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心 “哗啦——” 暴雨如注,雨滴砸在车窗玻璃上,也打湿了这昏暗天色。街道行人撑着伞匆匆来去,雨声里不断夹着汽鸣声,车辆就在这汽鸣声里缓慢挪动着。 电台播报天气情况:“雷雨从昨天开始一直下到现在,本月平均降雨量超过历史极值,道路有积水情况,请市民出行多加注意。” “别是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故,”司机盯着眼前来回晃荡的雨刷,听完播报,不耐道,“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去,这条路本来就堵——” 他说到这里,头微微向斜后方侧去,对坐在后排的人影说:“你这个目的地……是去派出所?” 铅云蔽日,车内光线昏暗。 坐在那里的人影动了动,他垂着头,双手交握、搁在腿上,翘着的那条腿裹在黑色牛仔裤里,脚上踩着一双皮靴,剪裁简单的皮质军靴上沾上一点儿雨水。 男人从上车起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目的地在叫车软件的网络订单上标着。 他上车后睡了一会儿,这会儿刚睡醒、额前碎发遮在眼前,坐在那儿像是被黑暗吞噬了,半个身子和昏暗的光线融为一体,司机从车内后视镜里只能看到一截苍白削瘦的下颌。 几秒之后,后座传来一句毫不留情的话。 “开你的车。” “……” 谈话间,路况依旧没有丝毫好转。 司机发觉这名乘客不太好相处,比起闲聊,显然更对靠着继续睡觉更感兴趣,他不再多和这名乘客搭话,只在心里偷偷琢磨:这个点往派出所跑,嗐,犯事了? 与此同时,华南分局永安派出所。 所里墙上标着“严格执法,热情服务”字样,国徽摆在字样中间,然而这般威严并不能镇住此时所里鸡飞狗跳的场面——一名年纪约四十余岁的男人被两名片警一左一右提着胳膊送进办公区内。 片警:“老实点!” 男人不配合地胡乱挣扎,挣扎无果后又开始死拽着门把手不肯松手,即使上半身已经被片警拽入门内,他的腿依旧犹如石柱一样定在原地,嘴里鬼哭狼嚎喊着:“你们不能没有证据就逮捕我!——有这么办案的吗?放开我,我要去投诉你们!” 男人穿着一件灰色工装,工装口袋像两块方正的贴布,脚上的球鞋倒是挺新,褐色的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子市井气。 新晋片警季鸣锐从后面进来,进门的时候顺便伸手把男人提进门:“没有证据?!”他拖出一把椅子,等男人被按着肩膀、老老实实按在椅子上坐好之后才把一个透明的物证袋拍在桌面上。 物证袋里躺着一只银色老旧手机。 季鸣锐:“你在人家家里偷东西的时候手机都落人客厅了,还敢说没证据?!” 男人鬼哭狼嚎的声音戛然而止:“……” 季鸣锐:“还是你想说这手机不是你的?在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人存着你老婆的手机号码,并且也管你老婆喊老婆?” 男人彻底没声儿了:“…………” 季鸣锐继续问:“偷来的东西藏哪儿了?” “……” 半小时后。 一名女警从隔壁房间走出来:“我这边也闹得不行,邻居王阿婆哭半天了,说那是他们家祖传下来的木雕摆件,对她特别重要,让我们赶紧把东西找出来。” “他还是不肯交代?” 季鸣锐个头很高,整个人看起来颇为壮实,浓眉大眼,今年刚从警校毕业,成为了一名片警,投入到街坊邻里间各种矛盾和争吵里,警校毕业后他发现在派出所的工作都说不上是查什么案子,更像在当调解员。 今天这家闹离婚,明天另一家因为出轨暴打小三…… 季鸣锐深吸一口气,谁也没想到一个木雕能折腾那么久:“没说,支支吾吾说他忘了,自己把东西藏哪儿了都能忘?!本来今晚还约了朋友吃饭,看这情况,等他到这就只能请他吃泡面了。也不知道他那臭脾气,会不会把泡面杯扣我头上。” 女警扭头看了看窗外的暴雨,心说这个天气约饭也是够奇怪的。 盘问还在继续。 中途邻居王阿婆实在等不及、推开门冲入战场,办公室情形更加混乱。 老人家骂起架来丝毫不输小年轻,动作虽颤颤巍巍,但话语中气十足。 调解员季鸣锐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正安抚着王阿婆的情绪,办公室那扇玻璃门被人敲了两下:“鸣锐,有人找,说是你的朋友。”末了,传话人员又补上一句,“名字叫池青。” 季鸣锐分身乏术,头也不回道:“是我朋友,让他直接进来。” 由于场面实在太混乱,谁也没注意几分钟后有人收了伞穿过走廊,透明长柄雨伞伞尖朝下,男人本来微湿的皮靴已经被人有洁癖般地擦净。随后,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将门推开。 黑色手套牢牢裹着几根手指,衬得指节格外细长。 ——但凡所里场面稍微平静一点,这只手都没那么容易被忽视,甚至应该有着极高的回头率。因为日常生活中恐怕很少见到有人出门还特意戴手套。 池青在路上堵了半个多小时,推开门时王阿婆正用本地话骂得起劲。 “侬杂小赤佬——!” 工装男回嘴:“别以为我外地来的就听不懂,你这是在骂我?!” 季鸣锐道:“这没你说话的份,你还好意思说话,啊?你知不知道你这件事情的性质非常恶劣?你怎么能偷邻居家祖传下来的木雕?你知不知道那木头——”调解员季鸣锐出于想安抚好受害者的心情,数落男人几句,说到这里又转向阿婆:“那木头什么材质?” 季鸣锐心说应该还是有点价值的,能拿来唬唬人。 邻居王阿婆急忙道:“是在山里自己砍的木材,唉哟,已经传了三代了。” 季鸣锐:“……” “咳……听见没有,传了三代的木头,”季鸣锐用手指敲敲桌面,“这个价值不是用金钱能够衡量的,你到底藏哪儿了?!” 几人还在为了木雕争论不休,只有中途走到一边去给王阿婆接水的女警发现刚才进来的那个“朋友”,自顾自地在角落沙发里睡觉,人影侧躺在沙发里,长腿蜷着。 由于角度受限,她没看到人长什么样,只注意男人垂下来的半截手腕。 ……这么吵也亏他睡得着。 一件极其简单的纠纷,一个木雕,季鸣锐使上了这些年在警校学校到的各种审讯手段,奈何对面那位工装男人油盐不进,不知道为什么死撑着不肯还:“都说了,我刚才出门买东西的时候放外头了,扔啦——具体扔在哪我也不清楚,你们去垃圾桶里翻翻没准还能找到。我都扔了你让我怎么给你。大不了我赔点钱就是了,你这木头块,能让我赔几个钱。” 季鸣锐在心里骂了句娘。 指针过十一点。 窗外雨还在下。 工装男人见自己占了上风,眼珠子转了转:“还有别的事没有,既然都聊完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一时间大家不知道说什么好。 就在僵持不下之时,一道声音打破平静:“雨连着下了两天。” 众人闻声看去,看到池青边说话边从沙发里坐起来,由于头顶就是白炽灯,他抬手半遮住眼睛,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你出门买完东西,鞋上却一点淤泥都没沾。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找这种漏洞百出的借口。” 他刚才其实没怎么睡着,办公室太吵,半梦半醒间把这起邻里纠纷详情听得差不多了。 工装男人无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脚。 他根本没出门。 所有人脑海里惊雷般地齐齐蹦出这句话。 季鸣锐怔了怔,道:“没出门,这么说东西就在他家。” 池青起身,看起来还像是没睡醒,半眯着眼,给人一种等得不耐烦的感觉。 他伸手隔空指指证物袋:“我能看看吗。” 所有人立即注意到他手上的黑色手套——手机是触屏手机,由于要滑动翻查,池青拿起手机之前慢条斯理地脱掉了右手手套,露出一只似乎常年不见阳光,可以称得上是惨白的手。指节纤长,肤色白得似乎能看见蛰伏在底下的淡青色血管。 那只手拿手机的时间不超过十秒,很快便将手机放下。 引人注意的不光是那只手,除了季鸣锐常年对着池青那张脸已经见怪不怪以外,其他人很难消化这张脸带来的视觉冲击力。 离池青很近的女警恍然回神发现自己已经直愣愣盯着人看了许久,后知后觉地烧红了脸。 那是一张极为漂亮但略显颓废的脸,可能是因为额前的头发过长,也可能是他的肤色实在太白了,但他的唇却红得像沾过血。男人五官虽漂亮,只是神情厌厌的,身上有种靡艳的颓气。 池青似乎是很习惯这种注视,只扔下一句:“与其问他把东西藏哪儿了,不如把他儿子叫来问问。” 季鸣锐懵了:儿子? 怎么扯上儿子了。 这又关儿子什么事? 等等,他怎么知道他有个儿子? 然而提到儿子之后男人却激动起来,跟刚才的胡搅蛮缠的激动不同,这回眼珠瞪大,“蹭”地站起来,作势要去抢手机:“你们审我就审我,提我儿子干什么!” 季鸣锐眉头一挑,发觉不对劲:“你老实坐下!” “我儿子跟这事没关系!” 工装男在抢东西时,情急之下碰到了池青还没完全放下的手。 就在相触的一瞬间,池青耳边多了一层声音,这层声音像是隔了一层膜、略带失真地传进他耳朵里,就像是两个工装男同时在他耳边说话,然而失真的那句话却和他嘴上说的截然相反: 【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是我儿子偷的东西,这件事情要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小康,他会被身边邻居、同学议论……】 手机到底还是没让他抢走,季鸣锐一把夺过手机,按照池青刚才打开过的程序重新翻开起来。 浏览器上,近一个月的网页搜索上显示的都是某部少儿动画片的名字。通讯记录里,这半年没几通电话记录,完全没有工作联系和生活的痕迹。至于相册,没多少照片,大部分都是以前的旧照,新照片很少,最新的一张拍摄时间倒正好是今天,黑白色的一抹什么东西晃过去,糊得很,像是误拍。 ——这部换下来的旧手机,男人显然已经没有再使用了。 那么是谁在用它? “一般情况,人会怎么处理换下来的旧手机?”季鸣锐看似是问话,实则自己给了答案,“会给家里其他人使用,如果家里有孩子的——多数人留会给孩子玩。你是想自己把东西还给老人家,还是我们亲自去找你儿子问问?” 男人低下头,知道事情是彻底兜不住了。 季鸣锐正继续追问详细细节,边上女警指指玻璃门:“你朋友出去了。” 季鸣锐只看了一眼:“他去洗手了。” 女警:“啊?” 季鸣锐对池青那些“古怪”的臭毛病如数家珍,边低头在纸上记录案情边说:“他,死洁癖,被人碰一下能洗三遍手,没看到刚才从进门就一直戴着手套吗。” “这洁癖这么严重?” “岂止是严重,”季鸣锐放下笔,用笔尖指指垃圾桶,“我跟他高中认识那会儿,我想帮他倒垃圾,不小心碰到他手,他直接把垃圾桶扣我头上了。朋友差点没做成,洁癖就是这么恐怖。” “你跟他这么熟了,现在不会还这样吧。”女警觉得这怪癖还挺有意思,笑道。 季鸣锐:“这问题我也问过他,他说作为对朋友的尊重,他会忍三秒钟,忍不住再扣。” “他也上的警校吗?现在在哪里任职?” 女警问出了一句刚才全场人都想问的话。 “没有,他念的电影学院,八竿子打不着,”季鸣锐知道他们惊讶的点在哪儿,“虽然很可惜,不过我这哥们确实没有投身警察行业——是不是觉得他特厉害,简直跟有读心术似的。” 女警点点头。 “……以前上学的时候也是,他好像总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季鸣锐说完又摆手道:“开玩笑的,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读心术这种东西——” 走廊尽头,洗手间。 池青站在镜子前,手上湿漉漉的,指节被淋得像是没有温度一样。 他和镜子里的自己无声对视。 透过镜面,同样的场景在镜子里面对面重现,经过反射成像,世界仿佛也跟着分成两个。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一瞬间并非幻听,失真的声音的的确确自大脑深处缓缓爬上来,诡谲般地喃喃着:【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是我儿子偷的东西……】 池青垂着眼,最后若无其事地擦干手。 身份 从洗手间出来的那条走廊很长,长廊靠墙摆着排椅子。 天气不好,所里人也不多。 常有警察家属到点儿接了孩子,让孩子在这等家长下班。 池青出去的时候外头正坐着个女孩,动作娴熟地从小书包里掏出文具和练习簿,坐在长椅上,腿都挨不着地。 看年纪应该还在上小学。 池青经过女孩身边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戴上手套的手被人轻轻拽了拽:“……哥哥。” 小女孩的手又肉又软,声音奶声奶气,连带着耳边出现的失真的声音都变得可爱起来:【这道题窝不会做,昨天爸爸才刚教过,要是再去问他,肯定会觉得窝很笨QAQ。】 “你能不能……” 女孩话没说完,池青盯着那两根肉肉的手指,又看向有些犹豫和不好意思的小女孩,毫不留情地说:“是很笨。” 女孩小奶音一噎,一瞬间遭受巨大打击,都忘了思考这位大哥哥怎么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其实有点怕这位大哥哥,正想松开手,却见他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抽走她手里的练习簿。 “哪题不会。” 女孩:“空着的题。” 池青:“你空了很多题。” 女孩:“……” 池青:“我教完,能保证明天不会忘吗,我不想像你爸爸一样,花时间做无用的工作。” 女孩:“…………” 池青:“看来不能。” 池青说话一针见血,但还是把空着的算术题给她讲了一遍,尽管讲到后面女孩的心思全然不在题目上。 “哥哥,你怎么知道我拉着你是想让你给我讲题目?” 女孩眼睛很大,纯真无邪的样子,带着困惑:“我刚刚话还没有说完呢。” 池青把笔帽盖上:“听到的,你在心里说了。” 女孩眨巴眨巴眼睛:“像读心术那样吗?” “算是。” “只要碰一下,就可以听到吗。” “差不多吧。” 女孩晃晃脑袋后面的马尾辫,羡慕道:“如果我也有读心术的话,我就能知道爸爸把我的糖罐藏哪儿了,我偷偷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 池青把练习簿递还给她,说的话超出女孩能理解的范围:“小孩,在大人的世界里,是找不到糖罐的。” 女孩显然没有听懂:“为什么?你们不喜欢吃糖吗?” 池青没有回答她,把手套重新戴上,走进办公室之前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下唇前,唇色被黑色指套衬得异常浓烈,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是冷的:“今天跟你说的话是个秘密。” 女孩:“那你还告诉我。” 池青推开门:“因为你太小,就算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女孩:“……” 办公室里,木雕纠纷总算进入尾声。 “这件事情我就不追究了,”王阿婆听到是他儿子小康偷的东西,不忍追究一个小孩儿的过错,只道,“回去好好教育教育孩子,别因为贪玩就随便拿人东西……” 池青洗完手回来,双方已经就此事达成了和解。 工装男人连连点头,跟在阿婆身后出去:“我一定好好教育他。” 王阿婆走到半道,又停住脚步,想折返回来,紧张道:“警察同志,我们小区里最近发生很多起失踪案,我想寻求你们的帮助。” 季鸣锐已经不是先前在电话里被这位阿婆用“祖传宝物、价值连城”这个说法糊弄住、急急忙忙出警的单纯调解员了:“您方便说得更具体点吗。” “是我们小区的流浪猫——” “……”果然。 “这几天给它们准备的猫粮也没吃,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王阿婆自己也养猫,心思总是柔软些,时常会给偷溜进她家院子里的流浪猫准备些猫粮。 “阿婆,”季鸣锐道,“这不能定义成失踪案,我们也没办法出动警力去小区里抓猫,流浪猫居无定所的,它、额它可能去其他地方了,也许很快就会回来。” 季鸣锐送走阿婆,见池青回来,孝敬大哥般地给他敬了杯茶:“喝水么,渴不渴,你看你来就来吧,还顺便帮我调解。” 池青接过水杯:“本来不想管。” 季鸣锐:“那后来是因为?” 池青:“你们效率太慢,我怕我再等下去,可以直接吃明天的早饭了。” 他说完又补上一句:“现在可以下班了么,什么时候吃饭。” …… 敢情您是因为饿了才从沙发里坐起来。 季鸣锐看了眼窗外没有停歇迹象的暴雨,又看眼时间,最后看了看周围陪着他一起加班到这个点的片警同事们:“这个点,饭店还开着的估计没几家了,附近有家大排档味道还不错,营业到凌晨两点。” 雨似乎小了一些,大排档虽然仍在营业,但顾客不多,墙上挂着张价目表,红底黄字,油烟味直直地从后厨窜出来,伴随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他们这一桌足足坐下八个人,老板额外给加上两张凳子,很勉强地挤成一桌。 季鸣锐摸摸鼻子解释:“那什么,这么晚了,大家伙凑一起吃顿饭得了,都挺辛苦的。”季鸣锐又一拍脑袋,“啊,忘了给你介绍,我们都是同一批毕业的,今年刚上任。” 他简单介绍,从坐在池青对面的女警苏晓兰开始,后者爽朗一笑:“本来是你俩约的饭,我们这么多人凑进来真是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虽然池青没说话,但是苏晓兰很明显从他脸上读出一句话:是挺麻烦。 …… 池青清洗完餐具,看了眼手上戴着的手套。为了以防吃饭时不小心在餐桌上碰到人,这手套是摘不了了。 苏晓兰等了又等,没等到他摘手套,终于忍不住问:“你吃饭也……戴着吗?” 池青:“我比较注意卫生。” 苏晓兰:“……” “不用管他,”季鸣锐十分适应,率先夹起一筷子菜,“他就这样,这洁癖已经到了连空气里的灰尘都不愿意碰的程度,以前人送外号池别碰。” “别碰?” “是啊,不让人碰。” 池青警告:“你吃饭怎么那么多话。” 季鸣锐:“……” 外头雨声淅淅沥沥。 吃饭间隙,苏晓兰又想到一件事:“池先生平时工作应该很忙吧。” 在她的认知里,和朋友聚餐,肯定得提前挑个天气不错的日子,选这么个接连暴雨的倒霉天,肯定是工作忙没得挑。 池青夹菜时避开被人夹过的地方,吃了几筷之后,拿起水杯不紧不慢地抿,眼睛看着窗外,说话语气有些放松:“不算忙。” 等放下水杯时,他又点评一句:“今天天气不错。” “?” 季鸣锐替这位脾气秉性都异于常人的兄弟解释:“他喜欢雨天。” 两人约饭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庆祝他顺利进了派出所,然而季鸣锐都上任快两个月了,这顿饭才约上。 季鸣锐回忆起约饭的坎坷历程,先是池青表示“知道了,我挑好日子再通知你”。他等啊等,等到天气预告显示明后两天接连暴雨之后,他才收到池青的通知:后天天气不错,你几点下班。 季鸣锐:……你看天气预报了吗? 池青:你问的什么废话。 按正常人思维认知里的“天气不错”那肯定是个风和日暖、晴空万里的日子。 不过季鸣锐适应程度良好,主要因为池青这个人,哪儿哪儿都和正常人不太一样,这点小癖好已经不足为奇了。 旁边有人呵呵笑着缓和气氛:“这喜好,挺特别的。” 那名男警缓和完气氛,想看看时间,一摸口袋摸了个空:“欸,我手机……” “怎么回事,手机丢了?” 他这动作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大家都挪动位置和餐盘,想看看是不是落在桌上了。 池青目光还落在窗外的雨上,似乎是在赏雨,他一边不紧不慢地收回目光,一边随口说:“从进门起,你的手机只拿出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刚进门的时候,第二次是五分钟前,你拿着手机去了洗手间。” 桌上寂静无声,随着男人话音落下,其他人挪位置的动作齐齐静止。 男警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洗手间。” 这是一个很小的插曲。 苏晓兰察觉到这位同事朋友,不太对劲。 他过于敏锐了,尽管这可能不是他的本意,因为他说起这些就像在谈论窗外的天气一样随便。她继而又回想起一小时前发生的事,池青只是进门,就注意到了工装男人的鞋。 池青坐在角落里,此刻后背靠着墙,察觉到她的目光便回看向她。店里开着空调,他早已脱下外套,里头只穿着件剪裁简单的深色毛衣。他额前头发有些长,阴郁地将眼睛盖住几分,但是依旧可以窥见他的瞳孔颜色——他的瞳孔和他的头发颜色几乎一致,深得不见底。 或许是由于刚喝了热水的缘故,他的唇色更红了,浓烈的黑和这唇色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苏晓兰回想起季鸣锐对这位朋友的介绍语:……他念的电影学院,八竿子打不着。 当时她左耳进右耳出,手里忙着别的事,没怎么仔细听。 现在一回想…… 电影学院?那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而且苏晓兰总觉得他长得有几分眼熟,但这念头就像一根摸不着的线。 这顿饭吃的时间不长,池青说的话也不多,大多数时候,他总是维持着那股略有些阴晦的样子,坐在那里看雨。 等饭吃完,他和季鸣锐一齐向众人告别,拎着来时那把透明雨伞推门出去。 季鸣锐跟在他身后:“我送这位大爷回去……你们也都早点回,明天还有其他活要干呢。” 两人走后,先前去洗手间找手机的男警也收拾好东西准备赶回家,走之前随口道:“刚才那位池先生,从警局外头远远走进来的时候,我瞧了一眼,乍一看还以为哪位大明星来我们派出所办事——” 男警只随口说那么一句,苏晓兰却是猛地抓到了那根线。 苏晓兰记性很好,偶尔空闲时间也会陪着家人看电视节目,出于职业习惯,有时剧里只出场过一两次的配角她都会多看几眼……她好像在电视上见过池青。 但是很显然,他离“大明星”这个称呼,有一段相当遥远的距离。 这个名字在演艺圈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没人听过,不光没听说过,也几乎没有在各大电视台、娱乐小刊上见到过。就像千千万万没能在圈里冒出头、走在路上也没人叫得出名字的艺人们一样。 也就是这样他才能坐在人来人往的大排档里吃饭,却没被任何人认出来。 苏晓兰带着这个模糊的印象往店外看了一眼,看到池青撑着伞站在路边等季鸣锐开车过来,指节隔着黑色布料搭在银色伞柄上、显得那双手套看上去冰凉又突兀。 然后他又往道路深处走了一段,很快被倾盆的大雨隐没在茫茫夜色里。 问诊 “嘀!” “嘀嘀——!” 雨还未停,道路依旧拥挤。 坐上车后,车里只剩池青和季鸣锐两个人,池青明显放松了些,手套上沾上些许雨水,他嫌不舒服,这才把手套脱了。 季鸣锐脾气好,路堵成这样也没抱怨一句,他看了眼池青的手套:“你总算把这玩意儿弄下来了。” 池青:“有消毒水吗。” “没有……” “酒精片也行。” “也没有,”季鸣锐说,“我特么一个大老爷们,车里能有盒纸巾就不错了。” 季鸣锐说着把纸巾盒递过去。 递过来的一瞬间,失真的声音吐槽说:【池青这个人还是这么麻烦,伺候他跟伺候大爷似的。】 池青:“……” 此时红绿灯闪过,十字路口对面正是今天纠纷对象王阿婆居住的小区,“海茂小区”出入门紧闭,负责控制车辆通行的安保人员坐在保安亭里打瞌睡。 外头雷电交加,闪电劈裂天穹,将漆黑的夜晚照亮一瞬,平日里不显眼的角落也被照亮,强光照到一滩猩红的血液,血液被雨水浸泡稀释,沿着街道缓缓流入下水道内,猩红色血水蜿蜒而行。 一只被开膛破肚的死猫静静躺在灌木丛里——它瞪大眼,浑身的毛湿透,混着泥泞和鲜血,一缕缕毛像刺猬一样刺出去。 车内。 季鸣锐听着耳边“轰隆”一声,道:“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 他转而又说:“对了,你明天有空吗?我妈说好长时间没见着你了,明天又是周末,她包了水饺,喊你来家里吃饭。” 池青把纸巾盒递回去:“没空。” 季鸣锐接过:“有工作?” 【能有什么工作啊,戏也没见他拍几部,百度百科都查无此人。我就弄不明白了,当初高考那么高的分数,什么学校上不了,非去电影学院干什么——要是真的喜欢也就算了,也没看出来这位大爷有多喜欢表演。】 这一直是季鸣锐人生十大未解之谜之一。 他觉得池青干什么其他任何事情都能成,高考分数高得咋舌——但是他偏偏选择在演艺圈里缓缓下沉,扑得连个水花都没有,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 池青听到季鸣锐内心的疑问,但他没有办法回应。 季鸣锐不是坐在长椅上写作业的小女孩,能够凭借年幼和天真相信世界上有读心术。 “嗒——” 雨滴砸在车窗上,前面那辆车的红色尾灯直直照过来,再被成片的雨滴晕散,眼前的视野变得迷茫起来。 ——“你很抗拒触碰。” ——“你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感知情绪。” ——“你很难感到怜悯、恐惧、喜悦或是悲伤。” ——“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也找不到解决办法……唯一能给你的建议,是希望你多去感知情绪。哪怕是学习着扮演也好。你现在高中是吧,如果学习之余有另外的时间,可以适当接触一些表演类课程。” 那是池青找的第一位心理医生,是位很和蔼的中年男人,其实早已经忘记他长什么模样,但是仍然记得他那南方口音极重的声音。 季鸣锐问完话迟迟等不到回答,他伸出手在池青面前晃了下:“喂,想什么呢。” 池青:“想你刚才是不是在编排我。” “我是那种人吗,”季鸣锐心虚地摸摸鼻子,转移话题,“……所以你明天要去干什么?” 池青回过神,盯着眼前来回晃荡的雨刷说:“明天得去趟医院。” 季鸣锐:“生病了?” 池青“嗯”了一声:“去治洁癖。” 季鸣锐:“?” 他头一回听说,洁癖还能治? 季鸣锐:“现在医学真是发达啊……就是不知道像你这种程度还有得救吗。” 次日,接连下足两日的暴雨总算停了,只剩下道路还湿着,初冬的天气微微透出一股凉意,长街尽头,一家私人心理诊所早早开门营业。这所诊所收费高昂,从外观上看,很对得起它一次咨询数千元钱的价格。 过于高档的装修让整个大厅看起来有些冰冷,即使待客区域摆了几个憨态可掬的玩偶,也没有改变那一点冰冷的本质。 池青是第一次来这家诊所。 他换过好几位心理医生,上一位在任一年多,最后一次咨询治疗结束,无奈地对他说:“池先生,我可能帮不了您,要不您再看看其他诊所吧,可能其他医生对你会更有帮助。” “一年多了,我完全找不到你的病因。”医生苦笑,“——甚至你我都谈不上熟络,你看,你至今都还戴着手套坐在我面前,一次都没有摘下来过。你并不信任我。” “您好,”新诊所前台说话时带着机械化的微笑,在看清来人的样貌之后,这份微笑才变得真心实意起来:“这位先生,请问您有预约吗?” 今天没下雨,池青干脆没穿外套,只身着一件略显单薄的黑色毛衣,只是他漠然的态度以及毫无起伏的声音让前台有点笑不下去:“十点,吴医生。” 前台在电脑上检索过后说:“池青池先生是吗?请您去待客区稍等一会儿,吴医生还在进行咨询,等咨询结束我们会通知您。” 待客区除了猫以外,还坐着两个女人。一位大概是陪着另一位来的,一位在哭,另一位则在不断安慰对方:“你别太难过了,你看这猫,多可爱——” 那只窝在她们沙发上的猫仿佛能听得懂话似的,主动把小肉垫搭在抽泣的女人手上,很轻地“喵”了一声。 女人渐渐停止抽泣,她伸出手,在猫的脑袋上轻柔地摸了一把。 待客区除了她们两人坐的长沙发以外,就只剩下对面还有一张空位,空位上趴着另一只猫。 女人的抽泣声堪堪落下,却见刚走进待客区的男人在那张空位前停下脚步,然后面无表情地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将沙发上霸占着空位的那一只猫拎了起来,那猫瞬间腾空,四只脚扑腾起来,炸毛般地叫了一声:“——喵?!” 同样是猫,两边两只猫的待遇截然不同。 池青拎着猫像拎个无生命的物体,问一旁的工作人员:“这东西能收走吗。” 诊所工作人员正在帮他倒水:“啊,您好,这猫……有什么问题吗?” 他们诊所养猫是很有讲究的,这种毛茸茸又可爱的小动物很容易缓解人的情绪,起到一定的治愈作用,有助于心理康复。 池青松开手,猫径直落在工作人员怀里:“用不着,碍事。” 工作人员:“……” 边上的人:“……” 被嫌弃的猫本猫:“…………” 工作人员抱着怀里那只软乎乎的猫,实在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上居然还存在不喜欢猫的人,只能告诉自己:他们这是心理诊所,来这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心理上的问题。 上午来咨询的人数不多,前台接待完人之后开始互相聊天。 在谈论上一位“咨询者”的时候她们的语调才变得生动起来:“……刚才解先生夸我今天的衣服很美。” “夸衣服而已,又没夸你人美,”另一位说,“他听见我咳嗽,让我注意身体,他在关心我。” 另一位说到这里,两人齐齐惋惜:“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心理问题呢。” “…………” 第三位前台年纪更大些,她看了她们俩一眼:“你们要是对那位解先生那么感兴趣,等会儿人从吴医生办公室出来,我帮你们俩探探口风?” 池青在待客区等了快十分钟,几位前台这才停下有关那位“解先生”的话题,叫了他的号:“池先生,您可以进去了,吴医生办公室就在走廊左侧最后一间。” 吴医生在业内口碑不错,年纪轻轻已经斩获多项战绩,据说此人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 但池青并不关注这些,之所以选这位吴医生完全是因为医生简介上的一行字:有成功治愈过情感障碍患者的经历。 池青走到办公室门口,曲指在门上敲了两声。 门没关。 门缝被他推开一点,里面传来一声极随性的声音,像是有人刚睡醒、半眯着眼,尾音延出去:“——进。” 咨询室里总共就两把椅子,在离得稍远的隔间里陈列着一把躺椅,米色的沙发椅边,很讲究地放置了一个香薰机。 刚才说话的那人坐在办公椅上,确实是在睡觉。他整个人后仰、翘着腿,十分散漫地将腿搭在办公桌上,脸上盖了本书,书封印着《人格心理学》五个大字。这个姿势下男人脖颈被拉长。相比之下更引人注意的是他的衬衫衣领,压根就没好好扣上,动作间露出大片嶙峋锁骨。 而且,这个牌子的衬衫很贵。 听到有人进来,他才动了动摁在书封上的五根手指,把书从脸上拿开——这人跟他没扣好的衣领一样,长了一张堪称风流的脸。 男人眼尾微挑,斜着睨过来时的一瞬间还以为他是在看某位旧情人。 总之和温文尔雅四个字,隔着一条马里亚纳海沟。 那人放下腿,拿起水杯给池青倒了一杯热茶,嘴里说出的话也像在和熟人叙旧,带着罕见地、不令人反感的亲昵:“下了两天雨,你穿这么少,不冷么?” 池青很想说这跟你有关系吗。 但是他是来咨询的,应该配合医生,尽管这位“吴医生”看起来似乎和介绍里的不太一样。 池青忍了忍,把那杯茶推回去说:“我不冷,也不渴,不需要热水。” 对面那人也不介意,又懒懒散散地倚回去,手指在桌面轻点了一下,他右手戴了一枚细戒指,却并不显女气,只会让人觉得这人似乎是个多情的。 那人说:“不冷就行,怕你回头感冒。来咨询的?” 池青:“废话。” “……”他笑了一声,“脾气还挺大。” 池青打断这种无用的闲谈:“可以开始了吗。” 对面那位货不对板的“吴医生”不置可否,伸手挪开刚才那本《人格心理学》,露出压在正下方的档案册。 池青是第一次来,档案册上只有寥寥数语,这寥寥几句还是预约咨询,通过医生和咨询者线上聊天,初步得出的一点结论。 心理医生上面在病症一栏里十分保守地填了几个字:该顾客……性格较为冷淡。 “性格冷淡,不止这个吧。你有洁癖,而且从走进来到坐下都是防备姿态。待客区都是猫,你身上却没沾到猫毛,除了洁癖以外,你应该不太喜欢亲近宠物,”那人的手指抚过纸张,或许是因为这张脸的缘故,他翻页的动作都显得轻佻,“……你这洁癖,到什么程度?” 池青习惯靠一些冷冰冰的物证来观察一个人,他原本对面前这位“医生”起了疑心,照理说即使是高档诊所,诊所里的医生也穿不起这么奢侈的衬衫,但是对方一开口,又打消了他的疑虑。 池青:“很严重。” 那人的目光在池青手套上流连一秒:“很严重是指不让人碰,还是连靠近都不行?” 池青:“你可以试试。” 相信只要长了耳朵的人都能从这句“试试”里听出它真正的含义。 然而对面那人却仿佛听不出似的,他起身靠近池青,经过办公桌之后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缩短。 直到他站起来,池青这才发现他其实很高。 办公桌和池青之间只剩下两步宽的间距,没等他反应过来,刚才无意间瞥过一眼的锁骨很快呈放大状出现在池青眼前——男人的锁骨窝很深,有种从骨子里侵出来的暧昧。 “行,”他扯了扯唇道,“我试试。” “……” 操。 如果这是治疗方法的话,池青觉得自己的情绪障碍的确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因为他现在很烦躁。 池青松开原本交叠着垂在腿上的手,对面那人却提前预判了他的行动,他单手锢住池青的手腕,道:“别激动。” 说完后,那人的手指缓缓沿着池青的手腕往上移,指腹摁在黑色手套边缘上,不打一声招呼地想将那只手套摘下来:“这位池先生,咨询不是这么做的……放轻松,你要是一直戴着手套,就是在咨询室里坐上三个小时都没用。” 空白 池青看过很多位心理医生,上来就动手动脚的这还是头一位。 黑色手套握在男人手里,明明只是很简单的动作,也确实没别的意思,但由他做出来却不正经透了。 那人:“别乱动,我又不会吃了你,紧张什么。” 池青:“滚开。” 那人:“你这样下去洁癖什么时候能治好,来诊所治疗首先态度得摆正,忍一忍。” 池青:“……” 手套被对方褪到手指关节处,这双手没怎么见过阳光,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地白,指节很细,惹得那人多看了一眼。 池青在心里默念一句“杀人犯法”,忍着不适感,抬眼看他。 他额前半长的发遮着眼,瞳孔颜色黑得深不见底,今天天气其实很好,但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丝毫驱散不走那股阴雨连绵似的颓废感,连着屋内的光线似乎都跟着暗了几度。 对面那人感受到他的视线,隔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在等他进行反馈。 那人抓着他的手端详着说:“嗯……你手很好看。” 池青眼角一跳。 这跟他想象中的反馈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人还在继续:“很白,你无名指第二个关节处有一颗淡褐色的痣。” “……” “手指挺细的,指围应该不超过五十六,有人说过你手指很长么?” 说个屁。 这他妈是个神经病吧。 “没有,”池青手指指节依旧紧绷着,“这个世界上神经病毕竟是少数。” 那人也不介意,听到这话甚至还笑了一下:“生气了?” “如果你看不出来的话,”池青动了动手指指节说,“我可以表现得再明显一点。” 然而指节才刚刚动了那么一下,就被人按了回去,说话语调明明很平常,却听着像在哄人:“好了,别生气,我松手。” 那人似乎很会试探他人的心理防线,踩着池青底线上,最后一刻才施施然松开手。 “你进门快五分钟,脸上总算有了点表情,”随后他伸出两根手指,朝左侧方向指了指,像是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一样:“洗手间出门左转,走到底就是。” 池青洗了两遍手。 他摁上水源开关,耳边水流声止住,池青想,那个人实在不像个医生。 那件衬衫,和货不对板的性格,以及不按常理出牌的手段。 他心底怀疑的念头没断过,几条线索齐齐指过去,但都被那人过于自然的态度以及的的确确是懂心理学的表现挡了回去。 几分钟后,两人再次回到面对面的位置。 “你这症状,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十年前。” “十年前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当然,不方便说也没事。” 池青毫不犹豫:“不方便。” “……” 那人手指搭在纸页上,他眼尾微挑,看向别人的时候眼神莫名含情,仿佛在纵容对方的坏脾气:“行,不想说就不说。” 他没有继续执着这个话题,转而又道:“建议我放段音乐吗?” 一首曲调舒缓的钢琴曲缓缓流淌在咨询室里。 室内香薰散发出淡淡香气。 “心理学普遍认为,音乐可以起到缓解情绪的作用,音乐是另一种语言,能让人感受到心灵的平静,”那人手指在桌面上跟着节拍点了几下,“你闭上眼试试。” 池青想说他其实对音乐没什么感觉。 这种招数以前在电影学院上课那会儿就有导师尝试着用过。 池青眼前仿佛浮现出当年那位表演课导师苦口婆心劝他转专业的样子:“我们也不想耽误你,你确实不适合表演,让你演一个和父亲多年未见久别重逢的场景,你往那一站像是来寻仇的。我们几位老师讨论过了,都不知道该怎么教你……俗话说天高任鸟飞,你何必执着于我们这一个小小的表演系?” 池青正要闭眼,余光瞥见办公桌上露出来半个角的相框。 那是一张小女孩在吹蛋糕蜡烛的照片,照片右下角显示的拍摄日期是去年25号。 他对着照片看了几眼,又扫过桌面上的其他陈设,一盒刚被打开的枸杞摆在桌角,桌上摆件没有一样是贵重物品。日历本立在电脑旁,在今年25号上用笔特意勾了一个圈。 池青指腹在黑色手套上摩擦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我问一个问题,下一次咨询时间是什么时候。” 对面不太在意地说:“都行,主要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25号。”池青说。 “我只有25号有空。”他又重复一遍。 对面那人还有闲工夫关心他:“看来你平时工作很忙。” 他对25号这个日期毫无反应。 池青看着他,心里有了答案,正要说“你不是这里的医生”。 话还没说出口,咨询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一位身穿白色羊毛衫、手里还捧了个保温杯的男人站在门口,男人胸前挂着工牌,池青目光遥遥扫过工牌上的字——“佳康心理诊所,吴敬宇医生”。 真正的吴医生跟传闻中的一样,保温杯里热腾腾的气雾升腾上来,让他此刻看着更柔和了,哪怕咨询室里的情况令他迷惑不解,说话的时候仍是轻声细语的:“请问,你们……在干什么?” 他只是中途离开了一下,去趟洗手间,顺便泡个枸杞接杯热水。 回来怎么就看不太懂自己办公室的情况了。 “不好意思吴医生,”前台听到动静,急急忙忙过来查看,不停道歉,“我弄错了,我以为您和解先生的咨询已经结束了才让池先生进来的。” 敢情这就是那位惹得前台春心荡漾的上一位咨询者“解先生”。 咨询室里一度非常安静。 吴医生典型的南方人,带着点本地口音,他慢慢吞吞地询问:“解先生,我刚说我离开一趟,你说没事你坐着看会儿书,怎么就……” 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 姓解的用手指碰了碰那本《人格心理学》封面,解释说:“我是在看书,那边椅子坐着不舒服,借你的椅子坐了会儿。不信你问他。” 是。 拿书盖脸也算看书的话。 而且坐姿还挺嚣张。 池青怀疑自己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他猜中这人不是这的医生,但是没想过这人也是来看病的:“你自己有病,还给别人看病?” “你可能误会了,”姓解似乎真没那个意思,“我没说我是医生。” “那你说那么多废话。” 姓解的眉骨微动:“你突然推门进来,吴医生不在我总得礼貌招待一下,我以为我们在进行友好交流。” “……” 神他妈友好交流。 这场乌龙处理得很快,具体表现为姓解的自己处理了一下自己,他先是一句“抱歉,冒犯了,是我没说清楚”,顺带安慰前台不是她的问题,出去的时候甚至往吴医生手里递了颗薄荷糖“吴医生,刚才听你声音有点哑,注意嗓子”,甚至很贴心地帮忙带上了门。 吴医生在原地尴尬了一阵:“不好意思,池先生,能不能给我几分钟时间,我准备一下,我们的咨询马上开始。” 老实讲,他不是很想继续在这家诊所待下去了。 池青坐在边上等的时候摘下手套,点开手机想看眼时间。 结果点开手机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时间,而是季鸣锐发过来的一串消息。 季鸣锐今天值班,总惦记着池青说他要去医院的事儿,忍不住发表意见。 -你见到医生了吗? -医生怎么说? -我昨天回去之后又深思熟虑了一番,我觉得你这个洁癖吧,难治。 后面一串话比较长。 -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吗?高一那一整年,整整一年,我就没见过你手长啥样,当时咱班都以为你可能身体有什么隐疾,比如缺了一根手指头之类的。 池青回复:你他妈才有隐疾。 隔了会儿,他又回过去几个字。 -碰到个神经病。 真正的咨询过程还算顺利,货真价实的吴医生确实称得上“如沐春风”。 咨询开始之前,吴医生放下保温杯,再度翻开档案。 池青的档案上面还叠着另一份档案,他无意窥探别人的档案,但是这页档案晃过去很难让人忽视——那是一张完全空白的档案纸。 心理医生会通过每一次跟咨询者的谈话,写下诊断及评估。 然而这张档案纸里一句话都没有,整张纸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字迹痕迹,只在最开始的姓名栏里填了两个字:解临。 办公室外的走廊上。 解临跟着前台出去,前台回到工作岗位之后又连连感叹:“解先生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问题啊?” “上回我听吴医生打电话,”另一位压低了声音说:“说他从业近十年就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什么都看不出来,好像明明没有任何问题,但是非得每周来一趟。” 话题中心人物此刻正坐在待客区沙发上等车。 躺在边上的猫正巧睡醒,睡眼朦胧地伸出舌头舔了舔爪子。 解临看了眼它,伸手想在它头顶上摸一下。 男人坐在那、看着笑吟吟的,属于那种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类型,然而那只猫却像是浑身过了一遍电似的。解临手还停顿在半空中,那猫毛瞬间炸起,一溜烟地窜跑了。 咨询时间总共一个小时,都是些稀松平常的话,只不过从一位心理医生嘴里到了另一位医生嘴里,重复了一遍。 吴医生也不知道自己这次咨询起没起效果,那位姓池的先生全程坐在他对面,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咨询时间到了,”吴医生习惯性起身,跟顾客握手告别,“希望本次咨询对你能有帮助,我对你很有信心,希望你也能对自己有充分的自信。” 池青打算在手机上叫车,手套刚好摘了一只。 于是他清清楚楚听到这位吴医生的内心在叹气:【哎,其实也不是那么有自信……但鼓励鼓励总是没错。】 吴医生说完话,发现这姓池的先生面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吴医生:“怎么了吗,还有什么问题吗?” 池青把手缓缓抽出来:“没什么,我需要去洗个手。” 吴医生:“……” 吴医生很快又想到一件事:“听说你下次咨询想约这个月25号,那个,不好意思,我——” “我知道,”池青推开门走出去,“25号是你女儿生日,你没有时间。” 吴医生瞠目结舌:“——你怎么知道?” 池青没有解答他疑惑的耐心:“改天再约,具体时间我会通知你。” 池青出去的时候正是晌午,道路上残留的雨水已经蒸发大半。 季鸣锐还在网络另一头等他回复。 -什么神经病? -兄弟,你去精神科看的洁癖吗? -所以医生到底怎么说? 池青坐上车,他看着聊天框,想起吴医生那句话,失真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嗡嗡作响。他在片嗡鸣声里忽然摘下手套对着自己的手看了一眼。 右手无名指第二节关节处,确实有一颗他自己都不曾发现过的痣。那颗痣很小,如果不是因为肤色过于苍白,很难被人注意到。 ——“你手很好看。” ——“有没有人说过你手指很长?” “……” 池青盯着那颗淡褐色的痣,试图回想刚才那位姓解的抓着他的手时除了嘴里这些没营养的废话以外,他还听到了些什么。 车窗外景色缓缓倒退。 池青看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位神经病碰了他的手,但是他却什么都没有读到。 猫尸 每个人心底都有秘密。 池青下了车,小区门口负责出入门的门卫长了一张和蔼的脸,他身上披着军绿色大衣,笑面迎人地帮住户开门禁:“您好,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他和小区里大部分住户的关系都非常融洽:“——又遛狗呢?旺财今天看起来比前几天有精神多了。” 所有人都夸他是一个积极向上,异常乐观的人。 只有池青知道,他其实患有重度抑郁,挂在脸上的微笑只是一副面具,晚上整宿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发呆:【我每天都在干些什么……我还活着干什么?】 “滴——”门禁解除。 池青微微抬眼,门卫脸上依旧挂着熟悉的微笑。 小区内道路宽阔,楼栋林立。 池青从出入口往里走,路上一位带着挡风帽的清洁工推着车经过,清洁工佝偻着腰,过度的操劳让他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更大。清洁车里摆着几样工具,和载满的垃圾。 他的妻子上个月刚刚过世。 有好心的住户会把空塑料瓶攒起来给他,走之前默默说一声:“节哀。” 他确实看起来很悲伤,眼眶红了整整一个月。 直到池青有次扔垃圾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发现他像浮上岸的溺水者般喘息,内心隐隐窃喜:【没那么多钱给她看病了,这么些年,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她,她终于放过我了……】 池青住16栋。 他从清洁工身侧擦肩而过,推开单元门进去。 电梯显示“8”,正在从第八楼往下降。 “叮。” 电梯门刚打开一道缝,还没看到人,就先听到了小女孩活泼的声音。 扎双马尾的女孩牵着大人的手,正仰着头问:“妈妈,爸爸今天晚上会回来吗?” 牵着她的女人穿着件驼色毛衣,温温柔柔地说:“爸爸今天加班……好了,到了,注意看脚下,别又摔了。” 他们是这栋楼里的住户,一家三口,夫妻俩是小区里出了名的模范夫妻。 几年前池青搬进这栋楼的第一天,女人上来送了一盒她亲手做的饼干:“听说你刚搬进来,正好我做了点饼干,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 女人又羞涩地笑笑:“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但是我丈夫很爱吃。” 【……他还以为孩子真的是他的。 如果不是他条件好,在本地有套房……】 女人从电梯里出来,看了池青一眼。 池青没有回应,摁下楼层键,他看着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背影,女孩天真地催促:“妈妈,你快点。” 电梯门缓缓合上。 每个人心底都有秘密。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读不到的人。 很多人心底有难以见光的念头,有深藏的无人知晓的罪责,也有最无法诉诸于口的欲望。这些像一口巨大的深渊,黝黑深邃的洞口几乎能够吞噬一切。 电梯穿越漆黑的井道急速上行。 池青在略微带着些许失重感的上行过程中,想起神经病坐在办公椅里把书从脸上拿开时的样子,怀疑刚才什么都没读到的一瞬也许只是巧合。 屋内窗帘紧闭,完全遮挡住外边的阳光,也没开灯,但池青很适应这片黑暗。 他不喜欢太亮的环境。 季鸣锐打视频通话过来的时候,他正盘着一条腿,缩在沙发里调电视频道,电视散发出冷蓝色荧光,幽蓝色打在他身上,勾出部分五官线条。 季鸣锐勉强从这片光线里看到他半张侧脸:“……大哥,你吸血鬼转世吗?这黑灯瞎火的。” 池青用实际行动表达他并不想配合:“没事我挂了。” “你别不耐烦,我跟你说你这样影响视力……” 池青:“挂了。” “等会儿,”季鸣锐那边格外亮堂,手机上两个视频框像是一个白天一个黑夜,明明在同一个时区,硬生生活出了时差感,“你还没回我,去医院医生怎么说?” 池青调了频,冷蓝色在他身上一闪:“医生说他也不是很有信心。” 季鸣锐:“这倒是大实话,但是现在医生说话未免也太直白了吧?” 季鸣锐接着问:“还有你碰到什么神经病了?” 提到“神经病”,季鸣锐恍然间感觉池青的脸被冷蓝色的光勾勒得更冷了。 池青:“他有病,没什么好说的。” “……” 季鸣锐想说其实你也不是很正常。 但他不敢。 “那行,你没事就行。”说话间,季鸣锐举着手机上了车,发动引擎说,“我还得出警,回头再聊。” 池青不以为意,上回那顿饭让他深刻认识到了季鸣锐的工作性质,他放下遥控器,电视频道最后停留在一栏情感类节目上:“又是哪家闹离婚?” 季鸣锐听着池青那头传来的电视台词“虽然我们之间的年龄相差了三十岁,但是我是真的爱他,我爱他的成熟,爱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纹路”,额角狠狠一抽,不知道池青平时看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认真严肃地说:“你对我的工作可能有什么误解,这回不是小打小闹了池青同志。”他强调,“这次是血案,血流成河的那种。” 池青从电视节目上分出一点注意力,隔着手机屏幕瞥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一晚上杀了七——” 池青:“七个人?” 季鸣锐:“……七只猫。” 池青毫不留情地将视线移开:“哦。” 季鸣锐知道池青不太喜欢那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他似乎对宠物没有任何感觉。 以前上学那会儿,有女生从学校小树林带回来一只流浪猫,偷偷养在教室里,全班每天下了课围过去看猫,只有池青一动不动。 “你不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那时的季鸣锐比现在矮多了,每天暗搓搓穿增高鞋增加气势和竞选体育委员的底气:“可、可爱啊,你不觉得吗?” 池青倒是和现在差得不多,漂亮且阴郁,他用笔指指黑板:“说完了吗,让一下,挡到我写题了。” 季鸣锐摇摇头,挂视频前掐着嗓子说了一句:“猫猫那么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猫猫。” 事实证明叠字的杀伤力真的很大,池青这回连“挂了”这两个字都没说,直截了当地切断了视频。 “海茂小区”坐落在老城区,城区内白墙青瓦,巷弄狭长,短促的自行车铃和车轱辘声穿梭在大街小巷,附近就有中小学学区配套,是个生活气息很浓厚的地方。 季鸣锐停好车,人还没走进小区,就见小区门口围了一圈人。 堆积的雨水虽然蒸发了,但是被雨水冲散的大片干涸血迹依旧沾在街道上,在阳光下刺眼又醒目。血迹是沿着草坪流下来的,死了一只猫或许不稀奇——但是灌木丛里密密麻麻地堆了足足七具猫尸。 每一具都被人用刀开了膛,内脏器官被用力扯出来,凌乱残忍地混杂在一起,死状惨烈。它们无一不瞪大着眼,从黑色塑料袋里露出半截脑袋。 有人遮住孩子的眼睛,快步穿过这片人群:“……作孽啊,那呢尬辣手的啦(怎么这么狠心)。” 季鸣锐在喧杂的人群里听到一声熟悉的哀号:“我的囡囡啊——” 是王阿婆的声音。 季鸣锐这才通过模糊的血肉,勉强分辨出了其中一只耳朵上有一块儿黑斑的银白高地,这只猫他见过。 上次去王阿婆家里查木雕案,那只猫就趴在阳台上偷瞄他们。 苏晓兰和另外一名男同事提前到达现场,她拿着本子记录完现场的情况,从灌木丛边上退下来,压低声音说:“那只是王阿婆家的猫,她女儿去世前养的,陪了她很多年……她给猫改了名字,用女儿的小名称呼它,叫囡囡。” 季鸣锐:“还有其他地方有什么发现吗,都在这了?” 苏晓兰:“都在这了,居民反馈前阵子小区流浪猫就越来越少,直到昨天为止就练最后一只流浪猫都看不见了,他们一直以为是天气变冷,流浪猫找了其他地方栖居。” 季鸣锐看着灌木丛,忍不住皱起眉。 小区发生虐杀动物的事件时有发生,但是大多数情况下“投毒”和“虐打至死”的概率较高,前者多出于邻里纠纷、嫌动物吵闹,后者出于情绪发泄、故而欺凌弱者。 将猫活生生剖开的……实在少见。 苏晓兰又说:“斌哥说他等会儿过来看看,看这时间,估计也快到了。” “斌哥”并不是什么年轻小伙,而是从上面退下来的老刑警。年轻的时候参与过不少重案要案,两年前在出任务的时候受了伤、加之年纪也到了,这才退下来带带他们这些新人。 平时一到饭点,他们就喜欢围着斌哥,听他讲案子,斌哥则顺势追忆当年:“当年我抓犯人的时候——” 等季鸣锐安抚好在边上哭得站不住的王阿婆,扶着人坐在花坛边上缓了缓心情,正要站起来,就看到一辆黑色迈巴赫从街道另一端缓缓驶来,车身不偏不倚停靠在人群附近。 他们“斌哥”从副驾驶下来,斌哥全名武志斌,剃着干净利落的寸头,由于腿脚不便,手里需要拄拐杖,下车的时候黑色拐杖先落地:“怎么回事,闹闹哄哄的。” 季鸣锐却透过那一瞬的缝隙被坐在驾驶位上的人吸引。 男人侧脸极为出挑,他似乎往这看了一眼,眼睛生得异常风流,他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指上戴了一枚很细的戒指。 “斌哥。” 武志斌杵着拐杖也依然走得脚下生风:“什么情况?” 季鸣锐往边上让,方便他看清灌木丛里的情形:“死了七只猫,虐杀手法完全一样,应该是同一个人所为。下过一场雨,很多痕迹都被雨水冲走了……而且这边的监控坏了已经有一个月,小区其他地方的监控正在调。” 武志斌:“全是些没有用的信息,你不如说你们在现场勘查了这么长时间,什么也没查到。” 季鸣锐:“……” 武志斌杵着拐杖,费力蹲下去,对着七具猫尸看了会儿,忽然又问了一句:“你怎么看?” 季鸣锐和苏晓兰站在他身后,一时间没听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季鸣锐看了苏晓兰一眼,暗示:我都汇报完了,这是在叫你? 苏晓兰回以一个无辜的眼神。 苏晓兰张张嘴,正要再继续挤点什么信息出来,就听到有人在她身后说:“从鞋印看嫌疑人是一名成年男性,但是他身体素质可能并不是很好,力气很小。” 她回过头,对上一双微挑的眼眸。 他们在现场看了半个多小时,都只看到一些表面信息。 但是这人一开口就开始勾勒嫌疑人的特征,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身体素质不好”——很多时候在案件里往往正是这些小特征暴露了凶手。 苏晓兰也顾不得两人并不相识的关系,问:“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男人并不觉得冒犯,指指地上:“塑料袋。” “塑料袋底部有严重磨损的痕迹,说明在曾地上拖行过一段时间。” 他说完,又从善如流地拿起苏晓兰先前搁置在灌木丛边上的橡胶手套。 这些猫尸胸口都有被刺穿的痕迹,一个个血窟窿极为骇人地排了一长排。 “伤口切面并不平整,有被来回拉扯的痕迹,”男人的手很轻地托起猫的尸体,查看过后,手在猫的眼睛上停留,又很轻地在猫瞪大的眼睛上掩了掩,将猫的眼睛合上,使它看起来走得安详了一些,“这应该是一把小型的锯齿刀。” “他是谁啊?总局的人?”季鸣锐小声问。 苏晓兰说:“不知道,我刚听到斌哥叫他‘臭小子’。” 此时另外一名全程没说话的男警才恍恍惚惚地开口,质疑道:“你俩到底是不是干这行的?” 季鸣锐、苏晓兰:“?” “他是刑警总队前顾问,解临。” 男警说完,又极为隆重地补了三个字:“……我偶像。” 刀具 季鸣锐被“刑警总队”四个字震了又震。 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季鸣锐虽然现在还只是一位刚上岗的小片警,奋斗在升级打怪抓犯人的路上,但刑警一直是他的最终目标,饶是如此,他都不太敢奢望自己能进挤总队。 男警作为一名合格的粉丝,对偶像的战绩如数家珍:“他参与过华南市7.19灭门案,9.02连环杀人案,3.10投毒案……” 这些案件名称和犯案时间如雷贯耳。 无一不是省内曾经轰动一时的、影响极恶劣的案件。 季鸣锐听着听着,从“牛逼透了”这个感慨里缓过神来,察觉出这些案子的共性来:“你等会儿,这些案子距离现在起码有十年了吧。” 他说的这些都是距今十多年前的老案子。 季鸣锐看了眼解临的背影,男人还在翻动那团苏晓兰碰都不敢碰的模糊血肉,他动作其实很温柔,像是怕惊扰它们一样,手沾着血迹的指抚过皮肉,沿着刀痕一点点划下去,由于案发现场过于血腥,这动作怎么看怎么都挺让人汗毛直立的。 季鸣锐眼神迷离地说:“想不到他看起来那么年轻,年纪居然都已经这么大了。” 苏晓兰也点点头:“是啊,我以为他只有25岁左右呢。” 男警:“?” 这怕不是两个傻子吧。 男警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们。 “他年纪确实不大。” 男警似乎嫌这句话体现得还不够直观,又补上一句:“他是当年刑警总队队长解风的弟弟,第一次协助参与案件的时候,他还在上高一。” 苏晓兰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季鸣锐想起高一那会儿还在为了竞选体育委员而偷偷穿增高鞋垫的自己:“……?!” 同一物种之间的差异性居然可以达到这种程度吗? 季鸣锐:“不过有个问题啊。很牛逼我知道,但是顾问就顾问,为什么还有个‘前’字?” “小姜,你过来——” 男警正要张嘴,武志斌便冲他招招手喊他过去。 姜宇收拾好激动的心情,带着笔记本一路小跑过去:“斌哥。” 武志斌带这帮新人也是费了不少心思,挨个给机会询问:“你来说说,都看出些什么了。” 姜宇努力试图将目光集中在案发现场上,但是真的很难做到。 武志斌手里的拐杖换了角度,冷不丁一下打在他小腿肚上:“让你看现场,你盯着别人看什么!” 姜宇:“……对不起斌哥。” 姜宇最后看了解临一眼。 透过男人微曲的指节,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某一幕画面,年仅十几岁的少年坐在会议室长桌主位上,手指轻敲桌面的样子。 姜宇之所以对这些信息了如指掌,是因为他父亲在总局任职多年,他很小的时候就习惯每周五放学去局里找个空地儿写作业,等他父亲下班。 总局里的人总是很忙碌,总是脚不沾地,身不沾家的。 年幼时的他经常会在写完作业后偷偷隔着会议室的玻璃门往里看,想看看自己父亲工作时的样子,尽管大部分时间不用看也知道,父亲一定是眉头紧锁地盯着屏幕上的案件现场照片。 那时的刑警总队队长解风是局里风光霁月的一号人物,待人温润有礼,年纪轻轻就坐上了总队队长的位置,杰出青年代表人物,履历和口碑都漂亮得像本教科书。 但比起他的光环,姜宇印象最深的却是他弟弟。 那年“华南市7.19灭门案”轰动全城,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媒体大幅报道,破案压力与日俱增。男警透过玻璃窗看去,看到父亲紧皱的眉连着好几天都没再松开过。 直到案发后第十天——有人提供了一个突破口。 父亲已经十天没回家了,他在会议室外偷偷张望,看到父亲拉开门、和几名刑警急急忙忙地跑出会议室。 再回来时,带了一个人。 一名身穿校服的少年走在队伍最末尾,他应该是刚放学,蓝灰色校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长了一张在学校里经常收情书的脸。 他进去之后,会议室里的位置布局变了。 少年被人请到主位上。 会议室长桌总共十几个位置,他坐的位置最远,却刚好正对着还没来得及关上的投影屏幕。 灭门案现场照片一一陈列在屏幕上,幻灯片荧光不断在室内闪烁变化。 姜宇透过百叶窗缝隙,看到少年手指交叠,抵在桌面上,坐在他身侧的两排刑警穿的都是制服、版型凌厉沉静,肩上扛着银色徽章,他那件高中校服在会议室里显得格格不入。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少年叫解临。 是总队队长的弟弟。 ——“顾问就顾问,为什么还有个前字?” 姜宇脑海里闪过最后一次见到少年时的情形。 他父亲难得地激动:“我不同意——他太危险了!你们看过他的心理评估报告吗——是,我是不知道在绑架案里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以前还有解风,现在解风人不在了,没人压得住他,把他招进来你控制得住吗?谁控制得住?!” - 解临并不知道现场还有一位“故人”,他此刻的注意力都被那只银白高地猫猫爪里沾上的薄薄纸片吸引。 他把那半片薄纸片揭下来,凑近了看,发现这是一张白底红框的小卖部标价贴纸,已经皱得不成样子,被血水浸泡后只能依稀看到一个“人”字偏旁。 - “真的有人十五岁就能破案吗?” “这种人是真实存在的吗,除了名侦探柯南动画片——我现在还是难以置信。” 季鸣锐下了班,直接开车去池青家里,去池大爷家的原因主要是因为顺路,池青家离海茂小区只有不到两公里的距离,他一进门就躺倒在沙发上,边躺边怀疑人生。 季鸣锐在沙发上将自己翻了个面,躺得四仰八叉。 季鸣锐继续感叹:“太离谱了,我十五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啊!” 池青:“在买增高鞋垫,求着我给你抄作业。” 季鸣锐:“……” 池青继续:“追隔壁班女生,没追上哭了整整半小时,还想往我衣服上抹眼泪,所以好不容易哭完又被我揍哭了。” 季鸣锐:“…………” 池青:“还要我继续帮你回忆吗。” 季鸣锐瞬间清醒了:“不用了,谢谢。” 池青说话的时候正在切面包,开放式厨房冷冰冰的没什么烟火气,他家里锅碗瓢盆没几个,刀具倒是很多。 季鸣锐发觉屋内光线不好,起身开了灯:“你是什么夜视动物啊,黑灯瞎火的也不怕切到手。” 屋内原本昏暗的光线一下亮堂起来。 池青被这片光线惊扰,正在用小刀削面包的手顿了顿。 泛着银光的刀锋偏移,直直地刺进指腹。 池青:“……你今天是活腻了吗。” 季鸣锐边道歉边去找医药箱:“我错了。” 然而他医药箱还没找到,看见池青对指腹冒出来的鲜血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很平淡地将指腹凑到唇边,血迹瞬间消融在他唇间。 季鸣锐想说“你还真是吸血鬼转世”,目光却无意中被池青手中那把刀所吸引。 那是一把锯齿刀,刀尖细长,刀身呈弧线型,锯齿纹像一排锐利的犬类牙齿,闪着锋寒般的光芒。 ——“伤口切面并不平整,有被来回拉扯的痕迹。” ——“应该是一把小型的锯齿刀。” 池青:“你看什么?” 季鸣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池青手里的刀:“这刀什么时候买的,在哪买的,能给我看看吗?” 池青没问为什么,他把刀反了反,刀尖朝自己,把刀柄递给他。 也正是因为这个举动,让他发现在刀柄上还贴着张没来得及撕下的价格标签,他随手把标签撕下来,说:“大概上个周,路边。” 池青所在的小区离海茂不远,很多大型配套都是区域共享的,季鸣锐接过刀看了又看:“还记得是哪家店吗?” 池青:“便民杂货。” 季鸣锐彩虹屁张口就来:“有时候我是真的佩服你这过人的记忆力……” 池青把刚撕下来的标签贴在他手背上,季鸣锐低头看了眼,看到白底红框上印着杂货店的名字“便民”:“……” - “叮铃——” 距离“海茂”五百多米处的一家普通杂货店门铃响了一声。 解临环视一眼这家店,店面狭小,从里到外都布置得很老旧,陈设仍是十几年前的样子,就连给商品贴价格标签这种过时的习惯也延续到了现在。 两公里范围内,会给商品贴标签的只有这家杂货店。 杂货店进门就是零食区,薯片包装上贴着价码:¥6。 长方形标签上用蓝色底的字样印着这家便利店的名字。 厨具区在里面,解临随手拿了几袋零食往里走,里头摆着琳琅满目的锅碗瓢盆。 第二层货架上摆了几种水果刀。 锯齿刀因为使用途径较少,不如刀口平滑的水果刀畅销,因此被放置在最里面,还剩下四把。 杂货店里店主不在,前台只有一名小男孩趴在柜台上写作业,他似乎很习惯帮家长看店,见有人要结账,放下笔、动作娴熟地开始算价格。 一只手在他的作业本上敲了敲:“小朋友,第三题选错了。” 小男孩看了来人一眼。 解临拿起边上的铅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一串很简单的公式,写完后,他又说:“能不能告诉哥哥,最近有谁来买过这种刀吗?” 男孩拿着零食,看了眼那把待结账的锯齿刀,想了想,说:“有。” “一个很漂亮的戴手套的哥哥。” 嫌疑 很漂亮的。戴手套的。哥哥。 解临眉头微挑。 他几乎瞬间想起某人推开心理咨询室的门进来时的样子。 许是因为身形清瘦的缘故,他身上仍不经意间流露出一股少年气,长得确实漂亮,眉眼精致,眼神沉郁,浓墨般的黑色和唇色相撞,黑色手套裹着细长的手指坐在对面。 “是不是大概这么高,”解临抬手在自己额角处比了比,说话时语调不像在盘查嫌疑人,倒像是在寻找失踪多年的恋人,“长得确实挺漂亮。皮肤很白,戴黑色手套,不太爱说话,也不太喜欢别人碰他。” 小男孩点头。 解临:“头发有些长,大概到这,遮着眼睛,浑身上下哪儿都白,唯独嘴唇跟擦了口红似的。” 解临说得太详细,小男孩透过这番描述,仿佛再度看到了那位来买过刀的漂亮哥哥。 小男孩点头点得活像表情包,头如捣蒜:“那个哥哥有点凶,我想帮他把东西装好,他都不让我动。” 解临颇为赞同:“他是脾气不太好。” 小男孩:“你在找他?你们认识吗?” 解临把结过账的零食留在桌面上,只拿了那把锯齿刀,丝毫没有一点少儿不宜的觉悟,沉吟着说:“算认识,我摸过他的手。” 小男孩:“?” “零食送给你,继续写作业吧小朋友,”解临没再多说,走之前抬手在小男孩头上碰了一下,“好好学习。” 解临推门出去,外头天色已经彻底黑了,空气略显沉闷,似乎是又要下雨。 与此同时,季鸣锐还拿着池青用来切面包的锯齿刀翻来覆去端详,他回忆着今天现场发现的尸体,试图用池青的面包模拟尸体,来一个情景再现:“凶手用的就是这种锯齿刀,他应该是从这里,这样,一刀下去,割开猫的喉管——” 池青:“……” 季鸣锐抬头,反问池青:“是吧,应该是这样没错,你怎么想?” 池青在等微波炉里的热牛奶,等微波炉倒计时:“我想我或许应该换一个头脑智力发育更健全的朋友。” 季鸣锐沉浸在案子里,隔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池青已经捧着牛奶回客厅继续看莫名其妙的情感类电视剧去了。 接下来几天季鸣锐一头跌进没完没了的工作里,忙得连手机都没工夫看,王阿婆每天坚持坐在派出所办公室里喊“囡囡”:“凶手一天没抓到,我就一天待在这里不走,我可怜的囡囡啊——” 除了继续找凶手,每天还有其他各种需要处理的报警电话。 “喂?110吗,我想跟我女朋友分手,但是她拿自杀威胁我,我该怎么办?” “……”季鸣锐一个头两个大,“那女孩没事,就是想威胁男方而已。我回来的时候顺便又去了趟海茂,监控都看完了,什么也没拍到,便利店我也去问过了,小区里住户那么多,证据和信息都不足,根本没办法锁定目标。而且又下过雨……” 下过雨是一个极其不利的因素。 季鸣锐以前想当刑警,想的都是刑警威风八面叱咤风云的样子,他头一次稍许窥见到这个行业的残酷,命案明明就发生在自己眼前,但是他束手无策。 几具无人认领的流浪猫尸被他和苏晓兰合力埋在小区树林里,他们挑了一块只要有太阳、阳光就能照到的草坪。 没有线索,无法锁定嫌疑人,什么都没有,但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离开了这个世界……猫尸只是一个缩影,更多唏嘘残酷的案件可能至今都像被葬在树林深处静静腐烂的猫尸一样,根本等不到天亮,也等不到真相。 苏晓兰这几天也明显沉默许多。 他们新人小组三个人负责这起杀猫案,只有姜宇边吃着泡面,边不断翻看现场照片,手指在桌面上缓缓划动,不知道在划着什么。 季鸣锐经过他身后时,用文件袋拍了他一下:“你划拉什么,看你划拉半天了。” 姜宇把剩下的面条吸溜进嘴里:“我在看刀痕。” 季鸣锐不能理解:“都看几天了还没看够?看出什么来了?” 姜宇诚实地摇摇头:“没有。” 他摇完头又说:“我就是觉得很奇怪,那天我偶像把每一具猫尸都仔仔细细看过去了,他的手指就是这样跟着刀痕划拉的……”他说着,给季鸣锐示范,“就像这样。” 姜宇用手指指尖缓缓跟着刀痕的走势描绘,就像那天解临做的那样。 季鸣锐他们可能没注意这种小细节,但是姜宇怀揣着对偶像的过分关注,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举动。 姜宇挠了挠后脑勺:“他好像很在意这些刀痕……他在看什么?” 季鸣锐跟着琢磨了一下,最后很坦诚地说:“我不知道天才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毕竟我十五岁还在为追不到隔壁班女生而痛哭流涕。” 姜宇:“……” 季鸣锐回到办公位上,等泡面泡开的过程中,总算有几分钟闲暇时间去看手机。 他给自己的好兄弟发过去一句消息,想求安慰:我最近好忙。 他的好兄弟很快用实际行动让他清醒。 -忙就别给我发消息了。 -……你听听自己说的这话,还是人吗。 季鸣锐连发两条:你今天干什么呢? 那边隔一会儿才惜字如金地赏给他两个字。 -复诊。 季鸣锐对着这两个字,掀开热气腾腾的泡面盖,心说他兄弟为了治洁癖还真是挺努力的。 这天心理诊所照常营业,这是池青第二次踏进这个地方。 “欢迎光临——池先生您好。”前台已经记住了池青的名字,她停下手里的活,面露微笑道,“请您先去待客区稍等,我去通知吴医生。” 池青隔着手套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关节,皱起眉往那片全是猫的待客区看了一眼。 他不太想和这群毛茸茸的东西待在一起。 待客区还是老样子。 几把空位,几只趴着睡觉的猫,有只猫似乎还认出了他,冲他“喵呜”了一声。 池青视线往边上移了几度,这才发现比起这群毛茸茸的东西,待客区还坐着一个更讨厌的。 解临坐在右侧沙发上,手里翻着本杂志,他似乎已经在这坐了很久,抬眼朝池青看过来的时候,给人一种“我等你很久”了的错觉。 他合上杂志,眉眼一弯:“又见面了,池先生。” 池青:“……” 为什么这个神经病也在。 他今天出门是又没看黄历吗。 池青略过他,找了一个最远的空位,两人一左一右,隔了大半个待客区。 解临这种哪怕你暗示再深都能第一时间听出来的人,这会儿却像看不懂他的意图似的,他俯身将杂志放回茶几上,相当自然地换了位置,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没想到你也约了今天,看来我们还挺有缘分的。” 池青说:“我们对缘分的理解可能有误差。” 解临很少踢到铁板,他习惯性给池青倒了杯水:“你对我好像很有意见。” 池青没有否认:“你可以再自信一点。” “嗯?”他发这个字字音的时候拖着有点暧昧的尾音。 “把好像去了。” “……” 解临也不生气,依旧笑着把抵在桌面上的那杯水缓缓推过去。 他五官风流归风流,但是轮廓线条却很凌厉,眼尾细长,如果不是眼里的神情冲淡了那点距离感,这才让人忽略了他看起来其实并不是好接近的类型。 池青坐的座位附近趴着一只睡着的猫,那只猫睡得迷迷糊糊地,想起来挪个位置继续睡,然而它的爪子还没挨到池青身侧的沙发扶手,就被池青隔空警告:“别过来。” 猫:“喵?” 池青:“别在这睡。” 猫:“喵呜?” 池青:“你就算过来我也会把你扔回去。” 猫:“……” 一人一猫跨越物种奇迹般地交流了几句。 那只猫终于放弃挪窝的想法,摇着尾巴跑了。 解临倚在边上看热闹似的看他俩:“你不喜欢猫?” 他想起上一次见面,池青身上没有猫毛,当时他随口说了一句“你应该不喜欢猫”,池青并没有反驳。 这一次见面,无疑印证了这个猜测。 池青不想再听见类似“猫猫那么可爱你为什么不喜欢猫猫”的言论:“我不喜欢猫,更不喜欢和不太熟的人废话。” 池青说完,注意到解临捏着玻璃水杯的手,刚想说“不用给我倒水”,就见那杯水临时变化了一下轨迹,杯子里的水不偏不倚正好洒在他手套上:“……” “不好意思,”始作俑者抽了几张纸巾递给他,“我没拿稳,擦一擦?” 池青忍了忍,没忍住,洁癖发作只能把手套摘下来,他没接解临递过来的纸巾,擦手的时候却发现边上这人似乎一直在盯着他的手看。 上次解临只摘了他一只手套,现在总算看到另一只——男人纤细的指节上有一道很明显的刀痕。他这肤色白得就连一颗不起眼的痣都看得一清二楚,更别说一道一公分左右的伤口了。 刀很明显是从指腹不小心扎进去的,伤口明显要比一般刀伤更粗,不是普通的水果刀。 解临指了指那道伤口:“切东西的时候伤到的么,怎么这么不小心?” 池青在擦手的过程里,认认真真地思考起一件事。 就算这位吴医生技术再如何精湛,有再多成功案例,他也该考虑换一家诊所了。 交锋 解临说话时眼睛还盯着池青的手,半天没挪开。 池青擦完手后仍感觉到男人的目光一寸一寸、从腕骨一路看到指间,每一处地方都没有落下,最后以一种令人浮想联翩的眼神停在他指腹的伤口上。 池青凉凉地说:“看够了吗。” 解临思考了一会儿,反问:“我说没有就能让我多看会儿吗?” 池青:“……” 池青:“吴医生有没有跟你说过一句话。” 解临:“什么话?” 池青:“你病得确实挺严重的。” 对待客区情况一无所知的前台在不远处通知:“——池先生,您可以进去了。” 池青拎着沾上水的手套起身,不想再跟这人多说一句。 解临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他今天身上披了一件很长的黑色风衣,西装裤腿挺括,坐在沙发上姿态闲适,他收回目光,手指捏着那枚细指环转动两下,还嫌刚才说的话不够讨人嫌,又补了一句:“下次拿刀的时候小心些,你手那么好看,别再划伤了。” “……” 吴医生从池青一进门,就察觉出他的顾客今天似乎很有情绪:“今天发生什么事儿了吗?你似乎不太高兴。” 池青把湿了一半的手套搁在边上,终结这个和某位神经病扯上关系的话题:“没什么,洁癖犯了。” 两人很快进入正常的咨询流程。 吴医生翻阅池青上次填写过的资料,聊家常似的说:“你以前是……学表演的?” “我平时也爱看电视剧。” 吴医生非常识趣地把‘但是没在电视上看过你’这几个字咽下去,又说:“表演这个行业很有意思。” 在长达一个小时的咨询里,吴医生对面那位池先生依旧没什么反应,对这些能够拉近距离的家常话也并不感冒,他的态度很快让吴医生感觉自己似乎只是在说废话。 相比在这一个小时的咨询过程中的表现,这位池先生只有在起初进门时、带着点情绪的样子让他看起来更鲜活一些——虽然他似乎仅仅只是因为手套湿了。 接手这位顾客才不到一周时间,吴医生开始束手无策。 咨询结束,吴医生习惯成自然,他一合上资料、一从椅子里站起来就下意识和人握手道别,速度快如条件反射。池青没来得及提醒。 于是池青第二次听见失真的声音以一种吴医生独有的平和语调缓缓吐槽:【这是我职业生涯里第二次遇见这种瓶颈,要不劝他换一家诊所吧……】 “……” 他正想把手抽回来,就听那道缓慢的声音又说: 【……上一位还是解临。】 池青的手顿了顿。 【解临这小子,这么多年咨询下来心理学学得都快比我专业了。整天定期过来咨询,可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问题。】 池青心说。 他都病成这样了。 很难看出来吗? 这天室外天气湿冷,偶尔有风吹来也略显沉闷,空气里气压变低。南方时常这样,一旦下雨便连绵几日不绝,这阵艳阳天估计也撑不了几天,很快又要让南方人民回归到‘晒不干秋裤’的苦恼中去。 池青两次被迫摘掉手套,从心理诊所出去之后仍旧很不适应。 微凉的风,甚至是肆无忌惮照在手背上的光线,这些触感都很陌生。 他正准备叫车,停靠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迈巴赫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样,从道路另一侧掉头拐了过来,不偏不倚在他面前停下。车窗缓缓降下,露出车主那张比豪车更引人注目的脸。 解临一条胳膊搭在车窗上,俯身跟他打招呼:“去哪儿,送你一程?” 池青指指马路对面拄着拐杖的老人:“看到那个人了吗。” 解临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马路上人来人往的,那位老人在人流里走得特别慢。 池青:“你没事干的话,可以开车送他一程。” “……” “你真当我闲?”解临说,“我没那工夫送别人回家。” 池青提醒:“我跟你不熟。” 解临找借口找得相当熟练:“你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没有被我泼了一手的水让我过意不去,就当是赔礼道歉,我送你回去。” “如果你真的非常在意这件事的话,”池青看了眼时间,“我叫的车还有三分钟到这,你有三分钟的时间去边上便利店买瓶水。” “?” 池青:“我不介意泼回去。” 解临没再坚持,把搭在车窗上的胳膊收了回去。 也正是因为这个动作,池青透过大喇喇敞着的车窗窗口,看到解临副驾驶座位上放着的塑料袋。 塑料袋装着一把新买的锯齿刀。 和他家里那把一模一样。 他同时回忆起的,还有季鸣锐昨天跟傻子一样拿着刀念叨的话。 ——“凶手用的就是这种刀。” 池青忽然继续了刚才那个被他中断的话题:“我们应该不顺路。” 解临听到这句话后,手指在方向盘上点了一下,状似无意地试探说:“我住海茂附近,你说顺路吗。” 池青没有回答这句话。 解临不知道他这句试探,到对方耳朵里成了另一种意思。 有刀。还住海茂附近。 两个关键词都恰巧对上了。 两人一个冷脸站在诊所门口,一个笑吟吟地坐在车里,看着对方却各怀心思。 阳光被成片的积云遮住,黑压压的乌云从天际奔涌而来,似乎是又要下雨了。 “天气预报说今晚会下雨,”永安派出所里,季鸣锐看眼窗外,看到滚滚黑云,说,“估计这雨是没跑了,我可能没带伞,姜宇,你是不是有两把伞?” 没人回应他:“……” “姜宇?” 还是没人应。 季鸣锐把头扭回来,看到他同事红透的耳根,以及不自然且飘忽的眼神。 季鸣锐:“你吃错药了?” 姜宇维持着吃错药的状态,双手在键盘上敲出一段十分流利的乱码,同时说:“我偶像来了,你小点声。” 季鸣锐一抬头,对上解临身上那件黑色风衣,过膝的长风衣穿他身上跟名模出街似的,他站在斌哥办公室门口,递过去一袋包装十分讲究的餐厅外带盒。 武志斌接过餐袋:“你小子怎么来了。” “送温暖,”解临说,“猜你肯定没吃饭,刚才经过就随便买了点。” 武志斌侧身让他进去:“……偶尔一顿不吃,又没什么关系。” 解临把桌上那桶没来得及泡的泡面拿开:“你那是偶尔吗,等你胃病发作的时候就知道有没有关系了。” 武志斌没那么讲究,以前出任务的时候人都不一定能不能活着回来,还在乎这一顿两顿饭的,胃病再疼也都只当它是小毛病。 他在这边吃着饭,解临坐在他对面随手翻照片。 武志斌刚掰开筷子,看到解临在看那天的猫尸现场照片,他面不改色地往嘴里扒拉一口饭:“你好像对这个案子特别感兴趣。”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武志斌再清楚不过,解临十五岁正式被刑警总队请去当案件顾问,但在更早之前——总队队长解风书架上那些满书架的专业书和各种国内外知名案件记录,解临都翻看过。 说这个本就极有天赋的孩子是看着这些犯罪记录长大的也不为过。 他什么案子没见过,为什么偏偏对一桩普通的杀猫案那么在意? 解临没否认,他再度看了眼那些猫的尸体,只说:“有一个……让我有点在意的人。” “嫌疑人?”武志斌问。 “不能确定,”解临说,“其实他身上有几处不符的地方,但确实很可疑。” 解临翻完那堆资料,发现和当初他在案发现场看到的情况基本一样:“还是这些?一点进展都没有?”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武志斌气不打一处来,他放下筷子拎起边上的拐杖走到门口,用拐杖遥遥一指,气吞山河地对着那几位偷瞄办公室情况的新人们说:“你,你,还有你,你们三个,给我滚进来。” 十秒钟后,季鸣锐、苏晓兰、姜宇三人笔直站成一排。 武志斌秋后算账:“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事发整整五天,一点进展都没有?我有时候也真佩服你们的能力。” 没人敢说话,倒是解临替他们解围:“你这么凶干什么,对新人能不能温柔点。” 武志斌拐杖点地:“我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受不得刺激,我倒是也希望他们能够对我手下留情,别成天刺激我。” 季鸣锐:“……” 苏晓兰:“……” 因被偶像看着而胀红脸的姜宇:“……” 最后还是季鸣锐顶着生命的危险勇敢地站了出来:“额,实在是因为,下过雨……” 所有人都默认“雨”是一个极其不利的因素。 解临却对着照片看了会儿,说:“雨可能是一个重要线索。” 所有人齐齐看向他。 解临又说了一句:“为什么偏偏是雨天?” “从脚印看,抛尸现场并没有长久停留的作案的痕迹,所以那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一个力气明明不大的人,还要特意把尸体运出来,说明第一案发现场一定存在导致他转移尸体的某种特征——他出于什么原因,不能再把尸体藏匿在那里了。” “抛尸现场找不到更多的线索,但是第一案发现场一定找得到。” “家猫比较温顺,捕捉起来不费什么力气,”解临目光略过照片中那只唯一有主人的银白高地,留在其他六只流浪猫尸体上,“可流浪猫不一样,现在又是冬天,在什么地方能毫不费力地捕捉到这么多只流浪猫?” 此时窗外响起一声闷雷,“轰隆”一声,紧接着雨点淅淅沥沥砸在玻璃窗上。 临近夜里,果然下起雨。 天已经黑了,即使是下雨也下得很安静,与此同时,池青在家里,捧着水杯看到茶几上有一打季鸣锐走时遗留在他家的案件照片,由于房间内没开灯,几张照片乍看过去黑乎乎的像一□□白默片。 池青一边慢吞吞地喝着热水,一边拿起那叠照片,就着电视机透过来的微弱光线查看起来。 直到电视光线变换颜色,才将照片照亮一点儿。 池青看了许久才放下照片,继续捧着水杯朝电视屏幕看去,直到节目结束,电视上开始播广告他都没什么反应。 半晌,广告结束,他才动了动,从边上摸出手机,点开联系人里备注为“季鸣锐”的联系人。 然而网络另一头的季鸣锐仍处于怀疑人生怀疑自我的状态里:“……” 解临都走了,他脑内还不断在想:我人傻了。 他怎么能分析出那么多东西的? …… 最后他给了自己灵魂一击: 我难道真是弱智?! 季鸣锐一度没缓过劲来,错过了池青发来的消息。 -除了抛尸现场以外,你们勘察过第一现场吗。 池青继续打字。 -凶手犯案的地点可能是冬天流浪猫聚集的地方,那个地方的特征是出入口狭窄,或者说不利于逃窜。 池青发完这段话,没等到对面回复。 他看了眼窗外的雨。 一般来说下雨天他的心情都很不错,今天也不例外。 他怀着难得的好心情,想到为了这七具猫尸哀嚎了很多天的季鸣锐,心说如果这人再继续这样嚎下去,案子破不破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被烦死的速度肯定比季鸣锐破案的速度快。 于是池青带上手套,拎着把伞出了门。 海茂小区离他们小区相隔不过三个路口的距离,深夜路上行人很少,池青一路走过去都没碰到什么人。 海茂小区门口那片染过血的草坪已经被人清理过了,池青努力回想这一片的街道构造,发现同时满足所有必要条件的地方并不多,他走过几个容易聚集流浪猫的地方,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池青撑着伞蹲在那儿看了会儿,地上干干净净,只有几只装了剩饭的破旧猫碗。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地方——离海茂不远,有一间废弃的小厂房,那间厂房已经闲置很久了,只是最近隐约有流传这间厂房很快会被回收改建的说法。 “哗啦——” 雨势越下越大了。 池青撑着伞,手指搭在伞柄上,往厂房走去。 这间厂房占地并不大,大部分地方都用来堆放废弃的机器、管道,门早已生锈,门边的杂草已经长了很高,但是出入口位置却仍是平的。 有人经常出入这里。 而且更重要的是,厂房里有人。 池青在一片黑暗里看到一个人影,那个人正蹲着,手里拎着一把带血的锯齿刀,他脚下地面上的颜色远比眼前这片黑更深,应该是沉积已久的血迹。 那人听到声音,微微侧了侧头,于是池青对上一张白天才刚见过的、能瞬间打碎他好心情的脸。 对决 两人所站的距离不超过半尺,即使天色深暗,这个距离也足够他们互相看清对方。 解临此刻正蹲着,他其实没有完全看见池青的脸,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来人从毛衣里探出来的半截苍白削瘦的手腕,再往上是熟悉的黑色手套,由于撑着伞,雨伞刚好遮挡住半张脸,只看得到下巴和一抹鲜红的唇色。 买过刀,不喜欢猫,指腹有刀痕。 这些要素如果只能称得上“可疑”的话,那么再加上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撑着伞来到第一案发现场这一条铁证,这位姓池的先生恐怕就不仅仅只是有嫌疑那么简单了。 “嗒。” 此时沿着屋檐汇聚的雨水落下,重重地砸在伞上。 解临想过雨天凶手有一定概率会再次犯案,但是没想到真就这么巧,他缓缓松开手里那把凶手遗留在现场的锯齿刀,率先打破沉默:“又见面了。” 哪怕是现在这种情况,他看起来也并不紧张,说话时甚至仍旧带着笑,只是那双常年含笑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冷意:“一天之内能跟你碰见这么多次,还说这不是缘分?” 池青视线停留在被他放下的那把刀上。 刀沾着血迹。 由于需要划开皮肉、可能还会磕到尸骨,刀身有很明显的磨损痕迹。 锯齿和普通平滑的刀口不同,齿锋嶙峋交错,上面甚至还带着划开皮肉时意外嵌进去的碎肉,那点像牙缝间嵌缀的肉末由于周围肮脏的环境,早已经变成暗淡的黑色“污垢”。 池青眼前闪过白天解临车座上那把同样的刀。 ——“我住海茂附近,你说顺路吗。” 池青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他把原本低掩的伞撑高,将剩下半张脸也露了出来,这回并没有否认:“是挺有缘分的。” 池青话音刚落,解临先有了动作——他抬手把原先系在脖颈间的领带扯开了一些。 解临试图让他束手就擒,放弃无谓的抵抗:“你要是乖一点,我下手的时候尽量轻一些……免得你皮肤那么白,到时候身上全是印。” 然而这话落在池青耳里就是威胁。 嫌犯在凶案现场被抓现行想灭口是常有的事——虽然不至于为了几具猫的尸体就这么大动干戈。 但对方有病,这就很难讲了。 厂房附近人烟稀少,这里本来就是一块被废弃的地方,靠近海茂小区后门,平时白天都鲜少有人出入这里,更别提下着雨的深夜。 一般人可能会怕,但是池青长这么大就不知道害怕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不知道的是,正是这份对案发现场的冷淡让他此刻看起来更有嫌疑了。 池青回敬:“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既然没谈拢,”谈话间解临已经走到了门口,说出后半句话的时候整个人以极快的速度逼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在解临动手的瞬间,池青往后退了一步。 在两人几乎快要相贴之际,池青一直搭在伞柄上的手指往上挪了几寸,找到收伞的开关,那把透明材质的长柄伞骤然合拢,他将伞尖调换了一下方向,尖锐锋利的伞尖笔直向前刺去! 解临偏过头,用手肘格挡,强迫改变伞的行动轨迹,避开雨中朝他袭来的伞尖。 饶是如此,解临颈侧还是被池青划出了一道痕迹。 “挺聪明,”解临一只手抓着伞,另一只手用指腹抹了抹那道细长的伤痕说,“还知道用伞。” 男人领口敞着,身上那件衬衫逐渐被雨淋湿,他这副皮相时常流露出一种天生的暧昧感,伞尖划出的痕迹仿佛猫抓似的。 池青没说话。他拎着伞,伞尖依旧像一把银针似的,直直地对着他。 季鸣锐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好兄弟此刻正在经历什么。 他写完要交的报告,这才按了按颈椎,抬起头看一眼手机。 看完手机未读消息之后他收到了今天第二次暴击:“……” -谢谢你们。 -这个世界正是因为有了你们,才让我每天都怀疑我的存在是不是拉低了人类智商的平均值。 -不过我有个问题。 -你到底是怎么和人家得出同一个结论的? 虽然解临当时说完那堆话之后就走了,他们本来也要跟着去,斌哥只对他们说:“你们就别过去了,把今天要交的报告先交上来再说,他一个人不会有什么问题。” 在天才面前,他们确实太多余了。 季鸣锐几乎都能想象出池青和解临两个人同时在推同一件事的样子。 他感叹着,最后发过去一句: -有机会真该让你和人见一见,你俩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然而两位很有“共同语言”的人此时还在交手,池青手机早就在打斗中掉落,机身落在草地里和淤泥亲密接触,机身滑出去一段距离后彻底报废。 解临一开始顾忌他手里那把伞,将节奏放缓,那把伞是个双刃剑,能刺向他的同时,也很有可能不小心伤到使用者本身。 于是解临一边打架还要一边提醒正在和他互殴的那个人:“你小心点。” 那个人显然不想和他对话。 伞身在空气里挥出一个干净利落的弧线,残影未消,直冲他暴露出来的弱点挥去—— 解临没躲。 池青的目的也不是真的要刺他,只是想借此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但是解临接了这一下,反倒让他抢占先机,他死死锢住那把伞:“说了小心点,把伞放下。” “……” 池青其实很不擅长近距离打架,因为他洁癖。 解临很快也反应过来他这个特征,看准时机直接将人按倒在地。 他第二次碰到那双戴黑色手套的手,由于下雨的缘故,两人身上都湿得不成样子,池青额前过长的刘海已经被雨水浸透,那双墨色的眼睛远比周遭的夜色更深。 解临把人压在身下,一手按着他,另一只手去解自己颈间那条本就松垮的衬衫领带,一把将领带扯了下来。 池青隐约察觉到不对:“你干什么。” 解临扯下领带,去绑池青的手:“怕你不老实。” 那条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领带被他当成绳索用,银灰色领带在池青手腕上缠了好几圈,解临没想到池青手腕这么细、缠完几圈居然剩下很长的一截。 然后池青眼睁睁看着神经病把剩下半截缠在了他自己的手腕上,将两个人手绑在一起,最后打上一个牢固的死结:“……” 这是铁了心不让他跑。 “起来。”解临说。 解临摁着他从同侧车门上车,发动引擎,车发动前雨刷先将车窗上堆积的雨水刷去。 池青深觉他真的有病,上个车都费半天劲:“去哪?” 解临反问:“去哪儿你心里没数吗?” 池青:“……” 每一个虐杀动物的人,都具有一定的潜在犯罪可能。 池青盯着那片雨刷,透过车窗,试图检索自己可能会被带去哪里。 …… 这里再往前开五公里就是远郊。 三公里内有座山,这两个地方都是容易下手,也容易藏匿尸体的地点。 也可能这神经病会把他带回自己家,家是人最熟悉、也最让人感觉到安全的地方,很多凶手最初犯案,都会选择在自己的心理安全区内。 车缓缓驾驶出去。 池青垂下眼,开始在心里默默推算路线。 如果车开往远郊,途径几个红绿灯?几个服务站? 下雨天道路很容易拥挤,如果利用等红绿灯时堵车的时间,不是没有逃脱的可能。 解临根本不知道池青正在想些什么,如果他知道,他可能会想敲开这人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 车在路上行驶了约莫十分钟。 路况和池青料想的几乎一样,车还没下高速,这条通往远郊的路上车流速度肉眼可见地放缓,很快驶进他上回去警局时堵了很长时间的那条路。 如果想脱身,这无疑是一个最好的时机。 三分钟后,一辆黑色迈巴赫车下高架没多久——车身便猛地左右摇晃,幅度不大,但也足够引起旁边车道上司机的注意,毕竟两辆车猝不及防地差点剐蹭上。 这一下让旁边车道上那位司机吓得差点猛踩一脚刹车。 “妈的,”司机嘴里叼着根烟,骂骂咧咧从车窗外看去,“会不会开车啊——” 他这一看就看到旁边车道上那辆车,车里两个人凑得极近。 起初他以为这是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正要接着骂现在年轻人真是疯了,然而他定睛再一看,发现坐在副驾驶位上的那个穿黑色毛衣的男人忽然从座位上弹起,他单手拽着车顶扶手,整个人几乎借力悬空——跟拍动作戏似的。 “……”司机嘴里的烟差点被这一幕吓得掉在□□上。 这玩的什么。 速度与激情? 不止旁边车道司机想不到,解临也没有想过池青会突然在这个时候扑过来抢方向盘,方向盘没抢到,直接就想借力踹他,如果不是车门上着锁的话,他毫不怀疑池青会把自己踹下车。 他一边稳住方向,堪堪避开左侧车道上的车,用另一只和池青绑在一起的手艰难地把人按回去:“你疯了——?!” 池青:“放我下车。” “我再说一遍,”池青冷声说,“放我下车。” 两人在车内争斗的时间,车已经继续驶出去一公里多的距离。 再往前行驶一公里就是警局。 解临直接提了速,越接近目的地,池青逐渐发现路线和他预判的不太一样。 车猛地急刹车,在派出所门口停下。 解临:“下车。” 池青坐在车里,对着永安派出所门口大大的“公安”两个字,思路一下断了:“……?” 转折 “滴答。” 时针转过一圈,指向11。 平时总是闹哄哄的永安派出所里,安静得有些诡异。 仿佛刹那间有人按下了静止键似的,所有人僵持在原地,一时间忘了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季鸣锐捧着刚接完的热水杯,拉开座椅,维持着半坐不坐的姿势:“……” 季鸣锐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此刻正坐在他们办公室里的那两位“落汤鸡”。 解临和池青两个人浑身都湿了,活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光凭借这个场面,全办公室里的人都想象不到他俩来这里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会客区有两把实木椅子,两人刚好占了两个位置。 这两人身高腿长的,这身形往那儿一坐画面倒是挺和谐。 就是他俩看起来关系并不和睦,视觉效果都是假象,尤其是他兄弟池青,被摁着胳膊拽进来之后全程冷着脸。 …… 好半晌,小组三人才找回组织语言的能力。 苏晓兰:“额。” 姜宇:“这……” 季鸣锐:“你们……” 这两个人以这种出人意外的状态出现在这里并不是最让人感到惊悚的,最惊悚的是另外一个细节,小组三人视线齐齐落在两人从进门那会儿就绑在一起的手上。 这条领带,见过。 白天解临来给斌哥送饭时解临带着的就是这条。 问题是…… 这条领带,是怎么,缠到两人手腕上去的。 “你们……怎么回事?” 池青这个人什么性子,这么多年下来季鸣锐摸得太透了。 别说用领带绑手了,平时就是站在半米外他都嫌弃你离他太近,影响他呼吸。 “有人能说一下发生了什么吗?” 季鸣锐盯着池青:“尤其是你,池青同志,你怎么会在这个点出现在这里。” “而且还淋成这样,”季鸣锐百思不得其解,“……你洁癖真的治好了?是哪家医院那么厉害,改明儿我去给他们送副锦旗,题字就题‘起死回生,华佗再世’。” 池青从进门起就被人围观,忍耐力到达极限:“问他。” 季鸣锐:“?” 池青:“他自己干了什么自己清楚。” 解临:“……” 其实解临从他说完“下车”,看到池青的表情他就隐约觉得这事可能是个误会,因为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畏罪反抗”,相反的,他明显没想到目的地会是派出所。 进来之后看到他和那位姓季的认识,印证了他这个猜测。 解临说:“有些误会。” 解临说完又问:“有干毛巾吗?” 苏晓兰抽屉里有一包未拆封的,她拿给解临后解临直接将毛巾往池青头上搭,然后没等池青反应过来,又去解两人手腕上那条领带。 池青习惯性想把手抽回去,被解临一把按住:“知道你洁癖,你要不想解也行,我不介意就一直这样跟你一块儿绑着。” 于是池青的反应从直接抗拒变成了忍耐性抗拒。 由于这个结实在系得很紧,紧的原因主要是两人在车里上演了一番速度与激情,死结受力收紧,变得严丝合缝,想解都找不到缝隙。 池青:“你能不能快点。” 解临手指搭在领带上,抬眼道:“你来?” …… 对洁癖来说,碰到别人和被别人碰到,这是一道送命题。 池青沉默几秒,扭头看季鸣锐:“拿把剪刀给我。” 解临:“……” 季鸣锐心说,他兄弟这洁癖,看样子是没好。 而且好像还更严重了。 解临解完领带,没能回答众人的疑问,就被武志斌叫进了办公室。 三人小组只能把好奇的目光投向池青。 池青还在用湿纸巾仔仔细细擦手。 他直到现在都没有问解临的身份,一是不关心,二是很容易猜出来。 解临也是一样。 百思不得其解的只有季鸣锐他们,季鸣锐等了会儿没等到池青解释,联想到他傍晚给池青发过去但没得到回复的消息,脑子里逐渐形成一个可怕的猜测:“——你们不会都去找第一案发现场,然后在第一案发现场碰到了吧?!” 这什么场面??? 池青擦完手说:“你还不算太笨。” - 办公室内。 武志斌不关心这场乌龙,他只关心一件事:“你很在意这起案子。” 上一次在同一个地点,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用的是疑问句,这回则变成了肯定句。 “如果不在意,你不会去寻找嫌疑人。” “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武志斌隔着办公桌,看向解临,出于某种敏锐的直觉,他追问,“……你为什么那么在意这起案子,那天在现场,你到底看出什么了。” 解临身上那件衬衫颜色被打湿后显得更深,几乎接近黑色,他不笑的时候略显凌厉的五官才显露出来,让他看起来远没有平时那么“亲和”。 解临转了转指间那枚戒指:“他可能想杀人。” 这句话无异于平地惊雷,武志斌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解临伸手从边上的档案袋里再度将照片一张张拿出来,将它们排成一排,一具具猫尸又出现在他们眼前。 解临排列照片时似乎在按照某种规律进行排列,武志斌看了几眼发现解临是按照伤口平整程度排的,从左到右,伤口越来越粗糙,也意味着凶手杀猫时的手法越发粗暴。 这是很常见的一种现象。 当凶手通过施暴来达到一种宣泄的目的,他就会在施暴的过程里控制不住自己,这也是很多凶犯会在犯案之后仍选择继续凌虐尸体的原因。 解临的手指却指向反方向:“你从右往左看。” 武志斌瞧了一眼,瞳孔不自觉放大。 “这些猫的死亡时间离得太近了,没有办法判别,但是今天在第一现场发现了另一具猫尸,我去的时候那只猫的尸体还没变僵硬,是那具猫尸让我确认了顺序,”解临说到这,又说,“你派过去的人到了吧。” 解临找到现场,就给武志斌发了消息,武志斌说:“到了,现场已经封锁,物证也取回来了,正在送检,你继续说。” 解临的手缓缓抚过照片上的刀痕。 “锯齿刀相比其他刀具,在切割的时候有明显的拉扯感,能让人很清晰地感觉到皮肉受力割开时的感觉——你用刀划过肉吗?那种阻力感和前进感有时候会让人上瘾。” 武志斌听得直拧眉。 “锋利的刀一般情况都用于快杀,有仇恨的才会慢慢享受刺痛的感觉。” “第一具猫身上的刀痕很粗糙,从喉管一路切到腹部,中间甚至断过几次。可是你看最后一具猫尸,凶手甚至开始追求刀口的平整度,下刀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他很冷静……甚至,他很可能在练手。” “你这些只是猜测。”武志斌说。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解临指了指猫胸口的刀伤,那是一个偏上的位置,每一只猫胸口的类似位置都有一处这样的刀伤,是被人直接用刀刺穿的,“这一处伤口很特别,猫的心脏一般在第5肋骨到第8肋骨之间。” 解临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说出最骇人的推测:“只有人的心脏才在在第2肋骨到第5肋骨的位置。” “……” “当然,这些也可能仅仅只是巧合。我只能说我的直觉告诉我,凶手或许有另外的目标。” 武志斌回想起案发那天,他叫解临过去看看,当时解临也是像这样查看刀痕——这孩子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很擅于从凶手的心理出发。 他似乎知道凶手是怎样破开皮肉,怎样顺着刀锋一点点往下,知道凶手这个时候在想什么,知道凶手为什么选择这种锯齿刀而不是其他更方便更平滑的刀。 办公室里空调开着,他看着解临的侧脸,恍惚间看到了十年以前,那个坐在总局会议室里穿校服的少年。 - 此时,营业到11:30分的便民杂货正要关店打烊。 有人推开了杂货店的门。 “叮铃——”门铃声响。 小男孩写完作业,他其实已经很困了,他边收拾文具盒边打着哈欠。 窗外雨声很大。 差点盖过门铃声。 - 11:35分。 永安派出所内。 “你们把手头的事情放下,明天一早去海茂继续排查,第一案发现场附近的监控一个都不能放过。” 季鸣锐不太懂为什么斌哥从办公室里出来之后,面色变得那么严肃:“好的斌哥。” 他正准备给他的好兄弟做笔录。 池青不管怎么说也是出现在案发现场的人,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 季鸣锐在本子上写写划划,又抬头:“那个——”他想叫人但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于是停顿两秒才说,“解先生?你也来一下。” 他指指池青边上的空位:“你坐这,你俩正好把笔录做了。” 池青看了他一眼。 季鸣锐立马知道他想说什么:“大哥,我知道,这两个位置是挨得太近了,但是我这做笔录呢,总不能你坐这让人家往办公室门口坐吧。” 池青:“他坐这,我可以去门口。” 季鸣锐:“……” 哥,不至于。 季鸣锐决定略过这个话题,直接开始问:“你先来,今晚为什么这个点出门?” 池青:“因为天气不错。” 解临听着窗外的雨声:“你觉得今晚天气不错?” 池青:“你有意见?” “……” 季鸣锐发现池青对着解临的时候脾气格外呛:“打住打住,做笔录就做笔录,不要吵架。” 季鸣锐清清嗓子继续问:“你俩谁先动的手?” 解临:“我吧。” 池青:“他。” 季鸣锐:“有话可以好好说嘛,虽然在现场碰到,也是可以心平气和坐下来慢慢谈的。” 解临:“是我的问题,他去买过刀……又正好出现在现场,看起来有嫌疑,我怕他跑了。” 池青看了他一眼:“你拿着刀,你以为自己看起来很正常?” 季鸣锐做笔录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想说你俩其实都挺不正常的,就别在这半斤对八两了吧。 勒痕 于是笔录进行着进行着,变成了两个“嫌疑人”相互告状。 解临:“你手指上还恰好有道伤口。” 季鸣锐:“这位解先生提到了你指腹高度相似的伤口——池青同志,你解释一下吧。” 池青抬起那根因为反复擦拭而泛红的手指:“切面包的时候划的。” 季鸣锐看着那个熟悉的伤口,立刻反应过来这是道什么伤,举手说:“这伤啊,这伤我能作证,我也在场。他那天晚上是拿把锯齿刀切面包来着,刀还是新的,标签都没撕。我可以当人证。” 解临显然没想到这伤口会是这样的来历。 解临:“下次切面包的时候小心点。” 池青理都没理他。 池青再告一状:“除了现场拿着的那把刀以外,他身上应该还有一把刀。” “我在他车上看见了,装在塑料袋里。” 季鸣锐:“……?” 季鸣锐这笔录做得真是魔幻极了。 季鸣锐又转向解临:“好的,现在池同志提出了新的疑点,请问解先生,你那把刀又是怎么回事?” “查到点线索,就去店里问了问,”解临说,“顺便买的。” 好家伙。 季鸣锐之前只猜想到两个人估计是同时摸去第一现场,恰好碰见了对方而已。 没想到他们已经几次交手,并且发现对方身上有那么多和案件重合的疑点。 他看着最终成形的笔录,自言自语感慨:“……这真不怪你们俩今天晚上能互扯头花把对方扯进来。” 池青&解临:“你说什么?“ 季鸣锐不敢吱声:“没,没什么。” 三人小组之后一天任务繁重,他们斌哥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间重视起杀猫案。一般来说,这种案子影响虽然恶劣,但不至于盯那么紧。尤其派出所里还有很多处理不完的工作。 “喂?警察吗,我女朋友又威胁我要跳楼,这回好像是真的!” 季鸣锐:“……” 你们怎么还没分手。 季鸣锐上午才刚从海茂走访回来,武志斌经过时又下派了新任务:“这通电话转给一组,你去便民看看,再问问,这次盘查得仔细点。” 季鸣锐把电话转出去:“上次已经去过了,还要再去一趟?” 武志斌沉吟着说:“再去一趟吧,这案子可能有问题。” “……有问题?” 姜宇的位置就在季鸣锐边上,他电脑屏幕右上角就贴着一张猫尸照片,每天吃饭的时候都会看一眼,据他说是想早日跟上偶像的思维模式。 武志斌伸手把那张照片揭下来,手指点在猫尸胸口的伤痕上:“这道伤你怎么看。” 季鸣锐:“这一刀直接刺穿内脏,凶手很明显是想制猫于死地?不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捅在心脏上方,直接捅心脏不是能死得更快么——” “也可能是因为上面一点比较顺手吧”这句话还没能说出口,武志斌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严肃语气说: “那你想过这一刀,正好是人心脏的位置吗。” 这下不光季鸣锐震惊了,苏晓兰和姜宇也一齐愣住。 “这……也可能只是巧合。” “是,但是提出这个巧合的人,在十年前那起灭门惨案里,仅靠几张现场照片,完全揣摩出凶手行凶时的想法,推翻了所有人认定的‘仇杀’结论,而凶手没有伏法前,当时所有人也都认为他的推论很可能只是巧合。” 他说的这个人是解临。 季鸣锐动身前往便民杂货。 这间小小的不起眼杂货店,接连有民警出入。 今天店里家长不在,季鸣锐只看到一个小孩儿,他出示自己的证件:“你别怕,我是警察。” 小男孩看他一眼,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妈妈说我们店遵纪守法的,不卖过期商品。” 季鸣锐:“不是关于你们店的问题,我想看看你们近一个月的销售记录。” 季鸣锐拉出单子,发现近一个月的销售记录里,锯齿刀只有两笔。 他又查看货架,货架上还剩下两把同款刀。 季鸣锐弯下腰,视线和小男孩平齐,问:“有两个人来买过这种刀,你还记得他们是谁吗?” 小男孩想了想,说:“有两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 季鸣锐:“……” 这他妈该不会就是他想的那两个吧。 “我们从案发现场带回来的各项物证上没有提取出指纹,”下午,苏晓兰拿着分析报告回办公室就说,“不过这样说也不确切,非要说指纹的话,也有……不过都是你偶像碰刀柄时留下的。” 她说这话时眼睛冲着姜宇。 姜宇:“那必然不可能是我偶像啊!” 经过这次事件,苏晓兰对池青和解临的认识有所加深:“我知道,而且我看了笔录,如果不是事先认识他们的话,他们的种种行为足以坐实嫌疑人这个身份了。” 从便民回来的季鸣锐很心累地跟着补上一句:“而且他俩远比真正的嫌疑人看起来更像嫌疑人。” 苏晓兰也很心累的表示:“……这个结论,我非常赞成。” 说话间,两位嫌疑人之一穿过派出所长廊,推开门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这位嫌疑人站在门口看了一圈,略过忽然间坐直了、低头猛敲乱码的姜宇,施施然走到季鸣锐面前停下:“季警官,你现在有时间吗?” “昨天麻烦你们了,今晚想请你们吃个饭,”解临看了眼时间,现在离正常下班时间过去两小时,“猜到你们今晚要加班,我这个点来,不算早吧。” 他今天换了套偏休闲的衣服,毛衣显得他整个人更有亲和力,就是从领口露出来的锁骨依旧耐人寻味,他脖侧那道伞痕经过一晚上的发酵,变得异常显眼,细细的猫挠似的一小条,一直延伸到锁骨附近。 季鸣锐惊讶于他贴心到了这种程度,姜宇在边上使劲眨眼,他会意道:“不麻烦不麻烦,额,这个点刚好。” 他说完又忍不住看了解临一眼。 其实之前听姜宇介绍解临这个人的时候,他并没有太强烈的感觉。 直到今天中午武志斌几句话,他才仿佛真正透过男人漫不经心的表象,窥探到那副皮相之下。 解临约饭约得很循序渐进,导致他后面主动问起池青也显得相当自然,丝毫不觉冒犯:“你的那位朋友……他有空吗。” 季鸣锐:“朋友?你是指池青?” 季鸣锐说完沉默了一会儿。 老实说,他觉得以池青的性格,多半不会出来。 解临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又特地补了一句:“别提到我,我怕他不肯出来。” 池青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准备睡觉,他身上盖了条毯子,昨晚淋过雨,额头略有些烫,所以本就冷淡的语气变得更加冷淡了:“没空。” 季鸣锐:“……你就是这么对朋友的吗?” 池青:“你有什么事。” 季鸣锐:“没什么事,就是想跟你一起吃饭。” 池青:“……” 季鸣锐揪住池青那一瞬间的沉默,加强攻势:“我最近工作压力真的很大,你知道的,我每天晚上睁眼闭眼都是那些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才能沉冤得雪,不知道凶手何日伏法——” “……” “我压力都那么大了,现在就想跟你一起吃顿饭而已,这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吗。” 通话中断。 池青直接挂了电话。 十秒后,池青发过来两个字。 -地址。 说是晚饭,这顿饭当宵夜显然更合适。 吃饭的地方离池青家不远,餐馆里很多都是下了夜班出来聚餐的工作党,烟酒味很重。解临定的包间在二楼,菜刚上到一半,池青很敷衍地来了。 他的敷衍具体表现为——手套都没戴。 平时如果不去人多的地方,见的又是熟人,他其实不会私下里次次都戴着手套。 尤其是跟季鸣锐。 他跟季鸣锐太熟了,这个人思维模式又很简单,用不着读看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池青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脸“我意思意思来看看坐一会儿就走”的敷衍表情,被服务员带到包间门口才看清里面坐了一群人:“……” 池青:“解释。” 季鸣锐:“就,没想到大家晚上都挺空闲的,刚好凑了这么一桌?” 池青毫不留情地想转身:“我走了。” “刚来就要走,”池青还没转过去,被人从身后按住了,那人手搭在他肩上,说话时声音从后上方传过来,“是我让他别跟你说的,说了你肯定不会来,想请你吃饭赔礼道歉,赏个脸?” 前两句话听上去倒还人模人样的。 但是解临松开手之后,视线在池青手腕处流连,说出口的话就不那么正经:“……昨天下手重了些,好像缠得你手腕都红了。” 三人小组闻言顺势看过去。 昨天晚上池青擦完手之后因为办公室人太多后来又把手套戴了回去,隔着手套什么都看不见,今天才注意到他手腕上隐隐约约的痕迹,领带的绑痕断断续续地绕了半圈,从削瘦的腕骨绕到手腕内侧。 池青:“……” 手腕红不红的他不知道。 反正他拳头是硬了。 确认 其他人都已经落座了,仅剩空位就只有靠门的那俩。 池青但凡有得选,都不会跟这个神经病坐一起。 池青下巴微扬,冲季鸣锐道:“你,出来。” “?” “换个位置。” 季鸣锐才把池青诓来,怕被报复,急忙说:“我这出来一趟也很麻烦。” “你看我这左右都有人,”季鸣锐说,“而且姜宇和晓兰也都挺舍不得我走的。” 姜宇:“……” 苏晓兰:“……” 不就是个位置吗,吃饭而已,坐哪儿不是吃。没人舍不得你。 池青没得选,坐下之后解临倒是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把他面前那杯装着柠檬水的杯子拿走了。 池青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解临解释:“凉的。” 池青又将目光收了回去。 解临阴魂不散似的,不出二十秒又出现在他视线里,男人的手拿着玻璃杯,将冒热气的水杯放他面前,他这是在自己的空杯子里重新倒了茶水递给他:“你刚站在门口说话的时候我就听出来了,你有点感冒,量过体温了吗。” 池青总觉得他人模人样的状态不能维持超过两句话时间,下一句没准就要说“抱歉,我那天不该把你摁在地上”云云。 于是顺势切断话题:“谢谢,不用你费心。” 苏晓兰很少看到池青没戴手套的样子,人对平时很少能够看到的东西总是充满好奇心。她坐在池青对面,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那双手。 指骨细长,在白炽灯的照射下白得有些晃眼睛。 池青其实也在垂眸看自己的手,一是因为没戴手套不自在,水杯温度明明控制得刚好,他却依然觉得烫手。二是解临就坐在边上,让他想起一件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的事情。 解临的手就搁在他旁边,男人的手骨节分明,手腕削瘦,指尖漫不经心地点在桌面上。 他依旧是那副姿态,在听季鸣锐他们聊天。 季鸣锐在分享今天搜查的经历:“我去便民,那小孩跟我说来买过刀的人就两个……” 池青动了动手指,将手指从杯壁上挪开,心说:上次没有读到,只是巧合吗? 或许只是那一瞬间恰好他什么都没想而已。 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心声? 池青其实想试一试上次究竟是不是巧合。 但他手指刚微曲起来,离开了一毫米,很快又贴回杯壁上。 很显然他的洁癖不允许。 …… 碰还是不碰,这实在是一个很艰难的抉择。 众目睽睽的,餐桌上那么多双眼睛,无形中加重了心理负担。 池青迟迟没动,解临的手倒是先动了。 他划开手机看眼时间,之后手垂在身侧,没再搭上桌。 解临的手挨着层层叠叠的餐桌桌布,这是一个很隐秘的姿势,没有人会留意到餐桌底下的动静。 池青人生第一次对一个人的好奇逐渐盖过洁癖带来的不适感。 于是几分钟后,池青勉为其难地、怀着复杂的心情松开手,不动声色地将手垂下去,将手垂到和解临差不多的位置,两人手背几乎快要贴上。然后池青忍了忍,伸出一根手指去碰解临的手背。 与其说是“碰”,不如用“戳”这个字眼形容更合适。 池青戳完,等了几秒,没有等到那个失真的声音。 耳边还是季鸣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你们俩可真行,唯二有嫌疑的人还是你俩——我从便民出来我人都傻了……” 池青一边忍住不适,一边戳。 隔了会儿,他又戳了第二下。 由于只能靠感觉,所以这回指尖向下偏了一点,刚好碰在男人戴着戒指的手指关节上,银色细圈戒指泛着细密的凉意,池青又往下蹭了蹭,这才碰到那点温热。 对洁癖来说,根本不存在一回生二回熟这种事。 池青强忍着想擦手的冲动,又等了一会儿。 但是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季鸣锐还在继续:“……别说你俩抓对方了,我也想把你俩抓回去交差。” 季鸣锐的说话声是真实的,混杂着服务员收拾餐盘的餐具碰撞声,他甚至还能听见窗外街道上微弱的汽笛声。 但是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池青脑海中有一瞬空白。 ——他是真的读不到解临。 哪怕池青已经很小心地尽量减少触碰面积,但是戳这么两下已经是极限。 并且戳完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才会干这种事。 他试探完,正准备用湿纸巾擦手,抬眼看到了解临微微侧着的脸。 解临显然看了他有一会儿了,像放任猎物在身边肆意乱转的某种动物一样,他看着池青一脸不愿意碰他但是又在他手背上乱戳的样子,等池青收回手才出声问:“你在干什么?” “……” 池青沉默了一会儿。 “桌布歪了。” 解临强调:“你碰的是我的手,不是桌布。” 池青:“不小心碰到的。” 解临很没诚意地“哦”了一声,语调往外拖,似乎在说“行吧随你说,反正碰都已经碰了”。 池青:“……” “不过这刀买的人也真的是少,货架上剩下的那两把刀不知道卖到什么时候能卖出去,”季鸣锐结束今天去便民走访感想,做最后的总结称述时终于留意到餐桌对面,“——你们俩聊什么呢?” 解临却没有像平时一样回应他的话,也没有再继续和池青扯皮,忽然问:“你说货架上还剩下几把刀?” “两,两把啊。” 季鸣锐说完,发现池青也忽然看向他。 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有什么问题吗?” 两位买过刀的“嫌疑人”对视一眼。 姓解的嫌疑人问:“你去买刀的时候,货架上还剩几把刀?” 池嫌疑人回答:“五把,我买走一把还剩下四把刀。” 解临:“然后我买了一把,销售记录上也只有我跟他两个,那么刀应该还剩下三把才对。” 当晚十一点多,便民杂货店里涌入一群人的时候,小男孩已经对有人来问话这种事情习以为常了。 他甚至没等季鸣锐开口,就十分熟练地说:“警察叔叔,今天没人买过刀。” 十分钟前,季鸣锐听完解临和池青的话之后,扔下团到一半建,菜刚上齐,拎起外套就往外跑。 “你仔细想想,下雨那天还有谁来过。” 警察封锁现场之后,凶手没了工具,所以他来过这里。 那天很晚了,又下着雨,肯定没多少客流量。 “你认识的人也算,他不一定是来买东西的,你仔细想想,能想起来吗。” 小男孩停下在作业簿上改改划划的手,说:“李叔叔。” “李叔叔?” 小男孩:“他是小康的爸爸。” 小男孩掏出手机,在旧手机里找了半天,最后找出一张合照,照片上显然是两家人带着孩子出去玩时拍的,小男孩指向其中一个穿工装的男人说:“他就是李叔叔。” 男人身穿灰色工装,眼球呈褐色,有些浑浊。 季鸣锐盯着照片,记忆一下被拉回王阿婆痛失祖传木雕的那天:“怎么会是他?” “这位李叔叔全名李广福,早年来华南市务工,从事水管疏通工作,但干的是文职,主要负责分派人员。家中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今年刚出生,还没满一岁。”先一步回到派出所的苏晓兰第一时间拉出李广福的个人信息。 工装男第二次坐近派出所里。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梅开二度:“又有什么事儿啊,是,我那天晚上确实是去过,我下雨天去趟杂货店也犯法吗?” 季鸣锐:“你去杂货店买什么?” “我那天请假没去上班,家里电器坏了,去杂货店买螺丝刀。” “只拿了螺丝刀吗?” “还买了一包烟,到底什么事儿啊我还赶着回家呢。” 螺丝刀和烟。 都和账目对上了,他确实没有说谎。 另一边,由于手中掌握着重要讯息,被强行拖来“协助”调查的解临和池青两人一左一右坐着。 解临再次翻开现场资料:“就一份,要一起看吗?” 相比这起案子,池青其实更在意这个几次三番什么都读不到的神经病,他有意无意地看向解临的手。 解临虽然看着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观察力却异常敏锐,他视线明明还落在案件资料上,却抬手在池青眼前晃了下。 解临把手往池青那送,将削瘦的手凑到他面前。 池青:“干什么?” “手给你,”解临说,“看你吃饭的时候戳那两下好像没戳够。” “……” 男孩 池青完全可以确认一件事。 那就是——一个小时前,他确实是疯了才会在餐桌底下碰解临的手。 “开玩笑的,”解临看他那副恨不得现在就离开派出所的表情,把手收了回去,又将另一只手上的资料本摊在他面前,“不逗你了,看看资料?” 池青其实没有看过完整的现场资料,季鸣锐在他家遗留的现场照片数量有限,他只看到过几张散乱的照片,照片上几只流浪猫死状几乎一致。 苏晓兰负责文档记录工作,季鸣锐和李广福两个人的审讯陷入僵局,她也就没了事做。 于是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对面两个人“凑在一起”翻看资料的人吸引。 说凑在一起不太合适,因为即使是合看同一份资料,两个人之间也隔着一段相当安全的距离,这段距离的制造者池青先生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轻度感冒让他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眼皮耷拉着,饶是如此他仍极力和身边的人用空气划分出一道无形的三八线。 解临:“你坐那么远,看得清?” 池青:“我视力好。” “……” 两人唯有讨论起案子的时候,才显现出难得的和睦。 话题逐渐靠拢,听起来聊得颇为投机……就是谈话内容不太对劲。 解临:“锯齿刀其实很适合用来碎尸。” 池青表示赞同,他淡淡地说:“如果想抛尸、洗刷犯罪痕迹的话,比起扔在草坪里,碎尸确实是一个更好的手段。 ” 解临手指搭在纸页上:“就是得费点气力。” 池青:“而且容易脏手。” 解临:“如果是你会选择把它们抛在什么地方?” “附近的生肉市场,”池青毫不犹豫地说,“在生肉市场,动物尸体引起注意的概率低很多。” 苏晓兰:“……” ……她都听到了什么。 苏晓兰此刻的心情难以言表,明明李广福才是目前顺着线索找到的嫌疑人,但是她怎么感觉比起解临和池青,嫌疑人李广福似乎更像一名无辜群众。 解临:“确实,所以凶手选择抛在草坪里,其实就是存着一种想被人发现的想法。他想杀人但不敢,总得在其他地方找点满足感——比如群众的恐慌,周围人的议论。” 池青对凶手是怎么想的这一点不做评判,因为他很难感知到别人在想什么,又有什么心理感受。 但是解临好像对这一点很擅长。 资料很快被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页上是几张新增的鞋印照片,这些沾着血的鞋印是技术人员前几天在第一现场勘察发现的,并且用测量的手段测出了鞋的大致尺码,是一双42码的鞋,和抛尸现场的鞋码一致。 苏晓兰感受到他俩的话题总算从“犯罪”的道路上扯了回来,就看到解临忽然间不说话了,他的视线在那片鞋印上停留片刻,忽然蹙起了眉。 而池青也难得把手从上衣口袋里伸出来,白细的手指从档案中抽出一张现场照片。 照片上是王阿婆家里那只银白高地,拍摄者记录时特意将猫的特征放大,镜头清晰地怼在猫耳那块特别的黑斑上。 解临:“你在看什么?” 池青:“猫耳。” 季鸣锐正反复确认关键信息,问李广福“你真没有偷拿过刀么”,还没等李广福回答,就听解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说:“他应该不是嫌疑人。” “?” 解临:“鞋印有问题。” 那天晚上天太黑,他在现场并没有留意到地上有鞋印,看到资料后发觉不对。 “案发现场被雨水冲刷过,所以没有办法辨认,但是意外留在第一现场的鞋印后跟落脚部位出现了重跟的现象,凶手穿的明显不是自己的鞋,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身体素质不好’的结论也就有了依据,‘他’很可能并不是男性,女性的可能性更高……甚至,可能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女性这个推论也就算了,但是…… “……孩子?” “如果是孩子的话,他的年龄应该在12-15岁之间,”解临说话时手撑在桌上,以一种极为自然的姿势接近坐在对面受审的李广福,明明生了一双笑眼,话里却带着天然的压迫感,“李先生,你说你家电器坏了,你是一个人出来买螺丝刀的吗?” 李广福没有说话。 他的记忆随着解临这句问话,回溯到那天雨夜。 他11:18分出门,外头的雨下得很大,路上淤泥堆积,难走极了,蹭了他一脚泥。 他搓搓胳膊,冒着湿冷的天气,手中撑着伞,加快脚程,想快些买完东西赶紧回家。 11:30分。 便民杂货正要关店打烊。 李广福差点被冻僵的手推开了杂货店的门。 “叮铃——”门铃声响。 小男孩正在收拾文具盒,他抬起头,脆生生地喊了一声:“李叔叔。” 李广福冲他笑笑,并没有把伞收起来,而是催促身后的儿子快些进来:“小康,快点的,别淋着了。” 他话说完,门外的人才慢慢走进来。 男孩个子比同龄人高出许多,整个人被包裹在厚重的校服外套内。 “你是一个人出来买螺丝刀的吗?”解临又问了一遍。 “我……”李广福其实并不完全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在解临的注视下,他嗫嚅着说,“我……我是一个人……” “你应该知道,只要一通电话打去便民问清楚,很快就能知道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 “需要我再问最后一遍吗。” “……还有我儿子,”李广福说,“我儿子和我一起去的。” “我不知道你们在查什么,但是跟我儿子一定没关系。” 季鸣锐也很想说:这又关他儿子什么事儿了? 仅凭凶手穿不合脚的大鞋这个特征,也没办法锁定他儿子是嫌疑人吧,而且一小孩,之前又推测说有杀猫练手这个可能,他又想杀谁呢? 虽然他儿子是有偷刀嫌疑,并且潜入过王阿婆家……等等! 季鸣锐仿佛抓到了一根线。 这根线从接连下暴雨的那天夜里开始,从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木雕开始,他抓到了这根线的一头,一时间却抓不到另一头。直到解临主动提起木雕案:“当时你们在王阿婆家里找到一部旧手机,那手机还在吗?” “双方顺利调解,早就还回去了。” 季鸣锐问:“手机有什么问题吗?” 解临只说了两个字:“相册。” 季鸣锐是翻过那部手机相册的人,他当时跟着池青的浏览记录,把池青打开过的程度都看了一遍,由于是旧手机,手机相册里留存的照片并不多,有一些李广福以前拍的旅游照,新增照片倒是不多……不过他想起其中一张最新照片。 拍摄时间正是是木雕案当天,照片很糊,有黑有白,像是一片黑白色的什么东西飞速从镜头面前闪过。并且那张照片不像常规拍摄照,倒像是不小心按错键误拍到的。 仔细一回想,好像还有点毛茸茸的。 …… 解临问:“相册里第一张照片,像不像那只银白高地的耳朵?” “像,”季鸣锐几乎立刻想通了这其中的逻辑,两人说话间已经避开当事人,来到走廊上,“所以说那天李广福的儿子可能不是去偷木雕的,抓猫才是真的,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手机会掉在地上,为什么会抓拍到这样一张照片,王阿婆回来的时候他根本来不及捡手机,只好自作聪明地随手抓了一样东西……但是你怎么会知道?” 解临隔着玻璃门,朝里指了指。 他手指指尖朝向的方向,正好指向在那坐得十分勉强的池青。 池青等得很不耐烦,坐在沙发里,看起来有些困倦,时不时抬眼去看墙壁上的挂钟,计算自己已经坐在这里浪费了多少不必要的时间。 十分钟前。 池青回答完“猫耳”这两个字后,又看了手里的照片很久:“……这块黑斑,我好像在那里见过。” 在经历过他兄弟和解临两个人互相把对方往派出所送的事件后,季鸣锐惊讶于他俩原来居然具备心平气和坐在一起推理案情的能力。 季鸣锐自言自语说:“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负负也可以得正吗。” 季鸣锐想到最重要的,也是所有人目前最担心的一点:“如果这个小康真的是嫌疑人,可他有什么杀人动机?” 又或者说,有可能被害的人是谁呢? “我得走了,小康和明明还在家里等我……”李广福忽然间站起来,不顾姜宇的阻拦就要往外走,“你干什么?!这事不管是跟我还是跟小康都没关系,我不知道你们想查什么,你们一没证据二没权利的,凭什么把我扣在这?!” 季鸣锐去走廊后,姜宇接替季鸣锐的位置,由于是坐着,发力不便,第一时间竟没拽住他。 李广福走得急,见到两个站在门口的人,知道自己想走没那么容易,于是冲出去之前四下环顾想找个什么防身的东西,有人过来逮他的时候他也好挡一挡—— 他挑中了解临刚才坐的那张椅子,然后拎椅子的时候殃及到了旁边那位本来心情都不是太好的男人。 池青困得快合上的眼皮又掀开了一点:“……” 李广福忽然靠近,由于椅子边角容易戳到人,池青抬手挡了一下椅子脚,这一挡,他的手背恰好碰到李广福胡乱挥舞的右手手背。 【我得赶紧回去,不知道小康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这脾气,我不该跟他骂他的。】 【他母亲死后,他一直接受不了我再娶,也不想再多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但我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说……】 所有声音都在那一瞬间远去。 姜宇阻拦李广福的声音,办公室里的吵闹声,季鸣锐的呵斥声——这些都一下离得很远。 耳边只有失真的声音在不断扩大,像有一个人趴在他耳边低低地说话。 【他居然会说……如果没有弟弟就好了。】 这个声音趴在他耳边不断强调:【……如果没有弟弟就好了。】 …… 然而这些纷杂的声音忽然间戛然而止。 池青缓慢地眨了眨眼,慢了半拍才发现是解临在混乱中拉开了李广福的手。 但是声音戛然而止的原因显然不仅仅是因为李广福的人被人扯开了,因为男人一只手摁在李广福的手上的同事,另一只手也拉着他的手。 池青垂眸,看到自己的手指指节此刻正轻轻搭在解临掌心里。 “这位李先生,”解临看着李广福说,“有话好好说,没事别乱碰。” 啼哭 李广福压根没反应过来自己碰着什么了,就看到解临过来护着,等他被冲上来的季鸣锐按倒,他才瞥见边上那位额前头发有点长的男人。 他们上一次在派出所里见过。 李广福清楚记得,上一次就是这个人认出了手机是他用过之后给小康的旧手机。 他其实看不清男人此刻眼底的神色,隔着那片暗不见底的深黑色瞳孔,很难看出此刻男人在想些什么,只能看到他鲜红的唇微微抿着。 季鸣锐将李广福按在桌上,李广福上半身紧贴办公桌面,桌上的文件撒了一地,季鸣锐虽然有时候脑子反应比较慢,但体格过人,将人压得一点反抗余地都不剩:“上一次没找你儿子……恐怕这次得找你儿子问问清楚了。” 他又扬声道:“姜宇,你先往他家里打通电话,旁敲侧击问问。” 对方还是孩子,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走正常的审讯模式,盘问他是不是偷了便利店的东西、猫是不是他杀的,可能会给孩子的心灵造成一些影响。 所以他们一般都会先采取一些委婉的手段。 姜宇会意:“我马上去。” 解临发觉池青还在盯着他的手看,这才松开池青的手:“抱歉,一时间没想那么多,你没事吧。” 池青这次倒是没像往常那样呛他:你也知道别乱碰,所以你乱碰什么。 因为不管他如何排斥,也不能否认一个事实——解临刚才确实帮了他。 在男人出现的那个瞬间,失真的声音被隔绝。 李广福那把即使失真后依旧带着地方口音的,又低又诡异的、梦魇般的声音从他耳边消失了,他仿佛一下被人从另一个世界拉回现实。 他从来没想过,解临身上这种读不到的特性还能发挥出这种作用。 解临看他不说话,反倒不习惯:“你不用忍,想去洗手就去洗吧,要是嫌我刚才不打声招呼就碰你的手……” 解临话没说完,就听池青洗手前对他说了一句“谢谢”。 解临:“什么?” 池青:“我说谢谢。” “不客气,其实我听见了,”解临说,“我就是想再听你说一遍。” “……” “没想到你这个人偶尔还是讲点道理的。”解临又说。 池青:“……” 有些人就是不能递杆子,就知道顺杆往上爬。 池青洗完手回来时,姜宇正好挂电话。 “我说我是物业,前段时间小区里发生的事情给住户造成一定影响,让他别害怕,如果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给我们……但他的反应很冷静,他说他没有什么线索。” 姜宇挂完电话后回忆那通电话里那名叫‘小康’的男孩的反应,变声期男生独有的粗哑声音语调很平,几乎没有什么起伏。 “有一点挺奇怪的,他好像很急着挂电话。” 当时姜宇没多想,只是隐约通过听筒,听到婴儿的哇哇哭声,哭声听起来微弱且遥远,可能是从虚掩着的门里传出来的。 姜宇问:“有人在哭吗?” 男孩粗哑的声音很冷静的说:“没什么。因为楼上太吵……所以弟弟哭了。” “……他就说楼上太吵,弟弟哭了。” 姜宇就目前所收集到的信息而言,并没有听出这番话里有什么别的意思,但他看到池青和解临两个人忽然间变了脸色—— 姜宇隐约觉得事态可能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化,让他感觉心一慌:“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解临:“把他家地址报给我。” 姜宇:“12栋,5……506。” 姜宇报完李广福家地址,眼睁睁看着解临和池青两个人明明没有任何沟通,却在同一时间做了同一件事情,他们俩一前一后推开门,往外冲了出去。 高速路上。 解临车速很快,他似乎根本不考虑超速罚款和计分。 池青第二次坐在这辆车副驾驶的位置上,却和解临从对手的身份戏剧性地转化成了“队友”。 他原本想用其他方法侧面敲打季鸣锐,比如说让他多调查调查李广福的家庭关系,其他的目前没实质性证据,很难讲。但是电话里男孩说的那句话和婴儿啼哭却不得不让他多想。 虽然他不知道解临为什么会跟他一起出来。 旁边车道的司机看着一辆黑色迈巴赫不断超车,他嘴里吐槽了一句“这是高速啊,飙什么车,不要命了”,吐槽完再抬眼连那辆车车尾气都看不着了。 道路两边夜景飞速倒退,一排排街灯残影以惊人的速度略过。 解临从高架上一路飙进街区,这才逼不得已将速度稍稍放慢了些,拐弯时说:“凶手在找‘代替品’练手的时候,比起这个‘代替品’的易得性,特殊性才是要考虑的重点。换句话说,猫和他真正想实施犯罪的对象之间一定会有某种关联,这就和很多连环杀人案里受害人身上都有同样的共性一样,809连环杀人案里死者的共性只是‘长得漂亮’,事后也证明凶手的确因为某人而对漂亮女人怀有某种情结。” 解临说话的时候,前面那辆车的车尾灯透过车窗倒映在他脸上,强烈的光影投下,将他那双原本浅褐色的、常年含笑的眼睛遮住。 他接着又说:“我跟你的想法应该大致一样。你是不是也觉得……猫的形体大小,跟婴儿很像?” “……” 现在池青知道为什么他会一起冲出来了。 比起惊讶于解临的敏锐,池青更惊讶于这人的思维模式,如果不是不小心碰到李广福的手,他再怎么样也不会把猫和婴儿联想到一起去。 能够产生这个想法的人,危险程度不亚于事件本身。 池青没能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的时间。 拐过前面街道,对面就是海茂,等会儿该怎么行动才是目前的重点。 “在不知道里面发生什么情况之前不能硬闯,”解临在极短的时间内串联起所有信息,忽然说:“会扮物业吗。” 池青:“?” 解临:“你就说‘你好我是物业,刚才给你打过电话’就行,说一句试试。” “你好,”池青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连眼皮都没掀,展现出凭实力在演艺圈缓缓下沉的演技,不咸不淡地说,“我是物业。” “…………” 解临没再说话。 池青:“有问题?” “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爹,”解临中肯地评价道,“这活交给我,等会儿你往旁边站,别让他注意到你就行。” 池青:“……” 海茂小区。 12栋,第五层。 砖红色的门紧闭,门边上贴着老旧的对联,由于这年早过完了,对联四个角已经卷起。 屋内家具都是早些年配置的,房间内有很重的生活痕迹。 房屋布局两室一厅,客厅既充当活动区域,也充当孩子用来写作业的书房。 其中一间用屏风手动划分开的小隔间里,躺着一个仅半岁的婴儿,婴儿此刻正在大哭,他似乎是知道危险在向他逼近,浑身上下都哭红了,紧握成拳的小手在空气里胡乱挥舞。 “哇呜呜呜——” 婴儿一度哭得岔气。 但是站在婴儿床边默默看着他的男孩却没有任何反应。 男孩身上穿的还是那件附近学校那套初中校服,婴儿床虽然挡住了他腰部以下的位置,但是透过几道木质栏杆缝隙,隐约可以窥见一抹银光。 男孩手里紧紧握着的,是一把新的锯齿刀。 他正在看婴儿细腻的脖子,然后目光缓缓下移,最后落在婴儿起伏剧烈的胸膛上,第2-5根肋骨之间。 他抬起手腕,一点点划开弟弟白嫩细腻的皮肉的时候,血液缓慢涌出,和尖锐交错的刀尖融合在一起。 男孩通过这与众不同的触感深刻地感受到这不是猫,这是人的皮肉,他的手腕因为激动而颤栗地直发抖,然而刀尖才刚刚划破皮肤,门铃声却突兀地响起。 他等了一阵,门外的人却像是知道他在家似的,门铃声响了很久都没停。 “谁?”他拎着刀走到门口。 “物业,”门外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漫不经心,“接到投诉,你们觉得楼上吵。” 男孩将门打开一道缝,对上一双笑吟吟的眼。 男人又说:“刚刚我已经和楼上住户沟通过了,他们说可能是隔音问题,以后会注意……”男人说到这声音微顿,“你弟弟还在哭?” 婴儿啼哭声异常清晰。 男孩缓缓握紧背在身后的刀,联系起刚才那通电话,没有怀疑,只是急着关门:“他可能饿了。” 然而解临的手在门关上的最后一刻将手伸进门缝间隙,手指倏然用力绷紧,牢牢抵住那道缝隙。 在他抵住缝隙的同时,由于扮演物业并不合格所以只能靠边站的池青直接抬脚将门踹开——他踹门的时候手还维持着插在衣服口袋里的姿势,脸上表情一点没变过。 池青活像一个带着小弟上门找茬的,踹完门冷声催促:“动作快点。” 因为池青这一下,解临有了足够的活动空间,立刻跻身进屋。 十二三岁的男孩对上一名成年男性,在力量上并不占优势。 男孩被扑倒在地之后花了几秒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还有刀,但等到他反应过来时,手腕已经被解临牢牢摁住。 解临抽出男孩手里那把沾着血的刀,初步确认完婴儿的伤势情况,这才有时间回应池青那句催促:“……我刚才那句话说得不够确切,你不像他爹,你像上门讨债的。” 旧案 “刀是我偷的。” 男孩全名李康,他坐在审讯室对面那把椅子上,过大的校服将他整个人裹着,袖口有一滩暗色,那是刚刚不小心沾到的血迹。 “之前那把也是,我和小良(便利店小男孩)是朋友,我经常过去找他玩。我知道杂货店里没有装监控,所以我偷了刀,他也不会注意。”他甚至还知道不留信息的重要性,“如果我留下购买记录,你们很容易找到我。” “可能是因为杀得太多吧,流浪猫逐渐不在工厂聚集,那天我空着手从工厂回家,王阿婆家窗没关,她家那只猫就趴在窗口。抓猫的时候手机掉了,我来不及捡。” “我知道手机掉在现场你们肯定会找到我,而我不可能毫无缘由地出现在她家里,所以我拿走了柜子上的木雕。” “为什么选猫?……因为猫和弟弟一样小啊。” 李康哪怕是被抓了现行也不显紧张,由于正值青春期、他脸上长了一片痘痘,很普通的一张脸,看上去和无数坐在教室里上课的学生没有任何差别,嘴里说出口的话让隔着玻璃大喊大叫‘不可能是我儿子,这里面一定有误会’的李广福逐渐沉默。 李康的后妈是一名车间工人,今天本在上晚班,接到消息立马赶过来,隔着玻璃又哭又骂。 而李康微微抬起头,嘴角竟挂着一丝笑:“我早知道他和那个女人在我妈死前就偷偷在一起了,我妈一去世,就迫不及待结了婚。我从他出生的那天起,就想杀他了。” “哐!” 玻璃窗被女人猛地用拳头砸了好几下。 房间内隔音很好,听不见女人在喊什么,凭借口形依稀能辨认出半句话:‘……你这个畜生’。 李康平淡的五官这才动了动,他不顾在门外叫喊的女人,说:“刚才那刀不应该动他的胳膊,我应该先划开他的喉管。” 审讯室里,季鸣锐坐在男孩对面,被这来自孩童的丝毫不加掩饰的恶意震得说不出话。 李康被带出去之后,女人不顾阻拦作势就要扑上来:“他是你弟弟啊——他甚至都没满一岁——” 拉扯间,校服领口歪斜,露出了李康脖颈间一条很普通的银质项链,从露出来的边角形状看,吊坠应该是一枚十字架。 小组三人刚上任,平时终日泡在街坊邻里鸡毛蒜皮里,第一次直面案件。 一起很普通的流浪猫被杀事件,李广福、李康、以及后赶到的女人,他们住在海茂小区里,平时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谁也没想过正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家庭背后却藏着这样一个“秘密”。 季鸣锐在审讯本上匆匆写下几句总结,武志斌连夜赶来后,他把剩下的流程交给更有经验的斌哥。 他合上本子出去,搬了张椅子坐到外面。 他对面坐着另外两位案件参与者,现在已经是深夜,这两位其中的一位没熬住,池姓参与者在沙发上很熟练地找了个位置睡觉,他大概是嫌吵,一条手腕横着覆在耳朵上。又由于洁癖,不安全感体现得淋漓尽致,将手完全缩在宽大的衣袖里。 另外一名参与者坐在他旁边翻杂志,见他出来还跟他打了声招呼:“季警官。” 解临手指抵在下唇,又补了一句:“他睡了。” 这个情形令人熟悉,前不久季鸣锐也是这样给他们做的笔录。 只不过当时这两个人还在互指对方是嫌疑人,现在真凶落网,正在审讯室里坦白罪行。 季鸣锐开始做记录:“你们是怎么听出电话有问题的?” 饶是解临再能花言巧语,也很难讲出这其中的具体原因,就好像他只不过是发现一个人渴了需要去喝水,吃饭喝水这种事情,并没什么好讲的。 “直觉吧。” 季鸣锐:“……” 经过这次事件,季鸣锐隐隐觉得与其说是直觉,不如说这是某种危险的天赋。 季鸣锐又问:“那门是谁踹的?” “他,”解临说,“本来让他跟我一起扮物业,但他扮得实在不像。” 季鸣锐十分认同:“是的,他演技确实不行,不然也不会……”也不会从电影学院毕业之后就查无此人了。 季鸣锐话没来得及说完,池青向来浅眠,他覆在耳朵上的手动了动,半睁开眼。 季鸣锐嘴里的话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但其实他这个人也是有可圈可点的地方的,虽然演不了正常人,但是演反派的时候真的是活灵活现。” 池青坐起来说:“你以为我没听见前面那句吗。” 其实细数池青为数不多成功试上镜的角色,基本上没几个是好人。 早年为了给兄弟的作品贡献播放量,季鸣锐每一部都看过,在大部分和池青无关的戏份里找自己兄弟到底在哪儿有时候也是一种刷剧的乐趣。 大部分都是一脸阴阴沉沉的幕后大反派,角色看起来很有分量,但戏份真的很少。 解临捕捉到关键词:“演?” 季鸣锐:“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其实是表演学院毕业的,满打满算学过四年表演课程。” 解临回想起车上,从神态到语气都不合格的那句‘我是物业’,笑了一声:“确实很难让人相信。” 池青没理他们:“能走了吗。” 季鸣锐把笔给解临:“在这签个字,你俩就能回去了。” 池青全程手都缩在衣袖里,等解临签完,这才勉强把手伸出来,相当熟练地从边上抽了张纸巾,隔着纸巾去接解临递过来的笔。 “不用嫌弃成这样吧,”解临说,“洁癖都像你这样么?” “是我比较严重,”池青坦然承认,签完字又把笔塞回他手里,将纸巾团起来说,“……所以任何时候,离我远点。” 于是两个人短暂合作完,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解临像听不懂‘离我远点’四个字一样:“走吗,我开车送你。” “……” “你这什么表情,刚才又不是没坐过。” 池青:“刚才没得选。” 武志斌从审讯室出来,就听到这番对话,还没进门,便和推开门往外走的池青迎面撞上。 解临在他身后说:“这个点可能打不到车,送你回去而已,你困得眼睛都红了。” 池青:“你这么喜欢送人回家,不如改行当司机。” 池青刚才睡了那十几分钟,起来之后反倒更疲倦,眼尾泛红。他长相很有辨识度,黑色头发略显颓废地遮着眼,红唇,手插在衣兜里,眼皮没精神地垂着,一副谁也不理的样子。 倒是解临和武志斌打了声招呼:“先走了。” 武志斌拐杖微顿,看的却不是解临而是池青。 武志斌身后,怀里抱着记录本的苏晓兰还在同姜宇念叨:“他还是个孩子,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等池青出去后,武志斌仍停在门口,直到季鸣锐喊他一声‘斌哥’他才回过神来:“那是你朋友?” “从第一次见,我就觉得这孩子眼熟。” 季鸣锐有点意外:“你是不是在电视上见过他?他那个人,虽然没什么名气,但是作品还是有几部的。”他如数家珍道:“《追击》里开局出场过三秒钟的嫌犯就是他演的,还有《修仙传》里第三个故事的反派,额,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角色……” 武志斌平时压根不看剧。 他这么多年看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犯人和重大案件。 上回见面他并没有放太多注意力在池青身上,只顾着听解临的分析之后又急着吩咐季鸣锐他们去盘查海茂,今天才觉得眼熟。 到底在哪里见过…… 武志斌问:“你这朋友叫什么名字?” 季鸣锐以为池青查无此人那么多年,总算收割到一枚剧粉,热情介绍道:“差池的池,绀青的青,池青。” 武志斌带着手头上的资料回到办公室,等整理完资料,他忽然想起苏晓兰那句‘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 武志斌嚼着这两个字,仔细回忆起池青的五官,半晌,他忽然拿起车钥匙起身,驱车一路赶往总局。整点总局里人依旧很多,为案子加班加点,有人见到他,放下手里的工作跟他打了声招呼:“斌哥。” 武志斌拐杖点在地上,冲他们点点头。 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回总局了,他简单打过招呼,便一路往总部档案室走。 所有过往案件都被封存在总部档案室里,档案室设置了加密权限,他一路走,一路拿出证件扫描,电子门审核来人信息后自动开门。 他走到最后一扇门前,这也意味着被存放在这里的档案加密级别极高。 武志斌在档案架上翻找起来,最终在角落里找到一叠泛黄的文件档案。 封面写着:2.18孩童连环绑架案。 那是十年前。2011年的冬天。 武志斌站在档案室里陷入了一阵短促的沉默,然后他一页一页翻过去,翻到倒数第二页时停下,在幸存者一栏里找到了两个字:池青。 边上附有一张略带泛黄的照片。 照片里的少年五官还未完全长开,但依旧可以窥见轮廓间惊人的样貌,眉眼精致,瞳孔的颜色很深。这张脸和刚才看到的脸逐渐重叠在了一起。 档案上写着:送医后经检查发现受害人有失聪幻听的症状,排除其他病因,疑为心理原因,源于受到巨大冲击后人体自发产生过度的应激反应。 记录员明显在跟进情况,下一行用不同型号的针管笔写道:幻听情况于三个月后消失,现已痊愈出院。 档案最后一行是心理评估栏。 心理评估栏里,写了一句很模棱两可的话:虽无异样,但仍建议长期追踪。 过去 池青并没有留意到武志斌看他的那几眼,他困得只想回去睡觉,偏偏某个人还非得往他眼前撞。 “上车。” 池青眼皮都没掀:“你很烦。” 晚上气温降低,解临肩上披上件黑色外套,一条胳膊搭着车窗,即使已经快接近夜里一点多,这男人从头发丝到手指依旧讲究得不像话,微挑的眼尾轻扫过来:“你让我送你回去我就不烦你了。” 池青自顾自在叫车软件上下了单。 这个点车确实不多,差不多过去两分半时间,才有一名私家车司机接单,只是资料页面显示这是一名新手司机,目前接单数为0。 并且这名新手司机一接单,就显示‘车辆已到达’。 所有信息联系在一起,车主是谁昭然若揭,连车牌号都不需要对比。 池青总算抬眼看他:“……你接的单?” 解临搭在车窗上那只手伸了出来,五指扣住手机,将手机屏幕翻过来正对着他,回应他先前那句‘你这么喜欢送人回家,不如改行当司机’:“你说得有道理,所以我改行当司机了,这下能送了么。” “……” “取消订单也没用,只要你叫车,我这就能抢到。” 池青退出叫车页面,在设置里搜索过后发现打车软件并没有拉黑司机的功能。 要是从这里徒步走回去,到家的时候可能天都已经亮了。 池青最后只能给这名新车司机贡献了第一单。 解临在叫车软件上周边有人叫车的提示关闭,像模像样地说:“这位乘客,系好安全带。” 夜晚道路畅通无阻,加上解临开车确实开得稳,一路上基本没有什么颠簸或者猛然提速的现象。 池青对司机的开车水平还算满意,除了一点,司机话太多。 解临:“你平时自己不开车?” 池青:“麻烦。” 不止开车麻烦,考驾照也很麻烦。 避免常去人多的地方,是一个洁癖的自我修养。 “刚才季警官说你学过四年表演,”解临在等红绿灯的时候问,“你这病,表演的时候边上能有搭档吗。”怕是碰一下这场戏就没得演了。 池青毫不避讳,他不光对别人说话的时候一针见血,对自己也是:“所以我在这条路上并没有得到任何发展。” “……” 池青用尽最后一丝耐心:“还有问题吗,问完就专心开车。” “还有一个。” 红绿灯过去,解临说:“之前在心理诊所,你提到过十年前。”不知道为什么解临对“十年”这个词很敏感,一句随口之言,他记到现在。 解临说到这,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最终还是没问:“……没什么,睡吧。” 池青其实已经很困了,他在回答解临的话之后就陷入半梦半醒之间,合上眼后眼前一片黑,“十年前”这三个字却遽然闯到耳边。他没有睁眼,但是鸦羽般的睫毛微动。 “斌哥,你刚刚去总局了?” 另一边,武志斌风风火火地出去一趟,回来对上三人小组好奇的眼神。 武志斌“嗯”了一声说:“去总局查了个档案。” 季鸣锐主动汇报李家的情况:“关于李康的报告都递上去了,案件已经移交给其他部门,就是李康的父亲仍试图主张这只是一起意外伤害,他不愿意把儿子交上去。”季鸣锐火速汇报完,又问,“您去总局查的什么档案,是最近又有什么大案子吗?” 不等武志斌开口,姜宇和苏晓兰已经提他拉好了一把椅子。 武志斌哭笑不得:“平时让你们做点事没见你们像听案子的时候那么积极。” 武志斌看着他们,时常会回想起刚当上警察那会儿的自己,这也是为什么他坚持调下来带这群新人的原因,他拗不过他们,说话时声音仿佛穿过残酷而又陈旧的岁月:“我就是想到了一起……十年前的案子。” “关于那起案子,你们应该都听过。” 武志斌不清楚关于池青的事情季鸣锐知道多少,既然入了档案库,加密级别还是最高级,受害人的信息需要严格保密,他略去了其中关键人物,只说个大致:“当年那起连环绑架案轰动全城,受害者全是年仅十至十五岁的孩子,不断有孩子失踪。” “这个案子我知道,”苏晓兰说,“我妈还特地给我买了一个带定位的手表让我戴着上学,连周末跟同学出去玩都不让。” 季鸣锐悲催地表示:“作为同龄人,我也戴过那种手表,丑不说,还不让摘。” 姜宇:“我也……” 因为那起绑架案,带定位的电子手表一度极为畅销,那个时候的校园里,可能会有人不穿校服,但绝对没人会忘记戴手表。 这也能从侧面反映出当年那起案子的影响有多么严重。 苏晓兰:“后来警察好像发现了这些被绑的孩子之间存在的关联,他们大多都是一些成绩好的、参加过市区比赛拿过奖的孩子,总之他们的名字获奖后在报刊杂志上出现过。” 季鸣锐:“这个我有印象,当时我考试不及格,我妈头一回没骂我,还摸着我的头说‘看来脑子笨也有脑子笨的好处’。” 从小就是好学生的姜宇有着截然不同的经历:“我……当年我刚拿下三好学生,我妈都快疯了,每天晚上睡不着觉,她总觉得下一个可能是我,半夜起来跟我说她想通了,让我明年别争三好了,说这些都不过只是虚名。” “……” 但当时他们三个人还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对这个案件的印象只停留在不得不带的电子手表和惊慌失控的舆论上,隐约记得后来破了案,犯人落网,之后随着漫长的时间和无数成长琐事一起封尘在了记忆里。 季鸣锐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兄弟就是那起案子的幸存者,问:“那起案子怎么了吗?” “那起案子很奇怪,”武志斌沉吟两秒,透露道,“至今都没有人知道那个人绑这些孩子做什么,在绑架中那些孩子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最后仅有两名孩子幸存。而且关于这些未解的一切,上面也没有再让人继续查下去,这个案件就这样结案了。” “最奇怪的是凶手在庭审现场说了一句话,他说‘你们杀不死也抓不到我’,被枪决那天,他是笑着走的。” “因为庭审现场这句话,又引发了很多舆论,有人质疑警察抓错人,也有人怀疑凶手可能不止一个……但是之后半年时间里都没有再出现下一名受害者,舆论才逐渐平息。直至今日,已经过了十年,也还有一小派人认为真凶并没有落网。” 之前那些关于案件的信息都是大众所熟知的,甚至就是季鸣锐他们学生时代亲身经历过的,但是后面那些“内部”情报,他们却是第一次听说。 季鸣锐眼前仿佛浮现出了那个诡异的话语和场面。 ——“你们杀不死,也抓不到我。” 池青在车上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坐在庭审现场,男人说话声音低沉而又沙哑,说出了一句令人产生无限遐想的恐怖话语,话一出,满座皆惊,周围爆发出一阵剧烈的议论。 画面忽而一转,又转到病房。 他从病房里睁开眼醒来,头痛欲裂。 满世界都是诡谲的声音,他看着周围医护人员在病房内外奔走,护士靠近他,嘴巴一张一合,大家都在说话,但是他听到的声音却似乎不来自于现实。 他凭借唇语辨认出护士在说:“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可是他耳边出现的声音只有巨大的耳鸣声,伴随着那阵源源不断的耳鸣,失真的声音在说:【刚才那个病房里的老头可真烦人啊,一晚上按八百次铃,烦都烦死了。】 医生:“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能听见吗?” 池青并不知道医生在说什么,他只听到一句:【别是出现什么了后遗症……这事还是让吴医生自己来吧,万一怪到我头上,我可解释不清。】 【……】 无数失真的声音源源不断涌进他耳朵里。 最后医生在纸上写:你有暂时性失聪的症状,但应该是暂时性的,不要担心,你之前说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可能是幻听,理论上说你现在应该是听不到任何声音的。 失聪的那三个月里,池青不需要依靠触碰就能读到别人的内心——只要在一定范围里出现,只要那个人此刻正在张嘴说话,他就能听到。 他起初并不能确定这真的是别人心底的想法,还是他自己的臆想。 在那个由失真声音诉说的世界里,快乐可以是假的,悲伤可以是假的,甚至连爱都可以是假的。 三个月后,失聪情况恢复。 失真的声音也跟着消失了,池青以为自己的病似乎好了,直到他在出院那天,不小心碰到了护士的手。 【我饭都来不及吃,那老头又按铃了……】 池青在梦里看到自己在跟护士说话。 “谢谢,”他听到自己说,“你现在有时间吗,我请你吃午饭。” 护士笑笑:“我是还没吃呢,谢谢啊,不过我还有工作,我得去隔壁病房看看。” 池青这梦做得断断续续。 铺天盖地的声音,人心底的秘密,不可言说的欲望,以及掩在表象之下的真相。他告诉自己,他得醒过来。 这个念头才刚出现没多久,池青感觉到有什么细细密密的东西碰了一下他的脸。 池青被这一下给弄醒了,睁开眼入目便是解临那张即使呈放大状也依然无懈可击的脸,车里很暗,仅凭借车外微弱的小区街灯和车内电子屏幕投映出的光,只照到男人的半张脸。 解临站在车门外,俯着身,距离他很近:“正想叫你。” 池青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落在他脸上的是解临垂下来的头发丝。 “这名乘客,”解临笑了一下,他鼻梁很高,睫毛长得犯规,池青梦境里那些声音随之远去,“到家了。” 酒吧 池青很少会梦到以前的事。 他怔愣片刻,一下子忘了他和解临之间的距离太近,因为梦境忽然中断,洁癖没有第一时间发作。他下了车,第二次对解临说出一句“谢谢”。 解临:“真想谢我?嘴上说谢谢可没什么用。” 池青直觉后头肯定没几句好话。 果然解临从善如流地掏出手机,点开某个微聊小程序:“微聊号报一下,我加你,加个好友就算你谢过了。” 解临就算主动问人要号码,也依然不像是在路边跟人搭讪的,主要原因是他自己就长了一张被搭讪的脸。 “我第一次主动问人要号码,”解临说,“要不到的话很没面子。” 电子门发出一声微弱的声响:“滴。” 池青回家推开门,玄关处的灯没开,他靠着门,低头去看手机屏幕上那一个红色的小点。 [您有一个新通知] [是否通过好友请求?通过OR拒绝。] 池青微聊号上就没几个活着的好友。 他这个人,不说话的时候那张脸就很容易得罪人,开口之后更容易得罪,以前学表演的时候认识的那些人大部分根本不敢找他聊,从那件事之后起,所有人对他的评价从别人家的孩子逐渐扭转到‘长得倒是漂亮,就是性格好像有点阴沉’。 他其实不是很喜欢聊天,平时聊天的也只有季鸣锐。 季鸣锐从初中那会儿就满怀正义感,具体表现为很喜欢没事找事,他总觉得自己有义务要关照一下那位阴沉寡言的后桌。 他通过多年坚持不懈的努力,以惊人的毅力,一直到高中毕业才勉强在池青眼里从“一名普通的不记得名字的同学”成为“一名有名字的同学”。 池青丢开那点不适应的感觉,点了通过。 解临那边估计还在开车,暂时没有动静。 他想了想,提前发过去一句:没事别给我发消息。 池青发完之后,觉得这句话不能完全表达他的想法,又补上一句:有事也别找。 他退出对话框时,季鸣锐正好发了几条消息过来。 -你到家了没? -我刚听到一个贼牛逼的旧案子,说出来吓死你,简直是我的童年阴影。 季鸣锐想一出是一出,话题层出不穷,没等到回复隔几分钟又开启新话题。 -明天我休息,大家准备搞搞团建,姜宇那小子长那么大居然没去过酒吧,你要是没事的话一块儿来? 季鸣锐最后又发过来一句。 -哎提到酒吧,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从认识你到现在……好像没见你喝过酒。 房间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暗,池青提前开了电视,整个客厅里就只剩电视光,那对落下的黑色手套就搁在茶几上。 池青洗完澡之后捧着玻璃杯坐在沙发上喝水,看着那双黑色手套,想到了刚才没梦到的后续。 在医院的那三个月,他也没有办法相信这种超越自然的能力。 失聪症状消失后,他以为他病好了。 这一切可能真的只是幻听而已,所有蜂拥而至的声音都不是真实的,他终于回到了真实的世界。 然而出院那天,他发现读心这项能力并没有随着失聪症状而消失。只是和失聪的那三个月相比,不再是一定范围内不需要条件就能触发,而是多了一个必要条件——需要用手触碰到对方。 但这个条件也并非完全绝对,有一样东西可以打破这项桎梏。 [……好像没见你喝过酒。] 池青的视线落在聊天框内的某个字上。 他如果喝酒,读心术就会失控。 准确地说,是会回到当时失聪时的状态,一定范围内的声音他都能听见。这个一定的范围区间内,只要对方此时此刻正在在说话,他就能听到。 就好像全世界都在耳边诡异低语。 - “你们三好学生的生活都那么无聊的吗?”次日,季鸣锐坐在灯光迷离的酒吧里,把调酒师刚调好的酒推给姜宇,“你不会也没喝过酒吧。” 姜宇接过,有些拘束地说:“啤酒算吗,夏天吃饭的时候我喝过几次我爸的冰啤酒。” “……” 季鸣锐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你看看你边上的兰姐,她都比你猛,人喝威士忌眼睛都不眨。” 苏晓兰剪了个干净利落的齐耳短发,即使脱下警服也穿得异常干练,不知道的以为是来执行什么便衣任务来了,和她那张温婉的脸极不相符。 姜宇:“晓兰姐,你怎么不穿裙子,是不喜欢吗。” 苏晓兰看他一眼,温柔的声音说出最硬汉的话语:“不方便,裙子影响我踢腿的速度。” 季鸣锐:“咱们是来放松来的。” 苏晓兰:“万一酒吧临时发生什么情况,人民需要我们呢?” 季鸣锐抱拳:“说得在理,是我思虑不周。” 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案件结束,新人小组三人感觉自己这才算有了点入职后的实感,职业病也应运而生,根本放松不下来,习惯性打量店里的设施,有没有违规情况,资质够不够,经营许可证缺不缺,店内存不存在私下交易和非法产业链。 面前的调酒师被他们三个看得后背发毛。 但是任他们如何打量,整家酒吧里全场最醒目的,还是一位熟人。 男人一个人坐在场内的沙发座上,姿态懒散,衬衫袖口挽起,手指搭在膝盖上偶尔随着音乐轻点几下,他边上没坐人,但周围有意无意靠过去的人却不少。 “我能……坐这吗?”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问。 “不好意思,”解临却不像平时那么好说话,虽然眼底依旧含笑:“有人了。” “你很漂亮,”解临抬手指了指,示意边上服务生把刚端过来的酒给她,“……虽然座位有人了,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喝杯酒,祝你今晚玩得愉快。” 季鸣锐从没见过这种前仆后继的场面,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整个场子里的人都过去了吧。” 姜宇:“我偶像,有魅力不是很正常。” 苏晓兰作为女人,不得不承认这点:“不过他一个都没同意,倒是挺不符合他这张脸的。” 季鸣锐:“应该约了人吧。” 季鸣锐话刚说完,就看见另一个醒目的人一路从楼上包厢下来往沙发区走,这个醒目主要是因为此人看上去十分骚包,典型的潮流富二代,头上染了几缕黄色的毛,他火急火燎地看了一圈,最后往解临那个位置走。 “临哥!” 黄毛坐下,灌了一口酒,一拍大腿说:“可算把你盼来了。” 解临:“说吧,什么事儿。” 黄毛全名吴志,华南市有名的纨绔子弟,人如其名,最后真成了一个心里除了泡妞以外没有其他理想的无志青年。只是此人空有一身人民币,由于情商实在不高,因此在泡妞的路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解家早年也做过一些生意,后来又出了解风那么一个总队队长级别的人物,所以现在仍和这些世家子弟关系不错。 吴志事还没说,恭敬地拿起一杯酒,敬酒的时候嘴里熟练地先吐出一句:“爸爸!” 解临歪头笑了一声,接过酒,倚在沙发靠背看他:“没你怎么蠢的儿子,别乱套近乎,有事说事。” 吴志:“就,最近有一个姑娘让我挺在意的,我不知道过去要说点什么,给支个招?” 解临睨他一眼:“你一个月内在意的姑娘有点多。” 吴志表示:“但我每一次在意都是真心的!” 吴志的方针是这样的:虽然他自己不会。 但是他可以向会的人请教。 事实证明解临也确实是他的再生父母,倒不是说解临手段有多高超,只是他似乎很容易就能感知到对方的心思,这种敏锐度让吴志心服口服。 解临手指捏着酒杯,酒吧里暧昧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哪个。” 吴志:“散台那个,又温柔又飒,她今天一进店,就撞进我心里了。” 解临:“你的‘最近’,确实够近的。” 吴志:“就最近十分钟嘛,爱情总是来得很突然。” 解临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愣了愣,继而道:“恐怕你得换一个了。” 吴志:“?” “苏警官,”解临带着酒走过去,跟苏晓兰他们打了声招呼,“今天休息?” 吴志呆滞了:“……” 警官? 苏晓兰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跟解临碰了杯:“难得休假就过来喝两杯,没想到在这碰见你,上次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好好跟你道谢。” 解临:“我没做什么,要说道谢的话,是不是还少了一个人。” 苏晓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池青。 季鸣锐在边上解释说:“约了,他不愿意出来,说什么都不行,我发一大段,回我三个字一个标点符号。” 解临大概能猜到是哪三个字。 解临:“吵,逗号,人多。” 季鸣锐:“???” 这个人是偷看他们聊天了吗。 解临把酒杯搁在吧台上,又将手机拿出来,查找某个新添加的人:“我约他试试。” 解临点开和池青的聊天框,对池青发过来的两句“问候”视而不见。 -我喝多了。 -没人领走的话可能会被扔在街上。 结束长达十分钟的短暂暗恋的吴志瞥见一眼,在心里赞叹一句“高手”,并打算把这两句话当成教科书记下来。 然而他万万想不到对面的那个人油盐不进的程度和他临哥简直是棋逢对手。 池青:既然还能打字,也能自己打辆车回去。 解临:…… 酒杯 解临并没有知难而退。 -这么绝情? -给你发消息和打车可不一样。 吴志彻底被勾起好奇心,忍不住不断偷看他临哥的手机屏幕。 油盐不进那位回:是不一样。 -打车能送你回家,而我会让你躺在大街上过夜。 吴志:“……” 毫无人性啊这。 他临哥行走江湖多年,哪怕自己从不真身下场撩人,就是隔空帮他出主意也成功让他脱单不少次,居然也有翻车的一天。 吴志在心里嘀咕着,发现他临哥居然也不生气,依在吧台边上继续给人发消息,貌似还发得挺开心。 然而一串消息还没等打完发出去,对面速度更快,估计是看到顶上显示的‘正在输入中’,油盐不进当机立断抢先发过来两条。 -早点滚去大街上还能抢个好位置。 -再发拉黑。 吴志肃然起敬。 季鸣锐安慰:“没事,那位池姓大爷,约不出来才是常态。除非忽然下场大雨,让他觉得今晚心情不错,这事才能谈一谈。” 另一边,池姓大爷发完消息把手机搁在一边,准备躺下睡觉。 结果眼睛闭上不超过十多分钟,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手机又开始震动。 在他警告“再发拉黑”之后,解临确实不发消息了,直接打过来一通语音电话。 [您的好友‘解临’邀请您进行语音聊天。] 池青:“……”有完没完。 池青接了电话:“你最好……”你最好是真有什么事儿。 电话对面传来“砰”的一声,紧接着是解临加快语速的声音,他听上去也很无奈:“刚才那几句是逗你的,这回是真有事。”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么瞬息万变。 不过短短十分钟时间,酒吧内横生意外,原本井然有序的环境此刻成了一团乱,刚才那声“啪”是啤酒瓶破裂的声音。 吧台调酒师好好的调着酒,一个女孩子一路不顾安保人员的阻拦冲了进来,她四下看了两眼,然后放下包,拿起吧台上的酒瓶,对着调酒师的脑袋狠力一砸:“你这个渣男!” 这一砸,砸得酒吧内音乐都停了。 有人往他们这看:“怎么回事儿?” 季鸣锐作为人民警察,身体反应比大脑更快,在那姑娘要砸第二下之前大步流星三两步跨过座椅冲了过去:“干什么!放下酒瓶!” 最后酒瓶是放下了,但是酒也洒了季鸣锐一身。 解临简单说完情况,又说:“他想让你帮忙买件能穿的衣服过来。” 吴志:“不是说送件衣服来就行吗?为什么还要特意买?” 解临斜他一眼,示意他闭嘴:“地址发你,不远,过来挺方便,要是远也不就不叫你了。” 池青现在想杀的对象成了季鸣锐。 半晌,他抬手掐了掐鼻梁说:“让他等着。” 酒吧确实离得不远,这一片晚上比较热闹的地方也就老城区这,不用解临说池青也不会把自己穿过的衣服拿给季鸣锐的,对洁癖来说自己的衣服谁都没得碰,就算是最好的兄弟也不行。 池青戴着黑色手套、拎着袋子进酒吧的时候闹剧已经结束了。 新人小组团建计划彻底泡汤,正在吧台那儿围着一女生做调解工作:“我们是警察,你放心,有什么事儿可以跟我们说,不要动手。我们是文明社会,要讲文明。” 女生很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时髦且漂亮。 手腕上戴着一条很精致的手链,说话时星星形状的坠子不断晃荡,表明她仍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我为了他,放弃在家乡的工作,我特意从夏城过来……可是他呢,他居然早就背着我和我闺蜜在一起了。” 调酒师眼神闪躲。 女生气极过后,冷静下来,攥紧的手松开:“也是我傻,我早该想到的,我来之前他就拒绝我和他住一起,说什么两个人即使在恋爱也需要各自的空间,我看就是想让我给你们腾地方。” 季鸣锐他们调解工作做得得心应手。 苏晓兰同为女人,最有发言权:“两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 女生:“可我真的很喜欢他。” 苏晓兰:“我理解你,没事的,姑娘,你的人生还很长,就把这段感情当成一个短暂停留过的景点,记得最开始你们相恋的美好就够了。可能下车的时候,你们之间并不是很愉快,但是不能让结局影响这段过程。” 苏晓兰知道这个时候言语不能太犀利,于是放缓了声音说:“他当初爱你的时候,一定是真的,只是现在他的他并不是当初那个他了。” 女生眼泪没忍住从眼眶里落下。 解临倒是没多说什么,他静静地听着,适时给女生递过去一张纸巾:“别哭了。”他手指指节微曲,递纸巾的时候显出几分无意的温柔,“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眼泪不适合你,那个人也不适合你。” 解临的安慰很奏效,但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总觉得潜台词里是不是应该有一句:“他不适合你,你看我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回家。” 但他说完之后收回手,退回了安全的社交距离,然后一抬眼,看见了某位油盐不进的人。 池青把装衣服的袋子:“你的衣服,再有下次你就直接裸.奔。” 季鸣锐身上黏黏糊糊的,等衣服很久了,接过袋子就准备去厕所:“谢谢大哥,辛苦你跑一趟,我去换衣服,你坐一会儿?顺便帮忙安慰安慰这位姑娘。” 池青:“我为什么要帮忙。” 季鸣锐:“……你来都来了。” 池青勉强分出一点注意力给那位哭哭啼啼的女生,并不能感受到她此刻的情绪。 季鸣锐走后,解临顺势坐在池青边上:“来了,喝什么?” 池青:“水。” 池青又补上一句:“矿泉水,柠檬水都行。” 解临:“你来酒吧就喝水?” 池青懒得解释自己不喝酒的原因,直接说:“酒精过敏。” “洁癖,对人也过敏,对酒精也过敏,”解临说着让服务生给他一准备一杯柠檬水,“你这个人还挺难伺候。” 吴志拍拍解临的肩,小声问:“这就是刚才那油盐不进?” 吴志凑在边上当围观群众当了许久,撑到现在总算目睹真容。 从池青走进来起他就瞧见了,黑手套,漂亮但是挺颓的,即使在酒吧这乌泱泱的一片人头里也依旧非常醒目。 那女生哭着哭着,最后视线也往池青身上飘。 池青忍了会儿,良心发现打算帮朋友一次。 他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水杯,黑色手套覆在杯壁上,嘴里很冷淡地吐出三个字:“恭喜你。” 女生:“?” “这个时间分手不见得是坏事,要是结婚了再分手,”池青顿了顿,说,“到时候大家都很麻烦。” “……” 话虽然是大实话,虽然冷漠尖锐但在理。 但是很少有女生想在分手的时候听这些,她们更想得到安慰。 池青完全不懂:“她怎么又哭。” 苏晓兰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才想问呢,我好不容易哄好的人你怎么一下又弄哭了。 解临扶了扶额:“……虽然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她一时间消化不了,算了,你还是喝水吧。” 池青也不在意,本质上这女生失恋,和他没有什么直接联系。再者他也不明白人会为了失恋痛苦,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于是他低头抿了一口水。 解临看着他:“你刚才说我再发你就拉黑,认真的么。” 池青也看了他一眼:“你要是等不及,现在就可以。” “……” 闹出这档子事,调酒师提前下了班,他根本不敢和女方正面交锋,于是借口上厕所、急急忙忙从后门溜走。 池青柠檬水喝到一半,随手将水杯搁在吧台上,季鸣锐正好换好衣服回来,傻眼了:“人怎么哭更狠了?” 池青:“不知道。” “……” “没事我先走了。” 季鸣锐急忙道:“等会儿,我们也差不多了,一块儿走。”他又道,“晓兰,你把人姑娘送回去吧。” 池青在等他的途中伸手去拿原先那杯水杯,解临正好也伸手拿杯子,这一动,差点和解临的手碰在一起——即使带着手套,池青也异常谨慎,他很快反应过来,停住了动作。 “都戴手套了还那么小心,”解临说,“……放心,我不碰你。” 解临说着拿了一杯。 然而等他将酒杯凑到唇前时,他停顿了一下。 这一口没彻底灌下去,杯里的东西刚沾到唇边,他就尝到一点柠檬水的味道,很淡,几乎就是白水,隐约带着些许柠檬味儿。 酒吧里的杯子长得都很类似,根据酒水的不同,会装在不同形状的玻璃杯里。 他和池青两个人的杯子恰好一样,都是长方形的直筒杯。 解临那杯酒没有颜色,作为装饰,杯子里也放了几片柠檬。 解临余光注意到吧台服务生手里那块抹布,意识到刚才服务生擦桌面的时候,可能动过杯子的位置。 他正想提醒,发现池青已经抿了一口。 失控 酒吧永远是越晚越热闹,舞台上那位身穿破洞衫的歌手声嘶力竭地唱到副歌部分,池青抿完那一口之后,搭在杯壁上的手指瞬间僵住。酒精的味道一点点在唇齿间散开。 解临点的这杯酒看着颜色寡淡,其实酒精度不低,入喉跟火烧一样。 池青觉得他现在不止喉咙烧,耳边也忽然一下炸开,酒精蔓延至四肢百骸,连脑子都在跟着烧。 其实在正常光线下能看出来两个杯子里装的东西不一样,毕竟酒的颜色再怎么淡也不可能做到像纯净水那样透明,然而这些细微的区别抵挡不住酒吧里不断变换的灯光作祟。 服务员看他们这个反应,意识到了什么,主动解释说:“不好意思,我刚擦桌子的时候可能没注意,给你们放反了……” 池青压根听不到那些,他连和解临喝了同一杯酒这件事都没顾上,耳朵里全是另外一种声音。 【快点下班吧,连上两周班了都。女朋友还怪我对她不够上心,我哪有时间啊。她昨天还问我想没想过结婚的事儿,可我现在又没钱又没房的……还有那帮七大姑八大姨……】 服务员小哥上班上得太无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鸡毛蒜皮的事儿。 不止这位服务员小哥,整个酒吧里无数种声音在他抿下那口酒的同时向他袭来。 离吧台不远,坐着一位中年男人,男人身边的女人年纪却很小,穿着打扮精致。两个人看起来有说有笑,并无异样。 然而无数声音中,有一个失真的中年男声在说:【……我骗她会跟我老婆离婚,怎么可能呢,她图钱我图她年轻,明码标价的关系,扯什么爱情。】 【……】 诸如此类的声音太多了,现实和深埋在心底难诉的另一种“真实”交错。 两种声音互相交杂,吵得他头疼。 觥筹交错间,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被灯光打成了一副虚幻的模样,笑和悲伤都被镀上一层让人摸不清的滤镜,只剩下无数声音喃喃低语。 最后一个离他很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来。 “工作的时候注意一点,”解临说,“酒杯这种东西能放错吗,有人不能喝酒出了事谁担?” 服务员见那位一直笑吟吟的客人此时却变得不好说话了起来。 他收起手里那块抹布,手无措地在围裙上擦了擦:“对不起,要不……我再给你们重新倒两杯吧。” 解临目光略过他:“不用了。” 解临又去看边上那位酒精过敏的人,酒吧里声音太吵,想沟通只能尽量靠近对方的耳朵,也正由于距离很近,他的声音一时间压过其他所有声音。 池青听到他问:“你喝了多少,这酒度数不低,刚刚没反应过来,没来得及拦着你。” 解临借着偶尔扫过来的灯光,凑近了想看看他过敏情况怎么样,脖子上有没有起红疹子,最后视线落在池青脖颈处,发现他今天穿的恰好是两个人第一次在诊所见面那件毛衣,隐隐看得到半截锁骨。 即使在这种光线混乱的地方也能看出来他比别人白了几个度,锁骨凹陷进去,投出一小片阴影。 解临忽然别开眼,没有再看。 他发现池青身上虽然没有起疹子,但是人确实有点不太对劲,这个不对劲源于本该第一时间让他没事别靠那么近的人居然没有说话。 池青只是垂着眼,把酒杯放了回去,没有回应他的话。 失真的声音不断从周遭汇聚而来。 池青没办法回应。 刚才那名失恋的女孩子没继续哭了,在和苏晓兰聊天,和女生音色类似的失真的声音在说: 【去他妈的,老娘以后找个比他更好的!】 【……】 “哪里难受。” “……” “说话,”解临又问一遍,“哪里难受。” 吵。 太吵了。 池青想。 他第一次碰酒,还是在拍第一部戏的时候。 在某次聚餐上,制片人没有点饮料,给全桌人倒的都是红酒。池青作为整部戏只有三两个镜头,一句台词的配角反派,也在受邀行列里。 那一杯红酒喝下去,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回到失聪时的状态。 当时状态持续了大半个月,他后来又尝试了一次,发现酒精确实对它有影响。 池青不回答,解临又扭头问边上忙着扶失恋姑娘起来的季鸣锐:“他过敏一般都有些什么症状?” 季鸣锐愣了愣:“他喝酒了?” 季鸣锐仔细在大脑里搜寻了一下池青和酒相关联的信息:“他不喝酒,至于过敏,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他以前好像说过喝完酒以后……会觉得很吵。” 解临:“吵?” 季鸣锐也不太懂这个‘吵’具体指什么:“可能是耳鸣?有些人喝完酒就容易脑袋嗡嗡嗡的吧。” 解临:“你还有多久忙完。” 季鸣锐刚想说‘我马上就忙完’。 然而解临说这句话根本就没打算给他回应的余地,他拿起边上的外套,紧接着就说:“看你挺忙的,他就归我负责了。毕竟喝了我的酒,我送他回去。” 酒吧外边人少很多,这个点也很少有人还在大马路上闲逛。 但是有马路的地方就有车,有车就会有人,除非他立马去一个方圆十里没有任何人的地方,耳边这些声音才能止住。 解临照顾到车上还有一位酒精过敏的“病患”,即使这位病患现在表现出来的症状只是不愿意搭理人,看起来不像酒精过敏、倒像是对人过敏,他还是让代驾司机放缓了车速。 他今天晚上也喝了酒,不方便开车。 两个人难得一块儿坐在后座上,解临给吴志发条消息,示意自己先走了,吴志回:行行行,改天咱再约,我预感我的爱情很快又会到来。 解临摁灭手机,问池青:“还吵么。” 池青半阖着眼:“有点。” 如果代驾司机不边开车边在心里盘算到底要如何不着痕迹地绕远路套圈的话,他现在应该会更清净一些。 代驾司机:“请系好安全带,我肯定在最快的时间里把你们送到家。” 【我等会儿就不着痕迹地从延安路拐进去。】 【能不走高架我就不走高架,要是被发现,就说看岔了,第一次走这段路不太熟练。】 【……】 【钱不好挣啊,我这也是为了生活而奋斗。】 解临被怼习惯了,习惯成自然,而且车里除了他和司机在说话,几乎没有其他声音,主动说:“你这下一句是不是该叫我闭嘴了。” 但他这回猜错了,在一众声音里,他的声音其实听起来还算顺耳。 ……因为他听不到解临心底那个失真的声音。 别人的声音都是两重,混杂在一起闹得他头疼,只有他说话时一直很清晰。 池青还是说:“你自己知道就好”。 司机:“这段路我也是第一次开……” 【失策了,延安路不够远,有条更远的我刚才怎么没发现……】 池青忍无可忍,手指裹在黑色手套里虚虚交握着,整个人半隐在阴影里,冷淡地说:“你不如沿着华南市从南到北绕一圈,这样能绕到天亮。” 【……】 代驾司机闻言差点把刹车当油门踩,心里什么想法都没了。 解临:“你倒是对这一片挺熟。” 池青察觉出解临在看他:“导航改了三次路线,我又不瞎。” 池青清净不到几分钟,由于司机绕路的时候神机妙算把堵车时间也算了进去,特意挑了一条常年堵车的路,他们这辆车不出意外,也堵在路上了。 周围车渐渐变多。 几条道上挤满了车,汽笛声不绝于耳。 池青真想给这位代驾司机鼓掌。 从酒吧出来这一路,池青听到的声音太多,远超过负荷,他睁开眼看到坐在边上的解临。 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解临这一路都很安静,没像之前那样吵他。 解临的手就搭在边上,池青忽然想到前两次他不小心碰到解临手之后的情形。 现在这种情况要是碰到他的手,也会像之前一样吗? …… 池青怀疑解临不只是一个神经病,可能还是一个声音屏蔽器。 他很想印证一下这个猜测,但是这就又面临一个两难的抉择:在“洁癖发作”和“被活生生吵死”里二选一。 而这两个选项很难一较高下。 池青最后鬼神使差地摘下半只手套。 碰上去的那一秒,所有声音悉数褪去,失真的声音仿佛从未存在过,耳边只剩汽笛和下一个散漫含笑的声音。 “又戳我,”解临说,“还是你喝了酒就喜欢戳人?” “……” 虽然对洁癖来说,碰别人这种事无论做几次都很难接受,但是找借口的确可以一回生二回熟。 池青:“你手上有东西。” 解临:“哪儿?” 池青:“看错了。” 最后池青在解临叮嘱“有事联系我”之后下了车,他躺在临近半夜等楼栋里的人差不多都睡下了才睡着,即使如此睡眠时间也很难保持在八个小时。 因为楼下大爷大妈凌晨五点雷打不动地就起床了。 池青凌晨五点睁开眼。 大爷大妈一早就在吵嘴:【我当年也是厂里一枝花,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个糟老头子!】 出门去了一趟菜市场之后,话题又变了。 菜市场永远不缺谈资,周边发生了什么事儿,谁家怎么了,都能在这个大型中转站里听到。 于是池青清楚地听到大妈在心底叹气:【隔壁小区死人了,一个姑娘家家,年纪还那么轻,唉哟。我之前还见过她,她前阵子刚到这,没安顿下来,到处看房子。】 命案 季鸣锐这周上班第一天,和苏晓兰、姜宇一起被武志斌叫去了办公室。 武志斌少见的沉默,他刚刚收到其他组传过来的资料,半晌才缓缓地说:“昨天夜里四点多,杨园小区发生了一起命案。” 季鸣锐听到“命案”两个字,耳朵整个竖起来,身体不由自主站直了。苏晓兰和姜宇两个人也是。 他们目前还只是新人,接的任务基本上和“命案”没有任何关系,就算接触到相关的任务,一旦认定为刑事案件,也得转交给其他组。所以武志斌能把他们叫过来跟他们说这句话,他们实在没想到。 “死者23岁,女,全名杨珍珍,前阵子为了男朋友刚来到华南市,在杨园住了一个月,”武志斌说,“房东今天早上敲门,半天没人应,打开门发现人躺在床上,已经死了。” 武志斌说着,将电脑屏幕转向他们。 屏幕上是一张现场照片,很简单的一套小出租屋,一室一厅,女生租到房后明显用心布置过,新置办的梳妆台,毛绒地毯,连窗帘都是新换的白色蕾丝纱窗,用流苏绑带绑着,只是现在纱窗上溅满了血,甚至上面还有一个可怖的血手印——她死前曾奋力挣扎过。 床上的景象更是让人看一眼就不忍再看,米色床单上全是大片血迹,女孩子浑身赤.裸,脸部被人用枕头死死盖住,看不见长相,唯有海藻似的头发散了满床。 一个女孩,独居,被人入室杀害。 季鸣锐一点点审阅照片上各种装潢、家具、细节,总结案件的特点,最后他看到某个地方,瞳孔忽然猛地放大。 他看到女孩子纤细的手腕垂在床沿处,手腕上戴着一条眼熟的手链,星星吊坠垂在手背上。 姜宇:“怎么会是她?” 苏晓兰显然也注意到那条手链,她整个人僵住:“昨天,昨天我送她到她家楼下的……” “尸检结果目前还没出来,但是尸体身上有明显被侵犯的痕迹,死者的头部、腹部都有致命伤,初步估计死亡时间不超过六小时,正在调查死者的人际关系情况,以及生前有没有和人发生过矛盾。” “你们应该猜到为什么把你们几个叫过来了,经过调查,昨天晚上你们在酒吧见过她。” 苏晓兰神情恍惚,一时间忘了回答武志斌的话。 当时接近凌晨两点,她和女孩子拥抱了一下,女孩子走前笑着说“谢谢你们,如果今天不是有你们在我可能会更丢脸,你说得对,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苏晓兰看着她推开单元门走进去,然后电梯缓缓合上。 谁能想到,把她送回家之后,仅仅过去两个小时,她就被人残忍杀害,死在自己精心布置过的房间里。 前后仅仅只相差两个小时。 苏晓兰知道这样想毫无意义,但她还是忍不住想:如果昨天晚上她再等一等,晚一点走,甚至上楼陪一陪她,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池青待在家里,屋内明明空空荡荡,却依旧挤满了声音。 他这一整天听到的声音里,有一半都在谈论“隔壁小区那名被杀的女孩子”。 【所以说女孩子一个人在外头住,真的不安全。】 也有人嘴里说着“真可怜啊,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就这么没了,我上回见过她,她很活泼的”,心底某个角落却在暗暗地想:【那个姑娘啊,还好价格没谈妥,没把房子租给她,谁知道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要是出了人命,我这房子以后可是别想出租出去了。】 【……】 不仅如此,同栋楼模范夫妻家里也在闹纷争。 池青正在厨房倒热水,刚拿起水杯,水还没倒进去,无孔不入的失真的声音忽然说了一句: 【他昨天喝多了,回来就说‘你觉不觉得桐桐长得不像我’,他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如果他要带桐桐去做亲子鉴定,我该怎么办?】 池青现在住的这套房子,一梯四户,一层楼就有四户人家,楼上楼下这些声音加起来不亚于一个小菜市场。 这还只是第一天。 池青不知道自己能在这种环境下坚持多久。 心理医生:“这周的咨询是要取消吗?” “是。” 心理医生听着电话对面的声音觉得不太对,虽然之前池青说话也冷,但是今天似乎异常没温度,于是追问:“能冒昧地问一下原因么。” “有事,”池青按了按耳朵,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不方便出门。” 心理医生并不知道这个有事具体是什么事儿,咨询开展到现在,他对这位池姓顾客并不了解。 心理医生问:“那下周呢?” “不一定。” 心理医生无奈道:“……好的,那等你有时间了再通知我,我们到时候约。你这段时间如果情绪上有什么较大的波动也可以联系我,我给你的建议还是多去接触接触人。” 池青现在最不想接触的就是人。 他推掉一切需要出门的社交之后开始在软件上看房子。 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住户太多,很吵,二是现在住的这套房租期也快到了。 时下热门的租房软件“安家”上,房源很多,但是符合池青要求的房源没几个。池青挑了一会儿,挑得烦了,干脆点进租房软件边上的咨询按钮,直接会有安家公司的员工跟客户对接。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中介头像身穿蓝色衬衫,五官周正,嘴角上扬、并且在嘴边有一颗不大不小的痣,看上去十分稳重。边上显示他的工号以及姓名:安家11963085,周志义。 池青言简意赅。 -找房。 -请问您有哪些要求?比如区域,房型大小等。 池青的要求显然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人少的就行。 -……啊? 池青又解释了一遍: -住户少的。 对面很快反应过来:您喜欢清静一些的小区环境是吗,这边有几套两梯一户的房子我推荐给您看一下吧?一梯一户的目前房源很少,而且户型都太大了……您要是需要,我也可以再帮您找找。 对面:您现在住的小区在哪儿?您比较熟悉现居住小区附近的环境的话,我们可以先在附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源。 池青:附近? 对面:海茂,天瑞,杨园这些。 对面:不过杨园今天可能看不了,出了一起命案,警察正在封锁小区。 池青是在和中介约好看房时间及地点之后,忍着声音出了趟门,在约定好的小区门口碰到的季鸣锐。 天瑞小区和杨园中间只隔着一条狭窄的街,街两边是各自小区底楼的沿街店铺,下午阳光正烈,前阵子长期阴雨的天气似乎把雨量都耗完了,这些天一直都是晴天。 阳光将空气里寒潮的温度晒暖,池青出门的时候只在外边套了一件薄外套。 季鸣锐车停在杨园南门门口,由于他们新人小组昨晚密切接触过死者,被额外派去杨园进行协助调查,小区被封锁,人员出入都需要严格记录:“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昨天晚上夜里四点左右,他有没有在小区附近出现过?” 季鸣锐手里拿的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赫然是昨晚那位和女孩有过矛盾的调酒师。 门卫仔细看着照片,摇摇头:“记不清了,夜里四点,应该是没有。” 季鸣锐收起照片,将照片塞回胸前,一抬眼,看到站在对面小区门口的池青。 季鸣锐三两步穿过马路过去,抬头看看小区名字:“天瑞小区?你不是住隔壁么,怎么跑这来了。” 池青出门之后就后悔了,耳边声音多得快要爆炸,警车、走访声不绝于耳,小区门口人群不断来来去去,无数人在同时说话,失真的声音也同时叠加在一起,让人听不真切。 季鸣锐发现池青似乎没听见他说话,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喊:“发什么呆呢。” 池青:“听得到,不用喊那么大声。” 季鸣锐:“问你怎么在这。” 池青:“看房。” 季鸣锐忙了一天,和池青并排站着,视线越过面前那条街道,落在对面小区门口“杨园”两个字上,叹口气:“你知道杨园出事了么,死者你认识,昨天晚上我们还在酒吧里见过她。” 池青抬眼,眼神终于有了些许波动。 季鸣锐说:“就是昨晚在酒吧失恋的那个女孩子,她叫杨珍珍。” “这案子有点特别,没有强行入室的痕迹,门窗都没有被撬过,门应该是她自己给凶手开的,初步怀疑是她身边亲近且认识的人,她为了男朋友刚来华南市,认识的人也不多……当然,还有服务人员,比如外卖员、快递员这种,也是比较容易取得住户信任的人群。” 池青想起昨晚女孩子心里那句:【老娘以后找个比他更好的】 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没想过她已经没有“以后”了,短短几个小时后,她就永远地闭上了眼。 季鸣锐只能说到这,不方便透露更详细的细节,短暂喘口气后他又投入到走访中去。 池青在原地站了一阵,没等来中介,等来了解临的几条微聊信息。 -听季警官说你在找房子。 -我那有一套闲置的,房租可以商量,看房免费专车接送。 -考虑考虑? 对门 解临给池青发消息的时候,人正在武志斌办公室里坐着。 两人面对面坐着,只是解临坐的是武志斌那张办公椅,他整个人姿态闲适地向后靠,面前电脑屏幕上案件现场照片正滚动播放着,他看着那些照片,脸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平时他这样,的确是会让人感到很有亲切感。 但是此刻他面对的是案件现场照片,坐在办公椅里却好像只是随便找个地儿来午休的。 办公室里窗门紧闭,没有人发现解临今天中午提着餐盒过来给武志斌送饭,然后两人在办公室里的位置便很快对调。 解临就用这种午休的姿势和神态看了会儿,慢悠悠地开口:“尸检报告出来了吗。” 武志斌:“出来了,确认死者死前遭受过性.侵犯,以及性.虐待,室内有争斗痕迹,但是凶手没有留下DNA,我们正在逐一排查和死者有社会关系的人。其他相关的报告还在检测中,指纹对比结果估计明天能出来。” 武志斌又道:“她和男友当晚发生过争执,我们今天去找她男友的时候——发现人已经连夜跑了。” “她男友叫周博豪,在一酒吧当调酒师,两个人是以前在康阳市打工认识的,周博豪房租还有两个月到期,连押金都没向房东要,带走了部分衣物和身份证件,所有联系方式都联系不上。” 任谁听到这里都会联想到畏罪潜逃四个字。 解临却没有急着下定论。 武志斌:“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解临视线落在女孩子□□的双足上,很快又移开,边说话边起身,“只是有一点我比较在意,她那双拖鞋为什么工工整整摆在床侧?她不像是跟人起了争执,倒像是跟谁相拥而眠的时候……被人杀的。” “如果是凶手……”武志斌话说到这里,忽然一顿。 现场凌乱不堪,凶手没有理由特意去摆放一双拖鞋的位置。 解临说:“资料都看完了,我还有事儿,得出去一趟。” 解临这个“幕后顾问”来这么一趟,没人发现他是来帮忙分析案子的。 这么些年,虽然解临早就离开了刑警总队,也不再担任顾问一职,但武志斌仍会叫他帮忙参与一些案子。 武志斌看着解临,透过他现在的样貌看到当年那个坐在会议室里被众人围簇的那个校服少年,时过境迁,他只能以这种身在暗处的方式继续参与案件。 在总局,很多人都很敬重他,因为他这十年间,屡屡破了不少令人头疼的大案子。 每听到一次这样的恭维,武志斌就想起当初第一次因为一桩案子找上解临时候的情形。 那桩案子凶案现场十分熟悉,让人一下联想到多年前那起“灭门案”,极有可能是模仿作案。解临那时候已经步入大学,在学校里靠着那张脸仍旧是位风云人物。 那时他们一堂英语课刚下课,解临倚着走廊那堵墙,身边围了三三两两的女生。 武志斌记得他很敏锐,很快在谈笑间抬眼,远远地扫了自己一眼。 “找我?”女生做散后,解临走过来。 “有一桩案子……” “我已经不是顾问了,”解临打断道,“也不会再参与案件调查。” “而且……”解临指指自己,“你没听他们说么,我心理评估没通过。” “我是一名警察,我办案讲证据,”武志斌说,“对人也是。如果仅凭一份评估就能给一个人下断论的话,这样的评估结果我不认可。” 武志斌回过神,看他一眼:“等谁回消息呢,刚看你盯着手机半天了。” 解临刚好正在看手机,那位油盐不进压根就没回,倒是季鸣锐认认真真回复了他:人在天瑞小区门口,在等中介。 于是解临拎起大衣外套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 解临手里勾着车钥匙,推开门往外走:“去跟房屋中介抢个客户,再不去那位客户可能就跟别人跑了。” 半小时后,池青冷着脸站在某间出租房客厅里,天瑞小区环境还算可以,这套出租房面积在一百平左右,客厅布局宽敞,中介严格按照他的要求筛选过,介绍道:“这套房子还是很不错的,一梯两户,之前房东出租过几次,这次出租花了不少心思,客厅卧室这些家具都是新买的,租金也还算合理……” 他冷脸的原因不是因为中介,也不是因为这套房有什么问题。 而是因为客厅里多了一个本不该在这里的人。 “家具是新买的,”解临在客厅里走了几步,仿佛要租房的人是他,“可是这墙都有划痕了,地板也有点问题,这个租金不算合理吧。” 中介:“……额,这个,毕竟出租过,难免有些使用痕迹。” 解临:“我那套就没有。” 解临说这话的时候,看的人是池青:“首次出租,别说家具,连地板都是全新的,除了装修工人没第二个人踩过,拎包入住。” 池青本来就被声音吵得头疼,这会儿见到他头更疼了。 “你来干什么。” 解临:“我不来抢人,等着你跟他签完约么。” 池青:“……” 中介大概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站在客厅里显然有些无措。 池青在小区门口见中介第一面,发现和“安家”软件里那张脸不一样,还没等他问,中介便主动说:“周志义周大哥临时有事儿,叫我来带你看房,你放心,这一片我也特熟。” 池青除了这句话以外,还听到了一句:【我第一次来这一片,周哥交代给我的户型特点还没背全,等会儿要是问我周边有什么配套,我都说不出来,还有租金是多少来着,六千还是七千?也不知道周哥到底有什么事儿走不开,这单要是成了算我的还是算他的?】 这位临时被拉来带客户看房的中介小哥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遇上对手。 中介小哥咬牙:“这样吧,我帮您给房东争取一下,应该还有五百左右的砍价空间的。” 解临:“你能降五百?” 中介“啊”一声。 解临:“我降一千。” 中介:“我……”他不能再降了,再降房东可能会过来打他。 中介内心悲苦地想,这确定不是在玩儿他吗。 解临抢客户取得初步胜利,又更进一步,主动介绍道:“我那环境好,最主要的是安静,楼下两户都刚搬走……” 之前解临有的没的说了一通,池青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这回抓到“安静”这个字眼,脸上总算有些松动。 池青:“安静?” 解临发现自己说半天似乎总算说到点儿上了。 解临空置的那套房子离这里大约五六公里远,五六公里的距离跨过老城区,来到一个环境好、且人口密度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小区周边就是一个大公园。 周边环境确实比池青原来住的地方安静,毕竟原来那边一个小版块里就挤着三个小区,人流量直接乘三。 房子没什么问题,和解临介绍的一样,新房且安静,耳边失真的声音一下骤减。 这套房除了房东不太令人满意以外,的确挑不出毛病。 池青心里有了决定,开始提要求:“第一,租金按市场价走,我跟你之间谈不上友情,不需要友情价。” “第二点,”池青说到这里话语微顿,“对门什么情况。” 他进门快十五分钟都没听到声音,对门今天估计是不在。 要是到时候又住着一大家子,他耳朵受不住。 “对门啊,”解临捏着指间那枚指环转了一圈,说,“……对门就住着一个人,他这个人挺有素质的,人很不错,也吵不到哪儿去。” 签租赁合同耗不了多少时间,找搬家公司收拾东西搬家也只需要一天时间。 池青戴着黑色手套站在门边,准备等搬家工人把东西搬完,他再用消毒水把被碰过的所有东西消一遍毒,正垂着眼想消毒水够不够用之际,对门门锁“咔”地一声开了—— “有素质且人很不错”的对门身上穿着件毛衣,倚在门口看他,那人眉眼缱绻,眼尾微挑,他似乎是刚睡醒,头发还有点凌乱。 解临:“早。” “……” 池青看着这位对门,开始回忆那份租赁合同上,退租条款栏里都写些了什么。 捂耳 季鸣锐发来一条消息。 -怎么样。 池青回:什么怎么样。 -问你房子怎么样, 你应该开始搬东西了吧。 -姜宇偶像说他那边有套空置的房子,正愁没人租,我一听这不是巧了吗, 我就让他赶紧过去, 你俩谈谈看, 这不是正好,你租房他出租。 池青虽然经常因为很多种原因想和季鸣锐绝交, 但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认真过。 他摘下一侧手套, 手指触在屏幕上打字:我们认识几年了。 季鸣锐:那可太久了,从高中开始…… 惨白的手指微顿过后, 继续发:我觉得这段友情可以到此为止了。 季鸣锐:? 与此同时, 解临还倚在门口看他:“需要帮忙么。我多做了一份早饭, 进来坐会儿?” 池青收起手机:“你没说住对门的那个就是你。” 解临似乎知道他会这么说,也不尴尬,坦坦荡荡地说:“我要是说了,你还会租吗。“ 池青:“不会。” 解临:“那不就得了。” “……” “我们生意人, ”解临说, “为了达成目的, 有时候可以使一些必要的手段, 何况我也没骗你。对门人确实不错,远亲不如近邻,平时也有个照应。” 池青想起来季鸣锐似乎说过解临家里有经商背景, 只不过他好像志不在此, 家里那点生意有专人打理,他平时开着豪车闲闲散散的样子, 偶尔去看看心理医生, 还喜欢在命案现场乱转。 心理医生是让他多接触接触人。 但是人和神经病之间, 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神经病不算人,为了病情考虑,他最好还是别跟神经病走太近。 “别敲我门,我不需要邻居,一个好邻居就该像死了一样,”虽然现在他不需要触碰也能听到那些乱糟糟的声音,但出于习惯,池青还是将那只手套戴上,“否则我会认真考虑退租的事宜。” 搬家工人正好搬运完最后一箱东西,池青进去之前说:“早餐你留着自己吃吧。” 池青对着那堆被人碰过、在车厢里摆得横七竖八的家电看了一会儿,然后脱下黑色手套,很珍重地换上了一副医用橡胶手套,再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消毒水。 然而消毒水瓶子里余量并不多,池青晃了晃几乎可以算是空瓶子的消毒水,只好搜索最近的一家商店在哪儿。 这个小区的确很清净,但是清净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周围各种配套设施离小区都有一定的距离,仅有的几家商店线上配送选项里也没有消毒水。 池青认了命,只好出门一趟。 手机导航显示最近的一家大型百货商店在两公里范围内,商店旁紧挨着一家浴场。 季鸣锐不清楚池青那边什么情况,他最近都在调查周博豪的行踪,他还是第一次参与这种人命关天的案件,虽然参与程度较低,但也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他放下手机,捧起手里的泡面,坐在车里吃了起来,边吃边看周博豪的个人资料:“他是本地人啊,昨天审他那个新上任的女朋友说他去厦京了,我总觉得哪儿不对。” 那位新上任的女朋友,也就是女方曾经的闺蜜。 昨天晚上坐在审讯室里支支吾吾半天,一开始说自己不知道:“我们已经分手了,其实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对不起珍珍……” “对不起她你还抢人男朋友?” “我也挣扎过很久,”她低下头说,“当初我来华南市,人不生地不熟的,工作压力又大,他说既然我是珍珍闺蜜,他可以照顾我,是我没有控制住我自己。” “你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所以昨晚凌晨五点那通语音电话里你俩就是对着空气沉默?” “……” “还沉默了十五分钟,挺能沉的啊。” 季鸣锐透过车窗,看了眼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重横交错的路口,长叹一口气:“那他会去哪儿呢。” - “嫌疑人还没找到。”武志斌站在窗边,和解临打电话。 解临一个人对着两份早餐,随手挑了其中一份,聊家常似的和武志斌说:“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出逃,要么会选择自己熟悉的城市,要么就是班次和因为当天出逃时间最接近。” “可他两样都不沾,在厦京市没有认识的人,而那天夜里去厦京市最近的班次,又要足足等上四五个小时。” 武志斌:“你的意思是?” 解临将面包掰开,说出自己的猜测:“厦京市应该是他俩晚上临时对的口供,我觉得他没走。” “人越是慌乱,就越是不太可能离开自己的心理安全范围,躲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才能知道哪些店不需要刷身份证,哪些地方可以免费过夜。而在陌生环境里躲着反而容易增加难度,所以如果他没走的话,应该会在一些具备‘不暴露身份’且方便过夜的场所出现。” “网吧,棋牌室,发廊,”解临拿着早餐走到阳台处,今天天气很不错,阳光照在他身上,将他浅浅地镀了一层,但他此刻却将自己代入到嫌疑人的思维模式里,阳光从侧面打过来,汇聚出半片阴影,他眯起眼,说,“或者是……浴场。” - “他会去哪儿……” 季鸣锐正想着,车窗被人从外头敲了一下。 苏晓兰手里提着刚买的面包,另一手维持着将手机塞进口袋里的动作,在季鸣锐摇下车窗后说:“斌哥说了,把范围缩小,我们去找找附近的网吧和浴场,总之就是找这种不需要刷身份证还能过夜的地方。” - 池青去的这家百货商店一家中型商超,店内空间很大,划分出好几个区域。和人来人往的百货商店不同的是,隔壁浴场大白天的显得颇为冷清,浴场门口略显土俗的灯牌都暗着,门可罗雀,此时显然不是浴场的主要营业时间。 商店里人多,池青耳边的声音一下像是被人猛地摁下音量键似的,各路妖魔鬼怪争先恐后往他耳朵里钻。 “哎呀,你买这个呀,”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说,“进口的,我家里用的就是这个。” “啊,这个好用么?”另一个声音响起。 【嘁,整天显摆,张口闭口说自己只用进口货,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你们家日子实际上过得一团糟。】 旁边货架站着一对年轻夫妻,有人远远跟他们打招呼:“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俩了,陪老婆出来买东西啊,真羡慕你,平时可以在外面专心忙工作,老婆把家里照顾得井井有条的。” “你那么羡慕,你也赶紧找一个。” 【有什么好羡慕的,她现在不像以前那样会打扮自己了,整天说来说去就是生活琐事,要不然就是孩子,跟她在一起过日子真是越来越没意思。】 【……】 池青将卡在锁骨下方的外套拉链向上拉起,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吐出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这些声音随着距离拉远而逐渐变弱,然后新的声音又会响起来。 “妈妈,妈妈!”声音脆生生的。 货架尽头是零食区,一个穿姜黄色衣服的萝卜头在货架前努力蹦跶,也依旧够不到货架上的果冻。 她母亲在和别人谈话,没顾得上她:“你自己玩一会儿啊,妈妈和你王阿姨有事要说。”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那个草莓味的果冻……】 小孩的声音可怜巴巴,即使失真了也透出一股委屈劲儿,感觉她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池青全程没有看那个女孩儿一眼,但是经过货架的时候还是顿了顿,松开捏着外套拉链的手,抬手把货架上那袋粉色的果冻拎起来,往较低的货架上放。 女孩儿一愣,肉乎乎的手指伸手就能抓到那袋和她平齐的果冻。 她抓着果冻,只能看到那位大哥哥额前冷黑色的碎发,以及刚才在她头顶一晃而过的黑色手套。 女孩儿把果冻抱在胸前:“谢谢哥哥。” “不用谢我,”池青径直往前走:“帮你拿只是因为你太吵了。” 池青在这一片叽叽喳喳声里总算找到了陈列消毒水的货架,拿了两瓶,然后在结账的时候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警笛声,接着一个他很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家浴场不用身份证,进去搜搜,等我抓到他他就死定了,我季鸣锐今天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 池青:“……” 季鸣锐雄赳赳气昂昂关上车门,扭头看到刚结完账,拎着塑料袋出现在浴场旁边的兄弟:“……” 然后一辆黑色轿车从斜后方开过来,车速很慢,停在他那辆车边上,车窗缓缓摇下,解临今天戴了副墨镜,遥遥冲他们打了声招呼:“巧了,都在这啊?人到得挺齐。” 季鸣锐也想问这句话。 他看看池青,又看看解临,心说为什么总能在这种很有嫌疑的地方碰到你俩啊! 你们专门往嫌犯堆里乱窜吗! 你俩知不知道你俩看起来可比嫌疑人可疑多了。 季鸣锐:“你们……一起来洗澡吗?” 解临停完车,笑了一声:“我倒是不介意,你问问他愿不愿意。” 池青将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提起来:“你觉得可能么。” 他说完又反问:“站着看我干什么,不进去抓人?” 季鸣锐:“抓,人肯定得抓。” 解临跟着他进去,进去之前经过池青时停了一下,没碰他,但是伸出手,勾着池青手里那个塑料袋拉住他:“来都来了,进去看看,还没带你逛过小区周边配套。” 男人两根手指勾在袋子上,这动作由他做出来总显出几分轻佻来。 池青现在站的位置离开了商店,靠近洗浴中心,一些刚才听得到的声音缓缓降下来,另一些新的声音浮现在他耳边。 他本来想直接走人,但是在这堆声音里出现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 【妈的,警察怎么来了,我只是想跟她分手,我不是有意要杀她的。】 【……】 池青眼前蓦地出现酒吧里那个女孩的脸,那句再也不会有机会做到的“以后”。 最后他忍着耳边层出不穷的声音,没有让解临把手松开。 浴场和其他路边随处可见的洗浴中心一样,内部结构分为上下两层,一楼是大厅和洗浴的地方,并配备了几间桑拿房,只不过这点没有人来洗浴,澡堂子里空空荡荡,只有没拧紧的水龙头在滴滴答答滴着水,墙壁和地面的瓷砖因为年代久远、被扫帚扫出一道道痕迹。 “没人。”季鸣锐拨开布帘,走出来。 “女浴室也是空的。”苏晓兰说。 “我去楼上看看,你拿着照片问问。” 苏晓兰掏出照片,还没说话,从他们进来起就一直在打量他们的浴场经理主动说:“我们浴场完全是合法经营,没有任何问题的。” 苏晓兰:“我们是来找个人,这几天他有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你见过他吗。” 浴场经理飞速扫了眼照片:“没见过,问完了吗,你们快走吧。” 季鸣锐从二楼搜查完下来,冲苏晓兰摇摇头。 苏晓兰接收到信号,收起照片:“我们怀疑他和一起案件有关……如果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都可以联系我们。” 苏晓兰说完,发现解临和池青两个人在看别的地方。 浴场只看得到前门,没看到哪儿有后门,但是越横跨过大厅,声音就越清晰: 【我不是有意要杀她的——】 【我不是有意——】 池青忽然问:“这里是不是还有一个门。” 浴场经理没有和池青对视,他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有没有门,你们不都看到了么,咱浴场这就一扇大门。” 解临看的则是边上一间很小的员工休息室,休息室里有两排储物柜,正中间摆着张桌子,几张塑料凳:“桌上早饭都还是热的,一口没动过,就是人不在,能问一下这些人都去哪儿了吗。” 浴场经理:“……” 这种浴场里请几名年轻漂亮的按摩小姐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所以浴场经理只想快些把他们打发走,要是继续查,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 浴场经理站在前台,身后那面墙壁高悬着一整块姜黄色烫金丝绒布,看起来就像一面背景墙。 他说话的时候身体微侧,试图遮挡:“她们可能出去了吧,额,都是正规员工。” 浴场经理状态过于紧绷,以至于池青一开始没听到什么其他声音,然而这句话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总算响起。 【他不会发现暗门在我身后了吧……】 “这位先生,麻烦让一让,”解临也注意到那块布说,“把布撩一下。” “这就是一块装饰布,我们店的装修风格是这样的,复古风,后头什么东西也没有……”经理说到一半,解临已经把布掀了起来,一扇隐蔽的铁门出现在布后,经理嘴里“哎——”了一声。 解临挑眉:“复古风?” 经理:“如果我说这扇门,其实是因为风水先生说过在这个位置装扇门,寓意着宾客盈门的意思,讨个好兆头,其实根本推不开,你们会信吗。” 解临笑着说:“信不信的没推开之前不好说,不过你这张嘴在浴场当经理倒是挺屈才的。” 暗门通往后巷,一群大冬天穿短裙的姑娘靠着粗糙的石灰墙,或蹲或站,她们不知道里头的情况,看到门被人推开,毫无准备,只能干干地站着。 季鸣锐:“刚才是不是还跑出来一个人。” 有姑娘点点头。 “他往哪儿走了?” 姑娘伸出冻僵的手指,指指巷弄口:“刚走。” 池青和季鸣锐对这片区域都不熟,全场唯一生活在这片多年的解临听到人跑了却一点都不急:“从巷口出去只有两条路,他跑不远。” 季鸣锐:“行,咱们四个分头行动。” 周博豪穿着浴场洗浴衣脚踩一次性拖鞋在街道上狂奔,大冬天只穿这么点,寒风从宽大的领口一路畅通无阻地往下灌,他本以为自己没留下任何身份信息,警察一时半会儿查不到这里来,却忘了“不留身份信息”这一点,本身已经是一个足够关键的信息了。 巷弄两侧摆着不少摊位,像个小型早市。 人群熙攘,摊贩不断吆喝着。 然而从街道转角处冲出来的男人打破了街道原有的秩序,他不顾眼前挡道的摊贩,忙于逃跑,“哗啦”一声,仓皇间打翻了摊贩推车上的几箱货物。 季鸣锐紧追而上:“别跑——” 周博豪只顾着逃,根本注意不到街上行人,他离开原来的道路,换了另一条,就在他准备钻进右手边居民楼楼道里之际,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 “妈的。”他咒骂一声。 由于低着头,他只能借着几缕阳光看到被撞人。 解临抓人也没有一点紧张感,他更像是散步散到这儿:“别跑了,与其白费力气,不如回去谈谈,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周博豪喘着粗气,冷过劲儿之后浑身上下反倒热了起来,他试探着往退后两步,然而季鸣锐和苏晓兰跟他之间的距离仅隔一条街,他这几天过得本就狼狈,连日积压的情绪此刻爆发出来,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五指握拳,将嘶吼压在喉咙里,拳风猛地冲池青而去—— 主要因为池青站的位置比较好突破,刚好挡住了楼道入口。 池青眼睛都没眨,正要接住这一下,然而那一拳忽然停滞在半空。 “跟我打就行,”解临的手掌搭在周博豪手腕上,依旧那副好商量的样子,说话时甚至客气地笑了一下,手上力气却半点没松,“别碰到他。” 周博豪试图挣脱,然而发现他被禁锢得动弹不得。 解临:“那位大爷有洁癖,照顾一下病人。” 池青想反驳,发现无法反驳:“……” 洁癖打架着实不占优势。 局面很快尘埃落定,季鸣锐后脚赶来,从身后掏出手铐,三两下把逃了数天的周博豪摁在墙上,从后面拷住他的手,银色手铐“咔哒”一声上了锁。 季鸣锐看向池青:“你没事吧。” 附近居民楼太吵,池青在一片嗡鸣声里,发现自己出了被吵得头疼以外,居然还有一丝不自在。 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很陌生的情绪。 他也说不清不自在的地方在哪儿,可能是刚才解临那句“别碰到他”。 池青最后说:“没事。” “吓我一跳,”回去的路上,季鸣锐毫不犹豫把池青的陈年旧料抖出来,“我刚才都怕他一拳挥上来,你还会觉得打回去脏了手。” 池青没回应,解临倒是先问:“他以前打过架吗。” 季鸣锐:“有啊,以前上学的时候很多人觉得他谁也不理,特别傲,想给他点颜色看看,跟他说放学别走。” “嗯?”解临示意他继续说。 “然后他放学就直接走了。” 池青完全不记得这件事:“有吗。” “有,第二天人家怒气冲冲过来问你什么意思,不是放学让你别走吗。” 季鸣锐模仿池青说话的语调,冷冷地一抬眸:“我让你现在滚开点,你滚吗。” 池青:“……” 季鸣锐:“然后人家挥拳头就上来,你知道他说什么。”季鸣锐说到这里大喘气,十分神秘地停顿之后说,“他说‘等会儿,我戴个手套’。” “…………” 永安派出所内。 姜宇没有参与外出行动,被武志斌留下来写报告,听说人抓到了,连忙放下手里的工作往审讯室赶,然而一出门就撞上池青和解临这两个人和案件无关,但总是能以各种姿势参与在案件里的人。 “额,你们又来做笔录啊。” 熟悉的笔录,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 姜宇翻开记录本,正准给两个人简单做记录。 没想到周博豪被摁进来之后,还没走到审讯室就全都招了,他之前在酒吧里的时候打扮得很用心,耳钉项链全套都戴着,现在身穿洗浴中心的衣服,和酒吧里的样子大相径庭。 周博豪鼻尖四肢都被冻得通红,低着头说:“警察同志,我招,我都招了,我本来也没指望过真能逃掉。” “我和珍珍认识的时候,我对她也是真心的,但是两个人之间有了距离,她又常常不在我身边……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我知道我这样不好……但我也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罢了。” 季鸣锐:“别随便代表我们男人,你这种应该进垃圾桶,基本告别人类范畴。” 周博豪问:“能给我一杯水吗。” 然后他捧着热水,一边吸鼻涕一边说:“那天晚上,珍珍来找我,在酒吧里闹得挺难看的,我和经理之间本来就有矛盾,经理就直接让我滚蛋,我丢了工作,虽然对她有些愧疚,但是一面又觉得她怎么能来我工作的地方闹?” …… 池青没有读到这个人心里有别的想法。 看来说的都是实话。 周博豪继续道:“我心里确实埋怨她,当然也有很多话想跟她说,我还是有点良心的,我想跟她道个歉。” “你有良心?”苏晓兰冷言冷语地说,“真没看出来。” 周博豪飞速抬眼瞥了她一下:“我看到你送她回来了,然后我等你的车开走之后偷偷跟着她上了楼,她开门的时候虽然挺生气的,但还是让我进去了。但我们没谈妥,她情绪很不稳定,就拿东西砸我,让我滚,还说以后不管我去哪儿工作她都会过来闹,让我混不下去。” 犯罪现场确实有争斗的痕迹。 但是解临越听,脸上的表情就越不对。 “你觉得,”解临说,“这种情况下,他就算对一个不爱了但威胁他会纠缠他的女人起了杀心,何必选择奸/杀?” 池青并不清楚太多案件细节,只知道那个女孩死了:“什么?” “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一点满足这一类型犯人的特征,他女朋友并没有跟别人出轨,他也并不因为男性尊严长期得不到满足,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例子,总之他不需要靠这种杀人手段来谋取某种快感。只是普通的分手纠纷,最多失手杀人,或者是情绪杀人……”解临说到这里,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那个女孩儿死前遭受过强/奸?” 池青想起在浴场听到过好几次的那句: 【我不是有意要杀她的。】 不是,有意。 如果是先奸后杀,为什么会说自己不是有意的。 有意这个词,更像是发生了一场,不小心的、不可控的意外。 办公室门口,周博豪中途跑题:“我做这种事,已经没脸见我家人了,我坦白从宽,希望法律能看在我积极主动承认错误的份上……” “说重点。”苏晓兰用笔在桌上敲了一下。 “哦,我承认,我当时的态度也不好,”周博豪说,“我一下气昏头了,我本来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没想跟她动手的,但是她一直咄咄逼人,我……” 苏晓兰眼睛很红,一字一句地说:“所以你强.奸并杀害了她。” “我——”周博豪这个‘我’字拖了很长,然后戛然而止,傻眼了,“强什么,强/奸?” 周博豪在这几个日夜里,四下逃窜,精疲力尽,被摁上警车抓到警局之后更是已经脑补过自己应该如何在监狱度过下半生,如何面对爹妈痛哭流涕:“我就是推了她一下,她脑袋撞在柜子角上了,直接晕了过去,第二天我就听人说她死了,什么强/奸?”周博豪猛地提高音量,双目瞪大道,“……我没有强/奸她啊。” 小组三人也跟着愣住。 苏晓兰:“?” 姜宇:“啊?” 季鸣锐:“你说什么?” “把他那位新女朋友再叫过来。” 半小时后。 一位长发披肩的女孩子又坐回上次坐过的位置。 “他晚上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声音很慌,”女孩子说,“他说他把珍珍推倒了,第二天小区被警察封锁,珍珍已经死了,他说是他失手杀的,让我不要说出去,问我怎么办。” “……” 尸检部根据周博豪的证词,很快也出具了一份检验资料:“他说的没错,死前头部受到过撞击,但这不是致命伤,死者应该过了会儿就恢复意识了。” “他以为自己杀了人,所以凶手根本不是死者认识的人。”季鸣锐翻动资料,“可是这不合逻辑,为什么没有强行入室的痕迹?死者没有点过外卖,没有快递,在本市也没有其他认识的人,他是怎么进来的。” 所有人在那一刻发现,这个看似简单入室杀人案性质一下变了。 他们原先所有的推论都被彻底推翻。 苏晓兰作为女生,脑补了一下自己一个人独居,却有人能不着痕迹出现在自己房间里的场景,感觉后背发凉。 - 池青没想到买两瓶消毒水也能买一天。 他拎着塑料袋走到路口,某个人冲他按了两下喇叭。经历过上次那场“司机”事件,池青发现与其花时间跟他对着干,不如顺势而为,省时省力。 何况这次是真的顺路。 池青公事公办:“接单。” 解临拿出手机,接下开车生涯第二单:“……行。” 这次两人在路上倒是没说什么,池青忍着连日不绝的各种声音,一路忍到小区地下车库。 停完车等电梯的时候,解临看着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忽然说:“刚才在浴场门口,你朋友没有说过自己是来抓人的。” 池青原本靠在电梯楼的走廊上,后背抵着墙壁,勾着塑料袋的手低垂,他瞳孔颜色深,几乎和额前黑色的碎发融在一起,闻言,他偏了一下脑袋。 池青想,季鸣锐没说吗? 最近听到的声音实在太多,他很难每一句都记住,偶尔也会忘记哪一句是来自真实的世界,哪一句是出自那堆纷乱不堪的、失真的声音。 “猜的。” 池青没想到解临会注意到这些细节,从杀猫案的时候他就发现,这个人看着笑脸迎人,实际上却最不好糊弄说:“我知道他在查案子,这个时间除了找人很难有其他猜测。” 电梯楼层从楼上一层一层降下来。 “猜的挺准,”解临这番试探来得快去得也快,说完之后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带过,似乎本就没想从池青身上得到什么答案,他说,“电梯到了。” “叮。” 电梯到达指定楼层,门缓缓打开。 池青回到新租的房子里,把所有家具悉数消一遍毒。 他像往常一样,没怎么开灯但是开着电视,整个客厅呈冷色调,冷蓝的电视光线交错变换。 即使换了住的地方,他仍然觉得很吵,可能是白天听到的声音太多,那些声音堵在耳朵里来回盘旋,吵得他头疼。 算上今天他已经头疼了好几天。 池青消完毒之后摘下橡胶手套,后知后觉用手背贴了一下额头,这才发现是上回淋过雨之后感冒断断续续一直没好透,加之这几天忙在外面呆的时间久,又有些着凉。 池青从杂物箱里翻出医药箱,眯起眼对着电视光线看感冒药上标注的保质期。 2020/6。 早过期了。 池青最后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半梦半醒间被一阵手机震动吵醒。 [解临请求与你语音通话]。 “季警官让我帮忙把上次你借他的衣服还你,”电话接通后,解临那把缱绻的声音通过语音电流显得尾音更低,说话的时候缓缓拖出去一点,“刚才你下车的时候我忘了,你现在在家么。” 男人光是说几个字,“不□□分”的感觉便已经扑面而来。 只是池青现在没有心思欣赏。 生病总是容易放大人的各种感官,虽然某方面的意识有所弱化,但池青感觉耳边那些声音从几天前开始就一直没断过,反而愈演愈烈。 这栋楼住户虽少,但也不是没有人住。 池青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分辨那些声音都在叨叨些什么,包括耳边这通电话。 解临在电话那头又说了几句,发现池青迟迟没有回应。 “听得见吗,说话。” “……” “喝酒了?” “……” 最后解临沉默数十秒,再出声的时候人已经到池青家门口了:“开门。” “怕你出事,起来开门,我就看一眼,送完衣服就走。” 池青想说衣服扔了吧。 但是一想到这样说了之后对面很可能不依不饶,缓了缓之后终于说了两个字:“一眼?” 解临听到对面总算吱声了,松了口气:“你要愿意,我多看几眼也行。” “……” 那你还是别看了。 池青打开门的时候,解临还维持着拿手机的姿势,他换了一件很薄的毛衣,和白天的打扮大相径庭,这人本来就长了一张容易让人觉得有危机感的脸,换下衣服之后难得感觉还挺居家的。 池青果然就给他一眼的工夫,从门缝里接过衣服就要关门。 “等会儿,”解临手撑在门板上没让他关,“不舒服?” 【要不是看你是老板的女儿才娶你……不然就你这骄纵的性子,谁能忍得了你。】 楼栋里不知道哪户人家又在内心疯狂上演一出家庭伦理剧,池青被他们闹得反映都慢半拍,等他消化完解临说的话之后才回他:“吵。” “吵?” 解临反应过来他应该不是在说自己吵。 楼里也没别的声音,仔细听只有楼上某户人家在装东西的声音,隔着天花板敲敲打打,勉强算得上吵。 解临一时间忘了池青有洁癖,他松开撑在门板上的手,很自然地将手搭在池青耳朵上,掌心向内,很轻地捂了一下:“楼上可能在装东西,你要是嫌吵,我等会儿上去看看。” 池青愣了愣,他在家里没戴手套,习惯性抬手想把解临的手拉下来,然而触碰到的刹那,这个捂耳朵的动作的确发挥出了效果。 “……” 楼栋里那出荒谬的不知名伦理剧落幕,接连几日堆积在耳边不断作响的话语也跟着作鸟兽散,所有失真的声音全盘褪去。 例外 解临这个动作只维持了一会儿, 很快自己也意识到这个举动不妥,对面这位本来就不太爱搭理他的人很可能下一秒就让他滚。 “抱歉,忘了你洁癖。”解临松开手。 ‘洁癖’这个词也点醒了池青。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反应。 他是想拉开解临的手, 但没有像以前那样, 因为被人碰到而感到难受了。以前不管是任何形式的触碰, 只要靠近、他浑身上下都会僵住,并感到难以控制的排斥。 可他刚才除了觉得突然以外, 没有别的想法。 甚至在耳边安静下来的时候, 那一瞬间,他仿佛找到了一丝可以喘息的空间。 解临远远看到摆在餐桌上的药盒:“吃过药了么。” 池青心烦意乱, 敷衍地“嗯”了一下。 “还嗯, 根本没倒水, ”解临看到动都没动过的厨房,没发现有烧水的痕迹,桌上也并没有矿泉水,他走到餐桌边上随手翻了一下药盒, 都是新的, “包装都没拆, 你吃的是哪门子药。” 池青在得以喘息一会儿后, 勉强有了点心情回答解临的话,他不甚在意地说:“过期了。” 池青对吃药看病的态度一直都不积极。 自从那次意外过后,他就不太喜欢踏进医院, 能吃药解决就决不去医院, 没药那就睡一觉。 解临在他客厅里转了一圈,满屋子都是冷冰冰的消毒水儿味儿, 十分怀疑池青这个人是不是消毒水精转世。而且房间里还不开灯, 导致他看药盒的时候费了半天劲, 厨房没几样厨具,但刀却很多,一排闪着银光的刀具从大到小整齐排列,那把曾经用来切面包的锯齿刀也在队列里。 解临说:“等着,门先别关。” 池青:“?” 解临看他一眼:“药不是过期了吗,我去看看我那有没有。” 解临药箱里药品种类齐全,他把跟感冒相关的药物一一拿出来:“这是感冒药,按剂量吃就行,怕你有什么其他并发症,其他几种也给你留着,有事就直接找我。” 解临给池青递药的时候其实碰到了他的手,隔着空气虚虚地擦过尾指末梢。 池青正要说‘多少钱,我把费用转给你’,解临却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立马堵住了他的话茬。 “我这些药可不便宜,”解临说,“不让你白占便宜,改天请我吃饭,时间你定,我都可以。” “……” 解临走后,池青拿着那盒药在餐桌边上站了许久,然后才去饮水机那儿倒水。 倒水的时候他盯着自己拿着水杯的手,尾指微微曲着,一如既往地苍白。 池青看了会儿,在把药吞下去的那一刻想:他或许确实该看看医生了。 “你的意思是……出现了没那么排斥他人触碰的情况?” 次日,吴医生对池青进行线上治疗。 语音通话效果虽然比不上面对面咨询,但是对池青来说线上线下都一样,他的态度并不会因为吴医生本尊此刻就坐在对面而有什么改变。 相反的,他现在这情况自己都没办法控制,吴医生要是真坐他对面,吴医生家里有几口人、这几天遇到了什么事儿,发生了什么令人意外的转折,心里藏着多少秘密,这些信息不出半小时都能被灌到他耳朵里。 池青没有否认:“那个人昨天过来送药,我发现我好像没那么排斥他。” 吴医生声音激动,他感觉自己对这位池先生的治疗或许迈出了里程碑式的一步:“难道我们的治疗起到了一定的效果?能不能跟我具体说说。” 池青也不知道要怎么具体说,没有直接说解临:“他……”池青起个头,又换了一个代词,“那个人。” 吴医生抓到关键词:“那个人,只是对某一个人吗?” 池青沉默。 半晌,他如实说:“不能确认。” “根据我这段时间的观察,其实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吴医生沉吟着说,“我觉得或许你对他人的排斥,并不是因为有人靠近你而感到的排斥,靠近可能只是一种最终呈现出来的方式而已。” “当然具体的原因是什么,目前我还不太清楚。” “我之前有这么一个顾客,她的案例很有意思,她呢跟人说话的时候总是非常困难,说多了就容易呼吸急促。但她并不是不喜欢跟人说话,只是一说话,就会想起小时候因为说错话而被父母责罚时的样子。因为小时候她的父母总是喜欢让她在公众面前发言,希望她能够侃侃而谈,在聚会上展现出不俗的谈吐,可她一直是一个内向的孩子,所以十分惧怕这种场面。” 吴医生从业多年,在“情感障碍”这一块的确很有研究:“所以我猜测,你排除的可能不是触碰本身,而是由触碰带来的某些负面印象。” 吴医生最后给出建议:“你可以找你身边其他人试试,看看是真的不排斥了,还是仅仅只对‘那个人’。” 当天下午,池青想起吴医生那番话,犹豫今天是不是该出趟门找个人试试。 手套还没戴上,季鸣锐就发过来一条消息。 季鸣锐:你在家么。 -? -在的话先别走,我妈包了点水饺,让我拿给你,正好我来附近办事儿。 池青匆匆扫完,回过去一句。 -门没关,你直接上来就行。 季鸣锐提着两盒水饺,上电梯的时候嘴里直嘀咕:“怎么今天那么主动放我上门,以前不都让我没事少去他家的么……” 季鸣锐上去之后跟老妈子一样,帮池青把两盒水饺塞进冰箱:“你搬过来这么几天,本来我应该早点来看看你的,最近太忙了。” 季鸣锐本来话就多,失控后池青听到的话量直接翻倍:【案子迟迟没有进展,原先的猜测全部推翻之后,哎,简直成了一场谜案。】 “等我忙完这阵,找你吃顿搬家饭,在这开个火,”季鸣锐说话间关上冰箱门,一回头,看到池青正倚遮厨房门看着他,他这兄弟本来就看着阴恻恻的,这会儿直勾勾盯着他看,看得他背后一寒,感觉自己像条砧板上的鱼:“……你看着我干什么。” ——“你可以找你身边的其他人试试”。 池青想着吴医生的话,忽然说:“你过来。” 季鸣锐:“?” 池青看着他和季鸣锐之间还能再多站两个人的间距,沉默两秒:“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季鸣锐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两个人的间距是季鸣锐这些年养成的习惯。 这么多年下来他就不敢靠池青太近,池青容易犯病,而他容易被揍。 季鸣锐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步,看池青确实没反应,这才又走上前一步:“大哥,你今天有点反常啊……” 池青没戴手套,手缩在袖子里,做足心理准备才把手伸出来一点:“你别动。” 季鸣锐满脑子都是问号。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池青伸手,并在他手上一脸嫌弃的碰了一下:“……” 池青耳边失真的声音第一时间盖过其他声音,吐槽音响起:【这不是反常两个字可以解释的事情,我怀疑他今天是疯了。】 池青碰完这一下很快就收了回去。 “这是医生给的建议,”池青不是很想被当成疯子,解释说,“……一种治疗方案。” 季鸣锐恍然大悟:“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作用吗?” 池青:“感觉有点恶心。” 不光恶心。 他现在浑身都难受。 池青:“你可以走了,替我谢谢阿姨。” 季鸣锐:“……” 池青试完翻脸无情:“我去洗个手。” 季鸣锐:“???”倒也不用嫌弃成这样吧。 季鸣锐:“兄弟一场,恶心这个词用得有点过分了啊。” 池青的手其实有些部位很容易泛红,都是常年洗手洗太勤留下的毛病,皮肤薄,一搓就红, 他进洗手间后洗了两遍手,习以为常地擦干,直到这个时候才不得不承认:解临好像真的是个例外。 一个他听不到,或许也正是因为听不到,逐渐开始不排斥触碰的例外。 就在池青洗完手拉开门出去的同时,季鸣锐手机铃声正好响了起来。 他一边在玄关处换鞋,一边接起电话:“喂?晓兰?什么事儿。” 苏晓兰此刻正站在天瑞小区内某栋单元楼门口,她身后拉着一条极其醒目的警戒线,这是现场封锁的标志。 苏晓兰语速很快:“我现在在天瑞,这边出事了。” 天瑞小区和前不久封锁排查过的杨园之间不过一街之隔,两个小区正对着,此时街道上挤满了闻讯而来的群众,狭窄的街道内聚集了成片的人,这些居民一边议论一边往小区内张望。 “在天瑞找到一具女尸,也是独居,女孩子是一个人住,年龄23岁左右。” 季鸣锐穿鞋的动作一顿。 “昨天夜里死的?” “不,”苏晓兰刚从现场出来,她捂着胸口,想到刚才看到的场景就忍不住想吐,缓了缓才说,“死了一个月了,人被冻在冰箱里。房东从上个月开始就催她交下个月房租,怎么催也没反应,今天带人上门打算把她的东西都清理出去,好找下一名租客,结果一打开冰箱,就看到了那个女孩子的尸体。” 失眠 出租屋内, 作案痕迹明显已经被人收拾过了,屋内原本的面貌一览无余,一间五十多平的小单间, 家具不多, 原主人有撕日历的习惯, 然而摆在桌面上的台历日期还停留在一个月前。 可以收起来的简易塑料桌上甚至还摆着一碗剩下三分之一的外卖。 红油汤底油脂凝固,飘着一层霉斑, 汤里剩下的豆芽菜和腐竹隐约可见, 筷子搁置在一旁,桌上还有散乱的纸团, 上面沾着口红印。 屋内其实有些乱, 死者应该是不太会收拾, 外套堆在沙发椅上,堆了很多件颜色靓丽的大衣外套。 苏晓兰口中的“冰箱”其实是一个老式冰柜,看着像从二手市场里拉过来的,跟小卖铺里装雪糕的冰柜很相似, 冰柜形状方方正正, 上头盖着块保温布。 这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房间, 死者和成千上万的女孩子一样, 在房间里独自生活,透过这些生活迹象,眼前似乎能够浮现出女孩子下班回到家, 给自己点了一份外卖时的样子。 ——如果没有掀开冰柜盖, 看到一具浑身赤.裸蜷缩在冰柜里的尸体的话。 女孩子褐色长发披肩,膝盖抵着胸口, 她身体纤长、只能靠这个动作尽可能压缩体积。尸体脖颈处、胸口、以及大腿这些部位都有明显压迫痕, 严重的呈紫褐色, 说明有皮下出血现象。她睫毛上冻上了一层冰霜,死的时候还睁着眼,双眼因痛苦而瞪大,眼球几乎快要突出来。 每一个和她对视的人都能感觉到那份濒死前的绝望与惊恐。 房东作为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上一秒还在让人搬东西,下一秒就被吓得跌坐在地上。 她怎么也没想到,本以为已经消失的人,这一个月都静静地缩在这个老式冰柜里。 半小时后,审讯室里。 苏晓兰在受害人一栏里填下“薛梅”这两个字。 “她在我这住了没几个月,我们直接签的合同。” “没找中介吗?” “之前挂出去过,但是后来想想,这中介费多贵啊,要收第一个月房租的50%,人小姑娘也是从外地来这打工的,我们直接对接能省不少钱。” “所以你们的房屋租赁合同里只有你们甲乙双方,没有第三方?” “是的,合同我给收起来了,你们要的话我等会儿让人拿过来。” 房东年龄约莫四十多岁,本地人,家里有几套房,平时生活就是收收房租、打打牌。 “她平时有和什么人来往吗?” “这个我不清楚,”房东说,“她好像在化妆品专柜上班吧,平时很会打扮的,每天早出晚归,我和她也就偶尔微信上联系联系,上个月水管坏了,她找我报修过一次,其他时候很少聊天,谈不上多熟。” “你知道的呀,和租客还是不要过多交往的好,到时候她说自己手头紧,说自己过得很不容易什么的,那你是催还是不催。我碰到过这种,所以从来我不和她们多说的。” 前些天在杨园发现一名女尸的话题热度还没消退,紧接着在一街之隔的隔壁小区又发现了尸体,事件性质立马飙升,铺天盖地的新闻争先报道:疑似连环案,女性,独居。 这三个词条激发出群众无限想象力。 一时间整个华南市人心惶惶。 大家开始探讨起独居女性的安全问题。 ——听说两起案件都没有强行入室的痕迹,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 ——密码锁一定要定期更改密码!!如果发现输密码的时候有人在身边,一定要警惕起来! ——丢过钥匙的也不要犯懒,直接换锁,不要拿自己的安全去赌。 ——这么多天了,警方公布的线索也太少了吧,这案子难道破不了么。 不断发酵的舆论逐渐给警方办案增加压力。 市公安总局。 会议室里雅雀无声。 一声声质问砸在沉默的气氛上:“什么叫凶手没留下线索?” “……” 第二声:“两起案件,案发地点离得这么近——犯罪地点和凶手的生活点之间不可能没有关联性,让你们排查,你们都查了些什么玩意儿。” 说话的人姓袁,大家都习惯称他为袁局。袁局上了年纪,即使常年不间断使用黑色染发剂,也依旧盖不住长出来的缕缕白发,他个子高瘦,坐在那里显得异常挺拔,上半身和身上那套警服一样板直。 袁局环顾他们一眼,点名道:“志斌,这次你带的队,这不像是你的作风。” 两起案子都发生在永安派出所掌管的辖区内,武志斌作为带队老刑警,也在此次会议人员行列里。 武志斌坐在底下沉默半晌,那根黑色拐杖竖在椅边,开口的时候没有提线索,没有提嫌疑人,甚至根本没有提案子,他说的却是:“这次是我带队,我想来讨个人,还望袁局审批。” 袁局在任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间华南市发生的所有案子都经过他的手,武志斌虽然没有提到人名,袁局第一时间在脑海里浮现出了某个名字。 “情况的确比我们想象得要复杂,犯罪现场太干净了,凶手很可能不是第一次犯案,我们正在调其他市的相关案件,被害人数可能不止两个。” 武志斌抬眼,看着袁局说,“我想让解临回来。” “……” 本来就沉默的会议室里,在“解临”两个字出现之后更加安静了。 此刻坐在会议室里的人,在任年数都超过十年。 当年那起案子所有人都没有忘记。 “绑架案已经过去十年了,”武志斌说,“刑犯都有释放的一天,仅凭一份心理评估报告……十年观察期还不够吗,他就是再危险,这十年里也并没有做过什么事。” 武志斌说完之后,沉默的人成了袁局。 袁局眼前仿佛再度浮现出那份陈旧档案。 档案里的一字一句都还历历在目。 他无法否认武志斌说的话。十年了,当年反对解临继续留在总局是他拍的板,但是十年过去,如今的他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有了改变。 袁局又想起解风:“我弟弟……他确实对案件有着很难以解释的敏锐度,有时候他对罪犯的理解度让我都感到很吃惊,但是我对他有信心。我相信他,请你们也相信他。” 如今时过境迁,那个前途无限、所有人都曾给予厚望的风光霁月的解风,在英烈园长眠了也有十年了。 袁局笔直的腰背略微弯了一些,这才显出几分老态,十年在他身上也留下了不少痕迹,他最后坐在座位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如果他愿意的话……让他回来吧。” - 自案发开始,池青耳边的声音变得纷杂惊恐起来。 【之前钥匙丢过一次,还是把锁给换了吧。】 无数推测、被害妄想、所有人都觉得下一个‘意外’很可能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现在住的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家本来是一个私密的地方,它给人以安全感,承接一天下来所有的疲惫。 当私人领域有被入侵的风险时——很多人开始疑神疑鬼,就像每次看完恐怖片之后总觉得家里可能有人一样。 【换锁还不够,得再去网上买个监控摄像头……太吓人了。】 【摄像头得装得隐蔽一些,搜搜微型摄像头好了。】 这天深夜,楼栋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不断絮叨。 她十分谨慎,认真仔细挑选起摄像头,从款式型号。 池青一个小时前就已经上了床。 一个小时候,他再度睁开眼。 此时墙上的挂钟分针已经转过一轮。 他睁着眼又熬了一会儿,挑完摄像头的女人渐渐没了声音,看来是边刷手机边睡着了。 池青又闭上眼。 分针转过半圈,在他就快睡着的时候,楼栋里又有人醒了。 【每天都那么晚回家,工作就真有那么忙么,别人怎么不忙就你忙?】 【……】 池青睁开眼。 窗外夜色很深,时针指向“3”。 池青平时睡觉就浅眠,一点动静都容易醒,实在没办法忽视这些半夜时不时出现的声音。 他已经连着失眠近两周,起初吃点安眠药还能勉强睡几个小时,但从第二周开始,除非加大安眠药的剂量,他很难再靠药物入睡。 比起这些,更令人头疼的是,他无法确定失控的状态会维持到什么时候。 池青被吵醒后,去厨房倒了杯凉水,捧着水杯坐在沙发上。 由于缺少睡眠,他整个人精神状态奇差,感冒也没好透,反反复复一直在复发。 他本来给人的感觉就阴恻恻的,这段时间熬出黑眼圈之后,眼下暗了一片,像睫毛投下的大片阴影似的,整个人愈发晦暗。 搁在茶几上的手机显示电量不足。 发出“嘀嘀”提示音。 除了电量提示音以外,还有时不时传来的消息震动声。 [您有一条新消息]。 [……] 这几天他谁也没联系过,头痛欲裂,根本没有精神看手机。 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在沙发上缩着,有时候想离那些声音远一点,就去卧室里,锁上门,坐在地上、倚着门板一坐就是很长时间。 时间长了,他有时候会想起解临。 想起那一瞬间的安静。 池青睫毛颤了颤,最后自己也控制不住,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手机。 他在最近联系人列表里匆匆扫过一眼。 季鸣锐:水饺记得吃啊,我最近…… 经纪人:最近有个剧本要不要看一看…… 他略过这些在列表里没有显示完全的话,目光落在“解临”两个字上。 解临:感冒好点没有。 池青对着这几个字看了会儿,手指触在屏幕上打下两个字。 -没有。 他顿了顿,又打。 -你那还有药么。 拿药 已经是夜里三点多, 窗外夜色昏沉,整栋楼悄然无声。冬季光秃秃的树梢枝丫透过街灯照出几片拉长摇曳的阴影,偶尔有三三两两只野猫在小区楼下叫唤。 解临此时正倚在办公椅里翻书, 书桌上搁了几排书——都是解风以前留下的, 内容涵盖《侦查学》、《痕迹检验》、《犯罪心理学》等众多书籍。 这些书都被人仔仔细细翻看过很多遍, 上面有解风当年留下的注解。 解临手里拿着的那本,扉页第一句写着:小孩子别乱翻。 男人连字迹都透着一股温柔, 笔锋转折处却又透着点坚韧。 这个“小孩子”, 是指当年个头才到他腰那么高的弟弟。 那时候解风刚上警校,每门课都学得很用功, 在校期间就参与办过案, 偶尔放假回到家, 他总是关在书房里看书。一开始出于好奇,解临总是会偷偷翻他那堆书,被警告过不少次。 但是没什么用,解临该看的还是看了, 从警校专业课, 到各国重案要案总结, 后来解风正式入职、甚至一路走到总队队长的位置上, 也没躲过这个弟弟。 他搁在一边的手机屏幕还亮着,上面是一条消息。 武志斌:袁局松口了。当年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但是十年过去, 大家很多想法也都变了……你还愿意回来吗。 解临前半夜其实睡了一会儿。 收到武志斌发来的消息之后他就睡了过去。 期间做了一个断断续续的梦。 梦里他看到一件狭小的隔间, 十五岁的少年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梦里有枪声, 还有在屋外盘旋的警笛, 紧接着就是很多人涌进来的脚步声:“找到了——有人!这里还有两个孩子!” 遮在眼前的黑色眼罩被人轻轻拉开, 长时间不见阳光,少年眼前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他只听见解风在叫他的名字。 “救援很成功,”等到眼前终于能看到一点微弱的光时,他听到有人说,“只是……幸存下来的孩子只有两名,总共二十名被绑孩童……死得有蹊跷。你弟弟和另一名孩子同时绑在一间隔间里,那个孩子却死了,只有他活下来,我们怀疑……” 那人的说话声音断断续续。 绑架案救援一开始很顺利,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撤退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解队,桶里都是汽油。” “不好!快撤退——!” 爆破声由远及近,像漩涡一般席卷而来,以狂风过境的速度从最里面那间房间炸开,一连串的极速爆破瞬间将墙面炸得支离破碎,房顶轰然倒塌。 仓皇间,解临什么都忘了,只记得解风从身后推了他一把。 男人掌心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将他推出去,声音却依旧温柔,像最后的叮嘱:“你精通犯罪,所以有些人会对你有所忌惮。但是你记住一点,你能帮助很多人。” 解风的声音很轻,淹没在巨大的爆破声下:“我一直相信你。” 爆炸产生的热浪奔涌而来。 “砰——!” “快跑——”他听见解风喊,“别停下!” …… 解临手指指腹搭在“小孩子”那三个字上,窗外阴影投在他身后,盖住些许光线,他松开手时说对着空荡的书房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哥。” 解临合上那本教材,将它放回原来的地方。 下一秒手机震动两下。 两条新信息顶走了武志斌先前发的那条。 这两条新消息来自某位消失近一周的池姓洁癖,这位洁癖先生的反射弧可能绕了地球一圈,一周后才想起来要回他消息。以及,没药了总算知道找人帮忙。 池青发完那两条,怀疑自己可能半夜神志不清才会回这么两句话过去。 他想着这个点,解临应该早就睡了,于是手指长摁聊天气泡,正要点击“撤回”,聊天框里多了一行字。 解临:原来你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对门。 池青:“……” 解临正想再逗逗他,然后就把药给他送过去,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情况,病情这么多天一直反复、如果是低烧的话,出现并发症的概率很大。 结果他刚拉开书房门,就听到门铃声响了一下。 池青没戴手套,很不习惯,按门铃的时候是把手指缩在袖子里摁的。 于是解临打开门就看到池青在他家门口站着,他本来就瘦,近一周不见似乎更瘦了,原本穿在他身上就略显宽松的黑色毛衣变得越发空荡,额前头发也更长了,直接盖过眼睛,和眼下那片暗色阴影联结在一起。 明明走廊里的灯从上往下打过去,视野亮堂得很,偏偏池青看着像自带阴影似的,生生把周遭光线压得暗下去。 池青难得主动开口,他不适应地别开眼:“我来拿药。” 解临稍微凑近了,问:“你眼睛怎么回事。” 池青:“刚换地方,睡不着。” 池青怕这个说辞还不够有说服力,又补充两个字:“认床。” “……”解临看着他眼底那片乌青,对他这个认床无可奈何,“但凡跟‘难伺候’沾点边儿的毛病,你身上是不是都有。” 池青无言以对,只能认下。 解临说着侧身,让池青进来:“上次给你的感冒药吃完了?” 池青“嗯”了一声。 他其实根本就没怎么吃。 都快被吵死了,根本没有心思吃药。 解临边翻药盒边说:“吃了药这么多天还没好,可能有炎症,你得去医院看看。” 池青和解临两人住对门,一样的户型,屋内格局设施都差得不多,只是装修风格上有很大差异,解临这个人看着花哨,家里装修却简单得很,全屋家具设计以灰色调为主,简洁明了。 两套房厨房都是开放式,池青坐在餐桌边上,默默看解临翻东西。 解临看池青那个样子,迟疑道:“……你不会连医院都不喜欢去吧。” 果然,难伺候说:“不去。” “……” “人太多,”难伺候又说,“吵。” 这是池青第二次提到“吵”这个字。 解临隐约觉得“吵”这个字可能还有什么别的含义,毕竟如果在房间里觉得吵,在医院里也觉得吵,那这个走到哪儿都不会有不吵的地方。 但是说这话的人是池青,一切就显得没那么不合理。 毕竟这位池姓洁癖本人就长了一张‘少烦他’的脸。 “说两句话就让别人闭嘴,哪儿哪儿都嫌吵,除了荒郊野岭或者无人岛,其他地方很难满足得了你的要求,”解临找到剩下的感冒药,先把体温计递给他,说,“我很好奇,这个世界上你有觉得不吵的地儿么。” …… 有的。 池青垂着眼,透过额前的碎发去看解临伸向他的那只手。 解临手上那枚戒指已经摘了,男人手指骨节分明,手腕斜侧着,拇指指尖压在食指指腹上,捏着体温计伸到他面前。 【说工作忙肯定都是借口,否则为什么改了手机密码。 】 【……】 接近凌晨四点,楼栋里那对夫妻又开始了。 池青将手指从毛衣衣袖里探出来一点儿,伸手去接那根体温计,接的时候有意无意地从解临指节处擦了过去。 【男人的话真是一句都不能——】 话语戛然而止。 他久违且短暂地被拉回到了现实,那些真假难辨的、无孔不入的、虚空的声音被挡开,只剩下一些很平静的声音,例如窗外树木枝丫轻扫过窗户,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车声,厨房没拧紧的水龙头往下滴了一滴水。 “滴答——” 尽管池青不想承认。 他觉得不吵的地方,好像只有这里。 “让你接体温计,”解临看着他说,“你碰我手干什么。” 池青碰得其实很不明显,他的手仍缩在衣袖里,只露出来一点指尖。 池青磨蹭了一会儿才松开,言行非常不统一:“……谁想碰你手。” 建议 池青量完体温, 低烧,有轻微发热症状但是不明显,可以再多观察几天, 解临就暂时没提去医院的事儿:“先把药吃了, 过几天还不好你就是再不想去医院也得去。” 池青没被人这样管过, 要是搁失控前,他早在解临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就让他滚蛋了。 然而现在他很清楚自己别有图谋。 所以他难得让解临把话说全了, 并且很给面子地没有反驳他:“哦。” 解临:“你这个‘哦’听起来好像不太情愿。” 池青承认:“敷衍一下你。” 解临捏着空水杯去饮水机旁接水。 只是递水的时候, 池青依然不安分。 解临察觉到池青好像一直在蹭他手,并且蹭的方式很不引人注意, 池青手指细, 由于低烧, 身上又有一点儿发热,指尖带着些许热度、很轻地贴着他指节蹭过去,尽管看起来很像只是不小心碰到。 可不小心的次数实在有点多。 接体温计的时候不小心,接水的时候也不小心。 …… 前两次解临还能当成是意外, 但当他把几粒感冒药倒在手里, 池青拿药的时候又不小心碰到他掌心时, 他几乎能确定这不是意外。 “你今天没戴手套。”解临等他把药片吞下后忽然说。 池青早有准备:“我感冒了。” “嗯?” “头晕, ”池青说,“出门的时候忘了戴。” “忘了?” “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不太清醒。” 解临没那么好糊弄:“手套或许能忘了, 自己什么毛病也一道忘了么?从你接体温计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分钟, 这十分钟里甚至没有去洗手,”解临说到这微顿, 紧接着又说, “……而且还多蹭了我三次。” “一次两次可以解释成意外, 但事不过三。” 解临边说话边看着他,语气当中其实不带质问,他这把嗓音也很难让人有被质问的感觉:“池先生,你蹭了我那么多下,是不是得给我一个解释?” “……” 池青把药吞下去,手里捧着玻璃杯,思考自己该怎么回应。 他现在思路其实并不是很清晰,几宿没睡,脑子比平时转得慢。 总不能说他洁癖一夜之间忽然好了吧。 他又不是行走的医学奇迹。 最后池青放下水杯,坦诚说:“我洁癖晚期无药可救,即使头晕,发烧烧到四十度也不可能有任何好转。” 解临示意他继续。 于是接下来解临猝不及防地听到一句话。 “但碰你好像没那么难受。”池青这句话说得很慢,他抬起眼,回视道,“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 他这句“不知道”也不全然是在隐瞒。 因为他的的确确不知道为什么他读不到解临。 为了让这番话听起来更具备说服力,池青顺带解释起之前自己干过的事儿:“还有我之前戳你那几下,不是因为桌布,也不是因为喝醉,我只是想试试。” 池青最后交代:“上周我咨询过吴医生,他也说不上原因。” 这个解释勉强说服了解临:“手伸出来。” 池青:“?” 解临:“你说那么多,我总要测测是不是真的。” 池青将手从袖口里探出来,那只平时总是包裹在黑色指套下的手仍旧白得晃眼睛,他这双手很少以不戴手套的状态出现在别人面前,就是季鸣锐,想跟他出来吃饭让他别戴着手套都花了数年时间,更别提碰了——然而解临这回毫无阻碍地碰到了池青的手指。 池青连避都没避。 虽说之前也碰过几次,但那几次都是特殊情况,匆忙得很,多半等到松开手之后才反应过来。 池青的手刚从玻璃杯上挪开,解临一开始怕他不适应,只接触到一点泛冷的指尖,见他确实是没反应,这才收拢,将池青露在衣袖外面的半截手指全都握进掌心里。 “有什么感觉?” 感觉很安静。 但是池青不能说。 他最后只说:“没什么感觉。” “不难受么?你确定现在不想给我一拳?” 池青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反问:“你很想被揍?” “……没有,”解临说,“我就确认一下。” 上周刚被嫌弃过“感觉很恶心”的季鸣锐如果见到这种区别对待的场面,估计能当场吐血三升。 提到“吴医生”之后,池青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一个十足正当的理由:他是来治疗的。 这个叫解临的神经病,疑似对他的治疗有一定帮助。 - “没错,”次日,心理诊所内,吴医生翻着池青的病例对解临说,“我们上周通话的时候,他确实跟我提过这件事。” “他这个洁癖真的很难治,我从来没有碰过这么棘手的案例,其他有类似症状的客人通过沟通都能发现一些心理成因,但这位池先生和你一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抗拒别人的触碰,也不知道洁癖的由来是什么,他似乎很难信任别人,本来我都不抱什么希望了,”吴医生苦笑,“我甚至都在帮助他联系下一家更有经验的诊所。” 咨询室还是老样子,只不过点在香薰里的精油换了一种味道。 解临坐在吴医生对面,坐姿不像患者,他翘着腿,手掌交叠、搭在腿上——看起来倒像是专程来听吴医生做汇报的上级人物。 解临对那句‘和你一样’颇不认同:“话题在那位洁癖先生身上,怎么还扯上我了。” 吴医生:“……你不觉得咱们的咨询进展到现在,可以说是毫无进展吗。” 解临不认同:“我觉得挺有进展的啊。” 吴医生心说就咱俩现在这个状态,哪儿有进展。 “每周过来听您讲讲心理健康安全的各项知识,让我对很多事物都有了新的了解,给我提供了不少思考角度,”解临说,“现在的人生活压力那么大,定期过来洗涤一下心灵还是很有必要的。” 吴医生:“……” 看看,说了半天,话是好听,但说了跟没说一样。 他这些年对解临的了解度也是这样,有用的信息是一点没有打探到,而且提到心理学,这人比他还懂。 从认识他起他好像就一直是这样…… 不,有过一次例外。 吴医生想起几年前解临第一次踏进这间咨询室时的情形。 那个时候解临什么都没说,借了他咨询室里的休息床,睡了将近两小时,醒来对他说了一句谢谢。 吴医生记不清具体日期,只记得那是大雪纷飞的冬天,街道盖上一层白茫茫的积雪,解临披上外套出去的时候肩头落了成片的雪。 “所以现在这是需要我配合他治疗?”解临这句话将吴医生唤回神。 解临在揣摩人的心思这一方面,很少失手,吴医生都还没说出最终目的,他就先提出来了。 吴医生的想法确实是这样,虽然完全不知道原因,但池青的洁癖好歹是有了一个突破口:“当然这要看你的意愿,如果你愿意的话是最好,他现在的状态,如果有个人能够让他习惯触碰,情况很可能会有好转,像你这样的‘特例’会变得越来越多也说不定。” “所以我的建议是,你们两个可以进行配合治疗,两个人尽量多接触接触。” 吴医生目前给出的建议就是建议池青多接触解临,同时也建议解临帮忙配合治疗。 解临出门还是戴着戒指,他捏着那枚银环,将戒指转了一圈,最后说:“我没问题,他不排斥就行。” 解临每次来诊所,动静都闹得很大,这个动静不是指他做出了什么事儿,而是几名前台嘴里的话题总会变得异常活跃,三句话绕不开“解先生”。 解临咨询结束,几名前台注意力从大堂的壁挂电视上挪开:“解先生,咨询结束了?感觉怎么样?” 解临冲她们笑了一下,很熟稔地说:“你们和吴医生是不是会什么魔法,不然怎么每次咨询结束我都感觉自己的状态特别好。” 这和见到你很高兴本质上是一个意思。 前台抿嘴笑笑,羞涩地说:“那……下周见。” 解临在等接待把车开到门口的间隙里,侧着脸扫过壁挂电视上的画面,电视频道正在播放新闻台的报道,话题依旧围绕‘租客离奇身亡’这个时下热门的案子。 由于电视摆在大堂,所以不能影响到客人进出办理业务,电视呈静音状态,只能看到一行标题大字,和主持人一张一合的嘴:案件目前仍没有进展……我们无法得知凶手是怎样入室,又是怎样作案的…… 女前台注意到解临的目光,跟着说了一句:“特别吓人,我现在每天晚上下班都不敢回去,我也是在附近租房住,总觉得家里不安全。” 女前台跟解临聊了一阵,等解临的车到达门口,女前台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边上的吴医生:“吴医生。” 吴医生调侃说:“总算回神了,平时怎么没见你那么多话。” 女前台笑笑:“解先生人比较亲切,跟他聊天总是有很多话题。” “我不认为,”吴医生手里捧着保温杯,虽然对解临这个人的了解仍停留在空白档案的程度,但他对解临永远持一种不乐观的看法,“他像一扇设置了权限的门,心思藏得太深,除非解开权限,否则很难读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 这番话超出理解范畴,女前台没听懂,眼神迷茫地看向吴医生。 “没什么,继续工作吧。” 吴医生叹口气,也没再多说,心里记挂着他手上最难搞的两名顾客能不能配合好他的治疗计划。 手套 可能是心理作用, 加上后半夜住户基本都已经睡下,池青那天蹭完解临的手,回去之后居然睡着了。 一夜无梦, 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没有失真的声音, 也没有忽然惊醒。 直到天亮,楼栋里的人逐渐恢复活动, 各种攀谈声才逐渐多起来。 虽然晚上睡着的时间只有不到五个小时, 在池青长达一周的失眠历程里已经称得上奇迹。 池青伸手去够床边的闹钟,时针指向‘9’点。 有人匆匆地按电梯按钮:【忘记带文件袋了, 哎, 今天上班肯定得迟到, 又得看经理脸色,等会儿上班路上买张彩票吧,要是能中奖老子就立马辞职。】 也有人请假在家休息,却盼着能去公司:【没法上班, 这病什么时候能好。我现在可是事业上升期, 每一天时间都很宝贵, 要是隔壁组XXX业绩超过我怎么办, 这次晋升机会……】 池青起床之后精神稍稍好了一些,按时吃了药,捧着玻璃杯喝水的时候耳边的话题换了好几轮。 等到该上班的人都去上班, 时针又转过小半圈, 楼栋里就只剩下担心业绩的病患,退休在家的老人, 以及放假的孩子, 还有……一个接近下午才醒的醉鬼。 【我最讨厌爸爸了。】一个年幼的声音带着哭腔说。 紧接着, 那个声音停了很久,等池青放下水杯,从刀具上精心挑选了一把银质折叠小刀,又从果盘里拿出一只苹果,苹果削到一半的时候才又响起。 【不要打妈妈。】 【不要再打妈妈了——】 池青手里红色的果皮削至一半断了。 楼下三楼,302室。 醉醺醺的男人浑身酒气,看到家中正在操劳的妇女,哑着声使唤道:“去给我倒杯水。” “等一下,”女人那头很久前烫染过的卷发看起来异常凌乱,她手里的衣服没洗完,说,“我还在忙,你自己去倒。” 然而喝醉酒后的男人却像是没听见一样。 他等了等,借着酒意,连日的不快在干渴中爆发,抬脚就踹:“妈的——” 客厅角落里,一个小女孩缩在冰箱旁,她眼睛很红,直愣愣地瞪着他。 “你就跟你妈一样,看了就来气,”他扭头道,“瞪着我看什么!” 女孩儿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很轻地哭腔,最后紧紧闭上眼,误上了耳朵。 【以前家里不是这样的,自从爸爸的工厂倒了之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爸爸明明不是这样的。】 就在她想“这一切能不能快点结束,怎么样才能快点结束”的时候,只听“叮铃”一声。 门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男人骂骂咧咧停下手去开门,女人乘机连忙抹把眼泪把女孩儿搂紧怀里,边捂着她的耳朵边说:“没事啊,没事,不要怕,你爸爸只是喝醉了。”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见他开了门,那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才慢慢悠悠地从门铃上松开。 那人很瘦,身上穿着件深色毛衣,略长的头发显得整个人莫名阴沉,红唇抿着,肤色白得过分。他在这栋楼住了很长时间,没见过这个人,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另一只手上捏着一把小刀。 两指宽的折叠刀,尽管是收起的状态,也能窥探到部分锋利的刀尖。 男人上下打量来人一眼,心领神会,脱口而出一句:“我没钱!” 池青:“……” “是来追债的吧,”男人原本过的也是风光日子,落难后一下从云端落下,破罐子破摔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厂子也没了,我先一贫如洗。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怕你。” 池青没说话,他站在门口,冷冷地朝房里看了一眼,屋内情况和他听到的差不多。 男人很显然误会了这一眼:“我真没钱!” “……” “我不是追债的,”池青最后说,“况且你的命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值钱,活着浪费公共资源,死了浪费土地。” “我来就想说一句话。” 男人怔怔地听着那把冷淡的声音。 “吵死了,安静点,”池青手里那把刀是刚才削苹果时顺手带下来的,其实没有别的意思,他此刻用刀柄指了指屋里的女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你再动一下试试。” 男人:“…………” 男人一时间都忘记思考,这位陌生住户根本不住这楼层,怎么会听到声音觉得吵。 以前也不是没有人来劝过架,但是那些街坊邻里大都考虑到他们毕竟是夫妻,人家家里头的事情很难管,警察都管不了,更何况是他们。 但不管怎么样,来过的人都没有像这位这样豪横的。 这位陌生住户看起来似乎不在意他们家里发生了什么,单纯觉得吵而已,不像其他邻居那样义愤填膺,但是效果拔群。 而被女人揽在怀里的女孩子睁开紧闭的眼,发现一切和她刚才在脑海里求救的那样,结束了。 她只来得及看到一眼那人拿着折叠刀的手以及那副黑色手套。 池青说完没再理会男人,电梯正好刚停靠到一楼,他直接按了电梯按钮,电梯缓缓在三楼停靠的时候,电梯门打开,对上了刚从心理诊所回来的解临:“……” 解临手指摁在‘开电梯门’按钮上,方便三楼想进电梯的人进来,怎么也没想到在三楼碰到的会是池青:“你怎么在这?” 池青:“我说我下来随便看看你信吗。” 解临视线在池青手上,和302那户人身上流连,最后说:“看目前这个状况,很难相信。” 原先被唬得不敢吱声的男人见过解临,毕竟楼里长期住着这么个人,很难没有印象,他对上解临笑吟吟的脸,一下勇气倍增,像是找到了继续作闹的依据:“你们认识?他拿着把刀下来威胁我——我压根就没见过他,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解临闻到男人身上浑身酒气,又看了眼虚掩的门。 池青以为解临会问一句,但是他一句也没问。 “你说威胁就是威胁?”解临依旧那副好说话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是,“不好意思,没看见,不在场。” “……” 解临示意池青进电梯:“我家租客性格很温和的,干不出威胁人的事儿,希望您下次说话之前注意一下用词。” 和“性格温和”四个字毫不沾边的池青自己都觉得这番评价过于夸张,夸张到他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个词的前缀。 解临视线越过男人,落在男人身后那扇虚掩的门上,松开电梯按钮前最后一段话显然不是冲着男人说的,他说话声音放缓,让人不容易有紧张感:“报警记录和医院病历这两样是认定家暴的重要证据,根据法条,可以联系居委会、妇联以及派出所,这三个机构都义务保护你。当然具体怎么做看你个人的意愿,只是有时候父母的行为和选择,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到孩子……如果你的孩子以后遇到同样的事情,她或许会觉得忍让是正常且正确的。” 解临松开手。 电梯门彻底关上。 池青捏着手里那把折叠刀,迫于解临敏锐的观察力,只能主动解释:“刚才下楼电梯正好停在三楼,我听到302屋里有动静……” 池青说到这,一顿:“你真的觉得我没威胁他?” 解临:“要看是哪种含义的威胁,毕竟你往那一站就是不说话也很容易让人感觉到威胁。” “……” 解临继而又说:“不过这种人,威胁一下又怎么了。” 关于302的话题结束,电梯里短暂陷入尴尬。 虽然昨天蹭完确实睡得不错,但是在这种密闭且狭小的空间里,池青内心深处那一点不自在被放大。 在电梯到达前一秒,解临打破沉默:“吴医生跟我说了。” 池青抬眼:“?” “只要你需要,我可以配合你。” 解临又看向池青一如既往戴着手套的手:“下次见面不用戴手套,戴着手套我怎么碰你。” 池青之前和吴医生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只是单纯感到困扰,后来没办法才拿出来对解临解释,但除这些之外,他没想过其他的,更没想过吴医生会主动找上解临,把治疗计划提上日程。 池青回去关上门之后才把手套一点点摘下来,对着自己的手看了许久。 直到手机铃响。 他出门前随手把手机放置在玄关处的柜子上,手机响了好几声,来电人显示:[季鸣锐]。 季鸣锐这阵子忙得没时间睡觉,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在车里睡了会儿,睡醒拿手机看时间才反应过来池青已经消失近一周,消息不回,电话也不接。 “喂,”电话接通,季鸣锐说,“大爷,你还活着啊。” 电话那头那位大爷用最熟悉的语调说最冷漠的话:“没死。” 季鸣锐:“还有口气就好,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 季鸣锐从后座上爬起来,两条腿睡麻了,他锤锤腿:“对了,你上次是不是说你在治疗……有什么进展没有?” 两人没能聊上几句。 因为苏晓兰很快拉开副驾驶门,她带着本子坐进去之后说:“这边排查完了,去下一个地方。” 于是季鸣锐匆匆挂断电话,熟练地翻到前面驾驶位上去:“行了不跟你说了啊,回聊。” 苏晓兰随口问:“什么治疗?” 季鸣锐放下手刹:“还能有什么治疗,有病的那位呗。” 季鸣锐补充,“洁癖治疗。” 苏晓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池青的手,以及常年不离手的黑色手套:“那治疗……有进展了?” 季鸣锐其实刚才压根没等到池青回应,但他依旧自信满满地说:“不可能,我兄弟我还不知道吗,无药可救。上回我去他家,他让我碰他一下都犯恶心,能有什么进展。” 车窗外,日头落下,时间步入傍晚。 一天很快过去,日月轮换,最后一点光线也被遮住,道路两旁的街灯瞬时亮起,又入了夜,外头夜色昏沉。 池青躺在床上闭着眼酝酿睡意。 然而每当他以为自己可能可以睡着的时候,总有声音忽然间冒出来:【他说得对,如果以后我的孩子也遇到这种事,她会不会也跟我做一样的选择?】 池青不用想都知道这个声音来自三楼。 十分钟后。 池青第二次敲响了对面那扇门。 “我没戴手套,”解临开门时,池青身上就披着一件薄外套,他声音依旧是冷的,只是眼神不自然向下,显然除了呛人以外,很不太习惯其他表达方式,“……你现在方便么。” 治疗 在不久之前, 两人还是一个拿领带捆另一个,另一个在雨中拎着伞用伞尖指对方的关系。 因为失控治疗,现在居然能心平气和地站在一起说话。 池青来之前不确定解临睡着没有, 把话说完, 才反应过来自己来得突然, 自从读心术失控之后,连带着他自己的行为都开始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解临示意他进来, “你先进来等会儿, 我擦个头发。” 解临刚洗过澡,头发发梢还在往下滴水, 原本向两边分开的碎发此刻妥妥帖帖地散在额前, 挡住那双微挑的眼。从发梢处往下滴落的水珠好巧不巧坠在池青手背上。 池青手背一凉, 和失眠做抗争,最后理智地说:“你要打算睡了的话就改天。” 解临由于看东西不便,半眯着眼:“没打算睡,进来。” 池青在沙发上找了个位置等他。 解临头发擦得半干才从浴室出来, 没了造型后的头发变得异常垂顺, 他打开冰箱, 倒了杯冰水:“药吃过了吗。” 池青在一堆乱糟糟的声音里分辨出解临的声音, “嗯”了一声,怕他继续问,又补充一句:“退烧了。” 但他看起来着实没什么精神, 所以这话很难令人信服。 于是池青没等到解临说话, 他又困又吵,缩在沙发里眼睛半阖着, 额前的头发猝不及防地被人用手撩起来:“……” 解临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面前, 距离他很近, 微微俯下身,洗发水和沐浴露的混杂在一起的味儿飘过来,味道像某种淡香精,带着些许甘洌的烟草味。 他撩起池青额前的头发之后,将另一只手手背轻轻贴上去。 “别动,”解临说,“我试试体温。” 池青不知道有什么好测的:“我来之前测过了,还是你觉得你比体温计管用。” 解临:“我没有体温计管用,但我能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谎,毕竟有些人宁愿发烧也不肯去医院。” 解临说完,又看着他说:“……你好像有点僵。” “……” 由于僵硬,池青整个人坐姿看起来都不自然,虽然没有碰到解临的手,但在解临伸手贴上来的那一刻起到了同样的效果,由于身体过度紧绷、他耳边忽然安静,什么声音都没了。 不抗拒不反感并不代表习惯,尤其他常年习惯跟人保持距离。 解临松开手,确认体温没有异常:“你脸色不太好,很难受么。” 池青逐渐放松身体,失真的声音重新回到他耳朵里:“还能忍。” 解临确实没打算睡觉,他在距离池青最近的空沙发椅上坐下之后,一只手拿手机,另一只手空出来给池青:“试试看,要是难受就松开。” 池青的手指从衣袖里探出来,做不到过多的接触面积,最后只拉住了解临的一根手指。 那根手指根部有浅浅的指环印。 刹那间,所有声音像一个被突然关上的魔盒,好几种挤在一起的、不断在耳边进出的声音一下被收回魔盒里。 解临虽然平时事儿少,家里那些商业上事宜都有专人打理,但平时也需要经常看邮件汇报。 他滑过去几页,吴志的消息忽然出现在通知栏里。 吴志:江湖救急。 吴志:就在五秒钟前,我的爱情又出现了。 吴志人在酒吧里,他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但是仍然很怂地抱着手机躲在角落里,决定在解临回他消息之前先不贸贸然上去搭讪。 然而他的再生父母今天却一反常态,只回过来两个字。 解临:没空。 -??? -没空? -你在忙什么? -忙倒是不忙。 解临回。 吴志看着这五个字更加好奇。 -? -你能不能说人话,那你这到底是忙还是不忙啊。 解临其实不太能专心看邮件,手被人勾着,很难集中注意力。 他顺着自己的手往下看,看到轻轻搭在他指节上的那两根只从外套袖口里露出来小半截的手指,指甲剪得很干净,白细的手指搭在他手上肤色对比鲜明。 但始作俑者非常没良心,因为他已经自觉在沙发上找好姿势睡着了。 池青曲着腿,整个人蜷缩着,宽松的外套罩在在身上,头发盖了半张脸,只露出削瘦的下巴,以及红得有些妖异的唇。 解临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重新落回到手机屏幕上,单手发消息。 -今天不方便。 -我把手借出去了。 吴志捧着手机,怀疑是不是今晚酒吧的DJ太疯狂,震得他脑瓜子疼,并且运转艰难,不然他怎么看不懂解临发的这些话。 池青这一觉睡了两个多小时,睁开眼的时候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失控前,酒精引发的一连串效应就像一场梦。 他眯着眼缓了缓,感受到指间抓着的温热指节,意识才逐渐回笼。 “醒了?”解临刚好处理完所有事宜,退出邮箱。 池青松开手,发现今天夜里这个点说话的人不多,楼上楼下几乎都已经睡下:“抱歉。” “你可以叫我的。” 解临不在意:“没事儿,我刚忙完,还没打算睡。” 池青想起来上一次进解临家也是深夜。 当时快接近凌晨四点,他还没睡。 池青之前被吵得没顾上,现在才问:“你都是晚上工作?” 出于“帮忙治疗”的关系,他说话的时候斟酌用词,没直接说‘难怪白天那么闲’。 解临捕捉到那个“都”字,也想起上次池青来敲门的时间。 按照他平时的作风,估计会说些好听的糊弄过去,譬如“不晚点睡怎么能等到你”之类,但是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不是,只是最近有件事情不知道要不要去做。” “?”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对池青提及。 “警局的职位,”解临说,“顾问。” 陈旧的声音从记忆深处浮现。 ——“解临,你的心理评估报告最终的评定结果是……高危险。” ——“我们希望你离开总队,长期接触这些案子可能不利于你的心理健康发展。” …… ——“以前还有解风,现在解风不在了,谁能控制住他,谁控制得了他?!” 池青不能理解:“为什么不去?” 解临挑眉:“为什么一定要去?” 池青虽然对受害人的遭遇很难感到同情,但他的看法也因此更加理智客观:“因为你能破案。” 池青习惯性把手缩回去,陈述事实道:“如果之前没有人发现那些猫的尸体有问题,那个婴儿最后可能就不是被划一刀那么简单。” 解临一愣。 那些来自十年前的袁局的声音,以及其他刑警的声音慢慢消下去。 最后从记忆里浮上来的只剩下一句话。 只剩下在爆炸声说的那一句——“……你能帮助很多人。” 时间已经很晚,池青不便再留下打扰,他把手插进上衣口袋里,整个人很困倦的样子,走之前说了一句“谢谢”。 解临送他到门口,倚着门笑了一声:“是我该谢谢你。” 次日。 依旧忙碌的总局内,数名刑警来去匆匆,有人带着线索从外头回来,也有人接到消息立刻带队往外头冲。这十年间,总局多了很多批新面孔。 接连两起独居案,这么多天以来进展少之又少,舆论压力日渐剧增,甚至有新闻公然指向办案警察。 凶手过于娴熟的行凶手段,让他们怀疑这不是第一二起案件,在进行跨省调案之后,真的让他们找到了几起极为相似的案件,这些相似案件均来自隔壁厦京市,涉案房东说:“我以为她退租啦,这房我提前两个月就跟她说我要收回来,本来找到了卖家,打算卖出去的。我儿子明年结婚,我想再重新添点钱置办一套,谁知道我叫清洁阿姨上门打扫,发现人死在我房子里了。” 于是总局不得不专门成立一个紧急小组参与独居案调查,将这些案件合并起来。 本就忙碌的总局里,这些天可以说是忙得焦头烂额。 所以当武志斌和袁局一群人浩浩荡荡亲自去门口迎人的时候,总局里所有人都十分惶恐,以为是这案子迟迟不破的缘故,引来了哪位人物。 “谁啊?”有人小声打探。 “不知道,”另一个回答,“这么大阵仗。” 大家依旧忙着手头上的事,只是时不时留意门口的动向。 然而来的人出乎他们意料。 武志斌和袁局刚到门口没多久,一辆看着就价格不菲的车减速从街对面拐弯横穿而过,紧接着十分引人注目地停在总局门口,车窗缓缓降下。 一张跟总局格格不入的脸出现在所有人想看又不敢看的视线里——总局氛围认真严肃,制服穿在身上瞧着一板一眼的,但是这张脸显然跟“严肃”两个字不搭边,倒像来找乐子的。 解临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侧过头从车窗向外看他们,笑吟吟地跟他们打招呼道:“虽然挺长时间没来了,但是进总局的路怎么走我还记得,不用带那么多人在门口给我当导游吧袁局。” 顾问 总局会议室里提前准备好了资料。 有负责拿矿泉水进来的总队新人在摆水的时候偷偷用余光观察会议室里的情况。 于是总队新人看到那位在总队门口被袁局亲自迎进来的年轻男人坐在会议室里, 大家都是一身警服,他穿着件很随性的黑色衬衫,在一片凝重的氛围里, 接过水时笑着跟他说了声谢谢。 他送完水, 出去时关上会议室的门。 会议室外面聚集着不少人, 乍看上去都在各做各的事情,一见他出来, 在打印机前装模作样打印东西的人也不装了, 几个人迅速围成一团。 “到底什么情况?” “好像,说是请来的顾问。” “……顾问?学心理学的吗?看着不像。” “不知道, 好像姓解。” “顾问, 姓解, ”有人把这两个关键词联系起来,震惊了,“解临?!” 总局里的人对‘解’这个字很敏感,虽然不认识脸, 但是对名字和事迹都耳熟能详。 他们不像季鸣锐和苏晓兰那样, 提到“解临”都不知道是谁。 从他们进总局——不, 甚至更早, 只要了解过十年前的旧案,就不可能没见过解临这两个字。 如果说解风在当年是教科书级别的刑警总队明日之星,那么年仅十五岁就开始参与案件调查的解临, 就是开了挂一样的存在。 直至今日, 总部档案室里泛黄的陈年旧案最后一页上标注着的所有参案人员名单里一定会出现四个字——顾问:解临。 这些新人只听过解临的名字,再震撼也不过是对于看到传闻中人物的震撼, 但是那些多年前参与过旧案子的人不一样, 老刑警们看到解临重新走进会议室, 隔着一扇百叶窗,恍然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十年前的景象。 会议室内。 这十年间很多东西都改变了,比如会议室里那块老式且颜色总是泛灰、显色度不明显的投影屏幕随着科技进步已经替换成液晶屏,自动连接主位电脑。 袁局两鬓遮盖不住的白发,还有坐在袁局身边的男刑警,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但肩上抗的功勋不少。 武志斌介绍的时候说话有些犹豫:“这是杨队,你应该有印象,在当年那一批入总队的人里,他跟你哥是最被人看好的两个,你哥走后……总队队长的位置……” 解临没说话。 十年后旧地重游,很多东西都变了。 一如十年前在那个位置坐着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但也有一些东西没有变,譬如会议室白色墙面上那八个字:执法为民,立警为公。 “死者薛梅,经过法医鉴定,确认死亡时间早于杨珍珍,大约在一个月前被杀害。” 液晶屏上显示出一张现场冰柜照片,凶案现场触目惊心。 “虽然凶手最终处理尸体的方式不同,但我们对比过死者身上的几处致命伤,”幻灯片切换至下一页,“后脑勺、胸口、腰腹,这几处致命伤非常类似,并且薛梅死前也遭遇过性/侵/犯。” “根据房东回忆,她带着人用备用钥匙开门进去的时候,门窗没均没有被破坏的痕迹,说明凶手不需要通过强行入室的手段进入死者的房间,这点也和杨珍珍一案一样。” 在汇报人进行总结汇报的时候,解临一直没发言。 解临坐的位置靠后,液晶屏的光照不到他,身侧的百叶窗又是拉上的状态,莫名让人感觉进入案件的解临一下子让人几乎联想不起跟刚才笑着接过水的那个解临。 他似乎很喜欢看凶案现场的图片,把最血腥的几张按案发时间排列组合在一起。 解临靠着椅背,用两根手指捏着另一只手指间那枚戒指转了几圈,直到汇报人停下来看他,才把目光从现场照片上移开,道:“我在听,你继续。” “我们排查了所有和薛梅关系亲近的人,薛梅平时生活很简单,两点一线,唯一的矛盾可能就是她和她男朋友一个月前在闹分手,但是她男朋友并没有作案嫌疑,因为他一整个月都不在市里,和朋友外出散心,说要冷静一下重新考虑彼此的关系,所以整整一个月都没再联系过她。我们确认过他的车票,酒店入住消费信息以及监控,一个月前他的确不在本市。” 这样就又将亲近的人排除了。 “我们目前还不能确定凶手到底是怎么做到不留下入室痕迹……” 解临将薛梅的案子了解差不多后问:“厦京市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那名负责汇报的刑警说:“厦京市的疑案有两例,时间分别在去年八月和去年十二月份,由于缺少线索,加上受害人都是租客,且被发现的时间跟案发时间隔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这案子就……” 汇报人说的这些信息,在座所有人已经听过。 解临却从中剥出被他们遗漏的线索:“所以说四名受害者都是和家庭联系并不紧密的人,杨珍珍遇害至今,如果不是警方联系她的家人,可能会像薛梅一样,消失一个月也不会被人发现。凶手不一定是她们身边亲近的人,但一定是了解她们境况的人,换句话说,他应该比较容易通过某种手段获得受害人的个人信息。” “……?!” 解临充分地向他们展示了什么叫案子的难点也正是它的突破点。 受害人被害后间隔一段时间才被找到,确实增加破案难度,但是换一个角度想,这同时也能够成为凶手留下来的线索。 解临一下圈定了凶手选择“猎物”时的条件:“他专挑独居在外的女性,且调查过这些女性的家庭背景,甚至很可能——他的工作性质让他很容易做到这件事,因为一般情况下不可能通过正常社交,达到让一个陌生女性对你吐露家庭情况的目的。去年十二月份还在厦京市,他的工作很可能有较高的易变动性和流动性。”察觉到会议室气氛过于凝重,解临将摊在面前的档案翻过去一页,说,“……当然这个假设不一定绝对,如果是我的话,或许做得到。” “……” 这时候就不需要展示你的个人魅力了吧。 武志斌听完若有所思,在一堆资料里挑挑拣拣,最后拎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头发剃得很短,寸头,单眼皮,面相有点凶:“他是薛梅的邻居,从事物流行业,那天我们找他走访的时候,他表现得很不自然。” 会议结束在袁局最终吐出的一个字上:“查。” 散会后,解临拧开矿泉水瓶盖,把之前调成静音模式的手机拿出来,翻开微聊列表,想看看某个人有没有给他发消息。 池青显然不是那种会经常给人发消息的人,除非实在是吵得过分,一般不会主动戳解临。 解临主动发过去一句问候。 -这位患者,今天需要治疗么。 对面半天没反应。 解临又动了动手指,打下两行字。 武志斌看见这一幕:“给谁发消息呢。” 解临笑了笑:“你见过的,整天戴手套不让人碰的那个。” 武志斌:“你还和他有联系?” 这句话透露出的信息其实不少,态度并不支持。 解临:“怎么?” 武志斌自知失言:“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他这个人,看着挺奇怪的。” “我对门那套房子买回来也是空着,前段时间租给他了,”对“奇怪”这个评价,解临倒是认可:“他是挺奇怪的,一身毛病,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解临这句话看似在吐槽,武志斌却从里头品出一些极不明显的亲昵来。 解临灌下去一口水,再度拧紧瓶盖,起身说:“走了,明天审那位邻居的时候我再来。” 武志斌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 来收拾东西的新人刑警看到他:“斌哥,还没走啊。” 武志斌回神:“啊,马上就走了,辛苦你了。” 他刚才坐在那里想的是那起陈年旧案,档案袋里其实有两张受害人信息表,他上回翻看的时候只停在了倒数第二页。倒数第二页上贴的照片是十几岁的池青。 他没有继续往后翻,因为最后一页他不用看也很清楚——最后一页在相同位置上贴着照片,照片上的人是十年前的解临。 武志斌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是什么缘分,惊讶于两个当初陈年旧案里、 唯二的幸存者时隔多年居然再度碰到了一起。解临当初做的心理问卷结果是高危,那那位池青呢? 武志斌想到档案里那行耐人寻味的“建议长期追踪”六个字。 ……他会是个正常人吗? 另一边,由于昨天睡得还不错,池青难得有心思在买菜APP上下了一单,等蔬菜水果和一盒冷冻牛排送到之后,准备做饭吃。 他很少做饭,主要是因为做饭很麻烦。 池青从刀架上挑出几把刀,放在边上备用,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刀之后,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副橡胶手套戴上,避免手指直接和食材接触。 屋内窗帘紧闭,也不开灯。 一块鲜红的牛排摊在木质菜板上。 池青拿起刀,闪着银光的刀尖没入肉里,他手很稳,一点点往下划拉,切割面异常平整。 菜板边上的手机屏幕亮起,照亮这一幕。 -解临回总部了!!! -总部啊 !总部顾问! -你知道这事吗,我好羡慕,今天我就住在柠檬树下了。 发件人季鸣锐。 池青切完肉,这才把橡胶手套摘下一只。 -我为什么要知道。 季鸣锐:你回消息的速度还可以再慢点吗,你在干什么? 池青回过去两个字。 -做饭。 -…… 季鸣锐曾有幸见过几次池青做饭的样子,一回想就汗毛林立。 老实说,有点变态。 其实切肉这个事情,明明很家常,但是池青做起来就是很不一样。阴森森地拿着刀,特意戴着橡胶手套,虽然知道这兄弟是因为有洁癖——但仪式感太重,重得让人很难不多想。 而且他每一刀都切得很慢,慢得像是在细细体会似的……总之他见过一次之后就摸着手臂上起的一片鸡皮疙瘩找借口回去了。 池青没和季鸣锐多聊,从聊天框退出去,在列表里看到几条未读消息。 -这位患者,今天需要治疗么。 这句话后面还紧跟着两句: -不回我。 -睡完了就跑? 可疑 “睡完了就跑”这五个字看起来很有歧义。 池青:…… 池青今天精神状态好了不少, 楼里有两家住户商量着一起出去旅游,今天早上八点进电梯,生病在家的那位病也好了, 走了几户人他耳边一下子安静不少。楼里住户熬夜的次数也有限, 不是每个晚上都有架可以吵。唯一令他感到头疼的就是楼下空置的两间屋子其中一间似乎在招租客。 中介带人过来看房, 一下午就带看了三次,都因为租金过高的问题没能谈拢。 接近傍晚, 中介最后带来的是一个女租客, 女租客不是一个人单独租房,因为失真的声音在说:【这套房确实各方面都挺好的, 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至于这个他到底是‘他’还是‘她’, 池青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只希望最后搬来的是个话少的人就行。 总之在精神状态没那么糟糕的情况下,他不介意和解临之间的关系暂时重回原点,所以回消息的态度非常直接。 -欠你一顿饭,做饭的时候做多了点。 后面紧跟着四个字。 -爱吃不吃。 “有你这么邀请人的吗, ”十几分钟后, 解临停完车坐电梯上楼, 倚在池青家门口, “我要是说不吃是不是正合你意?” 池青:“你要听实话?” “?” “是的,”不管解临想不想听,池青实话实说, “我不喜欢跟别人一起吃饭。” 解临:“那我怎么吃?” 池青:“端回去。” “……没良心, ”解临看着他笑了一下,“还说不是睡完了就跑。” 解临直接自觉进了门:“那怎么办, 我倒是挺喜欢跟你一起吃饭的, 你要不就先从我开始适应。” 屋内餐桌上摆了两个白色餐盘, 边上有两幅刀叉。 池青做出来的东西看起来还不错,不过煎牛排和水煮菜这两样本身也不难。 解临确实是没吃饭,武志斌留他去总局食堂吃,他没应。 总局那个地方,太熟悉也太陌生了,很多东西都变了,但走到哪儿都有解风的影子。 他记得当年身穿警服意气风发的男人第一次带他去总局食堂吃饭的时候给他夹菜的样子,男人当时的脸在记忆里已经变得模糊,但他记得那句骄傲且满怀憧憬的话:“这就是哥哥工作的地方。” …… 池青仔仔细细地又擦过一遍餐具,然后才拿起餐具,黑色指套捏着银色刀叉,还没下第一刀,就听解临说:“这位患者今天治疗态度不太积极。” “……” 解临:“手套摘了,谁吃饭还捂那么严实的。” 池青戴手套完全是习惯性的。 有人来就习惯性戴上,都不需要过脑子。 十年养成的习惯一朝一夕很难改。 他握着餐具的手顿了顿,配合治疗这个坑毕竟是自己挖出来的,况且他确实不太抗拒解临,也不是不能妥协。 于是他放下餐具,把手套摘下来。 重新握上刀叉,这回没有隔着黑色布料,手指直接碰到刀叉冷硬的质感,似乎多了一点真实感。 吃饭间隙,两人偶尔聊几句。 解临吃惯西餐,食指指腹很自然地搭在餐具上:“你吃饭的时候好像不喜欢说话。” 池青冷冰冰地切断手里那块牛肉:“我不吃饭的时候也不喜欢。” “你家里一直都这么黑?” “灯不开,窗帘也不拉,今天外边阳光挺好的。” “不乐意你可以端回去吃。” “……” 倒是吃完后,解临放下刀叉时忽然提起一个毫不相关的话题:“天瑞小区死的那名女孩子名叫薛梅,和杨珍珍一样,没有强行入室的痕迹,但身边熟识的人都没有杀人嫌疑。” 解临办案的时候很少会想听别人的意见。 也没有别人的意见可以听,然而池青在杀猫案里的表现让他很在意。 这位脾气古怪、浑身毛病、整天宅在家里还不喜欢开灯的洁癖晚期,在某些方面有超乎常人的洞察力。 池青:“跟我有什么关系?” 解临:“没什么关系,就是想听听你对这起案子怎么看。” 半晌,池青从边上抽了一张纸巾,擦手的时候说:“条件太少,很难猜测。凶手可能具备自由出入的方法,也可能粉饰过痕迹,没有强行入室或许只是表象,可以猜测的方向太多,所以很难说。” 关于薛梅的话题终止在这里,解临回去之后接到武志斌发来的简讯:那位邻居行踪确实可疑,这段时间都没去公司上班,敲他家门也没人开门,我们目前在天瑞小区外面蹲点蹲着他,你明天要是没事也可以过来。 解临回:知道了。 次日,池青一如既往在家里宅着,中介又带新住户来看房。 池青被迫了解到楼下这套房本来是房主给儿子置办的婚房,只是儿子留学后没有选择回国工作,决定留在海外定居,这才盘算着把房子出租出去。 他只当没听到,只要不出门,不去人流密集的地方,目前楼里这些人发出的声音他勉强还可以再忍受一阵子。 然而这个微小的愿望很快被现实打破。 前房东联系上他:“池先生你现在有时间没有?是这样的,你搬走的时候搬得比较急,我押金还没退给你,你看你方便回来一趟不拉?我们现场交接检查一下,没问题的话我就把押金退给你。” 池青并不想出门:“不方便。” 前房东:“……” 池青:“没有损坏的东西,你自己去看,押金看着给。” 房东知道这位租客不太爱搭理人,没想过到这个程度,但他还是坚持:“你人要是不在,我这心里也不踏实的呀,要是有什么损坏之类的两个人当面也能讲得更清楚,你说对伐啦。” 人和人之间没有那么多信任。 房东只想着要是需要赔付的金额超过押金,这位租客人不在场,跑了或者不承认都拿他没办法。 最后池青还是出了门。 这是他在这时隔一周多的时间里第一次外出。 失控之后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就像是个巨大的噪音制造厂,无数张嘴在张张合合,每一句话背后都有另一句不敢说出口的话,两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无休止地往他耳朵里钻。 池青穿了一件黑色外套,为了减少和周围空气的接触面积,他把连帽衫后面的帽子也拉了上去。同时也是出于心理作用,觉得这样就能隔开周围这些声音似的,宽大松垮的帽子盖了半张脸。 司机一看订单地址,叨叨道:“你去杨园那片啊,那边现在可危险,听说人还没抓到……” 案子一天没破,大家的警惕心就一天不会降低。 流言甚至愈演愈烈。 接近离目的地的时候,池青听到很多声音,大多都仍在谈论着凶案。 【凶手肯定就住在这片小区,不然死的两个姑娘怎么会离那么近。】 【每天下班回小区我都吓得要死,生怕凶手还在附近,还是赶紧找房子从这里搬走吧。】 【……】 前房东显然也为此发愁,见到池青出电梯,就忍不住迎上来埋怨道:“现在这片的房子越来越不好租了,租金降三分之一都没人上门。” 前房东是名中年男人,拆迁分到几套房,近些年越来越有发福趋势。 池青其实很难听清楚前房东在说些什么,这栋楼里住户太多,他从进小区开始就被各种吵得头疼,打断道:“开门。” 前房东掏出钥匙开了门。 池青虽然搬走了,但他确实没有回这间房子看过,他租出去的房子不止这一套,而且和池青之间的租赁合同月底才到期。池青是提前搬走,还在合约期内,所以他也就没急着看。 这一看,前房东难免惊讶:房子新得和当初出租出去的时候一模一样,简直不像住过人。 前房东犹疑地看了看房子,又上下扫了池青几眼,扫到他手上那双黑色手套之后反应过来,这个人恐怕有相当严重的洁癖。 “没有问题,哎呀,这房子简直和我买回来的时候一样,”前房东喜笑颜开,房子的新旧程度对房租高低起到很大程度的影响,“押金我转回给你,以后有机会我们再合作,要是想租回来,我随时欢迎。” 池青因为洁癖,受到过不少诟病。 上学那会儿永远和周围同学格格不入,所经之处寸草不生,其他同学生怕碰到他。 没想到倒是在租房这种事情上格外受欢迎。 池青交接完出去已经的正午,阳光照得刺眼,他抬手把帽兜往下压,走到路边准备早点打车回去。 这片人太多。 居民,沿街店铺,路上行人和车辆。 到处都是声音,全都堆积在一起,池青没办法同时处理这些声音。 最后这些声音交叠在一起,他听到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嗡鸣声。 在那阵嗡鸣声过去的同时,一名身穿加厚面包服的寸头男人匆匆忙忙地从他身侧经过。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听到一个极为清晰的失真的声音:【薛梅死了,警察很快就会查到我身上,他们会查到我一直在……她……】 池青只能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听到前半句话,前半句中间最关键的几个字受周围声音扰乱,听上去模糊不清。等男人走出去一段距离以后,那个声音就被淹没在无数声音当中,再无法分辨。 薛梅这个名字很耳熟。 池青回想起昨天吃饭时解临说过的话。 ——“天瑞小区死的那名女孩子名叫薛梅。” 与此同时,距离天瑞小区50米开外,一辆看似普通的轿车内,武志斌坐在副驾驶位置上静静观察着天瑞小区出入口的动静。 自从出事以后,天瑞小区其他出入口都被封锁,只留下南门供住户出入。 “人还没出现。”武志斌说。 坐在驾驶位上的是总局派来的专业刑警,他不解道:“目前没有确切的证据指向他,他为什么要隐匿自己的行踪?” 没抓到人之前,什么疑问都得不到解答。 武志斌忽然转身向车后排看了眼:“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 车后排坐还着一个人。 解临坐在后座,手肘撑在半落的车窗上,正侧头往外看,他身上看不到丁点执行任务的紧张感:“您都亲自发话了,我还能不来。” 说话间,驾驶位上那名刑警上半身猛地坐直,说:“发现目标。” “身穿黑色面包服,方向在斜后方,”刑警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后视镜,“距离约250米,再几分钟就会经过我们的车。” 武志斌也坐直了:“做好准备!” 只有解临还是那副闲散的样子,即使往窗外看也像是在看风景。 车后视镜能照到的角度有限,期间还会有其他行人阻挡住画面,他们也不能从窗外探出头往后看,只能屏气凝神沉住气等目标自己往这里靠近。 随着距离拉近,后视镜里的那个模糊的面包服影子越来越清晰。 刑警又说:“等等!目标身后好像还有一名可疑人物!” “黑色兜帽,头发很长,高瘦,皮肤很白。”刑警简单描述另一位可疑人物的特征:“他还戴着黑色手套,一直跟在目标身后,看上去好像很不正常。” 听到黑色手套,解临也坐直了。 解临:“?” 邻居 这个世界上同时符合这些形容词的人, 解临这二十多年就碰到过一个。 解临起身,手撑在前面座位椅背上,示意刑警往边上让让, 凑近去看后视镜。 后视镜里照到的人很多, 街道上人来人往, 但他还是一秒锁定了一张熟悉的脸——他形迹可疑的对门混迹在人群中,黑色兜帽, 皮肤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红唇抿着,看起来不仅可疑而且心情还不太好的样子。 “……” 刑警姓刘, 武志斌喊他小刘, 小刘十分敬业, 并长期保持高度戒备状态,他再度强调:“他真的跟了他一路!” 解临最后说:“知道了。” 寸头离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越来越接近,解临坐回去,手搁在后车门开关上随时准备行动:“那个你们带走, 这个人给我, 你们不用管。” 越是接近天瑞小区门口, 寸头脚下前进的步伐就放得越慢, 他小心谨慎地观察四周有没有便衣警察,踌躇着等待最合适、也最不引人注目的时机顺着人流混进小区。 天气冷,寸头搓搓手, 嘴里呼出一口烟。 四下查看后, 天瑞小区门口人流量也变得更多了,他不再犹豫, 加快了速度。 然而他没能走多远, 一辆从始至终被他忽略的路边轿车车门忽然打开—— 刘警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座位上“弹”出去, 手上动作干净利落,时机掐得刚刚好,按住嫌犯的肩膀将人死死抵在车窗玻璃上,从身后铐上手铐:“警察,不许动!” 寸头根本来不及反应,在车门突然被打开的一瞬间他正要扭头跑,然而根本跑不出去。 池青跟了寸头一路,试图再听到些什么,然而自从那句含糊不清的“我……她”之后,寸头再没有关于薛梅的心理活动,他所有注意力集中在附近有没有警察这件事上。 池青跟到一半就烦了,周遭太吵,满满当当的全是声音,挤在一起根本听不真切,他还得特意从这些声音里把寸头的声音挑出来,留意他心里的那一堆废话: 【操,应该没有人吧……】 【再等等,现在还不安全,等会儿等人再多点】 【……】 寸头被逮捕的时间前后不超过五秒钟,池青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寸头身后,在这五秒里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车里的人也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在前座门忽然打开的同时,后座门锁‘嗒’一声也开了,随即手腕被人一把拉住,拉住之后就被人往车里拽。 池青下意识伸出原本插在上衣口袋里的右手,然而仅凭一只手根本抵不过:“……” 最后池青后背整个抵在私家车后座上,兜帽顺势往后滑落,眼前视野清晰起来,这才看清楚拽他的人是谁。 解临伏在他身上,不仅将他双手禁锢住,同时也按着他的腿不让他乱动弹,这是一个很专业的捉拿姿势:“我俩好像真挺有缘的,这都能碰到。” 池青手指细,黑色手套在拉扯过程中褪了一半,解临掌心刚好压在上面。 池青耳边一下安静,只剩下解临的说话声。 被人这样压着不太爽。 但是安静又是真的安静。 权衡之下,池青挣扎的幅度小了:“路过。” “你又成天闭门不出的,”解临说,“路哪儿门子的过。” 池青解释:“来做房屋交接,和前房东之间的租赁合同正式到期。” 解临:“所以你这是刚交接完出来?” 池青默认。 解临:“那就更说不通了,你不在小区门口直接打车回去?这条路上可不方便打车。” 事实上,池青并不清楚这条路方不方便打车,因为他确实不需要多走两条路的路程,特地到天瑞小区门口打车。 正好耳边安静下来。 池青脑内飞速运转,试图在最短的时间里对目前的情况做出反应,他余光透过还未关上的车门,看到沿街店铺一条街里有一家药店,刚想说自己是来买药的,刚好家里感冒药过期的事儿解临也清楚。 然而解临紧接着又说:“当然最重要的——马路那么宽,你平时恨不得跟人保持两米远的距离,你挨着薛梅邻居那么近干什么?” 池青:“……” 坐在前排听完全程的武志斌:“……” 这语气,不像在审嫌疑人,倒像是在争风吃醋。 但是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就很难说了。 如果他被解临这番极其自然的话带偏,把话题重点放在“你挨别人那么近干什么”这件事上,就会很容易默认他早知道寸头和薛梅之间有联系。 池青没有中招。 他冷冷淡淡地问了一句:“什么薛梅邻居?” 解临看着他,良久,手上力道才松。 但是松开归松开,解临却没有打算放他下车:“你还是得跟我们走一趟。” 刘警官抓住人之后把寸头往后座塞,最后满载而归。 后座上三个人,解临坐中间,一左一右分别坐着两人可疑分子。 二十分钟后,总局审讯室内。 除了寸头以外,并不宽敞的单间内还坐着三个人。 武志斌坐在他对面,刘警官负责做记录,解临负责……旁听。 解临没有着急问话,他从武志斌身上顺过来一包烟,顺的时候还被武志斌蹬了一眼,但他没理会,抽出来一根递给寸头:“别紧张,来一根?” 寸头看起来是比较内向的性格,他背弯着,挺高的个子往那一坐有些束手束脚,似乎并不擅长和人打交道。 寸头接过烟,没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想抽烟的。” 解临:“你身上有很重的烟味,而且,你一直在桌子底下搓手。” 寸头确实是烟瘾犯了,人紧张的时候需要尼古丁分散注意力。 解临这时候才问寸头的第一个问题,他指指玻璃窗外:“外头那个,你认识他吗。” 寸头顺着解临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一个坐在走廊上、戴着黑色兜帽的陌生男人:“……?” 寸头虽然紧张,还是没忍住在心里纳闷:这个人谁啊。 “不认识,”寸头摇摇头,“没见过。” “从来没见过?” “我确定,这个人看起来挺奇怪的,如果见过我不可能没印象。”寸头说。 “……” 抽了一根烟后,寸头胆子大起来,又问:“他犯什么事儿了吗?可跟我没关系啊,我真的从来没见过他。” “…………” ‘看着挺奇怪’、‘疑似犯事’的池青坐在走廊长椅上,耐心告罄。 他手机一直在上衣口袋里放着,只是不想摘手套,所以没有经常玩手机的习惯。 池青坐了一会儿,口袋里的手机轻微震动。 -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池青摘下手套,他今天出来的时间太长,途径两个小区,又在总局这种人流密集的地方坐了半天,一行“我自己走”还没打完,正巧来总局给武志斌送资料的季鸣锐经过。 季鸣锐本来已经走出去一段了,隐约察觉到走廊上有抹身影特别熟悉,又一路倒退回来:“池青?” “你怎么在这,”季鸣锐问,“没事跑总局来干什么,出什么事儿了?” 他这位兄弟和公安之间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奇妙缘分。 池青不知道怎么解释,又搬出那两个字:“路过。” “……” 季鸣锐手里拿着资料:“我给斌哥送个资料,你先别走啊,我送完就出来。” 季鸣锐进去之后,隔了好几分钟才出来。 出来的时候基本了解全审讯室里的情况了。 池青尽管烦得头疼,想到读到的那句话,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里头那个,有嫌疑吗?” 季鸣锐头脑简单得很,忙了一天,坐到池青边上喝口水,没多想,像倒豆子一样说:“里头那个,薛梅邻居,薛梅你知道吧,就被凶手在冰箱里藏了两个月那个。目前还不知道有没有嫌疑,但是挺奇怪的,薛梅死后他东躲西藏。” “他现在承认自己喜欢薛梅,并且曾经用一些手段纠缠过她,所以怕被警方找麻烦。” 审讯室里。 寸头抽完一根烟后,缓缓地说:“薛梅很漂亮。” “从她搬来这栋楼第一天,我就注意到她了,她那天穿着碎花裙,披着褐色的长卷发,她给同层楼的邻居都准备了礼物……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人,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 武志斌用的是肯定句:“你喜欢她。” 寸头没有否认:“是,我的确喜欢她。” 武志斌:“你说你是因为曾经纠缠过她,所以怕被我们找上门,你具体是怎么纠缠她的?” 武志斌问话的时候,解临在滑手机。 寸头眼底也有很明显的青色,季明锐刚刚递上来的走访资料显示,寸头平时比较宅,不上班的时候很少见他出门:“我……给她的社交账号发各种私信,她不知道是我,还举报过,账号被封之后我就再开一个新的账号加她。” 寸头没有明说“各种私信”具体是哪种,但是按照被薛梅举报的程度,所有人心下了然:这怕不是个猥琐男。 “就这些?” “就这些……”寸头说到这里言语才急切起来,“别的我真的没干过了警官,人不是我杀的,我怎么可能杀她呢。” 武志斌听完,扭头想问解临意见,发现他还在滑手机:“……” 初步盘问完,几人退到隔壁监控室里。 在监控室里他们能够通过一整面单项玻璃墙看到审讯室里的景象,也能攀谈,但是对方看不到、也听不到他们。 武志斌看着那面玻璃,问解临:“你认为这个说法,可信度有几分。” 解临手指慢慢吞吞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漫不经心地说:“四五分吧,未必在说谎,但也未必都交代了。” 武志斌终于忍无可忍:“你看半天手机了,到底在看什么。” 解临说:“没什么,就是给我家租客发了条短信让他等会儿。” 武志斌:“……” 这是办案的态度吗! “别急,我话还没说完,”解临滑到一半,手指终于在屏幕上停顿住,没再继续往下滑,他把手机翻个面,屏幕面对准武志斌:“……然后我一直在翻薛梅的微博小号。” 手机屏幕上,薛梅的微博小号叫“想吃梅子”,粉丝只有十三个,和大多数女生一样,她的微博大部分都是转发许愿博,还有很多美妆类的种草博。 原创微博也不少,对工作对客户的吐槽,分享生活碎片,有快乐的也有深夜莫名抑郁的。 解临已经将薛梅的微博翻过去很多条,他停顿的地方是一条很简短的话。 在两个多月前的某个深夜,薛梅在微博小号上写:我总感觉好像有谁一直在看着我。 “只是开账号骚扰,需要那么担心被警方找上门么,这个说法比较牵强。但是他提到骚扰,说明他对薛梅是有那方面想法的,所以我怀疑……”解临说到这微顿,“他应该不仅只是骚扰过薛梅那么简单。” 另一边。 走廊上,季鸣锐也正说到“纠缠”这块儿:“太猥琐了,怎么能给女孩子发这种消息!” 池青没回应。 因为他在无数句失真的声音中捕捉到一句:【不知道警察会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审讯室内。 寸头正好在说话,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为自己鸣不平:“我真的什么都没干,你们相信我!” 这个失真的声音,在前不久,和池青擦肩而过时的声音一样。 池青认得出这是寸头的声音。 所以他尽量集中注意力,排除过滤掉其他声音,去听那个声音具体在说些什么。 审讯室和池青坐的地方只隔着一条短短的过道以及一扇门。 池青这回听得清楚了一些,由于说话的人情绪不稳定,所以失真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诡异:【我不能被他们发现,不能被他们发现我一直在……她。】 这次他没有听漏。 “我……她”的原句,原来是—— 【我一直在偷窥她。】 - 外头天色逐渐暗下去,太阳西斜,落日余晖照在“天瑞小区”四个字上。 在某栋楼内,一间被警局封锁的房间无人进出。 为了避免丢失证据,房间里所有东西都很小心地按照原样保存。 这是薛梅的房间。 房间墙面早就有些斑驳了,而正对着卧室的那块墙壁上有一块及不明显的椭圆形印记——因为已经被人重新用相同材质的建筑材料堵上,所以很难发现墙壁上曾经有过一个小孔。 偷窥 总局里的声音明明纷纷杂杂, 在说什么的都有,由于寸头那句话实在令人错愕,池青一下子听不到其他话语, 像是有人趴在他耳边不断重复着那句:【我一直在偷窥她。】 寸头男的声音低沉, 缓缓从池青耳边淌过, 像一个沉默的、疯狂的病态偷窥者的私语。 半晌,池青手插在口袋里, 起身的时候还是对季鸣锐说:“案发现场都检查过吗?” 池青这个人本来推理能力就强, 加之上回杀猫案也帮了不少忙,季鸣锐对池青主动问及案件相关问题这件事没有感到突然:“大致检查过, 没检查出什么问题。” 池青:“没有任何异常?” 季鸣锐:“?” 季鸣锐:“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 ”池青说, “只是忽然想到以前看过的一个故事。” “故事?” 池青讲恐怖故事的时候依旧面无表情,语调毫无波澜:“讲一个男人起初也是给人发骚扰信息,最后在女生家里安了针孔摄像每天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季鸣锐听这则小故事的时候倒是听得很认真,他若有所思:“你说的这倒也没错, 我在派出所遇到过类似案例。一些习惯性纠缠对方的人, 他很容易变得越来越病态, 甚至逐渐不满足于网络纠缠, 会选择更多手段去‘接近’对方……哎,你去哪儿?” 季鸣锐自言自语到一半,一抬头, 发现池青已经往外走了。 男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推开走廊进出口那扇玻璃门。 “这里太吵, ”池青眯起眼,耳边依旧嗡鸣声不断, “走了。” 当季鸣锐将这个观点转述给观察室里几个人的时候, 观察室有一瞬间沉默, 沉默得季鸣锐感觉心底发慌,一下不确定起来,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不该随便说这种推测:“额,我就随便说说,我可能是想多了……就这几天总是胡思乱想的,斌哥你是不是又想骂我没长脑子,那什么,我先回所里了,就当我今天没……” “没来过”三个字没能说完。 武志斌拍着季鸣锐的肩膀,欣慰地说:“你小子今天,有长进啊!” 季鸣锐张着嘴:“——啊?” “我们也正好在分析这事儿,”武志斌平时总是被这帮新人气得肝疼,今天总算从他们嘴里听到一些像样的话,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薛梅微博小号上提过,说总觉得有人在看着她。” 武志斌最后道:“这人先继续扣着,你们俩跟着我走,再检查一遍案发现场,可能有什么细节被我们遗漏了。” 季鸣锐摸着后脑勺,被夸得耳朵泛红,立马道:“好的斌哥!” 只有解临倚在操作台边没说话。 他刚翻完薛梅的微博小号,女孩子发的第一条微博是三年前,那个时候她刚刚大学毕业,满怀憧憬地在小号上发了一句:毕业啦,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加油。 解临对着那行简单的字看了许久,然后才退出微博。 之后他又切回微聊,点开某个人的聊天框。 发过去的消息对面压根没回。 他又抬眼去看走廊外,原本坐着人的长椅已经空了。 季鸣锐耳朵上那片红还未消退,就听解临问他:“刚才那些推测,你怎么想到的。” 季鸣锐实话实说:“我在所里做了那么多调解工作,接到过类似案例,当然,刚才我朋友也恰好给我讲了个故事……” 池青一路穿过走廊,下了电梯,却在总局门口被人拦下。 一位年轻刑警守在大门口,他一条手臂伸出来,拦在池青面前,示意他停下:“你是池青池先生吧。” 池青脸色并不好,掀起眼皮看他。 年轻刑警说:“不好意思,你不能出去。” “理由,”池青说,“你没有权利拦我。” 年轻刑警哪能知道理由啊,刚才上头一通电话就让他拦人,不予放行。 大厅里有好几部电梯,各个方向都有直达其他楼层的电梯,池青和年轻刑警交谈间,正对着大门的那扇电梯门开了。 电梯从三楼审讯室直接下来。 于是池青清楚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我让他拦的。” 解临说完摆摆手,示意帮忙拦人的那位可以撤了。 于是年轻刑警冲他们微微点头示意,回到自己原本的岗位继续工作。 解临手搭在池青肩上,另一只手推开大门,带着他往前走:“走吧,一起去案发现场看看。” 门开的一瞬间,池青耳边的声音又多了一重。 多出来的一重声音源于大马路上那些往来人群和车辆,但是这些声音目前还不是最让池青感到头疼的,比起声音,他更头疼身边这个人。 池青:“我为什么要去。”关他什么事。 解临搭在他肩上的手没松开,他沉吟了一会儿,说:“你一定要问为什么的话,可能是因为你故事讲得不错。” “……” “你也可以不去,”解临又说,“不去的话,我们就再回三楼审讯室聊聊你刚好、突然、想起来的那个故事。” 解临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他,虽然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池青知道接连两次的“巧合”足够让他产生怀疑。 而跟在武志斌身后,晚一步出电梯的季鸣锐看着解临那只手,深刻怀疑自己是不是活在梦里:“……” 季鸣锐站在原地,恍惚地发问:“斌哥,你看到解顾问的手搭在哪里吗。” 武志斌:“看到了,你朋友肩上。” “怎么了。” “……” 原来他没看错啊! 这他妈居然是真的! 季鸣锐不信邪,他用力眨眨眼,看到的画面仍是这一幕,而且他还留意到解临的手搭上去已经超过十秒钟,池青却没有让他滚远点。 ……这两个人什么时候那么熟了。 季鸣锐心说,这简直比那两起目前还不知道凶手是如何进死者家里的案子,更让人感到迷惑。 池青被强行拉去案发现场,案发现场在第一时间被警方封锁,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随意入内,即使是进去,也得严格按照要求,不得破坏现场。 池青是第一次踏进这里。 薛梅的房间里依然有着很浓厚的生活气息,如果不去看那个曾经冷冻过薛梅尸体的老式冰柜,以及警方贴的那些封条,会让人以为这个女孩子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她很快还会再回来。 现场已经勘察过很多次。 这一次的重点放在“隐私”上,重点检查隐蔽死角和墙壁。 “针孔摄像机拆除后可能会留下痕迹,但我认为使用摄像机的概率不高,如果用了摄像机,就很可能会录下薛梅被害的过程,他会在薛梅身亡当天就得知这件事,”解临分析说,“但他显然在薛梅被塞进冰柜后的这一个月里,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池青正好在看墙壁,他目光落在一片椭圆形的痕迹上,伸手指了指,问:“这是什么。” 几人将颜色偏新的那部分建筑材料小心凿开之后,总算露出这面墙本来的面貌——由于里面那部分新的材料是近期才塞进去的,所以一凿就一整块跟着落下来。 墙面露出一个手指粗细的小孔。 武志斌凑上去看,对面是寸头的卧室,他睁着眼、清清楚楚地通过这个孔,看到寸头卧室里陈列的床铺,废纸篓,以及铺在床铺上的散乱的脏衣服。 池青很早就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 事态败露,寸头坐在审讯室里,低着头承认:“是,我是一直在……一直在偷窥她。” “那个墙面原本就打过孔,我也不是这间屋子的第一任住户,我搬进来的时候墙面就凹进去一小块,房东说是之前的租户想挂海报照片,所以自己往上钉的钉子。” “我住进来之后就用那个钉子挂衣服,后来钉子落下来的时候,连带着墙皮也一块儿掉下来了……” “那个孔就是这么来的,”寸头着急地解释,“我没有故意在墙面上打孔。” 这回审讯室里就剩下两个人,武志斌和季鸣锐。 池青被解临带到观察室里,两个人在观察室里坐着,通过扩音设备和面前的玻璃墙,能够实时监听隔壁房间。 池青坐在解临边上:“刚才去现场就算了,为什么现在我还不能走。” 解临面前就是操作台,他将扩音器声音调小了一些,说:“想听听你的意见,顺便等会儿一起回去。” 听意见是假,试探是真。 池青心说,他刚才就不该多和季鸣锐多嘴说那么一句。 解临确实是在试探他。 又是路过,又是突然想到一个关联故事的,这个人自己往案子上撞,他不多想都不行。 但是要说嫌疑,还谈不上。 池青既没有作案动机,也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他,他除了之前住得离案发地近了些以外,并没有什么切实可疑的地方。 “看你今天一整天状态都不是很好,”解临从边上拿了瓶矿泉水递给他说,“刚才在案发现场,斌哥靠近墙面的时候,你往边上退了好几步……是今天在外面碰到的人太多?” 池青接过水“嗯”了一声,没有否认。 解临等他喝完水,又很自然地从他手里把水接过去帮他放桌上,但是没给池青把手塞回去的机会,他一只手握着池青的手腕,另一只手放完水后,直接去摘池青手上那枚手套。 池青手上的黑色手套冷不丁被他摘下去:“……你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解临现在握他手握得越来越熟练,“你这病还是很严重,得治。” 理智告诉池青,他应该把手抽出来。 但是被吵了足足一天之后,耳边突然安静下来的感觉让他难以抗拒。 总局里那些声音一下全没了,只剩下玻璃墙另一边,武志斌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过来:“这孔可能不是你故意打的,那人呢,你偷窥薛梅多久了?” 池青手指关节抵在解临掌心里,微微动了动,最后还是放弃抵抗。 寸头沉默一会儿,说:“从她住进来的第一天开始。” “我本来是要找人来修的,都已经联系房东让他帮忙找维修师傅,但是就在那几天,隔壁换了租户……” 新租户就是薛梅,薛梅搬来的第一天,寸头看了她一眼,之后鬼使神差地,他用其他东西堵上了那个孔,并且给房东发消息的时候说是自己看错了,没有东西需要维修。 然后当天夜里,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卧室里所有发光的灯具都关闭,忍不住将眼睛凑近那个小孔。 “你都看到什么了。”武志斌问。 “我看到她……”寸头支支吾吾,“她在换衣服。” 偷窥这种事很容易上瘾,有了一个可以窥探他人生活的途径,对寸头来说那个孔像是有魔力一般吸引着他。 “我忍不住,之后我每天都会偷偷看她。” 寸头紧紧贴在墙面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薛梅下班回家,看她给朋友打电话,看她点外卖、吃饭、刷剧,看她卸妆后素颜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和薛梅之间有了某种私密的、只属于他们俩的关联。 一段时间之后,他看她对着试衣镜换自己新买的衣服,然后某一天夜晚,看到她穿着那套新买的漂亮衣服,把一个男人带回家。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 他满怀嫉妒地看着她和男朋友亲热。 武志斌打断他,拿出薛梅男朋友的照片,仔细跟他确认:“她带回家的是这个人吗?” 照片上的男人体型普通,甚至微微有些胖,身高目测不超过175,一眼看过去并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地方。 寸头看了一眼,眼神嫌恶,确认道:“是他。” “你很讨厌她男朋友?” 是的,他讨厌。 因为薛梅男朋友的到来,打破了那种只属于他的私密关联,打破了他不切实际的臆想,让他清醒过来。薛梅身上所有看得见看不见的东西都属于另一个男人。 而他只是一个藏着暗处,连碰都碰不到她的偷窥者。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男朋友来的频率很高,隔三差五会过来,来的话一般都会过夜,”寸头回忆说,“有时候晚上很晚了,薛梅都睡下了他也会过来看看她,拥着她睡觉。” 听一个偷窥狂坦白自己的偷窥史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体验。 季鸣锐在边上负责做记录,觉得从没做记录做得那么难受过。 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位长期偷窥薛梅的邻居,是目前最“了解”薛梅的人,薛梅死了,凶手行踪成谜,从这位邻居身上很有可能会找到某个突破口。 武志斌问及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一个月前,薛梅遇害的时候,你什么都没看见?” 寸头说:“没有,那段时间我回了趟老家,家里办丧事。” 这种事一般不会说谎。 车票一查,走访问一遍,是真是假很快就能知道。 武志斌:“那你回来之后,薛梅一个月都没有出现过,你就没觉得不对劲吗?” 寸头:“我有觉得不正常,但是我之前看到她和她男朋友吵架,我以为她去找她男朋友了,而且我也没有立场去打探她的下落……” 他是一个藏在暗处偷窥人家的变态。 就算觉得薛梅一个月没出现,可能有什么问题,也没办法拿出去和人说。 薛梅消失的这一个月里,寸头偶尔还会去看那个小孔,从小孔往里看,正好能看到半个冰柜。 事发之后,寸头一想到那个冰柜就后背发凉——他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通过偷窥孔打量薛梅房间的时候看过那个冰柜无数眼,他完全没有想过,薛梅就在那个冰柜里。 简单做完记录,该问的都问过之后,武志斌和季鸣锐撤到观察室分析信息。 然而季鸣锐手里抱着记录本,推开观察室的门,进去第一眼就看到池青被解临握在手里的手:“……” 而且那只手,没戴手套。 池青虽然看起来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垂着眼坐在那,也不知道有没有仔细听审讯室里的问话,但季明锐可以基本确认,他兄弟应该没有被绑架。 租客 观察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池青和解临两位当事人倒是没有什么反应,门口的人下巴惊掉一地。 季鸣锐好半天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们……?” 池青看他一眼。 季鸣锐:“你手套呢?!” “摘了,”池青说, “你眼睛有问题, 看不见吗。” “……” 他当然看到了。 问题是这位爷为什么会摘手套啊。 季鸣锐现在有点吃醋, 这种醋主要源于他一直认为自己才是池青最好的朋友,从高中开始, 他和池青之间的关系就比别人都近, 别人都得离他两米远,但他可以在一米距离内出现。 虽然他跟池青说话的时候, 池青一般不怎么理他。 可是其他同学连和他单方面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一比较, 他和池青的关系就显得非常“近”了,即使这个“近”给人感觉非常卑微。 …… 在季鸣锐苦苦奋斗之下,多年后,才总算见到池青不戴手套的样子。 而现在。 他不是那个跟池青天下第一好的人了! 季鸣锐瞳孔地震。 如果池青知道这个人心理活动那么多, 只会送他两个字:有病。 季鸣锐:“所以你们没有人想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让他牵着。” 池青不打算多说:“治疗。” 季鸣锐:“?” 解临帮他把话补充完:“心理医生建议他平时多和人接触。” 季鸣锐:“你怎么不跟我多接触。” 池青:“碰你恶心。” 季鸣锐:“碰他就不……?”就不恶心? 这个问题季鸣锐没有问全, 眼前这一幕很显然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再问下去也只是自取其辱。 偏偏解临还要继续, 跟他把话说个明白:“多和人接触这个说辞其实不太确切。” “?” “主要是跟我接触,”解临继续道,“他目前还接受不了其他人。” 季鸣锐:“……” 他们没能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 很快, 观察室的门被人敲响,在同一个案组但是分工不同的刘警官在门口探头道:“薛梅的父母到了。” 薛梅的父母都是农村人, 家中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薛梅排第二, 既不是最大的那个也不是最受宠的最小的那个,夹在中间时常被家里人忽略。 薛梅大学也是离开家在外边上的,所以家里人很习惯她独自在外,觉得反正孩子能自己照顾自己就行,个把月不联系是常有的事儿。只有薛梅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家中需要补贴,家里才会主动联系她。 这个家庭情况和杨珍珍如出一辙,杨珍珍父母离异,一个再娶一个再嫁,两边都顾不上她,逢年过节能有一句问候就已经算不错。 武志斌:“仔细问问,看看薛梅有没有和他们透露过什么信息,要具体到每一通电话的内容。任何情况都不能放过。” 后续还有工作需要进行,没解临什么事儿,他晃了晃握在掌心里几根手指:“走不走,一起回去。” 池青跟在解临身后,薛梅父母正站在走廊里,一位沧桑的农村妇女哭得声嘶力竭:“怎么会,上个月我们还通过电话——她说过年会回来的,人怎么就没了。” 池青并不能理解薛梅母亲的这种悲痛。 解临察觉到池青多看了那名妇女一眼:“怎么。” 池青:“她平时不是很少跟女儿联系么。” “人这个生物,很复杂,”解临说,“爱也很复杂。” 池青手指指节依旧抵着他掌心,解临带着他穿过走廊这片喧嚣,男人边走边说:“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不一样,有人爱的长久,有的人爱在瞬间,有人在失去之后、后知后觉地才发现自己其实深爱对方,甚至有时候恨也是另一种爱。” 这天深夜,池青睁着眼,时针转过‘12’。 这次不是因为吵,而是因为解临那番话。 ‘爱’这个词好像比那些让他无法感知到的情绪更加陌生,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词。 对很多人来说,关于爱的第一课,通常来源于父母。 然而池青从小对父母的印象少之又少,或许有过温暖,但那也是在很小的时候。 窗外暮色暗沉,总局依旧灯火通明,所有人为了案子加班加点,累了便直接趴在工位上睡一会儿。武志斌这回因为这起发生在他们所辖区内的诡异入室案,暂时被调回总局工作。 他此刻正拄着拐杖,从资料室走出来,手里拿的却不是跟这起案子相关的资料,而是一份人物档案。 档案第一页写着:池青。 “档案帮你调出来了,”武志斌对着电话说,“你现在就看?” 电话那一头,解临的声音漫不经心地道:“发过来吧。” 武志斌干了几十年刑警,不比解临好糊弄,他白天虽然没有当面问,心里却也在犯嘀咕——这个池青,接连几次撞上案子,会只是巧合? 由于池青是当年重案的幸存者之一,当年办案人员对他进行过调查,人物档案里记录着他的详细信息、家庭情况、以及一些后续简要追踪。 但绑架案幸存者的身份加密级别很高,即使是存放在市总局里的人物档案里也不能透露半点和绑架案有关的信息。 所以这份人物档案里抹去了绑架案相关的部分。 解临坐在书房,指间捏着一根黑色钢笔,翻看武志斌发过来的传真文件:“家庭情况,父母车祸遇难,从小寄养在舅舅家,学习成绩优异……” 资料显示池青从小和舅舅一家关系尚可,毕竟不是自己孩子,谈不上亲近,但也没克扣他吃穿用度。但是自从池青某次意外失聪后,对舅舅一家的态度有明显转变。 出院后更是因为池父池母当年那笔车祸补偿金闹过矛盾,干脆利落上了法院,也是上了法院之后才知道,他们收养池青只是为了那笔巨额补偿,嘴上说着代为保管,实际上这些年早就被他们挥霍得一干二净。 “……” 解临目光落在“明显转变”这四个字上,想不到池青住院期间发生了什么契机,让他发现舅舅一家收养他的真相。 档案后半部分和他目前了解到的情况基本吻合,性格孤僻,高考后去了表演专业,但演戏天赋明显不够。 这份人物档案虽然有些地方让解临看的时候略微停顿了下,但总体来看,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电话一直没挂,武志斌在电话那头问:“你觉得他有问题?” 解临沉吟了一会儿说:“是有点疑虑,不过跟案子没关系,是另一方面。” 武志斌心说,你这不像有疑虑,倒像是对人家很感兴趣。 池青这天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他一边听着楼栋里的各种声音,一边和心理医生进行线上治疗,吴医生在电话里打招呼道:“最近感觉还好吗?和解先生配合得怎么样?” 池青不太愿意提到那个拉着他在警局待了一天的解某,但是又不得不承认,在解临身边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很安静。 池青承认自己现在的状态非常别扭:“我不想靠近他,但又忍不住靠近他。” 吴医生:“……这个现象是正常的,毕竟你还不适应,能够做到不排斥已经很好了,我们一步一步慢慢来。” 吴医生例行询问,两人聊了一会儿。 咨询间隙,楼栋里的声音忽然变多。 楼下那套房子总算招到租户,今天敲定下来,签了租赁合同。 【女孩子好啊,房子租给女孩子我放心点,女孩子细心,好说话。】 这个失真的声音是房东在说话。 紧接着,另一个失真的声音响起来,池青记得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上次那个要和人一起住的女生:【总算租到合适的房子了,这里离上班的地方也近,刚好他也很喜欢。】 吴医生说着说着发现对面没声儿了,道:“听得见吗?喂?” 池青从一堆声音里勉强辨认出吴医生的声音:“不好意思,有点吵,没听清。” “吵吗?” 哪吵了,电话那头明明很安静啊。 “吵,今天的咨询就到这吧,”池青说,“改天再约。” 吴医生听着电话里一长串盲音,摸不着头脑,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我说话的声音吵到他耳朵了?” 楼下那套房子出租出去之后,搬家公司很快上门,楼栋里又热闹起来,搬家公司的人从下午开始不断进出。 池青晚上没睡好,白天也没办法安宁。 他点开微聊软件里解临的对话框,看了半晌,发现实在找不到什么借口,正决定退出去,对话框里多了一条消息。 解临:楼下搬来人了,下去看看么。 池青回:看什么。 解临:听说是个女孩子。 池青下意识想到解临手上戴的那枚戒指,很想说想看女孩子你自己下去看。 然而解临紧接着又发过来一句。 -案子没破,女生在外租房难免容易多想,尤其是这种新搬来谁也不认识的,反正离得近,下去打个照面。 或许是解临说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也或许是耳边太吵。 在解临问第二遍“去不去”的时候,池青回了一句“去”。 -那你出来。 -我在电梯口。 池青开门出去的时候,解临正在电梯口等电梯,他穿得很正常,倒没有因为要去楼下而特意换衣服,确实只是去简单打个照面。 解临:“我还以为你会说你不想认识,要去自己去。” 池青:“……” 他确实是想那么说,如果没有失控的话。 地方就在楼下,电梯很快就到了。 电梯门开的一瞬间,刚才那些乱糟糟的声音一下离他更近。 池青没出电梯,在电梯里不太明显地磨蹭了几秒。 解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觉得外面人多,留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没有戴手套,于是很自然地伸手牵着他出去:“没事,不让他们碰到你。” 电梯外边人确实很多,搬家工人不断拖拽着大纸箱进出。 但是忽然安静下来之后,池青觉得……这些人看起来也没那么烦了。 戒指 新租客确实是一名女孩子,样貌乖巧,头发垂顺,穿着一件米色毛衣,说话细声细气,对搬家工人连连道谢:“东西有点重,辛苦你们了。” 出入门开着,里面只是简单装修过,地板、基础设备都是开发商交付时装的,家具什么都还没有置办,因此除开搬家工人搬进来的大件纸箱外,屋内空荡得很。 女孩子看起来瘦弱,也还是在帮忙抬纸箱,她搬完纸箱之后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前的汗,放下手看到家门口多了两个陌生男人:“……你好,我是新搬来的租客,你们是?” 面前这两个人她从没见过。 长得跟明星似的,要是见过不可能一点没印象。 “我们住楼上,”眼底带笑的那个男人率先说,“听说你是新搬来的住户,就下来看看。” 解临盯着人看的时候极具迷惑性,那双眼状似无意,眼底却总含着几分“深情”,也就是池青那位油盐不进对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正常人跟他对视三秒,很容易缴械投降。 “我姓解,单名一个临字。” 解临说着,又把身后那位冷着张脸、和周围搬运工人时刻保持最远距离的人拉到身边,介绍道:“我住你对门的那个方向,他住你上边,以后有什么事儿可以找我们。” 女孩子脸控制不住地红了,正想说“谢谢”,就见那位解先生边上一直在不动声色挪位置的男人说:“找他,别找我,把‘们’去掉。” “……” 女孩子留意到男人额前头发很长,虽然漂亮但总感觉有些颓废,嘴唇比她薄涂过一层口红还红,男人冷声说:“有什么事尽量自己解决,或者找这位热心的解先生,他应该很愿意帮忙,总之少敲我门。” 池青说话的时候,也一直在留意周围走动的搬家工人和地上那堆大纸箱。 只要搬家工人有往他这边靠近的趋势,他就往反方向退,最后后背抵在走廊墙上靠着。 解临帮忙找补道:“他就是嘴上说说,你去敲门他也还是会开的。” 池青非常诚实地强调:“我不会开。” “……”解临看他一眼,“人家刚搬来,你就要给人留下这么不好相处的印象么。” 池青靠着墙说:“一开始就把话说明白,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女孩子:“……” 虽然长得像明星。 但是这位楼上住户看起来好像怪怪的。 解临手上力道略微加重,最后压低声音提醒道:“还想不想治病了,就你种招呼方式,再过一万年也没办法跟人正常接触。” 池青:“……” 解临轻声道:“重新说。” 池青很少被人威胁,一般来说,他基本没有什么死穴,但是现在失控的情况除外。 池青抿了抿唇,沉默半晌,艰难地组织语言,人生第一次向街坊邻里表达出欢迎来访的态度:“你要是实在有事,偶尔可以来找我,虽然我不是很想给你开门,但我会尽量克服。” “……” 这话说得也没比刚才那两句话好到哪儿去。 好在女孩子没有计较,毕竟刚搬来,楼上住户能下来打招呼已经出乎她的意料。 最近关于女生在外租房的讨论愈演愈烈,她这个时间段出来租房住,说心里不慌肯定是假的,她自我介绍道:“我姓任,你们叫我琴琴或者小琴都行。” 解临念了她的名字:“琴琴?” 解临这个人很容易让人在攀谈的时候放送警惕:“是竖琴的琴么。” 然而跟边上那位暖气不要钱放送似的狐狸不一样,池青张口就是一盆冷水:“任小姐。” 任琴:“额……叫任小姐,也可以。” 说话间,房里传来一声很细微的猫叫:“……喵。” “啊,对了,”任琴转身进屋,把自己家的猫抱起来,“它叫糕糕,今年一岁半,忘记给你们介绍了,它是不是很可爱。” 这只猫是任琴从之前居住的小区里捡来的,一只圆滚滚的橘猫。 “去年冬天,它因为太冷,就躲在我家门口,”任琴性格和她说话时的声音一样温柔,“当时还没有现在这么胖,只有很小一只,我就把它捡回家了。” 橘猫似乎对这个“胖”字很是敏感,认为这是对自己猫格的侮辱,发出又“喵”了一声。 糕糕乖巧可爱,但凡来见过它的就没有不喜欢的,任琴没有思考过两位楼上来的喜不喜欢猫这件事情,她将猫举出去一点,道:“糕糕,跟两位叔叔打个招呼。” 池青本来就已经被搬运工逼到墙边,这只猫忽然间凑上来,他退无可退:“……” 解临先一步挡在他面前,没让那只橘猫热情洋溢的爪子碰到池青身上,挡完之后在任琴讶异的眼神里挑了一个比较说得过去的理由:“他小时候被猫挠过,所以见到猫比较害怕。” “这样啊,”任琴松开手,橘猫一溜烟又窜回屋内,“不好意思,但是糕糕很乖的,它从来不挠人,你放心。” 解临说:“没事,看出来了,它很乖,也很可爱。” 两人——主要是解临,和任琴聊了会儿就算简单打过招呼。 通过三言两语以及简单观察,不难拼凑出任琴的基本生活信息,她原来在隔壁市当甜品店店长,但是连锁店临时发生变动,她只能跟着上头的安排换一下门店继续工作,于是上周就被调到华南市某家门店上班。 她也是来了之后才听说这一片儿发生两起命案,凶手至今还未落网。 虽然这里离杨园小区说近倒也不近,但是说远也不算远。 “你一个人住?”解临问。 “不是,”任琴笑笑,“我和朋友一起住的,他晚两天到,订票的时候太匆忙,没能订上同一天的票。” 简单寒暄过后,确认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两人没多做打扰。 任琴等电梯门再度合上,掏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电话对面显然是那位一起住的朋友,她轻声说:“我已经到了,搬家公司搬的也差不多了……嗯……我知道……” 任琴说着,提起楼上两位住户:“刚才楼上的人下来看我来着,人挺好的,我还想是不是明星……帅啊,但是他们牵着手下来的。”任琴刚才不方便说,不代表她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 任琴看着那扇紧闭的电梯门:“就是其中一个看起来怪怪的……” “怪怪的”池青此刻正站在电梯里,垂着眼看解临还没松开的手。 其实解临压根没用什么力气,池青要是想把手指从他掌心里抽出来,勾勾手指能做到,但他没有。 甚至电梯门开之后,两人回房间的方向明明截然不同,池青也没把手指抽走。 两人在电梯口站了一会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最后解临晃了晃掌心里的手指,问:“你这是要跟我回家?” 解临这句话只是玩笑话,甚至做好了池青会让他滚的准备,但是出人意料的、池青却反问:“不行吗?” 解临挑眉:“?” 池青很清楚刚才那句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有多离奇,于是补充道:“我这病,可能得加长治疗时间,不然没什么效果。” “……” 这倒确实是个令人无法反驳的说辞。 毕竟他病得确实严重。 池青是第二次进解临家。 屋内陈设和他上次来的时候差不多,被耳边声音闹了太久,池青刚坐上沙发不过十分钟时间,很快就感受到袭来的困意。 池青彻底阖上眼之前,通过眼前那条狭窄的缝隙,隐约看到解临维持着和上次一样的姿势坐在边上的沙发椅里,只是上次他拿的是手机,这会儿在看案件相关资料。 解临背对着身后那扇落地窗,窗外黑色树影像一堵背景墙。 男人清瘦矜贵的指间夹着一支笔,将案件档案翻过去一页,池青留意到他手指上戴的那枚戒指。 实际上这枚戒指他留意过很多次了。 从在心理诊所见到他的第一眼,留下印象的除了脸,就剩下这枚戒指。 池青习惯性将平时留意到的细节串联在一起,比如解临这间屋子,房间里没有任何成对的物件,也看不出住过另一个人的痕迹,更加没从他本人或者是季鸣锐那帮人嘴里听到他和其他人关联在一起过。 虽然长了一张不像单身的脸,但是种种细节都指向“他应该是单身”这个结论。 当然也不排除另外一种情况——以前的女朋友留下的。 分手后还戴戒指,说明他对那位情深根种,分手原因可能是受到家庭阻拦,也可能是对方已故。 人在犯困的时候,思维总是容易发散,池青睡前想了一通有的没的,最后反而越想越清醒。 解临翻完档案,抬眼看到池青在沙发上盯着自己看。 解临:“怎么了。” 池青最后看了戒指一眼:“没什么。” 解临:“没什么你盯着我手看。”解临顺着他的视线,把目标范围缩小,“你对这枚戒指感兴趣?” 解临用实际行动打翻池青刚才的所有推理,他满不在意地把戒指从手指上摘下来递给他,跟递一样不值钱小玩意儿似的。 “?” 池青另一只空着的手里莫名被塞进一枚细环戒指,有点懵:“这不是你前女友送的么。” “什么前女友?”解临不知道池青从哪里得出的结论,说,“哪儿来的前女友。” “戒指是我自己买的,以前跟吴志去酒吧的时候围上来的人太多,不好拒绝,就买了枚戒指戴。” “……” 池青怎么也没想到戒指是这样来的。 同时想起上次去酒吧送衣服时看到的盛况——解临身边围着的人依旧不少。 解临捏着指间那只笔转了一圈,并不否认这一招效果甚微:“……不过没什么用。” 助理 解临摘下来的那枚戒指躺在池青手里, 由于“治疗”还在进行中,他一只手仍被解临拽着,想把戒指还回去, 然而单手捏着指环的时候没捏住, 泛着冷银色光泽的戒圈从他食指指尖滑了下去。 他手指又细、戒指在滑落过程中没有遇到关节阻碍, 一路顺顺当当滑落到指根处:“……” 解临:“这个你戴着太大,你要是喜欢, 我问问店员这个款式还有没有货。” 池青手指细, 戴着的确空了一道很明显的缝隙。 池青心说谁像你一样闲着没事自己给自己买戒指戴。 池青:“我不喜欢。” 池青没戴过戒指,也没戴过任何手部装饰品, 毕竟饰品影响他洗手的速度。 而且平时戴手套也不方便, 更别提戴别人的戒指……他连人都不想碰到, 更不可能去碰别人的东西。 他曲了曲手指,很不适应地把戒指摘下来:“它自己不小心滑下去的。” 解临也没多说,接过戒指随手就往无名指上套。 戒指这个意外话题很快翻过去,两人没再多说, 刚才被池青遗忘的困意再度袭来, 他手指指尖抵在解临掌心里, 发现原先那点不适应也在变淡, 甚至觉得在解临家里的时候……比在自己家放松多了。 池青靠着沙发睡了一会儿,什么梦也没做,也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也不需要担心睡到一半会被谁的声音惊醒, 只隐约听到边上男人看资料时翻页的声音。 等池青补完觉醒来又是深夜。 饶是他再不想搭理解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样的确很打扰他休息。 于是在解临送他到门口的时候, 池青停下来, 在门口站了会儿:“你明天晚上有空么。” 解临看着他, 反问:“有空,你还要跟我回家?” “……” 池青:“请你吃饭。” “你确定吗,”解临用怀疑的语气说,“在家吃的话你洗个碗跟要你命一样,出去吃你又嫌人多。” 解临说的洗碗是指上次吃完饭之后的事儿,池青一脸不想碰别人碰过的餐具的样子,又不得不端着餐盘去洗盘子。 池青想了想,觉得确实是那么回事:“那算了。” 解临倚着门:“你放弃的速度也是够快的。” 池青:“……” 解临又说:“其实用不着那么麻烦,你要是想付报酬,我正好有件事想找你帮忙。” 解临回来之后就把外套脱了,身上还剩一件深色毛衣,衣领松垮地坠着,再配上他这张脸,看着像是刚从床上起来。 “?” “你应该听说我回总局了,”解临顿了顿说,“案子挺复杂的,所以缺个助理。” - 池青躺在床上,这个点楼里声音并不多。 有一个熬夜追剧的,正被韩剧虐得哭哭啼啼:【不——你回头看看他啊!】 “……” 【他其实是骗你的!他没有爱上那个女人,他只是得了绝症不想让你痛苦罢了,你们俩把话说清楚啊,不要分手qaq!人生最后一段路不能一起走吗!】 【……】 池青一边听这些乱糟糟的让人无法理解的剧情,一边在想解临刚才那句话。 在解临说之前,池青设想过他会提出些什么要求,设想了很多,唯独没想过是想邀请他当“总局顾问助理”。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 屏幕上是一行新消息: -你考虑一下,明天给我答复。 池青确实在考虑。 如果解临在半个月前说这句话,他肯定毫不犹豫让他晃晃自己脑袋里的水,然后让他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但是比起每天在楼栋里躲着,每天无法拒绝地接收各种声音……他承认在解临身边待着、有一个“一键消音”的地方,对他来说确实很有吸引力。 池青以前的工作经历很简单,有戏拍,虽然角色都很小,台词几句话,其他时间只要他愿意也可以跑小通告当背景板——但他嫌人多,即使去了也不给人好脸色,离其他嘉宾三米远,为此经常遭人诟病。 他对人不感兴趣,哪怕之前得知在家附近发生凶案,他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他很难感到同情死者或是恐惧凶手。 但是他承认,抛开其他东西,他对案件本身确实有几分兴趣。 不然也不会雨天临时起意掺和进杀猫案里,也不会在大马路上跟了寸头一路。 所以他并不是很排斥这个工作性质。 再加上他需要解临帮忙“治疗”…… 权衡之下,池青的态度有所动摇。 - “你要带个助理?”次日一早,武志斌在电话里忍不住提高音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谁,池青吗?” 解临没否认,把话题带过去:“你吃饭没有,别仗着自己现在身体没毛病就两顿并一顿吃。” 武志斌打断关于吃饭的问题:“你先说是不是他。” 解临:“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 武志斌:“……” 武志斌并不清楚解临和池青两个人走太近,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解临捕捉到武志斌短暂的沉默:“斌哥,上次提到他的时候你反应就不太对。” 武志斌摸摸鼻子:“我就是觉得他……看起来挺危险的。” 半晌,武志斌听到解临说了一句:“我也挺危险的。” 这话让武志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解临平时表现地太让人放松警惕,他和正常人无异,甚至比很多人更容易取得别人的信任——这让武志斌时常忘记解临当年那份心理评估报告。 “为什么是他?” 武志斌最后问,“你很少把人往身边放。” 解临想了想,给出答案:“他确实能对案件起到帮助。” 他虽然有一定私心,但并不否认客观原因:“……他很聪明。” 甚至聪明到时常让人感觉他入错行了,池青除了那张脸过分漂亮、有时候能让人联想起“明星”两个字以外,根本和表演这个专业搭不上边,案件调查显然更适合他。 “还有一点,目前没发现他有什么嫌疑,”解临说,“但可能是直觉吧……总觉得他身上还藏着什么。” 解临承认他对池青感到好奇。 武志斌喃喃道:“那人也不一定愿意来啊。” 夜已经深了,解临站在窗口,大面积落地窗窗外一片漆黑,他在窗口站了会儿说:“他不一定不愿意。” 因为“治疗”似乎是池青的死穴,池青平时就算再不好说话,提到治疗,倒是勉强能从“特别不好说话”转变成“不太好说话”,虽然都是不好说话,但是程度有所下降。 不然刚才也不会真对着楼下住户重新把话说了一遍。 所以解临猜测,如果以治疗为前提,他未必不会答应。 当天上午,总局门口那排警车边上停了一辆引人注目的私人轿车,经过这段时间所有人都知道总局新来了一位“顾问”,所以对那辆略显突兀的黑色轿车早已经见怪不怪。 解临摇下车窗后,还有经过的工作人员跟他打招呼:“解顾问,早。” 解临笑着回应:“早,今天挺忙的吧。” 那位工作人员刚想说“为人民服务”,话没说出口,透过车窗,发现解顾问今天不是一个人来的,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他乍一眼没看清楚那个人长什么样,倒是留意到他下车前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两只黑色手套,细长的手指抓着黑色布料,不紧不慢地把手套戴上。 总局内。 自解临重回总局之后,局里就没再发生过什么大新闻,结果今天又多了一桩:“解顾问……边上那个,谁啊?” 几人窃窃私语:“哪个?” “黑色衣服,戴手套的,长得还挺漂亮。” “漂亮”这个词很少用来形容男性,但是用在这位陌生男人身上没有人会反驳。 有人想起一件事:“我上回看到过他,他来过这一次,我记得是在问讯室外头的走廊上坐了很久。” 也有刚打探完消息回来的:“听说是解顾问找的助理。” “顾问助理?”有人说,“……那就算是第二顾问了吧,咱总局居然能请两个顾问,实属罕见。” 正式职位上其实没有顾问助理这个说法,如果要一同协助办案,按规章制度来说,就属于第二顾问。 被他们谈论的人此刻正坐在会议室里。 长桌四周一圈都是穿制服的刑警,坐在那儿和他们格格不入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池青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交叠着搁在桌上,垂着眼接受其他人打量的目光。 两个小时前,池青刚起床,洗完脸、脸上的水打湿额前碎发,正要擦脸,看到解临发过来一句“考虑得怎么样”。 池青眨了眨眼睛,压在睫毛上的水滴随着这个动作顺势往下滑落。 他扯下挂在墙壁上的毛巾,将手指上的水擦干,发出去四个字。 -期限多久。 解临很快回复。 -那要看你的治疗期有多久。 【不要啊,你们约定过要一起去看冬天的第一场雪的,你怎么可以先走QAQ——为什么癌症要将你们分开——】 经过一晚,楼栋里那位追剧的女生总算把虐恋剧看到结尾,哭得越来越真情实感。 【我宁愿死的那个是我也不愿我磕的cp不能在一起!】 【……】 池青经历一晚上的荼毒,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但是真当他坐进会议室里,听到周遭一堆声音的时候,他开始思考自己的决定是不是过于武断。 总局多了一个顾问的事儿很快传开,永安派出所里辛勤工作的民警们也很快收到这个消息:“听说总局来了位第二顾问。” 季鸣锐一上班就吃了一口大瓜:“第二顾问,这么牛啊。” 季鸣锐兴致勃勃,以为是总局特意请的犯罪心理学高手:“展开讲讲。” “展开讲讲就是,这位长得好像挺好看的。”掌握第一手瓜源的人说。 季鸣锐很是捧场:“帅哥啊。” 瓜源继续:“听说虽然好看但是不太好接近的样子。” “牛人都比较有个性,”季鸣锐咂咂嘴,“可以理解。” “还喜欢戴手套,听说有洁癖。” “……?” 季鸣锐愣了愣,这瓜吃着吃着,味儿怎么有点熟悉。 声音 会议室里气氛肃静, 半晌,才终于有人率先开口:“前些天夜里,市内发生一起谋杀案……” 杨珍珍和薛梅那两起连环入室案目前没有其他可公开的信息, 他们听了解临上次对凶手工作性质的描述, 还处在排查可疑人员的阶段, 重点排查住在杨园和天瑞小区内从事流动性工作的可疑人员。 除了入室案以外,总局负责的案件数不胜数, 因此顾问要参与的案子也不止一件。 顾问这东西就像块砖, 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 新发生的谋杀案案情并不复杂,一名男子深夜持刀捅伤自己的上司, 但是奇怪的是警方逮捕他之后并没有找到那把刀。 由于并未找到凶器, 嫌犯也对此死不承认。 【现在正在隔壁审着呢……说什么也不认。】 池青不需要翻正在发放的资料, 通过周围人的心声很容易就能知道来龙去脉,短短几分钟后,他连当时抓捕嫌犯的细节都听得一清二楚。 但样子还是要装一装。 负责发资料的总局新人把资料递给他之后,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他就看到裹在黑色布料里的手指十分随意地翻开扉页, 以一种压根没在认真看的态度扫过去两眼, 几眼就把资料扫完了。 【……他真的有认真在看吗。】 “有预谋的行凶, 两人曾经有过经济纠葛, 凶器没找到,”新人刚在心里犯嘀咕,就见男人张了张鲜红的唇, 把案件要点提出来, 冷声说,“我有在看。” 池青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遮挡在冷黑色碎发下的眼睛看着他。明明是没什么温度的一眼, 却让他平白生出一种被人从里到外看透了的感觉。 那一瞬间, 他感觉自己无所遁形, 在脑子里偷偷地想:【我就看了他一眼,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池青移开眼,没有再回应,只说了一句“谢谢”,这句“谢谢”是在谢刚才他帮忙递资料。 解临看得也很快,三两眼扫完,问:“人现在还在审?” 对面说:“在隔壁。” 解临合上资料,说话时微微偏过头,对池青说:“过去看看?” 池青没意见,起身之后有人想给他们带带路,那人热情地提前站在门口,伸手做“请”的姿势。门总共就开了半扇,那人往门口一站就挡了一半路,剩下那一半供人出入的间距虽然对正常人来说并不觉得窄,但是池青对正常社交距离的定义一向跟其他人不一样。 池青正要说“让让”,解临挡在他前面先说了一句:“不用这么客气,我的人我自己带着就行。” 解临又补充道:“刚才忘记说了,我这位助理不喜欢别人靠他太近,下回记得注意点,也别碰到他。” “?” 这是哪里来的怪人。 门口那人听完往边上退了退,退完之后等了又等,见池青还是没挪步,真诚发问:“……不知道这个太近的定义是……额,多远的距离?” 池青竖起两根手指,黑色手套在他面前一晃。 “二十厘米?” 池青说:“两米。” “…………” 隔壁房间里坐着一位胡子拉碴的男人,手上戴着手铐,沉默不语地坐在小房间里,任对面警察怎么问都不答话。 “你为什么杀他?” “就因为他把你从公司开除,你就拿刀捅他,你不觉得自己太冲动么。” “人是你杀的,作案工具呢?你扔哪儿了,你现在可以不说话,但我劝你最好还是坦白从宽,不然等我们找到凶器,到那时候量刑的标准可就不一样了。” 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戴着副眼镜,几天没有刮过胡子洗过澡、让看起来很是狼狈,但是不难看出他原本的样貌其实很斯文。 男人依旧保持沉默。 负责问话的刑警问了几日,对面嫌犯依旧是这副不声不响的样子,难免不耐:“你——” 那名刑警声调稍稍抬高,有人从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 问话中断几秒,才继续下去,同样都是“你”字开局,说话的人音色语调和前一个截然不同:“你母亲今天来过一次。” 男人抬起眼。 这才发现坐在他对面的人在刚才短短几秒的时间里换了两个,这两个人他从来没见过,甚至没穿警服。 解临接续说:“她说她相信你不会做这样的事。”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只是这一次的沉默里多了一些欲言又止。 【……是我对不起她。】 【但是为了娟娟,我什么都不能说。】 池青坐在边上,通过刚才的资料检索到娟娟是死者的老婆刘美娟。 于是男人忽然听到对面那个一直不说话的陌生男人突然问:“你和刘美娟很熟悉吗。” “……!” 任谁刚刚才在心里想到某个人的名字,那个人的名字下一秒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都会为之一振。 在池青突然提起‘刘美娟’之前,这个人物警方并没有怎么关注,她和案件看起来毫不相关,退到观察室里的刑警说:“他有反应,仔细盯着,另外现在就去查查刘美娟和他之间的关系。” 但男人只露出一秒破绽,很快又恢复原来的表情:“我跟她……不是很熟。” 池青:“刚才问你那么多都不解释,偏偏提到她就说了。” “……” 池青:“她和她丈夫的关系怎么样?” 男人:“我不清楚。” “不清楚,那就是不怎么好,”解临说,“像他这种生意人,就算家庭相处不和睦,表面上也会粉饰太平,不会透露给下属。如果你真的不了解,你会说关系应该不错,但是你却说不清楚。” “…………” 两个人坐在对面,你一言我一句,像在玩混合双打,男人额角很快开始冒汗。 池青扫了一眼男人压在桌上的袖口,袖口处有缝补过的痕迹,上下接缝的针法很特别:“衣服什么时候破的?” 男人:“上周……” 解临紧接着说:“缝衣服的人手艺不错。” 男人看了一眼衣袖袖口:“路边随便找家店缝补的。” 资料上,死者身上那件西服扣上也有同样的缝补痕迹。 在无数失真的声音里有一句:【……那是娟娟给我补的。】 【他就是个畜生,喝醉酒就喜欢动手打娟娟,她问我想不想和她在一起,她让我帮帮她,说她有一个办法……】 池青垂着眼:“挺巧的,你和你老板找了同一家店。” 这起案子,如果凶手和死者老婆有牵扯,那么案件性质就完全变了,刘美娟的个人资料很快被调出来,观察室里有人说:“找到了,刘美娟的个人资料里有一点很奇怪,她在去年给丈夫买过一份巨额保险。” “这起案件……刘美娟很有可能参与了。” “甚至找不到的凶器很可能就在刘美娟手里,为的就是阻止我们给他定罪。” 聊完案子,几人通过透明玻璃去看审讯室里并肩坐着的两位顾问,尤其是新来的那位——如果说解临早上把人带过来的时候他们还有所疑虑的话,经过这短短几分钟,他们现在只有一个新想法:总局又来了一个怪物。 原以为有解临这个十几岁当上顾问的人已经够离谱,现在多了一位希望和人保持两米距离的池姓手套先生。 有人自言自语说:“解顾问从哪儿挖来的这么一个人……” 池青审完一个就烦了,他也不方便提得太具体,毕竟有些内容没有事实根据,把读到的内容以隐晦的方式提点出来之后,后续搜查交由专业人员去做。 他坐在那拿出手机看眼时间,看到一堆未读。 发件人季鸣锐。 -我今天吃了一口瓜。 -没想到主人公竟然就是我的好兄弟。 -你什么时候跑总局去了。 -…… 池青摘下一只手套回季鸣锐消息,手指触及到屏幕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归结为两个字:意外。 -? 季鸣锐没有多做纠结,因为这两个词条关联起来并不突兀。 连边上苏晓兰听到消息的时候也只是平静地“哦”了一下:“挺合适的,当初第一次见到他,我就感觉像同行,你说不是我还惊讶来着。” 于是季鸣锐又发: -也挺好,转行是明智的。 -我当初就说过,你绝对选错专业了,干什么也不能跑去学表演啊。 池青看完这两条消息之后没有再回。 他摘下手套之后习惯性去看解临的手,解临还在留意案件进展,桌面上摆了两份资料,池青瞥见一眼,最上面那份是薛梅邻居的口供,寸头那天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记录在资料里。 [我一直在偷窥她。] [她男朋友来的频率很高……] 解临余光扫到池青的手,心照不宣,也习惯性地摊开手掌,掌心向着他,方便他碰。 池青问:“口供有问题吗。” 解临反复扫过几眼,说:“说不上来,总觉得哪儿不对。” “薛梅男朋友之前审过几次?”解临又问其他人。 “审过一次,他当时确实在外地旅游。” “后来没再问过?” “没有,”那人回,“因为他没有作案嫌疑,也有不在场证明。” “让他有时间再来一趟,”解临合上寸头的口供资料,将资料缓缓推向他们,“……结合这份口供,再问详细点。” 池青当了一天助理,烦的时候就在桌底下偷偷戳解临的手,虽然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倒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他在心理盘算了一下时间,从酒吧至今过去快一个月时间,按照以往的经验,失控的情况可能也快恢复了。 但具体是什么时候,会不会比上一次失控的时间更久……他不能确定。 两人回到小区,坐电梯上去的时候池青才松开手,仔细等了一会儿,确认今晚楼栋里没什么说话声。 就在他洗完澡收拾好东西,躺在床上就快睡着的时候,他忽然间听到一句很轻微的失真的声音,那声音在说:【我很喜欢你。】 声音轻地跟气音一样,怕惊扰了人。 所以第一句声音出现之后,池青并不能确定刚才是不是真的有声音。 分针缓缓转过去一格。 失真的声音再度响起,依旧是同一个人在说话: 【……我真的好喜欢你。】 池青:“……” 哪来的情侣大半夜交流感情。 他搬来这么长时间都没听到过这个声音,楼里除了老夫老妻,就是单身独居人士,当然也不排除谁忽然间脱单、或者难得带男友回家过夜。 半夜,池青躺在床上,被这个腻腻歪歪的情话扰得睡意全无。 他断断续续听了一会儿,直到最后一句话让他辨别出声音来源,因为失真的声音喊的名字是:【……琴琴。】 恢复 如果说一定要在半夜听人看狗血剧时又哭又笑发神经,和听情侣缠缠绵绵这两种情况里选一个,池青宁愿选择前者。 他去厨房烧了一壶热水,在等热水烧开的时间里又听到一声:【琴琴,你很美。】 “……” 池青面无表情地将烧开的热水倒进水杯里。 他想起任琴刚搬过来那天,说过有个朋友和她一起住。 照这个说法,估计是和男朋友一起住。 女孩子脸皮薄,加上第一次见面关系不熟,不好意思对陌生的楼上住户交代自己男朋友同居也很正常。 池青努力当成什么都没听见,打开边上那盒药箱,药箱里整理得很整齐,跟有强迫症似的,药品分门别类按照大小顺序排列。他在家里没戴手套,手指挨个划过一盒盒药品,最后在一小瓶安眠药上停下。 他虽然对安眠药产生了一定抗药性,但偶然还是会吃一片。 躺在床上等药效发作的时间里,他又隐约听到几句话。 【你头发真软,我刚才洗过澡了,你闻到了吗,我们俩现在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你睡着的样子也这么美。】 池青不太懂两个人之间谈恋爱到底有什么好腻歪。 他吃完药之后睁着眼躺在床上,睁着眼感觉时间流逝的速度格外漫长,他隔了会儿去拿边上的手机,发现时间才过去不到二十分钟。楼下声音断断续续一直没停,安眠药药效也没发作。 池青划开联系人列表,看到他和解临的对话还停留在昨天。 两人白天从总局回来,解临把他送到小区门口,自己倒是没下车,摇下车窗道:“今天公司里有点事儿,得过去看看,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池青看着他:“跟我报备什么。” 解临:“怕你晚上来敲门的时候找不到人。” “……” 池青回想到这里,承认如果今晚不是解临不在的话,他确实有点想去敲门。 他正要退出聊天框,把手机扔一边继续艰难入睡,对话框另一头的人像是知道他睡不着一样,适时发过来一句话。 -我不在,你一个人睡得着吗。 其实解临想说的是“治疗”,但池青每次治疗的时候基本都是在抓着他手睡觉,所以他故意挑了睡觉这个词来代指,没成想误打误撞撞上池青目前的状况。 他在对面等了会儿,没见池青回消息,又补充两句。 -开玩笑的。 -看来你是睡了,晚安。 池青对着“晚安”两个字看了会儿,安眠药药效似乎起了点作用,楼下那位半夜腻腻歪歪的的男人也没了声音,他很快睡去,直到第二天天亮,楼栋里某一户人家早起做饭被割伤手“啊”了一声。 【啊——我的手!】 池青被这声‘啊’吵醒。 他现在虽然跨界转行成了总局第二顾问,但并不需要每天去总局报道,解临都不需要每天过去,他的时间就更加自由。 于是池青在家里宅了两天,每过一天就在日历上把那天的日期划掉。 挂在墙面上的日历上头已经划了一大片,黑色记号笔从大半个月前开始在划日期,划了一片“X”字形,起始的那天日期被重重圈起来,正是他去酒吧送衣服的那天。 这两天过得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 只是每天深夜他都能听到楼下传来的声音,男人很轻柔的话语在耳边不断絮叨。 他的声音很轻,音色寻常且普通,没什么记忆点。 这天凌晨三点。 池青坐在客厅,打开电视,随手调了一个台,拎着抱枕看白天某电视台的重播节目,节目里的声音和楼下男人的话语声混杂在一起。 电视里“经调查,前段时间发生在杨园和天瑞小区的两起命案确认是同一人所为。” 【琴琴。】 “其他市或有其他类似案件,这几起案件警方目前仍在调查中……” 【你身上好香……我想每天晚上都这样抱着你。】 “警方已加紧破案节奏,希望市民不要恐慌,如有相关线索可以拨打以下电话提供给我们……” 【……】 等节目播完,楼栋里的各种声音才停下。 池青断断续续地反复熬夜,偶尔能在解临家安静睡上一会儿,出门的时候偶然能借着治疗的名义碰一碰解临的手,饶是如此,他整个人精神状态还是快临界点。 直到宅在家里的第三天,池青吃过药,挨到夜里才睡着,他感觉这一觉仿佛睡了很长时间——沉到因为长时间陷入睡眠状态,半梦半醒间大脑开始犯晕。 他似乎睡了很长的一觉。 “叮咚,叮咚叮咚——”门铃声响。 池青抬手按着眼睛,半晌后睁开眼。 季鸣锐拎着大袋小袋东西站在门口,见他开门直瞪眼:“都这个点了,你还在睡觉?” 池青半眯着眼:“这个点?” 季鸣锐:“现在下午四点半,你这算午觉?” “你来干什么。”池青问。 季鸣锐提着大袋小袋东西从门口挤进来:“送东西啊,我妈在家太闲,又下厨整了点东西……这不,让我休息的时候给你送过来。” 池青的家庭情况,他们当年那一拨高中同学都很清楚,毕竟自己独身一人和舅舅家打官司这种事儿对高中生来说过于震撼,流传甚广,全年级都知道他们班出了个跟自己亲戚上法院的狠角色。 当然一开始他们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什么事儿,但是季鸣锐他妈就在学校里任职,很快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池青成绩又好,就忍不住多照顾着他,这一照顾就到今天。 季鸣锐休息的时间比较固定,一般都是周日休半天假。 但是池青记得他睡觉那会儿应该是周五。 “你休息?”池青问,“今天几号?” 季鸣锐:“我看你睡觉睡蒙了吧,难怪这两天给你发消息你也不回,今天都月底……” 池青这才发现自己足足睡了有两天,季鸣锐的嘴一张一合叨叨个没完,帮他把东西塞好之后,池青揉着后脑勺,通过季鸣锐的声音反应过来季鸣锐进他家叨叨那么久,除了季鸣锐嘴里发出来的声音以外,他并没有再听到其他声音。 房间里难得地安静。 他没有听到季鸣锐在想什么。 也没有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楼栋内其他住户的声音。 “嗒。” 周遭归回安静以后,他甚至能清楚听到墙上壁钟指针跳动的声音。 看来日历上那堆黑色的“X”不需要再划下去了。 季鸣锐觉得奇怪:“你怎么了,站着干什么。” “……没事,”池青回过神说,“只是酒醒了。” 季鸣锐不疑有他:“你不是不怎么喝酒么,难怪睡到那么晚,喝多是容易睡觉。” 十几分钟后,池青戴着手套送他去地下车库,地下车库里往来车辆很多,要是以前他肯定觉得烦,但是这会儿有了先前满世界都充斥着说话声作为对比,这点声音还不至于影响到他。 季鸣锐走到停车位边上的同时,隔壁停车位上那辆黑色轿车刚熄火,从车上下来一个人,男人指间拎着车钥匙,西装裤腿挺括,很随意地倚在车门上朝他们看过来:“正好想上去找你。” 解临又说:“薛梅男朋友再过半小时到总局,助理先生,一块儿去一趟?” 薛梅男朋友和照片里看起来差不多,体型普通、样貌也普通,但是会打扮,耳朵上戴了一枚耳钉,年纪也比较轻,他是真心喜欢过薛梅,即使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两人大吵一架起分手,不希望她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他在办公室里坐了良久,见到有人进来,急忙问:“是案件有什么结果了吗?” “很抱歉,”解临带着池青在他对面坐下,“目前还没有。” 薛梅男朋友不解:“那你们找我来干什么,我知道的上次都已经说了。” 他上回是在派出所里录的口供,想不通这次这么郑重其事的找他来是为了什么。 解临:“没什么,就是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补充,毕竟你是她最熟悉的人……你不用紧张。” “我们是在商场认识的,她在柜台工作,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店里员工把折扣优惠算错了,我当时挺生气的,她后来主动帮忙垫钱解决,就加了微信。” “……后来聊着聊着发现她人不错,长得也漂亮,就在一起了,” “我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工程师,有项目的时候挺忙的,回消息回得不及时,她总是因为这一点跟我生气,说万一哪天她出事了我都不能第一时间赶过去。我感觉她特别没有安全感。” “她没有跟你说过感觉有人在看她?”解临问。 “没说过,”薛梅男朋友说,“可能知道就算说了我也会觉得她疑神疑鬼吧。” 薛梅男朋友不知道他和薛梅之间的事情还有什么好说的:“大概就是这样。”他语调低下去,“我现在想明白了,真不怪她跟我吵,我对她的关心确实不够。” 池青听到这里隐约觉得不对。 边上负责记录的人看到第二顾问一直低垂着的眼忽然抬起,直视对面的人。 记录人员:“怎么了吗?” 池青:“逻辑不通。” 记录员低头看看自己在记录册上逐字逐句写的口供:“逻辑……挺通的啊。” 这相知相爱相恋吵架的过程,稀松平常,这还需要什么逻辑吗。 “你们两之间过夜的事情呢?”解临问。 薛梅男朋友耳朵一红,没做好把那么私人的内容透露出去的准备,但还是配合道:“我们,额,交往大概四个月的时候,我第一次去她家……那天我跟她都喝了不少酒,就……” “不是问你这个,”解临打断道,“你对她关心不够,消息也回复得不及时,工作又忙,却还能经常忙完工作深夜三四点特地过去找她,有这个时间来回奔波,平时应该不会没时间回她消息吧。” 薛梅男朋友一愣:“啊?” “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我也没有三四点去她家过夜,我有时候是会在她家过夜,但通常都是当天约会完,或者提前约好去她家吃饭,她下厨做饭给我吃……我忙工作的时候都忙到没时间回家睡觉,怎么可能还特地去找她。” “而且你们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薛梅男朋友问,“半夜三四点,谁看见了?” 记录员笔尖猛地一顿,字迹狠狠划拉出去一笔。 他终于知道刚才池青说的逻辑不通是什么意思了。 这明显和住隔壁那位偷窥狂之前说的不一样。 这个情况眼下只有两种解释,一是偷窥狂在说谎,至于第二种……第二种光是想想都让人后背发凉。 偷窥狂看到的压根不是同一个人——他在用墙壁上那个小孔偷窥薛梅那么长的时间里,很可能早就见过凶手。 验证 几人很有默契地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解临问:“薛梅那位邻居人呢?” 边上负责记录的人员回答:“拘留期结束,交了罚款,人已经放回去了。” 寸头今天轮休,正在家里穿着秋衣秋裤打电脑游戏,电脑边上搁着一桶刚泡开不久的泡面,冒着氤氲热气。 他泡面没吃两口,门铃响了。 透过门缝,他看到半片西服衣角,衬衫袖口被男人折上去几折,手指上戴了枚戒指。解临透过门缝跟他打招呼:“吃饭呢?我们上回见过,还有印象吧。” “记得,”寸头开了门:“你们怎么来了?” 来的人不止解临一个,除他以外、他身后还有三名身穿制服的办案刑警,外加一名上次和他一起在路上被警方逮捕的戴手套的男人。 寸头看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 他手背局促地在裤腿上擦了擦:“那什么,除了偷窥以外,其他的事儿我可是一件都没干过啊……” 几人没理他,让他把门打开之后挨个往里头走。 只有一个人依旧站在门外没动弹。 解临进门之后也发现少一个,回过头,见池青一步都没动:“怎么不进来?” 池青扫了一眼寸头的房间,语气冷淡,眼底的嫌弃毫不遮掩:“房间小,人多,屋内不整洁。理由够充足吗?” 寸头:“……” 解临心说谁让自己找了个这么难搞的助理:“够。” 他又说:“你在门口等一会儿。事发突然,没考虑到你这个特殊情况,下次我会记得给你带瓶消毒水,走到哪儿喷到哪儿,喷到你满意为止。” “……” 倒也不用。 池青提供另一个解题思路:“不用那么麻烦,你可以直接选择不带我。” “那不行,”解临张口就来,“我宁愿麻烦点。” 说话间,其中一名刑警已经进去转了半圈,最后在墙壁面前停下。 刑警指指墙壁问:“那个孔,怎么堵上了。” 临近傍晚,薛梅房间没开灯又窗帘紧闭,暗得一丝光线都没有,墙壁上那个黑黝黝的小孔看上去异常深邃,像一双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睛似的挂在墙上。 那个孔被寸头暂时用东西给堵上了——在得知隔壁发生过一场凶案之后,他再也不敢往那个孔里看。 “我害怕啊警察同志,”寸头苦着脸说,“隔壁毕竟死过人,谁想一抬眼就能看到凶案现场,那不是心理变态么。” 刑警奇道:“你都偷窥人家了,不就是心理变态么。” 寸头:“…………” 寸头仍旧猜不透他们这次过来的原因,直到他们让他把洞里的东西拿出来,然后让他将自己房间里的光源调配成之前半夜偷窥薛梅的状态,他半夜偷窥时害怕被发现,所以会将房间里的灯悉数关上。 关上灯后一室漆黑。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解临那把辨识度极高的声音:“所以你的房间不开灯,那薛梅的房间呢?” 寸头回忆道:“她睡得早,十一点就上床了。” 解临:“她也没开灯?” 寸头:“有时候不开灯,有时候会开一盏床头灯吧,反正不怎么亮堂,干什么事儿都看不太清。” 按照他说的,刑警把薛梅房间那盏床头灯打开,直到两间房的光源状态变得和寸头以前偷窥薛梅时一样,解临才示意寸头上前几步:“过去。” 寸头:“——啊?” 解临:“以前怎么偷看的就怎么做,趴过去。” 寸头不明所以,心说这帮人大老远来一趟就是想看看他表演偷窥吗。 但他再疑惑也只能乖乖照做。 过往偷窥史让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也能凭记忆精准找到偷窥孔的位置,他摸着墙过去,蹲下身把眼睛凑上去,黑白分明的眼珠对准墙孔,从他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散发暖黄色微光的那盏床头小灯,以及薛梅以前躺过的那张床。 几秒后,薛梅紧闭的房门被人打开。 寸头努力将眼睛瞪大,以便看得更清晰一些,他看到动静后说:“有人进来了……” 解临:“继续。” “还看到什么了。”解临继续道。 “那是……薛梅男朋友?”寸头把眼前的场景复述一遍,“我看到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又出去了,哦,然后又推开门进来了。然后就没动静了,不是,警察同志,你们到底是要我看什么啊?” 他们其实在做测试。 第一次进门的人的确是薛梅男朋友,但是他出去之后再进去的男人,是他们特意找的和薛梅男朋友身形相似的另一个人。 很显然在光源不充足的情况下,寸头无法分辨出两个身形相似但长相截然不同的人。 他们不由地想起寸头当初在审讯室里说过的那两句听上去普普通通的话。 ——“她男朋友来的频率很高,隔三差五会过来,来的话一般都会过夜。” ——“有时候晚上很晚了,薛梅都睡下了他也会过来看看她,拥着她睡觉。” 所以他通过那个隐蔽的小孔,以为自己看到的人是薛梅男朋友,但其实他看到的一直都不是同一个人。和薛梅男朋友身形相似的凶手经常在夜里偷偷潜入,明目张胆的和薛梅同床共枕……寸头在深夜几次三番偷窥对面房间的时候,凶手只跟他隔着一堵墙,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只能看见他鬼魅般安静的身影。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能随意进出。 解临站在黑暗中问他:“深夜出现的那个人,一般都会做些什么?你还能想得起来吗,越详细越好。” 得知真相后寸头手心发汗,咽了一口口水,喉结耸动,声音打着颤说:“他、他有时候轻手轻脚开门进来之后会静静地站在薛梅床边直勾勾地看着她,一站就是很久。然后他会在房间里四处转悠,会翻看她的东西。” 一些当时没有多想的场景现在想起来才发觉诡异。 他一定使用过药物,将迷药倒在手帕上,然后偷偷捂住薛梅的鼻腔防止她半夜忽然醒过来。 等薛梅陷入昏睡,他会抚摸薛梅的头发、脸、裸露在被子外边的纤细的腿…… 在这个诡异静谧的、无人察觉的深夜,他可以站在这间私密的房间里肆意打量,翻看她晚饭都吃了些什么,日记本里多了哪些字…… 寸头想着想着,他一个大男人都几乎快要尖叫出声:“他还会看她的手机!” 现在手机开锁都靠指纹解锁和人脸识别,只要薛梅躺在床上,他只需要坐在床边,把正在充电中的手机拔下来,再轻轻抓着薛梅垂在床侧的手,紧接着手机屏幕上的光忽地一闪,手机开了锁。 他几乎能掌握薛梅生活中的一切信息,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进入手机社交软件,看到她和朋友们都聊了些什么,什么时候上班,哪天休假,最近有什么感到快乐或是烦恼的事。 “他看完手机,会去浴室洗澡,我就不会再接着看了,等过十几二十分钟,他就掀开薛梅的被子上床。”寸头想起脑海里那个模糊身影,当时的他将半张脸紧紧贴在墙面上,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等我早上睡醒,他已经不在了,只有薛梅一个人摁掉闹钟起床刷牙洗脸换衣服,因为她并没有表现出有什么异样,所以我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 说完他又忍不住想:还好凶手没有发现墙上的这个孔,如果他当时看到了,下一个死的很可能就是他。 寸头结束回忆,刑警打开房间里的灯,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惊惧的表情,只有他们的解顾问面色如常,站在门口的那位池姓第二顾问更过分,他听完故事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池青打完哈欠问:“差不多了,可以走了吗。” “……” 办案刑警还沉浸在毛骨悚然的氛围里,在正常人的观念里“家”永远是最安全的地方,一旦这份安全感被人打破,很难做到无动于衷。 刑警没忍住问:“你就不害怕吗?” 池青:“我比较害怕这里的卫生情况。” 走廊上堆满了杂物,寸头作为一名合格的宅男,秉持着垃圾还能继续堆门口就不轻易下去扔的优良传统,池青很小心地选择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站着。 池青抬眼看向寸头:“你垃圾堆好几天了吧,该扔了。” …… 比起故事,他们总局第二顾问的反应好像更恐怖一些。 刑警又看向解临,发现解临虽然没打哈欠,甚至还在安慰寸头,但说话时习惯性带着几分笑意:“没事,你不用太担心,只要你没有看到他的脸,他不会冒太大风险再重新回到自己犯过案的地方。” 以前他觉得解顾问看起来很亲切,但是在此时此刻,这笑总让人感觉毛毛的。 也许能当上顾问的人……都比较与众不同吧。 刑警只能在心里这样想。 但无论如何,他们今天都离薛梅被杀的真相更近了一步。 回去的路上,解临总结道:“薛梅第二天起来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说明凶手每次走前都会仔细清理,确保不留下任何痕迹。他应该是一个做事相当谨慎的人。” “凶手的形态特征也可以基本确认,身高、体态都和薛梅男朋友高度相似。根据这个特征,调取小区附近的夜间监控再排查一遍所有可疑人员。” “而且他是从正门进去的,可以自由出入薛梅的房间,很可能手里有钥匙。” 池青坐在后座,忍不住去想:那么钥匙是怎么来的? 什么人手里会有别人家里的钥匙? 第二名杨珍珍才刚来华南市没多久,她也经历过和薛梅一样的遭遇吗? 那天苏晓兰送她从酒吧回到住所,她和男朋友大吵一架,男朋友失手将她推倒,之后她转醒,上床休息以后,凶手也是像进薛梅家一样、打开了她的房门? “薛梅和杨珍珍两人是和房东直接对接的,”刑警说,“没有通过第三方,所以我们也一直在查房东这边的信息,包括房东的前租客……” 池青坐在解临边上,正在想事情,解临接过刑警递到后排的水,很自然地把水先递给他。 自从池青从失控状态恢复之后,就没有再主动去碰解临手的习惯了,精神状态也好了不少,解临察觉到这些细微的变化,他递水时问:“今天没治疗。” 池青:“不用。” 解临换一种问法:“那晚上去我家吗。” 池青充分表现出什么叫翻脸无情:“不去。” “病不想治了?” 失控状态已经恢复,池青没理由继续缠着他,也没有喜欢跟人整天牵手的癖好。他平时只要戴着手套,避开酒,就可以维持正常的生活。 “不治了,”池青说,“晚期,无可救药,治不好。” 解临:“……” 说完,池青接水的时候还是隔着手套碰到了解临的手,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等到车开出去一段路,他手里那瓶水也喝掉一小半,才忽然想到:刚才他是不是碰到了解临的手。 照理说即使带着手套,他也会尽量避开任何可能发生肢体接触的举动。 窗外景色蹁跹而过。 池青把瓶盖拧回去,然后低头看了眼手上那双黑色手套,思索半晌后发现这段时间的“治疗”似乎是有效果的,尽管这个效果并不在他先前的预料范围内:他不仅不排斥解临了,甚至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他的触碰。 排查 池青回去之后把手套摘下来,他洗完澡没吹头发,湿漉冰凉的发丝贴在额前,房间里照例不开灯,他赤着脚踩在木地板上,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电视里播着节目,音量不大,屏幕光线隐约照亮半间客厅。 然后池青便倚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了会儿。 他喝完半杯水,透过额前那几缕湿漉漉的碎发去看自己的手。 仍旧想不明白……失控状态结束后,为什么解临真成了那个可以靠近的“例外”。 他这半天都在外头奔波,戴着手套看不了手机,一天下来堆积了不少信息。 好奇案件进展的季鸣锐首当其冲。 -怎么样,听说你们那边有重大发现。 季鸣锐半小时后,又发来一条:算了,指望不上你,我已经问到了,我和苏晓兰鸡皮疙瘩半天消不下去,那位寸头邻居今晚估计也甭想睡了,铁定睡不着。 何止睡不着。他们走前,寸头惴惴不安地在门口踟躇许久,试图挽留他们:“要不,你们再多拘我几天吧,五天时间太短,不足以抵消我犯下的错,我愿意多拘留几天。” 刑警看他一眼:“你还说自己不是心理变态。” 寸头:“……” 刑警:“哪有人想拘留的,你有时间多看点心理健康课程吧。” “……” 盲猜别人晚上会睡不着觉的季鸣锐没想到自己也失眠了,最后一条消息发送时间是十分钟前。 -我一躺下,我就感觉我家里有人。 -我不敢睡觉。 -我可以去你家找你一起睡吗? 池青回:可以,自己带一床被子,想上洗手间去外面公共厕所,睡完觉第二天走之前拿消毒水把你睡过的那块地方擦干净再走。 季鸣锐:…… -算了。 -我忽然觉得在自己家其实也还挺有安全感的,再见,我睡了。 对办案民警来说,睡眠时间很宝贵,在确认凶手身高体态之后,明天还有一系列排查任务等着他们去做,查监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在模糊不清的监控画面里一个人一个人盯过去,一天下来眼睛都快盯成斗鸡眼。 回复完季鸣锐,池青退出对话框,看到另一个人发过来的消息就在几分钟前。 -睡了么。 这条三个字一个标点符号的未读消息来自对门那位解先生。 池青没发现通过失控期主动给解临发过几次消息后,他现在看到解临消息的第一反应是直接回复,而不是像一开始警告时说的那样“有事没事都别给我发消息”。 池青:你别告诉我你也睡不着。 -没,我从八岁起就把连环杀人案当床头书看,怎么可能睡不着。 -是怕你睡不着。 紧接着,解临又发过来一串数字。 -20110218 池青原本一直低垂着眼,松开水杯准备去沙发上坐会儿,结果在触及到那串无比熟悉的数字之后瞳孔忽地放大,搁在桌沿边上的水杯差点坠地。 和这串数字对应的日期他太熟悉了。 虽然早已经过去十年,他不会再像高中刚出院那会儿常常想起,但是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曾无数次在噩梦中重现。 那天他从学校出来,接到电话:“舅舅今天太忙,让一位叔叔来接你了,他马上就到,你在学校门口等一等啊。” 他等了几分钟等到了人,也顺利上了车,车不动声色地拐进他不太熟悉的路口,“叔叔”面带微笑地跟他扯家常:“常听你舅舅提起你,说你成绩特别好,最近学习压力大不大?得劳逸结合,适当放松放松……” 池青隐约发现行驶路线有异样,划开手机正准备给舅舅拨通电话。 电话还没拨出去,舅舅的短信先到了:你袁叔叔说路上堵车,可能还得堵个三五分钟的,你在学校门口等着别乱跑啊,他马上就到。 …… 池青通过车内后视镜看到驾驶位上那位“叔叔”嘴角那抹笑越裂越大:“我就喜欢聪明的孩子。可惜我这把年纪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你跟我有缘分,我带你去个地方。” 池青看着这串数字,耳边响起那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半晌才回:这是什么。 -门锁密码。 -睡不着或者是下次想治疗,就直接进来。 池青其实想问“这是日期么”,以及“为什么用这个日期当密码”,但介于他和解临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亲近到可以打探对方密码的程度,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毕竟对大部分人来说……2011年2月18号可以是普通生活里的任何一天。 大部分人提到这个日子,不会和一起陈年旧案联系到一起。 况且这也并不一定是日期,也许是通过其他规律转换出来的数字。 池青打算把它归结为巧合。 他最后回复:用不着。 -就算今天晚上他出现在我床头,我也睡得着。 大半夜卷着被子努力入睡的季鸣锐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还有这种心态强过杀人狂的人,他们总局两名顾问,一个把从小杀人案当床头书,另一个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怕”。 次日,紧张的排查工作开始展开。 排查人员在多处分散,大致分为地方:监控室,药店,钥匙店。 季鸣锐带着人在钥匙店里转悠:“最近有没有可疑人员来你们这配过钥匙?” “我想想啊,”老板苦思冥想之后,一拍脑袋说,“有一个,他没配钥匙,但是来问我知不知道这种式样的钥匙是附近哪个小区的——现在都是开发商统一配的门锁嘛,品牌基本都一样,我一看就看出来了,明显是天瑞的钥匙。” 千辛万苦把那位问钥匙的人揪出来之后发现是一场乌龙。 “什么啊!”那人喊,“我是去把钥匙还给他们小区门卫的,我好心好意你们居然怀疑我,天瑞那么多栋楼,我闲着没事吃饱了撑的去挨家挨户试钥匙吗,我要肯下那功夫,我都能在我们单位成功晋升成经理了!” “……” 季鸣锐连连道歉,递过去一根烟:“不好意思哥,是我们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就随口问一问,交流一下。您消消气,祝您早日晋升经理。” 药店就更没进展了。 这种国家严格监管类药物,凶手就算要买也不太可能走正规渠道。 监控室就更别提,体型一致的可疑人员太多。 监控里出现过的和薛梅男朋友体型相似的人,一天能出现有几百个。 季鸣锐查完钥匙店,来监控室帮忙,一边来回反复拖进度条一边说:“你说这薛梅男朋友也真是,就不能长得再有特色点吗,比如两百斤,或者两米高,一眼能认出来那种,长那么普通干什么,所以说人最重要的还是要有特色。” 苏晓兰在边上滴眼药水,滴完说:“……闭上嘴,专心点看。” 监控室里还坐着两名“监工”。 季鸣锐对其中一位看起来无聊到快要睡着的“监工”说:“对了,难得今天碰上,你还没跟我说怎么跑去当顾问助理去了。” 池青掀起眼皮看他,勉强打起一点精神:“演戏没出路,转行试试。” 季鸣锐:“真的吗?你终于想通了?” 假的。池青心说。 就是跟某人做了笔交易。 虽然不再需要“治疗”,但毕竟答应了解临,他也不可能刚上任助理后就立马从这起案子里抽身而退。 况且……他的确对这起案子有几分兴趣。 不然也不会即使昏昏欲睡也还是坐在监控室里。 池青这样想着,不想再回答季鸣锐那堆问题,指了指边上那位“监工”二号:“问他。” 坐在他边上的解临也在看监控,但他看监控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比起看监控里的人,他更像是在看监控各自监管着哪些位置,承认道:“是我先看上他的。” “?” “我的意思是,看上他的个人能力,”解临这个人说话总让人浮想联翩,“想让他过来帮忙。” 季鸣锐:“算你有眼光,我这兄弟戏演得不行,人也有问题,但是脑子还是挺好使的。” 池青:“……你找揍?” 季鸣锐:“我敢站着不动让你揍,你敢动手碰我吗?” “……” 解临歪着头看他们两斗嘴,很轻地笑了一声。 池青:“你笑什么。” 解临说:“就是忽然发现自己挺危险,毕竟你唯一能碰的人就是我了。以后要是惹你生气,别人你不能揍,揍我还是可以的。” 解临说完又适时换了话题:“看你坐那半天就差把‘无聊’两个字写在脸上了,怎么不看监控?” 池青看了眼那一堆排列在一块儿的监控画面:“我不觉得他会出现在监控里。” 还在努力拖进度条的季鸣锐:“?” 我还在这里辛辛苦苦拖着,你在说什么玩意儿。 池青继续道:“这个人很谨慎,也很了解这两个小区,之前查过案发时间附近的监控就没有查到他……他应该选择了一条能够避开监控的行动路线,或者进行过某种伪装。” 说白了,监控以外的区域才最值得被注意。 “和我想的差不多,”解临起身,示意他跟着一起走,“出去看看。” 池青发现解临记住了所有监控的位置,一旦避开那些位置走,剩下可以行动的范围一下变小很多,最后两人发现能够避开所有监控在天瑞小区里行走的路线并不多。 把所有监控死角连成几道线之后,情况变得明朗起来。 其中一条路的终点是某小区垃圾站进出口,从进出口出去,外头就连接着一条热热闹闹的商业街,往来行人和车辆繁杂,路边摆着长排摊位,沿街店铺琳琅满目。 一眼望过去红底白字的店铺招牌争奇斗艳:“志鹏理发”、“好再来便利店”、“本帮菜餐馆”…… 池青小心地避开人群,顺着店铺一路往前走,一家家店名从眼前略过去,最后他在十字路口处看到一家装修成藕粉色的连锁门店,门店名字是英文,英文名后面用发光灯管凹出一个小蛋糕造型。 这是一家甜品店。 池青驻足的原因不是因为这家店,而是他隔着玻璃窗,看到店里某张熟悉的面孔。 任琴围着粉色围裙,正帮客人打包甜品,又好脾气地一路帮客人拎到门口,她边推开门边说:“这个最好当天吃完,另一款是可以在冰箱里多放几天的,欢迎下次光……池先生?” “解先生也在?你们俩一块儿逛街吗?” 任琴没想到那么巧,能在上班的地方遇到两位楼上住户。 池青想起来任琴刚搬来第一天就说过她原来在其他市当甜品店店长,因为工作调动才换了一家门店。 “我跟他正好来这附近走走。”解临一边回答任琴的话,发现店里那帮人要出来,于是下意识去抓池青的手,池青没反应过来,被他握着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步堪堪错开正好出门的那几位客人。 “发什么愣,”解临说,“……平时不是挺会躲的吗。” 独居 池青没想到任琴就在这附近上班所以多停留了一会儿, 见过人就打算走,解临处事之道和他截然不同,等那几位客人出门之后, 他又拉着池青进了店:“那么急着走干什么, 你朋友和苏警官在监控室看了半天, 给他们带点吃的回去,也顺便照顾照顾任小姐的生意。” 甜品店里一股甜滋滋的奶油味儿, 收拾得也很干净。 解临:“你朋友喜欢吃什么口味?” 池青回想季鸣锐五大三粗毫不讲究的性子, 说:“随便吧,吃不死他就行。” 解临从边上拿起夹子, 按照女生会喜欢的口味给苏晓兰夹了一个甜甜圈, 没有强求:“没忌口就好, 反正他只是顺带的。” 季鸣锐在监控室里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谁在念叨我。” 解临夹了两个,又让任琴给他推荐,任琴对店内的甜品如数家珍:“这款用的是80%动物奶油,上面一层全是鲜切草莓, 蛋糕夹层里还有奶酪和蔓越莓, 甜度适中, 口感也不腻, 是我们店的招牌,卖到现在就剩下最后两个了。” “就这个吧,要两个, 麻烦包起来, ”解临笑了笑,和她聊起最近的生活:“换门店之后还适应么。” 任琴一边装盒打包一边说:“工作上倒是挺习惯的, 生活配套也比我之前生活的地方方便很多……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起床总觉得没精神。” “可能是冬天天气太冷起不来吧, 也可能是搬家累着了, ”任琴娴熟地用细丝带将独立蛋糕盒挨个打上漂亮的蝴蝶结,她虽然还是温温柔柔地微笑着,但可以看出精神状态没有刚搬来那天好,“……换了地方,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去检查过身体吗?”解临看着她耳后一缕没有扎进发圈里的头发问。 任琴回答:“工作腾不出时间,而且不用检查,无非是那点老毛病,没什么大碍。” 她没说太详细,但是解临清楚女孩子身体或者精神状态不好,通常有一种很常见的原因:贫血或者低血糖。 解临也没继续问,只是走之前把其中一个扎着红色丝带的蛋糕纸盒留在柜台上,任琴愣了愣,正要喊他:“解先生……” “没落东西,”男人推开甜品店的门往外走,他不怕冷似的敞着衬衫衣领,锁骨嶙峋且削瘦,说话时笑眼迎人,让人不自觉沉溺其中,“专门给你买的,上回你搬家空着手就下去了没给你带乔迁礼,不说了,再说某个人该没耐心了……对了,谢谢你的推荐。” 没耐心的池青在边上等了会儿,的确在心里说了一句“有完没完”。 池青面无表情:“聊得开心吗,没聊够的话回去接着聊。” 解临顿几秒才回:“你这样说话……” “?” 解临:“听起来像在吃醋。” “……” 有病吧。 他吃哪门子的醋。 解临像是能听见一般,继而又安抚他:“给你也买了,想吃哪个自己挑,你挑完我再给他们送过去。” 池青一句话也不想说,手插在衣兜里,径直往前走了。 哪怕解临和池青都觉得凶手不太可能出现在监控里,但是监控该查还是得查,几人在监控室待到傍晚,季鸣锐盯着监控,连嘴里的蛋糕是什么口味都没尝出来。 “今天就到这吧,监控也看差不多了,”季鸣锐掐着鼻梁,“你们晚上没安排的话一块儿吃个饭?我叫上姜宇,咱们也好长时间没聚了。” 主要是姜宇那小子很长时间没见到偶像,叨叨完“为什么不是我去监控组,为什么偶像总是离我那么遥远”,又叨叨着让季鸣锐帮他问问偶像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池青现在只是一名助理,他去不去吃饭取决于解临去不去吃。 解临在边上摆弄一通手机,好像是在给谁回消息,再抬眼时说:“不好意思,今天恐怕不行,已经有约了。” 对这个回答季鸣锐并不感到惊讶,毕竟解临这人就长了一张邀约无数的脸。 季鸣锐又转向自己的好兄弟:“你呢?我尽量选包间,人肯定不多。” 然而季鸣锐没等到池青回复,解临就先一步替他回应了:“他也有约了。” 季鸣锐:“……?”什么情况。 这两个人好像有问题。 “任琴刚才发消息过来说她提前下班,买了点菜,问我们过不过去吃,”上了车后,解临解释说,“说她前段时间刚搬来,忙着布置东西,好不容易得空。” 池青作为一个不怎么和人打交道的人,很懂得如何打破一切人情世故:“好不容易有时间就在家里多休息,没事请楼上住户吃什么饭。” 解临:“……” 半晌,解临问:“你以前租的那套房,你住了多久?” 池青不知道他问这个干什么:“两年多。” “这两年里,你应该没有和住同一栋楼里的邻居说过话,即使有人找上门,也不会跟他们产生过多的交集,”解临一边注意着路况一边说,“如果你真的想治疗,你其实应该多去接触自己抗拒的东西,当然我指的接触不是说让你去碰他们,碰不碰的没有任何意义,你应该试着接纳他们。” 晚高峰路况拥堵,解临的声音和从车窗缝隙传进来的汽笛声一起响起: “人这玩意儿虽然没那么简单,但也没那么复杂。” 池青到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把穿出门过的衣服换下来,然后擦着头发走到厨房,对着厨房里那堆干干净净的餐具沉默着犹豫了一会儿。 最后从里面拿出一副碗筷、外加一盘餐碟。 几分钟后,任琴做完最后一道菜,见到了从楼上下来的两位食客。 她开门的时候两个人正在说话。 “我说刚敲你门怎么不开,”解临说话时微微凑近池青,说,“衣服换过了,头上洗发水的味道也变了……你们洁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池青刚洗过的头发垂在眼前,看起来竟有几分软顺,驱散几分颓感,只是嘴上依旧不饶人:“换洗发水你也闻得出,你属狗?” 任琴犹豫着插话:“额……你们来啦。” 解临手里拎着一瓶红酒,她不懂酒,只知道看瓶子以及瓶身标签似乎价格不菲,她开门后解临便把酒递给她:“家里没什么别的东西,就随便拿了瓶酒过来。” 橘猫跟任琴一同出来接待,睁着圆眼睛想看看来的人是谁,在任琴脚边一边转悠一边喵喵叫——只是这次喵得凶了一些,带着几分警惕。 任琴双手接过那瓶酒:“不用那么客气的。” 任琴说着看向另外一位,另一位手里也捧着东西,但…… 池青端着自己带来的碗筷说:“抱歉,我不习惯用别人的。” 平时在外面吃饭没得选,他只能用热水烫一下再用,这次只是下个楼而已,从家里带碗筷显然更方便一些。 从搬进来第一天任琴就觉得这位池先生看起来很奇怪。 但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反正第一印象就是奇怪,池青之后再做其他奇怪的事情她都不是那么不能接受。 任琴招呼他们落座:“你们来得正好,我把汤乘出来就能开饭了……我老家那边喜欢吃辣,知道合不合你们口味。” 吃饭间隙,解临负责和任琴聊天。 “喜欢吃辣,那你家乡我应该去过,景色很美。” 没有人能拒绝得了这阵拉近距离的话题,任琴笑笑:“你下次再去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几个地方,在旅游攻略里找不到的那种地方。” 池青在边上听。 任琴是一个很简单的女生,从小就喜欢甜品,因为觉得甜品能给人带去好心情,是一种很奇妙的存在。 她家庭关系也简单,虽然和家里隔很远,家里弟弟妹妹又多,出来工作之后联系就少了,但提到家人时没有丝毫抱怨:“他们也不容易,要工作又要照顾我弟弟妹妹,他们忽视我没关系,我多关心关心他们就行。” 她也偶尔有一些小情绪。 “店里员工跟原来的店长关系比较好,所以总给我找事儿,她今天迟到,我就给她扣了分。” 不得不承认解临是个聊天高手,不到半小时时间和任琴从南聊到北。 只是池青总是忍不住去留意一点: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到过她男友。 虽然失控状态已经结束了,他晚上睡觉不会再被任琴男朋友的声音吵醒,但是那个在深夜出现过的声音仍让他在意——她看起来实在不像有男朋友的样子。 等任琴起身厨房去乘鲫鱼汤的时候,解临扭头看池青:“你瞥来瞥去的,在看什么?” 池青放下筷子,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觉得她是单身吗。” 这个问题换成任何一个人问,解临都会怀疑是不是对任琴有意思,但问这个问题的人是池青,池青显然不在正常人的行列里。 于是解临很随意地跟着池青的目光扫了一眼玄关鞋柜,又简单环顾了一下客厅布置,以陈述事实的语气说:“单身。” 解临手指搭在餐桌边沿:“一个人独自搬家,聊天的时候只字未提,鞋柜里没有男式拖鞋,身上也没有佩戴任何情侣饰品——你别这样看我,大部分人不会像我一样戴戒指只是戴着玩儿。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她的手机屏保是那只叫糕糕的猫,并且吃饭全程都没有碰过手机。如果有男友的话,得知她今天要在家里宴请两位楼上男住户,不可能一条消息都不发……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这和池青的推论基本一致,就算任琴男朋友只是晚上会过来任琴家过夜,也不至于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尽管心里的疑点越来越大,池青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找了一个听上去不算太勉强的理由:“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来她之前说还有个朋友和她一起住。” 解临说:“她朋友应该是个女生,而且不出意外的话,估计还没到。” 池青进门的时候还端着碗,所以是解临打开鞋柜找的一次性拖鞋。 “刚才我开鞋柜的时候不小心看了一眼,虽然鞋柜里家用拖鞋是有两双,但新的那双没拆,还装在透明包装袋里,而且是一款女式拖鞋。” 随着解临尾音落下,任琴也端着汤碗从厨房里出来,她手上戴着厚厚的防热手套,把那口碗放下时说:“小心点,有点烫……”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我好像听到糕糕的名字了。” “说你屏保上糕糕的照片很可爱。”解临说。 刚才话题聊到关于任琴那位同住的“朋友”,池青很自然地顺着往下说了一句:“一直没看见你那位一起同住的朋友。” 虽然他语气一直冷冰冰的,很难让人感觉到“自然”。 任琴笑着拿起汤勺说:“瞧我这记性,聊了那么多我好像忘了说我现在是一个人住。” “本来我最好的朋友说要来华南市发展,我们之前就是大学室友,”任琴说话的时候,正好背对着身后那扇半开的卧室门,卧室里没开灯,显得光线有些昏暗,女孩子那张床铺整理的很干净,浅粉色的碎花被套被铺得平平整整,“……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她爸妈希望她留在家里边靠个公务员,工作稳定一些,她就没来成。” 池青坐在餐厅里,对着那扇半开的门,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细微波动。 提醒 任琴虽然才刚搬过来不久, 但是把房间布置得很居家,一扫最初那种冷冰冰空荡荡的精装修样板间风格,客厅飘窗上铺着毛茸茸的毯子, 色调温暖恬静。包括她身后那扇半开的门上, 悬着一样门把装饰物, 装饰物挂件上吊着一串流苏。 只是在任琴说出那句“我是一个人住”之后,池青只觉得从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将整个房间照得格外森冷。 黑漆漆的门缝像沉默的怪物, 静静潜伏在任琴背后。 “喵呜。”糕糕依旧警惕地蹲在任琴脚边。 还有这只他不太喜欢的猫, 看起来也不对劲,它似乎很紧张, 身上的猫微微炸起, 局促而不安。 池青注意到任琴今天头发扎得也很乱, 一缕发丝贴在颈后,眼底略微泛青,衣服袖口上沾到一点不太明显的厨房污渍。 她精神状态的确不太好,疲态明显。 池青不能确定事情是不是像他想的那样。 “我最近也在找合租人, 这边房租不便宜, ”任琴依旧笑着, “我把房源挂在安家上了, 安家APP那边会帮我推一下合租房源,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 池青全程都没说话,忽然像查户口一样问:“挂了大概多久?” 任琴愣了愣, 还是答道:“快一周了吧……怎么了?” 池青:“没有人联系过你?” 任琴:“目前还没有。” 池青:“你对合住人有哪些要求?” “要求的话一定要是女孩子, 性格好,爱干净, 不排斥猫就行, ”任琴以为池青会问这些问题是想给她介绍合住人, 于是有些期待地问,“你身边是有朋友想出来住吗?” 池青慢条斯理地从边上抽了一张纸巾,他吃饭的时候仍戴着手套,黑色布料和白色纸巾碰撞出鲜明反差,他用纸巾擦了擦嘴角,说:“不是,我没什么朋友。” 任琴:“……” 池青自然不能把自己失控时半夜听到的话转告给她,容易被人当成神经病,好像他半夜不睡觉趴在她家床底下偷听一样:“我跟你没什么共同语言,更没有什么好说的,出于礼貌,随便找点话聊聊。” 任琴:“……” 解临:“……”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倒是一点都不令人意外,刚才那段让解临有点在意的问话都显得正常起来。 “你还是吃饭吧,”解临失笑,用公筷夹了一筷子清炒芦笋给他,“别吃辣的,你嘴唇都红了。” 任琴说自己只放了一点点辣椒,但对其他地区的人来说“一点点”可能就是致死量,池青嘴唇本来就红,刚才吃了一口土豆丝之后红得更加显眼,黑发衬着红唇,让人移不开眼。 解临手肘撑在餐桌上,歪着头看池青吃东西。 解临发现他夹的菜池青没说什么就吃了,心道对这位洁癖助理来说能乖乖吃别人夹的菜着实不容易,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池青吃完他夹的两筷子才反应过来,拿着筷子的手很不自在地顿住。 解临:“还吃吗?” 明明两个人之前是解临想约个饭都很难把对方约出来的关系。 一个“疗程”过后,产生的化学反应超过池青的预料。 池青放下筷子说:“……不吃了。” 饭后任琴才开那瓶解临带过来的红酒。 她想给池青倒一杯,结果那杯酒被解临接了过去:“给我吧,他不能喝。” 任琴心说,这位住楼上的池先生怪病还挺多。 这顿饭吃完接近八点。 外面天色黑透了,最近天气也不好,乌云堆积导致夜晚的天空格外暗沉,颜色是压得人透不过来气的墨黑色。 任琴送他们到门口,她刚洗了点水果,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正想说话,就见池青那双比窗外天色还黑的瞳孔正直勾勾盯着她看。 池青瞳孔黑,藏在头发后边看不到瞳孔光,冰冷地像无机质一般,任琴被他看得直发毛,她看不透池青眼神里的内容,只感觉自己像被什么盯上了。 “最近两起案子你听说了吗?” “案子?”任琴说,“是说杨园和天瑞那两起吗?” 池青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侧面提醒她:“你很符合凶手挑选目标的特征,独居、漂亮、和家里人联系也不多,就算消失一个月可能也不会被人发现。”他说到这顿了顿,看她的眼神更让任琴觉得毛骨悚然,他说:“如果我是凶手,很可能会对你下手。” 任琴笑容僵在嘴边:“……” “糕糕,”等池青和解临走后,任琴抱起全程在她脚边打转的橘猫说,“那位池先生可能不太会聊天。” 橘猫看着她,“喵”了一声。 任琴抱着它摸了两把,她这段时间工作忙,没怎么陪着它玩,这一摸,摸到糕糕后脑勺那边的毛似乎缺了一小块儿,她低下头、轻轻摁着橘猫后脑勺,仔仔细细查看,看到一处不显眼的伤口。 任琴心说,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会掉了一块毛。 不太可能是糕糕自己弄的,它是一只很懒的猫,平时能躺着绝不会蹲着,也不爱跑酷。 她正想着,门铃声又响了。 以为是楼上两位落下什么东西去而复返,结果任琴一开门,发现按门铃的是搬来之后没见过几面的对门,对门邻居是个中年女人,颧骨高、单眼皮,一看就不是好说话的类型。 果不其然,一开门那位中年女人刻薄的眉眼往上抬,声音尖细:“哦哟,总算逮到你在家休息了,我说你能不能管管你家猫?大半夜的吵什么吵,老是叫唤,我不反对你们年轻人养宠物,但是既然养了能不能管管好?别影响别人休息好伐。” 任琴被她这一通话说懵了,虽然怀疑对门是不是存心找茬,还是温声解释说:“可能有什么误会,我们家猫很乖的,而且做过绝育的猫一般情况下是不会乱叫……” 中年女人尖细的声音又抬高几度:“什么误会——哦,你的意思是我误会你咯?我闲着没事误会你干什么,你家的猫就是很吵,刚搬来那几天倒是蛮好的,看你一个外地小姑娘,又是一个人住,我还想过几天做了蛋糕给你送一份。谁晓得哦,没几天就开始叫唤。别人晚上也是要休息的,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猫一直叫唤都还睡得着。” “……” 任琴到底是脾气好,不想和邻居发生纠纷,只好连连道歉。 中年女人斜着眼扫她,也松了口:“你态度还是蛮好的,这次就算了,管好你的猫,别让它晚上再瞎叫唤了。” 把对门送走后,任琴蹲下身、对着糕糕后脑勺缺的那块毛看了许久,刚才坚定“我家猫晚上不可能叫唤”的想法逐渐动摇,她不确定地想:难道晚上糕糕真的叫了?可为什么她没听到? 难道是因为最近太累了? 这个得不到答案的想法很是诡异。 她起身的时候,忽然又想起池青走时直勾勾盯着她说的那句: ——“如果我是凶手,很可能会对你下手。” 任琴毕竟是个女孩子,一个人住这么大的二居室,又有两起专杀独居女生的案子至今未破案,说不害怕肯定是骗人的。 这个的念头一起,人就容易疑神疑鬼。 家里明明只有她一个人,但是被风吹动的窗帘、糕糕摇着尾巴时不小心扫落茶几上的糖罐突然发出的“砰”声,还有一片漆黑的卧室,紧闭的衣柜,都营造出一种家里似乎藏着某个人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平时看完恐怖片,总觉得床底下有人一样。 任琴甩甩头,试图将这种感觉甩出去,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糖罐,正要将糖罐放回茶几时,拿着糖罐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住,她眨眨眼,晃了晃糖罐,糖罐里没有发出声音:“……吃完了?我记得里面还剩几颗啊。” 任琴打开糖罐盖子,里面空空如也。 任琴一个人站在空荡的客厅里,窗帘被窗户缝里的风吹得鼓得更高了。 这种小细节在日常中本来就容易被人忽视,她自言自语着把糖罐扔进垃圾桶里:“是我记错了吧。” 另一边。 池青和解临上楼之后,池青站在家门口开密码锁,密码刚输入四位,站在对门的解临忽然问:“你走之前说的那句话,也是找不到话题随便聊聊?” 解临靠着身后那扇密码门,从走到门口之后就没有要进门的意思,一直静静地盯着他看,目光意味深长地穿过走廊,缠在他身上:“池助理,你不像是会随便聊这种话题的人。” 池青手指微顿,密码停在第五位数上。 他就知道解临没那么好糊弄。 “我只是陈述一个可能存在的客观事实,”池青说,“她的确很符合凶手挑人的条件,凶手还没落网,一个人在外面住,还是小心点好。” 这个回答不知道有没有将解临糊弄住。 解临只是点点头,语调随意地说:“学会关心邻居了,有长进。” 池青本来就很难把半夜读到的信息以合乎逻辑的方式交代出去,身边还有这么个但凡他说点什么话、就跟狐狸发现草丛里有动静一样敏锐的人在边上看着,他感到有些烦躁。 “对了,还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 解临说着朝他走过来几步,两人的距离一下拉近。 池青听着这句话,不由地皱起眉,心道这个人果然没那么好糊……“弄”这个字还没从脑子里转出来,就见解临走到他面前——这人比他高出一些,低头压下来的时候能清楚看到男人上挑的眉眼。 解临紧接着说:“……你嘴怎么那么红,平时擦口红吗?” 池青大脑懵了一瞬,额角一跳:“?” 这人在说什么。 他有病吗,没事涂什么口红。 池青被之前半夜听到的声音弄得心情本来就不好,听到这句话冷着脸反讽说:“你试试看会不会掉色就知道了。” 他忘了解临是说“试试”就真的试试的人,就跟当初第一次在诊所见面时那样。 解临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姿势其实有些暧昧,池青身后就是门板,面前就是他。 男人维持着微微低头弯下来的姿势,又向他凑近了一些,然后抬手,手指指节微曲,他笑了一声说:“那我试试,你别生气。” 池青眨了眨眼,只来得及从心里爆出一声“操”,男人温热的指腹已经轻擦擦池青红得异常浓艳的下唇,然后解临扫了一眼刚才擦过的地方,发现指腹上干干净净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真没涂啊。” “……” 池青抿着唇,脑内闪过无数种杀人不留下任何痕迹的方法,每一种他都很想用解临试一试。 夜访 走廊上两人互相对望半晌。 “如果我想杀你, ”池青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有起码十种不会留下任何线索的方法, 很轻易地就能做到让警方完全找不到凶手, 甚至可能没人发现罪案发生, 也就是说不会有人发现你死了。” 池青说话的时候语气丝毫没有起伏,光这语气听起来解临感觉自己在他眼里似乎已经是一具尸体。 解临见过很多种警告人的方式, 这种还是头一回。 解临笑了一下:“……不用那么狠吧。” 池青把最后几位密码输入进去, 说:“趁我现在还有理智,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对池青来说, 只是口头警告、让解临四肢健全地全身而退已经很不符合他的作风。而且解临在他这里产生例外的次数越来越多, 比如面对解临的时候刚才怎么会让他靠近。 他低下头摘下手套, 抹了一下唇角。 - 池青回去之后又洗了一遍澡,重新换了一身衣服。 收拾完,他摸黑上床,阖上眼。 墙壁上时钟从“9”开始顺时针往上转, 分针每转过一轮就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声。 池青在床上躺了约摸四五个小时, 在时钟指向“2”的时候像是掐着点一样忽然睁开眼, 深不见底的瞳孔和漆黑的夜色融在一起。 窗外夜色更加昏沉, 小区里只剩三两只野猫还在楼下徘徊,声音又尖又细,凄厉的叫声时不时划开夜空, 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隐去。 他掀开被子赤着脚下床, 没开灯,摸黑从卧室走到客厅里坐着——如果此刻有人忽然进他家, 可能会被这幅诡异的景象吓到, 毕竟很少会有人半夜三更不睡觉, 在沙发上“梦游”。 诡异画面主人公手里还掂着电视遥控器,将遥控器掂着玩儿。 在这种静谧的深夜里,人的思维往往比白日的时候更加活跃。 池青曲着腿、弯下脖颈,将下巴抵在膝盖上,静静地想:之前他听到的声音时间一般出没在凌晨三点至四点之间,没有特定规律,周末出现的概率较高,可能和‘他’工作休息的时间有关联。 时至今日,距离案发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薛梅是两个月前死的。而两个月前,杨真真刚好千里迢迢拖着行李箱来到华南市,站在人流密集的火车站,等男朋友来接她。 虽然任琴搬进来还不到半个月,但是她来到华南市之后一定花了点时间找房子。 池青以“一个月”为节点,将三名受害人串联起来后想,凶手有没有可能每隔一个月找一个新人,找到新人就把上一任处理掉? …… 他想到这里,扫了一眼墙上的日历, 因为没开灯,日历上那个“28”看得并不清晰,但是很显然从案发那天开始算的话离薛梅死亡……也快满一个月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凶手今天晚上会不会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除了凶手本人,恐怕没有人能够回答。 池青最后低下头去看脚下的地板——任琴家就在楼下,仅仅一墙之隔。 她此时此刻或许正躺在卧室里一无所知地熟睡着,一个小时候,她的卧室门或许会像寸头通过墙上的偷窥孔看到的那样被人悄悄推开,然后进来的男人会站在床边静静地看她。 池青想到这里,在时针指向“3”的前十分钟,拿起挂在沙发扶手上的那件带兜帽的黑色外套,起了身。 任琴睡前胡思乱想一通,晚上做了一个很真实的噩梦,她梦到有人拿着钥匙试图开她家门,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在深夜显得格外清晰。 她吓得头发丝都差点炸起来,猛地扑上前去,一只手死死按着门把手,防止外面的人转动钥匙将门打开。 门里门外两股力道相斥,门外的人转动钥匙发现受到阻力,略微停顿了下。 任琴的呼吸跟着这半秒的停顿一起停滞。 然后下一秒!门外的人开始疯狂转动钥匙! 任琴没有其他办法,只得将整个身体往门板上压,但是两人的力量相差实在悬殊,门锁转动的动作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响……任琴绝望地在心底尖叫,就在门被人强行打开的前一刻,她浑身战栗着从噩梦中惊醒了。 摆在床头的闹钟显示此刻是深夜3:00整。 任琴后背出了一层虚汗,一时间难以再度入睡,于是她起身开了灯,披上衣服打算去厨房接杯水喝。 她捧着陶瓷水杯,惊魂未定地喝下好几口水才勉强从刚才的噩梦里缓过来。 在客厅睡着的橘猫听见动静也睁开眼,轻手轻脚走到任琴脚边,歪头看她:“喵~” “糕糕,”任琴叫它一声,看到它之后觉得安心不少,“对不起啊,把你吵醒了。” “喵呜~”橘猫蹭蹭她的睡衣裤脚。 任琴喝完一杯水,正要回房间继续睡觉,但挪步之前鬼使神差地往门口看了一眼——深棕色电子门安安静静立在那里,银色门把手光洁如新。 这扇本来应该让人感到安全的电子门,此刻却没有让任琴感到放心。 刚才的噩梦做得实在太真实,她捧着水杯一步一步走到门边,不知道怎么想的,她心跳加快、悄悄凑近门上的猫眼。 她透过门镜往外看,其实并不觉得真的会看到什么,但是在凑近的一瞬间,她视线意外捕捉到一缕压在兜帽下的黑色的头发。 任琴感觉浑身血液一下从头凉到了脚,她瞳孔忽的瞪大。 深夜三点多。真的有一个男人。在她家门口站着。 一门之隔外的男人身型清瘦,他穿着一件黑色外套、戴着帽子,宽松兜帽遮住大半张脸,透过门镜她只能看到男人额前过长的碎发,第一眼很难辨认出他到底是谁。 任琴只看了一眼,在对方微微把头抬起来之后,她猛地移开眼不敢再看,害怕和门外的人眼神对视上,怕被发现她正在门里看他。 但她移开眼的那个瞬间,正好瞥见了男人的脸——瞳孔深不见底,下巴削瘦,整个人肤色呈现出病态的白,嘴唇却很红。 她捂住嘴,惊恐的情绪到达顶峰。 这是楼上那位池先生。 池青在门外站了大概十几分钟,起先他靠着安全通道那扇门,后来又因为实在无聊,在走廊里来回徘徊。 他在心里琢磨着:等到凌晨四点,如果凶手还是没有出现,那他今天晚上估计是不会来了。 池青等得没耐心,心说他总不可能每天晚上不睡觉上来守着,要是能装个监控就方便很多……于是他站在门口仰起头,仔仔细细盘算装监控的话哪个位置最佳。 他打量几眼又想:算了,往别人家门口装监控犯法。 还是明天想办法提醒一下任琴让她自己装。 门内。 任琴压下心里的恐惧,片刻后鼓起勇气又往门外看了一眼。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住楼上那位看起来有点奇怪的人,你还记得吗,”几分钟后,任琴躲进厕所,声音发抖着说,“他、他现在就在我家门口。” 接电话的正是之前计划和任琴合租的女生,她接起电话时声音还迷迷糊糊的,隔几秒反应过来,瞌睡一下全没了:“——你说什么?” “他,”任琴越说手越抖,想到自己往门镜里看第二眼看到的景象,“他还在我家外面走来走去。” “……现在吗?这个点?!你楼上的人是个变态?” “我不知道……对了,他今天吃完饭走的时候跟我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什么话?” 任琴语无伦次地说:“他说如果他、他是凶手的话,他会选择我作为下一个目标。” “……” 电话那头的闺蜜打算收回刚才那句疑问句里的问号,将话改为陈述句。 这就是变态吧。 任琴在脑海里检索楼上住户为数不多的个人信息,又说:“而且他之前就住在案发地那边,他就是从那两个案发小区附近搬过来的。” “?!!” 各项信息惊人的吻合。 “我操,”对面女声也慌了,“我们冷静下来想想对策,别慌,首先你肯定不能暴露,千万别让他发现你已经看到他了,把这种变态逼急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儿来。你就先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而且他住在楼上,半夜在你家门口徘徊这种事儿警察也没法管,在他没有做什么实质性的事情之前和他撕破脸百害而无一利,只会让我们处于劣势。” 任琴慢慢地冷静下来,她哆哆嗦嗦地说:“你说得对……我不能让他发现,我得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任琴一晚上没睡着。 她第二天出门时精神状态更差,眼底一片乌青,她背着帆布包出门上班。 她上班的时候心不在焉,这几天天气也不太好,雨前昏沉闷的空气压在人身上,九点刚过,果然下起了雨。 路上行人紧紧裹着外套来去匆匆。 “你怎么回事,客人点的单几次都搞错了。”店里有员工不满道,“到时候投诉上去,我们店会被扣工资的,你能不能认真点?” 任琴连忙道:“对不起啊,我昨天晚上……” 她说到一半,没有说下去,成年人的世界有时候只看结果,不听“借口”,说了也没用,于是她最后又道一声歉:“对不起,我肯定不会再搞错了。” 任琴疲惫地熬到中午午休,她打包午休前最后一单时,警觉地察觉到什么,抬眼往门外看去——街上车流不息,细雨蒙蒙,各色行人在车流间隙穿插而过,任琴还是一眼就看到街对面那抹撑着伞的黑色身影。 即使隔着一条街,她还是能清楚看到男人搭在伞柄上的那只黑色手套。 那抹身影站在雨中,似乎正远远地透过细雨和长街看着她:“……” 中途有车缓缓从街上驶过,路况有些拥堵,刚好挡住两人望向对方的视线。 等那辆车开过去,街对面原先站着人的地方已经恢复空荡,什么人影都没有,仿佛她刚才看的那一眼只是一场错觉。 任琴愣愣地看着那里,低下头发现手里那根红色丝带打错了结,于是又手忙脚乱地把打错的结解开。 ……她感觉自己快崩溃了。 对此一无所知的池青撑着伞穿过马路。 他今天走回和解临避开所有监控后锁定的那条路,试图找寻到这条商业街和薛梅、杨真真、任琴三个人之间的联系。 刚才经过任琴工作的店附近,他就停下来多看了一眼,最后决定还是不在她上班的时候打扰她,监控的事情晚上再说。 正想着,池青口袋里手机震动不停,他接起电话:“喂?” 解临:“你不在家?” “在外面,”池青说,“有事吗。” 解临在电话另一头说:“没什么,不是因为还在生我气所以故意不开门就好。” 池青:“虽然我没那么无聊,但如果对象是你的话,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解临又说:“我道歉。” 池青“哦”了一声,然后说:“我不接受。” “……”池青听到电话对面很轻的呼吸声停了一下,他穿过路口,撑着伞从长街尽头拐出去,细雨被风吹散,然后他又听到解临那把声音响起,男人无奈地说,“池助理,你不仅难伺候,还很难哄。” 解临和池青简单通过电话之后,又接到一通意外来电。 手机屏幕上“任琴”两个字不断闪烁。 “任小姐?”解临接起电话。 出乎他意料,任琴的声音很慌乱:“解先生。” “出什么事儿了,”解临安抚道,“没关系,慢点说。” 任琴也想过解临和池青看上去明显是朋友关系,这个人是否值得信任仍需打上一个问号。 但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感是很难捉摸的东西,解临模样好、待人又有风度,甚至有时候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声音,还很容易让人单方面跌进暧昧里。 虽然这份好感也仅仅止步于好感。 ……况且那两起案件也并没有任何信息表示凶手还有同伙。 任琴还是决定信任他:“你今天晚上在家吗?对不起,我知道这时候说这个很突然也很冒昧,但是我实在找不到别人了……我,我可能被人盯上了。” 解临:“……?” 报案 解临刚到家, 他把从总局带回来的新鲜出炉的一叠凶案现场照片扔在客厅茶几上,然后单手解开大衣暗扣,另一只手维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 没有急着问任琴具体情况, 而是先确认她的安危:“说之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现在所处的地方安全吗?” 这句话像一颗定心丸,任琴反锁着门, 正躲在狭小的员工休息室里:“ 安全, 我现在在上班。” 解临这才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问:“发生什么事了,你刚刚说有人在盯着你, 谁在盯着你?” 任琴手指紧紧抠着手机背板, 想起昨天晚上通过门镜看到的可怖画面, 以及刚才长街对面那抹撑伞的黑色身影,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说楼上那位池先生是个变态,凌晨三点在她家门口转悠……解先生会不会相信她? 在她思考之际, 店里正好来了一位客人。 任琴最后只得匆匆道:“我晚点下了班可以去你家吗, 到时候再和你说, 店里来客人了。”她又怕解临会拒绝, 低声补上一句,“……我有点害怕。” 解临刻意安抚她,所以将声调压低, 声音听上去更加“引人遐想”:“可以, 你几点下班,你方便的话我开车过来接你。” 任琴哪好意思麻烦他:“不用不用, 我坐地铁, 没几站路就到。” 任琴浑浑噩噩地上完一天班, 在员工休息间里把工作服换下来,照着镜子才发现自己最近憔悴不少。她发现自己的头发实在太乱,于是把头发散下来重新扎,她咬着发圈,细细梳理头发,继而五指合拢,将发圈重新绑回去。 她对着镜子梳理头发的时候,脑袋微侧,无意间照到自己脖颈后面似乎有一块不太明显的、像被蚊虫叮咬过后所致的红印。 晚高峰地铁上人挤人,任琴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路挤到站,她拎着帆布包快步往小区走。 现在时间不算太晚,9点左右小区里依然有不少行人。 任琴每走一段路就撑着伞左右看看,确认没有看到某个让她心惊肉跳的身影才继续往前走。 她走了约摸三五分钟,熟悉的楼栋号就在眼前,她说不清看到这几位数字是提着一口气还是松了一口气,怀揣着复杂的心情她走上台阶,收起伞,雨水顺着这个动作簌簌地撒在地砖上。 由于天气寒冷,任琴跺跺脚,俯身去按电梯按钮。 她匆忙按完才注意到电梯正要上行,刚刚才合上的电梯门接到指令又缓缓打开。 任琴总是习惯道歉,每次觉得可能会打扰到别人就喜欢说一句抱歉,她照例道:“不好意——” “思”字卡在喉咙里,如鲠在喉,迟迟发不出那截简单的字音:“……” 池青站在电梯里,黑色指套按在“开门”按钮上,防止对方还没进来电梯就先行合上,此刻正盯着她看,红得有些诡异的唇张合,吐出五个冰冷的字:“怎么不进来?” 任琴的表情像见了鬼一样:“……” 他身上那套长风衣和任琴中午看到的那套一样,距离近了才看清楚这件衣服袖口处有一圈精细好看的暗纹,黑色手套也换了样式,牛皮材质看起来平添几分冷硬。男人脚上穿了双军靴,透明雨伞伞尖点地。 说起来他为什么每天都戴着手套? 仅仅只是因为洁癖吗? 任琴脑子里一突一突地想到一个细思极恐的细节:戴着手套做任何事情都不会留下指纹。 任琴想往后退,可是她背后全是冷汗,双脚像灌了铅。 偏偏在这种情况下,她还得强行镇定下来。 ——我不能让他发现异常,更不能让他发现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一切。 任琴很勉强地扯出一抹笑:“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东西没拿,你先上去吧。” 如果是别人,肯定一眼就能发现这抹笑有多勉强,简直都快跟哭差不多了,但她面前的人是池青,池青分辨不出她是真开心还是假开心,他没有这种最基本的捕捉情绪的能力,压根没有多想:“哦。” 见他没有纠缠,任琴暗暗松一口气。 然而下一秒,她又听见电梯里的男人喊她:“任小姐。” “……”任琴嘴边僵硬的笑容险些维持不住,“嗯?” 池青牢记自己今天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提醒楼下这位任小姐在家门口安个带警报功能的监控。 如果事实真像他晚上听到的那样,那么任琴有很大概率就是下一位受害人。 池青搭在伞柄上的手指微曲,措辞道:“你有没有想过……晚上可能会有人以某种方式走进你家里,站在你床头静静地看着你?” “而你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你甚至不知道他进来过。在你深夜熟睡的时候,他可能会用你的浴室洗澡,翻动你房间里的东西,甚至会跟你同睡一张床,最后他的手会摁在你的脖子上,”池青漆黑的瞳孔毫无波澜,冷静地陈述案情,试图唤起她的安全意识,“某一天夜晚过后,你可能再也不会醒过来。” “……” - 九点三十分。 解临一开门,就看到任琴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任他有再高超的推理技巧,也很难判断这短短24小时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让任琴产生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任小姐?” 解临和池青就住同一层,任琴不敢走电梯,硬是爬安全通道悄悄爬上来,并全程盯着解临家对门那扇门,生怕池青突然开门。 任琴中午在电话里说的还只是“有人在盯着我”,晚上见到解临之后成了:“我觉得……我现在很危险。” 她紧紧拽着帆布袋,声音发抖,着急地问:“我能先进去吗。” 解临愣了愣,往边上一让:“当然可以,先进来再说。” 任琴进门后不免感慨解临这个人的细心程度,她中午就提过一句她晚上能不能来,玄关处便妥帖地摆好了一双新拖鞋。 她还是第一天来解临家,解临家里的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以为这位解先生家里的装潢会和他这个人一样,但没想到他家里色调其实挺冷的,大片的高级灰,看起很贵但没有她想象中的那种温度。 不过也正常,解先生这个人的确在某些时候会给人一种意外的距离感。 “你现在的精神状态太紧张了,”解临说,“你先坐着,我去给你倒杯水。” 任琴卸下挂在肩上的帆布袋,抱着米色帆布袋坐进沙发里:“谢谢。” “喝茶还是饮料?” “就普通的水就行。” “行,”解临拿起边上的一次性水杯,“得等一会儿,没加热,给你倒杯温的。” 任琴独自一人坐在客厅,由于紧张,她控制不住四下张望,目光从客厅吊灯上移开,又看了一眼阳台,最后落在面前的茶几上——她这才发现茶几上摆着几排照片。 她第一眼并没有看出照片上是什么东西,只辨认出垃圾桶和垃圾桶边上那个黑色的塑料袋。 她知道自己不该随便看别人的东西,但是出于潜意识嗅到某种危险气息,她还是不受控制地拿起那张照片,凑近了才看清楚黑色塑料袋上沾着星星点点红色血迹,从塑料袋里露出来的那一点肉色…… 是……是人的断手! 任琴眼睛猛地瞪大,照片上那只断手手指指甲缝里嵌着的黑色污垢都清晰可见。 她拿起茶几上其他照片仔细查看起来,一张张看过去,照片上的画面一张比一张血腥,全是人的残肢,皮肉组织被砍得面目全非,血液干涸成黑红色,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人砍成一堆变了质的烂肉,残肢里甚至混杂着从人身体里拉扯出来的肠子。 照片背后有几句批注,看上去应该是解临的字迹。 男人写的字很好看,笔锋凌厉洒脱,只是写在照片背面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像杀人犯的自述:特意选尖刀就是想感受在最短时间内将人一刀致死的快感,第一刀选择划开他的喉管,第二刀刺穿心脏…… 然而最后一刀划完,仇恨并不能完全得到缓解,于是又向这具尸体高高举起了锯子。 用锯子来回锯肉的感觉很痛快,人的皮肉像血色花朵一样绽开,骨头发出美妙的断裂声。 …… 任琴一行行字扫过去,看完之后就像不认识这些字一样,大脑有一瞬间空白。 半晌,她悄悄把照片放回去,脑子里还在嗡鸣不断。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任琴以前听到这个声音,会在心里暗自遐想一番,此刻听见浑身像过了一遍电一样,她头皮发麻地扭头向解临看去,看到男人捏着水杯,正对她微笑:“你的水,温度应该刚刚好。” 任琴灵魂和□□已经分开,被他笑得毛骨悚然,根本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啊……谢谢,你这杯子不错,挺好看的。” 解临眉眼微挑:“杯子?” 任琴手心出汗:“对,晶莹剔透的,像水晶杯一样,这上面还有花纹,呵……呵呵。” 解临扫了一眼那叠照片,他刚才忙着倒水,不知道任琴有没有看到,任琴今天从进门开始就不对劲,精神状况极度紧张,所以他也摸不准她现在的反应正不正常:“就家居店里随便买的,你要是喜欢的话我看看家里还有没有多的。” 任琴:“不用了,我、我就是随口就说说。” 不管任琴看没看到,茶几上的照片肯定得收起来,解临将杯子递给她之后,又俯身去拿照片。他今天穿得很居家,V字领毛衣,干净而又柔软,将他身上那种自带的“渣男”感冲散好几分。他拿照片的动作异常温柔,指尖从照片上轻轻抚过去——任琴观察到解临脸上不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唇边那抹笑都没有变淡。 任琴:“……” 对解临来说,案件照片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从小看到大的东西,再血腥的场景他都见过,他初中开始就能在吃饭的时候一边吃一遍跟解风聊分尸手法,以及人在夏天死后泡在水里泡上几天几夜会发生哪些变化。 不过女孩子最好还是不要多看这种血腥的东西。 解临正想和任琴解释两句,却见任琴放下手里的玻璃杯,声音比来时更抖:“我朋友刚刚说来接我,我要走了。” 解临把案件照片拿在手里,问:“你朋友?” 任琴刚搬来华南市,根本没有相熟的朋友,还是硬着头皮说:“对,就是我店里的同事。” “……”解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可你店里的同事不是和你关系不好么?” “……” 她吃饭的时候就不该吐槽同事关系。 “是新来的同事,”任琴只能咬着‘朋友’这个说法不放,“她……昨天刚来,我们两个一见如故。” 任琴说着不断往后退,说话间已经退到了门口,她暗暗反手、从身后去摸门把手,话音刚落,抢在解临要说话之前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解临对着猛然间关上的门百思不得其解。他天生异性缘就好,也天生擅长捕捉人的心思,人生第一次感到碰到了一位让他捉摸不透的。 他还不知道任琴说的“被人盯上”以及“有危险”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等他拉开门追出去时,任琴已经乘着电梯下去了。 -你要去哪儿? -你还没说发生了什么事,谁在盯着你? -你没事吧,看到了回复我一下好吗。 任琴一出电梯,就收到来自“解临”的几条微信,她一夜未眠,白天又持续紧张了一整天,终于在这一刻崩溃了。 叮咚。 又接收到一条新消息。 -任小姐,你忘记换鞋了,你的鞋还在我家。 未读消息里还有一条是那位池先生的。发消息时间半小时前。 -我刚才在电梯里说的话,你仔细想一想。 任琴穿着不太适合跑步的一次性拖鞋跑出了人生中最快的速度,这几条信息里的字眼像是幻化成一条条毒蛇一样在身后紧缠着她,她胡乱地想:楼上两个人虽然性格迥异,一个冷冰冰一个笑吟吟,但他们俩个都是变态。 她选择给解临打电话无异于是自投罗网。 任琴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恐怖游戏里的主人公,一位“好人”好心带她回家避难,去了才发现那根本就是狼窝,她现在正被人前后夹击,危机四伏。 她凭什么会天真地以为解临和对门那位池先生关系那么好是因为他不清楚池先生的真面目? 她为什么会觉得解临一定是个好人? 即使解临长得再好看,一举一动再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任琴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继续相信面前的这个男人。 男人可以有很多个,命只有一条。 “你现在立刻,找一个人多的地方,你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24小时便利店,”任琴为防止自己出现什么意外,第一时间给闺蜜打电话,听着电话里闺蜜的声音,跟着声音跑进一家没打烊的便利店,“你找个角落坐着,千万不要对着门窗玻璃,找一个不容易引起注意的地方。” 任琴说不出话,只能发一些模糊的单音节气音:“……好。” “听我的,报警。” 闺蜜虽然也慌,但是她知道自己现在必须表现得镇定一点,她如果跟着慌,任琴的状态肯定会更遭,等任琴坐下来之后,她一字一句地说:“事到如今,撕破脸就撕破脸吧,必须得报警,好好查一查你楼上那两个人,这两个人肯定有问题,你刚刚还说那个姓解的提前在门口放了拖鞋?你想过没有,他这明显就是等你过去等很久了。他们很有可能是惯犯,两个人联起手来专门残害像你这种在外独居的女孩子。” “我们大不了搬到其他地方去住,大不了换一份工作,房租押金、工作这两样都没有命值钱,现在、立刻、报警。” - 晚十点,永安派出所。 季鸣锐正坐在办公室里整理资料。 他们新人小组现在负责的工作很杂,他们就像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由于负责的辖区内涉及到杨园和天瑞的案子,又和第一名死者杨真真密切接触过,所以会负责一些相关的走访工作。 没有走访任务的时候,他们仍旧需要回所里接电话,耐心地当一名调解员。 “警察同志,怎么办,我女朋友又——” “又闹自杀是吧?” “又——啊,是你啊警察同志,那我就不用多说了,反正剧情你熟。” “又是我。我说句实话你和你女朋友那么长时间了还没分手,说明你俩其实挺合适的,要不就考虑考虑结婚吧?你俩的感情也算是历经磨难,”季鸣锐吃着泡面,又接到一名熟悉市民的电话,“而且这样你女朋友也不用因为你要跟她分手而整天闹自杀了,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 季鸣锐和这位“老朋友”唠完嗑,边上的电话又“叮铃铃”响了。 季鸣锐一抹嘴巴,接起电话:“喂您好,这里是永安派出所。” 他刚说完,电话对面响起一阵紧张而又急促的呼吸声:“您好,我、我要报警,我住在御庭小区,8楼802室,我前两周才刚搬进去,我发现……我发现我楼里的两名住户,可能是最近两起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季鸣锐猛地坐直了。 误会 几分钟后, 季鸣锐挂断电话,手里的泡面也不吃了,披上衣服拿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苏晓兰从茶水间出来时正好撞见他:“怎么了?” 季鸣锐:“接到群众举报, 有疑似嫌犯的人在御庭小区出没, 我现在就赶过去看看情况。据报案人说是两名男性组团作案, 从她搬进小区的第一天那两名可疑男性就盯上她了,还特意下来看她, 最重要的是其中一位昨天夜里三点在她家门口站了很久, 另一位也相当可怕,他家里有很多凶案照片——总之极有可能是高度危险份子。” 苏晓兰:“……这么危险?” 最近奇奇怪怪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季鸣锐:“可不是吗, 我光是听着都觉得变态。” 季鸣锐一路开车赶往御庭, 刚才接电话的时候太急, 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御庭这名字特别耳熟。 他提速前瞥一眼导航。 “……” 何止耳熟,这小区他去过好几次。 他按照报案人所说的位置,找到那家位于小区门外的便利店和报案人碰面,发现对方是一位柔弱的漂亮女生, 脚上踩着双一次性拖鞋, 像只受惊的兔子。 “没事, 这位女同志你不要害怕, 我们民警会尽全力保障市民的人身安全,你说的那两名可疑分子人现在在哪里?” 季鸣锐开着车带着报案女生在地下车库里一边找空车位一边找她居住的楼栋。 任琴看着他的拐方向盘都不带犹豫的:“你很熟悉这边?” 季鸣锐心知多和她说说家常话能够缓解对方惊慌失措的情绪,于是笑笑说:“我一个朋友, 还有一位勉强算是同事的人也都住在这小区。” 很快季鸣锐发现, 他认识的那两位不仅和这位报案人住同小区,甚至还住在同一栋楼。更荒谬的是在走到电梯口之后, 他看着女生按下楼层按钮……心说怎么连楼层数都一样。 两人等电梯的时候电梯正好下行。 从电梯里出来两个男人, 其中一个穿公司制服的侧对着他们, 做“请”姿势,让着另一个男人先出去。 另一个男人说:“刚才那套其实还可以,就是要价太高,开那么高的价格……” “就是这两户,”两人乘坐电梯上去之后,任琴不敢离开电梯口半步,遥遥一指,“就是他们。” “你确定没走错?” “我自己家楼上,我怎么会走错。” “……” 季鸣锐站在熟悉的楼层对着熟悉的门牌号,陷入长久沉默,沉默过后他直接上去按这两位的门铃。 任琴担心道:“这样做会不会太鲁莽了——” 鲁莽? 他已经很克制了。 他这次急急忙忙出警不是为了来兄弟家做客的。 “你说的两个人,”季鸣锐以复杂的心情解释,“一个是不是整天戴着手套,另一个整天笑眯眯的看着挺招蜂引蝶的?”他顿了顿,又说,“虽然这样说可能听上去有点离谱,但这两位其实是华南市公安总局刑侦大队的顾问。” 任琴:“……?” 任琴眨了眨眼,一时间不能消化,总队……顾问? - 10:30分。 池青被兄弟敲开家门做起了笔录。 季鸣锐:“你为什么恐吓人家女孩子?” 池青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听不懂,说人话。” “我说,你,恐吓,她!” 池青皱眉:“你大晚上忽然跑过来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池青刚才给任琴发完消息之后,迟迟没等到回复,他犹豫再三,决定再跟她说得更明白点。 他摘下手套,又找到任琴的聊天框,打字:每一个独居女生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希望你能够提高安全意识,在家门口安装一个…… “监控”两个字没打全,门铃声响了。 季鸣锐:“还要我再说得明白点吗,你跟人女生说的那些话,那还不是恐吓?” 池青戴上手套,没什么耐心地站在家门口,眼皮耷拉着,隔空扫过躲在电梯旁的任琴:“那就算恐吓?我就是提醒一下她,希望她能装个监控,最近不安全。” “……” 解临站在一边待审,他听完这几句差不多就把来龙去脉理清楚了,插嘴道:“那你就不能好好说吗。” 池青:“我说得有哪句话有问题吗。” 这位“嫌疑人”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季鸣锐控场:“这位解姓嫌疑人,你别插话,你自己也有问题,别五十步笑百步。既然你插了话,行,那我就来问问你——” 解临确实疑惑过任琴为什么突然跑出去这个问题,就算她就算看到照片也不该是这个反应,现在知道是池青在前面铺垫过,一切就都圆得上了,他打断道:“不用问了,我差不多知道怎么一回事,她看了照片吧,我今天去过一趟总局,照片从总局带回来的,他们让我分析。”解临说这话的时候看向任琴,“可能吓到你了,但你跑得太快,我都没反应过来。” “倒是你,”解临转向池青,继续刚才季鸣锐没问完的话,“你半夜三点在人门口站着干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池青脸上才总算有一丝波动。 晚上听到过声音这点不能说,如果非要找一个合理解释的话…… 池青:“睡不着,就去楼上看看她家门口有没有装监控,发现没有装才想提醒她。” 解临:“……”虽然很奇怪,但逻辑莫名其妙圆上了。 季鸣锐:“……” 任琴:“……” 一场误会,任琴现在的心情就像劫后余生,还充斥着淡淡尴尬,她怎么也没想到楼上两位会是这个职业,把自己的鞋换回来之后又被他们三人送回楼下。 当池青的身份从“疑似变态”成为“总局顾问”之后,任琴开始重新正视池青之前对她说的话,一个这么厉害的人物,不可能无缘无故对她说这样的话。 而且即使误会解开,萦绕在她心头的阴霾和疑虑也并没有完全消失—— 糕糕晚上的叫声,空糖罐,颈后的印子。 而且说起来…… 家里的沐浴露是不是也用得比之前快了? 任琴正胡思乱想着,弯腰打开家里的鞋柜,想把鞋换下来放进去,就在放进去的前一秒,她听见解临问:“之前一次性拖鞋也是放在鞋柜最左边的位置吗?” 任琴放鞋的手一顿。 玄关处的鞋柜普普通通,是最普通的式样,平时把鞋柜门一关,就不会再注意到它,也不会清楚记住具体摆放位置。 解临:“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也没有动过它的话,它现在应该不可能在鞋柜右侧,而且之前还剩下七双,你数数数量。” 一,二,三…… 任琴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鞋柜里的一次性拖鞋也只有六双。 “解先生,你会不会是……记错了,这里只有六双拖鞋。”任琴看着这几双一次性拖鞋问。 解临:“尽管我也希望是我记错了,但很遗憾,我不可能记错。” 其实如果不是池青一直在明里暗里提任琴符合条件、最好安个监控这种事,解临刚才不会刻意去看鞋柜。 只是身边有人一直在提某种可能性,让他也不自觉开始在意,这一看,才发现似乎真的有哪里不对劲。 任琴:“……” 这感觉和刚才被吓不同,这种不容易被人注意的小细节往往让人感到细思极恐,恐惧感细细密密地泛上来。 任琴维持着换鞋的姿势,她明明在自己的“家”里,却从头冷到了脚。 解临一语双关地说:“而且门口那位看起来不太愿意进来的有洁癖的池先生虽然有时候看起来不太对劲,连别人是真笑还是假笑都分辨不清,但是‘直觉’总是意外地很准。任小姐,除了你以外,你家很可能还有其他人在随意出入。” 被点名的池青:“……” 池青感到头疼。 他就知道解临这一关很难过去。 解临不仅怀疑有人出入,同时也在怀疑他。 但池青现在没空去细想这些,也没精力应付他,他只是在想:那个人白天来过? 他来干什么?他一般都是在深夜出没,其他时间任琴也不在家。 他难道只是来随便转转?很显然这不太可能。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为什么拿走了一双一次性拖鞋? 季鸣锐在边上听得一头雾水:“所以现在是怎么回事,他俩的误会解开了,又冒出来一个进你家的变态?” “喵呜~” 糕糕趴在沙发上盯着他们看,发出一声细微叫声。 猫圆溜溜的大眼睛呈琥珀色,瞳孔里最深的一圈是深棕色,瞳孔里倒映着他们所有人。或许目前能回答他们问题的只有这只一直养在家中的猫,但它除了“喵”之外,什么都说不出。 “任小姐,”池青忽然问,“如果方便的话,能详细说一说你搬来华南市的经过么,越详细越好。” 几分钟后。 任琴坐在沙发里,解临、池青、季鸣锐三人坐在她对面,几人就地进行一番简单审讯。 糕糕跳到她身上,她摸着糕糕缓慢地说:“我是这个月月初来到华南市,我还记得那天天空灰蒙蒙的,我乘坐的那班列车凌晨到站,拖着行李箱出来的时候很多店都还没没有开门,我就去一家快餐店坐到了天亮。因为当天就要去店里报道,所以我一边坐着等一边在店里化妆。” 时限 任琴的基本情况和酒吧里见到过的杨真真, 以及被塞在冰柜里浑身赤、裸的薛梅相差无几,通过任琴的描述,池青的脑海里这三张年轻的脸逐渐重叠在一起。 任琴继续道:“我先是在工作的地方附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 公司给了我半个月住房补贴, 所以我得在半个月内找到房子, 短时间内能够找到的房源不多,可选择的范围很小。安家那边的中介带我去看过杨园和天瑞的房子, 说那边因为出了事房租降低很多, 很划算。” 一个月前。 杨园小区某栋楼内。 “任小姐,你看, 按平时的行情, 这个价格最多只能租到一室的, 现在能租精装两室,真的特别划算。” 中介说得口干舌燥,唯一目的就是把房推出去:“目前小区都被警方密切监管着,很安全的, 案子侦破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凶手肯定不会傻到再回来是吧, 警察那么多, 很容易被抓。” 任琴胆子小,她看恐怖片都会睡不着觉,要她住在案发小区里她光是想想都头皮发麻:“还是算了吧, 别的小区没有房源了吗?” “额, 您这个要求,要离你工作的地方近的, 又要出行方便……这里是最合适的了, 再远一点, 可能就只有御庭小区比较符合您的要求了,不过那边房价比较高一些,刚好有一套房源,那套房是房东本来给儿子准备的婚房,首次出租,您要过去看看吗?” 到这里,接下来的看房经过都和池青当初在楼上听到的一样。 任琴的确抱怨过房租价格高,并且不知道那个“他”会不会喜欢,吵得他头疼。 “所以最后还是租了这里,想着贵一点就贵一点吧……” 季鸣锐皱眉,虽然听不出什么,仍细细盘问:“当时带你看房的中介叫什么?” 任琴:“姓王,具体名字不记得了,但是在安家app上有和他的聊天记录,我记得他好像瘦瘦矮矮的,刚毕业没几年。” 瘦矮,体型和嫌疑人明显不一致。 “我看完房走的时候房东加了我微聊,”任琴说,“后来我实在没有找到其他合适的房源,就跟房东定了这套房。” 季鸣锐心说这个租房故事稀松又平常,没什么疑点,然而下一秒却听到解临和池青同时开口。 “不太对。” “有问题。” 季鸣锐:“……啊?” 他真是时常感觉自己跟不上这两位顾问的思维模式。 池青和解临两个人在某些方面的确有超乎寻常的默契,两人耳边一齐闪过几句记录在案件资料里的话。 薛梅的房东说:“我们是直接签的合同,没有通过第三方,虽然之前挂出去过……人一个小姑娘出来打工也不容易,能省一笔中介费。” 杨真真的房东说:“没有,我们是直接签的。” 现在任琴也说:“……跟房东定了这套房。” 池青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交叠,搁在腿上:“中介带你看了那么多套房,最后你为什么是和房东签的约。” “不可否认,市场上的确存在很多绕开中介,为了省中介费用转为私下进行的房屋买卖事件,毕竟半个月的中介费用不是一笔小数目,两边都能省下一笔不必要的开支,”解临的注意力也在这点上,“但是你,杨真真,薛梅,你们三个人明明都委托过中介,甚至也是中介带你来看的房,可最后都是直接和房东签的租赁合同。” “一个两个还算正常,但是一连碰到三个,不觉得太过于巧合了么,”解临说,“这样看起来倒像是有人刻意避开中介,把中介从事件里排除出去一样。” 中介不要赚钱了?白白带人来看房? 任琴也没想过这个问题:“这……我不太清楚。” “房东怎么跟你说的?” “她就说跟我直接签,要我不要再和那个中介联系了。” 解临沉吟片刻:“如果方便的话,能给你房东打个电话吗?” 房东接起电话的时候正在搓麻将,大晚上越搓越上头,她一边听电话一边喊“糊了”,继而道:“……什么有没有人跟我说过什么,没人跟我说啊,是我自己机灵,你看你省下一笔钱,我也省下一笔,这不挺好么。哎不跟你说了,我这边正忙着呢。” 任琴无措地看了他们一眼。 池青面无表情提出应对方案:“跟她说你敢挂试试。” 任琴:“……” 季鸣锐:“……”太嚣张了吧哥,真会聊天。 “你这种话如果对着除我以外的人说,人家可能不止会挂你电话,”解临从任琴手里接过电话,低声说,“挂完电话还会立刻把你拉进黑名单里直到七老八十也不把你放出来。” “……” “电话给我。” 一般问这种问题,还是在这个时间点,对方都不会太有耐心回答,只有牵扯到自身利益才会让对面重视起来,解临张口就扯:“是这样的,您和任女士私下签约实际上对安家那边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经济损害,因为任小姐是由安家中介负责的带看客户,现在安家那边似乎有意向想查这件事。” “——这对您来说还挺麻烦的您说是吧?所以您再仔细想想是否有安家员工和您透露过可以越过他们中介自行签约这种特殊的签约渠道,这样安家那边要是问起来,我们也好有个说法。” 听到可能会有麻烦,房东那边搓麻的声音渐渐停住了。 “不就是私下签约吗,还需要查的?” 解临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只能说目前有这个可能性。” 不论结果如何、需不需要给安家那边补偿,单可能会被查这件事就很麻烦,掰扯这玩意儿又费时间,也影响心情。 房东刚才回的那句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细想,她这才从麻将桌旁站起来,带着手机拉开阳台的门:“你等会儿,我想一下。” 她说:“确实没人直接告诉我,但我好像是听人说了那么一嘴……” 一个月前,她把房源信息挂在安家上,并且把门禁卡、密码锁钥匙、 这些材料也一并交了上去,由安家暂时保管。 任琴来看完房之后,她对这个小姑娘挺满意的,觉得人有意向要租房,图方便就加了这姑娘微聊账号,但当时她确实没想过绕过中介自己和她签约。中间是听谁无意间提了那么一嘴呢? 房东想了又想,想起一个极为模糊的身影,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是这小姑娘看完房,临走那天我正好也要去安家交东西,之前那门禁卡满两年自动消磁了,然后我出来之前在电梯口遇到一个人正在打电话,他说‘现在越过中介直接签约的客户很多,他们很无奈但也能理解,毕竟大家出来工作都不容易,都想省点钱’。” 由于这句话不是直接对着她说的,所以她一直没有太在意,但这句话的的确确像暗示般勾起了她某个念头:是啊,她为什么不和这小姑娘私下签呢,这小姑娘不就是嫌价格高了点吗,省下中介费的话她还能给这姑娘便宜点。 “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不记得啦——就很普通的一个人,我都没仔细看他脸。” “身型呢?高矮胖瘦总该记得吧。”季鸣锐插嘴问。 “真不记得,反正一眼看过去没什么特征,就很普通。” 听起来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那种普通。 季鸣锐作为被监控荼毒过一整天的人,对这个特征实在太熟悉,他当初就坐在监控室里反复筛选这种符合“普通”特征的人:“那不是和薛梅男朋友一样?!” 一旦将思路拐到曾经被他们排除在外的“安家”中介上,很多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解临捏着指间那枚戒指边转边说:“只要房源在安家上挂过,中介就可以直接接触任何一套房源的钥匙。所以他才能够做到对案发小区了如指掌,并且不留痕迹地进入受害人家中,让所有人都以为是近亲犯案。同时也可以解释凶手犯案的区域性和流动性,更加可以用来锁定嫌疑人——他身型普通,目前在负责这一块儿的租售房源,并且以前在邻市工作过。” 中介有很多,但同时满足这三点的中介应该不多。 季鸣锐刚刚跟上解临的运转速度,又听池青在边上补充道:“如果是中介的话,差了一双的拖鞋也就很容易解释了。” 季鸣锐:“……怎么说?” 他都把那双神秘消失的拖鞋给忘了,拖鞋还能解释? “他今天很可能带客户来看过房,”池青冷静地提出一个假设,“看房的时候业主往往会要求中介带鞋套,不会允许别人穿着鞋进去参观,但是他没带,或者少带了一双。” 深夜,楼栋内某一间刚把房源挂上安家的闲置房里漆黑一片。 由于业主另外购置了一套新房,这套房子里的所有用品已经搬空,只剩下几样基础设施,一张棕色皮质旧沙发靠墙,客厅右侧摆着一套陈旧的红色实木餐桌,房间空空荡荡,玄关处孤零零地摆着一双被使用过的一次性拖鞋。 …… 池青又想起那条避开所有监控后拐进去的长街,长街上琳琅满目的店铺里也就有一家极其不显眼的连锁房屋中介店,店门标着:安家。 还有吃饭时任琴随口说的那句: ——“我在安家APP找的合租人,但是现在还没有消息。” 至此,所有细节像一张网一样逐渐收拢。 池青忽然对任琴说:“你找的合租人是真的没有消息,还是中介故意没有通知你?” 而任琴在他们对面坐着,早已经头皮发麻,说不出话:“……” 她刚才在电梯亏只是听这位季警官说他们俩是顾问,但是刑侦总队顾问这个头衔对普通人来说太遥远,直到这一刻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他们的身份。 一旁的季鸣锐坐不住:“我现在马上按照条件去查负责这一片区域、之前在邻市工作过、并且今天带人来这里看过房的中介。” 解临却说:“你现在去可能来不及了。” 季鸣锐掏车钥匙的手停住。 “因为今天是29号,”解临看向墙上的时钟,时针不疾不徐地指在‘11’上,说出和池青在夜里推过的推论,他用一种听上去略带轻松的语调说出最可怕的话,“如果杨真真和薛梅之间存在的某种规律是真实可信的,那么他极有可能一个月杀一个人,而现在距离这个月的最后一天,还剩下一个小时。” 中介 这几天阴郁连绵的天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直陆陆续续下着小雨,季鸣锐拉起帽子充当雨帽遮雨、手里拿着一叠资料从安家总店往外走,边下台阶边打电话说:“我按照你说的嫌犯特征, 对安家所有区域的中介进行了全方位排查, 放心, 没提到命案,要是说和两起案子有关肯定会打草惊蛇。” “我找了其他借口, 说是因为接到租客举报, 租客反应带她看房的中介和房东联手哄抬房价,导致她多花了一笔钱, 现在又联系不上那名中介, 所以报了案, 我们就过来查查。” 至于中介特征,就往解临他们给的条件上靠。 刚才在安家人事办公室里,人事部经理看到他的证件就乖得不行,让干啥干啥, 对他说的话完全没有多想:“好的好的, 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警察同志, 我们安家一直秉承着以人为本的经营准则,他这样做也违反了我们的规章制度,我们对这种行为深恶痛绝!如果情况属实, 一定好好严惩!” 季鸣锐快步走到车边, 拉开车门上车,抖抖衣服上的雨水:“全华南市安家中介有数千人, 我挨个查了资料, 御庭目前在售的房源也不少, 所以昨天带看过的中介有很多,最后筛选下来符合你们要求的只有三名,其中两名今天正好调休,我把人物详细信息和地址发给你们。” 他说完,电话那头的人“嗯”了一声。 现在正是中午,外头下着雨,街上行人不多,长街被一层雾蒙蒙的青灰色所笼罩,原本热热闹闹的商业街看起来略显冷清。 “嗯”的那个人此刻坐在咖啡厅里。 解临身穿一袭黑色大衣,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不同,仿佛接的只是一通再普通不过的电话,他往面前的咖啡里加了两块糖,然后把咖啡杯往另一侧推:“你的拿铁。” 季鸣锐满脑子都是案子,他从昨晚深夜忙到现在,毕竟凶手很有可能选择在今天杀人,所以他精神高度紧张,冷不丁听到一句“拿铁”,震惊道:“……你们还有闲心思喝咖啡?!” 解临没有否认,多解释了一句:“因为某个有洁癖的坐在旁边坐得快睡着了,给他叫杯咖啡提提神。” 季鸣锐无言以对,五体投地:“……” 真不愧是他兄弟。 这么危急的时刻,还能无聊到睡着。 池青坐在解临边上,看起来的确像快要睡着的样子,不过最主要的情绪还是不耐烦。 他们所在的咖啡厅正对着任琴上班的甜品店,透过玻璃窗往对面看,能清楚看到任琴现在在做什么。他们现在划分成三组行动,任琴还得跟往常一样,就像毫不知情一样继续上班、下班;解临和池青在附近盯梢,以免她发生点什么意外;而季鸣锐则连夜赶回警局从警局调动人手彻查安家。 池青不是很乐意坐在人来人往的咖啡厅里,而且看这个情况,他可能还得坐到任琴结束工作。 如果进任琴家的真的是凶手,那么按照凶手的习惯,任琴白天大概率不会有什么意外,他都是等到入了夜,等对方沉睡过去才会进门。 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他们的推测有误,万一凶手因为什么事儿改变作案习惯,这都说不准。 池青喝了几口拿铁,他今天依旧戴着手套,坐在咖啡厅里非常引入瞩目,从透明玻璃窗边经过的人第一眼注意到他的脸,第二眼就是手。 咖啡店里服务生端着盘子在客人周围来去,服务生弯下腰给他们上第二杯咖啡的时候池青刚好抿完一口,正要把咖啡杯放下,服务员急着送下一桌,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胳膊肘无意间碰到池青那杯咖啡—— 池青看着被打湿的手套:“……” “不好意思,”服务生慌乱地放下餐盘,从边上抽过纸巾作势要帮他擦,“我刚才没注意,我帮您擦擦吧。” 对洁癖来说,你帮他擦只会让事态变得更严重。 “……放下,”池青看着他说,“纸巾留下,人离我远点。” 服务生没听懂意思:“?” 最后解临接过他手里那包纸巾,打圆场道:“没事儿,我来就行,你别靠他太近,他不适应。” 服务生只能在心里暗戳戳地想这人戴着手套喝咖啡就够奇怪的了,没想到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池青摘掉一只手套,擦干净手之后,不太适应地把手晾在空气里,因为有这种不太适应的情绪在,连带着刚才那点疲乏的困意都跑没了。 唯一能让他感到稍微自在一些的,就是身边坐着的这个人还算熟悉。 “擦一擦,”解临看了几眼他的手说,“不够的话我再去问他们要几张湿纸巾。” 池青擦完手,边上一直空着的位置上坐了一个人,那个陌生女人端着餐盘、将餐盘放下,餐盘摆放的位置离他很近。 池青擦手的动作微顿,手指不自知地变僵。 他下意识想把手往上衣口袋里插,中途发现他今天穿的这件衣服压根就没有口袋:“……” 人倒霉起来,喝杯咖啡都塞牙。 池青最后没办法,打算把手往袖子里缩——这实在是一个很微小的细节,解临却注意到了,他忽然抬手,掌心搭在他试图缩回去的手上,牵着他的手一路往餐桌下面走。 池青:“你干什么。” 解临把他的手妥妥帖帖塞进自己那件看起来就售价不菲的大衣口袋里,说:“我衣服有口袋,借你用。” “……” 池青愣了愣,忘了把手抽回来。 他手指触在略沾上男人体温的布料上,整只手被他藏得严严实实,就连手腕都没露出来。 与此同时,任琴还在店里工作。 她刚招待完几名客人,眼看着分针一轮一轮地转过去,心里越来越慌,她害怕下班,更害怕的是假设这次她没有遇上楼上两名顾问、像先前两位受害人一样毫不知情地下了班回家洗澡睡觉的话…… 她就真的像池青在电梯里警告过她的那样,这一觉睡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任琴经过昨晚的历练,今天心理素质明显比昨天好很多。 人在真正的危机面前,往往能展现出意想不到的强韧,她一上午都没出什么岔子,对每一位前来的客人微笑,就连同事也没发现她其实很紧张,夸赞道:“你今天状态恢复了啊,挺好的,可别再像昨天那样魂不守舍了。” 任琴笑了笑,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余光时不时地就偷偷往街对面的咖啡店瞥。 咖啡店内。 季鸣锐很快把三名符合条件特征的中介档案发了过来。 季鸣锐:“那两名休息的,目前电话打不通,人也不在住所里,要联系上他们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档案我发过来了,你们先看看,看看有没有可疑的。” 池青不方便划拉手机,解临便将页面放大之后摆在中间。 三个档案,三张扔进人群里下一秒就很难捞出来的普通的脸。 池青粗略扫过这三张职业照,目光在第三张照片上停留了一会儿,准确的说,是在男人嘴角的痣上停留了一会儿。 解临仔仔细细看完前两张,前两名中介分别叫“张志远”、“易兴国”…… 档案上花里胡哨的什么信息都有,什么月历史最高成交套数为xx套,曾荣获当月售房冠军,对xx地区了如指掌,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找不到的房。 “……这人事档案有必要写得那么辉煌吗,”解临说着,注意到池青一直在看第三张,“怎么?” 池青说:“这个人我见过。” 第三个人的档案上写着:安家中介,工号11963085,周志义。 男人嘴角上扬,微笑着,这张照片平平无奇。 男人的脸看起来稳重靠谱。 “我找房的时候,在安家APP上自动匹配到的区域中介就是他,所以有些印象,他说过对这附近很熟,”池青又道,“但是看房的时候他并没有来,找他同事带我看的房。” 几分钟后,两人粗略看过所有人的资料:“今天调休的是哪两个?” 季鸣锐答:“姓张的和那个姓周的,两个人目前都联系不上。” “就他俩这样还当月售房冠军呢,一休息就关机,没有事业心,”季鸣锐进展不顺导致心情不佳,吐槽道,“万一有客人要买房呢,岂不是错过一笔生意。” 池青:“……你少说几句废话。”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任琴从来没有哪一天觉得上班的时间那么短暂过,平时总是盼着一天快过去,快下班,回到家就可以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休息,今天却感觉从上班到下班好像只有一眨眼的工夫。 “下班了,你不走吗?”同事收拾完东西,多看了任琴一眼。 “我……”任琴说,“我不急,你先走吧,我留下来收拾一下东西,收拾完就走。” 同事之前的确不太亲近这位新来的店长,但是这几天相处下来发现她性格挺好说话的,又主动留下来收拾,语气也软了下来:“你带伞了吧,外头好像还在下雨。别收拾太晚,这一片不安全。” 任琴:“……”她可太知道这一片不安全了。 同事见她这样以为她刚来,不知道这片出过什么事:“你不会还不知道吧?这附近两个小区连着死了两个人,听说死得特别惨,其中一个被塞进冰箱里塞了一个月。” “……”任琴艰难地笑笑,“我知道了,谢谢,你先走吧。” 等同事走后,她掏出手机给街对面的人打了一通电话,她一边听着电话里的声音一边瞥咖啡店那扇大玻璃窗,电话顺利接通之后她又移开眼,尽量维持自然:“我……我现在到下班的点了,我该怎么办?” “以前怎么做现在还是怎么做,关店,”解临轻声说,“照常回家。” 回家? 任琴可一点不觉得那套房子还算“家”。 既然任琴下班了,他俩也不需要继续在咖啡店里待着,解临打算开车回去,想起来车钥匙还放在口袋里,他摸了空的那一侧,没摸到,于是去摸另一侧。 车钥匙没摸到,倒是隔着大衣布料碰到了池青藏在他口袋里的手。 解临:“我找车钥匙……你动动手,翻翻我口袋里有没有。” 行凶 由于天气情况,这天九点的天色比以往都要暗沉许多,夜色如浓墨般,从商业街到小区这段路上寂静无声。 任琴家里除了她以外还坐着三个人,季鸣锐从派出所赶过来支援,为今天晚上做准备,他悄悄上楼之后说:“那边行动开展得不是很顺利,人目前还是没找着。” 警方行动困难的原因一方面原因是目前这些结论都只是推测,并没有查找到实质性证据;另一方面也怕惊动嫌疑人,如果贸贸然大张旗鼓地上去找人惊动对方,只会增加后续的追查成本。 解临说:“正常,他如果今天打算行凶,自然不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前几起案子他都没留下任何破绽,说明他很会掩藏行动痕迹,他很可能提前几天就开始为今天做准备。” 解临说到这里又转向池青:“你白天不是喝了好几杯咖啡吗,怎么还困?” 池青站在边上,没什么精神,一副不太想掺和的样子。 在这种是个人都能被吓到的情况下,他冷漠地说:“不是困,是有点无聊。” “……” 他们几个人正说着,任琴在边上含泪吃外卖:“我随便吃两口行吗,实在是没胃口。” 她会点外卖还是因为解临说:“对方心思缜密,你平时都点外卖,今天不点的话容易让人起疑。” 任琴煎熬地吃完外卖,解临又问:“你平时几点睡?” 任琴想了想:“第二天要上班的话,十点多吧,周末会睡得晚一些。” “睡觉的时候习惯关灯吗?” “关的,”任琴说,“亮着灯的话我睡不着。” “凶手如果会出现的话,他很可能在早就在某个地方看着你什么时候熄灯睡觉,然后他会掐着你差不多已经熟睡的时间上来。你要做的就是和平常一样,到点就熄灯睡觉。” 于是十点刚过,任琴按照他们说的换上睡衣,糕糕趴在窗台上看着他们,任琴安抚它“没事,你乖乖的,等会儿发生什么都不要叫,我没事”,之后像平时那样关灯上床,其他人则找地方藏起来。池青平时在家里也不开灯,任琴关不关灯睡的对他没影响,只是还没等他还没挑好符合心意的地方,就被解临一把拉进了立式衣柜里。 解临说:“别看了,这没有能躲还能跟你保持零接触的地方,也就我这还能再塞一个人,你只能选择跟我挤挤。” “……” 卧室衣柜再大,也很难轻松容纳下两名成年男性,两个人几乎紧挨着,解临关上衣柜门之后唯一的一点光线也没了,衣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池青曲着腿尽量把自己缩起来,他虽然瘦,但是腿长,这个动作做起来还是很有难度。 而且只要一动就会碰到边上那个人,一动就碰,还不知道碰到对方哪儿,池青根据直觉和触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刚碰到的应该是解临的腰。 “你不觉得挤吗。”池青忍了忍,拨开悬在头顶的羊绒外套说。 “什么?” 解临刚才在尝试能不能通过衣柜缝隙看到外面,注意力全在缝隙上,真没听清。 池青重复一遍:“我说……” 解临在他开口说出第一个字音的时候就往顺着他发声的方向俯身向前微倾:“嗯?”这是一个下意识认真聆听别人说话的动作,然而放在漆黑狭窄的衣柜里成了另一种含义。 他稍往前靠一靠,碎发就从池青颈侧扫过去。 解临:“你继续说。” 池青一下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嘴边的话转折成:“别靠过来。” 解临:“这就这么点地方,你不如直接叫我出去得了。” 池青:“也可以。” “……” “这计划恐怕不行,”衣柜外一道声音打断他们,还没找到哪儿可以藏人的季鸣锐压低声音说,“她一直在抖。” 任琴关灯上床之后根本做不到像往常那样睡觉——这件事情是个人都做不到。屋内关着灯,闭上眼,那种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的恐惧感瞬间将她包裹,在季鸣锐说话之前,她甚至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此时此刻正在发抖。 “对不起,”任琴披着被子坐起身,“除非你们把我打晕,不然我真的做不到。” 季鸣锐:“你别看我,我下不了手,而且故意伤人是违反法律的。” 最后解临推开衣柜门,他点亮手机屏幕,拿手机屏幕那点微弱的光源照明用,叹口气道: “换人吧。” 换人的话换成谁,这也是一个问题。 苏晓兰现在赶不过来,季鸣锐长得人高马大的,还是寸头,往床上一躺一看就是个猛男兄弟。解临个子也高,标准的模特身材,穿着衣服显瘦,撩起来能有八块腹肌的那种。 最后几人将目光投向池青。 池青:“……看我干什么。” “如果说我们这里哪个看起来勉强比较像女的,”季鸣锐不怕死地说,“兄弟,那估计就是你了。” 解临手机屏幕上那点微弱的光源刚好打在池青身上,他仍曲着腿坐在衣柜里。任琴家开了空调,他进屋之后脱下外套、身上就只剩下一件毛衣,由于瘦所以毛衣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落落的。 男人头发长,手指细,腿也长。 如果忽略掉那份颓废的感觉,他五官其实也漂亮得有些中性。 池青漂亮的嘴里吐出最冷血的话:“在你说出那句话之后,你就没有兄弟了。” 季鸣锐:“别啊,帮个忙。” 任琴倒是很有同理心,她知道躺在床上的感觉:“要不我再努努力吧,不要为难池先生了,这种情况,谁躺上去都会害怕的……” 池青还没说话,解临倒像是有读心术的那个:“他应该是嫌弃这床你躺过,而且他也不太愿意穿你的睡衣,至于害怕,应该是没有的。”他看了池青一眼,充分认可之前池青给他发消息时说过的那句话,“……就算凶手现在就站在床头,他也睡得着。” 池青是真不害怕,他就不知道害怕是一种什么感觉。 “虽然我不是很想帮这个忙,”池青不得不承认解临很了解自己,“但如果能把床单换了,拿一套新睡衣的话,这件事也不是不能商量。” 任琴:“……” 季鸣锐:“……” 他兄弟,一个哪怕凶手近在眼前也没有洁癖发作重要的男人。 换上新床单之后,任琴又找出一套没穿过的衣服,她本身个子也不矮,但跟池青的身高肯定没法比,比划一下过后直接作罢,想着盖上被子黑灯瞎火的也看不见什么,睡衣不睡衣的并不是很重要。 池青躺上床之后,拉起被子盖住了脸,他额前头发长,乍一看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 凶手再警惕,也很难一进门就发现床上的人早就换了一位。 被换下来的任琴和季鸣锐两个人躲进衣柜里,季鸣锐占了别人的位置,问:“解顾问,那你躲哪儿?要不然我还是出来吧。”他刚才也在房间里转悠很久,没找到除衣柜以外的藏身之处。 解临很自然地指向床底:“没事,我刚刚看了一下,床底高度正好,我藏这就行。” 季鸣锐:“……?” 不怪他多想,现在黑灯瞎火的,很容易徒增恐怖气氛,而“床下有人”又是一个在无数恐怖电影和小说里出现过的经典桥段。 就真要藏这么阴间的地方吗? 任琴身上披着件外套,心说她本来还挺害怕的,但现在她觉得“衣柜里有人”、“床下也有人”、“床上躺着的人不是原来那个”这样的阵容安排,指不定是谁吓谁。 任琴躲在衣柜,看着男人钻进床底下消失不见的身影,又看了眼床上那位淡定的一批、仿佛真在睡觉的,悄声对季鸣锐说:“有解先生和池先生在,还挺让人安心的。” 季鸣锐十分认同,跟着感慨一声:“是啊,他俩有时候比犯人恐怖多了。” 十一点过半,接近十二点的时候,雨渐渐停了。 小区里已经没有任何行人。 只要有人站在楼栋附近,很容易看得到某户人家家晾衣服的阳台,也很容易观察到她家此刻是开着灯还是熄了灯。任琴家熄灯后一个多小时,楼栋附近的某个垃圾桶旁多了一截抽剩下的烟头。 烟头上猩红色的光亮在接触到潮湿的地面后很快熄灭。 任琴和季鸣锐两人躲藏的衣柜上半截部分是百叶门设计,将层层叠叠的木片轻轻往上抬,露出一道缝,能勉强看到卧室里的景象。 任琴越等心越慌,害怕他来,更怕他不来,如果他今天晚上不来,之后不是更危险。同时她心里也期盼这是一场误会,期盼着压根没有人在深夜进过她房间。 然而就在时针即将指向12的时候,在静谧又封闭的衣柜里,她清楚听到一声从客厅传来的、细微又熟悉的声音。 这是钥匙插进门锁里的声音。 真的有人在开门! 听到这声音连季鸣锐都没忍住在心里“卧槽”了一声。 橘猫浑身一颤,眼睛冲着卧室门方向,但这次不知道是不是任琴的安抚起了作用,它没怎么叫,只是肉眼可见地紧张。 任琴躲在衣柜里的身体瞬间僵住,她死死捂住嘴,屏住呼吸,深怕被对方发现自己的呼吸声。 然后钥匙不疾不徐地转了转,门锁发出“咔哒”一声。 门开了。 他们在卧室看不到客厅的情形,只能听声音,凭借声音辨别出开门进来的人在客厅停留了一会儿。 他似乎在换鞋,开了鞋柜。 然后“砰”地一下,又把鞋柜关上了。 接着就是一阵走路声,听起来对方很是熟悉这里,脚步声暂停之后任琴又听到倒水声,反应过来他甚至拐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用什么喝的水?用的是她的杯子吗? 很快,厨房响起一阵“哗哗”水流声,他仔仔细细清理完水杯,这才从厨房出来,拖鞋踩在地上的脚步声离卧室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卧室门被人拧开了。 任琴此刻藏在衣柜里,阴差阳错地以第三视角近距离感受到了在这一个月里、在她每天晚上熟睡之后,对方是如何进入她家的,进入她家之后又做了些什么。 想象远不及现实,她听声音听得头皮发麻。 任琴不敢看,但季鸣锐必须透过衣柜缝隙时时刻刻注意卧室里的情况,他眯着眼睛、尽量适应这片漆黑的环境,他隐约看到一个黑色人影出现在卧室门口。 那个人进卧室之后,走到了任琴的床边。 男人静默地立在那里看了“她”许久。 从床底看过去这场面更为直观。 解临藏在床底,那人的脚离他只有半步距离,并且在他边上停了很长时间。 衣柜里,季鸣锐手指搭在木片上,将百叶门其中的两块木片往下压,瞪大眼睛试图通过那道缝看得更清楚一些,他看到男人手上拿着一样会反光的东西——那是刀! 半夜。陌生男人拿着刀进你房间,站床头看着你。 季鸣锐心跳停了半拍。 而床上的“任琴”整个人蒙在被子里,别说发抖了,连呼吸频率都不带变的,如果不是季鸣锐事先知道躺在里头的是池青,他估计真以为对方睡着了。 季鸣锐心说:他这兄弟的心理素质是真的强。 还有床底下那位……也很强。 “琴琴。”男人突然间开了口。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哑,低低缓缓地低语着。 或许是因为在今晚的计划里,“她”反正活不过第二天,所以会不会被发现已经无所谓了,男人并没有刻意放轻各种动作,也没有用迷药让她彻底昏睡,甚至不怕自己的说话声将“她”吵醒。 解临边上的黑色脚影往前走了几步,然后黑色影子一晃,他上了床。 池青躺在右半边,左半边空出一大半的位置,他整张脸都埋在被子里,虽然在床上躺得很无聊,并且如果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他没准真能睡着,但此时此刻他还算清醒。 他睁着眼,很明显地感觉到右侧床铺陷了下去,并努力忍耐住想把人从床上踹下去的想法。 他身侧的声音离得很近:“琴琴,昨天没来找你,我很想你。” “你想我吗?” “你怎么会想我呢,你或许都不认识我,可我在深夜找过你很多次,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那人低哑的嗓音说话断断续续地,他最后说:“尽管你可能永远都不会认识我,但你永远都属于我。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琴琴。” 那人说话时抬手轻轻地、隔着被子抚在身侧的人脸上:“我找到了另一个女孩子,她和你一样漂亮,也住在你们小区,就是你前面那栋楼,你们没准还见过面。” 他说完,一点点将被子从“任琴”脸上拉下来。 下一秒,他发现蒙在被子里的“任琴”根本没睡着……不,那不是任琴! 他毫无防备地对上了一双陌生的、比夜色更深的瞳孔,那对令人发憷的瞳孔正直勾勾盯着他看。 “等你半天了,”池青看着他说,“你废话还挺多。”池青说完语调微顿,念出了他的名字,“……周志义。” 缉凶 池青其实没有看清面前这个人长什么样, 毕竟黑灯瞎火的,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珠子和隐约的面部轮廓线。 他之所以能准确地叫出对方的名字,是因为在刚才那一刻, 他想起了一个细节——一个很微小的, 但当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你可能在想我是谁, 我们见过,不, 准确来说, 是你单方面见过我。” “一个月前,我在安家APP上找房子, 看的是天瑞135栋7楼那套, 那天你临时有事让你同事带看, 说到这里你应该想起来了,”池青坐起来,趁着对方受惊怔愣的片刻间隙准确接过他手里那把刀,他拿着泛银光的管制刀具, 一瞬间两个人仿佛角色调换一样。要是警方这一刻破门而入, 都要怀疑谁才是想行凶的那个。 池青冷静地继续说:“你那天其实来了, 只是你正准备走过来的时候看到了我身边站着的人。” 季鸣锐在衣柜里一边感慨“他兄弟是真的强, 刀都敢抢”,一边想“站着他身边的人是谁”。 他想着想着发现池青说的情形好像很熟悉…… “操,那不是我吗?!” 当时池青身边站着的人是季鸣锐。 时间回溯到那一天, 季鸣锐来查杨园的案子, 一抬眼看到街对面正在等中介的池青, 季鸣锐那一身警察制服就是在八百米开外都特别显眼, 警徽在阳光下闪着光, 周志义急急忙忙从附近那家“安家”门店赶过来, 隔着半条街就看到那身警服。 “喂?是这样的,我这边有一个带看客户,但我临时有点事儿,你能不能……” 街道上行人行迹匆匆,他只站着遥遥看了两眼,打完电话后转身淹没在人群里。 “那天你应该就在那条街上远远地看过我们,为了避免跟警方有过多的接触,”池青推出他那天的心理活动,“所以你没有出现。” 与此同时,警方那边的行动也有进展。 消失一整天的张姓中介电话终于开了机,据他所说自己是回了一趟乡下老家,地方偏远,手机一直没信号,排除姓张的之后,符合条件但没能联系上的中介就只剩下一个。 “电话还是打不通,”姜宇说,“我刚刚去他住的地方走访,发现他这个人很奇怪,和邻居之间关系并不好,他们那个小区是个老校区,隔音非常差,邻居又是老人家,睡眠质量不好,那位老人家说常常听见他半夜出门。” 苏晓兰觉得他们不能再拖下去了:“这个姓周的不大对劲,我们直接去他家看看。” 周志义的家在六楼,他和陌生人合租,合租对象是一名早出晚归的公司小职员,两个人关系没熟到那个地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小职员开了门就让他们进来了:“他现在人不在家。” 苏晓兰问:“他经常这个点出门吗?” 小职员想了想:“好像是,但我也不确定,我平时睡得比较早。” 苏晓兰走到周志义房门前。 小职员:“没钥匙,他出去习惯锁门,你们如果有事找他要不明天再——” “砰——!” 苏晓兰一个踢腿,笔直的长腿扫出去,硬生生把门踹开了。 ……再来吧。 小职员把最后两个字默默咽了下去。 周志义的房间里没几样东西,他看起来有强迫症,喜欢把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书桌收拾得很干净,上面摆着几本书,床也铺得很是平整。光看房间,只会觉得普通。 这就是一个普通男人的房间。 苏晓兰目光从这些东西上略过去,想去开衣柜看看,发现衣柜也上了锁,铜黄色的锁挂在把手上,将两个开关把手锁在一起。 可是谁没事会给衣柜上锁? 是往衣柜里藏黄金还是怎么的? 苏晓兰这次“发功”之前提前打了声招呼:“你们让让。” 她抄起手边比较耐砸的物件,砸在锁上,没几下,锁被砸开了。 小职员心说这位女警可真是勇猛…… 然而拉开衣柜门,所有人都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会是一面钥匙墙,半面墙的衣柜板上钉了一排排钉子,每个钉子都只钉进去一半,露出来的另一半可以用来挂东西——琳琅满目的钥匙串就挂在上头。 这些钥匙都很新,很明显是新复刻的钥匙。 每一串钥匙都象征着一个人的家,一个人最私密的地方。 苏晓兰面对这一整面钥匙墙背后发凉地想:杨真真和薛梅家的钥匙,是不是也在这里。 另一边,任琴卧室里情况变得复杂起来,周志义见事态败露,顾不上惊愕,他猛地扑过去想夺回那把刀,池青躲开他之后单手将刀柄反了反,刀尖朝后,避免刀尖对着人。 周志义猛地扑了空,他双手紧抓着床单,一把将床单掀起,试图用床单来制造阻力,但池青还是抢先一步在他之前下了床——周志义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明显起了杀意。 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又为什么看穿了他。 事已至此,杀一个也是杀,他不介意多解决一个。 周志义这样想着,见池青已经走到卧室门口,他以疾如雷电的速度跳下床,然而就在脚掌堪堪接触地面的时候,一只手犹如鬼影般从床下伸了出来,他感觉到从床下伸出什么东西掐住了他的脚踝! 解临在床底等了那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床底高度有限,他将手腕撑在地面上,五指收拢,限制住对方行动之余还把人往回拉。 床下这是什么东西! 周志义大惊。 由于他刚才跳下床的速度太快,所以现在踉跄着往下摔的速度也很快,他摔下去的那一刻脸冲床底紧贴地面,这才看清床底下居然悄无声息地趴着一个人! 他看不清这个人长什么样,但是看见那人没收回去的手,手上戴了一枚银色戒指,那人说话时带着几分友好的笑意,像打招呼似的说:“不好意思,希望没吓到你,我也等你很久了。” 周志义:“……” 床下还藏着一个人这是周志义完完全全没想过的。 他双手撑在地面上,试图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爬起来,但床底下的人岂会让他如愿。解临拽着他的脚踝不放,将他整个人往床底下拖。周志义只能胡乱蹬脚,摆脱束缚后他双手双脚并用爬了起来,起来的同时想抓住点什么东西好稳定住自己的身体,手往前一模,还真让他摸到一样东西。 那是一扇衣柜门。 衣柜和卧室那张大床间隔的距离只有不到两步远,他抓着衣柜门,动作间意外将其拉开——于是他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衣柜里两个蜷缩的黑色人影。 季鸣锐头上顶着任琴挂在衣柜里的大衣,由于衣柜环境是封闭空间,又有衣服遮挡,他和任琴的影子显得更黑,活像半夜躲在衣柜里的鬼。 周志义瞳孔不受控制地瞪大。 季鸣锐想着刚才两位都跟他打过招呼,自己可能也得打一个,于是出声道:“想不到吧,我们在衣柜里瞅你半天了。” 周志义:“…………” 凌晨一点半,总局。 这个时间点本该是下班时间,就是平时在总局里熬夜加班的人也正打算趴在办公桌上小憩一会儿,忽然一通紧急电话让全局的人为之一振。 “怎么回事?”有刑警问。 “武警官说人抓着了,”接电话的那名刑警说,“正往总局押,嫌犯姓周,是安家的中介,我们民警晚上在走访搜查的过程中也找到了可疑线索,他家的衣柜里有一整面墙都挂满了钥匙。” 总局恢复忙碌,所有人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本来已经回了家的袁局也匆匆忙忙赶回来,他一边穿外套一边推开总局大门往里走,走到审讯室的时候刚好整理完衣领。 半晌,他在审讯室门口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着室内的景象问:“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嫌犯是抓到了,可他为什么是这个精神状态?” “……” “他疯了吗?” 周志义在任琴家被床上的人,床底下忽然伸出来的手,还有衣柜里的人吓得不轻。此刻坐在审讯室里,整个人只能低头喝水,管刑警要了一杯又一杯的水。 刑警没忍住问他:“你喝那么多水干什么。” 周志义沉默着说:“我有点害怕。” 刑警纳闷:你一个嫌犯,你是奔着入室杀人去的,你害怕什么?! 季鸣锐作为当事人之一,在袁局边上站着。 面对袁局的问题,季鸣锐:“……” 这一时间不太好说。 袁局又问一遍:“问你呢,他怎么了,回答。” 季鸣锐摸摸脑袋说:“就,抓捕的时候用了一些……比较特别的手段,可能吓到他了。” 共同参与抓捕的另外两位这会儿正在休息室里坐着。 池青发现解临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已经这个点,他又累又困,没工夫理他,于是缩在休息室里的沙发上打算阖眼睡一觉,然而就算闭上眼睛,某道目光依旧令人难以忽视。 池青睁开眼:“你在看什么。” 解临毫不避讳,视线仍旧落在他身上,从衣领看到他裸露在外面的一小节手腕,全都扫过一遍之后才说:“看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你刚才不是抢了刀吗,”解临说,“这回还算懂事,看你把刀反着拿,还知道要尽量避免误伤对方。” 池青知道他是在说之前雨里他用伞尖指他的那次。 池青重新阖上眼之前明确告诉他是他想多了:“我不是为了避免误伤他。” “刀跟伞不一样,我怕打起来误伤到我自己,至于周志义会不会被伤到,这不在我的考量范围里,”池青理智分析问题,“刀是他带的,我也不是故意伤人,如果不小心划到他,那算正当防卫。” “……” 结案 他俩坐在休息室里是因为只要他俩一出现在周姓中介面前,姓周的就会瞬间崩溃,给的信息乱七八糟,开始胡言乱语,最后周志义提要求道:“能不能让他们出去。” 他进审讯室之后就提过两个要求。 一个是:能不能换一个房间。 “只有13号房空着,”关押他的刑警说,“没别的房间,真够奇怪的,比起房间号,你还是考虑考虑自己最后会被怎么判刑吧。” 虽然不能面对面审周志义,但解临完全可以去观察室监听他们的对话。 池青闭眼不过两分钟,那句“怕你受伤”莫名在耳边盘旋,跟着了魔似的转了好几圈,他想着一定是因为边上这个人太吵了,坐在旁边哪怕不说话也很影响他的睡眠质量,于是他再度睁开眼:“你不用过去?” “过去干什么?”解临问。 “听他们审人,”池青说,“比如说为什么杀她们。” “那个啊……不用听,”哪料解临不以为然地喝了一口茶,手里翻着刚调出来的关于周志义的个人资料说,“作案手法相当老套,差不多能猜出来。” “……?” “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简单跟你讲讲。” 池青对案件以及案情细节有一定的感知度,但是对“人”没有,周志义在想什么,周志义是怎么想的,他经历过什么,这些在池青的概念里都是空白,且不在意也不重要。 和他截然相反的是,解临似乎很容易看穿他们。 池青没说话,解临就当他默认了:“资料显示他从小父母离异,跟着父亲生活,谈过几场恋爱,但都无疾而终。所以女人对他来说有强吸引力的同时也有很强的不确定性,他觉得身边的每一个女人最终都会离开他,她们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过他。这一点导致他选择每晚侵入她们的私人领地,他很享受这种入侵她人领域所带来的掌控感。奸/杀也是掌控感的来源之一,除了这些遗留因素以外,他的生活应该不太顺利。” 解临将周志义的个人资料翻过去一页,说:“果然,一个名校毕业生,毕业后碌碌无为多年,心里难免有落差。通常选择奸.杀的人,往往都会试图在受害人身上找到一种‘自己能够掌控’他人的感觉来达到自我满足。” “但是他知道他不可能一直这样继续下去,死亡是他能最终得到这些人的唯一方式。尽管这些女人不认识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是最后一刻属于他。” “……” 池青连正常人都理解不了,更难理解一个变态。 但是他看解临倒是挺熟练的。 “是不是挺无聊的?一点新意也没有,”解临合上那本资料,最后说了一句,“通过掌控弱者来达到满足的人,本身就是‘弱者’。” 池青不太信他光看两页资料就能知道周志义杀人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你说这么一堆,谁知道真的假的。” 这时,站在休息室门口听到这段的季鸣锐出声道:“我去。” 季鸣锐是过来汇报来的,顺便给他们捎点东西吃,大半夜的还劳烦他们在总局候着,总得接待一下:“你在我们审讯室里装监控了吗?” 池青扫了季鸣锐一眼:“所以真被他猜中了?” 季鸣锐不知道该不该用恐怖这一词形容解顾问:“八九不离十,这都不叫猜,这应该叫精准复述。” 季鸣锐秉着不耻下问的学习精神,又道:“你光看资料就能看出来吗?” 是不是他平时资料看得不够仔细。 解临接过他递来的面包,道了一声谢,沉吟着说:“不看资料也行,看凶案现场也能看出来,一个人在行凶的那一刻,往往是最暴露内心想法的时候。” 季鸣锐:“……” 问恐怕没用,学不会。 凶案现场他都已经看了八百遍了。 周志义的确因为这些原因选择杀人。 杀第一名女租客的时候,是他刚结束最后一段恋情的时候。 “你看看你!三年了,你什么都给不了我,”女人嫌他没车没房,面对他的哀求无动于衷,“我要走了。” 女人拉着行李箱说的这句话和数年前记忆深处的那句“小义,妈妈要走了”混淆在一起。 走。 ……你们都要走。 周志义在心里愤恨地想:都他妈要走! 周志义日复一日地工作,继续当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安家中介,直到有一名女孩出现,她笑容很暖:“您好,我来找房子,我们在APP上沟通过,你姓周对吧?好巧啊,我们同姓。” 当时他工作的地址还不在华南市,那是他杀的第一个人。 带她看完房之后,他带着钥匙鬼神使差地进了一家钥匙店,钥匙店老板抬头问:“来复制钥匙?” 他攥紧口袋里的钥匙,沉默着走出了店,或许从那一刻他就开始谋划接下去即将发生的一切:他不能留下痕迹,很容易查到他,他得买材料自己弄。 第二天,他把钥匙交还给房东之前暗示:“明天咱们能正常签约的吧?” 房东:“为什么这么问?” “哦,没什么,”周志义微微笑着说,“最近发生很多看完房越过我们中介直接和租客签约的事儿,偏偏我们还没法管,毕竟我们带看都是免费的,人家想私下签,也没违反什么规定。” 房东急急忙忙接过钥匙:“……我怎么会干这种事儿呢,你放心好了啊,我不是这种人。” 签约那天他等了又等,果然没等到房东出现,他象征性地给房东发消息询问,也没得到回复,下班之后他走到衣柜前,把一串钥匙挂了进去——那串钥匙和他两天前交还给房东的一模一样。 休息室里,池青吃东西之前习惯洗手,他起身道:“我去趟洗手间。” 穿过长廊,他发现自己对总局每一层的构造都已经了如指掌,这几个月以来,他来总局的次数意外地多,好像总是阴差阳错就进了这里。 长廊两边是一排排科室,池青走到长廊尽头,水流冲刷指腹的时候才真切地感受到:这场凶案结束了。 不会再有下一个杨真真。 那名被盯上的和任琴住在同小区的女生明天晚上回家之后,不会有人进出她的房间,她可以安然睡去。 季鸣锐从高中起就闹着要当警察,池青当时并不太懂他的这些英雄情怀。他之前只对案件感兴趣,但是此刻,他莫名有一种难以言喻感觉,那种感觉像早上起床拉开窗帘的感觉一样,新的第一天还会继续,明天任琴还会出现在他楼下的那套房里,而不是躺近冰冷的停尸房。 这种感觉并不令人讨厌。 或许是最近接触的人太多了吧…… 池青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想。 尤其遇到某位姓解的之后,他和别人产生不必要触碰的次数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多。甚至下楼和任琴吃的那顿饭,都十分不符合他往日的作风。 池青擦干手往回走,在长廊拐角处听见一句:“周志义没什么好提的,铁证如山,他对罪行供认不讳。” 声音有点耳熟,是刚才碰过面把周志义从他们手里接过去的刑警。 “……但是比起凶手,袁局这边更担心解顾问,哦,还有这位顾问带过来的‘助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抓的人,让凶手那么害怕。” 耳熟的声音说到这里,另一把较为年老的声音响起:“说实话,恢复解临的顾问身份这件事,直到现在局里都没有统一好意见,如果不是袁局拍板,估计还得吵一阵。” 池青不是有意想听他们说话,但路就只有这么一条,他脚步微顿,在犹豫是不是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又听年老的声音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也不知道谁能控制得住他,他站在我们这边还好,如果站在对立面,那真的不堪设想。” 原本以为过去十年,心理评估的参考性有待评估,但是看着周志义,所有人陷入深思,让他继续深入参与案子真的好吗? 那两名刑警没有多说,很快离开了。 他们并没有透露出什么关键信息,也算不上机密,池青早在之前就知道解临的顾问头街上曾经一直挂着一个“前”字,但是一直不知道缘由。 总局里的人对解临的态度……比起称赞他的破案能力,好像畏惧更多一些。 这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池青边走边戴上手套,不清楚他读不到解临这一点,和这些有没有关联。 饶是池青这种对人感知度很是低下的人也察觉到解临不正常,这个不正常区别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他像个神经病一样过分热情地跟他胡扯,而是他似乎什么情况下都笑着,哪怕趴在床底跟周志义打招呼的时候也是。 休息室里,虽然案件告一段落,但是池青身上依旧有很多解释不清的东西。 比如他这么一个不在意别人的人,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跑去和任琴说那些话,好像……好像认定了她是下一个受害人一样。 这从所有公开已知的案件信息上来说,并不合理。 解临问季鸣锐:“你和他认识很多年了吗?” 季鸣锐说:“那可太多年了,我们高中就是同学。” 解临“哦”了一声,又问:“他从高中的时候就这样?” 季鸣锐想了想:“比现在更严重。” “那他一定没有什么朋友吧。” “除了我,确实没有了。” “他很聪明。” “高考全校第一名。” 季鸣锐回答到这里,觉得不太对劲。 ……这个人为什么对我兄弟那么感兴趣?! 巧克力 时间很晚, 池青回去之后就被告知他可以先回去休息,他也没客气,转身直接就走。季鸣锐带上车钥匙在他身后喊:“等会儿, 我也要回去一趟, 我正好送送你。” 季鸣锐先把池青送回去, 路上一路畅通无阻,天边亮起鱼肚白, 他刚想说“你对门刚刚问我好多关于你的问题”, 就听坐在后座那位大爷忽然间也问了一句:“你知道姓解的之前为什么没继续当顾问吗。” 池青又问了一句:“你之前说他当顾问是什么时候,十年前?” “……?” 季鸣锐手里的方向盘差点打滑。 池青从来没对谁感兴趣过, 季鸣锐认识他这么多年, 就连同班同学的名字都没从他嘴里蹦出来过, 现在居然主动问起解临。 季鸣锐起初没怎么听过解临这个名字,对他知之甚少,但是架不住身边有个解临迷弟,而且斌哥和他的关系也特别好, 所以一来二去的, 他对解临这个人的信息掌握度还算丰富:“对, 十年前, 他上初中的时候。听说他那会儿上学的时候就天天收情书,学校表白墙全是他的名字,现在去还能看到。” “他哥和学校领导整天担心他带着学校里的姑娘们早恋。” “谈没谈过恋爱我就不清楚了, 看他长那样, 不像没谈过恋爱,”季鸣锐吐槽道, “不是还成天戴着枚戒指吗, 看起来在外头数不清的桃花账应该不少。” 池青:“……” 他不是想知道这个。而且戒指也不是他想的那样。 但池青还是从季鸣锐的回答里捕捉到了关键词:“他哥?” 季鸣锐瞥了一眼后视镜看看后方有没有车, 边拐弯边说:“他哥解风,十年前过世了……为什么变成‘前’顾问我还真不知道,但是我听人提到过他当年心理评估结果似乎有点问题。” 季鸣锐还有一句话没能说出口:你们那么想了解对方,不如面对面坐下来谈一谈。 案件结案后凶手落网的消息很快传开,接连一个月笼罩在天瑞和杨园两所小区上空的阴霾终于散去,任琴做完笔录天亮才回到家,她站在家门口打开灯,糕糕从卧室里跑出来迎接她,她蹲下身,将橘猫紧紧搂进怀里。 季鸣锐小组在这次案件里协助调差,表现出色,得到表彰,之后继续投入派出所调解工作,那个扬言要跳楼的女朋友终于分手了,季鸣锐在电话里安慰她道:“姑娘没什么大不了的,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好好活着,何必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寻死觅活,人生就是一段旅程,你就当是他先下车了。” 季鸣锐十分熟练地说到这,想起一个月前,杨真真坐在酒吧里哭。 他以前调解都是随口说点鸡汤,但这一次不一样,他很有感触地说:“姑娘,你的人生还在继续,所以别哭了。” 而案件结束之后池青得了空,把之前中断的心理咨询又捡起来,和吴医生约好时间之后就戴上手套出了门。 “池先生您好,很长时间没见您了,”前台笑着说,“还是老房间,进去直走就行,吴医生应该就在咨询室里。” 距离池青第一次推开这间咨询室的门已经过去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意外经历了两起案子同时也遇到了一个神经病,这一切改变似乎都从他第一次推开这扇咨询室门开始。 池青曲指敲了敲门。 门里传来一声熟悉的:“进。” 解临坐在吴医生的座位上,这回手里翻着的书换了一本,换成一本《精神病学》,见池青推门进来,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坐。” “……”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池青说:“怎么又是你。” 解临把书合上,他昨晚在总局待到很晚,今天出现在咨询室还不忘换一套衣服,头发也仔细打理过,精致程度像一只随时开屏的孔雀:“别误会,这回是吴医生找我来的。” 解临看他的表情似乎不相信:“我来之前并不知道你也在,你约的也是十点?” 池青:“不然我十点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散步吗。” 谈话间,吴医生这才姗姗来迟:“不好意思,刚才去了一趟茶水间,哎我这人一上年纪,保温杯就不能离身,你们等多久了?” “你们”这个称呼词一出,证明解临没有在撒谎。 今天这个局确实是吴医生组的。 至于用意,恐怕只有吴医生自己知道了。 “这次找你们来呢,也是有些话想跟你们说。” 吴医生拧开保温杯,敞开杯子让里面的热水凉一凉,坐在解临让出来的位置上开始正式开启谈话,他诚实地感慨道:“你们俩个,可以说是我职业生涯里遇到的为数不多的瓶颈。” 池青:“……” 解临:“……” “所以我变换了一下治疗思路,”吴医生说,“我打算把你们两个人安排在一起,组合性地进行治疗,这在我过去的治疗经历里是绝无仅有的一件事,一加一没准能大于二,我希望你们能够齐头并进。” 吴医生最后一段话是对着池青说的:“之前解临跟我反应你们之间的配合治疗暂时中断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认为你不能放弃一线希望,治疗的态度得积极起来。” 因为失控状态结束了。 池青在心里默默回答。 解临照顾到吴医生的心情,为了不让他尴尬,附和道:“吴医生说得对,治疗的态度得积极。” 池青不在乎别人尴不尴尬,反正尴尬了他也看不出来,他十分冷静地拒绝道:“如果你觉得你的水平没有办法胜任这份工作的话,我可以离开贵诊所去找更有能力的人。” 吴医生:“……” 解临依旧笑着打圆场:“没事,他说话就这样,您直接开始就行。” 吴医生起初不太明白解临是哪里来的自信,他心说这位池先生看着也不像是会卖他一个面子的人啊,他说要走那是真的会走,而且连头都不带回的,然后下一秒,他就看到解临很不怕死地抓住了池青垂在身侧的手腕。 这是让人想走都走不了啊。 池青:“松开。” 解临:“给个面子,试试。” 池青:“没必要试。” “怎么没必要?” “浪费时间。” “试都没试,”解临最后说,“你怎么知道没用,我看上次在任琴家吃的那顿饭就挺有用的,总比你扭头回家然后继续一个人呆着看情感节目强。” 情感节目这个细节还是昨天从季鸣锐嘴里打探到的。 ——“他平时在家都干些什么,打游戏?” ——“游戏没见他打,他不喜欢那些,觉得幼稚。平时的话喜欢坐客厅看电视。” ——“看电视?” ——“尤其是情感节目,乱糟糟的,成天哭爹喊娘,也不知道他研究这个干什么。” 池青不想承认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嘴上说的还是“松开”,态度却有一些变化,解临这才松开手。 吴医生的心理互动游戏很简单,只是发给他们两个人一人一张白纸,让他们写下对对方的印象:“可以是优点,可以是缺点,也可以是一些性格特点。” 这是很常用的手法,作为两人简单接触的开场,让他们面对面往往说不出什么,但有时候笔落在纸上却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池青写下第一笔的时候,发现自己脑子里出现很多字眼,比如“有破案天赋”,“很了解人也很擅长和人沟通”,“很烦但是勉强还能忍受”这些。 他没想过自己居然对解临有了什么多认知。 但是让他真的写下这些,他还是做不到,最后综合考量,他在纸上写了三个字:神经病。 “就不能写点好的,”解临说,“我的优点应该还挺明显的吧,不至于那么难找。” 两个人现在并排坐着,像学生时代的同桌一样,只要一侧头就能看到边上的人在写什么。 池青笔尖一顿:“转回去。” 解临:“你写点好的我就转回去。” 池青以前哪有过这种经历,他上学的时候同桌从来不敢吱声,严格遵守空气中那道无形的三八线,不小心传阅试卷的时候碰到他的课桌都会害怕得哭出来: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池青同学,你能不能不要打我。 尽管池青表明过自己不会打人,但是他这个怪癖加上那张常年阴郁的脸,说出去根本没人相信。 边上那位姓解的还在叨叨:“有那么难想吗,首先长得好看这四个字就不用我说了吧。” 池青:“……”吵死了。 于是池青难得干了一件特别幼稚的事情,他在“神经病”三个字前加了两个字,“很烦”。 连起来就成了很烦的神经病之后解临闭嘴了。 吴医生又跟他们聊了很多心理学相关话题,最后咨询结束前说:“刚才纸条上的内容你们要是感兴趣,可以和对方交换看看。” 解临早就看到了,所以他把自己手里那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片塞进池青手里,然后和吴医生继续聊刚才的心理学理论,他不像来治病的,倒像是来进修的。 池青没有兴趣偷看别人写东西,所以刚才解临在边上写的时候他一眼也没看,只记得余光瞥见他停笔的速度挺快,应该没写太多字。 池青想着,没有急着翻开纸片,他更在意另一件事:“对了,有件事跟你说。” 解临侧头看他:“什么?” “助理的事……” 池青之前就打算提一下助理的事。他现在不需要治疗,案件也结束了,助理这个职位本来就是临时担任…… 池青话没来得及说完,吴医生打断道:“瞧我这记性,有样东西忘记给你们了。” 吴医生拉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一袋包着金色包装纸的东西出来,一小颗一小颗圆球形状的东西包裹在金色包装纸里头:“我老婆自己做的巧克力,做太多了,就让我拿点过来,你们尝尝,都是不同口味的。” 池青想说不用了,但是吴医生过分热情,直接把巧克力塞进他手里。 解临从善如流拿了一个:“榛果味儿的?这不说的话还真尝不出是自己做的,手艺确实不错。”解临又看向池青,“不吃吗?” 池青拆开包装纸,黑色的巧克力看上去平平无奇,和市面上卖的普通巧克力差不多。池青想着应付一下,但直到他放进嘴里咬开的那一瞬间,这颗普通的巧克力终于展现了它不普通的一面,一股浓浓的白兰地酒味儿冲破外衣从巧克力里窜了出来。 “……” 吴医生说的没错,这袋巧克力口味各不相同,而他忘了全世界巧克力品种里有一样作叫酒心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