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他说,“朕就是在三月三时,纵马而过灞水,在水边第一次遇见了你。阿珩,朕一直在盼着你,走到朕身边来。” 进宫之前,她祖父为她取的名字叫“观若”。她不懂得他为何叫她“阿珩”,那时她还以为,只是带她进宫的内侍在他面前报错了她的名字。 而后他就给了她封号,就是这个“珩”字。随之而来的是几乎没有什么人能比肩的地位,华美的宫殿,无数的绫罗。 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有她最珍视的,她从没从任何人那里得到过的爱意。 他给了她一切,到头来还要说,是他一直在盼着她。他说话的时候那样真心,神色看来又是那样的孤寂,一下子就打动了她。 时间倏忽过去,他同她说这些话,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她会朝着他走过去,这三年里的每一日,她都在努力的向着他走过去,直到今日。及笄礼已过,她可以真正站在他身边,做他的妃子了。 黄昏已至,她的车驾自永安宫迤逦而出,一路向着含元殿行去。昨夜他说,他会在那里等着她,令她不自觉红透了脸颊,耳上的秦珠轻晃,是她缭乱了的心绪。 从她进宫之日开始,教习她宫礼的嬷嬷每一日都在盼望着这一日,到后来她渐渐懂事,明白了她们说的意义,这也成了她的盼望。 车驾行至一半,忽而被行色匆匆的吴内官拦下,侍女替她掀开了车帘,那内官已然跪伏在地上,是最恭敬臣服的姿势。 “珩妃娘娘,含元殿走水。”他说到这里,适时的抬起头,对上了车内年轻妃子焦急的眼神,“请娘娘放心,陛下并没有事,此时正在昭台宫中等着您。” 她就放下心来,朝着那内官笑了笑。 纵然她进宫已久,时日渐长,眉眼渐渐长开,还是时常令见到她笑颜的其他人感到惊异。 她已经对他们这样的眼神习以为常,她也希望自己是美丽的,希望自己能配得上他的等待,希望自己比别人更值得站在他身旁。 “只要陛下没事就好。”宫女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了车帘,她没有机会看一看吴内官眼中的惋惜。 车驾在昭台宫门前停下,宫女扶着她下了马车,纵然纤纤细步,四周鸦雀无声,衣饰上的珠翠瑟瑟,仍然落进了每一个人耳中。 她走进了昭台宫的正殿,这其实也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地方,是他和她说那番话的地方。 那一日他站在阶上,穿着明黄色的龙袍,那龙也不知道是什么绣成的,仿佛要从他的袍角上飞出来一般。 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鞋尖,看着自己身上打了无数补丁的衣裳,甚至连礼仪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行。 今日他仍然站在阶上,她也仍然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的。 只是她已经换了金丝银线密密缝就的宫装,凌虚髻上的珠玉宝石亦可以将她的容颜照亮,三年匆匆过去,他的高高在上,于她已经不是那么遥远了。 她拜下去,学了三年的宫礼,她是当年灞水边浣纱的平民女子,不会再出一点错。 “臣妾永安宫珩妃殷氏,拜见陛下。” 他没有像平日一样下来搀扶她。他仍然站在阶上,伸出手,等着她向他走过去。“平身,来朕身边。” 她站起来,走到他身旁。三年来的期盼汇聚于此刻,他牵起了她的手,在内殿窗边的榻上坐下。 他的手是冰凉的,令她觉得有些奇怪。她问他,“陛下,含元殿是您的居所,怎会忽而走水?” 他没有答她的话,目光落在她如花的面颊上,“阿珩,你长大了。” 含元殿很远,他却在她身旁。她忘了去顾忌其他的事,垂下如鸦翅的睫,“是,臣妾已经长大了,可以侍奉您了。我会像您说的,走到您身旁,永远陪着您。” 从承平十三年她十二岁入宫开始,学宫礼,学诗词歌赋,学琵琶古琴,学一切的一切,教习嬷嬷每一日都在教她如何成为一个妃子,就是在等着这一日。 他伸出手去,抚摸过她的耳垂,东珠耳环轻晃起来,他的手莫名的有了微微的颤抖。 他的声音也是颤抖着的,他的语气令她觉得心碎,“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没有时间了。”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句话重复两遍,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时间了。 前一日他为她举办了盛大的及笄礼,宣告着她的成年,也宣告着她即将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妃子。 这是她期盼了三年的新的开始,他给予了她一切,她也愿意把她的一切都给他,为什么没有时间了? 她抬起头,却发现他的眼中居然有泪,她从未见过他如今日一般痛苦的神情,只是片刻,也令她遽然心痛起来。 “再来一次,我们还是没有时间了。” 她的心也越发慌乱起来,“不过是走水而已,怎会是没有时间了呢?” “您富有天下,即便没有了含元殿,也还有其他的宫殿。纵然您不想要其他的宫殿,也可以等着含元殿重建,臣妾会一直陪着您的。” 他望了她一眼,又望了窗外一眼。她也偏过头去。 恐怕并不是含元殿一殿走水那样的简单的。皇城中浓烟四起,她可以望见皇城中地势最高的一角,夏日他们避暑所住的井梧宫也被团团的大火包围。 火势像是要吞没了一切,连天边的云亦被染红。不只是如此,连亘的火似乎离他们也越来越近了。 从进殿开始,她放了太多的注意力在他身上,居然连这样的异象都没有发现。 她来不及说什么,就先听见了殿外女子的哭嚎。 “臣妾仙居殿德妃钟氏求见!”德妃已经是如今宫中品阶最高的妃子,她向来端庄威严,很是冷静。可是今日,观若听出了她声音里的一点凄惶。 后宫之中没有皇后,元后家族获罪,四年之前自缢于凤藻宫中。如今的凤藻宫中,只居住着元后已经失去了清醒神智的女儿安虑公主。 “臣妾拾翠殿颖妃严氏求见!” “嫔妾甘露殿婕妤吕氏求见!” “……” 她在这时候还是这样的傻,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今日是她同他在一处,为什么她们都要到昭台宫来求见他? 她伸出手,要为他拭去他眼角的泪,手却被他抓住。 他没有理会殿外其他妃嫔的哭求,殿中仍然只是他们两个的桃源。她问他,“您为什么要流泪?” 他方才说的再来一次,又是同谁的再来一次? 他还是没有答她,松开了握着她的手,离她远了些,“阿珩,再对朕笑一次。” 殿外渐渐响起了兵戈相击的声音,像是他们从前一起观赏过的以战争为意向的舞蹈,那时候她就不喜欢的。 女子的哭嚎声也从方才焦急变得有些凄厉,在她将要对他笑的时候,忽而消失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从心底何处而生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她努力的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的神情逐渐变的冷厉,像是每一次她弹琵琶错了音的时候,那一瞬间,他总是很生气的。可是后来他发觉她会害怕,便不曾再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她。 但她总是能发觉的,平民之女,忽而踏在云上。她或许不聪明,但总是敏感的。 她此时也在害怕,刚刚被他握过的手拢在袖中,此时正微微的发着抖,他知不知道? 他或许知道,也或许不知道,他望着她的神情柔和下来,却已经不像是在望着她,而是透过她的脸,在望着另一个人。 他的眼中积攒着水汽,他几乎是有些祈求地说,“阿珩,再望着我笑一笑。”不知道他自己知不知道,他在她面前,已然卸下了那一层天底下最珍贵的身份。 她的手在袖中握成了拳,努力的笑了笑,是袁姑姑教会她的,宫中的妃嫔侍驾的时候应该有的笑容。 他的神情又冷下来,几乎是无声的叹了口气。“不像了,再也不像了。” 他每说一个字,她的心就更恐慌一分,她的手心都是绵密的汗水,她松开握成拳的手,捉住了榻上铺着的锦锻。 柔软的绣纹摩擦着她手心方才被自己掐出来的小伤口,混合着汗水,又疼又痒。 他没有再和她说话,转身进了内殿。出来的时候捧着一个紫檀木制雕着梅鹿迎春的锦盒,盒盖上镶嵌着一块红宝石。这样的锦盒她也有一只,就放在她的永安宫里。 他越走越近,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那只锦盒上,差一点就要以为这是从永安宫取来的东西了。 却忽然发觉这不是她的那一只,这上面的宝石是不规则的,没有她那只一样圆润的形状。 她的那只里面,放着这些年他赐给她所有的镶嵌红宝石的首饰,他说红宝石便如女子面颊上的朱砂痣,最是妩媚动人不过。 她的面颊上光净无瑕,并没有朱砂痣。可便如今日,她发髻上最重要的那支发钗,镶嵌的也是红宝石。 他在她面前打开了锦盒,里面只有如雪的丝缎。 在这时候,他的神情终于又有些像平日里与她相处的时候,他珍视她,仿佛她是琉璃,是瓷器,顷刻即碎。 “是叛军攻进来了。是晏家人。又是晏家人。朕这一生,成也晏家人,败也晏家人。朕没办法带着你一起走,也不能让你落在叛军手里。”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和他手中的白绫来回逡巡,她没办法一下子理解他说的话。 他也没有给她时间去理解,雪白的绫缎已经缠绕在她的脖颈上。她倔强的不肯移开望着他的目光,泪落下来,打在他还没来得及发力的手上。 他的手颤动了一下,像是她的泪会灼人。而后反而更没有犹豫,收紧了缠绕着她脖颈的绫缎。 她下意识的挣扎起来,捏着榻上锦缎的手也越来越紧。目光中他的神色越来越狰狞,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陛下……陛……下……”她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响,他就像没有听见一般,只把目光落在他自己的手上。 她的气息早已经衔接不上了,“熠……郎……”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好像不是她自己的声音。他忽然停住了手。 鬓发散乱,发钗委地,她没有力气再望着他,只好用残余的片刻神智侧过脸去,想要捉住落在地上的那支发钗。 红宝石的光芒映照窗外的火光,闪烁在她眼中。原来红宝石不仅可以像朱砂痣,也可以像血。 “陛下,来不及了,叛军已经攻入含元殿,发现您不在里面,马上就要往昭台宫来了。” “陛下,公主……” 她渐渐的失去了意识,世间事在渐渐离她远去,而后她听见了大火燃烧殿宇的声音。 她以为这已经是她能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的声响。 第一章 梦醒 这样的场景本不应该出现在殷观若的脑海里的。 她独自一人蜷缩在榻上,周围空空如也,但她知道,她是在昭台宫里。是那一日的昭台宫。 红泥椒殿缀珠珰,帐蹙金龙窣地长。殿中只有她一个人,原本是很静的。雕栏画栋不会说话,也没有令她害怕的东西。她慢慢的回了头,看了一眼窗外。 和她的记忆不同,窗外也是平静的,她能遥遥望见皇城最高处,井梧宫的檐角。 远离宫城许久,观若其实已经许久都没有想起零落在这里的生活,还有占据了她三年生命的那个人。 “珠帘静卷水亭凉,玉蕊风飘小槛香。几处按歌齐入破,双双雏燕出宫墙。” 他们在静夜里乘凉,乐伎的歌声遥遥的从太液池上传来,又在梦境中渐渐远去,她再没有听过这样的歌声。 观若回过头来。 红泥椒殿已经没进了不知从何处蔓延而来的火海,她听见了大火侵蚀房屋的声音,画栋雕栏砸在地上,像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过年时悄悄从路边捡来被遗漏的鞭炮最终被她偷偷燃放起来的声音。 那时候她很快乐,她几乎都要忘记了她也有过那么快乐的时候。眼前的大火越来越清晰,顺着榻沿,一直爬到了她身旁。 先燃烧起来的是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手边的一条白绫,它已经无声地烧完了一半。另一半慢慢的漂浮起来,漂到了窗外去,飘到了开满白色芍药花的花园里。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像那一日一样牢牢的抓着身下的锦缎。她的眼睛里只有火焰,可是那一日,明明没有火焰。 她醒过来了。 观若慢慢的睁开眼,眼前是有些破旧的帐顶,她稍微动一动,上面落下灰来,令她不自觉咳嗽了几声,她的嗓子有些疼。她想要坐起来,先抬起头,脖颈上剧烈的疼痛将她一下子禁锢回了枕上。 她这一次似乎又没有死,但使得她感到疼痛的,不该是她的脖颈。 观若是没有死在梁帝高熠的那条白绫之下的,她被叛军所掳,成了阶下之囚,随着军队一起往河东郡走。后来被一个她曾施予恩惠的宫女所救,她们一起逃了出去。 在她喝下那碗有毒的白粥之前,她过了一段很安宁的日子。 观若并没有很快的想起来她身处的地方是哪里,她忍着疼,微微偏过头,枕边放着她以为自己将死时握着的那支红宝石发钗。 关外进贡的从一块石头上取下来的红宝石,被工匠分割好了,以赤金为底,仔细的镶嵌成一朵牡丹花。便是那样孤孤单单的一朵花,殷红如血。 红宝石可以像朱砂痣,也可以像血。她记得她昏迷之前,她是一口一口的呕出了血来的。 “阿若,你的声音真好听,像是杜鹃鸟。你听过杜鹃鸟唱歌吗?你会唱歌吗?” 她循着记忆将太液池上的歌唱给那个和她相依为命的过了一段日子的少年听,在山间小屋里,歌声不能凌波于水上。最后他杀她的时候,她咳出了血。 所以她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又是谁救了她?谁要俘虏她? 她忍着脖颈上的疼痛,挣扎着坐起来。她想要下床,床边的那双绣鞋,居然还是她往昭台宫去时的那一双。 蜀锦牡丹纹的缎面,缀了细细的宝石,她是看着这双鞋一点一点完工的。那一日她往含元殿去,身上的每一件东西,都准备了许久,她都期待着,都记得。或许这是梦。 观若慢慢地起身,往房中落满了灰尘的梳妆台走。 铜镜蒙尘,映照不出她的面容,她用涂着艳红蔻丹的手指揩净了,凑的近了些,镜中才出现了一个女子。这女子的长发披散,可除却脖颈上的痕迹,容颜并未有多憔悴。 像她,又不太像她,而她也有许久许久,不曾续着这样艳红的指甲了。 “到底是梁帝最宠爱的珩妃娘娘,才一醒过来,便如此关照着自己的容貌。” “也是,从前是在男人胯下承欢的玩物,如今沦为阶下囚,对自己的容貌自然就更着紧了,若没有这张脸,还如何能过上从前的日子?” 窗外有人在说话,语调刻薄。很快屋门被人用力地推开,室内骤然明亮起来,有更多的灰尘在空中翻滚。观若下意识地望向门口,室外的阳光太炽烈,令她一下子看不清来人。 她忽然想起来了。 这样的场景她分明经历过一次,她以为她就要死在昭台宫里,死在那一条白绫之下了,醒来的时候却身处掖庭。 是了,这里是掖庭。 从她进宫以后,就一直住在仪制华美的永安宫里,从没有来过掖庭。所以她在这里住过几夜,夜间辗转反侧间被落下的灰尘呛醒,就再也忘不掉了。 但为何同样的事情她会再经历一遍,她吐了那么多血,五脏六腑都痛,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活着。 可是她又活过来了,她又活了一次? “还愣着做什么,一副弱不禁风狐媚子的模样,看着就来气,我可不会受你的蛊惑。晏将军要见你,还不快穿上外衫跟着我走。” 观若没有动。前生,姑且称之为前生,她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眼前的人是郑嬷嬷,她会带着她去见“晏将军”,和其他的俘虏一起。然后她没有再住在掖庭里,而是作为俘虏,跟着军队一起往河东郡走。 就是在将要到达河东郡的时候,名叫眉瑾的宫女带着她逃了出去,后来她住在一座山间的小屋里,慢慢的过了有一年的时间,遇见了那个少年。 遇见了那个少年,他们相依为命的过了一段日子,而后她又走了死路了。 想到此处,最初的那一阵茫然退去了,她心中只剩下了无尽的恨意。像是一把火烧尽了宫殿,留下满地的焦灰。无论往哪一个方向走,她都走不出去。 “还以为你是金尊玉贵的娘娘吗?居然敢不听我的话。” 郑嬷嬷见观若没有动,很快便自己进屋来,直接伸手拽住了观若的头发,将她拖到了屋外,而后一松手,故意令她重重的摔了下去。 原本她握在手中的红宝石发钗也摔了出去,观若的窘境不会遮掩它的光彩,宝石折射日光,也点亮了其他人的目光。 郑嬷嬷被发钗吸引,不由自主地向着发钗走过去,口中喃喃,“到底是得过宠的,便是落到了这样的境地,手里还是有好东西。今日还是我有运气,得了这个美差……” 观若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一下子爬起来,将发钗握在手中,退开了几步,下意识的摆出了自我保护的姿态,用钗尖对准了郑嬷嬷。 前生她度过那一段孤寂的山中岁月的时候,只有它陪着她。它也是她过去所有生活的见证,也或许会是她未来赖以生存的东西,她不会让它落到别人手里。 “好啊,如今你不过是阶下之囚,居然还想杀我,你来啊,你倒是来啊!”郑嬷嬷一步一步逼进了她,一直把她逼到了墙角。 郑嬷嬷伸手要夺她的发钗,观若的背贴在冰冷的宫墙上,她已经被逼的没了办法,只好闭了眼睛,横下心打算胡乱下手,却忽而听见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不耐烦,不是对着观若的,“郑嬷嬷,你这是在做什么?将军要见她,其他女俘已经都聚集在了含元殿前。不要浪费时间了,将军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还是快把她带过去吧。” 她望了他一眼,发觉也是熟人。是后来押送她们往河东郡走的那位晏将军身边的副将,似乎是姓邢的那一个,时常出现在战俘营里,对她们时有关照。若是有人遭遇了不幸……也总是他在处理。 时间过去了有一年多,她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 郑嬷嬷笑的有几分讨好,放过了观若,上前去和那个青年将领说话,观若仍站在原地,靠着墙壁,渐渐的瘫软下去。脖颈上的疼痛比刚醒来时更剧烈,几乎要让她放弃思考。 她恐怕是撞了什么邪,真的重活了一次了。她实在是个无用的人,被人当雀鸟一般豢养过几年,前生便是给了她机会,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把握。 将军要见所有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嫔妃与宫人,他会让所有原本臣服于梁帝的人臣服在他脚下,而后呢? 她不知道她的将来在哪里,还是要重复一次前生的经历,千辛万苦地逃出去,挣扎着生活,而后死在那个她连真正的名姓都不知道的少年手中吗? 不对,她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 若是她不要如前生一般,在那座山间小屋里生活不懂得逃,也不要救那个倒在她屋门前的少年,她是不是就可以活下去? 第二章 将军 观若一路被郑嬷嬷推搡着,走到暌违已久的含元殿前的时候,汉白玉铸就的广场之上,已经跪了乌泱泱的一片人。 大多是宫变之中幸存的内侍与宫女,也有和她一般被皇帝无情抛下的妃嫔。 曾经辉煌的含元殿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她看见了,德妃立在最前。她很快也被郑嬷嬷推搡着,跪到了德妃身后。 吕婕妤,颖妃,慧嫔……当时在昭台宫外哭求的女子,她又都见到了。 一整个广场,除却坐在众人之前的两个男子,只有德妃是站着的。 观若恭顺的低着头。 她从前不太喜欢德妃,正如德妃也很不喜欢她一样。她们的年岁差的多,已然是隔辈之人。德妃从不把她看在眼里,因为她觉得梁帝让她住在永安宫里,不过像是养一只雀鸟,她曾经以此公然羞辱过她。 那时候观若觉得不是的,她一直想要跟她理论,向她证明不是这样。 可如今看来,不过就是德妃说的那样罢了。真相何其残忍。 她记得前生这时候,她在人群中看见了德妃与颖妃她们,甚至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而此刻,她却更像一个旁观者。 在昭台宫中的时候,在她们呼号的声音忽然消失的时候,她其实以为她们已经死在了皇帝留守在外的兵士手里。 而皇帝最宠爱她,所以要亲手送了她上路。 “真是荒谬。”山间小屋里的那个少年这样说,“若我真爱一个人,哪怕是我自己没了性命,我也会盼望着她活下去。” 她忘了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了。 从前她最害怕听见别人说,梁帝其实并不爱她,不过是像养着一只漂亮的雀鸟一般养着她而已,她只是玩物,和一支宝石发钗,和一幅古籍字画没有分别。 她总想要反驳,迫切的想要去证明在当时没法证明的东西。 那一次她应该是没有反驳他的,因为她也觉得他说的才是对的,因为她已看过了结局,昭台宫里的事情已经反过来向她证明了一切。 今日她看着跪在她身旁的这些女子,心中只感觉到了深重的悲哀。她们都是被抛下的人——而他明明知道被他抛下的女人,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她们只是在苟活而已,等着不得不死去的那天。 她不想要德妃的气节,甚至连抬头都不想。她脖颈上的伤痕告诉她,你要恭顺些,再恭顺些,然后去前生一般逃出去,活下去。 她们面前的两个男子,一个是陇西李家的郎君,另一个就是方才提到的“晏将军”。前生她就没有搞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她记得皇帝说过的话。 “朕这一生,成也晏家人,败也晏家人。”晏家人扼住了帝王的咽喉,所以她对晏家人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德妃在大声的咒骂着他们,而她身后许多人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命运哀泣。谁也不知道今日她们聚集在这里,来日等着她们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晏家人狼子野心,今日得到了验证。陛下当年要诛灭你们晏家难道是做错了?怪只怪他为了晏氏贱人,犹豫了几分,才酿成今日晏氏窃国大祸!” 观若很快听见了甲胄的声音,剑尖抵在汉白玉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有人在向着她们走过来。 和从前她身上环佩叮当的声音不同,甲胄碰撞的声音是沉闷的,在她听来,无异于丧钟。 “晏家人该不该死,钟家的人最不配评论。你口中的‘晏氏贱人’是梁朝的皇后,你不过是被梁帝抛下,没有丝毫价值的俘虏,你不配提及她。” 青年将领的声音很冷静,像是一点也没有被她的咒骂所影响。反而是观若一听见他的声音,就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这声音太熟悉了,曾经陪伴她度过了几百个山中的日夜。这声音像是一把火,烧尽了她心中因她醒于此刻而生的惶惑。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长相,他的佩剑被他举起,在日光下反射的光芒晃花了她的眼睛,下一刻有什么溅到了她的面颊上,德妃没法再站立,重重的摔在了她面前。 离德妃最近的颖妃瞬间被吓的往后仰了过去,带倒了她身后一片宫人,怀着身孕的吕婕妤也扶着肚子昏迷了过去。 人群中响起一阵惊惶之声,有人在哀哀悲泣,观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的不知所措,脑海中一片空白。她茫然的伸手往自己的面颊上抹了一把,手指停留在眼前,艳红一片,是德妃的血。 她的手在发抖,可是她好像连控制它落下来的力气都没有。 “不必和输家讲道理,这是高熠教会我们晏家的道理。”他的声音并不太大,但一定传到了跪伏于地的每一个人耳中,每一个人心中。 前生明明不是这样的,前生一直到她跟着眉瑾逃走,德妃还一直活得好好的。“晏将军”没有杀她,也没有杀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今日是为什么?杀鸡儆猴? 有什么事不一样了。她没有勇气再抬头,去验证自己的猜想。而她原本也是不应该因为这声音的出现而感到欣喜的,她方才的举动已经太冒险了。 “这个老妇出言不逊,杀了也便杀了。梁帝一把年纪,艳福倒是不浅,瞧瞧这一个个的,都是沉鱼落雁之姿。服侍一个老头有什么趣味,往后时日还长——” 那位李家郎君的声音戛然而止,可是谁都听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有德妃的例子在前,没有一个人敢再说一句话。 那位晏将军已经走回了他身边,像是嫌他方才用的剑晦气,将它扔在了地上。长剑落地的清脆声响,让有些胆小些的宫女与妃嫔又开始止不住的发抖。 晏将军开了口,若声音有形,应当如他身上的甲胄一般坚硬冰凉,“玄耀,留着她们还有用处。” 观若手上的鲜血渐渐干涸,又被她手心慢慢生出来的汗水打湿,一片黏黏腻腻。她是不会认错他的声音的,除非这世间有两个人的声音也是一模一样的。 只是他从前和他说话,并不会一字一顿,冰凉的像甲胄,反而总是带着一点少年独有的狡黠,像是又有阳光照进了她的生活里,照进了永远被困在昭台宫中的那个女子心里。 “明之,你怎么总是这样正经?”被称作“玄耀”的男子轻轻笑了笑,“早些找个女子陪陪你,知道了这销魂的滋味,你就不会总是这样板着脸了。” 他站起来,四下张望了一下,语气轻浮,“珩妃殷氏在何处?” 骤然被点到,周围有无数的目光落在观若身上。她们尚且不知道落在她身上的将是什么命运,便已经如往常一般开始嫉恨。 观若抬起了头,迎上了李玄耀的目光。 他很快也把在人群中逡巡的目光落在了观若身上。此时她面色惨白,面颊上还有洗刷不去的德妃的血,看来应当是有几分可怖的。 李玄耀却很快笑起来,“明之,你快过来。难怪梁帝如此念念不忘,三年金屋藏娇,果然是个难得的美人。只可惜,被你这不解风情的竖子坏了好事。” “梁帝私下里有没有做什么,永安宫中人已经被屠戮殆尽,没有人知道了。可昨日原该是她的花烛之夜,既是被你破坏的,不如就由你来还她吧。” 观若只听见了一句话,永安宫中人……她死死的咬住唇,不肯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前生她也没有再见过她们,她以为她们总有几个能和她今日一样,跪在含元殿前的广场之上,有机会活下去。原来…… 李玄耀的神情始终带着几分戏谑,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德妃的尸首被拖开了,在地面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她以为她住在山中,已经逃离开了的战争和死亡带来的阴影,顷刻间又回到了她眼前。 她克制不住的发起抖来,像那些第一次经历战乱的宫人一样。 晏将军慢慢的走到她面前,和李玄耀并肩,右手始终按在空空如也的刀鞘上。 片刻之后,他蹲下身来,用手指勾起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又用另一只手,和着她的泪擦去了她脸上的血迹。 观若对上了他的目光。 第三章 故人 观若知道,她是不会听错的。有那么长的时间,没有人同她说话。他闯进她的小屋里来,直到她死,他都没有离开。 她想她应当是死了,魂灵离开了云蔚山间的那座小屋,回到了她被困在昭台宫中的后一日。那个少年,她原来以为她不会知道他后来去了何处,原来是追到了这里。 他们的面孔是一样的。 记忆中的少年郎的眉眼,和眼前的少年将军叠在一起,一样的鬓若刀裁,剑眉星目,丰神俊朗。但他们的神态是完全不同的。 他迫着她抬起头看着他,目光锐利似箭,相比之下,观若被他的动作牵扯到脖颈的疼痛,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他没有说话。她不敢说话。她觉得她活的的确荒谬。 在云蔚山的时候,他是知道她的身份的。临死之前没有力气,她醒过来,还来不及寻求他要她死的原因,答案原来就在这里。 观若想起云蔚山繁星布满的夏夜,他们并肩坐在小屋的阶梯上观星。她觉得他的眼睛像是星辰,因为它们同样的明亮。而今日她也仍然这样觉得,是因为它们是一样冷的。 夜色渐深,她觉得有些冷,空空如也的酒坛子滚下台阶,她的心却被烧的滚烫。她大概是有些醉了。 “广寒宫,既然叫广寒宫,那月亮上一定是很冷的吧?那星星一定也是冷的。” “如果星星是冷的,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离开了梁宫,没有人再来要求她的言行,她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管有没有逻辑,像山中的野草一样自由。 坐在她身边的少年转过头来,眼亮如星,也如她一样,有一张烧红的脸。他对她笑了笑,“怎么,你要告诉我,其实你是这山间的精怪么?” 观若摇了摇头,“我不是山间的精怪。其实我是从前的梁帝的珩妃,我叫殷观若。所以在初相识的时候我说,你可以叫我‘阿若’。”像她从前有的,寥寥无几的家人一样。 他忽而叹了口气,像是夜色里起的一阵凉风,在她的心间绕过几圈。 他的神色认真起来,“阿若,永不要告诉一个你并不熟悉的人你真正的身份和名姓。你要学会隐藏,才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 他从前总说她天真,她的确是太天真了。她甚至还要反驳他,说他并不是她不熟悉的人。那时候她日日唤他“李三哥”,因为他同她说,他出身陇西李氏。 他说了,她就相信。可他其实也早告诉她了,这不会是他真正的名姓。可惜那时候的她,听完了他接下来说的话,只懂得傻笑。 而原来他真正的名姓,是和他的身份捆绑在一起的。她今日知道了,他是太原晏家的三郎,晏既,晏明之。是攻破皇城的晏将军,是她最害怕的晏家人中的一个。 晏既松开了捏着她下巴的手,他的力气太大,观若下意识的用手撑着地,防止自己向后摔下去。 真是奇怪,今日的一切都奇怪。含元殿前的广场上是不该有砾石的,却分明有一枚石子扎进了她的掌心,她不想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过于渺小的欲望太强烈,使得它尖利如刀。 她的手撑在地上没有动,鲜血渐渐的染红了汉白玉的石砖。但这些血与她临死之前呕出来的那些相比起来毕竟太微不足道,不至于令她过分慌乱。 晏既站起来,他看着她的眼神冰冷,与看着方才的德妃没有分别。 方才他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右手一直按在他的剑鞘上,若不是他的佩剑已然被他丢弃,恐怕她也会落得和德妃一样的下场。 “不过鱼目而已,如何与我姑姑这样的明珠争辉。”是他今生作为晏将军的时候,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梁帝从前的皇后就是出身晏家的。所以,他恐怕的确是恨她的,也所以才要杀她。 已经是五月了,慢慢到了正午,日光越来越炽热。纵然他们穿的都是夏衫,渐渐的也有人受不住暑热,晕厥过去的人越来越多。 观若的手似乎已经没有再流血了,一片暗红色凝固在汉白玉的石砖上,仿佛也要把她的手留下。她出的汗越来越多,只觉得掌心一片火辣辣的疼。 李玄耀摇着折扇,又在她们这群女俘中走了一圈,末了他说,“明之你对她既不感兴趣,反正时间大把,不如再为自己好好挑一挑。” “既然是俘虏,不能轻易杀了,她们要跟着你我去河东郡,一去数百里,总得有些用处才是。” 乱世之中,像她们这样的女人,实在很没有用处。 她没有再听到晏既的回答,他们带来的仆从又走到了人群中间,要把她们赶回掖庭里去。 看管她的仍然是郑嬷嬷,她在石砖上跪的太久,一下子没能站起来。 郑嬷嬷伸手要扯她的头发,凌空横过来一把剑,“郑嬷嬷,将军待她如何,是将军的事情。将军留着她尚且有用,你最好也客气些。” 还是方才的那位邢副将。不过短短半日,他已经为她解了两次围,免了她更多的狼狈。 但她大约连说一句“谢谢”的资格都没有,她知道此刻已经没有什么能比她的命更贱。得到她这样的人的感谢,并没有什么价值。 观若低着头,跟着郑嬷嬷以及其他与她同样狼狈的女子往掖庭的方向走。从前梁宫的辉煌不复存在,处处都是残垣断壁,雕梁画栋燃烧起来,与民间的草屋没有分别。 被血腥之气包围,观若低下头,强迫自己不去看四周。她在深宫中度过了三年的岁月,每一处的血,可能都属于曾与她相识,或是她曾见过的宫人。 前生她走过这些地方,心中只剩下恐惧和茫然,不曾有过这样的假设。 而此刻她的假设让自己很痛苦,她只好强迫自己不去想,强迫自己回想她在云蔚山中的岁月。 她忍不住在心中描绘了一下方才她所看见的他。 身材颀长,长身玉立,身披银甲,神色一丝不苟,的确很像一位将军。 观若闭上眼睛之前看见的人是他,醒来之后很快看见的又是他。她没有时间改变自己多少,但他却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她想起她闭眼之前不久的事情,他从山中找来一棵青松,他把它移栽到了他们住的院子里。 他说,“青松四季常青,年年岁岁都如是。阿若,你和我也如是。” 他哪里懂得栽种树木,后来还是要她来看护。但他说话的时候那样真心,带着如她一样天真的神色,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好像他们真有一辈子的日子要过似的。 太短暂了。他说完这番话,没有多久,就要了她的性命。他其实明明可以不用这样骗她的。 观若忍不住停下脚步,回了头,想再看他一眼。 晏既仍然站在原地,面容沉肃,望着她们远去的方向。她对上了他的眼神,顷刻之间就被他眼中的冰冷所伤,慌忙低下了头。 是了,他是晏既,是晏将军。从来也不是她的李三郎。 他的眼中是不会有她的。 这一世,她会一个人好好活下去。 第四章 用处 她们在掖庭里住了大约有一个月,等着军队清点梁宫里剩余有价值的东西,等着他们的铁蹄,踏过长安城的每一寸土地。 每一日都被关在屋中,窗户也被人用木板钉上,暗无天日。 没有人同她们说话,只是一日两次,会有人送饭过来。观若便是靠着这个,在床板上用她的发钗刻下印记,记住了日子。这一段时间,比前生久的多了。 梁宫几乎已经成了一座空城,梁帝不在这里,带走了无数的财宝,再让大量的军队驻守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她们要往河东郡走,准确的说,是作为俘虏,被押送到河东郡去。再后来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因为前生快走到河东郡的时候,眉瑾带着她逃了出去。 她可以等一等,等她再遇到眉瑾的时候。这一次她走到云蔚山,不会再那样傻傻的住在山间不知道原本属于谁的小屋里面了。 大部分的宫女和内侍都被留在了梁宫里,也有一些跟着他们一起走,做的还是服侍人的活计,不过已不是服侍她们这些被俘虏来的妃子。 白日里赶路的时候,她们可以坐车,这只是怕她们拖慢了行军的速度,或是生了病,将来他们不能拿她们换一个好价钱。 到了夜里,或是平日停下来休整的时候,她们也要做如寻常宫人一样的活计。 只有少数人是例外,比如颖妃严氏,昭容钱氏。因为她们出身的家族和李家,或是晏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她们被奉为座上宾,会在将来的某一日作为一件用以示好的礼物,被归还到她们的家族所在的地方。那一日李玄耀所说的她们的“用处”,也包含这一种。 观若是没有家人了的。在她进宫之后不久,她的父亲就因为醉酒看不清路,跌进河里淹死了。他已是她仅剩的亲人。 所以她前生才会把梁帝,所谓的“李三哥”,甚至是后来不辞而别的眉瑾看的那样重要,全心全意的信任他们。他们于她而言就像是海上的浮木,她是溺水之人。 她原本出身就贫贱,军营之中需要她做的活计,她醒过来之前又在云蔚山做了许久,并不觉得为难,只是右手受了伤,洗了半日的衣裳,还是觉得有些累了。也只是累而已。 前生她在宫中被养的娇气,再做这些事,曾偷偷哭过,幸而今生已经没有这样的必要了。 到了夜间,她会和另外一个女俘住在一起,眉瑾就是在这时候和她相识的。可今生,她在狭小的营帐中焦急等来的,却并不是眉瑾。 “吕婕妤?” 不过短短几日,吕婕妤已经憔悴了不少,四肢都纤细。如今穿着与她一样的粗布麻衣,除却腹部,袖管与裤管都是空空荡荡的。 若是她没有记错,她应该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也不知道他们才逼着她做了什么,她才走进营帐,竟是一副要摔倒的样子。 观若连忙站起来把她扶住了,“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她像是想把她推开,手上却没有力气。 观若扶着她坐下,她休息了好一会儿,开口却要伤人,“若不是你这个贱人,陛下怎会不带着本宫一起走,本宫如今……如今……” 观若方才关心她的心便冷下去,不再理会她。她前生便是再傻,也不会如她今日一般看不清楚形势。她只是整理着自己的床铺,准备早些休息。 今日她没有见到眉瑾,也不知道她是去了哪里。今生的变数有些多,她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寻到她。 若是没有眉瑾,她又应当怎样逃出去。 她闭上眼想休息,另一边吕婕妤却不肯消停。她应当是贵族出身,从小到大,只怕真连怎样整理床铺都不知道,总是发出声音来,甚至差点碰倒了油灯。 也不知她又弄落了什么,吃力的弯下腰去捡。 观若听见动静,到底有几分不忍得。连她这样吃惯了苦的人,骤然又落回这里,都觉得有些吃力,更何况她还怀着孩子。 她没有说话,站起来默默的替她做完了一切。并不是为了同她友好相处,只是想让这里早些安静下来,可以吹熄了油灯休息。 今日只是第一日,随着体力的消耗,接下来的日子会一日比一日漫长。 也为了她难得的能够施舍给比她更弱的人的那一点怜悯。 观若背对着吕婕妤躺下来,闭上了眼睛,什么也不愿想。休息的时候便该好好休息,明日她会有很多的时间思考。 吕婕妤却仍然不想成全她。她开口问她,“那一日在昭台宫里,陛下和你在做什么?” 观若睁开眼。 这是她永不愿再回忆的事情,而此时吕婕妤说来,却还是含了微微的醋意。她差点忘了,其实吕婕妤也还很年轻,不过比她大上两三岁而已。 吴地进上来的美人,怀了身孕,以为自己的青云之路才刚刚开始。梁帝年过四旬,膝下却没有一个皇子。 观若不想回答她,暗夜里她听见有人走动的声响,在她的床边停下。一下,一下,一下的戳着她的背。 “若是你不告诉我,你今夜就别想睡觉。” 观若很想说,若真是如此,真正吃亏的也不过是她而已,她毕竟要比她更弱。方才自己会帮她,是出于她对她的怜悯。而所有的怜悯,都是居高临下的。 可观若也知道良好的休息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她不能跟这个向来养尊处优的小娘子一起发疯。 “没有做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微微的沙哑。脖颈上的痕迹还没有尽褪,她的声音也没有恢复。 眼前又燃起了无尽的大火,吞噬她的不是大火,是那条如雪花一般洁白的白绫。 “他用白绫勒住了我。”她说的很简单,可就是这几个字,也让她睫毛轻颤,条件反射一般无声的落下几滴泪来。 吕婕妤没有说话。观若又听见了轻轻的声响,她在离她远去。 她实在很想休息了,吕婕妤却又开了口,“他也赐了白绫给我们,德妃娘娘,颖妃姐姐,我们每个人都有。” “是德妃娘娘先违抗了旨意,拔剑杀了来传旨的内侍,那个内侍的血染在白绫上,我目睹了这个场景,每天都在做噩梦。” 她轻轻的啜泣了一阵,才继续往下说,“他们说陛下在昭台宫,我们就往昭台宫走。到了宫门前,我才知道原来你在里面。” “那么多人在宫门前哭求,他都没有开门,见一见我们。我是真的傻,到那时候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以为他是为了你,他只要一个你,所以才要我们死。” 她说她自己傻,其实观若何尝不是。要他把白绫绕在她脖颈上,她怎样哭求挣扎他都不肯停手,她才明白眼前这个人是真的没有爱过她。 或许也有一点点,三年的日日夜夜,于她而言每一刻都是真切的,但他终究更爱自己。 “我们在宫门前哭求,他不曾理会。便是其他的内侍见我们抗旨,想再向他求一道旨意,他都不肯见。也是德妃娘娘反应过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可惜已来不及了。” 话说到后来,又带上了难以掩饰的怨恨,“殷观若,若不是你,也许陛下是有时间从容安排,带着我走的。” 观若很想说,他才不会呢。若他还能有时间从容安排,他真正应该要带走的也是自己才对。 他毕竟是那样宠爱过她的,用了三年的时间来雕琢她,即便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雀鸟,他对她也应该是有情的。未必是多少的爱,而是朝夕相处而生的情。 但他选择了杀死自己,让她成为他生命里一件短暂的点缀。 这是不是在那个情境下自己于他的用处,尽管她是不能明白他这样做的意义的。 也许是吕婕妤终于累了,她终于还给观若一片安静。 夜已经很深了,她以为自己能很快的睡着,但是她居然没有。寂夜里忽而传来了几声尖利的声音,挠在她心上。 观若本来以为只是夜枭的声音,夜越静,听的也就愈加清楚。 是女子痛苦的尖叫声,混合着男子肆无忌惮的笑声。 吕婕妤忽而也笑起来,笑声汇聚成怨毒的声音,“殷观若,你也会有这一天的。” 第五章 白绫 在梁宫中的时候,纵然观若去哪里,都有一大群人前呼后拥,可是她还是听过许多比这更难听的话。 在开始的时候,听着自己被人那样诅咒,是会觉得难过的。实在听的太多,渐渐的也就不在意了。 锋利言语像是小刀,在她身上留下过许多细小的伤疤,但她已经尝试过窒息与绝望的感觉,这些不能杀死她的伤痕,不会再令她伤神。 在含元殿前的时候,她的手心嵌进了一颗石子。掖庭里什么也没有,她把石子取了出来,从衣裙上撕下布条,将右手包好。 没有药物,再小的伤口或许也会对她造成严重的影响,她要活下去,要逃出去。 第二日天色刚明,她们就被郑嬷嬷推醒了。白日行军的时候她们这些废妃多少还能有一点体面,可以坐马车继续休息一阵。 尽管不知道行进的未来是哪里,多多少少,也是短暂的安宁。毕竟日光之下,禽兽也要披上衣冠。 观若不会不知道每一个夜晚军营里在发生什么。吕婕妤说的话也算不上是什么诅咒,这原本就是会降临到每一个女俘身上的命运。 她前生的运气实在太好,居然从没有人过来打扰过她。她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就被眉瑾带着逃离了这里。 观若记得在云蔚山的时候,每一次她同他说她有多幸运,他总是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她。他总说她傻,她是傻,她读不懂。 那时候她以为他是不相信她,如今想来,未尝不是在嘲笑她傻。 “阿若,其实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不是羡慕你的‘幸运’,是羡慕你经过了这么多的痛苦,仍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仍然能每一日都是高高兴兴的。” 这就是在嘲笑她傻吧。她总是把某一个人,当作可以安心的吾乡。 观若和吕婕妤并不同车。今日她特意地拖延了自己上车的时间,借机四处观望。眉瑾只是普通的宫人,不可能有马车坐。但是她很有可能会走在某一辆马车身旁。 梁宫陷落已有四日,观若站在马车前寻找眉瑾,望见了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孔。 蔺昭容,孔贵嫔,慧嫔,周贵人……她们都没有死在宫乱里,可如今看来,一个个神情灰败,宛如行尸走肉一般被人推着向前走。 观若也不能再等了,要找眉瑾总还有别的机会,若是引起了守卫的注意,以为她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便不好了。 每一辆马车上都有两个人,昨日她是和金更衣一起的。金更衣与观若一般的年纪,原来是拾翠宫康美人身边的奴婢。康美人年纪大了,往常梁帝去拾翠宫,都是金更衣侍驾。 她们原本是形影不离的,可康美人死在了宫乱里。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进来的人不是金更衣。 “和我同车的人是金更衣,你上错了马车了。”金更衣年纪小,被宫乱的情景吓得失了神了,常常一整日都不会说话,观若也正好可以考虑她自己的事情。 “金更衣?”吕婕妤轻笑了一下,“金更衣已经死了,死在昨日的夜里。殷观若,你不会永远这样幸运的。” 观若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的收成了拳,侧过脸去,不愿意面对着吕婕妤。马车行走起来,车帘轻晃,可以看见外面的一小块路面。 她不想被吕婕妤的话牵着走,困在这样的地方,活着未必就会比死了更幸运。更何况金更衣日日困在自己的惊惧里,几乎已经要失去了清醒的神智。 她知道这种感觉的,在她从军营里逃出去,独自一个人住在云蔚山的时候,她反而夜夜都梦见自己在昭台宫里。绝望一层一层包裹着她的心,她也恨不得就死在梦里。 还好,后来她终于不再做噩梦了。 “本宫在和你说话,殷观若。”可笑的颐指气使。 观若干脆闭上了眼。 吕婕妤越发有了几分气急败坏,伸手来拉扯她。“殷观若,你别装死!” 观若一把把她的手甩开,直起身子来坐好,冷然道:“吕婕妤,你既然仍然自称‘本宫’,想必仍然当自己是梁帝的婕妤。” “本宫是梁帝的珩妃,你要以下犯上吗?” 她好像就是要逼出观若的这句话来似的,“珩妃?是哪一个‘珩’?殷观若,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你究竟是因何见幸于陛下?” “你觉得你生的美么?是因为你这张脸?不错,是因为你这张脸,因为你这张脸从前很是肖似晏家的那个贱人而已。” 观若的后背不自觉的靠上了板壁,她需要一点力量,才能让自己坐稳。又是晏家……她们口中的晏氏贱人……是……晏皇后。 吕婕妤的话像是一条无形的白绫,暗处有一个人走出来,将这条白绫绕上了她的脖颈,还没有到收紧的时候。 “你知道晏氏贱人的闺名是什么吗?是晏衡。他日日唤你阿珩,究竟是哪一个‘衡’?” 暗处的那个人似乎还只是在试探,只用了三分力气。 “承平十三年陛下在灞水边遇见了你,对不对?你知道他是从何处回来的么?是昭陵,是晏氏贱人埋骨之地。” “陛下诛灭了晏家百余口人,却还保留了她的封号,将她以皇后礼葬进了昭陵,他百年之后的长眠之所。她会睡在他身旁。” “就是这样的情意,乍然见到与晏氏年轻时有七分相似的你,你说他会如何做?整座梁宫,恐怕只有你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替身了,殷观若。” 那只手的力气在逐渐的加大,窒息感接踵而至,观若别过了眼去,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下意识的将手放在脖颈上,想要扯开那条并不存在的白绫,而一切的挣扎,不过都是徒劳。 “不像了,再也不像了。” “再来一次,我们还是没有时间了。” “不过鱼目而已,如何与我姑姑这样的明珠争辉。”为他要杀她的原因,更添上一条。 观若觉得自己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板壁不能给她力量,她需要扶着窗棂,才能让自己勉强坐稳,不在一个存心要欺侮她的人面前失态。 她早该猜到了。 梁帝总是在她面前说起一些她根本就不知道的事情,末了还要问她她还记不记得。她都未曾经历过,怎可能会记得。 她从前不是没有听过这样的流言,可是永安宫是坚固无比的堡垒。流言在风中,绕过几圈,渐渐的就消散掉了。在梁宫中生活,最开始的时候每一日她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令她无比依赖的旁人叫她不要听,不要去想,她也就真的没有去深究了。 因为是替身,因为她已经不那么像她,所以可以轻易的抛下,白绫绕颈,不剩丝毫怜惜。 观若一直都没有说话,吕婕妤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马车却猛然间停下来,观若死死的抓着窗棂,才没有让自己重重的摔在马车的后壁上。 吕婕妤却没有防备,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很快扶着肚子开始呻吟起来。 第六章 求医 她们的马车在队伍中间,她们当然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观若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似乎所有的马车都停了下来,很快四周变的乱糟糟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但也只是混乱了片刻,周围就重新安静了下来,只是也队伍没有继续朝前走。 缠绕着观若的窒息感,在马车猛然停下的时候就消失了。她收起了注意着马车之外动静的心,很快又把注意力落回了马车里。 吕婕妤似乎没有力气重新坐好,她仍然跌坐在地上,似乎已经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眉头紧皱。 观若看了她一眼,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半晌才问出一句,“你没事吧?” 这自然只是一句废话,吕婕妤没有回答,双手紧紧的捧着她的肚子。观若伸出手想要去扶她,她的手攀上她的手臂,像是绕树而生的菟丝花终于寻到了得以生存的支点。 “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方才用言语带给了观若无尽的窒息感的女子,此刻又化为一个柔弱无依的母亲,低声下气的想要从她手上求一条命。 她没有和孕妇打过交道,她只会包扎一些简单的伤口,还是前生在云蔚山的时候,那个人教给她的。 她没有办法帮到她,就只能去求别人。 马车还是没有朝前走,看来前面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但她也不敢轻易下车去寻求帮助,这说不定会给她们带来更大的麻烦。 正在踌躇间,她听见了一阵鼓声。是原地休整,安营扎寨的意思。队伍太长,军营之中往往是以鼓声来传递各种讯息的。 前生她也在军营中生活过数月,已经烂熟于心的东西,不会再忘。吕婕妤攀着她手臂的手落下去,她已是疼的晕厥了过去。 观若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她也没有冷漠到见死不救,这毕竟是两条性命。 众人都在陆陆续续的下车,别人没有用,她只有去寻郑嬷嬷。那位晏将军也算是看得起她,就连派来看管她的嬷嬷,都是最有威望的。 观若四处张望了一下,很快在附近的一片树荫里找到了正在休息的郑嬷嬷。她毕竟年老,走了这么多路,纵然此刻在休息,看起来神色也很有几分不耐烦。 她快步走过去,恭顺的行了礼,“与妾同车的吕氏身怀六甲,方才骤然停车,她感到身体不适,烦请嬷嬷救命,请一位军医来为她看一看。” 郑嬷嬷连正眼也不看她,“如今你已是自身难保,还想着要救别人的命,真是自不量力。” 她心平气和,“正是知道自己不过如蝼蚁一般,所以才来求嬷嬷救命。” “你倒是乖觉。”郑嬷嬷冷笑了一下,“想找大夫,可以。把那一日你手上的宝石发钗给我。” 观若下意识的抬头看了她一眼。 “怎么?不愿意?不过这点东西你也不肯,出头装什么博爱?那吕氏也是梁帝的妃子,你们从前在一起,难道还能没有一点龃龉?也不知道是要装相给谁看。” 她应该知道,在这里她是无用的,是没有一点价值的。她早就应该接受了,上辈子就应该接受了。 但她偏偏还是想要证明,她该有的一点价值。这比她拥有着这支发钗,这支发钗陪伴着她,是更大的价值。 观若把那支发钗收藏的很好,离开了锦匣,也离开了她的发间。她用衣裙上撕下的布条小心翼翼,仔仔细细的将它包裹的很好,妥善的收藏在身边。 她把它递给了郑嬷嬷。 郑嬷嬷眼中只现出了片刻的贪婪,便又恢复了她刻薄的本性,“你既然要替她求医,军医就在队列前面,你若是不怕,便自己去吧。” 平日观若生活的地方,周围大多是和她一样的女俘,还有一些从梁宫中被带出来的内侍。而军医是和其他的士兵住在一起的。 并不是她对于自己的容貌有多少自信,只是这里毕竟是军营。 她和郑嬷嬷说话,又浪费了许久的时间了。观若没有再犹豫,她没得选,总不能白白的把那支发钗递了出去,“谢嬷嬷成全。” 队列前面的都是男子,动作要比他们快的多,她一路走过去,已经看到了不少扎好的营帐。她尽力的低着头,偶尔向路过的士兵询问军医所在的地方。 但她身上俘虏所穿的粗布麻衣和女子的身份毕竟还是太过显眼,有太多的人都曾向她投过来目光。她不想去分辨,也不敢去分辨。 她一直低着头快步向着方才问到的方向走,她觉得她离军医所在的地方已经很近了,因为越来越多的伤兵出现在她面前。 而后一匹马横亘在了她眼前。 “看管你的嬷嬷没有告诉你,战俘是不准随意走动的么?” 观若不必抬头,也知道坐在马上的那个人是谁。云蔚山的小屋只有一间屋子,夜间他们也住在一起。虽然不同榻,但是也常常在黑暗之中与彼此说话。 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听着彼此的声音,想象着彼此说话的模样。 而此刻她低着头,能看见他的靴尖,也只能看见他的靴尖。除了声音,她对他已经一点也不熟悉。 她往后退了一步,“与妾同车的吕氏身怀六甲,突感不适。妾恐怕出事,请示过看管妾郑嬷嬷,才独自一人斗胆前来求医。” 他没有说话。下一刻,他的剑鞘抵着她的下巴,迫着她抬起头来。 既然彼此不能像在云蔚山时一样平等,她只能仰望他,那他们的对视就是毫无意义的。观若没有望他,始终让自己的视线落在低处。 她可以很恭敬,只要他能放过她,在她逃走之前。 “看着我。” 对于他此刻的声音,观若的脑海里忽而又有了更具象的描绘,就像抵着她下巴,戳着她的脖颈的剑鞘一样冰冷而坚硬。 她顺从的把目光落在了他脸上,只是仍然避开了他的眼睛。一个俘虏而已,怎配和掳掠了她的将军对视? 含元殿前他做的事情很有效,至少儆到了她这只“猴”。她总觉得若是她不肯听话,下一刻抵在她脖颈上的就是他的剑尖了。 不过过去数日而已,今日的晏既和那一日的晏既是一样的面容,一样的装束,也是一样冷肃的神情。她也不至于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对一个时刻威胁着自己的生命的人生出什么旖思来。 晏既冷笑了一下,“众人都说,梁帝的珩妃,有七分肖似文嘉皇后。上次看来,如鱼目与明珠,今日看来,仍旧是云泥之别。” 文嘉皇后,晏皇后。她的族人已经尽数获罪,她却仍然是皇后。梁帝的确是爱她的,但他的爱也是自私的,只服务于他自己。 搜罗一个像发妻的女子,雕琢她,爱护她,究竟于文嘉皇后本人又有何益? 晏既收回了他的剑,观若即刻便又低了头,做出恭顺至极的样子来。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放她走,吕婕妤的情况,想必已经很是不妙了。 他对她的嘲讽却还没有结束,“梁帝不过把你当个替身罢了,你对他倒是真心真意。纵然他要杀你,今日你还是要为了他的子嗣冒险。倒是当得上一句情深义重。” 观若没有说话,也没有给出任何的反应。尽管在心里她已经反驳了一万遍了。 她才不是这样的。 方才吕婕妤对她的嘲弄,纵然在当下时她觉得窒息,可到了马车猛然停下来的那一刻,在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生出了更具象的恐惧的时候,她忽而又觉得不算什么了。 若她没有经历过在云蔚山的那几年,她骤然听到这些话,是一定会感到痛苦的,而且恐怕会痛不欲生。 那时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爱梁帝的,她身边没有一个人会告诉她,你不爱梁帝,你可以不爱梁帝。 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把她人生的价值归纳成梁帝的附庸,仿佛她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走到他身边去,做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 她那时很傻,她从十二岁起就被他占有,圈养在华美的牢笼中,从没想过这是不对的。 但有一个人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她不是谁的附庸,她是活生生的,独立的人。有权利拒绝,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爱人。 那个人是她的良医,把她从昭台宫的那条白绫里救了下来,帮助她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已选择过了,她不爱梁帝。 她也早已经接受了梁帝对自己并没有多少爱意的事实,既然是如此,她很可以不必在意他对她的占有欲,施加在她身上的病态的爱意究竟是因为什么。 是对她的也好,是透过她施加给另一个女人的也好。 这场宫变纵然也给她带来了太多的痛苦,但至少,给了她逃离了一辈子活在另一个女人的阴影下的机会,让她可以不用一辈子那么傻。 也许是观若一直没有什么反应,晏既也很快失去了嘲讽她的兴趣。但他还是施舍给她一点怜悯,“邢炽,你带着吴先生跟着她过去。”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第七章 浣衣 如观若猜测的一样,吕婕妤的境况很不好。吴先生看过她之后,连连摇头,而后告诉观若,她恐怕会在这几日就早产。 便是在金玉环绕,奴仆成群的梁宫里,早产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更何况是在缺医少药,几乎什么都没有的此处。 但好在她们应该会在这里休整几日。吴先生告诉她,他们之所以会停下来,是因为前面要经过悬崖。 而悬崖之上的吊桥被人毁去了,有不少的士兵经过的时候没有防备,陨落在了那里。他们要花费几天的时日,将吊桥修好。 吴先生是军中最有人望的大夫,便是像晏既这样的将领,若是受伤,也是要寻了他去看病的。所以他自然很忙,不能在她们这里久留。 吕婕妤仍然昏迷不醒,吴先生承诺了会送了药过来,观若就站起身来,将吴先生送出营帐。 那位邢副将仍牵着马等在营帐之外。 晏既既然肯让吴先生过来,想必也不会是纯然的出于好心。他说自己是因为对梁帝情深义重,所以才关切着吕婕妤腹中的孩子,那么他的态度呢? 观若想了想,还是上前去给邢炽行了礼,“多谢邢副将。”他看起来脾气不错,结一份善缘,总不是坏事。 他对她还是怀了一点善意,对着她点了头,“不必多礼,这是将军的意思。若是无事,我便要带着吴先生先走了。” 观若低了头,“邢副将慢走,吴先生慢走。” 看着他们渐渐走远了,观若才转身回了营帐里。吕婕妤已经醒了,只是面白如纸,连唇上也一丝血色都无。 观若在她身边坐下,“你醒了?方才大夫已经来过,会替你寻了药送来。大军会在此停留数日,你好好休息吧。今日我还要继续去浣衣,便不与你多说了。” 郑嬷嬷说她既要做好人,干脆便做到底,要她将吕婕妤分配到的脏衣也一起洗净了。她也没得选。 “你救了我?”疼痛感很快抽干了吕婕妤的力气,也蚕食了她方才在马车上时咄咄逼人的气势,此时她同观若说话,她甚至要很仔细的听才能听清。 观若不想再同她说这些,情愿和不情愿,她都已经付出了许多了。纵然她帮了她,她们也不是朋友。吕婕妤看来神思已经清明,观若也做不了别的事再帮她,她站起来想往外走。 吕婕妤却又伸手要抓她的手臂。她的手心是冰凉的,力气也比方才在马车上时要小的多。观若急着向外走,一时不防,直接将她的手甩了下去。 “你还有什么事?”观若尽量的收敛着自己语气中的不耐烦,她不知道今日她要多花上多少的时间,才能把那些活计做完。 吕婕妤的话里,带上了几分惹人怜惜的小心翼翼,“我能活下去吗?我的孩子能活下去吗?” 这样的问题,问她有什么用。从梁宫陷落的那一天起,答案就只在那群掌权之人手里了。 德妃的昨日,很有可能是她们任何人的明日。 观若还是心软了一分,“你要好好休息,才有可能活着。”但若是她殒命在了生产之时,她的命也就不是把握在那群男人手里了。 只是无论哪一种,都半点不由她自己。 在她将要走出营帐的时候,她忽而想起来该问吕婕妤一个问题,“原先应当和我住在一个营帐里的那个女子,她去了哪里?” 吕婕妤应当有自己的马车可以乘坐,可金更衣过世,她为了嘲讽她,占了金更衣的位置与她同车。而前生和她住在同一个营帐里的是眉瑾,是不是也是被吕婕妤给顶替了的? “殷观若,你以为我当真那么想要和你住在一起么?” 观若没有回头,也听出来她在流泪,她对她还是有恨意,不可能因为她帮过她,就瞬间消弭。所以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比方才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力量。 吕婕妤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事骗她,白日里同乘马车,以方便嘲讽她,观察她的失落和绝望是一回事,夜间同寝又是另一回事。 那眉瑾究竟又是去了何处? 观若才出了营帐,正好遇见一个拿着木盆的女子,她不识得她,应当是从前梁宫里的宫女。她没有上前去搭话,只是跟在她身后,往溪边走。 她们的营帐是在半山腰,她跟着那宫女走了许久的山路,才看见了林间的溪流。是在古木的环绕之间的,少有人来,树木繁茂,几乎有了遮天蔽日的意思。 虽然是夏日,走近这样的密林中,日光不见,还是觉得有些阴冷。取来了今日要浣洗的衣物,手一浸在溪水中,更觉得浑身上下都冷。 等夜幕降临的时候会更冷,况且她也想早些回去,可以找人打听一下眉瑾的事情。观若定了定心,从一旁分管浣衣的嬷嬷处将衣物取出来开始浣洗。 四周都是同她一样的女俘。今日除了吕婕妤,她相熟的高位妃子里,似乎颖妃也没有过来,就不知是因为何事了。 身边还是宫女更多,所以她们都注意着自己的事情,没有多少人在抱怨。只能听见溪流潺潺,与衣物摩擦之间的声音。 反倒是这样的时候更好,她难得的有一点期望,在眼前的糟污都被清理干净之后,她可以得到很长一段时间的安宁。 观若的心渐渐静下来,慢慢的也能听见从遥远一些的地方传过来的别的声音。是男子的呼喊声,他们像是在一起做一件什么事情。 她不自觉的被这声音吸引,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目光穿过连树干上都长着青苔的林木,更遥远一些的地方是悬崖。她能看见吴先生所说的,断裂的栈桥的遗迹。 原来方才是有人从这样高的地方落了下去,所以他们身旁之人的惊惶,才通过连绵不断的队列,一直传递到了她们这里。 观若很快便寻到了晏既——就是不想看见他,恐怕也很难。他身上那件红色的披风实在太过显眼,几乎成了这山间唯一的异色。 他是将军,理应去消灭所有阻碍他的军队前进的东西。这于他而言,恐怕也是比在溪边浣衣更容易的多的事情。 前生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不会做这些事。跟着她到了溪边,手脚比如今只有一只手能用的观若还要笨拙。 这样想一想,还真是很难把这样的他,和此刻她眼中的那位将军联系在一起。 再想一想,也还是她傻。他同她说,他也只是平民出身,可是他有那么多的事情都不会做。她居然也就相信了他,从没有怀疑过。教他做这些事,也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乐趣。 她想起前生她死之前的许多片段。她记得她从小屋的地窖里找出来一些崭新的布料,为他做的衣服剩了一半。晴天的时候院子里晾晒着她洗完的衣裳,炉灶前堆着他新砍好的柴。 一摞一摞,堆的很整齐。在她眼中,他们好像真有一辈子的日子要过。 可惜他们究竟还是更适合分开,更适合不要相遇。他是他,她也是她,有各自的一辈子。 “俘虏殷氏在何处?” 观若抬起了头。 第八章 侍奉 观若跟着前来找她的嬷嬷往回走。她不知道她寻她有什么事,只是那个嬷嬷随手指了两个宫女,让她们帮她把剩下的衣服洗完。 那两个女子抬起头,目光中充满了不甘,不知不觉,这世上又多了两个人恨她。 观若踌躇了片刻,那个嬷嬷笑起来,隐隐有几分讨好,“若是今日的事情做的好,往后自然也不必浣衣了。” 观若的心慢慢沉下去,好像是她方才浸在溪水里的左手的温度,慢慢的传递到了她心里。 万般皆是命,今日轮到她了。 那个嬷嬷带着她,一路往前走,在一处很大的营帐前停下。门口并没有守卫,看不出来是什么人住的。 “进去吧,里面的人会侍奉你,让你再做一回娘娘。” 她早已不是什么娘娘了,在云蔚山中,她已经又贫贱了许久。越是高贵之人,越是看中贞洁,而像她这样生来命贱的女子,不过有一条命罢了。 她已经死过两次了,平白又得了一条命,她不想死。只要能活下去,能逃出去,其他的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 就算观若这样想着,进入营帐之前,她到底还是又犹豫了片刻。 但摆在她面前的从不是选择,四周都有兵士,不必兵士,只眼前这个嬷嬷,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捉住她,击碎她不该有的可笑反抗。 她进入了营帐。 并不如她所想,营帐中并没有男子在等着她。只有两个年轻的侍女,一见她进来,对着她充满善意的笑了笑。 观若松了一口气。也是,此时毕竟还是白日。 年纪稍长的那个走上前来,“是殷娘子吧?大人让我们侍奉你沐浴更衣,再替你妆饰。” 像是怕观若不配合似的,“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希望娘子不要为难我们。” 她的眼睛里除了善意,也没有别的情绪了,像是很希望得到观若的配合,好顺利的完成差事。而年少一些的那个,观若看了她一眼,她的眼中似乎还有一些同情。 毕竟是这样的事情,毕竟是被强迫着,和她注定不会喜欢的男子一起。女子之间的共情总是要更容易一些的。 观若也从来没有打算要为难她们。哪怕是住掖庭的那几日,她也可以自己打水来洁净身体。在军营之中,就实在是为难了。 能好好的洗一个澡,是让她觉得愉悦的,可以暂时忘记她将要面对的夜晚的事情。 沐浴更衣之后,她自然也不必再穿回属于战俘的衣服。不用穿着这样的衣服,令她可以短暂的觉得自己不是一件战利品。 她换上的只是一件很普通的绸衣,清淡的丁香色,没有绣什么纹饰。但她是刚刚及笄的年纪,犹如在在枝头,刚刚焕发的春花。 这个年纪的少女不会是不美的,铜镜之中映照出来的女子,螓首蛾眉,华如桃李,比方才她在山中溪流所见的少了几分狼狈,却更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忧虑。 她当然还是害怕的,就像午后她为吕婕妤求医的时候一样。她已经付出了她所珍视的东西,宝石发钗也好,尊严也罢,便总是想要得到她想要的结果的。 她害怕她将她的所有都拱手相让,最后还是逃不开德妃的结局,金更衣的结局。可她不能因为害怕,便选择此刻便去死,她只能赌一赌。 她在铜镜之前坐了许久,望自己望的累了,她还是决定问一问,“不知道二位姑娘是否知道,今日召我前去的,究竟是哪位大人?” 两个侍女对视了一眼,“是李大人让我们侍奉娘子的,至于是要去哪一位大人营帐中,奴婢们并不知道。或许您应该问一问方才那位胡嬷嬷。” 观若有些失望。可听她们的意思,恐怕这位李大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了。 观若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含笑少年的样子。平心而论,若是单论容颜,便只是观若在含元殿前抬头望他的一眼,也能发觉他是俊朗的。只是他唇边的笑意,潜在的含义,令她在回忆时也不寒而栗。 那一日含元殿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位李大人说话间便流露出了这样的意思,他会如此行事,倒是不足为奇。 简单的用过晚膳,观若也并无他事,只是等着天黑而已。等着天黑,自己被作为一道菜肴,送到某一个人的营帐中。 年轻些的侍女性子活泼些,她们一起相处了半日,她渐渐的开始同观若搭话。 她问观若问题的时候,话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您就是从前梁帝的珩妃吗?” 她才一说完,便被年长些的侍女瞪了一眼。方才谈话之间,观若已经知道她们是姐妹,因为梳头的手艺很好,所以从陇西李家被带了出来。 那位李大人是一路都少不了女人伺候的,而得了他青眼的女人,自然也有别的女人来伺候。 姐姐关心妹妹,怕她说错了话。可其实观若是比她们更没有地位的人,她也不在乎被人提起往事。 观若微微笑了笑,想要抚平妹妹被姐姐瞪了之后的尴尬和歉疚,“我的确是从前梁帝的珩妃,你有听说过我?” 那侍女望着她笑,仿佛有些诚惶诚恐似的,“整个梁朝,恐怕没什么人不知道您。传闻中您很美丽,像天上的仙女一般,所以梁帝见过您一次,便将您带进了宫中,封做了妃子。” “那想必今日你要失望了,我其实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而已。梁帝的后宫里有许多比我更漂亮的女人。”她只是有幸,又不幸的像了梁帝的发妻而已。 她很真诚的摇了摇头,“您的确是奴婢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不光是在这里。从前奴婢在李家侍奉,李家有许多小姐,就是她们之中生的最好的六小姐也比不上您。” 她们姐妹应该也已经侍奉过不少梁帝的妃子了,观若没有去问。这于任何一个女子而言都是莫大的羞辱,她不想知道已经有谁经历过。 观若也很真诚的向她道了谢,“谢谢你。这样的好话,我已经许久都没有听过。” 梁帝是从来都不会夸奖她的容貌的,她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仿佛只是一个她生活的旁观者,很少触碰到她。梁宫里的美人也实在很多,所以在她出宫之前,从未觉得自己的容貌要比寻常人更好。 梁宫里开过的花朵太多了,每一朵都明媚鲜妍,一副好皮囊,并不能为她带来很多她觉得的珍贵的东西。 上一个这样夸奖她的人,好像还是云蔚山的“李三郎”。她会做山间的一切活计,却不懂得如何为自己梳一个好看的发髻。 那时她也是从不用脂粉的,山中只有他们两个,每日她都有做不完的事,并没有时间精心的妆饰自己,如从前在梁宫中一般,摇着宫扇赏花看戏。 她记得那一日,是她生辰的时候。他借口下山去采买些用具,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了很多女子会喜欢的东西。 她其实根本都不会用,在梁宫里的时候,每一日她的妆容都是宫人细细描绘的,也许是为了让她看起来更像文嘉皇后。便如她从不适合画柳叶眉,却日日都如是。 而在她进宫之前,几乎已经到了温饱不能的地步。 他就和她开玩笑,说要为她梳妆。 他当然是更不会的,下手太重,把她化成了个妖怪。她要看铜镜里的自己,他干脆耍赖,抢过了铜镜,把手伸的高高的,不肯叫她够着。 她就伸手去攀他的手臂,眼中只有高高举起的那面铜镜。她只到他的肩膀,他一直低着头,笑着看着她。忽而将头更低,把他的唇落在了她的额上。 他很快察觉了他的失态,退开了一步,放下了手。 她也还记得她自己那时的无措,没有人对她做过这样的事。她面颊上自然而生的红,要比他为她涂的胭脂更艳。 她其实已经看见了,又不是被他握在手中,铜镜就不会映照出她的脸庞。他总说她傻,其实那时候他明明也有几分傻气。 他说,“阿若,我永远都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 她现在想一想这些事,几乎要落下泪来。不知道她在他面前,一口一口的呕出血来的时候,他心里又作如何想。 胡嬷嬷进了营帐,“殷娘子,随我来吧。” 观若顺从的起了身,向着姐妹俩点了点头,算作告别。她尽力的让自己表现的很平静。 她跟着胡嬷嬷走出了营帐,已经是繁星布满的时候了。她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开口询问了:“不知道嬷嬷能否告诉妾,今夜要去的,是哪一位大人的营帐。” 就算她离这样的命运已经不远,早一刻知道也是好的。 胡嬷嬷回过了头,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语气比方才更客气的多。“是晏将军处。” 观若拢在袖中紧握成拳,以克制自己身体颤抖的手顷刻间就松开了。 第十章 救命 观若跟在邢炽身后。白日里她从山中浣衣处回来,先去了那一处沐浴梳妆的营帐,而后再跟着胡嬷嬷往晏既的住处走。 此时她要一次把这些路走完,才发觉原来她离他是那么远的。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被他拽过之后留下的红痕,这样的距离,让她觉得安心。 只要李玄耀不要再来打她的主意,有了他今夜的那句话,她应该可以平平安安的走到河东。那她就更要找到眉瑾了。 前生眉瑾带着她逃出去,看守她们的兵士换岗的时辰,还有营地附近的路都是眉瑾细心记录下来的,她没有操过这样的心,眉瑾说能带着她逃出去的时候,她甚至还觉得她不过是痴人说梦。 那时候她想,反正留在这里也是朝不保夕,不如就拼一拼,反正也不过就是一条命。那时候她夜夜都在做梦,梦见她在昭台宫里。 白日里总是想念梁帝,她不明白在那个时刻他为什么要费心杀了自己,而不是用同样的时间带着自己逃出去,也不明白这三年的情意,究竟是不是她做的一场幻梦。 于她而言活着实在是很痛苦,所以她选择了赌。 可是如今她已不再觉得活着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方才在李玄耀的帐外,她心中涌现出来的汹涌的恨意和求死之意令她此刻想起来有些后怕,走路时腿都发软。 这一世她不想赌,她只想平平安安的离开这里。 邢炽送她到女俘聚集之地就不再往前走,“殷娘子,我要回去复命了。” 他待她很客气,同样是军人,他身上的气质是很温和的,在观若心中惶惶无定的时候,给了她一些安慰。弥足珍贵的安慰。 观若向他行了礼,“多谢邢副将,邢副将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邢炽点了点头,很快就转身离去了。 她今天实在太累了,几乎都已经不知道怎么思考,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远处,她才想起来自己该回营帐里去。不知道此时吕婕妤如何了。 观若才回过身,低着头往前走。有人将她拦下了。 “今日你侍奉了谁?” 此时已经很晚了,四周的营帐大多都已经将灯火熄灭。观若看见一身白衣,鬓发散乱的蔺昭容,差点以为是遇见了鬼魅。 观若来不及回答,蔺昭容又问了一遍,伸手掐住了她的肩膀,“今日你侍奉了谁?” 她有些害怕,“没有侍奉谁,我被那位姓晏的将军赶了回来。”她察觉到蔺昭容的手一松,然而很快又比方才更用力,令她感觉到了难以忍受的疼痛。 观若从来都没有想过,从前在梁宫中总是举止优雅,神情清冷,看起来高高在上的蔺昭容居然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不可能的,从前陛下最喜欢你,你是我们之中最年轻的,陛下甚至都没有临幸过你,有哪个男人会拒绝。” “你没有跟我说实话。”她看起来极愤怒,说完这句话,扬起手给了观若一个耳光。 观若根本没有防备,加上方才经历了那些事,又走了许多路,一下子摔在了地上。蔺昭容手上的指甲很长,划破了她的皮肉。她伸手去抚,沾到了星星点点的血。 她见观若摔在了地上,还要过来拉扯她,观若愤力的把她推开,她也摔在了地上。才有巡逻的兵士发觉了这里的状况,把蔺昭容给拖走了。 她口中尤谩骂不休,却不再是针对着观若,她骂的是颖妃。 “他们只召我去了一次!严嬛这个贱人,又是她抢了我的东西。从前在宫里就是这样,陛下本来很宠爱我的,后来就变成了她,陛下……” 观若慢慢的站起来。看起来蔺昭容已经失去正常的神智了,她说的话让她觉得很难堪,但毕竟要不了她的命,比起来,还是她脸上的伤痕更严重。 蔺昭容应该也去侍奉过那些将领了,连这样的事情,原来在有些人眼中都是值得争一争的。为了活命,她也没资格说别人求生的方式是错的,谁也不比谁高贵。 那颖妃呢?今日李玄耀帐中的颖妃,她又是做如何想? 观若的左脸已经有些肿了,这道伤口并不短,或许将来会留下一点痕迹。指甲不干净,不知道她住的营帐里还有没有清水能让她清理一下。 她尽量快步的回了自己所住的营帐,才刚刚靠近,就听见了女子痛苦的呻吟声。是吕婕妤,她恐怕是快要生产了。 营帐里的灯火没有熄灭,吕婕妤整个人如同从刚被人水中捞出来一般,身上麻衣被浸透,变成了深黑色。 观若也顾不得自己脸上的伤口了,大着胆子掀开了吕婕妤身上的毯子看了一眼。她身下的褥子已经全都湿透了,上面有血迹。 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吕婕妤已经痛的昏了过去。 这一次她没有求她,但是她知道,她没法什么都不做,在和她躺在同一个营帐里,静静的等着天亮,等着她死去。 就好像前生她遇见满身是血的晏既的时候一样。 她要去找郑嬷嬷。 郑嬷嬷住的营帐就在一旁,她毕竟是负责看管她的。已经是静夜了,她的营帐是暗着的,没有点灯。 观若不敢闯进去,只能尽量压低了声音,“嬷嬷,郑嬷嬷,求您救命!” 营帐里很快传来了动静,好像有人在说话。 她没有让观若进去,而是掀开了营帐的帘子,衣衫不整的走了出来。她的神情有着微微的不自然,而后不耐烦地道:“怎么又是你,又有什么事?” 观若低了头,“和我住在一起的吕氏恐怕是临盆在即了,求嬷嬷救命。” 郑嬷嬷冷哼了一声,“救命?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了,谁能来救她的命。你既看不下去,便自己救她吧。大半夜扰人清梦。” 眼见着她要转回营帐里去,观若心急起来,“这是晏将军的意思,若是吕婕妤有什么事,都交由他来处理。” 郑嬷嬷转过身来,看起来有几分狐疑。 观若取出了那支发钗,“这是今日将军还给妾的,以此为凭。嬷嬷若是不想去请将军定夺,请将令牌借给妾,这件事自然与嬷嬷无关。” 夜间是不能再军营里随意行走的。方才因为是邢炽送她回来,所以才没有被人盘查。此时她若是要跑到晏既那里去,却没有令牌,被人发觉,她有几条命都不够死的。 见到那支发钗,郑嬷嬷犹豫了片刻,终究不敢不信。转身进了营帐,取出了令牌,“快去快回,不要惹出什么事来!” 观若接过了令牌,不敢再耽搁,行完了礼,便往晏既的营帐所在的方向走。即便她找到了吴先生,没有晏既的命令,他恐怕也不会帮她。 晏既说的不错,她们的命都在他手里。 第十一章 天真 方才观若从军中大帐回来,一路尚有灯火,有人走动。此时已经更晚,只有驻扎的营帐之外还点燃着火把用以照明。 路上几乎已经没有人,她仿佛行走在死城里。 妇人产子,最是凶险不过,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的。此时她还穿着那件丁香色的绸衣,为显妩媚,裙摆拖的很长,反不如俘虏所穿的麻衣方便。 因为是临时安营,有许多地方连栅栏都来不及摆上,她经过了许多没有人的路,内心深处不由自主的生出了想逃走的心思。 但她终究没有,只是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种可能。她逃出去,也许能活下来。可吕婕妤母子,还有郑嬷嬷就几乎是必死无疑了。 她其实可以自私一些,这些人毕竟从没有对她释放过善意。但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就好像今日被晏既拖到李玄耀的营帐之前,她以为她可以做到一样。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看见了那个有些熟悉的营帐。无论谁的营帐之前没有人,晏既的都不会。 邢炽正站在他的营帐之前,望见她走过来,和身旁另一位副将说了什么,便快步朝着她过来。 “殷娘子,可是有什么事?” 她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望见了晏既营帐的光,才慢下了脚步,努力的将气息喘匀。“邢副将,妾想求见将军。梁帝的婕妤吕氏临产,看管她的嬷嬷不敢擅专,因此命妾前来报信。” 邢炽看起来有几分为难,“我可以替你通报,只是李大人刚走,今日闹出了这样的事情,恐怕将军会有些恼怒。” 观若笑了笑,她知道他这是在提醒她,令她不要为自己找麻烦。可晏既见了她,即便原来心情很好,只怕也会变的糟糕。 只要留她一条命,不令她去侍奉别人,她没什么可怕的。 她行下礼去,“烦请邢副将为妾通报。” 邢炽也就收了阻拦她的心思,“既是如此,殷娘子在此稍候。” 观若点了点头,看着他往营帐走。忽而从帐中走出一个女子,站在光亮里和邢炽说了几句话,她看清了她的面容。 是眉瑾。这个女子是眉瑾,她不会认错的。 可眉瑾怎会从晏既的营帐中出来? 眉瑾显然也发现了她,打量了她几眼,像是并不识得她,目光中甚至还有几分不善。 观若慌忙低下了头,心中如有惊涛骇浪。 前生并不是这样的。 前生是眉瑾主动来和她搭话的,她是识得她的,她知道她是梁帝的珩妃,她说她是罪臣之女,没入宫中,并不会做宫中的活计。因此被宫中的姑姑责罚,是她路过时随口的一句话救了她。 她之所以会带着她逃出去,报的便是这份情。 观若没有能够思考多久,邢炽很快便从营帐中出来了,“殷娘子,将军让你进去说话。” “多谢邢副将。”她匆匆的和他道了谢,便经过眉瑾掀帘进了营帐。她听见身后眉瑾在问邢炽,“她是谁?寻将军是要做什么?” 观若努力的把这一句话忘掉,走至营帐中心,行下礼去。乍然从暗处走进一片光亮之中,她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样子。 “妾殷氏,拜见晏将军。”和晏既的交谈会更消耗她的心神,她必须殚精竭虑,不能把精力放在其他的事情上。 他没有让她起来,“我记得我和你说过,不要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情。” 观若没有抬头,她害怕看见他的眼睛。“将军也说过,妾的命和吕氏的命都在将军手里,将军没有发话,便是死,也不敢轻易的死了。因此,妾特意来给将军报信。” “殷观若,你是在挑衅我吗?”晏既的语气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坐在榻上,并没有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只是拿着棉布擦拭着剑锋。 观若拜下去,“妾不敢。妾不过是将军的一件战利品,如何敢挑衅将军。只是吕氏腹中的胎儿毕竟是梁帝的子嗣……” “梁帝的子嗣又如何?”她的话没有说完,被他打断。 他的语气变的更冷,往虚空中挥舞了一下他的佩剑,右边的一盏烛火顷刻间熄灭了。营帐之中变的昏暗了一些。 观若只恍若未觉,坚定的把接下来她要说的话说完,这恐怕是唯一能救吕婕妤的方法。“将军曾说,留着妾,与其他的女俘还有用处。” “梁宫虽破,梁帝却早已逃了出去。将军心怀天下,想必总有一日要与梁帝对质。留着我们,恐怕便是这样的用处。” 晏既嗤笑了一下,“心怀天下,你倒是会说话。”他又朝着左边挥舞了一下,左边的烛火也应声熄灭了。 观若的话仍没有说完,也只当作没有听见他的嘲讽,“可我们不过是他抛弃了不要了的东西而已,真到了阵前,恐怕也只剩下羞辱他的作用,伤不了实质。” “但将军知道,梁帝膝下没有皇子,只有一个公主,恐怕也殒命在了宫变之中。这一个孩子,对梁帝的意义也许非凡。” 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他的孩子,他怎能忍心,居然连马上要生产的吕婕妤也丢下。 营帐中静了片刻,晏既忽而笑了起来,像是很快意。 “殷观若,你怎么这样天真?你方才才说了你们不过是被他抛下的没有价值的东西,你口中的吕氏同样被抛下,若是她的孩子有价值,梁帝又为何要如此行事?” “我没有你想的那样卑鄙,用女人和孩子来要挟。梁帝欠我们晏家的,我会一笔一笔,真刀真枪的讨回来。” “还有——”他站起来,走到观若面前,慢慢的蹲下身来,捏住了她的下巴,迫着她抬起头来。这一次观若没法再将自己的目光移开。 “梁帝不是一个人逃走的。安虑公主没有死,他把她带走了。她是姑姑的女儿,他明知道我不会伤害她,他还是选择这样做了。” “他宁愿带着已经疯了,在逃亡的路上照顾起来要辛苦百倍的安虑公主,也不愿带你走。殷观若,你在他眼里,根本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不是。人人都要告诉她,她什么也不是。那种熟悉的窒息感一下子又攫住了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下意识的将手收成拳。为了便于在军营中做浣衣的活计,她明明已经没有保养得宜的指甲,却仍然锋利地嵌进了右手已然结了痂的伤口里,汩汩的流出血来。 她以为她已经从昭台宫里走出来了,前生就走出来了,原来她根本没有。 有那么多的事情她都不知道,每一件事都是一把火,将雕栏画栋燃烧出烈烈的声响,将她重新困在了里面,她走哪一条路,都走不出去。 在那一片梦境里,她坐在榻上,回头望着窗外,全然没有去管已经爬上了她衣裙的火焰。 他的声音在这一片火焰燃烧的声音中有些突兀的响起来,“即便是这样,你还是想救吕氏,救她腹中梁帝的孩子吗?” 他的声音还是一样的,纵然他嘲弄她,冷待她,他的声音还是一样的。像在云蔚山的时候,很多次她从梦中哭着醒过来,是他的声音将她从泥淖中拖了出来。 大火骤然熄灭,她已经不是在云蔚山了,她也不是在昭台宫里。晏既在她眼前。 观若的神智一下子清明起来,她郑重的拜下去,“请将军成全。” 她要救吕婕妤,本来也不是为了梁帝。她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了。 晏既站起来,锐利的是佩剑入鞘的声音。“好,既然你如此在意,我成全你。” 第十二章 杀心 晏既转身走回了台阶上,背对着观若,将邢炽唤进了营帐中。 邢炽进了营帐,他才转过身来,“去寻几个懂得妇人生产之事的嬷嬷,送到吕氏那里去。” 观若俯身再拜,“多谢将军。”而后她努力的站起身来,转身向着帐外走。走了这么多的路,又跪了这样久,她的膝盖疼的有些受不住。 “我似乎没有让你走。转过身来。” 她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事,但是她只能顺从。低下头看着地面,看着他的靴尖越来越近。 晏既在她面前一步之处站定,“抬起头来。” 观若抬起头,视线仍落在低处。 他伸出手,像是要触碰她的脸颊,在将要触碰到的时候,又收回了手。“是谁伤的你?” 她差点都忘了自己脸上还有伤。被他这样一提醒,又觉得脸上似乎是肿着,有微微的疼。她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烛光之下,恐怕反而是她手腕上的青紫更吓人。 “只是失手而已。”她其实也并没有多少怨恨蔺昭容,她只是觉得自己运气有些不好而已。 “我问你是谁伤的你。”他的目光灼灼,落在她的伤口上,仿佛伤口会回答他一般。 观若不敢不答,“是俘虏蔺氏。” 他没有再问她是因为什么,“你既然知道你不过是我的战利品,也知道你的命在我手里,就不该让其他人伤了你。” “若再有下次,我不会要你的命,我会要她们的命。你不是谁都想保护吗?尽管试试。” 观若轻轻笑了笑,她好像忽而也不是那么惧怕晏既了。“多谢将军给妾机会,令妾能够向从前欺侮过我的人如此轻易的报仇。” 晏既没有说话,看起来好像又要生气。她只好收敛了她此刻的笑意,慢慢的又低下头去,恢复了她最擅长伪装的恭顺的模样。 观若等了一会儿,晏既都没有再说话。她正想着是不是该求他放自己回去,不为了吕婕妤,她也想好好休息了。 明日可不会再有这样的好事,既不用浣衣,甚至还能有人服侍的好好洗一个澡。 晏既却忽然捉了她右手的手腕。不是几个时辰那样的生拉硬拽,只是握着她的手,看了看她手心正在流血的伤口。 “含元殿前受的伤,到如今还没有好。” 并不是疑问的语气。那一日含元殿之前跪着数以百计的俘虏,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注意到她手上受了伤。 观若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下贱之人的血,不要脏污了将军的手。” 晏既却没有动,反而更是收紧了一些。观若挣扎了片刻,手腕都好像要被他捏碎了一般的疼。她只好放弃了。 一抬头,正对上晏既的眼睛。 帐中的烛火熄灭了一些,不再似方才一般亮。观若身后就有一盏灯,他望着她,那盏灯就映照在他的眼睛里。 观若知道自己不该走神的,像这样的时刻,在她拿捏不准晏既下一刻要做什么的时候,她不该分心想起李三郎的。 她却偏偏想起了,想起在云蔚山,每一次黄昏走远,夜幕降临,他在房中点亮烛火的时候。那时候她常常是坐在桌边,桌上有她为他们做好的晚膳。她就用手撑着脸,专注的看着他。 有时候他的脸上还会留着一点黑色的痕迹,是帮着她烧火时不小心沾上的。她故意的不告诉他,直到睡前他去沐浴洗漱,才会在水中的倒影里发现不对。 他们过着那样平凡的日子,却没有一日不舒心。她不懂得他为什么要将这一切毁去。 观若又想起来方才他挥剑灭掉烛火的样子。温情早已不属于她,她觉得她不过也就是晏既此刻眼中的那盏灯,只要他想,一瞬间就能将她的生命也熄灭。 她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偏过头看着营帐中的地面。 晏既的目光微闪,克制着自己因为她的躲闪而生的怒意。他拉着她往榻边走,压着她坐下,而后在一旁的柜中翻动了许久,找到了什么,走回她面前,在她身旁坐下。 看那瓶子的形状,应当是药粉。总不会是毒药,他的佩剑就放在一旁。一个将军用剑杀人,可以比用毒药更光明磊落的多。 “把手给我。” “展开手心。” 晏既说一句话,她就小心翼翼的,顺从的动一动,看着他清理了她的伤口,又在上面撒了药粉,慢慢的缠上了纱布。 他打结的方式很特别,前生他浑身都是伤,醒来之后,是他教会她包扎的。 李三郎就是晏既,她从没怀疑过。她也更知道自己一定要逃离这里,他始终都对她怀着杀心,她都不需要思考他今日为她上药的动机是什么。 他是居上位者,做什么都不需要理由,雷霆雨露,也不过都是他的意愿而已。 做完了这些,他沉默了片刻。而后他说,“殷观若,你是不是不知道害怕?” 观若原本一直把目光落在自己的手心,他打的那个结上。闻言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的低下去。 又是沉默。 随后他只是轻轻的推了她一把,她就控制不住的倒在了榻上,他很快欺身上来,将她圈在他身下,带给她一大片阴影。 他的气息太浓烈,排山倒海一般,令她害怕。他们之间顷刻间就不剩下了多少缝隙,营帐中仅存的光亮也被他的身躯所挡,带给她一片昏暗。 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她只能望着他,躲也躲不开。 越到这样的时刻,她越是不想丢掉自己为人的尊严。“请将军放开妾。” 他没有理会她,反而靠的离她更近,他说话间的热气喷薄在她耳边,“我为何要放?” 观若回想着他的话,“妾自知自己不过是鱼目,是将军脚底下的泥,不配入将军的眼。” 晏既冷笑了一下,目光骤然锐利起来,“李玄耀把你到送这里来,是什么意思,你不会不明白。” “你还敢这样和我说话,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你是不是不知道害怕?还是,你就是想我像此刻这样?深夜跑到我的营帐中来,是欲擒故纵?” 他按着观若的双手,是她根本无法反抗的力量。她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此刻他这样对待她,居然这样对待她。不是出于爱意,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羞辱。 她哪里是不知道害怕,她害怕的要死,也恨不得要这些羞辱她的人死。。 泪意比她醒来之后的任何一次都汹涌,在朦胧的泪眼中,她看见的人明明还是一样的,他和她在一起曾经那样快乐,今夜却为何对她恶语相向。 她醒来不过几日而已,前生临死,他要她死,也根本就一点征兆都没有。 她不去思考这些,只是因为眼下她要活着,比旁的事情更重要而已。 这已经是今日晏既第二次击碎她的理智了,她伸手去推他,去捶打他,想让他放开自己。他身上的甲胄没有脱去,她却仿佛不知道疼,右手的伤口很快又流出血来,染红了纱布。 “原来你知道害怕。”晏既站起来,神情冷肃。他的手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努力的抑制着自己的愤怒,从他再次见到她以后的愤怒。 她心里就是仍然牵挂着梁帝,用救过他的发钗救了梁帝的孩子。甚至在夜半时不顾一切的跑到了这里。 她是真的不知道她有可能会遇上什么事么? 哪怕他告诉她,梁帝根本就不爱她,在他心里姑姑的孩子比她要重要的多,她也还是毫不犹豫的要救梁帝的孩子。 他前生怎么就一厢情愿的相信着,她已经把梁帝忘了。 他带着她去李玄耀的营帐之外的时候,她手中紧紧的握着那支发钗,他知道,她是想杀他。 她竟然想杀他。她是想杀他,和前生一样。 她今日既然能如此沉着冷静的处理着这些事,自己前生根本就是被她骗了。那时候她望着他,眼神总是那么天真无辜,仿佛她什么恶事都没有做过。 是了,如今的她的确还没有,只是有意图而已。但他不会给她机会了。 第十三章 眉瑾 她的手又在渗出血来,是自己刚刚为她包扎好的。她那么厌恶自己的靠近,连疼痛也仿若不知。 晏既忽而有了几分丧气,不该有的丧气。他心烦意乱起来,把方才用过的药粉和纱布扔给她,差点又下意识的让她从自己的营帐里滚出去。 但他最终没有,而是出了营帐,吩咐他身边的另一个副将蒋掣。“你去把眉瑾叫过来,让她骑马把殷氏送回去。” 蒋掣领命,转身去寻眉瑾。他在营帐之外站了一会儿,仰头望了望天上的星斗。 新月如勾,明亮的是星星。 他的心渐渐的静下来,才重新转身进了营帐。 观若早已经从他的床榻上站起来,看见他进来,下意识地把染了血的手藏到了身后。 她害怕所有施加在她身上的,令她无法反抗的力量,每一次都会让她想起昭台宫的那条白绫。 男人的手和女人的手是不一样的,她很清晰的记得,梁帝在缠绕着她脖颈的白绫上用力时候的手,青筋突起,和晏既方才按着她手臂的手一样。 这一日过后,她不知道又要做多久的噩梦。她现在只想赶紧逃离这里。 晏既不说话,她也不想,不敢先开口。只是低着头站在一旁,等着他开口将她赶出去。 他却许久都没有动作,和她保持了很远的距离。 观若在心里算着时间,想着此刻大约是丑时了。等她走完这段漫长的路,回到营帐里休息,恐怕吕婕妤已经将孩子生下了。 她没有多少的时间能休息了。明日又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她不知道。 观若低着头,但她觉得晏既恐怕一直在盯着她。她是猜不到他在想什么的,今夜她收拾的整齐干净的进了他的营帐的时候,他让她“滚出去”。 第二次她为了吕婕妤过来,走了许多路,身上沾满了尘土,他反而不觉得她脏,还将她推到他的床榻上只为了吓唬她。 知道她会害怕,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折辱一个原本就比他弱势的人,能令他获得什么? 他又究竟是为什么而生气?是觉得只能他拒绝她,而她没有资格拒绝。她的拒绝,对他而言也是一种羞辱? 既然猜不到,干脆也就不必猜了,希望接下来没有事,能逼的她主动来他的营帐里。 观若盯着自己的脚尖发起呆来,今日她实在是太累了,她此刻只想放弃全部的思考。 但事与愿违才是她在这里生活的常态,是眉瑾掀开了帘子进来。 她给晏既行礼,“将军。” 晏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拿了一本书在手里,见眉瑾进来,将那书册随手往边上一丢,像是有些烦躁,“你把她送回去。” 眉瑾并没有多话,看了晏既一眼,而后遥遥朝着观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眉瑾对于她来说,比晏既要安全的多。观若匆匆的向着晏既行了一礼,便向着眉瑾走过去,她率先出了营帐。 观若跟着她从明亮之处走入昏暗,夜色沉沉,却令她感觉到安全。她看了一眼大帐,灯火已经熄灭了。不知道颖妃回去了没有。 营帐之外有士兵牵马,眉瑾轻轻抚了抚马鬃,回头望了她一眼,“殷娘子不会骑马?” 观若点了点头,想说不曾学过,忽而又觉得不对,“从前有人教过我,只是我始终对马匹有些惧怕,所以并不会骑。” 前生她和李三郎相遇的时候,他看起来就是力竭之后从马上摔下来的。 他的那匹马站在他身旁,若不是听见马匹的嘶鸣声,她也不敢半夜时出院子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天他真的浑身都是血,几乎连呼吸都没有了力气。她根本就不懂得如何照顾受了这样重的伤的人,用红宝石发钗换来了大夫。 后来他醒过来,她就是在那时候学会了如何包扎。 伤好之后,他没有告诉她他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她也从没有问过,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秘密,尽管她后来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他。 在那之后,他就心照不宣的在小屋中住下,在眉瑾不辞而别之后,观若又有了人说说话。 她始终不知道前生眉瑾究竟是为何不辞而别的。但她后来也很少再想念她,眉瑾比她要厉害的多,选择了离开,一定有她的道理,而且她一定会过得好。 她和李三郎两个人住在小屋里,天气好的时候,他曾经想教她骑马。但是她很惧怕这样体型比自己大的多的动物,任凭他如何说,她都不肯上马。 除非是他带着她的时候。他带着她,骑着马几乎将云蔚山都走遍。 她才知道原来她从没去过的云蔚山的北麓,夏天的时候有开满整座山坡的野花,有纯白色的芍药花。 因为她很喜欢,每隔几日,他都会采几朵回来,放在窗下的花瓶里。夏夜里会闻见淡雅的香。 “殷娘子。” 观若回过神来。 眉瑾生的很英气,看人时有几分凌厉。前生她告诉过她,她出身于一个骁勇善战的家族。但是她待人却很冷,便如此刻对观若,她好像真的不记得她。 “将军命我骑马送殷娘子回去,请娘子先上马。” 他没有让她自己骑马回去,是因为怕她逃跑,还是知道她的确不会骑马? 眉瑾扶着观若上了马,而后她很快坐在了她身后,扬起马鞭,催促着身下的马匹往前走。 观若方才说过自己害怕,眉瑾却好像只是为了完成这趟差事一般,令马匹保持着很快的速度向前飞驰。 她原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和眉瑾说说话,可是马匹的速度实在太快,夜风呼啸而过,令她受过伤的左半边脸都有些疼。 一路疾驰,到她住的营帐附近才停下。眉瑾先跳下了马,而后扶着观若下了马。 观若是不擅于骑马的,这样疾行,她觉得自己的腿好像更疼了。她忍着疼和眉瑾道谢,“多谢姑娘。知道姑娘名叫‘眉瑾‘,却还不知道姑娘的姓氏,姓名中的两个字又该如何写。” 她想套一套她的话。前生眉瑾和她说她姓赵。 眉瑾的神色却很冷淡,很快又上了马,调转了马头。“这些事即便是知道了,于殷娘子也并无多少益处。也不必言谢,这只是将军的吩咐而已。殷娘子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也不等观若回话,又是疾驰而走。 观若的心渐渐的沉下来,她越来越看不懂这些变数了。是因为她改变了,所以周遭的一切都变了么? 眉瑾不过是个宫女,和她一样是俘虏,为什么能这样进出晏既的营帐?他好像是把她当下属在吩咐。她找了她几日,没想到她如今却是在晏既身边。 晏既是将军,会好好对待自己的属下。这一世,至少眉瑾过的比上一世好,她为前生那个总是皱着眉头的姑娘高兴。 观若渐渐的望不到眉瑾的身影了,夜色重又宁静下来。 她开始为自己烦恼了。眉瑾不能帮她了,她应该如何才能逃出去。 第十四章 新生 观若一路走回自己的营帐,此刻才是真正的万籁俱寂。没有蔺昭容再冲出来要给她耳光,她很顺利的就走到了自己的营帐之前。 营帐里没有点灯,也没有女子临盆时呼痛的声音。观若反而有些害怕,不知道里面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她想着自己或许应该先将手中的令牌还给郑嬷嬷,踌躇了片刻,还是打算等着明早她过来寻自己。方才她在郑嬷嬷的营帐之外等着的时候,分明听见里面有男子的声音。 这不是她该管的事情,她也很不必知道。 观若掀开了营帐的帘子,扑面而来一股血腥之气。方才眉瑾带着她骑马,速度太快,她本来就有些晕眩,再一下子闻见这样的气味,忍不住扶着营帐干呕了起来。 她好不容易顺过了气,反而更是不自觉的担心起了吕婕妤。她不可能生孩子只生一半,接生的嬷嬷她虽然没有见到,可晏既的命令,她们是不敢阳奉阴违的。 要么是吕婕妤没能挺过这一关,也或许孩子还能活下来。 不管是哪一种,她都得忍着恶心进去。虽然是夏夜,半夜时还是很冷,她不能在营帐之外呆上一夜。 营帐中很安静,也黑暗。纵然营帐之外也没有什么灯,夏夜星汉灿烂,总是要比营帐之中好一些的。 观若掀了帘子进去,在入口处等了好一会儿,等她渐渐能适应营帐中的黑暗,才开始摸索着往前走。 她壮着胆子先去看了一眼吕婕妤,纵然她的呼吸很微弱,但她至少没有死。而后她很快看见了吕婕妤身旁的一个襁褓。 她看见了孩子的小脸。未足月而生的孩子,看起来实在很小。观若生的娇小,一双手也如是,可是那孩子的脸,比她的手掌还要小一些。 在一片黑暗之中,小小的婴儿睡的很安宁,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观若的母亲死于难产,在她五岁那年。那一夜她睡的很沉,居然一点都没有听见父母院中的动静,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没有母亲的孩子。 她同样的不知道,那时跟着她母亲一起离开了的,是她的弟弟还是妹妹。 她从没有和别人提过这件事,梁帝,李三郎,眉瑾,都没有。或许也就是这样,所以她才不忍心就这样看着吕婕妤殒命在生产之时。 吕婕妤母子平安,纵然今夜她受了这么多的搓摩,总算也值得。她没有多少的时间可以休息,但剩下的时间,哪怕片刻,她也会睡的很好。 观若的确是没有能够睡很久,天色朦朦亮的时候,营帐里微弱的像小猫叫的声音将她吵醒了。 将她吵醒了,却没有将自己的母亲吵醒,也许吕婕妤实在是太累了。 观若悄悄的走过去,将那个孩子抱了起来。她并没有照顾过这样小的孩子,在宫外的时候,她没有任何的兄弟姐妹。 等她进了宫,那几年梁宫里也没有妃嫔能顺利的把孩子生下来。除了抱着他轻轻的摇晃,期望他能重新进入梦乡,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好在这孩子哭了一会儿也就不哭了,又安安稳稳的进入了梦乡。观若抱着孩子,并不比她浣衣时拿的木盆更重。是梁帝的孩子,她想看看,能不能在他脸上找出一些梁帝的影子。 观若进宫的时候,梁帝就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了。但他仍然是俊朗的,其实看不出来他实际的年龄。但也当然能看出来,他并不是那么年轻了。 若这是个男孩子,有幸能长大,有几分会像他的父亲? 观若往一旁瞥了一眼,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吕婕妤已经醒了过来。不知道她是不想说话,还是没有力气说话。 见观若注意到了她,她向着她点了点头。而后观若会意,将她的孩子放在了她的枕边。 那些嬷嬷没有替她清理过,她的头发都还黏在她额上,她伸出手去,将抱着孩子的襁褓往下压了压,也和观若方才一样,仔仔细细的看着这个正在沉睡的婴孩。 她轻轻的开了口,“是男孩还是女孩?”声音是力竭之后的沙哑,观若几乎要靠猜才能明白她的意思。 “昨夜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将他生下来了,所以我不知道。” 吕婕妤也就没有再理会她,微微支着身子,吃力的拆开了包着孩子的薄被。“是个男孩儿。”吕婕妤顷刻之间就松了一口气,很快落下了泪来,像是很欣慰。 小婴儿却被她的动作打扰,又发出了细细的哭声。 吕婕妤居然没有再理会他,仰面望着帐顶,“还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活不下来了……活不下来了……” 襁褓被解开,观若才发现孩子身上居然还有血污。这个孩子本来就是早产,想必身体并不会太好,营帐里的温度对他而言还是太低了。 吕婕妤不管他,一心一意的为自己的命运叹息,也只好观若由将他重新包裹了起来。 她不想和吕婕妤一起哀叹她的命运,就算是在梁宫里,她和她的孩子也未必就能有活下去的机会。伤春悲秋于如今的她们而言是一种奢侈。 “在这里大人都常常没有食物,孩子更不能饿着,你可以吗?” 没有乳母和奴仆能来伺候她们母子,她只能像民间的妇人一样自己喂养自己的孩子。 吕婕妤没有动,也不曾看向观若的方向,她的孩子的方向。 观若心中渐渐的生出怒火来,这个孩子哭的她心烦意乱,昨夜被羞辱,被恐惧淹没,她已经真的很累了。 吕婕妤却忽而回过神来,抹去了自己眼角的泪,她想要坐起来,但终究因为身上的疼痛而作罢。 “你把他抱到那个将军那里去吧。昨夜我恍惚听接生的嬷嬷说,她们是奉将军之命过来的。既然是这样,我知道我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也许他是看中这个孩子。” “你把他送过去,或许他还能多活几日。” 观若的脑海里,回响着晏既昨夜嘲讽她的话。她是太天真,以为自己有和他讲价的筹码,以为他多多少少会有些在意这个孩子,这个梁帝唯一的皇子。 她摇了摇头,“没有用的,他昨夜亲口跟我说他并不在意这个孩子。我甚至都不明白他在和我说了他并不在意之后,为什么又遣了人来帮你。” 她不至于自作多情到觉得自己对他来说有什么特殊,前世今生,她都是知道他有多狠戾的。 吕婕妤摇了摇头,像是不可置信,“不,不可能的,这个孩子是梁帝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是不是你不肯去,所以找了借口。” 她挣扎着要起来,在榻上跪下,一手扶着自己的肚子,神情看起来很痛苦,“娘娘,珩妃娘娘,你救救我们母子,你给我的儿子一条活路。” “你昨夜是去陪他了对不对?所以他听你的话,你救救我们……” 观若手里还抱着孩子,吕婕妤的情绪变化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吕婕妤实在太高看她了,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能为她做什么,更不能向她许诺什么。 “我没有去陪他,我被他赶了出来。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下令让人来救你。或许很快他就会来把你的孩子带走,不必我来多此一举。” 手中的孩子仍然哭闹不休,她几乎想把这个孩子塞到吕婕妤的怀里,而后自己落荒而逃。 但她终究没有。找晏既大约是没有用的,昨夜他对她的嘲讽,观若尚且没有时间好好的想一想,今日她已经没有理由再去寻他了。 但她或许可以找郑嬷嬷想想办法 第十五章 意图 昨夜吕婕妤生产的动静,郑嬷嬷就住在一旁,不会听不见。观若虽然是假传了令旨,从郑嬷嬷那里骗来了可以去寻晏既的机会,但晏既终究是给她机会了。 她或许可以再打一个时间差,在晏既反应过来之前,哄骗郑嬷嬷给新生的婴孩准备一些食物。 她不知道新生的孩子除了母亲的**还能以什么东西来果腹,但郑嬷嬷想必是知道的。 而且她是她们这些俘虏的总管嬷嬷,在这里的权柄应当很大,可以弄来她们想要的。 手中的孩子像是哭累了,终于没有再哭,观若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了吕婕妤身旁,在心里叹了口气,“你先照管好你的孩子,我去寻郑嬷嬷,或许她能帮忙。” 吕婕妤仍然沉浸在刚才有些激烈的情绪里,观若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她才有了些反应,用失神的眼睛看了她的孩子一眼。 观若不想再被吕婕妤的情绪影响。昨夜发生了很多事,她也失去了一些希望,知道了一些她本不想知道,上辈子也的确不知道的事实,她真的很累了。 支撑着她没有顷刻崩溃,仍然要用尽全力奔走的是那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他没有做错什么。 观若才走了几步,眼见着郑嬷嬷帐中走出来一个士兵模样的男子。她下意识的躲到了营帐之后,等那个男子渐渐走远了,她才从营帐后转了出来。 昨夜她没有听错,但这些事仍然与她无关,方才那个男子应当没有注意到她,她也只要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就好。 那个男子刚刚才出了嬷嬷的营帐,观若也不敢那么快就上前去寻郑嬷嬷,反惹了她怀疑。 天色是一点一点复苏的,从掺着灰色的黑,慢慢的尽数转成白色。云层之间有金光洒落下来,今日也是好天气。 观若又站了一会儿,见不远处属于看守她们的士兵的营帐里,抬出了什么东西,上面蒙着一层薄被。 她心里很快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是强压下去了。 正好郑嬷嬷端了用过的水出来,打算泼在营帐周围,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一旁的观若。 立马就换上了不耐烦的声气,“大清早的,脸色这样晦气,是想连累谁跟你一起倒霉?” 观若立刻垂了头,做出恭敬的神态来,“昨夜嬷嬷将令牌借给妾,如今应当物归原主。”她一边说,一边用双手奉上了那块令牌。 郑嬷嬷刻意的朝着她的方向泼了水,有星星点点的污水混合着地面上的泥土溅到了她的衣裙之上。 而后她走过来,大力的夺过了观若手中的令牌。 仔细的看了几眼,见东西无误,就收了起来。“还不走,是等着我伺候你么?” 观若只好道:“昨夜吕氏临产,晏将军特意请了几位嬷嬷过来替吕氏接生。母子平安,是托了您的福。只是吕氏身体太弱,并不能喂养新生的孩子。” “将军对这个孩子十分关切,您是负责管理这里的俘虏的嬷嬷,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孩子饿死,因此……” 她的谎话才说到一半,身后传来晏既的声音,“我怎么不知道我对梁帝的孩子‘十分关切’。” 观若心中悚然一惊,如今他在她心中的形象无异于修罗。 郑嬷嬷很快行下礼去,观若也被提醒,转过身,低头行礼。在她低头之前的一瞬间里,她看见的晏既如平常一样穿着甲胄,朝着她走过来,习惯性的右手放在他的剑柄上。 他这样早就来了这里,是为了那个孩子吗? 晏既没有理会她,仿若她不存在一般,径直走向了郑嬷嬷,他身上的披风被晨风掠起,有一瞬间拂过她的手,让她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灼伤了一般,下意识的将手收了回来。 昨夜和他有关的一切,她还来不及回忆,却已经如惊弓之鸟。 幸而晏既是一无所觉的。她在这个间隙里微微抬了头,才发觉原来他带了许多人过来。 除了她算是熟识的邢炽,还有常常在他身边出现的另一个副将。 他带来的兵士很快开始进入各个营帐,将所有的管事嬷嬷都聚集了起来,而后那些嬷嬷又去将她们所分管的俘虏一个个带了出来。 观若的心沉下来,这样的情景,令她不自觉的想起了含元殿前的那一幕。那一日是为了击碎她们这些梁帝嫔妃原本的自尊与傲气,要让她们恐惧与臣服。 不驯服的下场,便是那一日的德妃。 这几日过去,身与心的双重折磨,谁身上都不会再有傲骨了。 那晏既这又是要做什么,还有,这一次他针对的又是谁? 她并没有太多的时间能思考,郑嬷嬷很快走过来,皱着眉头道:“你快回营帐中去,孩子的事情,我会想办法。” 观若躬身行了一礼,便转身向着自己的营帐走去了。有晏既在的场合,她也巴不得早些离开。 这样看来,晏既明知道她借了他的由头为他憎恨的梁帝的孩子谋求私利,居然也并没有说什么,反而又帮了她。 昨夜他说她天真时,语气中浓浓的不屑,她仍然记得。她也自认对他有几分了解,以女人和孩子威胁梁帝这样的事情,他的确不会做。 不光是因为他骨子里的骄傲,也是因为他对梁帝的了解。 梁帝毕竟曾经是他的姑父。从前晏家有多风光,纵然她不过是长安城郊的一个普通百姓,也不会没有耳闻。他应该也是了解梁帝的。 已经干脆利落的抛下的东西,他怎会在意?怎会在两军对垒的时候,为了她们这样的人出让自己的利益。 那他这样做到底是因为什么。 观若看了看四周,她在往回走的时候,许多原本出了营帐的女俘,也被重新驱赶回了自己的住处。 不是要把她们如那一日含元殿前一般聚集起来,好像只是要看一看有谁不在营帐之中。 昨夜晏既拉着她往李玄耀的营帐走去的时候,看起来似乎很生气。这怒气不仅仅是对着她的,应当还有针对李玄耀的。 等她第二次去寻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却已经很平静,是发生了什么的吧。 晏既今日究竟想做什么。 第十六章 危险 观若回到营帐中的时候,吕婕妤正坐在榻上抱着她的孩子,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也许是在母亲的怀里,那个孩子没有再哭,睡得很沉。 她看见观若走进来,只是瞥了她一眼,就又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孩子。 她肯安静,对于观若来说是最好的事情。昨夜她没有休息好,趁着晏既在营帐外不知道要做什么,嬷嬷们还没有将她们赶到河边去为士兵浣衣,她想再休息一下。 观若刚刚躺下来,吕婕妤的声音就如往常一般响起。 不再是趾高气昂,或是含着明明白白的嘲讽的语调,“外面在做什么?我好像听见了那个将军的声音,他是要来把我的孩子带走的吗?” 观若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从昨夜到今日,她实在积攒了足够的郁气。难怪吕婕妤从前在梁宫中的人缘似乎并不比她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妃好多少,她实在太不会看眼色。 想要一个人救你,你至少得先让那个人活下去。 观若没有回话,吕婕妤也有片刻没有再开口。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观若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只剩下一点点模糊的意识,她以为自己很快能得到休息,却又听见了低低的哭声。 是吕婕妤,“娘娘……娘娘……” 观若几乎是瞬间就清醒了,翻身坐起来,忍了许久,才将一瞬间涌入她脑海的郁气压了下去。 从前在云蔚山的时候,李三郎总说她的脾气太好了,若是在外面,恐怕要叫人欺负。那时候他大约还不知道她是从梁宫里出来的。 她那时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要这样说,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在“外面”生活。他们的日子明明过的很舒心,山中岁月平淡,却并不无趣,没有什么值得让她生气的事情。 便是有,她也很少会表达自己的不满。 她对其他人的容忍度向来都很高,不发脾气,不过是因为觉得发脾气太麻烦。情绪是可以控制的,但是它带给别人的伤害是无法估量的。 便如此刻,她并不在乎她会不会伤害到吕婕妤的情绪,她跟她并没有什么关系,纵是有,从来也不是什么令她感到愉悦的关系。 可是她不想打扰到她怀中的婴儿,照顾自己已经够麻烦的了,她没办法说服一个刚出生几个时辰的孩子去自己照顾自己。 但她终究还是有些生气,甚至都不想转过身去面对吕婕妤,“晏将军的确在营帐之外,但他今日大约不是来寻你,或是你的孩子的。” “他已经吩咐了郑嬷嬷,会给你的孩子弄些吃的,但郑嬷嬷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我就不得而知了。这样看来,他如今对你的孩子的确没有什么别的企图,你可以暂且放心。” 尽管她觉得晏既这样的态度本身就够奇怪的了。既不重视,也不是全然的漠视,以他,以晏家人对梁帝的仇恨,他简直算得上是宽宏大量。 观若的心气渐渐平复,放柔了语调,“若是你没有别的事,我想再好好休息一下,请你不要再打扰我。” 吕婕妤没有说话,观若便当她是已经听懂了她的话。她不想再花时间去思考晏既的行为和动机,她不知道接下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只想好好的休息一会儿。 但在她重新躺下去的那一瞬间,营帐之外又传来了更大的声响。是鼓声,像是要把士兵都集合在一起。 观若在心里骂了一句“该死”,不得不分出注意力来,静静的听着营帐之外的动静。很快这个孩子也被外面的动静吵醒,又发出细细的如奶猫或是幼犬叫声一般的哭声。 到处都糟糕。 观若干脆站起来,走到了营帐门口,她不敢掀开营帐去看。 是晏既的声音,但隔的有些远,她听的并不真切。 “……今日我再重申一遍,你们是军人,不是土匪。不允许烧杀劫掠,淫辱妇女。” 他此时说来倒是容易,那么宫变那一日算是怎么回事?烧也烧了,杀也杀了,梁宫财富,劫掠之数只怕要以数万金计。 更别提后面这一条,昨夜李玄耀帐中的颖妃,难道就不是普通女子? “……你们从前都是梁朝的子民,往后也都是新朝的子民,今日便以违反军令之人的血,重祭晏家军旗。” 别的话她听的都不真切,唯有接下来的动静她听的很清楚。利器划过皮肉,人很快就会失去平衡倒下,摔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是轰然的一声响。 不止是一个人。 她今日没有见到这样的情景,但是她曾见过,会想象。她闭上眼睛听这样的声音,含元殿前的德妃就在她面前倒下去一次。 前生她在军营里没有见过晏既,押送着她们往河东走的主将似乎的确姓晏,但是她知道不是他,那个人比他更年长。不过他应当也是在军营里的,因为她见过邢炽。 其他的事情,吕婕妤,颖妃……这些她通通都不知道有没有发生过。 那时候的她满心都是恐惧和不解,白日将自己闭塞在自己的迷惘里,夜间回到昭台宫,直到眉瑾带着她逃了出去。 前生他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浑身都是血。而今生他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手中的佩剑扬起,德妃的血溅在她脸上。 她仍然记得那种触感,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拂,是温热的,黏腻的,原本该跳动在德妃的身体里,却很快凝固在她脸上,指尖。 在德妃倒下去之后,在汉白玉的石砖上汇聚成一条河流。 那一刻她的恐惧,不亚于梁帝将白绫慢慢缠绕在她脖颈上的时候。 白绫是冰凉的,血液是温热的,但在那一刻里,她的恐惧是共通的。 晏既是将军,杀一个人便如碾死脚下的蝼蚁一般简单。可于她而言,就连目睹他人的死——不,便只是听一听这声音,想象也能摧毁她的理智,让她陷入无法自拔的恐惧。 她就是蝼蚁,她很清楚的认识到了自己的弱小。对她来说晏既和梁帝一样危险。甚至因为他就在她近旁,对她的威胁要比梁帝大的多。 他不是她的李三郎,李三郎却是晏既,她一定要逃开,不然还是会死在他手里。 第十七章 轻薄 一整个上午,负责看守她们的嬷嬷并没有来她们的营帐之中,将她们赶出去,赶到河边去浣衣。 观若却也再没有心思休息。郑嬷嬷最终只给新生的婴孩找来了一点稀薄的米汤,让这个孩子活下去的可能性又减少了几分。 要在这里活下去,于她们而言都太难,更何况是小小婴孩。 但好在郑嬷嬷究竟也没有太坏,进入她们的营帐的时候,不曾强迫着刚刚生产完的吕婕妤也跟着一起去河边。 晨起时天气不错,到了午后却渐渐转为阴天,瞧着似乎是要下雨。 在古树参天的山中道路上行走,更觉得阴冷。不知道为什么,观若心中总有种不安的感觉,晏既今日是如此说,恐怕也只能阻拦住看守着她们的士兵,不再轻易来骚扰她们罢了。 还是会有女子被带到那些有名有姓的将领的营帐中去,谁知道会不会是昨夜已然被晏既厌恶的她呢。 连自己的死期在何时都不知道,还操心着别人的事情。 眉瑾不会再帮她,今日观若从营帐中出来,就格外的留意着四周的环境。她失去了从河东郡逃走的机会,那她在军营中的每一刻或许都能是机会。 有许多的女子比她来的更早,观若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所以特意选了河流下游,一处没有什么人的角落。 流水潺潺,她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心很快平静下来。 她的确是适合过这样平常的日子的人,就算是在这里,就算朝不保夕,她做着这些事,一个恍惚间也会觉得自己仍然是在云蔚山中。 云蔚山中的溪流也如此地一般清澈,她探手下去,总会惊走许多的游鱼。 她在下游浣衣,李三郎会在上游捉鱼,而后会在夜晚时分享着彼此这一日所做的事,在繁星漫天时沉沉睡去。 就是这样简单。于她而言就是一切,可是于他而言,或许其实是一文不名的。 在今日的营帐之外,在那一日的含元殿前,对于一个男子来说,建功立业,名扬天下,一定是比一个女人,一段翻不起任何波澜的生活更重要的多的。 她这样想着,手一松,手中的衣服很快随着水流向着下游飘去。她被吓了一跳,很快站起来,追逐着那件衣服往下游走。 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件衣服上,每个人领到的衣服都是有定数的,她必须要把所有的衣服都还回去,不然她不知道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 而后观若被一把忽而横在她面前的剑拦下。她抬起头,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后退了一步。 “退下。”李玄耀摆了摆手,他身前副将模样的男子收了剑,慢慢的退到他身后。 李玄耀回头看了一眼,语气中有几分漫不经心,“退的远些。” 那个男子便依言退到了几十步之外。 观若站在原地没有动,低下头,做出她最习惯的恭顺的样子来。 李玄耀走近了几步,话音中含了几分笑意,“抬起头来,叫我好好瞧瞧。” 强权之下,她的意愿根本就不重要,观若慢慢的抬起了头,将目光落到低处。李玄耀是没有穿甲胄的,观若没有看过他穿甲胄,或许是他并不擅长武艺。 走到这样的地方来,也还是穿着直缀,打扮的一丝不苟。靴子上沾了泥,只让人觉得不伦不类。 李玄耀仔细的端详了她片刻,才换出一副惋惜的模样来,伸出一只手,勾起了观若的下巴。 “这样一张如玉的脸,就是带了些伤痕,也还是动人的紧。明之他怎么就是不动心呢,难道他的心真是石头做成的?” 他很快松了手,绕着观若慢慢的走了一圈,“不仅不动心,昨夜还将我骂的狗血淋头,真是奇也,怪哉,难道是这美人实在太不解风情?这一道伤痕,不会是明之他动的手吧。” 观若又低下了头去,方才李玄耀触碰到她,令她觉得无比不适。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严氏倒不是这样说,她说你向来最懂得如何狐媚男人,十二岁入宫,便将梁帝的心拢的牢牢的,再也没有别人能如你一般得宠。” “都说是因为你长得像明之那个倒霉的姑姑,我看倒是不见得。坐拥天下的男人,也坐拥天下的美人,何必总要记挂着一个家族被定了叛国罪,兼且年老色衰的女人。” 观若不知道他的话还要说到什么时候,心里渐渐的烦躁起来。这些话对她而言没有任何的意义,她一直都很知道自己在梁帝后宫中其他女人心里的形象。 李玄耀在她面前停下来,忽而要去捉她的手,观若连忙把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后。 李玄耀扑了个空,看起来却并不生气,“生的这样好的一双手,怎能日日在此做这些粗活。” 他说着又进了一步,“明之不懂得怜香惜玉,我却懂得,严氏她欺你辱你,你就不想报复她?我可以帮你的。” 李玄耀进一步,观若就退一步。“妾出身寒微,在入宫之前原本就是做惯了这些事的,当不得大人这一句夸奖。” 李玄耀在暗示什么,她如何会听不懂。颖妃就是因为侍奉了他才不必如其他女俘一般在这里浣衣的。 可要她如颖妃一般,却是绝不可能的。 他渐渐的逼近了她,她的后背抵上了一棵需要几人合抱的古树,已经退无可退。 李玄耀还要离她更近,“梁帝后宫中除了你之外最得宠的颖妃的滋味我已经尝过,真是个浪货,难怪梁帝一把年纪了,一进了拾翠宫便不想出来。” “我原想将你让给明之的,谁知道他这样不识趣,居然将你从营帐中赶了出来。昨夜他是不是曾经带着你来过我的营帐之前?若是听见了什么动静,你可不要吃醋。” “不如今夜,你便来叫我尝尝梁帝最是流连忘返的永安宫的滋味。” 他言语轻薄,令观若几乎欲呕,再也没法忍耐,见他还要得寸进尺,干脆利落的给了他一个耳光。 她几乎用尽了力气,手上发疼。她只恨她的红宝石发钗不在她手中,她就是要死,也不能让这种人好好的活着。 李玄耀抚着自己的脸,居然还轻轻的笑了笑,“野性难驯,才最是有滋味。” 观若还要抬手,却被他捉住,他的手不似晏既那样有力,可毕竟男女有别,她挣了片刻却也没有能够挣开。 他的目光直直的落在观若脸上,“别急,我们今夜可以慢慢的玩儿。这里是委屈了你,不过,也可叫我先一亲芳泽。” 眼见着观若就要被他轻薄,忽而有穿云之声,一支箭穿过了李玄耀与观若之间仅剩的尺余宽的缝隙,直直的钉在了古树之上,钉在了李玄耀的眼前。 有小半支箭矢都没进了古树之中,箭尾却仍然有半日都摇晃不止。 第十八章 箭矢 看清了横亘在眼前的是什么,李玄耀顷刻之间就瘫坐在了地上,抬头望着箭尾,惊惧不止。观若自然也是害怕的,只是她扶着树干,没有后退的余地,倒是比李玄耀还要好些。 李玄耀带过来的手下立刻围了上来,四下探看。很快晏既骑着马从茂盛的林木之中走出来,慢慢的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晏明之,你疯了!”李玄耀被其他人扶着站了起来,立刻便失去了方才轻薄观若的从容,气急败坏起来。 晏既的神色却没有变,望着李玄耀的目光和昨夜在营帐中望着她一样冷肃。 “我已说过了,除了我之外,谁都不要动她。玄耀,你从前的记性没有这么坏。” “你疯了,疯了!”李玄耀回头看了一眼仍然钉在树干上的箭矢,越发惊慌失措,“这笔账我一定会和你算的!” 好似是怕晏既再做什么,李玄耀说完便带着他的手下急匆匆的走了。观若在心中嗤笑,真是个懦夫。 观若也是惊魂未定,但她在这里受过的惊吓毕竟要比李玄耀更多,又看了一场短暂的热闹。晏既骑着马走过来,她只是低下头,恭敬的行了礼,“妾见过将军。” 晏既停在了她面前,总是居高临下,“为何会一个人出现在此处。” 他问什么,观若就答什么,“今日妾在此处浣衣,不小心松了手,衣物顺水飘下,因此追赶到此处。” 晏既停顿了片刻,看了看她的右手,“为什么没有给自己上药?便是要寻死,这样小的伤口,也是死不了人的。” 昨夜一桩事接着一桩事,她回了营帐,只觉得身心俱疲,哪里还有力气点灯为自己上药。那伤口已经重新结了痂,方才浸泡在水中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军营之中医药珍贵,将军方才也说这不过是小伤,妾便想将那药粉留着,以备将来所需。” “将来?”晏既嗤笑了一声,“若不是我巡视至此处,你被李玄耀轻薄,还肯活下去?将来,你何时配谈这个词了。” 他说的不错,她是朝不保夕之人,在他面前何必顾忌那么多。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妾,曾经在梁宫中珠玉环绕,如在云端天上,便总想着自己有一天还能如此,不想轻易便死了。” “妾从前是梁帝的人,梁帝却被李大人率兵打败,仓皇逃跑,这样看来,李大人是比梁帝更厉害的英雄。女子大多慕强,妾也不是例外。” 口是心非的说完这番话,她才开始后悔起来。也许是怨恨他前生杀了她,她在晏既面前好像总是很没有理智似的。 若是晏既又发了疯,真将她送到李玄耀那里去,她是自寻了死路了。 晏既从马上跳下来,快步走到了她面前,观若不得已的后退,她和晏既之间又变成了方才她被李玄耀逼迫时的局面。 他将方才的箭矢拔了出来,随后丢在了地上,而后用力的按住了观若的肩膀,她的后背重重的撞上了树干,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便如同方才震颤不止的箭尾。 他无时无刻都在提醒她,她与他之间的差距。 “殷观若,你便是这样和方才救了你的人说话的?看来方才我的箭应当再偏一两分,直接成全了你找死的心。” 他越是这样说话,观若反而越是不想低头。他自己方才也说了,他的箭应当偏一两分的。 可是他没有。 “怪只怪将军的箭法实在太好,才让妾捡回了一条命,反而得罪了李大人。实在是得不偿失。而且将军方才的话,妾也有些不敢苟同。” 她难得的主动迎上了晏既的目光。才救了她的人,应当不会让她顷刻便死。 “将军早已说过,妾的命是将军的,妾不敢私自寻死,忤逆将军的意思。” 前生他毕竟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给她。银缸上的烛火跳动,是夏夜山间的风。他和她面对面坐着,还在谈论明日要一起做的事情。 她记得他说要带她去云蔚山的北麓,那里的几株芍药已经开花了。由他折下来,摆在绿纱窗下的花瓶中欣赏,终究不如她自己亲眼去看一看。 他希望她明日不要去溪边浣衣了,他有足够的钱,可以为她买来很多新衣裳。 她最终是没有看到的,原来她以为她连明日都不会再有。 可在这里的明日,每一日,都只是令她觉得疲倦,恐惧,痛苦。她很害怕她有一日会真的觉得没有希望了,连逃都不想逃,那才是人生真正的终点。 晏既没有说话,下一刻他欺身过来,与她的距离比方才的李玄耀还要近。 观若下意识的紧张起来,一层一层的恐惧漫过来,令她不再敢与他对视。 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低下头看了一眼她握成拳的手,“殷观若,是不是非要如此,你才会觉得害怕?” 这样的距离,却分明没有一点暧昧,他的眼睛里不会有一点温度。 观若固执的没有看他,“原来将军和李大人是一样的,只是将军霸道些,不允许别人碰自己的东西罢了。” “也没有人螳螂捕蝉,敢在将军眼前钉上一支箭。” 晏既笑了笑,眼神中莫名带了一点笃定。松开了按着她肩膀的手,后退了几步,他重新上了马。 “若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发抖,我倒是还要高看你几分。” “不过能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件东西,最能为别人所拥有,倒也还不算太不识趣。” 晏既坐在马上,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伸手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披风,扔到了观若身上。而后不再理会她,调转了马头,慢慢的又走回了密林深处。 观若望着他的背影,靠着树干慢慢的蹲下身去。她像是已经力竭,甚至都不敢回想自己方才究竟说了什么。 她有些不理智了,方才的许多话她不该说的。 这一世的晏既,和前生似乎真的很不相同,她实在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今日她受了刺激,这样的不恭敬,他居然也并没有对她做什么。 他射出那支箭的时候,她和李玄耀的距离实在很近,他不顾惜她是寻常事,可却连李玄耀也不顾忌…… 观若将他方才随手丢开的箭捡了起来,又回头看了一眼树干。 他射出这支箭的时候,离这里的距离并不算太近,箭矢没进树干那么多,尾羽尚且震动不止,他究竟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因为她,他何必要这样做,在他和李玄耀的关系之间钉上一支箭。树上的箭于他好拔,可人心之间的那支箭,要拔出来却是很难的事情。 他不会是为了李玄耀的,对于他们这样的掌权之人来说,她的确不过是一件物品,她不觉得她和颖妃,蔺昭容她们相比有什么特殊的,轻薄了也便轻薄了。 难道是她有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价值? 她想了想,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支箭的箭头折下,藏进了方才她随手叠好的披风里。 若是再遇见什么,这支箭总比她的发钗要好上许多。 她没有时间再想下去了,今日她还剩了许多的衣服没有洗完,晏既又不明所以的扔给她这件披风。 不过,有了这件披风,她消失了这样久,还弄丢了一件衣裳,总算是有了些理由。 第十九章 雨水 观若站起来,下意识的仰头看了一眼天空。 天色越来越阴沉了,看起来很快便会落雨。这还是她这一世作为俘虏时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天气,不知道负责看着她们浣衣的嬷嬷会怎样处理。 若是淋着雨将衣裳洗完,恐怕有很多身体不好的女子会因此而生病。 她忍不住往河流下游看了一眼。这一条河流两岸,每隔数步,都有一个士兵,是为了防止她们逃跑。 方才李玄耀朝着她走过来,原本站在下游的那一个士兵也就消失了,或许是被他打发走了。可晏既一离开,那个士兵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正在朝着她的方向张望。 真是该死。观若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她在这里是寻不到机会逃跑的了。 她开始朝着河流的上游,她方才浣洗衣服的方向走。 有不少动作麻利些的女俘已经将衣裳洗完,提前回去了,在河边浣衣的女子比方才少了很多。 观若一回来,果然负责看守她们的傅嬷嬷立刻便走过来,“方才去做什么了?一个眼错便找不到人了。还以为自己是娘娘呢,就数你动作最慢。” 这些嬷嬷应当都是从陇西李家过来的,对待她们这些阶下囚的态度也都是一样的尖酸刻薄。 观若低下头行了礼,“是妾的不是,不小心松了手,衣裳便顺着水流向下飘去了。偏这水流又急,因此并没有能够追上。” 听到这里,傅嬷嬷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冷笑一声,眼见着又要出言侮辱她,观若忙道:“后来便遇见了晏将军,他同妾说无事,并且让妾将他的披风洗净。” 一边说,一边奉上了晏既的披风为证。反正她假传他的意思也不是第一次了。 傅嬷嬷见了披风,也就没再说什么,不耐烦地道:“早些将衣裳洗完,没看见这天要下雨了,拖累我跟着你们一起受苦。” 观若不敢应声,只是躬身行了一礼,便去方才她浣衣的地方了。 她展开了披风要浣洗,才发觉那披风上也有纹饰,覆于肩膀之处,以银线绣了几朵花,观若辨认了一会儿,似乎是芍药。 她一想到前生事,心中的恨意愈浓,手下的力气加重,一下子磨断了绣成那芍药的几根银线。她还想再用力些,理智让她收住了手,她不必给自己找这种无谓的麻烦。 方才就在她身旁的那个女子还没有走,一边浣衣,一边落泪,眼泪打在溪流中,倒是提前下了一场雨。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恐怕只有十二三岁。她不是梁帝的妃嫔,大约是个宫女。也不知她原先在梁宫中是做什么的,她盆中的衣裳比观若要少,却并没有比方才少了多少。 虽然心中觉得她可怜,但观若知道自己也没有什么能力管别人的闲事。为了吕婕妤的事情,她已经给自己找了许多麻烦了。 不仅如此,那个孩子还没有得到足够的令他可以生存下去的食物,她想到待会儿回到营帐里还要面对吕婕妤母子就觉得有些头疼。 方才又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此刻她安静下来,反而觉得有些头晕,竟是支持不住,差点一头栽到河里去。 “小心。”是方才在低声啜泣的女子伸手揽了她一把,她才不至于真的摔倒河里去。 观若在泥地上坐了一会儿,才慢慢的缓过神来。幸而傅嬷嬷此时没有注意着这边,不然只怕她又要受罚。 在云蔚山的时候她身体是没有这样差的,也就是如今她的这具身体又在梁宫里当惯了娘娘,才适应不了。不过,她在云蔚山的时候,自然也不必受这些心理上的摧残。 观若立起身子来,低声说了一句“谢谢。”想要仅此而已,却终究忍不住偏过头看了一眼她身旁的那个女子。 这一眼,她更确定了她之前在梁宫中没有见过她。“你从前是哪个宫里的,是不惯于做这些活么?” 那女子也望过来,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珩妃娘娘从前高贵,我不是梁宫里的人,你自然是不识得我的。” 她这一句“珩妃娘娘”,里面也并没有多少的善意。 观若也就不再想多事的管她的事情,将晏既的披风泡到了溪水里。天色越来越暗了,若是淋了雨,她恐怕真的会生病。 若是生了病,那就不一定能有命活着了。 观若不再追问她,她反而自己开了口,“我是蔺昭容的妹妹,宫变的那一日,我在梁宫中陪伴我姐姐。” 观若没有说话。那眼前这位蔺家姑娘的命数,实在是比她还要差一些了。 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蔺昭容的娘家也很显赫,李家和晏家不会和梁朝所有的贵族为敌,蔺家是文官,只要不自己跳出来以身殉国,大约是不会有什么事的。 若宫变那一日这位蔺家姑娘好好的呆在家中,今日也大约也不必在这里了。这样的遭遇,的确很值得哭一哭。 她见观若没有说话,只是认真的浣洗着手中的衣物,也就不再和她搭话,从一旁的木盆中重新取出了一件衣服来。 的确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并不懂得如何浣洗衣物,难怪动作这样的慢。 毕竟她方才帮过她,观若终究是不忍心,开始指导起她如何将衣裳清洗干净。 她起先并不太愿意听她的,可是后来没办法,没有干完活的人越来越少,傅嬷嬷的目光不断在她们之间逡巡,她才不得不照着观若说的方法试了试。 见她渐渐上道,观若也就不再理会她,专心的洗起了晏既的披风。这披风很大,兼且厚重,倒是比洗其他的衣裳要更费力些。 没有过了多久,山间便开始下起了雨。 河边只剩了观若,蔺姑娘,还有从前梁帝的几个妃嫔,傅嬷嬷更是焦躁起来,怒气冲冲的走过来,像是要把怨气都撒在观若身上。 却忽而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邢炽叫住,“傅嬷嬷,将军有令,今日天气不好,就让这些俘虏先回去吧。都是弱质女流,若是淋雨生病,反而麻烦。” 傅嬷嬷对邢炽自然是只有巴结的份,笑眯眯的和他说了几句话,又换出一副阎罗面孔来赶着观若她们往回走。 观若和那位蔺姑娘所在的地方离营帐最远,落在后面,拿紧了装着湿衣服的木盆,一路小跑,期望能少淋一些雨。 雨水大滴大滴的砸落下来,相比之下,方才蔺姑娘的泪水便又微不足道了。“这样的好事不常有,平日里总是要将活计做完的。既然是这样,往后便不要这样哭了。” 剩下来没有干完活的人里,她并没有瞧见蔺昭容。“你姐姐从前一样不会做这些,可看来今日她就已经早早的回去了,你该同你的姐姐学一学。” 那位蔺姑娘忽而停下来,观若又向前跑了几步,察觉了她的异样,也慢慢的停下脚步,回了头。 “我姐姐死了。” 大雨倾盆,声音是铺天盖地的。观若和蔺姑娘之间有数步之遥,相隔了无数连绵不断的雨丝,但是她听清楚了。 第二十章 不幸 观若没有再问下去,而是转过身,继续飞快的往前跑,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蔺姑娘的那句话。雨越下越大,砸在她的衣上,发上,又穿过它们,停留在她的肌肤上。 明明是夏日,却有彻骨的冷。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蔺昭容是因何而死的,她想要逃开蔺姑娘即将说出口的那些话。观若一直都没有回头去看,她好像连回头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 等她停留在自己所住的营帐之前的时候,才发觉蔺姑娘一路都跟着她,沉默着站在她身后。 营帐里是吕婕妤和那个新生的孩子,营帐外是一个刚刚失去了姐姐,失去了在这里唯一的依靠的柔弱女子,说不清谁更绝望。 “我姐姐……”蔺姑娘才说了三个字,便已经被她将要说下去的那些事实击垮,紧紧的攥着手里的木盆。 观若静静的看着她,不知道将要坠落下去的,是她手里于她而言过于沉重的木盆,还是她惶惑无依的那颗心。 “我姐姐她……她……之前见过你,对不对?你们说了什么?” 蔺姑娘有意绕过了那个字,仿佛再提一提,便会用尽她全身的力气。 可蔺昭容昨夜曾同她说过什么呢?说她嫉妒着颖妃,嫉妒她被当权之人侮辱,也嫉妒她今日被人看中,有了一个侍奉仇敌的机会。这些话说出口,对她自己根本也是一种羞辱。 没有一句话值得在此刻和她的妹妹提一提。观若想要开口,却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蔺姑娘显然是会错了意,她松了攥着木盆的手,任由它落到了地上。木盆太重,激起的一片水花,是观若拼命想要躲开的。而木盆落地的声响,令营帐之中也响起了如同小猫初生的微弱哭声,是吕婕妤的那个孩子。 下一刻蔺姑娘便攥住了她的手臂,如同方才攥着那个木盆。木盆不会呼痛,她却会感觉到痛。 “求求你告诉我……我只是想知道我姐姐在那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再知道她的一点事,什么事都可以……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蔺姑娘的力气很大,加诸在观若身上,是她最害怕的力量。 她拼命的想挣开,越努力却越是挣不开,像是昭台宫的那条白绫,像是昨夜晏既拖着她往李玄耀的营帐走的那只手。 蔺姑娘始终都不肯松开手,观若在心中无声的尖叫起来,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眼前的困境。 “这是在做什么!拉拉扯扯的,活计做不完,居然还敢丢在地上!” 傅嬷嬷不知道何时赶了过来,观若才想起来方才下雨混乱,她们还并没有将已经清洗好的衣物分开,交还给她。 傅嬷嬷越走越近,扬手便给了蔺姑娘一个耳光。 她尚未长成,身量比观若还要小,傅嬷嬷是做惯了下人的,专门对付她们这些女俘,手劲自然非比寻常。蔺姑娘一下子没站稳,却仍不忘了拉扯观若,两个人一起摔了下去。 观若手中的木盆也被掼在了地上,晏既的披风放在最上层,从盆中摔了出来。还有那支箭头落地的清脆声响,险险没有露出形迹来,一下子把观若又拉回了现实。 若是箭头暴露,私藏凶器,她是解释不清楚的,而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利箭,将她置于死地。 傅嬷嬷显然也发觉了这声响有异,狐疑的走过来,想要掀开披风看一看。 观若连忙把那披风拾了起来,连带着箭头一起。蔺姑娘仍然坐在地上,捂着已然高高肿起的脸,目光茫然。 “这是将军的披风,妾已然清洗过,却又无意间摔落于地,是妾的不是。既然如今已经雨停,妾这便去溪边重新浣衣。” 傅嬷嬷见她又提到了晏既,兼且如此乖觉,也就消了心中的疑虑,傲慢道:“既是如此,快去快回。耽误了将军的事,你有几个脑袋能赔得起。” 观若的态度便更恭敬了,“是,妾这便去。” 或许是观若的态度取悦了她,傅嬷嬷没有再为难观若,只是又毫不留情的踢了仍然跌坐在地的蔺姑娘一脚,“你,把衣服都捡起来,跟着她一起去重新洗一遍。” 蔺姑娘抬起头看了观若一眼,目光中已经没有方才的善意与祈求,转而变成了观若在梁宫中最熟悉的恨意。 她没有再理会她,先一步转身踏上了今日已然走过一遍的路。 才下过雨,路上还好,林间小路却变得更是泥泞不堪了。观若抱着沉重的木盆本就难行,方才摔倒,脚踝也有隐隐的疼痛,此时更是小心翼翼。 一路上蔺姑娘都没有再同她搭话,若不是身后有人行走的声音,观若几乎要以为这林子之中只有她一个人了。 不是她一个人,这里也只有她们两个人。 观若不着痕迹的观察了四周,下过雨,浣衣的女俘都被赶回了营地,原本值守在溪边的士兵与嬷嬷们也已经不在这里了。 这里平日应该的确没有什么人会来,四周林木葱翠,一些在梁宫中生长的很矮小的植物,在这里都可以肆意的长比观若更高。 这里比她生活过的云蔚山还要荒凉,人活动的痕迹都是这几日留下的,也几乎就只有一条能走的路。 茂密的林木之中,谁也说不清是危险更多,还是机会更多。但观若是知道的,这里一定不会比在军营之中作为俘虏生活更为危险。 今日或许是一个好机会。 “我姐姐昨夜是被三个士兵拖走的。”蔺姑娘的声音在林间突兀的响起来,“她听闻你被叫到了前头去,心中不忿,所以跑了出去。” 观若停下了脚步。 她才想起来,蔺昭容,今日她或许也是见过的。梁宫中金尊玉贵,珠翠环绕,到了这里,不过就是薄被一床,怨魂一缕。 所以今日晏既会来,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可是他又能改变什么呢,她并不觉得李玄耀会听他的话,不再让那些悲惨的命运一夜一夜的降临到她们这些俘虏身上。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某种程度上仍然保证了他们这些特权之人的利益罢了。 同样是不情愿,和他们一起,就一定比普通的兵士更高贵一些么? “我不想再问你她和你说过什么了,她若是见过你,要同你说的话,她大约已经说给我听过。” “我姐姐说你是灾星,你给太多的人带来了不幸,看来她并没有说错。” 第二十一章 凶器 观若没有回应蔺姑娘的话,她在溪边蹲下,从木盆中取出了晏既的那件披风。 属于将军的东西,比普通兵士的衣物自然要更精致一些,披风沉入水中,水流很快,她几乎要被那件披风拖走。 那支箭头在来时的路上便被她藏进了其他的衣物里,并没有露出形迹来,观若要专心对付晏既的披风,并没有放多少注意力在它身上。 蔺姑娘在河边站了一会儿,强烈的情绪渐渐消退,慢慢平静下来,也在观若身边蹲下。 不过要洗掉方才披风落地之后沾到的灰尘罢了,这披风原本也干净,晏既爱洁,她是知道的。 观若又忍不住不动声色的观察起四周来,她若是逃出去,势必要在山中生活几日,若是晏既的士兵来山中搜寻她,她要东躲西藏,或许更久。 此时是夏季,不知道这山中有没有一些野果可以果腹。 身旁的蔺姑娘忽而又有了动静,伸手在观若的木盆中一阵翻动,一下子找出了那支箭头。 观若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但是很快便平静下来。“你想做什么?” 蔺姑娘将那支箭头紧紧的握在手中,以箭头指着观若的脖颈,手臂却止不住的颤抖,“方才这只箭头落在地上,我便看见了。是我要问你,你私藏凶器是想做什么?” “凶器是用来做什么的?”观若笑了笑,“我想像你一样,用它对准我所憎恶之人的脖颈。可是你要知道,我并不欠你们姐妹什么,你没必要恨我。” 观若回过头去,用力的将晏既的那件披风拧干。她的右脸正对着蔺姑娘,昨夜被蔺昭容给过耳光,上面还有她指甲留下的划痕。 她不仅不欠蔺昭容什么,恰恰相反,是蔺昭容欠了她的。 蔺姑娘仿佛忽而被抽去了全部的力气,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她也不再紧紧的握着箭头,任由它落在了地上。箭头落在泥地上,是没有声音的。 观若没有去管,她怕她的动作又会激怒了蔺姑娘,令她作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她也没有闲心在多说什么来宽慰她失去姐姐的痛苦。这座军营里的战俘,每一个人,每一天都在失去一些东西。亲人,性命,尊严,对生活的热切。 而她此刻不想失去的,是活下去的信念,她得逃跑。 才下过雨,山中的路不好走。远处的山崖上有晏既的士兵,这几日他也都会在那里。若是她要逃跑,势必要走相反的方向。 只是这几日她仍然抱着眉瑾会出现,会带着她逃跑的侥幸,一路坐马车,并不曾好好观察过来时的路。 她又天生有些不擅长辨别方向,若是在山中迷路,夏季野兽活跃,她手无缚鸡之力,只怕会更危险。逃跑的目的是活下去。 观若在心里踌躇了片刻,低头看见了仍然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蔺姑娘。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她今日是不能逃了。她并不会因为蔺姑娘的一句话便觉得自己是什么灾星,可她若是真的逃跑了,势必会给她带来灾厄。 更何况蔺姑娘大约会和她的姐姐蔺昭容一样恨她,她不可能带着蔺姑娘一起逃跑,那么她将要面临的就是被蔺姑娘告发的危险。 只能来日再找机会了。或许她应该想办法接近眉瑾,然后再多多留心周围的环境,以及能够逃跑的机会。 “若是再不将这些衣服清洗干净,天就要黑了。” 观若不想连累蔺姑娘,却也不想被她连累。 幸而蔺姑娘盆中的衣物也大多都已经清洗过了,虽不算太干净,也足以应付。只要洗干净沾上的砾石和粉尘,再拧的干些,也就可以回去了。 观若从她的木盆中拿了衣物,帮着她都洗干净了,再一件件放回了木盆里。 “还给你。”蔺姑娘捡起了落在地上的箭头,还给了观若。“希望你没有用得上它的时候。” 观若望着她笑了笑,道了声多谢,仍旧将那支箭头藏到了晏既的披风里。她并不打算把这件披风交给傅嬷嬷,她会亲自将这件披风还给晏既。 如今的眉瑾离她太遥远,她只能想别的法子,在不引人注目的时候争取接近她的机会。她不知道前世今生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令眉瑾如今与她如此疏远,但是性命攸关,她总应该想办法去搞清楚。 “玉觅,我的名字叫蔺玉觅。” 观若正在沉思,闻言不由得回头望了蔺姑娘一眼,她觉得有些莫名。 蔺姑娘同样也望着她,“没什么,只是觉得在这里你一定能活的比我更久,也许能有机会在我……为我立一处坟茔。我不想做一个没名没姓的孤魂野鬼,像我姐姐如今这样……” 观若其实是没法应承下来的,但是她微微的点了点头,而后伸手将她拉了起来。十二三岁的小娘子,身轻如燕,显得加诸在她身上的一切苦难都重如泰山。 她们一起往回走,彼此之间的气氛要比来时好的多。“我姐姐说,你十二岁就进宫了,是今上……”她很快意识到这个词并不妥当,“是他亲自挑中的你,你们是怎么遇见的?” 在这样的时候,回忆她和梁帝初初遇见的时候,其实是很不合时宜的。那时的她也不过是同此时的蔺玉觅一样的年纪。 “三月三日,和女伴一同在灞水边浣衣,他纵马经过,偶然看见了我。”看见了她,也是看见了与年少时文嘉皇后相似的那张脸。 长安战乱,挽裳相泣,不知道当时与她一同浣衣的女伴,如今又在何处。 “和传闻中的一样,原来传闻也有可能是真的事情。” 得到这个答案,也不知她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如果我们在这个年纪都没有进宫就好了,你后悔吗?”蔺玉觅问出这个问题,很快也就低头笑了笑,到底还是苦涩的,“我可以后悔,你却是根本没有机会后悔的。” “其实我是因为想要看一看你及笄礼时的场面才进宫的。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原来都是在写你。” 蔺昭容在宫中以才德闻名,蔺玉觅大约和她姐姐一样,擅诗书,本是贤淑女子。困顿之下,为心中恐惧所惑,方才有了癫狂模样。 只是她没有什么福气,遇见她们姐妹的时候,看见的都是她们不好的模样。 听罢《丽人行》中的这两联诗句,观若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前生她及笄时候,和梁帝一起站在新起的朝露楼之上的模样。 城楼之下,数家扈从,靓妆盈巷,合队而行,照映如百花之焕发。 与诗中的繁华绮丽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也不过一日之间,顷刻翻覆。 “真是太不值得了。” 第二十二章 斗殴 太不值得了。 是为了蔺玉觅,也是为了她的及笄礼而无端端花掉的人力、物力。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帝王苦竭生灵力,最终大业沙崩,也有她的一份。 朝露楼这个名字取的不好,它或许也就湮灭在了那场宫乱里。 既然没有把握能今日便逃走,观若和蔺玉觅一起走回了营地。营地之后有一片空地,支了竹竿,供她们这些女俘晾晒衣物。傅嬷嬷正站在那里,看见观若,总是没有好脸色。 观若并不想惹麻烦,一走近她,便微微低着头,一副恭顺的模样,“将军今日将披风交给妾浣洗,还同妾说,来日也要妾将这件披风亲手交还,请嬷嬷行个方便。” 晏既当然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的,以他对她的厌恶,扔给她的东西,或许他已经不再想要了。可她想要的是接近眉瑾的机会。 傅嬷嬷说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只是她到底也不敢不信,“既是如此,明日这披风就由你送到晏将军的营帐中去。” 说完这一句话,神色骤然凌厉起来,“你最好不要给我耍什么花样,晏将军的手腕,梁宫陷落那一日,你应该看的很明白了。” 观若很是配合的瑟缩了一下,而后换出了更恭敬的模样来,“妾不敢欺瞒嬷嬷,更不敢欺瞒将军。” 含元殿前德妃的昨日会是她的明日,这一点她从没有怀疑过。她只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像傅嬷嬷这样一直身处底层的人,对同样身处困境之中的女子却没有一点同理之心。 像她们这样的嫔妃也就罢了,从前踩在她们这些奴婢头上,如今却不得不反过来由得她们作威作福,人总是难免得志猖狂。得意时享用民脂民膏,如今失意,也只好由得她们作践。 可有很多梁宫中的宫女内侍,成为俘虏之后,也同样的被她们所仇视,动辄打骂。这其实很没有道理,与煮豆燃豆萁又有何异? 军营之中,处处展示的都是人之恶。 观若已经将今日她领到的衣物全都交还给了傅嬷嬷,接下来便该是蔺玉觅。她和她不同路,住在战俘营的两个方向,观若并没有要等她的意思。 她才转身走出几步,便听见傅嬷嬷有些犹疑的语气,“你是平素和蔺氏在一起的那个丫头。” 旋即又变作笃定和敌意,“就是因为你姐姐那个勾引男人的贱人,今日晏将军杀了我们李家好几个士兵,哼。” 观若回过头去,便看见傅嬷嬷吐了一口唾沫在蔺玉觅脸上,“你们也配。”话音刚落,傅嬷嬷便伸手去掐蔺玉觅的手臂,抓着她的头发,像是要好好教训她一顿。 蔺玉觅是背对着观若的,可是她能想象到她此时的样子。世家之女,怎能受此等侮辱? 果然蔺玉觅也伸手像是要抓傅嬷嬷的头发,只是她毕竟太瘦小,哪里会是傅嬷嬷这样做惯了下人,兼且腰圆体胖的妇人的对手,一下子便被傅嬷嬷掼在了地上。 “好啊,你居然还敢还手,今日我就叫你这小蹄子好好尝尝老娘的厉害!” 观若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一下子发展成此刻的样子,她手里还抱着晏既那件湿淋淋的斗篷,想要自保,又不忍见蔺玉觅被这样欺凌,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住手!” 观若很快循声望去,正朝着她们走过来的那个人,是邢炽。 傅嬷嬷正将蔺玉觅压在身下,二人厮斗,她生的太胖,便是听见了邢炽的声音,吓的哆嗦了一下,一时间却也站不起来。 邢炽便快步上前,伸手随意一提,就将傅嬷嬷提起来摔到了一旁的地上,看起来并不比提一桶水吃力多少。 他上前察看了受伤的蔺玉觅,神情也立刻便的冷肃起来,眉宇之间的戾气,倒是有几分像晏既。他平日都是温和的模样,此时骤然冷淡下来,也颇有几分军人的杀伐之气。 在战场上杀过人的兵士,怎会温和。又是她想得太多了。 “将军今日才说过,军营之中不许私下斗殴,不许苛待俘虏,怎么傅嬷嬷是年纪大了,记不住事情了么?” 邢炽伸手给蔺玉觅,大约是要扶她起来,她却并没有领情,反而别过了眼。 观若见场面有些尴尬,连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她脸上有好几处都被傅嬷嬷抓伤了,不断的涌出血来,头发也有几处被傅嬷嬷撕扯,鬓发散乱,不成样子。 方才傅嬷嬷将她压在身下,那样笨重的妇人,蔺玉觅身上更不知道有多少淤青内伤了。 观若虽然不过同她才相识半日,因为那一支箭头,因为她告诉了她她的名字,彼此之间多多少少也算是有了些情分。 此时见她伤成这样,连站也没有力气,只能倚靠着她,心里不由得也有了几分物伤其类的难过。 邢炽的好意虽然被蔺玉觅拒绝,他倒是也没有要怪罪她的意思,转而对傅嬷嬷道:“今日大雨,将军并没有去悬崖处监修断桥,又因昨夜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因此正在营中巡逻。” “谁知道便被真我发现了这样的事情,傅嬷嬷是跟随李家兵士行军多年的老人了,却知法犯法,按理该罪加一等。自去领五军棍,明日起浣衣处便由原本的副手来负责。” 这样的惩罚,已经算不得很轻了,邢炽算是秉公处理。 至于傅嬷嬷领过了这五下军棍,大约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什么力气再来找蔺玉觅的麻烦了。就是不知道下一个上来管着浣衣处的嬷嬷是个什么样的脾性,会不会因此寻衅挑事。 “嘉盛,此处发生何事?” 本以为这件事也算是结束了,一听见这个声音,观若的背脊不由得僵了僵。靠在她身上的蔺玉觅也有所觉,不自觉的回头望了一眼。 能令她如此害怕的,除了晏既,还会有谁。 一见到他,连邢炽都惧怕的傅嬷嬷更是两股战战,直接跪在了地上,以头抢地,一连磕了好几个头,口中道着“奴婢知罪”,连望他一眼都不敢。 邢炽没有必要替傅嬷嬷隐瞒,上前数步,走到晏既马前,拱手行礼,“巡逻至此处,见浣衣处的傅嬷嬷与女俘斗殴,因此过来看了看。末将已经发落过了,将军不必费心。” 身后的人是晏既,观若和蔺玉觅也没有理由再站在一旁。 她很快扶着蔺玉觅转过身去,同她一起跪在了地上。只是因她手里还拿着晏既的披风,身子并没有如傅嬷嬷一般低下去。 披风是显眼之物,又为晏既自己所有,他自然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第二十三章 惩戒 一同被认出来的,自然不止是披风。 “殷观若,怎么又是你。”他的声音里含着隐隐的不耐烦,不过还好,也只是不耐烦而已。 观若低了低头,她也如傅嬷嬷一般,惧怕看到他的眼睛,“妾浣衣归来,将衣物交还。这件披风为将军所有,妾已经在溪边浣洗干净,如今物归原主。” 邢炽走过来,接过了观若奉上的披风,递交给了晏既。 晏既望了一眼这披风,并没有接过去,不过是随意翻动了一下,好像莫名变得更烦躁了。只是他到底也还是没有忘了嘲讽她,“没想到梁宫中金尊玉贵的珩妃娘娘,也懂得如何浣洗衣物。” 观若不懂得他为何忽然生气,不过居上位之人,喜怒无常,本是他们的权利。不过观若原本就觉得“珩妃”这两个字已经离她很远了,也并不能代表她,心里也颇有些抵触。 语气便不由自主的生硬起来,“梁宫城破,帝王东逃,珩妃自然也已经不复存在了。妾出身微贱,自小便是做惯了这些活计的,因此并不觉得为难。” 观若的话音刚落,晏既便将那披风重重的扔到了她身前,披风被扬起来,遮天蔽日,短暂的使她失去了清明的视线。 晏既的声音在这一片黑暗之后,“既然是微贱之人所触碰过的东西,也不必还给我了。” 身旁的蔺玉觅动了动,观若按住了她的手,没有说话。因文嘉皇后而飞上枝头,享受过一回人间富贵的人,的确只能被她的后人如此对待。 蔺玉觅身上仍然有出身世家贵族的一身傲骨,恐怕把含元殿前那一日的德妃也引为知己,将她的所作所为当做不畏强权的榜样,当做她自己的归途。 所以她并不惮于挑衅邢炽,甚至挑衅晏既。 观若却是从来没有的,她想要活下去。她只是觉得可惜,她好像又失去了一个能接近眉瑾的机会。 晏既同邢炽说话的语气也冷肃了几分,“今日到底是何事,是谁在寻衅挑事?” 他这样一问,观若才忽而惊觉,方才邢炽似乎连事情的因由都没有问过,便定了傅嬷嬷的罪。 自然,若是他问一问,也会知道这件事同她和蔺玉觅是无关的。 邢炽便点了傅嬷嬷,“傅嬷嬷自己来说吧。” 傅嬷嬷此时被邢炽点名,更是抖似筛糠,那里还能说得上什么话。 蔺玉觅再也忍不住,一双眼睛血红,“她觉得我姐姐一条贱命,抵不上李家几个金贵的士兵,因此心中不愤,拿我出气。” “如何?晏将军麾下的仆从阳奉阴违,您是要包庇您的仆从,还是要履行您今日大庭广众之下对所有人说过的话?” 被一个女俘这样问话,晏既却反而好似没有方才那样生气,只是神色冷淡的吩咐邢炽,“带下去,打十军棍,往后如平常仆妇一般劳作。” 这样的惩罚,比方才邢炽所说更严厉了数倍。难怪傅嬷嬷一见到晏既过来,就立刻吓的只知道磕头了。 邢炽自然不敢违逆他的命令,神色中显出了一点不忍来,打发站在一旁的士兵,“快带下去。” 傅嬷嬷吓的连求饶都不会了,任由那两个士兵将她拖了下去。 四周又安静下来,只能遥遥的听见几声傅嬷嬷呼痛的声音。 观若和蔺玉觅都仍然跪在地上,她终于忍不住,又如在溪边时一样,不断的落下泪来,打湿了被夕阳安抚过,已经尽数干涸的地面。 晏既仍然没有走,观若不知道他还要做什么。今日又经历了许多事,她既没有力气,也不想抬头。 人在非常疲累的时候,是很难集中注意力的。观若忍不住走了神,想起了她上一次长跪的时候,那时是在含元殿前。再往前,是她刚刚成为梁帝的妃子的时候。 一入宫,尚未侍寝便封了妃,就是世家女,开国至今经历几朝,也没有人能够做到。 那一日大约是文嘉皇后的生辰,梁帝策马出宫,往昭陵去见他的发妻。 德妃钟氏便借故来了永安宫,她已经忘记了那一日她找的是什么理由,总之是说她对先皇后不敬,要她跪到了凤藻宫的正殿里,面对文嘉皇后的画像忏悔。 那一日她还不知道自己要跪那么久,她是平民出身,跪一跪这些贵人,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如今日的蔺玉觅一般觉得羞辱的。 于是她跪在那里,甚至还有些好奇的打量着文嘉皇后的画像。 她无疑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穿着一身祭天朝服,坐在她面前那属于皇后的宝座之上。那时候的文嘉皇后已经不再年轻了,画师为她作画的时候,她并没有笑,眉宇间似乎还有忧愁,她不明白她是在为什么事而忧愁。 那时观若才刚刚摆脱了平民的身份,每日能吃的饱,睡得好,绫罗绸缎加身,珠玉宝石也享用不尽。她们这些真正的贵人的忧愁,她实在是很难理解的。 那一日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困于凤藻宫中,在晏氏被族诛之后便已经疯癫的安虑公主。 观若跪在大殿中央,她从殿外跑进来,坐在皇后的宝座上,望着观若痴痴的笑。 安虑公主生的并不太像文嘉皇后,最多只三分像,她更肖似梁帝。她笑了一阵,很快又从皇后宝座上跑下来,就那样大喇喇的坐在了观若身边,大殿冰凉的地砖上,仍旧同她笑。 观若也忍不住笑起来,她们两个一个心智不过如几岁小儿,一个也还是小姑娘,不知笑什么,笑的正高兴,德妃正好回来,站在殿门口。 观若和安虑公主一起回过头去。 她发觉德妃的神色变了变。她记得很清楚的,德妃的神色之中,明明白白的是惊惧,是她这样德高望重,在后宫之中无人能与之匹敌的妃子眼中不该有的惊惧。 她一定是那时就发觉了,观若生的像年轻时候的文嘉皇后。她终于知道了观若何以能够封妃,居住在华美无双的永安宫里。 她是梁帝最早的一批妃嫔,是和文嘉皇后一起嫁给梁帝的,所以只有她记得她那时的样子。 后来梁宫中的风言风语,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毕竟她后来已经再不像文嘉皇后了。 也所以即便有她这一个替身在旁,梁帝仍然求仙问道,修朝露楼,奢望上天再给他一个机会,与他辜负过的发妻团圆。 真是令人不齿。 也不知道他年年时时都往昭陵去,面对发妻的遗骨,又能说些什么。 观若在云蔚山的时候,曾经和李三郎提过这件事情。她说她跪在凤藻宫里,见到了文嘉皇后的画像,见到了安虑公主。 那时候他还问她,觉得文嘉皇后美不美。她说当然是美的,文嘉皇后是她见过最美的女子,只可惜没能得一个好结局 那时候他们从云蔚山北面折花回来,在山间休憩,李三郎说要带她见一见他这一生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他们走的离溪边更近了一些,溪水中倒影的是观若的脸庞。她在溪水的倒影里,看着李三郎为她簪上了一朵纯白色的芍药花。 晏既调转了马头,终于要转身离去了,“让吴先生过来,替她看一看身上的伤。” 此刻观若眼中,只余下那件红色的披风。 第二十四章 了解 观若和蔺玉觅并不同路,这件事情的结尾,晏既居然又发了一点好心,愿意让吴先生过来看一看她身上的伤。 邢炽会安排接下来的事情,只盼着蔺玉觅不要太倔,这便不是她该操心的了。 她还有其他的事情不得不去操心。 观若抱着晏既的那件披风,慢慢的走回了营帐,才靠近了一些,便听见了如初生小猫一般的微弱哭声,她一听见这样的声音,心里就不由自主的涌出了一种因为无能为力而生的烦躁来。 吕婕妤正坐在床边,并没有抱着她的孩子,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任由他在一旁哀哀哭泣,明明是在母亲身旁,却如同路边无人照管的孤儿一样可怜。 观若压下了心中的郁气,将晏既的披风晾在了营帐中。每个女俘的营帐中都有单独的用以晾衣的竹竿,可以将自己私人的物件在清洗干净之后晾晒上去。 之所以没有公共的地方,也不曾晾晒在营帐之外,是因为女子的物件难免私密,也怕在军营这样的地方勾起其他兵士不该有的想法。 披风厚实,等它完全干燥了,可以用作这个孩子的襁褓。纵然是夏季,粗布做的襁褓,对一个不曾足月便出生的孩子来说,还是太过冰冷和粗糙了。 这是晏既厌弃不要了的东西,她用它来包裹梁帝的孩子。虽然他不会知道,可也算是她对于他的一点小小报复。 将披风晾晒好了,观若不情不愿的转过了身,将那个孩子抱在怀中,小心翼翼的哄了哄。她往吕婕妤处看了一眼,床头的地上放着一个空碗,看不出她用它装过什么。 早已经过了营中发放膳食的时候了,午膳时所用的碗也早已经被人收走,由梁宫中成为俘虏的宫女內侍清洗过,那这一个碗是哪里来的? 观若注意着吕婕妤床前的瓷碗,吕婕妤眼中却只有观若方才晾晒的那件披风。“是从哪里来的?” 观若其实不想回答她的话,但是吕婕妤看似憔悴,说话却用了十分的力气,放下了从前在梁宫中说话时的优雅,只余下一点女子的尖锐。 听见母亲的声音,怀中的孩子抖了抖,也用了比方才更多的力气大哭起来。 观若手忙脚乱的哄着孩子,吕婕妤却好似没有听见自己的孩子在哭,仍然紧紧的盯着观若,眼中莫名的现出了一点热望来。 “这肯定是军营之中贵人的东西,对不对?你为什么把它拿到了这里来?你攀附上了谁?” 她这才明白吕婕妤是什么意思,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离她更远了一些,冷然道:“我没有攀附上谁,这是那位晏将军的东西。他令我将它浣洗干净,末了又嫌弃我微贱,因此将这件披风丢弃。” “这件披风就和你我一样,在他眼中都是毫无价值的东西。我将它拿回来,只是觉得它可以替你的孩子御寒——你还记得这是你的孩子吗?” 观若说到最后一句话,到底还是带出了一点怒气来。这个孩子根本与她毫无关系,却反而是她每日都牵挂着,希望他能活下去。 吕婕妤别过了脸去,眼泪飞快的落下来,她也极其利落的将它擦去了,“他跟着我是活不下来的,与其这样,不如不要跟我有什么纠葛,早些送出去罢了。” 观若更觉得可笑起来,她没想到原来吕婕妤是打着这个主意,实在太天真了,天真的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送出去?你打算将他送给谁?他毕竟是梁帝的孩子,晏既和李玄耀不曾发话,谁敢将他接在手里。” 观若的语气略微重了些,她怀中的孩子也越发不安起来。她心里正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没必要和吕婕妤这样的人置气,在心里叹了口气,又耐心的哄起孩子来。 恰好营中又响起了军鼓的声音,看来是到了她们去领晚膳的时候了。 观若向着吕婕妤走过去,想把孩子交给她,去领自己和吕婕妤的晚膳。吕婕妤却不肯把孩子接过去,反而攥住了观若的手腕。“不对,你方才说的话不对。” 观若弯着腰,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她下意识的觉得吕婕妤是不相信没有人肯出于某些目的照管她的儿子,这个梁帝如今唯一的皇子。她把这重身份看的太重,忘记了她们如今不过都是可以被人随手捏死的蝼蚁。 可是观若也已经不想再和吕婕妤说什么道理,吕婕妤根本就不想明白道理,不过是在胡搅蛮缠而已。 观若干脆的把孩子放在了她身旁,而后挣开了吕婕妤的手,“我要去领晚膳了,会替你领一份,你照顾好他。” 吕婕妤却仍然不肯让观若走,用尽了力气坐起来,攥住了观若的衣角,迫着她转过了身来。“晏将军既然将披风扔给你浣洗,为什么又会嫌弃已经洗干净的披风呢?这根本就说不通!” 观若却并不觉得有什么,扯了扯自己的衣角,“难道你从前就没有做过为难自己殿中下人的事情么,不过是因为他们卑贱可欺罢了。” 以晏既对她的恨意与厌憎,这根本就不算什么。可吕婕妤却似乎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些什么,企图通过观若令她的孩子获得晏既的庇护。 吕婕妤不明白,夏天并不难过。若是这个孩子到了晏既手中,短暂的夏天过后,将来他的人生只会是无尽的冬日。哪有皇子落在他父皇的敌人手中,还能得一个善果的呢。 观若又说了一声“放手”,这一次吕婕妤终于无力的垂下了手。 她往前走了数步,吕婕妤忽而道:“你只需要领你自己的便好了。托了蔺玉览的福,那位晏将军下了令,像我这样体弱之人,可以额外得到一些照顾。” 蔺姑娘的名字是蔺玉觅,蔺玉览想必就是蔺昭容的名字了。说来也是可笑,她和她们同样在梁宫里呆过数年,彼此还是对手,她却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她们。 那时她身边的袁姑姑一直保护着她,她总是同她说,她不需要去了解梁宫中其他的女人们,她只需要了解梁帝便好。可三年下来,她其实连他也没有真正的了解过。 吕婕妤床头的那一个瓷碗,想必就是晏既对战俘的照顾。善待俘虏,他也算是令出必行了。她对他的了解,算是再多了微不足道的一点。 观若没有再说什么,快步走出了营帐。 第二十五章 蛮横 被吕婕妤一耽搁,观若出来的有些晚了,分发晚膳的营帐之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她也没什么可以抱怨,默默的走到了队伍的最后。没有什么人注意她,所有人心里最重要的,都是她们辛苦劳作一天之后将得到的食物。 好在分管膳食的嬷嬷动作很快,因此她也并不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只是排在越后,能分到的东西,自然就更差了。 今日照样是稀薄的数的清有几粒米的清粥,观若轻轻搅动了一下,与往常不同的是,里面居然还有一些碎肉,让这碗粥尝起来美味了数倍。 这里距离观若的营帐其实是有一段路的,于其他人自然也是如此。 她身边大多都是从前梁宫中梁帝的妃嫔,她四下看了看,慧嫔,胡贵嫔,还有一些她叫不上来姓名与封号却有些眼熟的妃子。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到底还是保持着一点梁宫里的习惯和讲究,都要将清粥端回自己的营帐中再用,而后再将粥碗送回这里。毕竟都是贵人,不能叫别人看见自己吃饭的样子,这样的不文雅。 要保持着礼仪,付出的代价,就是要用自己每日都所剩不多的力气重复而无意义的走这一段路。若不是要照顾吕婕妤,观若之前便已经在这里用膳,而后再回自己的营帐中去了。 今日吕婕妤得到格外优待,也算是令她轻松了许多。 这些养尊处优的妃子们如今也学乖了,明白那些所谓的体统和礼仪根本就比不上自己的性命,也不再无畏的折腾,而是如观若一般,就坐在路旁的岩石上用膳。 她是不怕别人看她的,等大家都选择这样做的时候,也就谁都不必嘲讽谁了。 观若知道自己的人缘不好,从来都是找一个角落。今日却难得有人愿意同她坐在一起。 “脸上和身上的伤,都已经处理过了?” 蔺玉觅在观若身旁坐下,也端着她的那一碗粥,“那位邢副将带着我去,已经都处理过了。回来的时候还碰见了被人架到吴先生那里去治伤的傅嬷嬷,真是畅快。” 观若并没有心思看别人的笑话,“脸上也有伤,这几日还是小心些,别沾着了水不然怕是不肯好。” 蔺玉觅毕竟这样年轻,兼且很漂亮,弄伤了脸,总是很可惜的一件事。 蔺玉觅打量着观若,“那你脸上的伤呢,是谁弄的?” 观若并不打算告诉她真相,逝者为大,她姐姐在她心中应当是美好的。“不是什么大事,也只是一个不小心的旁人。我的伤不比你的严重,很快就会好了。” 蔺玉觅便和她笑了笑,不再纠缠于此,低头喝起了粥。 观若也回过头去,专心用膳。等用完了晚膳,她回自己的营帐中去,还不知道要被吕婕妤和她的孩子怎样折磨。 她低着头,眼前却忽而出现了一双绣鞋。 绣鞋之上是一条杭绸做的裙子,并不是顶尖的料子,可在军营之中,已属难得,同她昨日被叫到前头去所穿的那条裙子是差不多的。 观若愣了片刻,那双绣鞋就抬起来,一下子踢翻了她手里的瓷碗。瓷碗落地,应声而碎。 她还有大半碗粥没有喝,真是可惜了。 她还没来得及去看这双绣鞋主人的脸,先听见了一阵笑声,“殷观若,这粥好喝么?” 观若当然是认得这声音的,是颖妃严嬛。 既然是宠妃,严嬛的容貌,自然是梁宫中一等一出挑的。唇若丹朱,眉如皓月,更兼肤光胜雪,顾盼神飞。梁宫中吴地出身的妃嫔不少,也少有几个如她一般肤如凝脂的。 就是在这军营之中,她的容颜也并没有憔悴多少。是还没有尝到苦头。 观若慢慢的站了起来,并不打算和她争锋。她不想面对她,她知道她这一身与其他女俘不同的衣裙是怎么来的,她昨夜就在李玄耀的营帐之外,她亲耳听见过。 于是观若只是和蔺玉觅道:“我先回营帐中去了。” 观若走了两步,很快就有一只手横亘在了观若身前,是严嬛的婢女。 除却衣裙珠钗,她还有婢女服侍。她自己觉得值得就好,倒是没有必要到她面前,道其他的女俘面前炫耀。 严嬛小心翼翼的避开了地上的碎瓷片与残粥,走到了观若面前,仍然端着梁宫中高高在上的妃子的架子。“别急着走啊,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更何况你的粥,不是还没有喝完么?” 观若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四周的女俘也都注意着她们这里的动静。 “和你有关系么?”从前在梁宫中的时候,不是没有妃子这样找过她的麻烦。可是她身边的袁姑姑是最不怕麻烦的,总是会将所有的事情都挡在永安宫外。 她是梁宫中品级最高的女官,可以约束妃嫔的言行,她手里总是拿着一本宫规典仪,无论是宫女內侍还是嫔妃,总是最怕她。 但袁姑姑已经不在这里了,不在人世间了。 严嬛满不在乎的笑了笑,“我听闻永安宫中珩妃用膳,每一顿必有十六道菜肴。若到年节之时,皇帝驾临永安宫,便是有三十六道菜肴,六十六道菜肴,那也不算什么。” 她踢了踢脚边的一块碎瓷,“如今每日就用这些,也实在是太委屈了吧?更何况就这一点点肉末,还是用蔺玉览这个贱婢的命换的,你吃在口中,可觉得有滋味?” 严嬛显然是认出了观若身边的蔺玉觅,说到后来,挑衅似的看了一眼蔺玉觅。从昨日蔺昭容的话中推断,她们的关系并不好,所以今日是严嬛不光光是故意要来为难观若的。 她要欺辱自己也就罢了,她觉得出卖自己的身体换来这些事值得的那也由得她,何必还要以蔺昭容的悲惨命运来取乐。 蔺玉觅立刻便站了起来,将自己的碗摔到了严嬛脚边,反唇相讥,“卖身求荣的严氏贱人,也配在这里说这些话。我姐姐就是再如何,也比你这样的人高贵些。” 在梁宫之中,除了观若,严嬛便是最得宠的妃子,早已经蛮横惯了。在军营之中又有李玄耀为她撑腰,她自然不会容得蔺玉觅在她面前如此说话。 她低头看了一眼,绣鞋与衣裙都沾上了残粥。冷笑了一下,又上前了几步,居高临下的看了身量尚未长成的蔺玉觅一眼,而后扬起手,飞快的给了蔺玉觅一个耳光。 她打完一下,像是觉得还不过瘾,很快又伸手向给蔺玉觅第二个耳光。 “严嬛,你够了!” 她方才动手的时候观若并没有反应过来,她再次伸手的时候,便被观若牢牢的捉住了手。 严嬛的身量虽然比观若要高大些,毕竟十指不沾阳春水,这辈子都没吃过苦,力气自然是及不上观若的。 她挣了几下挣不开,恼羞成怒起来,开始咒骂站在一旁她带来的丫鬟,“凝香,你是死人么?” 眼看着那丫鬟要走过来帮忙,蔺玉觅飞快的蹲下身,捡起了一块碎瓷片,走到严嬛身侧,将那块碎瓷抵上了严嬛的脖颈,大声道:“若是想你主子活着,就别过来。” 第二十六章 钳制 那丫鬟吓的不敢动,观若也干脆的松了攥着严嬛手腕的手。仍然保持着与她对峙的姿态。 蔺玉觅见严嬛不敢乱动,又道:“我姐姐已经死了,每日都要受这种煎熬,看不到出路,我也无所谓还活不活着。我姐姐最恨你,恨你夺了她的宠爱,恨你在皇帝面前挑拨,害得她再也没有被皇帝看重过。” “我也可以不划开你的喉咙的,我可以只划花你的脸。等你没了这张脸,我倒是要看看,你还能不能如今日这样趾高气昂。不如你自己选?” 严嬛的身子在微微的发着抖,却仍要嘴硬,“你敢!我会让李大人将你的脸也划花,丢到乱葬岗去喂野狗。” 蔺玉觅只是觉得她可笑,“且不说你有没有命能从我手里走出去,我划花了你的脸,你以为那个李大人还会为你做主?你未免也把自己看的太重了些。” 她们虽然是站在角落里,可这四周毕竟到处都是李家的士兵,严嬛又的确得了李玄耀的青眼,再这样僵持下去,于她们只有害处。 和严嬛这样的人同归于尽,也根本就不值得。 观若望了蔺玉觅一眼,而后对严嬛道:“严嬛,你该为你方才说过的话道歉。同为女子,同样沦落到这里,何必这样刻薄。” 严嬛冷笑了一下,“我什么都没有说错,为什么要道歉。蔺氏贱人自己生的貌若无盐,不得宠爱,难道还要怪罪到我头上来,难怪到了这里,也不过是被那些下贱之人凌辱的命。” 她说的话比方才更过分了无数倍,蔺玉觅的眼睛一下子又变得血红。姐姐过世的那样不光彩,只有她自己痛彻心扉,在旁人眼中却还沦为了笑柄。 她手下用了力,严嬛原本白皙细腻的脖颈之上出现了一条血痕,渐渐的有鲜血流下来,染红了她的衣领。 感觉到疼之后,严嬛才知道害怕,“快松手,李大人不会放过你的。” 蔺玉觅的脸上原本就有伤,眼泪滚落下来,令她看起来越发可怜。 她的眼神原本总是坚定的,缠着观若要她告诉她昨夜遇见蔺昭容的情形的时候如是,顶撞晏既的时候如是,方才劫持了严嬛的时候也如是。 此时却只剩下了全然的迷茫,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人生的方向,“我姐姐求饶的时候,可有人愿意放过她?严嬛,我原来觉得你不配,可既然已经这样了,拉着你陪葬也不错。” “殷姐姐,若是你什么都不能为我做,我也不会怪你的。” 白日她告诉了观若她的名字。 “蔺姑娘!” 观若的话音刚落,似乎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打在了蔺玉觅的手臂上。她一时不防,吃痛收了手。 严嬛逃脱了她的钳制,一下子摔在了地上,仍然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观若则快步上前,扶住了因为手臂上的疼痛而蜷曲着身体的蔺玉觅。她还来不及问她觉得如何,就听见了眉瑾的声音,“若是活的不耐烦了,我可以帮你们一把。” 眉瑾的神情冷肃,令人不寒而栗,望着她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厌恶。 她像是才下了马,马匹已经被人牵走,手中却还握着马鞭。朝着她们走过来,状似无意的抻了抻手中的马鞭。 从前眉瑾在她身边的时候,虽然也不常笑,可并不是这样冰冷的。 观若还记得她们刚刚逃出去的时候,身上没有什么钱,只能偶尔在路过城镇的时候,买几个最便宜的馒头或者其他的干粮带在身上。 四处战乱,流离失所的孩子很多,他们会围绕在她们身旁,眼巴巴的看着她们将刚买的食物收起来。 眉瑾被他们围住,走不出去,就会拿出一个或者几个馒头来,小心的掰成几块,分给他们每一个人。还会同他们说慢些,慢些吃,然后把自己水袋里的水也分给他们。 是最温柔的眉瑾。 如今她在晏既身旁做事,也变得如他一样冰冷,兼且厌恶她们了。 严嬛被那个丫鬟扶起来,立刻走到了眉瑾身边,“你是晏将军身边的人?我是李大人的人,她们劫持了我,你快替我们教训她们。” 眉瑾原本盯着蔺玉觅与观若,眼神不善。 闻言便回头看了严嬛一眼,语气轻蔑,“李大人的人?我怎么不知道李大人身边有你这样的一号人。我劝你还是收敛一些,不要付出了这些,最终却还是什么也得不到。” 严嬛的脸色变了变,“我是天水严氏嫡女,便是李大人,亦奉我为座上之宾。你不过是晏将军的手下,居然敢对我无礼。” “天水严氏?”眉瑾冷笑了一下,“我还是颍川冯氏之女,又如何?” 颍川冯氏?前生眉瑾明明告诉她她是姓唐的。名字是真的,姓却是假的。 她对这些世家门阀的了解实在很少。进宫之前她不过是平民之女,这些事情都离她很遥远。而进宫之后,梁帝和袁姑姑把一切都阻拦在了永安宫外,她所有的事情,无非是学习如何做一个妃子,如何做一个像文嘉皇后的妃子。 她对这个家族唯一的了解……似乎安虑公主过世的驸马,就是出身颍川冯氏。 眉瑾朝着严嬛走过去,像是忽而对她说的话起了一点兴趣。 “座上之宾?真是侮辱了这个词。我劝你还是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丢人现眼了。你今日缘何能这样站着同我说话,你自己心里清楚。” “若是识相,便早些滚回你的营帐里去,不要在这里碍我的眼。” 或许是眉瑾的眼神实在吓人,也或许是被眉瑾手中的马鞭吸引了目光,严嬛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待要就这样转身离去,又似有些不甘心一般,恨恨的盯了观若和蔺玉觅一眼。 眉瑾懒得再理会她,背过了身去。 观若这才有闲暇问一问蔺玉觅的伤势,“手臂上疼的如何了,要不要紧?” 她们都没有注意到,严嬛正在慢慢的向她们靠近,目露凶光。而她藏在身后的手中,握着一块不知道何时被她捡起的碎瓷。 第二十七章 误伤 “殷观若,你给我去死。” 严嬛不管不顾的扑过来,观若低着头察看蔺玉觅的伤,根本就没有机会反应过来。 蔺玉觅用力的推了观若一把,自己却站在原地,伸手去挡,被严嬛手中的碎瓷片划伤,汩汩地流着血,但是她仍然用尽全身力气推了严嬛一把,将她推到了数步之外。 方才眉瑾只是背对着严嬛而已,也实在是轻瞧了她,所以才没有去阻止。见她忽而暴起伤人,没有再客气,直接挥起手中的鞭子,将严嬛抽到了地上。 “在军营中寻衅挑事是什么罪名,我没有和你计较,你居然还敢伤人。” 严嬛似乎也被吓了一跳,方才眉瑾并没有做什么,她大约就觉得她真是怕她,和她以为会站在她身后的李玄耀了。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眼中的恨意愈浓,眉瑾出手利落,又将她抽回了地上。 第一鞭是在手臂上,绸衣之下,一道显眼的红痕。第二鞭干脆直接抽在了她脸上。严嬛惊叫起来,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手上沾了血,仿佛面前是天崩地裂的情形一般,“你居然敢伤我,你居然敢……” 眼见着眉瑾第三鞭将要落下来,忽而又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我还没杀你们,你们就一个个的自己找死。” 观若抬起头,是晏既。会说这样的话的人,能将这样的话说的真真正正满含杀意的人,也只有晏既。 她对上了他的眼神,那一刻他好像的确是想要一剑杀了她的模样。于是她匆忙的低下了头,想要通过察看蔺玉觅的伤口来掩饰她的慌乱。 来人不止是晏既,另一匹马上端坐着的,正是严嬛心心念念的李玄耀。 不过是下了一场雨,她一日之间便见着了晏既三次。原来她昨日走了那样久,走到觉得身边鬼影重重,到处都是魑魅魍魉的军营,其实是这样小的。 晏既从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李玄耀却不是。世家子弟,玩世不恭,他这样的人,是不该出现在军营里的。 白日晏既才将一支箭射到了他面前,李玄耀满口说着要报复,如今两个人并马而行,又好似没有这件事一般了。 便听李玄耀笑道:“就知道跟着明之你出来,总是会遇见一些好玩的事情,这里又是在唱哪出戏?眉瑾姑娘的气性也太大了些,怎么忍心对阿嬛这样的美人下这样重的手。” 眉瑾似乎懒得理会他,连正眼都不愿意给,“眉瑾只知依晏将军军令行事,她敢寻衅滋事,便要付出代价。” 严嬛见李玄耀提到了她,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眉瑾。见她没有要再动手的意思,立刻由她的侍女扶起来,逃也似的站在了李玄耀的马下。 “大人,她……”严嬛眼中含着泪水,将落未落,怒气冲冲的看着眉瑾。 眉瑾丝毫无惧,凌然立在原地,与严嬛对视。 到底还是严嬛先心虚,重又转过了头望着李玄耀,一副受尽了委屈,惹人怜爱的模样。 李玄耀微微弯下腰,伸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察看着她脸上的伤,“哎呦呦,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叫人破了相可怎么是好。还是让我这懂得怜香惜玉之人来好好的照顾你吧。” 而后伸手将严嬛一提,轻巧地将她提到了马上,转而对晏既道:“我就喜欢这样柔弱的美人,那两个虎视眈眈的,便留给明之你了。” 而后也不等晏既回答,便带着严嬛策马转身离去了。在他转身之前,观若分明看到他对着自己不怀好意的笑了笑。 快马烟尘,迫着一旁的人都低下了头。 李玄耀带走了严嬛,晏既策着马,慢慢的朝着观若和蔺玉觅走过来。 蔺玉觅手上的伤口很深,伤到了经脉,观若从自己的衣裙上撕了布条来给她止血,按了半日,伤口却仍然在不断的往外渗着血,看起来颇为吓人。 流了太多的血,蔺玉觅的脸色也逐渐变的苍白,整个人无力的靠在观若身上。 晏既显然也注意到了,对站在一旁的眉瑾道:“眉瑾,先带着她去止血。” 眉瑾看来是瞧不上李玄耀,对晏既的话却言听计从。如男子一般拱手行了礼,便上前扶起了蔺玉觅。 蔺玉觅被她架起来,似乎仍然有些不放心,回头看了观若一眼。 观若为了宽慰她,只好道:“没事的,你放心去。” 眉瑾的力气大,蔺玉觅更是受了伤的人,自然是只能任由眉瑾安排了。 四周原本就只是一些女俘,人人都曾经跪在含元殿前看过德妃的下场,也就人人都视晏既如鬼魅修罗。很快就四散开,回到自己的营帐中去,除却每隔几步便有的轮岗的士兵,周围已经没有其他人。 等眉瑾和蔺玉觅走开,晏既的马便停在了观若面前,观若顺从的跪了下去。 “妾身殷氏,拜见将军” 他似乎喜欢这样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她也就配合他,令他能获得这种将一切都踏在脚下的快感。 “无事?谁同你说会无事的?殷观若,你以为你是谁,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挑事,却不被惩罚。” 无论是谁出事,总是她挑事。在晏既心中,自己天然就该是犯了错的那个人。便如方才,纵然用碎瓷片抵着严嬛脖颈的人是蔺玉觅,严嬛更恨的人,居然还是她。 真正犯了错的严嬛有李玄耀包庇,被误伤的蔺玉觅需要包扎伤口,也就只有她,该在这里承受晏既的怒火了。 观若俯身拜了拜,“妾身不敢。” 她不想辩解什么,辩解也无用。今日无论是口舌之利,还是手足之勇,她都已经逞过了。此刻她想的无非便是早些回营帐中去,早些休息,好有力气应付明日的一切磨难。 从此处到河东郡,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可留给她寻找机会逃跑的时间,却并不是那么多的。 晏既跳下了马,一步步的逼近她,“你不敢什么?不敢寻衅滋事,还是不敢违逆我的命令?” 他一下子攥住了观若的手腕将她带了起来,观若保持不了平衡,重重的撞在了他的盔甲上。她身上只有粗布麻衣而已,如何能同能抵挡刀枪利器的盔甲相比,撞了这一下,只觉得浑身都疼。 他明明该想到他的动作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却只是轻蔑的看了观若一眼,待她站稳了,也没有松开攥着她手腕的手,反而仔细端详了片刻。 方才观若用右手替蔺玉觅按着伤口,她的伤口在一刻不停的往外渗着血,自然也沾到了观若手上。 第二十八章 蛊惑 端详过片刻,晏既便重重的松了手。 他和她是不会好好说话的,不是饱含着似乎要将她撕碎的怒气,就是语带嘲讽。 “殷观若,你真是好手段。严氏脸上身上都是伤,那个蔺氏更是流了这么多血,只有你毫发无伤。” 纵然就站在他面前,观若也是不敢与他对视的,“蔺姑娘是为妾身挡下了严氏的一击,严氏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将军口中的‘好手段’,妾身愧不敢当。” 晏既冷哼了一声,“蔺氏与你是什么关系,愿意为你挡下严氏不管不顾的一击。蛊惑了梁帝的妖妃,原来不仅能蛊惑男人,还能蛊惑女人。” 观若并不想听见他提到梁帝,他和李三郎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却有着全然不同的性格。 那时他们在云蔚山中的生活是很简单的,简单到除了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几乎什么都不会有,也不想去思考人世间那些复杂的问题。 只有在很偶尔很偶尔的时候,他们才会提起彼此过去的生活,提起梁帝。 他们的生活都是被梁帝毁去的。观若单纯的像一张白纸,所有的经历也一目了然。 没有过梁帝给予的锦衣玉食,也就没有昭台宫她走不出来的梦魇。 但李三郎提起梁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微妙的感情。 仿佛是被一个曾经很亲密过的人忽而抛下,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痛苦。 但观若从来也没有问过他他过去的生活里发生过什么。 一个能在深夜里被他的战马驮着,浑身是血的倒在她门前的人,从前该经历过多少痛苦,她不愿他再回忆起。 若李三郎就是晏既的话,那她似乎能理解一点他对于梁帝的感情。 他是文嘉皇后的侄子,梁帝也曾是在他小时候将他抱在手中逗弄的姑父。 多多少少,总是有过真情的。 晏家覆灭之前的风光,她长在长安城中,也不会一无所知。 这样人家成长起来的少年,原本顺心称意,在尚未长成的时候却又经历了家族覆灭的惨祸,从此不得不远离长安。 数年之后,又是他和他的亲人亲手覆灭了一个王朝,烧毁了他年少时曾经出入肆意的梁宫。 他对于那个人的情感,自然应当是复杂的。 可晏既不是的,每一次他在她面前谈起梁帝,心中似乎都只有全然的恨意。 这恨意也加诸在了她身上,每一次晏既出现在她面前,都会让她喘不过气来。 他们真的一点都不一样。 观若不知道今日晏既还要怎样闹下去,还要说多少的话来羞辱她,她真的已经很累了。 “妾身若是有此通天之能,何必用来蛊惑蔺姑娘。昨夜在将军的营帐之中,便应该先蛊惑将军,令将军放妾身一条生路了。” “然后呢?”晏既打断了观若的话,突兀的问了她这一个问题。 “然后呢?然后你再往颍川走,往薛郡走,去寻梁帝么?” 又是梁帝。他和她之间的谈话,永远都绕不开梁帝。 观若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妾身只想求一条生路,从来都不想求死。” “如今梁朝境内虽然处处烽烟战火,可妾身不过是一个寻常人,几口薄粥便能饱腹。乱世之中,只想求一条命罢了。” 她去寻梁帝做什么,等着再被他勒死一次么? 她不想再重复昭台宫故事了。 晏既只是再冷漠的看了她一眼,便转身上了马。他什么都没有再说,调转马头,飞奔而去了。 他看起来心情仍然不好,却到底是没有再难为她。 观若无力的蹲下身去,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再站起来。每一次见到晏既,总是会令她精疲力竭。 她看了看她手上沾着的蔺玉觅的血,感到了一丝茫然。 忽而又有人呼唤她,“殷娘子。” 她循声望过去,是邢炽在朝着她走过来。“眉姑娘叫我过来看看将军还在不在这里。” 观若行了礼,答他的话,“晏将军方才刚走。” 邢炽应了一声,“将军每日都有很多公文要处理的,平时白日事多,他要到晚上才有时间,常常要批复到半夜。” 这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观若知道邢炽脾气好。 “邢副将,您从眉瑾姑娘那里过来,可曾见着下午受伤,您带着去找吴先生的那位蔺姑娘?” 邢炽点了点头,甚至同她笑了笑,“她在眉姑娘帐里,我带你过去吧。” 蔺玉觅是为她受的伤,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去探望她,“那就麻烦邢副将了。” 一路上观若都跟在邢炽身后数步之远的地方,一是礼仪,二是因为在这军营之中,她好像的确只会给人带来灾厄。 邢炽却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还在同她介绍,“眉姑娘的营帐就在战俘营最前。” “经过昨天的事情,将军深感李家的这些仆从、士兵只懂得阳奉阴违,因此特意让眉姑娘过来,照管女俘们的事情。” “往后殷娘子若是有什么急事,可以直接去寻眉姑娘。她虽然看起来冷冷的,其实心肠很好,她一定会帮你的。” 眉瑾的为人,观若是最清楚的。又听闻晏既居然让她来管她们这些俘虏的事情,自己多了一些机会来接近她,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 “是,我一见到眉瑾姑娘,便觉得很亲切。” 邢炽转过身来,有些讶异的看了她一眼,“没想到殷娘子这样胆大,我们第一次见到眉姑娘的时候都有些发怵,私底下都说她像将军似的不苟言笑。” 话赶话说到这里,观若觉得这是一个打探眉瑾事情的好时机,便追问道:“是这样么?” “我听闻眉瑾姑娘是颍川冯氏出身,军营中女子出入不便,她是怎么到将军身边的?” 邢炽到底也只是半大的少年,平日再老成,私底下也还是活泼的,“眉姑娘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军营中演武的时候,就连风驰都因为轻敌差点输给了她,而且……” “邢嘉盛,把你的马给我,我要去寻将军。” 邢炽的话被站在营帐之前的眉瑾打断,她的神情仍然很冷淡,的确和晏既如出一辙。 她快步走过来,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道:“替我照顾一下蔺氏,我要去同将军复命。” 话音刚落,便直接策马离开了。 邢炽像是已经习惯了她这样做事,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而对观若道:“殷娘子,蔺姑娘是女子,我不是大夫,进去不方便,便由你照顾她吧。” “其实我也还有旁的事情,不是由得眉姑娘驱使的,若是你们要走,同眉姑娘的侍女说一声便是了。” 观若自然不敢耽搁他的事情,更何况她也觉得没有旁人在会更好些。便又行了礼,“邢副将慢走。” 第二十九章 象征 观若目送邢炽远去,便转身进了营帐。 蔺玉觅果然就在这里,坐在一旁的榻上,一只手上缠着纱布,另一只手费力的想要打结。 观若见状,连忙走了过去,“我来帮你吧。”她在蔺玉觅身旁坐下来,扶住了她的手,“方才那位眉瑾姑娘没有替你包扎么?” 蔺玉觅轻轻哼了一声,“把我带到这里来,给我上了点药,扔给我一卷纱布就不管了。” “乱臣贼子的手下,能做什么好事。” 观若的心是偏向眉瑾的,“你别这么说,今日若是没有眉瑾,我们和严嬛的事情,也没有那么容易收场。” “难道你还真想杀了严嬛,然后自己跟着陪葬么?” “她摆明了不喜欢我们,我为什么还要替她说好话。” 蔺玉觅低下头,看着观若仔仔细细的替她包扎。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我姐姐不在了,我一个人在这里,什么事都做不好,不过也是等死罢了。” “我姐姐生前那么恨她,今日她又出口伤人,我拖她下去,就是要死,我也不算是白死了。” “早知道严嬛在李玄耀眼中居然这样重要,我真该下手再重些才是。” 观若并不认同蔺玉觅的话,“如何能不算是白死了呢。严嬛品行轻浮,为人刻薄寡义,她同你可不一样。和她这样的人一起死了,一点也不值得。” “若是你姐姐知道,也只会埋怨你傻。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珍贵的过你的性命。” “若不到万不得已,永远不要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她想起下午李玄耀在树林中同她说过的话,忍不住嘲讽的笑了笑。 “严嬛在李玄耀眼中重要么?他不过将她视作玩物罢了。” “你看他同她说话,可有半分平等之意?” 观若将绳结绕过两圈,细心的打了一个结。 这还是从前李三郎教会她的打结方式。他说他小时候顽皮,又是男孩子,野天野地,总是受伤。 他母亲给他包扎,若是一般的结,他总是会在无意间就挣开。 后来在云蔚山的小屋,他养伤养了许久,都是她在帮他换药、包扎。 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这样的方式。今生的晏既也是如此,她看见过。 “这几日都要小心,千万不要沾水。待会儿眉瑾姑娘回来,再向她讨一些药粉,以后每隔一两日,我去你营帐里给你换药。” “你手没有好起来之前,我会替你将你要做的活都做完,这是我亏欠你的。” “别的事情我或许做不好,可我最擅长做这些粗活了。若是往后还有这样的事……千万不要替我挡着了,我不值得的。” 蔺玉觅听完,反而觉得好奇起来,“我记得你站在朝露楼上的模样,你看起来那样高贵,姣俪如云端神女,远离芸芸众生。” “就是在梁宫里,你也总是被众多的人簇拥着,好像远离了一切纷扰似的。” “我记得我在上林苑里远远的望见过你的样子,你耀眼的就像是初生的太阳,照耀在屋檐之上。” 她停了停,仔细的端详着观若的脸,像是要确认她是不是她曾经远远见过,惊为天人的梁帝珩妃似的。 “梁宫之中,或是民间,传说你是什么性子的人都有。你及笄那一日,城楼之下,万民朝贺,世家欢庆,谁都以为这承平盛世会永远持续下去。” “你也会永远都那样高高在上,就像是梁朝繁盛的一个象征一般。” “可你今日却坐在这里,穿着粗布麻衣,在为一个臣下之女包扎伤口,还同她说你最擅长的事情,是做一些浣洗衣物的粗活,这……” “梁朝繁盛的象征。” 观若重复了一遍,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还是第一次有人同我这样说。” “梁帝办那一场及笄礼,也许是为了让人看看他自以为是的梁朝的强盛,也许是为了文嘉皇后,总之不会是为了我。” 而她也不在意这件事的因由了。 前一日及笄之礼,后一日梁宫城破。 世家着彩衣的扈从之中,究竟混进了多少李家与晏家的士兵。 “你们看我觉得我遥不可及,可其实我距离你们,也是同样的迢迢万里。” “入梁宫之后,大多的时间,我都被关在永安宫里,学习宫礼,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文嘉皇后会的越多,我需要学的也就越多。” “即便出行,身边也总是如你所说,围绕着众多的人。身边的人不是身份地位比我低的奴婢,便是梁朝至高无上的帝王。” “除却这些,如何与人相处,还有从前贫贱之时的习惯,全部都淡忘掉了。” 所以从前在云蔚山,李三郎总说她太单纯,太傻。 这三年间袁姑姑实在将她保护的太好,不会让任何一个对她有敌意的人出现在她身边,她其实真的已经忘记了如何与一个人平等的相处,如何去防备一个出现在身边的陌生人。 前生她过的实在迷糊,是含元殿前德妃的血,是晏既的杀意,让她今生清醒了过来。 蔺玉觅看着她,“其实你也不比我姐姐好多少,她没有得到的东西,其实你也没有得到。” “不过你不爱梁帝,梁帝也不爱你,可是我姐姐爱梁帝,所以还是我姐姐更可怜。” 观若其实想问为什么蔺玉觅会这样斩钉截铁的说她不爱梁帝,但是她终究没有问。 梁帝这个人于她已经是前生的事情了,别人怎样看待,既非如晏既一般的嘲讽,她都可以不在意。 恐怕在晏既心中,自己这样卑贱的女子,也是不配爱梁帝,这个他姑姑的丈夫的。 她还是想打听眉瑾的事情,“蔺姑娘你既然是世家大族出身,那你知不知道颍川冯氏的事情?” “我看那位眉瑾姑娘自称是颍川冯氏族女,所以有些好奇。他们比严嬛出身的天水严氏要厉害么?” “天水严氏算什么,不过是靠裙带关系起来的一个家族罢了。” 蔺玉觅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是当真不知道,还是在逗我玩?从前梁帝和你的教习姑姑都不会告诉你么?” “你身边的那位袁姑姑,她很厉害的。” 观若摇了摇头,“我是真不知道。就是因为袁姑姑很厉害,在梁宫里的一切都不必我来担心,自然也就更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了。” “好吧,那我来告诉你。” 蔺玉觅的眼神中带了一点同情,“颍川冯氏是开国将领世家之一,也是四五年前,和那位晏将军的家族,一起被梁帝诛灭的。” “只不过晏家因为有文嘉皇后,本家到底还是留下了一些势力,也就是德妃娘娘那一日所说的,梁帝心软,才酿成了晏氏窃国之祸。” “冯氏的嫡系则几乎被诛灭的干干净净了,就连安虑公主的驸马,一个不懂得武艺,只懂四书五经的文弱书生,也从城楼上坠落而死。” “就是因为亲眼目睹了丈夫坠亡,安虑公主才会小产疯癫的。要说可怜,还是安虑公主最可怜……” 第三十章 情怯 “殷娘子想知道我们冯家的事情,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 眉瑾走进营帐中来,随手将她的配剑丢在了桌上。 重重的一声响,宣泄的是眉瑾心中的不悦。 “不错,我们冯家的人,的确大多数都已经不在了,可却并不是没有人活着。如今要死的,是高家的人了。” 观若被吓了一跳,连忙自榻上站起来,“眉瑾姑娘安好。” 她说的“高家的人”,大概也包括她们这样依附于梁帝的妃嫔吧。 眉瑾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写满了轻蔑,“我同殷娘子似乎没有这么熟。” 观若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蔺玉觅看不惯眉瑾如此行事,就拉着观若的手,想要把她往营帐外拽。 观若轻轻拍了拍她,算是安抚,而后同眉瑾解释道:“我只是听闻冯姑娘提到了颍川冯氏,因此才起了好奇之心,并非有意冒犯。” 眉瑾生气也是应当的,被人这样打探家事,总是会觉得有些不悦的。 更何况颍川冯氏的遭遇……再被人提起,总是徒增伤心。 眉瑾只是淡漠的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很快在蔺玉觅的手上。 她快步走过来,握住了蔺玉觅那只受伤的手,端详了片刻,而后上手,将观若打的那个结解开了。 “为什么要将这结打成这样。她这伤一两日就要换一次药,打成这样太麻烦了。” 眉瑾的话中有淡淡的不悦,观若低着头,“只是觉得这样能更牢固一些。虽然拆开麻烦,但是往后蔺姑娘再要换药,妾都会过来帮忙,因此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觉得眉瑾也没有把这个结拆开的必要。不知道眉瑾在晏既身旁,看到他也是这样打结的,又会作何感想。 眉瑾似乎是懒得再理会她的样子,扔给蔺玉觅一瓶药,“殷娘子既然这样说,那往后蔺姑娘换药的事便交给殷娘子,不必再来烦我了。” 蔺玉觅收了药,同眉瑾说话的语气也并不好,“原本就没有打算再麻烦冯姑娘。” 眉瑾不喜欢她们,其实蔺玉觅也同样的不喜欢她。 观若在心里叹了口气。在军营中生活,与人为善尚且得不到回报,更何况是像蔺姑娘这样,对每一个当权的人都是这样不友好的态度。 眉瑾并没有拦着观若和蔺玉觅,只怕她也巴不得她们早些离开。 营帐之外已经又是漫天的繁星了,夏夜原本该是安宁和美好的,可是在军营之中,每一个夜晚都充满着杀机,是某一个女子的末日。 昨夜是蔺昭容,今夜又会是谁? 她要靠眉瑾逃出去,似乎已经不再可能了。前生她是骗了她,可是她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是值得眉瑾欺骗的。 甚至到后来,眉瑾是不辞而别了的,她带给她的一切都是好事。若要说拖累,若要说索取,也是她之于眉瑾而已。 而今生眉瑾还是眉瑾,却站到了晏既那边去。她原来姓冯,是颍川冯氏的人。 从蔺玉觅的话中推断,冯氏族女,的确有和晏家人走在一起的理由。 可前生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观若有心想再同蔺玉觅打听一下冯家的事情,或许能有些头绪,“蔺姑娘,你还知道什么冯家的事情么?” 蔺玉觅有些奇怪,也带了些莫名的敌意,“你为什么这样关心那个眉瑾的事情?你想讨好她么?” 观若便道:“只是听邢副将说,以后我们的事情会由她来管。所以我想多了解一些她的事情,以免做了什么事情惹了她讨厌。” “毕竟为她所管,不要得罪她,日子会好过些。” 蔺玉觅重重的踢了一脚停留在她脚边的石子,“今日的事情,恐怕就已经得罪她了。” “得罪就得罪吧,与其每日这样朝不保夕,还不如给个痛快。” 她的情绪很快又低落下来,“邢副将会跟你说这些事,你说若是我问他我父亲的事情,他会不会告诉我。” “我父亲应当是陪着梁帝东逃了,不知道我母亲她们跟着逃出去没有。” 前生观若在军营中并没有遇到这么多事情,甚至连俘虏了她的将军都没见过,自然更不会知道抛下她的梁帝,同他身边官员的事情了。 她也是爱莫能助,“我觉得邢副将人不错,若是有机会,你可以试着问问他。” 蔺玉觅点了点头,“其实我觉得也是,他比什么晏明之,什么李玄耀似乎都好一些。今日他送我去找吴先生上药,路上还曾关怀过我。” “在处理那个傅嬷嬷的时候,我也看得出来,他其实是偏袒我们的。” 观若察觉到歪了题,正想出言提醒蔺玉觅,倒是她自己圆了回来。 “冯家毕竟已经被梁帝诛灭了好些年了,那时候我也不过是个刚留头的小丫头,所以并不清楚。” 而后她又道:“不过,你在梁宫中见过安虑公主么?她生的美不美?可怜文嘉皇后,一生养育了三个孩子,两个皇子都夭折了,只留下一个公主,如今还神志不清。” 梁帝并不是没有过皇子的,不过是都没有能够活下来。 唯一活下来的这一个,也是朝不保夕。 “被梁帝带着仓皇东逃,今日与将来,过的又是什么样的日子。” 安虑公主,出身高贵,却一样的命途多舛。观若其实也就只在梁宫中见过她一次而已,就是她被德妃罚跪的那一次。 安虑公主满身绫罗,却面容苍白,披头散发,在风藻宫的众多殿宇中赤足穿梭。 再之后,梁帝下令封锁了凤藻宫,再不许除了他之外的人出入。 观若摇了摇头,“没有见过。” 何必同人谈起,她最不堪的时候。 观若满心的感慨,忽而发觉蔺玉觅的脚步也慢了下来,营帐已经在不远处。 而后蔺玉觅在她身边慢慢的蹲下来,借着营帐之外微弱的光芒,观若看清了她目光中的茫然。 她明明和安虑公主没有一点像,可是却让观若骤然想起了她。 那一日安虑公主一直同她笑,笑到后来,德妃离开之后,她忽而抓着观若的手,放声大哭起来。 观若从未见到一个成年人如此刻骨的悲伤,如排山倒海一般,顷刻便将人吞没。 纵然疯癫,安虑公主的内心,一定是很悲苦的。 观若蹲下身去,轻轻的抱了抱蔺玉觅。安虑公主望见她与文嘉皇后相似的容颜,是近乡情怯,而曾与姐姐同住过的营帐,于蔺玉觅而言,也是近乡情怯。 她可以用言语,用激烈的行动来使得自己忘记一些痛苦,但总有些时刻,她不得不面对这些。 第三十一章 眼生 送完蔺玉觅回营帐,观若也就慢慢的走回去了。她回到自己的营帐中,已经是万籁俱寂的时候了。 幸而吕婕妤和那个孩子都已经睡着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不然她恐怕还要心烦一阵子。 今日她也已经疲累到极点了,实在已经没有力气再应付吕婕妤无谓的拉扯。 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自己,观若便躺到了自己的榻上去。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能看清挂在她床前不远处的属于晏既的鲜红色的披风。 梦里那件披风朝着她飘过来,带着劈山填海一般的力量,将她包裹起来,越收越紧,直到她喘不过气来。 拼命挣扎的间隙里,她看见了晏既的脸。 没有多少时间能休息,在噩梦来临的时候居然成为了一个优点。 天色刚刚亮起来的时候,观若便起身,领了今日要浣洗的衣物,以及应当属于蔺玉觅的那一份往溪边去了。 傅嬷嬷的下场,军营中的消息很快,应当已经人尽皆知了。 如今换上来一位眼生的于嬷嬷,倒是要比原来的傅嬷嬷和气的多了。 其实在军营之中,反而是她们这些梁帝嫔妃做的活计要比宫女更重一些。所以清晨之时,溪边的女子,大多都是观若眼熟之人。 梁帝做了十几年皇帝,妃嫔颇多,除却那几个最是有名有姓的,其实也有很多是观若认不得的。 今日她来的不算晚,随意找了一个暂时无人的角落,便将木盆放下来,一边浣洗衣物,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四周。 晏既的士兵比她们来的更早,大约每隔十丈便有一个士兵站在河岸一侧。 两岸交错,那就是每隔五丈就有一个士兵了。似乎比昨日的人更多一些,不知道是为什么。 观若也没有机会能再往山中的深处走一走,看看有没有什么野果之类的可以充饥,再探一探下山的路。 若是贸然行动,最惨的下场反而不是被晏既的士兵抓回来,而是饿死在山间,或是成为山间猛兽的腹中食。 一切的条件,都告诉她她不适合在此时就逃跑,她还要慢慢的寻找机会。 前生的眉瑾也是一直耐心的等待着她们走到了城镇附近,才带着她逃出去的。 观若走了片刻的神,知道时机还没有成熟,很快沉下心来浣洗衣物。 昨日才同蔺玉觅夸下海口,说自己是最擅长做这些事的,今日也该将这些事做好才是。 有人在她身边蹲下,也要在这里浣洗衣物,观若下意识的往旁边让了让。 那女子低声说了句“谢谢”,目光忽而停留在观若脸上,“您是珩妃娘娘吧?” 观若望了她一眼,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见过她,语气有些冷淡。 “到这里之后,不过都是俘虏罢了。” 她在梁宫中没有朋友,她到这里也不是为了交朋友的。昨日交了蔺玉觅这个朋友,不过也是给她增添了很多麻烦罢了。 “是。”那女子应了一声,很快也动作麻利的开始浣洗衣服。 就当观若以为她会就此沉默下去的时候,那女子忽而又开了口。 “我是贵人穆氏,是承平十六年五月,由三川穆家送入宫的,是梁帝的最后一批妃嫔中的一个。” “娘娘大约不记得我,我却记得娘娘。行册封礼的那一日,娘娘也在的。” 观若还是对她的话提不起兴趣来,并不打算搭话。 梁宫中人都以见过她为荣,要找出几个声称没见过她的,只怕还难。 梁帝毕竟是常常选秀的,便是不选秀的年份,也要各地世家推举了美人送来。吕婕妤就是这样进宫的,得过梁帝的宠爱,还有了一个孩子。 而这位穆贵人也是,原本是该被家人宠爱的年纪,只怕连梁帝的面都还没有见过几次,就被当成他的附庸,成为了晏既的阶下囚。 她既然是刚刚进宫的,又非通过选秀,只怕她们同一批进宫的人彼此都还没有认全,也难怪观若对她一丝印象也无了。 方才观若不过瞥了她一眼,便觉得她不会是梁帝喜欢的长相。 这些年梁帝偏爱的都是容颜清丽的女子,她自己就是。 而文嘉皇后更是清雅高华的如同开在山间的雪莲。 穆贵人却生的太秾丽了,让人联想到牡丹花,比旁人都美,却并不是养花之人所最爱的,注定不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就是在梁宫之中,只怕也是慢慢枯萎的命数。 不知道她是怎样被留下来的,若不是因为容貌,想必就是因为家族实在很得力了。 穆贵人见观若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也就放弃了再同她说话的念头,专心开始浣衣。 既然是各地献美入宫,出身倒大约并不会很高。 穆贵人的动作比其他嫔妃们都利落些,似乎很惯于做这些事一样,倒是令观若对她的印象有了些改观。 因为观若要洗的衣服比旁人都多,纵然她动作利落,到底还是落在了最后,等到溪边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她才终于洗完了所有的衣服,抱着木盆,慢慢的往回走。 那位穆贵人明明早就已经浣洗完所有的衣物了,却不知道又从哪里冒了出来,自然而然的走到了观若身旁。 “这几日我一直注意着娘娘,没想到娘娘在朝露楼上时灵颜姝莹,犹天人也,仿佛即刻便要呵白鹿而去。到了这里,却也能这样快便适应。” 观若没说话。 “娘娘有没有发觉,今日来看守我们的士兵似乎多了一倍?” 她被穆贵人弄的有些心烦。她发现梁帝的这些嫔妃都一个样,吕婕妤也好,严嬛也罢,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胡搅蛮缠。 “不要再叫我娘娘了,我已经不是什么娘娘。” 穆贵人从善如流,很快换了称呼,“殷娘子难道就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么?原来主管浣衣处的除了一位傅嬷嬷,下来便该是刘嬷嬷。” “傅嬷嬷得罪了晏将军失了势,今日却为何换了从前并未见过的于嬷嬷过来?” 观若打定了主意不开口,任凭穆贵人怎样说,她都只装作没有听见,加快了脚步。 穆贵人似乎终于放弃了,落后了观若几步,没有紧紧的跟上来。 “那是因为昨夜有人逃跑,是和我同住的杨常在。” “她是被于嬷嬷捉住的,所以论功行赏,就是她得了这样轻松的好差事。” 观若终于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穆贵人,“所以杨常在呢,她如何了?” “无名小卒,即便是到了梁帝面前,也不值钱。已经被晏将军下令,以军法论处。” 观若缓慢的回过了身去,尽量控制住了自己内心的震颤,稳稳的朝前走。 她就是要去思考穆贵人告诉她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也得先离开她的视线。 穆贵人仿佛又燃起了斗志一般,紧紧的跟在观若身旁,压低了声音,像是要蛊惑她,“殷娘子你难道就不想逃跑吗?” 第三十二章 生路 观若恢复了方才八风吹不动的模样,对穆贵人所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她的确是要逃跑,可她不会相信一个前生没有出现过,她根本不知根也不知底的人。 穆贵人没有再多说话,仿佛预料到了观若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们很快走到了营地附近,战俘营的尽头聚集了很多人,不知道又是在做什么。 观若急于甩开一直跟着她的穆贵人,打算先回自己的营帐,再想办法打听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有两个宫人朝着人群聚集的地方跑过去,她只听见了只言片语,“……皇子……吕婕妤……” 观若心中瞬间冒出不好的预感来,加快了脚步往自己的营帐中走。 里面果然空空如也,吕婕妤和孩子不在里面,就连晏既的那件披风也不见了。 穆贵人站在营帐之外,“他们肯定就在前面,看来今日是凶多吉少了。” 观若下意识的觉得是自己带回来的那件披风害了他们,她以为是小小报复的举动,其实在晏既看来是奇耻大辱。 所以她想也没有想便冲出了营帐,朝着人群聚集的方向跑过去。 观若才靠近了一些,便听见了吕婕妤绝望的哀嚎,“……求求您,求求您,放我的孩子一条生路……” 她努力的穿过人群挤了进去,站在所有看热闹的人自发留出来的空地上。 吕婕妤跪在中央,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地面上也湿了一片。 一旁的空地上站着两个提着水桶的士兵,桶中已经空空如也。 她的额头已经是模糊的一片,不断的流下鲜红的血来,原本白皙姣好的面容之上沾着血泪和尘土,看起来蔚为可怖。 吕婕妤一边发着抖,一边不住的向站在木台之上的李玄耀磕着头,期望着他能发一点善心,放她们母子一条生路。 不,只要能放过她的孩子就好。 而她的孩子此刻居然就裹在晏既的披风里,被李玄耀单手提着,仿佛提着一件并不重要的东西,十分随意。 可看在观若眼中,仿佛轻轻摇晃一下,那孩子就会从披风里被摔出来,滚到台下,而后换来李玄耀同他士兵的一阵嬉笑声。 这木台到观若腰际,并不算矮。昨日晏既在这里慷慨陈词,还像模像样的斩杀了几个李家的士兵,令所有人都要依照军法,善待她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战俘。 而今日李玄耀站在这里,向着两个最没有反抗能力的俘虏下手,他是从来没有善意的。 其实李家的仆从士兵根本就没有阳奉阴违,是晏既太自以为是了,忘记了他们效忠的人从来都不是他,而是出身陇西李家的李玄耀。 观若纵然冲了进来,可其实她也什么都做不了,不过是只能如吕婕妤一般,跪下来求李玄耀抬一抬手,放过她们而已。 她用一只手架住了仍然在不断磕头,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吕婕妤,而后自己跪了下来,“求李大人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 她知道她的言语无用,可是今日她既然站在这里,就没法什么说服自己都不做。 李玄耀的语气轻佻,“珩妃娘娘今日跪我,是要我如何放你们一条生路?我似乎也并没有做什么。” “你身旁的这位吕婕妤出了营帐,想要打水擦洗身体。我瞧她的确有些不修边幅,身体又孱弱,便让我的亲卫为她打了两桶水,都赏了她,怎么,我做的不对么?” 吕婕妤靠在观若身上,更加剧烈的颤抖起来,仿佛又回想起了被众人围观两桶凉水加身时的痛苦与屈辱。 周围响起了一阵哄笑声,都是李家的士兵。 观若环视了一周,想要记住他们的脸,她从未如此深切地恨过他们中的每一个人。 可此时情势最危急的,还不是尚在月中,便被劈头盖脸浇了冷水的吕婕妤。 观若静了静心,努力的让自己忽略了那孩子的哭声,尽量平稳的道:“李大人手中的披风,是晏将军弃之不用的。襁褓中稚儿,乃俘虏之子,亦是梁帝弃子。” “都是无用之人,无用之物,不敢劳烦大人,不如还是将他们交还给妾。” 李玄耀低头看了一眼那孩子,目光中浮现出了惋惜来,而后又是赤裸裸的嘲弄。 “俘虏之子?你说的倒是轻巧。他可是梁帝的儿子,是正在衰微的梁朝唯一的一位皇子。” “梁帝这老狐狸过河东,逃到了薛郡去,那里死心塌地拥护他的人不少,将来重立朝廷,搞一个什么南梁东梁的,你说这孩子,他到底值不值钱?” 观若低下头去,没有再看那个孩子,她不想流露出她的在意来,更不想让李玄耀觉得这孩子奇货可居。 “晏将军说过,他会以这个孩子来换取任何利益。梁帝既然将他抛下,说明他原本也不值得任何利益。” 李玄耀很快笑起来,淹没了那孩子微弱的哭声,“我和明之可不一样。明之他不光要赢,还要赢的漂亮,赢的光明磊落,赢的让高熠那老匹夫知道自己为什么输。” “可我么,我只要赢就好了。” “到时候李家人坐了这天下,谁还敢说一个‘不’字?谁还敢来指责我用了什么手段?” 李玄耀在木台上踱着步,甚至还起了兴趣,轻轻的哄了哄披风中的孩子。 他很快又道:“你知道我今日缘何会来此么?还不是因为你们昨日伤了阿嬛,我只好亲自来物色新人。” “你不肯就我,还害我差点挨了明之的一箭,阿嬛可不是我弃之无用的东西,你们怎么就敢伤她?” 观若望了望地面,很快找到了一块略微锋利些的石头,“李大人今日既然是来为严氏出气的,昨日严氏伤在面颊上,今日我也将如是。” 她狠了狠心,正想动手,李玄耀又道:“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方才说过,我是来物色新人的。你若是真要动手,那……” 他又晃了晃他手里打成结的披风。 就是因为明白李玄耀的意思,她才想如此做的。若是伤了容颜就可以避免这样的命运,她有什么可舍不得的。 可是李玄耀的暗示实在太明显了,这一次吕婕妤没有说话,只是无声的望着观若。 她的眼中不仅只有哀求而已,还有绝望。 她不欠吕婕妤什么,观若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同自己这样说。 若是她帮了她,且不说李玄耀会不会遵守诺言给这孩子一跳生路,她都无疑是把自己推向了绝路。 第三十三章 虐杀 可是又有一个声音在同她说,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条命,是一个人。 今日她不肯帮他,来日她会不会后悔? “纵然要了这孩子的性命,于将军又有何益?” 观若没法下这个决心,她只能尽力的往后拖一拖,期待能有一些转机。 她不想承认她是在等着晏既出现,但是她内心是渴望着的,渴望着晏既能出现在她眼前,打破此刻的局面。 昨日他在她面前出现了三次,今日她盼着他,他却还没有过来。 还有眉瑾,明明眉瑾才是管理她们这些女俘的人,为何都这样久了,也还没有出现? 李玄耀居然像是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以梁帝皇子之血祭我李家军旗,鼓舞三军士气,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杀死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都能鼓舞士气。” 观若轻轻嗤笑了一下,“难道李大人手下的兵士,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连这样的事情也值得庆贺不成?” 观若的话音刚落,便有两个李家士兵做出拔剑之状,朝着她走过来。 “没听见晏将军说么,不准随意苛待俘虏。” 李玄耀挥了挥手,令他们退了下去。 而后将那孩子放在了木台之上,自己走下来,绕着观若走了一圈。 “你既然将这孩子说的一无是处,若是我杀了他,传信给梁帝,他会有什么反应,可会觉得耻辱?” 李玄耀一靠近观若,她身上就因为害怕和恶心起了一阵麻意。 吕婕妤的目光殷切的盯着木台上的孩子,观若却还要和李玄耀周旋。 她努力的稳住心神,想象着这三四年间她了解的梁帝,“不过是一个从未被承认过的皇子,没人能证明他的身份。” “既然从未拥有过,又何谈失去。他只会对与文嘉皇后有关的一切感兴趣而已。” “更何况他是在梁宫城破,长安陷落之时,只顾着自己东逃,意图建立新的王朝的人。” “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只能证明他的失败的孩子,有没有,活着还是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唯一对他而言有价值的孩子,他早就已经带在身边了,晏既知道,李玄耀也一定知道。 “似乎有些道理。” 李玄耀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又重新踩着台阶,走到了木台之上。 他拎起了那个孩子,襁褓在披风之中似乎滑落了片刻,观若和吕婕妤的心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想要在那个孩子落地之前接住他。 李玄耀却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翻动着包裹着孩子的披风,转而说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这是谁想出来的法子,也太促狭了些。” “明之若是知道绣着他们太原晏家家徽玉楼琼勾的披风被用来包了梁帝的儿子,只怕要气的一剑杀了他。” “这样也好,到时候就不用我来动手了。” 吕婕妤听完,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观若,仿佛是观若故意要害她们母子一般。 李玄耀显然也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很快大笑起来,“殷观若,看来她们母子也并不值得你今日这样拼了命的救一救。不过一句话,她立刻就改了对你的态度。” 吕婕妤的神情很快又软和下来,换成了刚才的模样,低声哀求着观若。 观若已经不再想看她了,她今日原本就只是想救这个孩子而已,吕婕妤对她的态度如何,于她而言,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 李玄耀又问观若,“若是我要了这个孩子的性命,于我又会有何害处?” 观若一下子又想到了晏既,想到了他昨日的一箭。 他的脾气显然不好,说了不会动这个孩子,今日李玄耀又动了,不知道这一次他的箭会射向哪里。 但是她始终摸不准李玄耀对晏既的态度。 有时候看来只把他当成下属,有时候是朋友,有时候却又很畏惧,她不能贸然提起晏既,恐怕会激怒了李玄耀。 “诸将会认为大人残暴不仁,连无力小儿也不肯放过。将来军心不齐,恐怕不能所向披靡。纵有来日,只怕也难以堵住天下万民悠悠众口。” 李玄耀的神情越加不屑,还莫名的流露出了遗憾来,“这话是你说错了,所向披靡是明之的事情,我不过监军而已。” “残暴不仁?只是杀死一个敌人而已,这里可是军营,他们将来要去的地方是战场,只有比敌人更残暴不仁,才有获胜的可能,才有活下来的可能。” “你不过是被梁帝豢养在宫中的雀鸟,凭着一张与文嘉皇后相似的脸,在梁宫中无人与你争食,所以你不会懂的。” “至于所谓‘天下万民’,天下是谁的天下?万民又是谁的万民?他们会知道该向着谁说话,如若不然,他们也活不到那个时候。” “身有反骨的人,都是活不长久的,殷观若,你记得我这句话。” 李玄耀提着那个孩子,走到木台之上的一个士兵面前,随手拔出了他的剑,剑身的寒光一闪,而后飞快的架在了那个士兵的脖颈上。 “方才她说我残暴不仁,那么你觉得呢?” 那士兵显然是被吓了一跳,没想到李玄耀的剑会忽而对准了他,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不……不过是这个……这个女俘胡言乱语而已……大人不必当真……” “那来日你上了战场,会不会奋勇杀敌,联同我李家其他的士兵,将敌人一一击溃,所向披靡?” “属下一定拼尽全力,大人,大人……” 李玄耀若是再不松手,只怕他都要跪下来了。 就是这样的士兵,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活下来的几率又能有几成?只怕顷刻就要丢盔弃甲,缴械投降了。 李玄耀随手把剑扔在了地上,像是被这士兵滑稽的样子逗乐了,大笑着朝着观若走过来。 这一次他没有再大费周章的上台下台,而是在观若面前蹲下来,用几乎只有观若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不用同你废话的,殷观若。” “要你服侍我如此的心不甘情不愿,既然你不识趣,强求也无味,反正有的是女子想要爬上我的床。” “更何况明之昨日的那支箭,于我而言,也仍然历历在心。所以你想要他活……” 李玄耀站起来,眼神骤然凌厉起来,“我就是要他死而已。” 观若根本来不及反应,李玄耀掐住了那孩子的咽喉,大红的披风从台上落下来,再包裹不住襁褓,与襁褓中出生不过三日的婴儿。 一声重响混合着吕婕妤与周围之人的惊呼,那个孩子终于不会再哭了。 第三十四章 旦夕 观若又站在了昭台宫里。 仍然是连天际都被染红的大火,雕栏画栋无声的矗立在那里,火星爬上去,终于让它们也发出了猎猎的声响,像是在向谁求救。 没有人救它们。 她看到自己站在殿宇中央,脚下的锦毯上也是不断蔓延的火焰。 它们还没有爬到她的衣裙上来,但它们很快就会将她也吞噬掉。 同样的没有人会救她。观若睁开了眼。 “你醒了。” 眉瑾拧干了布巾子里的水,将它轻轻放到了观若的额头上。冰凉的触感,让她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而后是两行眼泪,猝不及防的落了下来。 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她什么都没有做到。 观若重新闭上了眼,想让自己的情绪尽快稳定下来,可不过是加快了泪水流动的速度罢了。 眉瑾的声音,冰凉的一如她额上的布巾,“你发烧了,已经睡了一日。你既然醒了,就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去找吴先生过来,再替你看一看。” 观若想问眉瑾问题,可所有的问题,她都问不出口,所以她只好挣扎着坐起来。 “不必麻烦冯姑娘了,粗贱之人,休息过这一日已经很好。若是冯姑娘没有别的事,妾这便告辞了。”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比她前生所知的要更残忍,哪怕是回自己的营帐中去面对绝望,她也不想面对他们。 眉瑾轻轻“哼”了一声,几乎没有怎么用力气的推了观若一把,她也立刻就躺了下去。 “我去找吴先生过来,就是在等他说一句你已经没事了,你也就可以离开我这里了。” 被眉瑾推过的地方有微微的疼,一阵熟悉的晕眩感袭来,她无力的又睡了过去。 眉瑾很快出了营帐,带进来一阵夏日的风,营帐的帘子被风吹动了有许久,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这段时日她身边逝去的人太多了,她的面颊上沾到过德妃的血,与她同过车的金更衣与蔺昭容一样死的不清白。 她以为她救了吕婕妤和她的孩子,可现实狠狠的打了她的脸,打的她晕头转向,到头来告诉她,她还是什么都做不成。 什么都做不成,几乎连她求生的意志也要吞噬掉了。 观若不知道她又等了多久,久到这些事情在她脑海中都经过了一遍,久到她觉得自己已经浑身冰凉,营帐里才终于又有了动静。 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有人搭上了她的脉,她听见的声音,似乎是属于那位吴先生的。 “……烧能退下来,就没有大碍了。会忽而吐血,无非是因为这段时日劳作太多,饮食不足,又受了太大的刺激。” “年少吐血,可大可小,有时只是胸中的一口郁气,有时却是朝不保夕的征兆,今后非得要好好调养不可。只是这位娘子的身份……” 观若想起她脑海中最后的一个场景,艳红色的不是晏既的披风,是她吐出来的一口血。 那时候她甚至以为,她要回到她前生最后的时候了。 这一段偷来的时光带给她太多的痛苦,她宁肯不要了。 可醒过来,她却还是在这里。在这里,她就得想法子活下去,哪怕再痛苦。 眉瑾斟酌着道:“同样的话,你到将军面前说过么?” 观若听见吴先生回答,“今日尚未见到将军,奉将军之名替这位娘子诊治之后,便去了吕氏那里,方才被眉姑娘你带回了这里来。” 观若看不见眉瑾的表情,“今日将军带着他身边另外两个副将去山中狩猎,我受命看管战俘,原本是不该跟去的。” “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责任在我,麻烦吴先生替我照管一下这位殷娘子,我自去将军那里领罚。” “这些话若是将军问起,我自然会一一回禀,若是没有问起,吴先生也不必去将军面前多话了。” 吴先生似乎是踌躇了片刻,才道:“眉姑娘是将军身边的近人,自然最知道将军心意。” “既然眉姑娘是这个意思,那老夫自然是不会拿这些杂事去烦扰将军的。” 眉瑾便没有再说什么,出营帐的时候,又带进来一阵风。 观若慢慢的睁开了眼,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来,尽量坐直了身子,保持着礼仪,同吴先生行了礼。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我如今势弱,不能报答先生一二,若有来日,自当结草衔环相报。” 吴先生似乎并不意外观若会在此时醒过来。 “殷娘子不必如此客气,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更何况是将军吩咐,老夫自然不敢不遵从。老夫方才说您身体的话,殷娘子想必也听见了。” “外力如何,并非轻易可改。可一件事要如何抉择,却是遵从殷娘子的内心。您还如此年轻,即便沦落至此,也不该至此消沉才是。” 吴先生同她不过有过片面之缘,今日他能绕过晏既的人,同观若说这样的一番话,无论如何,她是很感激的。 “先生有济世之心,慈悲心肠。可妾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连自渡尚且不能,便想着不自量力的渡人,自然只能落得这样的下场。” “只怕要枉费今日先生同妾说这番话的一片苦心了。” “吴先生匆忙而来,想必还有他事,妾不必先生照顾,请您自去忙您的事情吧。” 吴先生的神情似是有些遗憾,低头整理了一下他随身携带的药箱,“老夫这里有一些补气固元的药丸,殷娘子收好,或许能有些用。” 观若接过了他手里的药瓶,再三谢过,见他要走,终于忍不住出声唤住了他,“吴先生。” 她哽咽了一下,还是不知道要怎么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那个孩子……” 吴先生对着她摇了摇头,“李大人下手太重,那孩子又毕竟幼小,将军赶到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 “不过将军已经下令,让人将那个孩子葬在了山中。” 观若低头,泪水打在了她的手背上,她紧紧的抓着吴先生方才给她的药瓶,好像才能有一点力气,“多谢先生告知。” 吴先生走出几步,又回头道:“不过,那位吕娘子的状况也并不好,只怕也就在旦夕之间了……” “她那边无人照顾,老夫毕竟还有旁的病人,殷娘子若是能够起身,也能再同她说几句话……” 观若的身体无力的松弛下去。 第三十五章 忌恨 不知道眉瑾什么时候就会回来,观若将吴先生给她的药仔细的收好了,便强撑着身体,从榻上起身。 动作稍微大了些,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炉火之上有沸腾的药罐,不知道是不是给她煎的药。 观若漠然的看了一眼,便转身出了营帐,随便找了一个站在营帐外值守的士兵。 “麻烦这位小哥同冯姑娘说一声,妾已然无事,便不在此处麻烦冯姑娘,自己回营帐里去了。” 那士兵也只是冷漠的看了她一眼,而后点了点头,示意他已经知道了。 她晕厥过去的时候应当是午后,此时却已经是黄昏了,日头渐渐西沉,换上来沉静的夜空。 眉瑾说她睡了一日,那这件事情,就已经发生了一天多的时间了。 一天多的时间,吕婕妤在营帐中独自煎熬,她的心又该有多痛? 观若放慢了脚步,她实在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吕婕妤。 营帐里没有点灯,也没有一点声响。天色还并不算太暗,她看见了蜷缩在榻上的人影。 吕婕妤已经不再发抖了,也或许是她连发抖的力气都不再有。 “你回来了。我还是等到你回来了。” 不过一日的时间,吕婕妤的声音忽而苍老沙哑的如同老妪。 骤然出声,几乎令观若以为自己是走错了营帐。 观若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似乎怎样回答都不对。 她们的营帐原本不该这样安静的,她们应该争吵,彼此嘲讽,或者是静静的听着那个刚出生的,连眼睛都还不怎么能睁开的孩子的哭闹。 而此刻她们都是冷静的,绝望藏在吕婕妤的每一个字里,藏在营帐的每一个角落里。 它扼着她们的喉咙,看不见也摸不着,无法被击败。 “我……他已经,被晏既下令,葬在了山中。” 观若听见吕婕妤轻轻翻了一个身,背对着她的方向。 “你说,梁帝会知道在这军营里发生的事情吗,他会不会知道他跟我曾有一个孩子,是个儿子,是梁朝唯一的皇子。” “若是我还在梁宫中,他会不会也抱着我的孩子登上朝露楼,昭告天下,他会是梁朝未来的继承人?” 观若摇了摇头,她没法回答她,因为她知道不会的。 梁帝这些年求仙问道,问的从来都不是子嗣,问的不是天下,问的是他同文嘉皇后的缘分。 大兴土木,荒废政事,弄的天怒人怨。 她甚至觉得他应当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一天的,他就是在等着晏家人的报复,等着他被他们推翻。 而后他和早已经在地下的文嘉皇后,对于彼此的伤害,似乎就平等了一点。 “你不说话,是觉得我很蠢,对不对。可苎萝山下的浣纱女,原本就不用太聪明的,她只要有美貌,学会礼仪容步,就已经足够了。” “可原来是不够的。根本就不够。” 夜色渐深,观若渐渐的看不清她的脸。 “不要再说话了,好好休息,省些力气吧,他已经不在了……你总是要活下去的。” 吕婕妤又翻了身子,静静的望着帐顶,她没有理会观若劝她休息的话。 “我的寝殿里挂的帐幔,都是梁帝赏赐给我的夜明纱做的。上面密密的缀着打磨光润的荧石,吹熄了烛火之后,萤石发出微弱的光芒,就像是夏夜里的漫天星子一般。” “我离开父母,被会稽谢氏的人带走之前,最喜欢在江边看夜空。夏夜的天空最美,可是我再也看不到了,而我的孩子,甚至没有机会活过这个夏天。” 观若也想起了她身为孩童的那些夏夜,那时候连祖父都还在。 她靠在她母亲柔软的怀中,父亲拿着草编的扇子,为她驱赶着蚊子,讲着一个一个与天空中的星辰有关的故事,她曾经也说给过李三郎听的。 后来祖父过世了,母亲也因为难产,和她未见过面的弟弟妹妹一起离开了。 再后来她成了妃子,父亲在一次醉酒之后跌入了井中,这世上她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不过也好,他们至少都不必为了她的境遇感到难过了。她自己已经承担了所有失去的痛苦。 “我本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梁帝偶然会来我宫中,甚至比去其他人那里都多一些,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可是后来我发现,梁宫里的每一个人都讨厌你。。” “到那时候我都还不明白,直到有一日,他身边的内侍过来传信,说原本应该到我宫里来的梁帝,转而去了永安宫,因为你忽而起了烧。” “连他身边的内侍都那样焦急,可想而知他应该是如何的记挂着你。”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嫉妒的滋味,好像是一把火,把我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观若不知道吕婕妤说的是哪一次,是哪一次,好像也不重要。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太多,后宫之怨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她不想去数,数也数不过来。 但是她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冤枉,“可是你们明明都知道,我拥有的一切,不过都是因为文嘉皇后而已。” 吕婕妤冰凉的手搭在了观若的手腕上,“那时候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是你嫉妒我得宠,可原来,你根本就不用在意这些。”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才那么恨你的,你还不明白吗?” 观若静默了片刻,忽而有些释然的笑了笑。 此刻的了然,若是赠送给还在梁宫花团锦簇中行走的珩妃或许还有用处,馈赠给如今的她,却已经什么也不值得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已经故去的人不该被忌恨,因为忌恨也无用。从前在梁宫之中,甚至就在这里,我也曾经与其他人一样欺侮过你,你不要恨我。” 观若反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至少要比吕婕妤的手更温暖一些。 从前在梁宫之中,几乎每一个人都恨她,都想要欺侮她,可她甚至连她们的名姓封号都记不得。 不要说是她们,就算是梁帝,究竟对她又有多少真心的,只属于她,无关他人的好呢? 她早就已经不在意了,有人教过她不要去在意。 如今这些事,于她而言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仔细想一想,不就真是上辈子的事么? “我走到今日这一步,为我的父母带来过荣耀,为会稽谢氏带来过许多利益,已经并不欠旁人什么了。” “也只是有些对不住你,我那么恨过你,最后却是你曾经不顾一切的救过我和我的孩子。有些话之前说不出口,临走之前,我好像终于聪明了一回。”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甚至好像到了此刻,也还是有些没道理的怨你。但是我知道,我最该怨恨的是梁帝,是我自己。” “珩妃娘娘,多谢你。” 吕婕妤的声音渐渐的微弱下去,几不可闻。她的手还是那样冰凉,也从观若手腕上无力的滑落下去。 观若别过眼去,不想对着刚刚逝去的人落泪,牵绊了她的脚步。 看不到星星的夏夜,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第三十六章 去处 观若点了灯,替吕婕妤整理好仪容。 若是没有受过这些搓摩,她其实实在是个难得的美人。难怪能被会稽谢氏的人看中,从一个浣纱女,一跃而成为帝王妃嫔。 曾经也那样得宠过,梦想着自己有一日也能站上朝露楼,受万民朝拜。可如今,不过是草席一卷,无名的坟茔一座,连四时的香火,都不会拥有。 观若从前当然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的,她与吕婕妤生前也算不得很熟悉,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可她触摸到吕婕妤渐渐冰凉的肌肤,居然也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害怕。 也许是因为她知道,在这营帐之外,在每一个营帐里,烛光之下尚且能呼吸的人,也许都比眼前已然平静,并且将永远平静的吕婕妤要可怖的多。 做完这一切,观若在吕婕妤的床边静静的坐了片刻。吕婕妤已经可以不用再思考她的来日,她却还要为她或许并不漫长的明日打算。 吕婕妤过身,她的营帐中会空出一个位置,不知道郑嬷嬷就会让它空着,还是会有旁人住进来。若是有旁人,她要逃跑,难免会被发现的更快一些,也会更加束手束脚。 这并非是她能决定的事情,那就暂且不去想它。 她手里值钱的物件,只有那支红宝石簪子。而营地之中每日发放的食物,只有一些稀粥,饱食尚且不能,更没法偷偷留存下来,若是逃出去,山中又没有什么食物,她恐怕要挨饿一阵子。 就是走到城镇上,如今战乱,非是大城,出现这样的东西,只怕很快便会被晏既的人追查到,若是被捉回来,她就更只有死路一条了。 如今一想,只觉得千难万难。前生眉瑾带着她逃出去,简直是顺利的不可思议。 所有的事情都还要从长计议,此时坐在这里枯想,也根本想不出答案。观若回头,最后望了吕婕妤一眼。 总是趾高气昂,自命不凡的年轻女子,转瞬之间,红颜变成枯骨,再也不会同她说一句话了。 观若出了营帐去寻郑嬷嬷,她是负责看管她们的,要如何处理吕婕妤的尸身,也只能听凭她的意见。 郑嬷嬷营帐里的灯总是熄灭的很早,观若在营帐之外等候了片刻,营帐里乱了一阵,而后亮起了灯,她等来了发髻散乱的郑嬷嬷。 郑嬷嬷似乎是刚从床上起来,同她说话,总是没有好声气。听观若说明了来意,也并无多少意外,更不要提怜悯与感伤。 一条性命在这里,连让其他人惋惜片刻,都不值得。 郑嬷嬷仍然是很不耐烦的,“你回营帐里去等,我要报给冯副将处理。” 观若早已经习惯了郑嬷嬷对于她们这些人的漠视,低头行了礼,依言仍旧回了自己的营帐中去。 不过她倒是不知道,原来眉瑾也是晏既身边的副将。她可是女子。强过了她一眼望去在这军营中的所有男子。 邢炽和吴先生倒是只唤她“眉姑娘”,也许他们都是她身边亲近之人。 这样想着其他的事情,观若觉得自己并没有等太久,眉瑾带来了两个士兵,很快就将吕婕妤带走了。除却俘虏的粗布麻衣,她只有她的那一床薄被。 眉瑾走路很慢,看得出来她身上有伤,而且恐怕不轻,只是凭借着过人的意志力勉强坚持而已。 观若很快想起来她同吴先生的对话,她说自己擅离职守,是要去晏既面前领罚的。 可李玄耀执意要如此行事,即便眉瑾在场,又能如何呢?连晏既自己的地位都尚且在李玄耀之下,不守他军令的那个人原本就不用守,责怪眉瑾,其实也是毫无意义的。 观若跟着他们走出几步,眉瑾便停了下来,“殷娘子不必跟着我们过去,我既然亲自过来,便一定会给吕氏一个好去处。” 观若也停下脚步,同眉瑾行了礼,“妾与吕氏同帐数日,不谈情分,也有故旧之谊。” “如今她先走一步,妾尚且能看一看葬她之所,来日妾不幸身死,也便能预料想到自己会埋骨于何处。请冯姑娘行一个方便。” 于观若而言,自然不光光是这样的。今夜月明星稀,是月色最明亮的夜晚。她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往山中更远一些的地方看看。 一是记路,二是看一看这周遭究竟有没有什么野果树。若是能寻到一些,她就是逃入山中,有食物支撑,那也未尝不可。 毕竟军中将士数量庞大,每停留一日,便是多一日的粮草消耗,在获得补给之前,每一日都要精打细算。若是她能成功的逃入草木繁茂的山中,晏既也未必就会愿意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来寻找她。 他是将军,要打算好所有的事情。要认真的衡量她的价值,到底能不能高过大军几日的消耗。 眉瑾没有说话,盯了她片刻,仿佛是并不相信她的话,要看清楚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观若始终微微低着头,一副自伤身世的模样。并不用如何演戏,她能表露出来的痛苦,总是比她内心深处的要少。 眉瑾最终没有拒绝她,只是语气冷硬地道:“跟紧些,夜里山中危险,若是遇见什么东西,我可帮不了你。” “是。”观若低低的应了一声,松了一口气,仍旧跟在眉瑾身后。 她明明知道今生的眉瑾不是前生的那一个,并不会如何了解她,面对眉瑾打量的目光,她也会莫名的有些心虚。 眉瑾的伤大约是在腿上,多走了几步路,她便显得有几分吃力,速度越来越慢。 若不是观若一直注意着她,注意着四周,恐怕都要一不小心走到她前头去。“冯姑娘若是身体不适,其实可以不必过来的,有这两位军爷也就足够了。” 观若对她总是没有恶意的,是十足十的关切,眉瑾却并不愿意领她的情,仍然是冷硬的语气,“这是我的职责,殷娘子不必多话。”只是到底透出了一点虚浮来。 在这军营之中,关心旁人,也是要有资格的。观若情知自己僭越,也就不再敢多话,只是专心注意着自己脚下的路。 第三十七章 埋骨 她们在山中一直走了有一个时辰,才在一处草木茂盛之地停下来。 生人与死者走的原本就是两条路,要远离在世之人的居所给死者找一个安息之地,这是常理。 面前这块地显然是之前被翻动过的,比一旁地面的泥土都松软一些,上面也残留着许多已经断了根的野草。 两个士兵将吕婕妤放在了一边,转而十分恭敬地请示眉瑾,“冯副将,就将她葬在这里么?” 眉瑾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把他们葬在一起吧,他们是母子。”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如平常时一般,带着那种属于军人的冷肃,毕竟她也是女子。 原来那个孩子也就被埋葬在这里,看起来也是眉瑾办的事。 能和自己的孩子葬在一起,若是吕婕妤知道的话,一定也会高兴的。就算是孤魂野鬼,她也是同她的孩子在一起的。 今生未竟的缘分,到地底下,到来生,还能相续。 那两个士兵没有再多话,取下了背上背着的工具,在夏夜里忙碌了起来。眉瑾站在不远处,静静的注视着他们。 观若想,她还是应该替吕婕妤同眉瑾道一声谢,正想行礼,便听见眉瑾开了口。 “冯家也有柔弱女子,也有无辜稚儿,可是梁帝谁都没有放过。当年梁帝诛灭我冯家全族三百余人,只剩下我一个。” “我的许多亲人,是连埋骨之地都没有的。” “而我今日却在这里,安葬梁帝的妃嫔与子嗣,不过是因为我比梁帝和他的走狗都更像个人罢了。” 静默过片刻,眉瑾收起了唇边的冷笑,转身面对着观若:“殷观若,你要打听我们冯家的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观若并没有想到眉瑾会忽而发难,只得又低下头去。 “从前妾在梁帝身边,只知风花雪月,不问外事,并不知道冯副将出身的颍川冯氏是何等样的人家,所以只是一时好奇而已。” “实在并没有什么。纵是有,如今妾不过是阶下之囚,手无缚鸡之力,又能对您做些什么?” 眉瑾仍然紧紧的盯着她,“你同李玄耀在台前对峙的时候,可并不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更无任何依靠的阶下之囚。” 观若骤然想起那时的情形,只觉得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她连忙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树干,才勉强站稳了。 “可最后的结果,冯副将您也看到了。” 她什么都没能保住,没法阻止任何悲剧的发生。 甚至她此时忍不住要想,若是她不在那时候冲进人群中,出现在李玄耀的视线里,他是不是不会那样快的就要了那个孩子的性命。 可以再拖一拖,一直等到晏既回来的时候。 李玄耀仿佛就是为了等她出现,向她证明她在他面前是多么渺小,以这个孩子甚至是吕婕妤的死,来向她证明她拒绝他是多么的不自量力。 那两个士兵手下不停,对于观若和眉瑾的对话充耳不闻,心无旁骛的做着事。面前很快便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土坑。 观若望了一眼,并没有望到什么,只是望见了一角红色。是晏既的那件披风。 她还来不及去晏既为什么会容许他的披风出现在这里,眉瑾又开了口,“这件披风,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似乎不是她对眉瑾的事情好奇,眉瑾对于她的一切事情,明明也很好奇 她不明白眉瑾对她的戒备之心从何而来,在她自己看来,她实在一点威胁也没有。 “前几日妾在溪边浣衣,将军经过,将他的披风扔给妾清洗。后来天遇大雨,在营地之中又遇见了将军,将军便嫌弃这件披风曾被妾触碰过,将它弃之不要了。” “吕氏的孩子体弱,没有合适的襁褓,妾便想着……” “殷娘子还真是懂得物尽其用。”眉瑾只是淡淡的嘲讽了一句,没有再追问下去。 两个士兵将吕婕妤的身体放了进去,又开始一锹一锹的将土坑填平。 诸事已竟,眉瑾便对两个士兵道:“早些回去吧,前日将军在山中狩猎,遇见了一头人熊,只是射了它一箭,它就逃跑了,恐怕它还没有死。” “人熊最是记仇,这山中有猛兽,不要多做停留。” 她说完了话,仍然举着火把走在队伍最前。 观若跟在她身后,仍然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四周。她已经有些迷糊了,月色毕竟还是太暗,令她记不得曾经走过哪些路。 眉瑾却看起来对于路途十分清明,熟练的拨开面前的杂草,带着他们往前走。 也就是有着这样的能力,所以前生眉瑾才能那么顺利的带着她逃出去的。 今夜实在并没有什么好的收获,不仅没有能够在山中找到一些果树,甚至还知道了这山中有猛兽。恐怕这里实在不是适合她逃跑的地方。 眉瑾身上毕竟有伤,又走了半个多时辰,几乎已经望到了营帐的灯光,她的体力却渐渐有些不支,脚步也越来越慢。 观若知道是因为她受了伤的缘故,她还是感念她前生待她的情分,不忍见她如此,便轻轻的唤了她一声,“冯副将。” “什么事。”眉瑾很快回过头来,火把的火光映照在她的面颊上,照亮了她额边薄薄的汗。 “能否停下来休息片刻,妾……妾实在有些走不动了。” 眉瑾望了她一眼,自然不会看不出来,是她在替她找借口。 也许是身上的伤实在难以忍受,她到底还是领了她的情,“原地停下,休整片刻。” 那两个士兵依言停下,背靠着大树,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眉瑾也有些无力的靠在了树干上,伸直了双腿,轻轻的揉着自己的膝盖。 观若站在距离她数步之远的地方,静静的望了她片刻。 这好像是前后两生,眉瑾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自己势弱的样子,前生她连伤都没有受过,总是无坚不摧的样子,比起李三郎,她是她更坚定的依靠。 她和晏既一样,都是前生她无比熟悉的人。换到今生,每个人都改了名姓,改了脾气性格。他们都骗了她。 到了今生,他们已经不在她面前掩饰自己,如今是她在作小服低,欺骗他们了。 休息过片刻,眉瑾从树下站起来,“剩下的路不多了,早些启程吧。” 观若的背才刚刚离开树干,便听见了一声野兽的嘶鸣,他们不约而同的都停下了脚步。 第三十七章 埋骨 她们在山中一直走了有一个时辰,才在一处草木茂盛之地停下来。 生人与死者走的原本就是两条路,要远离在世之人的居所给死者找一个安息之地,这是常理。 面前这块地显然是之前被翻动过的,比一旁地面的泥土都松软一些,上面也残留着许多已经断了根的野草。 两个士兵将吕婕妤放在了一边,转而十分恭敬地请示眉瑾,“冯副将,就将她葬在这里么?” 眉瑾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把他们葬在一起吧,他们是母子。”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如平常时一般,带着那种属于军人的冷肃,毕竟她也是女子。 原来那个孩子也就被埋葬在这里,看起来也是眉瑾办的事。 能和自己的孩子葬在一起,若是吕婕妤知道的话,一定也会高兴的。就算是孤魂野鬼,她也是同她的孩子在一起的。 今生未竟的缘分,到地底下,到来生,还能相续。 那两个士兵没有再多话,取下了背上背着的工具,在夏夜里忙碌了起来。 眉瑾站在不远处,静静的注视着他们。 观若想,她还是应该替吕婕妤同眉瑾道一声谢,正想行礼,便听见眉瑾开了口。 “冯家也有柔弱女子,也有无辜稚儿,可是梁帝谁都没有放过。当年梁帝诛灭我冯家全族三百余人,只剩下我一个。” “我的许多亲人,是连埋骨之地都没有的。” “而我今日却在这里,安葬梁帝的妃嫔与子嗣,不过是因为我比梁帝和他的走狗都更像个人罢了。” 静默过片刻,眉瑾收起了唇边的冷笑,转身面对着观若:“殷观若,你要打听我们冯家的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观若并没有想到眉瑾会忽而发难,只得又低下头去。 “从前妾在梁帝身边,只知风花雪月,不问外事,并不知道冯副将出身的颍川冯氏是何等样的人家,所以只是一时好奇而已。” “实在并没有什么。纵是有,如今妾不过是阶下之囚,手无缚鸡之力,又能对您做些什么?” 她的反问,其实比眉瑾的质问更加有力。 眉瑾仍然紧紧的盯着她,“你同李玄耀在台前对峙的时候,可并不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更无任何依靠的阶下之囚。” 观若骤然想起那时的情形,只觉得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她连忙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树干,才勉强站稳了。 “可最后的结果,冯副将您也看到了。” 她什么都没能保住,没法阻止任何悲剧的发生。 甚至她此时忍不住要想,若是她不在那时候冲进人群中,出现在李玄耀的视线里,他是不是不会那样快的就要了那个孩子的性命。 可以再拖一拖,一直等到晏既回来的时候。 李玄耀仿佛就是为了等她出现,向她证明她在他面前是多么渺小,以这个孩子甚至是吕婕妤的死,来向她证明她拒绝他是多么的不自量力。 那两个士兵手下不停,对于观若和眉瑾的对话充耳不闻,心无旁骛的做着事。面前很快便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土坑。 观若望了一眼,并没有望到什么,只是望见了一角红色。 是晏既的那件披风。 她还来不及去晏既为什么会容许他的披风出现在这里,眉瑾又开了口,“这件披风,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似乎不是她对眉瑾的事情好奇,眉瑾对于她的一切事情,明明也很好奇 她不明白眉瑾对她的戒备之心从何而来,在她自己看来,她实在一点威胁也没有。 “前几日妾在溪边浣衣,将军经过,将他的披风扔给妾清洗。后来天遇大雨,在营地之中又遇见了将军,将军便嫌弃这件披风曾被妾触碰过,将它弃之不要了。” “吕氏的孩子体弱,没有合适的襁褓,妾便想着……” “殷娘子还真是懂得物尽其用。” 眉瑾只是淡淡的嘲讽了一句,没有再追问下去。 两个士兵将吕婕妤的身体放了进去,又开始一锹一锹的将土坑填平。 诸事已竟,眉瑾便对两个士兵道:“早些回去吧,前日将军在山中狩猎,遇见了一头人熊,只是射了它一箭,它就逃跑了,恐怕它还没有死。” “人熊最是记仇,这山中有猛兽,不要多做停留。” 她说完了话,仍然举着火把走在队伍最前。 观若跟在她身后,仍然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四周。 她已经有些迷糊了,月色毕竟还是太暗,令她记不得曾经走过哪些路。 眉瑾却看起来对于路途十分清明,熟练的拨开面前的杂草,带着他们往前走。 也就是有着这样的能力,所以前生眉瑾才能那么顺利的带着她逃出去的。 今夜实在并没有什么好的收获,不仅没有能够在山中找到一些果树,甚至还知道了这山中有猛兽。 恐怕这里实在不是适合她逃跑的地方。 眉瑾身上毕竟有伤,又走了半个多时辰,几乎已经望到了营帐的灯光,她的体力却渐渐有些不支,脚步也越来越慢。 观若知道是因为她受了伤的缘故,她还是感念她前生待她的情分,不忍见她如此,便轻轻的唤了她一声,“冯副将。” “什么事。”眉瑾很快回过头来,火把的火光映照在她的面颊上,照亮了她额边薄薄的汗。 “能否停下来休息片刻,妾……妾实在有些走不动了。” 眉瑾望了她一眼,自然不会看不出来,是她在替她找借口。 也许是身上的伤实在难以忍受,她到底还是领了她的情,“原地停下,休整片刻。” 那两个士兵依言停下,背靠着大树,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眉瑾也有些无力的靠在了树干上,伸直了双腿,轻轻的揉着自己的膝盖。 观若站在距离她数步之远的地方,静静的望了她片刻。 这好像是前后两生,眉瑾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自己势弱的样子,前生她连伤都没有受过,总是无坚不摧的样子,比起李三郎,她是她更坚定的依靠。 她和晏既一样,都是前生她无比熟悉的人。 换到今生,每个人都改了名姓,改了脾气性格。他们都骗了她。 到了今生,他们已经不在她面前掩饰自己,如今是她在作小服低,欺骗他们了。 休息过片刻,眉瑾从树下站起来,“剩下的路不多了,早些启程吧。” 观若的背才刚刚离开树干,便听见了一声野兽的嘶鸣,他们不约而同的都停下了脚步。 第三十八章 人熊 观若从未听过如此可怖的声音,比起寻常男子的声音,还要高亢嘹亮数倍。 比这更糟糕的事情是,她们身旁的树丛,似乎发出了“沙沙”的声响,野兽的嘶鸣也在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眉瑾和那两个士兵都高举着手中的火把,拔出了他们的佩剑,等待着那团不知名的东西终于在他们面前现形的时候。 观若并没有什么能够防身的东西,她手中甚至连火把都没有。 眉瑾将她护在了身后,同那两个士兵道:“恐怕是人熊,保护战俘。” 她的话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一下子抓住了所有人的心,让他们的精神汇聚在了一起。 嘶鸣声停在了他们附近,草丛之中有一双发光的眼睛。它慢慢的拨开了隐藏着它身躯的草木,走到了空地之上。 借着月光,观若看清了距离他们不过几丈之远的猛兽。 的确是人熊,前臂上应当是受过箭伤,那一片的毛色比起其他的要深上不少。 山中的猛兽,远比观若相信的还要巨大而可怖。 它并没有立刻便扑过来,仍然站在原地,望着眉瑾和那两个士兵手中的火把,似乎是有些惧怕。 他们三人站在观若面前,连成了一道人墙,可要同壮硕堪比两三个成年男子的人熊相比,实在还是微不足道的。 不知道它是从何处来,身上其他的地方似乎也受了伤,才使得它不断的嘶鸣,口中流出涎水,看起来越发令人厌憎。 它的嘴边也有鲜血,不知道是它自己的,还是…… 这两个士兵大约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猛兽,举着剑的手不住的发着抖。 那人熊不过是试探性的向前挥了挥爪子,其中一个士兵便立即向它掷出了手中的火把。 一击未中,人熊似乎有些恼怒,又向前进了几步。 它向前进,眉瑾同那两个士兵都用手中的剑指着它,不自觉的退后了几步。 又过了片刻,那人熊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一下子朝着他们猛扑过来。 眉瑾向前挥剑,于人而言是利器的长剑,于人熊而言并算不得是,不过是在它胸前划出了一道不能伤及根本的伤口。 人熊吃痛,一掌将眉瑾拍到了一旁,观若的目光跟着眉瑾,她受了重伤,吐出了一口血来。 那两个士兵的功夫尚且不如眉瑾,不过同它缠斗了片刻,也被它拍昏在了路旁,生死不明。 不过都是片刻之间的事。 那人熊又要朝着观若扑过来,早在人熊同那两个士兵缠斗的时候,观若便拾起了落在一旁的火把。 比起刀剑,它似乎更惧怕它弄不明白的火焰。 她不想死在猛兽手里,成为它的腹中食,她拼命的朝着它挥舞火把,期望着它能害怕,因此躲的远些。 能多拖一刻,拖片刻也好。 可是它不过后退了几步,似乎就弄明白了这东西并不能对它造成什么太大的伤害,越来越肆无忌惮的朝着观若逼近。 在这火光之中,观若看见了它朝着自己挥过来的爪子。 就当她以为自己就要殒命在此刻的时候,反而是这猛兽忽而摇了摇脑袋,像是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般,重重的摔在了观若面前,激起了一片尘土。 观若腿软,又勉强后退了几步,背靠在树干上才能堪堪站立,她往它身后看了一眼。 它身上、脑袋上中了三支箭,箭尾上都有绳索,分别为人所控。 绳索绷地很紧,那人熊因为疼痛再也无法保持平衡,从而摔了下去。 却也仍然没有死去,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再同人一战。 观若扶住了身后的树干,努力的站起来,跑离了它能伤害到的地方,跑到了眉瑾身旁,将她扶起来,“冯副将,你怎么样?” 眉瑾没有回答她,又吐出了一口血来,目光落在绳索的另一端。 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晏既站在树丛之后,将手中的绳索甩到了一旁有人粗的槐树枝桠上,而后接住了下落的绳索,用力的往下一拽。 他手中的绳索牵制的是人熊的头颅,这一端的绳索下落,那一端的熊头便立时抬了起来。 只是箭矢入肉,终究承受不住这重量。 眼见着熊头将要滑落下来,晏既飞快的将绳索在自己手腕上绕过几圈,保持着绳索的张力,而后快速地接近了人熊,干脆利落地一剑斩落了人熊的头颅。 它不会再挣扎了,骇人的嘶鸣声也消失了。 观若心中紧绷的弦松下来,她整个人瘫软下去。 眼见人熊已死,晏既身后的许多士兵围过来,观若渐渐的看不清那里的情形,她终于也松了一口气,丢了手中紧紧握着的火把,无力的瘫坐在了地上。 晏既很快从人群中走出来,朝着观若走过来,他只是淡漠的看了她一眼。 观若明白他的意思,让开了位置,站在了一旁,看着他接过了眉瑾。 他低声问她,“还好?” 眉瑾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被这畜生拍了一掌。” 晏既察看过她的脸色,也不知道她究竟伤的如何,便朝着站在不远处的蒋掣道:“风驰,你过来照顾眉瑾。” 蒋掣很快将手中的绳索扔到了一旁,快步朝着眉瑾走过来。 她听见眉瑾轻轻的问他,“今夜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将军和你们会到山中来。” 说了一句话,立刻咳嗽了几声,又咳出了血沫来。 蒋掣小心翼翼的将她扶起来,“前日将军伤了这人熊,没时间追赶它便匆匆赶回了营地。” “这畜生大约是记仇,今日居然闯到了营帐里来,吃了一个值守的士兵。” “我们一路追到这里,这畜生狡猾,中间追丢了几次,所以才来晚了。” “先不说了,我背你回去吧。” 眉瑾并没有半分扭捏之意,蒋掣背起她,来同晏既道别,“将军,我先带着眉姑娘去找吴先生。” 晏既今日看来也很不高兴,只是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 斩下人熊头颅的时候,他脸上沾上了一些人熊的血,映着火光,在观若眼中,他并不比那人熊温和多少。 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跟着蒋掣先走,匆忙的行了礼,想要跟在已经走到几丈之外的蒋掣身后。 晏既很快又攥住了她的手腕,迫着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在观若转过身之前,她分明看到眉瑾回头看了她一眼,只是很快便不再望她了。 “是不是非要我打断你两条腿,你才知道在军营之中处处危险,不能随意走动。吕氏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你是不懂得害怕么?” 他的剑上还淋漓的往下滴着血,在地面上汇成了一片阴影,渗进了泥土之中。 那个孩子被摔在她眼前的场景又在她脑海中一瞬一瞬的放大,带给她无尽的窒息感。 她是记得的,记得那个孩子的血。 斩杀了这样的猛兽,不能带给他一点成就感,唯有欺侮她这样的柔弱女子,才能令他获得快乐。 可是她今日不想让他如愿了,“将军若是想这样做,尽管做就是了,妾从来就没有能力反抗。” 晏既提起她的剑,架在了她的肩上,“你是以为我不敢。” 观若甚至笑了笑,她从来都没有这样想。他的力量远远的凌驾在她之上,他有什么不敢的? 人熊的血沾在她的衣襟上,有着令人厌恶的腥臭味。“妾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妾如今真的明白了,妾的性命不是握在自己手上的。” 观若的话音刚落,晏既手中的剑忽而往一旁挥舞,有金属相击的声音。 一只羽箭应声而落,它原本是朝着她射过来的。 晏既的目光骤然锐利了起来。 第三十九章 意外 那支羽箭插进了泥土中,摇晃过几息,无力的落在了地上。 有人要取她的性命,观若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晏既带来的士兵尚且围在人熊身旁,似乎都没有发现这边的异状。 晏既举着剑,朝着羽箭射来的方向,做出了防备的姿态。 他也将观若护在了身后,就如方才的眉瑾一样。 保护战俘,却是将他们自己的性命放在之前,她不理解。她甚至要觉得,她身上是不是有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价值。 草丛里又是一阵“沙沙”的声响,只是要比方才的动静要微弱的多。 李玄耀从草丛间走出来,面上仍然带着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 他手中拿着弓,十分自如的走到了晏既和观若面前。 “明之你拿着剑对着她,我从远处看来,还以为你是在同人熊对峙,竟是差点不小心误伤了,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这根本就是李玄耀懒得好好找理由,而随意胡诌的话罢了。 观若和人熊在身量上的差距,他哪里可能会分不清。 晏既放下了手中的剑,可是观若分明看见他握着剑的手紧了紧。那是杀意。 “玄耀,你的眼力和箭法,都该好好的再练一练了。舅舅当年能百步穿杨,你身为人子,也不该落于人后才是。” 李玄耀笑了笑,“有明之你在,有再多的意外,也都可以轻易化解。” 他避开了晏既的视线,定定地望着观若。他始终保持着这种笑意,她看不穿他在想什么。 方才她和晏既站的并不近,除非李玄耀的箭术实在太差,不然那一支箭,就是要取她的性命没错。 人熊睚眦必报,中了晏既一箭,便想着跑到了军营之中报复。 李玄耀看来也如是,也许是因为那一日树林中晏既的那一支箭,他对她起了杀心了。 “不要这样紧张,人熊不是已经死了么?是谁斩杀的,是明之你么?” 他收起了方才看观若的眼神,仍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绕着晏既走了一圈,低头望了一眼他的剑。 他眼中有了片刻的怯意。 正好有两个士兵跑过来,向晏既请示要如何处理人熊的尸体,“将军,要安排人将它带回去么?” 晏既没有说话,李玄耀便道:“自然要带回去了。” “多少年没有人在狩猎时猎到一头人熊了,更何况是这样体格的。领兵作战的将军有猎熊之能,足以振奋三军士气。” “殷娘子,你说是不是?” 李玄耀的目光如同毒蛇,观若不曾同他对视,迸射的毒液,依然可以使得她浑身无力。 她下意识的将手收成了拳,新长的指甲又戳破了她手心并未完全长好的伤口,手心有了粘腻的触感,大约又开始流血了。 她手心的伤口,可能永远都不会好起来了。 见观若没有答话,李玄耀继续同那士兵说话,“这人熊身上的伤口多不多,记得将它身上的皮扒下来。” “我父亲最喜欢收集这些东西——不必看你们将军了,在这军营之中,我说的话才是圣旨。” 那士兵仍旧是再看了晏既一眼,见他没有异议,才回转到了人熊身旁,吩咐人去砍树枝,将那人熊架上,而后往营地的方向拖去。 月光之下,有人坐在马上,慢慢的朝着他们走过来。 是一个女子,她停在了距离他们几丈之远的地方。 李玄耀回头望了一眼,便笑着同晏既解释,“这是梁帝的慧嫔衡氏,出身雁门之地,不大不小,也算是将门。” “同是梁帝妃嫔,她与殷娘子,应当是熟人。” 同样是狩猎,晏既在前头冲锋陷阵,他却只是伴着美人,共乘一骑,缓步而来。 观若只是认得她而已,说不上是什么熟人,印象中是个有些木讷的美人。 她从前倒是听袁姑姑说起过慧嫔,在那些故事里,她的形象才鲜活了一些。 慧嫔是北地胭脂,的确是将门之后。那时袁姑姑同她提起慧嫔,是当一件笑话来说的。 她去赴德妃的赏花宴,打碎了人家宫中十分珍贵的两个前朝花瓶;在太液池上与其他嫔妃一起游湖,旁人都好好的,只有她落到了水里去。 她又不会凫水,弄的好生狼狈,在自己殿中休息了大半个月。 “慧”这个封号,是这些事情发生之后,梁帝在晋她的位份的时候,一同赏下的。 可是她进宫这么多年,出身也不算太低,一直也就是个嫔位而已。 袁姑姑说梁帝这个人,给人起封号实在很有意思。 慧嫔并不聪慧,颖妃也不秀颖,德妃更是无才无能之辈,失德之人而已。 整个梁宫之中,除却梁帝,恐怕也只有袁姑姑敢这样说德妃了。 因为她曾经被德妃罚跪于凤藻宫中的旧事,观若其实是有些惧怕德妃的。 而后她死在她面前,血溅在她面颊上,从此她就成了她噩梦里的常客。 观若没有说话,慧嫔也没有说话,这里自始至终都是李玄耀的独角戏而已。 又是李玄耀打破了这一片尴尬的沉默,“看来殷娘子你的人缘实在不好,曾与我同游过的女子,不是如衡氏一般说她与你不熟悉,就是和阿嬛一样,恨你恨到了骨子里。” 慧嫔看起来只是比在梁宫中观若最后一次见到她时要憔悴了几分。 比起吕婕妤或是严嬛这样天生就带有一段风流态度的娇弱美人,慧嫔的美丽,要更木然一些,生硬一些。 她就像是一幅美人图,非要人静下心来好好欣赏,才能品出她的那一种好处。 从严嬛而至慧嫔,李玄耀的喜好也改变了不少。她觉得意外的只是连慧嫔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愿意侍奉敌首。 是这样的侍奉,将自己的尊严扔在脚下,换来短暂的舒适生活。 他见观若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也就意兴阑珊起来,转而对晏既道:“比不上你的眉瑾那样英气,不过多了些柔顺,我觉得不错。” 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新得了一件什么物品,还要同旁人的比一比。 中间还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意,仿佛晏既同眉瑾之间,也有除了上下属之外不清白的关系。 晏既自始至终都没有望过马上的慧嫔一眼,干脆利落的将他的剑收到了剑鞘里,“眉瑾是我的副将,同嘉盛,同风驰都没有分别,往后你说话放尊重些。” 李玄耀似乎就是乐于如此行事,见晏既的脸又冷了下来,便转身去哄马上面无表情的慧嫔。 “如此花好月圆之夜,我们不要再理会这不解风情的竖子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说完便翻身上马,搂住了慧嫔,调转了马头,很快消失在了树丛之后。 第四十章 共骑 李玄耀转身离开,观若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忽而发觉,原本同晏既一起过来狩猎人熊的士兵也已经都离开了。 山林之中,似乎已经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晏既往林中吹了一声口哨,他的坐骑踏莎很快从树丛中跃出来,在他面前停下。 才经历过人熊之祸,想到她恐怕要一个人从这里走回去,观若不由得微微发起了抖。 她以为晏既并没有在注意她,一抬起头,却正好撞上了晏既的目光。 他望住她,令她的恐惧无所遁形,“你是想一个人走回营地去,还是想与我共乘一骑,早些回去。” 观若没想到晏既竟然会让她做选择题,要她说出同他共乘一骑这样的话,那是绝无可能的。 猛兽已除,她就不信她的运气真有这样不好,已经不算长的路,她还能在山中遇见什么危险。 于是她退后了一步,下定了决心,低头道:“妾乃卑贱之人,不敢染指将军的坐骑。此处离营地不远,妾可以自己走回去。” 她畏惧他,如同畏惧人熊。 她的话音刚落,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根本还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晏既揽过了她的腰,直接将她送到了马背上。 训练有素的战马,主人对它做什么,它都不会反抗。 可观若不是,她天生有些惧怕马,此时让她一个人坐在马上,更是晏既的马上,只觉得如坐针毡。 她试着去踩悬在马腹两侧的脚踏,一时之间却怎么也够不着。 晏既很快也上了马,他在她耳边说话,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耳畔,“你别想要逃。” 他的气息离她太近,令她一下子浑身僵硬起来,手不知道该怎样放,腿也不知道该怎样放,她只能一再的拒绝他。 “山中有猛兽,妾已经亲眼见过,甚至差点就葬身于猛兽之口,妾不会逃的。” 晏既坐直了身子,握住了缰绳,夹了夹马腹,令他的战马往前走,漠然道:“我不相信你。” 这样的动作分明是有些暧昧的,晏既却好似浑然不觉。 观若低头看了一眼地面,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本来不应该害怕这一点高度的,她曾经登上的朝露楼,不知道比此时高出了多少倍。 那时她只觉得畅快,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的人都喜欢站在高处。 可是她此时就是觉得天旋地转,觉得无比的不适。或许是因为她实在惧怕她背后的那个人。 “将军若是不肯相信妾,妾也可以下马就跟在将军身后,无非是多花一点时间而已。” 晏既干脆利落的拒绝了她,“我不想多花这一点时间。” 观若无法,只好任由他如此,继续往前走。 心里盼望着能快些走到营帐附近,快一些,再快一些。 观若没有再挣扎,晏既也就没有多话,他们安静了许久。 地面上树影重重,在夜风中微微摇晃,彼此重叠。晏既的身姿笔直,她就连影子都比他弱小。 她抬头望了一眼,只见白露暖空,素月流天,今夜原本该是一个安宁的夜晚。 “我的未婚妻子,她也害怕马。” 晏既忽而说了这样的话,观若一时间觉得有些莫名,下意识地道:“什么?” 晏既以为她是没有听清,观若望着地面上他的影子,他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很快就会到营地了。” 他的话音里,分明带了一些她不曾感受到过的惆怅。 他在她面前,从未有过这样温和的,属于人世间任何一个平凡少年的情绪。 他的未婚妻子,她也害怕马。她现在在哪里? 观若忽而想起来,在成为这样冷肃的少年将军之前,他生活在长安城里,有着所有世家子弟都羡慕的出身,为文嘉皇后和梁帝这两个世间最尊贵的人所宠爱。 他的未婚妻,应该就是在那时定下的吧。 高门大户的丽质淑女,密发虚鬟飞,腻颊凝花匀。 叫那少年远远的望一望,便红了脸庞,永远地篆刻在少年心间。 少年安得长少年,或许他的未婚妻子还在花柳繁华之地等着他。 也或许她等他等到深帏金鸭冷,奁镜幽凤尘,终于是不得不去做了旁人的妻子,换来少年此间月下的一声叹息,一世怅惘。 他很快的将那些泄露出来的情绪都掩藏好了,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漠。 “吴先生同我说过你的事了。再次见到梁帝之前,我需要你活着。” 再次见到梁帝之前,她会好好活着的,不过她不会呆在他身旁。 她总是要逃的,这样一桩又一桩的事情发生,总有一日,她会不计任何代价的逃开他。 “这一段时日,你都不要再去溪边浣洗衣物了,你只要在你的营帐之中休息,直到吴先生说你的身体恢复了为止。” 观若忽而觉得自己有了一点资格来反问他,是他需要她活着。 “那然后呢?将军要送妾去见梁帝,然后呢?妾的死活,于将军而言,就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了。” “既然是如此,那将军凭什么觉得,妾一定会配合将军。” 他凭什么觉得,他真的能左右她的生死。 她不是襁褓中的稚儿,她享受过人间至高的富贵,也吃过许多常人没有吃过的苦,若是逼迫她到了极处,她总会有办法不让他如愿的。 “难道你不想再见梁帝一面么?” 他同她说话,总是要带着这样的嘲讽,令她无比讨厌的嘲讽。 仿佛梁帝给予过她三年的富贵荣华,她就必须要将她的一切也奉献给他,永远对他感恩戴德。 也许是他自己还时时回顾着梁帝当年待他的好。 想到此处,观若的语气越发尖锐起来。 “将军凭什么就觉得妾一定会想再见到一个曾经想要妾性命的人呢?在昭台宫中他既然选择要这样做,就是要了断妾和他之间的缘分。” 观若不觉得那三年里他带给她的一切可以抵偿他最终想要她性命这件事,她不恨梁帝,只是不想白费力气而已。 她真的已经不想再见到他了,她对他也只剩下了厌恶而已。 “妾实在想不明白将军要千辛万苦留下妾这样的一个大麻烦,将妾再送到梁帝面前究竟有何用处,只怕他甚至都不会愿意再多看妾一眼。” 如今已经不是她会不会自找麻烦的问题了,现在李玄耀也想要她的性命。 他们终于走出了树林,距离营地越来越近,晏既的声音仍然在她耳畔,听不出任何起伏的情绪。 “你不需要明白。” 第四十一章 钟氏 营地已经就在眼前,原本两人一骑是为了方便,再往前走,叫人发觉了,那反而就不方便了。 晏既下了马,自然而然的将手伸给了观若。 在那一个瞬间,她好像又看见了从前的李三郎,看见他们在云蔚山的时候,纵马去云蔚山的北麓,他扶她下马,和他一起站在白色芍药花的花海之中。 他的战马她是认得的,他浑身是伤的走到她门前的时候,其实他的战马身上也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 是她打了水来,忍着心中的惧怕,一点一点将它身上的伤处理好的。 后来踏莎也将她视作主人一般,每一次看见她,总是要朝着她走过来,用自己的头轻轻的蹭她。 可此时踏莎是不认得她的,就好像他眼中心中,也全无他们在云蔚山中生活过的记忆一般。 她竟然从来都不知道,他原来是有一个未婚妻子的。 他对她隐瞒了很多事。 观若没有把手伸给他,从另一侧下了马,她并不习惯于这种高度,踉跄了一下。 晏既一直静静的看着她,收回了自己的手。 “我在这里看着你回去。”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其实他可以不用怕她起逃跑的心思了,不过他要怎样做,原本也不是由她决定的。 观若行了礼,转身向着她自己的营帐走。 她走的很慢,因为她实在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好在是晏既发过了话,她可以好好的休息一阵子。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血液已经凝结成了暗红色,在夜色中只是晦暗的一片。 等观若终于走到营帐之前的时候,鬼使神差的,她回头看了一眼。 晏既居然仍然站在那里,牵着他的踏莎,手中握着剑。 盔甲映着月光,寒凉过三冬的雪。 观若很快进了营帐。 营帐里只有她一个人,这一夜她居然没有做梦,简单的收拾之后,安宁的睡到了天明。 她不想再回忆昨夜发生的事情,既然不必同往常一样去浣洗衣物,她得先去寻蔺玉觅,已经过了几日了,不知道她这几日有没有好好换药。 白日里大多数的营帐里都是没有人的,她找到蔺玉觅的时候,她也正吃力的用一只手去拆另一只手上的绷带。 她见到观若倒是很高兴,“你醒来了,我听她们说你昏睡了很久,你的病好了吗?” 蔺玉觅只是寻常女俘而已,消息并不快。恐怕也只知道她昏睡了一阵子,并不知道她昨日就醒了,夜间还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 她也没必要知道。观若在她身边坐下来,细心的替她拆着手上的纱布,“这几日我没有过来替你换药,有人帮你么?” 蔺玉觅便道:“有一位孔贵嫔被安排到了这里来,她和我姐姐是同一批进宫的。虽然算不得关系好,可这点小忙,还是肯帮的。” 观若点了点头,拿过了一旁的药粉。 蔺玉觅手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了,不再如那一日一般流血不止,看起来十分可怖。 只是这道伤口毕竟很长,伤在她白皙如玉的手上,纵然结了痂,也还是很吓人,也让人觉得可惜。 要复原成从前那样,应该是不可能的事了。 观若将药粉小心翼翼的倒了上去,而后取了干净的纱布过来,重新为她包扎。 包扎至一半,蔺玉觅捉住了她的手,“你手上怎么也受伤了?” 其实观若手上的伤并不严重,只是结过几次痂的伤口,昨夜又破了一次,所以留下了些痕迹,在沾了水或是汗渍的时候会有些隐隐的疼而已。 “不碍事的,是从前的旧伤了,因为伤在手心,所以总是不小心罢了。” 蔺玉觅带着些责怪的看了她一眼,而后将她的手心摊开,也洒了些药粉上去。 “是你告诉我的,没有什么比性命重要,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观若想说这样的小伤不会要了她的命的,但是她看着蔺玉觅认真的神色,也就不忍心拒绝了。 她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失去了这军营中唯一的依靠,也许就把她当成依靠了。 “对了,你上次不是问我颍川冯家的事情么?我倒是又想起来一些,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 颍川冯家如何,对于观若而言,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过听蔺玉觅说一说,倒是也无妨。 见观若点了头,蔺玉觅便道:“你知不知道,德妃娘娘的祖籍也是颍川,她是颍川的另一大世家门阀钟家的女儿。” “原本颍川那边是以冯家为尊的,旁人提起颍川,只会想起冯家。四、五年前冯家覆灭之后,颍川便完完全全的成了钟家的地盘。” “冯家是和晏家一起以谋反之罪被族诛的,难怪晏既憎恨德妃娘娘,在含元殿前就要了她的性命,可怜德妃娘娘那样正直的一个人……” 德妃正不正直,蔺玉觅常年生活在宫外,只听人只言片语,又见了含元殿前那样壮烈的场景,自然是容易被误导的了。 观若其实也不了解她,可是袁姑姑对她的评价是不高的,她说她配不上这一个“德”字。 其实袁姑姑同她大谈特谈宫中嫔妃的封号的时候,她也问过她,她所得的这一个“珩”字是何意。 那时候袁姑姑只是笑了笑,告诉她梁帝将这个字赏给她做封号,是赞扬她如同一块美玉。 其实袁姑姑应该是知道的,她几乎一定是知道的。 她知道这个字不是什么美玉的意思,不过是与文嘉皇后的名字同音而已,但是她没有告诉她。 她从来都是站在梁帝那边的。 观若很快又想起来她们和严嬛起冲突的那一日,晏既在嘲讽她的时候,提到了梁帝。 他说梁帝东逃而至薛郡,提及薛郡还不够,还特意提起了颍川。 从长安到薛郡,的确是要经过颍川不错,不过他特意提起,显见着是对颍川也很在意。 他所在意的,应当就是钟氏吧。 当年晏家是否勾结冯家造反姑且不论,钟氏却显然是将他们两家往深渊推了一把。 梁帝将钟氏女抛下,钟家人看来却仍然不得不支持他,拥护他。 到底是因为他们的忠心,还是因为他们也害怕?害怕终有一日报应来临的时候。 第四十二章 照顾 观若出了片刻的神,蔺玉觅轻轻的摇了摇她,“你怎么了?” 观若回过神来,对着她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旧事而已。” 她把话题转移,“这几日你在营帐里休息,严嬛可有再来找你的麻烦?” 如今李玄耀身边有了慧嫔,想必就要冷落严嬛了。而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严嬛被蔺玉觅伤了脸面。 以严嬛的心性,未必敢在此时找慧嫔的麻烦,可要她不找蔺玉觅的麻烦却也难。 蔺玉觅很快摇了头,“只是昨日晚间去那位冯副将那里取药的时候,在她的营帐附近看见过严嬛的侍女。” “严嬛的身体似乎不好,那侍女是去向冯副将求医的。” 她稍稍偏了题,自言自语了一句,“没想到那个凶巴巴的女人居然是晏既身边的副将,我还以为……” 女子在军营之中,且又常常在晏既身旁,总难免风言风语。 观若连忙为眉瑾辩解,“她毕竟是武将世家出身的姑娘,有一身好武艺。” “同梁帝之间又有灭族之恨,将自己的时间花费在闺阁之中,那才是浪费。” 蔺玉觅反而有些好奇的望着她,“我总觉得,你好像格外的在意她似的。” “她是居上位之人,哪里轮的到我去在意她。” 观若岔开了话题,“然后呢,冯副将替她请大夫了没有?” 蔺玉觅笑起来,似乎颇有几分得意,“冯副将自己看起来都是受了伤,被那位邢副将搀着回来的。” “见了严嬛的侍女也没有好声气,直接驳回了,连理由都没有找。” “那侍女胆小怯懦,并不敢说什么。冯副将看起来心情实在不好,又指桑骂槐了一通。” “听那意思,是因为严嬛平日的事情就太多了,她早已经不耐烦伺候她了。” 蔺玉觅是昨日晚间才去寻眉瑾的,那时候她已经回了自己的营帐。 而眉瑾会受伤,被邢炽送回来,应当就是在那时候被晏既责罚了。 蔺玉觅又道:“虽然我觉得她这样做很解气,可是我真是不喜欢她那副对谁都一样冷冰冰的样子。” “那位邢副将明明应该与她是同级,她和他说话却有几分吩咐下人的意思,真是叫人看不惯。” “这是她为人处世的方式,同我们倒没有什么关系。不过看来她也并不是只有对我们这些战俘态度不好的,你有时候也可以不用太敏感了。” 前生一开始的时候,眉瑾对她的态度也是很不热络的。或者说,一直到最后,她们之间始终都有一种疏离感。 哪里像是一个想要报恩的人,面对自己的恩人的时候应该有的样子。这只是一个谎言,云蔚山更只是一个陷阱。 眉瑾的不辞而别就是一个信号,只是她丝毫都没有起疑。 可究竟是谁要眉瑾将她带出军营,送到云蔚山去的,她一直那样弱小,最后死的又那样荒唐,实在不值得有人布这样的一个局。 蔺玉觅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她们其实也没有太多的话说。 观若的身体其实还是有些弱,坐久了,哪怕是缓缓地站起来,眼前还是黑了一瞬,“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蔺玉觅站起来要送她,“你也要好好休息,不要再遇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这一句话,她说的莫名郑重。 她们一起走出了营帐。观若停下脚步,想叫她不必送了,便听见邢炽的声音,他已经走到了近处。 “殷娘子,你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了。” 观若对他的印象不差,同他行了了礼,“不知道邢副将寻妾有何事?” 邢炽停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眉姑娘受了伤,身边亲信都是男子,不方便照顾她。李家的仆妇如何,想必殷娘子也知道。” “于是将军便想着,让殷娘子过去照顾她一阵子,毕竟眉姑娘受伤,多多少少也与殷娘子有关。” 这话说的也不算错,昨夜眉瑾毕竟是保护了她。 更何况她也并不排斥照顾眉瑾这件事,一是为了还她前生的情,最后的结局虽然潦草,在云蔚山的那一年,她终究过的比如今快乐。 二也是她接近了眉瑾,总能探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比如晏既接下来行军的打算。 她也好早做准备。 于是观若很快便应了,“这是应当的,请邢副将先行,且即刻便往冯副将的营帐去。” 邢炽同她点了点头,而后望了一眼观若身后的蔺玉觅,“不知道蔺姑娘的伤养的如何了,吴先生的药可有效?” 蔺玉觅对于他们总是有一些敌意,沉默了片刻,才不情不愿的回答他,“已经好些了。” 邢炽看起来并不在意,转而对观若道:“那殷娘子得空时过去便可,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无非是要个人细心些,令眉姑娘好好喝药罢了。” “她为那人熊所伤,伤有些重,这几日恐怕都起不了身。” 观若低头,“妾明白,请邢副将放心。” 邢炽也就不再多言,告辞而去了。 蔺玉觅一脸的莫名,“什么叫‘为人熊所伤’?什么叫她受伤同你有关系?凭什么叫你过去伺候她,你又不是丫鬟。” 观若无法,只好同她解释了一遍昨晚发生的事情,只是略过了李玄耀同慧嫔的这一节。 “……所以其实邢副将说的没错。虽则保护战俘也可以算是她的本分,可她不大看的上我们,我们更不该欠她的情了。” “你说的也是,更何况晏既都已经这样说了,就是你不想去,那也只能去了。” 蔺玉觅叹了口气,“吕婕妤……或许也算是解脱了。” “我们这样活着,同死去的人相比,也不知道究竟是孰好孰坏。” 观若在心里叹了口气,若是她真的死过一次,也就能知道活着是一件多好的事情了。 “那我就不同你多说了,先往冯副将那里去了。总之你记得,若是无事,便呆在营帐里,千万不要乱走。” 树欲静而风不止,就算她什么都不做,也会被卷到各种风波里去。 吕婕妤的前车之鉴,她就算心中再明白,也没有用处。可是她不希望蔺玉觅成为下一个吕婕妤。 蔺玉觅一直站在远处,等观若渐渐的走远了,才回了营帐。 第四十三章 喝药 眉瑾的营帐在战俘营最前头,观若自然是知道在哪里的。 等她走到营帐之外,便停下来,“妾身殷氏,领晏将军之命,前来照顾冯副将。”半日都没有得到回应。 邢炽方才说眉瑾受了重伤,连起床都困难,应当不会离开自己的营帐才是。 眉瑾主意正,这样的事情,若是眉瑾不愿意,他应当不会勉强她。所以邢炽在传话给她之前,也应该是同眉瑾说过的。 观若心中正有些踌躇,营帐中传来轻轻的一句:“进来。” 是女子的声音,不过略显怪异了一些,不过也还能听的出来是眉瑾。 观若依言进了营帐,眉瑾果然就躺在榻上,一旁有一只小炉,炉火很旺,药罐子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已经沸腾了有一会儿了。 眉瑾并没有要同她搭话的意思,观若眼中有活,取了布巾子过来,将那药罐子取了下来,放在一旁的小机上,小心翼翼的将药倒在了碗中。 药汁苦涩,营帐中一下子满是这药味。 观若将那药碗置于一旁,晾了片刻,觉得温度差不多了,便将那药碗捧起来,拿到眉瑾的榻前,“此时温度正好,请冯副将用药。” 借着递给眉瑾药碗的时候,观若悄然打量了她一眼,她只穿着亵衣,面色雪白,唇上也没有一点血色,实在已经憔悴到了极点。 眉瑾没有看她,声音仍然是有些怪异的,像是含着一口血没有吐干净一般。 她并没有接过来,反而往外推了一把,“这不是我的药,邢嘉盛离开之前,我已经喝过药了。” “这是昨日吴先生为你开的药,是邢嘉盛走之前煎上的,既然温度正好,你便快喝吧。” 昨日吴先生的确为她开了药方,还私下给了她一瓶药丸。 昨夜她回到营帐中,和着之前剩下的一点水服下,今日便觉得好了不少。 她的营帐里是没有小炉可以煎药的,也没有人会为她一个俘虏操心这些,却还是眉瑾思虑到了。 前生眉瑾带着她逃跑的时候,她一路又惊又怕,也病过一回,发了高热。 那时候她们躲在城镇里,观若觉得似乎四处都是追兵。可就是这样的时候,眉瑾也没有放弃她,为她找来了大夫和药,治好了她的病。 眉瑾实在是很值得依靠的一个人。 观若同她点了点头,“多谢冯副将。” 眉瑾并没有什么反应,闭上了眼睛,似乎是觉得她的道谢多余,只想要休息。观若也就不打扰她,走到一旁,一鼓作气喝完了药。 她要活下去,首先要养好身体。等喝完了药,观若坐在远处,静静的望着眉瑾。 前世今生,她同眉瑾分别了一年有余,在云蔚山的时候,她总是牵挂她,想知道她去了哪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如今想来,应该也是回到了军营里吧。其实那时候她也就是这样的性子,只是为人所迫,或是受人之托才不得不带着她逃了出去。 今生她知道了眉瑾真实的身份,她已经不必逃,不必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可是她的生活也仍然不容易。身上背着这样深重仇恨的人,如何才能过的好呢。 观若其实完全能理解她对她们这些人的厌恶,她们所享用的一切都是梁帝所给予的,而梁帝所有,有多少都是源自于她们这样的家族门阀呢? 冯家是开国之初便有的将门家族,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如何能不恨。 帐外忽而传来一个士兵的声音,他是替人通报,“冯副将,俘虏严氏身体不适,她的侍女求见您。” 眉瑾很快睁开了眼,观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果然见严嬛的那个侍女站在营帐前,神情焦躁,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去寻个大夫给她,不要麻烦吴先生。” 眉瑾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耐烦,同营帐外的士兵说话,稍微大声了些,说完便咳嗽了片刻,往地上吐了一口血。 观若吓了一跳,忙走到她面前去,“冯副将,您没事吧。” 眉瑾同她挥了挥手,又仰面躺回榻上,见观若面露急躁,到底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被人熊拍了一掌,五脏六腑都有损伤,看着骇人罢了,吴先生说了,不是什么大事。” 观若的目光离不开那口血,“是妾没有见识,大惊小怪了。” 三人合力才能降住的人熊,被这样的猛兽拍了一掌,怎么会是小事呢。 眉瑾别过脸去,“我想休息一会儿,若是那大夫替严氏看完了病,想必要过来回报,你替我应付一下。” 观若自然应了,替眉瑾掖了掖被角。 她仍旧退到了一旁,望了眉瑾片刻,纵然说想要休息,她也仍然是皱着眉头的。 看来她实在是很不喜欢晏既交给她的这份差事,不喜欢同她们打交道。 观若又四下打量了一下营帐中的摆设。 眉瑾虽然是女子,可也许是她也已经惯于行军作战,营帐中并没有什么专属于女子的东西。一边是床铺,另一侧是桌椅,椅子之后还有书架,杂乱的堆着一些东西。 床尾挂着她的盔甲,同晏既的很类似,也许她也是如木兰,如红玉一般,是真的要上阵作战的。 每斩杀一个梁帝的士兵,她心中的恨意,是不是就能释放一些? 观若在营帐中静坐,总也要过了一个时辰了。眉瑾纵然受伤,却始终辗转反侧,偶尔还要咳嗽一声,看来是并没能休息好。 她正想着恐怕是与自己有关,打算同她告辞,先回自己的营帐中去,等到晚间眉瑾要喝药的时候再过来。 却又是严嬛的侍女过来了。这一次眉瑾放了她进来,让观若扶着她坐了起来。 严嬛的侍女显然是畏惧眉瑾的,“冯副将……严娘子她这几日都吃不下东西,还总是恶心想吐……今日请了一位姓魏的军医来看病。” “说是……说是她有身孕了,已经一个月有余。” 眉瑾的目光锐利了片刻,“哦?居然有这样的喜事。” 那侍女吓的跪了下来,“要如何处理,请冯副将定夺。” 眉瑾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已经一个月有余,我们攻破梁宫,不就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情么?” “李大人既然没有要你们熬了避子汤给她喝,想必是真的很喜欢严氏。你怕什么,去报给他知道便是了。” “你若是不去,我随便派个士兵过去,也是一样。” “可是李大人……” 眉瑾一直盯着那侍女,目光冰冷。 她的话也就说不下去了,勉强站起来行了礼,踉踉跄跄的出了眉瑾的营帐,看来是往主帐的方向去了。 她出门匆忙,带起了营帐的门,被风卷过几遍。天色已经转阴了,又是山雨欲来。 “李玄耀待旁人的孩子无情到了极处,那自己的呢?” 第四十四章 消失 眉瑾一直靠坐在床榻上,像是一直在等着这件事的结果。她并没有同观若交谈的意思,观若也只能保持着缄默。 两个人都醒着,却都不说话,这时间未免也有些难熬。 好不容易到了晚膳时分,眉瑾麾下的士兵替她们取来了晚膳,观若也有单独的一份。 “在我身体复原之前,你都在我这里用膳。等我喝完了药,你再回去休息。” 观若并没有什么异议,比起浣洗衣物,自然还是做这些事更为轻松。 她打开了食盒,她的那一份和眉瑾的是一样的,既有蔬菜,也有荤食,比平日她在战俘营中用的膳食不知道好了多少。 她先将那食盒拿到了眉瑾面前,而后取出了药包,放进了药罐之中。眉瑾的药都是饭后再用的,此时煎上,用过晚膳之后再等一会儿,也就刚刚好。 贵族用膳,都讲究食不言。这一个多月来,观若是头一次吃到这样好的东西,饥饿的本能,令她也没有心思再去同眉瑾说什么。 也许是受了伤,眉瑾的胃口并不好,不过动了几口,便放下碗筷不再用了。仍旧靠在床榻上,一副百无聊赖,在等待事情发生的姿态。 观若看了她一眼,想起了严嬛同李玄耀的事,一时间也觉得没了胃口,放下了碗筷。 她正想站起来收拾膳盒,眉瑾忽而道:“你同将军……从前相识么?” 观若觉得有些莫名,“含元殿前那一日,是妾第一次见到将军。”不是她同他认识的时候,不过的确是他们今生初相见的时候。 眉瑾的目光收了回去,不知道是信了她,还是不肯信。 观若并没有追问她为什么会忽而问出这个问题,她是在撒谎,眉瑾肯轻轻放过,就已经是最好的。 她也并不觉得今生她同晏既的相处有什么值得眉瑾这样问一句的。 等她将膳盒收拾好的时候,小炉上的药罐子也开始沸腾,已经加过几碗水,这是已经煎好了。 于是她又忙忙碌碌的将眉瑾的药倒出来,晾凉了一些,将它拿给了眉瑾。 这一次眉瑾很快就接过去了,只是一直皱着眉盯着碗中的药,一副踌躇的样子。 每个人应该都有自己讨厌和害怕的东西,也许眉瑾身手不逊于男子,却就是害怕喝药。也难怪晏既要专门找她过来,名义上是照顾眉瑾,实际上只是看着她喝药罢了。 在自己讨厌的人面前,总是希望自己能表现的无所不能的。 眉瑾仍然盯着那一碗药,看起来是下定了决心,正准备昂起头一饮而尽,帐外忽而传来了女子的尖叫声。 而后是一阵又一阵不停呼痛的声音,令人心中发麻。 “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眉瑾的声音沙哑,语气中是明明白白的不悦。 观若其实已经听出来是严嬛的声音了,她的营帐就在眉瑾附近。所以观若其实并不想趟这趟浑水。 可如今眉瑾受伤行动不便,她也只能顺从她的话。 于是观若同她行了礼,“是,妾这便去看看。” 她硬着头皮掀开了营帐的门,往外走了几步,便看见了正好从严嬛的营帐中走出来的李玄耀。 他脸上始终带着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仿佛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观若并不想遇见他,即刻便想转身回眉瑾的营帐中去,却被李玄耀唤住。 “殷娘子。” 他缓缓的朝着观若走过来,“我同殷娘子也算是熟识,怎么殷娘子一见了我便想走,如同见了鬼一般。” “我可是风月场上的常客,佳人见我,从来都是笑脸相迎,唯独在殷娘子这里碰了数次壁,还真是叫我……” 他勾住了观若的下巴,语气轻佻,如那一日在树林中一样,“十分不解呢。” 观若很快别过了脸,被李玄耀触碰过的肌肤,令她觉得无比恶心。 “李大人,请你自重。”周围各处都站着值守的士兵,于观若而言,比那一日在树林中还要难堪。 李玄耀浑不在意,仍然有心思同观若说笑,“往常都是我叫那些女人们自重些,原来我也有被人这样说的时候,有趣。” 眼见着李玄耀是不肯自己走开了,不远处严嬛的呼痛之声却仍然在继续,只是越来越微弱了。 观若的质问是底气不足的,“你对她做了什么?” 李玄耀笑起来,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你不会连她的事情也要管吧?我若是信了她的话,你可是早就没命活到今日了。” 观若仍然侧身对着他,坚定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李玄耀展开的手中的折扇,随意的看了一眼,便将它丢到了地上。观若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被吸引过去,折扇的一角上有血。 “没什么,只是哄她喝了一碗药罢了。” 观若的目光被那把折扇牢牢的吸引住了,下意识的追问他,“是什么药?” 李玄耀上前一步,一脚将那折扇踢的更远了些,一副十分嫌恶的样子。 “还能是什么药?自然是最好的药了。她不肯好好的喝避子汤,不就是在等着今日的这碗药么?我成全她了。” 原来竟是严嬛自己不肯喝下避子汤,她是觉得自己可以母凭子贵么? 真是蠢到了极处。 李玄耀回头望了一眼严嬛所在的营帐,那里仍然在不断的传来女子的哀嚎。 他看起来是十分满意她此时的痛苦,“我特意叫她的丫鬟放了双倍的药材,想必味道不错。” “只是到底可惜了她那张脸,熬不熬得过来,都不能用了。” 他并没有给观若反应的时间,他越发逼近了观若。 “一个多月,谁知道那孩子是我的,还是已经成为丧家之犬的老匹夫高熠的。她一口咬定了那孩子是我的,可是她以为她是谁,也配有我的孩子?” “天水严氏,不过是我妻族姜氏的看门狗,严嬛也不过是我的狗罢了。” “高兴的时候就哄两句,不高兴的时候,只配被我一脚踢开。” 下一刻他伸手掐住了观若的脖子,只是手下并未发力,“不该来到这世上的,就不该来。” “不该活下去,却还活在这世间的,我也一定会让她消失的,谁都保不住她。” 第四十五章 添丁 观若用力的推开了李玄耀的手,每一次他触碰到她的肌肤,甚至是站在距离她几丈之内的地方,她都会觉得无比的恶心。 “大人将他人视作蝼蚁,可蝼蚁合力,未必便不能撼动山岳。” 他是在威胁她,她听懂了他的威胁。既然温驯并不能换来她的平安,她也不介意放手一搏。 即便什么也搏不到,至少死的不那么冤枉。 李玄耀仍然死死的盯着她,“你既知我是山岳,为何还不驯服?区区蝼蚁而已,你以为晏明之真的会为你出头,同我作对么?” “若没有我们陇西李家,他还有他的家人,早已经成了梁帝屠刀下的亡魂了。” 观若并不清楚当年他们之间的纠葛,那时候她不过是京城平民之女,父亲嗜酒,家中贫贱,连温饱尚且不能。 可事实如此,与晏家一同被梁帝以谋反罪论处的冯家,只活了眉瑾一个人。晏家却还活下了许多人,至少晏既一家人都是活着的。 他的父亲是文嘉皇后的亲弟弟,是太原晏家的嫡支,既然是谋反之罪,没道理他们这一家的人还能活下来。 从前观若只以为是文嘉皇后之故,李玄耀既然这样说,他是没必要骗她的,看来李家人的确对晏既一家有深恩。 观若从来也没有奢望过晏既会帮自己,就是那一日她盼着他来,不过也是希望他能救下那个孩子而已。 而晏既其实也同她说的很清楚,他需要她活着,直到与梁帝重逢的那一天。仅此而已。 若是李玄耀对她的杀心超过了晏既留她下来的用处,他自然是不会同李家人撕破脸皮,硬要将她保下的。 前生他们之间经历过那么多事,他也仍然要了她的性命。 今生他们之间什么情分也无,他凭什么非要冒李家之大不韪留着她这条命,她有自知之明。 可是李玄耀为何忽而对她起了杀心,只因为她三番两次的拒绝他,令他感觉到羞辱么? “李大人。” 眉瑾不知道何时出现在营帐之前,立在原地没有动,“如今战俘营中众人都归我管辖,你若是想动谁,最好还是先同我说一声才是。” 她同李玄耀说话的神情总是很冷淡,仿佛同他说几句话,都是对她自己的侮辱。 观若担心着她的身体,她知道眉瑾此时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 被晏既责罚,又为人熊所伤,她的身体实在很不好,连起身都有些困难,是经不起这样的消耗的。 李玄耀收起了方才同观若说话时眼中的杀伐之气,又换做了他平日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眉瑾姑娘,我听说你被明之罚跪,又在狩猎时为人熊所伤。伤的如何了,可还能有力气,再给不驯服的女俘几鞭?” 眉瑾冷笑了一下,“李大人问我的身体如何么?只怕几个女俘还不够我花费力气的,李大人若是真的想知道我身体如何,我倒是不介意在李大人身上挥几鞭。” 李玄耀大笑起来,“到底是将门虎女,就是比这些整日只知哭哭啼啼的文官之女要有趣的多。” “我近来倒是新得了一个美人,想必能对眉瑾姑娘你的脾气,改日我替你们引荐一番。” 眉瑾别过了眼,“不必了,既然是能如李大人眼的女子,一定是入不了我的眼的。若是她走到我面前来,我说不定会忍不住又往她脸上挥鞭。” “眉瑾姑娘该不会是吃醋了吧?”李玄耀一边说,一边朝着眉瑾走过来。 眉瑾飞快的抽出了旁边士兵的佩剑,挽了一个剑花,剑尖停留在李玄耀心口之前几寸的地方。 “李大人小心,我是行伍出身的粗人,养了一些在刀尖上滚出来的习惯,只怕要伤着了你。” 李玄耀停在原地,居然也还是满不在乎的笑了笑,“你这脾气,倒是和明之一模一样,到底是一起同甘共苦过几年的人。” “往你身上上军法,也亏得他舍得。” 见李玄耀不再往前走,眉瑾便收了剑,仍旧将剑收回到那个士兵的刀鞘中。 “治军严明,方能战无不胜。李大人不曾带兵打仗,自然是不明白这些道理的。” 她的身形微微晃了晃,只怕是已经有些受不住了。 观若连忙走到她身后去,不着痕迹的撑住了她的身体。 眉瑾果然是有些支持不住了,将一部分的力量移到了观若身上,而后对李玄耀道:“殷氏如今是我的侍女,便算是晏家的人。” “晏家同李家是同盟,李大人往后对我晏家的人,还是应当客气些。” “哦,是么?我记得眉瑾姑娘似乎姓冯,晏家不过养了你几年,你便跟着他们姓了?如若不然,似乎也没有听说眉瑾姑娘你同晏家的哪位郎君有了婚约啊。” 李玄耀的目光略过眉瑾,落到她身后的观若身上,杀意显露过一瞬,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明之还真是用心良苦,又为她寻求了眉瑾姑娘你的庇护。” 观若倒是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只一门心思的想要照顾眉瑾。这样看来,晏既要她活下去,的确是用心良苦。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收用了她,叫她做个暖床丫鬟,也好名正言顺的要她呆在身边。梁帝废妃又如何,像文嘉皇后又如何?” “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何必顾忌这么多。” 眉瑾冷然道:“我愿意认谁为主,是我自己的事情。将军要如何行事,更不必你来指点。” “大军出征之前,晏老将军同李老大人已经商量的分明,你与将军各司其职即可。将军不过是在做他认为该做的事情,您的手不要伸的太长了。” “倒是还没有恭喜李大人,在这军营之中,居然也有添丁的喜事。应当修书一封,早些告诉等在家中盼着你回去的姜家姐姐才是。” 不知不觉,严嬛的营帐之中已经悄然无声息了,观若心中不详的预感愈浓。 此时眉瑾和李玄耀还在对峙,她没法去做别的事。 “什么添丁的喜事,我怎么不知道?高熠的孩子我之前已经处理掉一个了,今日也如是。不光是他的孩子,来日他的项上人头,我也会亲手取来。” 李玄耀像是终于失去了同眉瑾闲话的心思,望向一旁他的亲卫。 他的亲卫很快将他的马牵了过来,而后他翻身上了马。 “眉瑾姑娘既然受了伤,那好好休息便是。不该管的事情,也很可以不必管。” 话说到最后,隐含警告之意。他说完这句话,便策马扬长而去了。 第四十六章 同帐 “姜氏和赵氏,当年争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眉瑾望着李玄耀的背影,自言自语了一句,话语中有无尽的叹息。 姜氏想必就是如今李玄耀的妻族,至于赵氏,观若也并不知道是哪里的人家。 一直到李玄耀的身影消失不见了,眉瑾才无力的倚靠在了观若身上,声音比之前更喑哑,“你扶我进去。” 观若自己的身体其实也在微微发着抖,近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她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她竭力支撑着眉瑾的身体,将她扶回了营帐之中。 眉瑾闭眼休息了片刻,忍过了身上的疼痛,才同观若说话,“我想休息一会儿,不用晚膳了。你在我的营帐里煎药,等喝过了药,你就回自己的营帐中去休息。” 观若忍着头晕,“严嬛……严嬛恐怕出事了。冯副将您……” 眉瑾仍然闭着眼,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会同她说这番话一般,“李玄耀亲自处理了她,你还在期待什么?我是救不了她的。” 观若越发头晕目眩起来,眼前仿佛出现了无数把染着血的扇子,耳边还有严嬛最后的几声哀嚎。 她坐在原处,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清明的神智。 连自渡尚且不能,她不必再想着不自量力的渡人了。 眉瑾没有再同她说话,营帐中安静的仿若只有她一个人。观若用过了晚膳,替自己煎了药,又将一切都收拾干净,便无声的同眉瑾道了别,往自己的营帐走了。 今夜也是月明之夜,不远处的山壁上有潺潺的流水,倾斜出银色的月光。 昨日晏既就是站在这山壁之前,望着她离开的。 她不敢多望他几眼,因为昨夜他流露出来的片刻愁思,片刻像李三郎的时刻,令她总是忍不住要想起前生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今夜他不在这里,她难得安宁的在山壁之前站了一会儿。 冯家家破人亡,李玄耀说晏家人养过眉瑾几年,这件事前世今生应当都是不会改变,所以前生眉瑾和晏既一定也是相识的。 是眉瑾将她带到了云蔚山中,因此之后李三郎的出现,一定也不是偶然。 前世今生他们的相遇都不是偶然,前生尚有片刻温存,今生对于彼此,恐怕却只有恨意。 她原本就不应该把晏既和李三郎看作一个人,不该把前生种种加诸到今生的这个人身上。 一直这样做,不断在受到伤害的人只有她一个而已。 观若继续朝着自己的营帐走。 营帐里是亮着灯的,观若几乎要以为自己是走错了。 她掀开了营帐的门,一个女子背对着她,正在整理床铺,那是昨日吕婕妤睡过的地方。 那女子听见了动静,很快回过身来,“殷娘子。” 是穆贵人。 “你来这里做什么? ”观若的语气隐含不善之意,她知道穆贵人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忽而出现在这里,她不能没有防备之心。 “殷娘子不必多想,只是与我同帐的杨常在不在了,所以郑嬷嬷将我们两个同样独居一帐的人安排在了一起,便于管理而已。” 观若绕过了她,走到了自己的床铺旁,翻开了枕头。营帐之中并没有什么地方能供她存放东西,枕下已经是最能令她有安全感的地方。 她的那支金钗就在枕下,或者说仍然在枕下,即便帐中的灯光昏暗,也不掩宝石美丽。 穆贵人一直注意着她的动作,“我只是与殷娘子你同居一帐而已,并不是贼。就算我还有些别的打算,也不是要害你。” “也许你的目的并不是害我,可你要达到目的,未必就不会伤害到我。” 穆贵人说杨常在是因为想要逃走,所以才被晏既以军法处理的。 可是她并不知道杨常在做到了哪一步,又是在哪一步便被人发觉了的。可无论结果是哪一种,与她同帐的穆贵人都能毫发无损,她绝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前生观若在这里遇见了一路帮她的眉瑾,她是受人指使的。谁又能保证眼前这位突然出现在她生活里的穆贵人身后是干干净净的呢? 她已经上过一次当了。 前生那个人让眉瑾出现是要她生,今生的穆贵人,也许就是要她死了。 穆贵人心平气和,“我是三川穆氏族女,小字犹知,父亲是这一代的族长。因容貌出众,而被到各地遴选秀女的内侍挑中,送入宫中,被梁帝封为贵人,居于伏莘宫。” “我出身清白,这都是有据可查的。自然,如今是没有办法查的,最多去问一问同我一起进宫的那些妃嫔,殷娘子不肯信我,也未必就肯信她们。” “或许于殷娘子而言,这些不过是废话而已。可三川穆氏在梁朝也并非无名无姓的小族,自报家门,算是我的诚意。” 她见观若并无什么反应,便继续说了下去。 “杨常在是在浣衣的时候,以小解为由逃到了树林里。只是她运气不好,在树林里左转右转,居然遇见了晏将军手下巡逻的士兵,她被当场抓住的。” “她并非是在营帐中休息的时候逃跑的,因此我并未被牵连。杨常在的事情,的确与我无关。可也因此启发了我,并非是只有在军营之中等死这一条路的。” 观若同她对视着,“我以为穆贵人从中得到的教训,应当是保持谨慎和低调,不要想着逃走才对。” 穆犹知笑起来,纵然粗布麻衣,难掩她容颜艳丽,“我不是这种愿意坐以待毙的人,我相信殷娘子也不是。” “哦?恐怕穆姑娘是找错了盟友了。”观若避开了她的眼神,“我得到的教训比穆姑娘你要多的多,我已经明白了,抗争是不会有结果的。” “殷娘子似乎搞错了重点。逃走并不是抗争,而是在逃避所有不值得的抗争。”她快步朝着观若走过来,伸手拔出了观若用以束发的桃木簪。 青丝滑落下来,很快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是那支箭头。 观若把它藏在了自己的发髻里,以青丝遮掩,随时准备用它来结束她不想面对的命运。 穆犹知弯下腰,将箭头捡了起来,“那一日你我同在溪边浣衣,我就已经发现了。与其日日都藏着这样的东西,不得解脱,不如想一个一了百了的办法。” “你不想死,我也不想死,一个人的力量不足够,杨常在就是前车之鉴。而我们可以合作。” 她把那支桃木簪和箭头并排放在自己的手心里,伸向了观若。 第四十七章 无有 观若被穆犹知的动作吸引,凝视着她的手心。她先取回了那支箭头,而后才是她用以束发的桃木簪。 箭头是凶器,若不是在自己手中,在谁手中她都不能放心。 “与我同帐,是你打点了郑嬷嬷?” 这段时间有许多营帐都空了出来,蔺玉觅那里,孔贵嫔那里,还有穆犹知那里。 事情发生都有先后,在穆犹知这样的人面前,所有的巧合,背后都应该有因果。 穆犹知很干脆的承认了,“我能作小服低,手里又还有一些钱财,所以我在军营之中的人缘,是要比殷娘子好的多了。” 梁宫覆灭,观若是差点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的。 而那些躲在自己的宫室之中,等待着不幸的命运降临的女子,也不是人人都能想到自己该如何做的。 多的是人只知道为自己的命运哀泣,束手就擒。 穆犹知是聪明人,能很清醒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什么东西于自己有益,这一点毋庸置疑。她好像忽而有点明白她为什么当初能中选了。 不过,“为什么?为什么你觉得我可以,而旁人不可以?” “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我觉得你和我一样,什么都没有。”穆犹知一边说,一边拔下了自己发上的银簪,挑了挑烛芯。 烛火瞬间更明亮了一些,也将她的脸颊照亮,镀上了一层金光。 这光茫同样倒映在她眼中,令她的目光越发明亮。观若一直都记得她这一夜的目光,记了许多年,生机同野心同样勃勃。 “三川穆氏是耕读世家,这些年却并没有什么人有能力出仕,所以才想这试一试走外戚这条路。”她自嘲了一句,“可惜时运不济,也没有能够成功。白白被其他清流之家戳了脊梁骨罢了。” 很快又言归正传,“我虽是官家之女,我的家族却连严嬛也比不得,根本不会被李玄耀同晏既放在眼中。他们也没能力救我,我并不想死,所以我只能自救。” “殷娘子也是一样,谁都知道你只是平民之女,离开了梁帝的宠爱,你什么都不是。不知道殷娘子你自己清不清楚,在梁宫里,每个人都在等着你失宠的那天,谁都等着看你的笑话。” 吕婕妤也说过差不多的话,不过她的话音里,更多的是对观若的嫉妒。可穆犹知不是,她好像只是在陈述并不伤人的事实。 穆犹知继续说了下去,“可家族声名不显,其实也是我这样的人的长处。我是梁帝的妃嫔,待遇至少比一般的宫女要好一些。而且李玄耀也还没有注意到我。” “不知道殷娘子你怎样想,总之我是觉得男子之爱,于女子而言是朝不保夕的,更何况是这样的地方,一旦被抛弃,恐有性命之虞。” 观若也是这样想。只是总有人只能看见眼前的一点利益,想要逃离心中的恐惧,看不见以后。 今日之后,她们或许都不会再见到严嬛了,她所短暂拥有的一切都会为慧嫔所有,而慧嫔之后呢? “你们同严嬛起冲突那一日,其实我就在一旁,我觉得她实在是蠢透了。不过凭着与文嘉皇后年轻时有些相似的声音,居然就得了梁帝这么久的宠爱。” “文嘉皇后是梁朝出名的聪慧女子,有咏絮之才,辅佐梁帝登上了帝位。梁帝是怎么能忍的下来严嬛这样的女人的?这倒是令我对他的认识更深了一些。” 穆犹知的这番话,也令观若对她的认识更深了一层。她都不知道严嬛是因何而得宠的,原来严嬛对她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穆犹知进宫不过才一个多月而已,她知道的事情之多,简直叫人心惊。 她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将话题扯的远了些,很快又言归正题,“我一直在观察着殷娘子你的行止,我的出身同样不算高,要适应这里的生活,比旁人要快的多,要适应其他或许更差的日子,也一定比旁人更快。” 或许是觉得自己同观若的谈话已经渐入佳境,穆犹知脱去了外衣,走到了一旁的水桶旁,拧干了布巾子,背对着观若,开始擦拭自己的身体。 “若是我们要逃出去,难免要过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甚至恐怕要躲在山中,以野草野果为食。若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何能活下来?不如还是在军营中苟且偷生罢了。” 这也是观若一直在思虑的问题。只是她从没想过要给自己找一个同伴,自从发觉眉瑾与前生不同之后,她一边想知道眉瑾转变的因由,一边只是想着自己一个人逃走而已。 她从没想到在梁帝的嫔妃之中还能有穆犹知这样的人物。 她实在太明白从军营里逃出去,躲避追兵,努力活下去,要付出多少心力,要吃多少苦了。 前生有眉瑾带着她,做她的主心骨,她都有差点坚持不下来的时刻,更不要说旁人了。 若是穆犹知真的能做到她说的那样,同她合作,彼此依靠,也许的确是一个比她一个人逃出去更好的选择。 穆犹知擦干净的自己的身体,朝着观若走过来,指了指营帐中的另一桶水。 “这是我替殷娘子你打的水,不如你也早些收拾好,吹熄了烛火说话,要比此刻更不引人注目一些。” 那支蜡烛几乎已经要烧的尽了,明日她还要去寻郑嬷嬷讨要一支。 观若也知道穆犹知的话没有说尽,她既然搬到了这里,等着她回来,一定是已经做了十足的准备。 矫情没有任何意义,她总是要和她同帐一段时间的,不如早些把所有的话都说清楚。 她依言走到了角落里,以清水擦洗身体。她已经许久都没有机会沐浴了,在军营之中尚且能得一些清水,若是逃出去,最开始的日子,东躲西藏,会比在军营里还要难熬。 见观若也已经梳洗完毕,穆犹知吹熄了烛火。她们躺在各自的床榻上,一同被黑暗包围不约而同的都没有说话。 直到月光透过营帐倾斜下来,观若渐渐的又有了一些视野,她侧过身去,发觉穆犹知原本就是在看着她的。 “你说你一开始是觉得我和你一样一无所有,那后来呢?” 第四十八章 不同 “后来我发觉,梁朝百姓无人不知的梁帝珩妃,原来在军营之中,也能得到与常人不同的待遇。” 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姿势不舒服,穆犹知动了动,不再面对着观若。 观若深吸了一口气,自嘲道:“为盛名所累,从一开始便被人注意到了。其实你若是想逃走,和我一起是有很大的风险的,而且这风险,恐怕会完全的掩盖掉我身上所有的优点。” 也许旁人逃走,晏既还真的不会花太长的时间和太多的力气将她捉回来。她原先以为自己也是,可自从晏既同她共乘一骑,告诉她那些话以后,她已经不这样想了。 穆犹知望着帐顶,已经开始准备入睡,“在你眼中是风险,在我眼中却或许是另一条路。晏既明显对你有意,若是你选择不逃走,也许你可以庇护我?” “对我有意?”观若几乎要大笑起来,她没想到晏既待她的种种不同,看在旁人眼中,却是于她有意。 “他觉得我所获得的一切都是源自于文嘉皇后,而我出身微贱,显然不配得到这些,这是对他姑姑的侮辱。他几乎恨我恨到了骨子里。” “之所以没有像含元殿前的德妃那样干脆利落的给我一剑,无非是因为在他眼中我还有些价值,他想押着我去见梁帝罢了。” 李玄耀说晏既的那句话没有说错,旁人只要赢便罢了,他却非要按着他自己的心意去赢。 她不过是他获得他想要的胜利过程中的一环,一个必要的参与者罢了。 计划也只是计划,他随时都可以将她抹去的。 穆犹知转过头来,望了观若一眼,“或许这就是当局者迷吧,也许晏既自己都不清楚他对你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他若是对你全然无情,何必要在你吐血晕厥的时候,当着那么多战俘的面将你抱起来,同李玄耀对质?李玄耀在军营中终日游手好闲,物色美貌女子做他枕畔之客,如同乡野街市上的青皮无赖。” “这一个多月来,我是第一次见李玄耀的脸色难看成这样。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李玄耀心胸狭窄,显然不是君子,他是个十足十的小人。无论是出于哪一方面的考虑,晏既都不该那样做的。” 观若的手又不自觉的握紧了,“那一日我晕厥……是他将我带走的?” 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没有人同她提起这件事。可是她也应该想到的,她同李玄耀的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收场。 那一日她同李玄耀对质,蔺玉觅是不在人群中的,她的消息并不快,所以她不知道。 可眉瑾应该是知道的,今日她们在一起呆了很长的时间,她是觉得没必要提起这件事,还是有意隐瞒? 观若想起了眉瑾的那个有些突兀的问题,她问她她同晏既从前是否相识。所以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晏既做事,还真是如同行走在云雾缭绕的山中,连他的属下都看不明白。 穆犹知的眉头微皱,忍不住反问观若,“你居然不知道?你的消息也太慢了些。所以我说,你其实很需要我。” 那一日她吐了一口血,全然失去了知觉,能接触到的人也就只有这些,她怎么会有机会知道。 她和穆犹知毕竟是不同的,就因为她是梁帝珩妃,李家的这些仆妇们天然就讨厌她,巴不得她倒霉。 就算她愿意作小服低,愿意拿出钱财来收买她们,她们也未必会顺水推舟的和她眉来眼去。 观若没有理会穆犹知略带嘲讽的话语,追问穆犹知,“他们那一日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对待战俘的意见不同,所以争论了一番罢了。据我猜测,这里的驻军是晏家和李家士兵的联军,晏既擅长打仗,晏家的势力却被削弱过,因此实力不如李家。” “李玄耀却是个绣花枕头,又偏爱指手画脚,奈何李家势大,所以晏既才要屈就他。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么亲密的,谁也不肯完全服谁,军营之中至高的权利,他们谁都想要。” 这一点,观若也是早就看出来了的。 晏既和李玄耀也不光光是在合作,他们之间应当也有一点亲戚关系。她记得晏既的母亲姓李,是陇西李家的人,就是不知道他的母亲同李玄耀的父亲关系是否亲近了。 因为这样,梁帝对陇西李家似乎也总有申饬。梁帝对晏家人实在太在意了,就算观若被袁姑姑保护着,控制着,她还是不可避免的会听到一些晏家人的事。 听李玄耀的口气,李家人是有自立王朝之意的,晏既却敢这样得罪他。 穆犹知又道:“晏既待你究竟如何,你是局中人,我是局外人,我们所看见的东西是不同的。本能的反应骗不了人,若不是喜爱,便是旁的一种在意。所以我觉得你奇货可居,这总是没错的。” 她闭上了眼睛,像是已经很疲惫了。 “晏既要保你平安之意昭然若揭,若是我们始终没有找到机会逃出去,至少你也是安全的。可我就不一定了,所以我想要寻求你尽可能的庇护。” “而我可以替你打探许多你想要的消息,寻求逃出去的机会,你不应该拒绝我。总之我不会害你,我已经将我的诉求说的明明白白。” “你可以继续防备我,但总是我们彼此信任,才更有可能活下来。” 观若也闭上了眼。她始终不觉得晏既做的这些事情是因为他对她有意,他不会是这样的人,她也不会错认了晏既眼中几次闪过的杀意。 李玄耀究竟为什么对她忽而起了杀心,原因似乎也找到了,不光光是因为她拒绝了他数次,令他觉得伤了脸面。如今她能不能活下来,似乎更成了李玄耀同晏既对彼此的试探与角力。 她也必须承认穆犹知说的是对的,把这些话都说明白,她明白了她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判断过自己能不能给的起,她们才会有彼此信任的可能。 穆犹知其实也已经向她证明了,她是一个能力足够的同伴——只要她背后没有别人。 明日还有明日的事,她也要休息了。 第四十九章 退烧 观若醒过来的时候,穆犹知已经不在营帐里了。这营帐的顶部似乎已经老旧了,漏进来几缕阳光。 自从到这里来,她没有起的这样晚过,居然是刚刚才发觉的。那日光洒落在她的手背上,洒落在她的指尖,尘埃在空中飞舞,令她觉得无比美好。 观若静静的看了一会儿,便起身梳洗,准备出门。昨日才帮蔺玉觅换过药,她今日不必再去寻她,但是她须得要往眉瑾那里去。 昨日她离开的时候眉瑾的脸色不好,今日也不知道是怎样了。 白日里几乎所有的女俘都去溪边浣衣了,营地里她面熟的人不多,只有一些士兵照常在营地里值守或是巡逻。可惜她并不能每隔一段时间就出营帐看看值守的人换岗了没有,她们要逃走,这一点很重要。 不知道穆犹知那样神通广大,清不清楚这些,晚间她要问问她。 观若照例站在眉瑾的营帐之前,略微提高了音量,“冯副将,妾奉晏将军之命前来照顾您。” 也同昨日一样没有得到眉瑾的回答。 观若耐心的等了片刻,营帐中仍然是没有任何的应答。观若只好询问在一旁值守的士兵,“请问这位军爷,今晨可曾听见冯副将起身的声音?” 那士兵看了一眼观若,还算是有礼,低头道:“并未听见。属下心中也有些担忧,只是不好贸然闯帐。殷娘子是女子,不若进去看看,若冯副将真有什么事,也好早做打算。” 观若犹疑了片刻。 这里是眉瑾的营帐不错,军营中大多是男子,一般不会有人来。这士兵与她无冤无仇,应当也不至于要害她才是。 她心里还是记挂着眉瑾,也就没有再管礼数,掀开了营帐的帘子。 营帐之中只有眉瑾一个人,她如昨夜一般睡在床榻上。观若略微放下了心,走近了她,很快便发觉了不对。 眉瑾的脸色潮红,面上出了一层薄汗。观若伸手去探她的额温,几乎是立时就收回了手。 难怪今日眉瑾没有起身。 观若很快站起来,走出了营帐,“麻烦这位军爷快去请吴先生过来,冯副将起烧了!” 不知道眉瑾已经烧了多久了,军营之中的条件不好,一直这样烧下去,眉瑾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那士兵知道厉害,同与他一起值守的士兵说了一声,便匆匆去寻吴先生了。 观若的目光不经意的撇过一旁的营帐,两个士兵抬着一个人走了出来,那人的身上蒙了一层白布。 是严嬛,她的侍女就跟在她身旁,受过鞭刑,遍体鳞伤。 该消失的,不该消失的,一并都消逝了。 观若很快转回了营帐里。角落还有清水,观若找了布巾子过来,拧干了,替眉瑾敷在额头上。 这水的温度还不够凉,也不知道能不能找些冰块过来。 前几日她发烧,她记得眉瑾拧了布巾子过来给她敷的时候,铜盆的水里是有未化完的冰块的。 观若不知道该找谁去要,眉瑾一个人在营帐中,她也不敢就这样离开。只好不断的替眉瑾换着敷在额上的布巾子。 她额上的温度实在很高,就是这样频繁的更换,每一条布巾子取下来也都是温热的。 吴先生的住处离这里的确有些远,也不知道那个士兵什么时候才能将他请过来。 观若心中焦急,忽而听见了有人勒马的声音,马匹停留在营帐前,影子倒映在营帐之上。而后她看见有人翻身下马,掀开了营帐的门。 是晏既带着吴先生过来了。 吴先生看见站在一旁的观若,看来是想打招呼。 晏既却干脆的无视了正在行礼的她,大步流星的走到了眉瑾身旁,取下了她额上的布巾子,探手试了试,而后对正在放药箱的吴先生道:“烧的厉害。” 吴先生医者仁心,闻言也焦急起来,“眉姑娘的伤重,老夫最担心的就是她要起烧。” 他走过去替眉瑾把了脉,过了片刻,又问观若,“眉姑娘烧了有多久了?可是昨日吹了冷风?” 观若摇了摇头,“妾也是晨起方来这里,并不知道冯副将是何时起的烧。甫一发现冯副将起烧,便着人去请先生您过来了。” “至于吹风……昨日李大人来过此处,找俘虏严氏的麻烦,因此冯副将出面同李大人交涉了一番,恐怕就是那时。” 那时候其实日头正烈,即便起过几阵风,应当也是不妨事的,可眉瑾的伤居然重到了这个地步么? 吴先生正想说话,晏既却先冷哼了一声,“你倒是懂得推诿责任。” 观若原本说的就是实情,不过他是将军,自然由得他责备了。 观若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了一旁,打定了主意不再开口。 晏既坐在眉瑾床边,也如观若方才一般,不停的替眉瑾换着额上的帕子。 吴先生听了晏既的话,有些歉意的看了观若一眼,而后对晏既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帮眉姑娘退烧。” 又从药箱中取出一包早已经配好的药递给观若,“麻烦殷娘子将这包药煎上,这用以敷额的水温不够冷,怕是也要想办法……” 观若很快接过来,熟练的将药材倒进了药罐中,点燃了炉中的火。间隙之中,她望了一眼晏既。 晏既的神情冷肃,若是他的脸色能帮人退烧,那倒是也差不多了。 他朝着营帐外喊了一声,“蒋掣,进来。” 原来蒋掣是跟着他一起过来的。也许是因为顾忌眉瑾是女子,所以他并没有进来。不过晏既倒是不避讳。 晏家既然养过眉瑾几年,他们应当的确是要比旁人亲厚一些的。那这样说来,前生指使眉瑾将她带走的……会不会也是晏家人? “将军。”蒋掣很快进了营帐,同晏既行了礼,目不斜视。 晏既望了他一眼,“前几日山中凿冰之处,你可还记得?” 贵族夏日用冰,大多是冬日留存下来,储藏在冰窖里,需要时再取出来用的。李玄耀和晏既就是再奢侈,也不至于在行军的时候还花费大力气保存着冰块。 所以她上次所用,也是从深山之中取回来的? 蒋掣又拱手行了礼,“末将还记得,这就带人过去。”眼见他转了身,晏既又替眉瑾换下了一块布巾子。蒋掣却没有就走,“眉姑娘的伤是否很重,可有性命之忧?” 晏既望了一眼吴先生,他很快回答蒋掣,“若是始终不能退烧,便会有些麻烦了。” 蒋掣的神情更严肃了几分,再没有耽搁,快步出了营帐,上马直奔山中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