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远望 天下割据久已,三十年前天降异象,使得各国愈加敌视。 传言双星伴月,无德者亡,诸国帝王之中,自知无德者心怀恐惧龟缩一隅,野心勃勃者加紧备战,做着一统天下的打算。 天衍大陆历一千三百二十一年,齐国年轻帝王祁缙御驾亲征,领兵横扫六国,改国号为大齐,建立起与落月山脉东侧的天衡分庭抗礼的大齐王朝。 江南江北雪漫漫,遥知易水寒。 同云深处望三关,断肠山又山。 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难。 频闻遣使问平安,几时鸾辂还? 《阮郎归·绍兴乙卯大雪行鄱阳道中》 大齐最北是凉州,原离国边塞,凉州最北有座断肠山,山上有座断肠寺,佛法渊源,香火鼎盛,是方圆千里颇负盛名的佛寺。 只是战乱之后,佛寺有些没落了。 “喂,阿远,你说断肠山外是什么,北凉城外是什么,大齐国外又是什么?” 小姑娘攀在断肠寺内的那棵盘根虬节的老树上,踮着脚的往远处眺望。 那是棵上了年岁的梨树,正顶着山上尚未完全消褪的薄雪开着花,一堆堆的,白得像远处那片寂寥的原野。 慧远已经记不清她是第多少次问这个问题了,似乎自她跟师叔逃到此处后就整日整日的追问。 她似乎记得很多地方,多到他都没有听说过,可她又似乎对过往完全不记得了,真是奇怪! 她好像爱极了梨花,只要有空就会待在梨树上,任人如何劝说都不愿意离开。 “你赶紧下来吧,我还得去做早课呢。” 慧远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衣,站在梨树底下仰头看着她。 小姑娘应是被扰了兴致,一个劲儿气恼的在树杈间跳动,抖得他满身都是沁凉的梨花。 “念经?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小姑娘发泄完后,伸着手往更高处攀爬,高到整个身影都被繁茂的梨花给掩住。 真高啊! 她站在树顶上看着飞过的大雁,看着原野上猎鹰在盘旋,看着远处稀疏的炊烟,听着阵阵羌笛,寂寥的从遥远的方向传来。 真静啊,这苍茫的天地,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存在。 “你再不下来我就告诉师叔去。” 很平淡的一句话,她却听出了浓浓的威胁之意。心中恼得不行,就近折了许多枝梨花不停的向慧远砸去。 “告状告状,就你会告状!你的佛祖不是说‘口中言少,自然祸少,’你这般多嘴,你的佛祖知道吗? 你大大大前日还念过:不求他过失。亦不举人罪。离粗语悭吝。是人当解脱。《宝积经》里的内容,你忘了?” 慧远打了个佛手,念了声“阿弥陀佛”,平静的补充道:“师叔让我看着你,老主持也让我看着你。” 脑中忽然想起了此事的由来: 那一年,师叔还不是师叔,是个提刀的俗世之人,浑身是血跌跌撞撞,背着昏迷不醒的小姑娘萧亦然来了断肠寺,一个劲儿的磕着头让老主持救人。 可佛门清净,不收留外人,尤其是女子,师叔只好一直跪在雪地里,请求老主持开恩。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师叔便在寺外跪了三天三夜,小姑娘一直被他紧紧搂在怀里,捂在衣服底下。 所有人都觉得小姑娘活不过那个雪天了,偏偏她一直还吊着口气。 老主持念着我佛慈悲勉强同意,前提是师叔皈依佛门。 后来师叔剃度出家,遁入空门,就成了他师叔,那小姑娘也被破例留在了寺内。 慧远清楚的记得将人留下的那一日,老主持悲悯的看着小姑娘萧亦然,语重心长的嘱咐他: “慧远,你是我门最有佛根的弟子,你的责任是要渡天下人,也要渡她……” “那位小施主么,为什么?”他问。 老主持没有多言,只说了句:“你一定要看好她。” 说罢,老主持闭上眸子,念起了“我佛慈悲”。 萧亦然最烦的就是他拿老主持和父亲压她,整个人越发不耐烦起来。 “又是看着我?李修远,你不是喜欢你的佛祖吗,老缠着我做什么?跟屁虫!” 萧亦然从树上溜下来,眨眼就跑不见了。 出家之人斩断前尘,俗家名已成过往,偏她爱呼俗名,屡教不改。 慧远垂着眉,轻叹口气,不急不缓朝东边的林子走去。 与他想的一样,小姑娘果然又坐在倒下的枯木树干上,荡着两条腿,吹着一首从来未曾变过的小调。 她的脖子上挂了一支缠金的袖珍玉笛,质地清澈,做工精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每到吹笛子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眼眶泛红,配着她眼角像红痣一般的小点,显得整个人格外的娇柔和软弱。 慧远心里清楚的知道,她可一点儿都不娇柔软弱,鬼主意最是多。 他放轻了脚步,慢慢的走到了枯木的附近,安静的听着她吹笛子。 明明是欢快的曲调,却被她吹成了悲伤的模样,呼啸的北风从沉睡的林间穿过,使那笛声愈发凄凉。 萧亦然吹了一小会儿就将玉笛放下,捏着袖子一遍又一遍仔细的擦拭。 过程中抬眸看了他一眼,带着细微的鼻音哼道:“夏日炎,生百草,虫儿飞来咬卿卿,卿卿哭兮兮。哥哥来,提小笔,红痣换作梨花妆,卿卿笑眯眯。” 连着哼了几遍,刚擦好的玉笛就被眼角砸落的晶莹弄湿。 她哽咽的看着慧远,满含疑惑而又迫切的追问:“阿远,你可知道这是哪儿的小调,或者你知道它的出处吗?” 慧远一如既往的摇着头。 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山下的小镇,小镇偏僻,位于凉州边界,凉州是连天的荒原,人烟稀少。 他连凉州都没出过,又怎么会知道呢? 萧亦然一脸恼怒的从树干上跃下,走到惠远身旁的时候故意撒气的撞了他。 “小和尚,你真没用,我问你的问题,你没一个知道的!你走开,我一点儿都不想看到你,你这个无知的家伙!” 惠远见她撞来,稍稍收力,以免她撞人不成反把自己撞倒。 “阿弥陀佛——”看着她气冲冲远去的背影,他轻声念道。 第002章 下山 平静的日子就像指尖的流沙,在寂静中悄然消逝。 萧亦然已在断肠寺内呆了两年。 这两年来,她被管得极严,莫说离开寺庙了,就连下山都不被允许。 整个断肠寺的人都有意无意的将她与外界阻隔,老主持那威严又悲悯的目光,看得她心中格外压抑。 这种枯燥又乏味的日子,耗尽了她所有的耐心。 她想离开,想去看看山下的景色,凉州的景色,大齐的景色…… 后日是三年一度的降佛日,是所有佛教信徒最看重的日子。传闻这一天会有大佛降临,行走世间,宣扬佛法,普度众生。 断肠寺作为方圆千里颇负盛名的佛寺,在这一日定会隆重操持,迎接大佛的降临。 那时候高僧信徒必会接踵而来,她就可以趁着人多浑水摸鱼的跑到山下。 到时,海阔凭鱼跃,山高任鸟飞,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困住她了! 惠远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近几日将她看得极紧,几乎除了方便和睡觉,他都紧紧的将萧亦然盯着。 寸步不离,大致就是如此吧! 盛会当日,萧亦然爬到佛祖坐下,藏匿于明黄色台布下,趁殿内的师兄不注意,偷偷从功德箱取了些银钱出来。 她在断肠寺混了两年,帮了师兄们整理功德箱里的银钱数次,偷拿一点不过手到擒来。 下山需要盘缠,来日定当百倍偿还,这是她离开大殿前给佛祖告罪的话。 拉紧包袱刚从侧门溜出,却被惠远逮了个正着。她心中怪异,惠远明明是被刻意支走了,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然然,放回去!” 惠远拉住了她的包袱,第一次疾言厉色的喝道。 此刻他长眉微蹙,眸光冷沉,眉梢已显庄严,萧亦然顿时有种被老主持呵斥的恐惧感。 可她不肯放手,更不愿退缩。她不想再待在这个讲究无情无欲,万事皆空,让她倍感压抑的地方。 她要去追寻红尘,追寻自由,追寻那荒原以外的白雪,她还想寻找心底不知缘由,不知详情却十分惦念的东西。 “今日是佛门盛会,我爹和主持他们忙碌不已,根本没空管我,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当做没看见,二是与我一同下山。” 她沉着眸光看着眼前人,一点都不肯退让。 惠远一个都不想选,可萧亦然下山的决心太过坚定,他深知自己拦不住,只能跟着她一道儿下山。 惠远叹着气,松开了手,连声在心底恳求佛祖原谅。 或许冥冥中注定的事,在最开始就显露了端倪,只是当时的他未察觉到罢了。 二人同行下山,倒没引起多大的注意,毕竟这往来人数众多,一心惦记着参加降佛大会。即使有人多看了几眼,也只当是看完热闹下山逛庙会的孩子。 也确实是孩子,二人也就十来岁左右的年纪,加之整日吃些素食斋饭,长得干干瘦瘦的,说是七八岁都会有人相信。 两人都穿着寺里的素色禅衣,松松垮垮,越发显得可怜。 惠远头上用布包了起来,这是萧亦然强制的,说是怕被寺里的人发现。 如此还真没人将他联想到断肠寺内慧根极深,时而还能讲禅的小师父惠远。 走得有些累了,就近坐在台阶上歇歇脚,阶角处还有几撮未被扫走的薄雪。 台阶上刺骨的冰寒,透过略显单薄的僧衣钻进了身体里,萧亦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将瘦弱的包袱抱得越发紧了。 她低着头,看着地上踩来踩去的形形色色的人脚,发出既欢快又惶恐的叹息。 才刚到山脚,她就开始紧张这世界的辽阔,她不禁设想有一天,自己迷失在这茫茫世界里,还有回到这里的一天吗? “喂,小和尚,要是有一天我再也寻不到回来的路怎么办?” 惠远心有奇怪的感觉,带着某种冥冥中注定的不详。 他皱了皱眉,严肃的回复:“老主持和师叔都让我看着你,我不会让你走丢的。” “小和尚,跟你说话真的很没意思。” 萧亦然拉下了脸,嘁了一声,不再瞧他。 有个白发苍苍,走路蹒跚,手臂挎着个蓝布盖着的竹篮的老婆婆走到二人跟前,一人塞了个温热的包子。 “可怜见儿的!这春寒尚在,你们这俩孩子怎的穿得这般单薄?吃点儿东西,稍微暖暖身子。” 萧亦然不用掰开都能闻到那股淡淡的,却让她魂牵梦萦的肉味儿! 断肠寺不许杀生,想来她两年多没吃过肉了吧! 她双手虔诚的捧着包子,呜呜的啃了起来。 老婆婆见她泪如雨下,心疼不已,狠一咬牙,撩开蓝布再拿了俩包子塞到她怀里。 “小姑娘,饿坏了吧,这点儿留着路上吃。等找着亲人啊,就好了!” 原来是将他们当成了逃难而来,准备奔亲的孤儿。 待老婆婆走远后,她一把夺过惠远手中的包子,揣到了包袱里,还一脸大义凛然的说是为他好。 也罢也罢,出家人不沾荤腥,这样倒免了他为难。 山下庙会极为热闹,长街弯弯拐拐,两侧挨挨挤挤的摆了许多摊位。南来北往的摊贩都聚在了此地。 草原的皮子,南国的脂粉,沙漠的骸骨,海边的珍珠,糖画,面人,皮影等常见的不常见的都有,萧亦然看直了眼,拽着小和尚不停在人群中穿梭。 十岁的小姑娘大都开始喜欢胭脂水粉,衣服首饰,偏偏萧亦然只当看个过场,一点儿动心的样子都没有,反而翕动着小鼻子在空气里使劲儿嗅。 干冷混杂的空气里,有种让她闻之便魂牵梦萦的味道,她闻了一路,终于在个偏僻处寻到了香味的来源。 “婶婶,你卖的是出云糕吗?给我来一块,要那个最大最热乎的!” 见她这熟稔模样,卖糕点的妇人顿时来了兴致。 “哎哟,小姑娘你也知道啊?这出云糕可是原齐国汉阳城,如今大齐的帝都特有的美食,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还有这番见识!” 出云糕是帝都最有名的糕点,原为宫廷特制,是当今陛下为幼妹柔公主特意命人研制的。 最正宗的出云糕当选当年新收的颍州稻米为原料。 去壳之后手工挑选出当中色泽晶莹,完好无缺,宛若水晶的米粒。用青州连夜运送的鲜奶浸泡,两个时辰后米粒吸足鲜奶变得透白取用。 用石磨磨成米浆,过筛数次之后,静置三个时辰,去其上方多余奶液,盖上湿布发酵四个时辰,揉入山间蜂蜜,掺入细碎干花瓣,上屉蒸熟即可。 成品奶香四溢,软而不腻,色泽奶白,花瓣碎屑星罗棋布,犹如日出东山,云蒸霞蔚,因此取名出云糕。 如今在边塞之地,哪有那么讲究的做法,也就粗糙的制了点儿,当今虽有大齐将七国一统,可明里暗里的纷争却是不少。 日子啊,依然不好过! 第003章 沈诏 萧亦然殷切的看着蒸笼,吞咽了好几次口水。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还知道的是,这出云糕配上梨花清露最是清甜怡人。” “小姑娘,梨花清露是帝都金贵物,寻常人家哪里弄得到?你呀,就将就着填填肚子。” 妇人摇了摇头,双手往冷水里一钻,随后伸手一抓,热腾腾的出云糕就被她包在了油纸上。 萧亦然接过油纸包,忙不迭失的将功德箱里掏出的香火钱扔到了灶台上,双手热火朝天的颠儿着油纸包。 烫,真是太烫了! 萧亦然满脸都是满足感。 “小和尚,你要尝尝吗?” 出家人有青菜白粥就够了,不执着于口腹之欲,加上惠远深知买糕点银钱的由来,遂冷着脸摇了摇头。 偷香火钱买点心,天底下也就她萧亦然敢这么做了吧! “不要?不要就算了!” 萧亦然偏过头,吹了吹热腾腾出云糕就啃了起来。 忽有马声嘶鸣,哒哒之声迅速逼近,人群顿时慌乱,汹涌的人潮转瞬而至,萧亦然还未来得及抓住惠远的衣角就被挤散了。 “小和尚,小和尚,你在哪儿啊?” 十岁的个子,看到的只有厚实的人墙,人潮裹挟着她,朝未知的方向流去。 她拼命的挣扎,终是从人流中滚了出来,落到了旁边的断墙之下。 她紧靠着墙壁,垫着脚观望着周围的情况,看到的只有一幢幢黄泥矮屋,对她来说,长得都一样。 这是她第一次到山下的小镇,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哪儿。 她与人群逆流而行,却是被越冲越远。 路上见着棚子将倒塌,有个跌跌撞撞的少年即将跑到下面,她眉头一皱用力朝前一扑,身体失重,两人便滚到破墙后边。 那里稻草极多,加上棚子倒塌,将断墙严严实实的遮住。 听得哒哒的马蹄声从外经过,少年暗自松了口气,坐起身默默的看着萧亦然。 还没啃几口的出云糕被摔到了地上,她心疼极了,连忙捡了起来。 少年想问什么,肚子却忽然叫了起来。 少年生得白净,嘴角总会有意无意的上扬,带着几丝与生俱来的风流意。衣衫虽脏乱,却也能看出不是寻常人家穿得起的。 萧亦然纠结了许久,终是恋恋不舍的将出云糕递了过去。 白色的糕面已经占满了泥灰,还粘了些稻草碎,少年有些纠结的将出云糕接在手中,没有吃也没有扔。 “你叫什么名字?” 应是怕吓着他,少年故意放轻了声音。 萧亦然想着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些好,便只说了个“然然”。 “你单单就叫然然?你的全名呢?” 看着少年锲而不舍的追问,她神色怪异,莫非是想问着名字,后续好找她麻烦? 不行,她的出云糕都送出去了,其他东西就不能被惦记了! 便换了副傻乎乎的天真样儿,拨浪鼓似的摇着头:“我自小父母双亡,周围的人都只管我叫然然。” 少年有些同情的看着她,抿了抿唇,将腰间的玉佩拽了下来,塞到她的手中。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乱世之中,你孤苦伶仃也不容易,这就当做你救我的谢礼。 我叫沈诏,然然,希望以后有缘,我们还能再见。” 少年掰开她另一只手,轻柔的在手心里写下自己的名字,担心她不识字,还特意教了两遍。 萧亦然本就识些字,加上她记忆很好,这两年听着寺里师兄长老们念佛经,因为无聊事后时不时翻翻佛经,对照之下认识了许多艰涩难懂的字。 硬要比较,比他认识的多多了。 不过,藏拙,她懂的。 “好的,沈诏。”她特意咬了下字,表现出自己刚学会的样子,“那我就收下了。” 玉佩一入手,她就知道是好东西。 眼前这少年气质不俗,衣衫奢华,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正巧她要追寻自由,佛祖的香火钱不敢多拿,算得上囊中羞涩,便一脸理所应当的揣到了灰布包袱里。 沈诏见她收下,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刚才被追杀的阴霾被驱散了不少,笑容都明亮了几分。 小和尚被弄丢了,萧亦然还要去找他,朝沈诏拱拱手,仰着头气势昂然的走了。 沈诏看着那逐渐被人群吞没的小小身影,低声念道:“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的,然然。” 有一道俊朗的身影越过断墙看着这一切,见沈诏将玉佩送出时,眸光微暗。 待萧亦然远去后,才提步往断墙后所在走去。 “大哥!”沈诏见着来人很是兴奋,灰头土脸的模样与男子相去甚远。 男子五官端正,眉目稳重,一袭蓝色锦袍贴合其身,一支玉质长簪将墨发挽起,立如山崖覆雪青松,衣袂轻扬宛若翠竹涛涛,犹如清风朗月,淡然出尘。 男子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那微蹙的眉宇显示着他的不悦。 “你将家族玉佩给了外人,你可知这样会给我们招来杀身之祸?” “大哥,此次幸得然然相救,我才能死里逃生。 然然父母双亡,生活困苦,她跟我们的遭遇是一样的。 我将玉佩赠出,不过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 对于这个弟弟,他了解的一清二楚。 说什么赠予玉佩报答救命之恩,无非是以后想凭着玉佩将那小姑娘找出来。 男子不想纠缠此事,冷淡道:“此地危险,跟我走。” 脚下忽然踩了什么东西,挪开脚一看,竟是一支做工精美的小短笛。 弯腰将东西捡起来,拿在手中端详。 短笛长约一寸,两头缠金,玉质清澈,入手温凉,隐透白光,尾部用一根蚕丝制成的红绳穿起。 这样精巧的东西可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个偏僻之地。 将里里外外看过,却没见着任何皇族徽记。 思索间,沈诏伸手想将东西夺过。 “这应该是然然的!” 男子将手一收,沈诏就扑了空。 “然然?” 他想起了刚才那位毫不讲究,落地的食物都还要,明明聪慧异常,偏偏故意隐藏的小姑娘。 那样的一个小姑娘,怎会有这样的物件? 第004章 被劫 一从沈诏眼前离开,萧亦然盎然的气势瞬间消失。看着涌动的人潮,心里只剩下惊惶。 下意识的往胸口摸去,原本捶在衣服里的小短笛不见了踪影。 她一路焦急的寻找,泪水在眼眶打着转儿,那是她在断肠寺醒来唯一感到亲切的东西,她感觉自己的心越发空了。 抬头瞧着那方断墙,疾步朝那儿走去。 沈诏见她回来,脸上挂起自以为亲切的笑:“然然,这是我大哥,沈清。” 没心思听他说了什么,男子手中的短笛熠熠生辉,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 她伸出双手就朝短笛抓去,拿着短笛的大手一抬,她就抓了个空。 “那是我的……” 五官顿时垂了下来,双手不自觉握紧,清澈的眸子泛着令人心碎的水光。 沈清以为她会放弃抢夺,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娇弱可怜的小姑娘直接把他当成了树,爬到他身上,将短笛夺了过去。 那是他第一次与姑娘家那么近距离的接触。 小姑娘不似他平日见到的矫揉造作的小姐,人还没走近,那浓郁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这个小姑娘身上只有那薄雪般的冷意和那若有若无的梨花味,清冷得一点儿也不像娇柔的女孩儿应该有的味道。 甚至,比他身上的味道还要冷。 萧亦然捧着短笛捂到怀中,悲愤又委屈的瞪了他一眼。 “你们是恩将仇报的人,但我不是,还是感激你捡到了我的东西。 这两个肉包子就当做我的谢礼,希望咱们后会无期!” “大哥,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把然然都气哭了!我看得出来,那短笛对她很重要。” 为什么? 沈清问着自己,可能是被什么迷了心窍。 其实,他也没说不还…… 那泛红的眼眶,成了他一直无法忘记的模样。 萧亦然在小镇上走着,四处寻找着小和尚的踪迹。 周围都是陌生的景色,陌生的人,嘈杂的声响不停的往她耳朵里钻。 “小和尚,你在哪儿,我找不到路了。” 无助与恐惧奔涌而来,就像当年在断肠寺醒来,眼里是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一样。 下颌有条刀疤,面容冷毅,头顶白中带青,没有一丝头发的男人对走到她跟前,对她说:“然然,我是你父亲。” 周围一切都是陌生的,连那自称是她父亲的人,都让她格外的陌生。 唯有抓住脖子上挂着的小短笛,她才能感受到一丝安慰。 “你叫萧亦然,我叫萧寻风,你就是我的女儿。”男人冷硬的对她解释着。 萧亦然都快分不清现实还是幻象了。 “小和尚,你说你不会让我走丢的,才说出的话,你怎么就食言了?” 天渐渐黑了,黑夜的来临带给她说不上的恐惧。 她一直都惧怕黑暗,夜里也只能在明亮不熄的灯火下入眠。 寺里的师兄曾取笑过她,说她一人用的灯油,抵得上所有人的消耗。 惠远一直在找她,不停的找,问过街边许多的小摊贩都没有结果。 当时快马疾驰,人群骚动,所有人只剩下避其锋芒的念头,又有谁会注意一个小姑娘呢? 看着渐沉的夜色,惠远再三思量后,折身朝断肠山跑去。 “然然,你别怕,我会找到你的。” 萧亦然一直走,不停的走,浓重的夜色让她越发辨不清方向,她只能凭借微弱的记忆,在这处处雷同的街巷里穿行。 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声音传来,慢慢的向整个原野扩散。 那嘲杂却缥缈的声响惊醒了茅舍里拴着的老狗,一声声狂躁的朝夜空吠叫。 萧亦然捂紧了包袱,战战兢兢的从茅舍旁躲开,凝神分辨着远处的动静,好似在唤着“然然”。 是小和尚么? 她想知道。 脚步不知不觉的加快,却撞上了一堵硬实的黑墙。 “公主。” 黑墙旁有一老妪蹒跚的走了过来,松弛的眼皮微挑,朝黑墙看去。 黑墙一动,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然然,然然,你在哪儿啊?” “萧亦然——” “……” 惠远带着断肠寺的人四处寻找,路过茅舍旁时,老狗再一次狂吠。 然而,他们没法听懂狗语,便不知老狗曾见过的景象。 降佛大会一直持续七天,后边还有六天,断肠寺的僧人是勉强抽出时间出来寻人,寻了这么久都找不到,只能放弃了。 “惠远,该回去了。” 惠明拍了拍惠远的肩膀,长长的叹着气。 惠远不肯罢手,抬头问道:“师兄,真的不找了么?然然或许就在附近。 今天的夜色如此浓重,连月色都没有,她最怕黑的。” 惠明低下头,看着眼前那小小年纪已展露庄严法相的师弟,认命般的摇了摇头。 “主持说,一切都是命。既然是命,人力又如何更改?” 原来他回寺找人帮忙寻然然时,主持对师兄说的这样的话。 既然一切都是命,又为何从最开始就叮嘱他要看好她? 惠远静如止水的心掀起了波澜,他一声不吭,沉着眉朝断肠寺走去。 大殿里,主持无悲无喜的念着佛经,就连他身边的师叔明悟都没有表现多大的难过。 “然然不是你的女儿吗,她丢了你怎么一点儿动容都没有?” 听着他的质问,明悟拧起了眉头,先是看了一眼主持,而后才略显担忧的往殿外的夜色看去。 “一切都是缘法。” 明悟没说话,代替他回应的是面容悲悯的老主持。 “缘法?什么缘法?佛祖普度众生,仁爱世人。 然然一个小姑娘走丢了,你们竟能置之不理,难道她不算众生吗?” 第005章 公主 萧亦然醒转的时候,入目皆是黑暗。那种黑暗浓重漫无边际,连一丝一毫的光亮都窥不见。 双眼失去了作用,使得耳力变得更好,呼啸的风声里夹杂着刀剑舞动的声音,一墙之外灶台里柴火炸裂的声响,以及炤上锅里咕噜的沸腾声。 凉州一带尽是荒原,时常听来寺拜佛的百姓提及,某某处又被山贼抢了个一干二净。 联想到来此之前最后所见的黑墙与老妪,她想,她这多半是落入贼窝了,眼睛很可能是山贼给弄瞎的。 听着沉重略显拖沓的脚步靠近,她独处在黑暗世界里害怕极了。 可她知道,小和尚救不了她,她唯一能靠的只有自己。 “公主,你醒了。” 萧亦然听得出来,这是那个仅一面之缘的老妪的声音。 她故作镇定的抱膝缩在床上,低下头瞪着无神的双眼,整个人好似呆傻了一般。 而后便听到有碗被放下,老妪挤到了床沿,冷漠粗哑的声音里是佯装的疼惜。 “公主,许是受了风寒,你的眼睛一时半会儿看不见。 但你也别怕,妾身已寻了医师给你看过,说是好好将养将养就可以恢复。” 老妪话一落,就有另一道轻巧却有节奏的脚步声临近。 压低声音问:“她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老妪停了一小会儿才回道:“不会有问题的。” 男子离开了屋子。 “公主,你昏迷三天了,到现在应该是饿了。 妾身熬了点儿白粥,虽比不得宫中膳**致,也是能填填肚子的。” 又是公主,这是她第四次听到这个人唤她公主了。 把她弄到这里的人究竟是想做什么? 她才不信自己的眼睛是受了风寒才失明的,毕竟浑身上下除了久躺的酸软,并没有什么别的不适。 也确实是饿了,小心的伸过手,等老妪将粥碗放到她手中。 捧着喝了两口,便听到一声拖得较长的呼气声,就像是心里有大石头落地的舒心感。 喝了一碗,仍觉不够,递给老妪让她再添了一碗。 捧着粥碗暖了暖手,压低声音怯怯的问道:“婶婶,这里是哪里啊?” 她没有直接问叫她公主的缘由,那样就显得太精明了些。 很多人都不喜欢过于精明的孩子,她知道的。 她看不到老妪的表情,便无法猜测言语的真假。 老妪自称是张嬷嬷,是已故晋帝身边的老人。说她是晋帝的幺女,是晋国皇室仅剩的血脉。 萧亦然是不信的,或许是跟这张嬷嬷素不相识,又或许那因为高烧失去的记忆里,经历过什么心惊胆寒的事情,令她很难轻易的相信一个人。 “婶婶,你如何能确定我是你们要找的人?万一,万一是认错了呢?” 她仍是怯生生的追问,但话语里却隐隐流露激动,好似很中意公主这个身份。 张嬷嬷眸中暗光微闪,抚着她的手一声声叹着气。 “公主,妾身知道你受了许多苦,自晋国被灭以来,幸存的高官子弟辗转流离,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这些或许你都不知晓。 那萧寻风能你可记得?是他历经千辛万苦的将你从京城救了出来,将你带到了断肠寺。” 萧寻风,那不是她爹爹么? “你叫萧亦然,我叫萧寻风,我是你爹。” 当初他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冷毅的面容带着些许难为情。当时不觉得,后边想来就觉得极为有趣,就像是被人调戏着似的。 “那是我爹爹!”萧亦然瘪下了嘴,恼怒的将碗往张嬷嬷的所在撇。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她最熟悉的就是脖间的小短笛,其次是为救她而遁入空门的父亲萧寻风,然后就是总盯着她不放的小和尚李修远。 她为数不多的熟悉的人都要被颠覆,她怎能允许? 她看不到张嬷嬷拉下的脸,只能听到她厉声的斥责。 “胡闹!你的父亲是我晋国的陛下,他一个大内侍卫,有什么资格当公主你的父亲!” 有什么资格? 她不知张嬷嬷言语的真假,却知道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求得老主持出手的人是他,她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他,生病的时候喂饭喂药的也是他,就连身上穿的宽松的僧衣,都是他用粗劣的针线活改小的。 若依张嬷嬷所言,他曾是大内侍卫,却为了她从酒肉荤腥,风雨江湖的世界里抽身而去,变成个每日只能吃斋念佛,清心寡欲的僧人。 这样的人如何担不起她的父亲! “公主,你的眼睛需要静养,既然用过了膳,妾身先不打扰你了。” 看着萧亦然梗着脖子毫不退让的模样,张嬷嬷面色铁青,收了碗筷摔门而出。 “情况怎么样?”李厉迎了上来。 “性子犟得很,她不相信我说的话,认定了自己是萧寻风的女儿。”张嬷嬷将碗扔到锅里泡着,扯过凳子到院门处坐着。 “你不要急,公主毕竟还小,我们贸然相认,她自是不肯相信的。小孩子嘛,都跟陪着自己的人亲。”李厉出声宽慰。 张嬷嬷仰头看着身侧眉毛粗壮,眉骨高立,目如鹰隼,皮肤黝黑,自带狂野之气的男人,心中有一丝动容。 眼前这人是守卫宫廷的禁军中的一员,自晋国覆灭之后,他们相携走到今日。 宫里的女人,无论高低贵贱,名义上都是皇帝的女人,她身为一介宫女,由如何攀得上陛下那么高的枝头? 只是如今离了宫,身边出现了这么一个不离不弃且优秀的男人,让她如何不动心? “你说的对,是我太急躁了。” 张嬷嬷满含歉意的望着李厉,开始变形的双眼含了一抹不自知的秋波。 李厉抚上了她的肩,低声道:“这样,让云歧那小子陪着她,小孩子最是没心没肺,时间一长就好了。” 说话间,召了一名身穿黑色劲装,眉间总是带着褶痕,看起来冷漠无情的少年。少年手中握着剑,刚才在院中练剑的便是他。 “今后,公主就交给你照顾了。” 听得李厉吩咐,少年眉头紧蹙,显得很不情愿,却又不得不恭敬的应下:“属下遵命。” 第006章 侍卫 萧亦然知道,那个自称张嬷嬷的人生气了。 如今自己眼睛不便,少不了要在此多待些日子,如今触怒了具有话语权的人,恐怕后边不太好过了。 她开始想小和尚怎么样了,见她丢了,有没有到处寻她? 思索间,听到房门被推开,轻巧的脚步落到离床不远就停下了。 她不知来者是谁,只能感受到那落到身上冷如冰雪的目光。 云歧的心里只有厮杀的血腥,断然想不到自己被训练多年,头一个任务竟是陪一个小姑娘玩儿。 在他印象中,所有的姑娘都矫揉造作,哭哭啼啼,最让人心烦,远不如暗夜厮杀来得痛快。 这么一想,态度就更冷淡了,一双冰冷无情的双眼漠然的盯着床上的人,目光像冰刃一人剐得人生疼。 长剑被他紧紧的握在怀中,真让人担心,下一刻剑就会出鞘。 萧亦然看不见,只能感觉来人未存善意,在他的眸光注视下,自己就像是个死人。 萧亦然紧张极了,害怕这是张嬷嬷派来杀她的。 心脏惶恐不安的跳动,脑子也一阵阵发懵,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抱紧被子,捂着胸口短笛,不停的往床里边缩去。 许是将死的恐惧让她的大脑得到短暂的清明,她尖声就往外喊着张嬷嬷。 一声声饱含委屈的“嬷嬷”不停的在院中回荡,直叫得人心头发酸。 云歧不知道她怎么了,但隐隐察觉到是自己的问题。 担心叫声招来统领大人问责于他,移着步子就朝床的方向走去,谁知小姑娘哭喊得更狠了。 张嬷嬷闻声而至,脸上红潮未退,衣衫也有些凌乱。见萧亦然惊恐不已,疾步走到床边将人揽过,拍着后背安慰起来。 萧亦然本就生得可人,白皙的面色配上眼角下方的红痣,哭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的娇弱可怜。 张嬷嬷毕竟是女人,始终是有着母性,见萧亦然如此,强硬的态度顿时松了下来,哄人的声音也多了温柔。 “究竟发生了什么?” 问的是萧亦然,双眼却是朝旁边的云歧看去。 云歧抿着唇,低下头,不知道作何解释。 没过多会儿,李厉迈步进来,先向张嬷嬷投了个火热的眼神,顺便问询萧亦然的情况,见她眸含春水的摇头叹气,便将视线落到了低着头的云歧身上。 云歧一身黑衣,长剑负于身后,浑身都是肃杀的冷意,双眸无波无澜,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假以时日,定是个极好的暗卫。 不过暗卫可以有无数个,萧亦然只有一个,如今她才是最为重要的。 李厉沉下脸,目光锐利的逼视着云歧:“我让你好好儿陪着公主,你就是这样陪的?” 萧亦然没再关注其他的,只知道她表现出乖顺之后,张嬷嬷对她的态度陡然大变,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大抵就是这样了吧! 关于那吓到她的人,她知道了他叫云歧。她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只能从他身上浓烈的血气和药气猜测他受了重伤。 落到身上的目光没那么吓人了,却是更加缥缈和淡漠了。 要不是他偶尔闷声咳嗽,她都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晚膳的时候,张嬷嬷见萧亦然还是有些呆呆的,以为她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 吹凉了粥小心喂到她的嘴边,轻声安抚:“公主,你不要怕,云歧不敢再吓唬你了。今后他就是你侍卫,万事听你差遣。就算你让他去死,他都必然照做。” 说“死”的时候,张嬷嬷的身上有种骇人的冷意。 许是觉得说漏了嘴,又或许担心吓到了身前的人,改口笑道:“有了人陪你,这样,你也不会觉得孤独和烦闷了。” 张嬷嬷说这席话的时候,云歧正沉默的立在一旁,那安安静静的模样,就像被剪了利爪的野狼。 见萧亦然乖顺的喝着粥,张嬷嬷眼角的褶痕深了点儿。 忍不住对她灌输那让她痛不欲生恨入骨髓的真相。 “公主,你是我晋国仅剩的皇室血脉,你要肩负起复仇的重任,你要为你的父皇母妃报仇,要为所有的帝都百姓报仇! 你要记住,你最大的仇人是大齐的皇帝祁缙,是他灭了我晋国,也是他下令将帝都的人屠戮殆尽。” “复……复仇?” 萧亦然躲开碰到唇上的勺子,蹙起眉头迟疑的发问。 她下山不过是想看看这荒原以外的白雪,欣赏一下断肠寺以外的世界,从没想过参与什么纷争。 她的心是自由的,可不想被这真假难辨的仇恨束缚。 张嬷嬷面容狰狞,眼球充血,摔下碗勺起身在屋中踱步。 “我仍清楚的记得,那是个晴朗的日子,连绵数日的阴云终于被拨开,温暖的阳光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你知道吗,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祁缙一声令下,铁甲军的铁骑便踏破了盛京的城门。 冰寒的刀刃上下挥动,带着比寒冬更加凛冽的寒意,将一名又一名无辜的百姓斩杀。 哀嚎阵阵,婴孩啼哭,人群骚乱,转眼繁荣数百年的盛京便血流成河,那一直以来清澈甘甜的苍溪也被染成了血红!” 张嬷嬷声如泣血,撕心裂肺,那翻涌的仇恨几乎要将萧亦然掩埋。 原来,那大齐的帝王祁缙,犯下的是屠城的罪孽! 可是一想到祁缙这个名字,她心里就有些异样,好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没有人刻意教过,浮现在脑海里的就是“祁缙”这两个字。 利剑出鞘声响起,萧亦然感到一种刺破皮肤的森寒直指她的眉心,顿时毛骨悚然。 “嬷……嬷嬷?”她压下惊慌,试探性的唤道。 而后便听到利剑入鞘,有人被打,膝盖重重跪下的声音。 “你这侍卫不合格,都这种情况了,你竟还纹丝不动的站在一旁。下去给我领罚!” 萧亦然听出来了,这是那余幸的禁军,现在的暗卫统领李厉的声音。 他与张嬷嬷耳语了几句,便听得张嬷嬷恢复了平稳。 “公主,你先好好歇着儿。云歧不称职,让他领了罚再来陪你。” 萧亦然睁着失明的双眼,愣愣的点了下头。 第007章 夜色 寒风呼啸,万籁俱静,偶尔从极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整个世界变得空旷又静谧。 张嬷嬷给萧亦然掖好被子就离开了,离开前特意叮嘱在屋中打着地铺的云歧,半夜若公主有什么需要,须得尽心尽力端茶送水。 云歧虚弱的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安静躺在床上的人,掀起被子就背对着她躺下,不再多看一眼。 萧亦然抓着被沿,睁着眼睛看着这一成不变的黑暗,就像黑暗中存在噬人的野兽,虎视眈眈的看着她,心中很是害怕。 “灯……灯还点着吗?” 云歧撑起身子看着她,眉头微蹙,那因重伤而苍白的脸上不停的渗着冷汗,好像没有力气答话。 没听到人回应,萧亦然心中那因为有人陪伴,而驱散的对黑暗的恐惧再次涌了上来。 她只能紧抓着被子,紧咬着唇,强忍着那让她一直让她惊恐不安的黑暗。 屋子小小的,十分简陋,两面黄泥墙,开门的一面堆着石板,另一边是竹篱,当做屋子与屋子的隔断之用。 窗户被扎起来的草垫遮了起来,夜风吹得它不停地从窗上飞起落下,砸出一道道吓人的声响。 云歧便看着那躲在被子里的人逐渐将自己蒙住,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颤抖个不停。 想起统领大人与张嬷嬷的嘱咐,他不由得低声说道:“亮着。” 嗓音里压抑着咳嗽,有着无法盖住的疏离冷漠。 屋子里不是她一个人,屋子里的等也还亮着,萧亦然稍稍平复。 闻着空气里浓烈的血腥味和药味,心里顿时涌起了愧疚,云歧的这两次责罚,都是因为她。 “你还好吧?”萧亦然小声询问。 云歧见她无事,重新躺了回去。 断肠寺里,慧远站在柴房隔出的小屋里,习惯性的将桌上,墙上,角落的六盏灯点上。 往常这个时候,萧亦然总是恨不得将大殿里所有的油灯搬过来,只是如今,明亮的灯火下却没有那霸道的小姑娘了。 有脚步声靠近,他转头往外看去,一道健硕的身影缓缓靠近,只看了他一眼,就进了屋将携来的两盏油灯点上放好。 两人就静静的看着油灯将小小的柴房照得透亮。 过了挺久,明悟平静的问:“你还在想然然的事吗?” 慧远偏过头,看着身侧那个与两年前相比消瘦许多的人。 “师叔莫非是想放弃,不管然然的死活了?” 听得慧远发问,明悟只是笑:“主持总与我们讲心如止水,你在寺里呆了那么多年,还没学会云淡风轻?” 慧远蹙起了眉,不至于勃然大怒,却还是有一丝的气恼。 “心如止水与这又有何干?” 明悟脸上的笑越发明显,摸了摸眼前那被寄予厚望的小和尚的脑袋,眺望着远处的稀疏的灯火叹了口气。 “既然你都做不到无动于衷,我又如何能做到呢?我既然最开始就救了她,又怎么会看着她一步步走向危险……” 后边那句话,好像在自言自语。 想起萧亦然的时候,眼前浮现的是他们刚呆在寺庙的那段日子,一大一小被清粥白菜折磨得不行,整日看着树上蹦跳的鸟雀咽口水。 “爹爹,我想吃肉。” “然然,我也想吃肉。” “要不,咱们捉几只鸟儿来解解馋?” “不行不行,你爹我现在是和尚,要是被主持知道,咱俩都会被赶出断肠寺的!” “你是和尚,那我是什么?” “和尚的女儿。” “和尚的女儿也需要吃斋念佛吗?” “这……” 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毕竟,和尚几乎是没有儿女的,更没有带着一边遁入空门,一边带孩子的。 “师叔你这是决定要找然然?” 慧远的眸子亮了起来,跳动的烛火映在他的眸中,显得整个人灵慧又通透。 “找,怎么不找呢,然然可是我女儿!” 第二日,静谧多年的断肠寺内部竟起了争执。 原因是降佛大会才过去四天,明悟作为师叔级的人物是不得脱身的,但他坚决要推了属于自己的事务,下山寻找萧亦然。 先不说降佛大会将到影响,单论当年为救萧亦然达成的协议,老主持都不会允许他下山。 “明悟,莫让忘了你曾答应过我什么。” 老主持身穿袈裟,手拿法杖,重重的拄了一下地面,白眉拉平,慈悲的模样被庄严冷沉所替代。 明悟低下头,低声回复:“我知道,从此皈依佛门,不问红尘,不入红尘,不念红尘,一心参佛。” 慧远忍不住搭腔:“主持,出家人以慈悲为怀,然然如今生死未卜,难道我们要坐视不理吗?” 老主持的态度极为强硬,可看到慧远时寂静的双眼转动了一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奇迹般的松了口。 “也罢也罢,一切自有缘法。” 话落之后,拄着法杖去了里处,准备新一天的讲法之事。 慧远觉得主持的态度转变有些奇怪,不过想到终于允许继续派人去找然然,高兴的心情让他忽略了那一分异样。 春寒料峭,萧亦然还缩在被窝里,房门就被人打开,灌了一屋子的冷气。 “吃什么?” 如此简短而又冷漠的话语,自然是云歧说出来的。 萧亦然一时怔愣,呆呆反问:“什么?” 云歧拧着眉头,纠结许久才扩长了话语。 “嬷嬷问,早膳你想吃什么,她好去准备。” 萧亦然顿时来了兴致,她就想吃肉,吃很多的肉! 便脆脆的回道:“吃肉!” 云歧不知是嫌弃还是为难的扫了她一眼,没说行不行,提步就朝外走去。 院子外静了一会儿,就开始出现舞剑的声音。 萧亦然忍不住在心中猜测,云歧受了那么重的伤,如何还能将剑舞得虎虎生风? 她在脑中勾画出一个浑身是血,受伤颇重的人影,脑袋忽然疼了起来,那种几近炸裂的感觉让她痛不欲生。 掩盖了记忆的厚墙好似出现了裂纹,要将那些她不知晓的过往放出来,只是待她重新回过神来,又什么印象都没有了。 第008章 转移 沈诏已经避开了追杀,暂时到了安全的地方。这几日,脑中总是会浮现那个衣衫简朴,面容却格外清秀的小姑娘。 想着人家好歹救她一命,放任这么个小姑娘孤身在乱世中沉浮,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 便对沈清提议:“大哥,要不你派人将然然找来,跟我们一起走吧?凉州一带多贼匪,我担心她一个小姑娘有危险。” 吃着碗中精致的膳食,心中却有些难受。 掉在地上沾满了稻草和泥灰的食物,然然都还小心翼翼的捡起来,那她活得该有多困苦?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沈诏忽然有些厌恶现在的自己。 沈家家训,吃饭的时候不可言语。 沈清作为如今家里的顶梁柱,是得立规矩的。将碗筷一放,一双深邃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闲话的沈诏。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的怒意,眸中也有没任何的波澜,沈诏却心生畏惧,夹了一筷子肉丝,慌里慌张的扒起饭来。 待吃得差不多,沈清轻巧的放下碗筷,用手帕沾了沾唇角,视线落到沈诏的身上,淡淡的回了个“嗯”字。 “嗯?”沈诏领会不到这一个字的深意,傻傻的摸了摸头。 在他想要问询的时候,他那高冷的大哥已经起身离开了饭厅,正往院中跨去。 他起身连忙招手,放声喊道:‘嗯’是什么意思?大哥,别走啊,告诉我‘嗯’是什么意思?” 沈清当然不会解释,更不会向任何透露自己的愧意,对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的愧意。 萧亦然记不清在这个地方待几天了,只能靠数着一日三餐来估量时间。 吃过这一日的第三餐,张嬷嬷就将她塞到了浴桶里,扒皮拆骨似的在她身上搓着。 她只能龇牙咧嘴的忍着,小声的追问:“嬷嬷,我的眼睛什么时候能看见?” “公主,只要你好好修养,很快就能看见的。” 张嬷嬷没给她确切的答复,拿了粗纱布将她浑身上下再搓了一遍。白嫩的皮肤全都搓得绯红绯红的,险些都渗出血来。 要是萧亦然能看见,定会抱怨张嬷嬷与她有血海深仇,不然怎么会下这么重的手? 浴桶里不知掺了什么,有股淡淡的药味儿,明明很淡,却熏得她头昏脑涨的,心里头还直犯恶心。 水很热,水汽也很足,在张嬷嬷眼中,萧亦然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看起来健康得不得了,那里猜得到她此刻略显不适。 忽的有人在外通禀,说是让张嬷嬷过去一趟,话语里难掩焦急。 张嬷嬷担心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便叮嘱萧亦然在浴桶里待着,安静的等她回来。 萧亦然听话的点了下头,张嬷嬷走后,她便伸手扶着浴桶两侧,脑袋却变得越来越昏沉。 云歧尽着侍卫的本分,规规矩矩的守在屋外。 他对萧亦然这个凭空出现,篡改了他所追求的未来的主人,谈不上任何的喜欢,但也谈不上任何仇恨。 虽然他屡次被重罚都是因为她,不过最主要的还是他没有完成统领大人的吩咐。 张嬷嬷离去有些时间了,里边的人竟然没闹出什么动静,云歧在心里想,还算她安分。 可聆耳一听,整个院子竟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不好!”他低喝一声,顾不得任何礼数,一脚将门踹开,往屋里一看,没发现任何人影。 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疾步走进浴桶一看,热水已经没过萧亦然的口鼻,她整个人已经失了反应,正缓缓的沉到桶底。 担心她就此淹死,破坏了统领大人的计划,扯过架子上的衣服往水上一铺,就势一捞,就将人提了起来。 将她抱去床上的路中,细弱的手臂从衣衫里垂了下来,他的余光不小心瞥见上边累累的伤痕,心中掀起惊天骇浪。 她身上的伤,一看就是陈年旧伤,遍布全身,狰狞吓人,比他这刀尖舔血生死难料的暗卫,还要严重! 他对这个被统领大人与张嬷嬷称为公主的人极为讶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这位金枝玉叶饱受折磨。 他更想知道的,那时才几岁的她,是如何撑下来的。 也许只是想知道她熬下来的缘由,冷漠无情的心里多了一丝紧张,促使他稍显急切的往后山寻去。 才出院门,就远远的看到张嬷嬷急匆匆的跑了回来,身后跟着面色凝重的统领大人。 “嬷嬷,她……晕过去了。” 云歧站在院门旁边,待张嬷嬷靠近的时候回禀了萧亦然的情况。他还是不习惯叫公主,更不愿意叫主人。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张嬷嬷慌张的朝卧房走去。 李厉看了他一眼,没有训斥他在称呼上的失敬,转向了左侧的矮屋,像是要收拾东西。 不过半刻的时间,张嬷嬷就在屋里急声喊着李厉。 李厉从矮屋里走出,看着立在院中找不到事做的云歧皱紧了眉头,略显不悦的吩咐了一声,便迈步朝声源处走去。 “你去收拾东西,马上要转移阵地!” 听得李厉的吩咐,云歧下意识的看了眼萧亦然所在的屋子,低着头拿脚磨着地上的小石头来。 他没什么可收拾的,唯一不能丢下的只有手中这把剑。 其余的……他与萧亦然同住一屋,眼下着实不方便进去。 “李统领,你来看看!”张嬷嬷偏过头愤声指责,“也不知云歧是如何照看的人,我这离开没多久,怎么就让公主溺了水!” 萧亦然口中的水已经被张嬷嬷清了出去,衣服也给穿好了。 李厉走到旁边,见她脸色白中泛青,浑身似有红肿,秀眉紧蹙,很是痛苦,整个人瞬间沉下脸来。 伸手往脉搏上粗略一探,鹰隼的目光越发锐利了。 “是中毒了。” “中毒?” 张嬷嬷瞪大了眼睛。 李厉点点头,收回了手。 “只是眼下这个地方被发现,我们需要立刻转移。公主的病情只能先压制,待寻到了新的藏身之地再仔细查探。” 吹了声哨子,召来一名深谙毒理的暗卫,命他赶紧下一贴药。 第009章 要糖 经过夜七的诊治,发现此次中毒算是阴差阳错。 张嬷嬷本是看着萧亦然疤痕遍布,应着药理,熬了点儿七星草的药水添到浴桶里。 七星草是种名贵药草,因着养颜养肤有些效用,一般只有宫里的贵人配得享用。 谁知道萧亦然沾不得这东西,亏得被发现得及时,才有了此次死里逃生,再晚些,可就一命呜呼了! 稳定下萧亦然的病情后,李厉就命云歧将人背走,找了提前备好的马车从小道离开。 待他清扫完所留痕迹后,就一路轻功赶了上去。 明悟带人到达的时候,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气死老……咳,贫僧了!究竟是谁敢抓我女儿,真是胆大包天!” 昨日听到有人在镇上北边的山下见过形迹可疑的人,明悟早早的就带了人去围堵,谁知还是扑了个空。 看着搜出来的烧得还剩一半,针脚粗糙的小僧衣,明悟不用刻意查看,就知道是出自他之手,正是给女儿萧亦然改的。 降佛大会已经结束,寺里可调动的人多了许多。 如今有人在断肠寺附近拐走了他女儿,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打他脸。 明悟在还是萧寻风的时候,就是个恩怨分明、有仇必报的爽直之人,要不是主持派了人盯着他,他早拿着大刀追杀去了! “究竟是谁抓走了然然,难道一点线索都没找到吗?” 慧远不相信,离了明悟,挨着屋子寻找。 让他失望的是,这些屋子都是最普通的泥坯房,内中陈设更是简陋,寻不到半点儿异常。 一行人无法,只得气势低落的回了断肠寺。 萧亦然再次醒来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众人对她的小心翼翼,就连一直冷漠对她的云歧,都破天荒的喊了一声“主人”。 他能有这番转变,定是又被李统领责罚了吧,她想。 她不知自己躺了多久,想要坐起来缓缓酸软的筋骨,张嬷嬷小心的将她扶了起来,顺便说出了她期待已久的答案。 “公主,这两三日你的眼睛就能完全恢复了。” 张嬷嬷不敢再让她的眼睛瞎下去,夜七说过,经过七星草事件,眼睛的毒要是再不解,以后就都看不见了。 萧亦然是为晋国复仇的希望,可不能就这么折了! 张嬷嬷给她喂完药,放下床榻周边的素色纱幔挡风,叮嘱云歧好生照看着她就走了。 萧亦然靠在软枕上,不需要眼睛扫视,光凭耳朵都能辨出,身处的屋子比之前所在大了不少。 因为没有嗒嗒的破草皮,有的是相互撞击、清脆悦耳的珠帘。 她深知自己逃不掉,念着这里的人一时半会儿也没对她不利,就暂且安下心来,先将眼睛恢复了再说。 撑着床榻将身子坐得更起来,扯了被子高高的盖到脖子处,没有大面积的冷风钻进来,她才将手臂伸出去。 “云歧,有糖吗?刚才的药有些苦。” 糖? 他一个暗卫哪儿来的糖! 云歧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人伸手朝他要糖吃,只觉得极为荒诞。 纠结间,隐在纱幔后的人又软软的说话了,只是那话带着些许的嫌弃。 “李统领说你是极优秀的暗卫,才让你保护我,可你连糖都拿不出来……” 她将后边的话隐去了,云歧却知道她想说什么。 连糖都拿不出,算什么优秀的暗卫! 可拿不拿得出糖,跟他优不优秀有什么关联? 云歧那冷如磐石、无情无欲的心多了一丝暴躁。 没有回话,斜着眼睥了坐在床上伸出手、坐等吃现成的人一眼,转头就朝外走去。 萧亦然只听到珠帘猛然间相互重击的声响。 侧耳一听,轻巧的脚步声迅速远去,这情形,分明是跑远了。 萧亦然撇撇嘴,自语道:“不会那么小气吧,问他要颗糖都能不理我?小和尚的肉包子被我拿走,都没有说什么呢。” 云歧是那种小气的人吗,跑出去还不是为了给她这祖宗找糖。 眼下所在为望云山庄,建在高山峡谷之间,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不是山庄里的人根本上不来。 这个地方,是李厉训练暗卫的所在。如此肃穆的地方,哪里能寻到半颗糖呢? 云歧将事情告知张嬷嬷,张嬷嬷也有些犯难。 望云山庄隐于崇山峻岭之中,距离最近的小镇,来回最快也要大半日的时间。 李厉训完底下的人,来了旁边的大厅,见张嬷嬷犯难,便将事情重新踢给了云歧。 “她是你主人,你得尽心尽力的照顾。主人有任何吩咐,你都得做到。” 李厉将重音全放在了“你”上,顿了下补充道,“前段时间不是有人在断肠崖附近发现蜂巢了吗,或许能采些蜂蜜。” 李厉刚说完,张嬷嬷就手快的给云歧塞了个洗干净的陶罐。 “云歧啊,快去快回,莫让公主等急了!” 看着张嬷嬷满脸的爱怜,云歧心情愈发暴躁。 萧亦然躺在床上都快要睡着了,她根本没寄希望于云歧会给她找糖,想吃糖不过是随口说说,打破那让她难挨的沉闷气氛。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深谙此理。 她与父亲待在断肠寺不就是么,总是忧心做错了事,惹恼了主持,会被扫地出门。 忽然手中被塞了个小碗,随之响起的还有云歧略显气喘的声音。 “只找到蜂蜜。” 萧亦然捧着碗嗅了一下,自带冷意的香甜之气,争先恐后的朝口鼻涌来,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舀了一勺即将喂到嘴里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朝刚才发出声音的地方递去。 “你要尝尝吗?有人跟我说过,吃了糖,心里就不苦了。你吃了糖,伤口就不那么痛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嗓音格外的轻,就像是想到了什么过往,眼眶泛起了湿意。 她努力了很久,都想不起“有人”具体是谁,只隐隐记得那人面对她时,轻言细语的温柔。 她双眼无神,表情却格外真诚,云歧没有回话,她便一直那么举着。 见到如此执拗的萧亦然,云歧无声的叹了口气。 她明明看起来那么软弱,性子却难掩坚韧,明明有着沉重的过往,态度却很乐观,明明谁也不信,却又愿意展露关怀。 她的身上,真是有着巨大的谜团! “你吃吧……我不喜欢吃糖。” 云歧出声解释,话语少了一分冷硬。 第010章 饿了 两日后,萧亦然得见光明。 第一件事是打量周围的环境,撩开床幔,赤脚就跨到了地上,全然不顾地面传来的刺骨冰凉。 整个房间大气却简朴,以灰白为主色调。 地面为暗色地砖,嵌合处严丝紧密,纱幔床幔皆系白色,让料峭的春寒越发凉人。 屋中陈设极为简单,除却必须的桌椅柜子,没有一丝多余的东西。 那在萧亦然失明时,唯一伴着她的声音清越的珠帘,都是墨色的玉珠串起来的。 这样的房间,除了严肃就是沉闷,几乎没有多少人气。 萧亦然四处瞧了一眼,就兴致缺缺的回到了床边。 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才有心思关注起其他的事情来。 床榻左侧是祥云雕花的大立柜,柜子与床幔的角落站了个一身黑衣的少年。 因着他收敛气息,傍晚光线又昏暗,她现在才发现少年的存在。 少年穿着单薄的立领黑衣,外边罩着深灰色毛质对襟外衫,腰间挂着块玄铁所铸,有着鎏金浮雕的铭牌,手中抱着一把古朴却上乘的长剑。 他的头因为萧亦然的靠近而逐渐低下,萧亦然看不清他的容貌,记得最深的只有那双冰冷无情的双眼。 比起没有人气的屋子,她觉得眼前这少年才更没有人气,就像个没有生命的冷硬磐石,一身的冷意比呼啸的寒风还要冻人。 “云……歧?” 萧亦然凑到他跟前,仰起头笑眯眯的唤着。眼神却一直锁在长剑之上,就怕他一个不对使得利剑出鞘。 云歧皱起眉头,心里猜测这姑娘怕是傻了吧,怎么与失明时敏感的她判若两人? 他都表现得如此冷漠骇人了,怎么还有胆子靠近? 甚至…… “肉肉好硬,虽然比爹爹差了点儿,但一看也是有好好儿练过的。或许李统领没说假话,你武功还行吧……” 小小的手握成拳头,只余了根食指在外头,就绕着他在他身上戳来戳去。 什么叫还差了点儿? 什么叫武功还行吧? 他可是他们那批训练的暗卫里的佼佼者! 这是云歧有生之年第三次暴躁了,前两次,也是因为她。 “别碰我!”云歧黑着脸,咬牙切齿的低喝。 “好嘛,好嘛,”萧亦然悻悻收回手,撇了下嘴,“反正我手指都戳软了,也太硬了。” 云歧看着身前那个仅到他腰处的人,竟然有种在她头上胡乱揉一把泄愤的冲动。 可是有着统领大人的吩咐,他不敢这么做,身为暗卫,服众命令是基本的信条。 晚间吃饭的时候,是张嬷嬷陪着的,就在屋里的圆桌上,一边给她布菜,一边不停的讲述入骨的仇恨。 祁缙是如何狠辣无情,是如何心机深沉,是如何带着铁甲军横扫六国,建立起这个与天衡均分天下的大齐王朝。 晋国是如何被灭,盛京是如何被屠,王宫是如何被毁,晋国的百姓又是如何的颠沛流离…… 嬷嬷给她念了许多次了,多到她都听腻了,多到她能一字不落的背下来了。 她没有过往的记忆,也没见过百姓的流离,是体会不到当中的恨意。 更怪异的是,嬷嬷给她说这些的时候,她一星半点的动容都没有,就好像在听无关的故事。 她不禁在想,难道自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又或许根本就是个没有心的人? 屋子里有三个人,她与云歧都没有悲痛的感觉,那声嘶力竭的张嬷嬷竟有些像个笑话。 小孩子对善恶意的判断最为敏感,萧亦然能感受到,张嬷嬷并不怎么喜欢她。 晚上的饭菜还不错,三荤一素,里边的肉不知道是什么肉,反正摆在盘子里油亮亮的,煞是勾人。 只是张嬷嬷对屠城的细节讲得过于真实,倒尽了她的胃口。 她一看到盘中的肉,就会想起张嬷嬷所说,铁甲军屠城还不够,还要将尸体剁碎了当口粮。 这世上真有人食人肉吗? 大齐的人真就如此野蛮吗? 萧亦然不太信,觉得嬷嬷故意夸大,言过其实。只不过她还是没办法再吃下去,因为她怕嬷嬷下一句来个肠子怎么怎么样。 吃完后,张嬷嬷收拾了碗筷,离开她身边时特意强调了下要记住复仇。 萧亦然不想再听张嬷嬷说话,便有气无力的应了下来。 夜晚躺在床上,她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许久,看着灯火即将燃尽,她长长的叹了口气。 云歧身为暗卫,感官最为灵敏,在她叹气的那一刻就醒了。 睁眼看着屋里的灯火摇摇欲熄,翻身从地铺上起来,默默的添灯油剪灯芯去了。 “云……歧……” 添窗下第三盏灯的时候,就被叫住了。 他好好儿的,这般冷硬的名字,竟被她转了好几个调唤出来,想着她白日硬要吃糖的作为,云歧顿觉头疼起来。 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如此殷切的呼唤,后边定有极大的猫腻! 云歧停了一下,却没有转过身去,装作没有听见。 “云歧,你有吃的吗,我饿了。” 果然,又是要吃的…… 同样的回答,他哪来什么吃的! 望云山庄是暗卫训练之所,平时一日三餐都有严苛的规定,哪像她,大鱼大肉不算,还可以吃个饱! 如今却伸手朝他这平日只能吃个七分饱的人要吃的,这简直是讽刺!讽刺! 云歧心情暴躁无比,转过头却是一脸的平静和冷淡。 萧亦然穿着单衣从床上起来,趿拉的鞋子走到他身前仰头盯着他看。 “没有么?” 萧亦然压着鼻音,可怜巴巴的问了声。 圆亮的眸子变得水润,映着跳动的灯火,也映着他。 眼前的人瘦小又娇弱,就像个被抛弃在外的小奶猫,当下的情形就像是见着好心人路过,在嘤嘤叫唤讨要吃食。 云歧头都大了,他是杀伐果断,心肠冷硬,可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 那总让他想起刚进训练营看到的挣扎着求生,却被狠狠淘汰生死难料的同伴。 他们也是那样殷切带着渴求的目光看着他,希望他能手下留情…… 云歧深吸了口气,扔了句“你等等”,逃也似的离开了。 萧亦然揉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撇撇嘴,暗自揣测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他怎么又生气了之类的。 到最后,云歧还是没给她寻到吃的,只盛了碗热开水,搅了一大勺蜂蜜进去,放到床边的矮凳上。 “没有了,你多喝点儿水,就不饿了。” 看着捧着大碗小口小口喝着蜂蜜水的小姑娘,云歧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奶妈。 好好儿的暗卫沦落到侍卫还不算,如今又沦落成奶妈? 唉……心里苦啊! 第011章 意外 沈清派了人在断肠山下鹿口镇一带,根据赐下的画像暗中搜寻萧亦然的下落,几对人连着忙碌了三天都是无功而返。 沈清无法,只得歇了这个心思。 沈诏却不肯放弃,从派人出去搜寻的第一天,他就开始守在府门口,非要听第一手的消息。 如今听得大哥放弃寻找然然的下落,他怎么肯答应? “大哥,你再派人去找找吧,或许然然就在哪个不起眼的街巷破庙里,被他们错过了呢?” 眼下他们的藏身之地只是暂时安全,派人出去搜寻那小姑娘,都已经是意外之举,后边可不能再生枝节! 沈清神情不悦,睥着在书房里吵闹不休的弟弟,沉声道:“你为何非得找到她?” 提及那小姑娘,那一向肆意妄为的弟弟竟扭捏了起来。 “自然是以后娶她当夫人了。” 沈诏不禁在心底数起萧亦然的好来,生得一副美人坯子,做事真诚不做作,人也善良的紧,这样的人简直宜其室家! 只是出身差了些,不过他们现在也是亡命天涯,算是半斤八两吧! 还夫人? 沈清面色黑沉,顺手就将肘边的书册砸了过去。 “上次你私自将家族玉佩赠予外人,我还没来得及惩处于你,你又要开始放肆了是吧?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如今的境况,还是你已经忘了家族的仇恨?” 知道,当然知道! 想起沈家被血洗的场面,沈诏的心就格外的沉重。 他与大哥是仅存的生者,几年来带着他东躲西藏,过得如履薄冰。 可对于然然,他是真心想带她走,难道世事总是两难全么? 沈诏无力的应了句“大哥,我先退下了”,便垂头丧气,心情沉重的离开了。 沈清望着他颓丧的背影,只能叹气。 萧亦然根本不知这对兄弟派人找过她,更不知她出手帮过的少年会有这样的想法,要是知道肯定会嫌那玉佩烫手了吧! 只是她不会知道,现在的她正沉浸在重获光明的喜悦中。 复明后的几日,她一直乖乖巧巧,加之之前失明十来日也一直安分的躺在床上。 张嬷嬷念着她正是好动的年纪,整日闷在屋子里着实不易,便允了她可以离开院子,前提是云歧陪着,且只能去些无关紧要的地方。 望云山庄里没有什么好看的衣裙,她所拥有的都是些素净的衣裳,甚至还有两套黑色紧袖的衣服,看那形制跟云歧身上的有些相似。 想着望云山庄隐于崇山峻岭之中,少不得要爬坡上坎,便换了套黑色的衣服,要是不知道她身份,真会将她当做新送来训练的孩子。 “你想去哪儿?”踏出院门,站在台阶上,云歧冷淡的问道。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熟悉。”萧亦然站到云歧身旁,抬头看见远处隐约的山峦,改口道,“我想去高处,很高很高的地方,我想看看这里望见的景色与断肠山有什么不一样。” 云歧看了她一眼,迈步朝台阶上下去。 萧亦然所住之处为飞花阁里的一处僻静小院,飞花阁一带正是望云山庄的眠宿之处,处于整个山庄的中部位置。 她想要去高处,就得通过阁前临崖平台,沿着平台左侧台阶蜿蜒下行三十级,左转进入山洞,随着内部开凿的石阶一直前行,后拐入一条游廊,到达另一处山顶,再…… “云歧,你要带我去哪儿啊,都弯弯绕绕爬上爬下这么久了!” 萧亦然不干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后背往山顶旁一处大石头一靠,气鼓鼓的不走了。 云歧止住脚步,缓缓转过身,皱着眉头看着她。 沉默片刻后略显犹疑的解释道:“你说要去高处,就在那儿——” 抬手一指,萧亦然顺着方向看去,脖子都快仰断了,终于看到一座在云雾里若影若现的亭子。 那真的是人能爬的上去的吗? 她小心的吞了吞口水,顿时生了退缩之意。 那要是爬上去了,她肯定都废了! 萧亦然甩了甩脑袋,或许是仰头太久了,她觉得有些晕乎乎的。 “要不,咱……去个稍微低一点的地方吧,也是可以的。” 云歧扫了她一眼,转过身,默不作声的在前边引着路。 山上的风刮得很大,将衣摆刮得猎猎作响,萧亦然一个没稳住,人就摔到了地上,地面的小石头磕的她腿脚发麻。 她一声都没吭,努力的要爬起来,她不能就这么回去,她要看看这里能不能看得到断肠山。 看着她执拗的模样,云歧将到了嘴边关于回去的提议,重新咽了回去,鬼迷心窍般的将她背了起来。 他不打算带她去最高的望云亭了,他打算带她去断肠崖瞧瞧。 刚爬完六百级台阶就遇到了其他人,那几人身穿黑衣,手绑护腕,腰间挂着与云歧一般的鎏金铭牌,只是却没有那柔软的毛质对襟外衫。 那几人是与云歧一起幸存下来的,同批的人只剩他们五个,可是云歧的存在在整个望云山庄都是极其怪异的。 所有的暗卫,无论等级高低,穿着都是统一的,就连名字也是暗、夜等加编号,而他却有自己的名字。 他明明只是个暗卫,穿着总是比他们奢华,还能得到统领大人的偏宠,外出总是带在身边,与他们这种必须闯过三十六关才能自由出入山庄的不一样。 云歧的存在早就让山庄里的人不满了,四人想着难得一起将他碰到,他再厉害也不能以一敌四吧,便并排上前拦住了去路。 “云歧,他们是谁啊?”萧亦然凑到他耳边低声询问。 云歧没有回答,只是将她放下来,让她站到一旁等着。 为首的那人看着站到一旁等待的干干瘦瘦的萧亦然嗤笑一声,慢慢的从腰处取出了自己的飞镖。 “看不出来啊,连未来的媳妇儿都找好了。” 话音未落,飞镖直射云歧面门,另外三人闻声而动,云歧瞬间拔剑,场面一时胶着。 萧亦然越战越觉得头脑昏沉,就连胸口也绞痛起来,额头上全是虚汗。 她弱弱的喊道:“云歧,我难受……” 云歧回头的那刻,边看着她腮帮子鼓了下,呆呆傻傻的吐了口鲜血,而后便见着她失重的朝后方倒去。 后方正是来时的六百级台阶…… 第012章 佛教至宝 里间夜七正在诊治,张嬷嬷也小心的陪在身边,李厉时不时的抬头看门,着急的在院中踱来踱去。 当时的情况着实危急,若不是来寻乐子的张一鸣恰巧出现,萧亦然铁定沿着台阶滚落,最后坠入万丈深渊。 就算得了上天庇护没有掉入深渊,这足足六百级的台阶滚下去,再厉害的人也都变成肉泥了。 李厉想起这事就来气,看着院门外齐齐跪着的五人更是怒不可遏。 大步朝门口走去,抬脚就朝领头挑事的那人胸膛踹去,那人身体失重,沿着门前台阶骨碌碌滚了下去,等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是一脸的血。 张一鸣就坐在院门旁的小石墩上,背靠着树干半眯着眼睛,一下又一下悠闲的摸着胡子。 不过模样是悠闲,他的目光却一直锁在跪着的五人身上,兴味十足,好像在打量猎物。 看得出李厉是真动怒了,担心他下手过重,将几人弄死,遂抚着胡子用惯有的阴冷语调笑道:“诶,这些人你若是不要,可否赏给我玩儿? 刚好前些日子去落月山脉荡了两天,寻了些尚不知名的毒虫毒草,这几人底子不错,正好给我试药。” 李厉还没发话,跪着的几人却是一个激灵。张一鸣的手段比望云山庄的处罚难捱多了,几乎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那个人,号称毒医,却只见他毒,没见过他医。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寻来各种毒虫毒草炼成药,带到望云山庄让他们这些暗卫试毒,下毒手段防不胜防。 听说以前他极为放纵,一下子毒死了那一批训练的暗卫,足足百人,惹得李厉大动肝火,后边才收敛了许多,不敢对暗卫下致死的药。 不过若是落入他的手中,不被百般折磨都对不起他那个名号! 张一鸣见着几人颤抖不止,眼底满是戏谑的光芒。 屋里迟迟没有动静,李厉心头烦躁,将云歧点了出来,另外四人直接扔给了张一鸣。 张一鸣似乎对留下云歧的行为早有预料,没有表露任何震惊。 倒是之前被摔得头破血流的那人气血上涌,来了狗胆,对李厉大呼小叫,质问着云歧为何能幸免。 李厉被吵得不耐,额头青筋暴起,正欲动手,张一鸣掐准时机扔了颗药丸到那人嘴里。 “真是个没眼力见儿的东西,让你试我的药我都觉得糟蹋了!” 张一鸣话音一落,那人就惊恐万状,不由自主的在浑身上下各处抓挠,皮肉都被他自己刮了下来,却仍旧不肯停手。 没过多久,声音渐渐息了下去,转头一看,那人已血肉模糊。 另外三人惊恐之余,忍不住的犯恶心,捂着嘴一下又一下的干呕。 云歧不为所动,身体跪得笔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张一鸣将视线从他脸上扫过,最后停在干呕不止的三人身上,轻飘飘的笑道:“唉,看来剂量大了些,这么快就死了。” 不顾三人的害怕,转头对李厉说道:“既然得了这么几个试药人选,我也得回报回报,以免让人认为我毒医鬼手是个知恩不报的人。 之前我大致瞧了下,那丫头的病可不简单,夜七那小子恐怕是束手无策的。” 说话间,房门被人拉开,走出了面色凝重的夜七。 “如何了?”李厉拧眉问询。 云歧也下意识抬眸看向他,心里想要一个好消息。 哪知夜七摇着头,惭愧的向李厉告罪:“公主的病情,属下无能为力,还请大人责罚!” 李厉余光瞥了一下旁边笑眯眯的张一鸣,沉眸盯着身前跪着的人,问:“你的诊断结果是怎样的?” 夜七深知他对里边人的看重,不知道如何措辞。见其颇为不耐,纠结之下缓声回道:“命不久矣,药石难医。” “你之前怎么没发现?你不是说她身体康健,并无大碍么?”李厉厉声质问,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那一刻,犹如死神降临。 暴怒的气息在院中弥散,夜七等人被压得冷汗直冒。 张一鸣一声轻笑,将压力化于无形。 “夜七好歹也是我教出来的,能到这个地步已算不错了。让我去瞧瞧这棘手之事,就当还了你这个人情。” 进门时,李厉拦着入口,压低声音严肃道:“我知道你从不医活人,可这一次,你若敢对她下手,你休想再踏进望云山庄一步!” 张一鸣不甚在意;“医毒不分家,好说好说。” 走到里屋,张嬷嬷正拧着帕子在萧亦然脸上细心擦拭,眉目间竟是慌乱的神色。 她沉浸在萧亦然出事,便无法复仇的情绪当中,连有人进来都没有发觉。 床上的人白色惨白,双眸紧闭,咳嗽之时,便有暗红色血液从口中冒出。素净的床榻,四处都是斑驳的血迹。 情况确实不容乐观,李厉这个略懂药理的人都能看出来。 张一鸣掀开一角被子,按着萧亦然手腕诊着脉。 “如何了?”李厉低声询问。 张嬷嬷也站在一侧,双手死命的揪着刚擦过的帕子。 张一鸣没有立即答话,诊了一会儿才凝重的叹道:“脉象时有时无,正常来讲,马上就会死了。不过……” “不过什么?”李厉急声追问。 张一鸣总爱半眯的眼睛眯得更紧了,只剩了一条窄窄的缝隙,可当中的精光却让人难以忽略。 “这丫头是个从阎王爷那儿拉回来的人,能撑到今日,属实不易。若我猜得不错,之前一直有人用佛教至宝给她养着命。” 李厉双眸一瞪,不可置信的问道:“是那传言中活死人肉白骨的奇药,佛骨花?” 相传数百年前,得道高僧释空大师圆寂之时,乌云翻涌,电闪雷鸣,一道圣洁白光从佛身射出,击退阴云,霞光万道。 待众人从异变中回过神来,发现释空大师心口处长出一朵被温润光华包裹的花朵,眼角滴下一道血泪,将花朵浇成了红色。 当天夜里,佛教众人皆有释空入梦,说是天下尽是魑魅魍魉,自愧无法渡得天下人,愿以身为泥,养得佛花以护佛教。 具体如何以不可考证,总之世间传言,佛骨花功效神奇,可升悟性,客梯功力,可活死人,可肉白骨…… 第013章 性命垂危 张一鸣抚着胡子点点头,沉声继续解释: “佛骨花与人参不同,它不止能续命,更可以养命。 若是将死之人服下,命可以留住,安宁之地蕴养三年,就可使其完好无缺,宛若正常人。 好转之后,体内功力暴涨,将有百年之功。这种人,到最后无一不是武林声名显赫的存在。 只是这东西很难得到,一百年才生一朵,被称为佛教至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说完后偏过头再次细细打量起萧亦然来,松弛的眉心皱在一起,双眸的细缝里透出兴趣十足的暗光。 “只是不知这丫头是何身份,断肠寺的老秃驴竟舍得将佛骨花拿给她用?” 张嬷嬷在旁侍立了许久,终是忍不下去,插嘴问道:“那她可还有救?” 手中的帕子已被她绞得稀烂,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李厉也是一脸焦急的看着张一鸣,对于萧亦然能否活下去的问题极为关心。 张一鸣有些不喜的扫了眼凭空插话的张嬷嬷,起身从床沿离开,坐到了旁边的圆桌旁。 “还愣着做什么?上纸和笔!” 张嬷嬷被他一瞪,心头一惊,连忙去找文房四宝去了。 见她离开,张一鸣才对李厉说道:“一旦使用佛骨花后,就不能断药,每月一次持续三年。一旦断掉,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丫头那样子,应该是到了时间没用药,我拼尽全力最多能给你争取五日,在这五日里你必须将东西带回来!” 李厉面有难色,追问道:“能否让她多撑两日?毕竟此地距离断肠寺路途遥远,又是崇山峻岭,道路难行。” 张一鸣只是嗤笑,不停的打量着眼前讨价还价的人。 “你当这是卖菜呢?总共七日,分你五日已是极限,剩下两日我还得琢磨如何入药呢! 反正这丫头只是对你有用,她的死活我可不在意,你爱拖几日拖几日!” 话音落下,扬长而去,引得寻来笔墨纸砚张嬷嬷心生疑惑。 “毒医怎么走,不是要我备纸笔么?” 李厉没有应话,双手背在身后,气息冷沉的往外走去。 张嬷嬷瞧着两人行为怪异,只觉得莫名其妙。 萧亦然所见只有一片混沌,她记不得自己是谁,记不得自己在哪儿,更记不得自己为何在这这儿。 拨开一层层迷雾,看到的仍然是迷雾,她就那样不知疲倦漫无目的的游荡着。 迷雾忽然自动散开,出现一个略显模糊的场景。 “哥哥,我发现你好像喜欢‘遐迩一体,率兵归王’这八个字,我还是喜欢‘珠称夜光’,夜明珠夜明珠,亮闪闪,我喜欢!” “你别闹,好好儿写!” 一个小姑娘正趴在桌案上,荡着小短腿,欢欢喜喜的说着话。 她的身后有位少年,正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着字。 “哥哥,率兵归王是什么意思?” 萧亦然看不清少年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他的欲言又止,以及雄心壮志和忧心忡忡。 画面忽然一转,小姑娘被绑在一根刑柱上。 昏暗潮湿的室内,有人拿着暗红色的鞭子不停的抽打着她,每一声鞭响都带着皮开肉绽的声音。 萧亦然看不清所有人的面目,唯独能看清短鞭上寒光凌冽的倒刺。 小姑娘已经失了神志,只能嗫嚅着唇,机械的重复着“哥哥救我。” 张嬷嬷给萧亦然喂完药已经出去了,屋里就只剩云歧守在旁边。 看着床上那不停喊着“哥哥救我”的人,云歧的面色很是难看。 他此次受罚颇重,比前几次都要严重,让人很难分清他此时的表情是因为疼痛还是担心。 他强撑着一口气守在旁边,光是这么站着,都有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 李厉吩咐,让他领完责罚就回萧亦然床边守着,不准上药,不准吃饭,待她醒了才可。 云歧心中没有怨恨,相比另外四人落入张一鸣手中的处境,统领大人算得上对他网开一面了。 云歧见萧亦然着实惊恐,心中有着不忍,半蹲下身子,将左手伸了过去。 手刚一伸过去,就被那梦魇连连的人儿抓住了,喊哥哥救她的声音也略微大了些。 他蹙起眉,纠结之后用冷硬的语气应道:“哥哥,在呢。” 萧亦然只觉混沌尽散,努力的撑着眼皮,终于看清楚了周围的环境。 她咳嗽一声,擦去嘴角湿润,恢复了刚才的姿势,偏头一看,云歧就守在旁边。 “你喊的哥哥是谁?”云歧发问。 萧亦然转动了下眼珠,疑惑的问着他:“什么哥哥?” 视线再回到身前,发现她正握着他的几根手指,而她的手背与云歧的手上都有着晃眼的鲜血。 见着鲜血,她双眸中有着疑惑,而后就一脸了然。 有气无力的笑道:“我好像把你手弄脏了……” 她的笑容苍白虚弱,好似下一瞬就会化作泡影。 云歧心生疑惑,难道正常的反应不应该问血迹由何而来么? “这血其实是……” 云歧本想说他手上的是他自己的,却被萧亦然淡然的打断了。 “偶尔吐几次,吐着吐着就习惯了。” 眼前人的命运,似乎比他想得还要坎坷,云歧不想再聊这个话题,转言道: “你要吃糖吗,刚才嬷嬷给你喂过药,很苦。” 萧亦然咂摸了下嘴,疲惫的撑着眼皮,虚弱的回道:“不苦啊,一点儿苦的味道都没有。” 她虽说着不苦,云歧还是用小碗呈了点儿蜂蜜来。 手上的鲜血将白瓷小碗染花,他悄悄擦干净了,寻了方手帕将碗底托住,才递到萧亦然的手中。 碗里的蜂蜜色泽晶莹,香气扑鼻,只是萧亦然周身无力,连翻动身子的力量都没有,云歧只好用小勺子舀着喂到她口中。 萧亦然抿了抿勺子,盯着喂她蜂蜜的云歧不停的笑。 笑容虽苍白无力,云歧却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嫌弃和不悦。 “云歧,你好小气,上次问你要糖你摔门而去,这次你竟拿别的东西搪塞于我。既不舍得真给我糖,又何必问我吃不吃?” “你什么意思?” 萧亦然没有回复,因为她精神不足,又昏睡了过去。 云歧皱着眉头将碗收了回来,放在鼻尖嗅了嗅,没错,正是他之前去断肠崖采的。 可她怎么会说拿别的东西搪塞她? 他忽然想起了张嬷嬷给她喂下的药,苦味十足,刚靠近门口就能闻到。 她竟然说一点味道都没有! 云歧垂眸望着昏睡的萧亦然,无声叹道:“你放心,统领大人会救你的。” 第014章 佛骨花 断肠寺后山的树林内,寺内一干人等将一名男子团团围住。 男子特意乔装过,身上穿着贫苦人家那样打着多处补丁的麻布衣衫,头上带着竹编的斗笠,顶上还有些湿润。 生得皮肤黝黑,高大威猛,配着身上穿着,扑面而来一股草莽之气。 “萧寻风,没想到堂堂大内高手竟自甘堕落,和那群秃驴为伍!” 李厉将斗笠取了下来,看着剃度出家的明悟止不住的嗤笑,完全不担心周围僧人的蓄势待发。 明悟表情平静,学着平日对待其他施主的样子行了个礼:“贫僧早已遁入空门,过往一切都化为云烟。” 李厉愤怒的瞪着他,斥责道:“晋国被灭,你不思报仇竟想着逃避,这根本不是一个有血性的男人应有的作为!” 林间的风很大,早春的绵绵细雨也一直飘着,吹得人有些冷。 明悟阖上了眸子,嘴里念着:“阿弥陀佛。” 李厉见此嘲讽一笑,垂下眸子那衣袖擦着斗笠上的湿痕,状似无意的提道:“听说近日你女儿丢了,寺中众人苦寻多日,仍然……一无所获?” 明悟瞬间睁开双眼,逼视着他,沉声反问:“是你?” 李厉拍了拍斗笠,随意的瞥了明悟一眼:“萧寻风,咱俩好歹同僚一场,我也不妨告诉你真相。没错,萧亦然就是在我手上。” 明悟的气息沉了下去,打着佛手的手也变了形状,最后变作拳头放下。 众僧人手中长棍一提,围住李厉的圈子越发小了,只要一声令下,转眼就能把他拿下。 李厉将手举了起来,像是一副求饶样,可他扫视着周围的棍棒一个劲儿的笑,笑完后才将视线锁定在明悟的脸上。 “就算你现在将我拿下也没用,我是来告诉你的,萧寻风,你女儿就快要死了。如果你还想让她活着,就把佛教至宝佛骨花给我。 你尽可拖延,但我提醒你,若延误了时机,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慧远听得老主持吩咐,来看这里的情况,刚靠近就听到李厉威胁的话语,大半个月的担忧都在此刻化作了愤怒。 “你这坏家伙,快把然然还回来!” 说着,整个人就朝包围圈里挤。 他时常聆听主持与长老们教诲,出家人心如止水,行善包容,可此刻他只想给当中那人讥笑的人一个教训。 他是寺内最小最有慧根的一个,一直深受大家喜爱。僧人们担心伤着他,就出声让明悟将他拦住。 明悟很气,很气,可他毕竟是个大人,又在皇宫之内混迹几十年,纵然性子直爽,起码的理智还是有的。 出声让慧远去禅房将老主持找来,李厉在一旁看着这发生的一切,就当看着笑话。 李厉早已预料到这一切,萧寻风宫闱浸淫几十年,还是留了一颗赤诚之心,萧亦然的死活他不可能不管。 在老主持还未到来的这一空档,明悟深吸了口气,带着不忍和不解的语气问道:“为什么?你应该知道她的身份。” “知道,自然是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我才这么做,萧寻风,不是每个人都能与你一般无心,那些过往说放下就放下了!” 明悟眉头紧蹙,气息有些紊乱,特意偏过脸不去与李厉对视。 灭国之仇,哪能说忘就忘,只是…… “李施主,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是自然之理。你何苦执着于此,让内心纠于仇恨无法解脱。” 老主持在几名执事的簇拥下走了过来,明悟等一干僧人面向他行着礼。站定之后,示意身侧的明释上前。 明释得到指令,双手捧着一方寒玉雕成的方盒往李厉走去。 “方丈,难道就这样把佛骨花交出去吗,难道不应该以此为筹码将然然救回来么?” 老主持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悲悯,没有给予慧远回应,转身朝寺内走去。 慧远看着那来去只有片刻的方丈一行,感受到深深的不解和无力。 李厉一手托着寒玉方盒,一手将盖子缓缓打开,露出当中那艳如血色,形似莲花的花朵。 “还剩八瓣儿。” 李厉嘴角勾笑,将盖子合上,抬眸兴味的朝明悟看去。 “真不知你做了什么,那帮老秃驴竟将东西给得如此爽快,倒叫我出乎意料!” 老主持一离开,十八位僧人组成的包围圈就散了,李厉根本用不着动手,内力一提,就消失在了光秃秃的林间。 明悟握紧的拳头无力的松开,长叹一声,拖着步子朝寺内走去,唯有慧远盯着李厉离开的方向,迟迟不肯离去。 明悟没有直接回禅房,而是走到寺院台阶上,席地坐了下来。 寺前那光秃秃的树枝上,仍有一只只鸟雀蹦来蹦去,欢快的模样就像整日在树上爬上溜下的萧亦然。 李厉离开的时候,他真想不顾一切的尾随上去,想办法将那叫了他两年多爹爹的人给救回来。 可是行走江湖最讲究信用,当初若不是让他以遁入空门斩断红尘为交换,方丈又如何肯拿出佛教至宝救她? 只是他暂不知晓的是,方丈肯救人,并非全因为他。 明释护送着方丈回了禅房,将房间里的东西归整之后问道:“当初收留萧家父女是不是做错了? 我观萧亦然失踪后,慧远的心境就有些不稳,他可是我门最有佛根的弟子,万不能被红尘俗世乱了心。” 老主持拈着佛珠的动作停滞了一下,闭着双眸微微一笑,说了两句意味深长的话。 “不曾拿起,谈何放下?不入红尘,如何离开红尘?不生情根,如何斩断情根? 想要参破世间玄机,得悟大道,单单靠在寺内吃斋念佛是不行的,你看哪一位佛祖,不曾经历诸多苦难?” 听得此番言语,明释对方丈苦心有了了解,但仍是带着担忧。 “可您就不怕……” “有些因果早就定下了,我所做的已经是权衡之后最好的选择。你应该知道慧远对于我佛门的意义,我这样就是为了护得他的安全。” 明释听不明白,明明看似是将慧远拉入危局,又为何说是护他安全?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一旦与俗世有所沾染,无异会动摇内心,他最担心的就是慧远会陷入红尘泥沼,挣扎不脱。 “我不会害他的。” “是,方丈。” 第015章 活着 “怎么还不醒?”李厉满脸不耐。 距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了十日,药也喂下三日了,张一鸣估计萧亦然今日就能转醒,李厉才早早的在飞花阁的主院等着。 眼看半日都快过去了,人还没有醒转的迹象,顿时生了恼意。 “她是你主子,你须得好好伺候,若再出了什么意外,我拿你是问!” 朝云歧甩下话,就扬长而去。 虽然有着萧亦然不醒转,他就不能休息,不能治伤,不能吃饭的命令在,李厉还是让他休息过两次,不然不眠不休熬十日,铁打的人都撑不住,更何况是重伤在身的人! 李厉走后,屋子就恢复了安静。 萧亦然刚开始昏迷的时候,张嬷嬷还整日在旁边守着,擦脸擦手喂水喂药,可见到人迟迟醒不来人也就失了耐心,将所有的事扔给了云歧,每日也就送药的时候来一下。 云歧想不大通嬷嬷和统领大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可这些事不是该他关心,便将这些疑惑抛出脑海,静静的守在床榻边。 他低下头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从怀里掏出,拿在手中打量,余光瞥见床上人苍白憔悴的面色,最后小心的将瓶子放在了枕头边。 瓶子里装的是最后一点蜂蜜了。 午后,被春日烘得绵软暖和的微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吹得人昏昏欲睡。 萧亦然缓缓睁开眼睛,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将从昨夜就没休息一直守着的云歧惊醒了。 萧亦然转着眼睛,四处打量,好似在寻找什么人。 “是断肠寺来人了么?” 云歧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问,眉头微皱,不解的看着她。 萧亦然迫切想要知道答案,连忙解释:“是熟悉的药味,我在断肠寺每月都必须喝的汤药,那味道又腥又甜,很是独特。” 想必说的是佛骨花的味道,云歧摇了摇头。 萧亦然眸中的光亮瞬间黯淡,愣愣的看着相互轻撞的珠帘。 “云歧,你们是不是不会放我走了?” 没待云歧回应,她继续自顾自的说道:“当初我在断肠寺醒来,什么也不记得,谁也不认识,后来我有了爹爹,认识了小和尚,认识了断肠寺的师兄们……只是如今,醒来后又是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云歧一向沉寂冷漠的目光,有一丝细微的波动。 纠结许久,安慰般的低声唤了句:“主人。” 萧亦然眉头一挑,旋即笑了起来,刚才那个让人心碎的人好像不是她。 “别这样叫我,我感觉自己多了条狗狗。” 云歧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这丫头,给点儿颜色就五彩斑斓了,亏他还觉得她可怜! 笑得过于激烈,咳嗽了好多声才停下来,缓了缓后解释道:“你还是叫我然然吧!我看得出来你一点儿都不想叫主人,既然不愿意就别那么叫,我怕你终有一天会砍了我!” 云歧发现她的视线停在了自己从不离身的太合剑上,面色更加黑沉了,心里也多了憋闷的感觉。 他是那种没有职业修养,因为不满就砍人的人吗? 统领大人吩咐过的事情,他必然会做到,身为暗卫却违抗命令,举剑弑主,这样的事他可干不出来! 萧亦然双手撑在床榻上,靠着软枕坐了起来。 一声不吭,双目灼灼的盯着云歧,盯得那对任何事都无动无衷的人变得局促起来。 “说话!” 云歧左手成拳放于唇边,以此掩饰自己的异样。 “我要吃糖!” 微微转头,就看到那半眯的眸子里晃人的光芒。 “枕头边。” 应该是怕她再作妖,简单说完三个字,云歧就麻溜的跑到圆桌旁坐下,背对着她看着院中的景色,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萧亦然将小瓷瓶拿在手中,颠来倒去的玩了一阵,感受到蜂蜜大致的量后,才小心的将瓶塞拔开,拿了床头矮柜上之前吃蜂蜜的尖勺子,一点一点的挑着抿了起来。 时不时能听到勺子与瓷瓶相碰的清越之声,还有那吧唧嘴的声响,云歧单手撑在桌子上颇感头痛的闭上了眼睛。 脑子里开始回想自己在她那么大的时候又是在做什么呢,好像除了训练就没有其他了吧。 脑海里全是统领大人所教的如何隐匿身形,如何悄然潜入,如何一击毙命,如何当统领大人手中的利剑…… 除此以外的记忆,竟然一点儿也没有! “如果我不听话,你们是不是就会杀了我?” 在他险些陷入迷雾怀疑自我的时候,一道娇软的声音将他从那虚幻可怖的世界里拉了出来。 “那是什么?”云歧眉头紧锁,质问着刚才那拨不开的混沌。 “我会听话的,听张嬷嬷的话为晋国复仇,为盛京百姓复仇,为……晋帝和贵妃复仇,为所有受难于大齐的人复仇。” 云歧已经完全从刚才的情绪里脱离出来,听着萧亦然的话语,他忍不住问道:“你不应该叫父皇母妃么?” 萧亦然拿着小勺子在小瓷瓶里搅了半天,再也掏出不蜂蜜后,才舍得将视线从瓶口移到了云歧的脸上。 “你会叫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为父母么?我的爹爹只有萧寻风!” 自萧亦然答应复仇之后,张嬷嬷的态度再次回转,甚至比之从前好了数倍有余,吃穿用度皆为最好。望云山庄几乎每个地方她都能去,当然,唯独不能离开。 除了张嬷嬷的转变,李厉的态度也变了,开始对她进行各种严苛的训练,不过怪异的是高深的武学一分没教,只教了刺杀和轻功。 训练的日子很苦,李厉从来不会因为她的身份而手下留情,无论刮风下雨,大雪骄阳,日日必到,不可缺席。 云歧都觉得,她是不可能坚持下来的,但偏偏她坚持下来了。 “因为我要活下去,我要看世间所有绚丽的风景,我还要去找心底那不知缘由却又十分惦念的东西。” 云歧坐在望云亭上,眺望着乱石训练场里一次次被摔得头破血流,却又坚强爬起的人。 他轻叹口气,从怀里拿出一瓶伤药和一把古朴厚重的匕首。 第016章 赠匕首 后山是一片天然形成的乱石场,周围全是大大小小的乱石,石头立得不稳,稍有受力就会晃动甚至滚开。 萧亦然目前每天的训练就是在上边跳来跳去,摔倒了爬起来继续。 后山地形呈高度斜坡,斜坡约长五十米,坡沿处只零星长了几棵崖柏,若是不慎摔倒,就会有滚落悬崖的危险。 李厉说,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全神贯注。 临近午时,训练场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萧亦然抬头看了一下这寂静的后山,强撑着力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闭着眼睛感受着山风拂面,伤口处的灼热都被清凉之意抚去,每到这种时刻,她都会觉得开心,是那种劫后余生的欣喜。 真好,又可以多活一天! 忽有气息波动,睁眼一看,云歧出现在了面前。 “擦擦吧。” 萧亦然接到手中,是一方拧过山泉水的帕子。 偏过头,拿着帕子往脸上抹去,却沾到了下颌处摔倒时被石头磨破的伤口,顿时龇牙咧嘴的将帕子拿远了。 “好痛!” 云歧眉头微蹙,淡淡瞥了她一眼。 刚才被摔得那么惨,都没见她变过脸色,这下居然喊痛,不是装的是什么? 眼前的人不再像最开始那么骨瘦如柴,养命的汤药服用完后,加上每日丰盛的三餐,个子窜高了不少,虽然浑身狼狈,却也难掩初展的风华。 尤其是那双如同黑曜石细细打磨的眼睛,澄澈的望着自己,他心中那拆台的心思就这么被压了下去,反倒涌出了不忍。 望云山庄里关于练习轻功的平衡训练,一般都是在后山西侧的林子里进行,那里立有一大片的梅花桩。 像她这样被命令在如此危险的乱石斜坡,他在望云山庄十几年,还是第一次见到。 统领大人似乎有些急于求成了! 将手帕拿了过来,低头将瓷瓶里的药粉均匀的洒在了上面。 “有消炎止痛的药。” 说着,再次将手帕递了过去。 萧亦然笑眯眯的接过,擦在脸上凉悠悠的,还挺舒服。将脸上,手上的灰尘血迹擦干净后,手帕已经脏的不像话了。 将帕子派到云歧的手中,再将瓷瓶拿了过来,小心的在伤口处洒着药粉。 云歧就那么看着她一声不吭的熟练的处理着伤势,状似不经意的抬头,用平静的语气说了句令人倍感心酸的话。 “能忍痛,不代表不痛。李厉与张嬷嬷只是把我当做了复仇的工具,他们不会在乎我痛不痛,只会在乎我有没有用。 你是李厉手中的利剑,终有一天,我也会和你一样。” 云歧握着刚拿出的匕首,忽然觉得有些难为情。 “这是什么意思?”萧亦然的视线落到了匕首上。 “送你的。”云歧有些紧张,低声补充道,“防身。” 他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许是因为匕首是他挑的,东西是他送的,担心遭到拒绝。 “你看,这不就来了么。” 萧亦然勾了抹淡笑,将匕首拿到手中把玩。 “是李厉让你给我的吧,我看防身是假,杀人是真。我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东西我就收下了。” 她说的没错,匕首确实是李厉让给的,不过那却是他在兵器库里细心挑选的。 萧亦然的一番话,让他心情有些烦闷,却没法辩驳。 “你是他的利剑,我是他的匕首。不过……” 萧亦然话语一转,目光变得陌生起来。 “我言听计从只是因为想活下去,有命去追寻我想追寻的东西,而不是自甘沦为他的傀儡。若有一天你骗了我,这把匕首会将你的胸腔穿透!” 云歧愣在原地,耳边还有着那悦耳的轻笑,像是在玩笑,他却能感受到话中的真意。 若真有那么一天,她一定做得出来! 下午的时候,萧亦然去了张一鸣那里。 张一鸣那老头儿,从前一年里有大半年都在落月山脉的深山老林里游荡,寻找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毒虫毒草。 可自从遇见萧亦然后,他就赖着不走了,说什么萧亦然骨骼惊奇天赋异禀,是个学毒的奇才,于是强制将她收为关门弟子,打算让其继承衣钵。 李厉本是不愿,却担心张一鸣胡来,张一鸣不分正邪,行事向来无所顾忌,担心严词拒绝将他惹怒,让他做出些不好收场的事情来。 无法,只得答应,不过前提是一月最多只能去他那儿三天。 “哎哟,我的宝贝徒儿,你可算来了,等得为师都快望穿秋水了!” 萧亦然刚走到听风崖转角的平台上,就有个花白头发的干瘦老头儿从天而降,拉着她一跃上了山崖,径直朝崖后被掩映在竹林间的院子窜去。 也就一晃神的功夫,她就被安置在了药房里,手里塞着捣药的工具,身侧摆着一大堆被翻开的书籍。 那干瘦老头儿趴在窗户处往里瞧,本就是个眯眯眼,这下连条缝儿都看不到了。 “乖徒儿啊,你还记得我之前给你讲的一滴仙吗?你什么时候把那个毒制出来,为师就放你出来。 门已经被锁了,可不要妄图翻窗户哦,不然为师不能保证窗外的某些毒会不会落你身上,若是宝贝徒儿受了苦,为师会心痛的!” 萧亦然气愤的敲了下药舂,心里都快骂死张一鸣了。 还师父?根本没有认真教过她好么! 都说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可她那入门都是靠自己看书看出来的,那死老头儿似乎除了给她书给她药材,根本不会教人! 一滴仙,都没正经讲过,也就之前那么一提,仅仅一滴就可让人立马飞升成仙,为毒中极品。 靠不上无良师傅,萧亦然只好凭着毒药分类,在旁边散乱的书籍中查找配方以及研制方法,气恼的想着要是制出来了,必得让那老家伙尝尝! 张一鸣离了窗户,趴在房顶上,看着底下聚精会神的小姑娘,满意的不得了。 这记忆里,这悟性,这天赋,以后必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张一鸣一高兴,望云山庄里的人就糟了殃,只知道那天下午,所有的人都拉了肚子,整个山庄都被臭气弥漫。 张一鸣看着山庄里慌乱的争着厕所的人们,大笑的抚着胡子,连声叹着好,惹得底下闹肚子的一干人神情怪异的看着他。 第017章 一滴仙 明月悬于夜空,院落都被笼上了一层缥缈月色。 张一鸣躺在院中躺椅上,一边摇着椅子,一边扑着扇子,模样闲适极了。 他的脚边趴着个不成人形的东西,身子蜷缩在一起,头发一绺绺从面前垂下,浑身颤抖个不停。 他睁开眼睛,随手从袖口里掏出一颗圆滚滚的红色药丸抛了出去,引得脚边那东西慌张追逐,忍不出笑出了声儿来。 他轻摇着蒲扇,视线却落到了屋子右侧,竹林与药房交错的影子下,隐约露了个人影。 “怎么,你这是心疼了?” 人影向前移动,逐渐在月色下显露出身形。 “毒医大人。” 云歧不冷不热的行了个礼,目光在话落之前就移到了药房的方向。 张一鸣也不生气,脑袋往后一仰,椅子咯吱咯吱的摇了起来。 “小子,老夫是个做事随心的人,对于谁死谁活向来不在意。不过萧亦然是要继承老夫衣钵的人,其他不好说,她的命却是护定了。 李厉是个极有野心的人,你可不要因为他而做出某些后悔终生的事来。” 话音一落,那将药丸吞下去的不成人形的东西,就在地上滚来滚去,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声音凄厉而尖锐,险些刺破耳膜。 云歧皱紧了眉头,审视眼前那说话意味不明的人。 张一鸣装作没看见,惋惜的从躺椅上起来,迈着步子朝翻滚的人走去,嘴里嚷嚷个不停。 “糟糕,千味子好像下重了,痛苦扩大毒性却少了许多。唉,看来还得调整调整配方。” 云歧的视线跟着那干瘦的背影移动,余光瞥着旁边那哀嚎渐息,转而抽搐起来的人,心中有凉意闪过。 那是张一鸣的警告,也是敲打,他果然一如从前那般心狠手辣! 忽然感受到地上的人对他露出恨之入骨的目光,那种感觉犹如满怀仇恨的独狼,云歧眸光微沉,转身离开了院子。 地上的人他认识,就是当初被丢给张一鸣试药的四人里的幸存者。 他已经记不得那人的编号了,只知道那人在张一鸣的疯狂试药中侥幸活了下来,得到了百毒不侵的体质,彻底沦为了毒医鬼手的玩物。 药房的门被踢得哐当作响,萧亦然得意又气恼的声音从里边传来。 “死老头儿,快放我出去,你要的一滴仙制好了!” 张一鸣丢下疼得半死的药人,搓了搓双手,颠着步子猥琐的朝药房跑去。 “我的乖徒儿,真是天赋异禀啊!你看你一心沉醉于制药,晚饭都舍不得吃,应该饿坏了吧,为师奖励你一个鸡腿!” 萧亦然气得不行,她哪里是废寝忘食了,分明是那死老头儿没给她送饭菜! “你的鸡腿你自己吃吧,我怕被毒死!”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你师父我是那种没有分寸的人吗?” 呵呵,果然有毒! 萧亦然抽了抽嘴角,在房门被打开的那一刻,就将装有一滴仙没加塞的药瓶抛了出去。 张一鸣身子一侧,挥手将几乎看不见的药粉一撒,就无所顾忌的把药瓶接到了手中,放到鼻尖嗅了嗅,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转头朝那趁机从房门溜出的人看去,笑呵呵的说道:“品质还不错,不过想毒死我你还差得远呢!走走走,跟为师试试你的药去!” 萧亦然停下了脚步,看着地上那已经不成人形的人垂下了脑袋。 她是有着良善的,可她在望云山庄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人,这里任何一个人都有能力要了她的命。 她虽被张一鸣收为关门弟子,可张一鸣行事随心,最容不得有人置喙。 有些事,见的多了,就习惯了,就像现在这样。 “嗯嗯,不错,初次就有这种药效,你真不愧是我张一鸣的宝贝徒弟!” 耳边是那生不如死的惨叫声,落到张一鸣的耳中,却堪比美妙仙音。 萧亦然偏过了脸,即使已经习惯这样的事,心里仍会泛着恶心。 她没见过张嬷嬷口中吃人喝血的大齐铁甲军,她觉得望云山庄里的人才是潜藏黑暗的恶鬼。 听着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闭上眼睛重重呼了一口气,这样的事情还会继续下去。 因为张一鸣说,她要出师,不是毒死药人,就是毒死他。 变态,真真是变态。 “死老头儿,天色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萧亦然有气无力的做了个揖。 “回去吧,回去吧,你也累了。” 张一鸣摆着手,目光一直锁在手中的瓷瓶上,就像捧着珍宝。 得了同意,萧亦然拖着步子朝山下走去。 山路幽静而蜿蜒,灌木丛里时不时会响起窸窣之声。 以前的她怕夜晚,怕蛇虫鼠蚁,如今的她已经能很坦然的面对这一切。不是不再害怕,而是将恐惧藏在了心底最深处。 她折了根树枝边走边往旁边的灌木打去,惊飞了林子里好多打盹儿的鸟雀。 “云歧,”她停下步子,转身朝后方的黑暗看去,“我想吃糖。” 一道人影从后方树间飞了过来,缓缓落到她的身前。 云歧沉着脸看着身前那有些任性的人,觉得时光倒流了回去。 “云歧,你有糖么?” “李统领说你是极优秀的暗卫,才让你保护我,可你连糖都拿不出来……” “你要尝尝吗?有人跟我说过,吃了糖,心里就不苦了。你吃了糖,伤口就不那么痛了。” 只是现在的她已经不吃药了。 “喂,我说我想吃糖了,那些药闻起来真的很苦!” 云歧有一瞬间的怔愣,差点儿以为自己还在回忆里,脱口而出:“你不是已经许久不吃药了么?” “你想什么呢!我说药房里的那些药,我在里边从下午待到半夜,苦味都快熏死我了!” 面前的人有些不耐烦,伸手拽着他腰间的衣服,表情是少有的任性。 “我现在就要,立刻,马上!” 云歧顿时头都大了,这大半夜的,哪儿给她找糖去啊! 他想严词拒绝,可对上那泛着湿意的双眸,他连一个“不”字都没法说出口。 萧亦然也没有故意刁难他,松开了他的衣服,迈着步子朝前走去。 “你不是知道有个山崖有很多蜂蜜吗,咱们现在就去那儿!” “好。” 云歧低声叹道,提步跟了上去。 第018章 蜂群追杀 断肠崖的石壁上挂着一大堆蜂巢,那层层相叠的巨大蜂脾,在冷月下都能显出耀眼的金光。 边沿的地方被弄坏了,金灿灿的蜜糖就顺着蜂巢最低处滴落,水滴状的蜂蜜在下落的过程中逐渐被拉长,最后被吹到了正在靠近的萧亦然的脸上。 伸出舌头一舔,香甜的味道让她眼睛都眯了。 顺手就拉住了身侧的云歧,撒娇似的摇晃着。 “云歧,好多糖!你快给我摘一点儿下来!” 萧亦然满心都是石壁上方的蜂巢,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和动作。 云歧低头看着那拽着自己衣袖不停摇晃,指着上方蜂巢殷切的找他要糖的姑娘,听着那因为欣喜而变得甜软的嗓音,感觉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又飞不上去。” 见他立在原地,萧亦然着了急在原地踩着步子,摇着他的手臂,露出了祈求的神色。 “云歧,云歧,你快去嘛,你快去嘛!” 云歧就在那甜言软语里失了意识,待反应过来时,他成攀在石壁上,伸手掰着一块蜂巢。 嗡嗡嗡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下逐渐清晰,底下也传来了萧亦然急切的呼喊。 “云歧,快跑,蜜蜂出来了!” 他愣愣的抬头,看到天上的蜜蜂成群结队,正满怀敌意的围着他。 心头一狠,用力一掰,一块大石板样的蜂巢就被他掰了下来。随后飞身一跃,稳稳的落在了地上。 “你不要命了,我让你跑啊!” 萧亦然瞥了一眼后方那有着乌云摧城之势的蜂群,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傻站在原地的云歧,拽着他撒腿就开始跑。 她的轻功还未练成,后边的蜂群又追得紧,整个人心急如焚。 若想安全脱困,不依靠云歧根本不行! 大喘一口气,回头观察着情况,见相距还有五米,一把夺过云歧手中蜂巢,松开他的手快速勾住他脖子,整个人就挂在了他的身上。 所有动作几乎在一瞬间完成。 “云歧,快飞啊!” 云歧眸光一沉,顿时蓄力,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还有怀中人逐渐响起的悦耳笑声。 她的笑容灿烂而动人,比白天的阳光还要明媚,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开怀大笑。 云歧都不记得自己飞了多了,只记得脚尖碰过了树梢,踏过了石雕,踩过了屋檐,点过了水面……最后停在了山涧的瀑布旁。 “不错不错,有个优秀暗卫的模样!” 萧亦然从他怀中跳下,给了个赞赏的眼神后,就坐到了石头上,也不管鞋子会不会湿,直接就将脚放到浅水里荡着。 由于将蜂巢抱得很紧,胸前的衣服上沾满了蜂蜜,她也不嫌黏得难受,抱着大块的蜂巢就舔了起来。 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后怕,有的全是欢乐。 其实,在云歧轻功飞行的那一刻,她心中的害怕就荡然无存了。 逃跑的途中,她想到的只有手中许久都吃不完的蜂蜜,还有眼下被蜂群追杀的野趣。 “你怎么还站着,过来坐下啊!咱们好歹是同生共死的情谊了,来,我就勉为其难分一块儿给你,就当是见证了。” 云歧稍稍犹豫,才到她身旁坐下。 不过他可不承认逃脱蜂群追杀,算得上同生共死,真正的同生共死,应当是在敌人的包围下浴血拼杀出来的。 他将伸到面前的蜂巢块挡住了,话语是惯有的冷淡:“我不吃甜食。” 小姑娘扬起的黛眉瞬间耷拉了下去,但他知道,她分明是在窃喜。 明明舍不得将东西分出去,还偏要走个过场,简直是多此一举! “这可是你不要的,你以后可别说你出了苦力,我却一点儿东西都舍不得分给你!” 萧亦然抱着大蜂巢,偏头对着收回的小蜂巢,欢心的舔了起来。 甜,真甜! 断肠崖上有那么多蜂蜜,竟然还说没糖,哼! 这下被撞破了吧,看你以后还怎么搪塞我! 萧亦然的目光过于灼热,云歧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心里多了几分局促。 他偏过头去,状似投入的观赏着天边的月色,脑海中却浮现白日里她那过分懂事的模样。 “能忍痛,不代表不痛。” 想到此处,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身侧因为一点蜂蜜就笑得傻乎乎的人,无声的询问着自己,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将手里的那小块啃完之后,萧亦然就停下了。脱掉外衫将大块的蜂巢包好,小心的放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的兴致格外的好,将手洗干净后就掏出离开断肠寺就没用过的小短笛,吹起了那首让她梦寐不忘的小调。 调子很短,颇为轻快,就像是故意哄人随心而作的。 只吹了一遍,她就停了下来,转而念道:“夏日炎,生百草,虫儿飞来咬卿卿,卿卿哭兮兮。哥哥来,提小笔,红痣换作梨花妆,卿卿笑眯眯。” 她已经能将情绪藏得很好,不会动不动就落泪了。 “云歧,你知道这是哪里的曲调吗?” 她问了面对慧远时一样的问题。 云歧思索着刚才给他的印象,回答道:“没听过哪里有这首小调,不过听这旋律,是齐国喜欢的风格。再看这填的词,应该是有人特意为你写的吧。” “特意……为我写的?” 萧亦然怔住,不敢相信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知道的事情忽然就有了答案,但她迫切的想要知道更多,想要知道究竟是谁给她作的。 她死死的抓住云歧的胳膊,急声追问:“你对晋国了解多少,晋国的内宫你又知道多少?” 张嬷嬷长年累月的给她灌输晋国的事情,让她理所当然的忽略了云歧所提的齐国二字,追问起晋国的事来。 可对于晋国,云歧了解得并不多。 “举国皆知的是晋帝有七位皇子,三位公主,他最宠爱的女人是贵妃,只是贵妃一直无所出。不过……有传言说多年前有过一个孩子,但在临产的前两天就流了。” “只有这些么?” 萧亦然颓丧的收回了手。 这话跟没说一样,毕竟张嬷嬷已在耳边念叨无数次了,说她就是当年贵妃那个孩子,为了保护她才会放出那样的传言。 她一直拒绝相信这些是真的,因为她不想背负着仇恨,只想率性的活着。 第019章 钱袋上交 临近乞巧节的时候,李厉不知出于哪种目的,竟破天荒的允许萧亦然在云歧的陪同下离开望云山庄到山下的小镇玩一玩。 萧亦然可不管这日子有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也不管李厉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算计,能离开这铁桶般的望云山庄看一看外边的世界,对于她来说就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应该是节日临近的缘故,张嬷嬷对她亲切了不少,笑容都多了几分真意,只要李厉在的时候,她的视线总会有意无意的落在他的身上。 晚饭的时候,张嬷嬷送来饭菜,稍显缓和的说了句“方圆百里都在望云山庄的掌控中,”就走了,张嬷嬷的意思就是,别想着趁机逃跑,整个落霞镇都在他们的掌控中。 萧亦然受教的点了点头,心里对于这委婉的警告不悦也无奈。 她现在都还不知道望云山庄地处何方,距离凉州又有多远,她的视线都被他们遮蔽了,找不到离去的方向,逃跑也是枉然。 放下筷子的时候,一桌子东西都被她吃得干干净净,碗底连粒剩余的米饭都没有,这是她的习惯,对食物有种近乎执拗的执着。 她不知道自己经历过什么,但身体的反应告诉她,食物就跟她命一般重要,她不允许浪费。 今天没去训练也没去张一鸣那儿,萧亦然躺在床上一直都很精神。 她平躺在床上,双手从被子里伸出叠在腹部处,整个人看起来安静极了。 云歧一直用余光小心的看着她,看着窗外的月华刚好错开他的地铺,撒到萧亦然的身上,给她笼了一身缥缈清冷的光辉。 自从萧亦然开始训练,他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他想要知道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为何既能眼睛不眨的砍下同伴的头颅,又能小心翼翼的救起受伤的动物? 为何既能冷漠无情的说杀他,又能欢欢喜喜的找他要糖吃? 她明明看起来乖巧听话对谁都能给予信任,却又没有任何人能走进她的内心,知道她想些什么。 他虽是李厉一手调教,可对于晋国没什么了解,更不知他们认定的这位公主,有着怎样坎坷复杂的过往。 “云歧,我知道我长得乖,你也不用盯着我看一晚上吧?” 姑娘平静无波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就像山间流泻的清泉,清凉的感觉让他霎时间回过神儿来。 仿佛被戳破心思,云歧移开目光胡乱的打量着周围,心中是突然生出的局促。 姑娘陡然笑出声,恰似珠落玉盘,雨坠清泉,一瞬间的视线聚焦,就看到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定定的看着他。 云歧很心虚,明明自己大了六岁,心里却有一丝压不住她气势的无力感。 “云歧。” 姑娘的语气很是认真,他也压下了异样,坐起身正视起来。 “你有钱么?” “什……什么?” 见他蹙起眉头,萧亦然内心忍不住的吐槽,不会吧不会吧,这家伙号称最优秀的暗卫不会没有钱吧! 不然怎么听到她提钱,就露出这样防备的表情? 云歧只是对她忽然的问钱有些懵罢了,要是知道她心中作这般猜想,脸上不堆起满脸的黑线才怪! 萧亦然怕伤了他自尊,掩唇咳嗽了两声,换了种极其委婉的问法。 “我听说糖葫芦很好吃,又红又亮,又甜又香。咱们已经是生死之交,你能不能给我买三串……不,一串,为难的话一串就好?” 问她为何不花自己的钱,那就有些难以启齿了。 她虽在望云山庄吃好喝好,但张嬷嬷愣是一分钱没给过她,说实在的,她这两年多都被困在山庄里,拿了钱也没法用。 至于曾经偷拿的香火钱,也只有点碎银子,她早就细心藏好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用的! 糖葫芦,能蹭就蹭,她还不信同生共死的情谊还抵不了一串糖葫芦! 姑娘问得太过迫切,眼里又是乞求,火热的目光实在让他难以抵挡。云歧撤回视线,点了下头。 “有,嬷嬷也给了钱的。” 一听到有钱,萧亦然的眸子瞬间亮了,顾不得只穿了单衣,踩着光脚就跑到了云歧旁边蹲下,然后笑盈盈的伸出了手。 “给我保管。” 云歧抿着唇,从怀中将一只绣着芙蓉花的锦缎钱袋拿了出来。那是张嬷嬷给的,里边的钱就是此次给她在落霞镇的花费。 钱袋很重,不是她那几粒碎银子可以比的,萧亦然脸上笑开了花,但没有立即收回去,而是再次问了句“还有么”。 萧亦然想问的是张嬷嬷给的钱还有没有,哪知云歧在她盈盈目光之下,脑子一抽,将自己的钱袋也交了出去。 钱袋是黑色粗布缝的,有些褪色,有些斑驳,看得出来陪着主人经历过许多生死之事。 钱袋很轻,感觉没多少东西,谁知打开一看,里边尽是折起来的……银票! 萧亦然只在主持接见贵人的时候见过,那些老爷夫人为了给后辈积德,给的香火钱都是下人呈的银票。 一张张的,上边画着小人,画着房子,每到那时候,寺里的灯油都会添一次,吃的白菜也比平日多了点儿。 “这也是给我的?” 萧亦然欣喜不已,只当是云歧把张嬷嬷给的钱藏了私。 云歧见她开心,心里无端的泛了一丝甜意,反正他也用不到什么钱,也没解释什么,缓缓的点了下头。 一下得了那么多钱,萧亦然只想满世界跑,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有钱了,就算再也寻不到回去的路,她也能在这无依无靠的世界里活下去。 她可以去看各地的白雪,可以去追寻向往的自由,可以去寻找心里的“某个人”。 但她还是很快冷静了下来,表露出离去之意,只会让张李二人放下的戒心再次升起。 她小心的捧着钱袋子,笑靥如花的对云歧说道:“后天下山,我请你吃糖葫芦。” 云歧不吃糖,但此刻也没多说什么。 月明星稀之下,一道诡异的身影借着树影遮掩,去了竹林的深处,密谋着不可告人的事情。 第020章 执着 落霞镇某些隐秘的地方,开始流传着关于萧亦然的传闻。 萧亦然走在街上,热闹的街市,飘香的食物,五彩的花灯吸引着她的注意,根本没有发现时不时有路人落在她身上的觊觎。 云歧觉得有些不对,可放眼望四周看去,又寻不到跟踪的人,他只好将异样压在心底,寸步不离的跟在那欢喜的萧亦然身后。 “糖葫芦,卖糖葫芦,又大又红的糖葫芦——” 萧亦然瞬间就在嘈杂的环境里抓住了关键词,循着叫卖声看去,扛在老叟肩上那一串串红艳艳糖葫芦完全吸引了她的注意。 真的是又红又大,亮晶晶的糖壳在阳光下发出熠熠生辉的色彩,就像张嬷嬷最爱的玛瑙手串。 “云歧,你在这里等等。” 话一扔下,人就窜到了右前方的老叟身旁,按住人家的糖葫芦束不许走。 老叟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来了个什么抢劫的,转头一看却是个明眸善睐,笑语盈盈的姑娘,心里的大石头霎时间落下。 见她视线生根似的落在自家糖葫芦上,自豪和慈爱同时出现在他脸上。 “姑娘,买一串尝尝吧,老头子亲手做的,我家孙女儿也最爱这个。” 萧亦然小心的捧出张嬷嬷给的钱袋,在里边挑挑拣拣。 “给我两……不,三串!” 远处茶棚下坐了几个人,目光锁在她的身上,就像是看中了的猎物。 “那就是得了佛骨花的丫头吧,佛骨花一百年才一朵,被那群老秃驴藏得紧,没想到却落到这丫头片子的身上!” “得不到佛骨花,得到她也是一样的。她的血里,总归还有七八分药效,也是不亏了。” “不过就不知道这传言是真是假了。” 一直没说话的顶上半秃的老头儿阴沉沉的扫了那边一眼,用塞了厚厚灰垢的指甲敲着呈了半碗酒水的大海碗,嗤笑一声,使得眼眶周围的黑色更加明显。 “不管传言是真是假,就冲她是毒医鬼手徒弟的身份,我就不可能放过她!我动不了张一鸣,不信还动不了一个丫头片子!” 萧亦然右手举着一根,偏过头啃着左手上的两根,真的好好吃啊,甜中带酸,甜而不腻。 “云歧,给你啊!” 她蹦跳到云歧的身前,颇为不舍的将右手的糖葫芦塞到他的口中,殷切的看着他,希望他也能如自己这般喜欢。 云歧关注着周边情况,没注意到萧亦然的动作,只觉得口中忽然多了酸甜的东西。 他最是不喜欢这些,眉头一蹙,待那酸甜之物离开口中,他才想起萧亦然说过的话,他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心中忽然有些后悔。 天底下从来没有能够后悔的事。 他看到刚还笑眯眯的人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那双清澈见底的双眸也失了神采,化作无可见底的黑潭,潭面一片死寂,潭底却波诡云谲。 就像一个濒死的人,所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断裂,只能凭借求生的渴望在无边的绝望里挣扎。 萧亦然清晰的看到自己思虑很久才舍得分出去的糖葫芦,从空中坠落,摔到了地上,晶莹的糖壳摔得四处飞溅。 封锁记忆的厚墙出了裂纹…… 她多久没吃过东西了,她已经记不清了,浑身上下都是剧烈的疼痛,稍微动弹都几乎要了命。 她又感觉自己浑身轻飘飘的,轻到让人生不如死的疼痛好像离自己很远,远到自己只是个看戏的旁观者。 浓墨般的黑暗里,呼吸着血腥、腐臭与霉味混杂的空气,她机械的活动着双臂,拖曳着身体在冰凉的撒着稻草的地面移动。 她只知道要活下去,不能死,死了的话那个人就会孤苦无依。 她想不起那人是谁,长什么样,只记得那人对她笑时有着似水般的温柔。 吃东西,吃东西,吃东西才能活下去! 她在狭窄而又黑暗的牢房里爬了很久,摸索了每一个地方,终于在墙角的稻草下找到半块硬如石头,发黑发臭的馒头。 这好像是许久前打她的人扔的,卑劣的笑声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她咬了一口,各种难闻的气味迅速侵略着她的口鼻,长时间没有得到食物慰藉的胃开始一阵阵痉挛,恶心的感觉不停的上涌,她呕吐了很久但什么也吐不出来。 她强忍着难受,将那块好不容易寻到的馒头千辛万苦的咽了下去。 “萧亦然,你怎么了?” 云歧发觉她不对,担忧的呼喊。 然后看到她蹲下身去,小心翼翼的捡着摔在地上还被路人踩过的糖葫芦。 落霞镇的偏僻,街道都是泥面,糖葫芦已经沾满了尘土,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面目。 她没有哭,没有落泪,没有生气,甚至一点异样的情绪都没有,表情平静极了,他却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悲哀。 “萧亦然,那已经不能要了,我再给你买好不好?” 云歧拉着她的手臂,希望她就此放弃。 他后悔了,他知道她对食物执着,却不知是这般近乎变态的执着。 萧亦然不为所动,他又不敢太用力,担心伤了她。 于是就看着那性情忽变的姑娘,虔诚又小心的捡起肮脏不堪的糖葫芦,看也没看他一眼,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云歧想立即追上去,可想起自己犯下的错,就迅速掠去了卖糖葫芦的地方,将剩下的所有全部买了下来。 今日是乞巧节,平日忙碌不已的男女老少都放下了手中事务,街上往来的人很多,每个人都带着或多或少的笑意。 可云歧没有,他寻了落霞镇的每一处热闹的地方,都没有找到萧亦然,他着急了。 她只有轻功,只会些毒,加上如今状态不对,遇上武功高强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他看着周围并肩而行一脸幸福的男男女女,就觉得十分讽刺。 李厉得知消息勃然大怒,对于萧亦然能在望云山庄的势力范围下丢失就觉得脸被人狠狠抽了一下。 他将云歧骂得很狠,云歧逆来受着,这一次确实是他的错。 “会不会是她自己跑了?” 张嬷嬷从萧亦然的房间里出来,摇了摇头:“她的东西都在这儿呢,她的包袱很小,就算要跑,带上这点儿东西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第021章 火起 为了寻找失踪的萧亦然,望云山庄出动了大半,整个落霞镇都变得风声鹤唳,乞巧节的盛景倏然远去,街道变得冷冷清清。 慧远站在这寂静无人的街道,看着四周翩然零落的树叶,微微的叹了口气,庄严的眉间多了一丝褶痕。 师叔说晋国故土在凉州的南面,掳走然然的那伙人多半会藏在晋国故土的某个地方,谋划着向大齐复仇的事情。 他离开断肠寺已经近一年了,十六岁后他就下了山,一路跋山涉水,通过诵经化缘往南方寻找萧亦然的踪迹。 他曾严肃的回复过,不会让她走丢的,可承诺不过半刻时辰,他就将她弄丢了,已经丢了两年零五个月了。 他见过李厉,是个复仇心切的狠人,他最担心的是萧亦然会被李厉他们利用,变成个失了自我的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然然,不管你身在何处,我总会将你找回来的。” 看着异于凉州的荒凉景色,慧远长长的叹着气,迈步朝街巷里走去,他想问问有没有需要做法事的人家,好寻个落脚之地。 街尾有家林府,原木的门匾上了年岁,都快辨不出字迹,门口的两根廊柱痕迹斑驳凹凸不平,围墙也是普通的石块砌起来的。 说是府邸,还不如说是间稍大的院子。 伸手敲了敲门,过了许久才开了道门缝,露出个探头探脑的人,一见慧远是个和尚,就不耐烦的呵斥着“滚”,大门瞬间被重重的摔上。 也是,这个年月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晋国虽被齐国收入囊中成为大齐的一部分,可复国的势力蠢蠢欲动,大齐内部也是忧患重重,偏远之处更是不安定。 慧远礼貌性的朝紧闭的大门做了个揖,拖着步子去寻下一户人家。 “麻子,来的是个什么人,是不是望云山庄的?” 刀疤脸粗嗓子小心的将房门关上,迎着尖嘴猴腮进了地下室。 被叫做麻子的人往地上啐了口浓痰,低声骂道:“是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和尚,问我做不做法事?呸,这不是故意咒老子么!” 刀疤脸拧巴起两条炭眉,警告的瞪了他一眼。 “你给我小声点,如今望云山庄的人四处在找我们的下落,你想死是不是? 要是知道绑了那丫头片子跟捅了马蜂窝似的,老子才不耐干呢!先不说了,毒老还在里边等着呢。” 地下室的最里处,借着昏黄的灯光,可以看到一位蓬头垢面,目光阴鸷的老头儿,二人感受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立马噤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毒……毒老。” “嗯,来人是谁?” “是……是个做法事的和尚。” 毒老将那阴鸷毒辣的目光收了回来,放在了右侧角落。 那里倒吊着一个身形瘦弱的人,手腕处有着深深的刀痕,鲜血从那里涌出,顺着之间滴落到下方的玉碗里。 “此地不宜久留,张一鸣就是个疯子,要是被他发现了谁了活不了。这丫头不能带走,再给我三个时辰,把血收完就能走。 里边有着浓郁的佛骨花药气,可不能浪费。” 说着扫了另外三人一眼,阴笑道:“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们的,到时候一人提升个二十年的功力不成问题,说不定还能多几十年寿命!” 听到此番言语,刚才还心惊胆战的三人,眸光瞬间亮了起来,看向萧亦然的目光多了火热。 望云山庄一片混乱,原因是张一鸣听到自家徒儿失踪,一怒之下打到了李厉的面前,阻拦他的暗卫直接被他药翻。 一时之间,哀鸿遍野。 “李厉你是什么意思,我徒儿丢了你竟然瞒着我?” 李厉本就对找不到萧亦然下落而头痛,见张一鸣不讲理的胡作非为更是烦躁。 他也不是故意隐瞒的,可他深知张一鸣的秉性,做事向来无所顾忌不假思索,怕的就是人还没找到,内部就被他给闹了个天翻地覆。 眼下不就这样么,看着院子里倒了一片的手下,李厉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怕张一鸣胡来,李厉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暴怒,将刚才手下禀报的消息讲了出来。 “人确实还没有下落,不过两三天前,萧亦然用了佛骨花的消息在落霞镇悄悄传开。传言说她的血有融入了佛骨花,有着与佛骨花一样的药效,导致许多江湖人士暗中窥伺。” 张一鸣对这个回答可不满,嗤笑的看着李厉。 “堂堂望云山庄,眼皮子底下出现这样的事情你竟然现在才知道,是该说你没用还是你底下的人有异心?嗯?李统领,李庄主,李大人?” 听着张一鸣颇显讥讽的呼喊,李厉面色黑沉如墨,眼皮子跳个不停,恨不得将眼前的人千刀万剐。 可他知道眼下不是动手的时候,找到人才是最重要的,他拼命的压住愤怒。 “佛骨花的事情只有断肠寺的人和望云山庄的人知道,断肠寺的人不理俗事,既然肯给东西,说明他们愿意救人,这样的消息不可能走漏。 望云山庄里只有我、你、云歧知道,你有什么看法?” “怎么,你这是怀疑我?” “这不是怀疑,萧亦然对我有用,我是不可能泄露的,云歧向来听从命令,也不可能是他泄露的。” “李厉,你……” 说话间,外边有人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不好了,统领大人,毒医大人,听风崖上着火了!火势很大,加上崖边大风,根本遏制不住,竹林都着了一半了!” 张一鸣眼皮子一跳,急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他的院子就是在听风崖上的竹林间,里边有他多年收集的药材以及各种毒药,可谓是容纳了他半辈子的心血。 “火是从听风小筑起的,听最开始看到的人说,里边还有个人影,但崖风过大,火一下就燃起来了!” 里边有人? 张一鸣想起了什么,面容狰狞的看着山上浓烈的大火,恨不得将那人碎尸万段。 李厉心有怀疑,沉声问道:“大火和萧亦然失踪,不会都与夜三十七有关?” 夜三十七,当年扔给张一鸣的四人中的幸存者,如今的药人。 张一鸣虽没有回话,一口血喷了出来,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第022章 因果 秋日里树叶枯黄,林间全是干燥的枝叶,源起听风小筑的大火在秋风的加持下变得声势浩大,不仅毁去了听风崖整片的竹林,还吞噬了望云山庄一半的建筑。 那一片山峦相接,连绵起伏,若不是上天睁眼,瞥见了这方世界的危机,适时降下一场大雨,恐怕这场山火将以无可匹敌之势蔓延至落月山脉。 落霞镇的房屋街道上,到处都是大雨沉降的黑灰。 这方小小的、贫瘠的,在大齐横扫六国的战火中偏安一隅的小镇,却在这险些被波及的山火中死去。 这里的百姓都逃了,在大火势如劈竹吞噬了三座山峰的时候逃了。 他们听说过战火铺天的恐惧,可在那一刻,神秘而不可控制的山火成了他们心中禁忌的神灵。 在这混乱无比的场面下,绑走萧亦然的一伙人因为不合群的冷静暴露了踪迹。 望云山庄的人因为山火引起的愤怒,不顾轻重的捉住了毒老四人,然后将半死不活的四人扔到了暴怒的张一鸣与李厉的面前。 云歧一直在找萧亦然的踪迹,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叠加的后悔,快要压垮他一直以来磐石般坚硬的内心。 当看到那初展风华,时而笑语盈盈,撒娇要糖,时而成熟稳重,坚韧顽强的姑娘气息微弱的出现在面前,尤其是看到那近无血色的脸,和那鲜血凝固的手腕,成倍悔恨在心中暴涨,压得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这是他的错,这是他造成的! 这几个字不停的在他脑中回响。 他感觉自己那双举剑与人厮杀三天三夜都不会有丝毫不稳的手,忽然不可控制的颤抖起来。 “萧亦然,萧亦然……然然,你醒醒,我把落霞镇所有糖葫芦都买下来了,那是我赔你的。” 他多希望怀中的人能醒过来,任性的找他要糖,这种希望竟然超出了他立志成为天底下最优秀的暗卫的渴望。 可是没有,没有任何反应,若不是若有若无的鼻息,他都怀疑自己抱的是一具尸体。 他想不通上天怎么会这样,几乎将所有的苦难的都降在了这软糯的姑娘身上,这是他所见的,她第三次命悬一线。 她的命好像格外的薄,想起她顽强的模样,他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悲哀。 慧远看着这方好似被上天降下诅咒的世界,长叹一声,小心的关上破败的柴门,提步往外走去。 借住的人家已经跑了,举家往落霞镇外逃亡。 生死自有命数,他不信这些,于是暂留了下来。 最主要的是,心里有种隐约的感觉告诉他,然然很有可能就在这片土地上。 主持说,他与她之间有因果,就算隔了万水千山,他们依然能相遇的。 可从他离开前时,在主持脸上看到的悲悯目光,他就猜测到,或许那并不是什么好的因果。 那又如何呢? 出家人不打诳语,说出去的话就一定要做到,他得将她找回来。 也不知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李厉有没有苛待她,夜晚的时候有没有舍得给她点很多盏灯,吃饭的时候有没有多添点儿米饭,她身体还是不是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生病…… 一道转瞬即逝的冷风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抬头一看,一道怀抱着东西的黑影从身旁掠过,刚才那道迅猛的冷风就是黑影造成的。 黑影怀里好像抱着个人,那人好像是……然然? 慧远眸光一沉,内劲一提朝黑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他没看清黑影的怀中人,是心底的声音告诉他那是萧亦然,这或许就是因果相连,给他的冥冥之中的指引。 云歧已经将全身的内力灌注于脚底,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引以为傲的轻功如此不堪一提。 太慢了,太慢了,要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怀中人的手无力的垂于身侧,苍白的面色就像张嬷嬷最爱的烟笼寒山的透光奶瓷小花瓶,好像吹口气就能将它弄碎。 风好像太冷了,风好像太大了,他稍微停下,脱掉上衣小心的将人裹起,再次提气拼了命的往飞花阁掠去。 断肠寺的人内修佛法,心如止水,内力之精纯无任何门派可以比拟,慧远作为当世佛门慧根最深的弟子,他身上的武学已经可以与断肠寺数十年深究佛法的主持相提并论。 只是,不可伤人。 眼看到就要追上黑影,眼前忽然降下四道手持白刃,戒备十足的黑衣人。 “望云山庄之内,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否则杀无赦!” 抬头一看,两根石柱一根横梁支起了一道简易的山门,是很隐蔽,看来是不想被外人知晓。 这么小段功夫,他所追逐的黑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既然此地隐蔽,刚才的黑影如入无人阻拦飞掠而入,想来就是这么什么望云山庄的人,不如问上一问,也好过直接闹大,不好收场。 “请问施主,刚才飞过去的施主,怀里是不是抱着一位姑娘?”慧远极有礼貌的问道。 姑娘? 一个和尚追着位姑娘,莫不是个花和尚? 不过刚才过去的是最受庄主信赖的云歧,怀里的抱着的又是此次望云山庄天翻地覆都要找到的萧亦然,这莫不是也是冲她来的? 四人一听,眸子一瞪,对面前的人越发戒备起来。 “此乃望云山庄重地,我劝你还是尽早离开的好,不然别怪我等不客气!” 慧远犯了难,怎么就不能好好儿说话啊,他的语气明明没毛病,难道非得要动手吗? 主持总是提点断肠寺众人,武学不是拿来伤人的,而是学来修养心性,不许胡乱使用,更不许随意伤人。 张一鸣数十年的心血付之一炬,气得人都老了二十岁,他最想做的就是将毒老千刀万剐,可是看到气息奄奄的乖徒弟,他只能暂时放下愤怒,细心的进行救治。 李厉的鹰隼的目光锁在云歧的身上,就像看待一个死人。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失职造成的人,不然怎么会这番动乱! 李厉怒到极致,直接下令让云歧去闯三十六关外加三道生死局,三十六关倒没什么,想证明自己的能力然后自由出入望云山庄的暗卫都会去闯。 至于生死局,则是用来对付想要脱离望云山庄的叛徒的,山庄建立至今一百五十年,有四人闯过,一人为庄主,可是无一存活。 云歧对这个惩罚坦然接受,但是…… “统领大人,我想等她醒了再去。这两年多年一直是我守在她身边,我怕其他的人做得不够好。” 第一次,他违拗了李厉的命令。 第023章 偷命 黑暗,无尽的黑暗,暗处有滴答的水声,偶尔还有断断续续的喘气声从不同的方向传来。周围静得可怕,萧亦然感觉自己耳朵阵阵嗡鸣。 这里是哪儿啊? 她怎么会在这里啊? 她努力的抬起眼皮,拼命的想要看清这方黑暗的世界。 沉重的脚步声回荡于四面八方,在视线所能达到的最远处,出现了一团迷幻的红光,一直缓慢的,一刻不停朝这里靠近。 鞋底撩起水,洒在了地上,红光在前方不远停了停,接着便是拖曳铁链的哗啦声。 红光移到了右侧,悬于半空,黑暗里传来一声恶意的低笑,让她不禁想到了噬人的妖魔。 红光没动,是黑暗里的黑影在动。破空声响起,而后便是皮开肉绽的声音,萧亦然感觉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强制的锁在了腰上,那里传来火热而钻心的疼痛。 “他既然不肯答应朕的条件,说明你也是无足轻重的人,留着也是没用!可怜的小公主啊,要恨就恨你投错了胎,跟那样无情的人成了兄妹。” 萧亦然不懂他在说什么,可唇瓣却自觉做出反应,她听到自己用染着哭腔的嗓音唤着“哥哥”。 声音很软,很柔,就像绵绵软软的白云,是个只有几岁的小姑娘的声音。 “朕用了那么大工夫才将你绑来,如今竟一点作用都起不了。是你让朕的努力被白白浪费,是你让朕的筹谋化为乌有!” 浑身全是痛彻心扉的疼痛,她听到自己大声的呼喊逐渐失了力气,变成了小兽般的呜咽。 但一直一直,喊着:“哥哥。” 好像这两个字是她所有的支柱,让她能熬过妖魔对她的折磨,让她无惧于这方黑暗带来的压抑和恐惧。 红光出现了虚影,变成了两团,四团,好多好多团,眼前除了黑暗就是红光。 “陛下,她好像快不行了,毕竟只是个孩子。” “拿人参给她养着,兄长给的债,自然是当妹妹的来还!记住,朕没说让她死,她就得吊着口气!” “是。” 这究竟是哪里啊,她喊的哥哥又是谁啊? 眼前再次一黑,一红,便是不再停歇的鞭打。 好像不痛了,麻木了,每次挨打都是皮开肉绽,跟吃饭一稀松平常。 哦,她好像许久没吃过饭了。 想吃什么呢,见到哥哥找他要什么呢? 出云糕吧,又甜又软,还不用怎么咀嚼,她勉强能咽得下。 怎么又是哥哥? “都七天了,人怎么还没醒?不是说服用过佛骨花的人身体异于常人么?” 李厉看着床上昏迷不醒,口中呓语不止的人,粗浓的眉头死死的拧在一起。在扫过床边守着的云歧的时候,忧虑的目光化作了利剑。 张一鸣的头发全白了,有半生心血被毁的原因,也有关门弟子危在旦夕的原因,这几日不眠不休的人除了云歧便是他了。 “你还好意思说?佛骨花又不是起死回生的灵药,老子把你血放干,看你还活不活的了!我徒儿现在还有气,就是佛骨花和老子的功劳! 我告诉你李厉,要是我徒儿醒不来,望云山庄我得给你全掀了!眼皮子底下都能发生这样的事,你还有脸来质问我?” 张一鸣眼球暴突遍布血丝,配上阴沉沉的表情,活像地狱里跑出来的恶鬼。 他小心的检查了一遍萧亦然的情况,狠狠瞪了功利的李厉一眼,很是烦躁的去院子里煎药去了。 在他离开后,云歧就稍微掀起被角,将萧亦然干瘦的胳膊放了进去,仔仔细细的盖上。 “大人,那和尚究竟如何处理?”底下人又来催了。 李厉也自己不受待见,待在这里也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冷冷的扫了云歧一眼,迈着步子随手下离开。 云歧赎罪般的跪坐在脚榻上,除了吃饭喝水与方便,他都是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他看着安静的好似永远也醒不过来的人,心中多了种滴血的难受之感。 “然然,落霞镇所有的糖葫芦都在我这儿,你赶紧醒过来吧。再不醒来,糖葫芦都化掉了。” 卧房右侧,立柜与窗户之间,立了三束稻草棍子,棍子上插了满头红艳艳的糖葫芦。 金灿灿的芽糖化了不少,沿着穿糖葫芦的竹签往下流去。有些直接从红果果下方滴落,清风一吹,拉得四处都是糖丝丝儿。 任那酸甜香气弥漫了整间屋子,床上的人依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呓语都不再有了。 “毒医大人,毒医大人,你快来看看然然这是怎么了?” 听着他惊慌的呼喊,张一鸣捏着破蒲扇就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将萧亦然眼皮一翻,脉搏一弹,长呼一口气叹道:“没事没事,昏迷了。” 拿着蒲扇往云歧肩上拍了拍,“小子,你出来吧,你守在那儿时不时吼一嗓子弄得老头儿我心慌。我如今半生心血付之一炬,徒儿就是我唯一的念想了,我已经经不得吓了。” 一老一少蹲在了廊下,身前是一排排烧得咕噜冒泡的小药罐。 张一鸣不知从哪儿抽了把破蒲扇扔到云歧的面前,眼睛盯着六个炉子里的火,手中蒲扇精准的将风送入需要的炉子里。 “喂,小子,我觉得咱俩挺可怜的。” 云歧默默的捡起破蒲扇,抬了眼皮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移到了正前方噼啪作响的炉膛里。 “你喜欢我徒儿吧,”也不管云歧表情如何,张一鸣接着叹道,“丫头啊,能多活二十年都是从上天手中偷来的了。” “你什么意思?”云歧冷声追问。 张一鸣怅然的笑笑,从旁边抓了几位药草,准确的投入到药罐里。 “我原以为丫头能得到佛骨花是被上天眷顾的人,如今看来却不是这样。经历此事,好不容易养好的底子又垮了。 老头儿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看上个徒弟,却是这个样子,难道我的毒术没法传下去吗?难道老头儿我一把年纪,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张一鸣自己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此刻的他完全不像被人忌怕的,心狠手辣的毒医鬼手,更像个日薄西山的老人。 “或许,好好儿将养,能活二十年吧。” 张一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云歧听。 第024章 对不起 两根石柱一根横梁搭的山门旁,有一块凸起的圆润大石块,上方有个纹丝不动静心打坐的和尚。 石头立在崖边,底部凸起,只有最中心的地方与地面接触成为着力点。呼啸的山风刮得僧袍猎猎作响,也刮得石头摇摇欲落。 撵不走,打不过,不碍事,但是很碍眼。 李厉跟着下属来到了山门处,听着山门轮值的人抱怨了好久。 扬手制止了话语,沉下眸子,朝慧远走去。 慧远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和尚了,他有着看破一切的淡然,有着慈爱众生的悲悯,就算认出这是当年去断肠寺讨要佛骨花,绑走萧亦然的罪魁祸首,他也不会再出言无状。 “李施主,别来无恙。” 慧远睁开了双眼,用慈悲为怀的语气说道。 李厉最讨厌这些装模作样的秃驴,态度有些轻慢。 “本庄主这里可没有缘给你化,你想念经还是回你的秃驴庙去吧!” 说着眸光一沉,暗提内力朝身前人一拍,含有五成功力的攻击,却被慧远春风化雨般化解。 “李施主,小僧并不是来寻麻烦的,而是受长辈之命,来将然然带回去。然然,是在山庄里的吧?” 理了理这番话语,再仔细朝和尚打量去,才隐约觉得熟悉,思维一转,忽然想起这是当年在断肠寺所见的,气急败坏的骂过他的小和尚。 若是不细看年纪,如今眼前这人就是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拥有所有的被他厌恶的和尚的特质,悲悯,仁慈,无情,博爱,淡然…… 真是个令他讨厌的人! 李厉不耐烦的扫了慧远一眼,嗤笑道:“你是问萧亦然?呵,早就死了,尸体都被喂了山中豺狼了!怎么,是不是想问问尸体被丢在哪儿,好去超度超度啊?” 出乎意料的,慧远并没有像他预想中的暴怒,仍然以柔和仁慈的目光看着他。 “然然,不会死的。”这一刻,他信天命。 “你们和尚都是有病吧,我说了她死了,死了!死渣眨都不剩!” 李厉气而怒号,望云山庄损失惨重,萧亦然昏迷不醒,张一鸣放言威胁,云歧办事不利,这一桩桩这一件件带给他的负面情绪,全都爆发了出来。 可是对上一成不变的慧远悲悯表情,他感觉自己成了个丑角儿。 他一口气憋在心里,甩了下并不存在的袖袍,气冲冲的朝山庄里走去。 李厉一走,便下令将山庄封锁,所有能直接到达的吊桥、锁链,都被收起,防御的机关也被开启。 望云山庄本就据守天险,如今这样,基本是上不去了。 慧远也不气恼,从容的回到了石头上,打起坐来。 在佛寺里诵经是修行,在红尘里跋涉是修行,在此处经历风雨也是修行,更何况,这里还有可能等到然然。 他会心一笑,心越发的静了。 又过了七天,萧亦然终于醒了。 赫然睁眼的时候,瞳孔黑的如能吞人的地狱,将守在旁边的云歧吓了一跳,再细看去,眸光又变得清澈起来。 这次醒转后,云歧发现她有些变了,多了妖异,只不过这妖异的感觉总是转瞬即逝,总会让他认为是幻觉。 清纯天真,妖异深沉,就像是两个人。 “嬷嬷,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可怕的梦。” 萧亦然躺在靠枕上撒娇似的对张嬷嬷讲述梦中之事,嘴角却勾了抹笑,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旁边静立的云歧身上。 张嬷嬷恨意十足的对她解释,她在地牢里经历的所有苦难,都是那大齐的帝王祁缙赐予她的,将幼小的她带离了陛下和娘娘身边,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折磨。 萧亦然好像只是为了说话,并没有细听张嬷嬷的回答。 在张嬷嬷气势最盛,情绪最激动的时候,她用极其天真的、有些无意的语气问道:“那哥哥呢?” 哥哥? 什么哥哥? 张嬷嬷表情一僵,酝酿出来澎湃情绪就像被堵住出口的洪流,让她极为难受。她不想再与萧亦然纠缠下去,随便寻了个由头逃离了小院。 屋子里只剩下萧亦然与云歧两个人。 云歧还没有去闯三十六关和三道生死局,这是萧亦然的决定,张一鸣担心违拗了意思让自家徒儿出现什么意外,强制的让李厉答应了这个要求。 “云歧,你扔了我的糖葫芦。” 萧亦然趴在床沿,单手撑着下颌,笑得眉眼弯弯,云歧却没由来的感受到一种阴气森森的感觉。 萧亦然很满意的看着身子一僵的云歧,仍是用天真的口吻陈述着过往。 “你知道吗,那半块满头发霉发臭,硬得像块石头,不知在阴暗的角落里呆了多久。或许,我觉得还有可能被老鼠眷顾过。不知为什么留了一半,但值得高兴的是还有一半。” 云歧面上没有多少表情,他的心却一点一点的渗出了血。 “那是什么味道呢,一咬下去,牙都要给我磕坏了。” 萧亦然低笑起来,好似自己在讲一个很大的笑话。 “各种酸腐霉烂的气味迅速侵略我的口鼻,熏得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可对我当时的我来说,那是世上最美的味道。因为吃下去,我就能多熬一段时间。我只想活下去。” 话题又绕了回来,“云歧,你扔了我的糖葫芦。” 在她轻柔话语的讲述下,云歧冷如霜雪的眸子泛起了湿意,他紧紧抿着唇,不敢与那笑盈盈的姑娘对视。 最后一句话,无疑成压垮他心弦的稻草。 他不敢再无所触动的站立一旁,他感觉自己低入了尘埃里。 他弯下身子蹲在萧亦然的面前,比她还要低了小半寸。 “对不起。” 云歧面色因为羞愧而变红,又因难堪而灰白。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道歉,用了满心愧疚,用了所有真诚,用了最轻最柔最酸涩的语气。 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感觉,但只知道此刻他所有可悲的傲气都被她轻柔的话语击碎。 他只是个暗卫,他只是经历了些厮杀,有什么好得意,有什么好了不起? 萧亦然戳了戳云歧的胳膊,笑眯眯的问道:“云歧,你扔了我的糖葫芦,你不准备赔我么?” 第025章 悲哀 萧亦然的改变不仅云歧发现了,就连李厉和张嬷嬷也发现了。 往常她总是活得谨小慎微,乖顺无比,从来都不会违拗他们的命令,但自昏迷醒来后,她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他们的底线,逼得二人连连退让。 幸好的是,萧亦然在复仇一事上未作任何改变,这让二人稍感欣慰。二人也知她身体不好,担心她出现什么意外使得大业难成,也就称她心意,放任了她各种算得上出格的行为。 李厉抄着手倚在望云亭的红漆亭柱旁,眺望着半山腰的景象,一阵阵叹着气。 只见飞花阁前的空地上,支了张躺椅,萧亦然正眯着眼睛躺在椅子上,身侧有如傲雪凌松的云歧用身体挡着晃眼的太阳。 张嬷嬷从身后靠近,缓缓伸出手从李厉的腰侧穿过,将他抱住。男人的后背有种顶天立地的厚实感,她仅仅是将脸贴在上边,都能得到极大的安全感。 李厉只是低头扫了揽住自己的双手一眼,并没有任何的触动,重新将目光移到了飞花阁外的空地上。 “你在苦恼什么,可以告诉我,我可以与你分担。” 张嬷嬷将嗓音故意压低,就像耳语一般缠绵。 李厉蹙起了眉头,有些不喜,但没有表现出来,伸出粗粝的大手摩挲的腰间的柔荑。 “芙蓉,”他这样唤着张嬷嬷,“她的身体无法再进行严苛的训练了,要想成功刺杀祁缙,没有那么容易了。” 崖风吹得很大,吹得人耳朵嗡嗡的。 张嬷嬷根据他之前视线停留的方向,问道:“你将云歧放在她身边就不担心吗?” 李厉是习武之人,耳力自然比寻常人好上很多。他握住张嬷嬷的手,转过身,微微沉了沉眸。 “担心什么?”神思一转,有些轻蔑的笑了起来,“你是觉得云歧会反叛,还是什么?云歧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我对他有绝对的自信。” 他微眯起眸子,毫不怜香惜玉的捏住张嬷嬷的下巴,凑到她耳边低沉又暧昧的说道:“这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就是利益相关,其次就是感情。我用这两样东西将她拴住,她自然会乖乖的为我所用。芙蓉,你不也被我这样拴住了么?” 李厉邪笑起来,带着贬低与侵略,张嬷嬷没觉得难堪,那双开始变形的双眼反倒是泛起了春水。她微微喘着气,双颊驼红,如此一看竟变得有些艳丽。 李厉揉搓着身旁人的唇,像是在把弄一件物什,他丝毫不在意女人眸中的渴求,一身冷意和为难的看向了半山腰。 “没法再教她暗杀手段,又该如何去刺杀祁缙呢?” 张嬷嬷急切的的揽住他,“阿厉,你不要着急,其实她的身份足以抵过任何的暗杀手段,只要是她,就能轻而易举的完成。” 山风里,多了些其他的细碎声响。 “云歧,我渴了,给我斟点儿茶来。” “云歧,屋里是不是还有果子。” “云歧,我想吃点心。” “……” 萧亦然一直使唤着云歧,她的胃口并不好,很多东西放在身边都不会去碰,她只是对忙得脚不沾地的云歧很有兴趣。 云歧发现她使唤自己的时候,总会在笑语盈盈和平静如水之间切换,让他忍不住疑惑究竟是故意还是无意。 他每日都疲惫不已,但是他心甘情愿,因为认为是自己的错。 “都傍晚了,这里的风很大,我们先进屋吧,要什么我再给你拿。” 云歧仔细的将披风披到萧亦然的肩上,说话时总会刻意压低和放轻,仿佛担心惊扰了面前的人。他眸底结了十八年的坚冰,都被面前娇柔的人敲成了碎冰。 萧亦然抬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缓慢的从躺椅上起身,掩唇咳嗽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他。 “你是在自责么?” “什么?” 萧亦然笑得很淡,目光有些阴冷,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她挑了下眉,轻笑道:“我对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竟一点儿气恼都没有,听话得就像一条狗。谁的,李厉的?云歧,你的傲气呢?” 原来,他在她眼里就只是李厉的一条狗么? 云歧的脸色霎时间苍白起来,他张了张口,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能紧抿起唇,敛上眸子苦笑应对。 在她面前,他那可悲的傲气哪里还能维持…… 脖子忽然传来受力的感觉,两条瘦弱而冰凉的双臂缠到了脖子上,接着有湿热的气息扑到他的耳边。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嗓音又柔又软,带着咳嗽过后的嘶哑,带着气虚体弱的喘息。 云歧感觉自己心跳忽然失控起来,睁眼一看,姑娘已经从他身上离开,正用澄澈冷淡的眸光看着他,平静得就像是一位旁观者。 耳尖的粉霞未退,躁动的心却瞬间凉了下来。 萧亦然看着眼前不敢与自己对视的人,自嘲一笑:“你不用那般小心翼翼,我的命自己说了算。能不能活,能活多久,都与你无关。” 萧亦然将披风解下扔回了云歧的手中,整个人又开始咳了起来。 稍微平复后,淡漠的看着云歧,“你不要以为放低自己,对我千依百顺就能让我有所动容,也不要认为这样就能与我感同身受。 我经历了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就算有,那些苦难也是我一个人的。 从断肠寺醒来一人不知,被抓到这里一人不识,我都坦然接受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此刻的萧亦然在云歧眼中,就像是只弱小的刺猬,用乐观和坚强筑起了保护层,让孤苦无依的自己能在遮天蔽日的风浪里活下去。 乐观到让他悲哀,坚强到让他心酸。 萧亦然抬头对他笑了笑,用很是轻松的口吻说道:“云歧,你是李厉手中的利剑,我是李厉复仇的工具。我不可能信你的,更不可能喜欢你。” 顿了顿,思索之后补充道,“这世上的情有许多种,亲情、爱情、友情,师徒之情……在我心底一直有一个人,我虽想不起他是谁,但我对他的爱超越了所有情谊,他比我的命还要重要。” “我啊,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找到他。” 云歧目送着萧亦然回屋的背影,脚生根似的长在地上,让他没有办法追上去。 “是你呓语中的哥哥么?” 他将试图抓她衣摆的手放下,喃喃的问道。 第026章 纸老虎 夜里的时候,寒气十足的秋风在山间横冲直撞,三面环山建于山腰平缓地带的飞花阁,就成了狂风的肆虐之地。 冷不丁的,一大股夜风从半开的窗户一股脑的灌进来,一下子就熄灭了屋内遍燃的灯火。 外边鬼哭狼嚎,窗户也受了惊吓咯吱的叫个不停,中厅里垂下的珠帘相互胡乱的撞击,就像有恶鬼趁机潜了进来。 云歧有些心烦意乱,周围的动静很大,让他更是难以入眠。 他从内屋中间的简易地铺上坐起的时候,右侧的床榻也传出了翻身的动静,昏黑之下床上的人正被对着他蜷成一团,人应该醒了。 想起她怕黑,云歧翻身而起,低声安慰道:“灯灭了,我马上把它们点上。” 床上的人又缩了一下,声音有些缥缈和颤抖。 “不用了,我已经……”能忍受了。 萧亦然拼命的扯着被子,脖子去已经堆了高高的一堆,她努力的蜷缩在床榻的内侧,弱小无力的抵抗这噬人的黑暗。 像是与自己作斗争,又像是在同云歧闹别扭,屋中的灯恢复一半后,她才自言自语般的说道: “李厉不是说,最好不要让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别人,尤其是敌人么?我要习惯,我得习惯。” 所以,他是敌人? 云歧低头点灯的动作骤然一僵,抬在半空的左手难以动弹,明明手中的烛台与台上的灯芯相差不到半尺,二者却迟迟无法接近。 屋里靠近院子的那半灯火都亮了起来,云歧站在另一侧的梳妆台旁,台上只简单的摆着浮花铜镜、紫檀木梳、素色发带,和几只极为素净的发簪小钗。 灯火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前的台子与墙上,因为逆光铜镜里无法清晰照见他的面容,却映下了他身影里那抹凄惶。 空气僵滞了起来。 再次刮来一阵大风,将背后的灯火吹灭之后,云歧闭上眼吸了口气将烛台放下,随即掏出火折子,迅速的将所有灯台点亮。 “你有什么需要的话直接唤我,我奉统领大人的命令要照顾好你。” 细心的掩上窗户,将床榻周边挡风的帷幔理好后,他用一贯的疏离冷淡回复道。 回到地铺上躺好,目光却忍不住往帷幔后的背影望去。 萧亦然从断肠寺醒来的那一刻谁也不认识,她就像一只惊弓之鸟,对周围的环境极其敏感。 那种敏感最后刻在了脑海里,一直到现在,所以她知道云歧在看自己。 她心中没有正邪,不分立场,但她有着坚定的原则和牢固的底线,只要是带着目的、想要某种利益而接近她的人,不管对她多好,她都不会将那样的人看做自己人。 她还是良心未泯,对恪尽职守的云歧也是有着好感的。 所以…… “云歧,我最后提醒你一次,不要喜欢我,也不要对我太好。李厉在利用我,你是他的下属,你越是发自内心的对我好,我越能够得心应手的利用你。 你若一意孤行,我自然全盘接受。这个世上,我在乎的人很少,然而你……并非其中之一。” 不知是受了凉还是什么缘故,声音低沉而略显嘶哑,还带着比较明显的鼻音。夜风透过门缝,拉出呜呜的哭声。 云歧合衣躺在地铺上,枕在脑后的手死死的攥住,心脏传来沉重而刺痛的感觉,比冷箭刺穿脏腑还要难受。 他不太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从他记事起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杀戮,他也为了那样的目的练成了铁石心肠,就算砍下苦苦哀求的同伴的头颅,他都不会有丝毫的难过。 偏偏今日,他感觉自己的心一整天都很难受。 床上的人还醒着,他能感受到。 灯芯在那里噼啪炸响,给哭泣的风声添了萧索的伴奏。 有些忍受不了这种冷寂,云歧故意找了个话题。 “我听山门轮值的人说,有个年轻和尚一直在那里守着,好像是在等你。” 和尚? 萧亦然用被子在脸上蹭了一把,翻过身来看着云歧,要不是嗓音还有些颤抖和嘶哑,仿佛刚才用绝情和孤寂的语气说那番话的人不是她。 “是小和尚李修远么?”听起来有些欣喜。 “嗯,应该是。” 云歧不认识她口中的小和尚,也没听到山门处的和尚叫李修远,但见她不再说那些让人难受的话,便模棱两可的应下。 “你告诉我干嘛,李厉又不会让我见他,更不会放我走,你这是给我徒增烦恼!” 萧亦然撇撇嘴,话语里是难掩的嫌弃,扯过被子往脑袋上一蒙,就滚到床榻里睡觉去了。 云歧细心聆听许久,都没再听到什么动静,有些失落也有些松气阖上了眸子。 昨晚狂风过后,三更时分下起了雨,屋里一下就冷了起来,萧亦然是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脑袋昏沉,才知道自己受了凉。 “你怎么不小心点儿,风寒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大病!” 张一鸣侧坐在床沿上给萧亦然把着脉,看着自家徒儿烧得通红的脸,稀疏的眉头拧成了死结。 张嬷嬷重新从柜子里翻了床棉被搭在她身上,因为畏惧张一鸣的阴晴不定,盖好被子后就麻溜的走了。 萧亦然烧得迷迷糊糊,什么话都听不进,张一鸣只好将矛头对准旁边闷声不响的云歧,滔滔不绝的训斥起来。 “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有个头疼脑热都有可能救不过来!你是怎么照顾人的!” “你俩莫不是故意折腾我?幸亏老夫一直以来在药理上的钻研从未懈怠,不然哪能这么快将情况稳定下来?” “你说你都多大的人了,看个小姑娘都看不好?加个被子,掖个被角儿,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会吗?” “……” 张一鸣说得唾沫横飞,云歧也不与他顶撞,默默的退了几步,让自己脱离攻击范围。 “哎哟,你还敢躲,你就说说老夫说得哪点儿不对?” 张一鸣双眼一瞪,恶狠狠的看着云歧,非要他说出个一二三来。 云歧用余光瞥了下那无理取闹的老头儿,转身去屋中斟茶去了。 张一鸣的听风小筑被毁后,萧亦然和云歧就成了他的新玩具,每日缠着两人絮叨,说些自认为了不起的人生道理,时不时还吹嘘年轻时的英勇事迹。 云歧任由他说,将他当成了空气,旁若无人的斟好茶端到床边来,正好萧亦然醒了,喊着要喝水。 在云歧的搀扶下喝完水后,紧皱着眉头难受的看向吵嚷个不停的张一鸣。 “臭老头儿,你能不能顾着我点儿,我还是个病人,你这样吵得我头疼。” 张一鸣叉腰冷哼:“竟敢说为师,你这是要欺师灭祖?” 看着她的面色实在不好,声音自觉的收了七八分,听起来就像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第027章 温柔 再养了几天,萧亦然整个人又开始活蹦乱跳起来,不得不让人在夸赞毒医鬼手医术高超的同时,赞叹一声她生命的顽强。 面颊红润,杏眸明亮,声音婉转,顾盼生辉,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位朝气蓬勃的姑娘,只剩下十几二十年的寿命。 这些日子,也不知外界出了什么事情,李厉好像很忙,几乎都未在萧亦然面前出现过。 唯一的一次还是在去瀑布的路上,刚下完六百级台阶的时候,他只是叮嘱云歧将人看好就离开了。 看谁,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萧亦然完全不在意,只要李厉和张嬷嬷没什么吩咐,她便整日该吃吃,该喝喝,想去玩儿就让云歧带她去,望云山庄内几乎都要被她玩儿遍了。 她那番闲适惬意的样子,好像就是来度假的。 这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正好驱散了多日来的,细雨绵绵所带来的潮湿阴冷,给连绵起伏的山峰披上了金色的外衣。 萧亦然忽然想出去走一走,去体会体会张一鸣给她讲的,幼时下水摸鱼的趣味。 断肠山附近没有溪流,寺里所用的水,都是后山背阴处冒出来地下水,被限制在天然形成的深潭里。 潭水很深,平日都是幽邃的墨绿,唯有在晴朗日子倒映着天空,才会出现蓝白相交的安详色彩。 父亲和主持怕她掉下去,从来都不准她靠近。 望云山庄有一处瀑布,瀑布下有道宽阔而清浅的溪流,上次和云歧逃脱蜂群追杀的时候去过。有没有鱼没注意过,但她觉得应该会有的。 “云歧,我要去瀑布那里。”不是问询,而是命令。 云歧想起张一鸣的叮嘱,有些犹豫。 山间风大,瀑布处风凉,一个小小的风寒养了快十天才彻底好转,他有些不愿让她再冒风险。 萧亦然仍是笑着,笑靥如花,顾盼生辉,但那双如水般清澈的双眸却是冷的,连带着周身的气息都是冷的。就像顶着风雪,凉得让他心惊。 云歧退让了,他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萧亦然冷漠到陌生的目光。 她从不会与他争吵,只会睁着眼睛平静的看着他,无声却又不可违拗的坚持着自己的决定。 不说话的她,比任何人都要有气势。 云歧移开目光,沉默的走到屏风旁,将上边搭着的披风扯了下来,然后拿回来小心的披到萧亦然的身上。 系好绳结,盖好兜帽,低低叹道:“走吧。” 萧亦然一手扶着兜帽,另一只手抓住了云歧的衣袖,跳了一下追到他身侧,眼睛弯得跟月牙一样。 “云歧,你怎么跟我爹爹一样?” 云歧眉头一抖,面上一僵,低落的情绪立刻被她那满含愉悦的话语驱散。 这是在嘲讽他老呢,还是在嘲讽他婆婆妈妈? 皱着眉头有些暗恼的转头,正巧对上了那双比阳光照耀下的潺潺溪流还要清澈的眸子,真情又纯粹,憨厚又天真,他忽然不气了。 姑娘还小,与他相比就是个小姑娘,他才不和她计较! 目光微微移动,瞥见抓着自己袖子的手,葱白细嫩的手指冻得跟红樱桃似的。 眸光一暗,想要把红彤彤的手捂在自己衣袖里,却想起自己的衣服一直是紧袖加护腕的暗卫制式,只好将主意打到了身侧小姑娘的身上。 萧亦然就偏着头,满头雾水的看着云歧将她宽大的袖袍扯在一起,将她的手仔细包住,最后心满意足的用大掌将她的手连带衣袖握住。 莫非是病了? 那一抹异于往日冰冷的温柔笑意,让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难道是臭老头把他折磨狠了,人都弄出毛病了? 嗯,肯定是,这么坚强的人都被折磨成这样了,除了臭老头儿整个望云山庄找不到第二个了! 萧亦然还未从沉思中回归神来,身子已经离开了地面,两旁的风呼啸而过,可奇怪的是一丝都没有吹到她身上。 睁眼是黑漆漆的一片,她的脸正抵在一块硬硬的、正源源不断发出温暖的墙壁上,她撑住墙壁,想要让自己的脸与墙壁远离。 上方就传来一道极低极轻的笑:“乖,别动,一会儿就到了。” 云歧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说出这样温柔的话语,但他此刻却是发自内心,一点儿也不尴尬,半分也不后悔。 心跳得很欢喜,嘴角也是不由自主的上扬,两旁倒退的看了十几年的风景,忽然变得鲜活而富有新意。 萧亦然被捂在披风下,想动又不敢动,只能在心底哀嚎:求求你别笑了,温柔得让人害怕!你是个冷面暗卫诶,冷漠无情才是你应有的模样! 没过多久,就传来脚踩实地的踏实感,一声低语的“到了”,环在腰上、捂在脑袋上的手才松开。 禁锢一松,萧亦然立马跳开,急躁的摸了摸胳膊,警惕的看着对面那个笑如春风的家伙。 云歧好似没发现她的异样,只看到额前垂落的发丝。 小姑娘果然是小姑娘,头发乱了都还傻乎乎的不知道。 他抿着唇,蹙着眉,一步一步朝萧亦然靠近。 萧亦然头皮发麻,心跳突突的,喉咙就像被人掐住,呼吸都有些困难。看着表情古怪,步步逼近的云歧,她忍不住往身后退去。 她身后只差几步就是小溪,云歧担心她失足落下水,步子迈得更大,萧亦然被他这么一逼,越是慌乱的往后退去。 脚下忽然一空,身子失重的往后倒去。 她身子弱,若是落了水,估计又得病上十天半个月。 云歧心头一紧,眸子一沉,提气朝她扑去,好在眼急手快,在离水面还剩不到一寸的时候,将人接住捞了上来。 人没湿,只湿了部分衣摆,但披风几乎是全湿了。 “你怎么那么不小心,不知道后边有水吗,掉下去怎么办?” 云歧一边给解着披风一边佯怒的训斥道。 萧亦然往下一缩,就与披风脱离,逃到了旁边。 哭着脸,心有余悸的喊道:“你要是不过来,我怎么会往后退?” “丫头。” “不准过来!”萧亦然抹了把脸,恶寒的反驳,“不许乱叫!” 云歧瘫了下手,显得很是无奈,“好,小丫头,你衣服湿了,过来我给你烤一烤。” 萧亦然听得他得寸进尺的称呼,心里别扭得要死。 “我都说了,不许乱叫我!萧亦然,然然都可以,不许叫其他的!” 要是不看她急的快哭的样子,还真有着恶狠狠的气势。 第028章 交谈 最后,萧亦然还是出现在了云歧的身前,她其实并不想靠近这个显然是没吃药的家伙。 奈何衣服湿哒哒的确实有些冷,云歧的武力值又很高,她无处可逃,只能看他步步逼近,然后蓄着内力带着诡异的温柔给她烘着湿了的衣服。 衣服干得很快,暖烘烘的内力在她身体表面流转,熏得她昏昏欲睡,她心神松懈云歧又故意不加打扰,最后便睡着了。 云歧背靠大石席地而坐,大胆的将睡着的萧亦然抱在怀里,用烘干的披风小心的将人裹着。一向不离身的太合剑被靠在了岩石上,倒不算远,伸手就可够到。 怀中人睡颜恬静,肤白细腻,看起来娇俏可爱,偏那眼角下方多了一粒殷红的小痣,给她添了抹妖冶和忧郁。 脸颊有些瘦削,唇色比较浅淡,秀丽的眉间总染了一丝倦意,隐晦的显露出命不久矣的迹象。 果然,她并没有完全的好转,那些伤害都沉淀了下来。只是平日言笑晏晏,精力充沛,会让人忽略寿命短暂的事实。 云歧一时悲从中来,加重力道却又很是轻柔的抱住了怀中的人,小心的微抬手臂,将晃眼的夕阳给挡住。 他今日这番转变,并非头脑发热一时兴起,而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三日前,大雨。 午膳后,萧亦然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云歧仔细的掖好被子,放下帷幔,将窗户关成只剩一条缝的样子就离开了屋子。 站在回廊下,瓢泼的大雨将整片世界笼上厚重的迷雾,让人看不清来路,更看不清归途。 正如他自己,不知从何处来,将要到何处去,以前只想着完成统领大人的任务,没有思索过他不仅是统领大人锻造的利剑,更是一个人,是人就不可能被抹杀掉七情六欲。 自那日将话挑明之后,萧亦然就对他爱答不理。虽还是会使唤他,但多了几分放纵和颐指气使,就像是故意为难。 他一向坚定的心忽然变得迷惘起来。 想起她之前警告般的话语,云歧心情烦乱,漫无目的的在大雨中行走,希望雨水带来的彻骨寒意能让自己清醒。 遥望到悬崖对面石头上的盘坐的白色背影,他才发觉自己来到了山门附近。 犹豫几下,终是升起吊桥,去了山门处。 “你就是断肠寺的和尚李修远?”他对盘坐在大石上,在滂沱大雨下仍岿然不动的慧远问道。 慧远缓缓睁开了双眸,神色淡然如水。抚了抚僧袍,靠近衣服的雨滴全都倒飞出去,一丝也不曾沾染他的身子。他的周身好像有着隐形的屏障,抵挡着大雨的侵染。 “这名字是然然告诉你的吧,出家人斩断红尘,俗家名已成过往,那丫头,真是屡教不改。” 慧远无奈的摇摇头,轻轻一跃,稳稳的立在了云歧的身前,随后平静的朝云歧做了个揖。 “贫僧乃断肠寺第三十八代弟子,法号慧远。不知施主,如何称呼?” 不知为何,听出慧远提到萧亦然熟稔亲密的口气,云歧心里就有些怒意。张口闭口就是然然,难道这就是你们和尚的礼节? 看也不看慧远一眼,赶苍蝇似的摆了下手,沉声问道:“你们关系很好?” 他更想说的是,你一个和尚怎么会跟一个姑娘那般好,莫不是个装腔作势的花和尚!但那样的话,实在有些奇怪,他只在心里忿忿的喊道。 慧远像是没发现他的异样,轻叹道:“然然那丫头总是向往外边的世界,人也鬼精鬼精的。 担心她闯出什么祸来,主持与师叔便让我看着她。我每日除了诵经砍柴,还得盯着她,真是让我心力交瘁。” 慧远庄严稳重的法相有着淡淡的笑意,真没让人看出他对心力交瘁的抱怨。 “现在是我在照顾她!寸步不离!”云歧脱口而出,等反应过来才觉得不合时宜,这话听起来怎么有些泛酸。 “那贫僧希望你尽力照顾好她。”慧远云淡风轻的脸上多了几分怜悯,不是对云歧,而是对萧亦然。 云歧一下沉默了起来,慧远的语气让他心情格外压抑,暗卫的第六感让他知道,有些事并非眼前那么简单。 萧亦然对于她自己的过往全然不知,想要知道她为何会成现在这样,与她曾朝夕相处过的、深得她信任的慧远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二人卸了各自的身份,就像是熟识已久的朋友,背靠在崖边突兀立着的扁圆的巨石,说着些与他们立场不太适宜的话语。 慧远就像个智者,似乎能看穿云歧所有的思虑。 “然然现在能维持这个样子,保留初心,余留善意已是不错的了。 还记得当年师叔背着她来断肠寺求医,雪下得很大,师叔身上殷红遍布,一半来源于他自己的,一半来源于然然。 那是我见过最为可怖的场景,一个方才八岁的小姑娘浑身上下沟壑众多,伤痕遍布,那些伤暗红色、鲜红色、黑色、粉色交织,一看便是数次反复用刑造成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肉,甚至可以说那根本不像个活人的身体。 师叔跪了三天三夜,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所有人都觉得她不活不了,偏偏她始终吊着一口气。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主持才不愿意救她。在这样的折磨下还能活着的人,极有可能是从地狱里归来的。 我没见过人世间的恶,但从她所受的折磨,我窥见了无数的潜藏于黑暗中的罪孽…… 她恐惧黑暗,害怕饥饿,畏惧所有对她心怀不善的人。她防备所有人,因为她觉得这个世界容不下她。不过断肠寺的人都对她很好,渐渐化解了她心中的这些恐惧。“ 慧远说了这么大段的话,都没有丝毫的气喘,只能说平日诵经练出来的,估计再说半天都不会有任何不适。 最后,他定定的看着表情复杂的云歧,陈述道:“她排斥你,只能说你对她不够好,对她别有用心。” 第029章 转变 别有用心? 听到慧远毫不避讳的将事实提出,云歧面色一僵,难堪和烦闷顿时涌他上心头。 他真的很不喜欢这个心如止水,好像看透一切,悲悯众生,还似乎对萧亦然极其了解的家伙。 在他的面前,云歧感觉自己无缘无故就低了一阶,他对萧亦然越是纯粹真诚,越是衬得自己无耻卑鄙。 是,他是别有用心,可那不是他能决定的,但他并没有包藏祸心。 “别有用心”里边,确有一份真心。 云歧不打算将萧亦然的情况告知,他私心的想要将她寿命不长的秘密藏好,最好的是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样会让他有一种可怜的优越感。 至少,这是他知道而慧远不知道的事。 云歧微微皱了皱眉头,用暗沉的眸光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慧远,见他仍是那般淡然,心里忍不住生了一丝恶意。 “听说你是来带然然回去的?望云山庄戒备森严,没有允许你根本进不去!” 他故意将重音咬在“然然”上,好似在说,他与萧亦然关系很是亲密,说不定比你这个光会念经和尚还要亲密! 慧远淡淡的看了云歧一眼,对他那份小心思视而不见。 打着佛手,视线穿透滂沱大雨,穿过连绵山峦,落到若隐若现的望云亭,嘴角漾起坦然又带着叹息的笑。 “等你们肯放她了,等她愿意回去了,我自然会带她回去。” 声音逐渐变轻,最后被滂沱的雨声吞没。 他的声音平静接近于无情,却又带着无可奈何的情绪,正好映照了此番势不可挡的秋雨。 慧远的话意味不明,云歧心思忽转,思索着话中的含义。 “等你们愿意放她”,他知道的,指的是统领大人与张嬷嬷,恐怕除了逃跑很难做到。 “等她愿意回去”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根本不愿意离开? 是……因为自己,还是…… 云歧看向了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年轻和尚。 惠远没有故意隐瞒,长长的叹了口气,那平静无波、慈悲到无情的双眸泛起了波澜,一种云歧曾多次领会过的悲哀。 “这是她的选择,这是她的命运,这是她的劫难。” ……也是,我的劫数。 从离开断肠寺时主持模棱两可的话语,从曾经日常生活中留下的只言片语,不难做出这样的猜测。 最开始萧家父女出现,一向讲究慈悲为怀的主持却意外的死活不肯出手救人。那三日里,主持没有纠结百年一生的佛骨花的贵重,而是数次对他疾言厉色。 “离她远一点!” 每次说这句话,主持都是忧心忡忡外加不可遏制的愤怒。 他实在想不到主持为何对一个初次相见、奄奄一息的孩子有那么大的抵触,她明明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应该被佛祖怜悯,应该被他们宽爱。 短短三句话,透露出一个满是悲伤的未来。虽未曾点明,云歧却能从中感受到,萧亦然悲剧的命运。 他心的沉得很,像有千斤巨石压在上边,阻止他呼吸的同时,又压出一丝丝血来。 他锤了捶胸口,缓解这因为情绪而给身体造成的不适。 “其实,”惠远见他这副痛苦模样,也有些动容,此时的他完全不像一个深究佛法、心如止水的和尚,更像一位担忧妹妹的兄长。 “然然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善意……她只是怕被欺骗,怕自己空欢喜一场。 “她有一件视若性命的东西,如果愿意告诉你,那说明你在她心里还是有些地位的。” “东西?”云歧心弦一颤,脑中浮现了瀑布旁萧亦然啃完蜂巢,吹奏曲子模样。 “可是一支两头缠金的小短笛?” 惠远淡然的眸光微微一亮,带着兴味上下扫了云歧一眼,最后停在了他的脸上,点了点头。 “那是她来断肠寺前就带在身上的东西,那是她在陌生世界里的唯一支柱,收藏了她所有的不安。” 云歧有些雀跃,明明刚才内心还难受紧,此刻嘴角却忍不住上扬,比完美完成任务被统领大人夸赞还令他愉悦,虽然,统领大人几乎不曾夸赞过他。 惠远忽然打断了他的沉思,平静到近乎无情的双眸里多了一分郑重,准确来说更接近于警告。 “我进不去望云山庄,但我希望你能看顾好她,虽然,你和李厉是一伙儿的,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保护好她。 你有你自己的立场,我也不好过多要求,在你职责范围内就行了。” “你好像一点儿都不担心?”云歧拧起眉,谨慎的打量着惠远。 真让人看不懂,守在山门这么久都不曾离开,就好像很关心萧亦然的安危,面上却一副平静,说的话也是那么无情,就像是个一面之缘的人。 莫非这就是秃驴们的共性? 惠远只是摇了摇头,目光悠远而悲悯。 …… “你再不回去,可就要引起李厉的怀疑了。然然应该……情况不大好吧,那日我见你背影有些仓皇……你还是赶快回去吧。” 雨声渐渐小了,惠远旁若无人的坐到了崖边巨石上,闭上眸子打起了坐。 直接被下了逐客令,云歧有些不悦,但惠远说的很有道理,他最后看了一眼打着坐的年轻和尚,转身走上了锁桥。 机关启动,连通两岸悬崖的锁桥在轰隆声中下沉消失。 秋雨绵绵,冲刷走所有的痕迹。 …… 萧亦然缓缓睁眼,正巧对上一张极其俊秀的笑脸,脸的主人应该疏于练习,笑得僵硬,还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萧亦然心头一颤,下意识的一巴掌胡了过去,趁脸的主人愣神的片刻,就地往旁边滚去,脱离主人的怀抱。 因为接近小溪,地上全是圆滚滚的鹅暖石,硌得她浑身都痛。 “然然,你怎么了?”脸的主人笑得殷切又诡异。 滴 先滴,后补 第031章 消息 晚膳的时候,张嬷嬷照常领了两位跑腿儿送饭食过来,踏进房门后便立在进门不远处,双手习惯性的交卧握于身侧,命人将菜肴羹汤在桌上摆好后就将人挥退了。 环视四周,见屋里只有萧亦然一人,有些变形的杏眸闪过一道暗光,但很快就恢复了温柔的模样。 “公主啊,云歧去哪儿了,不是让他贴身保护你吗?” 张嬷嬷轻轻一笑,拿起一双筷子,左手撩着衣袖就开始布菜。 这话听起来总有些试探的意味,萧亦然皱了皱眉头,她已经全然受制于人,不知道她怎么还不放心。 萧亦然捧着碗往张嬷嬷身边移动,好让夹起来的菜落入碗中,然后一边欣喜的扒着饭,一边无意的叹道 :“云歧病了,我让师父给他看病。” “病了?”张嬷嬷夹菜的手一顿,面容稍沉,询问道,“什么病?” 她虽赞成李厉用感情拴住萧亦然的想法,可她总觉得不太妥帖。 萧亦然戳了戳碗中米饭,无意识的挖了个小坑将菜推进去,憨憨笑道: “我夜晚总是难受,嬷嬷你不是让他好好照顾我么,他时常半夜起身给我端下茶水,掖掖被角,或许就因为如此着了凉吧。” 张嬷嬷一想也是这么回事,不然以云歧的身体,怎么轻易就病了。 想通之后不再关注于此,便开始试探起萧亦然复仇的决心来。 决心,是有的,还是令她出乎意料却又倍感欣慰的坚决。 送走张嬷嬷后,萧亦然整个人恹恹的趴在桌上,给张嬷嬷交流可真累。 隔三差五就来个试探,像极了某些担忧丈夫在外头养人,总是来断肠寺上香祷告的女香客。 都不能说真话,真累! 伸手揉了揉肚子,长长的叹了口气。她没吃饱,好想再吃点儿什么啊,刚才的饭菜愣是令人味同嚼蜡。 天色昏暗,蒙蒙的起了雾,屋子里没人点灯,暗得有些分不清屋里屋外的界限。 房间里安静得很,静得耳朵有些难受,萧亦然稍稍抬起头来,支着耳朵听着偏厢里隐隐约约的动静。 云歧去张一鸣那儿一个多时辰了,还没有回来。想起臭老头儿的秉性,她开始担忧起来。 “臭老头儿最是不分轻重,他别偷偷让云歧试药去了吧?我只想让他看看云歧怎么了。” 话音刚落,院门就一阵响动,随后是沉重而迅速的脚步声。 往声源处望去,李厉晦暗不明的出现在门口,后边差两三步的跟着离去不久的张嬷嬷。 屋子里的灯眨眼间就被点亮,巨大的明暗差距让萧亦然紧紧闭上了双眼。 待适应了光线,才试探着将眼睛睁开,正好对上了李厉审视的目光。 张嬷嬷疑惑的看着李厉,视线偶尔落在萧亦然的身上。 李厉从怀中抽出一封对折的信,嘴角微微勾着,凝重之下隐隐露出一分志得意满。 将信递给张嬷嬷后,他便说道:“汉阳传来消息,朝中大臣开始上书,逼迫齐帝选妃。” “这……”张嬷嬷想不明白,再三措辞后问道,“有什么值得推敲的吗?” 李厉双眼微眯,冷声一笑: “一般来讲因为齐国旧历,皇帝在尚未登基就至少有了正侧妃二人,可齐帝祁缙是个例外,迄今为止,不仅后位空悬,就连后宫都是空置的。 “眼见祁缙都快而立,却无血脉,齐国大臣全急了,最重要的是想安插自己的人到后宫去。大臣互不相让,都盯着后宫几个高位,想让家族女儿上去,最后大家只得妥协。 “结果便是,在全国里进行选秀,县令之上,家族女儿皆可参与。” 张嬷嬷看着桌子对面倾城之姿逐渐显露的萧亦然,眸中放光,激动道:“这是接近祁缙的好机会!” 李厉沉沉一笑,点头道: “确实如此。虽然每次提起选秀一事都会惹得齐帝勃然大怒,但是,向文武百官妥协是迟早的事,快则一两月,慢则一两年,现在准备完全来得及。” 萧亦然正撑着脑袋看着二人眉目传情,可没怎么休息说话内容,反正二人的话她向来都是含糊的应着。 忽然发现两人的注意全落在了自己身上,她倒有些慌张了。 “公主,眼下有个向齐帝复仇好机会,你肯去吗?” 张嬷嬷问得殷切,可这话分明是不容置疑的。 萧亦然拍了拍脸颊,坐直身体,打起精神迷惘的问道:“什么机会?” “参加选秀!” “哦,好的。” 与张嬷嬷激动到有些癫狂的样子相反,萧亦然淡定极了,那无所谓的模样就好似用“随便”二字应付晚饭吃什么一样。 她也确实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有记忆深处那道朦朦胧胧却又有些似水温柔的身影,以及小短笛与小调的由来。 望云山庄偏僻,她又受制于人,不得自由,根本无法探寻短笛与小调的消息。 若是参加选秀,必然是要去帝都的,帝都繁荣,人口众多,消息也灵通,在那里,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好好好!” 张嬷嬷连声大笑,愈发溺爱的笑容里潜藏着大仇得报的快感。 萧亦然只觉得后脊打量,假装打着呵欠,不去与张嬷嬷的的目光相接。 事情都说的差不多了,李厉也准备走了,偌大的望云山庄都由他管理,平日里都忙得很。 右腿刚刚跨过门槛,他停下步子,转过头来,似叮嘱似命令的说道:“云歧给你的匕首……你最好每日将它泡在毒药里,这样你刺杀的机会才更大。” 第032章 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