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祭礼仪式 一辆纯黑色的厢式货车飞速地驶向城市外,薄雾渐浓,高速公路两旁肆意生长的树木越来越密集,树木和动物的气息悄无声息地钻入车内。 车内身穿深灰色制服的驾驶员一脸倦容,丝毫没有注意到右前方的草丛里,细细簌簌的,异乎寻常的响动。 一只壮硕的雄鹿毫无预兆地从草丛中飞跃而出,驾驶员慌乱间转舵躲避,结果撞到了公路中间的防护栏,整辆车翻了过来,栽到了公路的另一侧。 雄鹿竟停下动作转过头,一对高耸壮观的鹿角,如同长在盘根错节的千年古树上的那些苍劲枝干,从容自若地在雄鹿头上向天空舒展。 雄鹿机警地看着卡车,驾驶员早已失去意识,鲜血沿着他的脸颊形成一股蜿蜒的小溪。 车厢原本紧闭的后门已经变形,边缘处裂开一条缝隙,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停地撞击着。终于,缝隙稍稍变大,一个绿色影子挤了出来,重获自由的喜悦促使它奋力地窜上半空。雄鹿受到惊吓,身形一闪,消失在丛林里,再无影踪。 绿影身形小巧灵动,它扑腾着舒展双翼,头顶泛蓝的羽冠纤细蓬松,背部铜绿色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金属的光泽感,腹部则是一抹耀目的血红,几缕比身体还长的纤细尾羽,随着动作优雅地摇曳摆晃。 那是一只凤尾绿咬鹃。 凤尾绿咬鹃时而俯冲,时而借风滑翔。它穿越树林,穿过变幻莫测的云层盘旋在城市上空,一栋栋排列整齐,如复刻般的纯白色建筑,进入它的视线,整个城市似乎只有这一个色调,冰冷的充满压抑感的白色。 它似乎飞得有些乏了,停落在一个高楼的尖顶上,从高空俯瞰。风吹拂着凤尾绿咬鹃的羽毛,在白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突兀显眼。 高楼脚下,人头攒动,乌泱泱地从四面八方沿着主道朝祭神广场方向涌去。 随着人流的方向,一个巨大宏伟的广场吸引了它的注意力。圆形的广场就像是太阳,而联通的八大主道则是从太阳中心发射出去的一道道或曲或直的光线。 广场正中央有一个由石头雕刻而成的巨大的祭礼台。 祭礼台四周被大片的交迭在一起的蓝蓟花和凤尾绿咬鹃的羽毛簇拥着,斑斓绮丽的蓝和绿,像森林暗处,一汪冰冷的泛着死气的湖水。 每年祭祀周的祭礼仪式这一天,除了负责维持城市正常运行的人,凡年满12周岁都要参加。 西亚国最高级别的使者以及所有一级长官,身穿天蓝色礼服,头发向后梳地一丝不苟。他们面无表情地地跪坐在观礼场的厚垫子上,上眼睑用黑色的颜料涂满,远看好像被挖出了眼珠,只剩下两个黑窟窿。 二级以及二级职位以下的人,身穿所在部门的制服,根据八条主车道上,排列整齐的点状喷漆标识,一动不动地跪地而坐,仿佛是一尊尊早已风干的躯壳。 第一章 仪式上的意外 1 我跪坐在队伍尾端的十级职位区,身后不远处就是武装整齐的维安队员。 烈日当空,酷暑难耐。 我试图用不起眼的扭动来唤醒我麻木得快要失去知觉的双腿。汗珠像熟透的果子,时不时地从我头上掉一颗在地上。我周围的每个人,低垂的脸上都有一个微皱的眉心,深感不适和难熬的人不止我一个。 整个上午,我都在观察着我在地上的影子来打发时间,它渐渐变短并指向正北,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这场枯燥、怪诞的祭礼仪式终于要开始了,开始就意味着结束。 一声极具穿透力的鸣笛后,广场里地球重建纪念钟的钟声和击鼓声响起,像浪一般朝着人们涌去。 所有人都挺直脊背,伸直双臂向前伏地,闭着眼睛虔诚地祷告起来。 伴随着一阵机械的轰隆声,祷告结束,所有人都直起身来。空中出现数台由无人机架起的巨型投影机,机器闪了两下刺眼的白光后,清澈无云的天空便消失在人们视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遍布灰霾的天空。 这就是历史课上讲过,那个无论是环境还是人心都被重度污染的过去世界。 虚拟主持人出现在高空中,她一如往年,头顶一个硕大到怪异的发髻,白皙小巧的脸上同样眼睑涂黑,让人分辨不出她眼睛的具体形状。一身贴身天蓝色连衣裙,显现出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像水滴一样圆润流畅。 主持人平展双臂,八个分身飞旋而出,从空中徐徐地降落到观礼台和八个主道口。 主持人落地的瞬间,城市里所有白色大楼随着投影,一点点变幻成过去世界的模样。每栋建筑在我看来,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延展出不同的形状,拥有着各自的色彩。 过去世界的人类,身穿奇装异服,行色匆匆地出现在我们之间。有的人挽着手结伴而行,有的人拿着手机放在耳边皱着眉头不停地说些什么。 我抬头眯眼看向太阳,我们都感受过同样的阳光,可他们看起来是那样的鲜活。 主持人也开始行走在行人中间,说道:“今天是公元纪年4025年7月26号,西亚纪年2024年1月1号。 两千多年前,地球遭受了毁灭性的灾害,前所未有的剧烈地震、海啸、洪水、火山同时爆发,仅仅一天人类文明几乎全部灭绝。” 随着主持人的话,整个天空变得更加灰蒙蒙的。乌云盖日,没有一丝丝的风,地球仿佛被一个严丝合缝的透明壳子罩住。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道道闪电将天空分割成无数碎片,突发的猛烈地震好似沉睡在地底的巨人突然发了狂,高楼大厦相继坍塌,碎石接连不断地向人们砸下来。血肉残肢四处迸溅。 第二大道传来了惊呼声,我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些是今年第一次参加仪式刚刚年满十二周岁的公民。 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投影中的人们来不及反应就被压在了碎石块下没了气息。好不容易地震停了下来,幸存的人们都没能喘口气,就看见几百米高的巨浪携着暴风雨从远处狂奔而来,像是与天同高的海水怪兽饿红了眼,囫囵吞食着整个大陆。 意外的是,我感受到今年的音效有着不同以往的强烈。 “过去世界的人类极度膨胀,无视自然法则,自视宇宙的统治者,对地球肆意妄为地破坏,开发,最终他们的贪婪和无知激怒了大地之神,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神是仁慈的,神对人类仍然存有信念。” 彼时的地球已是遍地焦土,一个蓝色烟雾人形随着龙卷风渐渐凝结而成,越来越大,直至连接了天和地。他走过的土地不再枯竭干裂,有了花草生根发芽,有了动物的身影。幸存的人类伏地感谢。 我心中一如既往毫无波澜,只解脱般地默念着“终于要结束了。” “我们拥有今年这样美好的生活除了时刻要怀有感恩之心,同时更要铭记历史教训......” 突然,两声枪响打断了虚拟主持人的话,所有的画面都静止了。 大家抬起头,都面带疑惑的伸长脖子向前看去。尖叫声从广场传出,人们脸上都浮现出惊恐无措的表情。 尽管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两声枪响,轻而易举地戳破所有人的理智。尖叫声一波又一波,人们变成一群受了惊的野兽,横冲直撞地向后方跑去。 2 我挤在人流里,被动地向前移动,维安队员从各大道最后方,艰难地逆流向广场中心跑去。 随着骚乱升级,有人摔倒,来不及爬起来就被数不清的脚轮番踩倒在地,哭喊声呼救声此起彼伏,场面愈加难以控制。 维安队员多次鸣枪警示,试图维持秩序,可毫无作用,这可能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所有人都明目张胆的,毫无顾忌的无视维安队员。 未知的危险,除了能激发恐惧感,更能让人变得空前勇敢。 拥挤中,我右脚的鞋子掉了,脚腕也受了伤,时不时地传来一阵刺痛。我随着几个人跑到路边的大楼,打算躲进去,可面部识别失败,又没人有通行卡。 其他人决定离开,我选择留在这。外面那么多维安队员,有危险也是他们首当其冲,卷进巨大汹涌的人流中反而更加危险。 我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拉高裙摆,低头检查自己脚腕上的伤,有些红肿但不算太严重。 刚想要站起来,突然被人从身后捂住嘴向后拖去,只听“嘀”一声门竟然打开了。他用力一拽,拖着我进入了楼内。我来不及对自己失策的决定感到懊恼,我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思考。 “你抓住我,一样跑不出去。”我极力抑制不发出颤抖的声音。 “闭嘴。”他把冰冷的枪顶在我的颈后,冰凉的触感让我的后背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我可以帮你。”我心里明白,维安队员绝对不会为了我的生命安全,让他有任何可能逃走的机会,也许第一个在我身体里爆炸的子弹,就是来自维安队员的枪。 “我说了,闭嘴。”我的话似乎激怒了他,他野蛮地拉着我进入到楼道里。拉扯间,我找准时机侧过头,躲开枪口,双手抓住他握住枪的手,同时用脚跟用力向后踢他的小腿,再用过肩摔把他重重摔倒在地,抢过枪,上了膛,准确无误地对准他的脑门。 “索依?”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放下枪,深感意外。 第二章 最初的记忆 (1) 1 三个月前。 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我走出资源局的大楼,坐上了前往兴趣中心二区的班车。 五年前,指令部突然发布了一项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规定,每个人都要配有一个兴趣活动,以加强个人生活的娱乐性。 经过大数据分析后,我被分配到了舞蹈部。当结束了一天的枯燥繁琐的工作之后,我不能立刻回到宿舍后躺到床上,还要强撑着疲惫无力的身体,换上那件没由来的让我厌恶的紧身练功服,再被指导官把腿搬来搬去。 从此,我的生活里不再是两点一线,反而多了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任务,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一星一点的娱乐性都没有。当指导官第一次面无表情,冷酷地用一双强有力的双手把我的腿搬过头顶时,我的耳内伴随着大腿肌肉被撕裂的剧痛,发出一阵阵刺耳的鸣叫声。 我无法思考,听不见声音,闭紧了双眼,咬紧了牙根,不愿意向疼痛和这个指导官示弱。时间久了,我的身体竟然出乎意料的柔软起来,肌肉中也滋长出力量。我已经不需要外力就可以把脚抬过头顶。 四年前,有人从兴趣七区的32楼跳下来之后,指导官每次搬大家腿的时候,脸上都挂着勉为其难的笑容,看起来机械又诡异。 班车抵达兴趣二区之后,司机没有立即开门,车上的人面面相觑。只见两名维安队员抓着一个人从楼里走出,被抓的人双脚无力,显然已经遭受了一番拳脚。 维安队员把他倒挂在院内的赎罪柱上,便离开了。距离有点远看不清那人是否还清醒,但依稀能看到他脸上有些干涸的血迹。 所有的班车陆续开到后门,我们排着队乘电梯进入。我脑子里全都是那男人带着血迹的脸,和我最初记忆里的自己重叠。 2 十六岁那年头部受伤后,我失去了之前的全部记忆。 当我从冰冷的皮制治疗椅上醒来的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眼前所有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难以理解,难以接受。 在我正前方装着纱布和药品的铁架上映射出一张陌生苍白的脸,里面的人瞪圆了满是红血丝的双眼,身体插着很多细软管,额头上还连着几根细线。 “这是我吗?”眼前的画面产生无边的惊恐,让我本能的想要逃离这里。 我正要拔下身上的管子,几个白衣人冲进来把我死死地按在椅子上,长长的针头往我身体里注射了一种透明的液体。 其中一个人说:“她怎么醒过来了,检查一下,哪里出了问题。” 一切渐渐模糊,很快,我再次失去了意识。 第三章 最初的记忆 (2) 1 我做了一个冗长又波谲云诡的梦。梦里帷幕状的轻烟薄雾被风忽地在我脸上吹散开,一片茂密的树林出现在我的眼前。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我随着雾气消散的方向走入林间。 树林尽头,是一个清透得如同明镜般的湖,湖面上倒映着嫩绿的枝叶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撩人眼球的繁花,绘成一幅色彩浓郁的油画,无一不飘散着初春的生机和温暖。 我来到湖边,泛着金光的湖水上,我的脸从清晰到模糊。阳光陡然变得强烈,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的眼皮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痒,再次睁开,我躺在一张床上,阳光通过头顶的一小扇窗户,直直地照在我的脸上。我想起身,却发现浑身瘫软,毫无力气。尝试了一会,也只能勉强把头抬起一点点。 我费力地环顾四周,偌大空阔的房间里陈列着十几张木质的单人床。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墙壁是淡粉色的,却突兀地挂着三幅蓝色花朵的画。 “索依,你醒了?”有个穿着浅粉色衣服的小女孩推门走了进来。“教导官说你头部受了伤。” 我警惕地打量着她,并没有说话。她歪着头有点疑惑的看着我,低头翻了翻她手上的电子本,然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哦!你可能会有些记忆问题。感到害怕和不安是非常正常的,但我建议你不要太激动,不然他们又要给你打镇静剂了,一针下去睡上三天,醒来之后一整天都站不起来,就像你现在这样。”她用手指敲了敲我的腿,一张圆脸上挂着一双弯弯的眼睛和轻浅的微笑。 她周身挂着金黄色的光晕,让我紧绷的心弦得到了一丝缓解。“我的头怎么受的伤?”我的声音沙哑又陌生。“我是谁?这里是哪里?” “关于这个问题,之后会有人来帮助你。至于我呢,”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只负责给你送药。”她把一个白色药盒和一杯水放在我床头柜上,就走了出去。 很快她又再次推门进来,她似乎看出我潜藏在眼底的不安情绪,皱着眉,一脸纠结,叹了口气,说:“我不应该多嘴的。”紧接着她探头看了看门外,走到我床边,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说道:“你的建议康复期,只有一个星期,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建议康复期?”不等我再问,她就转身飞速离去。 2 接下来的两天,我一直跟一个被称为教导官的中年女人呆在一起。教导官穿着深绿色的连身制服,腰上系着一条较宽的黑色银扣皮带,右胸口带着一个闪闪发光的徽章,看起来很有威望的样子。其他人与她迎面相遇时,都会颔首致敬,侧身避让。 她整天板着脸,紧抿着薄唇,目光里时刻带着审视。 她开车从东向西,带我看了首都城全貌,给我讲了西亚国的历史,告诉我,就算记忆受到损伤,如果做不到绝对服从,也一样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她还告诉我,我是在一次牧场体验课中头部受了伤。尽管我心存疑虑的部分还有很多,但我没有追问。显然,这就是她想让我知道的全部。 晚饭结束后,我不死心地偷拿了教导官的出入卡,趁他们进行晚间报告的时候潜入她的办公室,试图找出跟自己有关的信息。可还没等我拉开她的柜子,警铃声就猛地炸开来,响透整个楼层。我想跑出去,可是门已经被锁住了。 知道自己闯了无法收场的祸,满腔的恼怒无从发泄,我把手里的出入卡狠狠摔出去,绝望地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在地上,等待着我的结局。 教导官带着两名维安队员走进来,她看到我一点都不意外,再次用她特有的锋利的目光审视了我一番。尽管我双腿有些发软,但我没有避开她的目光,我只是想了解我自己,我并不认为我做错任何事情。 教导官冲着队员点点头。两人把我架了起来。她决绝的表情击溃了我的心理防线,眼泪不自主地掉落,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脆弱不堪,带着哭腔说:“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了。放过我这一次吧。” “等等。”教导官说。 “她说等等。”我用力地站定,急迫地对两个队员说,生怕他们没有听到。教导员盯着我的眼睛,说道:“两小时赎罪柱,十二个小时禁闭。”说完,她转身关了门。 尽管这两天她还没有讲过赎罪柱和禁闭是什么,至少我知道我可以活下来。 我的身体因为惶恐不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但我依然悄悄观察着他们的动作。他们先在治疗院门口的赎罪柱控制器上按了几个数字,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新的页面,设置好后,把我倒挂在上面,用一个铁圈环在我的颈部。两个小时期间,每隔一小会就会有电流流遍我的身体,我痛苦地痉挛着,口水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来,只有一个信念支撑着我,就是活下去。 随后的禁闭,比赎罪柱痛苦。禁闭室四壁都是比冰还让人寒冷的金属,没有窗户,没有灯光,黑暗中仿佛有一只大手紧紧地掐住我的脖子,掐断我的希望。 整个房间只有大门下方有小小的通气网能透进来微弱的灯光。我蜷缩着躺在仅有的一点光亮旁边,不知道哭了多久就睡着了。 教导官打开门的那一刻,我想,西亚国究竟有没有神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就是神,决定我生死的神。 我装出讨好的样子冲她笑,对她所说的一切都不置可否。终于在她的表情里捕捉到一丝满意。我才感觉到彻底的安全。 当晚取药的时候,再次遇见了醒来那天看到的粉衣女孩,我看清她名签上的字“德吉”。她趁人不注意,笑着对我说:“恭喜你,你顺利度过康复期了。很快你就能回到育儿院了。”我也挤出一丝微笑回应她。 第四章 非零 1 “二十七层,请有秩序离开电梯。” 电梯提示音响起的时候,我脑子里还在回想那个被倒挂在赎罪柱上的男人。我赶忙俯身捡起不知何时脱手的拉箱,排着队走出了电梯。 进入更衣室没多久,三个看起来比我小几岁的女孩鱼贯而入,最后一个人认真锁好了门。她们一改面无表情,凑在一起激动地讨论着什么。 “索依。”其中一个和我同是舞蹈六组的野香冲我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我依然面无表情地用点头来回应她,她无奈地撇撇嘴,转头加入了讨论。 “那个被挂在赎罪柱上的男人,看徽章应该是个五级长官。”一个高个女孩子说。我放慢了换衣服的速度,立起耳朵搜集她们对话里的信息。 “没错,”另一个女孩接过话来,“我刚才在洗手间听育儿院的同期说,那个人在建设局工作,还是美术三组的指导官呢!据说非常好相处,给练习员的评价也是少有的正面。毕竟大部分上级的人恨不得每天什么都不做,只专门瞪大了眼睛挑人错处,动不动就关禁闭。”野香眼看女孩话题就要跑远,赶紧追问道:“那怎么突然被罚去赎罪柱?” 女孩神秘兮兮地说:“据说是他私自把一个关禁闭的男生放出来,被举报了,”女孩故作玄虚地停顿了一下,“举报他的就是那个关禁闭的男生。”三个女孩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野香一脸鄙夷地说道:“现在的人为了升级什么都做得出来。”三个女孩同时点点头。 2 整节舞蹈练习我都有些心不在焉,内心深处有着按压不下的奇异悸动。自从经历过赎罪柱和禁闭后,十二年来我都谨慎至极,尽量不与人接触,不让自己有任何被人抓住把柄的机会。但出乎我的意料,竟然还有人为了帮助别人去冒这样的风险。 我心底某一处布满灰尘阴暗不堪的角落突然被点亮。练习结束后,我快速地来到更衣室,直接把制服穿在练功服外面,赶在所有人之前下了楼,来到前门。 月亮仿佛在帮我,她躲在乌云里,让我的身影隐匿在格外黑的夜里。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见他依旧紧闭着双眼挂在那,双手垂在地上,气息微弱。“嘀”的一声响,他眉头拧紧,痛苦的痉挛起来,嘴里吐出了一些血沫。 我用深呼吸来缓解自己的紧张,努力回忆十二年前维安队员的操作过程。手刚要碰到控制器,又犹豫起来。我只有十级,如果被发现,就不是被惩罚那么简单了。班车出发的时间马上就到了,我需要快点做决定。转念一想,已经十二年了,也许密码早就被更改了也说不定,那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离开。 我打开控制板,输入了密码。调节页面竟然跳了出来,上面显示八小时,间隔两分钟。“嘀”的一声,他又再度痉挛起来。我赶紧将间隔调成八小时。至少这一晚上他都不会因为电击而感到痛苦。 “希望你能挺过去。”我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正要转身离开,我的手腕却被抓住。 “谢谢。”男人弱不可闻的声音传来。我心头一惊,甩开他的手,赶紧朝后门跑去。 坐在回宿舍的班车上,我的心脏还在持续地剧烈跳动。我担心有人发现间隔时间被篡改,我祈祷着赎罪结束后,不会有人再去确认时间。 我在微微的眩晕中,看着袖口处一个极小的暗红色血迹。我答应自己,不要再做这样危险的蠢事。 3 接下来的一周,我每次经过街上巡逻的维安队员身边,都会因为心虚有些战战兢兢。但也是那天之后,我再没有听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一天,在舞蹈练习的休息时间,我如同往常一样裹着件外套,一个人躲在露天的防火通道。 我抬头望着空明的深蓝色天空,上面镶着密集又明亮的星星,没有一片云阻挡月亮洒下它微凉的银光。我在想,是他的与众不同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还是其实每个人都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索依。”低沉柔和的男声伴随着一阵奇异的烟气飘来。我猛地转身,不小心吸了一大口烟,紧接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起来。 “抱歉。”对方也受到惊吓一般,手忙脚乱地把手里的烟气来源,捻灭在一个扁扁的小铁盒里,再放进衣兜内。 我边咳边挥手拍散那些烟气,问道:“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不记得我了?你那天晚上帮了我。” 烟气散去,我看清了他的脸。他右眼眶上还残留着粗糙的缝线痕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练习时间到了,我要走了。”他伸手拦住了我的去路。 “你还有八分钟休息时间。”他脸上挂着一抹善意的笑,似乎揭发我小小的谎言让他很开心。 “我叫非零。”他很自然地从胸口的兜里掏出一个同样有些扁的小纸盒,想了一下又重新放了回去。见我没有回应,他双手环胸靠在门上,说道,“有件事我很好奇,你为什么知道赎罪柱的密码?”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搞不清他的意图,也并不愿意完全相信他。 “算了,不勉强你。但还是谢谢你,不然被电上一晚,就算死不了,肉也要被烧糊了。”他笑着说。看着他脸上散不掉的笑意,更让我想快点离开这里。 “我要走了。”我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理智告诉我不要跟他有任何牵扯才是聪明的选择。 “周末晚上不用练习,天黑后来十字街的垃圾处理站。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塞了一张卡片在我衣兜里,“这是开门禁的方法。” 我没有回应,推门离开。 “我等你。”门“铛”的一声关闭,终于将他的人和声音,与我彻彻底底隔绝开来。 第五章 走向未知 1 初春的傍晚在沉闷中暗藏着一丝冰凉。集中礼拜结束后,所有人都脱下深蓝色连帽披风,按照要求整齐叠好,挂在右手臂上,再依序走出三区教堂。几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四散开来,返回宿舍。我失魂落魄,置身其间。 “今天是星期日了。”我在心里提醒自己。昨天躺在床上一夜没睡,脑子里循环播放着教导官对我说过的话,除了非做不可的事,非说不可的话,最好时时刻刻让自己保持缄默。 一辆高大的货车在路旁缓缓停了下来,几个人从车上走出卸下大块大块的玻璃,送进教堂里。我所在的队伍,立刻停下脚步让行。 我看着玻璃照映出的人群,穿着同样的衣服,梳着同样的发型,露出同样的表情。除了身高长相各有不同,几乎每个人都如出一辙。在西亚国连体重也要控制在要求范围内,超重的话需要申请调整食物泥中的脂肪含量,反之亦然。 回到宿舍后,我坐在桌前胡思乱想。“叮~”书桌上方传送门的绿灯亮起。晚餐到了,我拉开门拿出一包袋装的食物泥,隔着透明的袋子,隐隐泛着淡粉色。我翻过食物泥,查看后面的成分表。草莓成分5%。我肚子咕噜了一声,可还是把食物泥扔进了桌边的垃圾箱。 我对草莓过敏,除了皮肤上会泛起大片的红疹之外,严重的时候还会呕吐。我已经向食物加工部提交了好几次申请,可每周还是会有两三次收到含有草莓的食物泥。是啊,谁会重视一个十级小人物的要求呢? 看着渐黑的天色,我下了决心。管他的,谁愿意就这样活下去呢?就算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区别?虽然我只有十二年的记忆,但其实不用深想也能知道之前十六年是怎样度过的。 2 天彻底黑后,我按照非零卡片上的指示,找到门右下方一个手掌大小,被四枚螺丝锁紧的部分。我用电子笔的尾端把螺丝费力地拧下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感叹着。打开后,我用卡片夹带的一根细长金属片,把红色和绿色的线缠在一起。门禁的红灯瞬间灭了,我试探着拉了拉门把,竟然打开了。 走廊里空无一人,无声无息,我甚至能听到脉搏跳动的声音。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楼梯,蹑手蹑脚地走下去,再从一楼西侧,我昨天偷开好的窗户翻了出去。 我从没有在宵禁后来到街上,林立的纯白色摩天大厦高耸入云霄,和黑夜融合后出奇的阴森可怕,像是一个任谁也无法逃离的牢笼。 快要到达十字街垃圾处理站的时候,一个女孩从我身边跑过。她急急刹下脚步,停下来朝我的手腕处打量,抬头问道:“你也是去......?”她迟疑地用食指指了指地上。 我不禁皱了眉,尽管不明白她在做什么,还是点了点头。她如释重负地笑了,再次跑起来,边跑边回头冲我招手,道:“快一点,没剩几个小时了。” 我看着她跑到处理站大门,跟在门口等候的人亲热地打了招呼之后,快速地走了进去。我依旧谨慎地观察着,慢慢靠近。 “索依?”是非零的声音,“我还以为你不敢来。” “你只说是周末,也没说是哪一天。“我逞强地说。他噗一声笑了出来,眯着眼点点头,说:“有道理。走吧。” 非零和我一前一后走进了处理站内,控制室里的人似乎对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头也不抬就在控制台上噼里啪啦按了几下。 非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不明所以地向前迈了一步。地板中央忽地裂开一条缝,我没有防备,慌忙向后退,非零在身后扶住我的肩膀,让我不至于摔倒。地板继续向两侧缩了进去,一截楼梯出现,这里竟然有一条密道。我低头朝里面探看,没有丝毫光亮,暗不见底。 非零从兜里掏出来一条黑色的丝巾说:“我是觉得没必要这么做,但有些规矩还是要遵守。”他把丝巾轻轻地盖在我的眼睛上,在脑后打了一个结。 “手给我。”他说。 我迟疑了一下,我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是不是会给我带来灾难,我现在回去还来的及。非零一把拉起我的手臂,不给我反悔的机会。 “一共三十三个台阶。”非零边说边拉着我慢慢向下走,空气渐渐变得潮湿冰凉,我却感觉到胸口传来从未有过的炙热感。 第六章 藏在地下的世界(1) 1 不知道是不是食欲被压抑得久了,嗅觉就会变得格外灵。 走下三十三个台阶后,非零牵着我坐进一辆极其颠簸的车里。我通过触摸可以感觉到车厢出奇的窄小。在这样的空间里,我甚至能感受到非零的体温。他身上散发着那天闻到的烟气,还有一种香甜的味道。 这香气让我感到好奇,我犹豫着要不要问他,非零突然往我微张的嘴里塞了一块东西。我第一反应要吐出去,他好像想到我会这么做一样,直接用两只手指把我嘴巴捏住。 “含着,不要吐。”他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道“这是糖。”我推开他的手,本来对他这个行为有些不满,但嘴里的“糖”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原来这就是那股奇特香气的来源。 “我刚才听到你肚子里叫得很大声,晚上没吃东西吗?” 我含着糖,囫囵不清地说:“没,今天发的食物泥里有草莓成分,我对草莓过敏。” “呵~”他呼了一口气,说:“还好这是苹果味的。” “苹果?”我惊讶道,原来苹果是这样的味道。即使我在食物资源局工作,我也从没吃过任何食物原料。西亚国每天分发的食物泥都是经过特殊处理,吃起来没有任何味道。味道会刺激人的食欲,而对食物的欲望也是让过去世界的人心生邪恶的原罪之一。 此刻,我的味蕾被唤醒、被激活,跟随美妙的味道而来的快感从舌尖迸发,让我心底滋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愉悦。 2 车子停下后,非零摘掉我头上的黑色丝巾,带我拐进一个矮窄的隧道。隧道潮湿泥泞,泛着一股酸腐的霉臭味。比起首都城满是浓郁的花香,这味道虽然刺鼻难忍,却让我觉得无比生动,但我还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大程度地屏住呼吸,实在憋不住了,再快速地换一口气。 “有点难闻,忍一下,快到了。”非零在前面轻声说。隧道里很静,只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我有些急促的呼吸里夹藏着不可抑制的紧张和期待。 我们在一个圆形大门前停了下来,大门上挂满脏污和铁锈,还滴答着灰黑色的液体,看起来破败不堪。非零抬起右手,用手腕上的手环对准门把处。只听“吱呀”一声,在门的上方竟然探出来一个小小的摄像头,它闪着极其刺眼的蓝光扫在非零的脸上。 “特鲁,你个王八蛋。”非零被晃地睁不开眼睛,举起手挡着光,气愤地说。 “什么是王八蛋?”我问。非零脸上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有些结巴地说:“是过去世界特有的一种交流方式。”说完,他旋开大门,带我走了进去。里面还有一段更加窄小的隧道,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每隔一段距离就亮着一盏黄色的小灯。虽然同之前一样,静得没有杂音,可却能感觉到脚下极轻的震动感。走到隧道尽头的门前,这扇门看起来也磨损严重,但是却十分干净。 非零按下门把手,边拉开门,边转过头对我说:“欢迎来到地下世界。“ 3 门打开的瞬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在我的眼球上不停地变换着色彩,喧嚣鼎沸的人声充斥着我的耳朵。 巨大宽阔的平台上,摆满了由铁架和彩色的拼接布料搭建的一个个小房子,每个房子都拥有着自己独特的风格,有的闪着霓虹灯,有的挂着一排铃铛,还有的画着色彩大胆的奇怪图案。 每个小房子里面也放着各种食物原料,水果、蔬菜、还有鸡蛋等等,有的放着一些生活必需品,有的里面甚至还有木料和铁器。 在小房子间缝隙中,背着布包的人群在各个小房子里面穿梭着,他们有人穿制服,有人穿着过去世界的衣服。他们偶尔会与房内的人激动地争执几句,时不时还会有节奏感十足,吵闹却动人的音乐从里面传出,那是与在礼拜时听到的圣乐完全不同的音乐。 这像极了过去世界的闹市街景,那个在历史课堂上教导官每每讲到就会深恶痛绝得摇头的场景。我实在是无法相信在首都城的地下有这样的隐秘存在,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非零跟一些人摆手打招呼,回头看见我因为震惊而全身绷紧的样子,感到好笑。他拉扯着我的衣袖,说:“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的疑问,但我得先带你去个地方,这里是交换场,以后再带你来好好逛逛。” 我回过神来,但心情却无法平复,僵直着目光,任非零拉着我穿过人群,来到平台的另一端。那里有两条望不到边的铁轨,时不时地有一节小型列车以极快的速度驶过。 非零带着我坐上一节停在内侧轨道上的列车,他在驾驶台上按了几个键,车启动后,有一个红色的灯不停地闪烁起来。非零侧过身向我靠近,我条件反射地向后缩了一下。他笑了笑,从我的椅子右侧拉出一条带子,连接到左侧的卡槽里。 “我会系安全带。”我有些尴尬地说道,“这和班车上的安全带是一样的。” 一辆列车在外侧飞速驶过后,红灯灭掉,绿灯亮起。非零再次按了几个键,前方铁轨的方向发生了改变,并到了外侧的铁轨上。 “抓稳了。”非零话音刚落,列车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只留下转瞬即逝的光影。 第七章 藏在地下的世界 (2) 1 十二年来,我每次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必须要先提醒自己忘记一件事,我从未真心臣服于这个国家。也许是梦里那片鸟语花香的森林,也许是一道道无法被拘束的阳光,把这股不安分像定时炸弹一样深埋在我身体里的某个角落。 我坐在非零的车里,看着那些车窗外隧道墙壁上一闪而过,色彩大胆张扬的图画,我在心底探究,究竟是我被非零吸引而来,还是我早就期待着,做好准备迎接这样一刻的来临。 “好看吗?”非零的声音拉回了我的视线,“那些都是过去世界的遗迹,叫什么来着......叫涂鸦。” 我微微点头作为回应,打量起这辆小小的列车。车里看起来有些简陋破旧,放了四个座椅。除了非零的驾驶座,剩下的三个看起来和班车上的座椅差不多,只不过座椅表面并不是棉布材质。我所坐的椅子十分暄软,像是填充了很多棉花,上面有一个大眼睛大脑袋小身子的人形图案。 驾驶台面上本来横七竖八得放着几个纸盒,非零一上车就用手把它们都扫到了下面的一个抽屉里。我隐约记得上次在防火通道,非零也拿出过一个这样的纸盒。 驾驶台上方有一个长方形的小镜子,镜子上挂着一个拇指大小的木制雕刻物吸引了我的目光。上面是一个小老虎蜷缩着身体张着嘴打哈欠。 “按照过去世界的说法,我是属虎的,十二属相,额......”非零看着我迷惑的眼神有些磕巴起来,说:“以后让井央给你解释,她是这方面的专家。” “这是你自己做的吗?”我不自禁地用手指拨动了一下小老虎,又立刻收了回来。非零看了眼我收回的手,点点头,说:“你要是喜欢,我也给你做一个。” 2 列车经过了两个不同的区域,交换场之后是储存货物的区域,跟我工作的库存区差不多,大排大排的货架装满物品。第二个区域有点类似于广场,大群的人三两个依偎在一起,坐在一个巨大的幕布前面,看着上面投射的动态画面。 车在第三个区域停了下来,这个区域几乎看不见走动的人。这里的平台面积相对较小,非零引着我从右侧上了几阶楼梯,借着灯光可以看见这一层有三个房间,每个房间都配备一个厚实坚固的大铁门。 中间的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外出”。非零试着推了推门,没有推开,转身带我走进了右手边的房间里。 铁门一拉开,整个房间烟雾缭绕。一个人坐着带轱辘的椅子上“呼啦”一下穿过烟雾,滑到我们的面前。 “你怎么又在屋里抽烟!”非零快步走过去,抢下那人手里冒火星的源头,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随后把门开到最大程度,又打开了地上的风扇,烟雾赶忙随着风溜了出去。 我打量着这个房间,房间不算大,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显示器,两张大桌子上挤着五台电脑,地下散落着大量打结的电线。 “你发什么疯?米拉和德吉不在这的时候,你比我抽得凶多了。哇,那个烟呼呼地冒,好几次我都怀疑你是不是要变成烟囱了。”那人有些不满地说,本来还想要继续说下去,因为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我而停了下来。 “哎~~这是传说中那位拯救了你的索依吗?”他笑眯眯地起身走到我面前,伸出手,“你好你好,欢迎欢迎。”非零过来一把打开他的手,粗鲁地把他推向一边,轻吼道,“滚。” “这是特鲁,他和米拉一起负责技术区,他们在上面都是电子技术组的。我给你那个磁条,就是特鲁做的。”非零介绍道。 “特鲁?”我回忆了一下,问道:“王八蛋?”非零脸上变得有点僵硬,似笑非笑。特鲁清了清嗓子,斜眼看着非零,撇着嘴说:”蛤?王八蛋?你就是这么介绍我的?“ “少废话,慕里又去哪了,档案室怎么没人。”非零拉了张椅子示意我坐下。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从早到晚不拿正眼看人,来无影去无踪。你跟我说实话,她到底是人还是幽灵。”特鲁说完,从地上随手捡起一个电子本,冲着我说:“我给你看个好玩的。” “我警告你,你别把你那些奇怪的电影给索依看!”非零出声阻止。 “你别把我想的那么龌龊啊!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特鲁用略带鄙视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非零,说道,“说的你好像不爱看似的。” 特鲁打开相册那一栏,对我说:“这是我的作品集。”他伸手在屏幕上一划,房间里最大的显示屏上瞬间被非零的大头照铺满,每张都是他因为刺眼的光而露出或狰狞或愤怒或无奈的表情,和蓝色的光搭配起来,显得格外滑稽。 我终于忍不住轻笑了出来。非零没有好气地去抢特鲁手里的电子本,他用手肘圈住特鲁的脖子,疯狂地敲击着他的脑壳,特鲁也不甘示弱,开始反击。两人的拉锯战正愈演愈烈,一个女声打断了他们。 “索依到了吗?”我顺着声音看去,一张熟悉亲切的脸映入眼帘,但又和记忆里的那人相差甚远。她脸上褪去了少女的圆润,身形纤长,眼睛依然又圆又亮,嘴角向上仰着温柔的弧度。 “德吉?”我站起来,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她。她点点头,笑容和记忆里那个女孩一样温暖。 第八章 身份的谜团 1 自十六岁受伤醒来到现在,我唯一有温度的记忆,就是那个站在我床边周身笼着光晕的女孩。只可惜,我被分配到育儿院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此时此刻,她站在我的面前,不再是那个瘦削、矮小还带着点苍白的少女,而是饱满的、泛着红晕的、散发着些许成熟气息的女人。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德吉跑到我面前,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下:“你都没怎么变。” 德吉还能记得我,也着实让我有些惊讶。首先,她每天看护的人实在是多,二是我们当时也没有过多的接触。 德吉皱起眉头,鼻子用力地嗅了嗅,双手掐起腰,质问道:“你们是不是又在屋里抽烟了,说几遍了,要抽去洗手间抽!” “我没抽,索依能给我作证。”非零挑起一边的眉毛,看着特鲁挑衅地摇了摇头。 “叛徒!”特鲁愤愤地说,“真是狗鼻子,放风放了这么久了还能闻到。” “你说谁狗鼻子,信不信我把你烟全掰了。”德吉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哼。”特鲁撅起嘴巴,把凳子划走,一个人去角落生起了闷气。 “慕里去哪了?”非零问德吉。德吉摇摇头,说:“来的时候就没看到。” “看来今天没办法存档了,我们先去吃东西吧。”非零说。 2 其实自从进入地下世界之后,我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好几次冲到嘴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勇气问出口,只好一直沉默着。 非零和德吉带着我继续开车前往下一区。这里的人,比之前任何一区的人都要多得多。宽绰的平台上,杂乱无章地排着各式各样的桌子、椅子。没有椅子可坐的人,直接坐在地上蓬松的大垫子上。他们都热火朝天地往嘴里送着一些我判断不出原料是什么的食物,而这些食物还散发着飘香诱人的气味。 我不自知地咽了咽口水,压制住逐渐膨胀的食欲。他们两人带着我进入内部,里面有一圈半人高,水泥搭建的台面,上面摆放着或圆或方,或深或浅,有点像铁铲的器具。台旁的人一个个忙得满头大汗,把食物原料放在上面拨来拨去,脸被热气烘得红通通。 “外面是就餐区,这里面是制作间,也叫厨房。非零给你介绍过了吗?这里都是将食物原料按照过去世界的方法来制作。”德吉挽着我的手臂,发梢偶尔会扫到我的脸上,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虽然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让我有些许不自在,可我没有推开她。 “他什么都没说。”我们穿过制作间,进入到一个单独的房间里,里面放着一个膝盖高度的长方形木桌,周围摆了一圈厚厚的毛垫子。 “什么?你事先什么都没有告诉索依,就直接带她进来了?那她不是吓坏了!”德吉拉着我坐下,提高了音量向非零问道。 非零跟外面的人说了几句话,关了门也坐了下来,对德吉说:“没错,她当时表情是这样的。”非零瞪圆了眼睛,张着嘴,模仿我当时的表情。 “我没有。”我小声地抗议。德吉瞪了非零一眼,说道:“别理他,他脑子......”她边说边用手指在太阳穴划了两圈。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德吉解释道:“脑子有病。” “什么病?去医疗院申请治疗了吗?”我不解地问。德吉拍拍我的肩膀,说:“不是什么严重的病,死不了,但也治不好。” “治不好的病?和我的过敏一样吗?”我有些同情地看着非零。结果两人又再次笑起来。 3 “晚餐还要等一会,现在你有什么疑问可以尽情问了。”非零双手环胸,向后背靠在墙上说。 我思索了一下,决定从最初的疑惑问起。“德吉,你当年跟我说建议恢复期是什么意思? “建议恢复期,就是在规定时间内如果身体状况或者精神状态没有达到他们的标准,就会被......”德吉用手在脖子比划了一下,继续说道:“清理掉。” 虽然我有想过这个可能,但听到德吉亲口确认,不免心底有些发凉,随之而来,又有些庆幸。 “说到这个,索依,你的失忆也是非常奇怪。”德吉说。 “你这些年有没有想起过什么?”非零问。我摇摇头。 德吉继续说道:“我在你昏迷的时候查看过了,你头上并没有伤。所以我查了一下你的医疗档案,是进入医疗院三天前建档的。当时记录里标注的是,牧场体验课摔倒后头部受伤。但我问了那天上牧场体验课的人,根本没有人受伤,也没有人听过索依这个名字。” 怎么会这样?震惊已经不能形容我的心情,如果这些是假的,那么我被灌输的所有信息,关于我的一切,也都是假的吗?心中仿佛有堵墙轰然倒塌,那我到底是谁? “你们呢?你们的记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有些焦虑地问道。 “我们所有人都是从出生开始就有记录。非零跟我们说是你救了他之后,我再次去确认了一下,现在你的档案和我们都一样,是从出生开始的。”德吉说。 “怎么会这样?”我不知道是在问他们,还是在问自己。 “索依,关于你的过去,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吗?我有猜测过你是从西部或者其他大区调过来的,但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没有必要伪造你过去十六年的经历。”德吉说。 “上面做任何事都不可能没有目的。既然他们费尽心思伪造了你的身份,一定是有特殊的原因。”非零说。 我回想起第一次醒来时身处的地方,那个四壁都是纯白色的房间,包括我身上头上插满了细线和软管。我从没跟人提起过,自己也刻意地不去回忆。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非零问德吉。德吉撇着嘴摇摇头,说:“也不像是手术室。” “我究竟是谁?”我喃喃自语道。 第九章 地下世界的开始 1 我对我自己的感受,向来视若无睹。即便身处人群中,仍被孤独包围,但孤独让我安全。好多次,我甚至感觉到我的血液在冷冻结冰,就像我的表情一样,就像每个人一样。 从地下世界回来之后,躺在宿舍床上的我,看着月光照进房间,在天花板上留下斑驳扭曲的光影。经历了这样的一个夜晚,我想,我可能永远都无法再回到昨晚前的我。那个任凭自己漂浮在茫茫大海里,任其主宰,被淹没、被拍打的我。 非零、德吉几人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热度还有意义,让我看到另一种可能,一种从未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可能。 他们一群人都是育儿院的同期,用他的话来说,他们从小就是一群异类。 非零21岁那年,刚被分派到建筑局没多久,整个首都城的下水通道要进行整改。这可不是一件让人趋之若鹜的项目,因此就落在了初来乍到的非零头上。 非零在几次现场勘察后,意外地发现了过去世界的遗址,曾经的地铁站。里面竟然还残留着大量的书籍和一些电子设备。 地下世界第一个成员,是一个体重超标,被下清除指令的人,叫基尔。 他们几人通力合作。彼时,刚正式分到中央医疗院的德吉负责把T-68药剂(T-68是一种含有巴比妥酸盐成分的静脉注射液,可以在短时间内结束人生命体征)换成生理盐水,给基尔注射后,再把他装入尸袋。 他们几人中还有一名叫纪兰的女生,她当时还没有成为维安队员,只是安全局附属清理站的焚烧员。她负责将装在袋子里的基尔接出来,送入清理站的下水道入口。米拉和特鲁负责修改监控,非零则在下水道入口处等候。 就这样,他们陆陆续续救助了一些人。可他们几人省下来的食物泥已经远远不足以支撑下面人的需求。他们不得不发展成员,第一个被选中的是一个摔断了腿的中转站十级杂事员,杰乐。 德吉在杰乐刚入院的时候就发现了他私藏了一些体积较小的食物原料,豆类和干果类。在德吉动之以情外加一点友好的威胁下,他略带无奈地加入了他们。 杰乐工作所在的中转站是西部牧场、南部农场或者日常用品加工厂将货物运送进首都城的必经站。这样就解决了衣、食两大重要的问题。 就这样,五年间他们的队伍不断地扩大,地下世界的建设也在逐步进行。后来又开始了推荐制,渐渐地,地下成员遍布在首都城的各个部门。 2 最让我惊讶的是,原来很多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用一种不易察觉的违规行为来反抗命运。他们每天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碾磨着绝对服从的枷锁,再不动声色地撒入长夜里。 我呢?我要如何抉择,是加入他们踏上潜伏着无数危险的真相之路,还是继续装聋作哑,只为维持一颗能够持续跳动的心脏? 我一时还难以取舍。接下来的一周,每次去兴趣中心,我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可能见到非零的地方。周五的时候,由于我的心不在焉,打碎了一箱鸡蛋原料,被罚了两天的禁食。但我上报之前,偷偷藏了两个没有打碎的鸡蛋放进拉箱,我的手有些颤抖。 周六,从白天到黑夜,对我来说既漫长难熬又转瞬即逝。在房间里,踱步转了几十圈之后,我还是决定再去一次地下世界。我来到垃圾处理站的时候,非零就站在门口。 “索依!”他扬扬下巴冲我打招呼,说,“你这几天为什么躲着我?” “我没躲。”我说,同时避开他的目光。 “那休息时间你怎么没去防火通道?”他似乎看穿了我,又执意于要揭开我小小的谎言。 “可不可以快点出发。”我避开他的问题。他脸上又挂了浅浅的笑意,说:“可以。” 3 和上次一样,我们先到达了那个叫做交换场的地方。虽然明明已经来过一次,仍旧被震撼到瞠目结舌。但这一次,我有意识地把嘴巴闭紧。 “先去吃饭?特鲁他们都在那。”非零问道。我摇摇头,从衣兜里掏出两颗鸡蛋,放在掌心向非零展示。 “鸡蛋?你是拿来交换的吗?没想到你还挺聪明,我还没讲,你自己就想到了。”非零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你这里不是叫交换场吗?”我疑惑道。 “哈哈,没错。”他笑出声,“不过你这个鸡蛋不只可以在这交换,还可以拿来兑换货币或者电子货币。” “货币?”我疑惑地问。 “就等于过去世界用来交易的钱,过了就餐区再往前走,还有娱乐区、竞技场,都是要用货币来进行交易的。你今天吃饭就可以花你自己的货币了。”他一本正经地说:“上次吃饭的钱,以后记得还我。” 我有些懵懂地点点头。非零带我去了交换场最里面的一个铁房子,他敲敲门,铁门上的一扇窗门拉开。坐着一个皮肤黝黑,带着眼镜的男生。 “两个鸡蛋。”非零说。 “就两个鸡蛋也换,攒多点再来。”里面的男生懒洋洋地说。 “快点,给我换五个货币。”非零语气有些不耐烦。 “什么?五个?十个鸡蛋也才......”男生的声音尖锐起来,还没说完,非零就一把关上了窗门,对我说:“等我一下。” 非零一把拉开铁门走了进去,一会功夫就走了出来。里面的男生重新打开了窗门,扶正了不知道为何掉在下巴的眼镜,一脸微笑地对我说:“两个鸡蛋,五个货币。” 我把鸡蛋递给他,再接过五个圆形的印着树藤花纹的银币。 “谢了,明天一起吃饭啊。”非零说,可没得到回应,窗门就“砰”地一声关了起来。 到了就餐区,非零让我先进去厨房后面的房间。我推开门,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德吉看到我,兴奋地跳起来拉我坐在她旁边向我介绍大家。 “这是特鲁,你上次见过就不多说了。”特鲁冲我做了个鬼脸,我不知道怎么回应,赶紧装作没看见。德吉指着一个身材瘦小,头发在头顶胡乱扎成一个球,眼睛细长的女孩说:“这是米拉!我们中的黑客第一人。” “你好,索依。”她冲我友好地摆摆手,我也摆手回应她。 “那我是什么?我凭什么就是第二人。”特鲁伸过脖子不满地抗议。 “你是黑客吗?你是吗?你是电修工第一人,可以吗?”德吉略带敷衍地说,特鲁撅着嘴从鼻子里发出哼一声。 德吉没再理他,继续向我介绍其他人。 第十章 搏击竞技场 1 他们几人举手投足间发散着自然的亲昵,像呼出的气体即刻融进空气一样,不被在意的理所应当。我回想着我过去每天一个人起床,吃东西,坐班车去工作,再去兴趣中心,最后回到宿舍,对我来说我的世界就是我自己。如今我坐在他们中间,贪婪地呼吸着这份来自人气的热腾。 “这是慕里。”我顺着德吉手指方向看去,慕里皮肤白皙,一副黑边框架眼睛挂在鼻梁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她原本在安静地吃着面前容器里的食物,听到德吉提到她的名字,抬起头,用手指轻轻地推了一下有些滑落的眼镜,冲我点头示意。 这时,特鲁挥着右手,打断道:“她是我们这里最没有感情的机器人。”特鲁冲着我模仿慕里点头,后来干脆站起来模仿起机器人的动作。慕里用食指推了推眼镜,冷漠地扫了特鲁一眼,说:“你真的是个乐于分享的人。”大家都因为慕里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分享什么了?”特鲁面露紧张地问。 “把你可能潜伏着多种病毒的唾液分享到我们的食物里。”大家“哄”地一声,你一言我一语地嘲笑起特鲁来。特鲁也一脸受伤地捂着嘴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我叫杰乐。”还不等德吉介绍,一头微卷头发的男孩憨笑着对我说。我笑了笑回应。这时候,非零和一个瘦高的女孩推门走了进来,她皮肤泛着古铜色,看起来纤细又充满力量。 “纪兰!”德吉说,“这是索依。索依,这是纪兰。”纪兰冷漠地瞟了我一眼,带着少许冰凉的敌意,随后径直走到了离我最远的地方坐下。 非零把一份冒着热气的食物放在我的面前,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对着大家说:“这是索依自己用鸡蛋换了货币买的。”“哄”一下,气氛又热闹起来,特鲁冲我竖着大拇指,德吉把她的烤牛肉分给我,米拉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慕里还在低着头认真吃东西。非零给我解释,我面前用铁盒盛的食物是用鸡蛋和柿子做的,非常受欢迎。 吃完饭,我们一行人分两辆车来到了搏击竞技场。德吉告诉我,搏击场是模仿过去世界的自由搏击和综合格斗赛场建造的。是整个地下世界最热闹的区域,同时还有训练场。纪兰和几个维安队员是负责训练搏击员的教练,只要感兴趣,谁都可以去学习。 前两天冠军赛刚结束,这一届的冠军是佐雄。去年是他在育儿院的最后一年,本来信心满满以为会被选入安全局,结果身体突然抽高,长到了快两米,直接被下了清除令。 今天是冠军挑战日,谁都可以上去挑战佐雄,如果胜利的话,还可以获得500货币的奖金。 “你也可以去试试。”德吉笑着说。 2 到了竞技场,还没正式开始,就已经开始放着震耳欲聋地节奏感极强的音乐。竞技场是用铁丝网围出一块长方形的区域,场外站满欢呼的人,竞技场上方挂着一个巨大的球形的灯,旋转闪烁着各种颜色的光。我置身其中,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随着音乐在我身体里雀跃弹跳。 我们坐在最内侧用木箱堆成的座椅区。过了一会,在众人的簇拥下,佐雄光着上身,穿着一个黑色宽松短裤,手上带着一双又大又厚的手套,走进场中央,用吼叫来回应大家的热情。 很快就有人进场挑战,场外立马安静了下来。一个个子不高但是非常强壮的男人走了进去。他们两个都摆出一副不太友好、互相鄙夷的表情,随后又马上大笑起来,击拳拥抱。 “小个子叫西田,决赛输给了佐雄,非说是因为前一天拉肚子。”德吉说。 “他去年输给昌勇也是那么说的。”慕里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米拉听到后在旁边笑了起来。 几个重重的鼓点后,比赛开始了。他们迅速的出拳、躲避、飞脚、摔跤,看得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就在佐雄把挑战者举起来要扔出去的时候,我有些忘我地摒住了呼吸。正在大家的期待中,音乐声戛然而止,佐雄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一群身穿黑色皮夹克,面带不善的人粗鲁地推开人群走了进来。为首的人,头发梳成刺猬的样子,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样一脸凶相,反而笑意盈盈。原本沸腾的气氛在空气中悄然结冰。非零纪兰几人如临大敌般站了起来,德吉握住我的手。 佐雄把西田慢慢地放到地上,刺猬头怪声怪气地说:“怎么停了,继续啊!”非零走到他面前,尽管面上波澜不惊,但从非零握紧的双拳,太阳穴微凸的青筋,可以看出他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非零对刺猬头说:“你来干嘛?”刺猬头一副非零明知故问的样子,耸了耸肩,说:“我是来挑战的啊!” “你滚回去跟你们的狗崽子们在又脏又臭的狗窝里挑个够吧。”特鲁顶着一张涨红的脸,跳出来吼道。刺猬头身后的一群人摩拳擦掌地就要冲上来,刺猬头笑着摇摇头。非零拉住特鲁,制止他的行为。 “信成,你到底要干什么?”纪兰站出来,对着刺猬头说,声音有些沙哑。信成看到纪兰后,眼底的笑更浓了。他逼近纪兰说:“我是专门来看你的!” “你赶紧离开这。我们不去干涉你做的那些破事,你也别来惹我们。”非零将纪兰拉到身后。 信成冷笑一声,瞥见了我,朝我走了过来。 “新成员?”他猛地跨了一步来到我的面前,捏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拉近他。非零几人反应很快,用力把他推开,他没站稳,身后的人赶紧扶住他。我用手捂住我的口鼻,德吉以为我吓坏了,赶紧把我护在怀里。 “别动手动脚的!”非零用手指着他,声音已经燃出了一点愤怒的火星。 信成反而笑道:“你们新成员的胆子也太小了。”他冲着我说:“别害怕,我最好相处了。” 我把手放下,回想起刚才他靠近时散发着一股发酵闷臭的气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腐烂生根。我想也没想,直接脱口而出:“你嘴巴好臭。”说完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是我第一次没经过大脑分析编辑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所有人都哄笑起来,特鲁冲我竖起大拇指,好像我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事一样。信成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眼神的戏谑也被戾气取代。他沉下声音对非零说:“趁我说好话的时候,把门给我打开。” 非零不甘示弱地拦在门前,两个人眼也不眨,互不相让地对峙,进行着一场无形的角斗。 第十一章 搏击竞技场 (2) 1 非零、信成两人僵持不下。两方人都静候其变,时刻准备着扑上去,拼一场不计后果的命。 信成再次换上一副戏谑的嘴脸,挑衅着对非零说:“私下谈谈。” 非零表情虽然缓和下来,但还是没什么好气地说:“让你那几个人出去。”信成一挥手,那些人纷纷跳下隧道,不见了身影。 非零嘱咐让冠军挑战赛继续,他去和信成谈判。所有人兴致的火焰都被浇灭了大半,特鲁为了让气氛回温,冲进去当第二个挑战者,欢呼声再度爆发。 “肯定是来敲竹杠的,没完了。”米拉气呼呼地坐回到木箱上。 德吉看出了我满腹疑问,耐心的给我解释。 信成本来也是他们中一员和他们都是育儿院同期,并且和纪兰有些朦胧的爱情关系。可他骨髓里对国家、对制度的憎恨,比他们所有人都要来得深厚浓稠。这份憎恨,消融了温情。在潜移默化中,让他分裂再生成一个时刻准备毁灭的人。 他背着大家接连侵犯了不少地下男女成员,并且用暴力胁迫他们闭了嘴。他眼神伴随暴行的积攒,掺染了血气,正这个变化让纪兰起了疑心。 “人死都死的一样,活却可以活得不一样。他们不能控制我怎么活,你们也不能。“信成留下这句话之后,在非零一群人深感背叛的目瞪口呆下,带着他在暗中发展的一群人占领了另外大半的地下区域。 非零方弱势人群较多,无奈之下和信成达成了互不干扰的协定,并且答应定期分给他一部分物资。 “为什么?”我疑惑道。 原来,信成在扩大成员上,延续了德吉无伤大雅的小胁迫。他将这种小胁迫扩大加粗,用一些不堪入目的方法强行逼迫他人加入他,为他所用。他现在甚至拥有了一个不小的武器库。如果起了正面冲突,他们只要每人提着一把加了消音器的枪冲过来,一夜之间,可以让大部分人一同停止呼吸,把这好不容易累积的活气彻底埋葬。 非零这边被解救的最小成员才八个月,不得已才忍气吞声到现在。“为了不见光的自由负起代价来,真的是无穷无尽。”德吉感叹着。 我在德吉的讲述中,入了神。特鲁捂着红肿的右脸走了出来之后,我提出我也想进去试一下。 德吉几人意外地看着我,嬉闹中七手八脚地给我带上了厚大的手套,往我牙齿上扣了两个透明的壳子。我闭上嘴,皱了皱眉,冰冰凉凉的,有股咸味。 进入场内,佐雄友好地和我碰了碰拳头。然后,举起右拳对我说:”用尽你最大的力气往这打。“我学着他的样子,打过去。显然这个力道对佐雄来说如同搔痒,但他仍然做出赞赏的表情,围观的人群也在为我打气。 “现在我出拳,你这样躲开。”佐雄做出了左右躲闪的示范。我点点头。 佐雄红黑相间,被棉花包裹着的大拳头,在空出划出一条有着漂亮弧度的线。我想,我喜欢这种感觉。我不必为了安全,用孤独揭下自己一层层的皮,再结上一层又一层厚实坚硬的痂,用来维持着和人的距离。 我出了神,忘记闪躲。佐雄惊恐地要收拳,可已经来不及了,拳头重重地落在了我的眉骨上。 在那一瞬间,我听见了体内某处碎裂的声音,还有我的痂,噼里啪啦落在地上的声音。我眼前满是发着银光的亮点,越来越密集。 天怎么黑了?我怎么躺在了地上?是回到我的床了吗?这一切到底是一场梦吗?我感到一阵阵的热气和声波向我袭来,我听不清也看不见。我的意识在银色光点的虚弱闪烁中,沉入黑暗里。 2 一阵冰凉滑过我的脸,我哆嗦着惊醒了。我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醒来,这房间就像一个老旧一点,但是应有尽有的小型治疗室。 “你醒了?”德吉坐在我的床边,极力藏着笑意问道,“你怎么不躲呢?幸亏佐雄压根就没怎么用力。” “我出神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你从昏倒到现在一直在笑,做梦了?”德吉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包东西放在我的右眼眶上。 “我吗?“我不好意思地坐了起来,问道,”现在几点了?” “快两点了,要准备回去了。“德吉说。 3 回到宿舍,我这一次很快就进入了睡眠。梦里我举着两个棉花包裹的大拳头。我的每根筋骨、每条肌肉都跃跃欲试想要加入这场欢腾的舞动。 接下来的一个月,就算平日到了宿舍再晚,我还是会去地下世界呆上两个小时。 偶尔非零会教我开车,有时候去搏击场参加训练,有时候和德吉一起帮忙扩建小孩子们的居住区,同时还能赚点货币。有时候去过去世界文化区看看书,听井央生动地讲述过去世界的另一面。那是在地上被彻底涂黑抹去的一面,里面有感情,有喜怒哀乐,有美食,有美景,也有尔虞我诈,阴险肮脏。最重要的是,有自由,有选择。 4 星期六,宵禁的灯一亮整个城市都安静得仿佛进入了深度睡眠。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门禁,驾轻就熟地来到了地下世界。 我用五个鸡蛋换了一件连帽的套头衫,西瓜红,看起来像血液的颜色,热烈又生动。我来到特鲁、米拉的控制室。我没有马上进去,我想要先去洗手间穿上我新换的套头衫。 洗手间在走廊的尽头,紧挨着洗手间还有一个房间。房门老化得有些惨不忍睹,一直是紧闭的状态。我向来当作是一个荒废的房间没有在意。 今天不仅里面亮了灯,还有人谈话的声音。奇怪的好奇心驱使我做了一件不那么光彩的事。我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到的谈话内容,让我心头一颤,手里的帽衫掉在了地上。帽衫上的铆钉扣和地面敲击出尖锐的响声。 非零把门打开,房间里还坐着一脸不羁的信成。 第十二章 回到现实 1 在白天,我表面上依旧木着一张脸,穿着浅灰色的制服跟随着人流机械地行动。在食物资源局完成蛋类食物原料的入库、清点、送检、储存、分配、记录,循环往复。或者去兴趣中心,被指导官把身体扭曲成一个又一个官方宣称能提高我们生活娱乐性的符号。 可我的内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我想愿意为了这一点见不得光的自由,冒上一点“微不足道”的风险。 2 声音通过门缝送入我的耳朵里。 “使者团和指令部的矛盾越来越深,政变是早晚的事。使者团这种老套的宗教洗脑统治,早就该被推翻了。” “你跟我说这些什么意思?”非零的声音传来。 对方冷笑出声,说道:“你到底打算躲在地底下到什么时候?我知道上面一直有个人在暗地里帮你。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你指望他带你们走出这个地牢?就算我们之前有矛盾,但在这件事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呵。”非零冷笑出声,“我们和你们的目标可不一样。” 信成仿佛没有听出非零话里的讽刺,继续说道“你们人是不少,但就那几把改装枪。真打起来,你们要拿着那堆铁棒木棍去拼命吗?” 对话听到这,我已经手脚冰凉了。 3 我二十二岁那年,目睹过一次死刑。一个男人在使者府的花园里点了一把火,还高呼着追求自由的口号。火在还没蔓延的的时候就被扑灭了,男人也被抓了起来。判处三日后在市中心的祭神广场斩首的死刑。 那天天气格外的清澈明朗,那男人身上缠着粗重的锁链,跪在祭礼台上,嘴巴被黑色的胶带粘住,整个上眼眶被涂得漆黑。整个广场站满了抽签选中的观礼人,几乎所有人都自发地低着头,没有一点声响,只有清风吹动草植的沙沙声。整点钟声响起,负责执行的维安队员手起刀落。 这是首都城的第一个斩首刑,也是执行者的第一次斩首任务。他显然有些紧张,没有掌控好力度,一刀下去卡在男人的后颈的骨缝里,男人虽然已经断气,可身体还在代替灵魂抗争着。 执行者再次用足力气砍下去,终于头身干净地分离。他的脑袋自由奔放地弹跳着滚落祭礼台。 我全身像触电了一样抖了起来,大腿肌肉在罢工,双腿发软,就靠着骨头勉强支撑着。 周围有人惊呼出声,维安队员们举起枪,厉声喊道:“安静!”这是我那一个月噩梦的来源。 4 深陷回忆的我,帽衫从手中滑落,发出响声。非零打开门,看到我后面露惊讶。 “索依,你什么时候来的?”他的声音还是和往常一样平静。我却有些慌乱,这一刻,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我用冒着冷汗的左手摘下右手上的手环。 我还记得在档案室里留下指纹和DNA记录后,慕里把这个手环递到我的手里,带给我一种归属感。可现在它在我手腕上灼烧发烫,随时会把我卷入一场大火里。 我把手环还给非零,转身离开。我松了一口气,他没有任何意图要挽留我。我通畅无阻地离开,回到了宿舍。房间里熟悉的气息,抚平了我的忐忑不安。我拆下用来解开门禁的磁条,用纸巾包起来,扔进了垃圾箱。 我逼迫自己闭上眼睛,进入睡眠,把这一切当作一场梦。 4 我再次回到了从前生活的循环里。两个月过去了,我在兴趣中心没见过非零。春天草草得结束,夏天掌了权,控制着人们的穿着、食欲和情绪。 还有一周,就是一月一号的祭礼仪式。仪式当天要穿的礼服也发放到每个人手里,一个灰蓝色的长袍。电子本邮箱的提示音响起,我以为是仪式当天的发型要求通知。 出乎我意料的是,除了发型通知之外,还有一项。即将在祭礼仪式七天后展开的祭祀周,由于献礼者的志愿者人数不足,改采取为期三天公开抽签的模式。 祭祀周一共分为两部分举行,一是祭地,一是祭神。 祭地通常是由死刑犯作为献礼者。在西亚大花园中,挖出100个细长的深坑,把人放进去只露出头部。在每个人耳鼻口中分别放入一百种不同的蔬菜和水果的种子。用身体作为养料回馈给大地。 祭神则是献礼者们要进入原始森林,找到诞下幼熊的黑熊,取下他们的胆囊。在西亚神的世界,他曾经遭受过黑熊族的背叛,误喝了母熊和幼熊胆汁制成的毒液差点丧命。一旦完成使命,献礼者就可以进入神的侍者宫殿,不需要再工作,直到死都可以享受人们的供养和爱戴。踊跃献礼者很多,但时至今日没有一个人能住进去。 原始森林地形险恶,悬崖峭壁很多。盛夏正是黑熊的繁殖期,但是森林潜伏着无数的危险,鲜少有人能带着一大一小两个熊胆完好地走出来。 5 祭礼仪式前三天,抽签正式开始。在这之前,大颗暗红的红刀豆已经发到了每个人手里,自己把名字刻上后,跟随自己所在分组录入指纹,再将红刀豆放进祭神广场的巨大玻璃电子箱里面。 全城的人站满八大主道,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第十三章 抽签与抗议 1 赤日炎炎,临近正午时分。人们穿着灰蓝色长礼服,低垂着眼眸,没人在意汗津津的袖口和领口,静息等待着。 抽签开始。 通过广场上方的立体投影我们可以看到,庞大的电子箱运作起来。里面的红刀豆像被卷进了龙卷风,疯狂地撞击着箱壁。 我旁边的男人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用余光看向他。他紧闭双眼,嘴巴一开一合,用只吐气不发音的方式念着祷告词。 第一枚红刀豆从电子箱的下方掉出,使者团中的一员站了起来。使者身材高大精壮,但脸色呈现出一种缺少阳光的苍白。他接过维安队员递过来的红刀豆,念出了上面的名字,然后用左手轻拍右手的手背,居高立下地施舍给中签人一份低闷无力的鼓掌声。 人群中,走出一个单薄的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她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的害怕和不安。她接过红刀豆,目光呆滞地站进祭礼台后方那些自愿成为献礼者的人群里。 刚才还在祈祷的那个男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半睁的眼皮后藏着劫后余生的笑意,别人的不幸缩短了自己和幸运之间的距离。 电子箱再次启动,他又进入了闭眼祈祷的状态。那一刻没人比他更虔诚。 几轮过后,今天的抽签仪式接近了尾声。念到最后一个人名字的时候,男人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和他的幸运擦身而过。他挪动僵硬的步伐,穿越人群走向祭礼台。 2 第二天一早,我正在房间里梳理头发,把长发在脑后分成三股,再把它们相互缠绕在一起。 外面骤然回响起警告鸣。我推开窗门向外看去。隔着五条街的使者府前,聚集了二十几个人。那些人激动地举着手站在那,即便面前的维安队员已经举起了枪,他们仍毫不退让。 警告鸣的次声波让我有些眩晕和耳鸣,可心脏没由来地亢奋起来,它猛烈地冲撞我的胸膛,怂恿我去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胡乱地套上裤装制服跑出去。 我来到街上的时候,一辆辆安全局的车开向使者府的方向。为了不被发现,我沿着大楼的阴影走着。 我躲在一棵树后面偷偷地观察。站在最前面的人,怒目圆睁,呼喊道:“反对祭祀!”我觉得那人有些眼熟,回想起正是昨天站在我旁边不断重复祈祷的人。他带领着昨天中签的献礼者争取生存的权利来了。 周围的维安队员越来越多,除了高声警告也不敢再有其他动作。 抗议领头人看出维安队员的制止有些束手束脚,一副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才好的样子。他似乎开始相信,他距离争取到生命的特权只有一步之遥。他振奋起来,甚至用一种不要命的勇猛推搡起维安队员,试图闯进使者府。 我看到从府内走出两名一级施令官,其中一人满脸温和地对抗议领头人说了几句话。只见,抗议领头人梗着脖子大喊道:“谁要无上的光荣!我们要活着!” 两个施令官对视了一眼,跟身后的维安队员耳语了几句,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使者府。 维安队员们一改刚才的手足无措,再次变得笔直的肩背透着某种坚定。他们重整了队形整理起枪械。 抗议的人们没意识到事情的发展已经悄悄变换了轨迹,他们还在忘我地为自己声援,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勇敢能换回一条命。 第一声枪响,子弹把空气擦出一条裂缝。它准确无误地落在领头人的眉心,在他的头骨上凿出一个洞,搅乱了他脑袋里的液体后再湿漉漉得离开。 领头人睁大了眼睛,趔趄了一下,直挺挺地仰头倒下。其他人见状,宛若受了惊吓的鸽群,尖叫扑腾着散开。可已然来不及了,他们通通落在维安队员的射击范围内。 不断有子弹穿透人的身体,再画出一条艳红的纤长抛物线。惊叫声、撞击声、哭喊声、枪声凝聚成一只重锤,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心脏。 我不知什么时候,双膝着地跪坐在了地上。我用双手死死捂住嘴巴不让自己的尖叫冲出来。我想要离开,膝盖却像在地上生了根无法动弹。 我哆嗦着身体,半爬半滚,手脚并用地按照原路返回。来时的路已经封锁,街上的人有秩序地在维安队员的指挥下返回宿舍。我平缓了自己的呼吸,装作若无其事地排在队尾,报上自己的宿舍位置,再被分入另一队,回到宿舍。 我刚一进房间,门禁灯就变成了红色。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我的胃痉挛了起来。我冲进洗手间,冲着坐便不可控制地呕吐起来。 3 一个小时后,我收到了指令部的通知邮件。由于突发事件,昨天的抽签结果取消。抽签仪式不再当众举行,今晚六点将会以邮件的方式公布所有中签名单。 电子本从我手中滑落。刚才的一幕在我脑中回放着。刚才他们不只是在枪击那些抗议者,也是在枪击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 我想起非零,想起德吉,想起地下世界的每一个人,想起在里面度过的每一刻,想起笑声,想起食物的香气。 六点整,邮件通知的提示音响起。我本已平复一些的心情再次惴惴不安起来。 我胆怯起来,我拿着电子本,迟迟不敢打开。 第十四章 仪式上的意外(2) 1 我打开电子邮箱,上面没有我的名字,也没有我熟悉的名字。我却没有意料中的庆幸和轻松。我盯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心底漫出雷雨将至却无处躲避的绝望。 祭礼仪式当天,整个城市净洁如新,平静如水。着装整齐的人群,缓慢流动着填满八大主道的每一个空隙。使者府门前再怎么仔细看也没有发生过血腥屠杀的痕迹。 祭礼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在队尾跪坐着,投影的音效明显比以往更强烈。我察觉到身后有几辆车陆续开走,还来不及多想,投影在两声枪响后中断,很快我就被卷入恐慌起来的庞大人流里。 我躲在一栋大楼旁躲避人流的冲击,没想到被人在背后挟持进了楼内。我没有被他低沉的恐吓声吓到,而是在脑子里搜索着佐雄教过我的招式,趁对方重心略有不稳,抓住他的手,把他重重摔倒在地,抢过枪,上了膛,准确无误地对准他的脑门。 “索依?”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放下枪,深感意外。 “你......”我一时语塞,眼前的人竟是非零。他膝盖上方受了伤,额头上布满冷汗。 “广场上的枪声和你有关?”我问道。非零抬眼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你准备怎么办?”我焦急地问道。 “你先走,我自己会想办法。”非零的眉头因为疼痛拧在一起,他缓缓坐在台阶上,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裤子上的暗红还在不断地扩大。我寻找着有没有什么能帮他先把伤口包扎。礼服不能撕,楼道里干净的连灰尘都没有一颗,更别说碎布或者毛巾了。 非零见我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有些无奈地说:“你回到宿舍,用米拉给你安的那个程序给纪兰发信息,告诉她我在这。” “来不及的,从广场搜查过来用不上一个小时,”说完,我想到我在礼服里面穿了一个棉质半袖,“你先等我一下。” 我向上爬了半层,迅速拉开后背的拉链,脱下半袖再把礼服穿好。 “还是要先回宿舍,他们一定会清点人数。”我一边说一边撕扯着半袖的缝线处,把它变成一块平展的布,对非零说:“我先把你送回去。把这个缠在伤口上,最好缠在裤子里面。”我说完又转头再次跑到上面。 “你不用送我。你已经帮到我了。你走吧。”非零虚弱的声音传来,“我好了,你下来吧。” “我送你。”我不由分说推开门走了出去。 2 我们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没有人了。我们两个在各种高楼和大树的阴影里躲躲藏藏。艰难地走过几条街,好几次差点被驶过的车发现。到了非零的宿舍楼附近,却发现大门前停着很多安全局的车。如果非零带着裤子上这块醒目的暗红色走进去,简直是自投罗网。 幸好,非零的宿舍和我的宿舍只有两条街的距离,我们推测搜查从他的宿舍到我的宿舍应该还有一段时间。于是决定先到我的宿舍,给纪兰发信息,希望她能赶来及时解救。 来到我的宿舍楼后,我们从西侧的窗户翻了进去。电梯有监控仪不能坐,我架着非零整整爬了16层终于来到了我的房间。 为了能够随时留意到外面的动静,我用一只拖鞋卡在门缝处,不让门关严实。随即给纪兰发了信息,等待她的回复。 “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非零坐在椅子上扯了扯苍白干燥的嘴唇。 “你上次和信成说的话我听到了。我那天......”我突然想给我那天的落荒而逃找出个合理的借口。 “你不用解释。”非零没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 我们两个人的对话出现了僵局,电子本的提示音响起,打破了尴尬。是纪兰发来的,她说她负责的区域已经搜查结束,她会在15分钟之内赶来。 当我们都笃定地默认了事情有了圆满的解决时,楼道里竟然传来了枪声。非零迅速起身躲在了门后,我探身出门观察情况。枪声是从楼下传来的,我打开楼道的门,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带着哭腔的嘶吼,那声音充满了绝望,像待宰的动物消耗着最后的生命力释放出的悲鸣。 我没有时间为那悲鸣的主人贡献出同情,我跑回房间,关上门跟非零讲清情况。 “这也没办法,我不能待在这。等他们搜过来,还会连累到你。”非零格外平静,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内。 我拉住正要走出去的非零,情绪有些激动起来,说:“不行,你先躲进洗手间。我来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非零摇摇头。 我看了看垃圾桶,说:“十分钟,我只要拖延到纪兰来就可以了。” 非零正要拒绝我,突然一阵粗鲁的敲门声传来。现在走也来不及了,非零别无选择,只得躲进洗手间。我捡起垃圾桶里的食物泥,打开袋口,双手用尽全力旋拧,仰头一口气吃到肚子里。与此同时,门也被打开,一名维安队员走进来,语气不善地质问:“为什么不开门?” “我在穿衣服。”我避开他的视线,低下头。 “出来。”我跟着他走了出来,食物泥的袋子还握在身后的手里。我不着痕迹地把它塞进我的衣袖里。 走廊里每个人都垂头站在自己的门口,四名维安队员分别从走廊两端向中央,一间一间地搜查。 额头上的冷汗凝聚成珠滑落,流进我的眼角,视线变得有些模糊。我希望我这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在维安队员看来,是出于对于他们的畏惧,而不是因为胆怯心虚。 一名队员走进了我的房间,我听到衣柜门打开的声音,被褥被掀翻在地的声音,最后是渐渐走向洗手间的脚步声音。 第十五章 初见疑点 1 第一次误食含有草莓成分的食物泥是在16岁那年,刚醒来的第四天。 那时,我刚结束了注射营养液来维持生命的日子,接过护理员递过来的食物泥,半信半疑地吃起来。几分钟后,我先是感觉皮肤有些瘙痒,然后胃里的液体不停地向喉头翻涌。 我想要跑去洗手间,猛烈的动作让胃里液体的流动更加肆无忌惮地汹涌起来,终于破口而出。 2 我站在房间门口,耳朵里搜集着屋里发出的每一点声响。 终于,我的皮肤开始发痒,体内的抗体开始跟草莓成分结合发生了我等待已久的反应。 眼前的画面更加模糊,我对我自己的身体控制力越来越弱。我扶着墙向垃圾通道靠近,用足力气拉开垃圾通道的门,弄出巨大的声响。 我把头埋进去呕吐的时候,趁机把食物泥的袋子扔了下去,最后一丝力气用完,我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屋里的维安队员听到动静赶了出来。 我失去意识之前,看见了纪兰从电梯里走出来的身影,放下心来,放任自己沉入黑暗里。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医疗院的治疗室里了。身上的礼服不知什么时候被换成一套白色的睡服,手臂上还挂着输液,身体的不适已经减少了大半。我看向窗外,天已经黑透了。 不知道非零和纪兰有没有顺利离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德吉拿着一个小纸杯走了进来。 “醒啦?”德吉走进来,她强撑出一个微笑,反而加深她脸上的疲态。 “非零他......”看到德吉,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她,不知道我的不告而别在她看来是不是一种背叛。 “非零没事,纪兰在呢。”德吉的语气和以前一样亲昵,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拉过一个椅子坐在我的床边。 “他错过清点也没关系吗?”我问道。 “白天那么混乱,很多人都没能及时回到宿舍。”德吉轻轻地叹息,说道:“今天至少有三百多人受伤,还死了三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住院区已经人满了。你就被安排到这里了,在这也好,说话方便。” 我看着德吉,之前那个总是神采奕奕,眉梢和嘴角都挂着笑意的德吉,眼下垂着两团乌青,清澈晶亮的眼珠也因为细密的红血丝显得浑浊憔悴。 “德吉......”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因为自己的不善言语而感到恼火。 德吉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膀,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那天被吓到是正常的。其实我们也不是真的想瞒着你,本来想着让你慢慢熟悉了环境之后,再一点一点告诉你。”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今天的事也和你们有关,对么?”我问道。 “这事说来话长。但总结起来又非常的简单,就两个字,自由。”德吉把纸杯递到我手里示意我吃药。 “现在的制度下,虽然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吃得饱穿得暖,但它是畸形的。它不允许人有感情,有欲望,有思想,唯一的爱只能给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这简直是可笑至极。”德吉紧咬着牙根,压抑着自己愤怒的情绪。 “我们能做什么呢?拿什么跟一个国家对抗呢?”我问道。 “可是比起就这样像个木偶一样活一生,我宁愿为了自由而死。反正早晚都是要死的。活着的时候就该把所有力量都用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德吉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但就像你说的,我们现在的力量是没办法跟一个国家去抗衡,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人加入我们。” “然后要怎么做?打仗吗?”井央描述过关于过去世界那些生灵涂炭的战争,遍地硝烟,死尸成山。 “当然这并不是我们的首选,所以我们才没有选择跟信成联手。我们也有我们的计划。” “什么计划?” “我们要揭开这个国家的秘密。秘密有时候就是致命的武器。这个国家疑点实在是太多。我们所有人的记忆就是第一个疑点。和你不同的是,我们都有从小到大的记忆。但后来我们无意间聊天的时候发现,某些童年的记忆片段,竟然出奇得一致。” “一致有什么不对吗?”我不禁皱起了眉毛,一时被德吉的话弄糊涂了。 “当然不对,那种一致就像所有人共用了一个思想和视角,并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经历。” “我不太明白。” 德吉思索了一下,继续说道:“比如说,我们小时候都因为误食过食物原料,一种生肉,导致严重的腹痛。以至于一想到食物原料就会产生一种条件反射的抗拒。可问题是,我们都想不起来为什么会误食生肉。你也知道,平时除了食物加工部很少有人有机会接触到食物原料,更别说是像我们那样的小孩子了。” “还有,就像我们之前说过的。地下世界里残留所有的遗迹,包括书籍,一些电子设备,如果经历了两千年,是不可能这样完好的保留下来的。我们认为,至少在记忆和时间上,他们编织了一个巨大的骗局。” 我理解她所说这个国家对于人性的压迫和禁锢,但是记忆和时间的谎言,不在我的理解范围。 “今天的事,是因为我们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德吉继续用温柔的声音向我潺潺讲述着一切。 第十六章 1 幽长晦暗的地下通道深处隐隐约约地闪着暗黄色的灯光,几个人围着一张破木料搭建的桌子,谁也不说话,一脸凝重地坐着。 突然,通道远处传来声响,所有人都迅速反应起来,举起枪,眼也不眨地对着黑暗处严阵以待。 “咚,咚咚咚,咚咚。”具有独特节奏的铁管敲击声传来。所有人松了一口气,那正是他们的暗号。 特鲁和米拉风尘仆仆地跑进来,他们和等待的人好像久别重逢般互相拥抱。 特鲁从背包里拿出来一张图纸铺在桌面上,几个人都围了上来。 非零眉头紧锁。最近他们发现有大量的不明货物运送到使者府,但由于使者府使用的是一套专用的网络系统,米拉和特鲁没办法侵入他们的监控,只能冒险进入手动操作。 非零用手指轻点着纸上的画红圈的地方,说道:”没想到使者府下方竟然别有洞天,20米,至少有七八层楼高的深度。“ 米拉点点头,拿出一个老旧的,磨损严重的电子本,点开一个视频。 视频里面,维安队员通过密码打开最外面的大门后,里面还有一层看起来更加坚固厚重的门,三个身穿暗红色制服的一级施令官分别通过眼角膜、指纹、还有血液扫描后,大门才打开。但密室里面的情况并不在摄像头的范围内。 三个施令官先走出来,过了很久,五个维安队员,每个人都拉着一个巨大的密封铁箱从密室出来。 “这里面能是什么?武器?”非零说。 特鲁摇摇头,说:“不能确定。但看起来不像。而且也没有必要分别在安全局和使者府设置两个武器库。“ 德吉说:”那我们一定得想办法进去看看。“ “外面几个人看守?”非零问道。 “六个人,四小时换一班。“特鲁回答。 “这个好办。“非零说:”那有什么办法能把门打开吗?” “外面是密码门,可以破译,里面的那个就不容易了。“米拉说。 “炸药呢?”坐在角落的纪兰,突然语出惊人地问道。 特鲁说:“门的厚度我们没办法确定,可以试一试,但是结果怎……” “不行,太危险了。”非零出声打断道,“我们不能为了这么一个不明确的目标冒这么大的风险。” “这么多年了,这是我们找到的第一个突破点。如果不是发现那些货物,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使者府下面还藏着密室。”纪兰说。 “纪兰说得没错,既然发现了这个密室,我们就一定要有所行动。”德吉说。 非零继续摇头,说:“我们需要好好计划一下,不要太冲动,贸然闯进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除了炸开还有其他的办法吗?”非零问。 “把三个主管都抓来。”特鲁说。 “不行,一级指令官咱们很难靠近不说,他们体内都有微型定位仪,就算都能抓来,不出30秒我们就会暴露。”米拉说。 “但是爆破的声音太大,首都城那么安静,一样也是暴露。”特鲁说。 非零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思索了一会,说道:“那么,我们需要一个更大的声音作为掩护。” 大家都不明所以,哪里有更大的声音? 纪兰恍然大悟,说:“祭礼仪式。” 非零点点头,说“没错,祭礼仪式。” 2 祭礼仪式当天,米拉带着八个人按照计划悄悄潜入位于使者府底下的密室,一个人去楼顶负责放哨。米拉以及其他人来到地下,躲在一个楼道里,米拉看了看表,对另外几人说:“十五分钟。” 他们几人打开楼道的门,敏捷地溜进去。米拉只听外面几声重重地落地声,随后传来两声敲门声,米拉走出,来到密室前。 米拉很快破译了外门的密码,他们一群人进去之后,纷纷拿出包里的装置设置炸药。设置好后,他们再次躲进楼道,米拉掐准时间,在投影发出巨大的声音同时,启动了炸药。 与此同时,非零和特鲁两人为了以防万一,负责一个虚晃的刺杀行动来吸引注意力,他们混在人群里也容易脱身。 就在投影接近尾声,整个首都城越来越安静,当所有人都开始闭上双眼俯身祈祷。非零和特鲁互相交换了眼神,从衣兜里掏出黑色的头套带上,拿出藏在靴子里的手枪,向坐在广场中央的使者团射击。使者团身旁的维安队员也迅速地反击。虽然两人摘下头套很快混入了人群里,但非零的腿还是不幸中了枪。 3 米拉几人那边确实炸出一个巨大的凹陷,虽然没有完全打开,但他们要打通这样一个残破的大门,并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于是他们拿出工具开始破门。 “有一辆车开过来了,准备撤退。”对讲机里传来楼顶放哨的人的声音,“等等!”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摒住了呼吸。 “他们走了。”几秒钟后,对讲机里再次传来声音,所有人又继续行动了起来。 他们一行人对于危险的逼近毫不知情。他们费尽力气终于把门打开,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他们设想了无数种可能,而眼前的一幕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背后传来几声枪响,米拉身边的人应声倒地。米拉回头看见来人,满眼的不可置信。她意识到事情败露,迅速地按下电子本的一键销毁。紧接着肩部感到一阵刺痛,低头一看,三根银针插在上面,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那人拿起地上的电子本,发现已经空无一物,于是他把电子本递给下属,说:“送去技术院复原。” 然后指着地上的人说:“先带回安全局。” 第十七章 神秘梦境 1 “我们失去了米拉的消息,纪兰也找不到她。”德吉坐在我床边,眼泪簌簌地落下。她用手背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水。 “她不会有事的。”我握住德吉的手腕,她冲我牵强地扯了扯嘴角。我们彼此都清楚米拉凶多吉少的命运。 “我们这次真的太心急了。没有想到会造成那么多人受伤,还害死了三个小孩子。都是我的错。”德吉把脸埋在双手里,颤抖着双肩。无声地哭泣着。 我想要说点什么安慰她,实在是想不出任何能让她舒缓内心痛苦的话。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希望能帮她分担一些痛苦。 2 德吉离开后,药物让我的头昏沉起来,我的眼皮越来越沉。突然我仿佛被一阵风卷入空中,我也变成了风。 我看见森林里,一个和我长得极为相似的短发女孩。她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瘦小的身体背着一个超过她身长一半的背包,右肩膀上挎着一把霰弹枪。她身形矫健灵敏得像个精灵,时不时地躲在一颗树的后面,掩藏着自己的踪迹不被前面的一行人发现。 前面一行人由一个满头白发,但背脊笔直,步伐有力的老人带领,后面是四个青年男子,最大的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岁。他们正追踪着一头鹿,它正停在一个小河边喝水。 老人让其中最年少的男孩开枪。男孩刚刚瞄准,不远处就传来一声透亮,响彻整个森林的枪响。隐身栖息在树木里的无数鸟群被这声音吓得魂飞魄散,扑腾起飞,聚集在一起像一张巨大的黑网向远处逃走。 老人回头寻找声源,他看见身后不远处有一只栽倒的黑熊尸体,旁边站着单手举着枪得意洋洋的小女孩。老人开朗地大笑出声,脸上堆起的皱纹,挤满骄傲和宠爱。 这小女孩是谁?我飘来她身边,撩起她的发梢,抖动她的衣襟,抚摸她光滑柔嫩长着细小绒毛的脸蛋。看着她脸上眉飞色舞的变化,举手投足间挥散着孩童稚嫩的神气。 我想进一步的亲近她,却被迫融入一股狂风里,无论我怎样挣扎,小女孩离我越来越远,她和森林一起风中变成细沙渐渐消失。 一个正在经历战火的城市在风暴中平地而起。震耳欲聋的枪声和爆炸声更迭,到处都是硝烟、尸体。那些刺眼的红色,分不清是鲜血还是火焰。 我寻找着小女孩的身影,她在一栋满是浓烟的大楼里四处躲藏着。最终还是被追捕她的人围堵在了天台。小女孩此刻已经满身伤痕,满脸泪水。站在追捕队伍最前面的男人一脸紧张地喊着什么。 她双手托起手里的枪对他们大喊着滚开。她的绝望脆弱让我心碎,天空有雨滴落下,那是我的眼泪么? 小女孩扔掉手枪,举起一枚鸡蛋大小的手榴弹。为首的男人脸色彻底暗沉下来,有些扭曲变形,他大声地喊着让小女孩放下手里的炸弹。小女孩决绝地拉开手榴弹的保险栓,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男人失了心智般狂奔过去,却只看到半空中爆炸后产生的黑红火焰,先是膨胀吞噬了小女孩的身影,最后变成灰黑色的烟雾。女孩衣服的碎片沾着火星,被冲击力带入高空飘在男人的眼前。 顷刻间,电闪雷鸣,天黑如墨,整个混沌里只剩下我自己一人,孤独感像无数只湿冷的手一拥而上拉扯我,我哭喊着,挥舞着手臂想要挣脱。 在空中胡乱挥舞的手,突然被人紧紧握住。我猛地惊醒,惊恐地发现床边站着一个陌生地男人。他穿着治疗官的白色制服,头发软塌塌地躺在他的头皮上,一双三角眼又小又阴暗。 但此时,这双不讨人喜欢的眼睛因为我的突然惊醒,而感到不可思议。 他飞身扑到我身上,一只手死死地卡在我的脖子上,一只手紧紧地捂住我的口鼻。他切断了我能获取氧气的所有渠道,但这不能阻止我的奋力反抗。 他原本卡在我脖子上的手,抬起在半空中攥成拳,垂直向我脸上砸下。瞬间,我的身体软了下来。 他从床上下来,站在床边,又在我脸上用力地拍了几下,似乎在试探刚才那一拳是否实实在在把我的意识打散。 他见我毫无反应,从我的领口开始解我的衣服。我在闭眼装晕这一小段时间里,趁机往肺里装足了刚才缺失的氧气。 我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下一步的动作。我睁开眼,对上他的目光,那窄小的眼睛凶相毕露,但我没有丝毫畏惧。他再次举起拳头,在距离我脸十公分的距离,我伸出手掌,稳稳挡住。 在他的错愕间,我旋起右膝直冲他的太阳穴。然后我把佐雄教过我的所有招式,一招不落地招待在这个男人脸上和身上,即便他像一滩肉泥一样糊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也没有停手。 治疗室的门被人撞开的时候,我才如梦初醒。环顾四周,治疗室已经一片狼藉,托盘、药品、点滴架七零八落地倒了一地。 人群发出惊呼声,几名高壮的男护理员呵斥着围观的人群,要求他们赶快离开。 德吉凌乱着头发挤了进来,她头上的白色小帽子也歪到了一边。她先是看到地上昏厥的男人大吃一惊,然后走到我身边,一脸担忧地扶着我坐在床上。她用一块纱布擦拭着我的脸,轻轻地问:“怎么回事?” 德吉微微抖动的眼珠泄露了她的不安,而我的思绪也杂乱不堪。 一队全副武装的维安队员粗暴地推开堵在门口的人,鱼贯而入,齐齐地举枪对着我们。 第十八章 银弦 1 我在地下世界,和德吉米拉一起看过特鲁视若珍宝的小电影。视觉上和思想上收到的冲击力,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难以忘怀。 当我从梦里醒来,白衣治疗官解开我的衣扣之后要对我做什么,我十分清楚。他脑中的企图让我胸膛里某种情绪无法控制地燃烧起来。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它永远不会熄灭。 2 维安队员持枪冲进来的时候,德吉又一次把我挡在身后。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像保护幼崽一样的保护我。 我想,她是个天生的母亲。她总是不求回报,不遗余力地关心、保护着身边的人。遗憾的是,在西亚国,她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成为一位母亲。 维安队员的呵斥声,让我愈加清醒起来。房间里,地下趴着一个不知死活的肉泥,我满手血迹。每一个细节都指向,我惹上了一个难以轻易解决的麻烦。 我不希望德吉被我连累。虽然,整件事错不在我。可在这里又有谁会深究对错?我走过德吉身边,站在她前面。 一个身高比其他队员都要高一些,长官摸样的男人走了进来。男人摘下了头盔,汗水微微打湿了他前额的头发。浓密看不见缝隙的眉毛整齐铺在一双细长有神的眼睛正上方,琥珀色的眼珠发亮,鼻梁高耸,脸部菱角分明,灯光晃得他脸色有些苍白。 “局长怎么会来?”德吉在我耳后不安地喃喃自语。 我心一沉,是安全局的一级局长银弦。看来事情远比我预想的还要严重。 他把头盔递给身后的队员,皱着眉,蹲在地上拽着治疗官的头发,把他的头从地面稍稍抬起,看了一眼就像扔垃圾一样,随意地扔回到地上。 “谁做的?”他起身,冰冷的眼神向我们扫过来,让人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佯装镇定地迎上他的目光,说:“是我。” 和他眼神接触的瞬间,我捕捉到他眼神的一丝细微的变化。 银弦下令让其他队员都把枪放下,对着我问道:“你是索依?”我点点头。很奇怪,他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需要跟我去个地方。”银弦看着我说。 “去哪?”德吉显然有些慌了,语气里带着质问。没人回答她,走来两个队员一左一右抓住着我的肩膀。 德吉急地眼眶红起来,竟抬手想要阻拦维安队员。银弦一把拉开德吉,低声说:“你要不想给她惹麻烦,就安静呆着。” 我转头看到德吉无可奈何的眼泪接连不断地下落,我冲她笑着用口型说:“没事。” 3 我被带上一辆军用车,他们把我关进驾驶室后面的一个小隔间里,所有队员外面的车厢面对面坐了两排。 车子引擎发出启动的声音,银弦推开隔间门,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他没再带上头盔,刘海变得干爽了一些。 银弦若有所思地,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我。银弦盯着我的额头,他抬起手,就在他马上碰到我额头的时候,我转头躲闪,条件反射地拍开他的手。我的手劲不轻,立马有些懊恼,这样只会让我的麻烦更加麻烦。 银弦看着自己留在半空中的手,似乎也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举动感到不解。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还好他没再说什么,看来也没有因为我的无礼而感到生气。我松了一口气,避开他的视线。目光穿过他耳边的发丝,从那扇小小的窗溜到外面。 窗外,诡秘莫测的黑暗不动声色地吞没着一切,车里明黄色的灯光再努力膨胀,也无法驱散对黑暗难以言状的恐惧感。 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那些在被锁住的房间中熟睡的人们。他们此刻睡容平和,第二天仍旧可以如同往日,机械地起床,祷告,吃早饭,坐班车去工作。那我呢?下一刻等待我的是什么?我的明天又将用怎样的姿态到来?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车内气温变低,草木的味道越来越浓烈。我想我已经离开了首都城,在城郊或是更偏僻的地方。 车子停在一个极大的仓库前,银弦先走一步不知去向。我被身后的维安队员用枪对准脊背,向里走去。尽管他们如临大敌的样子让我觉得可笑,我仍低首垂目地配合着他们,我不想惹他们不愉快。 走进仓库,竟然有着意想不到的清爽感,甚至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薄荷味。我一路上紧绷的神经被舒缓了一些,终于空出一口气,打起精神来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正中间幽长偏窄的过道两旁,紧密的排列着大概二十多个房间,他们把我带进其中一间。维安队员留下了两个人守在门口,剩下的人通通进入旁边的房间。其中一个人推了一下我的肩膀示意我进去,我谨慎地挪着小步,环顾着四周,来到房间中央的椅子处坐下。 我还穿着医院那套白色的睡服,冰凉的椅子上让我战栗了一下。房间正北方向有一扇大玻璃窗。玻璃是单向的,我只能在上面看见我惴惴不安的身影。 等待我的是什么? 第十九章 审讯室 1 房间里异常空旷干净,带着潮气,好像刚刚才被清扫过。房间的正中央摆了一张偏大的长方形铁桌,两侧各放着一个金属椅子。 棚顶正上方的灯还没有打开,只有房间四角的暗黄色信号灯亮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桌子的金属边缘泛着若隐若现的暗红色。 我穿着单薄的睡衣坐在冰凉的金属椅子上,时间久了我感觉那冰凉渗透到我的皮肤上,钻进我的骨骼里,我的五脏六腑都开始结上冰霜。 我想象着上一个坐在这椅子上的人,是因为怎样的原因坐在这,内心是不是和我一样忐忑。不管事情起因为何,我对那个治疗官的暴力攻击,就注定我有极大的可能将开启我的罪犯生涯。 突然间,我心中豁然开朗。进入监狱,称为囚犯,和我现在生活似乎是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不过是地理位置改成了农场、牧场或者海岸工程,工作变成了重体力活。这个想法让我甚至有些无所畏惧。 银弦推门走进来,他的目光每次扫过我都还是带着探究,我不喜欢他眼神里那份古怪的似曾相识。那让我产生一种危险的好奇心,他是不是认识我?他会不会知道我失忆之前是怎么回事? 他递给我一件外套,低声说道:“不管问你什么,就实话实说,别想着使小聪明撒谎蒙混过关。说实话就没事,你明天一早就能回到以前正常的生活。” 我有些不解,治疗官意图侵犯我是事实,我殴打他也是事实,这两件事我都不需要说谎。 但我还是点点头,毕竟他的语气里透着对我的善意。现在这个情况如果不识好歹,语出挑衅,只会让我陷入更加悲惨的境地。 银弦打开门,门外出现一个身穿墨蓝色裙装制服的女人,手肘上挂着一个文件包。她看起来有些年纪,但身材纤细紧致,脸上的微笑端庄友好。墨蓝色是指令部的制服,但我无法通过她的徽章辨别出她的职位是什么。 银弦和女长官相互点头示意,便走了出去。女长官走进来之前,接过维安队员递给她的两个杯子。她瞥见门并没有关严,便用手肘推了一下,结果杯子受力,里面的水洒了一点出来,滴在她的裙摆上。 她小声惊呼了一下,然后看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真是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她的态度亲切又有礼貌,这让我原本平静下来的心又再一次紧张起来。 我在桌子下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费力地牵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低温而僵硬的脸部肌肉,也想展现一个标准的礼貌微笑。我暗自预测,那应该算不上是微笑,顶多是龇牙咧嘴。 她保持着微笑走来,鞋跟和大理石碰撞出好听清脆的哒哒声。她把没有洒的那杯放在我的面前,看着我,眼角带笑,语气柔和地说:“喝点热水吧,这房间一年四季都冷得要命,夏天都不需要开空调。” 我有些迟疑地用双手捧着杯子,里面装着开水,一缕白烟般的水蒸气若有似无地飘着。杯壁的温度确实有效地解冻着我手指的僵硬。 “晚上好,我叫迪亚。”迪亚脸上始终挂着微笑,那似乎是她五官的一部分。她的眼角有三条浅浅的纹路,随着她说话,忽长忽短。 “你不用紧张,简单问你几个问题。”她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型电子本,在上面敲击了几下,做出思索状,又把电子本放回了衣兜里,看向我再次说道:“这样吧,在我问你问题之前,你最近有什么困扰可以先讲给我听。” 困扰?困扰我的事太多了,现在最困扰我的就是,坐在这样一张凉椅子上配合一个温柔的刽子手,演出一场和气的戏。 “我实在是不应该动手打人,暴力是可耻的,我愿意向神忏悔赎罪,接受惩罚。”泪腺还在僵硬着,我挤不出眼泪来,不然这句话搭配上我的眼泪也许会更有说服力。 她的笑容随着眉毛抬起的动作改变了意味,她像是觉得我说的话很可笑,但她依然稳稳地盯着我的眼睛。 “你打了什么人?”她的笑又变得意味不明。 “他应该是一个治疗官,我醒来的时候,他在解我的衣服。不管他要做什么,我应该跟他理性沟通,不应该打人。”我继续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她似乎一点不买账。 “你这样想是对的。只要你诚心认错,神是会原谅你的。你说的这件事,我稍后会去核实。但今天,找你来并不是因为这件事。”她把双手从桌上拿下来,放在椅子的把手上,后背舒展地靠在了椅背上。 不是今晚的事?地下世界?非零?我的心开始慌了起来,但我还是用迷茫的眼神告诉她我对她所说的一无所知。 “米拉这个名字听过吗?”她轻声细语地话,如雷轰顶。 “没听过。”我想起德吉告诉我,米拉在行动后失去了联系。她被抓住了!她供出我们了吗?不会,那样德吉也会一起被带来这里。 “你知道,说谎比暴力更可耻。”迪亚的笑容消失,她终于要开始进入主题了。 “我再问你一次,你认不认识米拉。”她的目光紧紧抓住我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并用她的食指匀速地敲着桌面。 “不认识。”我除了坚持这个说话没有别的选择。她听到后,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失去了敲击声,房间瞬间像在真空里一样安静。 她从文件包拿出两个密封的透明袋子,把其中一个放在桌上缓缓推到我的面前。 我立刻认出里面的东西,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第二十章 冥想箱 1 我此刻终于弄清迪亚意味不明的笑意是什么。她在享受落在她网里猎物的垂死挣扎。 “我想你认出来了。”是的。我认出来了。那是我借着呕吐,扔进垃圾通道的食物泥包装袋,它正平平整整地躺在密封袋里安静地指控着我。 “食物泥的袋子?”我还是决定装傻到底,装下去还可能有一点生机。 “这是你的。”迪亚说。 “我不明白。”我摇摇头。 “我看过你的医疗记录,你上一次草莓过敏是十二年前。今天为什么会突然过敏?”她说出的是问句,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我不小心误食的。” “十二年都没事,怎么今天突然误食了?”她句句紧逼。 “仪式上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我吓坏了,所有没有确认成分表。”我把语速放慢,给自己充足的时间尽量编造出没有漏洞的谎话。 迪亚扬起眉毛,点点头。但她显然不相信我的话。她又拿出另一个密封袋,里面是一张报告。我大脑此刻不足以清醒地支撑着我阅读上面的每一个字,只看见报告最下方写着,DNA一致。 “两个血样都来自同一个人,这个人叫做非零。这个名字你听过吗?” 我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摇头。可心跳的节奏被彻底打乱,非零?非零也被抓住了? 迪亚有些无奈地看着我,用食指指尖指向报告中的一行字,上面写着“一号血样取样位置:广场第二主道。” “二号血样取样位置:十二区宿舍,编号:40170818165 (索依)房门门框。” 我的眼神飘忽起来,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我要怎么做,我该怎么表现才能说服她我真的是毫不知情。 “我的门框怎么会有血迹?这个人的血迹为什么会在我的门上?”我表面依旧嘴硬,心里却在捶胸顿足,她一定早就看穿了我所有的谎话。 迪亚站起身居高临下,上下眼皮同时微微收紧,目光凝聚,把我看穿一般。 迪亚说:“说谎是野蛮人的行为。你每说一句谎话,都要为此承担后果。但我还是决定给你一次机会。”她对着玻璃窗招招手。没一会,一个维安队员走了进来。 “我给你24小时,让你想清楚。”迪亚说完提着包就走了出去。她的离开让我松了一口气。 维安队员用铁手铐将我的双手向后拷起,然后提着我后脖颈的衣襟把我从凳子上拉起来。他的手法熟练老道,像是无数次从这个椅子上拽起双腿软若无骨的人。 他带着我左转右拐,路过一个个紧闭的房门。这里安静得恐怖,除了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再听不到一点杂音。 他打开一扇门,手上提力把我推了进去。他打开灯,里面空间很大,比起房间更像是一个仓库。贴着仓库的三面墙,叠放着大小略微不同的铁箱子,地上整齐地排放着十几个箱子。这样的布局让我摸不到头绪。 维安队员先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在墙角挑选出一个铁箱,打开箱盖扔到我的脚边。 “进去。”他推了我一把,我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一下失去了平衡,一只脚踏了进去。箱子高度大概到我膝盖,长度目测不到一米。 “我想要跟迪亚再谈一下。你能帮我转达一下吗?”这铁箱不动声色地恐吓着我,它比迪亚冷酷。 维安队员看都不看我,像捏一只牧场的禽类一样捏住我的脖颈,用强大的手力把我压缩进这个铁箱里。我想,即便我的双手被绑住,我还是可以用一记飞腿来偷袭他,可他别在腰间的枪让我不敢轻举妄动。 但,就算我成功地偷袭了他又能怎样呢?打开门走出去,就像进入一个巨大的迷宫,他可以凭借我的脚步声轻而易举地找到我,再合情合理地往我脑袋里投放一颗子弹。 我放松了肌肉,任自己被他折叠成三节塞进箱子里。我的双手还是反锁在后背,脸冲下,屁股贴着脚心,颧骨顶着膝盖。箱子一面有一圈不大的通气小孔,为我输送氧气。 “砰”一声,箱盖被锁住。维安队员关灯离开。 我的身体在箱子里没有一丝能够挪动的空间,唯一能稍稍动弹的只有手指、脚趾、眼球。身体上不适感越来越强烈。时间久了四肢已经麻透了,被迫蜷缩在一起的肠胃不停地蠕动着,让我打起一个又一个长长地嗝,嘴角流出酸辣的液体黏在我的脸颊上。 精神浑噩起来。可我却觉得,身体上的痛苦没那么难忍。箱子果然还是比迪亚友好,就让我这么一直呆在这好了。 3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在箱子里睡着的,一股冰凉的水柱迎面浇醒把我叫醒。 浑身上下的肌肉像被无数虫蚁同时啃咬一般,带着跳动的刺痛。我忍着疼痛,颤抖着张开嘴唇让水流进去,缓解我的口干舌燥。 我被两个维安队员架着拖到了昨天我被审讯的房间。迪亚已经坐在那等着我,她的双眼炯炯有神,冲我微笑点头。 “我觉得冥想箱对你是有帮助的,”迪亚语气轻快地说,“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我像一滩烂泥一样黏在椅子上,等待我身体苏醒。我余光看到我裤腿内侧有浅黄色的痕迹。 “食物泥是我故意吃的,为了掩护我房间里的人不被发现。”我说。 第二十一章 指夹 第二十一章 1 在冥想箱里的二十四个小时,也不算是真正的睡着,而是介于清醒和昏迷中间。我偶尔能睁开眼睛,黑暗让我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那狭小的空间,是我的睡床也是我的马桶。当我的身体挣脱了大脑的管束,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我双腿流淌了下来。我的腿早就失去了知觉。温热其实是我的猜想,毕竟这些液体逃离之前,在我身体里进行着循环,又时刻被我的体温加热,总该不会是冰凉的。 以上是我在灵魂飘渺时思考得最久的问题。 2 迪亚坐在我面前,面容祥和地对我说,冥想箱对我是有帮助的。我对她这句话是认同的。冥想箱让我见识到生不如死的可能性,出其不意地帮助我消灭了对死亡的恐惧。 一个生命的终极悲剧绝对不是死亡,而是任人宰割。 “食物泥是我故意吃的,为了掩护我房间里的人不被发现。”我目光坦荡地看着她。迪亚挺直背,我的话让她饶有兴趣。 “但我不认识他。”我接着说。 “不认识?不认识你为什么掩护他?首都城那么大,怎么偏偏跑到你的房间?”迪亚又开始用手指敲击着桌面,这次从小指到食指按照顺序轮流敲击。 “我知道他是广场开枪的暴徒。他说如果我不帮他,他就会说我是他的同伙。”我嘴角向下一撇,眼泪掉了下来。 “昨天为什么不说?我怎么能确定你现在说的是不是真话。”迪亚双手环胸靠在椅背上,她悠闲的姿态像是在看一场表演。 “我害怕自己被当成他的同伙。你可以去审问那个暴徒,赏赐给他24小时冥想箱。那样一定能证明我的清白。撒谎是可耻的,我不会再让自己犯这样的错误。”我用带着忏悔的眼神看着她。 迪亚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意外被我捕获,她抿起嘴唇。 “可惜,我们没有找到他。没有人能帮你证明。”迪亚说。 我的眼泪看起来是因为失望流得更凶了。心头是轻的,非零现在一定安全地待在地下世界。不知道他腿上的伤怎么样了。 “你自己来证明吧。”迪亚从地上拿起一个精致的木盒放在桌子上,推到我面前打开。 木盒里面放着一个精致的小铁器。两个15厘米左右,凹凸不平地厚铁条,被三根小指粗的铁棒穿透连接。其中一个厚铁条内层,在三根铁棒的空隙间安有四个锋利的刀片。 迪亚从桌子右侧绕过来,拿出铁器立起来放在我的面前。向我介绍铁器的使用方法。 “这是指夹。”她耐心详细地讲解着,如何把手指放进去,旋转中间铁棒上面的把手,两个铁条就会慢慢靠近,直到刀片把手指切离手掌。 如果不听迪亚所说的内容,光看她的眼神和表情,还以为她向我讲述一个睡前故事。我突然很想笑。想要把一个人从肉体到意志通通剥烂,也是需要非凡的想象力。这个指夹就是想象力的成果。 “你只需要放进小指就可以。这样就可以证明你自己。刀片非常薄非常锋利,切口很整齐。隔壁就是治疗室,很快就帮你接好,不会有任何影响。”熟悉的微笑又出现在她的脸上,“整个指夹都经过严格的消毒处理,非常安全。你完全可以放心。” 我从椅子上滑落在她的脚边,用每日祈祷的姿势趴在她的脚边,求她相信我的话。我不用看她的脸,从脚的摆放姿势我就能看出她的鄙夷。一个没有尊严、勇气的人是不足为惧的。 她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安抚我的情绪,说:“我可以帮你。” 迪亚从木盒底部拿出一根很粗的橡皮筋紧紧地系在我的左大臂上,她拉着我的手伸向指夹。我让她感受到我恰到好处的逆向用力,来体现我内心的恐惧。可这力度又不至于挣脱她的掌控,又能体现出我的服从。 “现在,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她用护理员哄幼儿的语气问我。 我抽泣着摇摇头。她慢慢地旋转指夹上方的把手。刀片刚刚划破我皮肤的时候,我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随着它一层一层逐步深入,摩擦着切断我皮下的血管,乘胜追击地向我的指骨进发。 疼痛感像带着利刃的电流瞬间通到我的全身。我的挣扎不再是伪装,我的尖叫变成了本能。我想要把地下世界的一切告诉她,是不是可以让无法忍受的疼痛就此停下来。 在冥想箱折叠了24小时而虚弱无力的身体帮我一个大忙,就在我马上要向剧痛屈服的时候,它及时罢工了,用昏迷掐断疼痛对我的迫害。 3 我被一股熟悉的气息叫醒。我睁开眼睛,已经回到我生活了八年的房间。这两天的经历恍若如梦。 我抬起左手,左手小指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外面用了一个支架固定,它冷酷地提醒我,不是梦。我不太能感受到它的存在,甚至有点想不起它被迫离开我的时候,我经历了怎样的疼痛。 我起身看了看电子本上的日期,我竟然睡了三天。可我还是浑身酸痛疲乏,尤其是脖颈。 我来到洗手间,在镜子上看到自己灰败的脸色,但我并不在意。我需要想办法联系到非零和德吉。如果米拉还活着,我想我知道她在哪。 我低头,用右手盛着水洗脸。后颈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感,我转身对着镜子检查,看见后颈处贴着一个正方形的白色胶布。 我伸手撕下,看见一个残留着青紫淤肿的针眼。 第二十二章 回归 1 早上差两分钟七点整,我在闹钟响起之前,从被子里伸出手关掉。 祭神广场钟声响起,我起身推开窗门,来到阳台上。热气贴上来,把我团团围住,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都被堵死。 第一次,我并没有伏在地上祷告,而是用手撑着围栏,把头探出去,冷眼看着一个个阳台里伏地祈祷的人。 他们心里都在想什么? 钟声结束,人们纷纷回到房间。楼道里发放早餐的传送管道开始运行,发出极细微的嗡嗡声,像是有看不见的小虫在头发里乱窜。 “叮~”早餐到了。我打开传送门,金属门把被摩擦地光滑发亮,是我每天开开关关的杰作。我把早餐泥拿出来挤在碗里,蜷缩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地坐在桌前一勺一勺地把没有味道的食物泥放进嘴里。 电子本上能联系到非零的程序被删除了。我想应该是非零删掉的,不然我不会像现在这样安然无恙地坐在这。 磁条被我扔掉,晚上也没办法打开门禁。我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下午去中央医疗院换药的时候可以见到德吉。 2 祭祀周临近,首都城每条街都堆满了风干的蓝蓟花,甜腻的芳香被微风牵引着,无孔不入,上下纷飞扩散到城市的角角落落,落在我的鼻尖上和发梢间。 我嗅着花香沿着宽阔深邃的城中河边走着,微风从我脸颊拂过,我的指尖有意无意地触碰着金属的围栏。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天亮了才停,河中水流不复以往的潺潺静谧,有些汹涌湍急。 大概是因为祭礼仪式那天发生的枪击事件,空中盘旋着巡逻的无人机增加不少,街上也随处可见全副武装的维安队员。 尽管夏日阳光明媚,城市香气宜人,空气中却弥漫着让人紧绷的压抑气息。 3 给我换药的护理员并不是德吉,她拆开我小指的支架和绷带,露出肿胀的小指,皮肤被撑得薄到透明。小指根部有一圈黑色的缝线。除了有些酸胀,疼痛感并不是特别明显。 换药结束后,我正思索着要去哪里才能找到德吉,德吉好像听到我的招唤似的推门进来。她跟换药的护理员相互点头示意,像不认识我一般对我露出标准的笑容,然后把手里的纸杯递给我。 德吉快速地用眼神示意我杯子里暗藏玄机,便转身离开。 “跟我去注射室吧,你还有一针止痛针、一针消炎针要打。”护理员重新包扎好我的小指,起身整理散乱的纱布。 “我想先去一下洗手间。” 护理员点点头对我说:“直接去三号注射室就可以。” 我来到洗手间,锁好门。我把纸杯里面的药扔在嘴里,边咀嚼边撕开纸杯下面的夹层。一个磁条。 4 宵禁后,无人机并没有消失,依然尽责地在空中来回巡视。我躲在窗后有些犯难。这时,窗外的一个无人机缓缓飞到我的面前。我刚要下蹲躲起来,却瞥见那个无人机的下缘挂着一个手环。 我翻出窗跟着无人机来到一个下水井盖前。在无人机的指引下,我穿过一条条狭窄的下水道。来到一个矮小的门前,还没等我拿出手环,门就自己打开了。 “索依!”德吉一把我拉了进去,门在身后关闭。 非零、纪兰、特鲁、慕里都在。这个房间并不是规则的形状,有点像个洞穴,四壁凹凸不平,空间不大却很温暖。中间有一个较大的正方形矮木桌,上面放着几个电子设备。 “你这几天被带去哪了?为什么手指会被切断?”德吉满眼担忧,急切地问。 非零没有说话,看了我一眼就转开了视线。我不打算把真正的原因告诉他们。 “那是作为我殴打治疗官的惩罚。”我把手往身后藏了藏。尽管如此,包括纪兰在内,看向我的脸都带着有点不忍直视的同情。除了非零,他的视线还锁定在一个电子本上。 特鲁激动地猛锤了下桌子,吼道:“不就打了几拳!凭什么切手指头。索依,你等我以后给你报仇,将来我把他们手指头都剁下来给你炖汤喝。” “机器人,你也说两句。”特鲁推了推慕里。 “接上了能用就行。”慕里用食指推了推眼镜,出其不意地问道。 “你有没有人性啊!”特鲁从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德吉揽住我的肩膀说:“除了留下一圈伤疤,不耽误使用。” 我不想继续在这个问题上讨论下去,尴尬地笑了笑回应他,说:“不过,我觉得米拉有很大的可能关在和我同样的地方。” 非零终于抬起头来,他的双眼像被套上一个红血丝网,脸上的骨骼形状更加清晰。 “在哪里?”这是今天非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在城郊。从东南口出城。”我那晚从银弦背后的小窗看到东南出口的标识后,就在心里默默记录着行车轨迹。我拿过一个电子本,在上面画出简略的路线图。 “具体的位置我没办法确定,但是出了城之后车大概开了半小时左右,不会超过一个小时。”我把电子本递给非零。 “你怎么会记得这么详细?”纪兰语气里的怀疑让我有些惊讶,我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非零低着头看着我画的路线路,低声说:“她本身观察力很好。”非零话音未落,特鲁的电子本发出了一段急促的警报声。 “我的无人机被发现了,咱们位置很有可能暴露了,得赶紧撤。”特鲁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你记得怎么回去对吧?”德吉问我。 “记得。”我正准备跟着德吉走了出去,手臂被一只手紧紧抓住。 “你脖子上是什么?”纪兰厉声问道,伸手撕开我厚脖颈上的胶布,她愤怒地拽过我的衣领。 “你出卖我们!” 第二十三章 预备营 1 对未来存有期盼是让人痛苦的。 在几个月以前,我并不觉得我和偶出现在路边的蚂蚁有任何区别。在一个庞大的族群里,微不足道又不可或缺,但并非不可替代。 我将慢慢干枯老去,直到化为泥土。把我从地球上得到的一切好处,用肉体的有机分解悉数还给她。 可现在我期盼肆无忌惮地享受阳光,笑声无需东躲西藏。这种盼望长在悬崖边上,想要摘下它就意味着要接受粉身碎骨的风险。 2 德吉听到纪兰对我毫不留情的指控,瞪圆的眼睛竟有些锋利起来,她一把甩开纪兰的手。 “你胡说什么?”德吉说。 “你们看她脖子后面!”纪兰从桌上拿起一个手掌大小的长方体仪器,在我颈后扫了一下。非零接过仪器,看着上面小屏幕显示出来一个球型的图案。 “是体征监测器。”非零关掉机器。 “体征监测器?怎么会?”德吉不解地看着非零。 “我说过什么,她会把我们都害死的。”纪兰声音变高。 “没时间了,我们快走吧。”特鲁已经把所有东西都装好放进了背包。 非零拽下我手腕上的手环,说:“以后别再来了。” 3 按照原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宿舍。非零漠然疏远的表情让我心底泛着一阵一阵的酸楚,失望?伤心?还是委屈?就算刚才有时间给我解释,我也并不想说什么。 体征监测器是用来监测献礼者的心跳和森林里所处位置的,为什么会在我身体里? 谜底很快就被揭晓了。当我把因为没电而自动关机的电子本连上电源的瞬间,一个新邮件提醒就弹了出来。 “尊敬的索依, 您好,我仅代表使者团正式宣布您成为祭祀周--祭神组的最后一位献礼者。您为人类和国家的付出,将会被永远铭记。 国会宣发部布覃 至上” 我手上的力气被抽光,电子本垂直落在了大理石地面,屏幕从撞击点处延展出蜘蛛网状的裂纹。 我瘫坐在床上,我为我这些天积攒出来的勇气感到可惜。 4 清晨,坐在前往预备营的列车内。我错过了和其他献礼者一同出发的时间,被临时安排在了运送货物的列车里。 窗外雾气弥漫,无边无垠的绿色草地波澜壮阔地和天边拼接在一起。他们认定了是我背叛他们吧。这都不重要了,我的想法和感受不再重要了。 到达预备营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虽然在两天一夜的车程里我不是站着就是躺着,偶尔还会起身伸展一下四肢,但仍是有一些头昏脑胀的乏力。 预备营并不大,最外圈是三米高的围墙,围墙上还罩着一圈电网。七层楼被应景地漆成暗绿色,每扇窗前都有一副纵横交错的结实护栏封住。楼前还有一大片一尘不染的宽敞空地。 房间和首都城宿舍的布置一模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月光把院内树木枝叶的身影印在天花板上,囚禁在护栏的剪影里。 第二天一早礼拜时间到。我换上训练服,深草绿色,从上衣到裤子都是又薄又贴身,弹性很强,像新长出的一层皮肤一样与我的身体贴合。 我们一百个草绿色肉柱子整齐地钉在空地上,等待着礼拜开始的指示。两列维安队员则站在队伍两侧。 我们每天只有两件事情要做。礼拜和野外生存教学。 每天礼拜站在我旁边的是抽签当天第一个被抽中的女孩。她有一双大而澄澈,浮着一层水气的双眼。我偷偷地握了握她的手腕,导致她眼里的水气更浓了。 为着那团隐忍不敢掉落的水气,我整整一周抛弃了睡眠。我想要带她逃离,可游走在我们血液里的体征检测器就是无形的脚镣和手铐,将我们死死地拴住,等待野兽们用牙齿把我们的身体抽丝剥茧,成为他们一年一度的丰盛晚餐。 趴在地上祈祷的时候,我悄悄偷瞄着同样趴在地上的维安队员腰间的配枪,它近在咫尺,只要我迈两步就可以夺下来。我的目光还没收回,就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力撞到一边。 一人竟将我脑子里的计划付诸行动。尽管他成功地扑倒了维安队员,但队员腰间的枪套却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那人仅仅触碰到了枪柄微凉的金属外壳,就被维安队员一脚踹翻。 他挣扎着起身,还没站定,一颗颗接连飞驰而来的子弹将他射出一身血窟窿。从血窟窿喷射出的血雾停留在他身后雪白的墙上,绘出一幅湿润鲜活的涂鸦。他的眼睛浑圆外凸却没有了焦距,冒着泡的血流咕噜咕噜地从他嘴里涌出。 那吐血泡的人,差一点是我。 献礼者们慌乱成一团,却没人敢发出声音。我转身捂住小女孩的眼睛,把她的头圈在我的怀抱里。她小小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抖动着。 维安队员收到指示,把我们往宿舍楼里驱赶,小女孩也被粗暴地拽出我的怀抱。 第二天开始,维安队员不同我们一起礼拜了。他们站成一圈,面对我们举着枪,确保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 又一个难眠的夜晚,我听见窗外传来汽车的声音,我趴在窗上向外看去。 一个女人从车上走下来,跟随着维安队员,挪着惶恐不安的脚步走进宿舍楼。 “大概是那天涂鸦主人的替补者。”我想。我一时不知该为谁感到悲哀,是他?是她?还是我? 第二十四章 金瞳怪兽 1 走廊里,小女孩走在我身后,在我背上写下了她的名字“查诗”。 我转过身,看见阳光穿过铁网罩倾洒进来,柔光毛茸茸地长在查诗的脸上、肩上。她眼里的水气蒸发掉了,含着一点胆怯的笑意。 我想去抚摸她的头,可她周身的皮肤突然扩散出大片大片的铁青。从眼角开始渗出血来,鼻孔、嘴角,都争先恐后地放出血流。我的身体却无法动弹,更加无法为她呼喊求救。 我只能发出毫无用处的无声尖叫,眼睁睁地看着她身上凭空出现那些将她皮肉剥落的抓痕,断骨抽筋的咬痕。她从毛茸茸粉红色的小女孩到一团血肉模糊到一架白骨最后变成一小堆粉红色的灰烬,被一阵风垂在我的脸上。 尖叫终于破口而出,我从高处跌落,重重地摔在地上。脸贴在湿润的泥土上,泥土里混着枯叶、新芽。我坐起身,靠在一个枯死的树干旁,闭上眼缓解被摔出来的晕头转向。 今天已经是祭祀周的第四天,我独自一人寻找着查诗。 这是一片从早到晚都荡漾着雾气的森林,她透着神秘的鬼魅,诱惑着你走进去迷失自己。 2 祭祀周第一天,所有献礼者被分成五组进入森林。我们不像是献礼者,更像是被分配来实行一项特殊的秘密任务。这让我对寻找黑熊熊胆这样愚蠢幼稚的献礼方式再度产生质疑。 我一早认定这样单细胞的神话故事,一定是使者团的祖先在刚学会说话的时候编造出来的。 自愿献礼者眼里透着忘我的光芒,他们用愤怒勇猛地奔跑来鄙夷我们这些对神有所保留的背信者。他们是这个国家最忠诚的信徒。 令我感觉有些不解的是,有一男两女一直跟着我。他们缩紧着身体,彼此之间保持着距离,警惕着彼此,但却用一种盲目信任的目光看着我。 “你们为什么跟着我?”我质问道。他们摇摇头不说话,试探着互相看,寻找答案。似乎就连他们也搞不清楚尾随我的理由是什么。 不过几个人互相照应也不是一件坏事。我们保持着这样的队形,缓步走进森林深处。雾气愈浓,我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我似乎来过这。 我抚摸着一棵大树上横向的划痕,整齐纤细,像是被一柄锋利的刀刻出来的。 我们白天用一整天的时间爬上了一座高山,山的一侧是悬崖峭壁,一股瀑布奋不顾身地垂直落下投入到山底湍急河流的怀抱里。 脱离树林好处很多。野兽没有了隐身之处,高处视野开阔。天亮起来我可以寻找查诗的身影。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夜渐深,整个森林不复白天的静谧。她似乎刚刚从沉睡中苏醒,猿声、狮吼、狼嚎一声叠在另一声上,从远处传来。 我们没有生火,听着清透的流水声凑坐在一堆来取暖。 我们交换了姓名,两个女孩分别叫做良薰,贺岛,男孩叫做欧班。 “真希望能坚持过七天,活下来就行。”良薰拿出手里握着的一枚纽扣,笑着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我死了,你们活下来的话,帮我把这枚纽扣带回去给一个人。” “嘘~”贺岛把手放在良薰的嘴上,掐细了声音说,“私下交换物品这种话不能乱说,他们能听见。” 欧班手放在脑后,仰头躺在地上,爽朗地笑道:“这时候了还怕他们听吗?” 贺岛不赞同,说道:“万一我们能回去呢?你想一回去就变成罪犯吗?” “要我说,现在开始你就放轻松,多活一秒都是白来的。你在首都城还没被拘束够吗?你看看天空,多好的星星。”欧班的眼睛被星星的身影装满,快比星星还闪耀。 贺岛被欧班的话打中,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却嘟着嘴不愿意承认。 我伸手拿过良薰手里的纽扣,纽扣被涂成黑色,上面用紫色的线条画出一张脸。 “这是你画的吗?”我问。 良薰害羞地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她点点头,说:“我和画上的这人在一个区的教堂,其实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他大概是在物资局工作吧。他经常会偷偷塞给我一些卫生用品。我是城建美术组的,只会画画。我就在报废的制服纽扣上画画送给他。这是我出发前画的,还没来得及给他。”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非零,闪过他的小老虎挂饰,他还说过要给我一个。他应该觉得我背叛了他们而恨着我。 树枝折断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我们四个人警惕地拿起之前搜集的粗壮树干,背靠着背屏住呼吸。 野兽的呼吸声逼近。密林间,三对金铜色的眼睛先登了场,然后是黑暗中用更黑的黑勾勒出的庞大身躯。 它们发出低沉略带威胁的声音。我们四个人早就抖成了筛子,贺岛更是咬着牙根抽泣起来。 我原以为是狼,在月光和星光的指点下,才看清。它们比狼的身形更加庞大,至少是狼的三倍,粗壮浓密的灰棕色毛发立起,獠牙更是异常的粗长锋利,金铜色的眼睛更让我无法分辨出他们到底是什么动物?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欧班咽了咽口水,看向我小声地问。我摇摇头,抖着声音说:“不知道。” 但,它们只是盯着我们,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似乎围剿我们的时机还没到。 “我们怎么办?”良薰问。我思索着,从身后的瀑布跳下,至少比在獠牙下的生存几率要大得多。但是距离崖边还有一段距离,我们需要一点一点地在不惊动这些怪兽的情况下移动。 “我们从瀑布那边跳下去......” 贺岛承受不住怪兽透过空气带给我们无形的压迫力,忍不住哭了出来。我赶紧伸出手紧紧捂住她的嘴巴,可她的双脚已经做好了准备往崖边跑。 我们三个想要阻拦她,她用力地挣扎,手里的木棍狠狠地打在我的头上,欧班和良薰为了扶我,松开了抓住贺岛的手。 三个巨型怪兽连连发出几声号叫,伸展前肢冲我们狂奔而来。 第二十五章 银翼水怪 1 三个怪兽在距离我们三四米的时候,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双眼。此刻,不是不想跑。因为我们,腿软到难以动弹。贺岛比我们勇敢,至少她的腿还能用很快的速度奔跑。 我们三个并没有如同预想中,被怪兽的血口吞没。只感觉脸上被一阵带着坚硬毛发的风拂过。 它们从我们三个头上一跃而过,扬起一阵尘土朝着贺岛跑去。就在贺岛飞身起跳的瞬间,一只怪兽咬住了她的肩膀,把她像一片落叶一样甩了回来。 贺岛的肩头瞬间被红色染透。她闭着眼睛哭喊起来,三只怪兽飞扑上去。 “喂!”我大喊出声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手上的湿汗让我有点握不住树干。三只怪兽闻声转身,再度面对着我们,保持和之前一样的对峙状态。 “它们好像是对移动的东西比较敏感。咱们现在离崖边不远了。我负责引开它们,你们趁机带贺岛走。”我说。 “机会不大,这等于拿你的命换贺岛的命。”欧班说。 “那也得试一下。”我抬脚就往另一侧崖边跑,可只有一只怪兽被吸引,随我跑来。欧班和良薰朝着贺岛的方向跑去,留守的两只怪兽张开嘴展露出每一颗獠牙,吓得两个人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怪兽轻而易举地将我扑到,两只前爪按在我的肩上。它冲着我发出振聋发聩的吼叫,喷出的呼吸带着森林的湿气,粘稠的口水淌了我一脸。 我无法自控地惊恐,冷静思考不复存在,只剩下尖叫。我脑子写满了“这回真死了”五个字。可与怪兽四目相对的瞬间,奇异的感受从心底漫出,同时发觉手里还握着那根树枝,不顾一切地朝它的肩头刺去。 它感受到刺痛,向后退了几步,另外两只听到同伴痛苦的叫声迅速向它跑去。我利用这个机会,朝着崖边跑。欧班和良薰则趁机拉起贺岛也朝崖边跑去。 我纵身一跃,怪兽坚硬獠牙的碰撞声就从在耳后传来。怪兽们随后折返去追赶欧班三人。 良薰先跳下,贺岛体力不支摔倒,欧班为了帮助她,用力将她甩出。欧班自己正要跳的时候,被一只怪兽咬住了手臂。手臂断在了怪兽的嘴里。 失去一条手臂的欧班,失去平衡,断臂处挥洒着鲜血,整个人栽了下来。 2 幸运的是,河水足够深也没有突出的大石块。我们都顺利地落入水中。因为与水面的巨大冲击力,我感到骨头都被撞碎了。可我和良薰还是忍着入骨的痛奋力游向欧班。 欧班面朝下,对于我们的呼唤没有丝毫反应,他流出了的血染红了一大片河水。 我们上岸后,贺岛顾不得自己肩膀上的伤,边哭边悔恨地咒骂自己,她脱掉外套压在欧班的伤口上试图帮他止血。 我把腰带解下来缠在欧班仅剩不多的断臂根部,良薰帮忙查看贺岛的伤口,伤口不算太深,血已经止住了。欧班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得可怕。鲜血渐渐浸湿了贺岛的外套。 我们坐在河边,欧班的血似乎奇迹般地止住了。他中间醒过两次要水喝。我们三个人轮班照顾欧班,剩下两个睡觉养足精力。 3 天亮了,我和良薰爬上高高的一棵树,找来一种酸涩的果子裹腹。贺岛把果子掰开捏软成果汁喂到欧班嘴里。 欧班还在睡着,我们三个坐在河边,对于昨晚的事都有些惊魂未定。 “那三个怪兽到底是什么?是稀罕动物吗?”我喃喃问道。 “像狼,但体型比狼大太多。”良熏也皱起了眉头。 “我总感觉昨晚那三个怪兽并没有真的想伤害咱们。”经过一夜的冷静。我想,如果它们真的要吃掉我们,我们现在已经是他们肠道里的肉糜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欧班因为它们都要死了!”贺岛再次痛哭起来,我知道她并不是在有意对我吼,她更多的是自责。 “谁要死了!”欧班有气无力地声音传来。 “啊~”贺岛的尖叫声带着惊喜和哭意,响彻整片河谷。她起身正要跑向她的救命恩人,突然河水旋转出一个漩涡,从里面飞出一条银白色,分不清是鱼还是蛇的巨大水怪,它张开嘴露出两排细小尖锐的牙齿。 它身后一对带着银色鳞片的羽翼平展向贺岛飞去,在我们的目瞪口呆之下,它一口咬掉了贺岛的头。 贺岛的身体没有立刻倒下,温热的血喷在我们的脸上,我和良薰才反应过来。一个人架起欧班唯一的手臂,一个人拉着他的腿,匆忙地往树林深处逃去。 水怪无法飞太远,它落在地上没有继续追来,拖着贺岛的身体沉入了水底。 欧班的伤口又开始流起血,他再度陷入昏迷中。良薰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我也余惊未定地靠在一棵树上。 “那......那是什么?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一切都不对劲......”良薰自言自语起来。 4 虽然欧班的血已经再次止住,但他一整天都没再醒过来。我和良薰不敢轻易挪动他,就找来一些带着长满叶片的树枝来盖在他的身上。 轮班放哨,只剩下我和良薰两人。我半夜醒来换她去睡,再坐到欧班身边,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我轻声问道。 “你看星星多美。跟首都城的就是不一样。”欧班气若游丝地说。 “你真的很喜欢星星。”我说。 “是啊。你知道吗?我是自愿来的。”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我的梦想就是离开首都城。我想了很多年,只有这样才能走出来。” “死也不怕?”我问。 “我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欧班自嘲地笑道,“可是要死了还是会害怕。” 我握紧他仅有的一只手,他的手冰凉僵硬。 “但还行,不算是孤独的死。”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黑暗中有响动声传来,我叫醒良薰,两人拿起树干戒备起来。 第二十六章 焚星之火 1 晃动的草丛中钻出来两个火苗,借着火光,可以看到火苗底座是两个男人的手。两个浑身泥泞,高大健壮的男人。他们各背着一个衣服临时做的背包,袖子系在他们的胸前,领口和衣服下摆用鞋带封了口,鼓囊囊的,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 一个人用脚踢了踢地上的欧班,问:“死了?”另一个人蹲下身去探欧班脖颈处的脉搏。 “没死透,还有一口气。” “走开。”我挥着树干说。 他们两个相视一下,竟笑了起来。 “天这么热,很快就腐烂了,光你们两个也吃不完。味道也会吸引来那些怪物的。你们见过了,对吧?” 他们话里潜藏的信息,让我和良薰不寒而栗。可我们仍然高举着树干没有后退。 “什么献礼什么祭祀,都是狗屁。咱们都是阴谋的牺牲品。别浪费精力了,互相帮助吧。”一个人巧言令色地说。 “没人要和你们互相帮助,你们走你们的,咱们互不干扰。”良薰说道。 他们不再说话,把燃着火苗的火把扎在地上后,迅速冲我和良薰发起了攻击。良薰毫无反抗之力,被夺走手里的树干后,紧接着就被一拳打翻在一旁的水坑里。那人把她拎起来,用手肘紧紧箍住她的脖子。 尽管我一开始还能躲过几拳攻击,但由于力量上的绝对弱势,我拳头的力量打在他紧实坚硬的肌肉上,还没触到他的痛觉神经就已经消散地无影踪了。 很快我就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我看着插在欧班身旁的火把,橘红色的火焰摇摇晃晃的,就在我以为它快要熄灭的时候,它又旺盛地燃烧起来。 “让我们离开,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的声音软了下来。 “早这样,大家都不用费事了。”男人松手把我推到一边,他朝着另一个人摆摆手,对我说,“没人要为难你们,都是求生。你朋友肯定活不了了,死了能让别人活下来不是很好么?” 我走到欧班身边,他的手突然抓住了我的脚腕。借着晃动的火苗,我看清欧班的脸,他的眼神坚定。他并不是在向我求救,他是在拜托我。 我捡起地上一个削尖了头的树干抵在欧班的胸口,他松开了手,脸上带着微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那两个男人把“背包“解开,顺势坐在了地上,冲着我挥挥手,示意我慢慢来。 我的手抖个不停,根本用不上力。良薰走到我身边,温热的掌心覆盖在我握着树干的手背上。她也早已满脸泪水。 我看着她,再看看火把,她很快明白了我的用意,冲我点点头。我们两个把勇气团聚在一起,闭上眼睛向下刺去。时间好像静止了,我感受到树干一寸一寸挤进欧班的骨肉里,再缓慢地穿透他微弱跳动着的心脏。 树干戳到了底,鲜血从欧班背后溢出,那双眼睛永远不会再睁开了。两个男人欢呼着鼓起掌来,仿佛这是一件多么值得庆祝的好事。 我在良薰耳边悄声说:“跑去河边。”说完我迅速下蹲,捡起火把,将欧班还存有余温的身体点燃。火势噌地一下长上来。良薰拔出另一个火把,我们两个头也不回地冲向河边。 我们跑到河边,挥舞着火把不让他们靠近。他们一脸恨不得把我们碾碎的愤怒。 “本来想让你们多活两天的。怎么就非要找死。” 一个人飞起一脚,直接把我们两个人手里的火把踢飞。他们正向我们靠近。 就是现在,我放开喉咙,奋力尖叫出来,叫声在峭壁的石头上来回撞击。 我立刻拉着良薰趴在地上,那两人对于我的行为感到疑惑。可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水怪从水中飞出,咬掉一个人的头。一个人慌忙逃跑,水怪有了经验,一个跳跃把他扑倒,他的叫声渐渐变弱,最后消失在皮肉的撕扯声中。 我和良薰趁机匍匐爬行到旁边的草地里,看着水怪把他们没了脑袋的身体一个一个拖进水中,直到水面再没有一点涟漪。 2 我们两个人都精疲力尽,半昏半睡趴在草丛中。直到冰凉地雨滴打在脸上,把我们叫醒。 我们两人互相搀扶着走了回去,我想要确认那簇火焰是否尽职地烧尽困住欧班的最后一道枷锁。可惜,火已经被雨浇灭。我和良薰用手和树枝挖了一夜,才挖出一个可以容纳欧班所剩不多焦黑的身体。 很快他就会跟大地彻底融合在一起,他的生命会以另外一种形式重新开始。每一个新芽的萌发,都是他某一部分的新生。 3 那两个男人的“背包”里放着一些衣物和几个细小的白骨。我和良薰在欧班旁边挖了一个小坑,把“背包”和里面的东西也埋了进去。 我们捡起尖头的树干当作拐杖,继续向未知移动。短短两天,食物的短缺让我的身体快被耗尽了。常常,我们两人中一个人站不稳,另一个也跟着倒下,顺势就在地上躺一会,缓缓气。 清醒的意识偶尔出走,带我回到首都城。我在温暖的房间里,吃着食物泥。在兴趣中心被指导官搬腿,在蛋类仓库里,光滑的蛋壳摩擦着我的掌心。还有那个人声鼎沸的地下世界,混着一点腥臭的温馨。 清醒后,心脏就会抽痛,眼泪也不顾我的阻止一直流下来。查诗已经很少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了,我希望有人能来救救我。或者再见一见非零还有德吉他们。 我问良薰,第一天的时候为什么要跟着我。良薰说,她也搞不清,就好像脑子里看不见的地方发出了无法违抗的指令一样。 饥饿让身体上各种刺痛酸痛变得难以忍受,我们两个心有灵犀地彻底放弃站起来,躺在湿泞的草地上。结束吧,就这样结束吧。 第二十七章 不期而遇 1 在无力挣扎的时候,第一个闪现脑中的念头就是放弃。就像我过去每一天,用空白的过去接受空白的未来。 放弃,是我最擅长的。 半嫩的小草与我耳鬓厮磨。被微风吹来的柔光像一条温热潮湿的丝巾,轻飘飘地盖在我的脸上。这种来自原始的粗糙舒适感,让我懒得睁开眼睛。 发梢传来细细麻麻的拉扯感。良薰在我的旁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不是她。是有什么小活物把我的头发当成新鲜另类的探险地,踱来踱去不舍离开。 我依旧闭着眼睛让感官指路,顺藤摸瓜握住拉扯的来源。滑腻柔软的蠕动把酥麻感通过我的掌心一波一波送来。 我用食指和拇指把它捏到脸前,皱着脸,用力把眼皮撕出一条缝。小活物又白又软又鼓鼓圆圆。它的身体在拉长和缩短之间不停地变换。它像是在努力逃离我两个指尖的挟持,对我不经他同意就更改了它的行动轨迹,深感不满而抗诉。 森林的一条基本法则就是,颜色越艳丽的东西越危险。它通体白色近乎透明,脾性张扬肆无忌惮。 这时,我的肚子突然响得像警铃,它在警告我,你这副身体距离饿死只有这一个小白活物的距离。 身体在虚张声势,我知道但不说破它。不过,管他呢!我现在脑筋是浑噩的,不如就着这份浑噩做一些浑噩的事。 我把它扔进嘴里,“嘎巴嘎巴”它的扭动在我牙齿第一次的碰撞后就停止了。外壳酥脆,紧接着食物泥般丝滑感灌满口腔,前味有些许泥土的苦涩,随即而来的是类似于在地下世界吃过的鸡肉的味道。 肚子满意地安静了,不再对我指手画脚。过了好一会,我竟然感到整个人神清气爽,甚至还有点......兴奋?我好想大笑,好想要奔跑。 良薰腹部的警铃也响了起来。我从发梢处又捕获了一个小猎物,从中间折断,用手肘支起身体,塞进良薰的嘴里。她倏地瞪圆眼睛,想要吐出来,我用两只手指捏住她的嘴唇,说:“别吐!” 从她眼神渐变的光彩上看出来,她也感受到了那递进的奇妙口感。她推开我的手咀嚼起来。 “我刚才吃了一个。没毒。”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开始冲着她咧嘴傻笑。 “这是什么?”她接过我手里的另外半截放进嘴里。 我指了指脚边剩下的那些仓皇而逃的小白活物们。良薰瞪圆了眼,脸颊涨成夕阳红。她侧身用食指抠着喉管,深一点再深一点,但也只是干呕着,什么都没有吐出来。是身体拦着不放行,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丝汲取力量的机会。 霎时间,天旋地转。良薰在我眼睛里开始像波浪一样地扭动。草变成天蓝,天变成血红。 我的身体伸出无数根隐形的神经触手,我能感觉到灰尘的坠落,泥土下的暗涌,还有步步靠近的沉重带着血腥味的呼吸。 良薰的尖叫传进我脑中,在脑壳里胡乱碰撞,让我头痛欲裂。 我捂着耳朵皱着眉,回头看到和我四目相对的是那只金瞳怪兽,它右前臂还插着一根三指粗的树干。 它露出象牙白的獠牙和鲜红的牙龈,冲我怒吼着。它从腹部通过胸膛再到口腔运送出来的气息,再一次把森林的味道铺满我的脸。 这一次,我感觉不到一点恐惧。 我学着它的样子,冲着它吼了回去。我的声音不比它的小。然而力气用尽,满眼白光。 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朦胧中,我被一阵颠簸短暂地唤醒。我模糊的视线里,世界颠倒了,地来到我的头顶,天被我踩在脚下。 2 一团黑暗里,我被温热的水从头到脚包裹,像是回到了我生命的最初形态。 “你就是我。”一个稚嫩柔软的声音一遍一遍的绕在我的耳边,钻进我的心里。 “你是谁?”我问,可无论如何都却睁不开眼睛。 我被一阵微微刺痛又潮湿粘黏的舔舐叫醒。它身上的森林味道被浓厚荒凉的陈旧感扑灭了不少。 呆了几秒之后,我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带着亲昵的舔舐动作是前几天噩梦的来源。 我慌不择路,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它比我冷静,鼻孔里喷出几声哼哼,坐了下来改舔舐自己肩上的伤口。 尽管它的动作近乎温顺没有丝毫攻击性,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小心翼翼地旋转着眼球寻找良薰的身影。 我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陈旧老化带着人类生活痕迹的房间。有床、柜子、灯,甚至还有几台被厚重灰尘包了一层厚膜的过去世界的台式电脑。 良薰趴在离我三米远的地方,不知生死。我摸了摸她的颈动脉,平静如水。可她还有着活人的触感。我把良薰搬过身来,贴在她胸口,无声无息。 我顾不得不远处那个危险的怪兽,我双手重叠按压她的胸口,抬起她的下巴往她嘴里吹气。 我不肯放弃,重复地做着在首都城学过的急救动作,良薰一点都没有死亡的征兆,她肯定还会醒来。不知过了多久,抽泣代替了我手上的动作,怪兽带着轻蔑不耐烦地吼了几声。 “咳咳咳!”几声重重地咳嗽声从良薰喉头冒出。我惊喜地扶起她。 “我们都死了吗?”她看起来还是神志不清。 “没有,我们都没死。”我说。 “怎么可能,你刚才心跳和呼吸都停止。”良薰说。 “我猜可能是那个白色的虫子造成的假死。”我说。 “这里是哪里?”良薰恢复了神智开始打量起四周,不出一秒,她就尖叫起来。我赶忙捂住她的嘴,她一定是看到了怪兽。 “可能是它救了我们。”听到我的话,良薰满脸不可置信。怪兽现在已经懒懒地趴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被人撞开。 “索依!”那人呼喊出声。 我感觉我已经一个世纪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