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登基 天玺元年,厉国新皇登基。 新皇登基这日,乌云压顶,雷声大作。 这天本是太常寺千算万算挑选出的黄道吉日,谁料,天公震怒,大降不祥之兆。 不多时,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打在跪拜于正道两侧的文臣武将的脊背上,在成片的灰色官服上升腾起一片烟雾。当朝太师廖仲人正跪于百官之首,与匍匐在地不敢抬眼的其他官吏不同,他正架直身子,向正道发端那黑洞洞的门楼望去,不时拿手抹开蒙在眼前的水汽。 终于,一把黄罗伞盖从蒙蒙雾气中慢慢显出,伞底下几个侍女费劲全身力气扯着御盖,可这御盖还是不听使唤地左摇右摆,飘飘摇摇地从文武百官中间行过。 廖仲人素来面色深沉如水,不见喜怒,不多的胡茬如钢针般扎在紧绷的脸上,不怒而自威,令人不敢多看。可当他看到黄罗伞盖下走来那来人时,他先是惊诧,转而勃然震怒,眉头又重新皱成了沟壑有秩的川字。 实在太不像话了。 新皇继位,理应庄重威严,环环细致,步步精确,不容有误,以彰显天子奉承天命治国,一国上下皆以天子为尊,天恩需浩荡,秩序需森然,容不得犯乱差池。可再看眼前新上任的天子,实在不像奉了天命的样子。他身上这件新缝的龙袍显然不合身,袖子长出一节,领口又大了两圈,露出里面的内衬。再由雨水一浸湿,整个黄袍便松松垮垮地塌在身上,袍子后摆拖到地上,在泥水里拉扯,扯得袍子左肩正往下滑落。祸不单行,这冠冕也不安分,整个一前重后轻,随着皇帝脚下的步子一下一下地向前栽,冠冕前一排翠绿的珠子左冲右突不停乱晃。 就这样,新任皇帝拖着泥汤里荡漾的长袍,拉住随时打算滑落的左襟,扶住前后打晃的皇冕,面对着高高的台阶,一步步朝上登去。终于百官礼毕起身,这幅滑稽的景象被一览无余,众人尽数愕然。 “这,这,实在不祥啊。” “刚刚登基就是这般模样,到底如何服众?” “恐怕祸乱将起。” “若先帝黄泉有知,会当如何?” “慎言,明哲保身回乡去罢。” 在雨声的掩饰下,细碎的议论声在众臣当中如水雾般渐渐腾起。 听到这些,为首的廖仲人转头向身后瞥去一眼,杂音便戛然而止,只是众人面色无一好看,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而这时,一切事端的源头,这个诸事不顺的皇帝,正背对百官面朝皇位拾阶而上,一个人继续完成着他的登基之旅。感受到身后牢牢锁住他的道道目光,他叹了口气,使劲扯正左襟,端正了冠冕,郑重其事地向上走去。 雨水在这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糊了个满脸,有些瘙痒,他来不及管顾,只是悄悄揉揉眼睛,想努力看清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位。尽管多年未回皇殿,但在他的记忆里,气派的皇殿从未像今天这样模糊,通往大殿的台阶也没有今天这么高这么多。 一片枯叶失去粘粘,从皇帝的前额飘飘然落下,落在皇帝脚前。 这时,台阶之下的廖仲人忽听到身后一声低低的叫喊,他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中的笏板,扭头看向身后那人。大臣中同样有几人暗中急看向这一侧。 这声叫喊,正是立于他身后的太傅周知礼发出的。太傅周知礼与廖仲人同级,站在仅次于廖仲人一个身位的地方,是全权操办这次新皇登基盛典的要臣。只见周知礼花白的胡子被雨水糊成一团,年迈的身躯被冻得发抖,但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登基的皇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被遗漏的要紧之处,急得想扑上台阶去补救。身边几个官员吓得赶紧拉住他,才没致使乱了规矩。 廖仲人厌烦地瞪了这老头一眼,暗中放松了双手的蛮力。可还没等他回过身子,只听得一声闷响从台阶上方传来。 廖仲人诧异地抬头看去,只见一张黄色的袍子整个摊开铺在了台阶中央,袍子下面趴着的皇帝正龇牙咧嘴,捂着膝盖挣扎着想起身,却再次滑了个脸啃地。 规矩可没法再顾了,台阶下的众大臣慌忙争先恐后地去搀扶皇帝。只见一片灰丫丫的袍子向着黄袍涌去,煞是壮观,而雨水汇集的娟娟细流,还在不断从大黄袍子的衣边冲刷而下。 天禧元年首日,厉国的当今天子因为踩到一片枯叶,在通往皇殿的路上滑倒,出尽洋相。想来之后近十年勾栏瓦肆的评书戏文里、传承后世的史书传记中都少不了这一幕了。 第二章 雷霆之怒 这场空前,想来也会绝后的典礼使得新皇一经登基就沦为笑柄。 坊间盛传,新皇帝个头矮小,矮到马鞍的脚蹬都够不着,以后春闱只能准备不足龄的幼马以供天子骑乘;一说皇帝从小体弱多病,喘气就能耗费他大半力气,每餐必以药当饭,现今连拉开一张普通的牛角弓都困难;又说这个皇帝面孔白净,煞白的肤色直逼那台上唱戏的戏子,若邻国使节来访,指不定以为我国粮食不济仓库亏空,连君主都是一副惨白之相;还有人说,皇上声音尖细,说起话来不像男子,却像个未出阁的小媳妇,一张口便散了气魄,登基时他宣读奏旨,官员中在后排的直接没听见,在前排的怀疑自己长错了耳朵。而在登基途中那四仰八叉的一摔,更是绕不开的典故,一经提起就要迸发出一阵惊诧莫名而又万般好事的大笑。 概而言之,新皇继位,上到百官群臣下到邻里街坊没有不议论的。提起这个体虚乏力、面容阴柔、年堪弱冠的小皇帝,看戏者甚多,叫好声寥寥,由衷敬佩臣服的更是全无,甚至没有人觉得他能在那个金灿灿的皇位上坐得长久。 只消去市井酒坊里走一遭,就可以听到各种稀奇古怪的说法。这不,一家面馆里,有个家伙正拍着桌子把皇帝登基的事迹当笑话嚼舌,添油加醋说得唾沫横飞好不精彩,而那头有人喝酒喝个半醉,声声叹息不止眼泪鼻涕横流,一问竟是在满心忧虑皇室子嗣绵延的问题。 “啪!”面馆中央,忽冒出来一人,把一柄锃亮的弯刀往桌上一拍,惊得整个面馆瞬间鸦雀无声。面馆老板赶忙口称抱歉来至跟前,他不认识这个穿着常服的人,却识得这把刀,这可是京城大理寺府衙的当差才配得的刀。 “妄议国事,诋毁圣上,小心你们的脑袋!”这人瞪眼环顾一圈,扬声说道。 面馆里吃饭的众人纷纷低下头,哪里还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只一人不然,只见这男子坐在角落中,抬碗喝完碗底最后一口面汤,不紧不慢地掏出帕子擦干净嘴,起身站起来走至着公差身前,拍着公差的肩,笑着劝道:“犯不着火气这么大,你就是堵上了人家的嘴,难道还能堵住人心里想什么?啊,消消气。” 这公差没有料到,在这个街边小面馆里,还有人敢这么对自己说话。他脑子一热刚要亮刀,可扭头一看那人的穿着,锃亮的弯刀便硬生生憋回了刀鞘里。他虽不认识来人,可他认得清楚,这人穿的可是蜀南刺绣。在汴京能穿上这等刺绣衣裳的,不是达官便是显贵。 奈何这个公差刚到任不久,脑子直愣,虽认得出这身刺绣,却按捺不下一骨子硬气。他一边收起弯刀,一边斜眼看着这个身着刺绣的人物,说道:“要是胆敢诋毁圣上,不管你是谁,都得要了脑袋!” “啪!”只听得一声脆响,这人扬手便是一巴掌,清脆利落地扇在公差的脑袋上。别看这贵人面色红润,肚子发福,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手上的力道却如猛虎般大的可怕,一巴掌便将这公差脸冲下拍倒在饭桌上。 这公差也不敢再起身反抗,只得认命,趴在桌上捂着脸连连咬牙吸气。桌上两个大面碗被震起,掀翻在地上。面馆里的众人平日里见到的当差个个耀武扬威,见了也只敢绕着走,哪里可能见过这等景象,现在是又惊诧又畅快,有胆大的更是混在人堆里偷偷叫好。 这贵人转身看看大家,拿出刚才那块帕子一边擦手,一边让大家安心吃饭。他满脸堆起笑容,面上的红光愈发明亮,将其与笑面佛相提并论竟颇为恰当,与刚才那个出手狠辣之姿大不相同。 只听他笑着说道:“大家都别犯那么大火气,该吃吃,该说说啊,这些公差大人听不得那位新任大人的故事,你们也包容包容,以后背着点儿说可不就得了?”听他这么一说,众人这腰杆子一下就硬了不少,面馆里氛围瞬间轻松起来。这位贵人更是被簇拥着送出了面馆。 这人出了面馆,转角便乘上一副轿子匆匆而去。不久,便来至太师府门前。 “吴大人来了,大人且等一等,我这就去通报。”小厮见他便道。 这人原来是吏部尚书吴广升,是被廖仲人一手提拔上来的能臣。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吴广升已随着引路的小厮来至太师府会客的大堂。 还没走到跟前,吴广升便听到门里传来瓷器茶碗倒地碎裂的声音,瓷器碎裂的间隙,廖仲人在高声怒吼,一个女子低低哭着回应。 引路的小厮听见老爷这顶天的怒气,到不觉意外,只是犹豫着不敢再往前走。吴广升拍拍那小厮的肩让他离开,自己去慢慢推开了大堂的门。 吴广升见屋内丫鬟小厮早没了身影,只剩一个女子跪在地上。廖仲人看见吴广升推门而入,暂时歇下了冒火的嗓子,踢开脚边的碎片,坐回太师椅中。 他抬手要去端茶,却发现茶碗早被他摔成了碎片,只剩下茶托还孤零零地留在桌上。他怒气未消,抬手一扫,茶托也被推下桌去,摔成粉碎。跪在地下那女子被吓得又是一个激灵,然后俯下身去闷声啜泣。 吴广升打量了这女子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不敢再多看。他知道,这女子是廖太师的亲妹妹,已故的先皇最宠爱的妃子,廖贵妃。如今,该叫廖太妃了。按理来说,先皇故去时皇后之位空缺,廖贵妃乃是后宫之首。顺帝继位时,廖太妃以太后之尊受新皇叩拜,地位可谓无人能及。而现在,贵为太妃的她却趴在地上捂脸哭泣,不可谓不荒唐。 廖仲人不再搭理地上的廖贵妃,转头向刚进来正施礼的吴广升问道:“吴大人可是去集市转了一圈?一身的烟火气。” “臣下确实去了一趟。”吴广升不知廖仲人是调侃还是责难,不由低头悄悄拿手去抹了抹衣袖,想要抹掉衣服上的味道,一边口中接话道,“同大人料想的一样,眼下百姓之中对这次登基大典议论声四起,对于顶头那位,有出言调侃的、戏谑编故事的、甚至指责谩骂的。这些声音如火苗燃干柴,怕是止都止不住了。” 廖仲人揉着眉心,似乎并不担忧这些来自民间的不满,转而一边看向跪着的廖贵妃,一边沉声问吴广升道:“可有人议论新皇在台阶上滑倒,是何原因?” 吴广升呆在廖仲人身边多年,察言观色的能力是绝不会逊色的。这时他看着廖仲人,便明白廖仲人如此发问,一定是其中有什么关节牵扯到了底下跪着的这位娘娘。但他一时想不清楚其中的缘故,只得敷衍道:“议论倒是多,可在众人口中一传十十传百,千奇百怪的说法什么都有,却都不大可信。”刚说完,吴广升又笑着接上一句:“还有人说咱们的新皇被施了法,中了邪呢。”这个笑话并不好笑,吴广升本想缓和屋里紧绷的气氛,这时却只得自己干笑两声,讪讪地闭了嘴。 一时间,气氛反而更加紧张起来。廖贵妃哭得没了声音,又不敢抬头去看廖仲人,仍拿帕子捂着嘴。这幅样子连吴广升都看不下去,却又不敢求情,只得小声问道:“其中可是真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缘故?” 廖仲人想到此处便怒不可遏,走到廖贵妃跟前,狠狠瞪着她,话对是对吴广升说的:“半月之前,我让你派人去齐楚调查齐王,你可办得妥当?” 吴广升一听廖仲人这么问,便知大事不妙,原来这火气不只冲向廖贵妃一人,自己被叫来府上原来也是难逃劫数。于是他忙不迭地跪下,疾声说道:“臣下派了前后不下百十来人,乘着最上等的军马连夜赶往齐楚,又连夜把消息送回,可是一刻都没敢耽搁过。齐王的底里里外外都被我们翻过一遍,绝不敢有疏漏啊!” 廖仲人居高临下,瞪着的眼睛慢慢移到吴广升身上,拉长了声调问道:“那你可知齐王自幼身患眼疾,看不清楚远处的东西?” 齐王有眼疾?吴广升心下一惊,冷汗止不住地往外冒,这确实他不曾知道。脑子一转,他很快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系,也终于清楚廖仲人撒出这场不小的怒火的原因。 齐王,便是新皇之前的王称,而齐楚,正是齐王的封地。新皇继位十分仓促,原因来自不久之前厉王朝发生的大变故。本应继承皇位的太子在几个月之前不幸身死沙场,为国捐躯。谁知祸不单行,先皇因此事百爪挠心,竟突然咳血不止。更没想到,先皇从发病卧榻到突然咽气,只在三天之间。先皇离去之前,抓住还能说话的空档吩咐下两件事,一是连夜召回告病还乡长达五年的太子太傅周知礼,二便是更改遗诏,宣告齐王继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两手都在防一个人,那便是权倾朝野的当朝太师,廖仲人。 是做托孤元老还是叛国逆贼,谁也不知道廖仲人到底如何打算。而廖仲人首先做的,便是前脚让吴广升派人去齐楚翻老底,后脚命廖贵妃在宫中撒眼线,要将这个在齐楚放任了近二十年,谁也不了解的小家伙里里外外弄个透彻明白。 谁想,还是出了纰漏。 吴广升思索片刻,便极力为自己辩解道:“臣下的人走访遍齐楚的大街小巷,能打听到的必然都打听清楚了。若齐王患有眼疾,那也不是什么隐私之事,必然能一问便知。”说着,吴广升朝远处一指,愤愤然道:“必然是周知礼那个老头在其中做了手脚,故意让我们查不到此事。若是几日之前朝廷百官知闻此事,那朝中对这位新皇继位的反对声音只会更大。就因如此,周知礼才更要瞒我们个密不透风,把这个身有残疾、性子懦弱的小屁孩儿抬上皇座。” 吴广升说罢,悄悄抬眼向廖仲人看去。廖仲人貌似认可了这个说法,背手离开了吴广升身边。吴广升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憋了许久的气,本就红润的脸愈发通红。 廖仲人背对跪着的二人,冷冷说道:“好一个周知礼,看来老夫果真小瞧他了。本以为只是个还在朝中有点根基的朽木,没想到啊,这个手眼通天的周大人不仅能封堵住我的消息,把我变成个瞎子,还能收买我廖家人,伙同太妃娘娘一起欺瞒我。” 一直沉默不语的廖太妃终于小声说道:“奴家没这个胆子。”她的声音细不可闻,若不仔细分辨,实在不知她到底说了什么。 听到廖太妃的回应,廖仲人气极反笑:“那难道是老夫干的咯。这几日娘娘可是日日陪在新皇身边,你却说看不出任何端倪,莫不是娘娘的眼睛也同圣上一般无可救药了吧?” 廖太妃刚抬起头,这时被说得又低了回去,不再辩驳什么,也不打算承认自己有什么过错,于是又僵在了地上。 吴广升见自己危机已过,说话间便从地上自行爬起。这时更是满脸堆笑,走到廖仲人身边低声说道:“娘娘毕竟是娘娘,有什么错处说说也便罢了。像娘娘如此明理之人,肯定知晓了其中利害关系,不会再有下次的。” 廖仲人看了这个脸冒油光的胖子一眼,眼神竟真的缓和下来。想来是撒气也撒得累了,再想想,如今新皇继位已成定局,再如何责骂也无济于事,廖仲人找到个台阶也就顺坡下驴,挥挥手打发走地上那人。 廖太妃也不言语,咬牙默默站起,一声不吭地离开。转身出门时,她听廖太师追了一句道:“广升,上次让你派进宫去服侍娘娘的人,尽快安排吧。” 吴广升点头应承,抓准时机也准备开溜。他知道廖仲人被先皇和周知礼来了个前后夹击,送了个小屁孩继承皇位后,心情极不顺畅,他害怕再有点什么过失纰漏被揪出来,那这万钧雷霆必然劈在他身上了。 目送吴广升离开,廖仲人拿脚跟碾碎脚底的碎瓷片,站在窗前看着偌大的院子,长叹而自问道:“这个固执的老头,果真觉得如此就能保厉国千年不朽、万世太平吗?” 第三章 初次交锋 待登基大典上上下下繁杂事宜结束,已是十日之后。顺帝王炽换了身轻便的服装,揉着快要散架的肩头骨,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踏入永康殿内。 永康殿是皇帝料理政务、单独接见官员的行宫,比起与百官议事的正中大殿自然是少了一些威严气派,多了几分小巧的生气。已到太阳落山之时,西斜的橙黄光芒透过镂着龙凤的木窗,洒落在案几上,橙得晃眼。王炽弯下腰,穿过阳光,伸手拂过那张堆放着许些奏章的案几。这些奏章想必已滞留多日,连同案几铺着一层灰尘,这皆是因近期后宫忙乱之故,无人来得及打扫此处。 王炽在主位上坐下,看着摩挲在指尖的沙尘,心中才有了那么一丝的安定。 齐王王炽是在齐楚游山玩水时被急忙请回汴京的。兄长战死,父皇驾崩,自己将继承皇位,这三个消息竟是一天传到,让这个心性洒脱的闲散小王爷大半天面色灰白,张口无言,整个人有如泰山压顶,连喘息都繁重得要命。可无人耐心等他梳理心绪,一架马车载着他连夜奔赴京城,黄袍尺寸未来得及修订,皇冕连夜赶制,在周太傅佝偻着身躯的监督下,一切都以快为要务,先皇丧期未过,新皇就匆忙穿起龙袍坐上了龙椅。 对于王炽来说,一切可都太快了。快的不是时间。论时间算来,齐楚到汴京上千里的颠簸无聊且煎熬,紧接而来的登基礼仪更是繁琐而空洞。这半个月来,耳听着众人对他的称呼由齐王殿下变成了陛下,眼看着自己的住处变得无比富丽堂皇,木然地做着各种不用动脑,照做照念的程序,王炽苦笑,外人看来是王朝风云巨变,只有王炽觉得,自己如千年老龟那样向前挪动,时间长得熬也熬不完。 王炽心想,若是换个人,或许能很快适应顺从,然后就能尽享帝王之乐了吧。可他偏就做不到,他的脑子里飞速地转着三个字,太快了。还没记住上至太师太傅,下至户部记账的管事所有大臣的立场喜好;还没有弄清东西南北大小邻国每个国内的政局和兵力部署;还没有看到各州各县汇总上来的各年州志县志;还没有翻看过大理寺多年积压下的疑案难案……一切可都太快了。 的确,对于新任皇帝王炽来说,就连有这么段休息放空的时间都是奢侈。还没等他在脑海中感叹尽兴,永康殿外面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小太监淮安踩着小碎步快步而来,禀报到:“廖太师已经到了殿外,请见陛下。” “说了是什么事吗?”王炽看看蒙灰的桌子,想来太师前来,不是和自己谈什么要紧政务的。 “廖太师没有说。”淮安回道。小太监也是第一天踏进这永康殿,声音怯得发颤。 “让太师进来吧。”王炽道。淮安转身出去通禀,刚到大殿门口,只觉眼前一暗,廖仲人未等通禀,就抬脚踏进了大殿,差点撞在淮安肩上。淮安没来得及多想廖仲人这样性急的举动算不算逾矩,先急急忙忙侧身让过。 王炽也未做好准备,心底一慌,抬头见远处一团重重叠叠的酒红色影子快步走来,他忙起身去迎,却未看脚下,左腿直愣愣磕向案几的角上。 好巧不巧,正好磕到登基那日摔伤的淤青处。 王炽一下子疼得不知所措,眼看着又要摔到,他才缓过神来努力稳住身形。 那团酒红的身影刚好来至王炽身前,抬手一扶,好歹是扶住了王炽前倾的身子。王炽心中连叫不妙,太师第一次前来觐见,还没来得及对自己行礼,自己就忙不迭地扑向前,差一点就拜了个亲娘才受得起的大礼。如此到底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廖仲人退下台阶,正正方方施了礼。王炽掸掸衣服,才鼓足勇气般看过去,只见廖仲人眼神垂向地面,不见丝毫异样,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未在他心中搅起一丝波澜。王炽虽不知廖仲人心中作何想法,但眼见此人表面功夫了得,也就稳下心来。 “陛下切莫操劳过度,累及眼睛,伤及龙体,再误了国事,可就不好了。”廖仲人躬身说道。 王炽听得出来,“眼睛”二字在其中着重又突兀。他冲廖仲人咧嘴一笑,似是谢过了廖仲人的关心:“朕的眼疾是老毛病了,不过倒不会误事儿,多谢太师关切。” 廖仲人不由抬头看了这小孩一眼,没想到他如此坦白。廖仲人神色稍稍一松,阐明此次来意:“陛下初登皇位,想必对朝中大小事务还不熟悉。臣不才,被先皇授以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委以统领三省六部治理朝纲之重托,不过那都是前朝之事了。陛下之心臣不敢妄加揣测,只是朝堂之上不可一日无主,所以臣斗胆来问,陛下准备如何打算?” 王炽似没太明白,讶异地笑问道:“廖爱卿素来治国有方,这朕是知道的,朕以为廖爱卿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怎么这时却问起朕来了?” 廖仲人顺势笑道:“那朝中安排便暂由臣去定夺。”说着又补充道:“陛下近来十分操劳,这腿上的伤更是需要静养,熟悉朝中诸事还是暂且缓缓为好。那些无关紧要的奏章,臣就让中书省自行解决,不要来劳烦陛下了。” “如此甚好。”王炽一边坐回桌后,一边毫无犹豫地张口回道。坐下后,他一贯紧绷的坐姿竟懒散上了几分。 “不过陛下还不能闲着。”廖仲人又道。不知为何,几个回合下来,他竟生出教导儿子的感受,不过他对儿子说话可从没如此耐心过。 “哦?那还要向太师请教,朕还需做何事?”王炽看着廖仲人问道,脸上挂着的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 廖仲人只得细细回禀:“按照惯例,新皇登基,周边邻国会派使节前来恭贺。再过上些日子,各国使节便会陆续到来,到时候,一场宴会是必然少不了的。” “这个朕知道了,吩咐鸿胪寺准备下去吧。”王炽道。 廖仲人紧接着道:“还有一事,太子的尸骸从关外正送往汴京,不日就到。” 原来是太子要回来了。王炽的声音不由低了下去:“皇长兄护国有功,朕要亲自厚葬。” 第四章 荆楚知府 “该是如此。”廖仲人回道,话还没完,他继续提醒道:“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事。此次护送太子回京的是宋元夕宋小将军。此女在边岭一役中战功卓著,此次回京,陛下当去行些赏赐,加封官爵,以告慰边关将士。” 王炽正准备点头应允,忽然一个声音从外部急冲而入,钻进敞开的大门:“本朝从来没有女子为将封爵的先例!”只见太傅周知礼匆匆赶来,不经通报就长驱直入。落在后面的淮安没想到周知礼上了年纪腿脚还能这么利索,是追也追不上,拦也拦不住。 周知礼气还喘得七上八下,又忙忙伏地行礼。廖仲人打眼一看便知,周知礼是因为听说自己独自觐见陛下,这才匆忙赶来的。他提高声量,问周知礼道:“女子无法加官进爵,可是周大人自己定下的规矩?臣可是从未听说呐。” 周知礼才从地上爬起来,正准备理顺跑乱的衣领,听廖仲人这样说,领子也不理了,冲着廖仲人说道:“天下何人不知这宋姑娘是你廖大人的干闺女?廖大人真是只长年纪不长气量啊,竟费尽心思跑到陛下这儿来,为底下人讨功名。” 廖仲人没料到这老头气性比自己还冲,竟一时哑然,找不出话来。只听周知礼指着廖仲人酒红的华丽官服又道:“先皇丧期未过,众臣皆按规矩穿灰服服丧。怎么廖大人这么快就打算忘本了吗?” 廖仲人被连将两军,心中虽不愿去趁这口舌之快,可耳根处竟不住涨红。 王炽见场面愈发难以收拾,忙出面调停道:“为厉国浴血奋战的将士自然当赏,朕便多些赏赐给这位女将领,二位大人看这样如何?” 廖仲人见周知礼一到,陛下话语间可不再朝向他这一边。圣上心中这杆秤上,自己与那姓周的到底分头占个几斤几两,廖仲人心下逐渐了然。只是这时若再发难,只显气短。廖仲人一拱手,道:“如此甚好。既然周大人还有急事,那臣不便再打扰。臣告退。” 看着廖仲人离开,周知礼也捋顺了气,向王炽道:“老臣知廖太师独自来见陛下,老臣怕陛下遇到什么难处,便急忙赶来。”说着,他行礼告罪道:“若刚才老臣有什么失礼之处,还望陛下海涵。” 王炽显然和周知礼更亲近几分,他轻轻按下周知礼的手,说道:“廖太师没有为难朕,只是来关心朕的身体,告诉朕日后该做的事情,说得与周大人前日说的一样。”接着,王炽像才想起来似的,继续补充道,“哦,廖太师还说为了体贴朕的身体,让中书省继续代朕打理朝上大小事务。” 周知礼听到最后一句,急急问王炽:“陛下答应了?” “嗯。廖太师替朕着想,这份心朕是领了的。”王炽回道。 周知礼拿眼看着王炽,也不知他心中如何做想,但周知礼素来守礼数,不敢对陛下有丝毫不敬。他顿了顿才语重心长地说道:“陛下还是尽快亲政为好,免得让小人钻了空档。” “周太傅为国忧心,朕明白。朕正有一事想要请教周大人。”王炽道,“朕还在齐楚时,甚觉荆楚知府江风南为政清廉,才识过人,朕想将他调回京中,周太傅觉得如何?” 周知礼本以为王炽有什么大事要与他探讨,没想到只是想把亲信调回身边,来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周知礼暗暗摇头,口中却只得问道:“那陛下觉得,这人可任何种职位?” 王炽道:“朕不大通晓政务,只得胡乱说了。不知御史大夫之位是否……” 周知礼打断了王炽的话头,道:“御史台赋有监察百官之责,若在朝中无深厚根基,怕是难当此重任呐。”接着,周知礼害怕王炽再出什么幺蛾子,直接建议道:“月前鸿胪寺卿就已空缺,而现下接待各国使节任务繁重,不如让江大人暂代鸿胪寺卿一职,顶上这个空缺,陛下以为如何?” 王炽没再认真听周知礼说话,心中觉得奇怪。现今御史大夫孙兆与廖仲人关系颇近,为何周知礼却要保住此人?转过神来,才发现周知礼在等待自己的回答。王炽这才应道:“就按周大人说的办。” 又聊了些朝政琐事,周知礼才从宫中出来。 出宫之后,周知礼乘轿而去。他没有直接回府,却来到一处僻静的酒楼。上得楼去,只见阁楼上已摆好一桌子热腾腾的菜肴。一俊俏的公子正坐于边位,见周知礼到来便起身相迎,一边让跑堂揭去扣在汤碗上的盖子,一边摆上酒杯,倒上温得正好的桂花酒。 周知礼坐上主座,不去伸手接过盛酒的白瓷杯,却拿眼打量着这个面容白净的小生,开口问道:“江公子可是陛下器重之人,今后自是官运亨通,前途无量,干嘛一回京城就来找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头?” 原来这人便是王炽亲自调来京城的荆楚知府,江风南。江风南没立刻回复,微笑着把酒杯端端正正放在周知礼面前,这才说道:“学生尚在国子监读书之时,聆听过周大人的教诲。周大人当然不记得学生,但学生不敢忘本,自然是得先来拜访老师。” 昔日周知礼在国子监授课,来听学的人乌泱泱一大片,数都数不过来。周知礼的确不记得这江风南是哪号人物,所以江风南如此说了,周知礼便无从反驳。周知礼不紧不慢抿了口酒,眼中多了几分赞赏之意。他继续说道:“以江公子的才智不会不知道,如今朝堂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汹涌、泾渭分明。江公子这一回来便来见了老夫,想必已经选定了其中一边。” 江风南见周知礼开门见山奔了主题,略一躬身笑着回道:“学生可不能与污水合流,自然要与周大人共进同退。” 周知礼哈哈一笑,摇着头说道:“廖仲人那个粗鄙之人,江公子自然是看不上的。”周知礼身子前倾,直视着江风南,继续道:“只怕江公子打算滴水不沾身,站在高处,同那位一起看底下的笑话呢。” 江风南听懂了,站在高处的那位,说的可既不是廖仲人也不是他周知礼,是当今圣上。江风南心中暗惊,这眼白浑浊的老头到底在看着多少事。 他低下声说道:“老师难道认为,以陛下的行事,真能成什么气候?” 周知礼笑而不答。 江风南没着急继续,他重新为周知礼和自己斟满温酒,这才说道:“学生不才,在庆安三十二年得中状元。按说学生留京任职是轻而易举的,可学生还是去了荆楚。老师可知为何?” 他不等周知礼回复,转着酒杯,继续说道:“先皇以文治国,很难真让尚武的先太子继位。除去先太子,可能继承大统的,就只剩齐王殿下了。” 周知礼心下了然,看江风南的眼神与先前大为不同。他眯眼追问江风南:“可若公子料错了呢?” “那想必此时的我就要手提礼物,跪在老师府外了。”江风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朗声笑言道。 周知礼不再开口,闷声笑了几声,终于提起了搁在桌上的筷子。 第五章 汴京郊外 不日,护送先太子王梁遗骸的小队回至汴京。 汴京郊外,一支军容整肃,长达十余米的骑行军勒着缰绳,缓缓靠近城门。整支队伍身披白麻,头缠白布,十分肃杀。 只有一人格格不入,这人穿着宫中太监身着的花纹常服,肥胖的身体勉勉强强安稳在马背上,头上缠着的白布松松垮垮,没个正型。他正紧赶慢赶追着队伍最前头的小将,口中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崔公公,前面可就是汴京了。您这嘴也说累了,总该歇一歇了吧。您放心,内侍省总管那儿我必会替你美言几句,保证把您这趟差事说得漂漂亮亮。”说话的正是领队,本朝少有的女将,宋元夕。 “姑娘说笑了,姑娘若真把老奴这一路说的话都听到心里面去,那老奴就积了德了。”崔公公抹了抹头上的汗,憨笑着追着宋元夕说道。 “本姑娘应安分守己,学学三从四德,别奢求功名,二十出头了,该谈婚论嫁了。”宋元夕把声音拖了老长,把一路上听出老茧的话尽数扔还给崔公公,顺带拿眼瞟着他,问道,“公公说的话我可没忘吧?” 身后的将士们将二人的话一五一十听进了耳朵里,有人发出不屑的笑声。崔公公确实讲的就是这些,只是从宋元夕口中咀嚼一道,再掺杂上将士们的讪笑,一切都变了味。崔公公还是觉得自己的话没起到该有的作用,于是又急赶几步与宋元夕并排,前倾着身子又开启新一番的长篇大论:“姑娘说得自然有理。咱们圣上以德论治,做臣子的更是要以身行德,上下守序……” 宋元夕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焦躁地抬头望天。等她再低头看向前方时,忽然发现救命稻草来了。她立刻勒住缰绳,拍拍崔公公的肩指指前面。崔公公看到前方来人,随即也住了口。 来人是一支几十人的队伍,均身着锁子甲,那铠甲看起来十分崭新。为首的是廖仲人,这次穿了灰色官服,身后乃是他府上的家兵。 双方相遇,均下了马来,宋元夕与崔公公躬身行礼。 “廖伯伯怎么来了?”宋元夕预先不知道廖仲人要出城门来迎自己,笑问道。 “陛下命我亲自来交接先太子的棺椁,以免出什么纰漏。”廖仲人解释道。 “陛下让廖伯伯带着廖府的家兵来接人?”宋元夕拿住缰绳,眉毛向上一挑,直愣愣地问道。这便是觉得廖仲人不合规矩了。 廖仲人看着宋元夕,顿了顿才准备开口。可崔公公却从这停顿中看出廖仲人稍显的愠色,他可不敢得罪这尊大佛,抢在廖仲人之前对宋元夕说道:“陛下和廖大人自有安排。姑娘这多问的毛病可不好。” 廖仲人这时却面露微笑,对崔公公道:“这丫头打小这样,公公也别介意。” 崔公公没料到廖仲人不领自己的情,反倒向着宋元夕说话。他看看二人,觉得自己一定是没弄对其中远近亲疏的关系,只知多说多错,连忙闭了嘴。 宋元夕努努嘴不可置否,牵马侧身过去,为廖仲人让开了一条路,看来也不想揪着这点小事不放。 廖仲人整肃行装,正准备带队交接下棺椁,这时,一抬轿子摇摇晃晃朝这边过来。廖仲人见轿子落地,周知礼扶着下人从轿中出来,不由被气笑,朗声说道:“周大人怎么近日总跟着廖某,阴魂不散?” 周知礼一边下轿,一边腾出嘴来回敬道:“老夫可不敢跟廖大人抢功劳。可廖大人也不该忘了,宋将军也是老夫的朋友,老夫结识宋将军之时,廖大人还不知在哪个火灶前窝着呢。如今老夫前来迎一迎故人之女有何不可,廖大人难道要拦着老夫?” 周知礼口中的宋将军,乃是宋元夕的父亲宋彬。宋彬宋老将军在前朝立有赫赫战功,说起宋将军的名号,京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可惜宋老将军已陨落于沙场,没能见证这朝的历史。众人皆知宋老将军生前与廖仲人最为交好,廖仲人在回朝任职前,是与宋将军一同征战沙场的少年将领,称得上是文武全才。而周知礼这么个文臣与宋家的交情,就少有人知了。 自从周知礼回朝,廖仲人就没少受周知礼咄咄逼人的针对,他却往往自持身份,不愿与周知礼如稚童般斗嘴。这时也仅闷哼一声,接了棺椁,向宋元夕示意后便先行离开。 廖仲人走后,周知礼让宋元夕的队伍自行收兵去领赏,自己与宋元夕步行走向城门。 周知礼与宋元夕还从未单独说过什么话,宋元夕只记得年幼时同父亲一起拜访过这位伯伯。父亲走后,周知礼也告病辞官回了家,自然再没见过了。宋元夕从京城到边疆来来往往已有数趟,唯独这次回京竟让两位要臣亲自出城迎接,心中不免忐忑。她回头看看远远跟在身后的崔公公,再看看周知礼,揣测出几分周知礼的来意。 周知礼看出宋元夕的不安,于是打破僵局,先笑着关心道:“宋姑娘这一路想来辛苦,也不知这位公公服侍姑娘是否周到,姑娘回去可得多歇歇。” 宋元夕顺着话头问道:“小女一路来都在认真聆听这位崔公公的教诲,只是不知,这位公公的话,是周伯伯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周知礼发现这姑娘说话一贯开门见山、不绕弯子,若自己再半遮半掩,反落下乘,于是同样直率地回道:“想来这位公公所说与老夫所想是一致的,这也不违陛下的心意。” 宋元夕这下完全了然,显然这崔公公就是陛下和周伯伯派来的说客。说什么上下守序、三从四德,说白了,就是让她好好呆在京城,别想着领兵出去瞎捣鼓了。宋元夕不知,到底因她是廖仲人的干女儿还是因她女儿身,才会遭此限制。但宋元夕不管那么多,心中暗自愤懑。 周知礼轻拍宋元夕的肩,语重心长地说说道:“姑娘为朝廷贡献颇多,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若真安下心来广择良婿,又何愁没有个好归宿?” 宋元夕悄悄往旁边一挪,避开周知礼的关心,说道:“可若无人带兵冲锋陷阵,无人去用血肉之躯填补山河之缺,周大人以为,这京城还会如此祥和安宁吗?” 周大人摇头笑道:“那些事自然有人去做,不尽其数的男孩子愿意奔赴战场,冒险搏个功名。可姑娘有不了这个功名,只能次次无功而返,又何苦再去操这个闲心?” 宋元夕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周知礼。周知礼愕然发现,宋元夕竟双眼眼周发红,眼内逐渐湿润。宋元夕一字一顿地说道:“此次边岭一役,太子殿下率着最精良的厉军,与梁国军队在边岭山麓鏖战了三天两夜,最终拖垮敌军,收复程门关。当晚却遭宵小偷袭,那上千厉军从险恶的战场活了下来,哪想却窝囊地死在自己的兵营中。太子殿下也是在那晚被人从身后谋害,殒于关外。”宋元夕瞪着周知礼,咽下喉咙中翻涌上来的哽咽,继续说道,“那个时候,廖伯伯起码会过问前线的战事,可周大人你,还在家里炕头上逗孙子呢。” 周知礼几次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屡屡张口无言,只得认了下风,放任宋元夕离去。 第六章 雀翎 转日,顺帝王炽于殿外接见宋元夕等回京的将领,例行赏赐。新皇亲自赏赐建功将领,主要是做给战后仍守在边关的大小将士们看的,以涨军队士气,宽武将们的心。 为表对建功之臣的敬重,王炽亲自走下高台,迎接这位还朝的宋小将军。宋元夕虽只挂名一个镇河军偏将的副职,但在军中的事迹为百姓们津津乐道,自然安上了“宋小将军”这个称呼。 说来这位女将军的经历确实传奇。据传闻,宋元夕自幼习武,迅捷身手异于常人,竟能在千军万马中自如来去。不仅如此,她对排兵布阵行军操练也颇有见解,曾带领一支小队夜袭梁军军营,借着沙尘风劲,仅仅数百人就逼得梁军连夜拔营后退,此后该地边防一年不敢进犯。 王炽对这些传言略有耳闻,只是听时并不上心,对这姑娘也不甚在意。如今在回忆中细细翻找这位宋小将军的身影,才发现,原来年幼时,在宫中大宴上是见过面的。 王炽站定,宋元夕便率兵到了门楼。王炽想起记忆中那个比自己高一个个头,一身红色短袍,在雪中奔跑打闹着永远停不下来的模糊身影,竟与眼前的模糊影子重合起来。只是大有不同。幼时的身影如一团热火不停翻滚,而此时穿盔戴甲的姑娘却冷如寒冰,冷得渗不出一丝热气来。 王炽感到,前方这人面孔还看不清晰,凛冽的眼神就直逼过来。那冷冽眼神,有如寒月照冷刃,白雪映晓光。待宋元夕再走近一些,王炽所见仍不是那分明的相貌,却满眼都被这刺骨的寒意占据了。他只觉宋元夕的眼神中不仅有寒冷,还隐约流淌着杀气,让人看着,便如听到击鼓鸣金之音一般置身于沙场。 王炽继位至今,还没有人敢这样正视过他。王炽心中颇觉压力,稍微动了动黄袍下的腿脚,才发现因为愣神,自己许久未动,小腿竟有些酸麻。 为保威严,王炽只能强忍。这又一愣神,宋元夕便已行至跟前。宋小将军并不无军中惯有的刚强面相,反而一双柳叶细眉之下,长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眼睑稍稍下垂,竟显得十分可爱。她薄唇微抿,肤色透亮,若不是有军装在身,放在田野乡间那就是惹着人停下锄头、放下挑担,驻足争相观望的俏女子。可就是这张俏丽的脸庞,从微皱的眉间、紧闭的嘴角,微瞪的眸子里,都透着肃杀的气氛,让人不敢亲近。 特别是现在,她看着王炽,这种气氛更浓了,竟逼着王炽的眼神向外游离了几分。王炽快速扫视向全场,似是在找帮衬,可所有人都低眉顺眼,等着过场走完,无人关心真正发生了什么。王炽微微攥了攥拳,发现手心汗水打滑了整个手掌。 王炽舔舔嘴唇,终于察觉出不对。按说自己与宋元夕十多年未见,应该没有什么旧怨,如今更无新仇,这姑娘为何对自己的敌意如此之大?他细细思索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终于把那日周知礼与廖仲人的争执想了起来。他恍然大悟,原来宋小将军是在气自己没有给她应有的官爵呐! 王炽恨不得现在就去找来纸笔,在诏书上给宋元夕添上个官职爵位。宋元夕想要什么官,就封她个什么官。毕竟这不正遭人胁迫,形势危急啊! 可这时的王炽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瞪眼看天,悄悄跺几下站麻的脚。 就在王炽胡思乱想的时候,宋元夕已跪地叩拜称礼。待礼毕,宋元夕把视线固定在地上,再未看向王炽一眼。可王炽却又发现,元夕的身量竟仍比自己要高出一小节,他站在宋元夕遮挡下的阴影中,更是浑身发痒,心中叹气。 宋元夕向来觉得这类赏赐的仪式冗长无聊,只想敷衍着赶紧结束。她人虽到了场,心中所想却还是昨日城门口之事。今日进得宫来,她远远看见那崔公公换了身更华丽的衣服,手拿拂尘,尖声细气地指挥着几个小太监做事,就知这人又往上爬了一级。宋元夕一想到这一路来耐着性子听崔公公那些无聊的絮叨,到头来竟都成了这人升官发财的铺路石,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什么时候遛进宫来教训他一顿,让他明白明白什么才是尊女德,守妇道。 直到近了皇帝跟前,她才注意起这个还没她高的小皇帝。她见王炽脸色发白,焦急不安,双腿微抖,他不高的身躯还略略往下蜷缩,眼睛直向外瞟,不愿正视自己。宋元夕心中本就对新皇没什么期待,现在见了活人,更觉传言不假。只是她想不通,皇帝即便眼睛有毛病,身子骨又没残,怎么会这幅模样?她想上半天,终于想了个明白。 想必陛下是尿急了吧。 赏赐还得继续进行。“宣,镇河军偏将宋氏护送有功……”王炽拿过诏书,依例宣读行赏,宋元夕再次草草跪地行礼。宋元夕一叩跪,不知又触动了王炽哪一块神经,他竟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震。 “赏!”王炽明显感到宋元夕发现了自己的局促,微微抬头看着自己。她从未笑过眼睛里居然有了一丝笑意,王炽认定,其中全是嘲讽的意味。 “白金百两,蜀锦十匹,鞍马一套……”王炽发觉自己的声音正止不住地微颤,他努力平复,但显然无用。现下他最想做的,就是赶快结束这次接见。 “另赐宋氏雀翎一对,以表克敌之功。”王炽终于长着声量念完了。 宋元夕还叩跪在地,随着王炽的宣读,各种赏赐正由太监们端着,流水般经过二人身旁。王炽直想上手催促他们走快些,快让宋元夕领了赏赐赶紧离开。待最后一对雀翎出现,王炽松了一口气,心中终于松快下来。 突然,王炽觉得哪里不对,急忙转头看去,只见两支艳丽的雀翎中,一支竟被掰断顶头,缺了一块。 如此细微之处,远处的臣子是看不清的,可眼前的宋元夕却看了个分明。王炽心中止不住地叫苦。他早就知道,内务府内官员的臃肿和懒散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心中也着急革新,可他手无实权,要改革一个机构又得思虑周全,这一切都得慢慢来,即便他冲到内务府去训人,事实也只会是如此。 可他总不能拉着宋元夕,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去解释自己的过错。 “啧。”宋元夕看着这对雀翎,舌头与牙齿轻轻一碰,幽幽发出这个音来。 这声轻蔑小得只有王炽听得见,在他听来,却如断弦之音,尖声刺耳。王炽心中那根绷着的弦也跟着“嘣”一下,断了。 王炽暗自握紧拳头,心中不停责骂自己。若是真心想要做到的事,千方百计都要去做,哪有做不到的,只是自己不够努力罢了。这寄人篱下、受人摆布、被人嘲笑的日子,难道还没受够吗? 王炽,该向前一搏了。 第七章 龙虎旌旗 次日下午,王炽来到御花园之内,让淮安等一众太监宫女候在百米开外,自己一人坐在湖边凉亭中喝茶。 时值夏末,湖中睡莲尽数绽放,有些已然开败。昨夜一场雨扫走了闷热,随着黄绿掺杂的柳叶飘然而下,秋意渐起。 王炽看着湖面的睡莲,半天也咂摸不出什么意境来。如今,他哪有什么心思看风景。 只见一宫女经了淮安的许可,端着一盘剥开皮的柑橘来到凉亭。王炽回头,没先去看这小宫女的模样,反倒先盯着人家袖口悄悄端详。 只见这宫女伸出的内衬袖口上,露出一段棕线绣的树枝,枝丫上,一朵腊梅正明艳地绽放。想来绣花之人十分手巧,一朵不大的腊梅竟绣得栩栩如生,好像果真摇曳于冬日枝头一般。王炽看到腊梅,便知这宫女就是自己等待之人。 先皇故去前,即使对周知礼,也未将皇宫中的一切全盘相托。于是,皇城司这么个隐秘的机构,被王炽秘密接管,继续向新皇效忠。皇城司中的司卫隐秘于民间各处,无人知晓他们的身份。皇城司的统领更是神秘,即便王炽也未见真人,只知他单姓一个古字,被称为古大掌门。 昨日,王炽向皇城司提了第一个要求:为他在皇宫外找一处隐秘僻静的地方。 现在,这宫女背着众人,轻轻与王炽说了几个字,王炽似有些诧异,又问了一遍。宫女不再开口,施礼退下,留下王炽看着湖面,皱眉思索着下一步的行动。 这日,宋元夕交接完军营的工作,回了宋府。 宋家府邸因长年无人居住,杂草都长了半人高。宋元夕回来了,宋府才终于有了点人的气息。宋元夕看着满院的杂草,想着叫匠人师傅过来修缮,也会是个大工程。她懒得花精力在这些杂事上面,但却能心安理得地与杂草相伴共眠。于是她让婢女小晴打整下正厅与卧房,便泰然住了进去。 小晴拿着根灰的看不出原样的鸡毛掸子,捂着鼻子在门框上一连嗑了数下,尘土飞扬。小晴连忙扇着袖子跑进大堂,关上房门。她转头见宋元夕身着白色短袍,撸起袖子端着一盆清水,从另一侧的门中进来,打算帮忙干活。 小晴见宋元夕这件白色短袍看似朴实,实则绣着暗纹,华而不奢,便想起这是去年小姐生日时收到的贵重礼物。小晴心知宋元夕从不在意这些,但眼见着宋元夕把水盆“啪”往地下一放,水花溅起,尽数落在了这白衣服上,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小晴忍不住想把宋元夕支走。可她不愿明说,怕凉了宋元夕一颗想干活的心。于是她思来想去,终于想起一茬儿。 “今儿我去买菜,顺道把姑娘买给江夫人的点心带了去。”小晴停下手中的活,对宋元夕说道:“小姐你猜怎么着?夫人竟笑着对我道谢了。” “哦?”宋元夕想起平日里江夫人那副冷冰冰的模样,颇感神奇。 小晴拿眼瞟着宋元夕,笑着说:“那还不是因为江公子要回来了。夫人说江公子传信来了,今日进城,傍晚就回家吃饭,这才心情大好呢。” 江风南要回来了。宋元夕放下手中的墩布,微微一愣神,问小晴道:“风南这趟回来,还走吗?” 小晴一抿嘴,摇头轻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小姐得亲自去问江公子。” 说话间,宋元夕已经抖下挽起的袖子,扔下水盆,向内屋跑去。 小晴追着问道:“小姐去哪儿?” 只听宋元夕的声音从屋后传来:“我换身衣服,去迎迎他!” 小晴捂嘴一笑,觉得理应如此似的点点头。她提起鸡毛掸子,口中哼着小调,轻快地掸起桌椅上的灰来。 在东城门的城楼上,宋元夕一站便站到了天黑。她等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一旁守城的老营头大气不敢喘,弓着身子陪她站了大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宋姑娘,说不定江公子今个没走东门呢?兴致来了绕个道也说不定呐。” 宋元夕不语,神色明显暗淡下来。老营头慌了。他在这城头守了十几年,还分明地记得,宋元夕还是个小姑娘,个头才与城墙一般高时,就趴在城头,等那江风南回来。有那么几次,江风南误了时辰,没有按时出现,这小姑娘就小嘴一撇,不是冲着墙皮撒气,就是低头落银豆子。 老营头最怕的就是这丫头哭着哄不好,连忙安慰道:“江公子莫不是有什么事给耽搁了,再晚些回来也说不定呐。你再等等,再等等。” 宋元夕刚要开口,突然一支阵仗颇大的队伍呼啸着进了城,惹得宋元夕与老营头都住了口,朝城墙下望去。 这支队伍没有步行的侍从,尽皆骑马列队奔行。他们从城外沙地上奔过,入城时带起一溜的尘土,呛得行人连连后退。他们即便入了城,也没有减速的意思,逼得过路行人纷纷躲闪避让。因为避让不及,行人们冲撞掀翻菜篮、伤到腿脚的比比皆是。守卫上前阻拦,这行人才拉住缰绳。为首的没见说话,身后一人却扬着鞭子冲守卫骂骂咧咧。 宋元夕站在城楼上,听不清下面人在吵什么,但见那个破锣嗓子声音又响又破,手中的鞭子快扬到那守卫的脸上,心中不觉窝火。她看了看他们高举的旌旗,上面偌大的“梁”字在风中翻滚。宋元夕更是气恼,这梁国来使高高举着的旗帜可不是用牦牛尾装饰、用于出使的旄节,而是军队里用的龙虎旌旗,制式比一般旌旗高大。 “这几日进京的使节多了,也没见有他们这么嚣张的。”一旁的王老营头同样生气,叉着腰念叨。 厉国新皇登基,周边国家依礼派使臣敬贺。这本是惯例,可厉国与梁国刚休战不久,而这休战是先皇驾崩前用割地赔款换来的,自然,梁国此次来的气焰十分嚣张,恨不得把头扬到天上去。 宋元夕想了想那浴血夺回的程门关又被拱手让了出去,心中不免一声哀叹。她无心再在门楼上空耗,于是告别那老营头,转身进了城。 第八章 翠铃楼 街道旁一个热闹的小书馆内,一说书先生正指手画脚地坐在桌子里面掰扯。跟前坐着一溜听书的都把眼睛瞪得老大,听得津津有味。 “你们是不知道,这母老虎发起威来可不得了,就说她长得是高高壮壮五大三粗,那架势张口就要吃人。你们见过菜市口杀猪那婆娘吗,就是那个样子,甚至还要可怕,那十多个壮汉都打不过她。要是这母老虎在战场上杀红了眼,那叫一个天雷震动,狂风呼啸,敌人哪里还敢近身。不要说别人,就是当朝皇帝,都得怕她三分。更别提以后谁要娶了她,那得受罪一辈子哟!” “不是说,这个母老虎说亲了嘛。”有人掺合道。 说书先生拿手一抹唾沫:“那是江家与她小时候说的娃娃亲。你想呀,小时候哪儿看得出来她是这幅德行?等到这一长大,这女魔头上了战场杀人不眨眼,江家才知道自己召了个妖邪进门呐。这要是真进了门,谁治得住?” 说书的把举高的手放下,向前拱着头压低了声音,“索性这门亲事还没成,江家这不想办法退亲呢。早退早好,早退保平安呐。” 一人进得书馆来,掀开门帘也不进屋,抱手倚在了门框上。端茶的小二眼尖,正要前去招呼,定睛一看那人,心中暗暗叫苦,这姑奶奶怎么光临宝社来了?可不得了。小二左右为难,他不敢去叫停台上的说书先生,毁了书馆的生意,可眼前之人他也着实招惹不起。两般无奈下,小二跺跺脚,飞速闪身躲进了阴影里。 来人正是宋元夕。宋元夕也挺无奈,她进城后去了江府,却被江夫人瞪着眼轰了出来。原来江风南又派人回来说,今晚不回家吃饭了。宋元夕吃了闭门羹,只得来到街上闲逛。这不,旧愁未消,新恨已浓。 她倚在门框上,也不知自己要做些什么。去把客人轰走,把那说书的捉起来打一顿?宋元夕苦笑,要真这么干,那她这已经跌在谷底的江湖名声更得摔个稀巴烂了。 这些关于她的传言故事,她已经见怪不怪了。大概自她小时候,在自家后院与男孩子一起舞枪弄棒时,这些故事便已在京城中四散。只是那时,她从不知道这些。在宋家府邸,这个她生活的世界中,她一直以为,大家习武、写字、学画、弄琴、绣花,都乃兴趣所致,想做便去做了。因为父亲宋彬就是这么告诉她的。那时在宋府练拳的,不止男孩,也有女伴;不止达官显贵富家公子,也有邻旁挑粪拾柴的李叔蔡姨。 可待宋元夕长大,走出了宋府,一切全变了。原来大家以为,习武、写字、学画、弄琴,都该与女子无关,唯有绣花、嫁人,才是京中大小姐们的一等差事。宋元夕母亲走得早,等父亲宋彬也捐躯沙场后,宋府便不复昔日练拳的盛景,反而被一堆富亲戚穷乡邻踏破了门槛。他们除了来宋府捞得点好处外,最爱做的就是拉着宋元夕好说歹说,要她扔下那些破兵器,赶紧嫁人。待他们知道宋元夕与江风南儿时有约,就更是着急得不得了,恨不得把宋元夕捆吧捆吧就扔去江府。 宋元夕终于招架不住,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她见这些人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可疑,真害怕他们干出什么事来。于是她带着小晴悄悄收拾行李,趁着夜色偷偷离开宋府,窝囊地将自己家拱手让给了这帮占地为王的蠕虫。接着,她去找先太子王梁求助。王梁听完她的请求,看了她半晌,竟高兴地笑了。他大手一挥,便带着宋元夕逃离京城,奔赴边关,踏上收复程门关的征程。 如今,王梁马革裹尸还,宋府也空得只剩下一片杂草。物是人非,只剩自己的“传奇”还在人们口中经久不衰,添油加醋愈演愈烈。宋元夕抓抓鼻子,心中生出一股子说不出的滋味来。 宋元夕正想着这些,忽然,一人来至她身旁站定。只听那人说道:“怎么,姑娘喜好听这种书?我看这满屋子都是男人,唯独姑娘不同。” 可不是嘛。宋元夕心中冷笑,朝旁边一看,那人正好站在黑暗处,看不清面容,但听声音是个年轻公子。宋元夕心想,又是个什么宵小之徒跑来拈花惹草,正要打发走,只听那人又道:“人们议论起这老虎来,是又害怕又好奇。可你说,若这老虎因保护他们而身受重伤。这些人,是会伸手相助,还是落井下石呢?” 宋元夕眉头一挑,觉得这话语不寻常。她转头看去,发现那公子一打折扇翩然而去,混在人堆中,分辨不出来了。 这说书先生正说得尽兴,书馆里人来人走他也不在乎。当他停下来,抓起桌上的茶杯,连着茶叶将茶倒入口中时,这才发现,书馆中人越走越少。不一会儿,竟只有前排还稀疏坐着几人。说书先生抓耳挠腮,也不知为何如此。他正要继续,只见一阵风吹起门帘,斜阳照了进来,他才看清倚在门框上那姑娘。 说书先生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他对宋小将军的故事了如指掌,又怎会不知宋元夕的长相。可他千算万算也没料到,有一天这尊招财佛祖还能亲自光顾寒舍,让他见着真人。他合上张开的大嘴,默默缩下身去,还悄悄拍拍桌子,看看这桌子够不够牢固。 宋元夕闭眼叹了口气,虽然心中气恼,可眼下已然搅黄了他们的生意,她反倒发不起火来了。她扔下一贯铜钱当做赔偿,就掀帘而去。 宋元夕本想逛街消气,没想到越逛越气,心中五味杂陈,更是不想回家。于是到了大晚上,她仍流连在街上。 就在宋元夕四处瞎逛时,忽然一个橙黄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只见这橙黄穿着的是个公子,身材高挑挺拔,他手持黑木折扇,扇尾吊着一只由红渐白的细长玉蝉。宋元夕一看这玉蝉,竟觉十分熟悉。 宋元夕看看周围,这时时辰已晚,华灯初上,这公子所在之地显得尤为突出。大红大绿的灯笼都在这栋楼前挂着,还有些漂亮姑娘在阁楼上伸着半个身子,银铃串儿的笑声飘了个老远。楼前高悬的木匾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翠铃楼。 宋元夕追上那身影,眼看着他钻进了这座大红大绿的翠铃楼。 宋元夕瞪大双眼,似是不敢相信。眼见着人就要跟丢了,她忙闪朝一旁束了束发,赶集似的进了这翠铃楼。她穿着精神的斜领小袍,头发高束,乍一看就是个俊俏的小伙儿。门口迎着的老鸨看着她合不拢嘴,正要招揽生意,宋元夕愣头直冲,把人甩在身后:“找人!” “这可不行呀,公子,找什么姑娘和我说,可不能去打搅别的客人。” 宋元夕不答话,甩开老鸨奔上二楼,拨开眼前搔首弄姿的姑娘们,看着那个身影钻进一处偏僻的厢房。 江风南前脚才踏进了翠铃楼的厢房,后脚合住的门就被一脚踹开,木门从门框上脱落了一半,歪在一旁。从漏风的门缝望出去,外面是一张十分惊讶,又有些恼怒的脸。她身后,传来匆匆赶至的老鸨的哀嚎。 宋元夕瞪着眼前的江风南,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如何先开口。 “元夕,你回来了。”还是江风南哑着嗓子先尽礼数作问候,他看着元夕,竟讪讪地笑了,嘴还咧得挺开。 宋元夕颇为尴尬,愣在原地。谁叫手脚比脑子快,她愣冲冲一脚踢开门,可之后怎么收场她却想都没有想过。 就在两人气氛凝结之时,宋元夕的眼神忍不住地往江秋南身后的厢房里面瞟。她发现房间内还有一人。刚才这人被那半扇门的声势震得躲在了八仙桌后面,现在正撑着桌子慢慢起身,露出两只滴溜溜的眼睛看着宋元夕。 这人竟是个公子哥,长得白白净净,脸颊还微微泛着红晕。宋元夕见此人脸熟,好像不久前才在哪儿见过面。 元夕使劲想了想,猝然想起,这不正是当今皇上嘛! 第九章 宋府后院 宋元夕发现自己实在不该淌这趟浑水。现在她站在江风南面前,想问的话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眼见赶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她更是不敢再问什么。她想起白日书馆里听得的故事,便知若是这儿有几个眼尖的认出自己和江风南,那这部母老虎传奇中岂不得平添青楼捉奸的戏码;若更不巧,还有人认得屋中那位,那么明日,传遍大街小巷的将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江风南,一回京城便带着乳臭未干的小皇帝逛青楼…… 若真如此,那江风南得多“风光”呀。 宋元夕紧咬嘴唇,露出悔意。她还没冲江风南说上一个字,拔腿便走,低着头风风火火出了楼。 江风南愕然。不过他也顾不上那么多,决定先离开这鬼地方再说。 “两位可太不讲究了吧,来了就走,也不给人留个念想。” “媳妇儿都上门捉奸了,这还怎么留?” “可别说,娶了这种彪悍的媳妇儿进门啊,就只能供着。这位公子也忒大胆了些。” “你说要是小公子一个人偷偷摸摸的来也就罢了,这还两人相约结伴,这就……嘿嘿……” “诶二位公子,这就走啦,别害羞嘛。” 江风南与王炽从一众穿着清凉的姑娘中间穿梭而去,不长的路上耳边议论声调侃声滔滔不绝,大有要把二人淹了的态势。王炽为掩人耳目,出门携了顶斗笠,这时可派上大用场了。可怜这位江公子,举起折扇来半掩着面,显得甚是狼狈。他唇红齿白,一看便是招人喜欢的模样,他的身材匀称挺拔,在人群中十分扎眼,使得这次突围难上加难。 好不容易逃出这是非之地,二人如掉入河里淹了水,浑身是汗水浸透的痕迹,倚在在路边大喘粗气。 “殿下,不,陛下怎寻得这么个好地方。”江风南拿手不停抚胸安稳气息,一边苦笑着问王炽。 王炽心中委屈,这地方是皇城司告诉他的,不然他怎会知这种地方。再说,若不是宋元夕恰巧撞见,这地方的确隐蔽,不易被发现。王炽撇撇嘴,又只得自认倒霉。 江风南本无多少责怪之意,眼下见王炽神色稍有不愉,连忙说:“也不大碍事,我们换个地方便好。” 王炽皱眉,他对京城可不熟悉,现下如何凭空去找个两人能呆的地方? 江风南没让王炽为难太久。他略一思忖,随即露出惯有的笑容,向王炽道:“我知道一个地方,陛下随我来。” 江风南带着王炽先在街上绕了两圈,以防有什么跟着的尾巴。不久,二人来到一处偏僻处,看着像某处宅院的后门。江风南轻车熟路地掏出钥匙开了门锁,躬身请王炽进门,二人走入院内。 进到院内,王炽这才注意到,这里像个无人居住的院子,杂草丛生、蚊虫飞舞,这在晚上,还有此起彼伏的蛙鸣。按理说,此地段不近郊区,繁华而昂贵的京城中不应该有如此荒芜的院子才是。 “这是何处?”王炽问。 “宋府。昔日宋老将军封将时,朝廷赏赐的府宅。”江风南道。 “宋姑娘的住处?”王炽踉跄了一步,惊呆了。 江风南不知之王炽与宋元夕在封赏时闹出的那些微妙的不愉快,他见王炽微瞪眼睛,暗暗犯怵,虽感疑惑,但也不便询问。他出言安抚道:“放心吧,以宋元夕的性格,她顶多收拾了前院居住,不会踏足这又脏又乱的后院。宋元夕又是廖太师的义女,廖太师不会监视这里,此地是最适合的地方了。” 两人找了两块假山下的大石头落座,假山旁边就是个池塘,里面飘出的气味可不好闻。估计一池的鱼都被饿死了,在池面上飘着,散发出幽怨的气息,惹得两人频频掩鼻。 “风南,你在北岭有何发现?”王炽还未坐稳便开口问道。 原来,江风南从荆楚回京的路上绕道去了北岭一趟,这才比王炽晚到这么久。北岭在汴京北部百余里开外,快马加鞭一日内便可赶到汴京,因此成为汴京北部的第一要塞。此处驻扎着上万的北岭军,以抵御西北梁国进犯,拱卫京城。 江风南坐下后理正衣袍,面露严肃,说道:“北岭军日夜训练,从无懈怠。臣只是从山岭之上远远看过去,营中呐喊厮杀之声已可响彻耳旁。”江风南又想到什么,轻挑眉头,道:“我朝南部的军队,除非边疆吃紧才会急急练兵,否则平日里垦田犁地,散步晒衣,可从未练得如此勤勉过。” 王炽未感诧异,只觉与所料相同,又问道:“北岭军主将元峰近日可曾与京中联系过?” 江风南摇头道:“未曾查到。但元峰与廖仲人自军中相识后一直关系紧密,这是瞒不了人的。” 也就是说,若将来某日廖仲人打算谋逆逼宫,上万北岭军便极有可能调转矛头,三日之内直至皇都。 池塘旁一阵沉默。 王炽思索片刻,抬头问江风南道:“我若与廖太师争权,你觉得胜算几分?” 江风南认真想了会儿,仍是摇头,说道:“陛下贵为天子,夺回皇权乃是正统,可如今陛下大权旁落,势单力薄。眼下我们优劣之势各占一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又笑问王炽:“即使胜算全无,依着陛下的心性,难道便肯轻易放弃?” 王炽看向江风南的眼神又热切了几分,他道:“如今朝廷核心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空虚,专事权斗;吏户礼刑各部官员冗余,部门臃肿不堪,行事难见成效;枢密院使至今空缺,各部边军编制混乱,赏罚无序;更别提黄淮两河连年洪水泛滥,工部却治水不力,河岸百姓尽受灾荒之苦……” 他越说越急,话语没个尽头,好似要把多日所思所想尽数吐出。终于,他停下来,叹了口气,向江风南道:“若要革新,必先握权,否则一切便是空谈。” 江风南静静待王炽说完,这才开口。他拿手指轻敲大腿,缓缓说道:“这权势陛下硬抢不来,只能巧取。廖仲人虽窥伺高权,但他雄心不小,行事利落,若与他谈论朝中文臣去冗,军风重振,想来他不仅不会反对,还能有所作为。而周老太傅与朝中文臣大多关联广泛,人情世故层层叠叠,恐怕如在泥泞中举步,很难愿在官员人事上有所变动。可他在限制廖仲人的事情上不遗余力,正好帮我们打压太师过盛的气焰,求得朝中平衡。” 江风南顿了顿,继续道:“眼下朝廷中,许多文臣立场尚不牢固。他们本与廖仲人和周知礼均不亲近,只是因信奉儒家道统,看不起武将掌权,所以在先太子王梁如日中天时,他们才倒向廖仲人,以求压制武人。廖仲人虽现任文职,可仍是武将出身,所以在周知礼回朝后,这些文人便再次动摇。若陛下抓住这个时机,博取他们的信任,自然能获得一批臣子辅佐,削弱廖仲人朝中势力,拔除周知礼部分根基。在那之后,陛下再慢慢拾遗珠,择良臣,开科举,任新人,扎稳根基,朝廷新风指日可待。” 江风南说话声音明亮而细腻,如琴弦轻动,让人如沐春风。经他这么一说,仿佛一切都清晰明了起来。 王炽听罢不禁频频点头。他随即起身,微笑着向江风南道:“天玺良臣,自江卿始。”说罢,他面向江风南,缓缓施礼。 江风南连忙起身还礼,口称不敢。他虽与王炽交情颇深,可如今一朝君臣,他知王炽不是朋友间的随意抬举,而是要将干系天下的重任相托于他。他沉沉拜了下去。 皎月朦胧,蛙声不断。一代王朝的命运,竟定夺在了这杂草边上,臭水沟旁。 第十章 鸣冤 那日晚,王炽与江风南畅聊至深夜,才迟迟回宫。 淮安一直在宫门处候着王炽,见江风南送王炽临近了宫门,才出声幽幽唤道:“陛下。” 王炽骤然一惊,浑身困意被吓得飞出了天外。他拨开斗笠的帘子,终于看清了淮安,无奈地问道:“你怎么不点灯啊。” 淮安蒙着面,手提着一支又黑又凉的纸糊灯笼,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才道:“陛下,宫中人多眼杂,这天天可有数不清的人盯着咱们呐。淮安害怕泄露陛下行踪,就只能如此了。” “辛苦你了,点上灯,咱们回去吧。”王炽拍拍淮安的肩,抬脚就要往里走。 “可不能点灯。”淮安躬着身,瞪大眼睛说道,“陛下是不知,这宫中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每日来找我询问陛下起居的就不在少数,淮安都给挡了回去,可谁知他们又会怎么盯着陛下。” 若真有心探查,怎又瞒得住呢?王炽哑然。一旁的江风南却欣赏这孩子的执拗的性子,笑着嘱咐道:“那麻烦你把陛下平安送回去,路上可别摔着。” 淮安点头,也不多问这位公子是谁,既然相托便是重任,淮安默默伸出小手拉住王炽衣袖一角,好像看见王炽一摔倒,就能把他提溜回来似的。 深夜之中,宫中除了巡夜禁军的火把和道旁一些零星的灯盏,就再无光亮。 行至中途,王炽却见一处宫院内烛火飘摇,亮如白昼。他驻足问淮安:“这是何处?” “这是太妃廖娘娘的寝宫。”淮安弯腰答道,他看着那亮堂的房子,解释道:“自先皇驾崩,太妃娘娘便把自己锁在宫中,日夜抄写经文,为先皇守丧,至今已三月有余。” 先皇驾崩后,按其遗愿,丧事从简从速,以新皇登基为要,以防中间漏了空隙,致使朝野动荡,撼动厉国根基。于是先皇的丧事只堪堪办了一月,之后便流于表面,无人顾及。 这里却还有个恪守礼数之人。王炽想到廖太妃年纪尚轻,膝下无儿无女,如今却要守着空寡,困于深宫,他不禁默默叹息。他向淮安道:“明日命人往太妃娘娘宫中多添置些东西吧。” 淮安抢着答道:“前几日便送过了。但太妃娘娘不收,尽数退了回来。娘娘说,她是个活在旧朝的旧人,受用不了这些新东西。” 王炽看着那一簇孤寂的亮光,愈发说不出话来。 第二日早朝,吏部尚书吴广升如平日一样,揉着惺忪的睡眼来至殿前,却见今日早到的大臣比往常要多,均是一边朝殿中走去,一边三五成群议论纷纷。 想来这两日也未曾发生什么大事,吴广升暗暗奇怪,忙拉住一旁走过的尚书省右丞郭鹏询问。 尚书省属三省之一,按说郭右丞官职不小。可朝中均知,三省由廖仲人和周知礼把持,这郭鹏就是个在尚书省摸摸奏章混闲饭的老头。只见郭鹏皱着鼻头,向吴广升冲冲地说道:“嗐,这你都不知道。今早扶周大人上台阶的小子换人啦,换成了内谁,江风南。” 吴广升听罢,鼻腔喷气连哼两声,颇为不屑。 周知礼腿脚不好,总要人搀扶着上下台阶,底下一众想获得周知礼青睐的后生便来争抢这个搀扶太傅的光荣。这便成了周知礼身边红人的风向标,今日谁搀扶了周大人,谁又许久不见了,都成了大臣们下朝后闲聊的话头。只是但凡有点地位的大臣们都会自持身份,远远观望,不去掺和。 今日这位确实有些不同。 只听郭鹏一说起话来嘴就没个停,他继续念叨道:“嘿,江风南诶,那个陛下从京外带回来的大红人儿,一回来就当上了鸿胪寺卿。这第一天来上朝就能扶周太傅了。这人呐,撞着了大运,名呀利呀是挡都挡不住,我等是羡慕也羡慕不来哟。” 吴广然压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低头拾阶而上,心中暗想,这个江风南不顾丢份,刚亮相就急急媚着周知礼,表明站位,说他莽撞还是说他有魄力好?可不论如何,风头太劲总是容易摔倒的。廖太师可见不得周知礼再多条臂膀,这人一来,朝廷这潭水又要被搅浑几分。 待百官就位,王炽按时来至皇位坐下。只见他眼周暗黑,精神欠佳。眼见皇帝这幅模样,朝堂下传来许些低声私语。 王炽不理闲言,刻意地咳上两声让朝堂安静,眼神示意身边的淮安唱礼。 “有本出班早奏,无本卷帘退朝……”淮安连忙打足精神,用清脆而赋有穿透力的嗓音喊道。 这番还没喊完,突然有一人扶着没带稳的官帽,提溜着拖地的朝服,一颤一颤地跑上大殿,细看那朝服,一颗扣子还扣岔了位,让罗袍裙拧巴在一起。这人顾不得这些,奔至了御前。 众大臣定睛一瞧,原来这位不是别人,是大理寺卿斐原斐大人。 王炽心里一沉,别提,肯定是出事了。 斐原跪在地上,喘了许些时候的气,才把事情原委道将出来。 今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汴京府门外的鼓就被重重敲响,是有民喊冤来了。汴京府府尹打着瞌睡升堂问事,没想到这件案子之难让府尹大人猛然惊醒,急急忙忙把事情禀报给了大理寺。大理寺主掌刑狱,以断大案为主,大理寺卿斐原得知此案后也是一筹莫展,马不停蹄禀报到御前。 伸冤的是一个卖卤菜的老汉和他家闺女,名唤月娥。这个老汉头上包着白布,白布上赫然有着一块黑红的血渍,血渍周围还在往外渗着鲜血。他被月娥搀扶着踉踉跄跄走上大堂,脚一滑跪倒在地,身体前扑连拜数下,口中哭喊着要青天老爷给个公道。 汴京府尹让他把事由快快说来,他这才说道:“昨日一群人敲锣打鼓住进了在我家旁边的客栈。我看那些人的打扮就不像本国人。问了旁人才知,那是梁国来的使节。傍晚时,那些使节大人们下楼来到小店中买了几样小菜和好几坛酒,其中一个人竟出言调戏我家小女月娥。我家小女躲避,这厮愈发猖狂,动手动脚起来。我转头看到就急得跳脚,也顾不得什么官老爷,连轰带骂让这帮人离开。” 说到这里,老汉愈发不能平静,高声哭喊起来:“咱们爷女俩想想忍气吞声也就罢了。谁曾想,昨日深夜,调戏小女那人喝了个酩酊大醉,酒气熏天地摸到了我店里来,砸开了铺门。我们爷俩习惯夜里睡在店铺后的隔间之中,我听到响动起床查看,与那人撞了个正着,那壮汉拎起铺面门板就拍向朝我的头拍将下来,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第二天,第二天我再醒来时,只看见小女掩面哭泣,那个畜生对我家小女……老爷,一定要替我们讨回公道啊!” 说完,老汉哭哑了嗓子,仍然不停歇地喊冤,差点背过气去。那个月娥姑娘跪在地上一直在掩面哭泣,泪水从指缝间渗了出来。她看见老汉岔了气,连忙伸手扶住,帮其摆背顺气。 她哭声未停,愈发的哀怨和凄厉,在大堂之间回响。即使在数里之外,闻者也要落泪。 第十一章 梁国来使(1) 大理寺卿斐原在朝上将这案子前后讲毕,朝堂上立刻低声嘈杂起来。 忽从队列后排站出一人,高声禀报道:“禀奏陛下,梁使此举公然挑衅我国君威,丝毫不把我厉国放在眼里。臣以为,若不依律惩治此狂徒,则我大国国威将荡然无存!” 王炽眯眼看看此人,却不识得。听底下大臣议论才知,此人名叫关沛,官任刑部书令史,也就是一个刑部里名不见经传的小官。 又一人按捺不住,迈着碎布一颠一颠地从队列里出来。这人是御史大夫孙兆,只见文官中属此人身形最为宽阔,他一出列,就把身后的关沛挡了个严严实实。他略艰难地弯腰行礼,禀奏道:“臣以为不然,我厉国不久前才花大代价与梁国求和,就是为求得喘息之机,如今怎么能又轻易挑起战事?”他侧身向身后的关沛问道:“难道军马粮饷,战争耗费,这位大人都能一手承担?若我厉国不幸战事失利,这位大人又能对此负责吗?” 姜还是老的辣。王炽觉得,这话看似是在指责关沛莽撞,实则却在敲打自己,要自己掂量掂量挑起冲突的分量。他看看底下,众臣待孙兆说完后,无人再站出来。大家都明白,此事实难决断。主和,近乎有损国威;主战,又担不起失利之责。 大臣们纷纷闭了嘴,抬头看向前方。他们期待的不是王炽的决定,而是头里两位重臣的表态。只要廖仲人和周知礼开了口,这事就定了大半。 可廖仲人和周知礼这两只老狐狸又怎会让自己踏进这两不讨好的泥地里。廖仲人侧头看着周知礼,默不作声。周知礼耷拉着眉眼,他知那一侧看过来的眼神一直盯着自己,微微一笑,便跨步出列,举起笏板,朗声言道:“臣以为,此事真假未辨,不可断然听信一方之言。不如先派人与梁使接洽,去辨一辨事情真伪,探一探梁国使臣的态度,陛下再做定夺。” 果然是和的一手好稀泥,拎起手来还能白白净净,廖仲人心中冷笑。 周知礼躬身又道:“鸿胪寺掌外宾礼节之事,梁国使臣由鸿胪寺去接洽,依礼最为合适。臣举荐鸿胪寺卿去洽谈此事。” 听周知礼这样说完,朝中目光全部集中向一个人。 “那此事便交由鸿胪寺去办吧。”王炽道。 江风南不慌不忙抬脚出列,欣然领命。 退朝后,鸿胪寺前所未有地忙乱了一阵。鸿胪寺录事洪彦来鸿胪寺一年多,一直以为鸿胪寺如太常寺一样清闲,接一接使节,归置归置档案就行,哪里曾想鸿胪寺还能与大理寺比肩。 甚至更过分,这一办就要办个连大理寺都办不了的大案子。 江风南来鸿胪寺略略转了一圈,冲鸿胪寺大小官员依次点了个头。就匆匆准备前往梁国使臣下榻的客栈。洪彦和一众录事跟在江风南身后一路小跑,洪彦嘴里小声嘀咕:“我以为江大人来鸿胪寺啥也不用干,坐着就能数钱,躺着也能升官。现在怎么……” 他旁边一人凑过来,说道:“听说是周太傅亲自举荐的江大人,嘿嘿,这谁能想到。” “那这周大人岂不是把我们江大人往火坑里推。”洪彦抱怨道。 “是啊,所以没人想得到呀。江大人不是周太傅新看上的人嘛,怎么这么快就一脚踢开了。”那人又接茬道,“不过啊,要是江大人脑子不木,把皮球踢回大理寺可多好,我们可就不遭罪喽。” 在前头疾步向前的江风南忽然停步,转回头来。跟在后面的小官们纷纷刹车。 洪彦不知江风南是不是听到了刚才他们在背后说的小话,心惊胆战起来。只见江风南打眼扫了一圈,拿手一指洪彦,说道:“其余人留在寺中,你跟我走,去客栈。” 梁使下榻的这家客栈唤做金丝客栈,在汴京算是上等地方,只是没有处在繁华地段,不大热闹。鸿胪寺本有自己的厢房供来使居住,可近来各国来使较多,客房已住了半满。梁国使臣十分挑剔,梁国又与其他小国矛盾不少,鸿胪寺怕把梁使安置在厢房会出事,才恭请梁使入住此处客栈。 谁想还是出了这档子事。客栈本就生意不多,如今更是门可罗雀。 客栈老板在门口左盼右盼,好不容易盼来了江风南的马车,连忙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把人请到店里,茶也来不及倒,便引着江风南和洪彦上了楼。 江风南随着客栈老板来到阁楼之上,七拐八绕来到梁使住处。洪彦看着黑黝黝的过道,不解地问老板:“这梁使怎么住在这么暗的房间,光都照不着。” 这客栈老板逮着了话头,随即开口抱怨个没完:“昨日小人早早命人仔仔细细地打扫出东北角的大客房迎接贵客,那可是咱们店里最上等的房间。可这贵客来了之后,为首的那位大人看了眼就说不好,要换房,最后挑了西边的这间。这间房采光又差,地方又小,也不知北边来的大人有什么癖好。” 他本就着急上火,这时说话语速也是极快,听得江风南很是费劲。说话间,三人已来到房间门口。 江风南抬手打断老板,轻轻谢过他后便躬身请他离开。随后,江风南伸手用指节敲响房门。 门吱呀打开,只见屋中几人齐刷刷盯着江风南。屋子正中央的炉灶上,一壶水刚好煮开,沸水顶着壶盖砰砰作响。 江风南进了屋子,暗自抬眼环顾了一圈。只见昏暗的房间内大白天还点着烛火照明,房间一角的桌子上散乱地摊着一张六十四卦爻图,上面还有龟壳、六爻等算卦之物。江风南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双方坐下后先互通了姓名。 梁国来的主使名唤傅通,是个很圆润的胖子,他坐下时颇为费劲。这人不仅身材圆润,脸也被厚实的肉撑得圆大,而且鼻头也圆圆的,他的眼睛上下眼睑浮肿,睁开时撑出了带着血丝的圆眼。总之,这人上下皆呈浑圆之态,倒是颇有特点。 江风南寒暄问道:“傅大人住在此地可曾习惯?” 傅通将水壶从炉灶上取下,将壶内茶叶冲开,一边说道:“此地甚好,你们鸿胪寺费心了。” 江风南没有多少闲情唠嗑,他长驱直入地问道:“那不知几位使臣大人昨日夜里可曾听到什么响动?昨日晚,附近有一家住户被砸破房门进了贼,这么大动静,想必大人有所听闻。” 傅通不紧不慢将茶水倒去,再次冲泡茶叶,然后将茶碗端到江风南面前,才向他笑道:“昨日夜里我与部下们喝了点酒,睡得沉,没被什么动静惊醒。江大人大可不必为我们的休息担心。” 江风南慢慢收起笑容,问道:“昨日晚,傅大人与部下都未曾出去过?” 傅通不带停顿地回道:“任何人都没有出去过。” 屋中的气氛逐渐紧张起来。 第十二章 梁国来使(2) 洪彦没想到堂堂梁国主使竟会如此无赖,他拿眼直瞪着傅通身后那个高个儿。自打一进屋他就认出来,此人与大理寺送来的画像上那人长得一模一样,就是昨夜强闯卤煮店之人。 这人同样是大腹便便,毫无英俊之姿。与傅通不同,他脸型细长,颧骨眉骨皆向外突出,牙向外龇开,头发枯黄,乱糟糟的黏在头顶。他面色异常地发红,可红中透着股黑气,并无吉相可言。 那人见洪彦看着自己,突然双目圆睁,在烛火摇曳中,竟似厉鬼索命,把洪彦惊得低声喊叫出来。 那人见自己花招得逞,嘴角一咧发出一声阴笑,屋子里的另外几人露出一脸瞧不起的模样。 洪彦为官不久,哪里见过这幅场面,心中又急又气,却不敢发作。他紧绷住脸上的每一寸肌肉,不敢再弄出一点动静,又给江风南丢人。 江风南转身看了一眼洪彦。洪彦战战兢兢望过去,与江风南的眼神对上。哪想江风南目光中无一丝责备之意,洪彦只觉江大人即坚若磐石,又柔如春风,让人一下子就定下心来。 江风南正回身子,继而轻轻摇头,向傅通说道:“傅大人也知,我朝新皇继位,八方友邻来贺,各国使臣所住之处距此地不过一街之隔。”他抬头看向那“厉鬼”,继续道:“今日我寺走访附近得知,昨夜看见这位大人夜闯私宅的邻里街坊可不止一位。这口口相传,此事何时传到各国来使嘴中,又会传成什么样,恕鸿胪寺实难约束。” 他看回傅通又继续道:“在下听闻贵国正学习我中原文化,以革新粗野习气,十余年来初有成效。如今这么一闹,恐怕在各国眼中梁国又要被打回原形。傅大人觉得,若梁帝听闻此事,当如何作想?” 傅通神色稍变,似是这番话引起他的思索,竟让他忘了把惯例的笑容挂回脸上一般。他身后那人没等他开口,抢先答道:“我梁国政事,你管不着!” “还没请教这位大人的名讳。”江风南并不着恼,微微俯身行礼问名。 “李格达!”这人不管什么礼数,叉着腰回了话。他大手一挥,还想冲江风南说些什么,只见傅通转头朝他一瞪,他生生打住话头,却又心有不服,悄悄回敬了傅通一个白眼。这些都被江风南看在眼里。 “看来李大人是想独自承担罪责了。”江风南朗声说道,拿着眼神夹杂着话语逼向李格达。 “哼!”李格达被江风南一追问,竟衰减了气势,眼神飘忽着看向一旁。 傅通站起,把李格达挡在了身后。他躬身向江风南道:“鄙人手底尽是些粗鄙之人,让江大人见笑了,大人莫怪。”随即他做出送客的手势:“鄙人此次出使,目的是敬贺贵国新主登基,其他一些琐碎的小事,鄙人自会处理,不必劳烦贵国。二位大人请回吧。” 江风南见话已至此,只得起身离开。 出了客栈,洪彦追在江风南身后急道:“就这么放过他们啦?那可不行!” 江风南停下脚步,洪彦才发现自己急得忘了礼数,忙补救着小声喊道:“大人。” 江风南问他:“那你有何计策解决事端?” 洪彦想不出什么办法,难道直接去抓人,然后逼供?洪彦自己都知道太过鲁莽。他挠挠头,更蔫了。 江风南拍拍洪彦的脖颈,把他送到马车旁,吩咐道:“回去把情况报给寺里,让大家也想想对策。我先回府了。” 洪彦懵里懵懂地上了车。转身才想起自己一个人乘车不合适,回头问道:“那江大人你怎么回去?” 却见江风南翩然而去,已走远了。 江风南步行回了府。一路上,江风南全然听不到周围的声响,他脑中不停反复着今日与梁使见面的各种细节。他知道,此时形势如下棋走子,只要能抓住其中的最大破绽,全局便不攻自破,这个左右为难的症结也就找到了出路。 不知不觉,他走近了家门。 江府处在一条幽深窄巷的末端,巷子中常年扎根着几家卖菜的、摊煎饼的、爆爆米花的,几乎占满了不宽的小巷。这些小摊贩们还都认识他江大公子。江风南每次回家都要提起衣摆,从众多篮子、扁担间穿过去,一边点头回应这位大婶儿那位大娘的招呼。 今日又是如此。江风南心中想着事,口里答着话,快要走进家门,却被人凭空拦住。江风南正要抬脚绕开,却收回神看清了此人。 “元夕?” “我去廖伯伯家吃饭,听说了梁国使节的事。我便回家路上顺道来看看你。”宋元夕一看到江风南,就急急忙忙说道。这话语之流畅,绝不像现想出来的。宋元夕说完抿抿嘴,低头看地,竟略显紧张。 江风南看看四周这地方,哪里和宋元夕回家的路沾得上一点边。 二人嫌小巷吵闹,江风南带着宋元夕从巷子中折返出来,选了个宽阔的地儿说话。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反倒让二人更加紧张。两人默默走了一段,竟谁也没先开口。 还是江风南率先打破沉默,侧脸看向宋元夕,问道:“我们可是有两三年未见了?” 宋元夕见江风南这样问,掰起手指算到:“自江哥哥去荆楚以后,我们就没再见过了。如今……”宋元夕一根根掰下指头,直到把手握成拳头,“五年了。” “是啊。”江风南外出为官这几年中,虽回来探望过母亲几次,但每次回得匆忙,宋元夕也常去军营,不在京中。这么一算,的确五年未见了。 江风南仔细看看宋元夕,发现她好似还是五年前那个小姑娘,但好似处处不同。特别是眉眼之间,不仅褪去了青雉,还多了几分沉稳与刚健。 “你长大了。”江风南道。 宋元夕犹自数着过往的日子,忽又翻出一件事来:“去年我随太子殿下去程门关,那日你刚巧回来。你本答应来送我的,”宋元夕努努嘴,“结果我等到队尾都开拔了,你也没出现。” 提及往事,一向沉稳的江风南竟猝然变了神色,他默默用牙齿咬住下唇,留下一排深深的牙印子,然后又颓然松开,吐出一口浊气来,向宋元夕笑着道:“是啊,错过了。” 第十三章 考验 “此番江哥哥终于回来了。可我再见到你,就是在那个什么翠铃楼里了。”宋元夕偷偷瞥着江风南,调高了音调。这话语中充满了委屈,那委屈就像棉布中吸满的水,一拧就能撒上一地。 江风南看着宋元夕手中还拎着一个食盒,想来又是廖夫人亲手做的点心。他想起宋元夕刚去过廖府,便问道:“你没和廖大人说过那天晚上的事儿吧?” 宋元夕拿眼看着他,足足盯了半晌,才闷声回道:“没有。” 江风南报以一笑,正要感谢。宋元夕却抢着说道:“朝中局势、利害关系,元夕还是拎得清的。江哥哥大可不必在元夕身上担心这些。” 江风南哑口无言。 只听宋元夕又道:“不过廖伯伯确实让我问问你。他说,想知道你对梁使之事准备作何打算。” 提及正事,江风南舒缓不久的眉头又微微皱起。他问宋元夕:“廖大人对此事是何种态度?” “廖伯伯说,无论如何,国土不能再让,一国威严不能再让,这是底线。”宋元夕粗着声音模仿廖仲人的讲话,说完,她立即问江风南:“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态度?” 江风南再次被噎住。没想到与梁使唇枪舌剑的江风南,在宋元夕面前却屡栽跟头,江风南摇摇头,想是自己还将宋元夕当成五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没想到她懂事得这么快。 “那元夕是如何想的?”江风南无奈地笑问道。 “我与廖伯伯想的一样。”宋元夕一仰脖子,说了句废话,看来她不过是想让江风南也问问她罢了。 “不过,”宋元夕正经起来,语调沉了沉,“国土是不能再丢了,战士们的血,不能白流。前方的将士都看着皇都呢,若朝廷成了怂包,还让他们怎么鼓起士气往前冲?”宋元夕眼神一凛,“所以不能让步,那个采花大盗若能安然无恙地回去,我厉国的颜面往哪儿搁?即使让前方战士拼死再打上一仗,都得把这恶贼的头留在厉国境内。” 江风南默默听着宋元夕说完,看着她的目光深切了几分。他接过话来,沉声说道:“若一国尊严只能靠战士们拿累累尸骨堆出来,这样的朝廷,岂不是懦弱至极?” 他看向天边,斜阳半沉。他目送着斜阳,幽幽说道:“我等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愿意抛弃地位、身家、乃至后世美名,藏至最阴森诡谲的黑暗中去,施以伎俩,以小博大,不就是为了沙场上能多些还乡人吗?” 宋元夕听着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那江哥哥是认同廖伯伯的态度了?” 江风南没有答话,思忖半晌。 宋元夕却体贴一笑,说:“此事如此为难,若结果不如意,也着实怪不得你。” 她看天色不早,把手中的食盒往江风南怀里一塞,道:“给江夫人的,你们慢慢吃。我可不敢再耽误你了。”说完摆摆手,利落地告别江风南,自己回家去了。 第二日清晨,王炽在永康殿召见江风南。 江风南进得宫门,便见周知礼从殿内出来。看来周知礼比江风南先一步来了永康殿。 周知礼见江风南走近,抬手招招他,让他过去借一步说话。 江风南停步,顿了两拍,才犹犹豫豫地走过去。一过去便向周知礼低头行上一礼,叹气道:“学生本是没脸见周大人的,怎知在这儿会遇到。” 周知礼奇道:“哦?为何?” 江风南摇头苦笑道:“自然是因为周大人把重任交给学生,学生惭愧,做得不好。见到周大人便诚惶诚恐,不知如何向大人交差呐。” 周知礼已得知昨日江风南与梁使谈判不顺利的消息,这时又听他这样说,周知礼拍拍江风南的背,安慰道:“这也不怪你,你初来乍到,能应付成这样,已然不错了。” 江风南继续颓丧着说道:“可老师昨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桩难事交给风南,让风南出尽风头。如今若对陛下和朝廷没了交代,”江风南看着周知礼,双手一摊,“学生今后还如何有脸上朝?” 周知礼知江风南在责怪自己把他推上了风口浪尖。他捻着胡子,闷笑了两声,说道:“老夫第一次见面便极为欣赏你。既非池中物,又怎能只呆在小水沟中。老夫昨日这般做,也是想让你早日出头。”说着,周知礼朝皇殿努努嘴,“若你实在没辙,不是还有那位兜着底嘛。” 说完,周知礼不等江风南再说什么,又拍拍江风南的肩,自顾自走了。 江风南看着周知礼远去的轿子,直起身子来。什么垂头丧气、诚惶诚恐,全都一扫而空,他的嘴角轻轻上扬,琢磨片刻,哼出一声冷笑来。 周知礼到底是仍不信任他,要将他捧杀;还是果真器重他,要促他成一番功劳,江风南始终没有摸透,但这已然不重要了。这周老头自己抽了身,将这一烂摊子事扔给他和王炽,这是切切实实想要试炼试炼他的成色。 若他江风南真有本事,对陛下一片忠心,便去使劲解数了结此事;若他草包一个,或真如他那日所说,只是攀着王炽求点功名,那便敷衍了事,让王炽独自折损些面子,承受些唾骂,此事迟早会慢慢过去。 江风南一甩衣袖,转身疾步走向永康殿。看来这千年狐狸的修为,他从前还是低看了几分。 江风南到了永康殿,却见只有淮安一人。淮安对他颇具好感,冲他灿烂一笑,告诉他陛下去了殿后不远的园子中,让他也快去。 江风南随着淮安来到小花园,只见王炽一人在花园的小径上踱步。 王炽心中仍念着先前在永康殿内,周知礼对他说的话。 周知礼语重心长地说:“陛下,他要咱们让步,咱们便让上几步吧。还有余地回旋,总比退无可退,等梁国的铁骑踏入汴京城门要好得多。” 他又说:“往大了说,什么厉国的威严,都些虚浮之物。咱们已经弱了,那就得认,若还要逞强,就只会招致灾祸。往小了说,只是一个姑娘而已,难道比千万百姓的安宁更重要吗?” 王炽反问道:“一个姑娘而已?” 周知礼竟笑了起来:“想必陛下养尊处优,没见过下面百姓的处境吧。这京内京外,这种事还少吗?”周知礼无奈的摇头,“那是多少家的姑娘啊,难道大理寺和刑部还能一一为她们讨回公道不成?” 王炽想至此处,右手猛然发力,拽下道旁一根树枝。他可不是会问何不食肉糜的尊贵王爷,就是因为眼见了太多苦痛,才不忍心看着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第十四章 晚宴前夕 江风南在一旁候着,见王炽生气地折下树枝,过了数秒又倒吸着凉气把树枝丢到地上,连连甩手。江风南被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他顾不上礼数,赶忙跑过去,见王炽折下的那根树枝上满是倒刺,将王炽的指端扎出了一个小洞,冒出个血泡来。 江风南慌忙回头,想叫人拿纱布来包扎。王炽一把拉住他:“这点小伤都要包扎,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低头看看他拉住的江风南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见江风南因摸过几年刀枪,手面皮糙肉厚,磨出好几个老茧,而自己的手却白白嫩嫩,光滑无比。他自嘲一笑,道:“不怪那些刺,终究是我太嫩了些。” 江风南知王炽心情不好,正待说些什么安慰他,王炽却抢先打断,道:“不谈这些。我找你来是有要事与你说。你可知梁使傅通和那李格达之间的关系?” 江风南摇摇头表示不知,而后期待地看着王炽。一听王炽这么说,他就知道,王炽这是给他送惊喜来了。 王炽正色,耐心叙述道:“这得从梁国的朝廷内政说起。梁帝有七位皇子,其中二皇子与五皇子最有希望登上太子之位。这二位皇子在朝中和军中争斗不止,每每剑拔弩张,要拼个鱼死网破才肯罢休。不过据说近来二皇子气焰正甚,而五皇子却失了梁帝的青睐。”王炽打个手势邀江风南边走边聊,继续道:“你恐怕想不到,这傅通是五皇子信赖的臣下,而那李格达,是二皇子在军营里一路提拔上来的副官。” 江风南抱起手来,右手轻敲着左臂的臂弯,说道:“看来傅通大有能耐,才能在五皇子失势时仍立于朝中不倒。” “看来如此。”王炽接话道,“听说这二皇子自小长在大草原上,不但生性粗犷,而且着实风流。他身边姑娘不断,夜夜笙歌达旦,带着部下夜宿民女家中早不是什么隐秘稀奇的事。这李格达也是个惯犯。我猜,他那晚定是喝酒喝大了,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才做出那等下贱事来。”王炽说道最后,语气渐冷。 江风南想起那日李格达外表强硬、内里空虚,还和傅通之间时常发生微小的摩擦。当时不知为何,这时便一一解释得通了。 终于找出了这盘棋的关键破绽,江风南将种种头绪在心间一过,一切难题都有了破解的门道。一身重担好似突然从肩上卸下,江风南松快地吐出一口浊气,向王炽笑道:“陛下一夜之间竟能对梁国政事了解得如此详细,可真是帮了臣的大忙。” 话出了口,江风南才发觉自己得意得忘了形,问了不该问的东西。可说出的话却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王炽沉默片刻,对江风南道:“等了结梁使之事,我再和你慢慢解释。” 江风南不再接这个茬儿,躬身禀道:“臣想出一个计策,既不会与梁国撕破脸皮,又能让我等亲自惩治这罪犯。虽称不上十全十美,但想来可以一试。” “说来听听。”王炽喜道。 随着二人走向小路的尽头,江风南将计划和盘托出。 王炽轻轻点头:“就这样办吧。若不成功,责任朕担了便是。” 转眼过了两日,到了厉国新皇在宫中设宴,宴请各国使臣的日子。 这日大小官员也进宫赴宴,与各国使臣同庆。霎时间,宫中热闹起来。宋元夕好不容易受邀进宫一次,早早到了大殿外,却发现自己来得太早,连天色都没暗下来,距晚宴还早得很。她闲来无事,宫内又禁止闲逛,她只得趴在门楼边上,看着下面铺摆花盆的太监前前后后忙碌着。 宋元夕忽觉一事不对,她抬眼向四周望了望,发现今日禁城内的禁军比往常多出了三倍。仅从门楼上看下去,隔上几秒就能看见一支小队从殿前经过。 按说宫内大宴,巡逻禁军比平时多出一些也算正常。可现在多出这么多来,宋元夕擦擦鼻头,嗅到了不一般的味道。 正巧殿前指挥使张默然打门楼经过,正对围着他的手下吩咐这儿嘱咐那儿,忙得热火朝天。宋元夕一打响指叫住他,向他招手让他过去。 张默然见是宋元夕叫他,便迅速将事务吩咐下去,然后屁颠屁颠跑到宋元夕身旁。 张默然是先太子王梁向先皇举荐的禁军统领,他资历虽浅,但贵在为人忠厚,办事踏实。他与宋元夕的交情自然不浅。 宋元夕用不着跟他客客气气地寒暄,她指指底下,径直问道:“今日巡逻的兵怎么这么多?” “是廖太师吩咐的,说今日宴会梁国使臣中混有不安好心的奸贼,让禁军多加派人手,以防不测。”张默然忙得大汗淋漓,他一边说着,一边拿手背擦去脖颈上的汗水,眼睛还盯着楼底下的禁军,确保一切正常。 “廖大人说的?”宋元夕挑起一双圆眼,盯住张默然,“你们拿到皇上谕旨或口谕了吗?” “没有。”张默然猝然一惊,擦着汗水的手从半空中落下。衣领里的汗水擦了又出,再被秋风一吹,冷得张默然猛一哆嗦。 “廖太师何时有权调动禁军了?”宋元夕不打算放过张默然,紧紧逼问道。 张默然突然上前,抓住宋元夕的胳膊。他想起宋元夕是女孩,碰不得,又赶紧松开。两只手不知该再往哪儿放,不安地抓耳挠腮起来。他一开口便快哭了出来:“我,我,疏忽了,还以为廖太师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旨意……” 宋元夕抬手冲张默然的脑门狠狠敲了一下:“你啊你……”她见张默然这幅样子,心肠便硬不起来了,只得道:“以后在这件事情上一定要弄明白了。陛下就是陛下,禁军可是其他人都动不了的。” 张默然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你们在这儿呢。”忽有一人也上得门楼来,从二人身后对他们说。 宋元夕扭头,见来人竟是廖仲人。 廖仲人见张默然神色不对,好奇地笑问道:“这是怎么了?你们在谈何事,怎把张将军吓成这个样子?” 张默然垂着头不敢答话,眼睛看向地面。 宋元夕却报以一笑,答道:“我们在说,今日禁军成倍守于禁城。我觉得此事奇怪,一问张将军才知,原是廖伯伯的吩咐。”宋元夕将“吩咐”二字说得极重,廖仲人一听便知宋元夕将矛头指向了何处。 廖仲人先板着脸向张默然道:“既然如此,张将军又愣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去操办吧。”听廖仲人的语气就知,这话不是在和他张默然商量,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张默然看看宋元夕,再看看廖仲人,心中定了抉择。他一声不吭地向二人草草抱拳,窜下了门楼。 第十五章 破局 廖仲人转头看向宋元夕,眼神中没有刚才的威严,竟温柔许多。他道:“元夕啊,你这是在怪老夫越界了吗?” 宋元夕不语,轻咬牙关,静待下文。 廖仲人苦涩一笑,说道:“可你也得看看我是为了谁。增加禁军守卫,与我本人毫无干系,全都是为了陛下的安危呐。” “廖伯伯想在宴会上做些什么?”宋元夕打断廖仲人,直指核心。 “老夫正在静待陛下说服梁使,逮捕贼人。”廖仲人坦然答道。他将双手向后一背,续道:“可若陛下没能如愿,难道要等到明日,让那个小贼安然离开厉国国境?” 宋元夕静默片刻,点点头道:“元夕知道了。” 说完,宋元夕施礼告退。离开几步,宋元夕又退回来,向廖仲人道:“只这一次。若今日如此出格之事再让元夕发现。元夕也不知如何替廖伯伯隐瞒了。” 天色将晚,天边夕阳的橙色慢慢化开,大殿前的花铺好了,现在染着一层金色,煞是好看。 廖仲人看着宋元夕下了门楼,从花丛间穿过,快步走向大殿,直至消失。他深思片刻,才动身离开。 寝宫之内,王炽正站在铜镜前,廖太妃屈膝半跪在地,帮他整理皇袍。 “哀家听说,梁国使团中有人公然侮辱我朝良家妇女,”廖太妃抬头问道,“陛下准备怎么办?” 王炽没有想到,向来不问世事的廖太妃突然关心起这件事来。他不知如何作答。正思索间,廖太妃看出他的为难,默默闭上眼睛,摇头说道:“陛下不必回答哀家。哀家不该过问政事的。” 王炽平日中只隔着帘子例常问候廖太妃,廖太妃隔着帘子回话。二人之间的对话从来都是千篇一律的寡淡。今日晚宴前,廖太妃突然来至王炽的寝宫,亲自为他穿上龙袍。王炽只觉奇怪,却不敢询问原因,便浑身不自在地由着廖太妃摆弄。 直到这时王炽才明白,廖太妃原是为此事而来。 廖太妃仍半跪于地上,她揉揉酸痛的眼睛,继续去找皇袍一侧那颗扣子对应的扣眼。可扣子着实繁多,廖太妃眼睛一花,竟向后栽下去。王炽慌忙俯身扶住廖太妃。他贴近廖太妃,才发觉她眼窝深陷,面容憔悴,本是姣好的容貌,这时却全然暗淡,未老而先衰,成了朽木之态。 廖太妃支撑着站起来,扶着胸口,向王炽连连摆手道:“老毛病了,陛下用不着管哀家。” 听着廖太妃自称哀家的那种老气横秋的语气,王炽默默咬牙。他只觉殿内无处不笼罩在一股压抑之下,逼得他直想替廖太妃喊出声来,一解胸中积郁。 可他终究不可能。王炽定定神,说道:“太妃放心,那侮辱女子的贼人,会有应得的惩罚。” 廖太妃难得露出笑容,她伸手理齐王炽的衣领,拍拍他的肩,说道:“晚宴快开始了,陛下这便去吧。” 王炽竟恍然觉得,太妃娘娘这双眼睛,与他故去的生母十分相像。 晚宴依例举行,原本晚宴没什么特别,不过是皇帝与臣子举杯同饮共赏歌舞,各国使臣敬献贺礼祝贺新皇登基,各方说些场面话,如此而已。 可梁国使臣侮辱厉国民女这事一出,让这场表面上歌舞欢腾的宴会暗流涌动,几个小国私下知道了消息,这时都等着看戏。 来敬贺的邻国除了梁国,稍大一些的便是南边的卫国和西边的方国。卫国偏居一隅,隐匿于南部的崇山峻岭之中,没什么野心,向来与厉国相安无事。方国与厉国和梁国均有交界,这些年吃了梁国不少苦头,与梁国结下了梁子,而与厉国算是同病相怜,互无纠葛。这时,两国派出的使臣都优哉游哉地倚在桌子旁,乐呵得一身轻松。 相比之下,厉国官员笑脸无多,均是一脸凝重,时不时看向梁国使团所在之处。 梁国由游牧民族的部落演化而来,国人多勇武好战,且食肉舔血惯了,吃起饭来没有丝毫文雅可言。只见梁国使节几人纷纷用手抓起盘子中烤肉往嘴里送,弄得满手流油。他们也毫不在意,听到点有趣的话语,便拍着手放声大笑。油光飞溅,让坐在一旁的周知礼掩住口鼻,毫无食欲。 倒是有一个特例,只见梁国主使傅通正仔细地用筷子一根根挑出碗里鱼肉的鱼刺,慢条斯理地把鱼肉放入嘴中,细细品尝,十分斯文。 宋元夕坐在靠门处的偏位上,凉风从门缝间贯入,宋元夕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夹起一片萝卜往嘴里塞,却发觉萝卜早已凉透。她扔下筷子,也无心歌舞,可扭动的舞姬们严严实实封堵住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大殿中的情况。 她托着腮帮叹了口气,心事重重,拿起筷子无聊地敲着桌面,心中默默预想着今日会如何收场。 很快,最后一曲歌舞已毕,晚宴行至尾声。 这时候,只见傅通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中央。 霎时间,全场寂静。 “感谢陛下的多日款待。”傅通朗声言道。“我朝陛下对贵国新皇登基的恭祝之词刚才使臣已一一转达,本使此次出使的任务已经完毕。可是仍有一事让使臣心忧,不得不向陛下禀明。” “梁使但说无妨。”王炽从皇位上站起身来。 傅通躬身说道:“近日使臣惊闻有一奸细混入我梁国使团之中,此人不但奸邪狡诈,意图挑拨贵国与我梁国之间的关系,甚至欺侮了厉国一民间女子,其心可诛。” 谁能想得到,这话是出自梁国主使傅通之口。 宋元夕惊得张圆了嘴。筷子从她僵住的手中滑落,啪嗒落地。 反应最激烈的是李格达。他预先完全不知傅通要如此做,只见他瞪直了眼睛,嘴中大喊着大家听不懂的方言,踩着案桌就要跳起,向傅通扑去。李格达身后的梁国使团迅速齐力按住了他,使他无法扑腾。 放眼望去,参宴之人脸上的表情个个精彩。唯独王炽一人十分镇定。他老气横秋地把手背向身后,嘴角却止不住地上翘。他费劲压平嘴角,按捺住面部齐齐上扬的神色,这才对傅通点点头,粗着嗓子问道:“此人确实居心叵测,梁使待将此人如何?” “此人既触犯厉国律法,便应将他交与厉国处置。”傅通不管周围如何,依旧用明朗的声音说道。他的声音贯入大殿每一个角落,待他说完,余音在殿内回响,震得人耳根发麻。 宋元夕如身在梦中。待恍然惊醒,她才发现晚宴已经散去,她已跟随着众人轻飘飘地走出了大殿。 看到刚与梁使道完别的江风南正甩着袖子潇洒向前,宋元夕快步追了过去。 第十六章 城墙根下(1) 眼见正要追上江风南,宋元夕却注意起防卫禁军来。她打眼一瞧,便知宫中守卫的禁军人数已削减至常态。 宋元夕心下生出些许高兴来。张默然果真还是顶住了廖仲人的压力,想清楚了自己身为殿前指挥使,到底该奉谁的命令。 就在宋元夕恍神间,江风南已离了人群,朝城墙根下走去。宋元夕赶忙快步追上。 就这么一耽搁,竟被人捷足先登了去。只见鸿胪寺录事洪彦一路疾跑,冲到了江风南身前才停下,拉住江风南的胳膊,大口喘气。江风南扶稳洪彦,低头见洪彦官袍下摆湿了一块,上面还挂着两三根面条,随着衣摆摇摇荡荡。想是洪彦急急忙忙出来时撞翻了残羹,汤水尽数洒在了衣服上。 江风南哑然失笑,俯身帮他抖掉衣服上那几根面条。 洪彦却顾不上这些,睁大眼睛朝江风南喊道:“江大人,你可是习得什么仙法招数,可以操纵人心?那梁使的态度怎么就,怎么就说变就变了呢?” 江风南轻轻扒拉下洪彦拽着自己的手,揉揉差点被洪彦的喊声振聋的耳朵。他正要缓过劲来,旁边忽探出一个头来,又让他吓了一跳。 “莫不是江哥哥给那梁使下了西域蛊虫,给他迷了个七荤八素,然后逼着他就范了?”这次是宋元夕。 宋元夕等不得江风南回话,问一旁的洪彦:“我看你可是一直跟着江大人。江大人怎么搞定了梁使,你会不知?” 洪彦手掌上下一合,表示关键就在此处:“这几日我的确一直跟着江大人。可我跟着江大人去旅馆拜会梁使傅通后,只是又跟着江大人和傅通去郊野游玩了一圈,而后就成今晚宴席上这样了。”而后他似寻到知音一样,朝宋元夕叫道:“你说奇怪不奇怪!” 江风南被两个活宝聒噪得气血虚浮,他抬手示意二人放低音量,说道:“你们就是想知道傅大人是如何转变想法的,对吧?” 只见两双眼睛圆溜溜的看着江风南,十分期待。 江风南将拿在手中的笏板转了一圈,朝手心一拍:“就从那日我约傅通与诸位梁国使臣去京郊游玩说起吧。” 那是江风南与王炽在花园见面的第二日。 在京城郊外的一山丘之上,江风南命人备上酒菜,与梁国使团找了一处平地,就安顿下来。李格达等梁国使臣毫不讲究,找了一空旷地方便席地而坐,喝酒吃肉好不吵闹。洪彦与几个鸿胪寺的小官候在一旁,相比之下十分木讷。 江风南与傅通并不与他们在一起。二人距他们离上了一段距离,伫立在山头眺望。 只听江风南说道:“今日不谈政事。小生请梁国各位大人出来游玩,一来是怕大家在旅店中闷得慌,二来,”江风南说着,竖起手中的扇子朝傅通拱手,“则是小生想结交傅大人这个朋友。” 傅通奇道:“哦?鄙人听说江大人在贵国新皇眼中不同寻常。如今鄙人竟能被江大人看重,实属鄙人之幸事啊。” 江风南转头看着朝其他梁使所在之处,对傅通说:“大人与其他使臣的差别难道不是显而易见吗?大人出淤泥而不染,只要小生眼还没瞎,必定得识得傅大人这块美玉。” 傅通的笑声愈发爽朗,他向江风南回敬道:“江大人过誉了。鄙人这次出使厉国,得见厉国人文风俗,学到了不少,这是鄙人真正要感谢贵国的地方。” “如此说来,傅大人对我地诗书礼易之学了解颇深了。”江风南如同果真是来闲聊的一般,竟顺着傅通的话头聊了起来。 “只是学得皮毛,不足挂齿。”傅通客气道。 江风南好似聊起了兴致,将折扇一收,向傅通叹道:“若是傅大人多呆些时日就好了。我国朝内这些时日正在为一事十分头疼呢,若有傅大人这等博学之人在,还可多交流交流,说不定此结就轻松解了。” “何事竟能难住江大人,让江大人烦恼?”傅通问道。 江风南答道:“说来惭愧,当今陛下继位时,太常寺本以为选好了黄辰吉日,谁想上天为难,降了祸端,竟下了一场十年难遇的暴雨,这雨一下就是三天三夜,汴京城中差点就发了大水。”说到这里,江风南打开折扇遮在嘴边,低声道:“许多人私底下讲,是咱们皇上的问题,陛下也心慌,这不正准备搬诏罪己呢。可我却认为,问题不在陛下,而是宫中风水八卦之位不对。” 江风南地将朝中隐秘随随便便就说与了傅通。傅通略感诧异,不过他看上去确实对此事有兴趣,他摸摸下巴,思忖着说道:“的确,改变了宫内阴阳、风水之位,便会大不相同,自可化凶为吉。” “可这里头学问大,谁也不敢擅动,这不就头疼了嘛。”江风南一边叹道,一边拿扇子敲头,摆出副苦恼模样来。 傅通好似陷了进去,皱眉思索起来。 “为了这事,小生我这些日子没少读阴阳风水八卦之书,都要读成个算命先生了。”江风南自嘲地笑道,“以后若仕途不顺,我就去外面支个摊给人起卦算命。” 说着话,江风南看了傅通两眼,便突然闭了嘴。他走到傅通面前,半蹲着身子,仔细端详起傅通来。傅通被看得心里发毛,没心思再想那皇宫中的风水,戒备地盯着面前的江风南。 “不过傅大人……近日可要多加小心。”江风南直起身来,低头凑近傅通的耳朵,很小声地对傅通道。 “为何?”傅通不解。 “小人相克。”江风南煞有其事地摇摇头,瞥着嘴说道。 “烦请大人详说。”傅通追问道,他不知觉中身子前倾,显出一探究竟的样子来。 “这事……没法说,大人就当小生胡言乱语吧,不然大人起了误会,伤了感情可不好。”江风南好似狠下心来才再次拒绝,他冲傅通摆摆手,抬脚就要往回走。 傅通一个跨步,拦在江风南面前:“还请江大人但说无妨,无论如何我不会怪罪大人便是了。” “但说无妨?”江风南问。 “但说无妨。”傅通回道。 第十七章 城墙根下(2) 江风南沉吟半晌,终于开口道:“其实也非大事。傅大人命中五行多水,自然一生福泽深厚,即使逢凶也能化吉。但若有相克之人始终留于身旁,想必大人会如梗在怀啊。” 傅通自知命中五行与江风南说的相合,他微微点头,等待江风南的下文。 江风南说着,拿眼不经意地瞥向梁国使臣的在处。那里,李格达正大块朵硕。江风南继续道:“大人必定知道,若一人面颊通红,声音刚烈,性情急躁,则火相明显。李大人便是如此。但小生猜想,大人只觉水能克火,就没有深究下去。” 江风南慢慢把话语引向李格达,傅通听到这个名字,便警惕起来。 只听江风南似信手拈来般评述道:“这位李大人虽面红,可红中显黑,此乃火相中的水旺而火熄之相,主刑克多灾。这也便罢了,不知傅大人注意过没有,李大人左耳耳廓上天生缺漏了一块,且耳小而后翻,以至正面看不见耳朵,此乃虎耳也。相书中云,虎耳主奸,有此种相貌之人多奸诈凶狠,心性歹毒,但也极易发达显贵。” 这一大段话说完,如图穷匕首见,江风南话中带刀刺向了李格达。他又轻声说道:“至于官运如何能够亨通,想必不用小生多嘴,便足够明了了。” 江风南顿了一顿,见傅通脸色逐渐铁青。他却不打算就此住口,又补上一句:“若大人在我厉国为官,这番话小生也不需讲与大人听。可大人行事于西北梁国,西北属乾,乾卦五行属金,火又是克金之相,所以大人,不得不慎思啊。” 傅通沉默着听完这番话,看着远方久久不语。他怎会不明白江风南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用意,可他熟读风水八卦之学,知江风南没有编撰,所言八九不离十都是真的。 江风南摇头笑道:“小生粗通五行,也许在胡言乱语,傅大人切莫放在心上。小生只是将傅大人当朋友,所以想多为大人考虑些罢了。”他轻轻捻开手中折扇,扇尾仍坠着那只红玉蝉,在空中打晃。“我这几日晚上睡不着,总是在想,李大人做出那样的事情,对贵国到底有何种益处?小生盘弄了风水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李大人如此作为,不是为了欺辱厉国,竟是要害苦傅大人呀。” “江大人这么说,可是越发离谱了。”傅通没法再听下去。他黑着脸,出言反驳道。 “不不不,小生不信傅大人这几日没想过此事。”江风南摇摇扇子,加急了语速,“李大人是否故意夜闯民宅小生着实不知。可就小生所知,李大人风流成性,在梁国时已然欠下不少风流债。不论李大人是否有意为之,到底是谁把李大人派到傅大人身边,让这位大人与傅大人一起出使我国?那个人可果真安着好心,他可知让这位李大人出使就八成会出问题?可又曾想过,出了这等问题,再一闹大,傅大人回国后又该如何交代?” 江风南将问题连珠炮似的抛向傅通,一点一点锤向傅通的心底。傅通心底逾沉,面色愈发愠怒,眼看就要发作,江风南抢先又道:“昨日小生去向陛下提议宽大处理此事。可我们陛下执拗,表示在此事上决不让步。小生害怕,若这般僵持下去,必将再起战事。小生深得皇上器重,打仗对于小生来说无甚打紧。可傅大人却不一样。傅大人,切不可成为被卸磨杀驴的弃卒呐。” 傅通心中知道,在梁国,五皇子忽元卓失势后,自己的地位大不如从前稳固。江风南的猜测不无可能,但这话出自江风南之口,就怎么听都十分刺耳。 “够了!”量傅通再怎么有气量,此时也没办法忍耐,向江风南大声发喊出来。 这一声喊得其他梁使一惊。他们顿时安静,向傅通这边看过来。 傅通摆摆手,表示他二人无事,让其他人继续吃饭。他背对江风南,暗自叹了口气。他心知自己动怒,便已然落败。等他再转身面向江风南,竟迅速变了副态度。他抬手拍拍江风南的后背,向他低声言语了几句。 江风南脸上犹如拨开云雾,见了笑容。“多谢傅大人成全。”他最后说道。 这场争端,就此尘埃落定。 城墙根下,江风南缓缓讲完,抬头发现,他们三人已行至没有人烟之地。 洪彦绕绕头,率先发问道:“江大人如何知晓,这个傅通便吃风水八卦这一套呢?” 江风南轻轻一笑,问洪彦道:“你还记得那日我们去拜访梁国使团,他们下榻在那个阴暗的房间里吗?” “当然记得,他们放着好端端的大客房不住,非要住小破房,当时大家都奇怪来着。”洪彦回道。 江风南一边用笏板拍打在手心里,一边继续说道:“当时我也奇怪,直到看到房间角落里放着的卦爻图才明白。这傅通浑身上下多圆润之相,这在五行中属于典型的水相,那大客房位于东北,东北属艮,五行属土,而土与水相克。傅通害怕克到他的命数,才非要住在利于其水相的西面方位。” 洪彦顿悟,抢先说道:“于是大人就判断,这傅通必然通晓五行八卦之术。” “岂止通晓,简直是坚信不疑。”江风南用手握住打下的笏板,“利用这一点打开他和李格达之间本就有的间隙,便容易多了。” 洪彦将事情经过前后细想了一遍,不由连连点头,几乎又要跳了起来:“高,大人,实在是高呀!” 江风南轻轻推辞掉这等恭维。他看看前路,只觉这深夜的风甚是舒爽怡人。 洪彦转念一想,又“啊”的一声叫出来,说道:“那照江大人的说法,咱们宫内风水不好,岂不是要伤了龙脉?”说着,他又紧张起来,捏紧衣角回头看去,像是要马上冲回皇宫一般。 江风南噗嗤一声乐了出来,他拎着洪彦的领子把他提溜回来,啼笑皆非地道:“鬼才信那玩意儿呢,你可千万别较真。” 洪彦的脑子中似有海浪呼啸而过。即对阴阳五行、风水八卦了如指掌,又压根不信这些,洪彦觉得,这世间只有江风南一人会如此奇特。他呆呆点头,又敲敲自己转不过弯来的脑袋。 第十八章 城墙根下(3) 江风南这才发觉一旁的宋元夕许久没说过话了。他看向宋元夕,见她低着头,有一茬儿没一茬儿地踢着脚下碎石头。 江风南收起笑脸,问宋元夕道:“元夕,在想什么呢,怎么都不说话?” 宋元夕扬起脸来,并不像洪彦那般充盈着单纯的惊诧与喜悦。她想了想正要开口,却又憋了回去,说道:“没有什么。” 江风南起了好奇心,耐心问道:“你想说什么便说吧,什么时候和我还见外了?” 宋元夕停住脚步,看了看江风南,吐出一口气来,仍是没把话说出口。 洪彦忽然发现,自己已解了心中疑惑,还在这里便有些突兀。月光照在他脑门上,竟白的锃亮。他晃晃脑袋,向江风南道:“小人家离此不远,就先行告退了。” 江风南还没来得及问用不用送送他,洪彦已抬脚开溜,此地一下子便只剩江风南和宋元夕。 江风南挑起刚才的话头,又问了一遍。宋元夕这才叹道说:“江哥哥已经做到最好了,我没有这样的能耐,没有资格指责江哥哥什么。元夕只是想着,我们要拐弯抹角费尽心思,才能小心翼翼捧回一个本就该是我们的道义。厉国刑法却不能堂堂正正地立在国门之上,威慑住敌人。元夕想到这些,心里委屈。” 宋元夕越说越觉心中波澜起伏,她又道:“难道以后梁国随便来一个人欺侮我国国民,我们都要这般小心翼翼地求他认错不成?我国与梁国的实力悬殊非一日能补足,可我们弱他一日,就要窝囊一日吗?” 宋元夕这话下口极重,一下子就把氛围拉至冰点。 宋元夕把话说出口,又后悔起来。她知自己说话太重,一不小心就要伤了江风南的心。 她张嘴正要往回找补,不想江风南先开了口。他站定在宋元夕面前,平静地直视着她,问道:“元夕既不满于现状,那么准备做些什么改变它呢?” 宋元夕一时语塞,她着实没有想过。一来她在朝上无职位,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二来小皇帝和周知礼不太待见她,自她回京后连兵权都没有了,这还能干些什么事呢?宋元夕徒然颓唐起来。 江风南见宋元夕嘴角耷拉下去,他不想打击宋元夕,让她觉得自己无能,赶忙抛出早已准备好的话语:“今日门楼之上,元夕不是亲眼得见了漏洞,又将其弥补上了吗?” 宋元夕猛然抬头,盯住了江风南,心想此人难道手眼通天,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既与张默然交好,何不去禁军军营里作为一番,亲手将这漏洞缝补严实?”江风南用他那平稳如一的语气问道。 宋元夕仔细地看着江风南,心中转过了无数道弯。江风南好似不太明白,一双疑问的眼睛看着宋元夕,等她开口。 “陛下那边……”宋元夕沉吟道。 “陛下与我想得一样,”江风南接话道,“禁军正需要有能耐的人去代为整顿一番。” “江哥哥如何便能信任我,认定我不会把禁军带跑,投向廖伯伯一边?”宋元夕又沉声问道。 江风南微微一笑,说道:“那日元夕对我说,她识得大体,拎得清朝中局势。我便信了。” 宋元夕不大相信地看着江风南,许久,她终于畅快地笑出声来。她一脚踢开挡路的石子,在空旷的大道上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 江风南慢步跟在后面,不经意地扬起嘴角,手中的笏板又轻快地朝手拍打下去,颇有节奏地回响在空旷的街道上。 “你为何如此相信宋姑娘,认定她不会带着禁军投靠廖仲人?”王炽猛然站起,惊诧地问道。 这又是一个漆黑的深夜,在宋宅的臭水沟旁边,江风南挥挥手赶走眼前飞舞的蚊虫,回答道:“现如今我们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步都不可能有十成的胜算。让元夕去整顿禁军,是臣能想到的最佳选择了。” 见王炽依旧面露怀疑之色,江风南接着说道:“陛下如今不可轻举妄动,若贸然私下接触张默然这样的军队统帅,必将引起各方警觉,陛下这闲散王爷的形象也得露馅儿。可我们又必须去争取军队力量,否则我们始终处于四处漏风的危险之中。” 江风南不急不慢地说着,他的声音温暖柔和,话语却每每冷峻犀利:“如此想来,朝中有能力又偏向我们的将领实在不多,宋元夕和张默然算是其中翘楚。张默然在军中颇得人心,没人敢轻易动他,他在朝廷上也毫无偏向,这已是最有利于我们的局面。而借由宋元夕,臣也能更靠近禁军,这样,臣势必能把禁军打造成为我们所用的铜墙铁壁。” 王炽思忖着江风南的话,他捻起一片枯叶,抬手扔向湖中。叶子飘飘转转地落下去,停在了湖面上。 最终,王炽笑着摇头,说道:“我不了解宋元夕,仍是不大懂你为何如此信任于她,只是如今确实只得如此了。”他忽然想起一茬儿,提起了兴致,问江风南道:“我听闻你与宋姑娘有婚约在身?” 江风南点点头。 王炽接着道:“那你若与宋姑娘成了婚,这一切岂不……” 王炽话未说完,江风南已明白王炽隐约的意思。用迎娶宋元夕去换得更加牢固的信任?江风南急道:“不不不不不,风南做不出这等事。” 王炽也被自己的大胆想法下了一跳,他坐下来一想,又觉自己这么想没什么不妥。他侧头探向江风南身前,好奇地问江风南道:“那你究竟打不打算娶了宋姑娘?” 江风南没想到,他二人聊着军中政务,怎么会聊到这个关口。他踌躇了半天,才开口小声答道:“臣要先顾国,国家根基未稳,臣不敢成家。” “扯淡!”王炽被逗得哈哈大笑,毫不留情地批驳道,“你何时对我也打上官腔了?” 没想到,江风南没有回到从前对任何事都应付自如神情,他双手撑着大腿,耸起肩膀,将头埋得更深了。过了许久,他才抬头认真说道:“从前我幻想过自己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八抬大轿前往宋家,迎走元夕。不过那时少不更事。如今,不敢想了。” 王炽收敛了笑容。他觉得这其中肯定还有不小的隐秘,不小到竟能让江风南如此神伤。王炽不敢再多问,正想说几句轻松话,转移江风南的注意,突然湖对面传来了响动。 顺帝与江风南一惊,江风南抬手示意顺帝不要走动,两人慢慢蹲下,隐匿于黑暗之中。 “小晴!我们这是在养蛆吗?”只听宋元夕大喊。 “小姐,这事你可真怪不得我。本来湖里就几条鱼,活得好好的,好久之前小姐你说江公子喜欢吃虾,在湖里洒满了虾子。后来老爷走了,发生了好多事,小姐也去了西北,哪还有人管顾这些。这不,鱼也给挤死了,虾也给饿死了,就成这样了。”小晴的声音由远及近追到湖边。 原来是宋元夕终于劳驾自己尊贵的身子,带着小晴踏入后院了。 听到这么一句,顺帝拿眼睛看向江风南,眼神颇为玩味。 江风南头上莫名一层薄汗,这臭味熏天的水沟足够让他和王炽在心中骂上数百遍,如今倒好,罪归祸首反倒成了自己。 “哎,我之后想办法找人来修缮吧。”宋元夕声音终于飘远了,“我说呢,怎么这些天睡觉,梦里都觉得有股怪味。” 姑奶奶,你终于这么觉得了,顺帝心道。 待宋元夕与小晴走远,蹲在杂草中的二人重新直起身子来。江风南被宋元夕这么一搅合,刚才从心底翻涌起的那些踟躇和愁思被打搅个稀碎。 蛙鸣声阵阵,宋元夕咋咋呼呼的声音还能隐隐约约传过来。头顶的月亮行至中天,江风南看着这一抹皎洁的月色,只觉舒坦许多。王炽在一旁,看着江风南愁思渐消,同样心情舒畅。 就这么,二人相视一笑。 第十九章 沙场秋点兵 “这都成个啥样?松松垮垮的,中午没睡醒吗?”宋元夕叉着腰大步走在前,发问道。 “可,可能他们早上练得太累了。”张默然小步跟在后面跑,抹着头上的汗。 “还有这,这也能看?那鼓都要敲破啦,这帮人还集合得慢慢吞吞的,这是当兵还是养老来了?”宋元夕连连摇头。 张默然在后面耷拉着头,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细不可闻。 这已经一个早晨了,宋元夕就这么跑到禁军军营里头,轻车熟路地打着转巡视军队。如今的禁军头头,殿前指挥使张默然在后面小步跟着,听着宋元夕把偌大个禁军数落得一无是处。两人转到了晌午,宋元夕毫无疲乏之意,张默然只好摸着干瘪的肚子,顶着烈日冒着一身臭汗,继续挨骂。 “为啥几个营的兵都在练进攻的阵型?”宋元夕一开口,张默然又是一阵头昏脑胀,“他们去边关吗?这就练、练、练,练个什么劲儿。” “之前禁军是太子殿下操练的,所以操练的还是殿下在时那一套。”张默然小声嘟囔道。 “赶紧改了吧。呆在京城,当然是练守城攻城最为必要。这守城的石弩都坏得七七八八的,你们打算拿什么守,拿嘴吗?”宋元夕回头瞪了张默然一眼,对于其工作成果实在恼火。 这一眼把张默然瞪得一哆嗦。 “还有这些兵里面,怎么老的老小的小。那个小屁孩儿,多大呀就在这儿混饭吃,怎么挑的人?”宋元夕扫视一周,又有了新的不满。 “之前精锐部队都被太子调殿下走了,剩下的自然这样……”张默然说,接着又赶紧补充道,“我们已在征兵了,这段时间就调整,剔除冗余,达到太子殿下定下的标准。” “太子,太子,怎么就知道太子。”宋元夕撇嘴说道。 张默然已然被骂得底气全无,这时只以为“太子”两字也让宋元夕不满,低着头不敢再说话,生怕再说错什么。 宋元夕转头看见他这幅紧闭着嘴巴委委屈屈的模样,给气乐了,解释道:“不是说太子殿下的治军不好,只是因地制宜、因时而动,这支队伍才是有用的,不能躺在原来的地方不挪窝不是?” 她叹了口气,小声嘀咕道:“与你说的这些,不也是殿下教给我的。” 说话间,两人来到练武场的瞭望台上,这里视野开阔,能俯视全场,只见烈日之下,士兵们端着长矛,高声喊着捉对厮杀。宋元夕知道,这支队伍也没有其数落得那么不堪,只是离扛起守卫好禁城的责任还差那么一段距离。 可就是这一段距离,让宋元夕心中隐隐不安。 江风南那天夜里拿言语激她来禁军练兵时,这种不安就萦绕在了她的心头。她不是觉察不出来江风南这个脑子里绕着山路十八弯的人精是故意在激她,可这举动有什么深意,她猜不出,又害怕胡乱揣测出一些东西来。但她还是甘愿上了江风南的套,大概因为想来练练兵没有害处,而且对方是江风南。 宋元夕与张默然俯视下方,都陷入了沉思,终于张默然先开了口:“元夕你还记得吗?当年就是在这儿,我陪着太子殿下,看你与千户们在下面的比武场里比试。那些来挑战你的人,不论他们是力大如牛还是魁梧如山,都不是你的对手。你的身影快到模糊,哐哐几下,我都没看清楚,对方便趴在地哀嚎,惹得殿下连连夸赞,说你占着这一个‘快’字,可是谁都夺不走了。” “我记得。”宋元夕拉回神思,也想起了从前。“那时我与殿下还不熟,还以为殿下就是个只会在高处指手画脚的草包。”宋元夕把自己说乐了,“谁曾想,殿下一出手,我便败了。” 说着说着,宋元夕悠悠一声叹息,若是太子殿下还在,这里哪能是这般萧条光景?必然气势如虹,人烟鼎沸,热闹非凡了吧。 提起了太子王梁,张默然止不住哽咽起来。他刚想开口,却发现失了声音。他努力眨了眨眼,把要溢出来的泪水憋了回去。他的鼻子却一下子憋得胀红,泪水仍是止不住地从他眼角渗出,滚过脸颊,滴落在陈旧的木楼上。 张默然拿起大手,在脸上从左到右糊过去,抹去泪珠,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对宋元夕说道:“那个时候,殿下经常骂我来着,说我脑子笨得像猪一样,怎么着都转不过弯来,没有你半分的聪明劲儿。” 宋元夕看着张默然,默默听着,视线中的张默然也逐渐模糊,化作点点光亮。 张默然很少在人前提起太子。在宋元夕面前,他却刹不住车了,越说越多,好似没个停歇的时候。“殿下是真爱夸你,那天在这里看着你们比武,殿下见谁都是严厉的。唯独见了你之后,一直在笑。”张默然克制住哽咽的声音,说道,“那天殿下感叹过,若谁娶了姑娘,便是天降的福分。” 张默然顿了顿,轻轻道:“他还小声自问,问自己有没有这个福分。” 宋元夕猛然抬头,那颗悬在眼睑下的泪珠随之掉落,“啪嗒”一声打在地上。宋元夕感到心头有重锤砸落,轰隆作响。 宋元夕不由想起了与太子王梁的种种过往。她与王梁相识时间不长,相处的时候又都在外面东奔西跑着。在宋元夕心里,王梁一直是个高高壮壮,能遮起她头顶一片阳光的大哥哥。平日里王梁总皱着眉,严厉而繁忙,却愿意抽出时间来教她东西。可除了军队上的问题、战争上的部署,他们很少能得着空闲聊聊自己。 不曾想,一切从未曾开始,就已然结束。 宋元夕郑重地问自己,喜欢过么? 不。宋元夕摇摇头。或许掺杂着些许爱慕吧,但她对王梁更多是崇拜和敬仰。她清楚,他是她如风般追寻的梦想,是她愿骑马飞奔而去的光亮,却从不是她愿意落脚的地方。做太子妃抑或皇后,在后宫虚度一生,她觉得可怕到不敢想象。 不过心里这些繁复的思绪,哪又能说的清道的明呢? 宋元夕扭头,发现她和张默然这么沉默地站在原地,已经很久很久了。 “多谢你告诉我,否则我无从知晓呢。”宋元夕拍拍张默然的肩,说道,“走,吃饭去。” 张默然见宋元夕很快收敛起心绪,立即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也轻轻笑了。他感觉又回到了沙场作战的日子。 在那里,除却生死,了无大事。 “还有我跟你说,你赶紧把在军中的威望树立起来,不然把兵熬痞了,一个两个都听不进你的话。军纪条例列出来,该赏就赏该罚就罚。一定要让这支军队训练有度,军纪严明,能在紧急时迅速集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两人下了瞭望台,宋元夕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念叨。这话语绵长不断没有尽头,随着二人远去,才慢慢消散在午日阳光之中。 第二十章 余波 晚宴过后,除了梁国使团打算在京中多玩几天,延后回国之外,其他使团已马不停蹄地启程,离开汴京。 而王炽在多日操劳之后,终于有了几天松快的时间。 这日,王炽在永康殿内打了个巨大的哈欠,眼里冒出泪花。他看着案前成捆的案牍逐渐变成重影,他实在忍不住了,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他用手勉力撑住重重的头,头却还是不听话,眼看就要向前栽下去。 “嗯哼!”小太监淮安在一旁斜眼瞄着王炽,一看王炽的头正打着点要倒将下去,他吊着嗓子猛咳一声。淮安别的本事没有,空长了一副好嗓门,这一声直接把王炽从周公那儿请了回来。 王炽猛然惊醒,回头迷迷瞪瞪地瞪了一眼。 “淮安啊,咱们平时能不能稍微安静一些,这毕竟是皇宫嘛,不是戏班子。”王炽把胳膊架在桌上,把脑袋重新放回手上,闭上眼睛嘟囔道。 “陛下啊,今日奏章还未了结,不能歇息啊!”淮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听着又大声了许些。王炽离得近,只觉耳膜发震。 淮安见王炽已经全然清醒,只是拿手指堵着耳朵在发蒙。他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减弱了声音道:“陛下前些天晚上天天往外头跑,天色发白才回来。这不晚上没睡觉欠下的债,只有白天受了嘛。” 王炽好笑地看了淮安一眼,这小孩儿小小年纪便一副当爹当妈的口吻,也不知跟谁学的。他试探着问淮安道:“那你体谅朕的话,就让朕在这里偷会儿懒,打个盹儿,可不可以?” “不行!”淮安把头一仰,很有原则地说,“陛下毕竟是陛下呀,外头可都看着咱呢!” 王炽一撇嘴,也来了脾气。他使劲扒乱了桌上的奏章,委屈道:“你去外头瞅瞅,哪个当皇上的能当得这么憋屈,天天正事没得干,尽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说着他顺手拎起一份奏折,抖开来给淮安看:“你瞧,一个农户家里面的三头牛不知被谁宰杀了丢在了院坝里,这种案子刑部也要呈到朕面前。干嘛,要朕去帮他家的牛超度不成?” 淮安见那奏章上被王炽拿朱批打满了红叉,还有因为瞌睡而扭扭曲曲的线条,卷面上惨不忍睹。“大,大概是希望陛下爱民如子吧。”淮安看着这奏章发愣,迷迷糊糊应了一句,却知这话哪能安慰得到陛下呀。 “爱民如子,还不如说要朕安分守己,莫要管他们罢了。”王炽把侧脸抵在桌子上,两个腮帮气得鼓鼓的,放弱了声响,从喉咙里模模糊糊地发出声来。 淮安轻轻叹气,低着头悄悄闭了嘴。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高声通报:“廖太师觐见!” 廖仲人来永康殿是从来不会提前打招呼的,王炽对此也不敢有异议。就在廖仲人踏入殿前的两分钟,王炽迅速坐正,把涂满红叉的奏章往案桌底下一塞,脸上愤然之气全消,换上一副精神的笑容来。 淮安看着他比翻书还快的翻脸速度,更感酸涩了。 廖仲人一跨过门槛,便拱手拜道:“臣是来恭贺陛下的,陛下天助神功,竟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费吹灰之力将梁国逆贼关入我厉国的大牢。” 自打廖仲人一开口,王炽便觉廖仲人此番前来定没安什么好心。他敷衍地笑了笑,答道:“此事竟出奇顺利,朕也觉十分诧异。不过说来说去,也是尔等的功劳。” “臣惭愧,并未能出上什么力。陛下还是应大大犒赏鸿胪寺卿江风南。这次事情,多亏了他的才智机巧呐。”廖仲人答道。王炽感到,廖仲人口中说着赞赏,言语中却毫无半点高兴,反而冒着丝丝凉意。 “该当如此,该当如此。”王炽打了个哈哈,连连点头。 “不过臣想知道,拿风水八卦之学去离间梁国使团,是江大人一个人的主意,还是经由陛下指点?”说着话,廖仲人缓缓地上前两步,紧接着问道。 王炽站在廖仲人身前,由于个子矮,需要仰头才能对上廖仲人的视线。他默默退后两步,站上摆放案几的台子,这样正好与廖仲人平视。之后,王炽才慢慢开口:“当然是江卿一个人去办的,朕可弄不懂那些八卦里的门门道道。刚才朕不还说,也同样觉得诧异呢。” 廖仲人咧开嘴角,脸上浮现出一个轻轻的冷笑,问道:“那么就是说,江大人行事,没有经过陛下的同意咯?” 王炽没料到后面还有杀招,他微微一愣,继而笑了起来:“那日周太傅在朝上举荐江卿去接洽梁使,朕不是当着众大臣的面批准了嘛。难道廖大人这么快就忘了吗?既然江卿办好了一切,还要朕干嘛,朕躺在宫里还乐得轻松呢。” 王炽迅速偷换了概念,本来只是让江风南去试探梁使,当时廖仲人和周知礼都将他当作抛出去的棋子,谁曾想他竟如此巧妙地解决整件事情。廖仲人微微眯眼看着王炽,眼神愈发玩味。却听王炽问道:“廖大人今日来,不会只是来问朕这些奇怪的问题吧?” 廖仲人低头一笑,不打算再深究此事,转而禀道:“臣特来禀报陛下,太子殿下的墓穴已安排妥当,将安葬与先皇皇陵之侧,不日完工。”说着,廖仲人从袖子中掏出奏章,递给王炽。“这是为陛下准备的诏书。” “太师辛苦,这种小事本不必亲自劳烦的。”王炽接过奏章,便随手展开看了起来。 “先太子的事情臣不得不上心。”廖仲人回禀道。 王炽看着诏书,好似不经意地随意一指,发问道:“这上面对于皇长兄失利那一战寥寥数字便说了去,太过简要了吧?” “大概是下面省事省惯了,既然陛下在意,臣这便去问问枢密院。”廖仲人沉声回道。 “也不用,朕就是随口一问,既然不是什么大事,就不用折腾了。”王炽站起身来摆摆手,好似要挥开空气中紧张的气氛。 “陛下已十分操劳,不必事事过心。”廖仲人又说道,“不过陛下晚上在外玩耍,也要早些回来,莫熬伤了身体,耽误了朝政。” 这句话让一旁的淮安猝然一惊,竟觉得背上发凉,伸手一摸,冷汗把衣服黏在了后背上。王炽深夜进出宫闱之事知情者寥寥,而廖仲人却这么公然讲了出来。 他见王炽一步一步缓缓从案几后走出来,阳光从窗格间错落地洒在他身上,在他的脸上明暗不定地交替着。廖仲人稍稍低头直视着王炽的脸,王炽也未回避其目光。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越来越近。 王炽走到一处阴影中,顿住脚步。他低头微点,轻笑着道:“太师教育得是,朕今后一定注意。” 突然,廖仲人抬起手来。 淮安差点叫喊出来。 只见廖仲人双手慢慢环到胸前,施了一礼,便转身阔步而去。 王炽在阴影中目送廖仲人离去。他张开不知何时紧紧握住的双拳,却发现自己太过用力,手心中的道道指甲印子竟许久都未褪去。 第二十一章 明察秋毫(1)(求收藏求推荐) 又是平常上朝的一日。 下朝后,吴广升站在台阶高处,往下一打眼便发现,这才回京仅仅数日,江风南这小子就大不一样了。从前是江风南弯着腰搀扶着周知礼下朝,而如今,周知礼早早离去,江风南却被众多大小官员众星捧月挤在中间,徘徊在大殿门口。 李格达一案江风南可谓尽出风头。如今各路官员都在打探这位江大才子究竟是何种路数,何种喜好。都希望趁他根基未稳,率先巴结上关系。更有人暗中相传,只要入了江风南的眼,那一步登天到皇上跟前难道还远吗? 不过也有恨不得离江风南八丈远,绕着走道的。比如御史台大夫孙兆,又比如他吴广升。朝中谁不知道,孙兆跟随周知礼多年,而他吴广升与廖仲人走得最近。这些早有归属的臣子可不敢在这时候轻举妄动,他们都明白,不论周知礼和廖仲人,此时都处在神经敏感的时候。谁也不想被卷入旋涡来个船毁人亡。 被众官员围在中间的江风南,此时只觉大脑嗡嗡作响。他也同王炽一样,已然多个夜晚未曾安眠。如今他着实疲惫,却只能舔舔嘴唇,羡慕地看着王炽下朝后摆摆袖子便转入帷帐后,落得个一身轻松,然而自己还要打起精神,结交众位大臣,谁都不能落下。 终于,江风南好言好语送别最后几位官员,坐上了回家的马车。一上车,他便瘫软在车窗旁,顾不上马车上下颠簸,靠在木板上打盹,一心想着回家好好补上一觉。 江府在一条幽深的窄巷子里端,那弯弯曲曲的巷子连马车都塞不进去。这深巷里的宅子自然也大不到哪里去,以江风南如今的官职来说,很是寒酸。 在几代以前,江家原是汴京中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可自江风南的父亲死于意外后,江家日渐落魄,庭院也是日渐冷清和闭塞,江家夫人把地接二连三划拉着卖了出去,以至如今江家周围倒是炊烟袅袅烟火气十足,留下江家宅子不成型地扭曲着挤在中间。 江风南来到巷子口,就听到幽暗的巷子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哇哇痛哭声。江风南一下子没了睡意,扒开马车帘子,只听得那哭声又大了一些,哭得是相当厉害。大概是什么亲人死于非命,或是遭受了莫大的冤屈,这人才会哭得如此歇斯底里。 江风南下了车快步走回去,看见在自家门口围着一群邻里乡亲,正纷纷够着头朝里面看。有人见了江风南,忙喊“江大人回来了”,大家才慢慢让出一条道来,让江风南进去。 江风南等不得邻居们让道,口称抱歉扒开人群来到家门前,便看见一个阿婆正由一个姑娘搀扶着,在门口与江夫人对峙。 江夫人横起一把破扫帚抵住门,指着门口这阿婆,口中骂骂咧咧,说她无理取闹,硬要闯江家家门。那阿婆就是那个哭得声嘶力竭的大嗓门,她此时已哭得断断续续,正两手扒拉着身边的姑娘,一个劲往地下瘫倒,仰着面干嚎。 江风南一来,瞬间成为两方都要争夺的对象。 江夫人连声喊着江风南,让他赶走这两个麻烦。而那阿婆一见到江风南,收了嗓子一擦眼泪,便朝江风南扑了过去。她重心本来就低,此时几乎连爬带滚地朝江风南的小腿抱过去,把江风南吓了一跳。 江风南脑子还来不及跟上趟,身子便不由自主往旁边一闪。 阿婆拽住的那个姑娘本来双手拉着老太太不让她倒下,此时那阿婆突然撒手,姑娘一时站不稳,身子一偏朝旁摔下,好巧不巧,正是江风南闪避的那个方位。 江风南稍微张开双臂,闷哼一声,正好接住这个摔下来的姑娘。 就在这一瞬,江风南略略低头撇了一眼,见怀里的姑娘身穿粗布麻衣,衣服上还有补丁,脸上划了一道泥渍,却掩不住脸颊上那两抹红晕。他皱皱鼻子,竟还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江风南微微一愣,便赶紧起身将这姑娘扶稳当,自己往后退了一步。他抬眼,见这姑娘抬起袖子来半捂着脸,有些羞于见人,而围着的人群中议论声五花八门,越来越大。 江风南也有些不知所措,不自觉地,一抹红色从他的脖颈爬上了脸颊。 江风南发现自己双颊发烫,只好抬手捏捏眉心,不经意地挡住众人的视线。刚才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这下才缓过神来,便觉这场面无论何处都十分糟心。他长吐一口气,安定下心神,轻轻扶住江夫人,先让母亲回了自家院内,紧接着把阿婆和姑娘都请进屋来,还得好言好语向邻居致歉,这才关上了屋门,把吵闹声堵在了门外。 “江大人!江大人,你还记得老身吗?”一进屋内,那阿婆拿着沙哑的嗓子又向江风南喊道,眼看又要扑过来。 江风南连忙伸出手扶住阿婆,让她坐下来喝口水再慢慢说话。 “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家里领,啊?风南,你长能耐了。”后面,江夫人也在气头上,提着扫帚指着江风南道。 “娘!”江风南又匆忙转身去,小声言语了几句把母亲安抚回屋中,这才终于坐下来问起事情原由。 阿婆含口水漱了漱口,扑哧一下又全吐在地上,水滴溅到江风南鞋子上,她不甚没在意,向江风南问道:“江大人真的不记得我了?我姓王呀,江大人在齐楚当青天大老爷时,还帮我家找到过那头下崽的大母牛呢。” 江风南歪过头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到底是他找过的哪一头。 “你们上我家来找我,是为何事?”江风南只好问道。 “是这样哎,”王阿婆一说到正事,脸上又难过得扭曲起来,“我们家起先就在汴京有套宅子,我这不是带着我儿子和我女儿来这儿居住。我们来了这儿不到一天,我儿子就与人喝酒拌了些口角。你也知道嘛,小孩子年轻气盛,就打了别人一拳。结果这就招来了衙门,衙门把我儿子带走了。” 说着,王阿婆两手一摊,好似这其中她也占得几分理一般,她接着拍打起青石板的桌子,急道:“但是,但是我再去衙门寻人时,那里居然说没我儿子这号人。我儿子就这么不见了啊。” 王阿婆说着说着,又带上了嘶哑的声音喊叫,“大人,帮帮我们吧,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以后谁给我养老送终啊!” 第二十二章 明察秋毫(2)(求收藏求推荐) 江风南听不得王阿婆的喊叫,他连忙起身,连连点头表示不会不管此事,又为王阿婆轻轻拍背顺气。直到一旁的姑娘过来接替他,江风南才重新坐了回去。 他拿手指敲着桌子沉思片刻,觉得这事甚是奇怪。待王阿婆安静下来,他便开口向王阿婆问道:“贵公子是在何处被带走的?” “在江边客栈,就在那条江边。”王阿婆歪了身子朝东边直比划,那姑娘赶忙扶住她。 江风南继续问道:“你说你们在汴京有宅子,又为何要住在客栈之中?” 听江风南问起这些细节,王阿婆顿了顿,慢慢坐回身子,驼下背去,声音弱了许多,答着敷衍:“那宅子还没打整干净,不想住。” 江风南不打算就此罢休,他俯身去寻王阿婆的眼神,继续追问道:“若在汴京有宅子,一般人早早便搬迁了进京来来享福,不会留在外面小地方。怎么阿婆现在才搬过来?” “之前不想搬。”王阿婆支支吾吾地回答。 江风南话锋一转,又问道:“那贵公子被带走时,你在旁边吗?” 这次王阿婆抬起头来,肯定地点头:“在的在的。” 江风南穷追不舍:“那你怎么没跟了去,人怎么会突然丢了?”他又转头问王阿婆身后的姑娘,“阿婆你不在,你女儿也应该在,怎么人会好端端从眼皮子底下消失呢?” 王阿婆半天没答不上话来。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擦嘴角,又重新塞回衣襟里去。忙完这些,王阿婆忽然呵呵讪笑了几声,神色逐渐暧昧起来,刚才那些理直气壮的歇斯底里竟全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握住江风南的手,恭维起江风南来:“江大人,您可真是目光如炬明察秋毫。” “先别忙着恭维,”江风南阴沉下脸来,抽回手去,只觉这位王阿婆并不如表面那样质朴老实,“阿婆你若真有冤情,就请如实道来。若这般无理取闹,那还是请便吧。”说着他便打出送客的手势。 “哎,”王阿婆赶忙拉住江风南的袖子,按下江风南的手。她叹了口气,这才道出了实情:“在京城这套地宅,的确是我的。只是得来的不够光彩,我才不想说出来。之前县里的衙门老爷突然找上我,说在汴京有个汉子失足落水死了。他们竟以为这人是我家的亲戚,来问我有没有这号人。我见这人孤零零的没有亲人,在汴京又有一座大房子,如今也空了。我一时猪油蒙了心,认了下来。” 王阿婆缓了一缓,继续道:“凭空得了一套大房子,简直是天上下钱了不是,我就拉着儿子说一定要来看看,”王阿婆说到这,看了眼身边的姑娘,补充道,“还有女儿,咱们打算过来看了这房子,要么搬个家要么卖了去,怎么都美。结果我们刚来汴京,就出事了。” “衙门里来人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们的事情败露了,我拉着闺女躲到了一旁。结果等我们回来时,他们已经把我儿子拷走了。我一想他就只打了个架,关上那么一两天也就放出来了,于是我躲起来观望了几日。直到身上的盘缠都花光了,我这才觉得这事不对。我大着胆子去衙门问,就得到了那么个结果,说牢里没有我儿子这号人。” 王阿婆说完,想想坦白了一切之后,到头来最惨的还属自己。她一拍大腿一咧嘴,又要哇哇哭出声来。 江风南见势头不对,赶忙起身,问道:“你儿子唤做何名?” “王鱼子,姓王那个姓,大鱼吃小鱼那个鱼子。”王阿婆说道。 江风南边说边向外走去:“这样吧,我现在便去大理寺问问,不让阿婆忧心太久。” “哎呦,”王阿婆急忙感谢,脸上有如雨过天晴般明朗起来,“这哪好意思,实在多谢大人了。” 江风南快步走朝前,走到门口,脚步一滞,微微侧身向后面跟来的王阿婆说道:“还有一事。这个姑娘,也并非阿婆的女儿吧。” 听到这话,王阿婆不再感到惊讶,她挠挠头,讪笑道:“这个大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江风南瞥了她一眼,心想自己所料不错,这阿婆着实滑头。他说道:“你讲的故事里,你的女儿时在时不在,不得不令人起疑。”说着,江风南看向那姑娘,那姑娘正提着裙摆疾步走过来。江风南冷声继续道:“何况,这姑娘身上的脂粉香气,让我想起了一个地方。” “何处?”姑娘怯生生问道。这是姑娘进得屋内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煞是好听。 “翠铃楼。” 江风南没有躲开姑娘婉转着看过来的目光,却见姑娘明媚地噗嗤一笑,说道:“公子果真没有忘了我。” 江风南原本犀利的眼神涣散开来,刚才是母牛,现在是青楼,今日怎么这般水逆,这又是自己在哪里惹下的冤枉债? 一个破锣嗓子插进来,打破了这奇妙的气氛。只见王阿婆跻身插到江风南面前,指着自己一个劲说道:“这事情也怪我,我就是爱逞个嘴,哪想到江大人眼睛这么毒呢?这姑娘是几天前我在江边客栈后面遇到的,遇到她时,她被打得奄奄一息了,倒是没有流血,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穿了件单衣被人卷了个草席就扔在了江边草丛里。我见她又冷又饿、无依无靠的,自然不能不管啊,就把她带在身边了。” 王阿婆说的是真是假,江风南打算姑且不去追究。他看着门口的几个衣服包裹,向两人道:“既然二位身上没钱,又无处可去,就先委屈二位住在我家偏房可好?也好有个呆处。” 说完,江风南拱拱手出了门,留下王阿婆在身后一个劲地道谢。 令江风南没有料到的是,他抱着手进了大理寺,又空着手出了来。 毫无结果。 大理寺卿斐原很是热情地招待了江风南,又是端茶递水,又是爬高窜低翻找案卷。如今都知道江风南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论谁也不敢怠慢。可即便如此,斐原也没能从大理寺翻出个名叫“王鱼子”的人来。 江风南见斐原为难的样子,心觉没有理由再叨扰下去,于是起身拜谢告辞。 这边江风南才下了大理寺的台阶,那边,一个身影就从大理寺后门窜了出去。那身影看上去很是慌张,跑出去没多远就在石板缝里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没等稳住身形,又踉踉跄跄地跑走了。 第二十三章 诛心 江风南从大理寺出来后没有直接回家,他兜兜转转来到禁城边上,吃了碗小面。见天色黑得差不多了,他一个闪身,从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中纵身穿过去,再横过一条街,转过两个拐角,来到一片勾栏瓦肆的热闹地方。 这个地方就属晚上最热闹。只见几条交错的小路上,卖糖果子的、卖各种草编小玩意儿的、撂地使活儿的各自占那么一小块地,整条街便灯火通明,嘈杂喧闹不休。这边一个武生正两手撑地,倒立着顶起一口大缸,那边就牵出一只猴来,赶着猴攀上一条细绳,引得围观者阵阵喝彩。 在小道交汇的尽头,建着一座大戏台子,戏台子上咿咿呀呀的曲调随风依稀飘过来。江风南寻声望去,只见黑夜的大幕之下,那搭得高高的戏台亮得晃眼。 江风南在这眼花缭乱之中打眼扫过一周,却没找寻到要找的人,他不禁轻皱起眉头。忽然,一颗小石子从一灯火阑珊处弹出,破风疾驰,“啪”一下撞到江风南的肩头。这颗石子速度虽疾,但撞到江风南肩上时,他竟不觉疼痛。想来是打出石子之人能将力度掌握得分毫不差,才能做到如此。 江风南向那阑珊处看去,只见一片漆黑之中,忽然亮出了一排不甚整齐的白牙。原是一个黢黑的人影正站在那儿,见江风南终于注意到他,冲他一咧嘴,笑了。 虽已经历过一次,但江风南还是被这大黑影吓了一跳。他拿扇子轻轻抚了抚心口,打了个手势让大黑影朝前带路。 就是这个又黑又瘦的大高个,在江风南还在大理寺里坐着喝茶,斐原正撅着屁股翻找牢狱名册时,他没声没息地蹲在大理寺的房梁上,把石子弹到江风南的额角。 江风南端着茶碗困惑地抬头,乍一看到此人,差点没把茶全泼在自己身上。 只见他冲江风南咧着嘴,一通比划。江风南细细看了三遍,才读懂了他的意思。 于是此时,江风南跟着这大黑影来到戏台子底下。只见戏台底下露天放着许多长条凳,看戏的、聊天的、抽旱烟的都挨着挤在一起,几个稚童在板凳间一个劲地乱窜。江风南见一个约莫五岁大的孩子正抓着一根糖葫芦使劲舔着,忽然另一小伙伴在那头叫唤他。他匆忙回头,湿哒哒的糖水从糖葫芦上滴下,落在板凳上。他正要跑走,一个妇人一把拽住小孩的手腕,一屁股坐在沾了糖浆的条凳上,一边拽起小孩的衣角去擦他脏兮兮的嘴角,一边口中不停训斥。 江风南暗自收紧衣摆,从这二人身后挤了过去。就这么曲曲折折的,江风南终于挤到了看台的右侧。江风南抬眼,见在右后方的角落里,一俊俏小公子独坐在一条长凳上,把一玉骨折扇端在胸前,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江风南轻笑着摇摇头,提起袍子坐到了那公子的身旁:“陛下倒是好兴致,可怎么选了这么个乱轰轰的地方。” 王炽笑道:“你改改称呼,出来后便叫少爷吧。少爷我在宫中是又清闲又郁闷,在这么下去可得闷出毛病来。这不,还是外头有意思。” 江风南可不信王炽能闲得下这份心来闲逛。他正要问个究竟,王炽却合上扇子,在他腿上轻轻一敲,指指戏台:“看戏。” 江风南这才注意到戏台上正粉墨上演的小杂剧。 只见戏台上,一个身着黄色戏服的伶人慌张地藏到太师椅后面,三个面向狰狞的伶人身着西北梁国服饰,张牙舞爪从戏台另一边扑过来。正在紧要处,一蓝衣后生闪到台前,轻挥衣袖,冲三个梁国人一番说道,那三人竟突然趴下伏于地上,连连叩首认罪。戏至此处,底下看客纷纷欢呼不已。 待欢呼声过,藏在后面那黄衣伶人才畏畏缩缩地从椅背后出来。他竟矮着身子蹲着走路,过来拉住蓝衣后生的衣摆,扬起脸来对那后生一通夸赞。 江风南脸上的笑容渐去。他侧头看向王炽,眼底波澜骤起,竟微微慌乱起来。他隔得远,听不清台上的戏词,但量谁都能一眼看明白,这编排的是江风南施妙计巧退梁国使臣的故事。 功高盖主,实乃大忌。江风南不由动了动干得冒烟的喉咙,他定定心神,却听王炽问道:“我这一路走来,听到不少这样的故事。想必江卿同样听到过吧?” 以前叫风南,现在叫江卿。江风南把这个称呼听得真切,心下又转了千百道急弯,口中却只得应道:“确实听到一些。” “你说说看?”王炽紧接问道。 “市井之中对少爷的评价皆不怎么好听。其中传得最甚的,一来说您生来女相、阴柔有余阳刚不足,二来说您胆小怕事、懦弱无能,三来说您坐不稳那位子。” 江风南愣头愣脑便把这些话抛给了王炽,他一边说着,一边紧紧盯着王炽的反应,不肯放过一丝一毫。 论王炽脾气再怎么好,听到这些话也得稍显不快。他轻轻皱眉,问江风南道:“这些声音是从何时出现的?” “自我进京起便有所耳闻,从此没有消停过。”江风南回道。 王炽又问:“此事你怎么看?” 江风南眼神飘忽向王炽的身后。不远处,那个黑影大高个儿杵在墙根下,离他二人不近不远,即听不到二人说话,又可随时冲将过来。 江风南见那大高个盯着他,目光如炬,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异样来。自打王炽坐上皇位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不可能是那个和他游山玩水、琴瑟相合、衷肠互诉的小王爷了。江风南心中止不住地打鼓,陛下这是在责怪他吗?他又当如何应对? 王炽见江风南许久低头不语,甚觉奇怪。他歪头看看江风南,奇道:“这么小的事也能难住你江风南?”他把折扇掰开,竟有些兴奋地扇起风来:“看来这一次,本少爷要略胜你江大才子一头了。” 江风南愕然,他抬头,只见王炽冲戏台努努嘴,说道:“继位之初,我以为即便民间对我有些恶语,也是当然。可如今这勾栏中竟冒出这样的故事,我便觉得不大对劲起来。这不明显有人故意在引导百姓们的想法嘛!” 江风南恍然领悟:“你是说有人在背后来阴的。” 王炽折扇轻合,慢慢道:“杀人,诛心。” 第二十四章 戏台 江风南心中一下子羞愧起来。过于繁杂的思绪蒙住了他的眼睛,这等事实就摆在他眼前,他却关心而乱,硬是没有看见。 有人在背后操纵民间的言谈想来已经许久,此计确实润物细无声,令人难以觉察出异常。可如今这台戏却让他们暴露出来。李格达一事中,王炽是明面上让梁使服软之人,可民间却并不颂扬新皇这初显的才能,反而赞扬起背后谋事的江风南来,这显然不合常理。 看来这幕后之人打算捧杀他而继续做坏王炽的形象,才引导民间言论如此转向。可就这手法来说,实在算不上高明。 江风南眉尾轻挑,终于恢复了那副胸有成竹的架势。他问王炽道:“少爷认为,是谁在背后捣鬼?” 王炽扭头,他与江风南对视了一眼,便知他们二人所想是同一人。 “除了廖太师,其他人既无此野心,也无此能力搅弄起京城这潭浑水。”王炽幽幽道。接着,他把廖仲人知晓他半夜出宫之事告与江风南,而后叹道:“廖太师最近,是愈发不安生了。” 江风南沉思着说道:“从新皇继位之初便开始操纵民意,这绝不是临时起意。对于此事我们难以捕捉到踪迹,追究不到他廖仲人头上。但若果真是他所为,那么这背后,廖仲人必在下着一盘大棋。” 王炽冷哼一声,道:“从起初北岭异动,到如今跟踪、监视、限制、贬损。他见我不能如他所料,甘做供他提线的傀儡,于是越来越坐不住了。” 江风南转头看向王炽道:“在朝政上的争夺乃是长线。我们现在必须要提防的,是他突然暴起,领兵逼宫。” 王炽接话道:“我算过双方兵力,掌控在我们手里的只有皇城内千余人的禁军,而北岭军五万左右,又是离京城最近的队伍。若北岭军包围京城,其他地方再来救驾可就来不及了。”王炽盘算着这悬殊的兵力,心里打鼓:“更别提廖太师在京城内外的门客家兵合计约莫两千余人,或许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武力。” 江风南捻着手指,缓缓建议道:“若他真敢调动北岭军,北岭军昼夜不停急行至汴京也需要两天时间。我们先行派足暗哨布于沿途,一旦北岭军有所异动,我们就在京城先发制人。如此,北岭军可不足为虑。” 王炽还是发愁:“即便廖太师只能动用在京中的力量,禁军与他们硬碰硬,胜负仍然难料。” 江风南掰着手指数了数,说道:“还有一支可争取的武力。护送太子回京的队伍足有六百余人,皆是精良,此时仍驻扎在城外。他们现在名义上仍是宋元夕的部下,实际上也会听宋元夕的调派。” 王炽想了想,摇头地笑道:“看来还是绕不开这位宋姑娘。”他问江风南:“你果真认定,宋元夕在紧要关头绝不倒戈,能一心一意为我们所用?” 江风南抿了抿嘴,道:“我想试一试。” 一谈到这个问题,王炽便总能微妙地捕捉到江风南心底那份小小的心虚。他笑着出言调侃道:“你打算用什么来担保?难道用她对你的情谊?” 江风南一本正经地摇头:“那些小家子气的恩惠情谊可打动不了元夕。打动她,得用大义。” 这时,戏台上一伶人唱冒了调,底下看戏的很不给他面子,一帮人起哄喝上了倒彩。王炽和江风南二人不由得停下话头,看向了戏台。 王炽看着戏台,倒想起还有这一茬儿。他拿扇子点点江风南的胳膊,挑眉问江风南道:“这些民间的风言风语,你可想过如何对付?” 江风南仔细思忖一番,无奈摊手道:“现如今我可变不出这么多人手和势力来,去与姓廖的争夺民意。” 王炽既没打算跟着江风南一起发愁,也没打算立刻答话。他把双手朝怀中一踹,轻轻挑起嘴角,竟又看起戏来。 江风南看王炽这幅略得意的模样,心知王炽已然有了办法,正等着他开口问话呢。他默默笑着摇头,拖长了声音问道:“想必少爷有计策了吧。” 王炽点点头:“我从老爷子那里挖来一些遗产,不用还怪可惜的。” “遗产?”江风南奇道。 王炽不等江风南继续发问,便争着告诉他:“是一批归顺于朝廷的武林好手,在先皇一朝,他们组成了一个秘密机构,名叫皇城司。如今皇城司只有我知,听命于我的调派。” 江风南想起先前王炽在一夜间弄到梁国使团的背景,那时便觉有高人相助,现在看来,便是这个皇城司了。 王炽头也不回的拿扇子朝身后点点:“带你来那人,他叫吴铭,便是皇城司中人。” 这么一个隐秘的要害,王炽便这么坦率地说与了江风南。江风南看得是诧异又分明,王炽向他介绍起皇城司时,哪里像一代帝王,分明就是个忙着献宝的兴奋孩子。 王炽见江风南并不像他初次听到这些一样感到欣喜,便有些兴味索然。他追着江风南问道:“你难道对他们不感兴趣?” 江风南回过神来,顺着王炽的毛捋:“这个皇城司规模多大,人员构成如何?” 王炽拿扇子绕绕头:“说实话,我还不知道。” 江风南又问:“统帅是何人?” 王炽答道:“我还没见过。” 江风南哑然失笑。王炽着急道:“我这不正打算告诉你,然后同你找机会去见对方嘛。我虽不知他们有多少人,但想来不少,就如细沙四散在皇城中一般。纠正民意这事,我们便不用发愁了。” 江风南此时才露出一丝高兴的神情:“这么说来,我们又多了一股十分坚强的助力。” 王炽重重点头,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一身轻松:“回吧。咱们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二人正起身要走,忽然戏台之上鼓点声骤起,又吸引去二人的目光。 只见戏已演至结尾,蓝衣后生正撩袍拜谢四方。忽从侧幕又出来一姑娘,她身穿短袍腰间束带,冲着那蓝衣后生便狰狞着脸大吼一声。蓝衣后生连忙提起袍子小跑着奔下台。 王炽越看越觉可乐,可他又觉得着实不该笑话江风南,只得闭紧嘴巴,强忍笑意。最后仍是没忍住,那笑声竟从他鼻腔里跑了出来。 江风南听了个分明,他长吐一口气,无奈道:“少爷现在可觉解气?” “哼哼,确实解气。”王炽一手端起折扇,一手背在腰后,煞有其事地高昂起脑袋,率先转身迈步。 江风南看着王炽潇洒的背影,忽然生出几分唏嘘。若王炽生在平常人家,等到再年长几岁,必将是京城中姑娘们评头论足、争相追捧的俊后生,生得美玉无瑕,行得风流倜傥。 可如今,他不幸坐上了皇位,生不是魁梧之相,便为懦弱;行不能光明磊落,便唤无能,一生就这么离不了宫闱,走不出黑夜。 江风南心生冲动想追上去问王炽,果真愿意吗? 王炽带上斗笠,见江风南没有跟上来,甚觉他今日心事重重。他转身看向江风南,笑了,笑得灿烂如春阳:“我的江大公子,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等得空了呀,我真该带你到秋闱场打打猎去,倒倒你脑袋里阴雨连绵灌进去的水。” 江风南看看王炽,再想想这一晚上心中的猜忌、落寞,他晃晃头,好似真要把它们甩出脑袋。 纵使阴雨连绵不绝,艳阳当空一照,乌云也会慢慢消散。 第二十五章 纸鸢 长夜未歇,在汴京一很不打眼的酒馆厢房,烛火忽明忽暗地晃荡,在纸窗上映出两个男子的身形。其中一人正来回踱步,双手频频握住,来回搓捏,颇为焦急。还有一人坐在八仙桌旁,靠在椅背上抬手捏着髯须,仰面思索。 入秋后,风刮得愈发疾了。秋风呼呼吹过,打着窗棂吱呀作响,在风声之中,屋内人说话的声音隐约传了出来。 “谁会想到这么不凑巧,偏偏让江风南这个祸害卷了进来。咱们之前可没说过……” “你愿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怪爹怪娘有什么用!” “这事一旦捅到陛下那里……咱们还有命吗?……要不连夜跑路……” 只见坐着的那人立即站起,冲着另一人劈头盖脸骂道:“老子是来给你擦屁股的,现在擦得老子一身腥,怎么,你还想干净麻利儿地走人?”他拽起那人的衣领,“我告诉你,老子把你交上去,还能落得个将功抵过。你要先忘恩,就别怪老子无情!” 焦灼之间,一人来至厢房门口,推门而入。瞬间,凉风呼啸着涌入房内。 “二位大人切莫动怒。”来人蒙着面带着斗笠,说起话来闷闷沉沉。 屋内二人看见来人,这边人撒了手,那边人后退几步,捂着脖颈连连咳嗽。 “大人怎么说?” 蒙面人嗡嗡说道:“大人说,蛟龙未入海,而渔人能网,虾蟹可敌,从此东海安宁,何坏之有?”说着,蒙面人抬起手,向下做了个劈砍之势。 “二位都是善刑狱之人,做得干净些。” 一日后,江风南主动邀约宋元夕出门闲逛。 宋元夕身着猩红短衫,打扮甚是利落,头发上随意用镶金边的黑锦帛捆了个纂儿,留下两撇长飘带在身后垂着,随着灵动的脑袋翩翩打转。江风南从家里摸出一把竹骨的纸扇来,虽不名贵,但清幽淡雅,确显陋室之趣。 若不是有事找宋元夕详聊,江风南是很不愿意与宋元夕在街上闲逛的。 只见过不了多一会儿,江风南左手上便多了只扎手的竹编蚂蚱,握着竹扇的右手无奈地提溜着一盏亮不起来的兔子灯笼,脖子上挂了一串柿子饼。头顶也没逃过,此时正被宋元夕强行摁上一顶与白面直裰很不相配的绛紫色巾帻。 江风南仰天无言,恨不能再插根草标把自己卖出去。 江风南见宋元夕又拿起一把绣着山川的水墨团扇,心中崩溃地想,这个天天在泥沙里打滚,连后院都懒得收拾的家伙,为什么一逛街就变了性子,看上这些闺阁雅趣。 待宋元夕付了钱,拿着团扇摆弄够了,这才转过头来理会已被打扮得不伦不类的江风南。 “你是问汴京有什么好的工匠师傅吗?”江风南终于得了空,接着宋元夕先前提起的话头问道。 “嗯,我得修缮下宅子的后院。自从我父亲过世后,院子就不能看了。”宋元夕拿眼睛瞥着道旁的商贩,心不在焉地答道。 “我在汴京的时间比你短,没空认识什么工匠。”江风南艰难地挤过涌来的人群,又小心地不让兔子灯笼拧巴成一团废纸,继续对大步向前的宋元夕道,“之后得了空我帮你找吧,想来你自己瞎找也不靠谱。我记得,宋老将军以前对这个院子可是十分在意来着。” 宋元夕没有答话,注意已被吸引到别处去。江风南总算挤出人群,发现二人已来到江边。江对岸,一群孩子正摆弄着一支金鱼样式的纸鸢,扬起线来边跑边要把纸鸢送上天去。可是孩子手拙,试了多次,这只金鱼还在地上扑腾。 江风南看向天上,见沿着江边,远处已飘着数张各色的纸鸢,错落有致,别样好看。 “我记得小时候,咱俩好像也来江边放过风筝,只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宋元夕看着那群笨手笨脚又叽哩哇啦乱喊的孩子,甚觉熟悉,拍拍江风南让他回忆。 “那时候你矮矮的一小个,不也像这般,跑上多久那风筝都放不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喜欢遛风筝呢。”江风南看着这群小屁孩儿,想到宋元夕小时候擦着泪拖着纸风筝,怎么也放不到天上去的无助样儿,不由扑哧一声乐了。 “是这样吗?”宋元夕偏就空白了这个片段,歪着头怀疑地看向江风南。 “可不是,你可别赖账啊。那时候你哭着闹着求我,让我给你当马骑。我把你驮在肩上跑,那风筝才飘飘忽忽上了天。”江风南勾起嘴角,从背后偷偷瞄着宋元夕,心里翻着宋元夕小时候窘迫的瞬间,发现一翻便是一大把,甚觉心情舒爽。 宋元夕竟被江风南说得脸颊发烫,她噘嘴不想承认,但记忆终于跟上趟儿,她仿佛在江对岸看见了那个堪堪长成的少年,正驮着一个扎着羊角髻的小女孩儿,在小女孩儿一通指挥下东西乱跑。 “我想起来了!”宋元夕猛然发喊,把江风南唬得一愣。 宋元夕叫唤道:“就是放风筝那天,你驮着我,然后仰面摔了个四脚朝天,害得我半个月下不来床,是不是那次?” 江风南握起拳头敲了敲脑袋,暗骂自己脑子里塞得都是浆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所以啊,小时候的事情,记那么清楚干什么?”毕竟是长大了,宋元夕顺带着大度起来,一撇嘴便放过了这茬儿。 “那我们别在这儿转悠了?那边不还有个集市。”江风南急于摆脱这里,连忙找了个新去处。 “别,就在这儿吧,我有正事和你谈。”宋元夕语气一转,正色说道。 这小丫头片子还能有正事?江风南奇到。江风南这次回京,每每见宋元夕做出沉思之举,他都感到眼前之人不再是往昔模样。 只听宋元夕说道:“托你的福我去了禁军军营,结果发现一个大问题。” 江风南奇道:“什么问题?” “你猜张默然这位对于皇城护卫最为重要的殿前指挥使,被陛下召见过几次?”不等江风南回答,宋元夕自问自答道:“从无召见。” 由此可见一斑。 宋元夕接着道:“还有很多事情得见陛下现今是什么样。咱们的小皇帝除了说一些场面话,这一天天的不是在论功行赏撒钱玩,就是在为了个破天气罪己,可什么实际的旨意都没有颁过。常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新皇帝上任得烧四把火吧,现在可是连股子烟都没冒起来。” 宋元夕说得极其生动,语气里大有不满。 江风南见宋元夕确实窥见到了问题,便问道:“你觉得为何会如此?” 宋元夕刚要开口,便觉不太妥当。她偷偷看了一眼江风南,含糊着嘟囔道:“可能是皇帝不行。” “……”江风南无语。 第二十六章 江边客栈 江风南想到,他此行就是为说服宋元夕而来,他便十分认真地说道:“陛下还是齐王时,我曾与陛下面对过一个难题。在齐楚耕种的农户常常为图省事,把用来灌溉的沟渠挖得过于细小。一两年之后,这些小沟渠全部堵塞弃用,又得重新开挖。当时我不想管顾此事,只觉农民偷懒,有罪便该受着。但陛下觉得不然,他把许多村子中的少壮集中起来,重新画路线,挖深渠,把齐楚的水渠修缮一新,从此灌溉得力,洪灾数年不曾泛滥。” 江风南看着江水的流向,接着对宋元夕说:“元夕,我与陛下相识几载,风雨共担。我向你保证,咱们的陛下绝不是一个不行的皇帝。” 宋元夕同样正了神色,却没有立即点头。她沉吟半晌,缓缓说道:“说到水利农田,廖伯伯曾耗费十余年时间,在全国方田均税,清丈各省土地,核实归属、好坏,重制田税,惠及成千上万家农户。再说先太子殿下,他统兵十余年,一改边军屡战屡败的颓势,收复失地数十处,重振我大厉边军雄风。” 说罢,宋元夕看向江风南,轻轻摇头道:“论能力论功绩,咱们陛下恐怕连这二位的零头都比不上。” 江风南皱眉道:“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毕竟不是那二位。” “不过是造化弄人,他恰巧坐上了那个位子而已。”宋元夕提高了声量,反驳道。 “慎言。”江风南赶忙提醒宋元夕,一边朝四周看了一圈。这话他们私底下说便罢了,要是被用心之人听见,可不得了。 宋元夕把双手抱在胸前,拿眼看着江风南,眼神渐渐暗淡下来。她也知自己的话可谓大逆不道,可若江风南出言反驳,她却要觉得失望透顶。 只听江风南说道:“你若认为那高位能者居之,的确有你的道理。但是,在我心中,陛下绝对会胜过厉国很多代帝王,成一世之功业。” 江风徐徐,推着江面上的浪潮拍向岸边的礁石,起先是微微清波,而后浪打浪越打越大。不难看出,不日,这江浪能掀起虎啸山河之势。 一阵风浪过后,宋元夕又听江风南问道:“眼下,若廖仲人起兵谋逆,你可会助他一臂之力?” 宋元夕没有料到江风南将话摊开得如此直白。“我不知道,”宋元夕道,接着她反问道,“廖伯伯为何要谋逆?在我的印象中,廖伯伯一心想要成就一番功业伟绩,可却未必非要登上皇位才能实现。” 江风南细细思索过一番,最终却摇头叹气道:“这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晓。”紧接着他又逼问宋元夕:“可假若万一呢,万一如此,你会率兵护驾,领兵逼宫,还是隔岸观火?” 宋元夕沉默下去,她见江风南期待地望着自己,她盯着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半晌,慢慢避开了视线,低下了头。 江风南自知过于心急,他轻轻一笑,收回视线,低声道:“元夕你长大了,做事有自己的考量。我本不希望你卷进这些纷繁复杂的旋涡之中。奈何,现如今陛下势力单薄,我才不得不逼你多想一步。你不必急着回答,不过,不论如何我都希望你郑重想一想。” 江风愈发冷瑟,两人走离了江边。 江风南本想把宋元夕送回家中去,宋元夕摆摆手连称不用,在一个岔路口与江风南挥手道别。她提溜回江风南手上的一堆东西,迅速跑远,留给江风南一个洒脱的背影。 江风南笑着摇摇头,又回到了江边。他看着江水翻涌,便想起江边客栈这么个地方来。 “王鱼子”这个莫名消失的人至今没有着落。江风南虽心觉奇怪,但猜想那人自己溜了号,或者大理寺搞错了名字也不是没有可能。一介草民而已,登错名字、认错人在衙门里是常有的事,他便不甚放在心上。 但此时既已来到江边,他便准备顺道去出事的江边客栈一访。 江边客栈不难寻,门面招牌映着夕阳的霞光,亮得晃眼。江风南在窗边落座,要了壶小酒,便拉住送酒来的店小二问道:“前几日,这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口角,惊动了官府的人?” 店小二昂着头瞥他一眼,不答话。却见江风南慢慢从袖子中摸出一盏银子来,悄悄塞到店小二手里。 店小二立即来了精神,可惜他有口吃,越是着急越说不顺溜:“是,是,是有过那么,那么一次。有个客官因,因为一壶酒没给他上,先,先,先给另一个客官上了,他,他就挥了拳头。刚好旁边几个公,公差大人在喝酒,这人,这人就被带走了。”说完,店小二奇怪道:“客,客官你问此事作甚?” 江风南没有答话,他突然被另一酒桌上的对话吸引过去,朝店小二摆摆手。店小二自感无趣,但他手握银子,可不敢撂脸子,于是抖了抖帕子走了。 那一桌,几个身着短褐的汉子正吹着闲牛,聊得起劲儿:“嘿,你们前天晚上都听见了吗?就东边,那个啥大理寺是吧,就那里面大晚上的兵器砰砰砰一阵乱撞,我和我家娘们还以为闹鬼了呢!” 另一人起哄道:“你咋不提上裤子冲进去看看呢?” 说话那汉子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屁民一个,我哪有那胆呐?官兵老爷斗他们的,我自然是抱着我婆娘见周公喽!” 众人哄笑。 江风南抿了口酒,也不知此酒何味,只是一边竖耳朵听着,一边低头沉思。 待江风南走出酒馆,猛然往旁一扭头,见一黑影从他左侧不远处闪过,没入巷中。他跟着追过去,却见一条巷子空空荡荡。 江风南拿竹扇挠挠后颈,眼看天色全暗,抬脚有了去处。 江边客栈西边挨着的,就是翠铃楼。 江风南望了望这个挂着一溜红灯笼的高楼,此时门前又如往日一样熙熙攘攘,这还隔着几大十步,就能闻到浓郁的脂粉混着汗水的气味。江风南掩鼻而过,摇摇头,眼前的红灯笼逐渐朦胧着变成一抹红衣,他不由想起,这两日,那抹在江家院宅里左飘右荡的红衣。 杜红衣,是那个住在他家里,喜爱穿红衣的姑娘的芳名。 “奴家以前只有风月场里的花名,公子不知也罢。就叫奴家杜红衣吧,奴家喜欢这个名字。” 昨日晚,江风南回家后,自在院中闭眼冥思,这姑娘端了盘壳剥了一半,码放整齐的荔枝过来,他便问了姑娘的姓名。姑娘如是对他说。 那时,江风南轻轻点头表示了然,没有多做理睬。杜红衣却俯身朝坐着的他凑了过来。 江风南瞬间汗毛耸立,他从头到脚都不自觉地绷紧起来,防备地像只处于危险中炸毛的猫。他认识的姑娘,还真从未有过这般的。 只见杜红衣轻轻弯腰,伸手捻走挂在荔枝上淌着水珠的叶子,便亭亭施了一礼,婀娜地转身离开。 江风南摸着通红的耳根,恍惚不知是否听见那姑娘的一声轻笑。 第二十七章 遇险 江风南用扇子敲敲脑袋赶走杂念,发觉自己已离那破楼愈发远了。 他要去的方向,是大理寺的监牢。“王鱼子”之事如此蹊跷,勾得他好奇万分,他虽无权入内,但总得去监牢附近再寻访探查一番。 大牢自然不会坐落于城中。越往大牢的方向走便越是偏僻,不一会儿,江风南身处之地便渺无人烟,连盏亮着的灯笼都再寻不着。 江风南侧头看看路边残缺的灯盏,只见那灯盏破了三四个洞,三面漏风,里面蜡油枯尽,只剩一层黑灰。江风南甚觉阴森,心感不妙。 正这样想着,江风南一抬头,便知自己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胡乱瞎猜。眨眼功夫,几个黑衣蒙面客落在他面前,架住长刀,封堵去路。 江风南毫不迟疑,马上转身开溜。可惜迟了一步,后面的路同样被堵死,堵路的人前后加起来有数十个,都用黑麻布蒙着脸,手上不是提着棍棒就是拿着长刃大刀。路中间,只剩他一个手拿纸糊扇子的待宰羔羊。 只见领头的蒙面客长刀一抖,无声无息地向江风南猛冲过来。其他蒙面客们随之闻风而动,迅速奔向江风南。 幸而江风南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小时候在宋家练拳,成天和宋元夕这家伙混在一起,再不济身上也被揍皮实了。何况江风南父亲是习武之人,自**着江风南练功习武,那时江父之严酷,倒成今日了江风南救命的稻草。 江风南能挪动的空间以秒计算流逝着,他握了握手中的竹扇,脚下注力,准备先发制人。 江风南只身形微动,蒙面客便敏锐察觉,尽数蹬地起跳向他扑来。 江风南竹扇出手,朝最近一蒙面客挥出去,正中眼睛。 江风南随扇而动,抬起手肘击向那人肩头,要夺下那人手中长刃。 夺刀之手横叉过去,偏了! 那人一棍子横扫过来,江风南只得收手,低头向下躲去。 不知哪里猛蹬过来一腿,正中江风南小腹。江风南向后飞去,背部着地。 又一蒙面客近得身前,不等江风南起身,冲着脑袋一刀劈下。江风南忙向旁滚去。 不料旁边竟是堵石墙。 一声闷响,江风南前额撞在石砖上,刀从右侧耳旁劈下,刀刃带风,疾风贯入耳中,如厉鬼呼喝。 江风南避过刀锋,顺势抬腿蹬出。这蒙面客被一脚踹飞,长刀脱手,插在地里打晃。 江风南翻滚起身,拔起长刀,背靠高墙,肩头一矮,侧身抵住又一把劈砍过来的长刀。双刀错锋,火星四溅。 一根闷棍撞向他的腰间。 江风南闷哼一声,苦水从胃里翻涌上来。他忍住疼痛,俯身让过头顶大刀,顺势出手,劈中拿刀的手臂。 一拨退去,一拨借机而上。 没撑过多久,江风南只觉双臂快要脱力,正不受控地颤抖,肚子里翻江倒海,要把吃进去的饭食混着胆汁尽数倒出来,大腿也开始酸麻,脚下闪避得愈发笨重。 江风南抵墙苦笑,心知活路全无,不消一刻,自己就要横尸此处。 他不禁感叹,此番回京,早知路途艰险,山穷水恶,谁知步步为营,终是不敌小人暗算。但想这些时日,他泼尽丹心讨苍天要一个天玺开阔之局面,国宴破局倾尽所能,宋宅谋事熬煎心血,着实尽力矣。此时离去,也便无愧于齐楚青山下的煮酒豪言,无愧于临江送别时的拉手相诺,无愧于圣上,无愧于自己。 只是上天给他时间,未免过于短促了些。 江风南手里再握不住刀刃,长刀跌落,砰一声要落了定局。 “欺负错人了吧?” 江风南堪堪闭眼,便听见一声由远至近的叫喊,他偏头,只见一蒙面客突然飞了出去,正脸砸在石墙上,门牙碎裂。 “也不上眼看看你姑奶奶是谁,不想死的都给我赶紧滚蛋!” 江风南看见一个猩红的身影迅速闪动,朝这边袭来。他无比熟悉这身影,心下顿觉安定不少。 蒙面客纷纷一愣,想来没料到外人介入。只在他们略微犹豫之间,宋元夕几起几落,已来到江风南身边,把江风南护在身后。 蒙面客刚转身朝不速之客瞧去,便见这人变戏法似的来到了他们身后。他们微微一愣,只得转身应付。 这边蒙面客一刀砍下,空了! 转头还没找着人呢,猛见一拳头糊住他的双眼,砸在双眼之间,鼻梁骨应声碎裂。 “呸!”宋元夕愤愤啐了一口。 那边蒙面客拎起长棍要扫,棍子被一脚踏住,长棍脱手。 还没等他抬头,棍子就从地上飞起,直击正脸。他反应不及,抬着下巴迎了上去,下颚脱臼。 “该!”宋元夕骂得清脆利落。 又一蒙面人从身后偷袭,要搂住宋元夕的脖颈。 搂了团空气。 这人吸取教训,马上抬手护头,没想到他下身吃痛,一声哀嚎。 “滚蛋!”宋元夕下了最后通牒。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群蒙面客要么捂着上面,要么捂着下面,鼠窜而去。 宋元夕转身回来,此时江风南已腹痛难忍,捂着肚子瘫倒在墙边。 宋元夕见江风南倒地便慌了神,扑过去抓住江风南的肩膀:“江哥哥!怎么啦,江哥哥!” 江风南才忍住恶心,把气顺过来一些,这冷不丁被宋元夕抓起来一阵猛晃,平复下去的饭食与苦水瞬间翻过喉咙,争相涌出。江风南及时偏过身去,这才让宋元夕的猩红短袍逃过一劫。 宋元夕吐吐舌头,心知自己又坏了事,也不知该如何挽救,放下抓着江风南衣裳的手,默默让到一旁,嘴里小声说道:“吐吐就好了。” 江风南吐到要把整个肠子都呕出来时,才终于止住。他扶着墙慢慢起身,看着眼前这个耸着头的家伙,也不知自己是该感谢她相救之恩,还是该骂她又不长记性。 论说宋元夕为何会及时出现,还要从两人分别时说起。 宋元夕本来已大踏步走远,忽然想起这江边有个什么地方:江风南去的朝向,不正是翠铃楼嘛! 宋元夕脚下一滞,心中打鼓,脑子里臆想出许些不快之事。她拼命摇摇头,心道江哥哥肯定不是那样的人,何况上次已有前车之鉴,自己无因无由的为何去管他江风南,难道还要再闹一次笑话不成? 她很是纠结了一番,最后还是怂恿自己道:就跟过去看看而已嘛,什么也不干便好了。 才这样想着,她的手可比脑子快,立即把买的小玩意儿扔朝路边,跟了回去。 待江风南出了江边客栈,很快,宋元夕便见江风南从翠铃楼门口头也不偏地走了过去。她松了口气,又气恼自己为何莫名其妙做出这种行为,一跺脚不跟了,准备溜达上一圈往家走。 正要离去,她忽然看到在江风南身后不远处,有两人暗暗互相打出一个手势。宋元夕本不会注意到这二人,但那手势实在没逃过宋元夕的眼睛,她又觉得分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手势,可歪头想了想,就是想不起来。 宋元夕又猛然醒觉过来,这两个人今天可不是第一次见了,在她与江风南江边聊事时,远处,就有这两人的身影。 宋元夕心知不妙,而这两个人已跟着江风南走得不见了人影。她赶忙沿那个方向奔过去,东摸西找,这才找着已身处险境的江风南。 第二十八章 世间无鬼 “你招惹了什么冤家?这些喽啰都是谁派来的?”宋元夕见江风南从阎王那里回了来,抬起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问道。 江风南摇摇头道:“不知。但我有个猜想。”接着,江风南把王鱼子失踪之事的前前后后说与宋元夕听。 宋元夕听完后挠挠头,没弄明白:“这个神秘失踪的人和袭击你的这帮人有何干系?” 江风南扶着墙艰难转身,看着大理寺大牢的方向:“表面看着毫不相干,但这时间也未免太过巧合。我一查这个王鱼子,有人就要急急忙忙杀我灭口。我本以为是件小事,但现在看来,背后必不简单。” 宋元夕朝城外努努嘴:“那就去那大牢看看呗。任他是谁在背后耍把戏,咱们都把他揪出来,抽筋扒皮。” 江风南被宋元夕这意气用事的狠话逗乐了,笑着说道:“可不至于,何况我们没法进得大牢。” 宋元夕抬手一挥:“硬闯呗,你有陛下撑腰怕什么。” 江风南一想也对,若真想进得牢门必然有办法,最不济便硬闯。这事情总得立即去探个究竟,否则多一晚都会另生变数。他试了试全身力量,腰间虽然吃痛,但勉强走路不成问题。他迈开步子,招呼宋元夕道:“听你的,去探一探。”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江风南见他二人越走越偏僻,虽然走路宽阔,但当空无月,天色漆黑,前路无光,四周无人,他不免再次警觉起来。冷风吹出呼啸之声,四处危机之感拂面而来。 江风南耳后毛发悚立,警惕着周围,顺带转头看了看宋元夕。他见宋元夕瞪大眼睛,双手攥着衣角,就差原地哆嗦了。他以为宋元夕同样防备着暗夜偷袭,正要出言安慰,忽然转念一想,不对呀,这个艺高人胆大的家伙,怕个甚的毛贼? 江风南问宋元夕:“你怎么了?” 宋元夕说话都在颤抖:“我,怕鬼。” “……”江风南无语,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居然怕鬼。 要是放在平时,江风南早出言调侃了。可这时的江风南也翻不出这个心情,他好心递出一只胳膊,晃到宋元夕眼前:“你要真害怕,抱着吧。” 宋元夕诧异地看了江风南一眼,心想从来都只有他捉弄她的份儿,他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好心。她害怕碰到江风南的腰上的伤,小心地双手搂住江风南的胳膊,头抵在江风南的肩膀上,露出半只眼睛看着前方。 江风南见她胆怯的模样,感到拽着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两人防备地走过巷子,眼看便要走尽深巷,转入大道,突然一个影子遮去了大道上漏过来的光线。 江风南浑身一震,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身旁的宋元夕同样一惊,她向江风南大喊:“啊啊啊,你瞧,真的有鬼!”说着就抱紧江风南的胳膊,往他身后躲。 江风南定睛一瞧,看清楚横出来那人,这便知晓了缘由。那人全身黝黑,却横着一排牙齿,泛着白光,正是吴铭。 “你别,别掰我手,要断了!”江风南及时阻止了宋元夕对他的二次伤害,拉住宋元夕的衣领把她提溜出来,“不是鬼,是人。” 吴铭分明听到了二人的对话,可见到宋元夕时也不着恼,仍然冲着她露出一排白牙。 “怎么能长这么寒碜。”宋元夕走近了些,略微看清了此人的面部,这才安下心来,小声嘟囔了一句。 江风南知吴铭一身功夫深不可测,急得轻拍宋元夕的脑袋:“别乱说话。” 没想到吴铭神色不变,仍在咧着嘴傻乐。 “这人你认识?咋这么呆呆愣愣的?”宋元夕可收不住她那勇猛的嘴,又出言问道。 江风南摸不透这位高人的路数,摇摇头正要与宋元夕解释,只见一人从右旁的道上疾走过来:“江风南?” 王炽朝着江风南急行而来,近了才看到江风南那侧还挨着一人:“宋小将军?” 江风南见到吴铭时便知王炽就在附近,因此并不觉他的出现有什么奇怪。可宋元夕却惊诧无比,她瞪起圆眼看着王炽,心想怎么总在奇怪的地方遇见小皇帝。上次在翠铃楼相遇还能有个理由,可现在这大半夜在这偏僻荒凉的地方撞见,又作何解释?总不能是大半夜吃撑了出来消食吧? 王炽看见这二人,同感诧异,他看看宋元夕拉着江风南的胳膊,再看看江风南略有凌乱的衣着和发髻,心下转过千百种可能。 江风南见王炽神色愈发奇怪,哀愁地捂住抽搐的肚子,向王炽说起如何遇袭又如何被宋元夕搭救的过程。王炽听到事情竟如此惊险,迅速收起玩笑之意,皱起眉头来。 江风南不待王炽多问,将王鱼子的消失和自己的猜测一股脑说了出来。王炽听完竟是一副了然的神情:“这便全对上了。” 宋元夕听了个云里雾里,忍不住插嘴道:“怎么就对上了?你知道那帮孙子受谁指使了?”一句话引得江风南与王炽二人侧目。宋元夕低声找补道:“陛下。” 王炽可不在意这些细节,他皱眉道:“今日晚间,底下人前来禀报,说有农户在京郊二十里外一个山沟里发现一具尸体。这尸体新埋下去不久,却埋得十分隐蔽。待人挖出这副尸体,他的面部被毁得无法相认。这让农户们感到惊异,他们口口相传,这消息传到了我这里。” 江风南心知,这农户们之间的传言能传到王炽这里,必然是皇城司的功劳。他猜想到了八分,开口向王炽道:“但陛下仍是知道了这人的身份。” 王炽点点头:“虽然面部尽毁,但耳朵没有。这人耳小且后翻,左耳耳廓上缺漏了一块。”他看向江风南,“与李格达缺漏之处完全一致。” 江风南略一思忖,将所有线头串联到一起,有了答案。 可宋元夕仍不明白,她挠挠后颈:“这么说死者是李格达,他怎么能跑出大牢的?” 王炽指指前方:“所以我才来大牢,一探究竟。” 原来三人目标一致,才会在路上撞见。 江风南拍拍宋元夕的肩:“这下我们进大牢便不愁了。” 第二十九章 牢中困兽 王炽与江风南、宋元夕一行三人来至大牢,吴铭则匿了踪迹在旁跟着。 来至大门前,三人均遮挡住面容,王炽带着惯常带的斗笠,江风南从衣服破洞处硬生生扯下两块布来,与宋元夕一同蒙住面颊。 王炽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禁军腰牌,粗着嗓子说:“上头命我等过来提人。” “什么大人会这个时候来提人,不应该啊?”看守的牢头警惕地看了看三人,拿过腰牌。 “你不必知道。过问殿前禁军之事,小心你的脑袋。”江风南仿着那军中粗人,闷声说道。 那牢头仔细查看腰牌,确实不假,也不便多问什么,便放了三人进去。他见三人行踪诡异,略一踟躇,便使眼色让门对面一狱卒紧跟住三人。他又同身后一狱卒耳语几句,这看守边听边点头,听罢转身,沿着围墙飞奔而去。 王炽三人下至牢中便左瞄右看。方才在路上,江风南对王、宋二人详述了王鱼子的样貌,此时,他又从怀中摸出一个黑乎乎的棉布小老虎来。这是王阿婆塞给他的,王阿婆说王鱼子一看到这个就知道是娘在找他。 三人走了半天,未见与王鱼子容貌相似之人。他们一路下至牢营最深处,那里幽暗潮湿,脚底下全是臭虫爬过的泥迹。 “不能再往下走了!”身后跟着的小狱卒见三人还要走下去,厉声喝止道。 “下面关的是何人?”江风南问道。 “是个罪大恶极的梁国犯人,总之不要再走了。”小狱卒的手握向佩刀刀柄。 王炽带头向前:“正好,过去会会。” “我说了,不要再……”小狱卒涨红双颊,正要抽出佩刀,一把凉丝丝的匕首已抵在他的脖子上。 “干嘛大喊大叫,怪心烦。”宋元夕一手叉着腰,一手架着匕首,斥责道:“给我老实点。”话音刚落,宋元夕便听到有滴答淌水之音从下方传来,她拧眉低头一看,是这小狱卒给吓尿了裤子。 真是纸糊的老虎。 宋元夕抬手用匕首把子向小狱卒后颈敲去,小狱卒软绵绵栽下去,倒不用再受惊吓之罪了。宋元夕解决掉小麻烦,抬腿跟上已走朝前的二人,朝幽深的地牢探去。 宋元夕赶上王炽和江风南时,他们已收了步子,都心情沉重地望向牢内。因为太黑,宋元夕差点一脑袋撞在江风南背上。江风南被牢中事物深深震住,全然没法分神管顾宋元夕。宋元夕绕开江风南宽阔的背,看清牢内景象,同样惊诧不已,她张大嘴巴问道:“这人是谁?” 借着牢内星星点点洒落下的夜光,宋元夕见牢内颓然坐着一人,双手双脚绑着铁锁链子。他靠在墙边,听到有人过来,毫无反应,毫无兴趣。 “这人该是……”王炽开口,竟发觉自己声音微颤,终不能把名字说全。 谁还能识得他? 只见牢中这人,面容被小刀数百次地划过,留下道道划痕,划痕处结了血痂。伤浅处很快凝住了血,划深了的却没有,那些地方血痂凝了一片,糊在肉上,几乎遮了全脸。他不敢说话,不敢笑,也不敢哭,一旦牵动脸上的肌肉,就是无边的疼痛。他的双眼裹着粗糙的纱布,布上渗出血迹,想来是不久前的新伤。他微微仰头,呆滞地张着嘴,借着微弱的光看去,他的嘴里黑洞洞的,血液正从牙缝间、嘴角处,一点点渗出。 宋元夕已然无法冷静,她颤声道:“划破面容,戳瞎双目,割断舌头。何人竟冷血如斯,残暴至此?” 江风南不言,将手中攥着的那只小布虎,朝这个已不像人的人扔过去,正正地扔入他的怀中。 那人手上摸到了布虎,起先摩挲了几下,没有反应。突然,他手上加快了速度,越来越快。如睡狮惊醒,他无比激动地抓扯着布虎,喉咙中发出如受伤猛虎般的尖声呜咽。一不小心,布虎脱手飞了出去。他慌张得猛然向前够去,铁链被震得哗啦啦直响,他发出如烈火滚过的沙哑嘶吼,面上结痂的伤疤被尽数挣开,鲜血滴落,染红了落在他身下的漆黑布偶。 空荡的地牢内,哀鸣尽数撞到石壁上,回声不减凄厉。 王炽三人见到此番情景,均沉默良久。牢中这人闹得疲惫不堪,慢慢减了声势,他们却没有反应过来,仍觉脑中嘶吼声不绝。 又过了一些时候,宋元夕一掌拍在铁栏上,率先开口,愤愤然道:“这人肯定是王鱼子,他,他就打了个架,罪不至此呀。” “他不知是如何被人选中的,竟成了纷争中的替罪羊。”江风南叹了口气,继续道,“前些天此处的动静,我猜想是有人劫狱,李格达被劫走,而后被杀。” “可谁能有这通天的本事,跑大理寺的地牢来救人,然后又找个替罪羊,毁了面容塞在这儿?”宋元夕疑惑起来,“他们又为何要找个替罪的放在这儿,又为何要杀了李格达?” 宋元夕把一连串的问题一股脑抛出来,简直乱作一团。江风南摇摇头,边整理思绪边说:“谁来劫的狱,又为何要劫狱,李格达又怎会横尸郊野,这些我们毫无线索,无从知晓。但是,推测谁把王鱼子弄成这样却很容易。大理寺见要犯被劫走,挽救不急,便出了个下策,找人顶包。可事不凑巧,这个游民的失踪尽阴差阳错捅到了我这里来。” “所以他们才打算下手除掉你。”宋元夕恍然大悟,却又奇道,“斐原那个怂包有这个胆子?” 王炽冷笑着接话道:“量他没有。那么他的上头,还另有高人呐。”王炽气得发颤,“偌大个朝廷,真是藏龙卧虎,个个能耐顶天呐。” 可真应了王炽这句话。在京城之中,皇帝眼皮子底下,有人提着刀枪棍棒劫狱抢走朝廷要犯,有人趁着夜黑风高截道刺杀朝廷重臣,这朝廷,莫不是烂透了。 却苦了王鱼子,只因出身低贱,平白无故遭受这无妄之灾。天理崩塌,重砸而下,他却无从叫喊,无处伸冤。 宋元夕咬牙切齿,眼眶泛红,正要掏出匕首朝牢门的锁头上扎过去,却听外面忽然人声嘈杂,纷乱的脚步声逼近过来。 第三十章 深夜暗流(1) 江风南一步上前,按住宋元夕的手,急急说道:“人是冲我们来的。我们抢先一步出去,别被堵在这狭小闭塞的地方,进退两难。” 江风南话音一落,王炽转身疾步向外走去,口中认同道:“吴铭还在外头,咱们若被困在这儿,可没有后援。” 见情况紧急,宋元夕只得收了匕首,跟随而去。她忍不住回头,正好对上王鱼子的眼睛。王鱼子的头正拼命向前探着,铁链被搅得哗啦啦响。那张血呼啦呲的脸衬得眼白雪亮,正中心的两个黑洞正死死追住宋元夕,好似要从洞中生出两只极长的爪子,勾住宋元夕就永不撒手一般。 宋元夕只觉喉咙发堵,脚下却没法停下步子,她硬生生转回头去,跟着江风南和王炽快步跑出大牢。 王炽率先跑出牢门,便收住步子。牢前阶下灯火通明,前前后后数百只火把高举,映得天色火红,如朝阳破晓。王炽拿眼横扫过去,他眼神不好,只看见摇动的火光参差排布着,密密麻麻。但见所来士兵均身着锃亮锁子甲,手持长矛,在台阶下面围了个严整。 队伍前头的正中央,有二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其中一人胯下棕马躁动不安,前前后后踏着步子。王炽定睛一瞧,认出这是刑部侍郎李敢。此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年前中第便身居刑部要职,这自然与他父亲,刑部尚书李为有莫大干系。 王炽余光瞥见江风南与宋元夕已站定于身后,心下略定。他拿下斗笠,不理眼前乱晃的这个小侍郎,却朗声向他身后之人问道:“廖太师这是作何贵干?” 未见廖仲人开口答话,李敢猛拉缰绳,棕马打了个响鼻,横过马背,终于安稳下来。李敢侧过头,开口说道:“大理寺深夜禀到刑部,说城郊监牢有贼人闯入,臣等前来捉拿奸贼。”他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哼笑,努努嘴道:“臣没想到,这大理寺口中的奸贼竟是陛下。” 出了禁城城门,这些臣子便连表面的奉承也懒得糊弄了。王炽暂且顾不得这些,他暗自握拳,这大牢里的消息速达刑部,他廖仲人又迅速调集起如此多的兵力围困牢营,若说没有预谋,三岁稚童都不会信。 只听廖仲人沉沉发话问道:“陛下夜闯监牢,又是作何贵干?” 王炽没有立即答话。斜风吹拂,火把上燃烧的火苗向下一倒,照亮了一簇簇长矛锋利的矛尖。王炽眼光向下扫去,见蒙皮的木盾之后,一排箭弩满弓待发。即使王炽现身,拉圆的弯弓也没有半分松懈的意思。 王炽心下打鼓,莫非廖仲人兵行险招,就要在此地将他赶尽杀绝?此时身边依傍只有江、宋二人,他不自觉地向旁看去,见宋元夕暗中攥住腰后匕首,慢慢抽出。 江风南见王炽颈间汗珠滑落,神色略有不安。他知王炽所担忧者并非虚妄,所以他一出牢门就盯着廖仲人细细端详。廖仲人低垂眼帘,虚有压迫之势,但杀意却占不上两分。 江风南料定廖仲人不会在此时轻易出手,但他们还是得赶紧摆脱围困,否则拖得太久,廖仲人见他们势弱,即便之前未想收拾他们,现今也易生出冒险一试的念头。于是他上前一步,施礼说道:“刑部和廖大人消息如此灵通,想必这牢中隐秘大人不会不知。”他环顾四周,继而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何不回宫去谈,把事情说开了,求个了却的途径。” 廖仲人慢慢转眼看向江风南,嘴角微动,却没有言语出话来。数百人围于阶下,此时却寂静无比,只剩木头灼烧发出噼啪的声音。 江风南又往前一步,笑问道:“廖大人是担忧此案无法公正决断,还是心中藏私,另有顾虑?” 江风南堪堪说完,李敢拔高声量,压着江风南的声音回道:“江大人,你莫仗着陛下的腰杆就乱说话。”话音落下,那数百只长矛齐齐落下,对准了半圆之中的三人。 声势不大,气焰夺人。王炽身子后仰,脚跟松动,跌撞着向后挪了半步。这并非本意,他心下慌张,生怕对面看出端倪,但控制住自己的身子却难上加难。慌张中,他忽感后倾的身子被一物撑住。他侧头,见宋元夕倒转匕首,拿握刀把的拳头抵在他腰后,正挑眼斜看着他。这眼神他见过,第一次面见宋元夕,他便领教过此种眼神。心脏砰砰疾跳,他感到心跳之声正蔓延全身,从腰后传至宋元夕手上。他连忙脱开宋元夕的支撑,默默向前挪回那半步。 江风南站定在王炽与宋元夕身前,面色不改丝毫。廖仲人看着江风南迟迟不语,似乎想从他眼中挖出半分动摇才肯罢休。僵持半晌,廖仲人终于偏移去目光,稍向身后看了看。齐刷刷地,长矛弓箭尽数收回。 廖仲人又看向身旁的李敢,开口缓缓说道:“这是干什么?在陛下面前,怎么能如此失礼?”他勒着马朝旁边让了几步,仍看着李敢,话却是说与王炽听的:“去找只轿子来,接陛下回宫。” 等轿子的时间万分漫长。双方僵持不动,直到轿子落地,王炽才挪动一直耸立着的僵直肩膀,朝轿子走去。他回头看向江风南,见江风南微微点头,他便不再犹豫,掀开帘帐钻入轿中。江风南紧随其后踏上宽轿。 宋元夕站在原地踌躇两步,也跟着过去。还没到轿边,她愈行愈慢,最后停了脚步。不远处,廖仲人已下马站在马头旁,在火光摇曳间阴沉地看着宋元夕。 宋元夕眼神闪烁,正欲说话,李敢从廖仲人身后闪出来,冲宋元夕一扬下巴:“这些破事儿你参合个什么劲?” 这一句话把宋元夕散乱的心绪重新聚拢在一起,她下唇慢慢磨着上唇,眼神微凛。李敢这人她也就逢年过节在廖府见过几面,泛泛之交,她暗骂,他算哪根葱,胆敢这样横在她与廖伯伯之间。 宋元夕绕过李敢,正要向廖仲人开口,却见廖仲人已转身重新上马,对李敢说道:“派人送宋姑娘回府。”他勒马转身,号令道:“起轿。”终不再看宋元夕一眼。 第三十一章 深夜暗流(2) 拐入一个急弯之后,王炽觉轿子走得平稳不少。他轻轻拉开轿帘,原来已进得街市之中。夜色澄明,白日的纷扰此时均消散于冰冷的凉风中,只剩石板路上的破损和划痕刻印着烟火痕迹。轿子后头,两匹高头大马晃晃荡荡地踏过石板,再往后,只剩十余个小兵两排列队紧随。 王炽放下垂帘,默然低头不动,似在思索为难之事,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道:“此事我不愿善罢,必须严惩大理寺与刑部。” 江风南端坐于轿中另一侧,他看着王炽高束的发髻,几番摇头:“臣认为不妥。” “为何不妥?”王炽抬头。 “不是良机。”江风南低声速速回道。见王炽没有回应,江风南续道:“此番廖仲人以刀剑相挟,抵不过是想震慑陛下,让陛下低头服软,自认扥不出他的手心。此时我们隐忍退让,是暗中发展的长久之策。” 王炽犹豫不答,他紧咬牙槽,绷紧脸颊,半晌才道:“可我一看向背光处,便觉那地方会扑出一张两眼空洞,鲜血淋漓的脸。”他猛然前倾身子,从下往上看着江风南,问道:“若这帮残暴妄为的家伙安然无恙地脱身,你我夜中还如何安眠?” 江风南抬手扶起王炽的身子,低垂下眼眸,慢慢道:“以臣的本事,只够为陛下筹谋天下,顾不上微末的仇怨。臣仍是以为,此时与廖太师,争不得。” 王炽摇头,鼻子一抽,泪水在眼眶中丰盈:“一个庶民妄受不白之屈,朕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朕得这天下又作何用?” 江风南心中着急起来,他知王炽看似羸弱,可一旦笃定什么事情,便如磐石般紧固,再难撼动。他低声重重喊道:“陛下!” 轿子轻轻一顿,被放在了地上。王炽拉开门帘,见已到永康殿外。他掀帘下轿,竟把江风南甩在身后。江风南下轿紧追而去,却被廖仲人抢先一步挡在永康殿的大门前。廖仲人回身瞥了眼江风南,因背着殿内的烛光,江风南只看见一张暗沉的脸晃过,随即便眼睁睁看着廖仲人踏入殿中,命人退出去关上殿门。 江风南贴着永康殿的大门,心中着急莫名,一时间却无计可施。他心下迅速盘算起来,若王炽不愿让步低头,廖仲人会做出何种举动?决战会提前多久到来?胜算拿得出几成?宋元夕是否有倾向于王炽之心,周知礼又是何种态度?梁国会不会趁机蹚入这趟浑水? 纷乱缠绕的头绪忽被身后的声响打断,不等江风南转过头去,就听见李敢阴阳怪气地调侃道:“没想到堂堂鸿胪寺卿竟同村野鄙夫一般,也爱听墙根呀。” 江风南默默后退开来,他不想与李敢置这闲气,只是拿眼上下打量着这位仁兄。这人身形壮硕,下颚锋锐,往上去的脸颊又厚实地堆起肉来,鼻梁高挺,鼻头却宽大浑圆,整张脸很是不和谐地拼凑在一起,让人看上一眼便记忆良久。江风南的确觉得,从前曾记住过这张脸。 李敢脸上的肉往两边一推,嘴角一挑,哼出一声冷笑。他伸着下巴朝江风南梗着脖子,嘴里咂摸道:“鸿胪寺卿,江风南。”他转而玩弄地说道:“从前汴京才俊可排不上江风南这个名号。若非高攀上里头那尊大佛,哼,你江风南今日怎可能和我一起站在这里。” 江风南幽幽开口:“看来我江某人的运气要比李公子好一些。”江风南已想起何时见过这张面孔:“庆安三十二年科举放榜时,李公子中得第三甲若干名,骑着高头大马满城游街,我这个状元却在四处寻觅低价出京的车子。” “原来江大人知道自己长着攀龙附凤的贱骨头。”李敢颠着身子,迈步朝前靠近江风南,“我靠我爹,你靠里头那位,咱俩半斤八两。换了他时,我还真想交下你这个朋友。” 江风南眼光下移,正好见得李敢软甲的袖口漏出一截黑色布料,他霎时想起截道的蒙面黑衣客。李敢抬手向上一翻,摊开掌心,举到江风南眼前。他手中放着半截白玉,仔细看去,玉石断裂处还有些许透亮的绛红,残留下这块玉石昔日的名贵。江风南识得,这是坠在他扇子上玉蝉。扇子在与蒙面客的打斗中遗失,不想玉蝉却回了来。可如今这玉蝉头部断去,只是残身躺在那里,屡屡红丝似血流汩汩,好不凄凉。 江风南眼神一寸寸上移,继续沉默着瞧向李敢。李敢本以为江风南会伸手接下他这份礼物,却半天不见动静。他等得不耐烦,把玉蝉的残骸朝江风南一抛,转身走回原来立身处,嘴里道:“希望江大人永远如今天这般好运。” 江风南没有动身子,任由玉蝉打在他左肩,而后摔落在地上。李敢听得响动,回头看着江风南。见江风南眼神紧锁住玉蝉盯在地上,半晌不动,他以为江风南气急败坏终于要发难,正叉腰预备相迎,却见江风南轻笑一声,说道:“多谢李大人归还旧物。” 江风南慢慢低下身子,捡起玉蝉,拽起袖子拭去尘土,捏着玉石放在眼前边端详边说道:“此物在五年前由宋姑娘送与小生,小生一直携带从未离身。本以为与这玉蝉的缘分已尽,不想李兄却再次成全。”江风南挑眼望过去,“你说这不是运气是什么?” 李敢见江风南度量宽大深不见底,生吞下数番憋闷仍面不改色,他自讨个没趣,心中烦躁,想冲上去双手撕扯开江风南这团又缠又软的棉花。可话到嘴边溜出去,却全然变了个样儿:“你,你可别把这破东西还给宋元夕。再让宋姑娘气坏了身体,不值当,不值当。” 江风南笑着摇头,醺风拂过,浸着江风南的笑吹向远处,更醉了几分。 忽而永康殿门内传来几声响动,吸引住二人的目光。江风南近身过去,听见殿内断断续续传出廖仲人高声之语:“……要定一个无辜之人的罪吗?” 笑容凝在江风南的脸上,他慢慢放下嘴角,眉头复而皱起。李敢又寻到新的戳人肝肺的话头,挨在门边轻声问江风南:“要不咱俩打个赌,赌今晚结果会如何。”他见江风南不吱声,继续自说自话道:“我赌刑部大理寺全身而退,谁都吃不上牢饭,谁也摘不下官帽。你信不信?” 江风南看着李敢,这个在他面前舞弄许久的玩意儿,直像那唱百戏的陶俑,抬手踢脚煞是滑稽,一时却又摆脱不开他的纠缠。江风南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信,如何?” 李敢睁圆眼睛问道:“你不生气?” 江风南摇头道:“今日我从大人手下死里逃生,现在正感念上苍恩德,视他物若浮毛,便生不出闲气。”他偏头看看李敢:“如此解释,可能省下李大人一番力气?” 李敢张张嘴,终于吐不出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