挨家登记。回头跟队伍一块过去,做些记工和管粮的事,相当于陆四前世的村会计。是个轻松活。 “那就这样定了,陆家出三个人,陆文亮一个,陆广远一个,还有你老三家的小四子是啊?” 宋五字写得还算周正,刚把文亮父子俩名字写好,准备提笔再写陆小四时,耳畔却传来陆四的声音:“五爷,能不能别写陆小四,我有名字了。” “你有名字了?” 宋五有些惊讶,“你老子啥时候给你起名的?” 不但宋五惊讶,陆有才爷孙三个和王氏、田娥婆媳妇同样惊讶,并且都很好奇。 “我爷没给我起,我自已给自已起的,反正这名我琢磨着还行,” 陆四憨憨一笑,走到宋五面前,“五爷就给我写陆文宗这个名字吧。” 第七章 奇货可居 文宗,这个名字很大,特别大,大到海里去了。 一般人,谁敢起这名? 可大明朝也没哪条律法不许人起名叫文宗武尊。 所以陆四管自已叫文宗。 他有想过别的名,文明、文化、文艺、文武...这些都是好名字,叫起来也上口,但陆四不喜欢。 原因是他觉得自已已经够惨的了,因此必须在名字上补贴一下自已。 这是什么心态? 不知道,反正陆四就管自已叫文宗了。 “你确定你叫文宗?” 宋五虽然觉得陆小四子这家伙绝对配不上文宗这名字,但对方态度坚决,又不犯什么禁,瞅陆有才这个当大伯的也没吭声,便真就在册上把陆文宗这个名字给记下了。 “妈,文宗啥意思?” 广远那孩子真是文盲得够彻底,可当妈的同样也不晓得。再见大伯和文亮哥的样子,陆四晓得这一家人竟是没一个知道文宗意味着什么。 这么一比,宋五这个会计还真算个知识分子了。 宋五要走时,陆有才却摸出一颗黑不溜秋的东西塞到他手中,然后拉着宋五的手道:“他五爷啊,文亮他们三个没大外去过,你呐算起来是他们长辈,又在公家那边做着事,这爷三在外头你还要多费些心,能照顾就照顾些。” 那颗黑不溜秋的东西是银豆子,之所以黑是因为这银豆子经过无数人的手,哪还有什么银子的光泽。 另外,这年头银子都是称重的,所以经常剪来剪去,说是银豆子,可看着就跟个银疙瘩差不多,乍一看真是又脏又难看。 陆四估摸大伯给宋五的这颗银豆子能有一钱重的样子,身体原主人给他的记忆中,一钱银子大概能兑换六十到八十枚铜子,是笔不算大,但也绝不算少的数目了。 给宋五一钱银子,陆有才什么意思自是不用说了,无他,就是请宋五这个替公家做事的邻居照顾好自家的子侄,比如安排活能轻松些,又比如发粮食时能多给些。 “照顾”二字代价着实不小,毕竟,陆有才竹筐生意卖得最好的时候,一天也不过进账二三十文钱。而他最爱喝的洋河大曲镇上一坛也才卖二十来文。 “老陆,你放心好了,文亮他们几个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们又是乡里乡亲的,我还能把罪把他们受吗?” 宋五笑眯眯的把银豆子塞进自已的腰包,合上名册,朝陆文亮叮嘱一声:“那你们三个明天早上辰时三刻到王家社集中,要早点过去,别误了时辰。这回河工县里催得紧,哪里出了滑子县头要罚呢。” “嗯哪,晓得了,五爷你慢走啊!” 陆文亮客气的要送宋五出门,宋五示意不必,走时又朝陆四“嘿嘿”笑了一声,道:“小绝怂,你个名字起的黑(吓)人呢。” 陆四干笑一声,没说话。 宋五出去后就听到有邻居在和他打招呼,多半是问河工的事。王氏这边又留了一会,见天色不晚了便先回去。 陆文亮留婶妈吃晚饭,王氏推说家里洗的衣服还没收,又和陆四说了几句,无非是什么在外要保重自已,干活时要多个心眼,别把自已累着之类的语。 又对陆四道:“你家老子和你二爷还不晓得这事呢,明天我到镇上望望有没有人去海子里告诉他们一声,省得他们不放心...” 王氏走了,小院里又安静下来。 田娥到厨房把中午吃剩下的菜热了热,其实也没什么剩菜,鸡汤早就叫陆四和广远这叔侄俩吃的见底了。 吴氏去拔了青菜跟豆腐煮了咸,晚饭简单就是喝粥。陆家这条件也不可能做到一天两干一稀。 胡乱喝了两碗粥后,陆四嘴一抹就说先回去睡觉,明天早上好早点起来跟文亮哥去集合。 “家去就早点睡,明天早上用绳子把被子捆着带上,粮食不要带,我这边叫你大嫂子准备了...” 陆文亮把弟弟送到了门口看着他家去了才回身把院门关上。 陆四家离大伯家不远,隔了四户人家,其中就有周旺一家。一进屋,他就摸黑到厨房摸了火折子把蜡烛点上了,家里倒是有盏油灯,可却没油。 这年头没有什么煤油,百姓照明油灯用的是动植物油,缺点很多,烟大,且价格也贵,所以大多数百姓家照明用的是蜡烛。只有那大户人家才用油灯或外罩的灯笼。 蜡烛点上后,光亮使得黑乎乎的屋子一下有了人味。陆四又从缸中舀水到锅里,然后坐在锅灶后开始烧起热水来。 锅膛里的火光映得陆四脸上更红,也让他的体表温度急剧上升,很惬意。 锅里的水很快开了,陆四拿来洗脚的木盆放进热水,试了水温后将脚放进去,然后半靠在锅灶边,脸上再兜块烫烫的毛巾,那滋味别提多舒服了,就好像全身上下的毛细血孔一下都扩了开来般。 闭上眼后,有那么一阵恍惚,陆四觉得自已还在21世纪,甚至边上还有人正在给他捏腿。 毛巾的热气慢慢散去,脚下的热度也渐渐退去,重新睁开眼的陆四再次回到现实中。 昏暗的烛火,黑乎乎的墙壁,生灰的梁木,凹凸不平的泥地,破败的窗户,还有黑不隆冬的外面.... “呼!” 陆四吐了口气,默默将脚擦干净,起身将洗脚水倒出去。之后,他想干点什么,但站在那里想了几十个呼吸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在这个没有电,也没有娱乐的时代,尤其是在乡村,天一黑除了上床睡觉真就没别的消遣。 家徒四壁的陆家甚至翻箱倒柜也找不出一本带字的书,哪怕是老黄历都没有。 无可奈何的陆四只能选择上床睡觉,这床是他打小就睡的,席子下垫的是芦苇,枕头是用稻草塞的。 躺在床上的他也没想别的东西,更没想出河工的事,想也没用,反正这苦力活他跑不掉。 他只是在考虑等出河工回来过完年去扬州那事怎么拖下去,反正打死他也不去扬州。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是好汉,但也是傻蛋。 总之,他陆文宗绝不去扬州送人头。 依稀记得今天大伯好像说过一件事,什么新来的淮扬巡抚正在团练乡兵,所以他大伯要他们在外头千万别乱跑,要不然有可能被官府拉了壮丁。 这件事指的哪位大人拉杆子,陆四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来。只记得北京城破后,北边山东、河南的高杰、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这四个被李自成和清军打得丢盔弃甲的败将领着残兵跑到了江淮,然后摇身一变成了后来所谓的江北四镇、弘光朝的定策元勋。 一个正统延续的王朝靠着一帮子败兵撑门面,也是古来一大笑话。四镇后来也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二刘降清,高杰被诱杀,黄得功殉国。 不过四镇是明年的事,眼面前明朝还控制着江淮,江南那边也依旧太平着,北方的兵事对南边百姓影响最大的只是不断的增加田赋杂税,除了导致农民收入不断下降日子艰难外,其它的影响倒不大。 这主要是因为江淮以及江南地区多为鱼米之乡,并且经济相对北方发达,除了种地还可以找工做,因此农民哪怕压力再大,只要不懒都能勉强温饱。 如此,自然就不会发生北方的大规模农民起义,真正豁出去提着脑袋造反的,那都是真要被饿死的。 老实说,陆四认为被拉壮丁或许对他而言也是个出路。 相对于他现在的身份,当兵怎么也算是体制内的成员。风云际会的,手上有刀,谁知道老天爷给不给机会? 再差,也比当个农民来得强吧。 所以,陆四不排斥去淮安挑河,他想碰碰运气,看看老天爷在两百多里外的淮安府有没有给他陆文宗留一个机会! 有这想法,心思自然就活泛得多,也想得多,很自然的就往大事上去了。 大伯说的那个新到的淮扬巡抚是哪个? 陆四绞尽脑汁回忆。 马士英肯定不是,这家伙是凤阳总督,手伸不到淮扬。 史可法? 应该也不是,这位东林大人物左光斗的门生好像在北京城破前,被崇祯派在南京当兵部尚书,是所谓南都三巨头之一。 也因了这个职务,才使史可法后来成为弘光朝的首席大学士。换句话说,史可法现在是中央的大官,不可能在淮扬当地方官的。 不是马士英,也不是史可法,那是谁呢? 陆四想不到,这不怪他历史学得不好,而是事实上北京沦陷后南边这一块真的没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能臣治士。 一个都没有! 管他呢,明天各村河工集合时肯定有县里的人带队,到时想办法打听一下就是。 陆四不再多想,去淮安挑河得走过去,两百多里路怎么也要走个四五天吧,所以还是赶紧睡觉,要不然明天路上够呛。 只是在快闭眼时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南明的第一个皇帝弘光,也就是那位福王殿下不知现在躲在哪。 这家伙,奇货可居! 现在能把福王弄到手,不亚于吕不韦在赢异人父子身上下注啊。 陆四“咕噜”坐起,未几,又自嘲一笑,他一个普通农家子弟就算把福王弄到手又能干什么? 想要使奇货可居的前提,是他陆文宗得有地盘,有兵马,有钱粮,是一方诸侯。 要不然,就是个屁! 南都那边喜欢内斗的东林党人和复社成员们都比他强,福王那小子更不可能跟他一什么都没有的农夫打交道。 正眼都不带瞧的! 唉,崇祯十六年,十六年啊... 时间点真不是好时候,离甲申之变还有几个月,离清军入关同样也是几个月。 城头变换大王旗,是做个降清的顺民安份一辈子,还是做个抗清的好汉呢。 迷迷糊糊中,陆四睡着了。 梦中,他看到了千里无人的中原,看到了瘟疫横生的京畿,看到了旌旗招展的农民军,看到了铁骑叩关的八旗,看到了已经生了白发的崇祯帝,看到了游人如织的秦淮河,看到了醉生梦死的士子大夫们,看到了那一颗颗被用竹竿挑着插在城门口不肯剃发的人头..... 第八章 挑动运河天下反? 这个时代的农村,公鸡报晓基本就是闹钟。就农民的条件,沙漏这玩意他们可是买不起的,更休说打西洋传进来的钟表。 大一些的镇子倒是有设闸口楼,专门安排老弱打更。可陆四他们这不过二十来户的小村子怎么看也没有设打更的必要。 可能陆文亮怕弟弟睡过头,鸡还没叫就过来敲门了,却不知他弟早就醒了,且正在捆棉被。 这床棉被看着也实在是不入眼,太脏了,也不知道上一次洗被面是什么时候。 家里没女人,爷儿俩的生活就那样了。 见弟弟正在收拾,陆文亮也上前帮着捆,回头却见弟弟跑到厨房拿了把菜刀过来。 “你拿刀干什么?”陆文亮奇怪。 “带着吧,万一到地方做饭要切个菜什么的也方便。” 陆四随手将菜刀用破布裹了塞进棉被,又蹲下到床底拖了个小陶罐出来。晃了晃,陶罐里面有响动,接着就从里面倒出二三十个铜板出来。 “得带点钱,有用钱的地方多少能支应下。” 陆四说话间将铜钱抓进一个小布袋里随手塞在怀中。 这些钱是他爹陆有文去海子烧灶的时候留给儿子的,要不是怕被大伯说败家子,陆四早拿这些铜子去镇上割肉了。 “走吧,把门锁了,先去吃早饭,钥匙留给你嫂子,省得回头老爷从海子里家来没的进门。” “嗯哪。” 陆文亮提着堂弟的被褥先过去,陆四随后把门锁了跟在堂哥后面。身上还是昨天穿的那身棉衣,不过棉裤换了一条,原先那条叫吴老爷家的黑狗咬破了。 这条棉裤是他爹陆有才的。 到了大伯家,就见大伯母吴氏和嫂子田娥正在摆碗筷。 “老爷来了啊!” 广远这孩子精神头子是真足,一脸对远行的渴望,看来真是把去淮安府出河工当成玩了。 陆四摸了摸这小子的脑袋,身体年龄他比这小子小一岁,但实际心理年龄却比这小子大了足有十岁。 早饭仍就是红薯煮粥,不过却多了几个煮鸡蛋,是田娥特意煮的。 陆文亮拿过一个鸡蛋在桌上敲了一边剥皮,一边对他爹说些他走后家里的事,陆四也伸手拿了个鸡蛋剥。 广远性子急,端起桌上的粥碗就“咕嘟”下嘴,结果烫得直捂嘴,叫他娘田娥一阵说。 早饭吃得平常,陆文亮跟媳妇该交待的昨天夜里肯定交待过了,跟他爹这边也没多少要说的。 这边陆四吃得差不多时,就见大伯陆有才突然拿筷子敲了下广远的额头,然后朝广远面前的碗又敲了敲,不高兴的说了句:“吃干净。” “噢。” 广远不敢喊疼,哭丧着脸忙把碗里还余了一点的米粒扒拉进嘴。陆四的碗吃得很干净,那是因为打小就被他大伯和他爹敲脑袋敲怕了。 农民眼里,浪费一粒粮食都是要被雷打的。 吃完早饭,田娥就去拿夜里给丈夫儿子收拾的东西。相比陆四就一床被褥,陆文亮要带的东西就多了些。 有一袋大概三十斤重的米,另外一小坛子腌菜,除此外是一包面饼干子,还有一些盐。 米和咸菜、面饼干子带着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带盐陆四就有些不明白了。 “挑河生活重,人要吃盐,不然没有力气...” 陆有才是经验之谈,淮安府这一块是南直隶出河工较频繁的地方,因为境内河道多。 人呢一干重活就容易出汗,汗出多了身体内的盐份就跟着流失,如果不及时补充盐份,就很容易没力气。 所以,挑河工们一般都要自已带盐和咸菜,指着官府给大家备是非常不现实的事。 那官府到时能定期把配给的粮食,准时发下来就算对得住河工们了。 “文亮啊,到工地上要带着他们两个,公家交待的事情你们听着做,不要和人家吵,有什么事情找老马和宋五,千万不要自已去找人.....还有千万不要瞎跑啊...” “小四子,到了地方什呢事你都听你大哥的,不要一个个瞎主张,还有我再跟你说下子,你千万不要带你侄子到外面瞎跑...” 在两个老人不放心的嘱咐声中,陆家三人用扁担挑着被褥和工具离开了家门。除了穿的衣服不同,看上去跟陆四前世出去打工的民工没什么两样。 外面,村上要出河工的都陆续从家里出来,大人小孩依依告别。陆四就见到周二嫂抱着儿子大宝正拉着丈夫的手说着话。 “文亮呐,走啊!” 不远处也要去挑河的邻居蒋魁朝陆家这边叫了声。蒋魁年纪和陆文亮差不多,都是四十几,不过却是个光棍。 “哎,嗯哪,走了!” 陆文亮应了蒋魁一声,回头朝他爹陆有才说了句:“那爷,我们过去了啊。” “去吧去吧,迟到了公家说话。”陆有才摆摆手,示意儿子放心去就是。 “妈,等我家来带好东西把你吃。” 广远将系着爷儿俩被褥的扁担担在肩上,转过头跟他娘咧嘴笑了笑。 “你自已吃饱了就行,生活苦,想吃什呢叫你爷去买。”田娥偷偷抹了把眼泪,她真是心疼自已的丈夫和儿子。 “周二哥,走吧。” 陆四叫了声和妻子正说话的周旺,周旺应了声在妻儿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向陆家三人这边走来,然后几人同前面的蒋魁一起往村口走去。 村口,已经到了好几人,都是大团村出河工的,其余的人也陆陆续续到齐。 大团村总共有23户人家,按官府一户出一人的说法,理论上就当有23个壮劳力一同去淮安。 但实际上却只有17人,其余人家要么是以粮代工,要么就是花钱请人顶了,要么就是家中没男丁,比如村口的吴老四家。 宋五是大团村带队的,挨个点了名字确认都来了后,便要众人跟着他到区上集合点王家社。 冬月底,清晨的温度很低,加上众人刚刚和家人辞别,除了把出河工当成出远门玩耍的陆广远,还有将去淮安当成一次机会的陆四外,村民的心情都不算太好,因此一路上话不多。 村里送行的女人们等着丈夫们的身影远远不见了,这才逐渐散了。 “回吧,” 陆有才也是直到子侄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弯着那有点驼的背慢吞吞的转身回家。 吴氏拿袖子抹了抹眼泪,默默跟在老头子后面。 “妈,爷啥时回来啊?” 大宝拉着他妈的手看着父亲远去的身影,既有些舍不得,又有些高兴。舍不得是因为他爷不在家了,高兴则是因为他爷不会再管着他了。 周二嫂也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能回来,里上只说这次河工期限紧,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因惦记着儿子肚子里有虫的事,周二嫂便将大宝托给邻居,唤了也要到镇上去买东西的李家三姑娘一块去镇上给儿子抓药,顺便打些酱油回来。 陆四他们一行十七人跟在宋五后面,沿着村口那条挨着田边的小路走了大约三里地就到了大路。 大路是嘉靖年间修的,起点就是南边的盐城县,终点则是西边的淮安府,另外还有个岔口是往北边的山阳县。 这年头的交通可不像后世那般四通八达,哪怕是偏僻小村都有水泥路的。除了官道是以石板和青砖铺就外,其余的道路大多是泥土路,一到下雨天就烂得不成样,也可以称为真正的水泥路。 要是村子里出了什么人物,那多半就会请人把路铺了。修桥铺路,历来是士绅们最爱干的事。 宋五说的集合点王家社离陆四他们大团村有十里路,这一带的地名多带有团、社、灶,垛,是早前烧灶煮盐遗留下来的地名,特别是带灶的地名特别多,如三灶、六灶、十七灶什么的。 上了官道,陆四就看到路上已经有好多队伍在往西边去了。多的三四十人,少的七八人,都是如他们一般挑着被褥,拿着工具的乡民。 奇怪的是,有的队伍中竟然还有女人! 陆四想大概是这些女人们的男人不在家,又舍不得多出钱粮便自已顶了吧。 瞅这些妇人的身板,陆四不认为自已干起活来会比她们强太多。 因为都是一个片区的,各村的河工们都是乡里乡亲,很多还沾亲带故,因此路上打招呼的就多了起来。 随着太阳的升起,渐渐的官道上就热闹起来了。 陆文亮也在跟人打招呼,对方是他奶奶娘家那头的,论起来和他平班,叫陈大佐。 陆四也见过陈大佐,三年前他大伯哥三给奶奶过八十冥寿时,陈大佐兄弟几个代表奶奶娘家老一辈人来过。 不过双方的来往也就限于这些大事了,平日已经不大走动,毕竟陆四他奶奶都过世三十几年了。 因各村队伍都急着赶往王家社,所以陈大佐跟陆家这头打完招呼就回了队伍。 离王家社越近,各村前来汇合的河工队伍就越多,远远看着怕是得有上千人。 “乖乖,这么多人啊!” 陆广远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人,既是吃惊也是兴奋。 “这才多少人,马到了淮安你才晓得人多呢。” 宋五随口说了句,示意众人先在这里等着,他去找里长老马问下他们这一片在哪集合。 不一会,宋五就过来了,喊众人跟他到渡口北边去,到了地方就见有衙门人正在安排各村的队伍。 “三灶的这边!” “草堰的这块!” “陈家庄子的这边集合!” “......” 大团村这支队伍和隔壁三个村被安排在一起,原因是这几个村都是属一片区的。 众人走了十里路,脚下都有些乏,把挑的粮食和工具放下后就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陆四也不例外,一大帮子人就这么坐在河边等着。 慢慢的,来渡口边的队伍越来越多,南北望过去一眼都看不到头,人声鼎沸,就如同平地里突然冒出来的一支大军般。 不知为何,陆四的脑海中突然浮出一句话来——“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 崇祯十六年秋冬,光禄少卿路振飞擢右佥都御史,总督漕运,巡抚淮扬。遣将金声桓等十七人分道防河,由徐、泗、宿迁至安东、沭阳。且团练乡兵,犒以牛酒,得两淮间劲卒数万。 又征淮扬数万民夫疏峻河道,力保漕运不断。大将刘泽清、高杰等亦弃汛地南下。振飞悉延接之。 第九章 猪油仔马新贵 人山人海不足以形容从四里八乡汇聚而来的河工队伍,具体多少人陆四已经估不出,但怎么看怕也有三四千。 有道是人数过万无边无际,人数过千同样也让人扎舌头。 而这仅仅是陆四所在家乡上冈这一片区动员的劳力,其她地方怕是更多,由此也能看出此次淮扬巡抚动员力度之大,以及这位巡抚大人肩上的压力之大。 “老爷,我们什么时候走啊?”广远坐得有些无聊,不时站起四下张望。 “不知道,” 陆四摇了摇头,他也是第一次出河工,更是第一次经历明朝的社会体系动员,所以对于官府的行动能力和执行能力也很好奇。 仅现在来看,尚未受到战火波及的淮扬官僚集团的动员能力还是不错的,并且百姓们的组织意识也很不错,这也侧面反映了“里甲制”的成功。 可惜的是,这大概是明朝在淮扬地区进行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人力动员了。 “坐下来,急什么?” 陆文亮把儿子拽了坐下来,回头和蒋魁他们继续闲聊,聊着聊着人群中就有哄笑声传来,却是有人在说镇上的勾栏。 男人们在一块,不聊女人的事才是奇怪。 陆四对这个暂时还真没兴趣,加上这几天温度很低,地面冻得硬梆梆,坐在上面屁股下面寒气逼人实在不好受,便叫广远跟他到河边折了捆枯芦苇抱来点火取暖。 陆文亮原是要阻止的,宋五却说没事,于是火堆生起来众人就围着一起烤手。见这边生了火堆,隔壁的队伍也有样学样,不一会,这河边倒是点起五六处火堆来。 正烤火时,里长老马跟两个儒生打扮的人从远处过来。老马跟在这两个人后面很是客气,看样子这两人可能是县里下来的人。 “你们王家社这边怎么搞的,县里前天就通知了,你们怎么连船都没准备好的!” 县里两人中年纪稍大的一脸不快,另一个也是眉头紧锁。他二人可是直接负责上冈片区河工的,要是不能按期将河工带到淮安府去,他二人都要受到县里责罚。 “钱先生啊,这事不能怪我们,这几天天气冷,河里都结冰了,把其它地方船弄过来要敲冰,实在是快不了。” 老马也是委屈,他不负责过河的事,这两天也为河工的事跑断了腿,本来过来是准备跟县里的人核对名册,不曾想那钱先生却把渡船不够的火气撒到他这小小里长头上了。 “算了,现在说他有什么用?叫他赶紧带人去弄船吧,不然今天怕真运不完。” 说话的是年纪轻的那个儒生,这人是兵房的赵书办,有秀才功名,上冈的粮长赵德坤是他亲叔叔,也可以说这位赵兵房是上冈出来的人物,因此对老马这个乡亲,赵书办也不想太难为他。 钱先生则是盐城县户房的老人了,这次专门和赵书办一起从县里过来指导并督促河工事务。 衙门六房的这些人,大多是科举无望之人,原先就是通过考试或掏钱纳粟到衙门内供职,主要靠领取纸笔抄写费和工食费维持生活。 实际上,六房的这些书办们可捞的油水很多,并且权力也很大。毕竟他们是实际和百姓打交道的“公家人”,因此一代代下来,这些六房书办甚至能够架空知县,仗着手中的权力贪赃枉法。 很多都是子承父业,即便不是儿子接老子班,也是在亲朋好友中物色接班人,如此便形成了一个地方上的实权关系网。 懂事的知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宴请当地的士绅名流及六房的这些书办,要不然工作就不好开展。 这次河工的事,钱先生和赵书办两人就从中得了不少油水,光是昨天上冈的几位粮长席上送的礼金就一人有十两了。 本身就是同一关系网,加上人家又送了钱,钱先生这个老户房自然不会怪粮长们没有把事做好,于是老马这个最底层跑腿的里长就成了“替罪羊”,挨了钱先生好一阵骂。 好在钱先生也知道这会发火没用,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船调过来,便叫老马立即带人去北边的宋家渡弄船。 老马心里想着这关我什么事,嘴上却是应声连连,正好瞅见旁边聚在一起烤火的河工是属自已管的,便叫宋五带他们跟自已赶去宋家渡。 于是,正暖和着的陆四他们只能无奈的跟在宋五后头,赶向几里地外的宋家渡。 宋家渡有三条渡船,一条大的是专门运车马牲畜的,两条小的是运人的。老马到地方把事一说,宋家渡的人就让他们上船,然后渡工在后面摇,宋五带来的人在前面拿木棍破冰。 冰很厚,要是一两个人在冰上走的话都能直接过河,可再厚的冰也架不住几千人压啊,因此还得要靠船运。 破冰也是个力气话,一棍子直接敲碎的话还好些,敲不碎,那反弹的劲震得手腕虎口都疼。 广远和陆四在一条船上,这孩子以为破冰简单,一上船就抢了一根棍子当先开砸,劲还用得很大。结果几十下后,广远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了,放下棍子开始揉自已的手腕。 陆四见状赶紧从侄子手中抢过棍子,然后让他到后面呆着,尔后跟同船的周旺等人一同敲起冰来。 虽然陆四手腕同样也疼,广远在后面叫了几次换他,但陆四都没再让侄子到前面破冰。 这大概是做长辈的本能吧。 几里地的距离,愣是足足划了近两个时辰。 船到王家社渡口时,三条船上的人都是累的虚脱,天寒地冻的一个个竟是浑身冒汗。 所有人就老马很是轻松,当里长的他肯定不必动手,时不时的喊几声给大家伙鼓个劲才是他这里长应该做的。 陆四他们去宋家渡的时候,钱先生和赵书办就开始组织河工渡河了,其它地方调来的几条船也从南边赶了过来。 渡口那里满是等着过河的河工,可能是都急着过河,秩序有点乱。县衙过来的差役以及各片区的乡兵吼的嗓子都哑了。 把船交给县衙的人后,老马让宋五把人带回去。砸了半天冰,大家伙是又饿又累,但没条件埋锅灶饭,各人就吃自家带来的干粮。 面饼干子就咸菜,味道陆四没尝出来,反正腮帮子挺酸痛的,因为天冷的缘故面饼干子冻得很结实。 正吃着呢,边上却传来一股香味——荤油的味道。 香,非常香,香到陆四本能的扭头朝香味传来的方向看去。然后他便看到一个个头没他高,但比他胖了不少,头上戴着个类似瓜皮的帽子,身上穿了件黑色布质长棉袄,下面穿一条蓝裤子的年轻人。 穿搭真的很特别,淮扬这片农村流行的黑白灰三种颜色,无论是上衣还是裤子基本都是这三种色,很少有人穿其它颜色的。 因此陡不丁冒出来个穿蓝裤子的,就让人特别的稀奇,进而却是觉得不伦不类。 而蓝裤子扭过头来的相貌更是把陆四一惊,因为这家伙竟然十分酷似他前世的一个演员——王大治。 两个人最大的区别可能就是蓝裤子嘴巴左侧多了一颗米粒大、上面缀着两根长毛的黑痔。 蓝裤子此时手里拿着个纸袋,袋子里是还热乎着的油渣子。 “油渣子”是淮扬人对熬过油后的猪板油说法,外地也有叫油梭子、油滋啦的。 这东西吃起来很香,并且特别的下饭。要是跟豆腐红烧,或用青菜炒的话,那更是香的让人能连吃三碗饭。 “我说新贵啊,你不在家呆着跟着我们凑什么热闹?”宋五显然认得这个蓝裤子。 “人统统外去了,王四他们也来了,我一个人呆家里没意思,正好也去淮安玩玩...吃撒,籽油渣子是我从大爷那边偷过来的,反正县里人也不晓得...” 蓝裤子从纸袋里抓了一把油渣塞在宋五手里,宋五也不客气拿了一颗往嘴里一塞就嚼了起来。 脆喷喷的声音听得陆四一阵嘴馋,哪怕昨天刚刚祸祸了大哥家的一只母鸡。 “王四他们那帮人也过来了啊?” “嗯哪,说他们到工地上开棚子的。” “拉你妈妈的,这帮啃脑骨子的东西,真是哪块也不放过啊。” “马过年了,他们这个时候不弄钱到哪里弄啊?” “你啊少跟这帮人玩,他们有鬼呢。” “晓得呢,这帮活鬼想弄我钱也难呢...” “......” 宋五跟那蓝裤子聊得欢,这边陆四多少听明白了点,这个叫新贵的家伙是老马的侄子,平时可能不太学好喜欢跟镇上开赌局的王四他们玩,放后世就是个社会人。 这一次因为官府征劳力的事,平日里王四他们喜欢坑的乡民大多出了河工,所以王四他们的棚(赌局)没法经营下去,索性一帮人也扯了包袱跟着去淮安府,到时候就在工地上开棚设局。 从马新贵不在乎的语气来看,王四的勾当里说不定有他一份。毕竟,想在工地上开局,没公家人挺着谁能干? 老马这个今年管里事的里长别看连个吏都不是,但镇上这一片除了粮长外,他说话还是挺有份量的。 弄不好,王四他们的勾当上面的粮长都有份。 第十章 最后的救赎 上下五千年,这种事哪朝也没断绝了,世间总有帮人靠寄生而活,而人性偏都好赌。 “听到没有?这种人不要和他们走到一块,一天到晚坑蒙拐骗的。”陆文亮也听到了宋五和马新贵的说话,有些不放心的叮嘱堂弟和儿子。 广远对赌没兴趣,陆四这会心思更不可能放在耍钱上,再说他也没有本钱。就他兜里那二三十枚铜子,都不够下两注的呢。 叔侄两个都点了头,继续啃起面饼干子来。那边马新贵和宋五又聊了会便走了,不知道是找他大爷还是去找王四他们。 远处河上,十几条渡船正在来回运着人。 有条船上不知道是上的人多了,还是挤了怎么的,导致有个人掉水里了。 一阵惊慌声中,落水的人被救了上来,远远看着在船头冻得直哆嗦。天寒地冻的这家伙苦头可算吃大了。 “也不小心些,” 广远同情的嘟囔了一句,突然有些惊讶的朝南边一指,再一推身边的陆四道:“老爷,那个不是华大爷吗?” “谁?” 陆四转身看过去也是愣了,不远处和帮人站在一起的不是二伯家老大陆小华子又是哪个? “爷,是华大爷,是华大爷!” 广远叫了他爹,正和蒋魁说话的陆文亮扭头看了下也是呆住。 “小华子怎么过来的?” 陆文亮不解,陆四也不知道。 “华大爷,华大爷!” 广远没多想直接叫了起来,那边陆小华正和同伴说话一时没听到,等同伴示意有人叫他后才回过神来,朝这边一看见是大哥文亮他们忙走了过来。 “小华子,你做呢的?” 陆文亮首先问的是陆小华到王家社来干什么,却没提自已顶他家出劳力的事。 “河工的事我妈跟我说了,谢谢你了文亮哥,我过来是...”陆小华有些吱唔,显是不好说他过来的目的。 “那些是什么人?” 陆文亮注意到刚才和堂弟在一块的几人看着都像游手好闲、不务正义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朋友,王四他们,平常一块玩的。”陆小华子知道陆文亮不喜欢他那些朋友,所以没敢多说。 “王四啊?” 陆文亮眉头皱得更深了,那个王四不仅是刚才老马侄子马新贵说的活鬼,也是上冈这一片的地痞头子,专门设赌放利子。听说为了逼债,这个王四还把人家的媳妇、姑娘带进窑子过。 陆小华子见状当然知道大哥在想什么,忙轻声道:“文亮哥,我心里有数,你晓得我这个人的...我也就是跟着王四他们混点小钱,马上过年了...呃,我那边还有事,就不和你们多说了啊...等家来我请你们吃饭。” 虽说陆文亮和自已并无任何血缘关系,但陆小华子还是当他是大哥的。 只是自已眼下在外面胡混,认识的人都是陆文亮眼里的二流子,所以他呆在这也不自在。 另外也不好意思的很,自己跟人胡混不出河工,反让大哥代他受这罪,只要有点良心的人心里都过不去的。 “你也不小了,做什么事自已要有个主意,跟人在外面耍也要有个度,犯律法的事千万不要做,还有伤天害人的事更不能做啊...” 陆文亮没法说堂弟太多,一来陆小华子毕竟不是他陆家的人;二来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三来这里人太多,话说重了不好。 “嗯哪,晓得呢。” 走时,陆小华又跟陆四点了点头,两个名义上的嫡叔伯兄弟就算打过招呼了。 望着堂弟又跟那帮油混搞到一起,陆文亮叹了一声,摇摇头道:“等从淮安回来要和二爷说说呢,小华子再这样子下去不行。” 陆四没吱声,他那二伯陆有富真能管得住“继子”,陆小华也不可能是今天这付样子。 而且这种事他哥俩最好谁也别开口,不然他们那二妈王氏指不定怎么想呢。 几人又坐了下去,陆四扫了一眼,估摸应该有一半的队伍已经过河了,他们这边怕是快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的样子,老马过来了,让这一片的队伍现在去渡口准备过河。 “走了,东西拿好别拉下了啊!” “真是懒人屎尿多...快点去撒,屎拉裤子上好玩是啊?...拉过了赶紧到码头啊!” 宋五扯嗓子叫了一声,除了一个捂着肚子找地方便的家伙外,包括陆四在内的上百河工“呼拉”一下从地上站起,各自将东西拿好往渡口那边而去。 渡口那边满是排队的河工,三轮车、独轮车之类的运输工具把个码头堵得水泄不通。 有两个人还吵了起来,原是其中一人挑的扁担碰到人家头了。 就这么着,或挑、或背、或扛着被褥和各式工具的乡民们随着人潮不断往码头挤着,那场面活脱脱跟陆四前世的春运一般。 “别挤,别挤,这条船满了等下一条!” “你们哪个村的,里长是哪个!” “......” 在渡口维持秩序的赵书办嗓子都哑了,按说这种事情根本不必他这县兵房头头来做,但眼看着太阳一点点往西边落,西岸这边还有上千人没过河,他赵兵房能不急? 钱先生一个多时辰前就带队过了河,作为这次上冈片区河工队伍的负责人之一,钱先生要提前到淮安府那边跟当地负责的官吏接洽。 河工们的工段位于哪处,居住的木棚搭建没有,粮食领取以及其它繁琐的事情,钱先生都得要理顺,不然到时候得乱成一锅粥,要是闹出事来那就是天大的祸事了。 这也是为何县里让户房和兵房两房头头专门过来的原因,甭管哪朝哪代,几千几万的青壮年聚集到一处,即便是官府自已组织的,也是官员们最紧张的事。 没有之一。 归赵书办指挥的除了县衙过来的20个差役外,就是上冈这一片区今年应服差役的农民,大约有100人左右。 这些人实际就是乡兵,他们服差役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免一年的田赋和杂捐。另外就是跟着里长或粮长们出去办事,都能混些吃喝,并且不必再服其它的徭役。 除了这些人外,还有新兴场巡检司派来的50个弓兵。这些弓兵比差役和乡民就要正规一些了,因为平时要负责缉盗和查私。 乱哄哄的等了没多久,终于轮到陆四他们上渡船了。 这时代的渡船可不是后世的什么水泥船或铁船,就是木船,体积比一般的渔船要大很多,船舱上面铺了木板,方便人和车辆、牲畜上船。 众人在渡口等的都是手凉脚凉,因此船一靠岸大家伙就迫不及待上去。一艘船大概能装五六十人左右。 “东西放好了别掉进水里啊!” “靠外面的拉着扶杆,不要乱晃!” 宋五这个带队的小队长还是挺负责任的。 “早晓得现在才走,公家不能叫我们下午来吗?”广远把爷儿俩的被褥放下后就搓手哈起气来,这天是真冷。 “哪里来的怪话没几的?” 陆文亮把儿子往自已身边拉了拉,这样就能让被挤在角落里的堂弟多些空间。 “人差不多就走,快!” 码头上的乡兵朝渡工喊了声,渡工应了声拔起竹篙便准备撑船。岸上却有人叫等一下,然后就有七八人急匆匆的跳上船,把个船身弄得都晃了一晃。 “老四嘛!” 宋五朝后来的几人中的一个抬手招呼了下,船上其他人有识得这人也跟着打招呼,有叫王四爷,有叫四哥的。 “华大爷!” 陆广远也喊了声,陆四和陆文亮这才发现上来的几人中就有陆小华子。 “是你大爷家的?” 王四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一张国字脸看起来很是一表人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是吃公家饭的,知道的却是避之唯恐不及。 “嗯哪。” 陆小华子朝陆四他们点了点头,因为人太多没有往里挤,就站在王四边上。 “这下子热闹了,有你老四在,怕我还能有酒喝呢。”宋五因跟着老马的缘故,上冈这一片区也是混得透熟,跟王四他们这帮人自然也熟悉。 “这话说的,你宋五爷要喝酒的话,没有我王四也有人请你喝酒啊。” 别看王四是上冈有名的油混,可这人看着真是人畜无害,在船上跟他打招呼,跟你打招呼,时不时笑声连连,就好像这船上人都是他家亲戚一般。 陆四则清楚这只不过是假象,真要有人进了王四的局叫当猪杀了,恐怕他今年除夕夜都别想安生。 那边王四跟好几个人打完招呼后,瞥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面庞,不由笑了起来:“哎,大瞎子嘛,好些日子没望见你了啊!...这下子好,马到了淮安空下来的时候过来找我玩啊。” 这个被王四唤做“大瞎子”的人就是陆四的邻居周旺,因他瞎了只眼,所以常被人笑称是大瞎子。 “好呢,好呢。” 周旺嘴上答应着,但陆四看他脸上的表情明显不自在,并且目光有些闪躲,不由猜测周旺是不是到王四的棚里赌过。 越想越觉有可能,根据他两世为人的经验,那越是看着老实憨厚的人越是喜欢耍钱,且耍起来还很猛。 陆文亮可能知道些什么,但因船上人多没有和堂弟说。 “站好了,开船喽!” 岸上乡兵在叫开船,船头的渡工忙吆喝一声,将竹篙插在码头上用力往外顶,随着缓缓滑出去的渡船他手中的竹篙也变得越来越长。 岸上的喧嚣渐渐远去,陆四耳畔只有河工们的闲聊声,还有那王四热情的招呼声。 过了这条串场河,陆四他们以及这几千乡民就算正式踏上河工道路,接下来他们就将去完成北京那位天子为了祖宗基业做的最后救赎了。 视线中,破碎的冰块静静的浮在水面,西落的太阳折射在冰面发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 第十一章 北边来的兵 “老爷,你干嘛呢?” 刚刚从窝棚中钻出来的广远准备去撒泡尿时,就见到他老叔坐在一个石头墩上拿着一块破布比划着什么,然后“嘶啦”一声便开始撕那破布,没一会就将那块破布撕成了一根根布条子。 “没干嘛,弄点绑腿布,不然腿走路难受。”陆四一边说着一边用布条开始缠紧自已的两条腿肚子。 三天下来,陆四他们靠着两条腿步行了差不多一百三十多里地,这个速度相对乡民们的“朴实”组织程度绝不能算慢了,毕竟他们是“乌合之众”,不是有组织的军队。 不过,一百多里地对于世代靠腿走路的农民可能不算什么,但对陆四这个前世出行基本不靠腿的来说,那就相当的受罪了。 第一天还好些,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小腿有些酸痛外没别的感觉。 第二天情况就加重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两条腿肚子开始抽筋,那腿筋时不时地突然绷得紧紧,就好像小腿突然硬化般,别提有多疼了。 等到了第三天傍晚的时候,陆四就觉得自家这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重得不得了,晚上往床板上一躺,那小腿肚子疼得根本不敢伸直,只能屈着。 陆四知道这样下去不行,离淮安府少说还有两天时间,这要半道把腿废了到时候他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琢磨好一会,想到了绑腿这个实用又简单的法子。 两腿打上绑腿后,陆四从石头墩上跳下来蹦跶了一会。 除了刚开始腿肚子有些胀导致腿部跟着抽筋有些疼外,没别的不适,并且很快就适应下来,感觉还有些舒服。 果然还是老辈人的经验管用啊,陆四心道,又想他说的老辈人好像应该算是后辈人吧。 的确,于后世那些打绑腿的士兵而言,他陆文宗才是老辈人。 陆四让广远过来也把腿绑了,广远可不信腿上绑点布条走路就轻松,不过他打小就听老爷的话,因此乖乖的也把腿绑了,然后裤腰带一拎就跑去撒尿了。 陆四他们歇脚住宿的这个地方是盐城县最西北一处叫西滩的小村子,过了这个西滩村就是淮安府山阳县境了。 西滩村不大,村里总共四十多户人家,不可能容纳几千河工。因此按照县里的安排,河工们按照各自所属的片区以西滩村为点逐一铺开,就地露营。至于县里的人,自然是能在村子里住的。 所谓就地露营,也就是各自想办法,有的住就住,没的住也得住的意思。有条件的用独轮车当架子,再拉起绳子在上面搭上麻布和防雨的蓑衣,里面用草铺上,虽然还是四处漏风,但架不住人多挤在一起,因此倒也不算冷。 没条件的或者说准备的工具没那么多的就直接生个火堆,然后一帮人围着火堆睡。 有那更省事的直接抱着被褥钻到草丛里,大冬天的草都枯了,也压得踏实,人睡在里面不算太冷。 当然,这些做法的前提是老天爷不能下雨,否则甭管什么条件都有的罪受。幸运的是这几天虽然冷,但老天爷可能知道河工们背井离乡的苦,不仅没下雨,连西北风都没刮。 陆四他们运气不错,十七个人找到了个当地村民放鸭子的窝棚,虽然什么都没有,并且隐约还有鸭屎臭味,但总好过在外面睡吧。 只是,离这窝棚几十丈的距离就是当地几个村合用的坟场。 也不知道这坟场经历了多少代人,反正那坟头一个接一个的,里面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凌乱的像是乱葬岗。 有一座还是新土的坟头上飘着不少纸钱,可能是人刚去世,又可能是家里穷,连碑都没立上。 广远这孩子打小就怕鬼,要不是他爹他叔这么人睡在一起,这小子是打死也不会睡在坟堆边上的。也因了怕鬼这事,这孩子也硬是把一泡尿活活憋到天亮才敢出去尿了。 不过让这孩子奇怪的是,明明打小和他一样也怕鬼的老爷却不知哪来的胆量,竟敢黑不隆冬的往那坟场里钻。 陆四还真不怕鬼,他也不是乱钻,他是看这片坟场的草长得密,怀疑里面可能有鸟窝,想弄点鸟蛋解解馋的。虽说是冬天,可有的鸟不南飞的。 可惜,在草丛里钻了好一阵也没发现有鸟窝,倒是有只野兔子叫他惊动一跳老高,然后瞬间跑没了踪影。 没办法,只能灰头丧气的回来挤窝棚睡觉,半道还叫地上的一根枯木绊了下,失手把人家坟头给推倒滚落在地。 搁前世,陆四多半不会弯腰把人家的坟头重新放好,因为小时候他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就喜欢踢人家坟头。 这会却不知什么原因竟是给人家将坟头重新放了上去,然后还恭恭敬敬的来了个三鞠躬。 完事之后四下又看了眼,这才回了窝棚。半夜,被腿疼醒了两次,早上起床陆四二话不说就给自已弄绑腿布了。 ......... 这边广远一泡尿撒完回来就看到他爹正拎着自家装米的袋子,在往老叔端来的锅中倒米。 这三天河工们都是吃自家带来的米,吃多少米大家伙也都是平摊。不出米也可以,到时锅开了别往这边凑就是。 各人肯定都备着能随时吃的干粮,但大冷天的谁个不想吃点热食,因此大家伙没谁不肯摊米的。 宋五把做饭的差事交给陆文亮了,并说到了淮安工地上也让他继续给大伙做饭,也算是变相的照顾。 因是早饭的缘故,陆文亮便将大伙的米凑起来熬粥。锅是宋五带来的,还专门配了个铁架子,把锅往架子上一搁就能烧。 “哪个带山芋的?放几根锅头煮煮啊。” 宋五昨天夜里被王四的人叫去喝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大清早的还是一身酒气,打个嗝隔老远都能闻到那股酒味。 “我这边有,” 蒋魁从粮袋里摸了四根大山芋递给陆文亮,陆四这边取来菜刀把山芋切成小块放进锅里。陆文亮又从自家粮袋里摸了几根面饼干子放进锅中一块煮了。 附近没有茅坑,除了有些队伍里的女人需要找个避人的地方,其他人就随意的找个地方便。 都是帮大男人,家伙什又没见长了三个头,有啥见不得的。顶多是他长你短,他粗你细的,就那么回事。 宋五回来时一边勒腰带一边对众人说道:“差点忘了跟你们说了...县里赵兵房昨天交待下来了,等进了山阳县大家要紧跟着队伍走,千万不要离开队伍,说是山阳县来了帮北边的兵在拉人当夫子呢... 咱们是来出河工的,可不能叫这帮人拉了去...万一你们要遇着什么事,一定要记得过来找我,还有千万不要和当地人吵,尤其是当兵的,记住了哇?” “晓得了!” 众人都是点头,出门在外不惹事的道理,那可是祖辈传下来的。 “五爷,那些北边来的兵不归我们淮安府管吗?” 陆四折了把芦苇塞到支起的铁锅底下,侧身看向宋五。 这个问题比较重要。 第十二章 有刀有铳了不起? “我不是说了嘛,这些兵是北边过来的,好像是...噢,对,河南那块来的。听赵书办说,这些河南的兵凶得很,巡抚大人都得哄着他们,所以府里吩咐下来叫我们不要躲着点他们,要不然麻烦得很。” 宋五说完猛的一勒腰带,然后打了个结。他这肚子可不小,不使劲扎的话半道裤子就会松。 “五爷,河南的兵不在河南,跑我们淮安来做什呢子?”问这话的是住村尾的夏大军,家里几年前给他买了个山东逃荒过来的姑娘为妻。 这几年打北地逃荒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为了在淮扬这块太平地扎根,就把闺女嫁给当地人为妻,这样便能受到女儿婆家的照顾,没人敢欺。 而这种北边过来的人,当地都管他们叫“侉子”。 陆四他大伯陆有才去年就曾动过给侄、孙娶个“侉子”的念头,也跟人去看了两家,但都没成。 因为那两家的姑娘长得实在是太瘦,要屁股没屁股,要胸没胸的,个头还矮,娶回家至少得养个两年才能怀孩子,不然娃生的时候多半难产。 到时候,不就人财两空了么? 陆家的条件可经不起折腾,因此哪怕那两家姑娘的父母怎么夸自家姑娘,陆有才都没松口。 否则,这会的陆四估摸就是个有老婆的人了。 “你们不知道啊,” 宋五摇了摇头,撇了撇嘴道:“听县里赵兵房说北边那块全乱了,到处闹流寇,朝廷的兵打不过流寇,在那又站不住脚,就只好往我们南边跑了...” 言罢,又补了句,“我们盐城这边还算好的,北边海州、徐州那边都叫这些朝廷的兵给祸祸了,听说死了不少人呢。” “朝廷的兵怎么祸祸起咱们老百姓来了?” 周旺很是诧异,他是个安份守己的良民,潜意识里对官府官兵信任的很,因此陡听官兵不保护百姓还反过来祸害百姓,一时之间真是不能接受。 “当兵的也要吃喝拉撒,朝廷自身都难保了,他们不祸祸百姓吃什么,喝什么?什么是兵?朝廷给银子才是兵,不给银子那就是土匪,这道理你周二还不懂?” 宋五这话说的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道理就是这么的简单。 陆四印象中那四个从北边过来的败将可是在清军过来前,先把淮扬祸祸了一通的。 只不过,这四个家伙没干出屠城的事来,保留了那么一点点的节操。 “那这河工出不得了,这朝廷都管不住兵了,人家要是祸祸咱们都没人替咱们做主啊!” 周旺脸色都变了,他有点害怕。他有老婆儿子,万万不能出事的。 宋五“噗呲”笑了起来:“瞧把你吓的,没到那时候,咱大明朝还没亡呢...县里,府里,巡抚衙门都在,那北边来的兵也就是一开始没人管,这不现在都服咱们巡抚大人管了嘛...我刚才说的那些不过是让你们小心些,少惹事。” “噢,噢,那赶情好,赶情好。”周旺松了口气,不住点头。 一边的夏大军却不以为然的冒出一句来:“一帮子连流寇都打不过的残兵败将有什么好怕的,大家都是两只手两条腿,他们真要祸祸咱们,咱们就这么容易让他们给欺负了?” 正烧火的陆四抬头朝夏大军瞥了眼。 身体原主人给他的记忆中,这夏大军天生胆子大,在家的时候不是去帮人抬尸体下葬,就是去帮杀猪的打下手,时间久了一身的凶气狗见了都怕。 不过人却是个实在人,谁家有事叫他一声肯定去帮忙。前年隔壁村有个小孩大冬天的掉河里,也是夏大军一个猛子扎进去把人救上来的。 “你晓得个屁!” 宋五白了夏大一眼,嘿嘿一声道:“人家是打不过流寇,可人家手里有刀有铳,咱们有什么?...你有本事拿扁担和他们打了看看,望望是人家凶还是你凶。” “有刀有铳就了不起啊,” 夏大军还是有些不服气,不过却没再吭声,似乎也知道自已再不服气也是个老百姓,那当兵的再什么不是也是拿刀的。 真碰上宋五说的河南兵,就他夏大军赤手空拳的难不成还真敢跟人家干不成? 便算他敢干,别人呢? 一个人再不怕,也架不过人一群人啊。 这时陆四却起身问了句:“五爷知道那些河南的兵是归谁管吗?” “我哪里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宋五摆了摆手,“行了,不说了,反正你们心里有数就行...我把你们一个个的带出来,就要把你们一个个的带回去。少了哪个,我宋五回去都没法跟你们家人交待。” 说完,问粥好了没。 “好了好了,大家伙拿碗来盛吧!” 陆文亮叫了一声,众人忙将各自吃饭的家伙什取了出来。没一个是瓷碗,都是那种特便宜的陶碗。这碗有个好处就是不太容易碎。 出门在外也不讲究,众人端着粥碗就团在窝棚内外,蹲地上“呼拉拉”的喝起粥来。 吃完,宋五让大伙要拉屎的赶紧去,别等会上路后再撅屁股耽搁大家。 有几个当时就去了,不过却没见带纸。 陆四也去了,同样也没手纸。 唉,那树叶子实在是刮屁股的很。 陆四寻思着到了淮安那边得抽空买点手纸,要不然整个人就不得劲。 广远这孩子没事做,跑到鸭棚边上的小河拿砖头砸冰玩,还拿脚去踹边上的冰,连跺几下差点没掉下去。 围绕西滩方圆几里,到处都是升起的炊烟,河工们趁着没出发的这段短暂时间呼朋唤友的也是热闹。 三天下来,大多数人已经适应了离乡,他们现在更多的是想赶紧到地方把活干完,然后回来和妻小团圆过年。 小半个时辰后,各处陆续响起敲锣声,这是县里示意河工们出发了。 “走了!” 宋五吆喝一声,大家伙便又重新拿上被褥、工具往西边走去。无数河工小队如同无数溪流汇聚江河般,向着远处的淮安府方向浩荡而去。 陆四在人群中默默扛着被褥跟在大哥文亮身后,他不知道等待这些河工的命运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已能不能搏取一个机会。 离开家乡的那刻,他就已经是这历史大潮中的茫茫一员了,也是这个时代真实的存在。 无论他在想什么,他都得像个车轮一般不自由主的朝前滚,不停的滚。 想停都停不得。 第十三章 南船北马 运河重镇 进入山阳县境,陆四明显能感到山阳县比盐城县那边要富裕一些。 沿途看到的村民房屋多是青砖砌起的,时不时的还能看到大院子,不像盐城县那边土坯房占了多数。 乡村道路也平整得多,农田的水利设施看起来也比较完善。 在路过一个不大的村子时,陆四看到了一处水闸,上面的铁板刻有“洪武十五年山阳县监”字样。 显然,这是个有两百多年历史的老古董了,难得的是至今仍在发挥作用。 淮扬淮扬,淮在前,扬在后。 可能现实中淮安比不得扬州这座淮左名都繁荣,但在政治上淮安却压了扬州若干头。 须知,淮安这个地方可是“左江右河,东控海道,北接兖、豫,西接两都而诸陵咸在”之要地。 明朝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便叫女婿、驸马都尉黄宝兼淮安卫指挥使,由此便能看出淮安地理和军事的重要性。 淮安也是明朝唯一在境内设了两个卫的重地,二卫分别是淮安卫和大河卫。 除此外,更有漕运总督衙门设于淮安,另还有两淮盐业转运使分司也在淮安。 除了漕运、盐业相关的官员常年汇聚此地外,每年还有工部、户部的要员也常驻淮安,因为淮安境内有明朝最大的内河漕船厂,据说高峰期一年能造六百多条内河漕船。 淮扬巡抚衙门设在淮安而非扬州,也足以说明淮安的重要性了。 可惜,这块明朝发展了两百多年的太平宝地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一片废墟了。 对此,陆四只能感慨,因为他目前还无力阻止家乡即将到来的惨剧。 ......... 原本众人还担心遇上宋五所说的河南来的兵拉他们当夫子,但一路过来却是连个兵影都没见着。 众人纷纷议论,有说那些兵可能是给调去别的地方了,也有说怕是宋五讲的因为巡抚衙门的缘故,那些兵不敢乱来。 陆四猜测应该是后者,毕竟现在大明朝还没亡呢。 北边过来的败兵们总是靠抢掠也不可能持久,所以他们必然还是得依靠南边的官僚集团,也就是以南都为中心的政权,如此才能获得稳定而持续的钱粮供应。 若不然,他们也变成“流寇”,这可就两边不是人了。 和他们打了十几年的农民军不会放过他们,明朝在南边的军事力量同样也要对付他们。 没有地盘,又不得人心的这些败兵能撑几时? 带兵的将领只要有点脑子,都不会让手下的兵在淮扬巡抚眼皮底下乱来的。 事实上从北边过来的明军不管是打着什么旗号,最终也都是“团结”在了南都政权周围。 河工队伍沿途经过的村落没什么男丁,据当地人讲村里的壮劳力早就先陆四他们这些外地来的河工去运河了。 从距离上来看,盐城县的河工的确是这次疏浚运河的最后一批劳力,因为他们最远。 当天队伍是在距淮安府城不到三十里地的西刘庄歇的脚,因为不知道府里给盐城县的河工安排的是哪段区域,所以广远那孩子还想着他们是不是能进淮安府城玩玩呢。 结果第二天就有淮安府和山阳县的官吏前来和盐城县做具体的对接了,早先提前到淮安的盐城县户房钱先生也一起过来的。 里长老马被通知去开会,没多长时间就过来通知宋五说他们上冈片区的被分在清江埔运河南段。 清江埔是运河上的重镇,至今已有六百余年的历史,有“南船北马、九省通衢、天下粮仓”等美誉。 淮扬段运河最有名的清江闸就位于此地,此地同时也是淮水与运河交汇处,每当北边的黄河水涨时,河道方面就会立即关闭清江闸。 近几十年由于运河一直没有过大规模疏通,所以淮扬这段的淤塞比较严重。 一些地段甚至需要几十个漕工同时拉拽一条漕船,才能让勉强让这条船通过,效率十分的低下。 这放在平时也没什么要紧,顶多苦了那些漕工。然而对于现在急等着江南钱粮救命的北京而言,那就是要命的了。 新上任的淮扬巡抚路振飞肩上的担子也的确十分沉重,孙传庭大军在河南的惨败使得淮扬直面李自成大顺军压力,因此上任之后路振飞除了要招募兵勇确保淮河一线不失外,还要赶紧组织人力疏通运河,否则他根本没办法去完成皇帝给他的使命。 一层层压力下来,便有了淮扬数万壮劳力齐聚运河的恢弘场面。 ......... 陆四现在还不知道新任淮扬巡抚是哪个,他只知道上了大堤后,他就得当苦力。 盐城县这次一共动员了一万多壮劳力,却是分成了三个片区:县城附近为一区,新兴场为一区,上冈为一区,各区都有带队的县衙人员负责,比如上冈这一区负责的就是钱先生和赵书办。 三个区段也都在清江埔运河南段,彼此相连,据老马说得有三十里长。 府里的意思很简单,什么时候盐城的一万多河工把这三十里长的运河淤积给通了,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回去。 “我的天呐,那要干到什么时候?” “没事,这么多人呢,运河能有多宽?我看呐顶多十天半月咱们就能回去了。” 宋五从前常带队出河工,对工期和工程量心中有个大概估数。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是高兴,尤其是周旺,出来才几天他就想老婆孩子了。 “没意思,连淮安城都不让我们进。” 广远这孩子一听不能进城别提有多失望了,他一路上念念不忘的就是进省城瞧瞧。 淮安是淮扬巡抚衙门所在,说它是省城倒也没什么不妥。严格意义上,南直隶这一边也没有什么省城一说。 “一天到晚就晓得玩,那城里有什么好玩的?你是钱多啊?”陆文亮对儿子一天到晚就想着玩有些不高兴。 “没有钱就不能进城了?难得出来一趟开开眼也是好的啊。”广远嘟囔了一句。 陆文亮刚要说儿子就被陆四拉了下,然后陆四笑着拍了拍广远的肩膀道:“等挑完河老爷带你进城玩一趟。” “哎,好呢,好呢!”广远眉开眼笑。 陆文亮也笑了笑,没再说进城的事,想来他心里也是想让儿子到淮安城见见世面。 县里通知传到各支队伍后,就有山阳县的人过来带路了。 几千人扛着大包小包,拿着各式工具沿着运河边的官道往清江埔而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奇怪的是运河上竟然还有很多船只在通行,这就让陆四疑惑了:通淤不是应该叠坝抽水清理么,那怎么还会有船只通行的? “你以为这运河是咱们家乡的小河啊,说叠坝就叠坝的?这大河清淤靠的是清淤船,就是在船上搭网架子,然后用铁龙爪下去勾...” 宋五的见识渊博让陆四很是佩服,但他说的那些东西陆四还是不太懂,不过他相信古人的智慧不比他差的。 至于什么清淤船,什么铁龙爪,等到了工地上肯定能见到,到时好生瞧瞧是什么原理便是。 就这么着,大约沿着运河边官道走了一个多时辰,众人终于到达了淮安府划分给他们的工地。 远远瞅那运河大堤时,就见南北有若干旗帜插着,堤上还有兵丁不时来回巡逻,远处的一处村子外面还扎有不少军营。 这让不少第一次出河工的乡民感到吃惊和困惑,但陆四却很淡然,丝毫不奇怪。 几万河工聚在一处,官府不派军队在此坐镇,要是运河里挖出独眼人怎么办? 但是,那军营辕门前竖立的一面绣有“金”字的大旗,让陆四的目光为之停留了很长时间。 第十四章 漕运总督 巡抚淮扬 明代有级别的将领,比如参将以上就有资格单独领军并成一旗,除军中惯用的号旗、信幡外,这类将领多另打一标旗。 所谓“标旗”就是表明其身份的军旗。 最普遍的做法就是以将领姓氏为标旗,如此远远一看便知领军之将是何人。 陆四看到的那面绣有“金”字的军旗便是一面标旗,这表明驻守在运河上的兵马隶属于金姓将领。 明末有什么姓金的将领么? 陆四想到一人,这人就是跟着左良玉之子左梦庚降清后,以一己之力替清廷平定江西,后来却没有得到清廷当有的封赏,反而遭到清廷委任的江西巡抚勒索,一气之下和部将王得仁在南昌举旗反正归明,进而又促使已经占领广东、福建的李成栋也跟着归明的金声恒。 除了金声恒外,陆四想不到还有别的出名将领姓金的。 只不过,印象中这个金声恒一直就是左良玉的部将,而左良玉现在应当盘踞在武昌一带观望北方动向,所以没理由跟着左良玉的金声恒跑到千里外的淮安来的。 这不符合历史。 “老爷,你看什么呢?” 广远见老叔一直盯着军营看,以为有什么稀奇事,也跟着翘首看去,可视线里除了不时进出的官兵外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没什么,” 陆四朝侄子笑了笑,见堂哥他们已经上了大堤忙拉着侄子跟了过去。 大堤上到处都是人,乱哄哄的。 包括盐城县衙在内的官府人员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到处都是大呼小叫的声音。 几千上万人搁在一起,如何快速的将人安排到位可是让人十分头疼的事,哪怕之前府县早有预案。 “你们就在这呆着,别乱跑啊,我去找老马。” 宋五让大家伙将东西放下留在原地不动,他则穿过人群去找老马询问他们的住处。 一大帮子人也没地方坐,就蹲在堤上栽种的一排排秃了叶子的杨树底下,两手往袖子里一抄,棉瓜皮帽子头上一戴,尽显农民本色。 河边,停靠着几十艘宋五说的清淤船,这船看着不大,但船舱挺深。陆四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些清淤船勾上来的淤泥挑到远地方,另外就是河边浅水处要河工直接下水清理。 大冬天的下水,那是有的罪受。 陆文亮包袱里带了几双草鞋,就是为了下水干活穿的。能防水的皮靴子,一般人是买不起的。 和河工们老老实实呆在原地不同,有的人就敢乱走。 陆四看到王四那帮人不知什么时候和堤上一队兵丁混熟了,人群里还有那天和宋五说过话的马新贵,一帮人在那有说有笑。 二伯家的陆小华则拿了个装烟叶的袋子给那帮当兵的挨个抓,就跟后世散烟的差不多。 看来,那王四是已经开始为他的赌局提前做准备,打通方方面面关系了。 别说,这也是一种本事。 .......... 远河上,随着船工们统一的节奏桨板整齐的拍打着河面,三条官船缓缓的向着北边前进。 当中的一条官船有三层,船上有不少兵丁,还插着几面大旗,正是那新任漕运总督、巡抚淮扬的路部院座船。 早年间管运河的有漕运总督和漕运总兵官一文一武两个职务,称文武二院。然而总兵的职权却在总督之上,以至双方间的矛盾重重,甚至闹得不可开交,以致朝廷不得不加以干预。 万历二十七年,东林党要人,素有东林智囊之称的李三才出任漕运总督,时总兵王承勋乃是世袭新建伯王守仁的孙子,资历浅,才力懦,李三才到任之后“以气凌驾之”,加上王承勋畏惧如日中天的东林党势力,主动移座其下,以为如此退让就能避了那李三才的锐势,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不想,王承勋的退让却让李三才更加肆意,也助涨了李三才独揽漕运的野心。 上任不到一个月,李三才便上奏朝廷请撤漕运总兵官,时内阁首辅叶向高也是东林党人,加上万历皇帝长年于宫中,所以很快旨意便下来了,王承勋的漕运总兵官被撤。 至此,形成漕运由总督一人节制之局面,也让李三才一跃而为天下最富之巨宦。 据闻,时运河漕船三成为通州李家所有,或所控。 万历三十九年李三才失势之后,这运河才渐渐恢复从前态势,不过那被撤的漕运总兵官却是再也未能复设。 路振飞是继李三才后朝廷委任的第四任漕运总督,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独当一面机会。 早年间在福建任巡按时倒是立过一桩军功,时海贼刘香数勾结荷兰红毛夷入犯,路振飞悬千金以励将士,并遣游击郑芝龙、黄斌卿等大破刘香红毛夷,遂得以京卿录用。 此番奉旨南下淮扬总督漕运,路振飞压力很大,因为他手中无一兵一卒,故离京之时便遣人急信至福建“五虎游击将军”郑芝龙,请其遣兵淮扬相助。 郑芝龙接信后,一念当年与路振飞有同击外寇之谊;二念路已为督抚重臣,若能相助他日必有好处。便遣其弟、水师副总兵郑芝豹带兵3000经海船北上淮扬供路振飞调遣。 有了郑芝豹这3000兵,路振飞遂有底气,但这点兵马于黄淮布防显然还是不够,遂又将目光投至左近,新近又招得武昌左良玉麾下大将金声恒来投。 其实若能引来左良玉助守江淮更好,但路振飞深知以自已之才能、威望断驱使不得左,若真将左良玉引来无疑如瘟神,届时请君容易送君难。 倒是左良玉麾下的将领却是不虑的。 那金声恒因跟着左良玉在河南大败,所部损失很大,而左良玉虽败于李自成,但南逃之时却又收拢无数溃兵,使得麾下兵马复壮至二十余万。 武昌左近也是遭了连年灾火,哪里养得了左部这二十余万兵,因此金声恒部跟着左良玉在武昌也是日子十分不好过。 于是,在路振飞的一再招揽下,金声恒便带部私自脱离左良玉来了淮安,除主力受路振飞所遣于徐、泗一带布防外,其余兵马则担负起运河守卫之职。 这也就是陆四为何在大堤外侧看到金字标旗的原因。 金声恒就在路振飞的座船上,他是昨天从泗州赶来的,本是想问部院为何瞒着自已给北边的刘泽清送信,但一到淮安却被路振飞拉着视察运河清淤工程来了。 眼见一路过来路部院眉头始终不展,金声恒便劝道:“部院不必忧虑,淮扬各处河工皆已按期抵达,职料半月之内河淤当可得清。” 不想,路部院“噢”了一声却侧过脸来看着他,淡淡说了句:“听人说左大帅遣人送了你五千两银子?” 第十五章 我有虎臣 江淮无忧 “世人皆知左帅最重情义,职早年出身于盗,若非左帅知遇,职恐早已横死...然职此来部院处乃为报效朝廷,左帅不曾半分阻拦,遣人送银于职,亦为使职安心于部院处,绝无他意,还请部院明鉴!...若部院有疑职之心,职这就领兵回去。” 金声恒声音略微有些激动,看上去是对部院有疑他之心感到惶恐。然他却没如实相告部院,除了使人送来五千两银子外,左良玉还捎带给他一句话,那便是若淮扬站不住脚仍可回武昌。 “老夫既招虎臣来,便无疑虎臣之心,老夫只是说左帅小气了,如虎臣这般大将之材,区区五千两如何出得了手?再者,老夫这里难道比不过左帅那边?” 路振飞挼须,微微一笑。 “淮扬之富仅次江南,职所部这些年来随左帅东征西讨,从无一天踏实,现能得部院接济在这淮扬之地立足,职与麾下诸将深感部院大恩,绝无二心!” 金声恒这话倒不假,自崇祯五年投左良玉后,十一年间莫说他的部下了,就是他这个朝廷给封的总兵官也是无一日有过安逸,好几回都险些叫那李自成、张献忠给围杀了。 军中钱粮供应,朝廷也是屡屡接济不上,使得左部诸军不得不如流寇一般行事,落得个恶名狼藉。 自脱离左部来了淮扬之地后,金部方才得以喘息,也才算是真正享受到了官军待遇。 只此,便足以让金声恒死心踏地的受路振飞驱使了。 “我有虎臣,江淮之地无忧啊!” 路振飞不疑金声恒会弃了这淮扬富裕之地重新归投左良玉,先前所问不过是权术而矣。 只话音一转,这位路部院却又道:“不过老夫听闻虎臣部下军纪有些堪忧啊。” 闻言,金声恒一凛,忙道:“部院有所不知,职部原先跟着左帅也是吃了太多苦,初到这淮扬太平地,难免放纵了一些。不过部院放心,职已下严令,再敢有违军纪者,定斩不饶,职也将亲至部院处负荆请罪!” 一边的淮安知府吴大千听了这话,终是心头一松。身为淮安百姓的父母官,对于金声恒部下的那些虎狼之兵他还真是害怕的很。 半月内,往他淮安府递的状子多达一百余件,桩桩都是控述金部害民的。 可这些状子他接是接了,却根本没办法帮苦主伸冤,只因现下金部那些虎狼之兵比他这淮安知府还重要。 “虎臣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想必你也知道,从前的事老夫可以不再追咎,但今后老夫绝不希望再听到你的部下祸害百姓!” 贵为漕运总督巡抚淮扬,路振飞身上自有一股威严。 “如今国家多难,内忧外患,闯贼已成气候,据报西安已失,老夫估摸明年开春那闯贼必提兵东犯京师,而京师供应全靠江南,陛下要老夫做这漕运总督,便是将万斤重担压在了老夫肩上... 你们可知老夫每日醒来都是如履薄冰,唯恐一个不慎负了陛下重托,误了我大明近三百载基业啊... ...虎臣切记,非老夫有意敲打于你,只这江淮之地乃重中之重,万不能有失,故你无论如何也要管住你那些部下,真要激出民变来,这淮扬之地恐也难让你立足啊。” 路振飞这番话说的不可谓不语重心长了。 金声恒自也知淮扬之地于他的重要性,忙拱手道:“部院面前,职不敢大言,但只要职在,定为部院效死,为朝廷效死,绝不像某些人般望风而逃,畏贼如虎!” “噢?” 路振飞莞尔一笑,“虎臣此言莫不是指老夫书信北边那位刘总兵?” 金声恒迟疑了一下,索性直言道:“既然部院问了,职也不好瞒着什么,职以为部院此举不妥。” “为何不妥?” “据职了解,那刘泽清部军纪败坏连流寇都不如,且怯战畏战,其人更是贪鄙无知,当年便有过向朝廷谎报大功邀取赏赐劣行... 陛下调他去讨寇,他却假称自已从马上摔下受伤不愿去,到头来还要陛下赐他四十两医药费。实在是搪塞不过去,就带兵到处抢劫,杀良冒功......部院久在京中,难道不知此人不堪?故职实在是糊涂,不知部院为何要书信引他?要照职来说,引他刘泽清来跟引禽兽来有何区别?” 金声恒话中的怨气连吴大千都听得出来,但后者却不加思索上前说道:“金总兵所言甚是,山东刘泽清非善类,其在河南不敌闯贼反纵兵劫掠徐州、海州,残害百姓,这种人,下官也不知部院为何要引他来?” “你们所说的这些,老夫何尝不知道?” 路振飞轻叹一声,苦笑一声,道:“只陛下委我巡抚淮扬,若不能防河,老夫有何面目去见陛下?...刘泽清虽恶,仍是朝廷所委山东总兵,其部兵马军纪再坏也总有数万之众,若老夫能接他入淮,给其钱粮,当能使其部收敛助老夫防河,若不然单靠虎臣一军如何能守住这千里河防?” 说罢,摆了摆手,“此事便就这样定了,再说那刘泽清也尚未回老夫书信,老夫这边想着他来,却不知人家愿不愿意来呢。” “这...” 金声恒见路振飞心意已决,便沉吟不语。 他知路振飞心思,明着是因无力守淮才要那刘泽清部南下以加强防河实力,实则却也有掣肘他金声恒的心思在里面。 这些个文官,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使心思防人! 金声恒自嘲一笑,也怪他部下兵马不过万,若有数万之众这位路部院又岂会“求”那刘泽清。 吴大千更是没有话可说,他是文官可变不出兵来。现在就求菩萨保佑那刘泽清部南来之后能听部院的话,收敛些军纪不使淮扬百姓同那徐、海二州一般枉死吧。 “部院这里若无事,职就先告退了,若有事唤我便可。” 金声恒呆在舱中气闷,便想出去透透气。待他退出后,从福建过来的副总兵郑芝豹便走了进来。 相比金声恒这个路振飞从左良玉那里翘来的防河助力,郑芝豹这个从前受过路振飞指挥的副总兵才算是漕运总督的嫡系。 “防河这件事,眼下需靠着他们,但终究还是要有一支自已的兵马才是,曰文啊,前番叫你着手团练乡民之事,进展如何?” 第十六章 有兵就是爷 没兵屁不是 郑芝豹刚要说话,路振飞示意他坐下说。 “曰文”是郑芝豹的字,其兄郑芝龙字为“曰甲”,另有一小名“一官”。 “回先生话,学生准备先从北边过来的难民之中挑选青壮5000人编成团练,待有小成之后再招募淮扬二府乡民团练,不知先生以为可否?” 和金声恒呼路振飞为“部院”不同,郑芝豹是以“先生”来称呼路振飞的,原因是早年路振飞任福建巡按时曾授业郑芝豹三月,并向朝廷保举其为国子监太学生,故而郑芝豹得以“先生”相称路振飞。 先募北地难民团练,这个思路是郑芝豹和吴大千商量过的。 二人均认为现在就招募淮扬府县青壮团练,可能会引起地方抵触,毕竟淮扬之地一直太平,百姓不闻战火,也不经战乱,陡然加以募勇定生抵触之心。故而不如直接从北边逃过来的难民中先择选数千来练,这样省事得多。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淮扬可用兵马不足,冒然征数万青壮团练,难以控制。就如现在运河上这数万民夫,就得以几千兵马看守,否则必会出乱子。 先练一部,再以此部为基础扩充,才是正途。 路振飞思虑片刻,点了点头,道:“也好,眼下防河为一重,清淤为二重。二者又皆需大量人力,但前者要重于后者,河防在,运河在;运河在,漕运在。二者轻重你们不要颠倒。” 郑芝豹、吴大千都是点头称是。 “练兵的事,曰文要抓紧,章程拿出来后就要马上着手办,千万不要拖延。另外,团练所需钱粮淮安府这边先行筹措,不够之处老夫从扬州调来。” 因为是在运河上的缘故,风有些大,虽说舱中还算严实,又生了暖炉,但路振飞还是觉得有些冷意,便将暖壶取了抱在手中。 吴大千却是有些为难道:“禀部院,今年夏粮早已收取,且亦已解往京师,现若团练乡勇,依部院所定前后要练数万,所需钱粮开支就是天文数字,再加供应金声恒部及其他各路兵防河,清淤数万民夫吃用,仅凭淮扬两府财赋维持实在为难...下官意部院可否向南都奏些钱粮来?” “对啊!” 郑芝豹叫吴大千这么一说,也立时附和道:“江南赋税甲于天下,先生奉旨淮抚巡扬,练勇也好,团练也好,防河也好,都需耗大量钱粮,若南都能够给予支持,先生这里压力能少许多。” “南都?” 路振飞却是摇了摇头:“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只南都兵部史可法这人节秉清刚,心存干济,是当世正直之人..然而此人门户之见深重,当年老夫曾疏劾周延儒卑污奸险,党邪丑正,而那周延儒又和江南东林复社有千丝万缕关系,尔今东林复社之人多位居南都朝堂之上,民间士林更是复社之天下,史可法纵是为国家大计想肯接济于我,也得先同这些人争口舌... 那东林党人啊,持论甚高,然于筹边制寇之策,卒无实着,他们不背后骂我路振飞便算不错,又岂指望他们能与我路振飞同心协力呢...此事,莫提,莫提。” 除去史可法门户之见颇深外,路振飞对他的才能也是质疑的,此人能有今日之声名地位全赖他的老师左光斗,可以说承荫于左。然出仕之后几无一功,以致朝廷叫他戴罪立功。 四年前,史可法因岳父去世离职,丧满后又被廷推为户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接替朱大典总管漕运,巡抚凤阳、淮安、扬州等地。 任上,史可法倒是有所作为,但只是上书弹劾罢免了三个督粮道,增设漕储道一人,使漕务大有整治,但却治标不治本,运河淤积这个关键问题却是始终不能解决,河防也是处处漏风。 故而皇帝才叫他路振飞南下淮扬,叫史可法去南京为本兵。 漕运总督兼巡抚淮扬是实权重臣,南京兵部尚书名位虽尊,但却管不到下面的督抚重臣,所以皇帝此举明显是闲置史可法。 可眼下局面,史可法这个原本是被皇帝派往南京闲置的本兵倒有可能成为左右大明政局的关键人物,万一北京沦陷,这位史本兵恐怕就是大明第一人了。 这一点,让路振飞也有些想不到。 “国事已然至此,他们如何还能有门户之见?” 郑芝豹虽入过北京国子监为太学生,但仍是武人本质,对先生所讲实是不解。 “门户之见,根深蒂固,我朝自万历起便党争不断,今日国事如此多难,与那党争、门户之见有脱不开关系...哼,老夫想呐,只怕是刀剑架上脖颈,这门户之见才能烟消云散...” 说完,路振飞有些疲倦的摆了摆手,“算了,你们也莫想着别处,钱粮之事老夫来想办法,你们只需将这团练和清淤之事做好便行。” 见状,郑芝豹和吴大千忙起身退下。 ......... 甲板上,金声恒负手看着岸边大堤上正在被衙役勒令排成长队的河工队伍,这一幕让他想起早年在乡为农时常出徭役的往事。 一晃都十几年了,金声恒略有感慨,忽的侧身对身后亲卫中的一人道:“忠义,我记得你好像就是这淮安府人吧?” “回将军话,小人是这淮安府盐城县的人。” 那名忠义的亲卫姓赵,是个约摸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左脸有一道从眼眉伸到鼻梁的刀疤,疤痕泛白且宽,如条蜈蚣般,可想当年伤势之重。 “噢,这么说来,这些河工都是你老乡了。” 金声恒抬手指了指岸上正在衙役带领走向工棚的河工队伍。 赵忠义朝岸上看了眼,点头道:“若是盐城县的队伍,那便算我老乡了。” “你跟我几年了?” “小的是崇祯十一年跟的将军,快六年了。” “噢,那也算老人了。” 金声恒哈哈一笑,一拍赵忠义的左臂:“跟老子六年都能活下来,你小子也算走运。” “都是托将军的福份,要不然小的不知在哪埋着呢。” 赵忠义这人倒也会说话,其原先在乡时是个无赖子,因伤了人怕官府拿他便往北地逃了。 一开始沿途乞讨,等发现北方已经大乱,乞丐连饭都要不到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投了当时还是千总的金声恒部。 几年下来,凭着精明和骨子里的狠劲,赵忠义不但活了下来还成了金声恒的亲兵,也算是他的福气了。 名字忠义也是金声恒给起的,原先叫赵三喜,家乡那边又叫他赵二混子。 “这世道,能有地方埋着也不错啊,将来我要是死了,都不知道有没有人替我收尸呢。” 金声恒心有所动,有些默然。早年与他一同为盗又一同投身左帅的几个好兄弟,如今就剩他一人了。 金的部下,也是统领运河监军的吴高见状忙用眼神示意赵忠义到一边去,尔后上前压低声音道:“将军以为这些河工可用否?” 金声恒随口道:“都是青壮,稍加训练,虽不当精兵,也能壮壮声势。”说完,奇怪的看了吴高一眼。 吴高瞥了眼刚从舱内出来的郑芝豹和吴大千,低声道:“路部院真要引那刘泽清过来?” “此事怕是要成真了。” 金声恒搓了搓了手,无意识的转动起手指来。 吴高“哼”了一声:“路部院糊涂,他是引狼入室!” “这件事我们无法阻止,你交待下去,叫大家伙都机灵些,刘泽清的兵比我们多,得防着这老小子对我们下毒手。”金声恒这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吴高却道:“将军,天天防人不如自己有人,照我说等清淤结束,不如将这几万河工裹了带去泗州,到时候咱们也有几万人,难道还怕了他刘泽清不成?” “嗯?” 金声恒心中大动,但却有些犹豫,“这些河工是淮扬征发来的,我们若裹了去,路部院那里不好交待...刚才路部院还责我军纪的事,我等寄人篱下,总要收敛些才好。” 吴高却是“嘿嘿”一笑:“将军也糊涂了不成,路部院连刘泽清那头饿狼都能接了,难道还会因为这几万河工跟咱们翻脸不成?...末将说句难听的,如今这世道有兵就是爷,没兵屁都不是!” “好!” 金声恒虽感恩路振飞收容,但本性可不是什么善茬,凶光一闪,闷声道:“这件事你看着办,清淤结束前不要露了口风,郑芝豹也在防着我们。” ......... 作者注:明代黄河入海非山东,而在苏北。 第十七章 河工苦 猪头肉 “一二三,拉!” 伴随着数十人的号子声,一大网兜的淤泥被从水中拽出,然后“哗”的一下倒入船舱。 黑乎乎的淤泥溅了船上几乎所有人一身,可除了溅在脸上挡住视线的会拿袖子抹一把外,其它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整个清江埔南段三十里长的运河上,大致集结了七百多艘清淤船,这些船都是淮安府内河漕船厂造出来的,平日里船烂在那里没人管,这会却是不管好坏全拉了过来。 几百条清淤船一字沿着运河两岸排开,上千队挑着竹筐的河工在岸上不断来回,再加上河工们时不时的呐喊声,从高空看去,运河两岸如同一处硕大的工地,无比壮观。 河中央驶过的漕船和一些商船上的人对这一幕也是好奇,一个个站在船头看,就好像后世村民对修路队的围观般。 陆四也在挑淤泥的队伍当中,算上初到的那半天,这已经是他的第七天河工生涯了。 大伯陆有才给的那颗一钱重的银豆子发挥了很大作用,在排班干活时,宋五这个负责人没让陆家三个人下河挖泥,而是安排他们到清淤船上挑泥。 这个活虽然也苦,但起码不用下河挨冻。 这些天淮安一带的气温是越来越低,前天还飘了小雪。河里也都上了冻,先一天刚叫船破开,第二天早上铁定又结上,给清淤工作带了很大麻烦。 每天放工前,清淤船上的河工都得将舱里的淤泥清干净,要不然第二天冻得拿铁锹都铲不动。 如此恶劣天气,人还要下水干活,那罪要受多大可想而知。 上头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吩咐下来各片区半个时辰就得换人下河,谁的片区要是冻死人了府里唯管事的问责。 从这个角度来看,淮安府包括上头的淮扬巡抚衙门对河工们的生命还是看得蛮重。 可即便如此,那刺骨冰水已让不少下河的河工生了冻疮。 也没药治,大家伙就这么挺着,顶多晚上睡觉前拿热毛巾敷敷,不管是痒还是疼,都得忍着。 一些冻疮严重的隔天再次下水时,整个人能激的一哆嗦。 说实在的,陆四真的挺佩服这个时代的人,不仅吃苦耐劳,温顺听话,干起活来还厉害。 他真想不通大哥文亮他们是哪来的力气,可以从早上一直挑到中午连气都不带喘的。 尤其是那蒋魁,两担足有上百斤的淤泥挑在肩上跟玩似的,路上还能跟人边走边聊。 陆四呢,能咬牙硬撑着就算不错了,一开口就提不上劲。 最初那两天,真是怎么干都吃不消,大哥文亮心疼这个弟弟,偷偷给了船上挖泥的几人十几个铜子,如此那些人就给陆四竹筐中每次少铲两下,将百十来斤重变成七八十斤,这样才叫陆四硬是挺了下来。 后面,倒也适应了,就是两侧肩上的皮都叫磨破了,只能拿布垫着,不然疼得很。 宋五下午的时候跟蒋魁打趣,说他要能同时挑两个担子跑一个来回,晚上就弄点猪头肉给他。 一个担子一百来斤,两个担子就是两百来斤,这个重量上肩还得跑着来回,陆四自认打死他也做不到。 可蒋魁做到了! 望着这家伙挑着两百来斤淤泥轻松跑个来回,陆四当时眼都直了,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时也下意识的想到,也许人类的进步注定人类的体能会下降吧。 ......... 宋五没有食言,晚上还真给蒋魁弄了三两多猪头肉来。不过也不是他花钱买的,而是打王四棚里弄来的。 也就是刚到的那天王四的赌局没有弄起来,接下来的几天夜夜都开着。 听说不仅是好赌的河工去赌,连巡堤的士兵也有过去赌的。 动静不小,然而却没有人来管过,可见上上下下的关系王四他们都已经打点到位了。 陆小华子一直跟着王四他们鬼混,也没来找过陆四他们。倒是陆文亮时不时的念叨小华子,陆四这边却是想都不想。 河工们住的是山阳县统一在运河边搭建的木棚,十分简陋,四下用木板一钉,上面盖草,里面什么都没有,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干稻草。河工们把自已带来的草席往上一铺,被褥打开一帮人就能并排睡了。 因为上面要赶工期,每天放工的时候都差不多酉时左右,大概后世六七点钟,那会太阳早就下山了,天色也早就黑了。 陆四现在每天最盼听到的声音就是敲锣放工声。 铜锣声一响,那就跟小时候听到放学铃声似的,整个人立时从紧绷的状态一下放松开,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霎那间得到很大的满足。 陆文亮有个特权,就是每天能比别人提前半个时辰放工,原因是他要回去给大伙煮饭。 淮安府这边给河工们备的粮食陆续发下来了,宋五将属于他们的一份领了就放在棚里。 除了大米外,还有白菜和青菜,另外就是一个棚给一壶油。除此之外还给发一口铁锅和一个木桶,铁锅是方便河工们煮饭烧汤用的,木桶则是给河工们洗脚用的。 铁锅和木桶上面都有商家印记,想来是官府指点供货的商家。 别看这些东西不值钱,但经不住量大,一个河道工程上上下下不知道要分多少银子。 一个棚住十几个人,一壶油省着点用,倒也能撑到最后。 给发油最大的原因就是河工们干的都是重生活,没肉吃就罢了,但一定要有油水。 否则,用不了几天,河工们连大解都拉不出来,何提干活呢。 ......... 陆四他们回来的时候,陆文亮已经把饭煮好,锅里的菜汤也快沸了。 “爷,饿了。” 广远这孩子可是一点也没了刚开始来的新鲜劲,把工具往地上一搁就一屁股坐在了他爹烧火的小木头墩上,两只手往锅下面的火堆一凑,别提多暖和了。 几天的泥工生活干下来,这孩子也算是真正知道什么是苦了。 “马上就好了,你先坐着。” 陆文亮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帮大家伙把工具放好。他这人闲不住,大伙吃完饭后也是他张罗着把碗筷拿去洗。 陆四猜测可能这和宋五安排他们陆家三人不下水有关,文亮哥多半是心中过意不去,怕旁人说话。 因为干的都是泥工脏活,大家伙身上没一处干净的,因此没人这个时候进棚子,都在外面坐着一边闲聊一边等吃饭。 陆四坐在地上把脚上的草鞋脱了下来,几天活干下来,这双草鞋的底板都快磨通了,前面也叫顶破了。 而且草鞋穿在脚上不舒服,特别的磨脚,要不是脚上有双袜子垫着,陆四肯定自己这双脚一定会磨破。 见堂弟手中的草鞋已经不行了,陆文亮就让他扔了,等明儿重新再给他拿一双。 陆文亮带来的几双草鞋都是他爹编的,老人家手艺是绝对没话说的,但草鞋再好也是草编的,实在是经不住这一天天的来回。 陆四“嗯”了一声随手将草鞋塞在火堆中,又顺手把袜子脱下来烤干。 虽然没有下水,但挑的是淤泥,莫说袜子了,就是裤子也早是湿的了。 干活的时候不觉得如何,停下来风一吹,那真是贴着身子的凉。 见汤锅沸了,陆文亮忙叫大家伙拿碗来装饭盛汤。 汤虽然放了盐有点咸,但肯定不能就这么下饭,好在大家伙都带有咸菜,一帮人就或蹲或坐在棚子里吃起饭来。 吃到一半的时候,宋五过来了,把用纸袋包着的三两多猪头肉递给蒋魁,挤挤眼道:“怎么样,我宋五说话算数啊?” “不丑不丑,五爷说话比皇上还有用呢。” 蒋魁那个高兴劲儿,自出河工以来他也是半点荤腥没吃过的。 第十八章 一把菜刀 “嚼舌头根子呢,我要说话比皇上还有用,现在就叫你们家去了...” 宋五哈哈笑了起来,“不过我们这淮扬猪头肉,皇上他都吃不到呢!” 众人跟着笑了起来,陆四觉得这话没毛病。 他敢打包票,崇祯爷没吃过猪头肉。 “行了,猪头肉弄给你了,你也别嫌少,老马叫我去陪县衙的人喝酒...你们吃完了就睡觉吧,这一天活干下来苦死了呢。” 宋五走时还朝边上的陆四点了点头,想必这个小绝怂瞎起名字给他的印象很深刻。 “五爷慢走,多喝点啊!”陆文亮端着碗起身目送宋五离去,骨子里透着老实。 “嘿,怕有三四两呢嘛!” 蒋魁掂了掂纸袋中的猪头肉,打开闻了闻竟是没有吃独食,而是朝众人叫了声:“人人有份,大家一人弄一块尝尝。” “蒋大敞亮!” 平日和蒋魁要好的夏大军第一个过来夹了块肥肉往嘴里那么一丢,然后大口嚼了嚼,再往肚中那么一咽,舌头那么一咂叭,好吃死了的样子。 “不丑不丑,真杀馋,过两天我也去买点吃吃,辣妈妈的,馋死了。” 夏大军说着又回到原地蹲着继续吃他的青菜汤泡饭。其他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有人喉咙不由自主的咽了下,比如陆四和广远这对叔侄俩,可没人过来跟夏大军一样夹肉吃,因为他们都不好意思。 “怎么?都是家里人有什么难为情的?大不了下次你们哪个有肉的时候也把块我尝尝,来啊,快些,外头冷呢。” 蒋魁说完见大家伙还是没动,索性直接起来到他们面前一人给他们夹了一块。 “小四子弄块猪拱拱吃吃,” 蒋魁夹给陆四的是猪嘴唇上的一块肉,特别嫩,再加卤水煮过,吃进嘴里那是又香又好吃。 “那五爷我就不好意思了,谢谢了啊!” 陆四由衷感谢蒋魁,将那猪拱拱迫不及待塞进嘴里,一口嚼下去跟刚才夏大军一样咽进肚中。 淮扬猪头肉,真是人间最下饭的美味啊。 蒋魁又给陆文亮父子一人夹了一块,袋里还剩三块自个便就着饭吃了。 吃完,陆文亮叫广远帮大家把碗筷洗了,他则是去拎了一桶水来倒进锅中烧起热水来。 外面冷,大家伙进了棚子,身上的脏衣服脱了直接扔在门口边的地上。 虽说棚子里简陋得很,但十多人往里面一挤,没一会倒也不觉着怎么冷了。 没过多久,陆文亮那边就烧好热水,陆四提了木桶舀了拎进棚里。 就一个洗脚的木桶,肯定得轮流来。 夏大军、周旺他们几个下河挖泥的先洗,几个人脚往热水里一泡,先是一个个烫得嘴直歪,然后就是一个个的叫舒服。 等这几人洗完,陆四又去换了桶水来,没一会众人就陆续洗完脚。 陆四这边拿毛巾刚把脚擦干净,就见周旺把自已从家里带来的另一套干净衣服换上了。 “周二,你又去玩了?”夏大军坐在被窝里看着周旺。 蒋魁闷声道:“有什么好赌的,赢了是欢喜,输得了呢?不赌就是赢。” “晓得呢,我不赌,就是去看看,反正也睡不着。”周旺吱唔两声穿上鞋子走出了木棚。 陆文亮本想叫住他的,但他又不是周旺的长辈不好说人家。 陆四暗暗摇头,这个周二哥不知道哪来的赌瘾,打王四他们赌局开起来的第一天就过去赌了。天天如此,不到深更半夜不回来,也不知这家伙是输还是赢。 等周旺出去后,蒋魁突然道:“周二怕是输的不轻呢。” “怎么了?” 说话的是家住周旺家对面的甘秉良,年纪和陆四相差不大,不过胆子特别的小,人唤“二毛”。 陆四印象中他和广远十几岁时就打过这甘二毛,原因是广远说要娶人家姐姐做婆娘,二毛就说广远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把个广远气的喊上老爷一块揍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甘二毛那个比他大两岁的姐姐竟然始终没有嫁人,成了四里八乡有名的老姑娘,挺稀罕的。 蒋魁抖了抖被子上的灰尘,说了句:“昨天周旺跟我借钱的,我估计他怕是输不少了。” 一边已经进了被窝的夏大军“啊”了一声:“他也跟我借过的。” “没命,这家伙怕真是输大发了,今天下午他跟我又借了30文。” “前天也跟我借的,不过我没借他。” “......” 众人七嘴八舌,那周旺竟然跟七八个人都借过钱。不用问,这小子肯定输惨了。 “都输这么多了,跟他借跟你借的还去赌,他脑子坏得了!”陆文亮有点恨铁不成钢,他是看着周旺长大的。 蒋魁道:“行了,大家不要说了,就当不晓得,反正你们也不要再借钱给他...他婆娘要知道他输这么多钱,不跟他吵才怪。” 甘二毛“嗯哪”一声:“晓得呢,回去在他婆娘面前半个字都不能提。” “算了吧,反正也不多,他能还就还,不能还就当我也去玩两把输的了。” 夏大军这人倒也洒脱,既然钱借出去了,周旺也输惨了,那再想着这钱几时能还也没意思。 乡里乡亲,又是一个村从小玩大的,为了点钱闹翻脸也没意思。只盼他周旺能收手吧,要不然窟窿越来越大,补都补不住。 众人也是纷纷唏嘘,对周旺既是同情也不同情,一个个都不知道周旺这个老实人怎么就好上赌钱的。 这人,沾嫖可以,沾上赌那败起家来可狠着咧。 说了一会,众人便陆陆续续睡下了。一天的泥工生活干下来,一个个都累的好像骨头散架似的,哪还有什么精力闲聊。 很快,随着夏大军的第一个呼噜响起,木棚里的呼噜声就开始起伏不定,时而雷鸣,时而号角,时而低沉,好不热闹的很。 陆四叫这帮人的呼噜声搞得脑壳大,加上来淮安都七天了却成天窝在这运河当苦力,前路一片迷茫,自然一时半会也睡不着。 想出去走走,天寒地冻的实在是受不了,便躺在那胡思乱想着。 一会竟是想李自成这会在想什么,一会想崇祯这会又在想什么,一会想多尔衮是不是真的偷了他嫂子...总之,乱七八糟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四迷迷糊糊的终于困意上头,却隐约听见有人推门进来。 陆四一凛,旋即想到可能是周旺回来睡觉,但没听到对方脱衣的动静。 棚子里,除了众人呼噜声外,竟是没有别的声音。 陆四很困,他想合上眼睡觉,管周旺在干嘛。但是,总觉得不对劲,所以还是强撑着悄悄抬头看了过去。 黑乎乎的也看不清,地上有个人一动不动的坐着,似乎就是周旺。 这就让陆四有些疑惑了,不明白周旺不睡觉坐地上干什么? 想了想,他还是准备叫一声周旺,这时外面却有个刻意压低的声音传了进来:“周旺,你出来一下,王四爷要和你说几句话。” 声音很熟悉,是陆小华子! 呆坐在地上的周旺听了陆小华子的声音,身子明显动了一下,却没吱声。 等了片刻,见里面没动静,外面的陆小华子声音又传了进来:“四爷说你不出来的话,他就进去了。” 闻言,周旺有些惊恐,扭头看了眼身后酣睡的众人,一脸不情愿的走了出去。 就在周旺刚把门带上的时候,陆四听到了一声痛苦的闷哼,似乎周旺胸口或肚子被人踢了。 “走,去那边说话!” 陆四听到了王四的声音,与上次在渡船上听到的不同,这次王四声音明显带着凶狠。 陆四眉头皱了皱,他不知道周旺是怎么得罪了王四,但这人和他是邻居,平日两家关系也好,尤其是自已身体的原主人特别喜欢周旺的儿子大宝,加上周二嫂人也不错,所以陆四迟疑再三还是从床上轻轻爬起,摸到门口捡起地上一件也不知道是谁的衣服穿在了身上。 他要跟着去看看,他怕周旺出事。 但不知为何,在要拉门的那瞬间,陆四却鬼使神差的将和米袋放在一起的菜刀拿在了手上。 刀,是他从家中带来的那把。 第十九章 刀,是什么样的刀 深夜的运河两岸格外的冷,怕是撒尿都能结冰那种。 出了木棚的陆四本能的将脖子往棉袄里边缩了缩,然后哈了口气四下看去。 运河上起了雾,雾气还很大。 唯一的亮源是守堤官军每隔半里设的火堆,这让陆四的视线受到限制,好在王四他们没走多远,依稀能听到动静,便将菜刀揣在背后裤腰带中,悄悄的跟了过去。 周旺被王四等人带到了一里多外堆积淤泥的一处鱼塘边,鱼塘早就被放干了水,里面现在堆满淤泥。 每天都有人过来将这些淤泥运到乡下发售,因为这东西很肥田,比农家肥还好。 当然,这些淤泥也无一例外的被大户垄断了。 因不知周旺到底为何事叫王四带到这边来,陆四也不好露面,就蹑手蹑脚到淤堆边一棵杨树后躲着,想听听究竟是什么回事。 王四那边好像是四个人,其中一个是陆小华,其余两个因背对着陆四这边,陆四不知道是谁,猜测可能是王四棚里的打手。 “四...四爷,你放心,钱我,我肯定会还的!” 深更半夜被人带到这里,刚才还挨了王四一脚,加上王四在上冈的凶名,周旺不恐惧是不可能的。 人已在发抖。 “还?” 王四笑了起来,“周二,你在我这里前前后后借了有十几两了吧?” “嗯。” 周旺脑袋耷拉着,心中已经后悔万分,恨不得拿刀剁了自已的手。 陆四这边听了也是吃惊,十几两是什么概念? 盐城县最好的水田不过才卖二两多一点一亩! 十几两相当于把周旺家几亩地全卖了,再搭上他家的房子都不够还的,说是倾家荡产一点也不为过。 这周旺,真是疯得了! “周二,大家都是乡里乡亲,不是我王四不好说话,只是你欠的实在有些多,再说你家什么条件大家心里都有数,所以我呐也不问你别的,就问这钱你打算什么时候还,又怎么个还法?” 王四说完摸出烟袋,陆小华子见了忙拿火折子帮他点上,然后拿脚轻轻点了点周旺,低声道:“四爷是通情达理的人,你有什么想法就说说。” 周旺“吱唔”道:“钱...我肯定还,但现在真没有...等开完春我打算去海子里给人烧灶...反正四爷放心,这个钱我是肯定还的!就是可能要拖拖。” 说完,他抬头有些期待的看着王四,换来的却是王四拿烟袋狠狠打了他下,“呸”了一声:“你活见鬼呢!还海子里烧灶?你他娘的烧一年灶才几个钱啊?欠我十几两再加利息,把你烧成骨头你也还不上!” 周旺可能是眉眼那边被烟袋打到,疼得捂着自已的左眼却是一声也不敢吭。 “四爷,不打他撒,他老实人一个,让他再想想办法嘛。”陆小华子毕竟和周旺一个村,这会要不帮他说两句过不去。 “他能有个屁的办法!” 王四却是根本不理会陆小华子,随手将陆小华子推到一边,上前对着周旺又是一脚,结果把人踹在淤泥堆上。 “办法我替你想了,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什...什么办法?” 周旺明明个子比王四还高,可被对方拿脚顶着自已胸口愣是不敢动半分。 “别说我王四不帮你,和你说明了,你欠这么多钱肯定还不上,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把婆娘叫我带出去做一年工怎么样?” 王四竟是带着微笑说的这话。 “这不行!” 周旺则是惊恐万分,王四嘴里说的做一年工是什么意思,他能不知道! 陆四也是眉头皱起,这王四也真是丧尽天良的很,带人家老婆出去跟逼良为娼有什么区别? “好四爷,我求求你了,钱我肯定还,你通融通融...你那个法子肯定不行...” 周旺挣扎了,却不是反抗,而是“扑通”一声跪在了王四面前直磕头。 站在一边的陆小华子也是愣住,他可不知道王四竟然是想要周旺婆娘出去卖,心里很是纠结。 这时,王四带来的两人中突然有人说了句:“我说四哥,你也够缺德的,这把人逼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竟是那天和宋五闲扯的马新贵。 王四扭头望了眼马新贵,哼了一声道:“看不下去可以,钱你不要分。” 一听这话,马新贵忙咧嘴笑道:“瞎说,我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那就不要说话,” 王四扭过头看向给他磕头的周旺,“你就是把头磕破了也没用,要么现在还钱,要么就让婆娘跟我出去。” 语气根本不容商量。 “不能,不能...肯定不能...”周旺又急又害怕,眼泪都下来了。 “跟你好商量你不睬,非要我打你一顿才肯是吧!”王四直接威胁。 周旺滞了下,随后咬牙道:“四爷,我求求你,这件事真不行,欠你们的钱我回去卖地给你们行不行!” “不行!” 王四手反给了周旺一个嘴巴子,狠狠道:“我就要你婆娘跟我出去!” 然后朝后面叫了声:“仇五,教训教训他!” “嗯哪!” 被唤作仇五的打手二话不说上前就朝周旺身上踢去,周旺疼得抱住脑袋蜷在地上痛苦的叫了一声。 王四听了却骂道:“你再敢喊一声,今天就把你打死!” “唔...” 周旺不敢喊,他知道王四这帮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仇二也是个下得了辣手的,拿脚不停的在周旺身上踹,似乎要打到对方求饶同意王四的要求才会住手。 陆小华看不下去了,本着同村人的念头想上前替周旺求个情,可王四却瞪了他一眼,无奈只好闭嘴。 马新贵一脸无所谓的看着,其实如周旺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一开始这不行那不行的,最后一打通通都行。 “住手,你们要把人打死吗!” 陆四没办法不出去,照这般打法周旺不死也得受重伤。 “小四子?” 看到堂弟陆四出现在这里,陆小华子愣住。 “你们认识?” 王四转身看了眼陆四,对陆小华子道:“叫你家兄弟不要管闲事,这里没他什么事,回去睡他的觉。” “好,” 陆小华应了声上前想要把堂弟拦住,他知道堂弟跟周旺家关系近,怕堂弟无端卷进来。 却没想到堂弟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走到周旺那边,蹲下身去将蜷在地上的周旺扶了坐起。 仇五下手太重,周旺脑袋都被打破了,流出来的血在他脸上结了一道长长的冰霜。 至于身上的伤势一时看不出,反正不轻,因为周旺已经疼的说不出话来。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但你们逼人卖婆娘就未免说不过去了吧?” 陆四缓缓起身,看着那传说中上冈一霸的王四。 王四还没说话,仇五先开口了,阴侧侧的盯着陆四干笑一声:“你晓得我们是谁啊?” “不晓得。” 陆四摇了摇头,这种人晓得不晓得都没意义,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是死人。 用不了几个月,北边过来的刘泽清、高杰两支兵马就会跟蝗虫过境似的席卷淮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随后跟进的清军则是一锤定音,将数百万人口的大府淮安瞬间变成只有三十余万人的小府,直到伪康熙末年才恢复过来。 不管是在明军眼里,还是清军眼里,淮安府的百姓都是蝼蚁。如王四这般只会欺负百姓的油混,在那当兵的眼中也不过是一刀的事。 越是有钱,越倒霉。 “不晓得你出什么头!” 陆四很淡然面对他眼中的死人,可对方却在他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一拳就打在了他脸上,当时就觉眼角火辣辣的疼,还有那么一阵晕乎。 “仇五,你什么意思,他是我兄弟!” 陆小华子虽然跟陆家人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总是陆家的人,见仇五竟当他面打自已的堂弟,顿时也火了,上前就要将仇五推到一边。 可没等他动就听后面有人愤怒的骂了一声:“狗杂种,你眼瞎了敢打我老爷!” 在陆小华和一边的马新贵错愕之际,一个人影从他们面前跃过直奔仇五而去,然后他们就看到一根扁担笔直的砸在了仇五额头之上。 “咚”的一声,声音很大,扁担也是“叭”的一下断成两截。 “狗杂种...” 仇五有些难以置信,他瞪大双眼死死盯着拿扁担砸他的人,然后晃了一晃,“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这一幕把陆小华和马新贵他们都给吓住了。 陆广远自已也呆住了,手一抖半截扁担脱落在地,心跳得好像要蹦出来似的,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他似乎把人打死了! 这人怎么这么不经打的? 广远脸色煞白,一动不动,看起来也是魂飞魄散的样子。 “小杂种,你敢杀人!快,快报官!”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王四,惊骇之余这个老油混想到的竟是报官! 可没等他去报官,一个人影突然闪到他的身侧,然后就觉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的左肩和脖子连结处。 定睛一看,是一把菜刀。 刀把子上还粘着根小拇指长的菜叶。 第二十章 我们是一伙的 陆四杀人了,他没有选择。 他不可能让广远叫官府捉去。 但他从来没有杀过人,所以菜刀在颤动,这让被砍的王四感受到了疼痛,同时也是无法相信自已的眼睛,如同刚才亲眼目睹仇五被一个愣头青拿扁担砸死般。 这小子敢砍我? 这世上还有人敢杀我! 这些小崽子下手可真狠啊... 出于本能,王四抬起右手想要将脖子上的菜刀拔出,但对面那个同样愣头青的年轻人却颤悠悠的用另一只手阻止了他的动作,然后将砍在他脖子上的菜刀用力的向内压了压,顺着手劲向下带了带。 菜刀虽磨的锋利,但实际仍是很钝,如同剁那带粗皮的肉,有的时候必须用刀刃来回拉一下才行。 “呃...” 脖间的巨痛让王四痛苦的发出低沉声,他半张着嘴巴,呆呆的望着陆四,有气无力喃喃道:“你...敢杀我...你知道,知道我是谁吗...” 大约四五个呼吸后,陆四咽了咽喉咙,回答了王四的问题。 “你以为你是谁?” 紧接着,可能是肾上腺素的作用,也可能是出于要做就做得彻底的念头,第一次杀人的陆四抬脚踹向王四。 “阎王也是官,你到他那报吧...对了,记住,杀人者,陆文宗!” 伴随着王四的身子向后倾倒,菜刀从他脖子中间脱出,尔后一道血箭“噗嗤”一声喷了边上震惊与一脸懵逼的马新贵一脸。 腥腥的,热乎乎的,然后是冰凉。 这天气,实在是冻得太快。 王四被破开的脖子皮肉绽放,有热气外冒的同时又结了无数血凌子、血团子,模样实在是太恐怖,以至陆四胃中有些翻江倒胃,但他忍住了。 他知道自已不能吐出来,他还有事要做——还有一个人! ....... 爱吃猪油渣子,长相酷似后世演员王大治的马新贵看到刚刚杀了王四的小子突然转身对着他,手中的菜刀还挂着一条长长的血凌子。 他意识到不妙! 果然,陆四动了,动的同时朝边上傻看着的堂哥和侄子喝了一声:“杀了这姓马的,今天这事不能有活口!” “啊?!” 陆小华一个激灵,身为兄长的他有些迟疑,但也就是三四秒的时间,他纵身跃到马新贵身边将对方狠狠扑倒在地,一只手按着对方的一条胳膊,另一只手去捂对方的嘴,同时右腿膝盖死死的抵在对方的大腿上。 沉浸在自已杀人恐惧中的广远也被老叔的喝声惊醒,扭头看到华大爷已经将人扑到,迅速反应过来提着手中的半截扁担冲上去就要打那姓马的脑袋。 老爷说的对,今天这事不能让人知道! 只要没人知道,他就没有杀过人! “唔唔...” 马新贵死命的反抗着陆小华,嘴巴被捂的他脸胀得通红,叫陆小华压得也是气都快喘不上来。 等看到杀人的两个陆家人一个拿扁担,一个拿菜刀朝自已过来后,人吓得魂都快离身了。 陆家这几个崽子怎么这么毒的! 马新贵想不明白,也急了,不停的挣扎,右手几次脱出拼命捶打陆小华的脑袋,打不动就揪陆小华的头发,可陆小华这会也是发了狠,哪怕头皮被马新贵拽下一片都不肯松手。 小四子说的对,今天这事不能有活口! 他陆小华虽不是陆家的根,但也是陆家把他养大的! ....... 陆四紧张的向四周看了眼,他也很慌,好在四下里除了远处堤上的火堆,没有任何动静。 马新贵是跑不掉了,他不是杀人狂,但却不能不杀马新贵,哪怕对方是里长老马的侄子。 两条人命注定这个马新贵要被灭口,否则他陆家叔侄俩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谁让现在的淮安府还没有大乱呢,那官府可还是正常运转的。 陆家三人杀人同时,坐在地上喘息的周旺一点反应也没有,可能事情发生得太快,他的大脑还在死机中。 “广远,快动手!” 马新贵的拼死反抗让陆小华红了眼,然而就在广远手中的扁担要砸下去时,那马新贵终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掰开了陆小华的手,顾不得吸口气就惊慌叫了声:“别杀我,我们是一伙的!” “一伙的?” 单纯的广远听了这话,生生的刹住了要落下的扁担,狐疑的望着瓜皮帽子掉到一边,头发上满是淤泥的马新贵。 什么一伙的? 陆小华也是一愣,就这么个愣神叫马新贵逮住了机会,猛的张嘴在陆小华手上一咬,疼得陆小华一下甩开了马新贵。 等意识到不好时,马新贵已经地上连滚三个跟头,脱离了他的控制。 然而让人惊讶的是,这个马新贵却没有就此往大堤跑,也没有喊人救命,反而一边呼呼的喘着气,一边对面前的陆家三人道:“我说哥几个别怕,王四死了活该,他棚里的钱我们几个分了!” 陆四却是置若罔闻,沉着脸往前走了一步,可他一动,那马新贵也发狠的朝远处的军营一指:“你再动一步,我就喊了!” 这话让陆四真的停了下来,他没把握能在制伏马新贵的同时堵住他的嘴巴。 深更半夜的要是嚎一嗓子,半个运河都能听得见。 见陆四没再过来,马新贵松了口气,道:“我说的是真话,这王四我早就想弄死他了,所以我不仅不会告发你们,还会跟你们一块分王四的钱。” “有多少钱?” 陆小华下意识问道,然后就知道不妥。 “这几天他棚里赚了不少,少说也有一百多两。” 马新贵说话的同时仍是保持着高度戒备,尤其提防着手中拿菜刀的陆四。 “这些钱我们几个人分了,今天的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如何?” 说完,马新贵又朝仍跟个痴子似的周旺一指,“他的债也不用还了。” 陆小华听的很是动心,一百多两啊,他替王四打下手混饭吃,一年顶多从王四手里得个三四两,就这还得跟个孙子似的巴结王四。现在却能分到二三十两,王四又死了,回上冈后他自已都能开棚了。 “老爷?” 广远这孩子没啥想法,老爷说啥他就干啥。 “你以为这样说我就能放过你,两条人命,你叫我拿什么信你?” 陆四不相信马新贵,他不会给自已留下任何祸患。 “小子,现在你杀不了我!...就算你能把我杀了,这里三具尸体,你以为官府会查不出来!别忘了,你们棚子里有人知道王四找过周旺,那些府里县里的捕快再蠢也会查出是你们干的!到时候你们以为你们能跑得了?” 马新贵笃定他死不了,他知道对方也害怕他大喊救命,更重要的是他们没办法把屁股擦干净。 广远“啊”了一声:“对,老爷,我爹和蒋大爷他们知道我来找你。” “你真不会告发我们?” 陆小华本来就没杀人,再被马新贵这么一说,自然就更不想沾上人命了。 “我马新贵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的?小华子,现在王四死了,仇五也死了,以后你要自已干,我马新贵撑你,别的地方不敢说,上冈这一片你就是数得上号的人物!” 马新贵这家伙倒是懂得分化,几句话一说,再给陆小华描绘出个好前景来,还真让陆小华大为心动。 陆四见状眉头不由皱了起来,他在考虑马新贵所言值不值得信。 毕竟事关他和广远的性命,疏忽不得。 正思索着时,身后的周旺突然“啊啊”两声,陆四一惊,回头看去,也是吓了一跳——那个被广远用扁担砸死的仇五竟然又站了起来! 诈尸?! 陆小华他们也吃了一惊,愣愣的望着正在揉脑袋的仇五,很快意识到这家伙不是诈尸,而是没死! “妈的,小狗崽子敢拿扁担砸老子,老子弄不死你!” 仇五真没死,他是被打晕过去,现在则是被冻醒了的。只不过,他的前额明显凹进去一截,看上去就好像少了一块头骨似的。 不过很快仇五也愣住了,他看到了地上的王四尸体。 “四哥?” 还有些昏沉沉的仇五没搞清楚状况时,耳畔就听有人说了句:“快弄死他!” 动手的竟是马新贵,他从广远手中一把抢过扁担飞步上前,就照着傻愣着的仇五的脑袋重重一下。 这一下,把仇五砸得是眼冒金星,本来就没平衡好的身子一下又倒在了地上。 可这人脑袋真是结实,竟然还是没死,反是张大嘴巴吃惊的问马新贵:“你打我做什么?” “我...” 马新贵看了眼手中的扁担,“叭”的一下对着仇五的脸就来了一下。 仇五就跟断头的蛇一般身子一下蜷了起来,疼得喊了一声,陆四一慌忙要上前用菜刀结果这家伙。 周旺却扑了上来,一手死命的勒着仇五的脖子,任凭仇五怎么踢打双脚也不松手。 直到仇五的舌头伸得老长,眼珠子都要爆出来,整个人也不再动弹时,周旺才缓缓的松开了右臂,然后一下又瘫软在地。 脸上竟满是泪水。 马新贵看了眼周旺,拿扁担捅了捅仇五的脸,又不放心蹲下去探了对方的鼻息,方才出了口气,抬头对陆四三人道:“哥几个,这下我们是一伙的吧?” 第二十一章 淤泥埋尸 官兵裹夫 陆四认可了马新贵,这家伙确实不会出卖他们,但他也没就此将马新贵当成“一伙的”。 怎么看,这马新贵也不是个刚杀人的雏,就刚才的果断和狠辣劲,弄不好这小子手上有过人命。 这种人,还是离的远些好。 陆四可不想哪天叫这人给当了垫脚石,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 不过,这马新贵倒也有胆识,刚才面对陆家三人“行凶”时的表现,还是让陆四刮目相看的。 这世间,总不缺亡命徒。 只是,王四、仇五两人的尸体怎么办? 眼下是什么时辰,陆四不知道,但估计离天亮不会太远。要是不赶紧处理尸体,天一亮就等着被人发现吧。 两具尸体不是两个小石子,随手往河里一扔就沉下去的,往哪里藏是个大问题。 运河绝不是抛尸的好去处,莫说正在清淤,铁龙爪随便就能勾出来,就说让那尸体如何不浮上来就是个大难题。 剁了分解,陆四还没这狠劲。 说一千道一万,他骨子里还是个良民,要不是怕广远叫官府捉去,他不可能动手杀王四的。 至少,现在没有杀人的冲动。 带刀出来,也仅仅是为了万一出现什么紧急情况,能够自保而矣。 最终,还是马新贵出的主意,他让几人合力将王、仇二人的尸体抬到淤泥堆中央,然后让周旺去找两把铁锹来。 “动作快些,别惊动人,取了就来!” 周旺却没立即就去,而是朝陆四看了眼,后者点了点头后他才“噢”了一声,默默去住的木棚取铁锹了。 广远这孩子却挠了挠头道:“埋这怕是不行,天亮后当地人会过来运淤泥的,到时挖出来怎么办?” “这么多淤泥,他们要运到什么时候?尸体埋在中间,我看没半个月当地人不知道里面埋着人。” 马新贵说着探身在王四和仇五翻来翻去,却不是为了搜刮二人身上的钱财,而是将二人随身带的户贴给拿走。 此人果然有心,且是个老手。 陆四暗自警惕,至于埋尸淤泥堆这个法子他没意见,别说半个月后尸体才会被人发现,就是七八天也够了。 宋五说过,再干几天这工程差不多就结束了,到时河工返乡撤的干干净净,工地上突然冒出两具死尸来,够官府那些捕快们忙活的。 这年头可没什么监控,也没什么指纹,想要核对两具死尸的身份虽说不及登天之难,但也绝对能让那帮捕快跟帮瞎子样先转几个月圈。 几个月后,还有官府吗? 还有王法吗? ...... 周旺将铁锹取来后,广远和他便开始挖那冻得冰硬的淤泥堆。挖了没一会,陆小华换下周旺,因为周旺先前被仇五打的太狠,身上有内伤。 几人合力之下终是挖了一个差不多一米多深的大坑,马新贵跳下去看了看说可以了,众人便将王四和仇五的尸体扔了下去,又将刚才挖出的淤泥再堆了回去。 广远不放心,在埋尸处跳了一会,看脚下压得结结实实的才算安了心。 周旺和陆小华则累的坐在地上休息,二人刚才挖坑的时候还不如何,这会尸体埋了反而都有些心跳加速。 “拿着,” 马新贵将刚才从王四、仇五身上摸出来的散碎银子和一些铜钱丢给了陆小华,那两张户贴则蹲在一避风处摸出火折子给烧了。 这下就是查无可查了。 见陆小华望着埋尸地有些发呆,马新贵嘿嘿一笑,拍拍他肩膀道:“放心吧,别说官府一时半会不知道这里死了人,就算知道了也没事。” 陆小华一愣:“怎么?” 马新贵没答陆小华,反而看向边上的周旺,问他:“你知道王四为什么逼你?” 周旺一怔,摇了摇头。 陆四扭头看向马新贵,王四今天的确过份了。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但人家既然答应回家卖地还钱,你王四也不至于非要拉人家老婆出去卖啊。 说到底,干赌局放利子的图的是财,不是图人家破人亡的。只要有钱收,哪个愣种会往死里逼人? 要知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不过... 陆四朝周旺瞄了眼,这个周二哥先前的表现似乎连兔子都不如,还好,在最后关头总算硬气了一把,没让人彻底对他失望。 陆小华也奇怪这事,印象中能让王四这么干的是那些已经输得倾家荡产,家里实在拿不出东西还债的,这才拉人妻女,而周旺显然不属于这类。 “你们都不知道吧,实话告诉你们,他王四这么干是缺德的冒烟,他是根本不指着周旺还钱...” 说到这,马新贵却突然闭嘴不语,然后扭头朝陆四看了看,道:“等会你们跟我去王四的棚里取银子,大家分了之后我劝你们赶紧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为什么?”问话的是陆小华。 “我们不能走的,公家还要我们挑河呢,现在回去公家要罚我们的。” 广远摇了摇头,要是杀人的事发了,他说不定能和老爷立即逃走,可现在这事发不了,他干什么要跑? 跑了,才是做贼心虚呢。 到时候尸体被挖出来,官府一查谁跑了,他不就完蛋了么。 “挑河?” 马新贵“嗤”了一声,白了眼憨憨的广远,“你知道个屁,再挑下去你们小命就都没了!”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陆四觉得不对劲,马新贵一定知道些什么。 “新贵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要是的话,大家现在是一伙的就告诉我们吧。”陆小华也紧张起来。 “这个嘛,” 马新贵想了想,咧嘴道:“行,反正咱哥几个现在算是一条船上的,看在你们帮我弄死王四的份上,我就再帮你们一次...不过这事只能你们几个知道,千万别传出去,要不然会出大乱子的!” “到底什么事,说得这么悬乎?”陆小华紧张的都坐不住了。 陆四也是神情凝重,这马新贵是里长老马的侄子,平日里与王四他们和县里的人、守堤的兵打得火热,所以知道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很正常。再结合王四没理由的往死里逼周旺,马新贵所说的恐怕真是件很严重的事。 “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四的语气并不重,但他手里那把结着血霜的菜刀却给人无形的压力。 马新贵也许是感受到了这股压力,也知眼面前这陆家的小崽子毒的很,便直说道: “守堤的官兵要把你们这些河工拉到北边当夫子...这些个兵可不是我们本地人,所以给他们当夫子有什么下场,你们自己去悟,反正我听说十个里面能活一个就是祖坟冒烟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想活命的赶紧走,迟了,你们后悔都来不及。” 第二十二章 夫子炮灰 何去何从 “你这消息听谁说的?不可能,我们是来挑河的,他们凭什么拉咱们的夫子啊!” 周旺叫马新贵说的这事再次给吓着了。 “我看没这回事,守堤的那些军爷看着挺好,怎么突然就要拉咱们当夫子?” 陆小华子也有些不相信。 他跟王四和堤上那些兵打过交道,虽说看着凶,但赌起钱来也爽快,从不赖账,跟他们也称兄道弟,怎么看也不像是要祸祸他们的样子。 “老爷,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要是真的话,咱们是不是就回不了家了?” 广远曾听宋五说过有官兵拉人当夫子的事,不过他以为当夫子顶多就是替官兵搬搬东西,帮他们喂喂马,端端水、做做饭之类的杂务,就跟给人打短工似的,时间到了就放回来,所以没什么大不了。 但马新贵说给官兵当夫子是九死一生,这就有点吓着广远了。 陆四却知道马新贵说的没错,这年头无论是叫官兵还是叫流寇拉去当夫子,都注定是条有去无回的路。 因为不管是官兵,还是流寇,他们在打仗的时候都会把夫子用在第一线,是谓以人命去消耗对手的弹药箭枝,或以人命去填平对手的堑沟。甚至,还会在缺粮的情况下以夫子为食物,如那位已经降了清的祖大寿。 夫子不是人,他们甚至连被称为人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只是炮灰,只是一群被用刀枪驱赶的牲畜。 极少数的夫子会幸运的存活下来,然后他们就会被称为精兵。 精兵的定义在这个时代其实很简单——别人死了,你还活着,你就是精兵! 如果真如马新贵所言,守河的这支官军要将他们几万河工裹去当夫子,那陆四敢断言,这些河工的家里怕是十有八九都要戴丧了。 陆四曾想过叫新来的淮扬巡抚拉了壮丁当兵,因为这说不定是他的一个机会,但这个机会的前提是淮扬巡抚募兵,而非是叫外地来的兵拉了夫子。 当兵和夫子可是两回事。 家乡的兵和客兵更是两码事。 要在淮扬巡抚衙门和北边来的不知名军队选一个,陆四肯定毫不犹豫选前者。 前者还算家乡父母官,后者,虎狼也! 明末军纪败坏之罪魁祸首就是客兵。 显然,运河上这支监军就是客兵。 “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守堤的官军是谁的兵马你知道吗?” 陆四必须要搞清楚消息的真假,也急于知道运河上这支打着“金”字标旗的军队究竟是谁在统领。 马新贵瞥了眼陆四,有些郁闷:“你不信我说的?” “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想知道更多一些。” 陆四向前近了一步,“有些事,知道一点和知道所有可不一样,好比你们棚里摇骰子,一颗骰子决定不了输赢,得全开了才知道。” “有道理,” 盯着表情凝重的陆四看了几个呼吸,马新贵“嘿”了一声:“那好,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就统统告诉你。” ..... 按马新贵的说法,王四有个表弟叫赵三喜,几年前在镇上失手把人打成重伤,害怕官府抓他做牢吓的连夜跑了。 结果这小子在北边的河南要了一年饭后不知怎么的就当了官军,因为打起仗来不要命,被上面的将领看中收在身边当了亲兵,还给改了个名字叫赵忠义。再后来赵忠义跟着的那个将领受漕运总督所召带兵来了淮安防河,他便也跟着过来,算是回老家了吧。 听到这里,陆四打断了马新贵,问道:“赵忠义跟着的那个将领是不是姓金?” “好像是,” 马新贵侧头想了想,“对,听王四说他表弟跟着的是一个叫金声恒的将军。” “果然是他。” 陆四自言一句,同时心下暗凛,金声恒这个人祸害百姓的程度比刘泽清还要过之,赣州屠城就是这家伙干的,杀了二十几万人。 被这家伙的兵拉去当夫子,绝对没有好下场。 “什么?” 马新贵叫陆四的反应弄得有点困惑:什么果然是他? 陆四忙摇头:“没什么,你继续说。” 马新贵“噢”了一声,带着几分疑惑继续说道:“赵忠义那小子离家几年,知道我们盐城县的人在这出河工,便想过来看看有没有熟人在,没想撞上他表哥王四...” 据马新贵讲,赵忠义虽离乡几年,但对家乡人也重感情,不忍心家乡人被拉去北边当炮灰,就将上面准备把运河上的河工给裹到北边当夫子的消息偷偷告诉了王四。 赵忠义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能救一个算一个。他认为只要表哥王四把这个消息散出去,不能救下所有人,至少也能让老家上冈的乡亲们躲过这一劫。 “赵忠义是对得起咱们家乡人了,可他不知道他表哥王四真他娘的不是人养的!” 马新贵恨恨的“呸”了一口,“王四不但没把消息传出去,反而想你们这帮劳力反正要被官兵拉走,到时都是死在外面的多,所以不如在溜之前逼周旺签卖他婆娘的契书,这样能从周旺他婆娘身上把钱赚回来,要不然周旺死在外面他的钱跟谁讨呢...嘿,这黑心肠却没想到栽在你手中,活该!” “畜生!” 想到王四逼迫自已的情形,周旺拳头紧握,死死看着脚下的淤泥,恨不得把王四再扒出来剁成肉泥才好。 “这么说来,事情是真的了。”陆四的神情从凝重变得阴沉。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有好处?” 马新贵搓了搓手哈口气,朝陆小华他们三个道:“你们也别愣着了,赶紧跟我去拿钱,然后你们想办法离开这里,迟了我怕你们走不得了。” 周旺失神的问了句:“官兵什么时候拉我们走?”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早走早好,说不定那帮官兵等不急了天亮就要带你们走呢?” 马新贵说着就要下淤泥堆,陆四却一把拽住他,闷声道:“知道这个消息的恐怕不仅是我们几个吧?” 马新贵回头朝陆四看了一眼,嘿嘿一笑:“你说呢?” 第二十三章 风起运河 人都有亲朋,乱世里当兵的眼里也没有贵贱。 知道拉夫这件事的肯定不止陆四他们几个,起码老马肯定知道,马新贵这个做侄子的再坏总不能坑自家伯父吧。 粮长,可不算官。 金声恒真要裹夫,老马这个粮长也别想跑,弄不好县里的什么书办、先生一个都落不下。 纵是官又如何? 隔壁村做过知府的吴老爷不也叫刘泽清给拉了夫么,要不是他自已跑得快,这会怕早就成了大顺军的刀下亡魂了。 当然,在没到迫不得已时,这些原先“体制”内的大小头头们还是能继续发挥作用的。 夫子,能当炮灰,能当牲畜,也能跟着摇旗呐喊,壮壮声势的。 盘踞在武昌的左良玉那二十几万人马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只是,如果老马知道要拉夫的事,那他为什么不透露给乡民们? 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是老马也跟王四一样不顾乡亲死活呢? 陆四认为应该是前者,毕竟,这世上不重乡情的人真的没几个。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也许王四的做法是对的——如果他真将消息散开,恐怕就一个都走不脱了。 这不是单纯人性的考量,而是事实的决择。 世上没有守得住的秘密,运河上的数万民工虽然是从不同府县征发过来,但几乎每个片区的河工都沾亲带故,因此一个人知道,那就等于所有人都知道。 那样一来,恐慌就会让所有人无法再冷静。之后,就不可避免的会大乱。 尔后,恐怕没等官兵正式拉夫子,这运河上的民工就得先死一批了。 正如他陆四现在知道,他大哥文亮马上也要知道,那同一个棚里的蒋魁、夏大军他们要不要告诉? 都是一个根上出来的,用宋五的话讲,把谁扔下都没法回去跟他们的亲人交待。 所以,王四是狠了些,但他真的很聪明。 陆四不是王四,他没办法把邻居们扔下等死,所以他只能抓紧时间,赶在这件事还没有大规模扩散开前,争分夺秒的将人带走。 这就需要钱了。 ...... 王四的赌棚开了有六七天,前后赚的现银和铜钱加起来有一百多两,另外就是外面的欠债,也就是所谓的利子。这笔放出去的利子数目可不小,单周旺这里就有十几两了。 要是没有官军拉夫子这桩事,王四的死也算解脱了一批人。用佛家的话讲,陆四是功德无量。 棚里还有两个王四的下手,不过这两人和陆小华一样算是个帮闲,就是帮着收钱发钱,倒倒茶水,吓唬人,远比不上仇五这个正牌打手。 “三爷来了啊,哎,四爷呢?” 两个正在瞌睡的下手见着马新贵和陆小华领了三个陌生人进来,王四和仇五又不在,不禁都有些奇怪。 “县里有个大局,四爷过去陪了,叫我们先回来。”陆小华的说辞是刚才和马新贵商量过的。 “行了,没你们什么事,都去睡吧,一个个的眼皮子都撑不开了。” 马新贵示意那两个打下手去住的棚子睡觉,他平时跟王四称兄道弟,说话还是挺有用的。 王四陪县里人赌钱是常事,两个下手也没怀疑,“噢”了一声求之不得的便去睡觉了。 “在里面,” 马新贵朝陆小华使了个眼色,后者走到用布隔开的里间,在一堆草丛中扒了一会摸出一只小箱抱到了赌桌上。 马新贵拿着从王四尸体上摸到的钥匙打开铁锁,将里面的碎银铜子倒在桌上,也没细数,拿右手拨拉了几下就给分成了五堆。 这是把周旺也算了一份。 “自已拿,多了少了就这样。”马新贵顺手将看着比较多的那堆划拉进自己的钱袋。 他倒是一点不客气的很。 陆小华见状也划拉走一堆,周旺迟疑了下也取走了属于他的那一份。 广远却将剩下的两堆合在一块,然后找了块棚里的破布包了塞在陆四手里,道:“老爷,钱你拿着,我怕丢。” 陆四点了点头,问马新贵:“你什么时候走?” “我等会就走,不走的话心里不踏实,说实话,打王四死后我这眼皮子就一直跳。” 说完,马新贵一拍陆小华,问他:“你是跟我走还是跟你家里人一起?” “这...” 陆小华有些犹豫。 “二哥,你跟他一起走吧,我们去找文亮哥。”陆四说了句。 “老爷,公家肯放我们走吗?”广远有些担心这个问题。 马新贵听了有些好笑,对广远道:“你老爷手里拿的是什么?” “钱啊。”广远不加思索。 “钱能干什么?” “啊?” 广远还真没明白什么意思,陆四则晓得马新贵这是让他拿钱买路,而这也正是他要钱的原因。 官兵拉夫这件事肯定还局限在少数人知道,淮安府县这边晓得的人估计也不多,加之清淤工程还没有结束,金声恒的人也不可能现在就把人拉走。 毕竟,漕运这块对北京的朝廷也好,对金声恒他们这些败兵也好,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只要北京一天没有沦陷,江南的漕粮就要经运河北运,如此金声恒他们随便劫上一批也能撑一段时间。还有他们也总要给新来的淮扬巡抚面子,工程干完再裹人,至少能有个交待。 因此,理论上陆四他们现在是可以花钱提前回家的,理由随便编个就好,诸如病了,诸如家里老人去世了什么的。 “走吧,你兄弟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做的。” 马新贵叫了一声陆小华,后者点了点头又有些不放心的对陆四道:“你们也要快,该花钱的地方不要舍不得,等回家我这还有一份呢。” 陆四点了点头,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二哥在大事上是不含糊的。 马新贵带着陆小华离开后,陆四便让广远、周旺跟他回去。路上陆四问广远怎么出来的。 “我听到华大爷的声音,也听到你出去了,怕你们出什么事就也跟了过去。” 寒风冻得厉害,广远将双手抄在棉袄的袖子中。这孩子倒是对刚才杀人的事不害怕了。 陆四问他:“你爷不知道吧?” “不知道。” 广远摇了摇头。 前边的周旺突然停下脚步,将自已装钱的布袋递到陆四手中:“这钱你都拿着...咱们一起来的就得一起回去。” “你先拿着,万一不够再说。” 陆四没要叫周旺先收着,他现在头疼的是怎么一次性能让十七人同时回去。 他想到了宋五,这件事如果由他出面去办可能要好些,但宋五这会不知道在哪,所以当务之急是先回去把事情跟棚子里的人说透,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并且还要阻止他们把这事跟其他人说。 要不然统统晓得,结局还是个大乱。 走了有二里多路,陆四三人到了他们住的木棚,却看到他大哥陆文亮还有蒋魁、夏大军三人站在外面。 “深更半夜的你们去哪了!” 找了好多地方不见弟弟和儿子的陆文亮急得是满头大汗,叫冷风一吹头上都结冰霜了。 蒋魁和夏大军看样子是帮陆文亮也找了好久,站在寒风里冻得都是直缩脖子。 “大哥,我们...” 陆四正要说话,远处却传来一声尖叫。 “快跑啊,官兵杀人了,官兵杀人了!” 突如其来的这声尖叫撕破了运河两岸的寂静,也把陆文亮他们吓了一跳。 陆四却是心中猛的一跳:这声音?是马新贵! 第二十四章 宁杀一万,不乱数万 “外头喊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被惊醒的甘二毛披着棉袄从门中刚探出脑袋,就被外面的冷风冻得缩了进去。可瞬间他的脑袋又重新探了出来,并且眼神中满是惊恐。 视线中,几十座木棚正在升腾着火焰,发出“霹雳叭拉”烧木声,本是漆黑一片的运河两岸被照得通明,就连那运河上的雾气都透着红光。 在呼啸北风助燃下,一座又一座河工木棚被大火点燃。 最先燃烧的是覆盖在上面的稻草,掉落的火星烫得下面那些熟睡的河工哇哇叫。等到他们扑腾跳起来时,才发现四周已是火光一片了。 “失火了,快跑,快跑!” 反应过来的河工们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就争抢着冲到棚外,有的甚至直接踹开正在燃烧的木板冲出去。 “啪嗒啪嗒”,一些失去支柱的木棚轰然坍塌,火苗四溅的同时一些动作慢的河工被棚子砸到,幸运的只是被烫伤,倒霉的竟是被活活的烧死在里面。 大火从北到南熊熊燃烧着,除了河工居住的木棚,还有官府从其它地方运来的一处处草垛也叫大火引燃。 木棚着火还罢了,有火无烟。那草垛可不得了,外面冻得湿湿,大火一起,顿时就是浓烟四起,周围的河工呛的都睁不开眼。 “快救火,快救火!” 逃出来的河工本能的想寻找工具灭火,可没等他们去拿灭火的工具,四下里就有无数的人涌来,在他们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就将他们裹走了。 没有任何挣扎,就好像一点水滴进江河之中。 人,实在是太多了。 当无数人拥挤到一处拼命往一个方向时,那力量大到所过之处没有任何个体能加以阻止。 一座座没有着火的木棚相继被人群推挤坍塌,而无数的人群向着他们自认为安全的方向鬼哭狼嚎跑去。 促使这一切的不仅仅是大火,还有那已经杀红了眼的官兵。 “快跑,快跑,官兵杀人了,官兵杀人了!” “大家往东边跑,快往东边跑!” “......” 没弄清楚状况就被人群裹着一起跑的河工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到处传来的惨叫声和那些叫嚷官兵杀人的惊呼声,却让他们本能的随着人潮往外跑去。 这完全是人的本能,也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 骚乱跟病毒似的蔓延开,大火也如同毒蛇般的肆意吞噬着面前的一切,整个清江埔运河南段在短短一柱香时间内,就完全成为了无序而又极其可怕地存在。 救命声,哀号声,哭泣声,反抗声以及女人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让那对岸听到动静爬上大堤想看出什么事了的当地村民们目瞪口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快到陆四都有些发怔,直到鼻间嗅到浓烟味,他才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广远,朝众人大吼了一声:“快走!” ........ “妈的,到底怎么回事,谁让你们放的火,谁让你们杀的人!” 运河监军参将吴高也是在睡梦中被运河边的尖叫声惊动的,等他赶到的时候事态已经无法遏制——运河边的工地都已经成了火海,而他部下的士兵正在疯狂杀人。 “说啊!” 吴高一鞭子抽在了当夜值守的把总葛国泰脸上,后者的脸上一下就多了条血印子,冷风一刮,当真是火辣辣的疼。 葛国泰却不敢捂脸,甚至都不敢露出痛苦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道:“大人,这事不怪我们,是河工反了!” “胡说八道,河工怎么会反!” 吴高气得抬手又要给葛国泰一鞭子,淮扬之地承平日久,百姓皆安份守己,温饱也能勉强,他们是吃饱了撑的要造反! 葛国泰害怕副将的鞭子甩下来,赶紧指着身侧的几个士兵道:“大人,河工是真的反了,不信你问他们!” “没错,河工反了,小的亲耳听见他们造反的!” “是那些河工先动的手,他们偷袭了我们的人,然后到处放火!” “小的听见带头的说要打进淮安府,活捉总督大人!” “......” 士兵们七嘴八舌的说着他们的见闻,也不知是真见着了还是真听着了,甚至还有一个家伙指天发誓说他听到有河工在唱李闯那帮流贼的童谣! 河工真反了?! 这一下吴高也吃不准了,他一把推开面前的葛国泰朝大堤上狂奔过去。 漫天火光之下,能看见的地方果然有很多河工正在和他的士兵厮杀在一起,并不时听见有人在喊什么和官军拼了的话。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河工们的叫唤声更是彼此起伏,虽然听不清,但想来多是在咒骂官军的话。 怎么会这样? 吴高不怀疑河工是真的反了,就他所看到的,河工反与不反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河工为什么要反! 难道真如刚才那个小兵所言,有闯贼的细作潜到了淮安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突然,吴高一个激灵,转身喝问跟上来的葛国泰:“闽兵在哪里!” “末将不知。” 葛国泰在离吴高几步远的地方就站住了,他实在是被参将大人那鞭子抽怕了。 “废物!” 吴高气的一鞭子抽在了身旁杨树上,“是郑芝豹那个王八蛋在害老子!” “郑芝豹?” 葛国泰怔在那里,河工造反怎么和闽兵扯上关系了? ......... 吴高这么想是有道理的。 作为漕运总督、淮扬巡抚的标营,也是嫡系的郑芝豹部对从武昌来的金声恒部一直抱有警惕,或者说是排斥。 正如金声恒排斥北边的刘泽清,郑芝豹同样不希望淮扬这块地盘落在金声恒手里。 那么,在得知金声恒想要裹走几万民工壮大自已后,郑芝豹必然要从中破坏。 否则,让金声恒得了这几万河工,他郑芝豹还拿什么和金声恒抗衡? 吴高越想越是这个理,郑芝豹这王八蛋背后煽动河工造反,一来能借河工之手干掉他吴高,干不掉也能让吴高部元气大伤; 二来则是能借此向路部院表明金声恒部的无能,甚至还会说是因为吴高部想要强拉夫子才导致河工造反。 总之,河工大乱于郑芝豹有百利而无一害。 而他郑芝豹说不定早就带兵潜伏在附近,就等河工大乱再从背来给他吴高来一刀,反正事后都能推到河工头上。 死无对证,又少了吴高部这支精兵,远在泗州的金声恒难道还敢吭声不成! “大人,现在怎么办?” 望着眼前的一片乱象,葛国泰心中也发慌,虽说那些河工都不过是帮只会种地的农民,但整个运河却有几万河工,而他们才四千人啊! “还愣着干什么!” 吴高一脸阴沉的看向葛国泰,“传令下去,各营兵马把清江埔这段所有的路都给我堵死,绝不能让淮扬这些河工聚到一起,也绝不能让他们冲到府城去!” “是,末将这就去传令……可这里怎么办?”葛国泰指的是这一段正在和他们的兵乱在一起的盐城县河工。 吴高想都不想便道:“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统统杀光?” 葛国泰一惊,“大人,这里有上万人啊。” “不杀光他们,整个运河都会跟着乱!是上万人好解决,还是几万人好解决!” 吴高也是果断,当断则断,毫无妇人之仁。 “好!” 参将大人既已决定,葛国泰这个部下还有什么好说的,当下一面派人去各营传令,一面亲自带人前去镇压造反的河工。 对于杀光这些手无寸铁的河工,葛国泰自信是手到擒来的,当他带着所部三百多士兵赶到工地时,就见前方到处都是浓烟,根本看不见人。 正犹豫着是等烟散一些后再冲进去,还是现在就进去镇压时,却听浓烟中有铜锣的声音敲起。 “咣咣咣咣!” 铜锣声急促而又有力。 第二十五章 时势如何造英雄 敲锣的是陆四! 从马新贵喊出第一声再到第一座木棚点燃,用时很短,就好像记忆中闪过的一个片段。 等到风使火势已如龙时,陆四他们眼前的运河东岸已是浓烟四起,乱成了一片。 “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走火了!” “啊?官...官兵在杀...在杀人!” “亲娘老子啊,到底怎么了哇!” “......” 屋内的人早已都走了出来,一个个呆呆的望着前方。胆子比较小的甘二毛半倚在木棚上,他的腿有些站不住,吓得。 陆文亮和蒋魁他们也叫这一幕吓的不轻,几个人跟个木头一样傻傻的站着,傻傻的看着。 所有人的脑中都是一个问号:到底出什么事了? 广远倒还镇定,他轻轻推了推也在发怔的陆四,低声问道:“老爷,刚才是那个人在叫吗?” “嗯。” 陆四肯定刚才叫嚷官兵杀人的就是马新贵那家伙,但他现在被眼前的景像弄懵了,他不知道马新贵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官兵又为何杀人。 就算是金声恒的兵提前拉夫子,也不可能在夜里拉,更不可能拉都不动直接动手杀人啊! 他们要的是活的夫子,而不是死人! 凡事总要有个理由,哪怕是荒诞的、可笑的、残暴的、蛮不讲理的。 陆四实在想不出理由,他真的困惑。 眼前这一片火海,这一团乱象,以及那恍若地狱传出的哀号都在深深的刺激着他的的感观。 他见过人山人海,见过人头攒动,见过一眼望不到头的壮观景象,见过杀猪宰羊,甚至亲手杀过人,但他真的没有见过眼前这一幕——杀人,活生生的杀人,将人当草包一样肆意砍杀的杀人! 远处一座正在燃烧的木棚前,几个手提长刀的士兵正在疯狂砍杀着十几个跪地求饶的河工。 陆四看不清那些求饶河工的表情,但他知道他们一定极度恐惧,这是人的天性。 他看到一个河工为了护住脖子本能的抬起右臂挡刀,结果右臂被一下切断,半折连着骨筋垂落在地。 那个河工疼的抱住自已的断臂在地上扑通翻滚,哀号,然而没有人能救他,也没有人理会他。 他的同伴都被砍死了,没有一个反抗,也没有一个起身逃跑的。 而他就那么在地上滚,在哀号,然后被倒下的木棚掩埋,继续燃烧。 这一幕不止陆四一个人看到,蒋魁看到了,夏大军看到了,很多人都看到了。 他们就好像同时被人拿针刺了似的,不约而同的哆嗦了一下,从内到外透着冰凉。 ....... 骚乱并没有放过河岸边任何一处,老天爷也似乎不想放过这些可怜的河工,风陡然停了。 运河上的雾气向岸边扩散的速度远不及那呛人的浓烟。 烟味和那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以及救命哀号声终于让陆四反应过来,他顾不得多想就一把拽住广远,然后对身后的众人叫了一声:“快走!”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骚乱,而是一场堪比营啸的炸营。 无论是河工这一方,还是官兵那一方,除非死尸遍地,否则这场混乱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波及的范围也将越来越大,所涉及的人群也不仅仅是这盐城县的上万河工,还将会是山阳县、宝应县、高邮州... 几万在运河挑泥的淮扬民夫将会全部参与进来! 他们在极度恐惧的情形下,为了求生爆发出来的力量甚至会将淮安府城变成废墟! 谁也无法阻止。 因为谁也不知道真相。 陆四相信,不管金声恒的兵是不是要屠杀河工,随着这大乱一起,运河上的几万河工人人都会深信是官兵要杀他们! 谁都不想死! 反抗必然会发生。 中国历史上,类似的一幕太多。 也许,这就是时势。 但陆四不敢要这个机会,不想成为这个时势造就的英雄。 他很清楚,没有人能在偶然性的事件中主导事件发展,进而成为一个群体的领袖。 陈胜吴广学了狐狸叫,张角有《太平要术》,绿林有威望深重的二王兄弟,红巾军有韩山童埋了独眼人,李自成有“十八子主神器”,太平军有洪秀全的“拜上帝教”,他陆文宗有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所以他必须走。 再不走的话,浓烟就会瞬间笼罩此地; 再不走的话,那跟无头苍蝇乱窜的河工们就会将他们也裹进去; 再不走的话,那些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砍的官兵就会来到他们面前! “快走,跟我走!” 陆四几乎是炸嗓子在嘶吼,他没有时间去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必须马上走。 “啊?走,快走!” 蒋魁醒悟过来,拉着陆文亮就紧跟在陆四身后。其余人见状,哪还敢留在这里,一个个失魂落魄的也跟着逃。 夏大军是最后一个转身的,和前面的人只顾跑不一样,他将挖泥的铁锹拿在了手中。 他可不想跟刚才那些被砍死的河工一样不反抗。 纵是死,也要铲掉一个脑袋! ....... 随着骚乱的快速蔓延,随着官兵的胡乱杀人,很快就有反抗声传了过来。 不甘丧命的河工们终于有人迸发出了心底的勇气,抄起扁担和官兵拼命了! 一个人反抗就会有第二个人反抗。 越来越多的河工反抗了,他们的反抗让杀人不眨眼的官兵有些慌乱,也让运河东岸变得更加混乱。 陆四一行人不断的在工地中穿梭,陆四也不知道哪里是安全的,他只知道不能往人多的地方跑。 浓烟也是越来越大,雾气也是越来越大,很多地方已经只能听见声音而看不见人影。 “上船,到船上去!” 陆四想到了运河,想到了河边的清淤船。 蒋魁叫烟呛的猛咳了一声:“听小四子的,快到河边去!” “走,走,快走!” 一行人忍着眼中的不适和泪水,捂着口鼻他拉你,你拽他的跌跌跄跄往河边摸去。 还没到河边他们就被一群南边过来的人群冲乱了,混乱中陆广远看到了人群中披头散发的陆小华,他忙叫喊了起来。 陆小华子显是被吓的不轻,面无人色的从逃命的人群挤了过来,一把拉住大哥文亮的手,直喘道:“哥,快逃,官兵要把我们都杀了!” “啊,逃,逃...”陆文亮也怕的很,手直抖。 陆四则是一个箭步猛的抓住陆小华的肩膀,喝道:“二哥,到底出什么事了!” “是马新贵!...是马新贵放的火,也是他乱叫官兵杀人的!” 陆小华惊魂未定。 第二十六章 活命者随我来! “他疯了!” 陆四骇然。 “不是,马新贵说...他说官兵不让我们走,要是不把大家伙煽动起来,不让这里乱起来,大家伙一个都别想跑,咳咳...”陆小华被烟呛得快说不出话来了。 什么?! 陆四再次愣住:眼前这地狱场景都是那个猪油渣搞出来的! 这王八蛋是吃了疯药么? 他不知道这会死多少人吗! 这刻,陆四是真后悔放过了马新贵。 他宁愿带着广远逃到外地去,哪怕是去投即将败亡的大顺军,也比亲眼看着这成千上万的大活人马上变成一具具冰冷冷的尸体好。 “他人呢!” 陆四想亲手拿菜刀砍了那猪油渣。 “我不知道!” 陆小华最后见到马新贵的时候,那小子正到处放火,并且大声叫喊着官兵要杀光河工,结果河工们被他吓得大乱,再之后那些官兵就开始疯狂的杀人。 官兵也不得不杀,事态的发展脱离了他们的控制。黑夜之中,突然成千上万的人乱起来,手里有刀的兵骨子里也是惧的。 镇压是必然的选择,刀一旦见血,屠杀也就不可避免。 “操!” 陆四爆了粗口。 陆文亮听的一头雾水,但也来不及问两个弟弟到底出了什么事,因为不远处有一群人正在拼命的往河边跑,他们的身后是一群官兵在追砍。 不时有落在后面的河工被官兵追上砍倒在地,那些官兵跟疯子似的都不听河工们讨饶一句直接挥刀落下。 显然,这些兵早已习惯这样干。 “快去抢船!” 陆四惊醒,知道河边有船的不止他这么一个聪明人。他们再耽搁下去,恐怕只能跳进那冰冻的运河了。 “抢船!” 蒋魁也意识到了船只重要性,他一拽陆文亮,二人当先朝河畔冲去。 “快去啊!你们想留在这等死啊!” 夏大军拿铁锹一拍甘二毛的屁股,连吼带骂带着这帮乡亲跟了上去。 浓烟和大雾中众人不知道河畔现在什么情况,但耳畔传来的惊叫声提醒他们刻不容缓。 没有人想死! 越接近河畔,人就越多,到处都是人群,隐约还能看见有人直接“扑通”跳下河,不要命的往对岸游。 “快撑船,快撑船啊!” “等等我,让我们上去!” “......” 已经有人抢到船了,可是这些人被官兵的残暴吓坏了,竟然不顾还在岸上的邻居,甚至是亲朋好友,抢过竹篙就将清淤船往河中央推去。 这让岸上的人更加疯狂,咒骂声、乞求声、以及后面的求饶声彼此交织。 “船,船,船在哪...” 陆文亮呆呆的望着前面混乱的人群,蒋魁也停了下来,他们过不去。 人实在太多了,密密麻麻。 陆四也静止了,他知道他们抢不到船,除非他们将面前的人杀光。 但这不可能。 “回去!” 陆四没有选择跳河,水太冷了,大家又都穿着棉袄,一旦下水瞬间就会加大负重,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游到对岸去。 “回,回去!” 蒋魁清醒过来,拉着陆文亮就要往回路走,可身子刚转过去,他的心就狂跳了起来。 在他们来路方向的烟雾中,突然闪出十几个拿刀的身影。看到前面有一群人,那帮拿刀的毫不迟疑就冲了过来。 “这里有反贼!” “参将有令,杀光反贼!” 官兵根本不管前面的是良民还是反贼,提刀就砍。 “别杀我,我是好人,不是反贼...啊!” 陆四听到了一声惨叫,难受眯着眼的他看到跟他住一个棚的河工钱大倒在了地上。 又是几声惨叫,不知道是谁被官兵杀了。 “杀人了,杀人了...” 甘二毛双腿发麻,愣愣的都不知道跑,边上的夏大军一脚将他踹到了边上。 其它方向被官兵追赶的几股人群同时朝着陆四他们所在跑了过来,在官兵和人群的双重作用下,陆四他们被冲散了。 “爷,老爷!” 广远在烟雾中大叫,他不知道他爹在哪,也不知道他老叔在哪,这孩子急得都快哭了,殊不知危险正向他靠近。 一个官兵平端着长矛向广远接近,他要捅死这个反贼。 “广远,快躲开!” 陆四看到了侄子的身影,也看到了那个想要取他侄子性命的官兵。他疯了似的随手抓起一块淤泥朝那官兵砸了过去,然后不要命的扑了上去。就如同广远从黑暗中冒出拿着扁担毫不迟疑砸在仇五脑袋上一般。 淤泥块冻得很结实,一下就砸在了那个官兵的脸上,疼得对方连骂几声。而此时陆四已经扑到他的跟前,并且一只手抓住了那官兵的长矛。 “找死!” 持矛的官兵猛的将长矛向左侧横扫过去,强力使得陆四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但他的一只手仍是死死抓着长矛,另一只手则是胡乱的向着跟前挥砍。 “噗嗤”一声,陆四的手腕明显被一震,似乎菜刀砍在了石头上,然后就见到那官兵松手脱开了长矛,痛的一下大喊起来。 并且本能的想要抬腿,然而他的腿没能抬起,反而刚才找死的身影又抓住了他另一只脚,然后狠狠将他拖倒在地。 “救命!” 那官兵“扑通”倒地时下意识向同伴求救,但下一句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他看到有个身影正在拿着菜刀朝他受伤的右腿狠狠剁去。 一下,两下,三下... 鲜血喷了陆四一脸,几块碎骨渣子甚至飞射到他的嘴里。 菜刀卷刃了,豁得不能再豁。 断腿的官兵晕死过去,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睁开眼。 “老爷!” 广远扑到陆四身上,抱着他痛哭起来。 “别哭!” 陆四一把推开侄子,向四周看去,烟雾中什么声音都有,就是不知道陆文亮和蒋魁他们在哪。 附近有人被杀,也有人在反抗。 “去找你爷!” 陆四将那官兵的长矛丢在广远手中,自已还是拎着那把卷了刃的菜刀。然而四下里早已乱成一片,烟雾又让可视距离不足一两丈,他们到哪里找人。 人,还在不在? “老爷,我爷他们是不是叫官兵害了...”广远拿着长矛颤抖的望着四周,他不是害怕,而是担心。 陆四不知道怎么和广远说,但他知道自已必须做点什么。 “走!” 陆四拉了把广远,让他跟紧自已。 叔侄二人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找,只能凭借耳畔传来的声音去辨别里面有没有熟悉的人。 附近的官兵越来越多,想是坐镇此处的将领已经开始全力调兵镇压。 各处的反抗也越来越多,这对于陆四他们是件好事,至少有人正在用牺牲为其余的人争取时间。 “咣!” 陆四脚下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很清脆的声音。他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但走了没两步他突然又回头将那东西捡到了手上。 是铜锣,公家管事的用来宣布上工、放工的铜锣。 四下里扫了眼后,陆四将手中的菜刀往铜锣上砸去,“咣咣咣咣”声中,伴随着他的吼声:“我是大团陆文宗,想活命的跟我来!” 第二十七章 不想死的跟我上(谢盟主新贵公子) 赶来镇压河工的官兵越来越多,通往外界的道路说不定已经被封死,陆四不想死的话,只能搏。 搏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人聚在一起,因为个体反抗的力量永远比不上集体反抗的力量。 哪怕最后的结果仍是死,也总比那窝窝囊囊死来得痛快。 人就一条命,没有重来的机会。 “我是上冈陆文宗,想活命的跟我来!” 陆四再次吼了一声,同时将铜锣敲得更响。 他要所有人都能听见,哪怕是官兵。 他没有别的选择。 清脆而又响亮的锣声瞬间穿过浓烟和大雾,响彻在慌乱惊恐的河工耳边,很多人下意识的朝锣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广远被老叔的举动吓了一跳,却立即开口叫喊起来:“听到的快过来啊!跟我老爷走能活命!” 同时将手中的长矛端起,警惕的在四周环视,生怕跟刚才一样叫官兵摸近了都不知道。 “听到了!” 远处真的有人回应,声音很熟悉,竟是那个村里帮人抬尸体的夏大军。 此时的夏大军、甘二毛几人和一群被官兵撵过来的河工被堵在了两座木棚间,面对官兵的胡乱杀人,面对身边不断倒下的同乡,夏大军没有选择乱窜,更没有选择等死,而是操起铁锹勇敢的反抗了。 也不知是他的身手好还是运气好,一个接连砍倒三个河工的官兵竟被他的铁锹削掉了半边脸。 在夏大军的带动下,甘二毛等人也在用能够找到的所有东西奋力反抗着。 那些东西根本不能称作武器,只是扁担、木板、水桶,甚至是泥块和竹筐。 虽然他们的反抗看起来很可笑,很多人只是胡乱的拿东西乱舞,根本对官兵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却让正在疯狂杀人的官兵不得不停手,因为他们发现反抗的人正在变多,并且他们开始有了伤亡。 这些金声恒的部下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很清楚一旦被人数远比他们多得多的河工淹没是个什么后果。 所以,那几个官兵彼此招呼了一声放弃了对夏大军等人的屠杀,转而向最近的同伴靠拢。 他们不是就此收手,而是重新聚合力量,等他们的人数聚集到一定程度后,这些视百姓性命如草芥的官兵才不会畏惧河工这帮乌合之众。 “快去,快到小四子那边去!” 面前的官兵消失在烟雾中后,夏大军连忙拽着拿竹筐“啊啊”乱叫的甘二毛往锣声响起的地方跑去,其余的人想都不想也跟着一起跑了过去。不止夏大军他们一伙人,还有很多人都在朝陆四所在的方向涌去。 此刻的锣声对于极度恐惧的河工而言,无疑就是活下去的希望。 上冈陆文宗这个名字也一下子烙在了他们的骨子里,不管这个人是谁,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带他们活命,河工们都想找到他! 这就是人心,更是人性。 ....... 最先汇聚到陆四身边的是他附近的几十个河工,其中有两个是刚才被冲散的同村河工。 有人在咳嗽,有人在哭泣,有人目光呆滞,有人浑身发抖,有人定定的望着敲锣的陆四。 “找家伙,跟官兵拼了!” 陆四将铜锣丢给身边一人,捡起地上的一根扁担扔给了同村的一个河工。 “啊,对,找家伙,大伙跟狗日的官兵拼了!” 有人反应过来叫了一声,众人忙四下乱找起来,只要是能用上的东西都被他们捡了起来,甚至是半截还在燃烧的木板都拿上了。其中一个四旬左右的妇人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剪刀。 “走,跟着我!” “敲锣,不要停!” 陆四必须行动了,他拿着卷刃的菜刀走在最前面,几十号拿着各式工具的河工们紧随在他身后。 他们无一不害怕,但却死死的跟着。 锣声在哪,他们就跟到哪。 与此同时,被锣声吸引过来的河工越来越多,几十人很快就达到了上百人,铁锹也有十几把。 队伍仍在壮大,有些人也意识到壮大队伍的重要性,便开始呼喊四围的人赶紧聚过来。 夏大军一行人也找了过来,看到陆四手里拿着的是把菜刀后,他将从被他削去半边脸官兵手中抢来的长刀递了过来。他还有一把铁锹。 陆四也不客气,接过刀在手就朝众人吼了一声:“都跟着我和官兵拼了,只要我陆文宗不死就带你们回家!” “好,小四子有种,就应该和狗娘养的官兵拼了!” 蒋魁的声音从烟雾中传来,广远这孩子一下子就激动的冲了过去。他看到了他的父亲。 “爷!” 广远抱着他父亲嚎啕大哭,陆文亮也在落泪,要不是听到堂弟的声音,他还以为儿子已经叫官兵杀了。 见大哥他们还活着,陆四也松了口气。 “广远,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蒋魁拉着陆家父子俩向陆四走去,“小四子,往哪冲!” “那边,杀出去!” 陆四提刀向东边走去。 “干了!” 夏大军唾了口唾沫在手上一擦,拎起铁锹走到了陆四旁边。 众人见状,哪有不跟上的,几百人的队伍就跟着铜锣声毅无反顾的朝东边走去。 敲锣的那个乡民手都软了,但锣声却是始终不停。 附近几乎所有的河工都在朝陆四他们这个方向跑来,运河岸边那些没能抢到船的河工也在掉头。 浓烟和大雾遮挡了人的视线,但却挡住那清脆而急促的锣声。 官兵也被锣声吸引了,在发现那些原本乱窜的“反贼”们都叫锣声给吸引到了一个方向后,他们立即意识到不能让那破锣再响下去,否则所有的河工都会被组织到一起。 “把那破锣给我砸了!” “脑袋都记功!” 带兵过来的葛国泰没有犹豫,烟雾再大他也得杀进去,要不然让那些河工跟着锣声往外冲,他们怎么也挡不住的。 就是杀,也杀不光! 最先堵在陆四他们面前的不是葛国泰的人,而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官带领的几十名手下。 “拦住他们!” 络腮胡子一声令下,手下几十名士兵立即提刀向着对面杀了过去。 不是所有汇聚过来的河工都有血性的,看到官兵杀过来后,人群中竟有十几个人吓的立时丢掉了手中的“武器”,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后面跑了。 他们这一跑让临时被锣声聚集起来的队伍一下骚乱起来。 “别跑啊,回来,快回来!” 蒋魁急得叫了起来。 陆四却看都不看那些逃跑的人,只将长刀朝天一指,喝了一声:“想死的就跑,不想死的跟我上!” 第二十八章 人潮 一刀斩 人决定不了出身,也决定不了命运,但可以决定自已怎么死。 陆四没有时间去做什么振奋人心的动员,这个节骨眼没有让他说废话的时间。 他能做的就是带头上,其它的,顾不上。 因为,他也很怕。 虽然,他已经杀了两个人。 但,对面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是几十把锋利的长刀。 如果用概率学统计的话,冲在最前面的陆四死亡机率几乎百分百。 他唯一的机会就是躲过要他命的那刀,然后凭借人潮——远比对面几十人多得多的人潮将对手冲散。 机会只有这一次,如果输了,就算他陆文宗还活着也没用,他把铜锣敲得再响也号召不了人,更加凝聚不了人。 赢了,不说能让这身后几百乃至更多的河工脱胎换骨,成为一支精兵什么的,至少能让他们坚定拼下去的勇气,坚定跟他陆文宗走下去的信念,从而能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人死吊朝天,不死万万年! 陆四不知道他死后会不会朝天,但现在他必须用双手握刀。 手,抖得很。 “日他姥姥的!” 夏大军操着铁锹和身边拿着扁担的蒋魁同时窜了出去,两个人的想法都很简单:你们不让老子活,老子就拉你们一起死! “老爷,等等我!” “爷,你要小心!” 前后两句话,广远就拿着长矛冲向了自已的老叔,他要和老叔并肩战斗,哪怕死也死在一起。 陆文亮没有拽自已的儿子,而是在儿子冲出去的瞬间也向前迈出了步伐。 他的手里拿着一块青砖。 死,陆文亮怕,但他更怕儿子死在自已前面! “大家一起上啊!我们比他们人多,怕什么!” “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还不如跟他们拼了!” “......” 周旺动了,甘二毛动了,越来越多的人动了,他们拿着各式“武器”向着挥刀过来的官兵们冲了过去。 人群,无论敌我都是从众的。 士兵从众,百姓更从众。 只要有人愿意带头,哪怕连鸡都没有杀过的百姓也会在生死关头迸发出他一生都没有过的勇气! “啊!” 河工们如潮水般涌了上去,他们大声呐喊着、咆哮着,甚至是不住的骂着脏话。 这里就是战场。 战场上只有沉默的士兵才是精兵,才能真正活到最后。 但河工们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们只知道从胸腔中、从喉咙中发出愤怒的宣泄。 这也是他们在为自已壮胆的唯一手段。 半个时辰前,他们还是大明温顺的子民,现在,是暴民。 是官逼民反的暴民! 那个人群中唯一的妇人也拿着手中的剪刀跟随着男人们,她的脸上满是惊恐,但她的脚步却不比男人慢。 她不想死,她要回家,她还没给儿子娶媳妇呢,她要是就这样死了,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丈夫! ......... 对面冲过来的官兵显然有些错愕,他们有想过眼前这些造反的河工会有人反抗,但更多的人却会在他们接近前自已先崩溃,然后跟先前一样在这运河东岸鬼哭狼嚎的乱窜,被他们一一追上充为自已的军功。 然而,事情和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他们看到无数举着扁担、拿着铁锹,甚至是挥着竹筐的河工,大喊大叫的从烟雾中不断的冲出,不断的冲出,不知道有多少人。 而冲在最前面的那些河工看向他们的眼神恍若食人的野兽,这让那几十名杀人如麻的官兵不由感到一丝骇然。 也让他们有一些熟悉——很多年前他们也这样过,只为活下去。 “杀官兵,杀官兵啊!” 铜锣声仍在持续,敲锣的人嗓子都喊到破音了,甚至还带着哭腔。 官兵带队的络腮胡子军官意识到他们有麻烦了,但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法勒令部下们退走,只能硬着头皮和疯狂涌上来的河工反贼撞到了一起。 “杀!” 军官将手中的长刀朝着最前面的一个河工砍去,那是个很年轻的河工,手里拿着一把刀,看着脸庞还有些青涩。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军官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投军以来从未有过的危险。 当年被八大王的贼兵追了三天三夜,都不曾让他有过这感觉。 贼首? 军官的刀落下去的同时,双方的人群冲撞在了一起。 好似黄河的浪头拍在运河之上。 “啊!” 几十声惨叫同时响起,几十具身影同时倒地,混乱中只见长刀不时落下,只见扁担不时砸下,只见铁锹不时劈下,只见泥块砖石四处乱飞,只见人命被不断收割。 临时聚集的河工队伍却没有崩溃,前面没死的人在奋力和官兵搏杀着,后面更多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涌上来,咒骂着用手中的“武器”往那些该死的官兵身上打去。 陆四没有被那络腮胡子一刀带走,广远用长矛替他挡住了那军官劈落的刀。 长矛被一刀砍为两截,矛头那边落在地上,广远手中只剩半边矛杆,但他连停顿一秒都没有,握着断了的矛杆就向那军官脸上捅去。 军官没有闪躲,这种小儿科式的攻击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就在他举刀准备结果眼前那傻小子时,他的身子却被部下们往边上撞了一下。 四面八方涌上来的河工淹没了官兵,也让官兵的阵脚大乱。 陆四的想法被证明了,蚁多的确能咬死大象。 目露惧意的军官不敢再厮杀下去,要是再不冲出去那些不断从烟雾中被铜锣声吸引过来的反贼们真的会把他堆死。 他可不想成为死后还被同僚嘲笑的倒霉蛋。 军官想跑,但迟了,那个让他第一次生出无比危险的年轻人动手了。 双手持刀的陆四使尽平生的力气向那军官砍去。 一缕血柱喷向半空,一截断臂掉落于地,断臂的手掌紧握着长刀,手指都在微动。 “呃!” 军官先是呆住,有些难以置信的望着对方,等到意识他的手臂被对方砍断后,才觉万箭钻心般巨痛,疼得大喊大叫。 第二十九章 逼急了,打进淮安城! 陆四也怔了一下,不是因为再次杀人感到恐惧或不适,而是他没想到手中那把长刀竟然如此锋利,全力一击之下竟能将人的臂膊一次砍断! 到底是他的力大,还是这刀质量真好? 老叔在那发怔时,广远这孩子却是“呀”的一声大叫,将那半截矛杆狠狠戳向那军官的左眼。 本就因为断臂疼痛无法自制的军官猝不及防,左眼瞬间一黑,之后便用左手拽着那插在他眼窝中的矛杆疯狂大叫。 这一幕令附近的官兵都为之惊骇,一个士兵分神之下被夏大军一锹拍在脑袋上。 没出血,没破皮,那士兵还站了三四个呼吸时间,然后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广远,让开!” 陆四双手举刀果断再次劈砍。 长刀狠狠的落在了那军官的脖子之上,连臂骨都能斩断的长刀直接将那军官脖子斩断,脑袋“咕噜”落地,脖上血液狂喷,断口却不是平的,而是斜的。 “杀!” 陆四一脚将军官的无头尸体踹倒。 “杀!” 广远从地上捡起军官的佩刀都不及站直就向前面的士兵捅去,那士兵慌忙要用刀去挡,可广远弓身角度太过刁钻,那兵是砍也不是,挡也不是,想要后退却被身后的同伴挡住,急得哇哇乱叫,眼睁睁的看着一把长刀向着他的肚子捅来。 这些兵是深夜紧急从营房赶来镇压河工的,莫说他们本来就没有铁甲、皮甲,就是棉甲也没来得及套。 结果便是广远手中的长刀毫不废力的刺破那兵的棉衣,继而刀尖贴着那皮的肚皮破开肥油“噗嗤”钻进。 “去死吧,狗官兵!” 广远发狂的往前挺,带着他全身力量的长刀将那士兵不住的往后推。 肠断,肉烂。 “单旗死了!” 最先看到军官被杀的两个士兵如丧考妣的尖叫起来,继而二人不约而同的掉头往后。 “贼人太多,撤,快撤!” 残余的官兵终于崩溃了,他们本能的要跑,但四下如潮水般涌来的河工却将他们围得死死,里三层外三层。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包围圈最里层的河工红着眼睛在和官兵拼命,外层的河工则是疯了般大喊大叫。 一些手中没有武器的河工直接冲上前死死抱住官兵,哪怕已经没有气了,他们的手仍是死死勒着。 一个年近五旬的老人嘴里不住的往外冒着血,但他的牙却死死的咬在一个官兵的棉衣上。 那个官兵疯狂的想要甩脱这个老人,可任凭他怎么甩,那个老人的牙都咬在他的棉衣上。他想拿刀割断棉衣,但不等他的刀落,他的身上又扑来了几个河工。 或用手捶,或用牙咬,或去掐脖,或去戳眼,甚至还有人伸手去勒官兵的下身... 疯了,都疯了。 为活而疯! 官兵们绝望而惊恐,他们所处的场景如同掉落地狱,无数厉鬼前赴后继的向他们涌来。 一个连续被河工扁担砸了几下的官兵被同伴的尸体绊倒,他不甘死在这里,不屈的用刀撑在地上想从血泊中站起来。 一个身影却如飞来般骑在了他的身上,继而那官兵的后脑勺就被什么异物狠狠重击了一下。 骑在这个官兵身上的是陆文亮,他受伤了,他的右胸下侧叫一个官兵的刀给砍到了,鲜血浸透了他的棉衣。 然而受伤的陆文亮却忍着痛跳到了那个想要站起来的官兵身上,两条腿狠狠夹在这官兵的腰上,一只手揪着对方的头发,另一只手用青砖不停的击打,击打。 直到那官兵的后脑血肉模糊,直到一动不动,陆文亮才渐渐的停止了击打的动作。 他很疼,他也没有了力气。 他和身下的尸体仍缠在一起,他想大声的喘气,但他又“啊”的一声惊叫起来,因为他瞥见了手中那块粘满血肉的砖头, 他吓的将那块青砖扔在了地上,继而胃中翻江倒海,竟是“噗”的一下呕了出来。 “别杀我,我投降,我投降!” 有官兵已是彻底吓破了胆,失去勇气的他们本性的懦弱立时暴露出来,他们向那些刚才还被他们当成“反贼”肆意屠戮的河工讨饶了。 没有人住手。 几个河工将一个头上被罩住竹筐的官兵拽来拽去,扁担、铁锹不断的砸在这个官兵身上,活活的将他打死。 一个士兵被吓的跌倒在地,他看到一个年纪和他母亲差不多的妇人满脸是血的向他走来。 他开口求饶,但刚喊了一声,喉咙却是一痛,一把剪刀捅在了他的脖子。 到处都是残杀,不同的是这一次是河工们对官兵的残杀。 没有一个官兵能逃出去。 锣声还在响着,烟雾仍在弥漫,但杀戮所在却是渐渐安静了下来。 望着地上狼藉一片的尸体,经历了疯狂的河工中终于有人再次哭了。 地上的尸体中有他的亲人,有他的邻居。 哭泣声再蔓延,直到有人骂了起来:“哭什么,都他娘的别哭,我们胜了,我们还活着!” 一只耳朵被削掉的蒋魁提着铁锹站在尸堆中。 “我们打赢官兵了,我们打赢官兵了,” 甘二毛哆嗦着,喃喃自语着,他的左手没有了,手腕处是一团结了冰的血。 “去你妈的!” 夏大军手中的铁锹早就被砍断了,他跌跌撞撞在地上摸索着,摸到一把刀后立时开心的笑了起来:“杀人还是得用刀!” “谁是上冈陆文宗!” 人群中有个汉子喊了一声。 “是我!” 陆四向那汉子看去。 那汉子带着一帮人从人群挤出,叫道:“我是新兴场的程霖,大伙都听你的,现在怎么办!” 是啊,现在怎么办? 外面的官兵还有很多,远处的屠杀仍在继续,他们不过才杀了几十个官兵!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陆四。 上冈陆文宗的名字给他们的印象太深刻,这个人说他能他们回家! 陆四看向那程霖,看向正在替父亲包扎的广远,看向蒋魁和夏大军,看向这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 “我们还要拼命!” 陆四将刀朝南边一指,“运河上不止我们盐城人,还有很多人,咱们往南边冲,把所有人都聚到一起,就跟刚才一样,不是官兵杀我们,而是我们杀官兵!” “那样我们不就真的造反了吗?”人群中有人失声道。 “造反又如何?” 陆四将刀狠狠往地上一戳,“官逼民反,把我们逼急了,大家打进淮安城,叫那些老爷们知道我们不是任人宰割的猪狗!” 第三十章 淮扬大暴乱(谢盟主龙凤天命!) 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能反的,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莫说是淮安城,就是南京城,陆四也一股脑的杀进去了! 他不是说大话,是真有打进淮安城的念头,不过前提是他能把运河上这几万河工全部鼓动起来。 挑泥的这段时间,他陆文宗可没闲着。 他观察过,监河的金声恒部兵力不是太多,并且不是集中在一处驻扎,而是根据河工分布区域分散驻扎在运河沿岸。 大致是几百人监几千到一万不等。 这就是说现在镇压盐城县河工的官兵仅是这支监河军的几分之一,兵力可能过千,但也可能只有几百人。 而河工却有上万人! 所以,只要有人勇敢的铤身而出,将这上万河工组织起来,赋予他们敢和官兵拼命的勇气,这一段驻扎的官兵不可能镇压住这场河工大反抗。 毕竟,河工不仅人数多于官兵无数倍,更有黑夜的掩护。 只要能冲破附近官兵的封堵,陆四他们就能同其它地段的河工合流,届时便是一支几万人的力量! 几万人,哪怕是乌合之众,也足以在这淮安府掀起滔天巨浪,甚至连那淮左名都扬州城都要为之动荡! 干他娘的! 陆四决定了,反! 他很清楚做出这个决定的后果,说河工造反也好,说河工起义也好,不管哪一个伴随的必然是巨大破坏力。 如果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承平两百余年的淮扬地区,很有可能发展到和北方的中原一样赤地千里。 这对于社稷即将倾覆的明朝不亚于趁你病要你命,对于淮扬百姓也是飞来横祸。 可陆四没有选择,不是他要祸害家乡,而是官兵逼着他们走上这条路! 不管这件事是不是由马新贵引起,在官兵向温顺至极,向任劳任怨的河工不问青红皂白就挥起屠刀,不问老弱,不问男女的大肆砍杀时,原因已然不重要。 更何况,那些官兵本来就是要拉他们到北边当炮灰! 没有任何收手的可能,也没有任何妥协的可能,就算现在陆四带着他身旁这上千河工坐在地上向官兵投降,等待他们的也是人头落地。 休要指望那些曾随左良玉到处烧杀抢掠的官兵能良心发现! 谁都不想死! 没有时间了,陆四必须马上行动。 如果不能赶在监河的金声恒部回过神集中力量镇压前,利用浩瀚的河工人潮将他们一一冲跨击败; 如果不能趁淮安府城那边大小衙门还在发懵,不知情况时打进淮安城去,官兵的反扑和镇压就会接踵而至,让人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 官员们不会去想河工们为什么会反,哪怕他们知道是官逼民反也会选择立即镇压,而非是派人来安抚河工,然后严厉惩治乱杀人的兵。 陆四相信,不管是那位新上任的漕运总督兼淮扬巡抚,还是运河监军的主将金声恒,亦或北边的刘泽清、高杰他们,甚至是南都的史可法,都会在听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抽调兵马来围剿河工,扑灭这场发生在淮扬大地的暴乱。 杀百姓比杀贼、杀鞑还狠的刘泽清、金声恒之流是不可能给河工任何商量机会的。 他们巴不得拿这几万河工的脑袋跟淮扬巡抚,跟南都,甚至是还没沦陷的北京朝廷要赏赐呢! 也许淮扬巡抚和史可法这帮文官能给河工们一个机会,但陆四却不干,因为这帮文官只会一个手段——“只诛首恶,不问胁从。” 从敲响铜锣的那刻,陆四就是谋反的首恶,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大号陆文宗! 他不是贼首也是贼首! 陆四不想死,更不想大哥、侄子、远在家乡的父亲、大伯他们也被杀。 那么,他除了干到底,还有别的选择吗? 想要活下来,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这几万河工。 不管死多少人,哪怕最后只有几千人活下来,都是陆四在这乱世活命的本钱,也是他唯一改变家国命运的机会! 快,一切都要快! “有种的,跟我走!” 一把拔出戳在地上的长刀,陆四转身毅然向南,和先前一样不需任何动员,愿意上的就上,不愿意上的也不勉强。 “妈啦个逼的,不反肯定死,反了未必死!” 夏大军将刀在众人面前一挥,“有卵的跟老子去打淮安城!” “手上有刀的到前面!” 蒋魁喊了一声,几十个捡了地上官兵长刀的河工们闻言,都毫不迟疑的走到了前面。 事情到这份上了,还能再束手等官兵过来杀吗! 况,他们本来就是最先反抗的勇士。 “陆文宗说的没错,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咱们就叫狗日的官兵看看,到底是他们凶还是我们凶!” 那个新兴场的程霖也是二话不说带着他那帮同乡跟了上去,他比陆四还要早一步反抗官兵的暴行。 “反了,反了!” 有血性的汉子们轰然叫喊,人群在短暂的沉寂后瞬间动了,无数人在烟雾中紧随着他们的领头人向着南边浩荡而去。 “杀官兵,打淮安,讨公道!” 周旺突然叫了一声,然后运河东岸便满是那“杀官兵,打淮安,讨公道”的呼吼声。 “走,回去,跟官兵拼了,要死大家伙一起死,要活大家伙就一起活!”一条已经划到运河中央的清淤船上传来男人的怒吼声。 “老二,别装死了,跟着反了吧!” 一地死尸中,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兄弟俩爬了起来,彼此对视一眼后向着南行的队伍奔了过去。 “钱先生,大家伙真的反了?” 一处没有着火的草垛中,浑身颤抖的赵书办将头探了出来,望着远处叫嚷着要打进淮安城的长长队伍满是心惊。 “别出去,千万别出去,造反要杀头的!...等天亮,巡抚衙门和府里就会派人过来的,到时候就有救了!...” 年长的钱先生怕年轻的赵书办受不了乡民的被杀,一时冲动也跑去加入造反的队伍,不放心的拽住了他的胳膊。 “噢,噢,” 赵书办不住点头,他哪敢出去造反啊。 他是个秀才,还是县衙的兵房,哪怕不久前那些官兵也把他当反贼追杀,可这会他不是安全了么。 没了生死之忧,赵书办肯定要静下心来想到底怎么回事。 他认为,今夜的事是误会,只要天亮后上面弄清楚就会没事。但要是他也跟那些乡民一样跑出去叫嚷什么造反,甚至真的掺和进打淮安城,那就是真正的找死了。 但就在赵书办“噢噢”时,旁边的稻草却被一个人猛的掀起,然后那个人就跳了出去。 “二位,要躲你们躲,我宋五得去找我的人...我把他们带出来,就要把他们带回去,要不然我没脸回去!” 宋五扑了扑头上的稻草,他隐约听到了周旺的声音,不管发生了什么,他宋五都要和家里人在一起。 哪怕,是要他宋五也参加这场大暴乱。 第三十一章 我陆文宗许你一个太太 “杀官兵,打淮安!” “杀官兵,讨公道!” 清江埔运河南段无数身影在黑夜中向着同一方向汇聚而去,人数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千余人变成了数千人。 浩荡南奔的队伍如同家园归宿,如同寒冬中的烈日,让那散落于运河东岸仓皇失措的河工们纷纷置身其中。 经历了同伴被活活杀死,经历了屠刀下侥幸逃生的河工们,此时的内心无一不在燃烧愤怒的滔天火焰。 那一声声在河畔响起的怒吼声,饱含着他们的委屈和不甘。 黑夜中,他们的声音传出数里,甚至十里之远,使得运河两岸的村庄无一不被惊动。 鸡在叫,狗也在叫,鸡鸣狗叫声中,是那一个个站在黑暗中目瞪口呆望着运河的村民。 有机灵的里正和乡老已经惊慌失措的往县衙报讯去了。 运河两岸树林中的飞鸟早已惊飞,河上亦充斥着冰裂声。 那些幸运抢到船只逃到西岸的河工们,三五成群的瘫坐在地,目光痴痴的望着对岸。 侥幸游过河没被淹死的那些河工则快要被冻死,他们团着身子四肢不受控制的在抖。 有好心的附近村民给他们抱来干草,又或是抱来柴禾帮他们生起火堆。 然而当村民问他们究竟发生什么事时,这些河工们却谁也说不上来,只反复说着官兵要杀光他们,官兵要杀光他们。 有的可能是刚才被吓傻了,这时才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就嚎啕大哭起来。 村民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们也都糊涂了,好端端的官兵为什么要杀河工? 而且看对岸那吓死人的动静,那分明是在造反啊! 渐渐的,村民们都陆续消失了。 他们也害怕,如果河工真的造反了,他们这些住在附近的村民怕就要倒霉了。 谁让那些河工都是外地来的呢! 很快,运河两岸的村民就开始了连夜“撤离”,脑子转得快的直接拉上老婆孩子就跑,转得慢的却是在家里慢吞吞的收拾着。 随着那些村民的四散“撤离”,河工造反的消息也迅速传播开。 ........ 陆四不知道附近的村庄正在集体大逃跑,他只知道必须要快! 在他那急促的步伐带动下,浩荡人群是以小跑的速度在向南边十余里外的桃花坞前进。 那里是盐城县河工和山阳县河工的分界点,桃花坞南边则是扬州府河工的区域。 据宋五说,扬州府这次出动的河工比淮安还要多,大概有四万人左右。 虽然扬州府的河工和淮安府的河工一样,都分散在长达上百里的运河段上,但彼此却又是个相互连接的整体,只要盐城县的河工抵达桃花坞同山阳县的河工队伍汇聚,接下来不需要陆四专门派人去鼓动,邻近的扬州府河工们也会主动加入这支造反的河工队伍中。 因为,官兵要屠光河工。 这件听上去十分荒唐的事情已经是事实,陆四身后悲愤的人潮就是证据! 桃花坞那边想必已经被这里的动静惊动,不排除先前的大混乱中有不少盐城县的河工逃往了桃花坞,但他们只会把官兵杀人的消息带过去,因此桃花坞那里的山阳县河工们即便还没有乱起来,也已经是人心惶惶了。 在没有及时通讯的这个时代,尤其还是黑夜,驻扎在桃花坞的官兵更不可能意识到,此刻最重要的是北上堵住盐城县的河工,而不是如临大敌的监视山阳县的河工。 这就是时间差了! ....... “报仇!” 从前很胆小的甘二毛悲愤的将他那只失去了手掌的胳膊向上举去,他恨死那些官兵了。 没有了一只手的他就是个残废,哪还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他以后还怎么干农活,编草鞋呢。 陆四沉默的走在最前面,他的呼吸已经很平稳了,他的心跳也变得无比正常。 咬牙决定反了的那刻,他就已经做好接下来遇到所有可能的心理准备。 前方已经没有什么烟,但雾还很大。 浓雾中,或许会有官兵正在严阵以待,但无所谓了。 不管对面有多少官兵,陆四就一个念头——冲! 只要他陆文宗不退缩,身后的愤怒人潮一定可以吞噬一切! “爷,我背你吧!” 陆文亮捂着伤口表情很痛苦,他一声不曾吭过,始终咬牙撑着同儿子一起坚定的跟在弟弟身后。 可是广远看在眼里却是心疼无比,几次想要背他爹,都被他爹以伤口压着会更痛拒绝。 “我没事,庄户人,受点皮肉伤流点血算什么,倒是你,” 陆文亮的眼角流出泪水,若知道这次出河工竟会生出这种事来,他是打死也不会让儿子来的。 现在,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也许弟弟说的对,他们没有退路了,不如大家伙拧成一股绳跟官兵干了。 但那要死多少人? 他们还能不能回到家? “文亮哥,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伤不了广远!” 夏大军拍了拍陆文亮的肩膀,转头朝后面喊了句:“等打进了淮安城,咱把城里所有酒楼都给大伙包了,叫大伙吃个够,吃个饱!” 不远处拿刀走在前面的新兴场程霖听了这话,不由笑了起来:“咱们这怕得好几千人,你小子有银子吗?” “我没有,那官老爷有啊!咱要是打进淮安城,那官老爷的银子不给咱们使还给谁使!” “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 听着夏大军和程霖在那一唱一和,陆四心中一动,这世上从来不缺聪明人啊。 别看夏、程二人不过是这个时代最普通的农家子弟,但他们却很快适应身份的转变,同时意识到如何做才能更加有利。 显然,二人是在通过这个方式向身后的人潮传递他们能活下去的信念。 有了信念,才能更加拼命。 “进了淮安城,我请大伙吃八大碗,叫那总督巡抚、知府知县都来给咱当伙计!” 陆四也喊了一声,“不过先得把那帮狗日的官兵收拾了,要不然怕人家当官的不肯咧!” “那就把狗日的官兵统统收拾了!” “一对一咱们干不过他们,可十对一,百对一,咱们再干不过他们还不如去死呢!” “问个事,我还没娶婆娘呢,要是进了淮安城能抢个官太太回去当婆娘么?” “宋老瓜子,你都打了几十年光棍了,还要什么婆娘!” “放屁,我拎着脑袋跟你们反了,要个婆娘昨的了!” “宋老瓜,打进淮安城我陆文宗许你一个官太太!” 陆四知道这个许诺可能会给淮安城带去大乱,但还是毫不犹豫的许出去了。那个宋老瓜听了这话顿时高兴的连说几个好字,尔后和身边的同乡们说进了淮安城大伙得帮他抢之类的话。 很快,人群讨论的话题就从复仇慢慢演变为抢钱,甚至是抢女人上去了。 陆四面无表情的在前面,没有半点阻止众人对未来的“畅想”。 因为,这也是人性。 虽然很不好,但包括陆四在内所有想活命的人,都需要这个人性。 只是,陆四突然停了下来,身后的人潮随之一滞。 数千人的队伍很长,前面的突然停下来,后面的人难免会撞上去,顿时有些混乱。 “小四子,怎么了?” 陆文亮见弟弟面色凝重,四下张望,不由有些紧张。 其余人也凑了过来,不解的看着陆四这个领头人。 “官兵哪去了?” 陆四皱着眉头望着身后还在燃烧的工地,以及那看不清视线的烟雾。 第三十二章 桃花坞 刘家庄 陆四猜的没有错,事实上驻扎在清江埔南段的运河监军的确只有几百人。 几百人屠戮上万温顺不敢反抗的良民,那自然是小菜一碟,不费吹灰之力。 但要是这上万人中突然冒出个领头的把人给凝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无比浩瀚的人潮,这几百人就是再精锐也得先跑。 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谁都明白。 杀贼人领赏的机会有的是,没必要和他们死扛。 散在各处的官兵都在一窝蜂往大堤上跑,有的半道上就被那些聚到一起的河工给拦住,然后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四下里就是无数的人潮涌来将他们淹没。 有听到远处同伴凄惨叫声的也不敢去救,有的就地装起了死尸,有的则是悄无声息的伏在某处,等着那帮疯了的反贼队伍跑过去后,才跟猫一样的赶紧往大堤上跑。 要不是把总葛国泰带兵及时上来,这些兵说不定也跟刚才的河工一样四下乱窜了。 黑夜,对双方都是不利的。 “总爷,河工真,真,真反了,他们...他们要打淮安城!” 一个好不容易从河工人潮中跑出来的哨官这会还心有余悸着,想到那几个被河工抱着啃咬的手下,他的心跳的比什么都快。 “老子还要你说!” 葛国泰骂了句,他不是聋子,河工反贼把个打淮安叫嚷得震天响他能听不见! 葛国泰的亲兵队长见堤下的反贼都往南边汇去了,赶紧提醒了一声:“大人,这帮反贼明显是去桃花坞的,要是让他们合在一起,淮安城怕是真保不住啊!” 葛国泰当然知道让河工合流的后果,可他真不敢去追。 那帮河工已经不是先前的无头苍蝇,他要带兵追上去,那帮河工哗拉一下掉头不要命的冲过来,他这几百人挡不住。 不如放他们往桃花坞,任老九的兵比他葛国泰多,想来能撑到天亮。而等天一亮,其它各处的兵马就能赶过来,届时他造反的河工再多,也能立时镇压住。 把总不想追,下面的人自然更不想追。先前的河工大反抗中,他们也死了不少人,虽说没清点,但瞅着怕是有大几十号人。 可有些事不是葛国泰这个把总能决定的,后面赶来的参将吴高见葛国泰领着手下在堤上不动,气的就要拿鞭子抽他。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追!” 葛国泰急忙道:“大人,贼人太多了!而且贼人明显是想去桃花坞的,我们要是在后面追,他们跑得更快啊!” 这话在理,不说有多少河工跟着领头的一起反了,就他们现在这架势,官兵真要在后面追杀,河工们就会同惊弓之鸟一样跑得更快。 几千上万人不要命的往南冲,桃花坞那里任老九的兵再多怕也能一下叫冲散了。 然后就不是这几千人的事了! 吴高也觉棘手,他手下这支监河兵是步卒,要是骑兵的话就没有这顾虑了。 “任千总那里肯定有了防备,不若我们就跟在这帮反贼后面,等他们和任千总的兵打起来时,我们再从后面杀出去,这样内外夹击,反贼们肯定吃不消。等到天一亮,大事就能定了!” 葛国泰说出了自已的想法。 两者都是跟在反贼后面,意义却大不一样。 “好,就这么办!” 吴高采纳了葛国泰的法子,这法子也是他们当年跟流寇打仗总结出来的好办法。 别看流寇人数多,但只要被两面夹击,多半都是撑不住的。可要是只跟在后面追杀,那流寇却是叫逼急眼,如此前面拦截的兵马反而会被他们冲散。 这法子能对付得了流寇,难道对付不了那帮挑河的暴民! 就这么着,在吴高的亲自带队下,五百余官兵从堤上涌下,紧跟着往桃花坞方向奔去的河工大队后面。 距离始终保持着里许,如此就会让前面的河工以为后面没有官兵追杀,从而不会被吓得往桃花坞拼命跑。 沿途有些才转过神来准备跟上大队的河工发现了官兵,就在他们以为官兵会过来杀他们时,那些官兵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直接往南而去。 这让那些河工以为菩萨保佑自已,庆幸的对不杀他们的官兵竟然感恩戴德起来。 虽有人意识到官兵不杀他们是担心被前面的大队听见,但他们也不敢出声大叫提醒过去的大队。 他们只能默默的赶紧往北边跑,同时祈祷往南边去的同乡们能够活下来。 ........... 吴高要对付的是组织在一起的河工大队,对那些掉队的的河工自然不会理会,就算他们跑了也不要紧。 说是把人杀光,难道真要杀光,又真杀得光? 河工的大队已经越过了刘家庄,前后大概有几里长。吴高带着兵就悄悄跟在后面,直到目前为止前方河工大队丝毫没有察觉到来自后方的危险。 过了刘家庄,距离桃花坞就剩不到五里地,这里有几家竹厂,卖的都是那种长长的竹篙。 淮扬地带是鱼米之乡,境内河道纵横,船只是百姓们出行和生活的一大重要工具,这就导致撑船的竹篙很有市场。 竹厂的人和刘家庄的百姓早就跑了,四下里除了前面河工反贼们的叫喊声,没有任何声息。 雾气也是越来越大,人的可见视线甚至不足一丈。雾气之中还有浓烟,可能是从北边顺风吹过来的,十分的呛眼睛,也让人呼吸有些难受。 这时当兵的和百姓的区别就出来了,虽说看不清前面,但吴高手下这几百士兵却没有任何人走散,除了默默提刀跟在后面,时不时的发出咳嗽声,竟是十分的安静,有秩序。 但是又走了里许后,吴高却总觉哪里不对劲,因为鼻子嗅到的烟味越来越浓,而不是越来越淡。 距离先前被大火焚烧的工地已经几里了,也过了这么长时间,没理由顺风飘来的烟味不减弱反而增浓的。 官兵队伍中的咳嗽声也是越来越大,不少人接连咳嗽眼泪都呛下来了。 “不对劲!” 吴高一凛。 “怎么?” 葛国泰不解,哪有什么不对劲,反贼仍在前方里许外。 “烟味太大了!” “快退回去!” 吴高这突然其来的命令让葛国泰和那些士兵们都是吓了一跳,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听两侧的烟雾中突然传出一声怒吼:“杀!” 继而官兵的耳畔同时传来无数人的喊杀声,然后他们头顶的上空就有无数砖块、淤泥块、石子、瓦片如雨点般落下。 官兵们本能的伸手护头,被砸中的官兵惨叫声中,烟雾中有无数人冲出。 这些人嘴巴上系着湿水的布条,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根根长长的竹篙。 第三十三章 杀人何必废话 站在参将吴高身边的葛国泰出营匆忙连头盔都没带,所以当半块瓦片从天而降笔直落在他额头上时,很自然的在他额头划出一条深口子来,伴随着痛感的是鲜血的溢出。 瓦片和头骨接触的瞬间裂成了几块,其中一小块直接插在了葛国泰的脑袋上。看着,就好像这位葛把总一夜之间长出了块红色的龙角出来。 “妈的!” 疼痛之下葛国泰张嘴就骂,可没等他看清烟雾中冲来的河工时,一根足有十六七尺长的粗竹篙就一下到了他的胸前,然后重重捅在了他的胸口,将他整个人顶着往后不由自主的直退。 “啊!” 两个河工发着呐喊声,合力端着手中粗壮的竹篙一步不停的向前冲。其中一人的眼睛甚至都是闭着的,不知道是害怕还是这样做会让他更加的无畏。 “......” 葛国泰慌了,他还是第一次被人用竹篙顶着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后退。那感觉就好像被一匹马拉着跑似的。 不同的是一个朝前,一个朝后。 他试图伸手将那竹篙从胸口移开,可直往后退的他怎么可能如愿。即使他抓住了竹篙,强力作用下也休想脱离。 后退的过程中,葛国泰不停的撞击着后面的士兵。而在他的两侧,有很多士兵同他一模一样的在被人拿着竹篙往里面顶。 乱了,官兵完全乱了! 队伍中央的官兵刚刚敢把抱着头和脸的手拿下来,就被两边同时被人顶过来的同伴们撞得人仰马翻。 侥幸没有被撞倒的也不得不被四周拥挤过来的人群夹得难以动弹,一些倒霉鬼更是被同伴无处安放的长刀给割伤、划破。 与此同时,那些攻击的河工队伍后又有人将大量的火把扔在了官兵当中。上百个抬着竹筐的河工勇敢的跟在竹篙队的后面,等到差不多时便将竹筐往地上一丢,捡起里面装着的砖头就朝前方砸去。 在河工突如其来的袭击下,五六百人的官兵被一下压缩在一个方圆恐怕只有几百丈的圈中。 他们不仅要承受着两侧几百根顶向他们的竹篙,还要忍受着泼天而下的砖块,以及那不时落下的火把。 混乱中,竟是有差不多五分之一的官兵被自已人撞倒,进而被自已人践踏。 那些踩踏自已人的官兵也没有办法,他们被人用竹篙顶着根本活动不了! “稳住,不要乱,不要乱!” 接连撞倒三个士兵的葛国泰胸口被顶得快疼得说不出话来,但那些被撞倒的士兵也有效的减弱了竹篙的冲击力,使得葛国泰被顶进人群两三丈后终于得以稍稍稳住了步子,不致于被那两个河工直接顶翻在地。 否则,一片大乱中他葛把总弄不好会被自已人踩断肋骨,甚至活活踩死。 自相践踏死人无数的场面,葛国泰见得太多了。 “妈啦个巴子的!” 凶性大发的葛国泰在感觉能“刹”住时,想也不想就挥刀向胸前的竹篙砍去。 他要用手中的长刀让那两个河工反贼知道什么才是杀人! 刀挥落下去后,葛把总却突然面色大变,他想止住手中的长刀,可已经来不及。 “咔”的一声,竹篙在前端两尺处被劈成了两截。 顶在葛国泰胸口的那截直接掉落在地,另一截却在葛国泰惊恐的目光中又捅上了他的胸口。 这一次不是顶,而是“噗嗤”一声直接刺进了葛国泰的胸膛。 在两个人浑身力量的作用下,竹篙径直没入葛国泰的身体,然后又是“噗嗤”一声从他的后背穿出。 堂堂正七品的把总就这么被直接捅成了穿在竹篙上的“肉串”。 望着完全没进身子的竹篙,葛国泰的心脏还在跳动,意识也还清醒。 他现在完全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而是后悔——后悔不该愚蠢的去劈那竹篙! 就是他自已那一刀,将原本根本杀不了人的竹篙变成了可以瞬间要人命的锋利武器! 后悔的也不是葛国泰一人,很多官兵在成为“肉串”后都在后悔,然后喃喃咒骂着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的原因是竹篙的另一截还在河工的手中,这使得被竹篙捅穿的官兵在力的作用下完美的保持了平衡的姿势。 有些官兵是真的倒霉,倒霉透顶了那种。 他们死在了毫无防备之下——一杆杆从同伴身体中穿出来的竹篙将他们也“钉”住了。 经过前面一人的鲜血浸泡,干燥的竹篙在“润滑”的作用下很轻松的就将后面一人也给捅穿了。 如果持竹篙的河工力量足够,一杆十几尺长的竹篙甚至可以无限穿刺下去,直至成为一根真正的“粮葫芦”。 当然,如果竹篙的尖利前端劈叉了,那么也就自然的失去了“武器”价值。 “噗嗤”声中,惨叫声中,被部下们挤在中间都喘不过气的参将吴高感受到了末日。 他看不到四周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完了。 河工中有能人,说不定真是李闯的细作! 一些官兵甚至都没办法去掸灭他们被火把点着的棉衣,手实在伸不开,太挤了。 他们也没办法去躲避头上掉落的砖头,只能硬咬着牙去挨。 运气好的避过去,运气不好的头破血流。 但相比那些被竹篙刺死的同伴,他们都是幸运的。 “大刀队,跟我上!” 陆四提刀走向跟罐头一样被那些“糖葫芦”挤在中间的残余官兵,来到这个世上,他第一次笑了。 他成功了,他的笑中有泪。 说是大刀队,但长刀不过是抢自官兵手中的几十把,大多数人拿的还是铁锹。 不过足够了。 竹篙队的那几百河工依旧紧紧握着手中的竹篙,也依旧用力顶着,这使得“糖葫芦”后面那些被挤到一块的官兵,根本没办法从里面挣脱出来。 即使有,也是少数,出来也是死。 残余的官兵根本挡不住那些扑上来的持刀河工,或者说他们已经彻底丧胆,一个接一个的被砍翻在地。 吴高吓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所在的地方越来越宽敞,原本因为挤压导致的胸闷也瞬间消失。 满是血腥味的空气虽然难闻,但总比窒息的要好。 又是几声惨叫过后,吴高的面前为之一空,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双手握刀的年轻人在看着自已。 “我是...” 吴高张嘴想要说话,那个年轻人的刀已经落了下来。 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半句废话,哪怕他吴高看着明显是个大官。 陆四知道眼前这个自已也不知道是谁的军官想和他说话,但他于对方的身份毫不感兴趣,更不想听对方说什么,哪怕这个人就是金声恒,他也不会多说一句。 杀人,何必废话。 都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砍翻那个不感兴趣的军官后,陆四扫了眼四周,叫了声正在检查有没有官兵装死的蒋魁:“蒋三爷,你带些人把官兵身上能穿的衣服都脱下来,然后换上去!” 第三十四章 咱们要比官兵更狠 “好!” 蒋魁的左耳被官兵的刀削掉了,凝结成冰的血让他的左耳洞看着像被用刀剜过似的。 虽然不知道陆小四子叫他们换官兵的衣服干嘛,但蒋魁还是毫不犹豫的带人开始扒拉官兵的尸体。 尸堆中不是所有的官兵都断了气的,时而有重伤未死的官兵被河工们扒出来。 第一个被官兵扒出来的重伤官兵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的模样十分清秀,换身干净的衣服肯定是个让姑娘喜欢的小郎君。 少年兵不敢说话,他的目光十分哀怜,这让扒他出来的两个四十岁左右的河工都犹豫了。 这少年跟他们的孩子差不多大。 面对群体的官兵,他们爆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凶性; 但当杀戮结束之后,面对个体的官兵,尤其还是个孩子时,他们却又生出了不忍。 “嗙”的一声,少年的脑袋被一把铁锹铲中,鲜血和绽开的鼻眼眉肉让他英俊的相貌一下变得无比狰狞。 动手是走过来的另一个河工,他叫谢金生,二十五六岁年纪,来挑河前在上冈一带给人弹棉花为生。 “他们杀老贾时可没心软过!” 老贾是谢金生的师傅。 官兵到处杀人时,老贾领着谢金生跪在他们面前求饶说他们不是贼人,求他们放过,可官兵根本不听一刀就把老贾抬起挡刀的胳膊给砍断了。 老贾是活活疼死的。 谢金生跑出很远都能听到他师傅凄惨的哀号声,甚至只要大脑一停下来,他的心就揪得疼。 他十二岁就跟着老贾给人弹棉花,说是师徒但更是父子,就连他的妻子都是老贾的侄女。 师徒父子的那份情感让谢金生永远不会宽恕这些杀人的官兵! “别站着了,前面的人还等着我们!” 蒋魁过来拍了拍那两个没动手的河工,朝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脑袋看了眼,轻轻摇了摇头,微叹一声。 不是被逼的,谁会愿意杀人? 大家伙好好的过日子不好么? 是官兵不让他们过日子,是官兵逼着他们反抗,逼着他们杀人,逼着他们成为反贼! 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没死的给他们补一刀!” “手脚都快些,能穿的衣服都扒下来,官兵的武器,刀还有长矛什么的都捡起来分给大伙!” 蒋魁不住喝喊着,伴随他喝喊声的是那些被发现没死的官兵惨叫声。 内心满是仇恨的河工占了大多数,刚才的厮杀让他们噬了血,也杀红了眼,哪里会放过这些该死的官兵! 很多人的脸上充满仇恨和凶残,完全没有了昔日温顺的老实农夫样。 陆四知道,这不光是仇恨和委屈让河工们变了样,更是环境的异变导致。 浓烟大火、废墟灰垢、鲜血尸体... 当他举刀喝问身后的人潮谁愿意跟他留下来时,那些勇敢站出来的人已经不再是民,而是兵。 会杀人的兵。 民成为兵的唯一过程就是杀人。 杀得人多了,死得人多了,剩下来的就是精兵。 “呼”的一声,陆四将蒙在脸上湿布巾拿了下来,喊了一声:“竹篙队的人都到我这边来!” “哗拉”一声,几百个河工不约而同的奔向陆四所在,虽然很乱,没有秩序,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坚定以及胜利的喜悦。 是啊,他们刚刚把不可一世的几百官兵给收拾了,任什么不激动,凭什么不喜悦! “扎布巾的队长出来!” 在陆四的命令中,十几个右臂系有布巾的汉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们是竹篙队的临时小队长,每个人所在的小队都是同村或者同片的乡民。 这是最简单的组织方式。 陆四没有时间去辨别哪些人堪用,哪些人不堪用,也没法将这些以邻居、亲朋、好友为纽带联系在一起逃命反抗的河工打散,所以让这些人自已推举其中一人出来带队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否则,成千上万人他陆四又如里能指挥得了。 指了七八个小队长后,陆四让他们带本队的人去把竹厂所有的竹篙都扛过来。 几米长的竹篙是好东西,也是缺少装备的河工非常容易上手的武器。 在突然袭击时,这些竹篙能发挥出一寸长一寸强的作用,能够凭借足够的长度使敌人陷于混乱。 即使被削断,竹篙也能瞬间变身为竹刺,或者说是竹枪,使得敌人防无可防。 但缺点也有,就是竹篙只能以多击少,以有备对无备,并且只能在敌人没有远射武器的前提下压制敌人。 不然,不等竹篙靠上去,河工们就得死伤一大片。 幸运的是驻扎在清江埔这段的官兵没有火铳,他们可能配有弓弩,但由于事件突然发生,使得参与屠杀河工的官兵们也是仓促上阵,加上对河工的轻视,官兵自然不可能在这黑夜中舍刀用弓。 这个很自然的举动和本能造就了现在的几百具尸体。 几家竹厂的竹篙怕是上万根都不止,但很多是捆在一起放在运河中浸泡的。 时间太急,陆四不可能让人去打捞运河中的竹篙,所以竹篙队那帮人前后大概又扛了不到千根的竹篙过来。 在那些临时小队长的分派下,竹篙被重新分配下去,每人都扛了三四根。 蒋魁那边带着大刀队的人也基本收拾干净,约摸两百多人换上了官兵的衣服。其余的衣服都是烂了或是血太多不能穿的。 官兵的武器也都被分配了下来,这使得大刀队成了名符其实的大刀队,也使得陆四第一次拥有了数百名有了武器的“兵”,加上竹篙队,再遇上小股官兵便是浑然不惧了。 “小四子,你也换吗?” 蒋魁将那个被陆四砍死的军官衣服扒下拿了过来。 “换!” 陆四点了点头,直接将那件衣服套在了身上,旋即想到什么,忙要蒋魁想办法找些红布来。 “这地方哪有红布?” 蒋魁有点为难。 陆四一想也是,索性走到一具官兵尸体前撕了块布条,然后一刀斩在这官兵的肚子上,顺手就将布条伸进这官兵的肚子浸了一会,再次拿出来时已经是块红布。 地上的血泊早已冰冻凝实。 “大家跟我学,要不然咱们的人认不出咱们!” 陆四将红布系在了自已的胳膊上。 “是这回事!” 蒋魁明白过来,赶紧让那些穿官兵衣服的弄血浸布。不一会大家伙的右臂上就多出了一条红布。 所有人的眼光都在看着陆四。 “我陆文宗不跟大伙说多少废话,就一句,想要活命,咱们得比狗日的官兵更狠!” “走,去桃花坞!” 说完,刀一挥,陆四带头向南。 大刀队跟上,竹篙队跟上,众人沉默跟随。 这一次,他们个个有胆。 人群的最后面,一个手里拎着把铁锹的光头男子突然停了下来朝后看去,然后将铁锹放下,双手合什竟是在嘴中默诵起来:“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念的是佛家超度亡灵的《阿弥陀经》。 念完经文后,光头男子忽的朝那些官兵尸体“呸”了一声:“狗日的,早死早超生!” 拎起铁锹追赶前方的队伍,他叫徐和尚,但他并不是和尚,只是家乡附近佛寺朦胧院的信徒。 第三十五章 当爹的就得复仇! 桃花坞没有桃花庵,有也没桃花仙,倒是有无尽的酒香味。 有着两百多年历史,早在洪武九年就开始酿造的苏记酒厂燃起了大火。 冲天大火中,是沁人脾胃的酒香味。 没有人知道酒厂的火是谁放的,因为当时一片混乱。 驻扎在桃花坞的监河兵千总名任万年,曾是昌平副总兵汤九州的部下。后汤九州误入深崖,被数万流贼围攻而死,侥幸逃出的任万年便转隶了当时与汤九州一起镇压流贼的左良玉,两年后又被拨于金声桓部。 按任万年的资历其实远不止千总一职,只其人好酒且屡屡误事,所以从军十余年来,竟是止步在千总一职。 且因了这爱喝酒的毛病,得了个“任老酒”的绰号,时日久了演变为“任老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在家排行第九呢。 上面分派监河任务时,任老九听人说桃花坞有家苏记酒厂很有名,不比洋河镇的酒差,所以便主动请缨坐镇桃花坞。 参将吴高知任老九打什么小算盘,考虑桃花坞乃是淮安府与扬州府河工的接壤段,任老九的部下有千余兵,由他在此驻扎可能更稳妥些,便遂了任老九的心思。 爱喝酒,驻扎的地方有酒厂,任老九便跟好色的男人进了鸡窝般,那真是一日三顿酒,醉生梦死,甚至早上起来都拿酒漱口。 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也好,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也好,总之任老九部下中的酒鬼也多得很。 有好多回任部在和流贼交战前,任老九都会主动让部下们喝酒。 他觉着阵前酒一喝,士兵们的胆气会比任何时候都壮。事实上这种做法也的确有效果,渐渐的就成了任部不成文的规矩,连带着这支兵也被友军笑称为“酒鬼兵”。 既然是酒鬼兵,那自然是打仗要喝酒,不打仗也要喝,要不然算什么酒鬼兵? 苏记酒厂首当其冲,每日里都是军爷三五成群的过来抬酒缸,不给可以,军爷也不嫌烦,把一通道理与你讲明白就是。 试问,军爷们上刀山下火海的卖命,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保住咱大明朝,保住你们这帮百姓吗! 如果不是军爷们提着脑袋跟流贼厮杀,你等淮扬百姓能有今日之太平? 饮水不忘挖井人,叫你百姓自已说,军爷们喝点酒算事么? 苏记的东家肯定是晓事的,也是体恤军爷的,只是心疼得几回想在夜里找根绳子。 好在,这帮大头兵不懂,没硬逼着东主把那比金子都值钱的原浆给抬走,不然怕是真要上吊才行。 别说,这帮军爷也厚道,看在酒厂每日让他们有酒喝的份上,倒是专门派人在酒厂定点看守。 这样既能帮着东家督促伙计干活勤快一些,也能顺便帮东家保管卖酒钱,体贴得不能再体贴。 可是,镇上其余百姓就没这个贴心服务了,先头递到淮安府衙的状纸就有十几桩是与桃花坞有关的。 无一不是人命案,作案者也无一不是军爷。 民怨沸腾之下,部院终是过问,一层层压下来,总算是把军爷们约束了起来。 杀人抢劫的事是不能干了,但强买强卖、敲诈勒索这种事就难免,至于和女人相关的事也不新鲜。 总之,只要不弄出人命来,上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这些军爷们眼下是淮扬的救命稻草。 ........ 清江埔那边奉参将吴高之命往桃花坞报讯的什长周大见到任老九时,这位千总大人可不是在自已的军营,而是在镇子西边一户人家的东厢房。 “造反?!” 睡得迷迷糊糊被叫醒的任老九极不情愿的从被窝中坐起,一边摇了摇宿醉的脑袋,一边骂道:“哪个王八蛋活腻歪了造反!” “大人,是清江埔的河工反了!” 马大注意到任千总身边躺着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目光有些呆滞,脸上也有青红淤色。 “妈的,河工?” 任老九愣了一下,然后“嘿”了一声,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光脱脱的下面连个遮羞布都没有。 小姑娘的身子微微抖了下,却依旧僵硬的躺在那。 她没法动,疼,浑身上下骨头都疼的那种疼。 “那帮河工是嫌老子最近没军功领,还是以为老子醉得提不动刀了!” 任老九随手拿过床尾的衣服开始穿,系好裤腰带后想到什么,咧嘴一笑摸出颗银豆子扔在床上的小姑娘头边。 “走,都他娘的跟老子领军功去!” 晃着身子来到堂屋,任老九扫了眼被手下用绳子捆着的姑娘父母,大手一挥道:“别说老子欺负你们,老子可是给钱的,你们就是告到天边去,老子也没犯法!...把人松了吧。” 说完,也不管人姑娘父母正浑身哆嗦着,摇摇晃晃的抬腿迈过门槛,叫外面的冷风一吹,脑子也一下有些清醒,舒服得很。 “大人,你的刀!” 任老九的亲兵跟在后面将一把腰刀递了过来。 “噢,噢,对,没刀怎么砍反贼,” 任老九拔出刀的同时打了一个嗝,那味道冲得马大鼻子下意识的就止住了呼吸。 真他娘的臭啊! 院子里,站着七八个任老九的亲兵,一个个神色都很慌张。 “慌什么,不过是帮河工作乱,又不是流贼打过来,瞧你们那怂样!” 任老九没好气的骂了一句,正准备带亲兵出去,耳畔却有呐喊声传过来。听声音很近,是从北边传过来的,就在一两里外。 “反贼怎么来得这么快?” 陆老九有些发怔,不是怕,而是奇怪。 清江埔那里的兵虽然没他这边多,可也有好几百人,任那帮河工怎么个闹将法,终究是帮乌合之众。几百拿刀的兵就算一时砍不光,也没理由叫反贼们冲到桃花坞来的。 “小的不知道!” 马大也纳闷,他来的时候参将大人和葛把总他们正在指挥人手镇压河工造反,弟兄们可是把河工反贼砍得都吓得往运河跳的,不可能突然就冲了过来。 “不管了!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回营!” 任老九喝酒是误事,但清醒的时候应对突发情况也是极有经验。 不管北边的河工反贼冲过来多少,只要他手下的兵没乱,这帮河工过来得再多也是给他任千总送军功而矣。 等任老九这帮人冲出院子后,堂屋里那对哆嗦的夫妇才跌跌撞撞的冲进东房间。 望着床上女儿的惨样,当娘的顿时嚎啕大哭,两只手死死的抠在床板上,指甲盖都顶破了两个。 当爹的则跟打嗝似的不住抽来抽去,在女儿呆滞的目光看向他那刻,他终于受不了了,一把抓住那颗银豆子狠狠朝地上砸去,然后猛的转身冲到外面的厨房。 “梅儿他爹,你干什么!” 当娘的吓得跟出来时,丈夫的手上已经多了把镰刀。 “我不去给梅儿报仇,我还算是她爹,还算是个男人吗!” 男人最后看了眼自已的妻子,握着镰刀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家门。 他要报仇,他要给闺女报仇! 第三十六章 朝廷不仁灭朝廷 “爷,老爷他们会不会有事?” 广远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因为老叔跟他交待过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姓陆的都要在前面! 哪怕死,也要在前面! 最听老叔话的广远,肯定不会当孬种,更不会给陆家、给他爷、给他叔丢人。 真要是死了,大不了就跟老叔说的一样,吊朝天呗。 多大的事! “你老爷不会有事,他一定会回来找我们的!” 陆文亮不知道堂弟会不会有事,但他知道堂弟已经不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个孩子,而是成了一个比他这个堂哥还有种的男人,更成了他身后这数千河工的领头人和主心骨。 没有小四子,这里的人没几个能活下来的。 而小四子,已经不需要他这个文亮哥的照顾了。 陆文亮的伤口早已经凝结,只是走路的时候会牵动伤势,一阵阵好像盐洒在伤口上的疼痛让他的步伐有些蹒跚。他始终咬牙不吭声,他不想让儿子分神担心,因为他们还没有脱离危险。 他们现在必须尽快冲到桃花坞去,否则小四子和那些勇敢留在后面的人说不得就真的回不来了。 一路上,陆文亮仔细想过,堂弟说的没错,只有将整个运河都搅乱,只有几万人合起心来跟官兵干,他们才有活路! 否则,等待他们的只有死。 官府是绝不会允许敢和官兵反抗的河工回家的,尤其是那些带头的。 新兴场的程霖也走在队伍的前面,他本是个卖油郎,现在却成了同村人跟随的对象,也是这支向着桃花坞前进的河工大军领头人之一。 这一切,只因他在官兵屠刀向同伴挥落的时候,本能的将手中扁担朝着对方的脑门砸了过去。 也许他是所有河工中第一个反抗的人,也许不是。 但现在,他肯定是人群中最坚定的反抗者。 或者说,他真的要造反。 “那么多人不能白死,这个公道我们一定要讨回来!” “县衙不给我们公道,我们就砸了县衙!府衙不给我们公道,我们就砸了府衙!巡抚不给我们公道,我们就打破他狗日的脑袋!朝廷不给我们公道,我们就灭了朝廷!” “老子就要问问,他官兵凭什么杀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 卖油郎咒骂着,他的怒气需要途径发泄,桃花坞那里的官兵无疑是最好的对象。 同卖油郎不住咒骂不同,队伍的另一个领头人夏大军则突然变得沉默起来。只是这个专门给村民抬死人、挖坟的家伙,脸色却阴沉的可怕。 他在担心留在后头的陆四和蒋魁他们。 官兵不可能突然放过他们,任由这几千河工朝桃花坞涌去,然后卷起运河上几万河工和他们拼命,甚至去攻打淮安城的! 这个用屁股都能想到。 所以,陆四说官兵就尾随在他们后面的猜测极有可能是对的。 那么,就必须要有人留下阻击那帮该死的官兵,否则当他们正在和桃花坞官兵拼命的时候,后面再冒出帮官兵来会是什么样的后果,谁也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 弄不好,这几千上万人都要死。 毕竟,他们不是当兵的,诚然,他们的人很多,可却是群乌合之众,甚至武器都少得可怜。 夏大军不希望留下的是陆四,他希望留下的是自已。 因为,河工们是被“上冈陆文宗”的名字汇聚在一起的,不是他夏大军! 如果陆文宗死了,谁还能成为下一个陆文宗? 没有,没有时间。 天,马上就要亮了。 “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得豁出去冲,哪怕所有人都死了,你们也得冲。除了冲,除了牺牲,我们没有活路!” 这是陆四留给夏大军的话,说完这句之后,他就和蒋魁带着那几百个主动站出来的人去了刘家庄。 陆四没有说万一他死了,南进的人怎么办。 显然,这个不需要他说。 其余的人目送着留下的人离开,然后在前面的人带领下继续前进。 无论留下还是前进的人群,都带着悲壮。 谁都知道他们没有选择。 留下的,前进的,都是在用生命为对方争取时间。 东方,隐约有点微白。 河工们眼前的烟雾已经散了许多,最前面的人已经能看到半里外。 卖油郎程霖突然停住脚,没有说话,只是向两边的人看了眼。 众人也谁都没说话,大家除了彼此对视谁都没有任何动作。 前进的人群随之静了下来,但南进的河工人数太多了,几千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农民们哪里能做到整齐如一。 于是,人群再次混乱起来,就好像前面的浪头已经平复,后面的还在一波接一波的涌来。 持续了数十个呼吸之后,人群终于静止了。 接着,他们听到了后方几里外传来的喊杀声,那一刻,所有人的脑袋都朝后方看了过去。 再接着,他们听到了前方的呼吼声:“日他妈逼的,冲啊!” “冲啊!” “杀官兵,讨公道!” 人潮爆发出震天吼声,跟开了闸门的洪水一样向着前方喧泄而去。 ......... 桃花坞并不安静。 任老九领着亲兵在匆忙回营的路上,就听到远处大堤下有阵阵喧嚣声,耳畔还有人在哭喊什么官兵要把挑河的民工全杀光。 那些人的哭喊在夜色中十分刺耳,但听着却是十分的真实,就好像他们叫喊的是真的。 “妈的,贼子敢造谣!” 任老九怒不可遏,谣言这东西是十分可怕的,弄不好北边清江埔河工造反就是听信了谣言才反的。 “快去把造谣的给我抓起来,就地阵法!” 北边清江埔过来的河工马上就要冲到桃花坞了,这个节骨眼任老九可不敢让山阳县河工也乱起来。 那样的话,他手头千余兵马可应付不了。 当下就有亲兵赶去大堤传令,陆老九则是直接奔回军营,将那帮同样被河工喧嚣以及北边喊杀声惊动,正在营房中慌成一团的士兵们召集起来。 “河工造反,随我杀贼,论级记功!” “乱我军阵者,杀!” “临阵退缩者,杀!” “听令不前进,杀!” 三个“杀”字从任老九口中杀气腾腾的说出,寒意好似令周边空气都为之一凝。 第三十七章 走投无路当流寇 “完了,完了...” 运河西岸,浑身湿透的里长老马望着远处的大火浓烟,吓得面无血色。 老马的边上,官兵屠杀、河工作乱的始作俑者马新贵也在呆呆看着遥远的对岸。 耳畔传来的“杀官兵、讨公道”的叫喊让他连续打了几个寒颤。 “都怪你小子胡来!你要不胡来,能变成这样!” “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很多人!” “老天爷啊,我马家怎么出了这么个孽子啊!乡亲们呐,我马家对不住你们啊!” “......” 老马捶胸嚎哭,他要是知道侄子所为会害死这么多人,说什么也不让他乱来啊! “我...” 马新贵有愧疚,他也不知道事情会弄成这样,会死这么多人,但他当时真的没有想太多,要怪只能怪那几个撞着他叔侄的官兵太过贪婪。 “你什么你!为了点钱死这么多人,你高兴了!”老马越想越气,竟是抬手给了侄子一巴掌。 不想,这一巴掌却激怒了侄子。 “够了!” 马新贵气的跺脚,“我不这样做你能逃出来吗!...再说我也不知道那帮狗日的官兵真敢胡乱杀人!” “你!” 老马没想到侄子竟敢这么顶撞他,一时有些发怔。 叔侄二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看了会,终是做侄子的软了下来。 “大爷,我知道错了。”马新贵低着头。 “唉,” 望着耷拉着脑袋的侄子,老马长长的叹了口气,“别说没用的了,趁天还没亮,我们赶紧走吧。” “好,我们回家,这就回家。”马新贵说着就要去扶老马。 “回家?” 老马凄笑一声,摇了摇头:“河工反了,我们哪还能回家!” “河工反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没反,再说你是粮长,谁反了你也不会反啊。”马新贵不以为然。 “屁!官府会管你反没反?我这个粮长要是有用,那官兵能不让我爷儿俩走吗!...这种事说不清的,就算我们回去了,官兵也会来抓人,把咱们当反贼同党绑了去领功的噢...我的傻侄子,咱们可是都在册上的,人家一抓一个准啊!” 老马当了一辈子粮长,官府的德性最是清楚不过,尤其是这镇压河工的还是外地来的官兵,听县里说那帮人不讲理的很,所以这件事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呢。 “那怎么办?” 马新贵脸色陡变,意识到自已有大麻烦了,真要是他大爷说的那般,那他们逃出来也是个死。 “我哪知道怎么办,方才你要是带着钱先生他们一起跑回去,说不定县里还能保咱们,现在...” 老马沉默,饶是他做了几十年粮长,被乡亲们尊称为“马爷”,四里八村大小事情他都能一句话给定了,可这会真是没了主意,且心中也慌得很。 见大爷也没了章程,马新贵是真急,也真是后悔。 闹出这么大动静,死了那么多人,只因为他不舍得将从王四那弄来的钱都交给那帮贪财的官兵,说起来也真是可笑的很。 不过天地良心,他马新贵只是想把人乱起来后趁乱逃跑,来个混水摸鱼,没想着把天给捅破了的! “他妈的,回不去咱们就不回去,大不了也反了!”马新贵豁出去了,反正没活路。 老马则是叫侄子的疯话吓了一跳,骂道:“胡说八道,你当官府都是死人吗!” 马新贵“哼”了一声:“狗屁的官府,朝廷都快没了还官府!” “什么?” 老马一愣,没明白侄子的意思。 “大爷,我听那些兵说北边的流寇已经闹上天了,咱们这大明朝马上就要完了...都快改朝换代了,这官府还能问得着咱们,照我说咱们真要反了,害怕的是他官府,要命的也是他官府,可不是咱们!” 马新贵越说越来劲,朝廷要完蛋的事就是王四他表弟赵忠义说的。 “朝廷真...真要完了?” 虽说也听县里的人隐约说了些北边的事,但具体他们也不清楚,所以老马即使知道一点也有限的很,这会听侄子说的这么肯定,那心一下也是突突的跳了起来。 是啊,朝廷要是完蛋了,这淮扬的巡抚衙门、知府衙门自身难保,还顾得上他们? 顿时还真生了不如反了的念头,但转而一想,赶紧摇头:“北边的事我不管,我只知道朝廷这会还没完呢,那官兵打不过流寇,还打不过咱们这帮老百姓?造反,死路一条,活不了的,你小子给我安份些!” “大爷,你糊涂了不是!...反正回不回去都是死,还不如拉帮人反了,官兵要来打咱们,咱们就往北边跑!” “干什么?” “咱们投流寇去!” 马新贵决定了,就拉帮人去投流寇,到时候再带着流寇杀回来,看这淮扬的官府能不能砍了他脑袋! 老马叫侄子的大胆想法给弄懵了,没等他反应过来时侄子已经一把拽起他,向着方才跑过去的一帮河工撵去。 马新贵跑的时候还朝桃花坞方向看了眼,嘴角翘了翘,一脸同情的模样。 什么上冈陆文宗,不就是陆四那个傻子么! 这傻子真当他是太祖朱皇帝么,拉了帮河工就想跟官兵干,还想打进淮安城,他也不撒泡尿照照! ......... 桃花坞。 为了活命而冲的河工人潮同紧急赶来的官兵队伍撞在了一起。 到处都是厮杀,到处都是尸体。 在任老九的指挥下,几百官兵牢牢控制着通往镇上的石桥,任凭河工的人潮如何撞击,石桥上的官兵都始终未能被冲乱。 “跳河!” 杀红了眼的夏大军第一个跳下河,“扑通”声中,数以百计的河工或从桥上,或从岸上跳进那冰冷的河水。 “贼人下河了,贼人下河了!” 官兵们大声叫喊着,他们虽然堵住了石桥,但那帮冲过来的河工反贼实在太多,杀都杀不绝。 更要命的是桃花坞的山阳县河工们也作乱起来,正在冲击看守他们的官兵。 任老九还是轻视了谣言对河工的冲击力,他那道就地正法的军令并没有让惊慌狐疑的山阳县河工们安静下来,反而证实了谣言的真实性,更催化了河工们的反抗。 第三十八章 红日 桃花坞镇子里的河道并不宽,但那些跳下河的河工们在爬上岸的那刻,无一不是被冻得浑身冰凉,浸过水的棉衣不仅寒冷刺骨,更是异常沉重。甚至在他们刚上岸的那刻,很多人头发瞬间就给冻得笔直。 然而这些河工们却连半点迟疑也没有,就举着手里的铁锹、扁担朝岸上的官兵扑了过去。 “跟我冲!” “不冲没活路!” 夏大军依旧冲在最前面,他知道现在就是陆四说的往死里冲的时候! 任老九深知石桥对官兵太过重要,只要守住这石桥,河工反贼再多也没法全涌过来,这样局势仍掌控在他手中,等到天亮其它地方的援军就能赶过来。 可要是丢了石桥,他任老九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腿。外面的清江埔河工加上里面的山阳县河工,那可是黑压压的人头啊,堆也能把他堆死了! 也不知道吴参将他们干什么去了,怎么还不来增援的! 以为反贼过来不过是给自已送军功的任千总终是慌了,情急之下大声喊道:“万全,你带人去挡住他们,千万不能让反贼靠近石桥!” 万全是任老九的亲兵队长,听了千总叫喊,忙喝喊一声带了几十个士兵朝正在上岸的反贼扑了过去。又有一周姓军官带着部下赶往石桥另一侧去拦截上岸的河工。 一下分出上百人去防两侧,石桥上的官兵力量肯定要削弱。 一直和陆广远带人顶在前面的程霖趁势又鼓劲再冲,奈何石桥实在太窄,他们人数虽多却无法发挥出来。 双方接触的人群已经是难分敌我,很多人甚至都没法看清对手是敌是友,只知道胡乱去砍,胡乱去砸。 “扑通”的落水时不绝于耳,有主动下河的河工,也有敌我双方抱在一起落水的。 ...... 石桥两侧岸上。 几个河工因为过于寒冷加上手脚冻得麻木,在他们还没有举起手中的“武器”反抗时就被官兵用长矛捅翻在地,顺着河边的斜坡滚了下去。 还有十几个河工却是没等官兵靠近就自已滚了下去,不是他们怕死,而是脚下实在太滑了。 夏大军也险些滑落,好在及时用刀支了一下,左腿猛的向上一蹬翻落在岸上。 一个持矛的官兵举矛就向他刺来,夏大军本能的在地上向着那官兵滚了两下。 官兵连刺不中,急忙往后退去,因为手中长矛无法刺向近身的反贼。不待他后退,夏大军已是一刀在地上横扫了过去。 直接就是砍腿! 那官兵惨叫一声,就觉脚骨好像支撑不住,低头一看,左脚根处已被反贼用长刀切开了。 一击得手,夏大军从地上爬起,领着上岸的河工们向官兵奋勇冲去。但是官兵也甚是悍勇,河工被接连斩杀数十人,连那夏大军都险些中刀,不得不狼狈往后退去。 然而官兵已经没有办法将河工们重新赶下河。 越来越多的河工勇敢跳进河中向对岸游来,上岸的河工也越来越多,他们从河岸不同地方蜂涌而上,官兵人数不足的劣势一下就显现出来。 冲上来的同伴越来越多,也让最先上岸和官兵奋战的河工们大受鼓舞,他们呼吼着再次向官兵涌去。 面对不要命死冲过来的河工,望着河中密密麻麻游动的人头,万全也是吓得带人不住后退。 另一边的周姓军官也撑不住,派人向桥上的千总求援。 任老九哪还有兵派给他们,除非将镇压山阳县的几百人调过来,可那样做等于把后背完全交给那些也反了的山阳县河工。 可不增援两侧,那些上岸的河工也会将他们冲散。不得已,只好命令手下把总李永胜带人增援两侧。 石桥上的尸体堆积得快有半人高了,没法子,敌我双方根本没功夫去清理那些尸体。 从远处看去,就好像一群人站在草垛上彼此厮杀般。 桥下面的河面更是有很多尸体飘浮着。 广远咬牙在死撑,他的右肩被官兵的长矛捅了下。 程霖没有受伤,但身上满是血。 如果不是地上的尸体实在太多,怕官兵和河工都得滑到一片。 “捅死他们,捅死他们!” 任老九站在队伍的后头挥刀怒喝着。 官兵手中的长矛如林般向着前方的河工捅去,有的收回来,有的则收不回来。 河工们虽奋勇,虽人多,但缺少长兵器的他们始终处于劣势。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下河的同伴们能从对岸两侧发起攻击,搅乱守桥的官军。 “都死了,都死了...” 从清江埔过来的河工不是所有人都看到官兵杀人,也不是所有人都经历血腥的。 一些在乱起之时就蜂窝跑的河工们被眼前的血腥杀戮吓着了,他们腿脚发抖,身子发凉,任凭后面的人怎么喝喊都不肯动一步,直到被后面的人直接推倒在地,然后被活活踩死。 没有人往后面跑,所有人都知道后面同样有官兵,也同样有厮杀。 要活,只能向前冲! 岸上的河工还在不住的下着水,就如同江畔的山峰倒塌般,使得桃花坞镇这条不宽的小河浪花不止,也使得那些破裂的碎冰静止不动。 人太多了,多到河水都不流了。 “杀官兵,杀官兵啊...” 桥头上重伤未死河工绝望的望着还在杀戮的四周,他们挣扎着想要朝官兵爬过去,但他们爬不动了。 尸堆里更是不住的传出呻..吟声,这些都是没死却被堆在下面的人,也不知道是官兵还是河工。 天已经亮了,东方的天际半轮血红般的太阳正在缓缓上升。 半个多时辰的惨烈厮杀让所有人都精疲力竭。 官兵们也累,也恐慌,但看到太阳升起的那刻,他们却是没来由的有了信心。 河工们没有放弃,他们仍在勇敢的冲杀,但一些人的心底却是蒙着阴影。 他们即便再不愿相信,也知道天亮之后官兵将会越来越多。 直到,他们的身后传来几百上千人的怒吼声:“陆文宗到!陆文宗到!” 那吼声如同魔音般,驱散了河工心底的阴影,让那东方的红日真正给寒冬带来温暖。 第三十九章 攻陷桃花坞 谁是陆文宗! 官兵人人惊疑,皆因为陆文宗一到,那些河工反贼顿时爆发欢呼声,一扫先前的颓势,且更加的不要命。 “陆文宗到了,大伙冲啊!” 夏大军有绝处逢生之感,激动的带着身边那些河工们再次向当面的官兵发起反击。 太阳虽升出,可河工们的衣服早已被冻硬,看着就好像一个个冰人似的,行动十分迟缓,但他们依旧不要命的往前冲去,只因为他们相信陆文宗到了,他们就能打赢官兵,他们就能活下去! 石桥上的广远激动的要落泪,双手已经酸痛的快抬不起来的卖油郎程霖也好像被打了鸡血般,没了一只手的甘二毛扶着石桥的栏杆“呜呜”的叫着... 河工们欢呼,呐喊,冲击。 瘫坐在桥下的陆文亮没有回头去寻找弟弟的身影,他只是望着桥上隐约闪现的儿子身影,目光中满是关心。 但跟刚才的担心不同,这刻,陆文亮很安心。 “前面的人让开!” 随着蒋魁的一声大喊,潮水般向石桥涌去的人潮如被巨舟驰过,浪头一下分向两侧。 “跳河!” 程霖朝后看了一眼,就一把拉过挥刀劈砍官兵长矛的陆广远纵身跳入冰冻的河水。 “跳!” 桥上的河工也个个毫不犹豫的朝河中跳去,这让官兵当面除了尸体瞬间空出一段长约数丈的空隙出来。 官兵却没有趁机往前冲去,试图将对面的河工一举击散,而是本能的转身向后跑。 因为,上百根比长矛还要长两三倍的竹篙,在一群不要命的河工紧握下向着他们冲了过去。 后面,竹篙更多,林立向上怕是有千根都不止。 阳光让这一幕无比清晰,也让官兵上下都知道竹篙的作用。 可如同被伏击的吴高部,那些没能退到后面的官兵哪怕做了一万个准备,可在竹篙捅向他们身子前,他们还是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止,因为他们手中的长矛根本够不着对方。 有即将被竹篙捅到的官兵,出于本能将手中的长矛向着对面狠狠投了过去,但是十几个河工的倒地并没有让冲上来的队伍为之停滞。 竹篙还是无情的捅了过来。 “噗噗”声中,是身体被顶住不断往后退,继而撞倒同伴的声音。 “噗噗”声中,是那些被顶得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下意识挥刀砍断竹篙,继而被竹尖一下入肉的声音。 狭窄的石桥限制了双方的人数,却限制不了粗长的竹篙。 不少官兵也纵身跃河了。 他们要是不跳河,要么就是被前面的人撞翻在地,要么就是被那不知从哪个同伴身体中穿出的竹尖“钉”到。 初期的惊恐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大混乱。 “不许退,不许退!” 任老九不能让部下们就这么被河工反贼从石桥上“顶”下来,但他想不到任何办法可以阻止那些该死的竹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部下们一窝蜂的从上面狂奔下来,哪怕他带着亲兵在那督阵,斩杀了两名逃兵也无法阻止溃乱。 最先跑的还不是桥上的兵,而是把总李永胜。 这位千总大人最信任的部下在关键时候选择了独自逃生,河工反贼实在太多了,他李永胜可不想被这群暴民活活打死,夫妻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 李永胜的逃跑自然带动了那些还在苦苦抵抗从河中上岸反贼的官兵,他们转身就跟着把总大人往镇子里逃去。 西边的运河码头有船! 亲兵队长万全是忠心的,但是李永胜的逃跑让石桥右侧一下暴露,加上石桥上面也开始溃退,他这边再如何死撑也改变不了大势已去的局面。 无奈,他只能边战边退想和千总大人汇合。 “官兵败了,官兵败了!” 官兵的溃逃让河工们更加凶悍起来,爆发出的欢呼声让整个桃花坞镇以及更远的山阳县河工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任老九惧了,他知道挡不住了,同李永胜一样他也想到了运河码头。 于是,他跑了。 在逃跑的那刻,任老九最后看了一眼石桥。 他却愣住了。 因为,他竟在石桥上看到了很多官兵,并且还看到了一个穿着参将吴高军服的人。 吴参将反了?! 任老九既惊又怒,惊的是吴高怎么能反!怒的是吴高要造反为什么不拉他任老九一起反! 反贼,他们又不是没做过啊! 可很快,任老九就确定那个人并不是吴高,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人——一个在无数持刀“官兵”簇拥下向着石桥这边走来,胳膊上系着块红布的年轻人。 他是谁?! 任老九的困惑很快被解开,那个年轻人所到之处,河工反贼们都在欢呼陆文宗的名字。 陆文宗? 任老九不甘,不甘输在一个连吊毛都没长齐的娃子手里,可他再不甘也只能跺脚逃了。 再不逃,几百根竹篙就要捅过来了。 至此,在石桥死顶了近一个时辰的任万年部终是崩溃,盐城县河工在付出近千人的伤亡之后,终于冲进了桃花坞。 镇上一片大乱,到处都是急于逃命的官兵,到处都是奋勇追杀的河工。 一切,都颠倒了过来。 山阳县的河工也冲破了任部的堵截,而十几里外听到动静的扬州府的河工们也已经骚动。 骚乱如同病毒般开始蔓延在长达百里的运河工段,谁也无法阻止。 赶到半路的另一部官军在发现桃花坞已经被反贼攻陷后,让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为首的几个军官在简短商议了一下后,竟决定回去裹挟所部监视的河工一块造反,他们的目标赫然是淮安城——城中的无数财富! 陆四对此毫不知情,他正在燃烧着大火的苏记酒厂门口。 那里有几十个被合围无路可逃的官兵。 “杀了他们,替死去的人报仇!” 愤怒的河工人潮让这几十个官兵骇得腿脚都在发软,然而就在人潮要将他们吞没时,一个声音却响了起来:“放下武器者,不杀!” 听到这句话的河工们都愣住了,但却没有人质疑,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上冈陆文宗! 官兵们惊恐交加,你看我,我看你,最终一个官兵将手中的刀扔在了地上,然后跪倒在地。 然后是所有的官兵都跪倒在地。 第四十章 富贵险中求 “老爷,为什么放过这些官兵?” 广远这孩子虽然什么都听老叔的,但却不代表他没有自已的想法。 陆四一边给广远包扎受伤的手,一边道:“因为我们需要他们。” “需要他们?我们要他们做什么,这帮狗日的就知道害咱们老百姓!”广远真是恨死这些官兵了,要不是官兵胡乱杀人,他爷能受那么重的伤,乡亲们能死这么多人! “他们是狗日的,但这些狗日的可以让我们更强。” 陆四放下广远的手,这孩子的右手掌叫官兵的长矛戳掉了好大一块肉,伤好后肯定会留下一块大的凹疤,好在不影响手指活动。 “你老爷说的对,咱们需要这些狗日的!” 说话的是夏大军,他刚刚在酒厂扒了一坛酒出来,又烤了好一阵火才算把身体恢复过来,不然跟个冰棍似的不死也要废。 “大军哥,你怎么也说这话?”广远是越发糊涂,接过夏大军递过来的酒坛子便给自已灌了一口,差点没呛得咳出来。 夏大军“嘿嘿”一笑,朝那几十个被勒令蹲在墙角的官兵一指:“原因很简单,这些狗日的是兵,咱们是老百姓。” “啊?” 广远还是一头雾水,把酒坛放下一脸迷糊的看着他老叔。 “有了这些兵加入咱们,咱们就会慢慢变得更强,这道理你往后就明白了。” 陆四清楚,明末农民起义之所以能够壮大,除了自然灾害使得越来越多没法活下去的农民加入造反队伍外,就是明朝大量的官军也加入了农民军。 比如西北流寇最开始的领袖王嘉胤和王用自等人就是明军中的逃兵。而大量逃兵的加入使得农军民越发的善战,从而彻底燃起了灭亡明王朝的大火。 导致这个现象的根源说起来还是十三年前的“己巳之变”,这是清军的第一次入关。 京师告急之后,各地陆续派出勤王兵马赶往北京,由于中央朝廷的混乱和一系列骚操作,竟然导致大量勤王之师得不到粮草供应,空着肚子来空着肚子回,结果就有大量在军中吃不饱饭的士兵开了小差,同时也对朝廷生了怨意,如此很多逃兵就加入了农民军。 甚至可以这么说,在崇祯初期西北造反的那些所谓流贼,半成以上都是大明的官军! 包括那位可能在西安已经登基称帝的大顺皇帝李自成也是官军——驿卒同样是兵。 攻陷桃花坞距离真正的活命还很远,战斗的惨烈也只是将河工们暂时凝聚在了一起,他们是有了变化,但这个变化还不是“民变兵”的那种脱胎换骨变化。 想要让这几千甚至几万的河工真正变成一支军队,陆四就需要被他率领众人打败的官兵加入其中。 比如,如何攻打淮安城,这帮河工们恐怕就不如败兵有主意。 又如三四百人就能靠一座石桥把近万人的河工挡住,如果不是他陆四及时带人赶到,天知道河工们会不会崩溃。 由此可见,这些兵们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战场格杀手段,以及组织性都比河工们强得太多。 那么,将这些人补充进造反队伍中,如同崇祯初年西北流寇般,就成了陆四必然的选择。 夏大军不识字,但这个抬死人的家伙竟然也懂这个道理,这让陆四对他刮目相看。 果然,乱世造英雄。 ......... 几十个放下武器投降的败兵蹲在墙角望着不住来回的河工队伍,听着远处镇上仍在传出的喊杀声,望着不远处河上还在飘浮的尸体,一个个都是很茫然,甚至有些人都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直到耳畔传来的一声怒喝声让他们惊醒。 “都站起来!” 广远拿着刀狠狠的望着这帮子败兵,上百名大刀队的队员们同样以仇恨的目光看着这些败兵。 败兵们开始惊慌起来,对面前这帮和他们穿着同样衣服,但胳膊上却系了红布的“反贼”感到恐惧。 他们担心对方食言要屠杀他们,毕竟,这种事他们以前干得也不少。 不过,等了一会对方却没有动手,反而他们领头的那个年轻人,也就是先前听到的陆文宗缓缓走到他们面前,然后命人将刚才收缴的武器扔在了他们面前。 “一个选择,愿意跟我陆文宗干的拿起武器,不愿意干的马上滚蛋!” 陆四不喜欢废话。 败兵们听的一愣,却是谁也没有动。 “陆某人从不食言。” 陆四环视了这帮败兵。 人群又是一阵沉默,约几十个呼吸后,一个败兵咬牙向前一步,然后朝着陆四一抱拳,继而提心吊胆的迈步朝石桥走去。 又有败兵动了,同样朝着陆四一抱拳,向石桥走去。 一个又一个,大约二十几个。 余下的人则是经过好一番天人般斗争后,选择拿起武器。 离开的士兵,沿途都是仇恨的目光,他们不敢抬头,一个个小心翼翼的低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但,竟真的没有人拦他们。 直到那群士兵走过石桥,走了很远,四周再也没有反贼,他们才终于相信那个陆文宗真的放了他。 “妈的,还有这种人,他是傻瓜吗!” 一个士兵突然不走了,继而却是掉头向着反贼所在重新走了过去。见状,其余的士兵都惊住了,然后他们听到那个回头的家伙说了一句:“富贵险中求,打进淮安城,大伙要什么没有!” 当这个士兵领着同伴再次出现在陆四面前时,陆四正在分派人手解决桃花坞的残兵,并且派人去和山阳县的河工取得联系了。 “你叫什么名字?” 对于离去的败兵去而复返,陆四也有些吃惊。 “回陆爷话,俺叫孙武进,军中都管俺叫二郎,陆爷不弃的话也唤俺一声二郎便是!” 听口音是个河南人。 陆四点了点头,看了眼孙武进身后的败兵,奇怪道:“我已经放了你们,为何不走?” 孙武进却没有回答,而是问了陆四一句:“不知陆爷下面准备怎么办?” 第四十一章 如何下淮安(谢盟主碧血剑1) 陆四也没有回答孙武进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这位去而复返的孙二郎有点想做马骨的意思。 只是,陆四爷不喜欢这个套路,所以他淡淡的说了句:“有什么话你就说,我这边还有很多事要做。” 孙武进有点尴尬,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陆爷,你既领着河工反了,那这淮扬的官府必然震动,若陆爷只想带河工返乡,那小的这就带弟兄们走,因为那样的话陆爷和这帮反了的河工只有死路一条。小的们固然想捞份富贵,却也不想平白把脑袋丢了。” 话音刚落,陆四身边的大刀队员中就有人骂了一声:“放你娘的屁,我们回家怎么就死路一条了!” 骂人的是为了师傅报仇而奋起反抗的谢金生,但他的反抗同样也是为了能够活着回家。 家里,有他的老娘,有他的妻子,也有他的一双儿女。 孙武进没说为什么,只斜看了眼谢金生,似乎眼前这个反贼脑袋不灵光似的。 这让谢金生很是恼火,脚下一动便要上前动手。 “谢兄弟,听他说!” 夏大军拉住了谢金生,然后朝孙武进冷笑一声,“我们这帮人怎么就不能回家了!” 声音说的很大,附近的大刀队员包括那些正在抢救伤员的河工们都听得见,一些人下意识的就看了过来。 显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经历了厮杀与疯狂后,已经渐渐的平静下来,哪怕桃花坞内的战斗还在继续。 人一平静,想的便有些多。 而在异乡,经历了大恐怖之后,人的天性总会想着回到他熟悉的家乡,熟悉的亲人身边。 造反,真的很吓人。 哪怕他们盐城县的百姓本就是两百多年前,跟随张士诚起义反抗暴元的英雄之后,只不过后来因为对抗朱元璋的明军失败,从苏州被一户户的发配到苏北成了罪民之后。 但毕竟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时间早已磨灭了他们罪民后代的印记,磨灭了他们反抗明朝的基因,也让他们成了朱明的良民。 真正的老百姓,谁愿意提着脑袋造反呢,谁不愿意回乡安稳过日子呢。 拼命和官军死战,难道不就是为了活着回家吗? 现在有人说他们现在就算不反了也回不了家,河工们听在耳里又岂能不惊! ......... 陆四看了眼夏大军,后者微微点头。 “诸位都是府县在册的河工,从前诸位可以说是良民,如今诸位可都是暴民,恕俺直言,你们聚在一起还能有条活路,这要散了回家,哼哼,俺劝你们趁早歇了这念头,不然回去也是牵连你们的家人。” 孙武进也是实话实说,几千几万人聚在一起那力量是十分可怕的,兵马不多的官兵见了也要绕道走。但要这几千几万人分散开各回各的家,几个衙役捕快就能挨村抓人。碰上酷吏,弄不好家人都要连坐。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是不反了回家,官府也不会放过我们?” 谢金生眉头皱了起来,身边的大刀队员也一个个面色变得十分凝重,不远处抬尸体的河工有几个更是分了神失手将尸体掉落在地。 孙武进点了点头,他可没见过造了反的百姓还能安稳回去过日子的。 陆四没有理会包括大刀队员在内的河工们“嗡”的讨论这事,而是问那孙武进:“你们为什么回来?” 孙武进道:“陆爷是要听实话吗?” 得到的却是一句森然的话,“老实回我的话,再问一句,我就杀了你。” 这话让孙武进一凛,赶紧道:“不瞒陆爷,小的们现在也只有跟着陆爷一块反了,要不然小的们走不出这淮安府。” “为何?”陆四眉头一挑。 孙武进苦笑一声:“都是小的们自已做的孽,原先大队伍在,百姓们怕着小的们这些丘八,可如今小的们不过是群丧家之犬,便是陆爷饶了小的们,那百姓中的苦主又如何还能放小的们走......小的们跟着陆爷一起反,一来算是给自已赎罪,二来也是想谋个立身之处。” 孙武进身后的那些败兵们都在点头,要不是因为走都没法走,他们也不至于放着好好的官兵不干过来当反贼。 见陆四沉吟不语,孙武进忙又道:“陆爷若想有番作为,小的们愿意助陆爷一臂之力!” “嗯?” 陆四认真打量起这个叫孙武进的家伙,但不管是第一眼还是现在,这个人给他的印象都不太好,骨子里凶残奸诈那种。 孙武进却以为对方动心了,赶紧趁机又道:“小的们可以帮陆爷拿下淮安城!有了淮安城,陆爷就不必担心后面的事了。” “为何?” 陆四闷声道。 “陆爷糊涂了不是?...淮安城是运河南北要冲,这要是落在陆爷手里南京那边肯定要慌,如此陆爷就有足够筹码和南京谈判...小的寻思就眼下这个局面,南京那边八成会招安陆爷委以官职,届时陆爷和这帮河工兄弟们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官军,如此自然便高枕无忧了。” 孙武进道出自已的一番见解,心中颇是自信,他相信面前这个年轻人一定会心动。 “为什么是南京招安咱们,而不是北京的朝廷招安咱们?”一个大刀队员提出这个疑惑。 “你们不知道?” 孙武进怔了一下,旋即意识到北方的情况这帮淮扬的农民可能真不清楚,当下便将北边流寇已经成势,北京朝廷朝不保夕的事给简短说了下。 “...所以眼下淮扬这一带都得看南京那边,万一北京真的叫流寇占了,咱大明朝的朝廷就又回到南京了。” “这么说,皇帝要来咱南京了?” “皇帝来了,咱南京不就又成都城了?” “天呐,北边那帮流寇怎么这么能打的?” “我早就听人说过咱大明朝要完,以前总以为是说了玩的,没想是真的...” “......” 人群听了又是哗然一片,除了极少数人外,大部分人真的不知道大明朝已经成这样了。 陆四当然清楚北京朝廷顶多还有三四个月要完蛋,但他却不认为事情会如孙武进所言,南京肯招安他们。 历史上那位名声赫赫的史阁部可是最痛恨农民起义的,为此甚至连高杰死后都不愿认其子为义子,导致包括李成栋在内的几万精兵对南明彻底失望转而降清。 对高杰那几万精兵都如此,况他陆四这帮河工反贼。 招安? 陆四想都不想,因而冷笑一声:“要是南京不肯招安我等呢?” “啊?” 孙武进一滞,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迟疑一番,踌躇道:“要是南京不肯招安陆爷的话,陆爷大可带着河工把淮安城中的府库洗了,或南逼扬州威胁南京逼他们招安,或东返家乡据守自保,若两策都不行...陆爷还可北去泗州投我家金将军!” 说到最后,这孙武进竟给出了一个去投金声桓的建议。 “陆爷放心,我家金将军早年也是为盗出身,最重陆爷这种好汉子...这年头只要有兵在手,莫说地方官了,就是朝廷都得瞧咱们眼色...” 孙武进倒真是为陆爷他们这帮河工反贼考虑,可说着说着便察觉对面的“陆爷”眼色有些不善,一下吓得闭嘴不敢再说。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且问你,怎么拿下淮安城,那城中的守军又不是摆设。” 拿下淮安城可是陆四的计划之一,但如何拿下淮安城也是个大问题。 这等要冲,可不是嘴一撇说拿就拿下的。 第四十二章 老爷做皇帝 淮安城有多少守军,陆四压根不知道,若城中有上万兵马驻守,莫说几万河工,就是再多几万,他也不敢打淮安城半点主意。 这个时候,就需要败兵提供准确情报。 孙武进这家伙既敢劝陆四率河工打淮安城,对城中守军底细必然是知道一些,否则也不敢说那助一臂之力的话来。 这帮子败兵其实也贼精的很,明知不可为的事情他们才不会傻呼呼的去干,就同他们明智的放弃抵抗一样。 “陆爷有所不知,淮安城中的驻军是支从福建过来的兵马,隶漕运总督衙门标营,但此标营人数并不多,好像...对,好像只有三千人,领军的是个姓郑的副将,不过陆爷放心好了,这帮兵原先都是干水师的,叫他们打水仗可以,步战那都是门外汉...所以只要陆爷信得着小的们,小的们豁出去绝对能帮陆爷收拾了那帮福建兵!” 孙武进的确知道淮安城的底细。 不过,实际上淮安城中不仅是那3000福建兵,另外还有2000多漕运总督隶属的督漕兵。 只这些个督漕兵大多是原大河卫的卫所兵改编而来,平日里用来管管漕工、守着运河关卡收收税还罢了,要他们上阵打仗,怕是连这帮民工青壮都打不过。 所以孙武进这个跟着金声桓打了好几年仗的老卒,根本不把这帮收税兵当回事。 福建、水军、郑家,三个关联词让陆四第一时间想到了郑芝龙。 不禁有些奇怪怎么郑家的兵不在福建呆着,千里迢迢跑淮扬来干什么? 这就是他不知新任淮扬巡抚路振飞和郑家关系的缘故了。 若是知那路部院正是因了和郑家合作打了红毛夷立下军功,才得以进京为官,继而来这淮扬主持大局,陆四肯定不会有这个疑惑了。 此时的郑芝龙已经是福建的实权派,并且势力正在向北发展,后来弘光朝的长江水师就是以郑家水军为主要力量,可惜直到南京投降,这支郑家水军也没发挥出半点作用。 海盗出身的郑芝龙也一直想使其势力能够扩大,故而不但让弟弟郑芝豹带兵北上淮扬,更在知道东林党人史可法出任南京兵部尚书后,让长子郑森到南京拜东林领袖钱谦益为师,巴结东林党人的意图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东林那边对此肯定是十分欢迎的,其后郑芝龙拥立唐王朱聿键入闽,隆武朝廷中便有众多东林复社成员。 “福建兵虽不擅步战,但亦有三千,而我河工虽多却是仓促起事,若福建兵闭城坚守不出,这淮安城如何能下?” 不管那三千福建兵是怎么来的,陆四心头先盘算起来了。3000兵不是小数目,真打起来不可能跟对付这些监河军一样各个击破,所以胜算并不大。 若这3000福建兵再给他陆四爷来个坚守不出,根本没有攻城器械的河工队伍只能望城兴叹。而于城下耽搁久了,“陆四集团”就要面临南北两个方向的重兵围剿,形势不容乐观。 “这就需陆爷动作要神速了!” 孙武进这话让陆四目光一动:“何意?” “陆爷领河工起事虽仓促,但正因这仓促淮安城那边怕也一头雾水,如此,陆爷便有机可趁...” 孙武进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趁淮安城中的官员还没回过神来,由他们这帮败兵和河工一同扮作监河军入城,待陆四率领河工大部攻城时来个里应外合,如此淮安城必能一举而下。 “要叫小的说,陆爷怕是早想着这一招了。”孙武进言下自是指陆四和那帮已经扮成官兵的大刀队。 陆四微微一笑,确实,他让人穿上官兵衣服是有鱼目混珠,发挥奇效的想法。 见眼前这位河工年轻首领面露笑意,孙武进心中一松,以为对方完全信他,不料对方却突然将手中的长刀一拔,然后刀尖一下对准了他下巴处的喉咙。 很近,非常近,近到孙武进的喉咙都能感受到刀冷。 “你说了这么一大通,听着是叫人动心,不过换作是你会轻信吗?”陆四玩昧的盯着孙武进的眼睛。 孙武进也是惊惧,却镇定道:“陆爷放心,我等既回来便是有了打算。” “什么打算?”陆四逼问。 孙武进紧张道:“任千总他们必定是逃往运河码头了,我等愿替陆爷擒来任千总,便是擒不到任千总,也愿替陆爷劝降其他同袍以为陆爷所用!” 身后那二十多个败兵也同样紧张,万一这个年轻的反贼首领听不得孙二郎的主意,那他们就跟着不妙了。 幸运的是,反贼首领的刀尖缓缓离开了孙二郎的喉咙。 陆四收刀入鞘,看了眼夏大军,道:“带他们去!” “好!” 夏大军点了点头,正要带人出发时,又听陆四低声道:“要是有异心,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我晓得!” 夏大军目露凶光,长刀一挥,一众大刀队员当下就押着孙武进这帮官兵进了镇子。 存了纳投名状心思的孙武进等人也是不含糊,入镇之后瞧见前方有一队官兵,毫不含糊便上前劝降起来。 ....... 陆四这边则转身吩咐广远:“你带人去把山阳县的河工聚起来,争取让他们跟我们一起干,” 顿了顿,“若他们领头的不愿意跟我们干,也不要勉强。” “嗯哪!” 广远大声应了,却有些犹豫没走,陆四奇怪:“怎么?” “老爷,” 广远竟是咽了口水进喉咙,压低声音道:“你还真打算去打淮安城啊?” “打,为什么不打?” 陆四一拍侄儿后背,“老爷我不但要带你们打淮安城,将来还要带你们去打北京城呢。” 这话,十分豪气,却把侄子吓住了。 “北...北京,打北京城!” 老叔惊人的想法把个侄子吓的声音都结巴了。 “有什么不可以的?咱们真打得淮安城,就打得北京城!” 陆四笑了笑,给了侄子一脚,催道:“行了,别想那么多,先把眼面前的事料理好再说,哪天真要去打北京城,叫你小子做个前锋官。” “哎,成!” 广远重重点头,老叔说的对,管他打不打北京城,总要把当下这一关过了再说吧。 走了几步,却突然又转身回头。 “又怎么了?” 陆四纳闷的看着这个和他从小一块长大的侄子。 广远“嘿嘿”傻笑一声,然后贼兮兮道:“老爷,你要真带着咱们去打北京城,那将来老爷不就是皇帝,我就是太子...啊,不对,是亲王了?” “......” 望着侄子那一脸向往的表情,陆四觉得当叔叔的不能让孩子失望,同时下意识的朝北方望去。 京畿重地,此时的瘟疫应当还在肆虐吧。 第四十三章 痛打落水狗 山阳县是淮安府的附廓县,县境却是淮安府两州六县最大,最东端越过范公堤直到海边,乡野流传说后裔射日便在此处。 县域最大,辖民最多,故山阳县此次出河工的壮劳力也是最多,达到了17000余人。 这17000余人也并非都在桃花坞一段,而是同盐城县河工一样散在近四十里长的河段。 桃花坞大乱时,最先起事反抗官兵的是邻近桃花坞的草堰、海河、羊寨等来自山阳县东境片区的河工,人数约有四千余。 乱起反抗,必有为首者,如无振臂一呼者,人数再多也无法凝聚,只会是任人屠杀的羔羊。 盐城县河工出了陆文宗,山阳县这边则出了个叫余淮书的人。 余淮书约摸三十左右,这人早年上过两年私塾,有童生功名,但少年时生了一场大病断了学业,便在家务农为生。 不过余淮书毕竟识字,所以农闲时替人写写信,或者起起名,过年时则在集上摆个摊替人书写对联,小日子过得比一般老百姓要好。 农民最重读书人,哪怕是个在家种地的读书人。所以乡民们都管余淮书叫余先生,有什么红白喜事也都会专程过来请余先生去主持。 区上几个粮长还商议过,准备过两年报上县里叫余淮书当个里长,年纪再大些便可任乡老。 余淮书这次过来也不是跟其他人一样出河工,而是帮区上点工算账的,相当于东一片的“会计”。 如此人物,怎么看也没法跟振臂一呼,揭竿而起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 然而,正是这余淮书用扁担砸死了第一个官兵,由此拉开了山阳县河工大暴动的序幕。 除余淮书外,又有庄稼户吴公海、阴阳先生王二、砖瓦匠秦五三人领头反抗,三四千河工在他们的带领下与任部官兵在桃花坞南侧厮杀在一起。 只河工武器简陋,加之任万年部数百兵不曾分散,因此河工虽奋勇,但始终被官兵压制,死人无数,那领头的庄稼户吴公海也叫官兵长矛捅死。 形势危急之时,数千北边过来的盐城县河工终是突入桃花坞,使得山阳县河工当面的官兵腹背受敌,又惊闻千总任万年已经溃逃,官兵遂无坚持斗志,弃了河工反贼也往运河码头逃去。 斗志大为鼓舞的山阳县河工自是趁胜追击,半道阴阳先生王二的队伍与盐城县蒋魁带领的队伍会合,双方也不需废话立时合为一大股,向着那帮仓皇逃命的官兵追杀而去。 整个桃花坞已是彻底大乱,所有的官兵都在疯一样往运河码头逃,而杀红了眼的河工们紧追不舍。 桃花坞是小镇,仅有两三条不足七八尺宽的青板路,这就使得逃命的官兵拥挤不堪,有的慌不择路之下害怕被河工追上,只能爬墙跳进镇上居民家妄图躲避。 然而让那些官兵万万没想到的是,镇上的居民们也暴动了! 很多官兵刚刚从外面的青板路翻墙跳下,就被屋子的主人用挑草的草叉狠狠刺在了肚子上。 尤其是那些往府县衙门递了状纸的苦主们,更是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一起上,或拿凳子,或拿菜刀,或拿锄头,或一家老小一起冲上去揪住一人狠狠嘶咬...... 即便是那些再胆小不过的居民听到院子里有人翻落的声音,也会一边死死顶着门栓,一边大声朝外面喊叫:“官兵在这里,官兵在这里!” 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 部下们的死伤,任万年心疼,但不在意。这年头兵是宝贵,可同样也最不值钱,死了这一批大不了逃出去重新裹一批就是。 所以他在亲兵的簇拥保护下只知拼命往码头跑,根本不敢停下来收拢士兵阻击河工。 只是,到了运河码头,任万年傻眼了。 十几个渡工竟将码头上的三条渡船撑到了河中央,而原先系在码头周边的十几条渔船也被人划到了中央,船上站着朝他们望的都是住在码头附近的居民。 官兵们咒骂着要渡工和居民将船划过来,但那些人却跟木头一样就直直的站在船上看他们,动都不动。 “妈的,都反了!...大人,怎么办!” 万全一边带着手下护在千总大人身边,一边还要防止被溃兵冲乱,也是急得一头大汗。 任万年还没开口,就见前面有人喊了一声:“游过去!”继而便听见“扑通扑通”的跳水声,扭头一看已有几十个兵跳下了河,再定睛一看,游在最前面的不是李永胜那个王八羔子又是谁! ....... 把总李永胜真是被吓破胆了,他宁可拼死游过运河,也不想叫后面疯了的河工反贼淹没。 李永胜这一带头,自然有不少吓的魂都飞了的士兵下意识的跟着跳。 有的直接往河里一跃,有的却还理智些,知道跳河前得把身上的棉衣脱掉。 一个又一个,不一会竟有上百名官兵跳进了运河。 只是一些士兵被冰冷的河水一冻,才突然意识到自已好像根本不会游泳,于是在水中扑腾挣扎片刻,就再也不见踪影。 其余会水的官兵也顾不得那刺人的冰冷,撒出双手拼命往对岸游。 河中央那些站在船上跟木头似的渡工和居民们这时却突然相互喝喊起来。 喊的是当地方言,官兵听不懂,但他们很快就明白那些人在叫什么。 游在前头的官兵开始惊惧的大呼起来,因为渡船上的渡工正在用力将船只将他们划来,然而却不是救他们上船,而是拿着手中的竹篙和木桨死命的朝他们身上砸。 “呜!” 李永胜为了躲避木桨被迫吸了口气朝水下扎了下去,但刚冒出头没等他再换气,一根长竹篙就对着他的后背狠狠一捅,然后直接将他硬生生的按进了水中。 可怜的把总大人在水下扑腾伸手想抱着竹篙浮上来,但那竹篙的力道却一下增大几倍,把他捅得直往水下去。 几番挣扎和不甘之后,把总大人没了动静,那竹篙才重新收了回去。 过了很久,把总大人才重新漂了上来,只那时,他已经胀了好大。 那些渡工和当地居民贼精贼精,就好像知道那些在水底的官兵会在多长时间,从哪个方向冒出来般,如打落水狗般死死的压着他们。 河上的惨状让岸上那些正咬牙准备下河的官兵们呆住了。 第四十四章 我他娘的就是陆文宗! 官兵想不到那些平日渡他们过河的渡工会变得如此凶残,更想不到那些见了他们都要躲着走的当地居民,也会摇身一变成为痛杀他们的凶恶之人。 河中央不住传来哀求声,在河中毫无还手之力的官兵死命抓着木浆和竹篙,哀求船上的人放他们一马,迎来的却是渡工和居民更加无情的击打。 一个士兵几经挣扎好不容易从渡工的竹篙下逃出,但他真的游不动了,一艘离他很近的渔船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他不顾一切的往那渔船游去,双手死死的攥着船帮,如溺水之人抓住稻草般苦苦哀求,声泪俱下让人不由同情。 渔船上的是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妻,妻子怔住了,丈夫却伸手将她拽到一边,然后望着那个已经虚脱得根本没有力气翻上来的士兵,想了想将平日给客人刮鱼鳞的剔刀拿了出来,然后对着那士兵的右手猛的剁了过去。 士兵惊恐欲绝,伴随他的惨叫声,三根指头连着血掉进了舱中,但那士兵仍没放手,巨痛让他本能的使出最后的力气晃动着渔船。 老人没有任何迟疑,又是一刀斩了过去,这一次还是三根指头落在舱中,另外两根却还在船板上。 船身渐渐的不再摇晃,水面也渐渐的没有波漾,只有船身下有一股气泡浮出。 老人的神情很是平静,弯下腰将断指捡起扔进河中,回头看了眼自已受到惊吓的妻子。 “衙门那边不去了,孙状师那边的钱跟人家结一下,虽说没结果,但人家也帮咱们费了心。” 叹了口气后,老人缓缓坐了下来,摸出烟袋开始装烟叶,尔后用火折子点上,深深的抽了一口后,再次起身向着不远处一个冒出头的官兵划去。 老妇没说话,只是坐在那帮丈夫划船,快接近那个冒头官兵时,老妇突然喊了一声丈夫:“用渔网。” “噢,” 老人点了点头,从竹篓中取出一张网来,同平日捕鱼一样将网朝那官兵的头上撒了过去。 从天而降的网瞬间将那冒头的官兵罩住,惊叫声中那兵拼命的去扯那渔网,可扯来扯去却总是甩不脱,直到一根木浆狠狠击向他的脑袋。 ..... 码头边目睹河中央情景的官兵那是真正的从心底透着凉气,吓人,太吓人了。 远处,不断还有官兵在河工的追杀下朝码头逃了过来,他们不知前方情况,为了活命只能拼命去推搡堵在前面的人群,结果使得码头边不时有官兵被推落下水。 咒骂声一片,可该掉的还是掉。 好在码头附近并不深,那些拦截官兵的渡工和居民又在运河中间段,只要落水的官兵不犯傻往对岸游,暂时也丢不了性命。 只是那河水冰冷刺骨,让这帮落水的官兵活受了大罪,可比起那些在河中被活活淹死的同伴们,他们又是无比的幸运。 涌过来的河工越来越多,无路可逃的官兵在绝望之余,也只能负隅顽抗到底。 困兽之斗是可怕的,追杀过来的河工们毕竟是帮没有训练过的农民,面对尚还有三四百之多的官兵,哪怕对方被他们死死压缩在河边,哪怕他们的人多到可以用唾沫淹死他们,在前面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后,人群还是有了惧意。 “突出去!” 任万年敏锐捕捉到了这一线生机,一声令下带着亲兵向左前方的一条青石板路冲了过去。 “想活命的跟着千总上啊!” 万全喝喊着挥刀冲在最前面,当面的河工队伍没想到这帮官兵竟敢反击,在前面的人被官兵纷纷砍倒后,一时抵挡不住纷纷向两侧逃避。 “拦住他们!” 赶到的蒋魁见状,长刀一挥带人就向官兵的中间段冲了过去。 “去帮忙!” 山阳县的阴阳先生王二也毫不迟疑带着他身后的同乡跟了上去。 这个平日给人算命,帮人选墓位的阴阳先生竟然有很强的号召力,很多山阳县的河工看着王二先生都上了,想都不想也跟着冲。 “杀官兵啊!” 其它各处的河工们看到有人奋不顾身和官兵搏杀,斗志再次燃起,举着不同的“武器”从码头各个方向朝官兵们冲了过去。一些夹在河工队伍中的桃花坞居民也鼓足勇气向着那帮禽兽杀了过去。 .......... 这帮该死的反贼,怎的杀不绝的! 任万年带着部下们在前面拼命的砍杀,但河工却是越来越多,他的部下也被河工的人潮切成了三断,一段被围在码头,一段被堵在路口,他这一段则在过来的巷子中。 前后左右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四面八方都是河工的喊杀声,听上去似乎整个镇子里都是“反贼”。 任万年知道自已凶多吉少了,但在刀口舔了二十多年血的他还是爆发了最后的凶悍,带着尚还跟在他身边的一百多官兵向着镇子里不断冲杀。 这是存着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放弃的念头了! 码头那边。 “我是孙二郎,大伙听我说,别打了,放下武器吧,降者可免死!” 跟着大刀队赶到码头的孙武郎见前面有一群官兵在顽抗,赶紧上前劝降。先前一路过来,他已经劝降了好几十人。 “莫听孙二郎的,反贼恨不得吃了咱们,哪会饶过我们!”有官兵被河中央那些渡工和当地居民吓着了,根本不认为投降可以活命。 其余官兵听了这话也不信,仍在拼死顽抗。 孙武进急了,大叫起来:“降者真可免死,陆文宗亲口答应的!” 官兵中有人破口大骂:“谁他娘的是陆文宗!”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怒喝了一声:“我他娘的就是陆文宗!” 怒喝声中,一个穿着参将大人衣服的年轻人持刀来到了官兵对面。 “陆爷!” 孙武进乖巧的让到一边。 陆四看了他一眼,视线缓缓落在了那帮死战的官兵身上,冷冷道:“信我者,生!不信我者,死!” 言毕,手中大刀向前一指,身后人群中顿时涌过来几百手持竹篙的河工,以及数百手持大刀,臂缠红布的壮汉们。 第四十五章 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 长刀只要落下,便是一个不留! 陆四没有时间和这些官兵浪费口舌。 诚然,他需要具有一定军事能力的官兵加入河工造反队伍,从而能够帮助壮大“以陆文宗为首的造反集团”,但不意味着他愿意收降桃花坞所有的败兵。 在没有打造出真正的骨干班底前,甚至连宗教加成都没有的前提下,过多降兵的加入会使单一由河工为核心的造反队伍成份变得复杂,从而削弱陆四对这支队伍的掌控。 更何况,无论是河工,还是这桃花坞的居民,有很多对官兵都是恨之入骨。毕竟,现在这一切就是因为官兵胡乱杀人导致。 不少河工的亲朋好友死于官兵刀下,看这桃花坞居民的状况,怕也是饱受官兵欺辱,否则不会随河工一起暴动。 那么,降兵收得越多,河工队伍中的裂隙就会越大,时日久了,很难说没有人会因此脱离陆四,甚至是发生内讧。 然而,陆四没有时间去考虑后面的事,他必须马上结束这里的战斗,否则,他没法尽快组织河工去攻打淮安城。 要知道,在这里每多耽搁一秒,淮安城中的官员和军队就能多准备一秒。 而他相信,不管是造反还是起义,真正的骨干力量都是在不断的死亡后才能形成。 以他陆文宗现在的身份,断做不了这运河上数万民工的领袖。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将家乡人凝聚在一起,通过所有能够尝试的手段去壮大他们,而不是去考虑没有影的事。 孰重孰轻,陆四还拎得清。 ........ “降者,跟陆爷去打淮安城。不降者,我孙二郎先送他上路!” 孙武进作势将手中的刀扬了扬,其余已降的那些败兵们或为了表现他们的忠心,或不愿同伴枉死,纷纷叫嚷要他们赶紧投降。 那伙官兵还有迟疑,有人在悄声商量。 陆四却不能等了,暴喝一声:“竹篙队!” “杀!” 几百河工瞬间将竹篙放平,经历过刘家庄和石桥的两处厮杀,这竹篙队看着倒是有了点兵的影子,看着也很威风。 “别,我们愿降!” 官兵中有人动摇喊了起来,有一周姓军官不愿降,还想着带着他们冲过去和千总会合,因此怒斥那说要降的士兵,结果却被身边的一个部下摸出匕首对着他的后背捅了进去。 “反贼,朝廷不会放过你们!” 周姓军官痛苦的捂着后背倒在地上,几把刀却不约而同的朝他身上砍了过去。 孙武进有些不忍心,他和那周姓军官有些交情,此刻却也只能暗骂这家伙不识时务自已找死。 转头高兴的对陆四说道:“陆爷,他们以后就是您的兵了!” 陆四却冷冷看了眼孙武进,后者心中一凛,二话不说上前对那帮降兵喊道:“陆爷饶了你们,你们总要做点事给陆爷看,都跟我走,宰了任万年,咱们跟陆爷去打淮安城!” “宰了任万年,去打淮安城!” 这帮子官兵一旦降了,还真不管昔日上司了,加上打淮安城也很是诱惑他们,当下跟着孙武郎便向不远处还在顽抗的同伴们挥起屠刀来。 陆四指挥竹篙队和大刀队同时跟进,务要将镇上的官兵全部剿灭。 “杀官兵!” 一个桃花坞的居民却拿着锄头却朝孙武进他们一伙冲了上来,有人立时喝住了他:“他们已经投降,跟我们一伙的了!” “啊?” 那居民愣住,呆呆的望着和河工们混在一起的官兵,目中有痛恨,有失望,有无奈。最后只能长叹一声,举着锄头掉头朝那些还在反抗的官兵冲去。 任万年部的残兵彻底大势已去,看到冲过来的队伍中竟有自已人后,大部分官兵选择了明智的做法——向着身后的同伴反戈一击。 顽抗的官兵越来越少,任万年彻底没了冲出去的底气,连死战的勇气也没有了。 万全却是忠心护主,带着十几个亲兵死顶,最后被潮水般的人群逼到了一处院子的墙角下。 一个接一个的亲兵倒下去,万全也被他认识的孙武郎砍翻在地。 可能是被万全的死刺激到,最后的时刻任万年疯了起来。他咆哮着将长刀乱舞,却没有章法,看着更像是精神错乱。 直到一把镰刀砍在了他的脖子上。 生锈的镰刀并不锋利,甚至很钝,但镰刀的主人却死死拉着镰刀,让那钝了的刀刃切过了任万年脖子。 突然失去阻挡的镰刀因为用力过猛,反刺到了主人身上,好在并没有割得很深。 一颗脑袋滚落在镰刀主人脚下。 望着那颗双眼还没有闭上的脑袋,镰刀主人呆了呆,然后又疯了似的拿镰刀不断的朝那脑袋上砍。 一直到他没有力气,一直到身边来了个妇人轻轻的抱住了他。 “阿福,女儿的仇报了,我们回家吧。” “啊?” 阿福的神智还没有恢复,他有些迷茫的看着身边的女人。 女人在落泪,不远处的人群中,同样也有一个姑娘在落泪。 ........... 桃花坞的空气中还有酒香味弥漫着,大火虽被扑灭,但放眼可见还有很多浓烟。 里面已经成为废墟的苏记酒厂大门口,坐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桥上也站满了人,对岸更站满了人。 黑压压的,足有上万之众。 大门口摆了一张长桌子,桌子后面站着一帮人。 都是河工的领头者们。 盐城县这边以陆四为首,又有蒋魁、夏大军、程霖、陆广远等人。 山阳县这边以余淮水为首,又有阴阳先生王二、砖瓦匠秦五等人。 两拨人虽都是河工,虽都起事反抗官兵,但现在却径渭分明。 “打淮安?!” 山阳县的河工首领们听了陆四的意见,一个个都是吃惊不小。 “官兵既然叫我们打败了,咱们就领着大伙回家,怎的就要去打淮安了,那不真成了反贼?”砖瓦匠秦五被打淮安这个想法惊到了。 “杀官兵就是造反,造了反你秦五爷还想着回去继续干你的砖瓦匠不成?”说话的是没了一只耳朵的蒋魁。 “是官兵要杀咱们,又不是咱们真的要造反。” 秦五摇了摇头,为活命而反抗和率众攻打淮安城可是两桩事,怎么也混不到一块的。 第四十六章 淮军的诞生 秦五的想法是朴实的,也是现实的,更具有代表性。 拼命是为了活,活着是为了回家。 陆四充分理解这个想法,这次的河工起事毕竟是仓促而起,事先完全没有任何舆论准备,比如独眼人,狐狸叫。 甚至于官兵那边而言也是稀里糊涂,如此单纯的偶然事件,河工们又怎么会真有杀官造反这个念头? 就是有,平静之后也会渐渐的消散,除非那些真有野心之人,如陆四。 所以,陆四必须引导河工跟着他干,但这个引导又不能强硬的抛出来,需要有人替他去引导。 人,有。 “那又如何,淮安城里当官的是信咱们的,还是信那帮官兵的!你秦五爷说你没造反,官府却偏说你造反,你秦五爷怎么办?” 卖油郎程霖闷声说了句,他和夏大军等人早商量过了,眼下除了跟着陆文宗往死了干官府,没别的出路。 “这...” 秦五没了主意,朝边上的余淮水和王二看去。在他眼里这两位可都是“先生”,肚里墨水比他多,见识也当比他强,所以反还是不反他二位肯定更有想法。 余淮水眉头皱了皱却没说话,反而是一边穿着件跟道士衣服差不多的王二起身看向陆四,道:“陆兄弟,你要知道大家伙是不得已才反抗的官兵,要说良心话怕是一大半没想过造反,这会估计很多人都想着赶紧回家,突然要他们跟着咱们去打淮安城,你总得有个让大伙必须去的理由吧?” “官逼民反还不够么!”陆广远嗡声道。 “不够,” 王二摇摇头,“就算如刚才这位兄弟所说,咱们回去了官府也不会放过咱们,但我相信大多数人还是要回去的。事不临头,这人呐总往好处想,哪个愿意往坏处想。” “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或许大家伙还会想官府要抓也是先抓咱们这些人。”一直没吭声的余淮水突然插了一句,然后对一旁的秦五道:“你就别想着回去还能给人盖房子了。” “啊?” 秦五一愣,然后“噢”了一声,他不傻,听得出余先生的意思。 这姓余的倒是个聪明人。 陆四暗自点头,然后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正凝神看着这边的河工们,疾声道:“我知道大家伙现在想什么,不错,就是我陆文宗也想回家,可大家伙想过没有,咱们既干了这杀官兵的事,那官府能放过我们?!” “放不过的!我陆文宗敢肯定,官府一定会和咱们秋后算账,弄不好咱们的家人都要跟着倒霉!” “那怎么办?办法不是没有!就看大家伙敢不敢干了!” “什么办法?” 人群中自是有人会问,都不须安排。 “办法就是把官府打怕!只要官府怕了咱们,那他们就得招安咱们,到时候大家就不是杀官造反的反贼,而是保境安民的官军了!” 招安,是目前陆四能想到的唯一让河工们愿意提着脑袋继续干下去的指望。 虽然,他很清楚南都的史阁部会让这些具有朴素安逸特质,并盼望朝廷能够饶恕他们罪行的农民知道王法的无情、击碎他们对于招安的任何幻想,但他依旧将招安当成一个大饼画给这帮河工吃。 这个画饼很大,也很好吃,连那帮蹲在墙角的败兵们听得都是眼前一亮。 河工们也沸腾起来,“嗡嗡”的讨论声一下就在石桥两岸起伏起来。 上有山阳、盐城两个大团队,下则各有以片区为主的小团队,其下还有以寨、乡、跺、灶为主的若干小团队。 有人的地方就有团队,无论是以所在为钮带,还是以亲情为钮带,这是人的天性决定的。 大大小小的团体都在讨论打怕官府等招安的主意。 “陆兄弟还是说说怎么打淮安吧。” 余淮水不认为河工们会有不同意见,因为他看到不少河工都激动的在说打淮安城了。 “对,说一千道一万,打不下淮安城,官府他也不怕咱们!”秦五也激动起来,要真如陆文宗所说官府会招安他们,那他秦五爷就不用再替人盖房子,摇身一变成当官的了。 光宗耀祖的很呐! “你我两家在这桃花坞怕有上万人,都说兵贵神速,咱们虽不是兵,但把大伙好好组织起来也不比兵差多少...” 陆四的主意就是那个投降的孙武进所言,趁淮安城不备派人假扮败兵混进去,然后来个里应外合,一举夺城! “这法子能行?”阴阳先生王二有些吃不准。 余淮水则点头道:“可行!关外的鞑子就喜欢用这个夺咱们的城,听说那些流贼也惯用这手段。” “那就好,那就好,” 王二不住点头,边上的秦五却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声拉了拉王二:“要不二先生给大伙卜一卦?” “嗯?” 王二轻挼山羊须,微微思索,道:“成!” 从怀中摸出几枚铜板,捂在手中念念有辞,突然掷到桌上。 秦五等人很是紧张的凑上去看,就是程霖、蒋魁也凑了上去,可一帮人看不懂三正两反代表什么意思。 独那王二面露狂喜笑容,击掌道:“卦为武王伐纣,大吉,大吉啊!” “武王伐纣?好啊!日他娘的,干了!” 这下不但秦五激动莫名,就连凑上来看的夏大军、程霖他们也是一脸惊喜状。 武王伐纣,谁不知道? 错不了! 独那余淮水面带微笑不似那么惊喜,陆四这边自也淡定,心里却在感谢这阴阳先生王二。 手段是低劣了些,但胜在有效果。 “老爷,武王都伐纣了,咱们就干吧!”广远这孩子性子急,磨拳擦掌的就要去打淮安城。 一众头领们也是按不住性子,陆四却抬手制止众人:“不急!” 秦五咧嘴笑道:“陆兄弟还有话讲?” “咱们这么多人一窝蜂的去打淮安城,没个号令旗帜可不行,自古以来可没有乌合之众能成事的。”陆四一脸正色道。 秦五闻言,一摸脑袋佩服道:“有道理,没个号令旗帜,大家伙这么多人,谁知道谁,谁又听谁的?劲不往一处使,那可不成!” “首先得有个名号,叫外人知道我们是哪个,” 余淮水看向陆四,“陆兄弟说咱们叫什么的好?” 陆四未答,只叫广远去找块干净大些的白布来。广远忙应了下去找,不一会便弄来了块约摸长四尺、宽三尺许的白布来。 光有布没笔可不行。 好在余淮水身上带了用木盒装在一起的笔墨。身为童生的这位余先生,再忙再乱再急也不会丢下文墨的。 用水和了将冻得结实的墨磨成汁后,余淮水将毛笔递给陆四。 “谢了!” 陆四点头致谢,尔后提笔在那白布上写了大大的一个“淮”字。 淮扬之人,自当叫淮军! 第四十七章 小四子,有人先动手了! “老爷,这是啥字?” 陆四对广远这个问题实在是无语,等将来条件好些说什么也要给侄儿请个先生,不然如何能在造反这个充满前途的行业中有所作为呢。 “此乃淮字,淮扬的淮,淮安府的淮!” 阴阳先生王二既是说给陆广远听的,也是说给周遭人听的,因为他们都不识字。 蒋魁欣然道:“淮?嗯,好,咱们就叫淮军!” “淮军,好!” 秦五不知道好在哪里,但瞅着这字笔画多,那肯定就是好的。 “咱们是淮安府的人,当然得叫淮军了,要叫其它的我可不答应。”卖油郎程霖看起来很有乡土观念。 “淮,最清之水也,《尚书大传》有久矣天之无别风淮雨一说,故淮字亦暴雨也。我等以淮为号,便同暴雨狂风,那官府岂能不怕!” 余淮书的这番解释让众人听了更加来劲,卦为武王伐纣,号为暴雨狂风,这淮安城不下也下了! “打下淮安城,这淮扬地我们淮军说了算!” “就算官府不招安咱们,咱们淮军有淮安城在,还能饿死不成!” “......” 众人热烈讨论着,广远这孩子忽的心生困惑,再次拽了拽他老叔的衣角,低声道:“老爷,你啥时候会写字的,谁教你的?” “呃...老爷我是自学成材的,嗯,以后你也要学,不然连军令都看不懂,如何行军打仗?” 陆四只能这么回答侄儿,至于他何时自学成材,等有空再编。 “噢,不过老爷会就行,我就跟着你,不识字没关系的。”广远下意识的侧退到老爷目光看不到的角落。 “各位若觉淮军可用,以后我们便号淮军。”陆四再次征询众人意见。 “就叫淮军!” 夏大军四下看了眼,从一个河工手中拿过竹篙,将写有“淮”字的白布系了上去,然后插在脚下。 军旗看着简陋,但于此刻却神圣无比,吸引着苏记酒厂门口所有河工的目光。 “大伙听着,往后我们就是淮军,只要我们一条心,世上没有人能欺负咱们,就是官府也别想!” 竹篙上的军旗似乎听到了陆四的声音,“刮刮”两声在北风中飘动起来。 “淮军!” 夏大军将手中的长刀朝半空一举,吼了一声。 “淮军!” 数百大刀队员将手中长刀齐致指天。 “淮军!” 上千根竹篙一起朝上举起。 “淮军!” 坐在地上的河工们纷纷站起,举起手中的武器齐声呼吼。 刚刚平静下来的桃花坞再次陷入狂吼声中,无数人都在欢呼,扁担、长矛、铁锹、锄头交织出一付真正的农民起义景象。 望着眼前的河工大潮,望着这支新生的淮军,陆四情不自禁按刀向前。正所谓: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为家共饮和! ........ 淮军之号是有了,但如何做到号令分明,指挥有序却需很多章程。 事出紧急,陆四不可能详细制定,也没必要现在就弄一套体系出来,便简单与众人说了自已的想法。 “我意淮军以营为制,各营以领头人姓为号,如秦五爷这一路人便叫秦字营,夏大军这路人便叫夏字营,这样各营除我淮军旗号外,又有营号,易于分辨。” 如此编营,自是陆四借鉴前世那位中堂大人的做法,看起来很有点草台班子的感觉,但于一支初创之军的早期,却是有凝聚人心的好处。 原因便是简单易识! 等淮军真正站住脚,有了规模,再进行正规化也不迟。 众人从前都是农民,余淮书和王二先生虽识字,可也没当过兵,哪晓得军队中的事,又见陆四条理清晰,说话头头是道,加上盐城县的人都唯他马首是瞻,想着这般划分倒也简单,便都说可行。 蒋魁问了句:“那一营多少人合适?” 陆四想了想,道:“五六百人合适,营下可设队哨,二十人为一哨,五哨为一队,这样一营官便领五六队人,方便指挥。” 按陆四这个编法,桃花坞的河工有上万人,就得编成二十来营,以后世指挥体系来看,显然有些随意,或者说臃肿了。 最好是在营上面再设一级出来,比如前世淮军于营之上的“标”、“镇”,如此就更加好了。 但陆四没有这么做,可能是他认为接下来淮军必然要面临明军的大规模围剿,这些刚刚起事的河工要经历比现在更加残酷的战斗,所以即便是从最乐观的角度看,淮军的死伤也将是惊人的数字。 那么,现在就没必要去搞一套完全的体系来,毕竟谁知道最后还能剩多少人。 并且,这样做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让河工们能以所在片区为组织就地编营,身边的人如果都是熟悉的乡民、亲朋好友,有利于他们在战场上奋勇搏命。 好比已经殉国的卢象升所练天雄军。 天雄军是以士绅门生弟子关系为钮带,淮军则是以乡土情谊为钮带,两者谁更好一点,陆四暂时也没办法判断,只有等上了战场之后才能分出高下来。 另外,以营制分管,也能给山阳县这帮人一个印象,那就是他陆文宗没有吞并他们,独揽淮军大权的意思。 事实上,陆四也做不到这一点。 正如西北流寇起事之后的三十六家一般,任何农民起义的初期都不会只有一个领袖。 真正的领袖是要在战火之中一步步诞生的! 陆四现在要的是团结众人,而不是愚蠢的想要众人以他为尊。故而,他都没说这二十几个营头要听从何人的指挥,只说建营之后大家便共同行动去打淮安城。 “也不一定以姓号营,也可以地名命营号,如上冈来的可叫冈字营,海河过来的叫海字营...” “营官可同陆兄弟他们一样系红巾,队员哨官也当有标志,好使下面的人知道要听谁的话。” 余淮书补充了两点,都有价值。 “可行!” 陆四不在乎是以姓为营号,还是以地名为营号,他要的是初期的凝聚力。 “各营人数肯定不可能相等,所以咱们要选几营为中坚力量,几营为预备力量,几营为候补力量...” “队官和哨官的人选叫大家伙自已推选,若有不愿随我们去打淮安城的,叫他们自已拿些米粮盘缠回去,乡里乡亲的我们不能逼人家造反。” “要是大家伙没意见,这就分头行事,得赶在中午前把咱们这支淮军立起来,然后马上去打淮安城!” 陆四接连说了几条。 “我们这就去办!” 众人轰然说好,也都知打淮安城关系他们能不能活命,因此马上去分头行事。 余淮书这边却跟陆四提了个想法,就是由他带人去联络南边的扬州府河工,另外再派人去北边联系淮安府其余几县过来的河工,争取形成数万河工齐攻淮安的局面。 “那就有劳余先生了!” 有人愿意承担这个工作,陆四肯定是求之不得的,此事相比淮军初创更加重要,原本他还准备让蒋魁他们去办这事的。 待余淮书走后,陆四正准备唤来孙武进让他将军营中的物资清点带走,甘二毛却带了一人过来找他,竟是众人以为遇难了的宋五。 陆文亮他们见到宋五都很激动,可宋五却顾不上和他们说半句话就急喘喘的对陆四道:“小四子,快,赶快,淮安城...有人去打淮安城了!...” 第四十八章 两边都不是人 宋五带来的这个消息让陆四很是有些傻眼,那感觉就像准备好了去劫道,到地方却发现被劫的就剩条裤衩子。 “谁去打淮安城了?!” 听说宋五还活着赶过来的周旺听的一头雾水,陆小四子还没带大伙去打淮安呢,怎么淮安城那边倒有人先下手了。 这他娘的到底怎么回事! “是啊,五爷,到底昨回事,你跑哪去了?我们还以为你...”陆文亮的伤势只是简单包扎,尚未找郎中医治,所以不能站,只能坐着。 “是其他县的河工吗?” 蒋魁想着夜里清江埔的动静太大,肯定有别的地方河工听到动静也起事了,加上盐城县的河工也不全在这里,弄不好还真有别的河工队伍也意识到淮安城的重要性,抢先一步去打了。 真要是这个情况,那可是好事啊! “五爷,你坐下,慢慢说!” 陆四将脚边的小凳子递过去,宋五接过一屁股坐下,喘了几句很肯定的说了句:“不是咱们河工,是官兵!” “官兵!” 包括陆四在内的众人再次懵住,一个个都是一脸愕然。 “五爷,你是不是看错了?” 陆文亮怀疑宋五当时太惊慌,误将河工队伍看成官兵的队伍,不然实在没办法解释。 河工造反可以说是官逼民反,官兵造反怎么说?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啊! “错不了,我看得清楚着咧,真是官兵!” 宋五见众人都不相信,忙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 当时工地大乱,宋五跟县衙的人叫胡乱杀人的官兵吓住,慌乱中一帮人跟着钱户房他们乱跑,后来一想自已不能把家里人抛下不管,就独自又跑了回来,但当时河工大队已经往桃花坞冲去。 宋五想追上大队伍,却发现前面有一大队官兵尾随在河工大队后面,他根本过不去。 和那些不敢出声提醒的河工一样,宋五最终也没敢出声示警,因为打心眼里他也害怕。 这时又有不少没被官兵发现的河工趁机往北边跑,宋五不想跑,有人却说他们得去淮安城报讯,只要府县衙门的人赶过来,官兵就不会再胡乱杀人。 宋五一想也对,于是就跟着这帮人跑。黑灯瞎火的他们又是外地人,根本不熟悉这一片的道路,直到天快亮了才撞见一帮扶老搀幼逃难的村民。 这帮村民也是往淮安城跑的,宋五他们便跟着一起,没想他们还没到淮安城,就见前方有很多人往回逃,一问才晓得有官兵造反,此时正在攻打淮安城。 宋五开始跟陆文亮他们一样也不信官兵会造反,便壮着胆子摸到淮安城那边想看个究竟。 结果发现真的有官兵造反,不止是官兵,还有好几千河工也跟着在攻城。那城墙下已经摞了不少尸体了。 无奈之下宋五只好再次折返逃回,不过这次却没往家乡方向逃,而是咬牙回到了桃花坞。 他当时没有多想,只想着天亮了官兵怕是杀够了,过来能找到活人更好,实在找不到也得把人尸首寻着,再求人帮着化了将骨灰带回去。 这样,总算是给家里人一个交待。 结果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桃花坞竟群集河工! ........ “你们说我孬种也好,说我怕死胆小也好,我宋五都认了,但你们要打淮安城的话动作得快,迟了的话那淮安城就叫造反的官兵给夺去了!” 宋五说完,忽的难以自制,竟是抱头痛哭起来。这五尺大汉经了这一夜的磨难也终是承受不住了。 “五爷,你千万别这么说,就冲你能想着给咱们收尸,这份情义大家伙就一辈子忘不记!” 陆四上前安慰了宋五几句,陆文亮和甘二毛他们也来劝宋五。 “广远,把那个孙二郎叫过来,”陆四吩咐侄子一声。 广远忙应声去找人,不一会就把和降兵们呆在一起的孙武进带了过来。“啊?” 一听有官兵带着河工造反去打淮安城,孙武进听得也是一愣。 “据你所知,你们这支监河军中谁能干出这事?”陆四有点佩服那个领头造反的家伙,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啊。 “吴参将和任千总都死了,葛把总也死了,咱们当中能干出造反这事的...” 孙武进绞尽脑汁想了又想,“啊”的一声:“肯定是李士元!” “李士元是谁?” “陆爷,那李士元是个把总...” 据孙武进讲,李士元早年间是关外宁远的士卒,因欠饷煽动士卒哗变,导致当时的一个巡抚上吊自杀。后来朝廷秋后算账,这李士元眼见不妙就带了帮人逃了当马贼。 过了两三年,当时因为宁远兵变被撤职的左良玉东山再起,随游击将军曹文诏和清军作战。 因为知道李士元是个悍卒,左良玉就偷偷将他们那帮人收在麾下。再之后这李士元就一直跟着左良玉在关内和流寇作战,积官至游击。 只是这家伙匪性难改,时常纵容部下劫掠百姓,并屡屡杀良冒功,被当地士绅告到了督师杨嗣昌那里,杨嗣昌大怒命左良玉以军法处置李士元。 可左良玉对部下素来宽容,于是就偷偷命人杀了个枉死鬼冒充是李士元,而真的李士元则改了个李保国的名字拨到了金声桓部下。 金声桓也不喜李士元,不肯重用他,只叫他担个把总的衔头隶在参将吴高麾下。 因而,李士元对金声桓很是有些怨气。 “这么说来,是那李士元裹挟河工造反?” “多半是他,淮安城中财富颇多,李士元定是知道吴高、任万年已败,这才率众去打淮安城。” “要真是这样的话,事情就麻烦了。” 陆四眉头微皱,那李士元先下手为强是正确的,这节骨眼谁得占了淮安城谁就是老大。 但这家伙显然是硬来,竟然强行攻城,这就使得城中驻守的兵马有了准备。他陆四想派人瞒天过海混进城中里应外合的计划势必得夭折。 孙武进想了想却喜道:“陆爷其实不必担心,李士元攻城是好事!” “噢?” “若是淮安城未失,陆爷的淮军便是城内的援兵;若淮安已失,陆爷的淮军同样也可以李士元的友军。” “你的意思是?” 陆四觉得可以这样理解,孙二郎是让他淮军两边都不是人,但两边也都可以是人。 只要能进城,是不是人无所谓。 第四十九章 风林火山 李士元便算真拿下淮安城,凭他手下那几百兵外加裹挟来的几千河工,肯定站不住脚。 不提南边,就北边他的“老东家”金声桓就能要他的命,更休说金声桓北边还有刘泽清、高杰、刘良佐他们这些饿虎,那一个个手底下最少也有两三万精兵的。 故而为了保住淮安城这个立足地,李士元肯定需要“友军”,或者说他需要大量炮灰。 即便这家伙存了杀人放火再招安的心思,也总要让自已的筹码堆得高高,让想要吞食他的那帮饿虎知道不好啃才行。 否则,谁瞧得上他这个“叛徒”? 那么,以河工为主力的淮军自然会受到李士元的欢迎,如果陆四等人在姿态上放得低一些,表现出完全是被迫造反,根本没什么主张的样子,这个李士元弄不好还会把自已当成各路河工大军的“盟主”,就跟当年的高迎祥一般。 反之,淮安城内同样因为不知外面情况,慌成一团的各级官员们对于援军的需求也是迫切的,说不定这会城中的守军已经是望援军如穿秋水了。 如此,就给了陆四从双方中间渔利的空间,在双方都对淮军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只要够狠,就一定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因为,无论是助李攻淮安,还是助淮安攻李,淮军都有入城的机会。一旦淮军进城,局面的发展自然就由不得那两家说了算了。 孙武进的这个建议可以说是切中淮安城与李士元的软肋,看上去是阴谋,实际上却是阳谋。 .......... “就这么定了!” 陆四未有多想,果断采纳孙武进的建议,让广远将正在编营的山阳县几个头领叫了过来,告知他们官兵李士元部正在攻打淮安城的消息。 跟盐城县这帮人一样,山阳县那帮头领也叫这个消息弄得一头雾水,一个个困惑不解,不明白官兵怎么也造反了。 “现在不是去探究李士元为何造反的时候,我意立即组织数营人马即刻前往淮安城,不知诸位以为如何?”陆四不是以命令的口吻,而是以商量的语气对山阳县众头领说的。 阴阳先生王二诧异道:“陆兄弟,既然官兵狗咬狗,咱们还去淮安城干什么?不如等他们分出胜负再去,如此不省了我们好一把力气?” 王二的话得到了山阳县那几个“营官”的附和,都说不如坐山观虎斗,待两虎伤了一只淮军再动手也不迟。 这种想法是人之常情,有便宜不捞是王八蛋,但陆四却不能捞这便宜。 “我们必须去淮安城,否则李士元若攻城失利转走他处,我们再想取淮安就难了...诸位莫要忘记,我们淮军没有攻城器械,如果不能集合所有人的力量,我们怎么破城!” 陆四的说法让山阳县这帮人又踌躇了。 事实上李士元既敢强攻淮安,那他手里肯定有攻城器械。淮军若是前去助战,福建兵又真如孙武进所言不堪一击,就有很大机率破城。 “一个个都寻思什么呢!咱们都扯旗造反了,官兵也杀了一堆,现在连官兵自已都反了,你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夏大军被山阳县这几个头领气得将刀往桌上一拍,吐了口唾沫,“陆兄弟刚才不是说的明白,不拿下淮安城,我们断无活路!大伙等着叫官兵把咱们脑袋一个个的都砍了吧!” “拿不下淮安城,我们叫什么狗屁淮军?”蒋魁闷声说了句。 山阳县的几个人叫夏、陈话的说的不吭声。 “是这么个理,” 王二先生想了想,对那几个人道:“余先生走的时候交待过我,咱们淮军现在就听陆兄弟的,大家伙不能有别的心思,一定要拧成一股绳,若不然一盘散沙的,你说朝东他要朝西,最后咱们就没路走了。” “二先生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去吧,总不能白叫淮军吧!” 说话的是山阳县新编“海字营”的营官郭老四,此人是个乡兵,和余淮书是邻居,算是余淮书的亲信。 “我没意见!” 秦五说完看了其他几个营官,这几人见状倒也爽快起来,都说按陆兄弟的意思来。 盐城县这边的人肯定是没意见的,陆四已经在他们心目中树立威望,再说又关系自家活路,哪有那么多废话可言的。 双方达成一致后,王二先生便问陆四:“那我们去帮造反的官兵攻城?” “是否攻城,要见机行事。” 陆四摇摇头,将孙武进的那个建议告诉了众人。 “哎,这个主意好,两条狗打架,咱们拎棍子先打死一条,回过头来再把另一条打死,这淮安城不就是我们的了?” 秦五颇是兴奋,他刚刚把自已的“秦字营”给编好,足有八百人,队官、哨官都是他老家的人,全营上下对他秦五都很拥戴,这让秦五很有成就感,并且也一下有了当官的感觉。 “陆兄弟既然有了主意,咱们就赶紧出发,是骡子是马到了淮安城下不就知道了,到时候打起来,我风字营第一个打头阵!” 风字营是陆四给起的名字。 陆四的意思必须有一两支中坚营头,关键时候要敢打敢冲,做为全军的主力使用,否则淮军的营头编得再多也是群乌合之众,真要碰上硬茬子,没中坚营头顶上去,肯定是一营接一营的崩。 如此,在陆四的授意下,夏大军便将200多大刀队员和100多降兵编进了风字营,此外就是竹篙队员,全营总人数600人。除了降兵外都是经历过清江埔和桃花坞血战的,有那么一股子血性,队官、哨官人选也都是信得过的人。 武器配备也是最好,基本上都换了从官兵手中缴获来的武器,穿的也都是官兵的衣服,乍一看这风字营跟官兵没什么两样,除了他们胳膊上的红巾。 除了风字营外,程霖照陆四的意思编了林字营,全营总人数也是600人,除了200多新兴场程霖的老乡外,就是大刀队员和降兵。武器半数是缴获官兵的刀矛,半数是竹篙和铁锹和斧头之类的。 其他盐城县的河工大致还能编七八个营左右,不过除了风字营和林字营外,陆四对其它营头起什么名并没有过问。 程霖曾私下问陆四为什么以风、林二字命名,陆四告诉对方这是取自《孙子兵法》的典故。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此为风林火山之精神,亦是我淮军之精神。” 第五十章 淮字能灭清! 幸好是新兴场卖油郎问的这个问题,如果是蒋魁、周旺他们这些邻居问,陆四恐怕又要寻摸个说法,不然怎么解释他又懂起孙子兵法这个问题的。 总不能说是天父上身了吧... 似乎天父也不懂孙子。 有风,有林,无火,无山。 却是眼下的条件只够编风、林二营,虽说参与反抗的河工多达数千,但始终奋战在一线拼命的只其中一小半,其余多不过是随大潮而矣。 此一时彼一时,陆四固然需要淮军声势浩大,营头吓人,但于淮军的中坚力量却只要一个精字。 大刀队和竹篙队这两个在夜里为了活命而形成的队伍,给风、林二营提供了足够的兵员,也将敢于和官军拼命的气势带到了二营之中,使得新组建的风、林二营在一开始就明显具有不同于其余诸营的特点——血性! 接下来便要看这两营河工是不是能承受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战斗了,有幸活下来的才能称为兵,称为将,将来更可称为开国元勋。 陆四从来没有替明朝续命的想法,也没有给满清效犬马之劳的念头。 他要为自已,也为这易子而食、千里无人、活人不及死人香的时代去拼!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青天! 广远这孩子见程霖和夏大军两人都能独领一营,他这个和老叔最先起事的大侄子反而没啥事干,肯定有些不乐意。 论拼命的劲头,广远不觉得自已比程、夏二人差。 论忠心,他这个打小跟老叔一块长大的侄子还能差得过别人? 老叔叫他跳河,他绝不上吊! 那凭什么老叔不给自已差事? 广远想不通,有些委屈。 这小子还寻思万一老叔将来真带着大伙打进北京城,他这个皇帝的大侄子一点功劳没有,就太说不过去了。 “老爷,我也要当营官!” 挣脱父亲的手后,广远跑到老叔面前表达了自已的抗议。 “营官是那么好当的么?不仅要管好一营人,关键时候还得做这一营人的榜样,要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 “我不怕死!老爷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不怕死,我们陆家人就没有孬种,” 陆四看了眼不远处墙角坐着的堂哥,轻叹一声摸了摸侄儿的头,并没有遂了侄子的愿,却告诉侄子他可以当掌旗官。 “掌旗官是什么?” “我们淮军有大旗,自然就要有掌旗官。” 广远一听就不乐意了,他以为掌旗官就是扛大旗的,没想到老叔告诉他这个掌旗官可以统领整个淮军的旗牌兵。 “旗牌兵又是什么?” 广远精神头子上来了,带兵他高兴着咧。 陆四真建了一支旗牌兵,由120名大刀队员、80名竹篙队员,以及孙武进为首的70余名降兵组成。 名义上叫旗牌兵,担负淮军各营之间的传令联络,实际是陆四给自已编的亲兵。 出于各种因素考虑,陆四没有办法现在就将淮军的大权抓在手中,让盐城县以外的河工都唯他号令是从,但却可以通过现有现有的资源打造自已的嫡系班底。 风字营,林字营是这个嫡系班底,旗牌兵同样也是。 “当好这个掌旗官,我死了,咱们淮军这大旗就得你来扛!” 陆四郑重的将那杆简陋的淮军大旗交到了侄子手中,他不要侄子说旗在人在的话,他只要侄子记住这句话。 淮军是建立了,但却很弱小,即将到来的却是疾风骤雨,是风暴闪电。 陆四不知道自已哪天会不会战死,但他不怕死,只要广远能将淮军这杆大旗一直打下去就成。 淮字可以灭清。 历史证明过。 ........ 风、林二营作为淮军现在的“精锐”,陆四肯定要带去淮安城,其余各营要么还在编,要么就是队官、哨官人选没落实,要么就是没什么武器装备,拉上去壮壮声势可以,真要摆开架势上阵杀敌恐怕不行。 另外,就是河工虽然接受了淮军这一概念,但大部分人的思维方式还停留在老百姓的角度,突然间叫他们服从管理,听从号令,同当兵的一样正式上阵杀敌,难免不适应。 仓促间,能把风、林二营和旗牌兵组建起来,已经是陆四的幸运了。 山阳县那边情况大体同盐城县差不多,最后王二先生和山阳县的营官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由秦五的秦字营和郭老四的海字营跟着陆四一同前往淮安,余下各营抓紧整编,争取下午能和盐城县其余的各营一起出发前往淮安。 陆四对此没有意见,四营人马加在一起有两千多人,且还是双方都认为敢于拼命的“精锐”,且有四百多降兵编组在内,战斗力不会弱于李士元手下的那几百官兵。 毕竟,淮军取得过对官兵的两次胜利,士气高昂的同时,战场厮杀的本领也得到了提升。 至于被李士元裹挟的几千河工,陆四不认为会对淮军构成威胁,更大可能是淮军只要取得对李士元部官兵的稍许优势,那些被裹挟的河工就会反水投向淮军。 因为,淮军才是河工的队伍。 ........ “那还等什么,出发吧!” 夏大军性子急,见双方人马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恨不得马上飞到淮安城和那里的官军一较高低。 秦五也是这个想法,想着桃花坞的官兵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淮安城那边的官军肯定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却没想过他们取得的这些胜利,是以陆四为首的盐城县河工在付出上千条性命后才取得的。 “再急,也得让大伙把肚子填饱,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陆四也急,可他知道河工们经历了夜里到白天这一场厮杀,肯定都饿的慌,要是不把众人的肚子填饱,到了淮安城一个个肚子呱呱叫的怎么行? 打仗,拼的不仅是杀人的本领,还有士卒的体力。 就是他陆四自已也饿啊! “倒忘了这茬!” 王二先生一拍脑袋,赶紧叫人把工地上的粮食都搜罗过来。 陆四这边也让广远带旗牌兵去将任万年军营中的粮食都拿来,又叫各营将妇女组织起来在石桥两岸就地架锅做饭。 河工们也的确早就饿了,兴奋之后一个个胃子都空得很,听说上面让做饭,各营都不用命令就忙活开了。 锅不够,桃花坞的居民们将家中的铁锅拿了过来,甚至一些桃花坞的居民主动参加淮军。 原因自不必说,这些居民们大仇得报之后岂能不怕官兵报复? 如此索性参加淮军一块造反得了。 这其中就有那位用镰刀替女儿报了仇的阿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