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负心人 大红的灯笼挂了满院,缀在门头的喜绸,红得耀眼。 灰败的后院,叶槿扶着门沿,遥望着叹息:“司青,你终究……是负了我……” 丫鬟拿着一件披风,急急跑了过来:“夫人,快进屋吧,您身子弱,别再受了风寒。” “呵呵——只怕我病死在这后院,他也不会来看一眼。” 心头爬满密密麻麻的酸疼,叶槿心灰意冷:“杏儿,你可知,将军娶的是哪家的千金?” 杏儿犹豫了一会,才道:“夫人,是叶棉,您娘家的妹妹。” 叶槿的心狠狠颤了一下。 锣鼓声越来越近,一声一声仿佛要敲碎了她的心。 司青,你负我也就罢了……为何偏偏要娶那从小欺辱我的叶棉! 叶槿开口:“杏儿,扶我去前院!” 嫁给孟司青三年,叶槿就被禁足在后院三年,这是她第一次违背他的命令。 可叶槿的脚步停在了层层的人群之外,再也迈不进去。 将军府的大堂,孟司青一身青灰色铠甲,英气逼人,身旁是盖着流苏喜帕的叶棉,两人各执牵红的一端。 好一对登对的璧人…… 叶槿的眼泪倏地滚了下来。 三年前,孟司青娶她时,没有宾客,没有宴席,有的只是无尽的羞辱,和长达三年的冷落。 手死死地攥住袖子,衣服被抠出了窟窿,她也浑然不觉。 叶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拜完天地,看见孟司青露出三年对着她从未有过的笑容。 那笑真刺眼。 疼的能叫人心肠寸断。 “礼成,送入洞房!” 这一声落下,孟司青牵着叶棉就要走入洞房。 转身的瞬间,他却看到了人群里一片素白的叶槿。 原本疏朗的笑意瞬间化作寒冰,他大步走了过去。 叶槿还没回过神,磅礴的怒气便居高临下地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谁让你来的,丢人现眼,还不快滚回去!” 宾客纷纷看了过来。 “哪来的不识规矩的丫鬟?” “什么丫鬟,瞧那一身粗布麻衣,一看就是粗使的婆子。” “这张脸倒是有几分眼熟,是不是在哪见过——” …… 叶槿看着孟司青的眼神近乎祈求,她不知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对他说:“孟司青,你说过,这一生只会有我一个女人,难道你都忘了……” “怎么可能忘得掉!” 孟司青脸色倏地一沉,讥笑道,“只是,你还配吗?” 他牵起叶棉的手,深情款款开口:“如今只有棉棉,才是我想共赴白头的女人。” 叶槿脸色一片惨白,她张了张嘴,喃喃道:“你答应过我的……” 孟司青冷笑:“叶槿,你不过是一个贪图荣耀的贱人罢了!你不配!” 叶槿看向孟司青的眼神黯淡的失去了光亮。 他这一说,在场的宾客都知道了,这一身粗衣的女人竟是叶槿! 那个在孟家蒙冤时,落井下石,不仅退亲还羞辱孟司青的女人! 看着那个女人惺惺作态的样子,孟司青心头如火烧一般。 退亲那天,他站在叶相府门前,淋了一天一夜的雨,等来的只有当初定情的白玉簪,和那封信上他永生永世都记得的侮辱。 “孟司青,看看你现在的落魄样,有什么资格爱慕我,别再像条狗一样缠着我了!” 孟司青一转头,冲身旁的副将喊道,“取火龙鞭!叶槿不听命令,擅自出来,严刑处置!” 众人一听,皆是一惊。 第二章 他赐予的 红色的喜绸,在风中翻飞,漫天是耀眼的红。 火龙鞭,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抽在身上,如火烧一般。 叶槿还未反应,一旁的杏儿已经跪了下去,不住的扣头:“将军,求求您!夫人她还病着呢,她受不住的,您要罚就罚我好了!” “求求您!”杏儿的额头很快一片鲜红,叶槿心疼的看着她,却怎么拉都拉不住。 孟司青一挥手,几个仆人走了上来,把杏儿拖下。 又几个人架住叶槿。 她这幅病弱之躯,根本无力挣扎。 “施刑!”孟司青冷冷道。 “啪!” 被炭火烧得通红的短鞭,抽打在背上,好似一条火舌穿过,叶槿咬紧牙关,疼得浑身都在战栗,也不肯求饶。 后背传来皮肉焦糊的滋滋声,又是一鞭落下! 叶槿的脑袋嗡嗡作响,模糊的视线里,众人净是或嘲弄或讥讽或看好戏的眼神。 “贪慕虚荣的女人,当年抛弃将军,今日活该受这刑罚!” “就是!当年将军家落难,她立马就和齐王勾搭在一起了,这种贱人,火龙鞭还是轻的,应当绑了拉去沉塘!” 众人的谩骂声不断,像一柄利刃,一刀一刀落下,凌迟着叶槿的尊严。 说她爱慕虚荣? 呵呵—— 他们明明知道,当初孟府出事,她到处奔走求人,这些人一个个避如蛇蝎。 她好不容易求得旧识齐王进言圣上,饶孟司青性命,现在却被这些人说成是和齐王暗度陈仓。 当初,孟司青在门口要见她,父亲不许,她偷偷翻墙,却被叶棉带着下人抓住,关在柴房,整整一个月未见天日! 之后孟家沉冤得雪,孟司青从边塞归来,已是一身赫赫战功。 三年前,孟司青被封为护国大将军那天,向圣上求得一道赐婚的圣旨。 叶槿等了孟司青整个碧玉年华,终于等到他骑着高头大马而来。 满心欢喜地嫁入将军府,本以为是幸福的开端,却不知,是一脚踩进了地狱。 青梅竹马的少年郎早已不复当年的情深义重,化身地狱修罗。 …… 痛,真痛啊。 痛到心底,痛入骨髓。 一鞭又一鞭地落下,成千条血水从后背落了下来,衣裳早已烧出无数个窟窿。 叶槿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倔强地看着那个她深爱的男人。 他就站在她面前,漠然地看着她身下的血水蜿蜒成千沟万壑,拥着他刚拜过堂的妾,眼底染上快意的笑。 “将军,已经二十鞭了,再打下去,夫人怕是受不住……”副将有些不忍地开口道。 第三章 他的心回不来了 “不满三十鞭,不准停。” 孟司青看也不看一眼,挥了挥手示意继续。 叶槿早已晕了过去,鞭子不断落下,就像抽在一具尸体上,焦烂的皮肉,再流不出血水。 终于,一切结束。 副将复命:“将军,行刑完毕。” 孟司青终于将视线再次落在叶槿身上,眼角微动,随即别过脸,“把人丢回后院。” 主厅依旧热闹喧嚣,满院的喜红煞是夺眼。 叶槿被侍卫丢在后院的青石板上,杏儿才被松开。 当看到一身鲜血,奄奄一息的叶槿时,她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夫人!”杏儿扑过来,手颤抖地不敢去碰叶槿的伤口。 她的衣服早已成了布条,整个背,没有一块好肉,还散发着烧焦的气味。 “为什么?为什么把夫人伤成这样?!”杏儿哽咽着,朝门口的侍卫求救,“求求你们给夫人请个大夫吧,她会死的……” 可任凭她怎么呼喊,都没有人理会。 孟司青下了命令,那些侍卫又怎么可能管叶槿的死活…… 杏儿架起叶槿,吃力的搀着她走向后院破旧的木屋。 每走一步,伤口就撕扯一次,疼的昏迷的叶槿不自觉的痛吟。 严冬腊月,冰封的青石路拖出一条长而斑驳的血痕。 …… 意识复苏,叶槿是被活活痛醒的。 “夫人,您醒了,疼吗?”杏儿难掩哭腔。 “不疼,麻木了。”叶槿艰难的爬起来,却再无力气跌坐在门前。 她呆呆地望向前院。 主厅的门廊,挂满了红色灯笼,在风中不停地晃动,飞雪越来越大,眼前的一切也越来越不真切。 叶槿摸了摸束在脑后的黑发,那里早就没了孟司青送给她的白玉发簪。 她想起来,她和孟司青第一次定情,也是在冬雪初降的日子里。 杏儿拂去她身上的雪花,去扶她,“夫人,快进屋吧,您得把伤养好,才能让将军回心转意啊……” “回不来了。”叶槿的声音很轻,风一吹,飘得很远。 前院的热闹,一直到半夜才消散。 粘在肉里的布料早已被杏儿撕去,没有药,伤口就开始溃脓。 叶槿趴在木板床上,夜越深,后背的伤就疼得越狠。可身上的的疼哪比得上心被凌迟的痛。 今夜,孟司青会拥着叶棉入睡,他再也不是她的司青哥哥了。 雪,一夜未停。 第二日,孟司青带着叶棉,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后院。 “没死就起来。” 第四章 过门茶 木屋里光线极差,孟司青看着暗处,缩成一团蜷在床上的叶槿,有些不耐,“区区三十鞭,装什么装!” 天寒地冻,伤口发炎,叶槿烧得十分难受,听到孟司青的声音,以为他终于想起来看她了。 “你怎么来了?”她艰难的支起身子。 “棉棉懂事,非得过来敬过门茶,你以为我想来?” 听到孟司青的话,叶槿的心又疼了起来,密密麻麻地像针戳一般。 三年了,他第一次来见她,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叶棉从孟司青身后闪了出来,从丫鬟手里端过一杯滚烫的茶水,走向前来,“姐姐,请喝茶。” 敬茶?她的好妹妹,恐怕是来看她究竟死了没有…… 叶槿颤抖着手,不肯接过那杯茶水,枯瘦的手臂,几道鞭痕显露出来。 叶棉得意,将那茶水硬塞到叶槿手中,凑近低声说:“姐姐,三十下火龙鞭都抽不死你,你还真是命硬!” 她故意抬手摸向头顶的发簪:“将军说,他已经奏请皇上赐你们一份和离书,等你被扫地出门,我就是这将军府的女主人。” 通体莹润的玉质凤形发簪,凤身上还刻着“司槿”二字。 心突然被利箭射中,端在手里的茶杯抖得咯咯作响,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叶槿却浑然不觉。 忽然,她抬手将茶水泼了出去。 “啊——” 叶棉一声尖叫,孟司青大步走了上来。 “贱人!竟敢拿茶水泼棉棉!” 他利落的一巴掌,狠狠打在了叶槿的脸上,原本瘦得凹陷的脸颊瞬间肿了起来。 叶槿被扇倒在床上,眼神落在不远处掉落的簪子上,她艰难地伸手,将簪子抓在手里,另一只手死死地扣着床沿。 “你将我们定情的发簪给了别的女人……孟司青,你将发簪给了别的女人……” 叶槿笑着笑着,眼泪汹涌而出。 她捧着白玉簪,像是捧着她荒唐的爱情。 孟司青看着这样的她,心突然瑟缩了一下。 他揽过叶棉,一把夺过簪子,为叶棉戴上,不咸不淡地道:“既然东西原本的主人已经不配再戴着它,就该拱手相让!” 那支发簪原本是属于她的,那份感情原本也是属于她的,如今他都要一一夺回去,将它送给叶棉…… 叶槿低着头,满头青丝披散,垂在面前,狼狈而可怜。 她颤抖着开口:“茶已经敬过了,你们走吧。” 这句话耗尽了她最后的一丝力气,亦如她对孟司青的情感,此刻也终于耗尽。 孟司青冷哼一声,一甩衣袖,揽着叶棉大步离去。 玄袍从门口消失,只有冷风夹着雪呼呼灌进来,一瞬间凉透了她的心。 她再也无力支撑,倒在床上,吐出一口浊血。 杏儿冲进门来,惊叫一声。 暗红的血洒在地上,混着原本带着积雪的脚印一同化开,将他们来过的痕迹抹去。 叶槿轻轻闭上了眼睛。 “司青哥哥,我不想再等你了……” 第五章 给叶棉赎罪 夜间的风雪比白日里更重,飕飕的寒风疯狂地拍打着残破的木门。 简陋的木床上,叶槿冻得瑟瑟发抖,口中不停喊着:“冷,好冷……” 杏儿将被子紧紧地裹住叶槿的身体,抱着她,哭得双眼红肿:“夫人,不冷了,杏儿抱着您,您就不冷了。” 叶槿烧得厉害,不停地说着胡话:“司青哥哥,不是说好了吗,这辈子你只愿与我一人白首不相离,你怎么就变了……” 砰! 原本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一脚踹开。 孟司青裹着风雪冲了进来。 “将军,快救救夫人,夫人她……”杏儿见到了救星,激动地扑过去,却被孟司青一脚踹开。 “滚开!” 孟司青直接走到床前,一把将烧得迷迷糊糊的叶槿拖下床,“毒妇,想不到你如此心狠,竟这般容不下棉棉?!” 叶槿用力睁开眼皮,眼前是孟司青凶神恶煞的模样。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当年许她一生的少年,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般…… 她费力地伸手想要去触碰他的脸,却被孟司青粗鲁地打掉。 杏儿跟在身后,苦苦哀求:“将军,别这么对夫人,她受不住的……” 孟司青丝毫不理会,一路将叶槿拖至梨院,那是叶棉住的小院。 “在这跪着,好好给棉棉赎罪,她若死了,你就去陪葬!” 叶槿被丢在雪地里,想爬起来,身体却软得没有半分力气,双手撑在地上,她问:“叶棉怎么了?” “叶槿,你做的好事,竟然在棉棉的簪子上抹毒粉,亏得你这般心思缜密!”孟司青狠毒的话像刀子一般划在叶槿的心上。 雪依旧在落,叶槿的身上覆上了一层薄雪,滚烫的身体裹在冰冷的积雪下,背部的伤口在冰冷的刺激下,又开始流血。 她艰难开口:“我没有……我又不是叶棉,使不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十岁那年,娘亲过世,叶棉的母亲带着叶棉进了叶相府,从此叶槿的生活水深火热。 叶棉贪玩,打翻了爹爹的徽墨,爹爹盛怒不已,叶棉却说亲眼看到是叶槿弄翻的,结果她被罚禁足一个月。 叶棉不小心跌进湖里,救上来后,哭诉是叶槿推的她,爹爹大怒,命人重重打了她二十大板,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地。 …… 类似的遭遇数不胜数,叶棉总有使不完的伎俩,这一次又在孟司青面前故技重施。 而她的话,一如既往,无人相信。 不,曾经的孟司青相信她。 而现在,他只给了叶槿一个狠厉的巴掌,随后甩袖而去:“还死不认罪!” 他,也不再信她了。 叶槿看着他漠然离去的背影,心碎的再也拼凑不起,她终于喊道:“将军!” 孟司青的脚步在风雪中狠狠一顿,她从来只喊他的名字,不曾唤他将军。 寒风萧瑟,叶槿跪在雪里,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求将军赐叶槿一封休书,从今往后,生死嫁娶,各不相干!” 孟司青的心猛然被刺了一下,他停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回头去看。 叶槿再磕头,眼泪被飞雪吹散:“求将军成全,赐叶槿休书!” 第六章 注定不死不休 孟司青不回头,叶槿便一直向他磕头。 额头撞击地面的那片地方,积雪全部消融。 “咚——咚——” 一声接着一声,叶槿依旧不肯停。 她身上的血和额头的血,落在苍茫雪地中,在皑皑白雪的衬托下,愈发刺目。 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叶槿却是更加的坚决:“求……将军成全……赐叶槿……休书……” 不爱了,再也不爱了。 她苦苦坚持这般久,等到的终于不是她爱的少年。 宽大的袖子下,孟司青的手狠狠攥在一起,雪花落在睫毛上,化成水滴缀在上头,竟是如此沉重。 他轻轻擦去,随后凌厉转身,一身玄袍在风雪中飞扬:“叶槿,六年前,从你送出那封诀别信开始,你我就注定不死不休!” 他衣袖一甩,再开口是比之前更加无情的冰冷:“来人!叶槿意图谋害二姨太,押入地牢,严刑审问!” 这一句绝情的话,疼得叶槿浑身如炸开一般,心口都在淌血。 不死不休…… 她颤颤巍巍,再度磕头:“要杀要剐,全凭将军吩咐。” 寥寥几字,再无半点旧情。 守在院子门口的两名侍卫走了进来,架起叶槿就要离开。 杏儿没了阻拦也从门口冲了进来。 “扑通!” 她跪在孟司青脚下,心痛大喊:“将军!夫人的一颗心都在您身上,决计不会做出对不起您的事,她一直都爱着您呐……” “爱我?”孟司青浑身僵在原地,随后冷笑,“我受不起她那肮脏无耻的爱!” 他永远也忘不了,六年前的那一天。 想起曾经,他就恨得发狂,恨自己愚昧,一颗真心错付!恨她在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狠狠踩碎自己最后的一丝尊严和期待! 叶槿已经被拖远,杏儿攥着他的衣袍,还在苦苦哀求:“将军,求您放了夫人吧,她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 “闭嘴!”孟司青杀气腾腾地踹开杏儿,头也不回的进了屋子。 地牢。 阴冷潮湿。 叶槿被吊在刑架上,无情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抽在身上,鲜红的血染透了她的衣裳。 “咳咳……” 叶槿难受地吐出一口血,五官更是疼得拧在了一起。 逼供的士兵不敢再用刑,怕把她活活打死,无奈道:“夫人,您就认了吧,何必再受这些苦……” “没做过的事,我……不会认!” 叶槿脸色惨白得可怕,她用力抬起头,看向士兵,眼中是摄人的坚决:“你去转告孟司青,他若一心要我死,就先把休书给我!” “你告诉他,我不要到死……还是他孟司青的妻!” 第七章 我只要我的杏儿 叶棉醒过来,叶槿才被从地牢里放出来。 顶着一身伤,叶槿浑浑噩噩地回到后院。 刚走到院门口,就听到几个丫鬟婆子的窃窃私语。 “你们瞧见了没有,梨院今早死人了,啧啧,真是晦气。” “可不是吗,据说是那个叶槿的丫鬟,意图谋害姨太太,将军便亲手挥刀砍了她的头,那死状真是惨啊,血都流干了,把整个梨院的雪全染红了……” “呸,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般心思歹毒的人,活该她做那短命鬼!” “……” 叶槿一顿,如被雷击一般,心仿佛被尖刀狠狠剜了一道,四肢百骸都已凉透。 她跌跌撞撞冲过去,眼睛里染着血红:“你们说什么,杏儿她怎么了……” 几个丫鬟婆子被她的样子登时吓得不敢说话,其中一人支支吾吾道:“杏儿她……她死了,尸体还……还在梨院躺着呢。” 叶槿赶到时,下人们正在清理满院子被染红的雪,杏儿的头就滚落在门边,一双眼紧闭,整颗头颅已经被冰雪冻住。 杏儿死了,死在叶棉的院子里。 “杏儿……”叶槿瘫倒在地,浑身颤抖。 “她已承认,是她在簪子上抹的毒粉,蓄意谋害棉棉,我不过是将她就地伏法。” 孟司青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眼神比漫天冰雪还冷。 叶槿愣愣的望着他,满是痛楚和恨意:“杏儿跟了我十六年,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我们初见时她在,我们定情时她在,我们成亲时她亦在……你都忘了吗,你怎么可以杀她……” “棉棉是你的妹妹,我将军府的姨太太,在你眼里,她的命难道还不如一个丫鬟的命吗?!”孟司青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眸底盛着怒意。 叶槿早已泪流满面,心中哀恸万分。 叶棉于她来说,还比不上杏儿一根指头! 她怎么也不肯相信那个曾经说要和她一生一世的人,会狠到杀了她的杏儿! “杏儿绝不会做出这等事,她哪有机会接触叶棉带在头上的簪子,她是怕了你的绝情,怕你再伤害我,才顶的罪啊……” 她哭得声嘶力竭,手在杏儿脸上不停抚摸,痛苦地望了一眼孟司青,“她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你随手就杀了她……” 叶槿看他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爱意,只剩下恨意和哀痛,这让孟司青的心突然空荡了一块。 他握了握拳,做了退步:“她的尸身,我会遣人料理,后院你也不必住了,我重新给你派个丫鬟,搬去香园。” “我谁都不要,我只要我的杏儿!” 要那个忠心耿耿,只会傻傻跟着她的杏儿!要那个早已被她视若亲人,只有她的杏儿! 他杀死了她的爱,如今连心也杀死了。 叶槿抱着杏儿的头颅,艰难地站起来,仇视的看着他:“假若对不起你孟司青的是我,杏儿是无辜的,你要杀也该杀我……” “姐姐,我知道您和杏儿感情深厚,但她可是一心要害死我,在姐姐心里,妹妹就该死了吗?” 叶棉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她哭哭啼啼地扑在孟司青怀里,一脸柔弱憔悴。 “你当然该死!你真该死!”叶槿看着始作俑者,心中掀起恨意滔天,恨不得扑上去杀了她替杏儿报仇。 “够了!”孟司青却突然大喝一声,“到现在你还想污蔑棉棉,你的心怎么就这么歹毒?!” 她歹毒…… 叶槿突然笑了,笑得凄凉绝望:“孟司青,是我眼瞎看错了你,是我自作孽不可活,其实……你和叶棉才是一对,哈哈!都是我的错!我祝你们夫妻离心,此生,永失所爱!” 第八章 火海 “啪!” 这一巴掌孟司青用了十分的力道,叶槿直接被掀翻在地。 她捂着流血不止的嘴,踉踉跄跄爬了起来,却再也没有看孟司青一眼,转身失魂落魄地朝门口走去。 她边走边语:“我祝你们夫妻离心,此生,永失所爱……” 叶槿离开了梨院,她的背影单薄而决绝,逆着风雪摇晃,口中喷涌的血,滴滴嗒嗒淌了一路。 孟司青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脸色却难看到极点。 心莫名抽疼,亦不自觉地跟着喃喃重复:“此生……永失所爱……” 雪下了三天,终于在此刻歇停。 叶槿回到木屋,没有炭,便在炉子里燃上柴。 她愣愣地坐在炉边,手中握着一把丝帕,一条一条丢进火中。 “司青哥哥,你说过我的女红做得最是精细,绣出的图样个个鲜活无比,所以每年我都会为你绣上一条。” 火烧的噼啪作响,夹着蚕丝焦灼的气息。 “六年了,却是一条都没机会送出去,如今,也再没有送出去的必要了,那我便烧了它,永不再绣!” 手帕燃尽,亦是将她和孟司青的过往烧得一干二净。 叶槿依旧坐在炉边,心灰意冷,透过低矮的房门,看着外面放晴的天空,太阳照在积雪上,天地间亮堂堂。 十数年情深,不过大梦一场。 如今,总算梦醒了。 这世间万般风景再美,再没有她可留恋之处了。 叶槿苦笑一声,随后站起来。 从木箱里翻出当年的嫁衣,那是她仅剩的一套完好的衣物。她开始一点一点将身上沾满血污,嵌入皮肉的衣服撕扯下来。 衣衫褴褛,早已不成样子,成片状、条状地粘在皮肉上。伤口已经开始结痂,每扯下一片,就连带着将一片血肉扯下来。 叶槿脸上的表情却始终如一的平静。 布片被全部扯下,露出她疮痍的身体。 瘦的皮包骨的身子上,没有一块好肉,血顺着伤口往下流,浸湿了她的襦裙。 叶槿面不改色,擦拭完身子,她才换上那套嫁衣。 做完这一切,意识也越发薄弱,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 身体已不堪重负,眼看着要油尽灯枯,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执拗地坐到窗前,对镜梳妆。 要走总要走得体体面面。 苍白枯槁的脸,在妆容的修饰下,一点一点焕发出生气。 叶槿满意地对着铜镜笑了笑,像很久以前那般开口:“杏儿,我美吗?” 只是如今再也没有人能回答她了。 叶槿却兀自回答:“我知道,你一定会说‘很美,我家小姐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咳咳——” 叶槿想再笑一次,胸口却突然泛疼,口中涌起一股腥甜,她难受的吐出一口污血。 她望着那摊血,终是笑了出来:“杏儿别怕,我很快就来陪你……” 从窗边起身,叶槿走到炉火旁,闭上眼,一脚将那炉子踢翻。 前院。 小厮慌慌张张冲到孟司青面前,大喊,“将军,不好了,后院着火了!” 孟司青脸色突变,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已飞奔至后院。 面前是冲天火光,木屋在烈火中摇摇欲坠。 漫天火光中,依稀可见叶槿一身红装,身姿卓绝,亦如记忆中那个秀眼流波的女子。 “槿儿!”孟司青仓皇大喊,像记忆中那般唤她。 隔着火海,叶槿最后望了一眼,眼里再无悲喜。 “轰!” 整座屋子轰然倒下,叶槿的身影彻底消失,只有满天的火焰在孟司青眼中疯狂燃烧! 第九章 山花烂漫 风,呼呼地刮过。 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速融化,流进大火里,却使那火烧得更旺。 孟司青赤着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眼前,身体抖得不像话。 “槿儿!你回来!” 他朝着火中大喊,随后,大步往火海追去。 “将军,不可!”赶过来的两名副将见此,匆忙上前拦住了他。 火烧得太旺,进去只是送死! “滚开!”孟司青大手一挥,将一名副将一拳砸倒在地。 他要救他的槿儿,谁都不许拦着! 副将被重伤在地,却仍旧往前一扑,拉住孟司青往前迈进的腿,另一名副将趁机一掌劈向孟司青的脖子。 高大的身躯猛然倒下,孟司青拼着最后一丝清明,痛苦地望了一眼火海。 …… 孟司青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久远的梦。 梦中一片山花烂漫,他鲜衣怒马,驰骋在姹紫嫣红之中。骏马飞驰,马背上的他不时俯身捞起那一束束花红草绿。 不远处的山坡上,鹅黄衣裙的女子,巧笑倩兮,明眸善睐。 绝美的容颜、纯真的笑脸竟比那百花还艳。 她朝他不停挥手,笑着喊他:“司青哥哥,我要你为我摘满一百朵花!” 他回首,望向那如花的笑靥,瞬间也笑开了颜:“槿儿,你等着。” 太阳渐渐落下山坡,夕阳的余晖下,一双影子被拉得很长。 女孩将一朵红花插在鬓角,娇羞地低着头,轻声问,“美吗?” 一缕发从耳际垂落,被微风吹起,孟司青修长的手指缠上,轻轻别到她耳后,笑道,“花很美。” “哼,不理你了!”女孩娇嗔一声,一张嘴噘得高高的,转过身背对着他。 孟司青笑得更开怀,揽过她的肩头,将她转过来:“跟你比起来,就差得远了!” 女孩这才又笑了起来,金色的阳光洒在她的脸颊上,层层晕染开来,恍如这世间最美的风景。 孟司青靠近,吻落在女孩光洁的额头:“槿儿,待我随父出征取得战功归来,我定铺十里红妆娶你过门。今生今世,唯尔一人……” 孟司青悠悠转醒,嘴角带着笑,眼角却挂着泪。 缓缓睁开眼,出现在视线里的不是叶槿娇羞的面庞,而是神色各异的两名副将。 一切思绪回笼,冲天火光在眼前铺开。 “槿儿!”孟司青翻身从床上跃起,就要赶往后院。 副将连忙上前,单膝跪地禀告:“将军,大火已经扑灭,夫人……” “槿儿她怎么了?” “夫人被烧得尸骨无存……” “一派胡言!”孟司青怒喝,快速抽出挂在床头的大刀,架向副将的脖子,“再敢胡说,我一刀砍了你!” “将军!”另一名副将也跪了下来,“夫人……当是……被火烧没了……” “那就继续找!”孟司青抖着手,将大刀丢在地上。 “哐当”一声脆响,长刀在地上震了几震,便没了声音。 孟司青的心却翻腾起来,阵阵绞痛。 他跌坐在床沿,一手覆在胸口,一手抵住额头,颤声开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到……” 这一句落地,他撑着身子站起来,跌跌撞撞冲出房间,朝后院奔去。 他不信,叶槿就这样死了,那个曾说生生世世不会和他分开的女子,怎么会丢下他一人! 第十章 后悔如排山倒海 后院,已然成了一片废墟,遍地焦黑。许是火太大,整座屋子烧得半点不剩,只零星散落着几块覆满厚厚碳灰的基石。 入目尽是一片黢黑,和积雪覆盖的远山,黑白相衬,更显眼下的悲戚与荒凉。 孟司青站在后院门前,看着眼前的凄凉光景,心中悲痛欲绝。 狂风平地而起,带出呼呼的响声,将衣摆吹得猎猎作响。他拢了拢翻飞的衣袖,艰难地朝前迈进,每走一步,心就更痛上一分。短短不过几丈距离,却仿佛有千里之遥。 待终于踏入那一片灰烬之中,孟司青再也无法支撑身体之重,双腿一弯,颓然跪在地上。 “槿儿,你没死对不对……你出来见我啊,只要你肯回来,我还是你的司青哥哥,我们还像从前一样,欢欢喜喜好不好……” 天地间只有寒风呼啸,呜呜咽咽,戚戚悲鸣,似是在回答孟司青的自言自语。 孟司青掩面,一双眼狭长幽深,这一刻再无半分凌厉,只有悲痛哀绝。 眼角有晶莹滑落,落进满地黑色的齑粉之中,又悄然消逝。 他恨了叶槿六年,恨她爱慕虚荣,恨她贪婪无情,恨她在自己最无助失意的时候抛弃自己! 父母双逝,他被流放苦寒之地时,日日受欺,餐餐无饱,饿得急了,常常只能食鼠充饥。 但尽管如此,他依旧咬紧牙关告诫自己,一定、一定不可以死,他要回京城,他要让叶槿看到他涅槃重生,看到当初抛弃自己的决定有多愚蠢! 与梁国最后一战,他带着仅剩的五百将士,与敌国五万将士浴血厮杀,从天明战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明,从五百人到最后仅剩三人,从完好无损到血肉模糊…… 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敌军,挥了多少次长刀,他只记得,他要打胜仗,他要带着军功,一身荣耀回京城,他要那些欺辱过他的人通通拜倒在脚下,他要叶槿亲口将断绝书上写的那句话收回! 他终于如愿,成为了人上人。 新婚当夜,他挑去叶槿头顶的喜帕,双眼赤红,捏着她的下颚逼问:如今的我,不知有没有资格迎娶你这个相府的大小姐?! 他强迫她跪在地上一夜,像条狗一样,向他磕头认错,随后将她丢尽了破败的后院,一关就是三年! 孟司青依旧跪在这片灰烬中,朗朗青日,化不开这一片黑色的凄凉。 天知道他的心此刻有多痛,天知道他的后悔来得有多浓烈! 孟司青猛然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废墟更深处走去。 不、不会的,他的槿儿才不会死! 他不停地扒开灰烬,翻开地上的乱石,疯狂寻找。 副将和下人赶过来时,看到便是这样一幕:孟司青一身华贵玄袍污烂不堪,如墨青丝散乱黏在额际,一双修长的手,十指均刨出了血,口中还在不停喃喃自语,仿佛失心疯一般。 下人们被这幅场景吓得不敢上前,林将军和刘将军二人,却是再看不下去,纷纷阔步上前,想要阻拦孟司青,却还是被他一把甩开。 然而,一天一夜,孟司青找了一天一夜,终究还是一场空。 筋疲力尽的他,最终绝望地倒在了这片叶槿留下的灰烬中。 第十一章 他是我一生的信念 这一倒下,孟司青足足卧床七日,才缓过来。 忧思成疾的他,已不复沙场点兵时的威风气势。 眼窝凹陷,原本眼尾上挑的凤眼,此刻却耷拉着,无精打采。面色苍白如纸,唇若旱地干裂起皮,叫人如何也不敢想象,这是那四面威风、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大李朝护国大将军——孟司青! 孟司青睁眼,一旁守护着的仍是他的两名副将。二人在此陪护了良久,此刻见将军醒来,吊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地。 他们同时向前几步,在离床五尺距离处,又双双单膝跪地。 “将军。” “将军。” 二人同时抱拳行礼。 孟司青无神的双眼,悠悠看过来,良久,才似乎反应过来,低声道,“起来吧,你们也累了,快回去休息。” 他抬起一条胳膊,扬了扬,示意他们二人退下,“我府中不缺伺候的下人,不必亲自守着。” 二人仍是不肯起身,只见跪于左侧的浓眉大汗,将头低得更深,声音却铿锵有力,“将军!还请您务必保重身体,切莫如此消沉下去!我刘莽还欲与将军一起并肩作战,杀敌驭兵,将军怎可为了一女子,如此作践自己!” 若是以往,有人敢这般同他说话,孟司青早一掌劈向那人。但如今他意志消沉,这人又是自己心腹,与自己一同于万人尸山血海中杀回来的过命兄弟。 他只是眼神暗了暗,十分颓然地开口,“你不懂,她于我而言,不是区区一普通女子,她是我这一生的信念……与愧疚……” 前半生,叶槿是支撑他活下来的信念,而这后半生,他孟司青却是要守着对她的愧疚忏悔余生。 刘莽确实不懂,还欲再开口,跪于右侧的那名副将却是直接双手手掌交叠贴地,重重磕头道,“将军,夫人已去,将军若是真心顾念夫人,应当早些好起来,为夫人发丧立冢,让夫人走得安心才是。况且夫人生平最在意的便是将军,若您为此消磨了身子,她九泉之下,如何能瞑目?” 右副将林疆,依然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孟司青怔怔地盯望着他,眼神闪了闪,竟是有水汽涌了上来。 他抬头轻轻掩面,随后缓缓开口,“你说的有理,我必当要为她发丧立冢的。” 从床上坐起来,孟司青让二人起身,随后吩咐,“京郊据皇城十里之处,有一山坡,名十里坡。山脚下,不论春夏秋冬,常年花开,墓冢就定于此处。刘莽,你行事雷厉,便由你先去寻址定位,务必使她时时能赏百花,日日沐浴斜阳万丈。” 十里坡,想来这山坡的名字,还是他和叶槿一同取的。 早年年少,二人游玩时无意中发现此处。 此处风景甚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又人迹少至,二人见此美不胜收,便时常来此玩耍,又因此地距皇城恰好十里,遂取名此处为十里坡。 他仍记得,他与叶槿常并坐于山坡处,春赏百花冬观雪,晓看天色暮看云。杏儿则在远处,放牧着他们的马儿,时不时还偷望几眼。 孟司青永远忘不了,黄昏万里,他在叶槿额头落下的那深情一吻,以及允下的诺言。 他说,功成归来,定为她铺十里红妆;他说,今生今世,唯她一人…… 可后来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第十二章 请旨离开 那时的光景实在太美好,现实却是一拳重击,竟让孟司青不敢再想下去。 “是,将军。”刘莽领命,便先行退下。 孟司青才回神,复望向一旁的林副将,声音难掩哽咽,“林疆,你心细如发,便负责与管家一同整理府中夫人遗物,用于立冢。记住,只要是夫人的东西,一件都不可遗漏!” “林疆领命。”林副将抱拳颔首,一张脸看似清瘦,却异常坚毅。 交代完这些,孟司青的气力亦是耗费得所剩无几,他撑着身子,慢慢将自己躺下。 但却是再也无法入睡,眼前总是冒出叶槿的身影,他心痛难耐,思念如洪。 思索了良久、良久,终于做下了一个决定。 第二日,一大清早,屋外的天空尚未退去暗霾,孟司青便翻身下床,整理洗漱。 他哪是早起,分明彻夜未眠。 眼圈周围隐隐泛着青色,却不似昨日无神,疲惫中透着坚定。一身青灰色铠甲披身,棕色的护腕、深黑色的靴子,无处不彰显着一身英气,整个人终于恢复了往日的虎虎生威之感。 乘着晨曦的薄雾出了将军府,孟司青走在京城黎明的街道,未骑马、未乘撵、未有副将跟随,独自一人朝皇城而去。 满城寂静,仿佛跨越了岁月长河的起伏,最终又归于祥和,这一片安宁却不断冲刷着孟司青心中翻涌的躁动与沉痛。 他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踏得青石路“哒哒”作响,他要最后走一遍这古城街道,他要去面见深宫里的圣上,他要请旨离开京城、驻守边关。 皇宫,御书房。 “圣上万福,臣听闻梁国最近多次在李朝边境崀山一带作乱,周边百姓不堪其扰。司青愿请旨前往,驻守崀山,防御外敌,免百姓之苦,解圣上之忧。” 孟司青单膝跪地,面向天子,言辞壮阔。 “孟爱卿,梁国与我们有过盟约,几年内不足为虑,且崀山已有郭将军驻守,你就留在此处,替朕守好这京城,岂不比去那贫瘠之地受风沙之苦更好。” 天子劝道,心中多少有些不忍。 毕竟他于孟家有愧,当年误信谗言,抄了他将军府,孟家二老也均因此而殒命,如今是该好好在孟司青身上聊做补偿。 孟司青并非不知圣上用心,只是,他再也不能在这京城里呆了。 只因为这座城有太多太多关于叶槿的回忆,直教他一想到便痛彻心扉。 他仍旧坚持道,“谢圣上体恤,只是梁国多次毁约来犯,证明其居心不良,若不加以震慑,只怕是会助长其威风。司青心意已决,愿前往剿之,若不能破梁国,除梁国余孽,司青绝不回京,哪怕一生与之周旋!” 其实不管梁国能不能破,孟司青都没打算再回这京城。 叶槿不在了,他还待在这座城中有什么意义。 天子见他决心如此,便也不再相劝。孟司青求得出发的日子是三日后。 三日,在这三日内,他要为叶槿发丧立冢,为他来不及好好爱一场的心爱女子送上最后一程。 第十三章 烛火影绰,伊人身消 暮色四合,孟司青才踱步回到将军府,脱了一身铠甲,换上玄袍。 刘莽和林疆二人见他回来,皆上前禀报。 刘莽已为叶槿寻好具体下穴的位置,林疆已将府中所有叶槿用过的东西收集分类整理。 其实叶槿在将军府常用的东西,早就随着那场大火烧了个干净,如今已找不出什么,无非是去到叶相府,寻了一些她闺中的旧物。 汇报完,孟司青便遣了他们退下,独自一人去了香园。 香园,原本是给叶槿留的院子,里面的布置全都依照叶槿喜好的淡雅风格。只是,她从来都没住进去过一天。 而另一边的梨院,叶棉十指不停地绞着手中的帕子,在房中来回踱步。 见自己的贴身丫鬟桃儿奔来,连忙迎了上去,“怎么样,将军可回府了?” 桃儿答道,“回了,此刻正在香园呢。” “香园?”叶棉不解,心中有些不快,“我在梨院等了他这些日子,不来梨院,跑去香园做甚?” “这……奴婢就不知了。”桃儿歪着脑袋回答。 “蠢货,我都想不明白,你这猪脑子能明白个屁!”叶棉喝道,心中越发焦急。 她嫁进将军府这些时日,孟司青虽来过几次她的院子,也曾在她那该死的姐姐叶槿面前维护过她,但却是到现在都还没碰过她的身子,叫她如何不急。 想她天姿国色,聪明伶俐,京城爱慕她的公子哥比比皆是,孟司青不可能不动心。 今早她便听府中人说,孟司青一大清早就进皇城面圣去了,思来想去,觉得孟司青去面圣,估计是奏禀叶槿死了这件事。毕竟是圣上御赐的婚姻,她死了,自然是要向上呈报的。 本来还担心将叶槿拖下马要费一番功夫,如今她一把火把自己烧死了,倒真真是合了她的意。 看来她被扶正的日子马上就要来了,若是能尽快与孟司青圆房,再诞下个一儿半女,岂不是就能稳坐这将军夫人的位置。 哈哈,想到此,叶棉心中万般畅快,更是一刻都不能再等,急急匆匆就往香园赶去。 叶棉心中有了打算,便独自一人来了香园。这是她第一次进来香园,急切而地从一棵木槿树下经过。 因为一心想见孟司青,并没有多留意。 其实若是她细心留意一番,便能够发觉,这棵木槿树,和叶相府那棵形态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树的大小有些不同而已。 叶相府的那株木槿树是叶槿的母亲在世时种下的,也是叶槿最喜爱的,开心时,叶槿会在树下坐坐,不开心时,她也会对着这棵树倾诉心中的烦闷。 叶槿自幼丧母,这株木槿便如同母亲,承载了她心中的一份寄托,成为她分享喜怒哀乐的对象。 推开门,是一道山水画的屏风,叶棉愣了一下,这布置,似曾相识。 但很快她就挥开这种乱七八糟的思绪。 她来是找孟司青的,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果然,里面亮着影影绰绰的烛火,叶棉难掩心中激动,快步走了过去。 纱幔之后,雕花床上,坐着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男人原本低着眉,听到脚步声,才缓缓抬起头,看过来。 朦朦胧胧的烛火时而摇曳,孟司青看着那道迅速靠近的身影,低声道,“槿儿?” 第十四章 两条路 叶棉的脚步一顿,随即笑吟吟地扑过来,娇声开口,“将军,我是棉棉啊,姐姐都走了好几天了,你忘了吗?” “棉棉?”孟司青讷讷地重复了一声,随即才回过神来,神色凌厉起来,“你来做什么?回梨院,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叶棉不以为意,还以为府中出了这事,孟司青今日难免会受圣上的训责,所以心中有些郁结。 她扑到孟司青怀里,随即蹭了蹭,双臂勾上他的脖子,柔声道,“将军莫要生气,棉棉是特地来给将军排忧的。古话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美人在怀,共赴良宵,将军定能将这些个烦恼郁结抛个一干二净。” 她一边说,一边握上孟司青腰间的黑色腰带,缓缓解开。 孟司青意识到她要做什么,随即勃然大怒,挥手将她推开几尺距离。 喝道,“好大的胆子!谁许你解本将军的衣物!” 叶棉摔在地上,有些狼狈,但更令她害怕的是眼前盛怒的男人。她见过他的怒气的,但对象都是叶槿。 她叶棉何时被人如此对待过,登时反驳道,“将军,我们已经拜过堂了,夫妻之间,做这些又有何不可?” “夫妻……”孟司青细细咀嚼这两个字,随后发狠,“你不是我的妻,槿儿才是,我孟司青只有叶槿一个妻子!” “将军,你莫要再和棉棉开玩笑了。”叶棉不信,一双狐狸眼中,此刻生出不甘与愤恨。 “若是如此,那你为何还要娶我入府;若是如此,你又为何携黄金千两,锦绸万丈,来叶相府下这聘礼;若是如此,你又为何铺这十里红妆,宴那满城权贵,赐我这一场空前盛大的成亲仪式?如此说来,我叶棉怎么就不是你的妻了?! 想她叶槿不过是叶相府的废弃嫡女,将军府的弃妇,满京城人人喊打的攀炎附势的贱人,哪里比得上我半根指头,将军,你说是不是?” 叶棉太自负了,从小到大爹疼娘爱,下人捧着,而那叶槿从小便在她的阴影下活着,无论是什么东西,她得到的总是最好的,她不要的,都轮不到叶槿! 叶棉哪里知道收敛,却不知这般是会触了孟司青的逆鳞。 孟司青虽曾比谁都想报复叶槿,但也只能他一个人欺负,叶棉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他用来气叶槿的玩意儿! “你闭嘴!再敢说一句对你姐姐不敬的话,休怪我无情!” 孟司青愈发生气,瞥见她头上还带着那只白玉发簪,便一把夺过来。 “你从前总是欺负槿儿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我给你两条路,一,在将军府当个透明人,老老实实待在梨院,少在我眼前出现。二,收拾你的东西回你的叶相府,继续做你高高在上的叶府小姐。” 叶棉怔了,她再愚昧也不可能听不懂孟司青的话。 她才不要被困在梨院守活寡度日,她亦不能接受,才成亲几日就被赶出将军府沦为弃妇,从此变为全京城的笑柄! 第十五章 活该她死得早 叶棉看着孟司青,直直地盯着他,可孟司青却没有再看她,而是盯着手中的簪子,细细抚摸,仿佛陷入了回忆中。 叶棉一口气上不来,终于见识到这个男人的冷酷与绝情,她哈哈笑道,“孟司青,你真是个笑话,叶槿尸体都烧没了,现在你才知道维护她?你别忘了,逼死她的人可是你,你有什么资格惩罚我!哈哈,好笑,真是好笑,叶槿那个蠢货怎么会爱慕你这种男人,还真是眼盲心瞎,呸,活该她死得早!” 叶棉的话句句戳中孟司青的心,直教他五脏六腑都扭曲。 看着眼前几乎疯狂的女人,他暴怒地一巴掌挥向她,可挥到一半,还是生生止住了。 他改掌为拳,慢慢握住、收紧,随后又放下,“你说得对,槿儿是我害死的,我对不起她,所以我会用我的下半辈子来赎罪。” 孟司青的眼神从叶棉头顶掠过,落向门口,“至于你,也不必呆待在此处了。” “你什么意思?孟司青,你要做什么?!”叶棉有种不好的预感。 “来人!”孟司青喊了一声。 话音一落,门口立刻上来两名士兵。 孟司青吩咐,“送叶棉小姐回叶相府,今生今世永不得踏进将军府半步!” “是。”士兵领了命令便立刻上前将叶棉架了起来,往门口拖去。 叶棉挣扎,“不!我不回相府,我才嫁入将军府,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变成京城的笑话,你们放开我!孟司青,你不能这么对我!” 孟司青丝毫不理会她的哭嚎,只淡淡地说,“别碰坏了门口的屏风,那是槿儿最喜欢的。另外,休书随后会另行派人送到。” “你,孟司青,你欺人太甚,你不得好死,你……” 叶棉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将军府,直到她被塞进下人安排的轿子里,强行抬了出去,将军府才终于恢复安宁。 …… 为叶槿发丧,孟司青并未公开大型操办。叶槿生平也甚少知己朋友,所以比较冷清。 只有齐王听说这事后,向圣上请旨后,从江南一带匆匆赶了过来。 当他得知叶槿是自己用一把火自我了结时,内心无限怅惘。 他和叶槿自幼相识,关系深厚,叶槿和孟司青之间的爱恨纠葛,他也一清二楚。 当年圣上大怒,将军府被抄,所有人不敢出头说一句,他当时也是明哲保身的态度。 可叶槿求到他跟前,哭得两眼红肿,求他进言保孟司青性命,他才冒着被波及的风险,在风口浪尖竭力保了孟司青。 孟司青的命是留下了,他也因为触怒圣上被发配江南为王,失去了争选太子的资格。 这些事,齐王知,叶槿知,孟司青后来也是有所耳闻的。 李文承骑着马赶到将军府门口时,正遇上孟司青带着一批人发丧。 孟司青见到他,有一时的吃惊,随即下马行礼,“见过齐王殿下。” 李文承微微颔首示意,“将军不必多礼,我来送送叶槿。” 第十六章 与齐王话 李文承心知,孟司青如今是护国大将军,权势比他一个被贬的王自是要高的,能亲自下马行这一礼,算是给他面子,记着往日的恩情。 李文承看了眼那口漆黑的棺木,叹息了一声,也不说什么,驱马靠近孟司青,“走吧,莫要误了良时。” 两人骑马并行,走了一段路,李文承才开口,“三年前,听说你向圣上请旨赐婚,当时我就想,不枉叶槿她等了你三年,一切值得。熟料,今日会是这般光景。” 孟司青讶异,他虽欠李文承一份恩情,但他和叶槿的那些传闻却是令他苦恼良久,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齐王殿下何出此言,我当年请旨赐婚,殿下难道没有一丝不快与芥蒂?” 李文承侧首看他,随后又转过头去,“我为何不快?叶槿打小便心系于你,常与我言,此生非你不嫁,她能嫁给自己心爱之人,我何来芥蒂?难不成孟将军是信了坊间那些传言?” “我……”孟司青惭愧,但同时心中喜悦,“不是么?” “自然不是。”李文承目视前方,浑身散发着从容闲适,“你可知,叶相当初将你们的婚事退了后,又立马给叶槿寻了新的人家?” “不知。”孟司青答,心中隐隐觉得自己可能犯了很多错。 “也是,叶槿的性子便是什么苦都自己吞下,你又怎会知晓?”李文承道,“她最后是以绝食相逼,才迫使叶相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文承看了一眼孟司青,“孟将军,你这可真是伤透了她的心了……” 孟司青知晓,这个“她”自是指叶槿,握着缰绳的手有些颤抖,心口又开始泛疼,“我竟不知这些,我……真是该死!” 一路上,李文承没有再多言,可孟司青胸中的痛意却是更加深了。 是他害死了他的槿儿啊……都是他的错,自己怎会做出这般猪狗不如的事! 真是该死! 送完叶槿这一程,李文承便要离京。 他只是一个被贬江南的王,不可在京城逗留。这次能回来,还是因为用了孟家的由头,圣上对孟家有愧,才允下的。 李文承走后,孟司青越发觉得京城待不下去,对叶槿的愧疚与思念折磨得他简直要发狂。 出发去崀山那日,一路天色微青,似乎在蕴孕一场风雨。 左副将刘莽望着天,啐了一口唾沫,“呸,什么鬼天气,恐怕要下一场大雨,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右副将林疆却是瞪了他一眼,“乌鸦嘴,你懂什么,咱们将军就是最好的兆头!风雨送行,雨过便是天晴,预示我们此番定能化雨为云,拨云见日!” 孟司青也望了望天,心中却没什么想法,天晴天雨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这片天空之下,再也没有她思念的那个人了。 可是,他却没有料到,竟会被刘莽和林疆二人,一语成谶。 此行,是好亦不是,是喜亦是悲。 喜的是,他竟再次见到了她,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可是他却似乎再也无法触及她了! 第十七章 一笑生百媚 一月后,梁国,国师府。 一名士兵急急来报,“国师,李朝新派来守崀山的大将今日已经抵达,王上忧心不已,宣国师即刻觐见。” “知道了,下去吧。”一道清冽的男声传来。澜沧挥了挥手,士兵即刻退了下去。 孟司青已经抵达梁国边境,身为梁国国师的澜沧,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梁国繁盛了百年,士兵个个骁勇善战,尤善骑射,曾造就了梁国百年荒漠之主的传奇。 可这段传奇在三年前随着一个人的到来被打破。 他就是孟司青。 澜沧从小长在梁国,见过无数次战争,但从未见过哪支军队能像孟司青带领的军队那样所向披靡,将梁国的士兵彻底瓦解。 那是澜沧脑中不可磨灭的一段记忆。 以五百人敌五万人,孟司青竟生生从重重包围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将梁国的五万精锐砍得片甲不留,将百年荒漠之主的锐气挫尽,迫使他们只能躲进荒漠深处的绿洲休养生息。 每每想起这段往事,澜沧都又敬又叹,敬的是世间竟有如此神勇之人!叹的是,他大梁国何时遭受过如此重创! 澜沧正了正衣襟,往府中内院走去。 驻雨轩,建筑风格不似梁国其他建筑,倒似李朝。 轩中有一凉亭,凌于湖面。一女子于凉亭中斜倚栏杆而坐,露出白皙的小臂,一手支颈,一手执一株簌簌梨花。 似百无聊赖,握着梨花的手时不时来回轻轻挥动,清风偶起,细碎的花瓣零落,片片洒向湖面。 澜沧闻到了一阵梨花香。 梨花白,人若画,澜沧看得呆住,心道:若能保她一直这般无虑,此生便也知足了。 澜沧朝那女子低低唤了一声,“槿儿姑娘。” 叶槿回头,眉若远黛,一双秀眼仿若闪着星光,盈盈流波。 她站起身,轻轻一笑,回道,“澜沧国师。” 果真是一笑百媚生。 澜沧上前,走到叶槿面前,“槿儿姑娘,我今日需入宫一趟,恐要晚些回府,你若是有什么需求,尽管让下人去办,他们不敢怠慢的。” 叶槿心中感激,从小到大,何曾有人如此体贴待她。她连忙微微福身,回之以礼,“那便多谢澜沧国师了。” 澜沧忙去扶她,“槿儿姑娘不必多礼。” 一阵微风咋起,叶槿的面纱被风掀起,遮着的那下半边脸没了面纱的遮盖,还未痊愈的疤痕露出来。 叶槿急急伸手,将面纱扯住,退了几步,偏过头去,“国师快些入宫吧,王上的事不可耽搁。” 澜沧还保持着扶她的姿势,臂弯间残留着刚刚触碰的温度,他温存了片刻,将双手收回,交握在背后,“嗯,那我去了。” 他说罢便要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正见叶槿用手摩挲着脸颊。 知道她在意脸上的伤疤,澜沧有些心疼地说道,“槿儿姑娘不必担心,韩大夫是全梁国医术最好的大夫,他一定可以将你脸上的伤治好。” “况且……况且就算不能治好,槿儿姑娘在我心中依然很美,无以伦比……” 第十八章 一盏明灯照余生 他这话竟让叶槿的心跟着颤了一下,澜沧对她的好,她心中一清二楚,对她的照顾仿若黑暗中的一盏灯火,点亮了她的余生。 叶槿将覆在脸颊的手放下,浅浅一笑,明眸善睐,“我知道,谢谢你。” 这声谢发自叶槿的内心,她确实要好好感谢这个温润如风的男人,救她于烈火,给予她重生。 澜沧也温和地笑,“那我走了,你等我回来,我有事与你说。” 他转身,却是卸下那强撑的笑。 孟司青来了,他虽十分不愿叶槿知晓,但他同时不愿瞒她,待觐见王上归来,他会悉数告知。 她的路得让她自己选,她的选择要她自己做,无论如何,澜沧都选择尊重,因为那是他想了三年的女子,他只求她能平安喜乐地活下去。 叶槿瞧着澜沧离开的背影,心中怅惘无比,再次伸手摸了摸脸颊上的那道伤疤,烈火灼烧的痛感依旧清晰,皮肉烧焦的气味隐隐还残留在鼻尖。 叶槿本以为自己会随着那场大火彻底了结,却没想到自己还能再次醒来。 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万般心灰意冷后,睁开眼呈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差点就以为这是入了地狱的光景。 可当一张俊逸清润的面庞映入眼帘,而那张脸上还竟带着惊喜与动容,眉眼弯弯、水光盈盈。她就知道,这不可能是地狱,地狱不会有这么好看又温暖的一张脸,地狱不会这般仁慈,让她享受到被关怀的感觉。 她后来问过澜沧,明明她应该在李朝将军府后院随大火而去的,怎么会出现在这梁国的国师府中。 澜沧只云淡风轻地答她,“你知道的,各国之间总是会安插一些人在他国刺探消息,带你来这的便是我梁国安放在李朝的暗桩。那日他们正好潜伏在将军府的后院中,你的一把火可是坏了他们的好事了。消息没打探到,他们便将你带回来折罪,我听说了后便将你带回了将军府。” 叶槿算是明白了其中缘由,可她仍是不清楚,澜沧为何如此以礼相待,竟似相识已久。 待再要问,澜沧却是没给她机会,只丢给她一句,“不急,等你养好伤,我再细细与你说。” 叶槿将手中的梨花凑近闻了闻,很清淡的香味,倒是好闻得很。不知澜沧今晚回来,是不是就要同她说说这缘由。 叶槿其实也不甚在意的,那场火将她前二十一年的人生烧得一干二净,也将她过去的很多执念给烧毁了似的,很多事她突然就放下了、看淡了。 眼下她想的是,人生已经十分不易,既已重生,何不过好好过下去? 午膳后,韩大夫来过一次,又给了她一些新药膏。 脸上的疤虽比最初时淡了不少,但近些日子却是效果甚微。 叶槿手拿药膏,在铜镜前细细涂抹,那条被火舌燎过的地方有一道长长的痕迹,挖去烂肉处已经长出了新的肉,并不是很平整,估计是再难回复当初的光洁。 澜沧的话,她也并不知几分真几分假,许是怕她难过,才安慰她说这疤能痊愈,反正他总是能给人希望,叫人放心。 第十九章 愿许你浪迹天涯 澜沧从王宫回来时,天色已经较晚,索性梁国地势空旷,月光皎洁异常,即使是夜间也不显暗沉。 月如盘,沙胜雪。 叶槿和澜沧一同走在空旷的沙地上。叶槿在前,澜沧总是落后于她一人身的位置,紧跟着她。 走到一块大石头跟前,叶槿提着裙摆坐了下去,又拿袖子拂了拂身边位置处,“国师今早出门时说回来有事同我讲,不如就坐这说吧。” 澜沧回,“也好。” 便也不再客气,在她旁边坐下。 他悠悠叹了一口气,声音在寂夜中异常低沉,“槿儿姑娘,你可记得三年前你出嫁那日,我的马儿受了惊,冲撞了你的花轿?” 叶槿微微讶异,“是你?” 澜沧答,“是我。” 三年前,京城十里长街,一场乱马惊蹄,抬轿的轿夫受了惊,巅翻了花轿,叶槿从轿子里倒了出来,清风咋起,红盖头被风吹起,落在了地上。 澜沧将马儿收服,匆忙上前赔礼,“姑娘,害你受惊了。” 叶槿狼狈从地上爬起,却是笑容依旧,“无碍,公子没事吧?” 这声音婉转如黄鹂,清脆如山泉。 澜沧微微抬头,就瞧见了一张春风笑颜,一身红衣胜火,若晨曦恬淡,若夕阳浓烈,即使衣衫有些狼狈却是难掩洋溢而出的幸福。 竟是叫他看愣了,忘了回答。 直到叶槿再次披上盖头,钻入喜轿,他才回过神来。 梁国的夜比白天较冷,偶有风起,叶槿身子有了些凉意。 澜沧站起来,将外袍脱下披在她身上,嘱咐道,“梁国不比李朝,夜间最是寒冷,每日要记得添衣。” 做完这些,他复又坐下。 “那是我第一次去李朝。梁国打了败仗,被李朝收为子国,我奉命前往朝拜,竟不想会遇到你。” 澜沧说道此处,竟是自嘲地笑了,“也不知怎的,自从那日见过你一面后,我竟像着了魔一般,明知你已经嫁人,仍是止不住想起你。四处打听,才知那日娶亲的是将军府,而你与那孟司青早年便是青梅竹马。” “我自知没有希望,心灰意冷回了梁国,随后竟病了整整一个月。病好之后,我仍是忘不掉十里长街那惊鸿一瞥的邂逅,为缓解思念之苦,我便命人在府中造了一座院子。” “那驻雨轩便是我找来李朝的工匠造的,一砖一瓦、一石一木,家具挂件全是按照李朝时兴的样子做的。每日我都会来这院子坐上一坐,说来荒诞,我时常在心中痴想‘若是有朝一日,你来我处,我便可安排你住在此处了。’” “没想到竟真的让我等到这一天……” 澜沧的身子轻微地在抖,将埋藏在心中三年的想法一股脑倒出来,他释放之余又不免担心叶槿会被他吓到。 澜沧尽量让自己保持平和,看向低着头不语的叶槿,难掩局促,“你别害怕,我喜欢你,但我不会勉强你。你若愿意,我愿抛下一切,与你浪迹天涯。你若不愿,我便只是你身后的一个朋友,绝不让你困扰。” 第二十章 将军的心思,你莫猜 叶槿终于抬起头,眼中情绪万千,对上澜沧炽热慌乱的眼神,一时无言以对,只一声长长的叹息,在沙海中被风吹远。 “你不喜欢我说这些,我便不说。” 澜沧的眼中闪现出失落,只是他很快隐去这些情绪,一如往日平和,“槿儿,孟司青在崀山驻兵,就在梁国与李朝的边界处,你若……你若想见他,我有办法。” 听到‘孟司青’三个字,叶槿的身子有一瞬间的颤抖,从心底冒上来一股寒意。 说不上是不是夜风吹得身上冷,她将澜沧的外袍用力裹紧了些,“不必,我不想见他。这风吹得人真冷,国师我们还是回去吧。” 叶槿既如此说,澜沧自然是不再提此事,陪着她回了国师府。 …… 崀山关隘驻兵处,刘莽按捺不住问孟司青,“将军,我们昨日便已抵达,今日也算休整过了,为何还不商讨发兵之日?” 孟司青琢磨着沙盘,不急不躁,“刘莽,我们入崀山多日,可曾见梁国有人越境犯事,亦或有百姓抱怨此事?” 刘莽言,“不曾有。” 孟司青又问,“那你如何能确定,此事不是有心之人杜撰?” 刘莽不解何意,“这有什么不能确定的,难不成郭将军驻守此处数年,还能骗朝廷不成?” 孟司青却不直接解答,只笼统道,“不好说。总之发兵之事不急,等林疆回来了,我们再做商议。” 孟司青从小长在将军府,见惯了朝廷上的争名夺利的伎俩,孟家也在这些事情上吃过大亏,他当然知道,看事情不可只看表象。 梁军时常来犯是前驻兵将领郭将军上书圣上所言,京城之人并不知虚实几分。毕竟,边关若是太平,守军便无事可做,朝廷迟早要将他们忘记,又哪肯多拨饷银。 所以,孟司青一抵达崀山,便派人四下搜罗消息,同时派出林疆潜入梁国刺探对方的情况。 果然,他料得没错。 半夜时分,林疆便回来了。 他打探到,梁国这几年一直安分守约,当年受重创后,一直在休养生息,并无心犯事。 他又听说,梁国有一位国师能力非凡,十分得梁王器重,在梁国可谓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于是他又夜探了国师府。 只是,他没想到,在国师府竟见到了一位和叶槿身形、长相十分相似之人。 林疆将这一切汇报完后,孟司青再也坐不住。他立马回了房中,换上一身夜行衣。 刘莽林疆二人见此,都上前询问,“将军,你为何这身打扮?” 孟司青却无心和他们多做解释,“我去一趟国师府,你二人守好今夜。” 话声一落,孟司青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他们面前。 林疆叹了口气,“我一早便知会是如此结果。” 刘莽挠头,“什么意思?你不是才从国师府回来吗,怎的将军又去?” 林疆白了他一眼,“儿女情长的事,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刘莽更加疑惑了,“你不说,我又怎会明白?唉,还没说完呢,你走什么……” …… 第二十一章 梦魇会成真吗? 和澜沧回了国师府后,叶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睡着,却又被梦魇缠绕住。 梦中,沙丘绵延,太阳摄人眼。澜沧牵着马儿,驮着她在沙地中行走。 太阳不知何时会西落,叶槿也不知他们要去向何处,茫茫沙地,两人一马匆匆行进,在沙地中留下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天边骤然刮起一阵狂风,风沙迷人眼。叶槿眯眼抬手挡了挡。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马儿的嘶鸣。 叶槿再睁眼,只见马儿的前蹄不知何时竟陷进了流沙坑中,正奋力挣扎。走在前面的澜沧更是半截身子已经被沙子掩埋。 可他却是顾不上自己,口中大喊叶槿,让她快下马,千万别掉进来! 叶槿一只手费力扯着缰绳,另一只手奋力伸向澜沧,喊道,“澜沧!快!抓住我的手!” 澜沧不肯伸手,也是朝她大喊,“进而姑娘,别管我,快走,再晚连你也也走不了!” 叶槿伸出去的手离澜沧不过几掌距离,却怎么也无法触及。 马儿奋力一甩,终于挣出了沙坑,却是将叶槿也甩进了沙坑之中。 终于她握住了他的手。 沙子被日头炙烤了一整天,风沙打在脸上又烫又疼,埋进坑里的身子更是如同被丢进火炉。 被灼热包围的感觉何其熟悉,叶槿仿佛回到了冰天雪地的那天。 她一脚踹翻了屋子里火炉,将整个后院化为火海,熊熊大火灼伤她的皮肉,隔着火海,她还仿佛看到了孟司青,那个毁了她半生的男子。 身体不断地下沉,就在她和澜沧快逃完全被流沙掩埋之际,一条青绿盎然的藤蔓抛了过来。 叶槿仿佛看到了黑暗中的星光,她毫不迟疑地伸手抓住。再抬头就看到沙坑边缘,孟司青满脸嘲讽地站在那,手握住藤蔓的另一端。 他居高临下,带着睥睨苍生的仪态,残忍开口,“求我,我就拉你上来。” 叶槿看向一旁的澜沧,沙子已经将他整个身子湮没,只剩一颗脑袋和一双手掌露在外面。 他摇着头,艰难出声,“槿儿,你要好好活下去……” 叶槿哭了,她将藤蔓缠上澜沧的手腕,看着孟司青,哀求道,“孟司青,我求你,求你救他。” 孟司青笑了,笑得渗人,“你们,一起下地狱吧!” 他拔出随身佩戴的长刀,在空中挥舞了几下。藤蔓随即断成了好几节,散落在沙子上,亦如叶槿的最后一丝希冀碎进了遍地黄沙。 广袤的沙漠中,只剩孟司青的背影。 叶槿回头看向澜沧,哪里还有他的影子,他早已被黄沙彻底掩埋! “澜沧!” 叶槿大呼,猛然从梦中惊醒! 额际的发被汗水打湿,叶槿心有余悸,胸口剧烈起伏,她扶着床大口的喘着粗气。 冷不丁注意到床前立着一道身形。 那人身形修长,叶槿缓缓抬头,对上一双激动异常的眼神。 她双眼睁得很大,仿佛难以相信看到的景象。 竟然是他! 第二十二章 再遇已无心 竟然是孟司青! 他果然还是发现了,找了过来…… 可是他来干什么,该清算的帐,一场火还不够了的吗? 他凭什么还不肯放过她?凭什么来打扰他? 他不配! 叶槿扯过之前放置在枕边的面纱匆忙覆上脸颊,往床后退了一分。 孟司青已经顾不上往日高冷倨傲的形象,他急急上前一步,“槿儿,真的是你?” 他的声音染上战栗,伸出去的手也是抖着的,他立马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是你吗?” 似乎不敢确定。 叶槿嗤笑一声,一脸不屑开口,“孟司青,当然是我,我这副样子亏你还认得出。” 她扫一眼孟司青,又说,“你大半夜跑过来,是要确认我到底死了没死吗?” 孟司青又上前一步,焦急开口,“我,我不是……”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多日的思念却在一瞬间泄闸而出,他顾不得太多,上前跌在榻上紧紧将人拥在怀里。 “槿儿,我想你,好想好想你……” 孟司青在她耳边轻声低喃,似要说尽无尽思念之情。 叶槿挣扎,双手奋力去推他的胸膛,“孟司青,你放手!别碰我,快放开!” 孟司青抱得更紧了,“我不放,我绝不会再放手!” “你!”叶槿气得不轻,推不开他的束缚,双手改为捶打他后背。 “孟司青,你到底想干什么,装什么深情!又在玩什么把戏!我都在你面前死过一次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孟司青不知道怎么让她安静下来,只是搂得更紧。 叶槿却挣扎的更厉害,“你放开!再不放开,我喊人了!来人,有没有人……” 喊了好久,外面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叶槿住进这驻雨轩时,之前心情一直不太好,也不喜欢喧闹。澜沧因此没有在这座院子里安排人。 她喊着喊着,声音开始哽咽,“孟司青,你放过我吧,我保证下半辈子离你远远的,绝不会在你面前碍眼,打扰你和叶棉……” 孟司青听到这,一颗心都要碎了,双手反而箍得更紧,恨不能把怀里的人融进自己的血肉。 “槿儿,你别激动好吗,你先听我说。” 叶槿耸着肩膀,似在无奈地抽泣。 孟司青便一手抱她,一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是我对不起你,你要骂要打要罚,哪怕一刀要了我的命,我都都愿意,因为是我欠你的,我只求你让我把话说完。” “我知道我错了,我之前都是脑子犯浑才做出那些混账事。是我被怨恨蒙瞎了眼,是我愚蠢至极才会一直以为你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的感情。这些日子,你离开了我,我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槿儿,如今我都知道了,我知道是我错怪了你,你一直爱着我的对不对……” 孟司青说到这,也开始哽咽了,他揉着叶槿的头发,像抚摸着稀世珍宝一般,继续说。 “齐王都和我说了,他说,你一直在等我,我……” 第二十三章 不是你一句对不起,我就要说没关系 孟司青悔不当初,情绪激动异常,终于忍不住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巴掌,随后又抓起叶槿的手往自己胸口捶打,“槿儿,都是我的错,我该死!槿儿,你打我吧!” 孟司青一个大男人,堂堂李朝的护国大将军,什么苦没吃过,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竟然哭得稀里哗啦。 可是当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捧起女人的脸时,所有崩溃的情绪都被另一种更加令他绝望崩溃的情绪所代替。 他形容不出来叶槿望着他的眼神,只觉得很冷很冷,将他满腔的赤诚与热情冻熄得彻底。 叶槿盯着孟司青僵硬着的一张脸,冷笑一声,“说完了?说完了还请孟将军把手松手。” “我……”孟司青竟就真的把手松开了,随即又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似的,上前想再次去握女人的手。 叶槿身子后倾,猛地避开他,随后从榻上站起来,从另一端下榻,望着门口处,沉沉开口。 “孟司青,但凡你要是一点点良心,念及我们一分一毫青梅竹马时期的情分,就决计不会杀了我的杏儿,做出那些让我痛不欲生的事!现在你一句后悔了,知错了,误会了就要我原谅你,我做不到!” 孟司青焦急逼近一步,叶槿连忙退后一步,他便没有再上前,立在那,痴痴开口。 “槿儿,你给我时间,我愿意用我的余生来弥补之前犯的那些错,你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不好。”叶槿转过身背对着他。 “孟司青,你走吧!” 孟司青总觉得哪儿不对,这不是他的槿儿,他的槿儿怎么会如此漠然对他。说好了,这辈子要一起携手走下去,他的槿儿怎么就先松了手。 可他忘了,明明先松手的是他孟司青啊…… 他还在祈求。 “槿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为什么就不肯给我机会呢?我们的婚书还在,你就还是我的将军夫人,我这颗心还在为你跳动,你要我去哪啊……” “闭嘴!你的将军夫人早就死了,那个痴情愚蠢的女人她死在了你的将军府后院,就死在了你的面前!” 叶槿的手不自觉抚上那处被被火舌燎过的伤疤,蓦然浅笑一声,“我什么都没有了,孟将军就饶过我吧。” “槿儿……”孟司青在她眼中看到了如寒冰一般的冷漠,他双膝一弯,颓然跪了下去,“如果你真的不想见我,我……我现在就走,但是,我绝不会放弃,我一定一定会让你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孟司青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一番话的,说完,他慢慢站了起来往门口那走去。 “槿儿,我还会回来的。” 孟司青果然走了,叶槿站在那,看着雕花镂兽的房门,打开又关上,轻轻喃了一句,“别来回了……” 是啊,回来做什么呢……曾经痴痴期盼的心已经千疮百孔,她早已经不需要他的回心转意,不需要他刚愎自我的爱了。 回不去就是回不去。 第二十四章 毁了脸的李朝下堂妇 叶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天亮的。 天光微明时分她便从驻雨轩的院子里出来,漫无目的地在国师府中游荡。孟司青夜访的事,她不知该不该与澜沧说。 为国师府为梁国考量,她应当要提醒澜沧加强防范,以免孟司青或者其他任何李朝的士兵由此刺探梁国内情,可从她自身出发,她竟是不愿让澜沧知晓孟司青半夜找过她。 正思来想去,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府中后院的厨房一带。 叶槿停下脚步,刚想转身离去,屋中几个女婢家仆一边干活一边闲谈的声音传了过来。 “哎哎哎,你听说了吗,王上打算把咱们梁国最得宠的清平公主嫁给咱们国师,依我看以后咱们国师府恐怕是要改成驸马府了。” “这事我早就听说了,我表哥是王上跟前伺候的红人,他跟我说呀,王上有这个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明里暗里地在国师面前提过好几次,可咱们国师总是装聋作哑地敷衍过去,也不知心里怎么想的……” “还有这事?” “可不,你说这清平公主身份尊贵不说,那样貌也是国色天姿,是咱们大梁国的第一美人,多少王公贵族想求娶王上都不答应,可偏偏这天大的美事到了咱们国师身上,他就能无动于衷。” “谁说不是呢,不过,依我看国师对驻雨轩的槿儿姑娘倒是有些不同,整日嘘寒问暖,还令韩大夫每日里都来看药问诊,我在府中多年,还没见国师什么时候如这般对一个姑娘上心。” “什么姑娘,我表哥说了,那女人是李朝的人,在李朝是有丈夫的,真不知道国师怎么想的,难不成放着咱们梁国貌美倾城的公主不要,要一个毁了脸的李朝下堂妇?” “呸呸呸,这种以下犯上的话可千万别再说了,叫国师听见,怎么也要罚你一顿。不说这些了,主子们的事,我们做下人的自然看不懂,就别瞎操心了。” …… 叶槿听到这,原本就有些沉重的脚步,更像是灌了铅。 她从后院踱步出去,心里头思绪翻涌。 不知为何,听到那两人说到澜沧各种婉拒与清平公主的婚事时,她也不知算不算自作多情,竟下意识地想到澜沧是为了她。 毕竟澜沧也是男大当婚的年纪,与清平公主又绝对算是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一对,没理由拒绝。 而昨日,他恰又向她表露了心意。 叶槿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想起那一句—— “什么姑娘,我表哥说了,那女人是李朝的人,在李朝是有丈夫的,真不知道国师怎么想的,难不成放着咱们梁国貌美倾城的公主不要,要一个毁了脸的李朝下堂妇?” 想到这,叶槿不禁加快了步伐,朝澜沧的院子走去。 她想,孟司青夜访的事要告知澜沧。 他和公主的婚事,她也不能成为其中的挡路石。 自己这辈子算是毁了,绝不可搭上这世间还唯一关心她的人的前程。 第二十五章 护你一人周全 可是,叶槿来得太早,澜沧的院门紧闭,她抬手就要敲门,随后忽然想起澜沧未必已经起身。 叶槿看了看天,一向都天早亮的梁国,此刻还是晨光微熹,她便先坐在了院子门口处的台阶上。 刚刚是自己一时激动心急,才忘了时辰,不妨先等一等。 叶槿本是一夜惶惶未睡,兴许是疲惫,兴许是释然,这一坐下反倒睡了过去。 澜沧打开院门时,冷不丁看到门前台阶上坐着一人。 时辰尚早,偶有微风,气温还没有暖起来,叶槿穿得单薄,可别冻着了。 孟司青这样想着,脚下便快了几分,他匆忙几步上前,解下外衫,往叶瑾身上披去。 叶槿没醒,他又轻轻唤了一声,“槿儿姑娘。” 叶槿这才悠悠转醒,她眯着眼望向澜沧,脑子逐渐清醒过来,“澜沧国师,你起啦。” 澜沧“嗯”了一声,关切道,“你怎么坐在这儿,来找我的?” 叶槿点点头。 适时一阵清风起,叶槿许久未动的身子,难免容易被寒气入侵,她紧了紧身上的衣物,才发觉一丝异样。 低头一看,自己披着的竟是一件浅蓝色的男子外衫,叶槿自然认得这是澜沧的,往日常见他穿。 她赶紧去脱这外衫,一边脱,一边说,“澜沧国师,你的衣服……”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澜沧即打断了她,同时制止了她的动作,“天冷,你穿好,别冻着自己。” 说完,澜沧回过神来,才发现因为担心叶槿着凉,一时心急双手快过脑子地抓了上去。 而他的一双手刚好落在了叶槿的手上。 他的一双手温暖厚实,将叶槿冰凉的小手包裹着,温暖着。 叶槿一怔,赶忙抽了抽手,澜沧也立刻将自己的那双手收了回去,“槿儿姑娘,我……” 他看起来有些懊恼,尤其是看到叶槿紧锁着眉头,更是觉得自己刚刚唐突了,“抱歉。” 叶槿看他对自己这幅小心翼翼的样子,眉头锁得更厉害,心中更加觉得自己配不上他的这般好。 她连忙摇摇头,“该说抱歉的人应该是我,承蒙国师救命之恩,如今又叨扰良久,我心中是万分感激与惭愧,这般下去总不是长久之计。” 澜沧听到这,心中一凛,“槿儿姑娘,你这是何意?能遇见你,照顾你,我心中欢喜无比,绝不存在叨扰一说。” 仿佛怕她不相信似的,他又急切地肯定了一番,“真的,我绝不骗你!” 叶槿看他这般真切的模样,竟是忍不住笑了。 “我知道。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活这么久,却是一点本事也没有,今日尚且有你护着我,往后呢?我总归要自己护自己,所以我想跟韩大夫学医,学点本事傍身。” 听她这么说,澜沧心头的那口气才松,他心道,“今日我能护你,往后余生,我亦能护你。这一生我只想护你一人周全,护你免疾苦、免优思、免病痛、免一切天灾人祸。” 第二十六章 真心 但他心知若是他再对叶槿说这些,恐怕是要吓着她。 只能退而求其次道,“你想学医,自然是好事。今日韩大夫来府中我会向他提此事,往后让他多在我府中留些时辰,教你医术可好?” 叶槿摇头,“其实我昨日已询问过韩大夫,他说,‘学医不易,非朝夕能成,三分教七分悟,耳濡目染最是有成效,我若真心想学,可去他的药堂先从学徒做起。’我觉得挺好,便回他说,‘先和你说一声再去。’” 澜沧思索一番,觉得叶槿学点医术总归是有益无害的,他没道理不赞成。 “你已经决定了是吗?” 叶槿颔首,微笑迎之,“正是。而且既然要去,不如早点去,我想今日便搬去他的药堂。” 孟司青听她说要搬出国师府,心中微微一惊,“你还要搬去他的药堂?” 叶槿依旧微笑,心中却是思虑万千,“嗯,这些日子多谢国师了,但我毕竟带着原先的身份,留在府中难免对国师有影响。” “不会。”澜沧快速抢答,转念一想,叶槿定是不会相信他这般随口一答,纵使他说不会影响到自己,难免叶槿不会多想。 是他考虑不周了。 又赶忙明志,“我也不怕什么影响,我喜欢你住在我府中,那样我便日日都可看见你,每日都能与你说说话,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觉得快活的事了。” 澜沧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那炽热又隐忍的样子,真真是叫叶槿心尖微酸,她低着头不去看他,轻声嗫嚅。 “我,我配不上你,清平公主极好,她和你才是良配。” 澜沧原本温柔至极的脸片刻便蒙上了一层阴影,他眼中含着不解、猜疑以及焦急之情。 匆忙解释,“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你别在意那些,王上虽然有意,但绝不会勉强我,我的心里也容不下什么清平公主。” 他这般急于将自己与清平公主撇清关系,叶槿又怎么会不知道是为何。只是,自己这般样子…… 若是没有先遇见孟司青,若是她没有经历过那些蚀骨灼心的创伤,或许,或许她也会心动吧…… 至少,他爱得真切,爱得坦荡,爱得无私,爱得执着,是她向往的爱情的样子。 叶槿想过一百种拒绝的说辞,可话到嘴边只变成一句,“我,我是真心想学医。” 这,是婉拒吗? 澜沧心中失落。 转而一想,罢了,不急于一时。她若不愿意,他就慢慢来,若她还是不愿接受,那他也绝不会刻意勉强。 最重要的,是槿儿姑娘活得开心,少忧无虑。 澜沧压下心中失落之感,眉眼弯弯一笑,“我知道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过去,我送你。日后我去药堂看你,你别不见我就好。” 叶槿听言,咬唇答他,“不会的……” 自然不会不见,她的心里其实还是会有一些期待他来看她的。 如果说,和孟司青情投意合的那段青葱时光是叶槿一生中最纯真快乐地阶段,那么在国师府的这些日子,便是帮助她从阴冷黑暗的桎梏中爬出来,让她重见光明,重拾活下去的信心的过程。 是澜沧赐予她的新生,这么好的一个人应该由更好的人去陪伴。 第二十七章 言不由脑,它由心 澜沧早已看出她内心的犹疑与不自信,他没有逼她,而是心疼地上前将叶槿披着的外衫拢紧了些。 真诚道,“槿儿,你要明白,在我眼里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只有配不上你的,没有什么是你配不上的,相信自己好吗?” 他的话在耳边萦绕,他身体挡在了风吹来的方向,有一种浅淡的檀香味传来,竟然十分好闻。 叶槿都忘记了退开,怔怔地答了一句,“好。” 答完才似有察觉,她不该这么轻易就接受了他似鼓励又似表心意的话,弄得自己一点底线都没了,日后再要拒绝可就更难了。 只怪,言不由脑,它由心呐! 她讪讪退开一步,“国师,我回去收拾东西,用过早膳就可以走了。” 说完,她就跑了,连本来要告知澜沧孟司青昨夜来过得事情都忘了说。 澜沧还未来得及回答,就见她匆匆离开了,那句还未出口的“要不要我找两个丫鬟帮忙收拾?”只好咽了回去。 …… 孟司青回到崀山驻兵处,神情还是恍惚难定。 他以为叶槿死了,可她还活着,那颗枯寂的心终于活泛了起来。 可他又难过了,叶槿不肯再见他,不肯再接受他,这让他的心绞痛难耐。 他也知道自己确实做了很多错事,把叶瑾伤了个彻底,但要他放手,他也是绝对做不到的。 孟司青在房中来回踱步到天明,也是一夜未睡。 卯时时分,天色刚亮,他即刻召集了林疆刘莽二人,遣刘莽点兵点将严阵以待,又着令林疆书信一封,送往梁国王宫。 做完这一切,他才安下心来。 叶槿毕竟是他孟司青的妻,若他以战事相胁,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梁王必定会派人将叶槿送过来。 澜沧区区一个梁国国师,看他如何护得住! 虽然知道这样做,叶槿难免会伤心,可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昨夜他已经探知,澜沧对叶槿别有用心,还竟是那份心思…… 他孟司青决不允许! 他要叶槿明白,这世间能护住他的男人只能是他孟司青;他要一切觊觎他妻子的男人老老实实地退避三舍;他要她的叶槿心甘情愿地回到他的身边。 还像以前那样满眼、满心窝子都是他孟司青…… 果然,梁王听到探子来报,说崀山李朝驻军有发兵之势,随后又收到林疆呈来的书信,便立即派了股肱之臣来国师府要人。 此时,澜沧并不在府中,他陪护叶槿已经到了韩大夫的药堂。 大臣便又纵马来了韩夫子药堂。 一见着澜沧,便颠着脚步跑上来,“国师啊国师,你可让我一番好找……” 澜沧刚准备跨马离去,听到这声音,将马绳交给一旁的侍卫,迎上前几步。 “赵贤王,何事如此着急?是不是王上有要事找我?” 赵贤王急得拍了拍手,“要事,天大的事!国师快随我一同回您府中,把你府中那个……” 赵贤王一时想不到该用什么词称呼叶槿,又不知她姓名,只好道,“把你府中那个女人领进宫交给王上处置吧。” 第二十八章 不过虚张声势 从他言语中,澜沧已猜出他说的是谁,也估摸着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他梁国国师的名头也不是浪得虚名的,他倒不像赵贤王那般急躁,而是先把事情问清楚。 他镇定自若地开口,“赵贤王,你口中的那个女人是指何人?又为何要交给王上处置?” “哎呦喂,我的国师啊,都火烧屁股了,你怎么一点也不急……还有哪个女人?当然是你前段时间领回去的那个从李朝掳来的女人,李朝护国将军的夫人!那孟司青已经找上门来了,说我们若是不把人交还过去,就要发兵讨伐,你快随我带着人去面见王上吧……” 赵贤王是又急又忧,连连叹气摇头,“想我们梁国曾经也是鼎盛一时,只可惜今非昔比,臣服在他国之下,再无往日的威风了。不然,一个李朝的将军怎么敢对我们呼来喝去,就是他李朝的皇帝也要对我们礼让三分……” 澜沧思索片刻,已经从赵贤王的一堆词语中挑出了有用信息,并且瞬间分析出其中利害关系,想到了对策。 他拍了拍赵贤王的肩,神色依旧不急不躁,“赵贤王不必如此忧心,我们梁国与李朝早有盟约,若师出无名,孟司青不敢随便发兵的。他若真的出兵,李朝的皇帝难道不会管吗?其他和李朝有盟约的国家又怎么能坐得住?所以,我料想他孟司青不过是虚张声势,恐吓一番。”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还挺有道理的。”赵贤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澜沧又拍了拍他,笑道,“那当然,因为我说的是事实。” 赵贤王一想,又觉得不对,急忙开口,“你说的是师出无名,孟司青不敢随便发兵。可他夫人的确是在你国师府中,若他污蔑说是我们扣押了他李朝的将军夫人,借此名发兵,岂不名正言顺?这……这好像说不去……” 澜沧抱臂,一副自若姿态,笑道,“赵贤王此言差矣。第一,槿儿姑娘之前是在我府中,但今日他已经拜到我梁国第一神医韩先生门下,求学问医,何来扣押之说? 第二,孟司青名头虽大,李朝皇帝看似无比器重他,但实际呢,还不是听了几句流言蜚语,就夺了他在京城的护城精锐队,派他来这鸟不拉屎的崀山,管着一批本不属于他的一只小jun-队。 说是我们梁国屡次进犯,但我们一向安分守约,李皇帝那么精明的一个人,真的会一无所知?恐怕只是他早就忌惮孟司青羽翼大丰,又看不惯之前驻守在这的郭铭不干事光要饷的做派,使的一箭双雕之计。” 赵贤王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时不时点头表示赞同。 澜沧继续说,“第三……” “还有第三?”赵贤王有些吃惊,一直都知道澜沧国师能说会道,看事情透彻入骨。 今日单独对上话,这感觉更加深刻了几分。 澜沧笑了笑,唇角微勾,“当然有,这第三嘛就是…… 第二十九章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打仗是极其劳民伤财的一件事,前几年李朝四处拓疆土、伐众国,直到这两年才停歇。你想他为何突然就停下来了,当然是国库空虚,兵力不支,不得不和我们梁国一样修养生息。所以,他们也绝对不想真的看到边关动乱,狼烟四起。” 赵贤王摸了摸自己的八字须,“国师好见地,赵某受教了。可还有第四条?” 澜沧摇头,“没有了。” “哦。”赵贤王似乎还没听够他的分析,有些意犹未尽。 “既然如此,那我即刻进宫回禀王上,他李朝不敢发兵,我们不必理会孟司青那厮的恐吓。” 赵贤王说完欲跨马离开,孟司青连忙出手拦他,“赵贤王等等。” 赵贤王是个急性子,见澜沧拦他,有些不解,“还有何事?” “很重要的事。”澜沧收回手,面色严肃了几分。 “李朝此时不敢发兵,不代表会善罢甘休。孟司青既已送出战帖,若不好好处理,难免要被李朝记上一笔账,日后总归对我们不利。” 赵贤王恨恨咬了咬牙,“国师说得对,我就知道李朝的那些人精,没一个好对付的,不像我们梁国人,个个心胸坦荡,什么都拿在明面上说。唉……这事要是放在几年前,咱们梁国鼎盛那会儿,哪里需要看他李朝人的脸色,要打就痛痛快快打一仗,谁还怕了谁不成……” 澜沧扶额,“赵贤王,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去让槿儿姑娘自书两封,阐明她待在梁国并非受胁迫而是她自愿前来韩夫子药堂求学。 这两封信你马上带回王宫,一封让王上交给孟司青的派来的使者带回即可。 另外,你请王上草拟一份向李朝表明忠心的书信,连同这第二封信一起派人送去李朝。” 赵贤王听澜沧这般安排,也觉得妥当无比,“国师果然聪明,不愧是澜先生的徒弟,做事周到让人找不出半分错,看他们还有什么由头给我们找不痛快!” 赵贤王口中的“澜先生”自然不是指澜沧,而是澜沧的师父。 澜沧从小无父无母,是师父收养、赐名、教诲长大。 虽然他时常独来独往,内心却总比旁人更加渴求温情。 澜沧转身又往药堂里走,边走,边对赵贤王说,“你在这等我片刻,稍后书信奉上。” 赵贤王挥了挥手,“国师快进去吧,我就在这等着呢。” 澜沧往药堂后院去,正遇上收拾完床铺的叶槿从院子里出来。 叶槿没看到他,被药香味吸引,自顾往院子里的草药架子处走去。 她走到一处晾晒的架子前,拈起一小撮干草药放在鼻尖嗅了嗅。 药草带着药物的苦涩与清香丝丝钻入鼻中,又渐渐蹿入肺腑,一阵沁人心脾。 叶槿又猛地用力嗅了一遍,不禁感慨,“真好闻,竟觉得身心都舒畅了。” “这是香白芷,你若喜欢闻,可放置一些在香囊中随身携带,不仅醒神,还能驱虫。” 一道清冽的男子声音传来,叶槿回去看去。澜沧就站在她身后几步,微笑着看她。 第三十章 过去了,就不觉得苦了 “你还没走?是忘东西了吗?” 澜沧心道,“是,把你忘在这了。” 可他此刻决计说不出这种话,只上前拉过她的手,往一旁的石桌走去,“槿儿姑娘,我有事需要你帮忙。” “我?”叶槿不解,“何事?” 澜沧答她,“需你亲笔书信一封,不、两封。” 叶槿更加不解了,脚步却是没有停下,跟着澜沧来到石桌处。 “就这么简单?国师可否与我细说?” 澜沧将她轻轻按坐在石凳上,随后在她对面坐下,“说难不难,说简单不简单,要你愿意才好。” 叶槿快速回答。 “愿意,国师对我有再造之恩,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澜沧找她帮忙自然是要紧事,况且她也知道澜沧不会让她做什么伤天害理、违背伦常亦或自我伤害之类的事情。 别说写两封信,就算写一千封,一万封那也不算什么。 澜沧听了她的回答,反而有些不悦,眉头微微皱起,“槿儿姑娘,我不是你的恩人,相反,我做那些都是心甘情愿,我很乐意也很开心。若真要说恩情,我反倒认为是你给了我这份恩情,是上苍给了我一次机会。所以别对我说这样的话,也不必对我抱着报恩的心态好吗?” 叶槿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们都别说这些客气的话了,国师快说需要我做些什么吧。” 旁边自然有人将纸笔递了上去,在桌面铺开、压好。 澜沧将需要写的东西口述了一遍,叶槿听完,十分不在意道,“就这些?这要写的本来就是事实,我怎会不愿意。” 话落,叶槿提笔就写。 澜沧突然伸手握住笔的上端,阻止她的动作,“你可知,你这一写,孟司青他便不能光明正大将你带走,或许,他还会伤心……你真的要写吗?” 叶槿笑了笑,肯定道,“我愿意。” 澜沧这才松了手,叶槿却滔滔言语了起来。 “孟司青这三字对我来说已经有些远了,以前我光是听到这三个字,都能觉得高兴一整天,可现在却觉得这三字陌生无比。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心变了就是变了,回不去的。 有时候,我自己也想,当初为什么会一颗心倾注在一个人身上,连自己的喜怒哀乐全顾不上,我想了很久找不到解释。 或许只能用年少轻狂解释这一切吧,但我的轻狂早被血浇灭了,被火烧干了,它已经没了。” 叶槿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情绪波动,澜沧望着她,却觉得心酸无比。 京城初见那天,看着她笑得如春风化雨,他以为这女子定是嫁给了自己心爱的郎君,定然会过上无与伦比的甜蜜生活。 若是知道这几年她过的是这样的日子,吃了这么多苦头,他绝对不会三年不去关注、不去打扰、不闻不问。 他沉沉开口,“这些年,你受苦了。” 叶槿恰好将书信写好,听他这一句,收笔的动作一顿,“过去了,就不觉得苦了。” 第三十一章 国师,字好看吗? 放下笔,她把两封信拿起来吹了吹,让墨迹干得快些。 看着映在阳光下的字,她突然问,“国师,你觉得我的字写得好看吗?” 这话是她下意识脱口的,问完,她才觉得自己有点无厘头。 想起从前,每次去见孟司青她都会精心梳洗打扮,她也总是像这般问杏儿,“杏儿,我这么打扮,好看吗,司青哥哥会喜欢吗?” 杏儿就会说,“好看,小姐天生丽质,长得倾国倾城,全京城男子见了您连路都不会走了,谁不喜欢?!” 而她也会跟着打趣,“那是,你家小姐我全京城独此一位,人美心善、脾气还好,你再找不着这么好的主子了……” …… 澜沧接过信,细细看了一遍,称赞道,“好看,落笔沉稳有力,走势遒劲灵活,不像一般女子的字体娟秀,倒有一点不让须眉之风。” 叶槿见他夸得一本正经,竟像以前打趣杏儿那般说道,“这字独此一家,国师你可再找不到这样式写的了。” 澜沧也跟着笑了起来,“早知道让你多写一份,我自己留着。” …… 澜沧走后,叶槿又在院子里走走看看,熟悉各种草药的气味,不懂的就默默记下,攒下来一起询问师傅。 崀山,驻兵关隘。 孟司青接过林疆带回来的信,眉心突突跳了几下。 从信封抽出,展开一看,竟是叶槿的亲笔书信。 他一个字一个字看完,脸色从最开始的志在必得逐渐变得铁青。 看完后信纸被他捏成团。 林疆看他脸色也猜出了几分,“将军,梁王说,他不愿与李朝交恶,更无不轨之心,还说夫人是自愿留在梁国拜师学医的。” “他说自愿就是自愿吗?”孟司青眸中闪着怒火,倏地站起来,“我要回我的夫人,有什么不妥?!” 林疆继续说道,“将军,梁王还说,给您的这封信还有一封。另外他也亲自书信一封,向圣上表明梁国安分守约绝无二心,这两封信都已经在发往京城的途中。他请将军不要听了别人的蒙骗,对梁国产生误会而做错事。” 孟司青手握得很紧,骨节发出咯咯的声音。 他隐忍了一会,才挥手,“你下去吧,我自有考量。” 孟司青的确生气愤怒,倒并不是因为梁王的那些话,或是他给圣上送的信。 他不能接受的是叶槿在信里写的那些。 信上说——我叶槿和孟司青早已情断,将军因念昔日圣上赐婚,因而未曾休妻,但我却早已厌倦了这般生活。机缘之下来到梁国,因见韩庭大夫医术精湛,甚为叹服,遂自愿拜入韩庭大夫门下,求取医术。 这段话中,只有后半部分是澜沧教给叶槿的,前半段是叶槿自己为求更加有说服力添上去的。 这也算她心中所想。 孟司青如何不难过,不气愤?他的槿儿已经决议要和他情断了吗? 明明两个月前还不是这样子,明明那时候他还叫他司青哥哥的…… 第三十二章 把她找回来! 孟司青双腿一软又跌回座椅上。 走到门口处的林疆听到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自己的将军若此失神落寞,心中也是十分不是滋味。 他摇摇头,无奈走了出去。 孟司青失魂落魄过了几日,越想越意难平。 叶槿要跟他情断,可十几年的感情她凭一封信就能断吗?圣上御赐的婚事凭她几句话就能了吗? 既然叶槿不肯回来他身边,那他便去寻她,别说梁国,就是天涯海角他也要把她找回来! 孟司青是个行动派,想好了便立刻着手去干。 他换号便衣,重新找了林疆和刘莽两人入厅,将军务分别交托给二人,由他们暂且代理。 刘莽始终想不明白,将军为何如此儿女情长。 要说这将军夫人,他之前见将军也没对她多好,相反,应该说是差的不得了。怎么一场大火后,将军就如此上心了,跟做了场法术似的。 他有些忿忿不平道,“将军,我们是圣上派来驻守此地的,您多次以身犯险入梁国内部,实在太危险了。若是再叫一些心怀叵测之人抓住了把柄,往圣上面前污蔑一番说您与梁国有通,可如何是好?” 林疆这一次也不跟他唱反调,附和劝道,“将军,刘莽他话糙理不糙,属下也有同样的担忧,若您真放不下夫人,我愿代将军前去,请夫人来崀山。” 孟司青沉沉叹了一口气,“她不会跟你回来的,我欠她的亲自还,这一趟我必须要去。” “将军,请您务必三思。”林疆喊道。 “将军,三思啊!”刘莽也同时喊道。 孟司青抬手示意他们住嘴,严厉开口,“你们不必多言,我心意已决,在我回来之前,务必照看好军营。” 孟司青说完,便离去了。 刘莽越发觉得将军的行为无法理解,他有点抓耳挠腮地问一旁的林疆,“林将军,你说这叶槿是不是借着那场火,给咱们将军施了什么法,将军以前绝不会这样冲动的!连我都知道去梁国于公于私都不合适,怎生他还偏偏去了又去?” 林疆也是一副一筹莫展、忧心不已的状态,“谁说不是呢,连我都快要怀疑这世间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么一种法术,可以惑人心智。” 刘莽更加吃惊,“那可如何是好,绝不能让将军这么被迷惑下去……” 林疆白了他一眼,“难道你还能阻止不成?将军做的决定,从来就没人能改变。” 刘莽叹息一声,“说的也是,真是叫人烦躁!” …… 叶槿对学医兴趣浓厚,加上天资不错,几天下来,很快就将草药的种类与气味熟悉的七七八八了。 这几日澜沧也时常来韩夫子药堂,有时候一天来一趟,有时则一天来上好几趟,叶槿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更离谱的是,他一来,往往要在药堂待上几个时辰。 不过他不算会打扰叶槿,而是时常跟着叶槿一起同韩大夫学一些药理知识。 韩大夫不在时,他便同叶槿一同分辨草药,互相考核对方,或是互相探讨对医药的见解。 两人这般一同学习,一同进步,倒让学习的过程变得有意思了许多。 第三十三章 你在这,我又能去哪? 这日,叶槿又和澜沧互相考核了一番从韩大夫那新掌握的几个要点。 叶槿均对答如流。 临别时还约了澜沧明日一起去北山采药,看谁采的药又多又好,还不出错。 正窝在被子里美滋滋地想着明日采药一定要胜过澜沧,门突然被敲响。 叶槿疑惑,晚上师傅是不会来后院找她的,澜沧也早就离开了。 “谁呀?”她没有起来,而是支起半个身子,问了一声。 敲门声停,一道修长的身影的在皎洁的月光下,浅浅映在门上,“是我。” 叶槿身子一抖,惊愕开口,“孟司青,你怎又来了?” 孟司青心口被那个“又”字戳疼,他嗓音很沉,“我来找你啊,你在这,我又能去哪?” 叶槿一点也不给他情面,“你走吧,我都说不想见你了,你又何必苦苦纠缠。” 孟司青捂着疼得发胀的心口处,仍是不灰心。 “槿儿,我想见你,很想很想。想到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你出来见我一面可好,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叶槿躺会被窝,也没多少耐心和孟司青对话,直接回道。 “我现在过得很好,一点也不不想见你,和你也没什么好说的。而且我现在要休息了,你快走吧,最好以后都别再来了。” 叶槿说完,拿被子往头顶一蒙,没去管后面孟司青还说了些什么。 门外,孟司青说了一大通,却没有听到叶槿有丝毫回应,便知道她是真的不想理他了。 他转过身望了望头顶挂着的一轮明月,那月亮上仿佛映着两道人的身影,一男一女,相互依偎。 他眼眶一热,低头拭了拭眼眶。 可他又哪里舍得离开,只好怅然地坐在叶槿门前的台阶上,默默守着,远远等着,一直到天明时分才离去。 孟司青连着几日夜里都来,先是敲几下她的房门,再同叶槿对上几句话。 叶槿从不去开门,也常常都没有好语气,往往是赶了几句,骂了几声后,就不再理他, 孟司青也不在意,即使见不到她,每日能和他说上几句话,他也能开心上一整天。 随后,孟司青就会望一望头顶的月亮,而后坐在台阶处守到天明再走。 叶槿原本是不知道孟司青守在房外的。直到一天早上,她打开房门,看到那一道身影。 他坐在台阶旁,背靠着柱子,双手抱在胸前,一只手中还抱着那把他常挂在腰间的长刀。他闭着双眼,睡着的样子竟少了几分印象中的狠厉与无情。 叶槿看到孟司青,原本大好的心情,瞬间跌落底谷。 她走上去,站在他面前,恶狠狠道,“孟司青,你什么意思,你怎么会坐在这?可别说你这几日都是在这睡的?!” 孟司青睡眠浅,叶槿几步上前来时,他就醒了过来。 前几日他是睁着眼,从晚上守到早晨,在叶槿起床前便会自行离开。今日估计是太累太困,不小心睡了过去,才被叶槿撞见。 见叶槿凶巴巴的样子,他立刻站起来,道,“不是,我这几日坐在这都没睡,今日才不小心睡着的。” 第三十四章 回头玩深情 叶槿听了这话,被噎了一句,咬着牙吼道,“卖什么深情,装什么好男人,给我看的?我一点也不稀罕,赶紧走,这里不欢迎!” 孟司青心口又觉得疼了起来,他的槿儿就这么烦他吗? “好,我马上走,你别生气,我晚上再来。” “你……”叶槿真是被气笑了,“求你别来,我说不想见你,这句话是打心底里说的,我不需要你了,之前你不让我好过,你都做到了。但现在我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很满意,我喜欢我现在的生活,就请你不要再来破坏它,好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孟司青握着刀的手紧了几分,心口一抽一抽的。 这几日,他一直暗中观察叶槿的生活,确实见她挺开心。心中也劝过自己放下,可一想到往后的日子,他再也没有叶槿,就觉得痛不欲生,活下去都没了勇气。 他不舍得放,也不甘心。 明明他和叶槿才是青梅竹马,明明他可以比澜沧对她更好。他想,只要他多努力几分,叶槿一定会看到,会回心转意,会回到他的怀抱。 这才应该是叶槿一直渴望的生活。 “我会尽量做到不打扰你的生活,我也会让你看到我悔过的决心。”孟司青郑重说完,身形一掠,快速飘出了院子。 叶槿看着那道身形飘远,心道,“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你悔过的决心,跟我有关系吗?” 可她来不及说,孟司青已经消失在他眼前。 叶槿深深无奈,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这日上午,澜沧又来了韩夫子药堂,大梁国,日日晴朗,两人便一同将无字的草药一一搬出来晾晒。 见叶槿一副心事重重、魂不在舍的样子,澜沧不禁关切问道,“槿儿姑娘,你有心事?” “啊?”叶槿回过神来,闷闷答他,“哦,有一点。” 澜沧浅笑,“不妨说来听听,我别的本事没有,但人家都说我擅长替人解忧。” 叶槿本就打算将此事告诉澜沧,只是还在犹疑,既然澜沧都开口了,那她也没有好藏着掖着了。 她将药囊里的草药抖在簸箕里,一边抖,一边说道,“澜沧国师,我有件事一直想和你说。其实,这几日孟司青夜里都会来找我。” 听到这,澜沧的眉头瞬间狠狠皱起,隐隐带着不悦,叶槿见他那副样子,心道,“他肯定误会了,怪自己没说明白。” 于是赶紧又解释了一句,“不是那种找,我说的是他会在我房门口守着。原本我以为不开门见他,他也就走了。今日早上被我撞见了,我才知道,他是从夜里一直守到清晨才离开的。” 叶槿这一番解释不仅没有让澜沧的眉头松下来,反而揪得更紧了。 这几日他和叶槿相处十分愉快,都让他产生了一种就这样下去也很好,最好一辈子这样下去的期待。 可孟司青偏偏这个时候回头玩深情,槿儿姑娘若是真要回头,他又不可能会阻止。 他收敛住心中不快,闷闷反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第三十五章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我觉得挺烦的。”叶槿将草药匀称铺开,随口一答,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也没有注意到澜沧的的变化。 “烦?”澜沧听到这个答案,确实抑制不住心中一喜。 他没忍住心中好奇,于是继续追问,“你……真的觉得烦吗?” “对啊。”叶槿摆弄着草药,想了想说道,“可能是我真的很喜欢现在的生活状态吧,过去的一切人和事我都不想再去回忆了,也不希望那些人和事来打扰现在清净的日子。尤其是孟司青,看到他总能让我想起以前的那些痛苦事,想起我的好杏儿,活生生一个人就那么说没就没了……” 叶槿说到这些时,虽然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心痛难耐了,但还是会怅然。 澜沧看她惆怅惘然的样子,忍不住心中一酸。 他伸手握着叶槿的手,以示安慰,“槿儿姑娘,你若觉得烦,那我帮你把他赶走就是了。” 叶槿感受到手背传来地温度,没有立刻把手抽回去,而是抬头望向澜沧,眼中闪烁着不明朗的情绪,犹豫着开口,“我……” 她欲说些什么,只是还未说出口,突然听到前厅处传来兵刃交接的声音,那些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近。 二人同时警觉起来,澜沧握着叶槿的那只手,本能地用力了一些,另一只手也在叶槿肩头轻拍了一下,“槿儿姑娘别怕,你且在后院呆着,我去前面看看。” “我也去。”叶槿心中有些奇怪的预感,总觉得该跟着一起去瞧瞧。 于是二人一同往前厅奔去。 刚走没几步,那兵器碰撞的声音突然窜到面前。 只见梁国的两名士兵正与孟司青缠斗,战况激烈。 孟司青每日清晨看似离开了叶槿住的院子,但其实他就躲在韩夫子药堂中,时时刻刻观察着叶槿的动向。 今日却恰好撞上澜沧带来的两名侍卫。 他本想假装无事避开,但这两名侍卫不是一般的小兵,而是功力强劲、眼神老到之人。 一眼就看出孟司青身份有疑,因而才会打了起来。 可孟司青是谁,李朝的大将军,战功赫赫,满手鲜血,死在他刀下的人命不下十万。 这两名侍卫虽也厉害,却是明显不敌。 孟司青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抵住左侧一名士兵的利剑,将其震退几步,随即挥刀砍向右侧的另一士兵。 那一刀直奔要害。 手起刀落,那名士兵的头颅就被孟司青一刀斩下,无头的尸体狂喷鲜血。 “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澜沧见状,随即抽出腰间藏着的一柄软剑,快速刺了过去。 刀剑相接,闪烁出寒光,不断发出清脆嘹亮的声音。 就在这时。 “啊——” 一声穿透天际的惊慌声咋然响起,惨烈无比。 孟司青和澜沧双双回头望过去,只见之前那名士兵被砍下的头颅,竟滚到了叶槿脚边。 他睁着一双不瞑目的眼,脸和头发上到处沾着鲜血。 叶槿抱着头,和他那双眼对视,仿佛看到了极其可怕的东西。 第三十六章 激战 身体不由自主地蹲下,她摇着头,泪水止不住地落。 “槿儿!” “槿儿姑娘!” 孟司青和澜沧同时大喊,均停止缠斗,欲冲过来。 叶槿猛地抬头看向孟司青,大喝一声,“别过来!” 二人果然停住飞掠的身形。 叶槿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赤着眼,看看孟司青手中还在滴血的刀,又看看地上那颗头颅。 她仿佛回到,冰天雪地那天,她跌跌撞撞跑进叶棉的梨院,进门就看到杏儿那颗被冰雪冻住的头颅。 杏儿一双眼睁得很大,死前似乎极其害怕,又极其隐忍。 而孟司青就站在不远处,站在一整院被染红的雪地中,高昂着他的头颅,漠然看着这一切。 那一天,风雪遍天,可叶槿的心却比漫天风雪还冷;那一天,苦守的真情幻灭,叶槿坚守了十几年的信念轰然倒塌;那一天,她心死神伤,经历了这一生最漫长、最痛苦、最煎熬的蜕变…… 叶槿望着地上那颗头颅,所有原本以为压制在心底的过往,一瞬间泄出来,痛苦的回忆近乎要撑爆她的脑袋。 她跌在地上,疯狂地摇头,痛苦喊道,“带我走……” 她这一声,是低着头喊出来的。 孟司青与澜沧同时飞奔过来,只是孟司青身法更加灵活,先一步就将叶槿揽在了怀里。 他一把将她抱起,“我带你走。” 随即,迅速掠上屋顶。 澜沧晚了一步,朝他们喊了一声,“槿儿姑娘!”也跟着飞上屋檐,追了过去。 一路飞行奔走了很久,从闹市一直到荒无人烟的沙地。 孟司青终于停了下来,他将叶槿放在一片阴凉处,随后转身怒视着身后紧追不放的澜沧。 “澜沧国师,你不是我的对手,念在你救过我妻子的份上,我可以放你一马。现在我要带我的妻子回家,你就不必再跟着了。” 孟司青说这些话的时候,手中的刀已经出鞘三分,带着明显的威胁。 澜沧握紧手中软剑,丝毫不退让,“谁赢谁输还未见分晓!你要带槿儿姑娘走,也要问问她愿不愿意跟你走,她若不愿意,我这把剑就绝不回鞘!” 一向平易亲和的澜沧,此刻却是凌厉异常。 孟司青缓缓抽出手中的大刀,将刀鞘丢在沙地中,“既然如此,那就刀下见分晓!” 孟司青挥刀砍来,澜沧也迎刀刺去。 “乒乒乓乓”又是一阵刀剑摩擦的声音。 叶槿听到打斗的声音,混乱的思绪终于有了一些分明。 她看到不远处,刺目的阳光下,火热的沙地中,澜沧和孟司青打得难分难舍。 于是,连忙冲上前几步,用力喊道,“别打了,你们快别打了!” 她的双眼还通红着,声音也嘶哑了着,喊出的声音根本盖不住刀剑撞击的声响。 她心意横,突然冲上二人交手当中的空处。 孟司青似乎打红了眼,根本没注意到冲上来的叶槿,挥刀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 那刀刃正朝叶槿的肩头。 一刀下去,叶槿一条胳膊怕是要废了。 第三十七章 触目惊心 刀势太猛,孟司青想收回去已是不可能,他早已战得通红的双眼,猛然大睁,似乎不敢置信。 刀收不回来,只是比之前弱了几分砍了下去,可这力道也不轻。 这刀并没有落在叶槿身上,而是砍在了冲过来的澜沧背上。 他一双手还揽着叶槿,将她死死护在怀里。身上的衣袍却在背部裂出一条一尺长的缺口,鲜血汩汩冒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尽沙地中,竟是无比触目惊心。 “澜沧!”叶槿的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 “没事,一点小伤。”澜沧温柔一语,缓缓松开的怀抱,让叶瑾出来。 他的身体有些摇晃,持剑插入沙地,用来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可那剑身太过柔软,根本支撑不了他身体的重量。摇摇晃晃之间,握剑的手一松,澜沧“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叶槿赶紧上前去查看,手颤抖着摩挲在他背部的伤口边缘,眼泪越来越多。 她本以为自己的泪早就为孟司青流干了,此刻却看着澜沧,才知道他对自己有多重要。 澜沧却依旧强撑着,露出一丝笑容,安慰道,“槿儿姑娘,我没事,你看,我还能站起来。” 说着他果真要从地上爬起来。 叶槿知道他怕自己担心,所以逞强。 于是,握住他的手,道,“别动,你若还想陪我浪迹天涯,得先把命留着。” 澜沧一怔,随即脸上浮出狂喜。 叶槿对他报以一个肯定地笑,随后捡起澜沧那柄软剑,转身看向孟司青,眼中迸射出决然。 “孟司青,我要跟随的人是澜沧,不是你,你放我们走吧。” 在韩夫子药堂的一颗头颅前,叶槿本就是想让澜沧把她带走的。 孟司青摇了摇头,眼中有痛苦,“槿儿,我不同意,我要你跟我走。” 叶槿凄然一笑,将软剑架上自己的脖子,“要么让我和澜沧走,要么,你带着我的尸体回李朝。” “槿儿……”孟司青想冲上来。 叶槿将剑割入喉间半寸,鲜血沿着白皙的脖子渗了出来,即使哀求也是威胁,“算我求你,别再互相折磨了。” 孟司青猛地收住脚步,目光隐忍而灼烈。他知道,如果不答应,也如今的那一剑是真的会隔断自己的喉咙。 挣扎良久,随后她缓缓低下头去,“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孟司青的身体因为痛苦,抑制不住在抖,手中的刀也握不紧,落进沙子里,发出沉闷的声音。 叶槿眼中亦如之前平静,“那就请孟将军把休书给我,从此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孟司青愕然看向叶槿。 “一笔勾销,两不相欠……呵呵……好个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他苦笑一阵,随后一把扯开衣衫,从贴身衣物中扯出一襟白布,咬破手指,以手为笔,以血为墨,在白布上奋力狂书。 大手一挥,“叶槿,你要的,我给你了!从今往后,你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福祸生死,再无瓜葛!” 第三十八章 细水长流 岁月流转,转眼已是两年之后。 澜沧已经退出官场,叶槿喜欢清静自在的日子,他便陪她归隐,远离喧嚣热闹的都城,在一处依山傍水的小村落定居下来。 这日风和日丽,叶槿站在自家屋前,一手叉腰,一手扬在眉间挡着日头光线,仰头看着屋顶的男人,毫不客气地左右指挥。 “左边,左边那块地方必须要补一补,还有那,上面那一块也不行,一到下雨天就漏雨,新买的被子全给泡湿了。” 澜沧在屋顶不断左右上下蠕动,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笑容可掬,“娘子别急,为夫马上就修好了,绝不会让你再被雨给半夜淋醒。” 叶槿撇了撇嘴,“信了你个鬼,上次你盖房子的时候还说,你盖的房子这世间绝无仅有,绝不会有问题。保证我住的舒舒服服,比国师府还要舒服百倍呢。结果呢,三天两头不是灌风就是漏雨,屋子里进的水都可以划船了。” 澜沧讪讪笑着,也觉得自己理亏,挠了挠头,“娘子,我错了,我保证,这次,这次绝对不会再出问题,你相信你相公我……” 他好言好语劝着,又再三保证,叶槿看他那副诚恳模样,憋不住也笑了起来,“知道错了就好,说说吧,怎么弥补?” 澜沧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立马答道,“湿了的被子,我来洗我来晒,屋子里的水我来清干净。” 叶槿得了便宜还卖乖,继续道,“就这样?还有呢?” 澜沧赶紧补充,“外加洗一个月碗,不,三个月。娘子,这样行吗?” 叶槿心底乐开了花,面上却还端着,“看在你这么识趣的份上,我考虑考虑。” 澜沧知她脾性,立马开心地喊道,“得咧,谢谢娘子。” …… 时间一晃,又过了四年。 叶槿正在厨房准备早饭,澜沧则是蹲在厨房门口处理新打来的猎物。 一只半大点的小豆丁,揉着没睡醒的双眼扑到叶槿脚边,抱着她的腿不撒手,还撅着小嘴。 委屈哄哄地说道,“娘亲,娘亲……修儿不要跟妹妹一起睡,妹妹她又尿床了……修儿觉得好羞羞……” 叶槿空出一只手摸了摸小豆丁的脑袋,另一只手握着一柄锅铲,朝门口的澜沧喊道,“孩儿他爹,灵儿又尿床了,你快去把她的衣物被单都拿出来换洗。” 澜沧听到,立马放下手中的猎物刀具,“我这就去。” 进厨房洗了把手,又擦干了才往灵儿的房中走去,一边走还一边碎碎念,“这小丫头怎么回事,明明就比她哥哥晚出生半刻时辰,修儿从去年开始就没再尿过床了,她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真不知道是像了他们夫妻俩谁小时候?” 澜沧一路摇头,纳闷不已,“每天炖的野猪尾巴都补哪去了,怎么还三天两头尿床?” 厨房里,叶槿抱起小修儿,在他软糯的小脸蛋上亲了亲,问道,“修儿,今天吃饺子好不好,娘亲包了芹菜馅和玉米馅的,都是你和灵儿最爱吃的……” 修儿喜欢吃芹菜饺子,肉烂芹菜香,灵儿则喜欢玉米馅的,玉米香甜脆嫩。 小豆丁一听有芹菜馅的饺子,在叶槿怀里高兴地拍着肉乎乎的小手,嚷嚷道,“今天吃饺子咯,修儿最喜欢吃娘亲包的饺子……” 他嚷完,又问,“要请那个叔叔过来一起吃吗,他好像很想和我们做朋友呢?” 叶槿疑惑,问道,“什么叔叔?” “就是那个长得和爹爹一样好看的叔叔呀。”修儿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不远处。 叶槿的视线跟着他小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一个年约三十,身形挺拔的青年男子。 他就站在离他们家院子不过四五米处,似乎是在搭着房子。 这不看还好,一看,叶槿登时丢下小豆丁,迈步冲了出去。 别说才隔了这十几米,别说才过了七年,就是百米之外,百年之后,叶槿怕是也能一眼认出那个人是谁。 第三十九章 大结局 可不就是孟司青嘛! 他怎么找到这来的? 怎么还在她家旁边搭起了房子来了? 肯定没安好心! 叶槿揣着这些心思,蹭蹭跑了过来。 孟司青见她走过来,笑着打招呼道,“槿儿,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谁要跟你做邻居!你好好的大将军不做,跑这穷乡僻壤来做什么?别告诉我,你还没死心?” “槿儿,不是这样的。” 叶槿丝毫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我不管你怎么想的,反正,我只会爱我相公一个,你死了这条心吧,别打扰我们。而且我很忙的,每天都很忙,没空搭理你。” 这时,山下突然涌上来一群村民。 他们一见到叶槿,像见到救星一般,纷纷喊了起来: “叶大夫,我家的老母鸡昨天没下蛋,你帮我瞅一眼,它是不是生病了?” “叶大夫,我家母猪马上要下小猪仔了,就等你去接生,你得来呀。” “叶大夫,你先去我家吧,我的比较急。我家的大黄狗早上出门摔断了腿,现躺在家里嗷呜嗷呜地直叫唤,你快去给看看吧……哎呦喂,我那可怜的狗子啊……” “叶大夫,叶大夫……” 村民们七嘴八舌,乱哄哄地你推我嚷想第一个冲上来,让叶槿先去自家看看。 叶槿一一听过他们的诉求,随后转过身,看着孟司青道,“看到没,没骗你吧,我真的很忙。” 孟司青点了点头,“看到了。正好,我夫人对医理也略通一二,或许能帮上点什么忙。” 叶槿愣了一下,“你夫人?” 她刚想问是他哪个夫人,只见孟司青身后走出来一个二十出头,明眸皓齿的女子。 孟司青似乎看出她的疑问,答她,“如今,我只有这一个夫人。我们特地来这,真心想同你和澜沧兄做邻居,不知你们接纳否?” 而澜沧也不知何时,一手牵着一只奶娃娃,从家里走了过来,看了看孟司青又看了看叶槿。 叶槿本以为他一定不乐意了,谁知道他竟说,“娘子,这片地方这么大,有了邻居就不会空显得空荡荡了,不如就让孟兄和弟妹留下吧。” 叶槿原本是担心孟司青是来纠缠她的,既然他已经有了自己屋里人,明显是放下了。 况且澜沧也一点不介意,她的态度自然也跟着软了下来,“那好吧,不过,你家盖房子,可别想着我们搭把手,你也看到了,我们都很忙的。” 两只奶娃娃一听自己要有新邻居了,立马凑到孟司青和那小姑娘面前。 澜修儿开心地自我介绍,“叔叔,姨姨,我叫澜修儿,这是我妹妹澜灵儿。” 小灵儿嘻嘻笑道,“叔叔姨姨,你们好漂亮呀,我想请你们来我家吃饭……” 叶槿扶额,“……” 这俩娃怎么这么自来熟,是不是热情过头了,叫人来叫家里吃饭,问过她的意见了吗? 澜沧却是乐见这般,过往那些事早就该放下了不是吗? 他突然想起十年前叶槿的惊鸿一瞥,想起她吃过的那些苦,以及他们一起走过的岁月光景,想起这些年彼此相互包容扶持,一路走下来的种种。 浮光掠影,种种再现,澜沧心里头顿时百感交集。 能有叶槿,这一世,他值了。 他走到叶槿身边,将她揽入怀里,深情说道,“娘子,我能有你,真好。” 叶槿愣了一瞬,随即反抱他,眼中晶莹闪烁,“我也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