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作为一名传统向的写作者,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在网络上发布过作品。面对动辄百万字起跳的网络连载,传统作者慢吞吞的产出速度着实力有不逮,只好望而却步。 很意外阅文竟然会推出面向传统写作者的儿童文学征文比赛,加之手上恰好有些存稿,那就来试试吧~ 如果是许多年前喜欢看小说杂志的朋友,或许会对这个笔名有印象;如果不是,那咱们初次见面,希望你能喜欢我的故事^_^ 关于本作 似乎人们总是容易被神秘而浩瀚的大海所吸引:无尽的冒险、堆积如山的宝藏、碧波深处的人鱼……它总能激发少年或不再年少之人的心潮幻想,让自己仿佛置身一场伟大而灿烂的冒险之中。 笔者亦不例外。我本打算写一个少年在海洋上的奇幻冒险之旅,并因此查阅诸多参考书籍。 直到我读完一本关于印度洋海上贸易史的书。 我突然意识到,站在西方叙述者角度,他们好像永远是开拓者、探索者,是文明的使者、是传播福音的信徒。 那其他人呢?环印度洋诸多土著民族,似乎仅仅是作为工具人存在。他们被掳掠奴役的同胞、被侵略占据的土地就这样悄无声音地淹没在时间尘流中,等待着某一天被彻底遗忘。 听上去有些难以接受,但这是事实。失语者无法讲述自己的故事。 仅以这部小说转述我所读到的那些历史片段,为那些人们不至于如此快被忘记做一些微小的努力:) PS:小说家言,不可尽信。本作虚实兼有,如若发现谬误之处,欢迎指出^_^ 故事大纲 应征文比赛要求,在“作品相关”栏发送故事大纲一份^_^ 【小说主题】 地理大发现时代,东非斯瓦希里海岸的原住民们饱受殖民者奴役。蒙巴萨王子优素福身负国仇家恨,在成长的道路上结识同伴、找到自我,担起领袖责任带领同胞抗击压迫者、追求自由与解放。 【主要人物】 优素福 本作男主。全名为优素福·本·哈桑,另外拥有一个葡萄牙语教名热罗尼莫。 作为蒙巴萨苏丹的儿子,优素福自小在族人们的关爱中成长,是一名骄傲而自信的小男孩。当然他也与大多数男孩一样有着急躁冲动的缺点,并且会为之付诸冒险行动。 故事会讲述他7-17岁间的人生经历,优素福将从一名懵懵懂懂的小王子逐渐蜕变成长为一名带领族人反抗葡萄牙侵略者殖民统治的传奇海盗。 优素福·本·哈桑,在东非蒙巴萨的历史上确有其人。作为少年奇幻冒险故事的主人公,我去掉了历史原型人物做出的一些过于尖锐和血腥的抉择,将他彻底改造为一个更坚定、更正义的反抗者形象。这会损失掉角色自身的一部分深度和矛盾张力,但毕竟在儿童文学领域,我还是希望能呈现出这个角色更积极的一面。:) 伊莎贝尔 本作女主,原本的印地语名字叫做希玛,是叛逃海盗“剃刀挪亚”与印度本地女子结合生出的混血儿。 母亲早逝,父亲不知所踪,伊莎贝尔跟花天酒地行事荒唐的叔叔一起生活,很小就见惯人情冷暖,不容易轻信他人。大胆泼辣的性格让她在混迹街头时搭救了哑巴金匠拉杰,并从此与他结成搭档。 与优素福相遇时伊莎贝尔10岁,被不负责任的叔叔寄养在修道院,偶尔也会作为见习生到城里的皇家医院帮忙打下手。 伊莎贝尔始终无法原谅父亲抛下母亲和年幼的自己,一直暗中收集线索试图找出他的下落。 她坚定地与优素福站在一起抗击葡萄牙人,后来继承了法国船长米松的童年号,成为一名传奇的女海盗。 伊莎贝尔在历史上也确有其人。根据历史记载,她是一名出生在印度果阿的混血儿,被指派给优素福·本·哈桑为妻。除此之外,我再没有找到更多关于她的记录。 拉杰 伊莎贝尔忠心耿耿的壮汉跟班。他是棕色皮肤的达罗毗荼人,按照印度传统的种姓制度,他属于等级最低的贱民阶层。 拉杰因为擅长制作金银器而冒犯了以祖传手工业为生的吠舍种姓阶层。他们打烂拉杰的铺子,他们不准他做金匠,还因为他顶撞过几句就派人割去他的舌头。村里长老甚至判决要烧死拉杰,幸亏伊莎贝尔装神弄鬼才将他救下。 后来与伊莎贝尔他们一同前往蒙巴萨,在许多次激烈的战斗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成为海盗后担任木工队长一职。 清 被酒馆老板从澳门拐卖到蒙巴萨当女奴的日本女孩,天生具有远超常人的精准度,是个神枪手。 因为父亲是一名四处游历表演喜剧的狂言师,她的童年都在流浪戏班里度过。自小耳濡目染,她也学会了许多杂耍技艺,最擅长的就是蒙眼扔飞镖。后来德川幕府发布禁教令,她信奉天主的父亲因此获罪并被处死。一名神父设法将她送到长崎的仁慈堂,后来又辗转到了澳门,被酒馆老板拐走并带到蒙巴萨。 清因为一口漂亮的牙齿被夸奖而受到酒馆老板娘的嫉妒,被她活生生拔下满口牙齿丢进大海,幸亏得到优素福搭救。 清也参与了赶走殖民者、保卫蒙巴萨的战斗,成为海盗以后凭借精准的射击直觉担任主力炮手一职。 在关于殖民者如何对待奴隶的历史笔记中,的确有一名日本女孩由于牙齿很白受女主人嫉妒,最终被拔光满口牙齿的记载。我不知道这个日本女孩的名字,但我希望更多人读到这个触目惊心的历史片段。 奥古斯丁 派驻果阿的仁慈堂神父,来自西班牙的格拉纳达,是个虔诚而迂腐的小老头。 奥古斯丁神父很以曾经在巴黎大学进修神学的经历为傲。也是由于不善钻营的书呆子性格,能捞油水的好差事从来都轮不到他,被主事打发来管教热罗尼莫(也就是优素福)这个混世魔王。对优素福有着亦师亦父的复杂感情。 目睹葡萄牙殖民者在蒙巴萨的作为之后,奥古斯丁神父选择了心中的正义,投身到抗击葡萄牙人的战斗中,最终也成为了一名传奇的海盗神父,在大海上继续传播福音。 【故事走向】 本作规划共十五章。 1 王子或海盗 2 苏丹或叛国者 3 修女或野孩子 4 天堂或地狱 5 优素福或热罗尼莫 6 世仇或盟友 7 信仰或牺牲 8 转机或危机 9 自由或毁灭 10 猎物或猎手 11 伪装者或阴谋家 12 谎言或真相 13 爱或责任 14 复仇或审判 15 终点或起点 王子或海盗 湿热的夏季风从阿拉伯海吹向南亚次大陆,漫长的雨季就要开始。 五月底的空气闷热而潮湿,又混杂着热带水果陈腐发酵的甜味,如一只困倦的猫。它团缩着,将果阿旧城拢在怀中,环抱这昏昏欲睡的天堂。 海上的雷声慢慢滚近这座城市,积雨云在黑暗的天幕中垒起,第一颗雨点坠向夜色下灯烛荧煌的人类城市。 它不断加速坠落,最终打在一只正高举着行乞的手掌心。 下雨了。这脏手的主人缩了缩,拉紧蔽身的红色纱丽,从一直靠坐着的矮墙根站起来。灯影斑驳,落在她灰绿色的眼睛里。 她转身退入小巷,低头掩面疾行,向更深更暗处去。 一小块硬饼从她怀抱的陶钵里颠出,刚滚落到地面,立即被蹲守在水洼旁的老鼠拾获。 它奔跑着躲避同类的争抢,冲出巷口、扎进五光十色的繁华喧嚣中。 它成功甩开穷追不舍的饥饿同伴,沿宽广的街道奔跑了一阵,穿过硕大的马蹄、转动的车轮和轿夫们匆匆的步伐,激起一片淑女和贵妇的尖叫,在仆役们的追打中拐入另一条黑暗泥泞的甬道。 在那里它避过一只斑纹猫的追逐,钻入熟悉的水渠。 顺着沟渠,它在就赃物讨价还价的扒手和买主间溜走,又躲开两个撕扯打架的妓女,从一名因醉酒而扶墙呕吐的水手脚面爬过,最终翻进一扇只有巴掌大的铁窗。 嘈杂声瞬间被无形的壁障隔绝在外。 他坐在飞舞着蚊蝇的恶臭草堆中间,仰头看着囚窗里翻进一只叼着食物的灰色大老鼠。 这老鼠不怕人,一落地就奔过来,试图爬上他盘坐的双腿。 他移动身体将老鼠赶开,脚上和手腕间的铁镣发出碰撞摩擦的闷响。 身后忽然传来铁门开启的声音,有人来了。而且不止一个。 “转过身来!”看守士兵的命令听上去有些口齿不清。他喝了酒。 为了不惹麻烦,他依言而行。看到神父的瞬间,他怔了一下。 酒气熏熏的看守清清嗓子端正姿势,先高声念完一串国王的头衔,终于有机会停下来喘口气,继而宣布:“……以伟大的腓力四世之名,葡萄牙属印度殖民地果阿总督及果阿宗教裁判所共同判处你有罪,并于明日执行绞刑!” “仁慈堂的神父会为你做临终弥撒,”刚才那番气势高昂的宣讲就像完全耗尽了他的精力,看守又变回那种吐字含糊的说话状态,“今天是礼拜天,仁慈堂的兄弟们还给你额外带了一些吃的。”他强调,“最后的晚餐。” 看守让到一边,向神父做了个手势:“您可以开始了。” 神父点点头,举起怀抱中的圣经转向那个被镣铐束缚在地上的犯人:“你的名字?” “优素福·本·哈桑。” 他抬头对上神父的眼睛,微笑着冲他眨了眨。 这个笑容扫去了囚室中的阴郁。他还是一名少年,有着深棕色的皮肤和明亮的黑眼睛。 “优素福,你多大?” “十七。” 优素福的视线游移到神父身后,那里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穿蒙脸长袍的仁慈堂兄弟。他们负责陪伴死刑犯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还要在行刑后将其安葬。按照传统,他们的身份都是不为人知的。 其中的高个子递给优素福一些面包和腌肉,以及四分之一夸特装在小桶里的葡萄酒。 优素福注意到他整个手掌都覆盖着厚而发白的硬茧。 “优素福,你犯了什么罪?” “我没罪。” 下一秒看守的皮靴就踢过来,将优素福踹倒在肮脏的草堆里。他举起枪托又补了两下,趁机发泄酒劲:“实话实说!现在不悔罪,明天死了就让你下地狱!” 少年犯似乎早已习惯这般责打,他不告饶也不出声,熟练地双手抱头缩成一团,让看守的击打落在不紧要的地方。 神父扶了扶脸上的金丝边夹鼻眼镜:“实话实说,优素福。” “好,我说。”闷闷的回答声从优素福抱紧的胳膊间传出。 看守恨恨地补上一脚,踱到旁边。他脸上的白皮肤在酒精作用下变得通红。 优素福撑着身体缓慢坐起来。他感觉到鼻血正顺着嘴角滴落,却只用铐起来的双手满不在乎地抹了一把。 “我承认,”他转头盯着打他的看守,露出挑衅的笑容,“的确是我揭发总督买卖官爵、指控他是谋杀犯、还把他和海盗勾结的秘密公之于众,并且搅黄了他们的奴隶贸易——” “死到临头还嘴硬!”看守再度扑过来,又是一脚踹到优素福背上,打断了他的话。“你这自甘堕落的海盗头子、叛徒、变宗者!绞刑太便宜你了,应该判火刑,把你活活烧死!” 酒精上头的士兵下手越来越狠,优素福渐渐没了声息。 神父身后的矮个子踏前一步想要制止,却被身旁的同伴拉住。 直到筋疲力尽,看守才气喘吁吁地退开,丢下优素福只剩呼吸起伏的躯体。 “能听见我说话吗,优素福?” “能。”听到神父平静的声音,他翻身平躺在地面上,睁眼看着低矮的屋顶,刚才的老鼠正在木梁上向下探看。“继续吧。” “我听他们叫你热罗尼莫。” “那不是我真正的名字。”他舔了舔开裂的嘴角,一股铁锈的腥味,“是葡萄牙人强加给我的。” “你父亲曾是蒙巴萨的苏丹?” “对。” “你的家人呢?” 优素福沉默片刻,吐出一口气:“死了。” “你被指控叛教和海盗行径,”神父的眼镜片上闪动着灯烛的反光,“一个原本要继承苏丹之位的王子变成了被通缉的海盗,为什么?” “为了自由。” 苏丹或叛国者1 蒙巴萨是东非海岸上最古老的港口城市之一。早在八百多年以前,就有大批来自阿拉伯和波斯的商人乘着帆船来到这里经商。 这是一座柔美秀丽的热带城市,拥有完美的天然海港、细软的白沙滩、以及交织成荫的椰树和棕榈树。 七岁之前,优素福一直与家人生活在这里。 他是蒙巴萨苏丹哈桑最钟爱的儿子,身上同时流淌着摩尔人与斯瓦希里人的血脉。 打小优素福就是一个充满活力和好奇心的男孩,负责照顾他的嬷嬷根本看不住这个小捣蛋,六岁时他探险的脚步就已经踏遍了蒙巴萨的海滩。 他甚至还溜到船上和渔民们一同出海,看他们使用渔叉和椰子纤维搓成的绳索追捕鲸鱼。 渔民们也很乐意带上这个活泼的小王子——在他们的教导下,优素福学会了像采珠人一样潜入深水,看到他在海水中灵活游动的人都会以为自己眼前其实是一只黑黝黝的小水兽。 如果说整个蒙巴萨还有未被他探索的区域,那就只能是耸峙在岛屿东南角的耶稣堡了。 在优素福出生之前几年,葡萄牙人坐着他们外壳包铁的三桅帆船来到这里,用石头建立起这座要塞。 虽然它建立在斯瓦希里人的土地上,但没有葡萄牙人的允许任何斯瓦希里人都不得踏入。据说上一个不幸被抓住的冒失鬼现在都还拖着断腿,每天沿着大街讨饭呢。 探索耶稣堡是优素福心中惦念已久的目标。 尽管嬷嬷和家里人无数次警告过他,这个念头却像掩埋在灰烬下的火星,一直隐秘而热烈地燃烧着。 发现那个水道入口纯属意外。优素福并不清楚它究竟通向何方,只是被逃窜的螃蟹吸引,不知不觉便走到水声滴嗒的黑暗洞穴中。 风从高处吹来,意味着上方有出口。 优素福触摸石壁,指尖传来苔藓植物滑腻腻的触感。一只多足小虫从手背上快速爬过,他惊叫出声。岩洞中仿佛立刻有无数个小男孩受到惊吓:“啊啊啊啊——” 眼睛适应黑暗的环境后,他看到水面上反射的微弱亮光。 他步入齐腰深的流水,脚底是硌人的尖石和螺壳。优素福踢开一丛试图捕捉他脚腕的水草,感觉自己踏到了一块修整平齐的石砖。 他另一只脚也紧跟过去,再加上灵活的双手参与挖掘,淤泥覆盖下的阶梯显露出来,一级级升向清凉冷风吹来的头顶。 刚开始他还能站立着靠双足行走,随着石阶越来越陡,他不得不双手也上阵,整个人几乎紧贴着阶梯攀援。 直到爬出洞穴、进入一片刺目的光亮中,他才察觉自己正站在海风吹拂的悬崖上,脚下的石阶已近乎垂直。 惊奇的海鸥围绕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孩盘旋飞舞,石阶两侧的峭壁上布满它们产卵育崽的巢穴。 抬头向上,耶稣堡厚重的石砌围墙就在头顶。 优素福小心避开随时会凌空飞落的鸟粪,慢慢攀至高处,通过一人宽的排水口进入这座他梦寐以求的城堡。 幸运的是,没有人发现他。 驻守城堡的葡萄牙人很少,人数最多时也不超过两百人。 然而即便只依靠这一百来人的驻军,那个远在世界另一头的国王也能将蒙巴萨真正的权力紧紧抓在手中——优素福在许多年后才领会到这一点,此时的他仅仅是一个全身心都投入期盼已久的冒险中的小男孩。 耶稣堡的闻名之处在于它被修建为一个躺卧的人形。 在它面朝大海的“头部”架设着数十门产自德意志的青铜大炮,为防土耳其舰队进攻,城墙上还修筑了厚厚的防御工事,足以抵挡当前世界上任何海军枪炮的轰击。 优素福发现自己所在之处是贮藏弹药的军火库,从窗口抬头一望就能看到正上方伸向大海的炮管。 隐约的说话声夹杂在海风中,应该是轮值的卫兵。 优素福听到他们的高筒硬皮靴踩在石砖上传来“橐橐”闷响,谨慎地选择了一条掩藏在爬藤和树荫间的排水渠,猫一般潜行。 要塞内部建筑高低参差,顶层的排水渠居然通向下层建筑屋顶,错综复杂的水渠、通道和拱门将城堡中的房屋连成整体,仿佛它们真能借此构成一个巨大的人形生命体。 这庞然大物完全符合优素福之前对于它的一切想象。 他沿着墙脊躬身小跑,跳过一道又一道围栏,从一扇窗跃出又翻进另一间小屋,在红瓦顶、干草顶和椰子叶铺顶的房屋间穿行。 他知道自己正离开城堡武装森严的头部,朝着心脏处那一片连绵高耸的红瓦塔楼前进。 优素福记不清究竟跑了多久,只知道到达那座最高的塔楼下时,腿脚早就累得不听使唤了。他背靠粗砺沙土夯成的墙面,一面喘气一面俯瞰脚下的要塞。 北方更远处是他和家人居住的苏丹宫殿,精致的白色建筑间点缀着翠绿的椰树和小花园。 这个时候,他竟然看见了父亲。 苏丹或叛国者2 优素福绝不会认错父亲的包头巾和白长袍。他与几个葡萄牙人走在一起,正在通过西北端的铁栅门进入城堡。 ——父亲到这里来做什么? 优素福的小脑瓜飞快地运转起来。 印象中父亲从未讲过自己在耶稣堡的经历,向他提起这个地方只会换来一阵阴郁的沉默。 他们已经穿过第二道拱门,正朝这边来。 看样子是要进脚下这间大屋。 优素福顺着瓦垄滑到房檐,探出半截身子勾到底下的通风口,如一只轻捷的疣猴折身荡进去。 通风口内满是积尘,他一动就扑满整个通道,呛得人睁不开眼。 匍匐行过这一段艰难的路,宽敞而高大的会客内厅展现在优素福眼前。他伸手抓稳紧挨通风口的红木架梁,朝中央爬去。 沉重的木门被缓慢推开,优素福屏息缩在梁上。在他身旁悬挂着巨大的双层黑铁吊灯架,边缘结满凝固的白蜡。 父亲由几个葡萄牙人带到灯下,面对一名早已等候他多时的军官。 此人有一头棕色卷发,方阔脸,年纪三十往上。他的肤色比其他人略深一些,眼睛的颜色也更深。 优素福在记忆里搜索,找出了属于他的名字——佩德罗·德·梅洛,耶稣堡的新任指挥官,一个不苟言笑的男人。 “你昨天就该到这来。”优素福听出指挥官话里的不悦,“我怀疑要不是我派出士兵,你甚至都不会来。” “我们的一只商船被你们炸沉了,安置伤员和处理货物都需要时间。”父亲的语气中也掩藏着怒火,“我的打算是解决这件事情之后再来找你要说法。” 佩德罗面无表情地回应道:“依照法令,一切于印度洋上通航的船只,若未得到葡萄牙政府的许可,都应被劫掠或击沉。” “我们有通行证!”优素福仿佛能感受到父亲抗辩时紧咬的牙关,“船长出示了证明,可你们的巡逻舰污蔑说那是伪造的,而且根本就没有提供证据!” “在蒙巴萨,我们即是政府。”佩德罗仰头看向吊灯,没有发现躲藏的优素福,“我们的判断即是政府的裁定。” 父亲踏前一步,佩德罗也向前一步,慢慢把他逼回原地。 “至于伪造通行证的判决,我会另行写信向果阿的总督解释。”佩德罗站得笔直,这得益于他经受过的良好军人训练。“我们会在今天下午接管你已经安置的人员和货物。” “他们是自由民!你没有资格这么做!” “我们的法律保护自由民和他们的财产安全,可不保护走私船和海盗。” 父亲急得要冲到指挥官面前,却被左右的人拉扯着又回到灯下,始终与佩德罗保持着一段距离。 “我可以找到很多证人,船员们都是老实巴交的良民,并且拥有人身自由。” “走私船上的自由民?那不就视作海盗。”佩德罗手指一下一下敲打着佩剑柄,目光没放在父亲身上,“相比于绞刑架,作为奴隶出售当然是更仁慈的选择。” 他停顿片刻,以期观察父亲的情绪:“果阿正在扩建船坞和大教堂,科钦、澳门、长崎的仁慈堂同样等着派人手修缮。另外锡兰新开辟的香料种植园也必须投入大量劳动力——这些都是总督来信上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我们之前谈过。” “我们之前谈过。”父亲的回答斩钉截铁,“蒙巴萨没有奴隶出售给你们!” 也许是因为失望,也许是因为疲惫,指挥官叹了口气:“我也给过你建议。北方的姆瓦纳部落,你们不是世仇?”他忽然踏近一步逼视父亲的双眼,“我到过非洲其他地区,贩卖部落冲突期间捕捉的俘虏很常见。” 父亲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退:“我们不是野蛮人。” “哈桑苏丹,我尊敬你的正直和勇气。”佩德罗好像永远是这样一副既不高兴也不生气的样子,“不过我也认为有必要提醒你,凡事务必以葡萄牙政府的利益为优先。” 苏丹没有回答,大厅里的空气阴郁而沉重,像有无数透明的铁块垒在头顶。 苏丹或叛国者3 优素福咽了咽口水,他感觉到莫名的紧张。 耳边响起的窸窣摩擦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侧头寻找声音的来源,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瞪大了眼睛。 沉重的黑铁灯架挣脱了束缚的力量,正带着固定它的铁链下坠,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优素福试图抓住铁链——可惜臂长明显不够。 匆促间他只得整个人横跳出去,在半空捉住那条黑蛇般摆动的铁索。 可是小小的身躯根本阻止不了灯架坠落,反被带着升向屋顶,他急得大喊:“父亲快闪开!” 小男孩的一声大喝显然把底下的人都吓了一跳。 苏丹听见提醒的瞬间侧身避开,下一秒上百斤重的吊灯就砸落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激起一片烟尘。 拉着锁链上升的力量骤停,优素福猝不及防脱手落下:“啊啊啊啊!” 他在心中大叫糟糕,闭紧眼睛准备好迎接冷冰冰的硬地面。 坠落的失重感突然消失,预想中的猛烈撞击却没有来。 他小心翼翼地从眼缝看出去,面前是一把浓密的黑须——他正躺在父亲的臂弯里。 哈桑苏丹也震惊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儿子,一时间说不出话。 佩德罗轻咳一声,以手掩鼻阻挡呛人的飞灰:“你儿子?”他挥手示意左右上前收拾地面的一片狼藉,丝毫没有表达歉意或慰问的意思,“他怎么进来的?” 指挥官的目光扫到优素福身上,迫使他又往父亲怀里缩了缩。他猛地记起大家先前的严肃警告,还有那个被打断腿的乞丐。 “按照律令,擅闯耶稣堡的人要受刑,我想你们已经很清楚了。”佩德罗咄咄逼人,他每说完一句话嘴唇便紧抿在一起,像条冷硬的铁线,“苏丹的儿子也不例外。” 苏丹有力的双臂紧紧箍着儿子,仿佛在警戒任何人将他夺走。 指挥官的面色出乎意料地缓和下来:“鉴于你和你的家族多年来一直对葡萄牙政府表现忠诚,他可以得到赦免。”短暂的停顿之后是他精明的附加条件,“只要尊贵的苏丹愿意承诺,在未来一个月内向果阿殖民地提供三百名健壮的奴隶。” 优素福偷瞥父亲,只看见他无力闭上的双眼。 “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希望彼此都能更快达成一致。”佩德罗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父亲将优素福放下来,牵起他的小手。 “下一次,我希望头上不会再有突然砸下来的吊灯!” 苏丹牵着儿子不停步地走向门外。 优素福频频回头,但他看不出葡萄牙指挥官脸上有什么变化。 回去的一路上父亲比以往更加沉默。 几天过去,优素福担心的责罚迟迟未来,原本要被打开花的屁股勉强算是保住了。 父亲把他交给老仆人欧德严加看管,第二天就去了北方内陆高地。 优素福软缠硬磨,老欧德就是不肯讲父亲到底做什么去了。 “他带人去姆瓦纳部落捉奴隶了?”他不甘心地试探,只换来老欧德一个瞪眼。 小男孩百无聊赖地躺在椰树荫凉中,望着头顶还未成熟的椰子:“凭啥葡萄牙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带着脑袋里冒出来的新鲜点子,几个打滚挨到老欧德身边,“我去耶稣堡里面看过了,他们人少,咱们人多。”他神秘兮兮地扬了扬眉毛,“我们可以召集大伙把那些坏蛋赶出去!” 优素福脑门上结实挨了一巴掌,老欧德呵斥道:“胡闹!” “就是因为像你这样胆子小,咱们才受欺负……”小男孩抱着脑袋小声抱怨。 “他们有火枪和大炮。”老欧德低声说,“而我们呢?我们只有弓箭和长矛。” 非洲人中流传着一个谣言:葡萄牙人买他们只是为了把他们的身体做成火药。每一次放炮都要轰掉两个非洲人。毕竟,那些被大帆船运走的同胞没一个能回来。 优素福又想起自己在耶稣堡里看到的那个军火库,他眼珠转了转,想说什么却忍住了——“偷”字一出口,肯定又少不了两个巴掌,顶多是打脑门或者打屁股的区别罢了。 就在优素福生闷气的时候,一个满身大汗、身上还带着血渍的男人急匆匆跑过,穿越花园去找他的母亲。他认出来那是父亲的从者。 他始终不记得那天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印象中整座宫殿都发着悲声,所有人、所有东西都泡在一层灰郁哀沉的颜色里。 优素福的父亲、蒙巴萨受人敬重的苏丹只剩下一具没有头的尸体被送回来。 葡萄牙人将他的头颅砍下装进了石灰盒,由军舰护送至果阿呈给总督。附带的报告说苏丹在部落冲突中已遭受应得的惩罚,因为他犯了叛国罪。 他们还以“国王仁慈的名义”额外支付了两千段布料,作为此事的了结。 那段日子优素福总是和母亲抱在一起,天昏地暗地哭。 苏丹死后,葡萄牙驻耶稣堡的指挥官佩德罗即刻就任蒙巴萨摄政。他坚持苏丹年幼的继承者应该乘船前往印度,在作为东方殖民地首府的果阿接受教育。 与故土和家人的分离是痛苦的,但它也无法击穿优素福失去父亲以后悲痛到麻木的内心。 他浑浑噩噩坐上那条摇摇晃晃的海船,又颠颠簸簸漂到另一块遥远的大陆。 父亲的庇翼一去不复返了。 他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恐惧着、颤抖着,近乎赤裸地被投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修女或野孩子1 果阿是一座建立在阿拉伯海边的港口城市。葡萄牙人将果阿从印度本地土王手中夺走以后,把它打造成了帝国东方贸易的中心和天主教在亚洲的传教基地。 城中不分时节总有艳丽的花朵盛开,海岸椰林间遍布优美可爱的民宅和华丽府第,也有恢弘壮丽的大教堂和修道院耸立其间。 “东方的里斯本”、“赤道上的罗马”、“金色的果阿”,旅行家和流浪的诗人们在笔下赋予它诸多美名,却始终难掩资本累积下乌沉沉的腐朽之气。 一晃眼,优素福到果阿已是第三年。 他被送进远东闻名的果阿圣保禄学院,并由城里的仁慈堂照顾生活。 老实说,除了不喜欢咖喱的辛辣味,每天提供的米饭、黄油和水果都不错。 他们也不许他再穿原来的衣服,学院的着装规定是衬衫和齐膝短裤,天冷时可以额外加一件外套或长袍。过去的名字也不能再用,负责教导他的神父给了他一个新的名字——热罗尼莫。 热罗尼莫每天课程都排得很满,他要学习阅读、写作以及教理问答,还有拉丁文、神学和理学。鉴于他将来要继承蒙巴萨的苏丹之位,等他年满十岁之后课表里还会加上航海技术和战争艺术。 课业压力大,时间过得飞快。 父亲之死带来的悲痛随时间淡去,热罗尼莫已经许久不再梦见故乡那洁白的细沙滩。 如今他能闭着眼穿梭在这座富庶奢靡的城市里,那无数的小巷和岔路早就烂熟于心。 这里总有新鲜东西满足他好奇探寻的眼睛,总有盛大而瑰丽的庆典、放不完的烟花、演不完的戏剧。它是八宝盒也是万花筒,它是汇聚财富和信息的枢纽,也是孕育贪婪和罪恶的温床。 圣体节是果阿最盛大的宗教节日。 夜幕降临以后,狂热的市民们手执玫瑰和蜡烛走出家门、涌向街道,他们高唱圣歌,环绕整座城市游行。 市政厅代表一马当先,他们擎起丝线和金线绣制的天鹅绒旗帜,身后跟随着城内各个行会制作的游行彩车。 这些两三层楼高的巨无霸由制革工和花匠倾数月之力打造,精巧地展示着传说中的城堡、巨龙、怪蛇和女妖,甚至足以承载移动的小型戏剧舞台。 热罗尼莫自然不愿错过这一年一度的狂欢时节。他溜出学生队伍,混入街道上雀跃鼓噪的人群。 街边满是卖零嘴的小贩,热罗尼莫抵挡住嘴里泛起的馋意,绕进直街后的一条小巷。 那里有果阿城里最热闹的牵线木偶剧场。他从不错过任何一场表演,那些神奇的历险故事总能牵动男孩的心弦。 他费力地顶开人群挤到前排,戏已经演了大半。 今天讲的是葡萄牙王子征服休达的故事。王子率领军队穿越地中海前去进攻这座位于北非的摩尔人城市,将基督的福音传播至那片黑色的大陆。那些不听话的家伙的脑瓜子都以一种夸张的方式切下来堆成小山,其余的被征服者都沦为奴隶,由锁链绑着赶上大帆船。 兴奋的光彩从眼中一点点褪去,热罗尼莫低下头,他不想看了。 他想起父亲。 他忽然觉得周围的人群又挤又闷,之前被忽略的潮热汗臭一浪一浪席卷过来,令他几乎不能呼吸。 热罗尼莫拱着背向后退去,仓促间踏到别人的鞋面。 马上就有人在他后领上不客气地扯了一把:“你是瞎还是故意!?” 他站立不稳摔出人群,一屁股坐到地上。抬头看时,他认出了围过来的几个男孩。有的比他稍大,有的与他同岁,他们也是圣保禄学院的学生。 这可不是好事。热罗尼莫素来与他们不睦。 领头的是两个白皮肤葡萄牙裔少年,身后簇拥着肤色稍深的本地孩子,还有蒂普——跟他一样来自东非海岸的男孩。 “我看他就是故意。”高个的葡萄牙少年伸脚踩在热罗尼莫腿上,晃动着缓慢用力,“反正他也从不跟咱们道歉,一人一脚踩回来!” 热罗尼莫咬着牙不喊痛,却也不躲避对方挑衅的目光。 “噢!踩他!踩他!”男孩们欢呼起来,纷纷抬脚踏在他身上。 热罗尼莫护住头脸,抓准机会扑出去抱住一个男孩的大腿,将他扭翻在地,旋即骑在他腰上一通猛捶。 在男孩的哭叫声中热罗尼莫站起来,恨恨地指着带头踩他的高个少年:“安东尼奥!我踩了你,所以让你踩还一脚。他们其他人,没资格打我!” “呸!” 口水落在热罗尼莫的衬衫上,是蒂普。 相比于其他几个本地孩子,他似乎更加热衷于充当与热罗尼莫对抗的急先锋。 蒂普讨厌这个与自己一样肤色的家伙,更加讨厌他装模做样的骄傲。看到他就会想起自己身上也是同样颜色的皮肤,还有那同样贫瘠落后的家乡。为了融入文明社会,他必须坚定地与热罗尼莫划清界限。 “无头苏丹的儿子!”蒂普向热罗尼莫扔了一块硬泥,“叛国者的崽子!” “你闭嘴!” 热罗尼莫吼了一声,纵身将他扑倒。 两个男孩在泥地里滚打,观戏的后排人群转过头看着他们。其他男孩在一旁起哄,偶尔还不失时机地补上一脚。 对方人多势众,热罗尼莫渐渐被他们逼到墙角,只剩勉强招架的力气。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肯示弱。 他无数次问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为什么他们总是如此刻薄地对待他。可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答案只是因为他长着不一样的脸,有不一样的肤色,却从不肯低下自己高昂的头——就像父亲,哪怕失去头颅,他也不肯向葡萄牙人俯首。 安东尼奥的皮鞋趁虚踹到他的上唇,脆弱的皮肤立刻破出一道伤口,又咸又腥的血顺嘴角流进紧咬的齿缝间。 “啊,你放手!”安东尼奥痛呼一声。他脑后的头发被人扯住向下拽倒。 热罗尼莫趁机扑上去一脚将他踢翻,冲出围殴自己的人群。 这时他才看清出手帮忙的人,竟然是个梳着大辫子的女孩。 她裹着一身脏兮兮的红色纱丽,浅棕色的皮肤上也满是灰尘和泥土,看起来是果阿城里随处可见的野孩子。许多上岸的水手都会找本地女人当情妇,然后生下一堆这样的混血儿。 安东尼奥领着男孩们围堵过来,把女孩也一并拦在中间。 女孩一把将热罗尼莫揽到身后,看起来半点都不怕:“找事?” “是你找事吧!” 一个男孩抢过来推了她一把,随即给身后的魁梧壮汉提着后领拎起来。 男孩怔了一怔,悬在半空踢蹬着大声哭叫。他被捏在长满硬茧的大手里活像只鸡仔。 “要哭鼻子,回家找你妈去!”女孩不屑地翻个白眼。 她冲壮汉打个手势,哭闹的男孩马上被扔回地面,狠狠摔了一屁股。 女孩睨视着男孩连滚带爬地躲进伙伴当中,一扬下巴:“还有谁想试试?” 几个男孩面露惧色,互相挤挨着后退,远离十来步,蓦地一齐转身跑掉了。 “没用。”女孩嗤之以鼻。她回身瞪着热罗尼莫,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脸:“你也是!” 热罗尼莫一时语塞。他没想到会被女孩搭救,更没想到还会被一个女孩鄙视。 “下次别逞能。”女孩一副教训小弟弟的口气,“以后遇到这种事放聪明点。看到人多还硬上,那是傻子。” “我……” “没事快回去吧,再晚你就得爬墙回学校了。”女孩打断他,转身挥挥手朝巷口走去。 热罗尼莫跟了几步,冲她的背影大喊:“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停步回头,给了他一个“没必要告诉你”的眼神。 热罗尼莫碰了钉子,有些灰头土脸。 他转向旁边的壮汉:“我叫热罗尼莫……你呢?” “他是哑巴。”女孩的声音远远传来,“走了,拉杰。” 被叫做拉杰的壮汉“啊”地回应一声,跟在她身后走出小巷。 热罗尼莫目送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热闹的巷口。他觉得今天很幸运,又觉得丢脸极了,一时间有些气馁。 直到木偶剧场开始收摊,他才回过神。热罗尼莫望了望西边的玫瑰圣母山,看着夜色下灯火阑珊的教堂钟楼,不由得叹气。 他真的只能翻墙回学校了。 修女或野孩子2 下一次见到那个神秘的女孩,是在一个月后。 让他们再度碰面的原因竟然出奇一致:罚站。 热罗尼莫是因为在课堂上打架。但是当堂的督课神父竟然只罚他而不罚安东尼奥,着实可恶。正在他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走到回廊准备罚站时,却吃惊地看到那里早就站着另一个人。 正是那天晚上搭救他的女孩。 她依然梳着大辫子,身上换了干净的衣服。她一改之前的纱丽装束,穿着黑白色搭配的修女式袍子,衣角上有圣莫尼卡修道院和皇家医院的绣纹。 在明亮的光线下,热罗尼莫发现她的眼睛是漂亮的灰绿色。 突如其来的碰头让两个人都有点意外。 他们眼对眼互瞪了一阵,最终还是由热罗尼莫打破尴尬:“你为什么罚站?” “她们觉得我偷东西。” “那你偷了吗?” 女孩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那不叫偷。本来就是我的。” “你偷——”热罗尼莫被女孩责怪的目光噎了一下,赶紧改口,“呃,你拿什么了?” “一本书。” “什么书?”他的好奇心被勾起来,“给我看看?” 女孩狐疑地打量他两眼,好像有什么谋划。 过了一会儿,她主动开口道:“等下嬷嬷肯定会过来搜身。我把它给你,你赶紧藏到一个她绝对搜不到的地方。” 老修女说话的声音已经响在走廊那头,女孩把书递过来催促道:“赶紧!” 热罗尼莫好像接过来一个滚烫的山芋,掖在怀里也不是,藏到树下又来不及。 修女们越来越近了,情急之下,热罗尼莫拉开腰带把书塞进裤裆里。 “我天——” 在女孩压低的绝望呼声中,一对横眉怒目的老修女站到他们面前。 两个孩子立即恢复了严肃的立正姿势。 为首的老修女凑到女孩眼前,鼻尖的大肉痣几乎要戳到她眉心:“不许大呼小叫!” 稍矮些的另一个修女接口道:“自己把东西拿出来!” “快点!”见女孩不理会,她有些生气,“不然今天又没饭吃!” “我没拿。”女孩说得理直气壮。 两个修女对视一眼,一左一右走到女孩两边。热罗尼莫识趣地往远处让了让。 她们果然开始搜身,前前后后都摸遍了,可惜无功而返。 像是不甘心失败似的,老修女们怀疑的眼光又落到旁边的小男孩身上。 热罗尼莫强作镇定迎接她们的审视,背后冷汗直冒。 “在你身上吗?”高个老修女冷冰冰地站到他面前。她像审问女孩那样俯身下来,却忽然看到热罗尼莫还没来得及拉上的腰带和鼓鼓囊囊的裤裆。 “噢,上帝啊!” 她仿佛被咖喱辣到眼睛一样惊叫起来,拉着她的老姐妹赶紧逃走了。 胜利来得如此突然,两个孩子还没缓过劲。良久,女孩悠悠地叹了口气。 热罗尼莫怯怯地打量她:“你是修女?” “当然不是!”女孩剜他一眼,“我可不想老了变成那样。是我那混蛋叔叔把我寄养在修道院的。” “噢……我之前还以为你……我以为你是……” “以为我是没人养的野孩子?”她挑了挑眉头,“也差不多吧。” 女孩警惕地张顾一圈,确认四下没人后对身边的男孩压低声音:“书给我。” 热罗尼莫趁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果然女孩皱起眉头,一副不愿回答的样子。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还给你。” “我自己能拿回来!” “你才不敢!”热罗尼莫得意地叉腰一挺,女孩嫌恶地躲开。好歹算是威风一回,虽然说起来有点不成体统。 两人僵持了一阵,最后女孩败下阵来:“伊莎贝尔。” “我叫热罗尼莫!”小男孩很开心。 伊莎贝尔一点也不开心:“那天你说过了,我耳朵好着呢。”她又仔细打量一遍热罗尼莫,“不过我觉得你在骗人。这才不是你真的名字。”她补充道,“你看着就不像生出来会起名叫热罗尼莫的样子。你又不是葡萄牙人。” 女孩的话提醒了他。他忽地想起自己好像很久很久没有提起过那个名字了:“优素福,父亲给我起的。”他沉默了一下,“不过神父不让我再用原来的名字。现在他们都叫我热罗尼莫。” “我就说嘛。” 热罗尼莫小心试探:“你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跟你一样啊,这名字也是他们给我起的。但是我比你惨。”她恼火地皱着眉头,“我忘记自己原来的名字了。我妈小时候那样叫过我,可是我想不起来。” 热罗尼莫没有再继续探问关于她妈妈的事情,自然地转移开话题:“伊莎贝尔,你多大了?” “十岁。” “咱俩一样,我下个月也十岁了。” “那你还是得叫我姐姐。”伊莎贝尔催促道,“快,书给我。你话真多。” 热罗尼莫把书掏出来递给她。伊莎贝尔接到手里,却像被火炭炙了似的将它丢出去:“噫——还是热的!” “是你催我赶紧给你的嘛。”小男孩一脸无奈,又俯身把书捡起来。他看到封面上是他不懂的语言:“这印的是什么?” “法语。不过原著是意大利人写的。”确保余温散尽后,伊莎贝尔重新接过书翻看检查,“嬷嬷说它是禁书,不让看。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 虽然明知道看不懂,热罗尼莫还是忍不住凑过去:“讲什么的?” “十个年轻人到乡下躲瘟疫,大家每天轮流讲故事。一共讲了一百个故事呢。”女孩爱惜地摩挲着书封,“可好玩了,以后借你看。” “我看不懂法语。”他挠挠头,衷心佩服道,“拉丁文就够让人头大了。” “这有什么,我还会泰米尔语和印地语呢,”伊莎贝尔难得向人炫耀自己的语言天赋,“阿拉伯语和德语也会说一些,还有僧伽罗语。” “好……好厉害!”热罗尼莫惊得嘴都合不上了——要知道他有时候连葡萄牙语都还说得磕磕巴巴呢。“你怎么学会说这么多种话的?” 伊莎贝尔得意地坏笑一下:“这个简单,从骂人的话学起。” 热罗尼莫有点不敢相信:“可哪来这么多国家的人给你骂……” “不会吧——”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没去过?” “哪里?” “盖勒斯大河滩,挨着兵工厂那边的码头。在那全是从世界各地抓来做苦工的犯人,天天有哨兵巡逻。”她冲热罗尼莫神秘地眨眨眼,“从北坡那边的围墙翻出去走一阵就到。不怕的话,带你去见识见识?” 天堂或地狱1 天光暗昧,玫瑰圣母山笼罩在氤氲的暮色中。 修道院北边的一截断墙底下传出脚步踩倒草叶的细响。 “你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是一个男孩的声音在发问。 “还不是为了躲嬷嬷。有次她非要我参加唱诗班,不答应就不给出去。”女孩说,“别愣着,快托我一把。” 男孩听上去有些担心:“就这么溜出去……没问题吧?” “老天爷,你犯得着每年都问一遍吗?” 女孩抱怨着,在断墙另一侧轻巧落地。再站起来时,她的脸瘦了一些、身形变得高挑,眉眼轮廓也更加深邃。 她一甩辫子,向身后的伙伴招呼道:“快跟上。” “你又重了。”男孩也跟着落地,已经是一副少年模样。他与女孩比肩而立,明显高出一头。 过去的几年里他俩就像是比着长个儿,一阵这个高一阵那个高。结果一到十四岁,热罗尼莫不知道吃了什么突然加速生长,一下子把伊莎贝尔远远甩在后面。 又是一年圣体节,狂欢的彩车队伍在山脚的城市街道上川流不息。海风带来歌吹和笑闹声,衬得山林间更加寂静。 “消耗大笔钱财,几十人加班加点做上三个月,就为了用这一晚上。”伊莎贝尔看了一眼那不远处的繁华景象,毫不留恋地转身从另一个方向下山,“这些葡萄牙人真奇怪。”她拎着袍子边走边说,“我那酒鬼叔叔明明穷得不得了,还老觉得自己是贵族,不肯放下身段出去工作。白天雇一堆临时仆人前呼后拥,不是看斗鸡就是去喝酒;晚上又悄悄跑到有钱的远亲那里挨家挨户讨钱。他的一帮朋友都是这个德行。” “那些有钱人就更龌龊了。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绅士,说不定昨天就在杀人放火抢劫商船;慷慨和善的孀居贵妇,背地里是靠毒杀亲夫抢来遗产。”她越讲越恼火,一个人气冲冲地走在前面,“他们开赌场、放高利贷,反正个个不择手段地弄钱。然后又年年举行忏悔、发愿奉侍天主,好像什么亏心事都没做过似的。我天天看见这种事。” 每次女孩抱怨这些事情,热罗尼莫都老实闭嘴听着。他内心其实觉得伊莎贝尔有些可怜。 她不喜欢这里的人,这里的人好像也都不喜欢她。不过这个想法他只敢憋在心里,绝对不会说出来。毕竟说出来就要挨揍——他还没胆子去同情伊莎贝尔。 他们已经下到紧靠河滩地的树林,曼多维河上跳荡着粼粼灯火与月光。 无数商船就是通过这条河开出码头、驶向阿拉伯海,然后横跨整个印度洋,再沿着非洲大陆的海岸线北上、穿越佛得角群岛,将东方的财富源源不断输送到里斯本。 “你确定今天能溜进去?上次被半道抓住,那些哨兵肯定都认得我们了。”男孩对这次的计划没什么信心。“再被抓一回,奥古斯丁神父以后肯定不答应让我出来。” 伊莎贝尔成竹在胸:“所以我专门挑了圣体节啊!哨兵不也得看热闹。” “你干嘛非得去找那个海盗?他可是重刑犯。”想起来热罗尼莫就有些犯怵,但又不愿意被女孩看成胆小鬼,“哨兵看热闹去了,咱俩可制不住他。” “他们说他知道我那死鬼老爹的下落。”她宽慰地拍拍伙伴的肩膀,“重刑犯全身都锁起来的。”女孩比划了一下,“再说了,有拉杰在呢。怕什么。” 很早以前热罗尼莫就纳闷壮汉拉杰为什么会对一个小女孩言听计从,后来才知道伊莎贝尔救他一命的事情。 拉杰是棕色皮肤的达罗毗荼人,按照印度古老的种姓制度,他被划归在最低微的贱民之类。可他天生又有一双巧手,能打铁,也能做出许多细致的金银装饰品。 这就大大冒犯了以祖传手工业为生的吠舍种姓阶层。他们打烂拉杰的铺子,他们不准他做金匠,还因为他顶撞过几句就派人割去他的舌头。 村里的长老一致判处拉杰有罪,因为一个贱民竟敢玷污神圣的传统手艺。 正在村民要把他烧死的时候,伊莎贝尔钻进女神像肚子里装神弄鬼,还用许多种不同的语言斥骂他们,唬得几个长老以为神明发怒,赶紧放走拉杰。 自那以后,老实的金匠就成了伊莎贝尔忠心耿耿的跟班。别说是拉杰,就连热罗尼莫听了这个故事都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们从一个土坡跳进皇家医院。伊莎贝尔有时会来这里帮忙照顾病人,熟门熟路。 她引着热罗尼莫摸到那扇隐秘的小门,溜出去就是通到码头的小土路。两个孩子蹑手蹑脚趟水绕开码头的守卫,总算跨进兵工厂的围栏。 所谓的兵工厂其实是一片占地面积超大的军事区,在原来印度土王建立的船坞基础上改造而成。 这里聚集着码头、造币厂、铸炮厂和军械库,不但拥有专门制造战舰的巨大船坞,还有一个小教堂和一座监狱——他们的目的地。 监狱就在教堂背后,修建在半地下,一条砖石甬道将它与外界连通。 热罗尼莫探了一眼火把通明的入口和站岗哨卫,愁眉苦脸地缩回墙后:“都千辛万苦跑地到这了,结果人家没去看热闹。” “嘀咕什么哪?快来搭把手。”伊莎贝尔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 他依言过去,看见女孩正费力地推动几个靠墙垒起来的大木箱。他赶紧帮忙出力,咬牙将它们挪开一道空隙。 “来。”伊莎贝尔把发辫在颈上卷了一圈,躬身爬进去。 里头是个黑洞洞的竖井,他们顺着爬梯向下,来到一间狭小的斗室。借着上方射入的微弱光线,热罗尼莫意识到他们正在小教堂下方的水道入口。 可是连接主水道的去路被厚重的木门挡住了。他用力拧动门上的铁锁,弄到虎口发痛也拿它没有丝毫办法。 “我来。” 伊莎贝尔一脚蹬在门扉上,撩开长袍露出绑在腿上的撬棍。在热罗尼莫震惊的目光中,她熟练地操起工具,把门鼻连同上面的铁锁整个撬下来。 门后就是连通监狱的水道,拉杰早已遵照伊莎贝尔的指示等在那里。 只有热罗尼莫大惊小怪:“你怎么过来的?” 拉杰拿起腰上的钥匙串晃了晃。离开村庄到果阿落脚后,正巧市政厅在招募污水沟清理员——葡萄牙人和印度本地的高种姓阶层都不愿做这种脏活,伊莎贝尔便帮他谋下这个生计。 难怪她对下水道熟得跟自己家似的。热罗尼莫记起初见时女孩全身脏兮兮的模样,说不定那时她刚从某个水沟里爬出来呢。 “市政厅规定的清扫时间是晚上八点到十点,一个半钟以后拉杰就得把钥匙还回去。”伊莎贝尔在前面领路,“我们得赶紧。” 天堂或地狱2 地下监狱寂寂悄悄,外界的欢闹完全与它无关。这里只有阴森的空气、打洞的老鼠和潮湿的滴水声。 关押在此的重刑犯连去河滩上做苦工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被铁镣锁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中,年复一年,直至生命尽头。他们躯壳已死,只剩枯黄的眼珠还能转动,无声追随三个闯入者移动的影子。 “弗朗西斯·贝纳米?” 伊莎贝尔停在最里间的牢门前,向草堆里那个漆黑的影子小声探问。 没有回应。 伊莎贝尔吞了口唾沫,重新鼓起勇气,提高嗓音:“壁虎蒙克!” 低哑的笑声像一尾游蛇贴着地面滑过来,那团影子动了动:“你多大了?” “是我来当提问者。”伊莎贝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严肃而镇定,“我问话,你回答。” “壁虎蒙克从不跟牢门外的人废话。” 那边又没声响了。 伊莎贝尔习惯性地皱起眉头,谈判的主动权并不在她手里。她无奈将撬棍交给拉杰,退开一步。 壮汉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沉重的铁锁应声落地。 “现在是牢门里的人在向你问话。”伊莎贝尔盘腿坐到他跟前,“我问,你答。” 那团影子蠕动着,一张憔悴可怖的面孔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他干瘪的眼珠先是盯住拉杰,又睖了热罗尼莫一眼,最后才落到伊莎贝尔脸上。 他无声地低笑,咧开的嘴里露出因坏血病而烂得坑坑洼洼的牙龈。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人,倒像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 “剃刀挪亚的野种。”他说,“我讨厌你们该死的绿眼睛。” 伊莎贝尔从拉杰手里抽出撬棍,反手砸在海盗肩头。她压抑着怒火,沉声反问:“你认识他?” “如果有得选,我绝对不想认识他。”壁虎蒙克把带着镣铐的双手举到她面前,“瞧瞧他送我的大礼。” 他胳膊上满是海怪和***案的刺青,伊莎贝尔嫌恶地移开视线:“他在哪?” “可能在马达加斯加的某处海底,也可能在索马里附近的海沟里。”他不怀好意的笑脸让人觉得恶心,“你得问洋流。” 热罗尼莫察觉身边的伊莎贝尔在轻轻颤抖,但她的语调听上去没有变化:“他死了?” 壁虎蒙克哈哈大笑。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扭曲、越来越歇斯底里,整副皮囊似乎都要在这疯狂的笑声中垮掉。 监牢中那些等着朽烂的活死人仿佛都被他的笑声唤醒,如复苏的僵尸一般从地上爬起,聚拢到每一间囚笼边,鸟爪似的枯手抠住铁栅栏,一起发出嘶哑或尖利的怪笑,牙齿参差残缺的口中甚至淌下涎水。 他们歪头轮着眼珠,目光死死咬住三个冒失闯入这昏暗世界的外来者。 “回答我!” 伊莎贝尔将手里的撬棍狠狠扔向壁虎蒙克,似乎要借此把那些叫人毛骨悚然的可怖笑声一并从脑海里丢出去。 撬棍呼啸飞过,在壁虎蒙克脸上划出一道血痕。它在硬石壁上打出一个白点,随即被反弹到墙角。 壁虎蒙克不笑了。 他换上一副敬畏而惋惜的神色:“他犯了大忌。送葬者哈利绝不允许背叛。”继而那种病态癫狂的表情又浮现出来,热罗尼莫简直怀疑他的一副躯壳里塞进了两个灵魂。“他偷走了三宝太监的航海图,还想独占中国皇帝的宝藏!哈哈哈哈哈!疯子,简直是疯子——” “我们得走了!”热罗尼莫拖住女孩的手要把她拽走。他听见甬道另一头钥匙转动门锁的轻响,是守卫的哨兵。他们被狱中犯人诡异的高声尖笑引来。 拉杰一把捞起伊莎贝尔扛在肩头,紧跟热罗尼莫,在走道两侧腐枝一般伸出的干枯臂膀间奔逃。 两名持枪的哨卫踏着石阶一前一后下到地牢。 方才的嘈杂喧闹早已蒸发在空气里,只剩墙壁上闪动跳跃的火炬发出燃烧时哔剥爆裂的微响。 一切看起来全无异常,他们只嗅到流动的风的味道。可在这个完全封闭的地下监牢里连风都不该存在。 哨卫们对视一眼,读出彼此眼中惊惶的神色。 他们端起手中的火绳枪,枪口对准牢笼中那些死气沉沉的身躯。 当先一人察觉了走道尽头那扇异常开启的门。 他举枪靠过去,谨慎地向内探视——臭名昭著的海盗壁虎蒙克无影无踪,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根被扔在墙角的撬棍。 哨卫脸色乍变,高声疾呼:“重刑犯越狱!” 他摘下胸前警哨吹出刺耳的锐响。 不多久,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整个果阿,城中所有警卫将倾巢出动。 天堂或地狱3 一墙之隔的街道上张灯结彩、香风扑面,雀跃的人潮簇拥着花车缓缓而动。 男男女女都穿上浮艳夸张的礼服,绅士们胯下马匹皆是来自阿拉伯或波斯地区的良驹,连鞍辔坐具都镶金戴银;女眷们则乘肩舆,手握玫瑰经念珠倚靠在塔夫绸制成的帷幔后,由奴隶在头顶撑起巨大的华盖。他们在街道上行进时总有大量听差和仆役跟随,人流车马填塞于路。 热罗尼莫和伊莎贝尔靠着墙大口喘气,迷离的光影在他们脸上流动。 吹响的警哨声引来许多守卫士兵,三人差点没能逃出下水道。多亏拉杰引走大半人马,他们才得以脱身。 “如果全城大搜查,咱们一准得露馅。”热罗尼莫顺着墙根滑坐到地面,上气不接下气,“赶紧回去吧。” “我还想去趟图书馆。”伊莎贝尔犹豫道,“刚才那家伙提到三宝太监的航海图——” 她的话音蓦然止住,代之以一声没有喊出的惊呼。 一只手从身后的黑暗中伸来托高了她的下颌,另一只手中的金属锐器已经抵上喉咙。 伊莎贝尔摒住呼吸向后睨视,只看到对方潮湿卷曲的头发。她听见铁镣摩擦的叮当撞响。 壁虎蒙克。他逃出来了,并且一路尾随两个孩子到这里。 “你!” 热罗尼莫一撑墙壁借力扑出,却给他一脚蹬在胸口,又被踹回墙根。 男孩捂着吃痛的地方滚了一圈,挣扎着站起来:“放开她!” “别紧张啊,小骑士。”他调笑着说,“壁虎蒙克不杀小孩——大部分时候。” 他挟持着女孩慢慢走进光亮中。 这时热罗尼莫才看清他穿了一件不知道从谁身上抢来的古怪礼服,头上还有一顶装饰着羽毛的天鹅绒帽子。 “壁虎蒙克只是希望他的小朋友们帮他摆脱掉几个小麻烦。”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一脸紧张的男孩,“并且额外附送一条诚恳的忠告:别再碰海盗们的秘密。” 他松开束缚伊莎贝尔的手,在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将她送回伙伴身边。 然后他又向女孩绅士地脱帽致敬,高举双手缓缓退入黑暗,如一团影子融化在其中,无声无息。 两个孩子惊魂甫定,却听得追踪壁虎蒙克而至的哨兵大喊:“他们在这里!” 被抓住就完蛋了。 他们顾不上喘气,拔腿奔向涌动的人潮。 士兵们在身后呼喝,热罗尼莫和伊莎贝尔混入游行队伍,借助稠密如织的游人阻拦追捕。 他们从前行的肩舆下钻过,躲进移动的丝绸帷帐,把正在里头寻欢作乐的一对裸身男女吓得尖声大叫。两个孩子也大叫着面红耳赤地退出来,险些被士兵捉住,又匆匆挤向更前方。 他们不小心撞倒一个穿着夸张高跟拖鞋的肥胖贵妇,一大帮仆役赶紧去扶,本就挤挤挨挨的街道霎时拥堵不堪。 士兵们被突发的混乱拖住,只能伸长脖子眼睁睁看着两个家伙跑掉。 热罗尼莫攀上一架前进中的彩车,伸手把伊莎贝尔也拉上来。 两人爬上车顶回头望向那帮干瞪眼的守卫,总算松掉一口气。 他们搭乘的这架彩车以圣卡特琳娜殉道的故事为主题,下方的双层舞台上正在上演圣女受刑显神迹的经典桥段。 热罗尼莫趴着看了一会儿,察觉到身边异常安静的女孩。 他回身与她并肩蹲坐,迟疑了片刻,他伸手揽过伊莎贝尔的肩头,宽慰地轻拍:“别哭。伊莎贝尔,别哭。” 其实他并不完全理解伊莎贝尔对父亲的复杂感情。 她鄙夷他、埋怨他、甚至咒骂他,每次提起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都是一脸不屑;可她又在这些年里默默收集他的笔记、向无数人打听他的行踪。 或许从内心上讲她还是希望能找到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想要亲口质问他为什么抛妻弃女、为什么从不给家人捎来一点音信——然而她今天终于明白地知道,自己最后一丝期待也落空了。 父亲永远不会再回来、她也绝不可能再找到他。 “别哭了,伊莎贝尔。”热罗尼莫笨拙地安慰她,实在说不出别的话。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伊莎贝尔掉眼泪。 身下的彩车架子忽然开始震动,内部传来齿轮咬合转动的摩擦声。 两个孩子一瞬间都有些惊慌失措。 伊莎贝尔止住哭泣,看向同样惶惑的男孩。他也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舞台上的剧情已至高潮,演员们齐唱圣歌,簇拥花车前进的人群也众声应和。 就在此时机关启动,他们所在的第三层平台缓慢旋转起来,皮革与木板拼合的台面如花瓣绽开,下方升起两尊高捧号角的小天使塑像。 号角飞射出礼弹,它拖着明亮的长尾,象征圣女的灵魂升天。 烟花炸响,流光溢彩的街道上群声欢呼。 壮丽绚烂的礼花在孩子们头顶连绵盛放,转瞬即逝,却又触目惊心的美丽。 伊莎贝尔终于破涕为笑。 巨大的焰火声中他们早就听不清彼此的说话,她捂紧耳朵冲着脚下的人群大喊:“不哭了——再也不哭了——让他们见鬼去吧——” 果阿,这座人造天堂的瑰丽夜色甚至压过了星月的辉彩。 在同样的明月和群星之下,遥远彼方的不列颠帝国正悄然崛起,荷兰人的武装商船扬帆闯入印度洋,开始对葡萄牙人的海上霸权发起挑战。 一封印度发出的报告信正搁置在梵蒂冈的教皇膝头。 信上说虔诚的传教士们都不愿被派驻到果阿,他们认为这里道德败坏,哪怕上帝亲自前来都无法挽救这些人的灵魂。 浓绮繁绚的焰火之下整座病恹恹的城市依旧散发着奢溢的光华。 人人都闻得出浮靡背后的陈腐气味,可是人人都不以为意。 无人谴责欺诈与劫掠,贫穷是可耻的,自尊一文不值,唯有财富和权力值得追逐与歌颂。 优素福或热罗尼莫 奥古斯丁神父终于还是动用了教鞭。 男孩手板心挨了两下,痛得直咧嘴。 不过这回捅的篓子实在太大,神父也回护不住,只得当着众人惩戒以示责罚。热罗尼莫非常理解。 他认为如果真像书里说的那样有地狱,那么除奥古斯丁以外的大半神父都应该下地狱,而且要滚油锅。 寄住在果阿的七年里,都是由仁慈堂的奥古斯丁神父照管他起居。 这个虔诚而迂腐的小老头来自西班牙的格拉纳达,曾在巴黎大学进修神学。 也正是因为不善钻营的书呆子性格,能捞油水的好差事从来都轮不到他,这才被主事打发来管教热罗尼莫这个混世魔王。 “这个时候还胡闹!”神父气得猛拍桌子,脸上的夹鼻眼镜和头顶的小瓜帽也跟着一跳,露出行过剪发礼的秃顶,“知不知道你下个月就要加冕了!” 热罗尼莫迷惑地挠着脖子,过了好一阵才恍然大悟地瞪起眼睛望向神父——他的确忘记了,马上就是自己继承苏丹头衔的日子。 神父郑重地强调:“加冕仪式结束后,总督大人将派出舰队送你返回家乡。希望你今后也能在故土传播天主的福音。另外,”他清清嗓子,“他还委托圣莫尼卡修道院的嬷嬷为你挑选了一名纯洁的少女作为未婚妻——” 热罗尼莫刚想出言反对,就见得神父身侧一扇木门打开,梳着大辫子的女孩被一双手强行塞了进来——伊莎贝尔。 她回过头,看到愣在原地的热罗尼莫。 “——哈!?”两人异口同声,“我才不干!” 两个孩子气势汹汹地瞪着对方:“谁要跟这个讨厌鬼结婚!” “肃静!”神父头顶的小圆帽气得又飞到三尺高,“天主面前不得喧哗!” 打那以后他们见面都有些尴尬,互不理睬了好一阵子。 加冕仪式那天,远近各处的人都赶来果阿看热闹。总督码头上泊满大小船只,来来去去的闲汉们几乎把街面铺的石砖都踩烂了。 鼓乐吹奏,鲜花抛撒。 总督和城中的达官要人都已就位,正在轮流发表无聊又漫长的演讲。 热罗尼莫在落地镜前打量自己——面料考究的内衫和白色马裤,装饰金银绣线的曳地锦披,以及造价昂贵的紧身丝袜。 当然还有那顶装饰浮夸的大头冠。 他这辈子从未在头上放过这么重的东西,仿佛稍一偏头整个人也要跟着栽过去。 “你们看他的样子,猴子穿人衣!” 一阵男孩的哄笑响起。 安东尼奥领着他的小跟班们冲热罗尼莫挤眉弄眼:“无头苏丹的崽子要回猴子国当国王了!” “指不定过两年他也要,嗝——” 蒂普翻着白眼吐舌头,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个割喉的动作。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一团黄澄澄的影子就砸上他面门。 蒂普捧着脸摔在地上,吞下一声痛呼。 沉重的头冠滚落在灰尘里,把其余人都惊得退了几步。他们一向忌惮热罗尼莫打架时的凶悍。 热罗尼莫恶狠狠地盯着他们:“谁要再来试试?” “唔——打他!”蒂普缓过劲来,吐出一粒被砸断的门牙。他不肯吃亏,伸手就来揪热罗尼莫身上的袍子。 其他男孩见状一拥而上。 丝袜蹭破了、白马裤被踏上脚印、衬衫也给扯得乱七八糟,但热罗尼莫顾不上这些。 他一心要把眼前这几张讨厌的脸揍得哭爹喊娘。 听到动静的仆役和嬷嬷赶来把他们拉开。他分不清究竟是谁在跟自己说话,反正他们说的都是:“热罗尼莫!你又在惹事!” 每次总是这样。 每一次,有错的都是热罗尼莫,没有例外。 谁让他父亲是被砍头的叛国苏丹,谁让他故乡的武士手里只有长矛和弓箭。 他从灰土里捡起头冠重新戴上,自己正了正被扯开的领子。 他不理会修女们喋喋不休的数落,把仆役们的白眼也抛在脑后,推开门大步走进室外豁亮的阳光中。 欢呼声和嘹亮的礼号同时为他响起。 优素福或热罗尼莫2 “老天,你是在房间里打了只老虎吗?”站在热罗尼莫身旁的伊莎贝尔瞟眼看到他邋遢狼狈的模样,以折扇掩面小声道。 她穿了件几乎要把自己勒成纸片的紧身胸衣,腰上绑着鲸骨裙撑,屁股上还有一大坨像伞一样鼓蓬起来的纱裙褶皱。 她觉得嬷嬷们只要再加上四个轮儿,自己就能变成圣体节晚上巡游的大花车。 “是安东尼奥和蒂普找事,”热罗尼莫也斜着眼嫌弃地打量女孩这一身装束,“我把他们揍了一顿。” “干得漂亮!” 奥古斯丁神父适时地咳嗽一声,打断他们交头接耳。 “那么——以伟大的腓力四世之名,我授予你蒙巴萨、马林迪和奔巴岛之王的头衔,并宣布你正式成为基督骑士团的骑士。”发福的总督故意用夸张的语调讲话,以保证前来观礼的民众对自己留下深刻印象。 实际上,热罗尼莫对总督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喜欢玩用竹竿打柳橙的游戏,而且喜欢作弊。 离港的日子选在从大陆东北方吹来贸易风的时候。 伊莎贝尔担心自己走后拉杰留在果阿受人欺负,于是央求奥古斯丁神父把金匠也带上同行——由于无人志愿去贫瘠落后的非洲传教,虔诚的神父自愿承担起这一光荣而神圣的职责。 热罗尼莫看不出她对果阿有半点不舍。相反,头一回坐船出海的女孩表现得比他兴奋多了。 “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面对这个问题伊莎贝尔很坦然,“我以为自己是印度人,可在这里一个真正的家人都没有,连名字都是葡萄牙人安在我头上的;我拿自己当葡萄牙人,他们又嘲笑我是个只有一半血统的野种。连亲叔叔都把我卖给总督,好让我以后给你当老婆。”她赌气似的一撇嘴,“我就是我自己!” 多年未见的故乡让热罗尼莫既欢喜又紧张。 他决心把自己学习的知识都带回蒙巴萨,他不单掌握了辨别星盘和使用火炮的原理,还把火药的配方也牢牢记在心中。 兴许在拉杰的帮助下,他真的可以造出一门大炮。 抵达蒙巴萨的那天上午天气格外晴朗,母亲和老欧德他们已提前收到消息在港口等候。 当然,还有那个永远都铁着脸的蒙巴萨摄政官佩德罗·德·梅洛。 这个名字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时候,热罗尼莫不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欢迎仪式就像摄政官的为人一样冷淡而简短。 回宫殿的路上他望见依然高矗的耶稣堡。它就像他年幼时所记的那样,巍峨庞大、坚不可摧,仿佛将永远屹立在这片土地上。 老欧德一点没变,只是头顶参杂了些白发;母亲长胖了许多,她很喜欢伊莎贝尔。拉杰和神父都得到了礼貌而妥善的安置。 似乎一切都很顺利,可他内心的焦虑反而越来越重——他变得和父亲太不一样了。 他如今戴着宽边帽而不是包头巾,穿着短上衣和紧身裤而不是白长袍,甚至还用着葡萄牙人给他的名字,热罗尼莫。 这不是蒙巴萨人期待的领袖的样子。 他痛苦地发现和自己同样肤色的人们都以畏惧而疏远的目光悄悄打量他。 这些曾经称他为优素福的人,现在都改口叫他热罗尼莫。 或许只有秃鹫一般盘踞在耶稣堡的葡萄牙指挥官佩德罗对此感到心满意足。 他推进建立制炮厂的计划也阻力重重。 葡萄牙人不承诺提供任何支持,本地人又都不肯应募——毕竟一炮就要轰掉两个非洲人,谁愿意好端端的就被磨成火药粉呢? 没有课上、也做不了事情,还没有果阿城里那些五花八门的途径消磨时间。热罗尼莫突然清闲下来,大部分日子都独自骑马在蒙巴萨附近游荡。 他发现这些年来城市几乎没有发展,围绕耶稣堡附近倒是多了不少葡萄牙移民的庄园。 他们大多数自果阿渡海而来,也有的是从欧洲坐船绕过好望角抵达这里。 在原来的社会里这些人都是流放犯、破产者、落魄的穷光蛋,一到蒙巴萨他们却个个摇身变成贵族,心安理得地奴役本地土著居民为自己服务。 傍晚的时候他路过一间葡萄牙人的酒馆,被屋里传出的笑闹声吸引。 热罗尼莫循声进去,原来是一群人围住一个黑头发的女孩比赛投石子。 女孩看起来年纪与他差不多,甚至还要小一些。她眉眼都是典型的东方人长相,不知为何会来到距离故乡如此遥远的地方。 女孩的准头很好,不管隔多远都能把石子稳稳扔进木桶,参与打赌的人没一个能赢过她。 按规矩失败者必须自掏腰包请所有围观的人喝酒。后来不服输的人要求她转过去朝背后丢石子,即便如此女孩也绝不落空。 热罗尼莫看了一会儿就明白了。女孩是老板雇的酒托。 果阿城里有许多这样的女孩,她们出没在各个酒馆里,跟人打赌、猜谜、玩游戏,诓那些败下阵的倒霉鬼掏钱买酒。 不过女孩也真是厉害,热罗尼莫从没见过精准度这么好的人。 出于好奇,他在酒馆里找个地方坐下来,仔细观察她的举动。 天色渐晚,那些不胜酒力的家伙醉倒在地上,连意志最坚定的挑战者也死心了。 女孩麻利地归理好木桶和石子,将它们拎进柜台后面,又换上围裙开始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她是老板买来的女奴,陪酒客打赌才是兼职。 猛地一条胳膊搭上后背,惊得热罗尼莫一激灵:“看傻了吧?清可是我千挑万选找来的!”说话的正是酒馆老板,一个满嘴胡茬的退役水手,“日本妞在这儿可少见!”他猥琐地靠过来,热罗尼莫闻到他嘴里劣质朗姆酒的味道,“你看看她那口白牙,跟珍珠似的,啧啧啧……” “你少跟这胡咧咧!”一个矮墩墩的女人跳上凳子一把拧住老板的耳朵,“老娘跟你说过多少遍,赶紧把那小蹄子弄走!我一天都不想见着她!”矮妇人手上用劲,痛得老板龇牙咧嘴,“你这老不死的,我今天非要把头给你揪下来!” 老板赶紧告饶,求救似的转向热罗尼莫:“出个好价钱,我把她卖给你。一准儿能把你伺候好!” 热罗尼莫摇摇头,拒绝了。 他不需要伺候自己的女奴,再说他要真敢这么做,伊莎贝尔肯定得把他揍扁,自己的下场不会比这个老板好。 他无意卷入这对夫妻间的矛盾,起身离开酒馆。 海风拂岸,热罗尼莫牵着马在白沙滩上漫步。晚潮初落,海沙中钻出许多寄居蟹,在沙上横行。他被勾起童年的回忆,松开马缰追过去。 寄居蟹钻入一块海苔攀附的礁石背后,热罗尼莫走到附近,却听见类似人声的微弱呻吟。 他绕到一旁,向参差嶙峋的石头后探视。 海浪拍打着一团模糊的人影,发出的声音好像是在哭泣。 热罗尼莫又走近了一些:“你没事吧?” 听到问话,那个人影动了动,抬起湿淋淋的头发紧贴的面颊。 热罗尼莫被吓得倒退两步。 是酒馆里那个叫做清的日本女孩,她脸上没一点血色,张着黑洞洞的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哭泣。 她张开的嘴里淌着血,那些珍珠般的牙齿一颗都没剩下。 月光投在女孩年轻的脸上,却仿佛照出一只从地狱爬出的鬼魅。 优素福或热罗尼莫3 “那些混账!” 热罗尼莫带日本女孩回到宫殿,伊莎贝尔检查了她的口腔,恨恨骂道。 伊莎贝尔曾经在皇家医院给医生当过拔牙助手,那些莽汉拔一颗牙都痛得死去活来,更不要说被活活拗下全部牙齿要承受怎样的痛苦。 “就因为那臭男人夸了一句?”伊莎贝尔压低声音以免自己吼出来,她回头小心看了眼房间里刚刚入睡的黑发女孩,“他们把她当什么了!?” 热罗尼莫沉默了。他从没想过自己的故乡有一天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好人饱受欺凌,恶棍横行于世。 他离开众人,在微明的月影下穿越椰林和溪谷,独自前往墓地。 墓地里埋葬着没有头的父亲。 这是热罗尼莫的秘密。回到蒙巴萨以后,每当被焦虑和抑郁折磨得难以承受时,他就会默默来到父亲墓前,用儿时熟悉的方式祈祷,期待他给予自己回应。 ——哪怕心里早就清楚地知道,记忆里高大的父亲不可能再庇护他。 “我真蠢。难道穿他们的衣服、说他们的语言,就能像他们一样强大了吗?”他喃喃地说,“我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可我又变得和家乡人不一样了……我到底该怎么做,父亲?我到底是谁?” “——你是你自己。你本来就和他们不一样。”伊莎贝尔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你有你自己的名字。” 热罗尼莫惊讶地看着她,目光慢慢变得坚定。 “我不希望家乡变成第二个果阿。我不要掩盖在罪恶和暴行之上的富丽繁华。”他在心里做下一个决定,向着女孩伸出手,“如果正义自己不来,那么我们就去找到它!” 伊莎贝尔豪爽地握住伸来的手:“一言为定!” 海风吹散密云,明月高悬天心。 银辉万丈,照出他们的身影。 他们的身影慢慢缩小,被框进一个圆圆的小窗。 “你看到他刚才用摩尔人的方式祈祷了吗,神父?这是严重的叛教行为。”蒙巴萨摄政官站在耶稣堡城墙上,缓慢调整手中单筒望远镜的对焦,“我认为有必要立刻发出一封报告信给果阿总督。或许我们又将迎来一位不忠于葡萄牙政府的苏丹。” “摄政官大人……我认为那只是对父亲哀思的表达,”站在摄政官身边的神父解释道,“年轻的苏丹在故乡适当地回归传统,我们不应在细节上求全责备。” 摄政官意味深长地看了神父一眼:“他是你照料长大的学生,我完全理解你对他的感情,奥古斯丁神父。” 他的声音陡然严厉,“但他有一个犯下叛国罪的父亲。我们必须时刻提防,以最大化保证国家利益——我想要求果阿方面同意立即传唤他进行审讯,你去准备报告信吧。” 神父准备好的辩驳话语被他以眼神遏止,只好无声退下。 下半夜海上卷起大风,密集的闪电从远海向陆地飞速接近。 风暴就要来了。 大雨滂沱。白光闪过,照亮拥挤逼仄的小酒馆。 酒馆老板和他的女人匍匐在年轻的苏丹脚下,频频磕头认错。 可是热罗尼莫不为所动,他挥手让几名苏丹护卫将夫妇俩捆起来,扔上一条小船——他宣布这两名恶棍被永远驱逐出蒙巴萨,而他们的命运则交由今晚的海洋风暴来审判。 又一道闪电划过,刺目的电光中一个疲惫脱力的人影正扶在门框上。 是奥古斯丁神父,他喘着粗气,全身已被大雨淋得透湿。 三天后,热罗尼莫接到摄政官召唤他前往耶稣堡的通知。 他好整以暇地拾掇了一番,让自己看上去容光焕发。在士兵的引导下,他沿着父亲当年走过的路线前往会客厅。 厅内的陈设与过去并无太多不同,只是多了几张椅子。 摄政官佩德罗就坐在居中一张扶手椅上等他到来。 “安全起见,我觉得站在这里说话就挺好。”热罗尼莫在距离摄政官稍远一点的位置就停步不前,“我现在还没有儿子,万一头上再落个吊灯下来可不妙。” 他以一种夸张的姿势打量头顶的黑铁灯架,发现上面竟然还残留着当年砸出的凹痕:“老天爷,你们就不能换个新的吗?” “你被指控涉嫌谋杀葡萄牙人。”摄政官阴沉地说,看起来不打算与他废话,“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热罗尼莫摆弄着身边的铜镀座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你说酒馆老板和他的矮墩子老婆?这么说他们不单活着回来了,还找你告状呐。”他嗤道,“身为苏丹,处理治下发生的恶性事件不过分吧?” “你无权审判和惩戒葡萄牙人。” “哪怕他们在我的国家为非作歹?” “哪怕他们在你的国家为非作歹。”摄政官平静地重复了一遍,“需要纠正的是,‘你的国家’处在葡王保护之下。严格意义上讲,它属于葡萄牙政府管辖。” “这么说没什么好谈的啰。”热罗尼莫一摊手,“看样子你们只想我乖乖当个牵线木偶。” “本来就没什么可谈。”摄政官简短地宣布,“从现在起你正式被捕。在果阿方面的裁决文书送来以前,你将以嫌犯身份被看押在耶稣堡。” 两名士兵靠近热罗尼莫左右,把他的肩膀死死按住。 两声锐响破空,士兵痛呼着松开热罗尼莫。箭杆斜斜插入廊柱,犹在颤动。 几名全副武装的斯瓦希里武士出现在梁上张弓搭箭,直指安坐在厅上的摄政官。 摄政官看上去面色不改:“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但必须警告你们,你们正在做一件愚蠢又危险的事。” “上次我这么进来,也恰好救了我父亲一命。”热罗尼莫笑道,“我也要警告你们,最好放弃没有意义的抵抗。” “袭击军队,已经不只是个人的叛国罪。你想把同胞也一起拉进深渊?”摄政官的耐性就要到尽头,“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年轻的苏丹看着他:“这么多年,我按照你们给我划定的方式生活,差一点就真的信了你们的洗脑。” 炮声响起,他看见一直以来岿然不动的摄政官脸色变了。 这意味着伊莎贝尔他们已经成功占领军火库。他能想象出整齐排列在港口的葡萄牙舰船被一艘艘击沉的情景。 他一步步踏上阶梯,逼到摄政官眼前:“从现在起,你们被驱逐出蒙巴萨,永远不能再回来。” 暴怒的摄政官瞪视着这个叛逆的苏丹:“热罗尼莫!” “这个名字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苏丹脱去葡萄牙服装,将它们丢在一旁。 他给自己扎上一条红色的头巾,接过斯瓦希里武士递来的弧形弯刀别在腰间。 “我的名字是优素福·本·哈桑!” 世仇或盟友 葡萄牙人借以耀武扬威的武装舰队被彻底摧毁,他们只好灰溜溜地坐上小船,前去投靠南方的殖民地港口基尔瓦。 但危机并没有解除。 优素福清楚地知道,他们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自己向一个横跨亚非欧的庞大帝国发出了宣战书。 一百多年前,他的先祖们也曾在血与火中誓死抵抗驾船而来的葡萄牙人,但最终只换来一个灾难性的结局。 蒙巴萨被付之一炬,整座城市化为火海。无数族人被屠杀,连天上的鸟都被打落于地。 侵略者们搜刮的财富倚叠如山,以至于他们带来的舰队船只都装载不下。 他必须竭力阻止同样的悲剧再度发生。 在果阿接受的教育令他受益颇多,优素福训练他的武士们使用火枪和大炮、教给他们驾驶三桅帆船的方法。 他又指挥蒙巴萨的渔民们从近海打捞出沉没的葡萄牙舰船上的加农炮和弹药箱,将它们架在沿海新筑的防御工事上,严阵以待葡萄牙人的进攻。 令所有人惊诧的是,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日本女孩竟然是块神枪手的料子。 ——据清本人所说,因为父亲是一名四处游历表演喜剧的狂言师,她的童年都在流浪戏班里度过。自小耳濡目染,她也学会了许多杂耍技艺,最擅长的就是蒙眼扔飞镖。 后来德川幕府发布禁教令,她信奉天主的父亲因此获罪并被处死。 一名神父设法将她送到长崎的仁慈堂,后来又辗转到了澳门。清就是在澳门被那个酒馆老板拐走并带到蒙巴萨的。 拉杰同情清的遭遇,专门打了一副银质的假牙,委托伊莎贝尔送给她。 这个小小的礼物让东方女孩很感动,大大改善了她因自卑不肯开口说话的问题。 后面的两个月葡萄牙人发动了几次试探性的小规模进攻,都被守卫蒙巴萨的居民们一一击退。 耶稣堡失守的消息尚未抵达果阿,这些进攻者来自南部的基尔瓦,那里只是葡属印度一个小小的军事据点。 一天晚上老欧德带领渔民截获了一只小船。 船上的两名葡萄牙间谍交代说他们是奉命前来侦察蒙巴萨的防御情况,还透露了一条重要情报——一支由二十艘武装帆船组成的舰队已载着一千名士兵从果阿出发,即将抵达基尔瓦接受指挥官佩德罗的统辖。他们计划在复活节之前发起总攻,一举夺回耶稣堡、彻底摧毁蒙巴萨。 对抗强大的敌人,仅靠苏丹卫队和城中的居民远远不够。必须争取更多支持。 在蒙巴萨北方的山地上世代居住着一个自称为姆瓦纳的游牧部落。他们勇猛善战,连未成年的男孩都能单独捕猎狮子。 不过这个部落多年以来与蒙巴萨冲突不断,因此结下世仇。 在优素福的记忆里,父亲正是死在征讨姆瓦纳的路途中。 可事到如今,如果不能联合他们共同抗击葡萄牙人,单凭他手里这支小小的队伍毫无胜算。 老欧德极力反对这个决定。在他看来,姆瓦纳人不仅不会出兵帮助,甚至极有可能趁机把前去游说的苏丹抓起来处死。 为增强说服力,他还向人们展示了自己后背的可怕伤疤,那是在某一次与姆瓦纳的作战中留下的。 即便如此,年轻苏丹的决心也没有丝毫动摇。 他的母亲也忧心忡忡,只有伊莎贝尔表示支持。 优素福力排众议,带着他的小队伍趁夜出发——未免引起不必要的纷争,这支队伍完全由与姆瓦纳部落没有恩怨的外来者组成:苏丹本人、他的混血未婚妻、哑巴金匠和日本女枪手。 刚一进入山林地带,他们就感受到剑拔弩张的氛围。 五个猎手潜行在灌木和浓荫当中,在他们身后包围穿插、从他们头顶摆荡飞跃;更多的暗箭和投矛隐藏在他们无法察知的角落,只等一个信号便会呼啸而至。 在一处山谷吊桥前,他们不得不直接面对驻守在那里的持矛武士。 对方一共六人,还不算上埋伏在暗地里的那些弓箭手。 优素福表明身份,立刻激起他们的愤怒与质疑。武士们将这只小队伍团团围住,呼叫着随时就要发起进攻。 出于自保,他们也只得架起阵势,背靠背准备迎击。 看到他们这般严阵以待的模样,姆瓦纳的武士们大声嘲笑。 恐怕一只疣猪都能把这些小不点拱得七零八落。至于那个大个子,想他也同时招架不住六条长矛。 “啪啪”两道黑影,树丛间飞出两支投矛。 眨眼雪亮的尖刃便已掠至身前。 一个心跳的瞬间,清手中双枪左右连发,将飞来的投矛先后打落。她的臂力不足以拉开弓箭,但扣动扳机绝对绰绰有余。 武士们都震惊地收住了笑声。 在他们眼里,队伍里最弱小的女孩竟然都有如此神准的枪法,实在不可小觑。他们由此对那个从来都不开口说话的沉默大个充满了戒惧。 优素福暗自庆幸,占领耶稣堡后盘点军火,自己坚持将两把最新式的燧发手枪拨给清使用。 “我们来此不为挑起战争。海上的敌人就要来了,一旦我们抵抗失败,接下来矛头就会对准你们。”优素福借机拿出苏丹的威严强调,“我要求立刻面见大酋长!” 或许是苏丹的威严起了作用,又或许是拉杰的沉默震慑了众人,姆瓦纳人低语一阵,为首的武士答应了优素福的要求。 同时他也提出一个条件,所有人必须上缴武器,由他们押送至大酋长跟前。 小队伍没有太多选择,只得照办。 经过一段幽暗密林,他们转入山泉奔腾的崖间小道。 姆瓦纳人的部落修建在一处近乎直立的陡壁上,由古代遗存的岩石教堂改造而成。上到顶端唯一的方法就是壁虎般手脚并用向上攀登,一旦中途滑落,便只剩粉身碎骨的命运。 在这样一个地方恐怕只有山羊才能生存下去。优素福带领他的小队伍谨慎地攀行。 很快他们发现部落里其他居民在峭壁上行动如履平地,背着孩子的妇女、甚至大肚子的孕妇都能来去自如。许多人围在高崖上俯看他们艰难行进。 假使姆瓦纳人从上方抛下岩石或滚木,攀爬中的队伍毫无躲避之力。想到此处优素福背后冷汗直冒,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将朋友们带入了异常危险的境地。 经历过一段惊心动魄的劳苦旅程,他们终于抵达高入云端的部落城寨。 手持烛台和出鞘弯刀的武士拱卫在花岗岩凿成的王座周围,统治姆瓦纳部落的大酋长尚布·尚代正坐在由两只雄健的银背大猩猩扛着的肩舆上等他们到来。 他是优素福见过的最苍老的人,以至于自己已经无法行走,只能靠这两只猩猩代步。 他自称活了一百多年,见过优素福的父亲、还有他父亲的父亲。 老酋长并未对他们表示欢迎,也没有显露出明显的敌意。 大部分时间他看起来都懒得与他们说话,一直低头侍弄着怀里的一只小猩猩。 优素福分析形势、痛陈利弊,却没能从老酋长嘴里得到一点回应。他的心慢慢沉下去,越来越没底。 就在年轻的苏丹几乎要坚持不下去时,老酋长打断了他的说话。 但他讲的却是一种优素福从未听过的语言。 世仇或盟友2 令人不安的静默持续了片刻,一个女孩的声音试探着接上他的话。 老酋长转向答话的伊莎贝尔,继续说着那种旁人无法听懂的语言。 伊莎贝尔刚开始似乎还对答得不太流畅,但她很快熟练起来,说话也越来越自信。 后来老酋长又突然转换另一种语言,伊莎贝尔迟疑了一下也跟着切换过去。 四周围观的族人们都惊讶地张大嘴巴——那个苏丹的未婚妻长着七八条舌头,每一条舌头都能说不同的语言。指不定她就拥有那种与天地精灵直接沟通的神秘能力。 优素福满头雾水,完全不清楚他们在讲些什么。 老酋长结束了与伊莎贝尔的谈话,重新看着蒙巴萨的苏丹:“你有个厉害的妻子。”他话锋一转,“但是我还看不出苏丹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长处。” 接受考验的时刻到了。 优素福紧紧喉咙,刚打算说一番之前准备好的台词,却不想又被老酋长截住。 “在我们的部落,男孩必须猎杀一头狮子作为自己的成年礼。”他浑浊的眼睛藏在深深塌陷的褶皱皮肤后,“我倒不打算让你去捕狮子。”他察觉到优素福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作为苏丹,至少要带来一颗人头证明自己的勇敢吧?” “你想要谁的人头?” “欧德·旺·布代,你父亲的近臣。他现在应该在伺候你了。”老酋长指着为他扛肩舆的其中一只猩猩,“他杀了我儿子的兄弟,理当偿命。” 优素福自然不能答应。 从出生开始,老欧德就与他们生活在一起,早已等同于家人。他照顾他、看管他,生病了喂他吃药、调皮了揍他屁股;带他去捉过螃蟹,也陪他半夜溜进山谷蹲守过兔子——从某种意义上讲,老欧德几乎扮演着另一重父亲的角色。 “舍不得?”老酋长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不满和轻蔑,“下不了决心用一个仆人的头换一个盟友,单凭发发善心就想保下一座城市?活这么多年,我是没见过这样的苏丹。” 短短几句话迫得优素福面色通红。他捏紧拳头,不愿被人这样轻视。 “你要人头,我可以送你一个!”他一咬牙,骄傲地昂起头,“它比你见过的所有脑袋都大,更结实、更坚固。它不单有几十门青铜加农炮,还有一整个军火库。你如果想要,我现在就可以把这个巨人的脑袋送给你——耶稣堡!” 优素福用他不服输的眼睛盯着老酋长:“它就是我作为蒙巴萨苏丹的勇气证明,难道还不足够?” 老酋长懒洋洋地向后靠到羊毛蒲团上,似乎感觉到有趣。他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你到底是哈桑的儿子。” “你父亲是一位勇敢的苏丹。他值得人尊敬。”老酋长说,“我考验你,是因为我想看看他的儿子是否也有如他一般的勇气。” 听到父亲,优素福抿紧了嘴唇。 他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父亲死在姆瓦纳的土地上是确凿无疑的。 现在不是时候。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大敌当前,必须抛开旧日恩怨。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老酋长抬抬眼皮:“你以为我们杀了你父亲?姆瓦纳人从不对受尊敬的勇者下手。”他语速很慢,像是在回忆,“你父亲到我这里时已经中毒了。巫医尝试了各种方法,也没能挽救他。” 老人至今说起都觉得遗憾:“葡萄牙人怕遗容泄露了死亡真相,才砍下他的头,秘密送到果阿。” “你们父子俩到这里来的目的竟然都是同一个,”老酋长看着优素福,“想联合我们赶走葡萄牙人。”他眨了眨眼睛,“这该怎么说……‘命运的巧合’?” 优素福捏紧的拳头无力松开,千万座火山在他心底同时喷发。 原来这么多年,父亲背负的骂名、自己遭受的欺凌,全是莫须有的诬赖。所谓“叛国”,仅仅是因为他想捍卫自己的家园。 他们捏造证据、罗织罪状,还假惺惺地给予一点点补偿,施以宽恕和仁慈的美名。 “我曾经对你父亲的承诺,现在在你身上依然有效。”老酋长举起手,郑重说出誓言。“姆瓦纳的尚布·尚代会倾尽全力帮助蒙巴萨的苏丹,直至白色的魔鬼被赶回大海!” “吼!吼!吼!” 伴着老酋长的宣誓,手持长矛和弓箭的姆瓦纳战士们以脚踏地高声呼喊。 优素福和他的小队伍受到鼓舞,也加入呼喊的大军。 老酋长怀里的小猩猩溜下来,三两下爬到优素福肩上,捶着胸膛学人类的样子举手大喊。 老酋长发出一个简短的指令,两只大猩猩扛起肩舆转入背后的花岗岩洞穴。他招了招,示意优素福和他的伙伴们跟上。 岩洞几乎贯通整个山体,明亮的天光从顶部小口射入,照亮内部空间。 这里有堆积成山的木箱,其中盛满钱币和瓷器。 这些钱币与他之前见过的都不相同,优素福好奇地拾起一枚,发现它的中央有一个方形小孔,旁边围绕着四个方块图案。他用指甲刮下一些铜绿,看来已经有些年头了。 再往深处,洞穴里可供行走的地方越来越狭窄——空间都被一些形制巨大的铁器占据,它们造型怪异,但又有些眼熟。 伊莎贝尔绕着其中的一个转了两圈:“……铁炮?” 说是大炮也的确很像,可他们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大炮。 除了大家伙,山洞里还有许多小型的管状铁器,跟火枪有些类似;还有的直接就是火绳枪的样子,只是制造工艺稍有不同。 “中国人的东西。”老酋长摩挲着粗糙的铁器,“两百多年前他们的大船来到这里,用铜钱、丝绸和瓷器交换香料和象牙。”他从杂物堆里取出一个装饰精美的木盒,“据我父亲说,他们有一艘船触礁了,是我们姆瓦纳人帮他们打捞沉船——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些。” “中国人竟然在商船上装大炮!?”优素福难以置信地拍打身边的黑铁疙瘩,“他们不是来做生意的吗?” “是三宝太监的舰队。”一向不大参与讨论的清突然开口道,“实际上隶属于明国水师。” 优素福恍然大悟。他听过类似的传言,葡萄牙人当年在印度洋上横行无阻,势力远及东亚,直到在明国的广东水师手下吃了亏。 他眼睛亮了:“那就是说,这些铁玩意儿能用!”他四处转了转,“虽然有些老旧……不过可以试试改装一下?” 片刻之后他又面露难色:“这么重的家伙我们要怎么运回去……你们怎么弄上来的?” 老酋长神秘地笑起来。他撮起嘴引天长啸,很快山洞中响起回应他的低呼。 几十只体型健硕的大猩猩从头顶的空洞中顺藤蔓滑下,降落在他们周围。 “它们都是我的儿子。”他满意而自豪地说,“玛库·库玛和库玛·玛库会留在蒙巴萨帮你们守卫城市。” 这两个拗口的名字分别属于两只为老酋长扛肩舆的银背大猩猩。他爱抚着其中一个的后背:“我老了,用不着再去更远的地方。我的根就在这里。” 老酋长挥手让小猩猩将自己手中的木盒送给伊莎贝尔,又换用了那种优素福听不懂的语言与她交谈。 “一个小礼物——虽然它现在只剩一半了,”注意到苏丹迷惑的目光,老酋长微笑着解释,“出于对姆瓦纳人的感激,中国人用它向我父亲交换了一只长颈鹿,好运回国献给他们的皇帝。他们管它叫‘麒麟’。” 优素福纳罕地看着伊莎贝尔:“你们都聊什么了?” “也没什么。一些传说和故事罢了。我在想,”她捧着手中的木盒,踌躇着说出自己的推断,“这会不会就是三宝太监的航海图?” 记忆的微光闪动跳跃,瞬间将他们拉回圣体节烟花绚烂的晚上。 那个来去无踪的壁虎蒙克,还有他低声的告诫犹在耳边。 “别再碰海盗们的秘密。” 信仰或牺牲1 返回蒙巴萨的行程比料想中快了许多。 优素福本来还发愁要如何指挥两只大猩猩,没想到拉杰竟然可以用手语和它们交流。这两个家伙聪明得吓人,难怪老酋长拿它们当儿子看待。 雄伟的耶稣堡第一个出现在视野内,城市中美丽的花园、宫殿和民居却不知去向——阴鸷的指挥官佩德罗提前来过了,带着增援他的二十艘战舰和一千名全副武装、复仇心切的葡萄牙士兵。 在斯瓦希里战士们同心合力的坚守下,耶稣堡没有被攻破。可城堡之外的家园却惨遭蹂躏。 更不幸的消息是,葡萄牙人闯入宫殿抓走了苏丹的母亲,她因为组织妇女们撤离尚未来得及脱身。与她一同被捕的还有苏丹忠心耿耿的仆人欧德。 胶着的局势根本没有留时间给优素福陷入忧思,他必须时刻打起精神提防来自海上的突袭。 有了姆瓦纳族战士的加入,守备力量大大增强;猩猩们送来的明式火器也让更多人得到武装。 耶稣堡设计之初就是为了抵御猛烈的炮火轰击,这座堡垒如此坚固,以至于葡萄牙人如今被拦在了自己修建的城墙之外。他们恼羞成怒,只得派遣快船游弋在外海上,企图封锁一切能够进出港口的通道,并借此截断守备者的补给通道。 葡萄牙人不曾想到的是,蒙巴萨岛和它毗邻的陆地盛产水果、蜂蜜、大米和甘蔗,每晚都有一大群猩猩携带给养输送到城堡。 居民们甚至在耶稣堡内养起牛羊,完全不愁吃喝。 此外优素福还带领他的士兵们充分利用缴获的青铜大炮对付佩德罗的船只。 这些威力强大的火器不但时时骚扰巡逻舰船,还反过来击沉了不少给葡萄牙人运输食物供给的小船。 最激烈的一次战斗发生在海峡。阴云密布的早上,一支四百人的军队在战舰的炮火掩护下强行登陆,试图绕过城墙从内陆方向突入要塞。 优素福事先在海岸的红树林沼泽中埋伏了一百多名姆瓦纳长矛战士和弓箭手,又身先士卒带领蒙巴萨渔民潜入海中用绳索将葡萄牙士兵乘坐的小船捆在一起。 等敌人踏入包围,多方一起发动进攻。 出其不意的突袭非常奏效。 入侵者在混乱中试图撤离,却发现所有登陆船都被缠结在一起。城墙上的弓箭手射来火箭,引得船只连片燃烧。 不过葡萄牙人名扬四海的凶猛和好战并非浪得虚名。 他们很快组织好队形反扑,依靠密集的火枪射击从包围圈撕开一道裂口突围。 佩德罗指挥海上舰队持续不断地轰炸海滩,逼迫非洲武士们退入红树林。 葡萄牙军队从两面夹击中脱身出来,立刻转而攻击优素福率领的渔民队伍。 就在这支并不擅长战斗的队伍陷入白刃战时,进攻者又发起二次冲锋。 指挥官佩德罗亲自乘船登岸,他决心亲手斩下叛逆苏丹的人头。 苏丹的小队伍寡不敌众,节节败退。 他本人在战斗中后背吃了一刀,与另外两个渔民一起被围困在隆起的黑礁石背后。 他听见激射的子弹雨点般打在岩石上,葡萄牙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除了被打成筛子,他们还随时可能被飞来的炮弹炸成碎片。 海面的舰艇不断巡回航行,从各个角度轰击城堡。其中一炮成功落在优素福藏身的礁石旁边,将它炸得粉碎。 身边的两个渔民早已重伤昏迷。优素福自己也被轰得头晕耳鸣,只剩下在沙滩上艰难爬动的力气。 伊莎贝尔和清试图在城头援护,但这个距离已经超出了火枪射程。她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佩德罗抽出腰刀步步逼近。 阴沉的天下起大雨,他感觉到死亡正在迫近。 佩德罗踩住他的左手,挥起第一刀。 优素福猛力挣脱,这一刀斜斜削过肩膀。 葡萄牙人再踏前一步,双手高举佩刀凌空劈下。 优素福滚身闪避,顺手拉紧散落在地上的套索,将指挥官绊得一个趔趄。他半跪在地,抄起身边的渔叉向着佩德罗狠狠刺去。 年轻的苏丹心里拿定主意,即便是死,也要把这个谋杀父亲的冷血凶手一起带进地狱! 锋利的渔叉捅进侧腰,并未造成致命伤。葡萄牙军官一手握住渔叉与优素福僵持,另一只手已拔出腰间配枪指向他眉心。 “给你父亲带个好。” 佩德罗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火光迸射,硝烟中手枪闷声炸响。 两个声音同时痛呼——黑火药因雨水而受潮,导致燧石撞击铁片打火的瞬间枪管炸膛。 优素福被飞溅的碎铁划出满脸血痕,佩德罗持枪的右手则因爆炸而血肉模糊。 “该你向我父亲认罪!” 少年愤怒地低吼,双手再次发力将葡萄牙人搠倒。他数次尝试起身,都因为脱力而失败。 优素福终于耗尽最后一点力量,与佩德罗双双倒地。 他唯有瞪大眼睛徒劳地死盯眼前的仇人,如果双眼能喷出火焰,这个人已经被烧死了一万次。 及时降下的大雨帮助蒙巴萨的防守者化解了一场危机。 火药湿水以后,火枪和大炮统统归于无用。 局势陡然逆转,轮到手持长矛和弓箭的武士占据上风。他们重新杀出红树林,追击海滩上已无还手之力的溃散士兵。 伤重昏迷的苏丹差一点被撤退的葡萄牙人掳走。万幸两只大猩猩赶到,它们怒吼着挥倒一片士兵,才将优素福救出。 到了三月,蒙巴萨进入雨季,火器的威力更难施展。 葡萄牙人携带的食物即将告罄,又陆续有士兵染上热病,士气极度低落。 对佩德罗而言,承认失败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他全力压下队伍中撤军的呼声,调整战略准备最后一搏。 信仰或牺牲2 在一个雨雾朦朦的早上,苏丹接到一封葡萄牙舰队发出的劝降书。 拆封后从中竟掉落出一截血淋淋的小指。 清尖叫一声捂住嘴冲出去,伊莎贝尔也觉得一阵反胃。她强迫自己留下来等优素福读完信,看到他的面色一点一点变得铁青:“怎么回事?” 他递过信纸,闭上眼双手捂住额头。 蒙巴萨摄政官及海军总督佩德罗以葡王和果阿总督的名义发出这封信,宣称犯有叛国罪的苏丹必须无条件投降。 倘若不从,他将每天收到一封附带断指的督促信——毫无疑问,这残忍的附赠品将来自被他们俘虏的苏丹家人。 这伙盘踞在外海的强盗毫无信誉可言,大家心中都明白无疑。一旦投降,所有人会立即遭受灭顶之灾。 东非海岸上流传着无数个反抗者被葡萄牙人灭族屠杀的恐怖故事,放下武器的那一天,就是末日降临的时刻。 情感和理智如两柄挥舞不停的铁锤,一刻不停地捶打着少年。 一方是血脉情深的家人,一方是追随自己踏上反抗之路、共同面对血火斗争的同胞。他们本不应该被放到天平的两端衡量,没有哪一边能够被舍弃。 冷血无情的指挥官根本不打算给他犹豫的时间,滴血的断指信一封一封送来。 身体尚未从伤痛中完全恢复,心灵的折磨又接踵而至。 他更憔悴了、睡眠越来越少,飞快地消瘦下去,大家都担心苏丹病倒。 他坚持到第四天。 接到第四封断指信后,他向葡萄牙舰队送出谈判要求。 先前的战斗中守备方也抓获了一批士兵俘虏,优素福希望能用他们交换家人。 第五天他不再收到鲜血淋漓的信件,但对面的回应也没有来。 午后时分瞭望的哨卫们发出惊呼。 大家聚集到墙头上,看到一只炮舰从外海向城堡方向驶来。船上没有发出任何信号,所有人都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意图。 它在城头青铜炮的射程之外抛锚,许多人出现在甲板上。距离太远,目力最好的射手也分辨不出他们的身份。 一个小小的黑点被推上船头,面向耶稣堡。他从身后被刺穿,旋即坠向海面,激起一点点微弱的浪花。 做完这一切葡萄牙人起锚返航,并无一丝迟疑——他们根本不打算接受蒙巴萨方面提出的任何条件。 不会有谈判,他们单纯是来炫示自己的武力和残暴。 距离不觉间成为保护屏障,模糊难辨的人影让目睹行刑的人们免受冲击。 渔民们第一时间赶去那片海域,潜入水底分头搜寻。 他们找到失去四个手指的老欧德时,他的身躯已经冰冷和僵硬。面容上停留的神色说明直到最后一刻,这位硬汉都不曾屈服。 优素福在城堡内为他举行了简短的葬礼。人们唱起哀歌,为老欧德、为死去的同胞,也为可能即将到来的、自己的死亡。 悲痛感染了每个人,可是无人退缩。 安葬老欧德的第二天,在新的恐吓信寄来之前,近卫们发现苏丹不见了。 没人相信他会临阵逃跑,大家担心的反而是苏丹被愤怒和仇恨蒙蔽双眼,将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这个木头脑袋!”伊莎贝尔咬牙切齿,她发现了优素福留下的信笺,“他还没认清对面是什么样的人吗?竟然还干出这种异想天开的事情!”她让拉杰赶紧准备一只快船,“绑也得把他绑回来!” 她焦急的目光投向无边大海,天际线另一边,葡萄牙海军舰队渺小的剪影在翻涌的浪潮中若隐若现。 信仰或牺牲3 门扉轻轻叩响三声,灯下晨读的奥古斯丁神父诧异地放下手中书本。船舱随着海波微微摇晃,他摘下金丝边夹鼻眼镜擦了擦,将它重新戴好扶正。 很少会有访客登门。除了公务和临终告解,士兵们都不大理会这个啰嗦又古板的传教士。 他打开门,看到一双黑亮的眼睛。神父瞪大双眼:“热罗尼莫!?” 门外的人挤进屋里,解开兜头盖脸裹住面容的围巾。他拖过椅子跨坐在上面:“那是过去的名字了。叫我优素福。” “优素福……”神父有些失落,“你怎么找到我的?” “那些信,是你写的。”优素福说,“我认得你的字迹。”他顺手拿起桌台上誊抄了一半的报告信,仔细端详神父的手迹,“所以我猜,佩德罗留你在舰队里做书记员。” 神父没有接话,安静地等着优素福说下去。他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这过分的聪明带给他的往往都是敏感和痛苦。 “我不相信你从内心认同他们的所作所为。至少你从来不曾那样教导过我。”他低缓的语调像是在自言自语,“当然,你现在也可以起身出门呼叫士兵。我没带其他人过来。” 神父低声警告他:“你在冒很大的风险!为什么?我本以为事情不致如此,却没想到你会偷袭耶稣堡,彻底与葡萄牙为敌。” “因为在那里,掳掠我们的要我们唱歌,抢夺我们的要我们作乐。” 优素福迎着神父质疑的目光回答道。他引用了圣经的原文,这是奥古斯丁神父曾经教过他的。 神父羞惭地低下头。 走道上传来士兵巡逻的跫音,神父警觉地看向舱门。 “上一次你赶来告诉我佩德罗的逮捕计划,我真的很感激。”优素福郑重地看着神父,“我希望你能再帮我一次。” 摇曳的灯光映在镜片上,神父轻轻叹了口气。 天刚放亮,海上阴雨沉沉。 绳索从船舷抛下,无声垂至海面。一只无人的小船正等在那里,随着波涛摇晃。优素福系紧绳结,将带套索的一端递给母亲。 “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 那个冷冰冰的、仿佛永远都不带有人类温度的声音从身后的雨幕中传来。 蒙巴萨海军总督佩德罗与他的侍卫官出现在甲板上。在他们身后,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押住奥古斯丁神父,两柄雪亮的刺刀交叠在他喉间。 “我没想到你会受一个异教徒鼓动。”佩德罗不回头地沉声说道,“神父,你在背叛自己的国家。” 他阴郁地转过身,缓步踱到神父面前,伸出残存的半个右掌:“看看军人都经受了些什么。你连自己的信仰也背弃了吗?” “正是因为不愿背弃自己的信仰,”面色通红的神父神情肃然、饱含热泪,“我所信奉的天主绝不会允许虐杀的暴行发生!” 海军总督无奈地摇摇头,示意士兵们将神父架到船舷边。他翕动嘴唇无声祷告,末了亲手将一脸大义凛然的神父推落。 水花声只响了短短一瞬,海面再度沉寂。 优素福痛苦地锁紧眉头。他咬紧牙齿克制着自己的愤怒:“让我母亲离开这里。她对你们没有任何威胁。” 佩德罗面无表情:“你没有与我谈判的资格。” “放她走。不然我们就同归于尽。” 优素福护着母亲退了两步,身后就是火药仓。 他拉开身上的围巾,露出其下遮盖着的一串铁球。这种叫做石榴炮的爆炸性火器是他从中国人遗留的明式军火里淘到的,只需投掷或大力晃动即可引爆。 几百年前中国人就开始使用类似的火药武器对抗蒙古骑兵,其威力足以击穿隔板、点燃火药仓中的所有炸药储备。 对面的葡萄牙士兵先是疑惑,继而渐渐显露出惊惧的神色。 但他们的指挥官仍然是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放她走,你只会更没顾忌。留着她一起陪葬吧。”他抬起手对排列在避雨处的火枪队下令,“火枪手准备!” 信仰或牺牲4 连优素福也没料到佩德罗会以如此坚定的赴死决心来达成目的。 在他失神的刹那,有人劈手扯下那串石榴炮,猛地将他推出船舷外。 坠海瞬间,他眼中的世界仿佛在以极慢的速度运行。他看见母亲决绝的神情。 她用尽全力掷出那串危险的火炮,后背被密集的弹丸击中,开出片片飞溅的血花。 他张嘴呼喊,却发不出声音。 甲板上绽出一团明亮的火球,巨大的冲击波把他远远抛开。 爆炸掀起狂浪,将他吞入水中。 优素福在坠落的船骸间下沉,睁眼看着头顶明亮的火焰与湛蓝海水交缠。 无形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这一刻起,他所眷恋的一切从这个世界上被彻底抹除。 海水折射出忽明忽暗的光线,无边无际的疲惫袭来那一刻,他看到许多下潜的黑色人影游向自己,如一群寻找同类的蓝鲸。 伊莎贝尔带领的快船队在爆炸发生前就已赶到,还意外救起被推落大海的奥古斯丁神父。 渔民们在混乱中找到了沉没的苏丹,可是没有人发现佩德罗的尸体。经历如此近距离的爆炸,或许他早已被撕成碎片。 指挥旗舰的损失对葡萄牙人而言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原本就动摇涣散的军心即刻崩溃。这支糜费巨资组建的远征舰队最终宣告惨败。 他们留下两艘战船继续装模作样维持战争姿态,大部队则掉头返回果阿。 付出鲜血和牺牲的代价之后,蒙巴萨的守卫者们换来哀痛的胜利。 无人欢呼喝彩,也无人鼓吹庆祝——他们深深地明白,如今退走的葡萄牙人还会一次次出现。只要罪恶的种子一天不被连根拔起,印度洋上的灾厄和浩劫就一天不会停息。 对平凡普通的蒙巴萨居民而言,生活必须要继续,但战争绝对不是他们生命的全部意义。战争的泥潭会慢慢消耗掉他们未来生活的最后一点指望。 经过长久的斟酌和考量,年轻的苏丹向人们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城市被炮火摧毁以后,固守葡萄牙人留下的城堡已没有意义。人们迫切需要一块新的土地重建家园,而这块梦想中的土地如今尚不知在何方。 在找到它之前,必须保证族群的火种能够传承下去。 大部分人将前往北方高地,在姆瓦纳人的帮助下建立临时定居点;而那些失去家人、不肯退入山林的人则志愿追随苏丹漂泊于大海上,为族人寻找一片赖以安居的乐土。 优素福带领渔民们利用古老的捕鲸法俘获了葡萄牙人留下的其中一条战船,并开炮将另一艘击沉。 战斗很快结束,士兵们早就无心恋战。出于害怕,他们几乎是主动弃舰,改坐小船逃往南方的殖民点。 在俘虏的水手里竟然还有那个虐待过清的酒馆老板。他做贼心虚、乔装打扮,依然被眼尖的渔民认出来。 苏丹把这个恶棍交给日本女孩,由她来决定此人的命运。 清二话不说举枪瞄准。 酒馆老板吓得鬼哭狼嚎,他哀求说他的恶老婆已经在之前的战乱中掉进海里淹死,自己也倾家荡产受到应得的惩罚;希望能看在之前给清吃过几年饱饭的份上,饶恕他的性命。 他还在喋喋不休哭求施恩,清沉下眼皮扣动扳机。 枪响过后酒馆老板的哭诉变成了呜咽。 他在甲板上滚了两滚,意识到自己还未死去。欣喜中他刚想开口说赞美的奉承话,一张嘴才尝到腥甜的血味——一粒铅弹不多不少,刚好击碎了他的几粒门齿,打出一个黑洞洞的豁口。 苏丹的近卫们将他架起来扔上小船,他以后都要带着这遭人耻笑的标记生活。每次开口讲话,别人的眼神都会提醒他记起自己曾经犯下的恶行。 完成对战利品的清点以后,包括耶稣堡内的所有枪支火炮,一切能移动的资源统统被装上这艘缴来的战船。 他们在细雨中离开蒙巴萨。 人们静立在船头目送故乡的土地渐远渐小,没有人哭泣。 那天苏丹一整日都在眺望广阔无际的大海,沉默着。 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结束了,而他的复仇才刚刚开始。 转机或危机1 海风拉动升降索张满船帆,推动大船全速前进。 平静的海面上金光跳荡,海鸟盘旋斜飞。 这艘明显超载的商船在海上移动它臃肿的身体,从船舱到甲板,所有人都忙碌不堪。昂贵的香料储放在下层仓库,甲板上是堆积成山的柚木、棉花和硼砂。 这些捆绑在一起的包裹占满了全部通行空间,船员们有时必须爬过货物堆才能从船头到达船尾。 船舷两侧更为夸张,许多甲板上堆不下的大货箱用帆布包裹起来悬吊在半空,全部垂挂在距离海面高一点的地方。 按照法律规定,这样的超载是绝对不允许的。可是到东方的路途既艰险又漫长,水手们九死一生到达目的地后,大多都要想方设法捞一些额外的油水。 这趟从果阿返程的航线寄托了太多人一夜暴富的梦想,他们很难放弃眼前发财的机会。 在进入阿拉伯半岛附近的热带海域后不久,桅杆上的瞭望员发出警示,一艘三桅武装船正在满帆驶近。 水手们迅速打出旗语,但是对方没有回应。 全船上下立刻进入戒备状态。 这片海域上时有这样的不速之客,可能是英国人或荷兰人的私掠船,也可能是阿拉伯海盗。 船长的指令从尾楼向下层层传达,闭合的铰链炮门开启,推出十门黑沉沉的炮口。水手们也装备好接舷战的轻武器,随时准备捍卫自己冒死换来的财富。 对方来势极快,眨眼间两船已进入彼此舰载大炮的射程。 然而船长的开炮指令却迟迟未能发出,他看清了自己眼前的对手——二十四门大口径加农炮,还有更多小口径火炮和旋转炮,这基本上等同于正规服役的海军舰载火力。 冒险得来的财富固然重要,但显然生命更加可贵。 水手们接到船长室解除武装放弃抵抗的命令时,已经能够近距离看清来船舰艏撞角上缠绕的水藻。 接舷后对方抛来抓钩锁定两船,在船舷上搭起跳板。 正在船员们忐忑不安之际,当先跨过跳板登船的竟然是两只银背大猩猩。水手们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有人放下武器!” 洪亮的男声将他们拉回现实。等他们转头看到声音的主人,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白日发梦。 一个胸前挂着十字、穿着修士袍的神父刚从跳板上下来,他的动作磕磕绊绊,明显走得还不是很熟练。 紧接着出现的是一群斯瓦希里渔民。他们将一名包着红头巾的少年簇拥在当中,看样子他居然还是这伙人里领头的。 船长和他的副手交换了一下眼神,有些蠢蠢欲动。他探手伸向搁置在一旁的短刀,眼看指尖就要触到刀柄。 一颗飞弹射中短刀,将它打飞出去。 船长惊惧地缩回手,不知道下一刻子弹又会从何处飞来。 神父用他惯于讲经布道的大嗓门喊道:“看在天主的份上,别碰武器!” 枪声震慑了心怀侥幸的水手们,把悄悄蔓延的反抗苗头压下去。 “放轻松,我们对船上的货物不感兴趣,只是来要人的。”那个少年发话了,“船舱底下有多少做苦工的奴隶,十个?二十个?让他们出来。” 听到这样的要求,船长陡然明白过来,自己眼前站的正是那个有名的海盗王子,曾经的蒙巴萨苏丹优素福。 难怪他们船上拥有如此凶猛的火力配置,因为那本来就是葡萄牙海军的战船。 两年前蒙巴萨叛乱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知道年轻的苏丹带着族人出海做了海盗,但他们的去向一直成谜。 有时候他们会突然出现在马达加斯加和阿拉伯半岛间的热带海域,逼停商船强迫船长释放船上的奴隶;有时也会直接攻击葡萄牙政府的武装船。 果阿总督数次派出舰队追捕他们,却从来没有成功过。 几次三番的失败令总督颜面扫地,他发誓一定要抓住这个无法无天的叛贼,甚至传言说他打算重金雇佣一个凶名远播的大海盗来帮助自己达成这个目标。 不管怎么样,钱财应该是能保住了。相比之下损失几十个奴隶倒显得不那么肉痛,毕竟每趟航程也差不多要病死这么多的奴隶。船长乖乖照办。 走上甲板的奴隶们看到对面都露出惊喜的神色,有人还在登船的海盗中认出了自己的朋友。 “他们本来就是自由民,不该受你们奴役。”优素福对船长和水手们宣布说,“从现在起,他们重获自由。”他转向被解救的奴隶,“跟我们走。” 奴隶们欢呼起来。 他们中大部分是黑皮肤的斯瓦希里人,也有棕色皮肤的印度人和黄皮肤的亚裔。 他们高呼优素福的名字,涌过去把他抬起来:“海盗王子!海盗王子!” 转机或危机2 对优素福而言,过去的两年里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刚刚踏入印度洋的时候,所有海盗都在嘲笑他那滑稽的船员队伍:渔民、哑巴、女人和神父,甚至还有两只猩猩。他们讽刺他是马戏团团长,没人瞧得上这个糟糕的组合。 倒是有不少人打过他们的船的主意。 他们一共击退过两次阿拉伯人和一次法国人的攻击,期间还有无数次与葡萄牙人的遭遇战,总算在海盗世界里站稳脚跟。 在这些战斗里,两只猩猩功不可没。 它们既是出色的帆缆士也是勇敢的炮手,拥有远远超出人类的敏捷身手和强壮臂力。 在蒙巴萨保卫战结束后,它们本该和其他猩猩一起回到姆瓦纳人的山地部落,没人料到两只猩猩会对浩瀚无边的大海产生兴趣。 玛库和库玛主动上船,向拉杰打手语说:“想看大海的另一边。好奇。” 它们就这样成为了世界上第一对猩猩水手。 队伍里的另一位成员奥古斯丁神父,名头就更大了。 首先他下决心入伙海盗这件事情本来就足够传奇,再加上宅心仁厚的特质,让神父很得欢迎。 迄今为止他已经成功给几十名海盗施洗,这让神父大受鼓舞,立志要拯救海盗们的灵魂、在大海上继续传播福音。 当然这条路不是一帆风顺的,期间被打烂了多少副夹鼻眼镜只有他自己才晓得。 神父的贡献还不止于此。作为船上学识最广的人,他还肩负起为海盗船起名的光荣责任。 “崇高信仰号”——神父本想起名为“哈利路亚号”,结果遭到船上非基督徒的一致反对——听起来叫人全然联系不上海盗二字,倒像是来自某个国家的皇家舰队。 此外他的大嗓门天赋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在风浪大作的怒海上传令,声音小可不行。 尤其是海战放炮的时候,对战双方的耳朵都被轰得发懵,关键时刻谁的声音能第一时间传到炮手耳朵里就很重要了。 不过神父总喜欢在每次放炮的时候高喊“阿门”,搞得大家现在一听见有人喊“阿门”就想开炮。 为了方便在船上行动,伊莎贝尔和清都剪短了头发,看上去英气勃勃,更像两个少年。 她们分别承担起大副和二副的职责,清在战时还会兼任主炮手,负责瞄准和发射。 两个女孩完全不逊于男子的卓越表现为自己赢得了极高的声望。 他们行事向来迅猛,达成目标后即刻撤离,因而闻讯赶来的葡萄牙舰队从来就没见过崇高信仰号的影子。 优素福正打算收束队伍离船,忽然露出讶异的神色。 人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另一艘快船不知何时出现在视野中,趁刚才两方对峙,已悄无声息开到眼前。 这半路杀出的来客飞快完成了接舷、钩锁和搭跳板的操作,登船在即。 船长早就面如死灰。 一伙海盗没送走,又来一伙。他那臃肿虚肥的不幸商船夹在两艘海盗船中间,简直就是一只可怜巴巴的绵羊掉进了狼窝。 新来的那伙海盗跳上甲板,打头的是一名金发青年——“金色信风”威廉·托马斯和他的快齿鲨号。 优素福曾与他打过几个照面。 这位英国海盗曾是一名正儿八经的皇家海军,却因为过于沉迷航行和探险转而做了海盗。 “你们完事了?”威廉看了看甲板上的情况,主动向优素福打招呼。他对这个身世传奇的前苏丹很感兴趣。 优素福点点头:“差不多。你这回是找什么?” “一本航海笔记。我这几年在研究非洲之角附近那个会高出海面的间歇性洋流漩涡。”两人交谈的口气悠闲得就像在伦敦街头碰面相约去喝一杯,“原主人是这个船长的表亲,不过前阵子患热病死了。我猜这本笔记现在在这条船上。”威廉老熟人似的转头问船长,“是吗?” 船长一脸懵懂,下意识摇头,忽而又醒悟过来连连点头。 对他而言这是又倒霉又走运的一天。 倒霉的是一天之内碰上了两拨海盗,走运的是这两拨海盗居然都不劫财。 威廉的另一个身份是颇负盛名的海图绘制家,致力于探索和标记海洋中的一切未知区域。 他干海盗另一方面也是方便自己搜集各种海图和航行笔记,每次劫船都大费周章地弄走一些书或者羊皮卷轴什么的,在其他海盗眼里是个怪人。 “对了,”威廉恍然想起什么似的,“你收到米松船长发出的鹦鹉信没?”看优素福摇头,他抛过来一截小小的纸卷,“那现在你收到了。七天之后‘自由国’港湾集会,别迟到。” “为什么集会?” “不知道。” 船长毕恭毕敬地递来航海笔记,威廉接过翻了翻,满意地将它合上。 他再次叮嘱优素福:“反正你最好记得来。他没事不会瞎传鹦鹉信。” 转机或危机3 所谓的自由国位于马达加斯加北端的安采拉纳纳湾,由来自法国普罗旺斯的米松船长建立。 这里被珊瑚礁环抱围绕,地形极其复杂,曲折的海岸线为海盗们提供了绝佳的隐匿场所。 米松船长还在向海一面建造起坚固的防御工事,自由国由此成为一个繁荣的海盗定居点。 他还在这里成立了海盗议会,每当有重要事件发生或需要进行决议,就会邀请活动在印度洋上的海盗们集结议事。 米松船长慷慨热情,衣饰风格带着法国人一贯的优雅。他收留了许多逃亡的奴隶和伤残海盗,并为他们提供遮风避雨的住处,因此赢得了大批忠诚的追随者。 距离上一次到自由国已经过去大半年。 算起来优素福的船员们连续一个多月都没上过岸,以至于船进港后踏上久违的陆地大家反而都晕晕乎乎的,走路都走不稳。海盗们管这个叫“晕陆地”。 他们比预定的集会时间提前到了一天,不过来得更早的大有人在。 小小的城镇里挤满了世界各地的海盗,喧闹而嘈杂。有人大笑歌唱,也有人喝上头打架;精明的二道贩子也闻讯而至,载着走私武器、衣料和美酒,向海盗交换他们劫掠的财宝。 其中酒是最受欢迎的货物,只要上架,眨眼便被一扫而空。淡水会很快腐败,经过一个月的航行,木桶里贮存的淡水味道就会变得十分可怕。海盗们更乐意饮酒,因而他们总是醉醺醺的。 除了用于寻欢作乐,酒还是重要的医疗用品。 在凶险的战斗中断手断脚是常事,由于缺乏麻醉药,许多海盗在进行截肢手术前都要大量饮酒把自己灌醉。 “上次图库医生要给一个送来的阿拉伯水手截肢,可是对方特别虔诚,死也不肯破戒喝酒。”伊莎贝尔也加入采买大军,一边与人讨价还价一边与清说着从各处听来的闲话,“图库医生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来硬的,给他塞了一截牛皮绳,防止他把自己的舌头咬掉。最后你猜怎么的?” 清不由地捂紧嘴,好像这血腥的一幕正在面前上演似的:“真把舌头咬掉了?” “他自己提前晕过去了——真是谢天谢地!” 伊莎贝尔提到的图库医生是米松船长的副手。 与风度翩翩的船长不同,这名同样来自法国的医生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 他其实不会治病,主要负责在战斗中给受伤的海盗截肢——因为过去的屠夫出身,他干起这个差事倒很得心应手。 不会说话的人遇到他很容易吃亏,据说有次他给一个原本要锯掉左腿的结巴把右腿给截了。 清有些担心地问:“待会儿咱们真的要去找他?” “米松船长让去的。优素福已经提前过去了,这会儿应该正等着咱们呢。” 发生在议会召开之前的秘密邀约总让人觉得有些背后的故事。特别是邀请者还点名要求两个女孩参加。 按照常理,这种小规模碰头只要船长们出席就好了。 米松船长的小别墅坐落在岛内一个僻静的山坡上,距离停泊船只的港口有一段距离。他已经金盆洗手多年,大部分时间都隐居在此。 姑娘们爬上山坡,图库医生正等在门口。 与令人生畏的外表不符的是他讲话竟然异常温柔:“跟我来吧,女士们。船长们都等得久了。” “船长们?” 伊莎贝尔的疑惑很快得到解答,他们进入船长的书房后发现英国人威廉也在。 不过威廉一反常态没有主动招呼,他正沉迷于解读一张摊开在书桌上的海图。 准确地说,是半张。 优素福正在与米松船长低声交谈,看起来他也刚到不久。 伊莎贝尔绕到正面与威廉并肩:“这是什么?”看清海图的瞬间她怔了怔,似乎想起来什么,“好像……” “跟你那一半能对上?”优素福也站到她的身边,“不过它们好像不是同一张。” 的确不是同一张。 伊莎贝尔从姆瓦纳老酋长那里得到的海图残卷是以阿拉伯语标注,而眼前这半张用的却是另一种方块文字。不过图卷上绘制的内容又仿佛一脉相通。 转机或危机4 “好像是……中国人的文字?” “能读懂吗?”优素福充满希望地看向伊莎贝尔。 她无奈地摇头:“我不会。太难了。” “所以我专门邀请了你们队伍里的中国女孩。”米松船长得意地捻捻胡子,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中,“她应该能为我们解读。” “清是日本人。” 优素福和伊莎贝尔对视一眼,同声向米松船长泼冷水。 房间内陷入尴尬的沉默。 “我能看懂。”清忽然说,“虽然说不同的语言,但我们有很多书籍也是用中国人的文字来写。父亲教过我汉文。” 米松船长大大松了口气。 接下来先由清将海图上的汉字标注翻译为葡萄牙语,再交给伊莎贝尔转译为阿拉伯文。 把两张残卷的信息拼合在一起,几乎可以肯定它们就是出自同一张航海图。 从陆地的形状和标注来看,描绘的正是东非海岸线。 “可是一张海图为什么要用两种不同的语言来写?”伊莎贝尔有点难以理解,但随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难道真是——三宝太监的航海图!?” 这说得通。三宝太监下西洋时航海队里有许多精通阿拉伯语的人,况且很多船员本身就是虔诚的***。 他们在印度洋上与各个国家进行贸易,阿拉伯语是商人和水手间基本的通用语言。为了方便与其他国家的人交流,他们有时也会使用阿拉伯语文书。 “如果我是他们,一定会做两份。”威廉思忖道,“其中一份是另一份的拓本。” 米松船长持赞同意见:“两百年多年前,中国人突然大张旗鼓地闯入印度洋。他们持续探索了三十年,却又忽然退出,终止一切航海行动。”他把停顿拿捏得恰到好处,以勾起听众们的求知欲,“有人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他们一定发现了什么。”威廉接口道,他的思维一向转得很快,“但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宁可放弃海洋霸权,退回陆地。” 短时间内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除非他们能读出这张海图背后隐藏的秘密。 “中国皇帝的宝藏……”伊莎贝尔低声喃喃。她想起了壁虎蒙克曾经说过的话,还有他的警告。 她猛地转向米松船长:“这半张海图哪来的?” 米松船长叹了口气:“它原本在独腿老乔手上。” “原本?”优素福读出他的话外之意,“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我提前找你们来的另一个原因。”他转向自己的副手,“医生,你来说吧。” 听见船长的指令,图库医生开口道:“老乔死了。就半个月前的事。”他环视周围听众的神色,“他被送来的时候就快不行了。巴尔·门图斯干的,他要这半张航海图。” “巴尔·门图斯?”优素福皱了皱眉头,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也是海盗?” “对。”米松船长极少露出现在这种凝重的神情,“巴尔·门图斯、航行在海上的死神,他还有另一个更出名的外号——送葬者哈利。” 这个名字仿佛一柄重锤,狠狠击打在伊莎贝尔的心口上。 按壁虎蒙克的说法,是他杀了她的海盗父亲。她脱口而出:“那个恶棍——” “不折不扣的恶棍。他不单劫掠商船、攻击军舰,还是个狂热的海盗猎手。他会杀死战败在手下的全船海盗。”米松船长说,“他多来年一直航行在加勒比海上,主要在大西洋地区活动。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不熟悉他很正常。” 威廉察觉到异样:“那老乔是怎么回事?他可不会去大西洋。” “老乔不会去大西洋。是他们来了。”米松船长的语气和他的脸色一样阴沉,“送葬者哈利和他的绞刑架号已经闯进印度洋,如今正在某处海域上对我们虎视眈眈!” “所以你才会发出鹦鹉信召集我们来这里。”优素福也感受到米松船长言语中传来的压力,“印度洋的海盗们到了需要同心合力对付大麻烦的时候。” “他就为这半张航海图千里迢迢跑过来?” 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伊莎贝尔心头,可她还不能确定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紧张。 “还有你们。” 米松船长把目光投向优素福和他的两位队伍成员。 “果阿总督下了重金雇佣送葬者哈利,要他追猎崇高信仰号,取下你们的项上人头!” 自由或毁灭1 送葬者降临印度洋的消息传播得比想象中更快。 继独腿老乔后的受害者是莫桑比克的彭·巴旺船长,他的金太阳号被击沉,所有船员葬身鱼腹;然后轮到马六甲的女船长郑月,她拼死战斗到最后一刻,也未能改变与她的朱雀号一起沉没的命运。 还有霍尔木兹的巴提斯船长、索马里的乌鲁图瓦船长…… 海面上漂浮的燃烧船骸和死里逃生的幸存者都在充当送葬者的信使,把传言中的恐怖形象一步步树立得更高。 危险而致命的猎手横行于印度洋上,葡萄牙海军的战船则如他身后的猎犬包抄围捕,一时间海盗们人人自危。 米松船长在议事会上提出的倡议得到众人拥护:船长们决定暂时退守马达加斯加,以自由国为堡垒暂时避开对手的疯狂进攻。 对于葡萄牙人与送葬者而言,自由国的存在依然是一个未知的秘密。不过米松船长认为即便自由国的位置暴露也无需恐慌,他对自己一手建造的防御工事有绝对的信心。 当务之急是消灭送葬者哈利和他的绞刑架号。他们本身就是难缠的敌人,再加上还有成群结队的葡萄牙海军舰队策应,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 正在海盗船长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优素福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他决定用自己的崇高信仰号作为诱饵,引送葬者追击。 只有让绞刑架号脱离葡萄牙海军的编队单独行动,海盗船长们才有机会对它发起围攻。 在这个作战方案里,战斗地点的选择显得至关重要。 印度洋的海盗们拥有海图绘制家威廉这个对大海了如指掌的盟友;在送葬者眼里,这却是一片完全陌生的海域。 “我对整个大方向没有异议。只是必须提醒一点,”威廉敲敲桌子压下船长们的讨论声,“崇高信仰号很可能跑不过送葬者的船。据我所知绞刑架号用的是英国制造工艺。它有四根直桅,低舷、横帆、重心低,船帆受风面积大,即便逆风也能跑得飞快。”他补充道,“并且它还搭载了三十八门重型火炮,一旦被抓住,崇高信仰号很可能会被直接轰烂。” 提到这个可怕的海上怪物,在座的船长们都咬紧牙陷入沉默。 “所以,我认为有必要进行接力作战。”外号名为金色信风的海图绘制家冲优素福眨眨眼,“我会带领快齿鲨号全力配合,为你们争取更多逃跑机会。” 天色微明,信天翁围绕着海船滑翔。它们沿路跟随这支舰队,以士兵们倾倒入海的残食果腹。 明黄锃亮的金属表面映出人影,一只玫瑰金打造的义手承在托盘里,由年轻的见习军士捧着穿过立正敬礼的水手和士兵,呈送到指挥官身边。 他用左手将它拿起,安置在仅剩残掌的右手上,稍微活动关节,感觉到身体正在慢慢熟悉这块金属。 年轻的军士凑近一步附耳低言:“西班牙人来了。” 指挥官冷漠地点点头。见习军士会意,下去将等候的访客带上来。 “巴尔·门图斯,”来客还未站定,指挥官已经冷冰冰地开口,“我不管你是海上死神还是送葬者,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记住给你佣金是让你猎杀崇高信仰号和它的叛贼船长,不是让你带着我们在海面上闲晃,满足你个人捕猎海盗的怪癖。” 被叫做送葬者的海盗魁梧高大,面颊上布满伤疤,棕色头发有一些脏污和打结。 他不避不闪,与指挥官直直对视:“猎杀杂鱼是追捕目标的手段之一,惊恐逃窜的猎物更容易捕捉。” “你会发现这只猎物没那么容易惊恐逃窜。” “而你会发现送葬者哈利没那么容易失去右手。” 指挥官的面色看起来就像雷暴到来前天上滚动的阴云。 旁边的见习士官踏前一步正要出声呵斥,却被上司抬手制止。 “送葬者一定会为崇高信仰号敲响丧钟,你大可放心。”出言不逊的海盗大步离去,“没别的事我们先走了。” 他身后越狱成功的副手壁虎蒙克稍停了一停,摘下帽子向尾楼上的军官们夸张地鞠了一躬,才转身追上他的船长。 “所有海盗都该被绞死!”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见习士官恨恨地。 当天晚上,送葬者哈利和他的绞刑架号脱离了葡萄牙舰队驶向东南方的大海——他们已经追踪到崇高信仰号的踪迹。 自由或毁灭2 一场风暴刚刚过去,笼罩海洋的迷雾尚未散开。 船帆鼓满强风,推动崇高信仰号在波涛间穿行。绞刑架号紧咬在身后,它比自己正在追猎的目标足足大出一圈,巨型身躯如同一座海上浮动堡垒。 尽管开足了马力,他们与绞刑架号之间的距离仍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玛库和库玛小心地操纵帆缆,将崇高信仰号保持在火炮射程之外。他们必须在炮弹落上来之前把送葬者和他的船带进前面的回水湾,那是威廉选定的反击地点。 强风猛地卷来,桅杆发出吱吱嘎嘎的拉扯声,船体也随之倾斜摇摆。 伊莎贝尔看懂猩猩的手语,顶风大喊:“不能再满帆了,主桅会被扯断的!” “再撑一下,”优素福坚定不移,“冲进那片迷雾!” 天时不利。本来全速也甩不掉的对手,收帆以后只会更加难以逃脱。平日里令人苦恼的海上迷雾反倒成了眼下的希望。 “灭掉船尾灯,浇熄所有火把!”崇高信仰号冲进浓雾的瞬间,优素福的指令迅速下达到船上每一个角落,“全员噤声!” 他们借着浓雾在黑暗中隐去,悬停在海面,随波浪无声起伏。 他们在静默中等待着。 不远处掠过几团光晕,是紧追不舍的绞刑架号一头扎进雾里。 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崇高信仰号甚至被对方激起的波纹带得摇晃不止。 船尾灯在雾气中散射出模糊的光团,却也足以将绞刑架号的位置暴露给它的对手。 清已率领她的炮手组就位。在绞刑架号进入最强火力射程的瞬间,她听到奥古斯丁神父洪亮的开炮口令。 “阿门!” 密集的火光在黑暗的雾中乍然闪现,炮声盖过了神父的高呼。 眨眼的刹那,崇高信仰号完成了一次偏舷齐放。 沉重的炮弹朝着目标呼啸飞行,砸落在敌船上发出木板破裂的脆响。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炮手组迅速完成了清理炮管、填装弹药的操作,清再次锁定目标,预备下一次开炮。 火光和炮声再现,第二次轰击却是来自对面。 绞刑架号的反击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猛烈。送葬者通过刚才的炮击快速判定出崇高信仰号的位置,现在还以痛击。 他的巨型火炮抛射出重达四十磅的铁弹,命中后直接打穿了船壳;更要命的是有几炮轰进炮甲板,将右舷安置的火炮毁去大半。 致命的碎片四处飞溅,迸击在两名炮手身上,将他们打得鲜血淋漓。 船舱里满是热腾腾的血腥气。伊莎贝尔从横七竖八倒砸的架子下爬出来,透过船体被砸开的大洞,她看到绞刑架号再一次伸出了漆黑的炮口。 她顾不得脸上淌血的伤口,嘶声呼喊:“趴下!趴下!” 清刚从轮下脱身——刚才的轰击让一架松脱的炮车从她小腿上碾过——胫骨也许断了,可她现在根本感觉不到痛。 她对伊莎贝尔的警告充耳不闻,反身扑向未受攻击的另一侧船舷,大喊:“换舷!快,继续开炮!” 她的喊声把炮手们从方才的冲击中叫醒,甲板上指挥的优素福也在高呼同一个指令。 崇高信仰号承受着炮击艰难调转方向。绞刑架号的第二轮炮弹又打穿了甲板和侧舷,船身吃水线被直接射中,海水立刻从破裂口涌入。 “拉杰,木工队!” 伊莎贝尔喊声未落,拉杰已和两位猩猩水手带着工具下舱。 他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破损点,用铅板或木材补上灌水的漏洞。否则他们就要迎接和朱雀号一样沉没的命运。 换舷停当,炮手队就位。 对面的第三次轰击即将发动,可是崇高信仰号的炮手们却发现自己瞄准的目标在不断发生偏移。 目标没有动,动的是他们自己。 大量海水灌进下层舱,导致船体开始慢慢倾斜。很显然,要么拉杰还没能完成补漏作业,要么破洞太多,他根本来不及一一修复。 正当炮手们还在迟疑,绞刑架号侧舷上又一次吐出可怕的火光。 伴随剧烈的火药爆炸声,几十颗铁弹再次被抛射过来。 崇高信仰号的炮手们慌乱中也射出炮弹还击,但绝大部分失了准头,只在海面打出成片浪花。 这个失误意味着他们再也无力进行下一次还击——左舷也未能挺过几十门重型火炮的齐射,覆铁船壳和柚木板材在重磅炮弹面前不堪一击。 清再次损失了三名炮手和几乎全部的左舷炮车。加之崇高信仰号夸张的倾斜幅度,瞄准敌方侧舷变成已变成不可能。 所有人都听到了木材爆裂的声响。主桅遭受重创摇摇欲坠,眼看崩断在即。 他们是故意的。 绞刑架号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折磨、弄残它的猎物,在宣判最终的死刑之前,先享用猎物身上恐惧和绝望的美味。 “这么下去是死路一条!”伊莎贝尔冲优素福喊话,“必须脱离战斗!” 优素福很明白伊莎贝尔绝不是危言耸听,然而现在他可用的手段不多。只有咬牙一搏。 “升帆!”他决然下令,“炮手队,阻止敌船追击!” 歪斜的崇高信仰号重新张开风帆。这是一个危险的举动,倘若此时有强风刮来,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掀倒这艘重心不稳的战船。 清手上只剩下两三门炮尚可使用,优素福的命令近乎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无论如何,船长的指令必须被执行。 “上链弹!”她对另外两组炮手喊话,“瞄准他们的主帆!” 以崇高信仰号如今的倾斜度,用火炮发射链弹扯烂对方的索具和风帆是唯一可行的选择。起码可以在接下来的追逐中有效削弱敌船的机动性。 绞刑架号乘风逼近,下一轮炮轰也准备就绪。 神父在上一次轰炸中被震晕过去,清自动接过他发令放炮的职责。 炮声在两方同时响起,一边是壮观的满舷齐发,另一边只有三条分散的火舌一闪而灭。 清自己没有使用链弹,反而选择了沉重的普通铁弹。她借着敌船尾灯的微光,精准地命中绞刑架号尾舷,把船尾舵击得粉碎。 同一时间,将倾未倾的崇高信仰号冒险起帆转向,在风力推动下摇摇晃晃驶入迷雾更深处,险险避过第四轮炮击。 “看样子要给他们逃掉了。”壁虎蒙克回到指挥甲板报告船尾受损情况,“打烂方向舵让我们没法调头,有点小聪明。这次来不及再追。” “没关系。反正他们已经无处可去。”送葬者从望远镜里看着崇高信仰号逐渐消失,“我们很快会再碰面。让船木工抓紧抢修尾舵,去马达加斯加,我不想被他们抢先。” 船体倾斜的势头总算止住,拉杰和他的木工组赶在崇高信仰号翻覆之前成功补上了所有破口。 接下来的主要工作就是发动全员清除底舱积水,同时还需要时刻警戒周围海域的异动。 一艘快船破雾而来,瞭望员还未从战斗中平复的神经再次绷紧。 他举起手边的警戒号,正要吹响的瞬间,终于看清来船的“祷告海妖女”船艏像——威廉的快齿鲨号。 优素福和他的船迟迟没有到达约定海域,威廉猜想中途或有变故,因此赶来增援。 有了外援协助,断掉主桅的崇高信仰号好歹解决了动力问题,由快齿鲨号拖拽着驶向最近的海岛。 他们必须尽快修复船体破损,以最佳状态面对随时可能发生的战斗。 “你们没被炸沉真是走了大运,”威廉上船检视一圈,对绞刑架号的破坏力表示震惊,“有颗炮弹离打穿火药舱就差那么一点点。” 优素福看到那个痕迹也暗自捏了把汗:“他们的船更快、更硬,火力也更猛,基本上是全方位碾压。当面对阵,我们肯定没有胜算。” “两条船加一起也够呛。”威廉摇头,“除非四面合围……糟了!” 优素福迷惑地看着对面脸色大变的威廉,慢慢从他眼神中读出那份惊惶的来源:“其他船呢?” “一个也没见到。”威廉依然摇着头,“我提前出发的。” 他们对视一眼,低声道:“马达加斯加——” 自由或毁灭3 炮声和爆炸声在海湾附近连绵不绝,在山坡上的小别墅内听来只是一些遥远的声响。 “葡萄牙人封锁了海面,我们的船一艘也出不去。”长着夸张鹰钩鼻的阿拉伯船长敲桌子,“城墙能保住我们,可保不住我们的船!” 另一名深色皮肤、眼圈黑沉沉的印度船长接口道:“没了船我们什么也不是。” 其他船长点头附和:“没了船我们什么也不是。” “最好现在就冲出去,”阿拉伯船长趁热打铁,“想想吧,崇高信仰号正在孤军奋战,我们呢?却在这里当缩头乌龟!” 这番话点燃了船长们的斗志,他们拍打桌面大声鼓噪,表达自己的战斗欲望。 只有米松船长捻着胡子背对众人。待船长们的喧闹声稍稍平息,他才开口:“我们的船只散布海岸线,来不及编队。分散突围肯定会有五成以上的损失。” 一个声音大喊着回应他:“我们是海盗,海盗不怕和死神同桌喝酒!” “我们是海盗,可我们不是莽汉。”米松船长转过来双手撑着桌面,“你的生命不可贵吗?你没有未来想完成的事情吗?就算你的回答是不,你的船员们呢?” 反对的声浪沉默下去,米松船长接着说:“葡萄牙人的意图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那就更不能让他们如愿。他们只是找到了这个据点,但并不熟悉安采拉纳纳湾的海岸线。分批撤离是最好的选择。” 他看向同样在注视着自己的船长们,与他们一一确认眼神,“各位船长,如果失去了船,就带领你的船员从陆地向南方撤退;如果你的船还在,那么请驾驶它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到岛屿东南的登陆点接应其他人。至于避难的自由民和伤残者,我已经安排图库医生带他们转移。” 过了很久,一位黑皮肤的非洲船长仿佛在自言自语:“要放弃这里吗?” “自由国将被夷平,我们多年的心血会毁于一旦。”之前的印度船长也低声道,“以后印度洋上将再也没有给逃亡奴隶和伤残水手容身的地方。” “建立自由国的宗旨是为人,那当然也可以为人放弃它。”米松船长的声音也有一些颤抖,这里早已是他的第二故乡,“而自由将永存于心,无人可以毁灭!” “自由永存于心,无人可以毁灭!” 海盗船长们大受鼓舞,一齐拍打桌面高呼。 书房大门被轰然踢开,两扇门扉拍打在墙面上发出巨响。 “真是令人动容的演讲,”穿皮靴的男人大步踏进房间,“不过我想会议该结束了,咱们时间可不多。”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屋内众人,“别废话,也别做蠢事。” “弗朗西斯·贝纳米!” 一名非洲船长拍桌腾地站起。在场绝大多数人都知道他和壁虎蒙克结过梁子。 壁虎蒙克二话不说向他放了一枪。 呛人的硝烟填满了整个房间,被枪击的船长呻吟着滚倒在桌下。所幸他只是肩头中弹,并不危及生命。 “我实在讨厌别人叫这个名字。”壁虎蒙克露出抱歉的神情,但很快又换上一副冷笑吹了吹枪口,“别再说废话,真的。下次可不会再打偏了。” 他懒散地打个呼哨,一名五花大绑的壮汉立刻被两名海盗押进来。 在座各位船长的脸色陡然一变。 “说来也巧。我们本来打算从南边绕开面海的防御工事来个奇袭——就像诸位现在看到的这样——结果登岸的时候正好碰上一艘奇怪的船。船上只有一个医生,医生领着一群缺胳膊少腿的海盗。”壁虎蒙克忙着清理枪管眼皮也不抬,“更巧的是,他恰好是独腿老乔看的最后一个医生。所以我们不由地好奇,独腿老乔临死前会把那半张海图交给谁?”他重新填好弹药,用枪口抵住图库医生的眉心,“你说呢,医生?” 回应他的是沉默。 壁虎蒙克认真地想了想,豁然醒悟:“回答问题的时候可以破例让你说话的,医生。”他接着诱惑道,“想想那一船手无寸铁的可怜伙计。只要你愿意跟我们分享独腿老乔的小秘密,他们就自由了。你要实在不想开口,就把拿走地图的人指给我看。” 他的枪口从船长们脸上逐一扫过:“是他?他?还是他?” “是我!” 少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优素福大步走进房间,毫不反抗那些围聚到身边用绳子捆绑自己的海盗。 “做个交换吧。”即便被两个人死死按住,他依然昂着头挑衅地看向壁虎蒙克,“用果阿总督悬赏的海盗船长和三宝太监的航海图,换他们所有人。如何?” 猎物或猎手1 “绞刑架号起锚了,正在扬帆向北,航向350。” 见习士官急匆匆赶到舰长室,打断了正低头研究海图的指挥官。 他从上司略有不悦的眼神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立定整了整军容,正色报告:“他们还带着崇高信仰号的船长,同时释放了俘获的其他海盗头目。” “打出旗语,让送葬者停止前进,把热罗尼莫交出来。” “我们尝试过,”见习士官大声回答,“但对方不予回应。” “该死的海盗交易!一群无信义的东西!”玫瑰金义手沉重地砸在桌面,指挥官恨得咬牙切齿,“传令舰队起锚,追赶绞刑架号。”他停顿一下,让自己冷静,“必要时允许开炮击沉目标!” “那岛上的其他海盗?” “用不着费工夫,让他们继续缩在城墙后面吧。把能找到的海盗船全部炸沉。” “是!” 旗舰发出的指令迅速传达到每一艘战船,水手们推动绞盘拉起锚缆,将巨大的风帆一张张打开。舰队转向北方缓缓开拔。 “葡萄牙人跟过去了。”伊莎贝尔放下望远镜。 “看来他们跟总督请的海盗帮手之间也不是那么和睦啊。”威廉在一张海图上写写画画,他必须用手压住边角才能防止悬崖上的大风把它刮走,“不过正好,一筐都套进去。”他将标记好的海图交给拉杰,仔细嘱咐道:“把它交给米松船长,他会向其他人讲解。顺利的话,我们能乘着洋流比他们更早抵达索科特拉岛。” 他又转向伊莎贝尔:“你们怎么办?崇高信仰号现在的状态,可没法承受这么高强度的快速行进。” 看伊莎贝尔露出要抗辩的神情,威廉补充道,“再说你们的主炮手现在还瘸着,拿什么开打?” “拿这个!” 米松船长的声音把正要争执的两人吸引过去。 他手里捧着自己的船长帽,将它递给伊莎贝尔:“我把童年号交到你的手上,”他认真注视着女孩瞪大的眼睛,“因为你们做出的努力,被扣押的大部分避难者才能得以释放。我必须为他们重新找一个安顿的地方,但也有责任为营救做出自我牺牲的优素福船长出力。” “童年号……是您亲手建造的——”伊莎贝尔迟疑着,她清楚这艘船在米松船长心目中的地位。 “是我亲手造的。童年号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朋友。我们并肩闯荡了二十多年。”米松船长颇为动容,他坚定地递出手中的船长帽,仿佛传递的是普罗米修斯之火,“她有些老了,但是一条好船!” 伊莎贝尔郑重接过,将船长帽在头上稳稳戴好:“我发誓竭尽全力保护好她。” “欢迎加入印度洋海盗联盟议会,伊莎贝尔船长。”优雅的法国绅士也郑重回应,他从拉杰手中接过海图转交给伊莎贝尔,“事不宜迟,船长们正等着你讲解行动计划。” 他们把出发时间推迟到夜幕降临,此时送葬者和葡萄牙人的舰队已领先半天有多。 不过这样恰好能赶上威廉标记出的间歇性洋流,加之东南信风的吹送,一路顺风顺水,前进速度大大提升。 索科特拉岛位于非洲之角以东,在远古时代就有大量印度人和埃及人到此进行贸易,求取各种珍贵的香料。 百余年前它一度成为葡萄牙人在红海与印度洋之间的军事补给站,后来又被纳入马赫里苏丹国的版图。 受洋流影响岛上气候炎热干燥,造就了神奇多样的独有物种,是探险者和生物学家们梦寐以求的考察圣地。 即便威廉早就讲解过关于索科特拉岛的各种知识,优素福依然被眼前与外界截然不同的生物体系所震惊。 说不出名字的爬虫、见所未见的鸟类,还有漫山遍野从石头里突兀长出来的、大腹便便却在枝干顶端开出粉色花朵的矮树。 一切仿佛都在暗示这座岛屿背后掩藏着非同寻常的秘密。 绞刑架号派出了半数以上的船员作为先遣队登陆,由送葬者的副手壁虎蒙克押着优素福带路寻找藏宝点。 他们在日出时向着中央山地的方向前进,经过一整天的跋涉才刚刚进入山谷地区。 海盗们霸占了本地牧民野宿用的简易窝棚,优素福被铐住手脚扔在其中一间,由五名满身腱子肉的壮汉看守。 壁虎蒙克比想象中更加谨慎多疑,对这个自投罗网的崇高信仰号船长绝不掉以轻心。 “这鬼地方看起来可不像有宝藏的样子。” “有没有宝藏我不知道,可中国人的船决计开不进山里去。这我可清楚的很。” “这小子在耍花招。他说要找到‘会流血的树’,世界上没这玩意儿。” “有的,我拿脑袋担保。这岛上就有。我叔叔见过。” “你叔叔一只眼睛是瞎的,剩下一只是斜眼。” “那是他瞎之前的事……三宝太监的航海图……” “没人见过……都是看不懂的文字……” 看守们的话断断续续传进来,优素福听在耳朵里,身体蜷成一团假寐。 正当他心思不再注意海盗们的闲话时,外面扬起一通吵闹,隐隐还有肢体冲突的声响。 “来,继续打。你们下个月的朗姆酒配额统统要变成马尿,我保证。”是壁虎蒙克的声音,他在呵斥那些斗殴的人,“最好再弄出点岔子,绞刑架号的船舷两边已经好久没吊死海盗了。我觉得咱们的送葬者船长不太会介意挂几个惹麻烦的家伙上去。” “歪、歪嘴沃顿打赌输、输了要赖账!” “输个屁!输你老娘!”歪嘴沃顿咒骂了一通,污言秽语实在不堪入耳,“你们才输了,占着人多不认账!” 对面的结巴不甘示弱:“谁谁、谁输?岛上有大猩猩,所有人都、都看见的!” 壁虎蒙克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什么大猩猩?” 一个不服气的壮汉吼道:“歪嘴沃顿说这岛上没大猩猩,他放屁!” “大家都说有,他偏不承认,自己要赌的!”另一个声音接口说,“刚才我们就在旁边的山上看见了,还有两只呢。” “这里是非、非洲,非洲就、就该有大猩猩!” “一帮蠢货。你们在加勒比海待太久了,大猩猩只在非洲的雨林里才有。这鸟不拉屎的岛上它们活不下去——”壁虎蒙克忽然打住了,他好像意识到什么,“马上回船!押上里面那小子,立刻就动身!” 似乎是因遭到戏弄而恼火,他怒气冲冲地撞开门前站着的看守,大步抢进窝棚,举起火把照向黑暗。 窝棚里空无一物,只有棚顶被拆开的大洞里露出天幕上闪烁的繁星。 猎物或猎手2 “混账!” 锋利的匕首狠狠插上地图钉进桌面,送葬者哈利低声咒骂。 航海图是假的。仿制者是经验丰富的海图绘制好手,各种细节和标注都处理得很缜密,短时间内竟然蒙蔽了所有人。 他唤来门外待命的传令官:“派个腿脚快的去追先遣队,告诉他们立刻回来!”短暂的沉默后他补充道,“把底舱的人质押上来。另外准备好绳子,今天用得上。” 传令官点头,刚要离去,却被叫住:“今天不是该麻风伍兹当值?”送葬者从背后逼近一步,低沉的声音冷硬得像冻铁块,“我好像没见过你。你是谁?” 他伸手搭在传令官肩上,把他强行扳过来:“答话!传令官可不能是哑巴。” 传令官张开嘴,展示自己没有舌头的口腔——他真的是哑巴。 “实际上风大的时候打手语比喊话好使。如果以后还有机会,我建议你尝试一下。”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从传令官身后踱出来,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是女孩。 她一手擦去脸上涂抹的油垢,另一手举枪正对着送葬者胸口:“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更合作点。胸口上被打出个大豁口的死法不太适合传奇海盗。” “要是我没记错,你那死脑筋的老爹就是这种死法。”看到女孩的瞬间,送葬者目光微微一动,“说实话你们长得不太像,不过绿眼睛里那股讨厌劲儿倒是一模一样。” “壁虎蒙克说是你杀了他。” “可惜没能把他吊在船舷上。” “就因为他偷了三宝太监的航海图?” 送葬者没有答话,他退回之前的大木桌,从容不迫地坐上去:“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中国人在非洲找到了什么。” 他盯着伊莎贝尔的眼睛,好像要从她脑袋里榨出点额外信息,“剃刀挪亚一心要救回他快死掉的印度老婆。他从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所以才会找到我。不过我也算让他们团聚了。你难道不想感谢我?” “我只想在你脸上轰出个窟窿。”伊莎贝尔听见自己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中国人找到了什么?” “一个庞大帝国的皇帝,他要什么都有,还有哪点不满足的?” 送葬者看到伊莎贝尔的脸色变了。 “这不可能——” “祭司王约翰和他的不老泉。这种流传了几百年的故事,是凭空出现的吗?” “没人能证明它存在。” “也没人能证明它不存在。” 送葬者似乎比举枪威胁自己的人更有耐心:“别忘了我们的黄金航海时代是为什么开始的:寻找东方的香料和祭司王约翰——只不过一开始葡萄牙人就弄错了方向。祭司王的国家不在印度,在非洲。” “我没时间听你扯这些荒诞故事。”伊莎贝尔逼近一步,示意拉杰用绳子把送葬者捆起来。 “想拿我换你们的船长,可实在是打错了算盘。”送葬者竟然出乎意料地配合,“壁虎蒙克比谁都想看到我被挂上绞刑架。他做了二十年大副,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伊莎贝尔检查了一遍,确认绳索绑紧后绕到他跟前,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谁说要拿你去换了?” “不过我同意你的观点,”她接着说,“壁虎蒙克对这条船的兴趣一定能大过对船长的忠诚。” “葡萄牙人的舰队距离现在这个地方不到一里格,你觉得金手指佩德罗会放任你们达成这笔交易?” “老天爷,你是第一天干海盗吗?”伊莎贝尔故意大惊小怪地看着他,“船上哗变早不算什么稀罕事了。壁虎蒙克或许没这胆子,我们倒很乐意帮他踏出这一步。” 她话音还未落,船身猛地一震,甲板下传来火炮的轰隆声。 侧舷数十门重炮同时开火,沉重的铁弹正呼啸着飞向葡萄牙舰队所在的方向。 伊莎贝尔一挑眉头:“现在他没得选啰。” “他没的选。接下来轮到你来选了。” 送葬者突然暴起,撞倒拉杰后一把攥住伊莎贝尔,将她拉到身前。 一柄雪亮的匕首横架在颈项上,伊莎贝尔醒悟过来,刚才送葬者的一举一动都是在拖延时间。 她独独算漏了钉在桌台上的那柄匕首。 送葬者缴了她的枪顺手插在腰带上:“交出真正的地图,或者等我的伙计们回来把你们一个个吊死。” 船身又是一震,内室的木隔板上被铁弹砸出个硕大的破口——葡萄牙人的还击开始了。 “命中绞刑架号!”甲板上奔走来去的士官们大声传报,“对方正在准备第二轮开火!” “继续还击。”指挥官的回答毫不犹豫,“打旗语,让其他炮舰开进,全火力进攻!” “总督那边……”传令官犹豫着提醒。 “炮击皇家海军舰队即是对葡萄牙政府的背叛。这是总督也袒护不了的罪行。”指挥官铁板似的脸上有种不可抗拒的威严,“狡诈多变本来就是海盗的禀性,跟他们合作无异于痴人说梦。” 作战命令通过旗语传达给周围的战船,皇家舰队按照编队迅速推进。 旗舰的瞭望哨又有了新的发现:“东南海域有船队正在高速接近,方位138!” 猎物或猎手3 海面上闪亮耀目的金光被快船冲碎,祷告的海妖女分开浪涛,引领快齿鲨号扬帆直进。 在它身后跟随着纵列前进的印度洋海盗联盟,一个编队中集合了五花八门的舰船:有高耸船尾楼和三根主桅的西班牙大帆船,也有修长灵活、悬挂斜三角帆的阿拉伯船;有方头尖底、使用折叠平衡纵帆的明式艚船,也有融合中国式与西洋式造法、船首却为大和型的日本末吉船,连两艘古老的加莱式桨帆船也在其中。 “马上进入射程了。炮手组就位!”威廉向后方的船只发出信号,“得靠我们把葡萄牙人的舰队留在这里!” “自由国万岁!” 海盗们操着不同的语言高呼,炮口都对准了同样的目标。 连绵成片的炮火声在海面炸响,双方已开始交火。 两艘老式桨帆船表现得异常勇猛。它们来自遥远的爱琴海,分别是由列奥尼达斯船长带领的米诺陶诺斯号和他的兄弟门克希涅斯船长带领的斯芬克斯号。 他们是真正的老船长,两人都已年近七旬,连各自船上的水手们也是个个花白胡子。 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是骁勇善战的希腊海盗。 桨帆船是旧时代海战的产物,如今正逐渐被风帆船取代。但这两条老式战船在一帮老家伙的手里却展现出超凡的战斗力。 他们的先祖千百年前就在地中海上驾驶这种古老的战船对抗埃及人、腓尼基人和波斯人,历史上著名的海战中都有它们光荣的身影。 老船长们充分发挥桨帆船灵活机动的优势,绕过葡萄牙舰队火力凶猛的侧舷,斜插至敌人防御力量最为薄弱的舰尾,以自身船艏装载的四门五十磅重型加农炮对敌舰实施沉重的打击。 紧接着他们采用祖辈流传的冲角战术,开足马力猛撞上葡萄牙军舰船尾,依靠船艏撞角成功卡死对方尾舵,让敌舰动弹不得。 葡萄牙人还在惊慌不已的当口,白须白发的老海盗们早就手持双斧跳帮登船亮出白刃战的架势,不费吹灰之力就俘虏了整船。 凭着这股子彪悍武勇的豪迈之气,两位船长一口气连缴三条战船。 桨帆船突进干扰,风帆船迂回包抄、提供火力支援,一时间打得皇家海军焦头烂额。 “第乌号遭重创!” “果阿号甲板起火!” “塞拉利昂号正在下沉!” 战报一个接一个,奔走的传令官挤满了上下船尾楼的通道。 胶着的战局令追赶绞刑架号变得不可能。如果不处理干净屁股上的麻烦,他们绝没可能抽身离开。 指挥官佩德罗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停止追击绞刑架号。前队调头,全军迎战海盗团。”一旦反击开始,他不打算留给对方任何机会,“命令巡航舰分割敌方阵线,围捕他们的桨帆船。主力战舰列队,准备炮击!” 皇家海军如同一架开动的机括迅速运转,大小战舰各司其位,完成了对海面重要方位的封锁。 斯芬克斯号陷入巡航舰包围,侧舷遭火炮轰击,损失了五成右舷桨,划桨手们也多有负伤。 所幸日本船长河野十兵卫驾驶他的虎寿丸及时赶到,掩护斯芬克斯号突出重围,退入己方战线。 海盗们面对陡然增强的敌人进攻压力倍增,短时间内伤亡人数比先前翻了一倍。 萨拉丁号完全失去作战能力,船上人员转移到临近的盛福隆号和那伽号;威廉自己的快齿鲨号也被烧红的铁弹击中,尾部冒烟起火。 “打旗语,让伙计们再坚持一阵。告诉列奥尼达斯船长做准备,”威廉看见太阳正沉入海平线,他已经感受到紧贴洋面吹来的冷风,“洋流和风向就要变了!” 皇家海军的炮火优势明显压倒海盗们七拼八凑的火力武装,战场局势瞬息扭转。 海盗船阵线开始后撤,避让大火力炮舰的攻击。 佩德罗的金手指敲打在船舷上,谨慎地关注敌方撤退动向:“追击。这一次务必摧毁对方全部反抗力量!” 各战舰接到命令相继满帆,对眼前落败的猎物穷追不舍。他们一度将距离追近到大炮射程之内,但很快又被海盗们灵巧地甩开。 尤其是那条老古董希腊桨帆船,总在火力覆盖区边缘窜来窜去,惹得皇家海军的船长们七窍生烟。 大队葡萄牙战舰被米诺陶诺斯号带着在海上兜圈子,渐渐地他们发现自己的航速正变得越来越慢。 水手们敏锐地捕捉到风向的改变,却没察觉出自身所在的海面也在逐渐拔高——巨大的漩涡隆起,四周的海水飞速旋转着将它继续抬升。 这不是寻常的海上漩涡,它飞旋的中心没有向下陷落,反而如山丘一般高出海平面,转眼升至将近十米的可怕高度。 这是非洲之角地区独有的山形漩涡,威廉对它的追踪研究已持续了五年之久。 早已收到预警的列奥尼达斯船长抓准时机,指挥米诺陶诺斯号及时冲到还在生长的漩涡边缘。 船上的职业划桨手们一生中对抗过无数惊涛骇浪,此刻更是爆发出十二分潜力,以六节半以上的航速逆流奋进,拼命冲出漩涡吸卷的海域。 被桨帆船抛下的葡萄牙海军却没有这样的好运。 他们失去了最重要的风动力,困在漩涡顶端无计可施,勉力保持舰船不在恐怖的海流中倾覆已是万幸。 雪上加霜的是,旋转的狂浪正不断撞击侧舷,将巨量海水通过下层炮口灌入内舱。 沉没只是时间问题。皇家海军舰队在突然变化的海况下陷入巨大的混乱。 侥幸绕开危险海域的船队阵型也被切割分散,再也无力发起集体进攻。 “这一仗干得漂亮。”刚刚脱险的列奥尼达斯船长向快齿鲨号打出旗语。 威廉叹口气摇摇头:“可惜没把绞刑架号也套进去。” 他眺望北方乌沉沉的海域,那里是未参战的童年号隐藏的方向。 “接下来要靠他们自己了。” 伪装者或阴谋家1 入夜以后海上再度泛起大雾。 伊莎贝尔从昏迷中醒来,她活动了一下手腕,钻心的疼痛立刻沿着皮肤和肌肉传来。 她被带尖刺的铁镣铐在主桅上,几乎没有任何活动空间,哪怕是稍微改变一下背靠的角度也要忍受剧烈的刺痛。 拉杰的境况也没有好到哪里。 送葬者的手下格外警惕这个大块头,铐住了他的双手将整个人吊起,拉杰必须绷紧脚尖才能勉强接触到甲板。 这种悬吊酷刑会快速消耗掉他的储备体力,在折磨精神意志的同时,重力会在脆弱的手腕上慢慢加码,最终将它们拉脱臼。 她还是低估了送葬者的凶狠和残暴。原本有利的形势在送葬者命令手下毫不顾忌地滥杀人质时发生了改变。他们人数不多,下手却冷酷无情。 没有人能眼睁睁看着手无寸铁的平民受伤害而无动于衷,更何况送葬者手里还挟持着他们的女船长。 伊莎贝尔后悔没有听威廉的嘱咐在跟送葬者打照面的第一时间立即开枪。 那时她还存着一个私心——她想从送葬者口中问出父亲葬身大海的真相。 几年过去,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关于他的一切,却没料到内心依然有个声音在探问他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这复杂的情感支使着她做出冒险的决定,才把所有人带入危险的境地。 而今唯一的希望是童年号。奥古斯丁神父一定察觉了绞刑架号没有依照约定在主桅顶上升起黑帆,这意味着潜入夺船的计划没有成功。 倘若他们那边一切顺利,想必此时优素福已经与两位猩猩水手一起回到童年号。 眼下送葬者的船早就驶离了威廉设下圈套的漩涡海域。光凭童年号的火力,想要击败综合实力全盘碾压自身的绞刑架号几乎是不可能。 送葬者既没有着急寻找壁虎蒙克的小队,似乎也不打算远遁大海。 绞刑架号依照他的命令在海面逡巡,似乎在等待猎物上钩。 送葬者确信优素福绝不会放弃同伴。他手里现在捏着最好的砝码。 “他知道我们就在附近。”优素福通过夜视望远镜观察对手,影影绰绰只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们正隐藏在一处弧形列岛的内湾,在雾气和地形掩护下很难被发现。 “童年号排水量只有崇高信仰号的三分之二,火炮装载数量还不及一半;并且没有覆铁船壳的保护,侧舷吃水线完全暴露在外面。”奥古斯丁神父忧心忡忡,“如果直接冲出去,我们扛不过一轮炮轰就会散架。” “正面作战就等于送死。”优素福对神父的看法表示赞同,“好在他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多少人,而我们知道他手上实际可用的人不多。” “我们最好把整个皇家海军都搬过来。要是船上有几个果阿城里扎花车的木匠就好了。”他冲神父眨眨眼,露出儿时恶作剧前习惯性的狡黠笑容,“你的西班牙语还没忘光吧,神父?” 奥古斯丁神父讶异地张大嘴,明白他即将进行一场豪赌。 伪装者或阴谋家2 数十个浮桶被抛入大海。它们五个一组用麻绳捆扎好,再通过几条粗大的帆缆分散串连成片,最终与童年号侧舷相接。 手脚麻利的水手们顺着缆绳滑到海面,跳上漂浮的木桶,利用长杆架设起简易桅杆。 接下来他们给桅杆挂上小风帆,为这些简陋的浮桶船赋予动力,最后在每个桅杆顶端悬挂一盏夜灯模拟船尾灯的光亮——隔着大雾远远看去,仿佛真有一支庞大的船队在黑暗里随着波涛起伏。 “左舷后方有舰队接近,方位212!” 瞭望哨的告警声响起,绞刑架号立即打开炮门进入作战状态。 但对方并没展现出进攻的意图。一只小船从迷雾里悄然驶近,船头站着一名高举喇叭筒大声喊话的神父。 他说的是西班牙语,以葡萄牙皇家海军指挥官佩德罗·德·梅洛的名义要求绞刑架号船长巴尔·门图斯亲自登船,随他回到里斯本号旗舰解释先前的攻击行为。 “让金手指吃屎去吧。他不是我的雇主,我也不是他手下的废物兵。”送葬者向海里啐了一口,“叫他少对我指指点点。” 对方似乎早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转而要求送葬者交出俘获的崇高信仰号船长及一切相关人员,因为指挥官认为有必要将他们押送至果阿进行公开审判。 “如果他愿意把自己的金手指一个个剁下来打成金币,我倒可以考虑卖他几个人头。”送葬者大声咒骂,“光动动嘴皮子就想从别人嘴里抢下肥肉,趁早回他老娘怀里做梦去!” 那个絮叨的神父紧接着又提出第三个要求:他必须作为葡萄牙海军指挥官的代表登船检视,以确认绞刑架号俘获海盗的身份。 “再啰嗦现在就送你去见上帝!剩下的要求留着跟他提吧,”送葬者掏枪威胁道,“我数到十就开枪。赶紧滚蛋!” 不想那个迂腐的书呆子竟展现出视死如归的精神,毫不退缩:“鉴于今日下午绞刑架号对皇家海军发起的炮击,我们有必要确认你们对葡萄牙政府的忠诚!” 送葬者一枪打在神父脚前的木板上,吓得他一跳,随即扑通跌入水中。 海盗们被这滑稽的一幕逗得轰然大笑。 但突然架在喉头的尖刀令他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趁着奥古斯丁神父吸引海盗们注意力,优素福带领他的水手们借助浮桶中的空气潜到绞刑架号下方,先由身手矫健的玛库和库玛爬上桅杆打晕警卫哨,其余人则通过打开的下层炮门进入里舱。 他们顺利解放了被看押的同伴,所有人重新武装起来,变成新的进攻力量。 “又见面了。”优素福坏笑着向送葬者打招呼,“算起来我们分别还不到一天。” 送葬者也笑:“自作聪明的小滑头。每次吊死你这样的人,我都会非常非常开心。”他一点没有落入圈套的沮丧,反而显得特别兴奋,“印度洋真是叫人失望。让加勒比海上的汉子们教教小伙计该怎么做海盗!” 随着他一声呼哨,手下的海盗们猛地发力挣脱钳制,纷纷拔出腰刀扑向身后的对手。 刀风呼啸、子弹横飞,呛鼻的火药味直冲天灵盖,甲板上乱作一团。 伊莎贝尔艰难地依靠身后的桅杆躲避流弹——刚才正在解救她的蒙巴萨水手被扫过的帆桁击晕,现今正倒在脚边。 她伸腿努力绷直脚尖,在一片混乱中尝试从晕倒的水手身下把那串钥匙勾过来。 一名绞刑架号的跛脚水手发现了她的行动,吼叫着挥刀劈来。 伊莎贝尔咬牙翻身避过,只见甲板上被弯刀砍出一道凹痕。跛脚水手不甘失手又一次逼近,伊莎贝尔只得绕着桅杆跟他兜圈子。 绝望的绕柱游戏进行到一半,她此时正好带着跛脚水手绕到拉杰身前。 伊莎贝尔抓住空挡呼叫支援:“拉杰!” 魁梧的金匠把攒了一身的怒火都集中在腿上,爆发出巨大的力量踢向跛脚水手后心。 对方吃这一踹应声便倒,脑壳触在桅杆上撞昏过去。 伊莎贝尔暂时松了口气,用脚尖一点点蹭着钥匙串,总算将它挪到手边。 她拾起钥匙,一边摸索着锁孔位置,一边张顾四周,发现优素福已被逼到船舷边。 论拼刀,海盗们中间没几个是送葬者的对手,在他惊人的膂力下很少有人能接过三刀。再拼下去,优素福迟早要给他砍成七零八落的碎块。 她匆忙抖落铁镣,顾不上被扎得鲜血淋漓的手腕,赶紧推过一个木箱踩在上面为拉杰打开手铐:“我们得去帮他!” 伊莎贝尔从甲板上拾起一柄弯刀,当先冲上去。 不过有她加入也无济于事,送葬者依然稳占上风,他们只有勉力招架之功。 两个猩猩水手从帆缆间赶来支援,库玛在半途被流弹击中后背坠海,拉杰和玛库只得折回上层炮甲板放下小艇搜救。 “葡萄牙人就教了你这些?”送葬者在猛烈的进攻间隙对优素福大加嘲讽,“都是哄娘们的花架子!”他弯腰避过伊莎贝尔从身后发起的偷袭,抬手将她的弯刀打飞,“这可不是女人的玩具!” 他进逼一步举刀劈向伊莎贝尔,优素福险险将这一击挡下。 “别着急,下一个就轮到你!” 狠厉的三连劈震得优素福手臂发麻,他几乎就要拿不稳手里的弯刀。面对送葬者,武器脱手就是死路一条。 伊莎贝尔趁机抄起甲板上的缆绳勒住送葬者脖子,令他攻势一缓。 可她的力量完全不足以与送葬者的怪力抗衡,只僵持了短短一瞬,便立刻被甩翻在地。 伊莎贝尔滚身躲避他的追击,肩头依然吃了一刀,好在伤口并不深入。 优素福的进攻逼迫送葬者转身继续与他拼刀,为伊莎贝尔赢得一口喘息之机。但这绝不是长久之计。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眼见送葬者又是一阵凶猛的强攻打得优素福没有还手之力,伊莎贝尔的余光瞥到了船舷一侧堆放的炮弹箱。 “你和你的滑稽马戏团今天全得玩完!”送葬者咬牙冷笑,“不过放心,我会留你一口气——”他趁势节节进攻,“我要看着你在绞刑架上慢慢吊死!” 他的猛力挥砍忽地走空,整个人也仆倒在甲板上,被一股大力拽着飞速滑向甲板边缘——伊莎贝尔用绳子打成的套索缚紧了他的左腿,另一头是整箱扔下船舷的黑铁炮弹。 送葬者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滑落船舷的瞬间,他伸出大手死死攥住伊莎贝尔,带着她一起飞出甲板。 “伊莎贝尔!” 优素福扑到侧舷,只来得及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 黑色的大海笼罩在水雾中,浮动的波涛若隐若现。 伪装者或阴谋家3 拉杰和玛库刚救起落水的库玛回到船上,赶紧拦住试图跟着跳下海的优素福。 “水下面有大洞。”库玛打手语说,“大海不会吃掉伊莎贝尔。” “海里的大洞?” 两个猩猩同时点头。这次由玛库来比划说明:“很大。很宽。像姆瓦纳的家。” “大岩洞……”优素福感到困惑,但好像又有什么东西要浮出困扰自己的谜团,叫他醍醐灌顶。“你们来过这里?” 两个猩猩又同时摇头。 看到优素福不明所以的样子,它们咧开大嘴露出又大又白的牙齿,好像是在笑。 “父亲的父亲来过。”库玛打了两遍手语,专门强调。 “里面有神奇的水。”玛库在一旁补充,接着做了个喝水的姿势,“父亲喝过。” 优素福联想起出奇长寿的姆瓦纳酋长,仿佛有一道电光从心底闪过。 中国沉船、那半张海图、三宝太监发现的秘密、皇帝的宝藏、异常聪明的猩猩群、索科特拉岛上神奇的物种、偏偏出现在非洲之角附近的山形漩涡—— 回忆里各种线索飞闪交错,一条若有若无的透明纽带似乎正将它们一点点串联起来。 他现在急需一张安静的书桌,好让自己坐下来仔细研究那张神秘的拼合地图。 等一切平息、处理完俘虏和伤员的安置工作后,天边已露曙色。 借着逐渐放亮的天光,优素福从头审视手中的航海图。 他再次注意到那些独特的标注,它们与欧洲航海家熟知的恒向线和标数符号都不相同,某几个看起来反而跟阿拉伯领航员常用的星图有相通之处。 这一点启发了优素福,他尝试抛开惯性思维重新理解这些图画。 中国人绘制海图的观念很独特,他们习惯以眼前所见的实景为参照,通过描绘特征性的岛岸物标来指示位置。 这种具象的表达方式与当前时代航海家们广泛使用的波特兰型航海图截然相反。 不过三宝太监在他的越洋航行中一定能接触到大量活跃于印度洋的阿拉伯水手和贸易商,势必会存在与他们的沟通交流,使用类似的航海术也在情理当中。 灵光飞现的瞬间,他感觉到心里堵塞的谜团终于亮开一道缝隙。 优素福大步冲进船长室,一把扫开大桌上堆放的杂物,将航海图完整铺展开。 借助手边的罗经、测角器和航海仪,他慢慢摸索出一条隐藏在陌生标注下的秘密航道——那些密集繁复的图形记号既不是指南玫瑰也非海上的岛屿,而是中国人记录的星位。在茫茫大海上他们依靠夜空的星辰为自己指引方向。 根据测算,隐藏的目的地就在不远处的岛屿,索科特拉。 优素福依稀记得伊莎贝尔说过它最早的名字来源于梵语,意思是“极乐之地”。可是在一片荒凉炎热的岛屿上,哪有什么能称得上极乐呢? 他极目远眺,索科特拉岛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变得清晰可见。 干燥的风扬起黄色沙土,又托着它们飞上半山,纷纷扬扬飘落在行进的海盗队伍身上。 歪嘴沃顿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跟着整个山谷都被他的喷嚏声填满。 身边的同伴怪罪地瞪他一眼:“等、等会儿把把、把人招来了!” “有屁的人!”歪嘴沃顿的嘴更歪了,“不是说撤回船上?现在又往山里跑。” 结巴水手没好气地打断他:“船都跑、跑了!” “赶紧闭嘴。副头儿听见没你们好果子吃。”另一人警告他们,“谁要是嫌舌头多,就嚷嚷得再大声点!” “不都说那小子是唬我们的?”歪嘴沃顿收敛了一些,压低声音,“怎么还要进山找会流血的树。” “你还是少问为妙。” 他们将目光转向山脊上的壁虎蒙克。他一人走在最先,好像对自己前进的方向坚信不疑。 其余的人跟在他身后爬上山脊,相继发出惊呼。 对面一片灰黄的山岩间遍布巨大的奇异乔木,它们密集生长的树冠推挤簇拥,长成一个个恍如伞盖的形态。 “真他娘见鬼……” 海盗们粗俗地惊叹着,仿佛自己来到了一个被上帝荒弃的异世界。 登山涉水的疲惫一扫而空,他们兴奋不已地冲下山谷,向生长着古怪植物的山丘行进。 在大部分人眼里这是个发财的机会。弄几株运回去,总有金主愿意花大价钱买下这些稀奇玩意儿。 “副头儿,这是咱要找的树吗?”歪嘴沃顿将信将疑,他掐下一块灰褐色的老树皮,“也没长个脑袋胳膊腿儿啊,看起来不像会成精的——” 他话还没说完,几个猴急的海盗早已拔出随身斧头和砍刀“咚咚哐哐”一通乱劈,将旁边的一棵大树伐倒。 “蠢货!谁会买一堆死木头?!”有人大声叫骂,“咱们连根挖几棵回去,快来帮把手!” 好像是觉得对方说得有理,一群人又抛下刚刚砍倒的树围过去,“嗨哟嗨哟”开始松土。 “血、血!”结巴突然停下手里的活,指着横倒在地上的大树喊起来,“树、树!树在流血——” 所有人诧异地转过头,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树真的在流血。 殷红的液体从树皮下渗出,眨眼就淌满刀砍斧劈的横断面。 “副头儿!”歪嘴沃顿海盗掩藏不住内心的狂喜,转眼看向壁虎蒙克,“那小子没瞎说!咱们是不是要找到中国皇帝的宝藏了?” “或许吧。”壁虎蒙克漫不经心地答道,“不过可不是‘咱们’。” 歪嘴沃顿脑筋还没转过弯,便被挥来的木棒打上后脑。他想回头看清情况,却摇摇晃晃地倒下去,露出身后扛着木棒的黑皮肤水手。 壁虎蒙克与袭击者确认过眼神,抬脚跨过晕在地上的歪嘴沃顿。 周围聒噪的叫嚷声都停止了,被打倒的海盗横七竖八躺成一片。 三五个手持钝器的水手站在他们中间,正老练地用麻绳将他们捆在一起。 壁虎蒙克巡视一圈,似乎对现状非常满意:“找到线索了吗?” “在东北边的一颗树上发现了相似的记号。”紧随其后的黑皮肤水手递过来一件东西,“应该就是中国人留下的。” 壁虎蒙克接过来在手中摊开,是一张上了年头的航海图。 它由两块不同的布帛拼合而成,上面各自标注着两种不同的文字。在索科特拉岛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星位注记,因为年代久远墨迹已有些斑驳。 “好极了。” 他将航海图叠好,重新收入怀中。周围的水手们都在等待他发号施令。 “走吧,先生们。这次咱们总算没找错地方。” 谎言或真相1 温暖而虚幻的阳光穿透大榕树瀑布般垂落的气根,明晃晃地射到伊莎贝尔脸上。 她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伸手遮挡亮光,吸入一阵茉莉花的馨香。 循着这熟悉的味道,她抓握住一绺乌黑的卷发。 女人的面庞隐藏在逆光的阴影中看不真切,但她知道那是母亲。 这时她尚幼小,还依偎在母亲柔暖的怀抱中,听着她坚实有力的心跳。 母亲温柔地拍打她的后背,为她轻声哼唱入睡曲。 她知道母亲习惯在入睡曲中编入她的名字,可是她偏偏听不清这模糊而轻细的歌词。 她急于分辨歌词的含义,挣扎着想起身靠得更近,却只能揪紧手里的头发徒劳抓扯。 母亲被她惊动,停止歌唱俯身呼唤她的名字,可她的脸和声音依旧是模糊不清的一团,仿佛隔着流动的海水。 “妈妈。” 她呢喃着醒来,忽地记起母亲已经在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夜离世了。 那是她经历过的最漫长的雨季,从白天到黑夜,日复一日,整座果阿城都泡在印度的苦雨中,仿佛永远不会有终结的一天。 黑暗中没有梦里阳光的温度,伊莎贝尔抱紧双肩打了个寒颤。 脚下的地面又开始震动。 她不清楚这是她坠海后的第几天,眼睛早已适应了微光环境,能够在水底荧光珊瑚的照亮下摸索前进。 她隐隐感觉到这是一个狭长的水下洞穴,前方有珊瑚礁结成的无尽延伸的路。诡异的地震隔三岔五就会发生,好在强度尚微,洞穴没有坍塌之虞。 送葬者不知所踪。她希望他最好淹死,虽然这不太可能。 她自己的状况不太妙。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这是发烧的征兆。 体力每分每秒都在流逝,饥饿和干渴也折磨着她,敦促她尽早停止没有意义的探索。 即便如此,伊莎贝尔依然不肯放弃。她绝不允许自己在一片黑暗中孤独死去。 坚强的内心信念支撑着她涉水而行,终于在潮声回响的洞穴中捕捉到风的痕迹。 风意味着出口。 一股新生的力量从脚下涌起,伊莎贝尔加快步伐,尽管跌跌撞撞、被无数尖石划伤,她依然看到了转角背后微弱的光。 那是一个隐藏在洞穴下的地底潟湖,海水从四面八方灌入,由许多从水下隆起的珊瑚礁环绕。 光从头顶数十米高的孔隙射下,隐约照亮宽广的水面。 嶙峋耸峙的礁石之间横卧着一艘长船。 它巨大的龙骨折断为两半,两舷破碎剥落,露出内舱被水藻和贝类生物攀附缠绕的甲板。明显的东方船制式。 当前世界上再没有比它更大的船,哪怕是葡萄牙人引以为豪的好耶稣号也不及眼前这艘巨舰体积的三分之二。甲板上倒伏的风帆大部分已近朽烂,但也足以让人想象出它曾经的辉煌。 鼎盛时这个巨无霸能够装载上千人扬帆远海,而今它却静静躺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洞穴中,仿佛一具被遗忘的巨人的尸体。 伊莎贝尔小声惊叹,不由地向前几步,心中浮现起三宝太监庞大舰队的传说。 踏水声在身后忽地响起,她下意识想找个地方藏身。 刚要转头,冷不防被一只肌肉遒健的大手捏住后颈。 伊莎贝尔失声惊呼,紧接着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掼翻。 她头晕脑胀地撑起身体,又被眼前的男人一把按在积水里,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只剩刚才的惊叫撞击在黑洞洞的岩壁上传播扩散。 谎言或真相2 “听到那个声音了吗?”沉默中前进的队伍一停,优素福猛然抬头,“是伊莎贝尔!” 拉杰点点头,随即用手语补充道:“还有其他人。” 玛库跟着模仿了一下送葬者走路的姿态,打出一个“有危险”的手势。 他们对视一眼,不由地加快脚步。 拇指粗的黑铁链在伊莎贝尔面前抖开,眨眼便围着她捆了三匝。她使尽吃奶的气力,也不得动弹分毫。 袭击她的男人并非送葬者,看上去也没有伤害她的意图。 蜷曲板结的须发遮蔽了他的面容,四肢也被茂密的毛发覆盖,若不是身上还残留着褴褛的衣衫,很难一眼分辨他的人类身份。 或许是久不见阳光的关系,他身上露出皮肤的部位都呈现出一种缺乏生机的灰白色,仿佛死气沉沉的枯枝。 伊莎贝尔默默观察他的举动,为自己寻找脱身的机会——这个半路杀出的怪人把她绑起来拖到潟湖上方的高耸石台,将铁链固定在礁石缝间。 他嘴里一直咕噜着重复的话,伊莎贝尔仔细听了许多遍,终于弄明白那是一句生涩的葡萄牙语:“你不该来。” 她把握住这个沟通的机会,小心探问:“你多久没跟人说过话了?” 没有回答。可能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你是谁?”伊莎贝尔不肯放弃,“为什么会在这里?” 过了很久,她总算得到回应:“守海人。” 他得过坏血病。这从他稀疏脱落的牙齿、坏烂的牙床可以看出。 伊莎贝尔不明白他所说的守海人是什么意思,但她推测对方极有可能是精神失常的水手。 面对冷酷无情的浩瀚天地,很多人会承受不住孤航大海的精神重压,并因此而丧失常人的心智。米松船长建立自由国之初就收留过不少这样的不幸水手。 她努力引导对方做更多交流:“你为什么在这里?” “不能出去。”守海人嘟哝道,“不能够。它在这里。” “它?”伊莎贝尔看他面对着巨舰遗骸的方向,“船是怎么回事?” 守海人只是摇头,再不说话。 他沿着坡道慢慢走到石台另一侧,那里的岩壁被顺势开凿为可供攀援的阶梯,守海人就顺着石阶爬上更高层。 伊莎贝尔的目光追着他往上,发现头顶的大石台中央以两人合抱的黑铁柱为枢,紧紧钉牢一套围径达到五十码以上的黄铜绞盘。 纵横交错的铁索从潟湖水下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四面汇聚于此,在绞盘上缠绕、抽紧。 沉没在珊瑚环礁当中的巨舰已经足够离奇,洞穴里再出现规模如此惊人的大型机关就更加匪夷所思。 很显然这套复杂的绞盘系统需要由大量人力驱动,绝非个人一己之力能够运转。 大概最初建造它的目的是为将沉没的大海船起出水面,只是随着岁月流逝,当年的建造者们早不知去向,唯有不腐的铜铁还矗立在此。 守海人在交纵盘绕的索链和枢纽间穿行,挨个查看它们的养护状况,仿佛一个兢兢业业的老农在田间照料庄稼。 期间又发生了两次轻微震动,每一回都让守海人异常紧张。他总是神经质地望向沉船的方向,反复确认各种细节,来回检视。 他完全沉浸于正在进行的工作,好像将要面对什么严峻的挑战。 身上的铁链动了动,伊莎贝尔刚要惊呼出声,马上被一只手盖上嘴唇。 优素福竖起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示意她保持镇定。 拉杰正在隐蔽在礁石后处理被固定住的铁链,海潮声掩盖了他发出的窸窣轻响。 玛库早就麻利地荡过岩壁、悬挂在上层石台伸出的边缘,准备好发动对守海人的偷袭。 一阵喧哗传来,追随壁虎蒙克的海盗队伍出现在潟湖对岸。 短暂的震惊过后,他们意识到眼前的大船上装载着东方皇帝的宝藏,争先恐后地奔向湖水,生怕赶不上发财机会。 全心投入搜刮财宝的海盗们根本没注意到对面岩壁上还有其他人,但他们弄出的动静立刻令守海人警觉起来。 玛库见机摆荡到石崖另一侧阴影中藏身,等待下一个机会。 枪声骤起,拉杰随声仆倒,猩红的血从肩头伤口处止不住外流。 “相比之下,我还是更愿意把你绞死。可我实在等不及了。” 熟悉的说话声让优素福心头一沉。 他看到伊莎贝尔眼里的惊骇和焦急,下一刻便被锁住喉咙。冰冷的匕首从背后捅进胸腔,再缓慢地旋动,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感觉到利刃从血肉里拔出,勒紧脖子的手也松开,身体却控制不住地朝前倒下。 他看到伊莎贝尔悲痛的面孔上嘴唇开合、眼泪滚滚而下,却根本听不见她的哭喊。 世界寂静得只剩他逐渐微弱的心跳,生命力正伴随大出血飞速流逝。 一只手把他粗暴地翻过来,送葬者的脸出现在眼前。他喃喃地说着什么,抬脚用力踏上优素福胸口,加速挤压出他体内所剩不多的鲜血。 在送葬者炫示胜利的冷酷笑容里,他被抛下高台,一头扎入平静的潟湖。 冰冷的湖水包裹着优素福,灌入背后的伤口,血液在水中弥散成一团红雾。 他向着湖底沉落,朦胧意识的尽头,依稀有一只巨眼在身体下方的黑暗中张开。 谎言或真相3 优素福被潟湖完全吞没,随着他缓慢下沉,水面开始泛起难以为人察知的涟漪。它们从湖心出现,扩散着推向四周,一圈一圈击打在洞穴岩壁上。 细微的颤动从水下向上传播,送葬者不以为意,他还没有收手的打算。 匕首上优素福的残血还未拭去,又紧贴着伊莎贝尔面颊划出一道狰狞的伤口。 送葬者俯身揪起她的头发,满意地打量颈下青色的血管脉络:“别着急,现在就送你上路。” 他抬手划向柔软的咽喉,刀锋却在触到皮肤表面的瞬间猛地刹止。 有人从身后死死箍紧了他,掰着他手腕将这危险的利刃从伊莎贝尔颈间移开。 送葬者低吼发力,抓住对方手臂顺势使出一个过肩摔。 偷袭者后背撞上岩石,仰面倒在伊莎贝尔身边——守海人。她没有料到这个来历成谜的怪人会出手救自己。 送葬者也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满腹疑惑。他趁势逼近,却陡然间被暴起的守海人一把抱紧大腿,死死拽着倒向石台。 他们就在伊莎贝尔面前翻滚搏斗,争夺送葬者手中那把锋利的匕首。 又是一声枪响,原本处于压制地位的守海人颓然歪向一侧,送葬者顺势将他按倒在地。瞬息之间攻守易位。 壁虎蒙克的出现改变了战局。他循着送葬者方才的枪声,及时赶到帮自己的船长解围。 很明显他也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敌人感到好奇——子弹击中守海人的左肩胛,伤口中流出的血竟然是墨汁般的颜色:“黑血?” 他与送葬者对视一眼,某种异乎寻常的直觉促使他走近仰躺在石台上粗声喘息的守海人,用枪管挑开他破碎的衣襟。 纠结缠绕的旧伤痂痕之下露出豁开大洞的胸膛,一颗枯萎的心脏正在其中缓慢跳动。 这怪异的景象令所有人脸色骤变。 “不可能……”壁虎蒙克退后一步,目光扫过伊莎贝尔,“迪奥戈·拉穆!你早该死了——”他继而醒悟,狂喜的神情取代了震惊:“它真的存在!” 仿佛一个轰天大雷在头顶炸响,伊莎贝尔听见自己的心脏嘭嘭敲打着胸膛。 迪奥戈·拉穆,是她父亲的名字。 她无数次幻想过父亲的样子,却从未将他与眼前这副模样的守海人联系在一起。 “我杀过你一次。就还能再杀你一次,”这个名字撩拨起送葬者心中的愤恨,他把守海人拖到刚才丢下优素福的石台边缘,“你,连同你的杂种女儿!” 提到伊莎贝尔的瞬间,守海人好像忽然被激活,一股不可思议的大力撑起他萎靡的身体扑向送葬者,要把他一起拉下石崖。 “这样的久别重逢实在叫人感动不起来。” 正当二人彼此僵持角力的关头,壁虎蒙克无声踱到送葬者背后,垂下手臂接住袖口滑落出的一柄寒刃短刀。 他低声笑道:“大家都利落一点,事情很快会过去的。”他举刀插向送葬者后颈,“新故事总是比旧传说更吸引人。” 筋骨虬结的大掌半空握住下落的锋刃,温热的血从指缝间滴答而下。送葬者的声音阴沉又低缓:“我从刚才就开始好奇,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那小子给的是一张假地图,而我聪明的大副却找到了正确的目标地——”他猛然发力,从壁虎蒙克手中拧下短刀翻手握住,“并且给他的船长准备了一件意料之外的礼物。”他切齿冷笑,“这叫人不由得猜测,我那忠诚的副手是否还藏着他自己的小秘密?” 壁虎蒙克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的赞助人希望我对此保持沉默。不过你也清楚,我向来不赞同把宝压在葡萄牙人身上,”他退后两步举枪对准送葬者,“旧时代正在走向终结,新的海洋帝国就要崛起。对海盗来说也是如此。而那些脑袋瓜子不灵光的家伙,让他们留在旧时代是最仁慈的选择。” “你的赞助人早被自己的议会送上了断头台,根本等不到你回去跟他邀功。”送葬者发力摆脱守海人的钳制,将他踢下边崖,“串通英国人偷走航海图的内鬼是你,剃刀挪亚不过是你找来的替罪羊。” “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壁虎蒙克抢在送葬者扑过来之前毫不犹豫地开枪,炸响的火药声中,伊莎贝尔被一把抄起,向石台下方飞落。 趁刚才混乱的形势,玛库潜到礁石后解开了捆缚伊莎贝尔的铁链,现在终于等到时机带她和拉杰逃走。 伴着玛库的跳跃起落,伊莎贝尔回望石台,壁虎蒙克和送葬者正在生死相搏。 在他们脚下,守海人单臂悬挂在石崖边缘。他没有坠湖,反而凭借超人的顽强意志于尖石和怪岩间朝上层绞盘枢纽艰难攀行。 玛库扛着两个伙伴掠过湖面愈发明显的涌动水纹,落定在靠近沉船的一片石滩上。 追寻财宝至此的海盗也在附近,他们注意到石台上发生的变故,迅速武装起来准备加入战斗。 海盗们涉水逼近,对石滩上的外来者发起包围。 在他们围拢的瞬间,潟湖中央如沸腾般泛起连串爆裂的气泡。 同一时刻,无数从水底延伸出的铁锁链根根绷紧,牵动黄铜绞盘组逆向旋转,发出尖锐的金属刮擦声。那寄身水下的东西正倾尽全力与这套繁复庞杂的人工机关相抗衡。 海盗们目瞪口呆,多年与风涛怒浪搏斗的经验告诉他们危险已逼至眼前。 他们尚未来得及从错愕中回神,又惊觉身下的湖水中央升起一股黑泉,眨眼间将满湖染成墨色。 喷涌的黑水中一个人影冲开水面迅速游向石滩,他遍身也被染得漆黑,面目一时难以分辨。 “优素福!?” 伊莎贝尔又惊又喜。 她分明看到送葬者的匕首完全没入他的胸膛,那血流遍地的惊悚情景绝非臆想。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优素福安然无恙,一点也不像刚刚遭受了致命伤的模样。她希望这是真的,可理智一遍又一遍否定着她的希望。 转眼优素福已到岸,他一刻不歇,挥动双手向伊莎贝尔和其他两个同伴大喊:“跑!快跑!” 海盗们被重新出现的优素福所震惊。 就在不久之前,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他被扔下石崖——从那样的高度摔到水面,没人能毫发无伤,何况他还被刺穿了心脏! 这几乎是死而复生的魔法。 “不老泉……祭司王约翰的不老泉!”陆续有人反应过来,“传说是真的!” 另一个人接着喊:“不死之人的生命灵药!” “我们找到了!我们找到了!” “不老泉真的存在!” 面对未知的恐惧一扫而空,所有人欣喜若狂。 发现能够带来无尽生命的不老泉,等同于挖出一座取之不竭的金矿。数不尽的王公贵族会抱着他们拥有的一切珍宝来交换哪怕一小口泉水,只为换取自身不断延续的生机。 这才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藏。与此相比,沉船上那些金银珠玉都只是微不足道的草芥。 所有人最先做的是掬起一捧咸涩的黑湖水饮下。 他们陶醉在长生不死的幻想中,仿佛真的拥有了永不完结的生命。然后他们翻出身上一切能装水的工具,竭尽所能将它们灌满、挂在身上任何能挂的地方。 愈加剧烈的地震也阻止不了海盗们的狂热行为,他们混乱地挤成一团,几个大胆的人甚至游向湖中央,要从源头汲取最纯净的不老泉之水。 他们都听到了优素福的呼喊,可谁也放不下已到手的荣华富贵。 玛库的动物本能也受此激发,在等待优素福登岸的时间里,它一直四足着地,在石滩上焦躁地踱步。 “走!” 优素福一把拉起还在望着自己出神的伊莎贝尔,转头催促拉杰和玛库:“离开这里,往高处去!” 他话只说到一半,身后墨色潟湖中蓦地冲起十几米高的水柱。 浪花四溅,水声大作。几声惊叫之后湖面再度归于沉寂。 湖中黑泉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刚才围过去汲水的人却统统消失不见。 海盗们终于意识到水下潜藏的危机,但为时已晚,第二波水柱在离岸更近的地方出现。他们的哀嚎尚来不及发出,便被一同卷入湖底。 这一次伊莎贝尔看清了,那根本不是什么水柱,而是一只长达数十码的触手。 她难以想象水下究竟沉睡着怎样的庞然大物。 现在它醒了,捕食已经开始。 爱或责任1 不过几个心跳的时间,涉水的海盗被席卷一空,湖面上零星漂浮着一些无主的鞋和帽子。 那湖底巨兽的头部已部分浮出水面,它挥舞触腕击打起汹涌的水浪,连卡在礁石中的大船也被推得微微摇晃——世间所存的书籍中从未记载过体量如此骇人的乌贼,大概只有维京水手传说里的大海怪克拉肯能够与之匹敌。 随着它缓慢升起,连接绞盘的千万条索链被拉得咯嘣作响,几乎要到崩断的极限。 来自钢铁机关的束缚激怒了这头巨怪,它用长满倒钩的四对短腕死死缠住沉船发力对抗,试图强行爬出深水。 船体无法承受这毁灭性的力量,逐渐分崩离析。 “快看它背后,那是什么!?” 优素福顺伊莎贝尔手指的方向看去,大乌贼的袋状躯干上直插着几根巨型包铜木楔柱,那数不胜数的铁索就是穿过这些壮观的木楔连接到黄铜绞盘上。 “是桅杆……是那艘船的桅杆!”他被自己所见的景象惊呆了。 最粗的那一根楔柱倒过来分明就是这艘荒弃巨舰的主桅,剩下的木楔形制和数量也与其他桅杆一一相符。 也许这古老的东方沉船本身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雄伟封印,镇压着黑暗中的深海怪物。 这个推断让优素福倒吸一口凉气:“老天,他们当年是怎么做到的?!” 所谓的祭司王和不老泉根本不存在,古老的神秘传言皆是来源于这种乌贼喷出的墨汁。 它因为能够迅速治愈出血伤口、增强体魄而被讹传为能够赋予人类不灭生命的灵药,引得无数人狂热追寻。 很显然,这是一个致命的诱饵。 优素福很难知道迄今为止有多少寻宝者因之丧命,但他看得出中国人曾试图打败这头海洋怪兽,并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他们用尽了各种方法,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无法杀死它。最后他们选择建造一套精密而坚固的巨型机关将这恶兽永远困在幽深的水底,以免它逃逸出去造成更大的灾难。 面对体型比自己大上数百倍的海怪,伊莎贝尔的声音也有一丝颤抖:“它想挣脱那些索链!” 九根桅杆如同钢钉插进巨枪乌贼体内,通过错综交织的铁索牢牢牵制着它的行动。 两条长而粗壮的触腕在半空疯狂甩动,把洞穴顶端的悬石打成四溅飞落的碎块。 用不了多久,这头怪物就会挣断束缚,彻底摆脱中国人打造的牢笼。届时将再也没有能够制约它的东西。 尖利的金属摩擦声横空划过,飞转的绞盘忽然刹止。巨枪乌贼猛地一顿,钉进身体的楔子在躯干上扯出触目惊心的开裂伤口。 守海人竟然单靠臂力奇迹般地攀回了上层石台,为阻止海怪脱身,他推下一串铁索卡死运转的机枢系统,使得禁锢它的所有铁链瞬间拉紧。 剧痛刺激下,巨枪乌贼挥动的触腕接连抽击湖岸,掀起惊天动地的狂浪。 守海人顶住地动山摇的恐怖压迫,始终抱定黄铜绞盘的推杆,似乎打算凭渺小的个人与潟湖中扑腾的巨兽角力。 优素福一行在波涛飞石和从天而降的倒钩触手间狼狈躲避。 身后的退路早被尽数拍得稀碎,他们不得不跨越崎岖嶙峋的礁石去往通向高处石台的坡道。 摇摇欲坠的石台上,壁虎蒙克与送葬者的战斗仍在继续。他们完全不顾周围环境发生的巨变,好像只要不杀死对方,哪怕天崩地裂也不会罢休。 石台在巨枪乌贼触腕的又一次猛力拍击下彻底崩裂,平台重心失衡向一侧歪倒,数不清的落石和细砂簌簌而下,转瞬便将二人掩埋。 如果不能尽快逃出洞穴,这里就会成为所有人的埋骨之地。 下方原本四通八达的暗河通道已全部封死,他们唯一的希望是洞穴顶端的透气孔。 然而那些高悬的气孔距离地面数十米之遥,若不借助工具绝无可能抵达。 在这个天然形成的地底洞窟里,那一整套绞轮机关便是仅有的人工造物。 他们默契地朝上层石台前进,一路避过滑落的滚石和沙土下掩盖的尖棱。 可是由于刚才的崩塌,岩壁上的石阶也一并损毁了。面对十来米的落差,即便是玛库也很难在没有着力点的情况下爬到上层。 进退维谷之际,一条铁链从上方抛下。守海人居高临下俯视这一支逃生的小队伍:“上来。” 迟疑片刻,伊莎贝尔上前握住铁链。她环视身旁的同伴,优素福对她点点头。 爬上石台后,她得以再次近距离与守海人面对面。他那脏污浓密的须发掩盖之下,的确是一双如她一般的灰绿色眼睛。 可守海人面对她并无半点触动,他只是不断向他们重复一句话:“不能让它出去!” 他对他们施以援手,只是为了借他们的力量阻止巨枪乌贼。而非因为她是他的女儿。 伊莎贝尔尽力掩饰双手的颤抖。她满腔怒火,却又隐隐地宽慰,心底埋藏多年的诘问根本问不出口,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当然知道,这头骇人的巨兽一旦逃脱,会酿成怎样的灾祸。 海面上无数对此懵然无知的航船都会成为它的猎食对象,印度洋上将永无宁日。 然而四个人和一只猩猩想要困住海洋巨兽就如蚍蜉撼树一般不自量力,就算他们使尽全身力气也不可能将它再钉回海底。 “用这个。” 守海人拉开身侧的油布,露出一台重型三弓床弩。 这种东方的古老战争机器需要将近十个成年男子同时摇转绞轴才能撑开弩弦,强劲的力量能够射出重达百斤的铁箭,足以穿透巨枪乌贼坚韧的皮肤。 优素福对执着的守海人摇头:“它杀不死。这个……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你应该清楚,它有极强的自愈能力。”他转身示意其他人看自己的后背,那里的伤口竟然神奇地愈合了,只留下一道墨痕般的深黑色,“我们拿它没办法。” 地下的震颤再度传来,这次已演变为明显的晃动。巨枪乌贼也感受到异变,比之前更加急切地尝试突破禁锢。 “它看起来好像有点——慌张?”伊莎贝尔愈发不安,“它在害怕什么?” 她不敢深想。还有什么东西能把它吓成这样? “火山。”守海人说,“在海底。” 威廉的确曾经向他们提起过环印度洋地区的海底火山带,只是当时大家并没有留意。 不过这也从另一个角度提醒了优素福:“它怕火!铁制武器造成的伤口可以很快恢复,但是高温能直接把它烫死!”他忽然理解了为什么中国人要把它钉在这个潟湖的水底,“他们早就想到了,所以才会弄出一套绞盘来固定它!” 他仔细打量床弩的各个部件,铁箭后端连着三指粗的索链,如果发射的数量足够多,他们或许可以织出一张铁网封锁巨枪乌贼的活动空间,甚至还可以向上方射出一道铁索作为逃生之路。 保险起见,他们先向洞顶试射了一次。 沉重的铁箭破风呼啸而去,深深钉入岩石。拉杰拽紧索链在石柱上缠稳,又压上全身重量试了试。经过反复确认,他打手势告诉其他人强度没问题。 优素福大大松了口气。退路已经搭好,接下里就要全力对付眼前这个大家伙。 爱或责任2 铁箭射穿巨枪乌贼的皮肤后,通过三棱锋镞上的倒刺紧紧钩在它身体内,会制造出持续性的刺痛。 刺痛导致的挣扎、翻滚则会进一步消耗它的体力,让它更难破坏正在形成的封锁网。 童年的记忆在脑海里复苏,优素福亲眼见过蒙巴萨的渔民们用这种方法捕鲸。他们仅仅凭借简陋的铁叉就能猎杀比他们所乘小船还要庞大数倍的鲸鱼。 人类在自然界与万物生灵竞争角逐,所依仗的从来不是体魄和力量。 他的设想没错。巨枪乌贼一连吃了几箭,反抗的激烈程度倒一次不如一次。 “现在开始压缩它的活动空间,先锁死正东方向。” 优素福指挥同伴们转换床弩射击方向,瞄准就绪后由守海人抡起大锤猛叩扳机进行发射。 可是这一次铁箭迟迟没有离弦。 他敏锐地察知异样,回头便惊得一怔。 壁虎蒙克跨过守海人的身体,从容掸落衣服上的沙土:“诸位的壮举就到此为止吧,恕我不能让你们干掉它。” “你疯了!?”伊莎贝尔扑到守海人身边,检查他颈下被壁虎蒙克勒出的痕迹。还好,他只是暂时失去意识。 眼看壁虎蒙克抽出腰间的佩刀,优素福也做好迎战准备:“它不死,你也得一起送命。绝对不能让它跑出去!” 壁虎蒙克冷笑一声,作势前扑,却猛地刹住,挥刀砍向床弩上紧绷的牵引绳:“谁也别想毁了我发现的金矿!” 拉到极限的牵引绳应声而断,弩弦骤然收紧回弹,崩裂了主弓。铁箭失掉准头斜飞出去,半途扎入水中。 床弩损毁,他们再也无法制约那头巨兽。 优素福怒吼:“为了一己私欲放出这个怪物,你知道会害死多少人吗!?” “其他人死活我管不着,也没兴趣当正义的救世主。只要留着这个东西,那种墨汁我要多少有多少——” 壁虎蒙克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中,又进入那种病态而癫狂的状态。他欣喜地张开双臂走向断崖,仿佛要去拥抱眼前的庞然大物。 他前进了几步,脚步突然一滞。 一只沾满血和尘土的手死死攥住他脚踝,用尽全力将他拽翻。 壁虎蒙克猝不及防顺势滚倒,下一刻已被扼住喉咙。 送葬者压在他身上垂头盯着那双因震惊而瞪大的眼睛,脸上满是失望和恨意:“你只知道我讨厌被背叛,却不知道我更讨厌被人愚弄。” 壁虎蒙克下意识要扒开他越来越紧的双手,却只能徒劳无力地抓挠。 最后一次挣扎过后,他的脸孔终于无力地歪向一边。 这次攻击也耗尽了送葬者全部的体力,他松开手翻向另一侧,与双目失神的壁虎蒙克一样仰面对着洞顶无数兽牙一般倒悬的尖石。 他的双腿在之前的塌方中被压断了,仅凭一股复仇的意念爬到这里。如今支撑他的精神力消去,便只剩下大口喘息的力气。 优素福走到近处俯视这个昔日叱咤四海、令人闻之色变的大海盗,他横行无忌的时候也许从未想过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用不着你们动手,”他咬紧牙关冷笑,“我给自己留了一颗子弹。” “我本来在考虑要怎么把你弄出去。”优素福冷漠地看着他,“印度洋海盗联盟议会还等着审判你犯下的罪行。” “做梦。” 大地剧震,这是火山喷发的前兆。 巨枪乌贼狂乱扭动激起冲天水柱,几根扎入身体的铁箭带着肉块被扯脱。原本由锁链网承受的拉力骤然又回到黄铜绞盘上,轮轴间的铁链瞬间绷紧、断裂。 这套运作两百多年的机关终于崩溃了。 中国人的筹谋功亏一篑。大概他们也不曾料想有人会疯狂到主动释放这头深海怪兽。 巨枪乌贼重获自由。 它带着背后的九根巨楔缓缓升起——年长日久,这些留存在体内的楔子早已与它的血肉长在一起,成为它身体的一部分。 崩毁绞盘上的铁索统统松脱,被它轻易扯下,像孔雀尾羽一般拖在身后。 只剩下最大的黄铜绞盘仍可运转,但失去整套系统的配合的情况下它根本无从发挥作用,反而像纺车的线轴一般被扯得飞转不止。 随着它升高,潟湖水面慢慢陷落下去。 透亮的水线从它硕大的身躯上滑落,洞窟内下起一场豪雨。 宽广的地下洞穴在人类眼里已近乎奇观,却仅能供这头巨兽勉强转身。它坚硬的肉鳍在洞顶摩擦,扫落大片碎石。 他们所在的平台在冲击之下同样土崩瓦解。缠着逃生索的石柱从中折断,幸得玛库眼疾手快才将滑脱的索链捉住。 情况越来越危急,优素福拉起伊莎贝尔交给拉杰:“快走,等它把上面顶塌就来不及了!”他向她郑重叮嘱道,“童年号一直在海上待命,我知道它大概在哪个方位。让它下锚,然后等我的指令。一艘船不够就给威廉发信号,两艘船不够就找第三艘,让你能找到的所有船下锚——” “你要干什么?”伊莎贝尔心中已有答案,她焦急地摇头,“不,不行的!” 优素福握住女孩颤抖的肩头:“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一定不能让它出去。”他冲伊莎贝尔眨眨眼,忽而换上她熟悉的自信神情,“而且,我没那么容易死的!” “我也留下!我们可以一起——” 他笑着摇头拒绝:“水太深,不是所有人都能潜到那里。相信我。”伊莎贝尔还想争取,被他不容置疑地推给拉杰,“带她走。” 簌簌摇落的尘沙和碎岩隔开了优素福孤身离去的背影。 他要沿着坍塌开裂的石壁一路向下,深入因水位下降而露出的岩穴。 他必须赶在海水重新将潟湖灌满以前抵达通向外海的出口。 爱或责任3 “走!”守海人从昏迷中清醒,一把拉过还在出神的伊莎贝尔低声催促。 他们将铁链重新绕在倾圮的绞盘机关座上,开始一段艰难攀援的畏途。 前进得越远,索链晃动弧度越大。 每次遭遇巨兽搅起的水浪或强风,铁索都震得几乎把握不住。即便腰上系了加固的保险绳,依然难以保证不被吹落。 他们以极近的距离从挣脱束缚的巨兽身后绕过,如一串爬过项链的蚂蚁。 巨枪乌贼依然在洞穴中打转,似乎因找不到出口越发焦躁。 它舞动触腕鞭击四周围困自己的岩壁,卷起残余机关碎片泄愤似的狠狠摔落。 逃生索赖以固定的机关座被连基拔起,铁索骤地一震。巨大的触腕缠住铁索另一端,将攀附其上正在行进的小队伍缓缓举起。 它发现他们了。 面对巨型生物的恐怖压迫感袭来,伊莎贝尔觉得自己难以呼吸。 巨枪乌贼更用力地卷紧铁链,把他们拉得更近。 它潮湿而光滑的皮肤随着呼吸不断变换色彩,大片明亮或黯淡的颜色快速替换。 另一条触腕悄无声息地在他们背后升起,如一条蓄势待发的眼镜蛇。 守海人最先从震骇中回神,低声喝道:“不要停下,加快速度!” 距离出口还剩不到一半的路程,全力一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束手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一动,生满钩爪的触腕凌空劈下,将紧绷如弦的铁索斩成两截。铁索从断点蓦地垂落,带着众人在空中大幅摆荡。 巨枪乌贼的行动再次激起飞射的水柱直冲半空,伊莎贝尔和拉杰遭正面拍击,双双从悬垂的逃生索上脱手坠落。 玛库展现出惊人的爆发力,霎时飞扑到索链末端伸出脚掌抓住拉杰,伊莎贝尔却从它手间滑脱。 她像一片飘零的花瓣穿过索链、碎石和触手间的钩爪,经过乌贼巨大的眼睛和腕足,最终坠入它身下的湖水,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 从这样可怕的高度跌落,水面硬得像石头。 伊莎贝尔被拍得头昏眼花,残余的丁点知觉让她意识到自己正在深水索链间下沉。 细小的水沫簇拥着她,像一群围绕饵食的鱼苗。窒息感袭来,光和氧气正在迅速离她远去。 另一团水沫裹挟的黑影追着她下落,伸来有力的手臂从背后环绕住她的身体。 伊莎贝尔被推着游向某个方向,身畔是巨枪乌贼散布在水下探寻猎物的危险触手。 她无法回头,但是能感受到那个人破碎胸膛中传来的缓慢心跳。 他带着她从那张不断开合的鸟喙状大嘴下游过,小心避开飘舞的水草和沉船碎片,潜向潟湖边缘的孔洞。 那里原本是中国人开凿的引水孔,后来被乱石堵死,地震和巨枪乌贼的挣扎又重新将石块震落,露出黑幽幽的洞口。 触手紧追而至,他们被它带起的强大水压冲进洞口,勉强逃过一击。 然而巨枪乌贼并没有就此作罢,它粗大的腕足挤进洞口横冲直撞,如一把暴戾的凿铲将岩石纷纷铲落。 狭长的洞穴也随之崩塌,越往前越窄,甚至不足一人通行。松动的石块不断滚落堆积,眼看出口就要封死。 守海人踏稳脚下忽地躬身撑起身体,以后背阻挡掉落的碎石。 那蠕动的触手已逼至面前,他抓住身后的伊莎贝尔,把她从撑开的缝隙里送出去。 碎石越积越高,很快层层累加的重量就会把他彻底压垮。 伊莎贝尔折身抱住守海人后腰试图把他拉出来,却被他拨到一旁。她不肯放弃,又折返回来紧紧拉住他的手臂,双脚踩在岩壁上发力向外拖。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剧烈运动会加快氧气消耗,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到达人类憋气的极限。 这次守海人没有抗拒。 他用一个拥抱回应,然后抚摸了女儿的额头,手指扫过那双如自己一般刚强不屈的眼睛。 他摘下颈上的吊坠放入伊莎贝尔手心,帮她捏紧拳头。看着女儿茫然若失的神情,守海人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笑颜。 连绵气泡从他嘴角散逸飘出,他轻声说:“希玛。” 他的声音完全被海水扭曲,但伊莎贝尔依然读出了他所说的内容。 希玛,她真正的名字。意思是“穿越边界的勇敢之光”。 寻觅多年之后,她终于从父亲口中发掘出记忆的珍宝。 错愕的刹那,守海人用力将伊莎贝尔推出缝隙,外部的上升海流会带着她加速浮上海面。 最后一瞬,她看见父亲拔出一根卡在礁石间的短棍,转身面对巨涛般汹涌扑来的触手。 失去支撑的岩缝迅速闭合,吞没了他的背影。 冰冷的海流托起她向上浮升,冲向光芒射来的方向。 她蜷缩着,如寄身母体的婴儿,怀抱中的双手将那枚吊坠紧紧捂在胸前。 吊坠中嵌着一幅画技拙劣的小像,许多远航的水手闲来无事常常以此打发时间。 画像上是一家三口,大榕树下父亲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女儿,一手揽着他手执女红的妻子。温暖的阳光和煦洒落在三张幸福的脸上,芬芳的茉莉围绕他们盛放。 复仇或审判1 优素福从肺部将空气吸进嘴里,对抗深潜造成的耳压失衡。 当他达到某个深度以后,四周便不再有光亮,身体也不再受到重力束缚,幽深的黑暗中连声音也被摒除在外,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 他从幼时起就沉迷于这个危险的游戏,七岁那年已经可以独自下到蒙巴萨近岸的海床拾取珠蚌,每次潜水他都会试着挑战自己能够抵达的极限。 童年号早已就位,它粗重的锚缆笔直垂入水中,丝毫不受暗流影响。 快齿鲨号接到消息后及时赶来,在距此不远的地方下锚。除他们之外,虎寿丸和盛福隆号也相继出现——童年号发出的求援消息在海上迅速传播,收到鹦鹉信的船长们不论身在何处,纷纷放下手头的事情转舵驶向这片海域。 优素福双足踏上细砂绵软的海床,降落在童年号的锚爪旁。 借助海水的浮力,他将一条断裂铁索的尾端重新绕接到垂下的锚爪上。这条铁索延伸向潟湖边缘,贴着崩裂垮塌的岩壁蜿蜒爬升,一直连接到那唯一一个未被损毁的黄铜绞盘。 所幸盘绕的索链预留了足够的长度,才不至于短时间内被巨枪乌贼扯脱。 通过将绞盘与锚缆连接,他才能调动船只的力量将它拖回水底。 单凭童年号的拉力难以与体量巨大的乌贼抗衡,在海底火山爆发之前必须把它身后拖拽的铁索尽可能多地与其他船只连结在一起。 优素福并非孤军奋战。他的行动计划通过一个又一个传令官之口向海员们下达,所有擅长潜水的人都在第一时间站出来。 他们曾经是渔民、海女或采珠人,潜入深海对他们而言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寻常。为了守护自己赖以生存的海洋,他们自愿加入阻止海底巨怪的行动。 越来越多的船只乘风破浪而来,在所有人的集体努力下,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正一点一点接近实现。 “增援的海盗船数量还在上升,不过奇怪的是他们在到达那片海域之后全部抛了锚,似乎不是针对我们。” “下锚?愚蠢至极。”佩德罗抬了抬眼皮,又埋首于桌上铺展的海图。 过了好一阵,他的金手指在索科特拉岛南部的某处点了点:“从这里绕过去。只要不动,他们就是一群活靶子。刚才盘点的各舰情况如何?” “连果阿号在内,还有十三艘船可以继续战斗。” “足够了。”佩德罗推门步出舰长室,白色的风帆正在他头顶展开,“分两路,这次必须做个了结。” 海水泛起异样的波涛,舷边水手注意到逃窜的鱼群,向其他船员大声发出预警。 立即有人摇动系在船侧的麻索,把这个消息传递给海下的同伴。 轻微的震动沿绳索传达给潜水者,他们彼此间以手势沟通,并向更多人传递同一个消息:“它来了。” 他们即刻停止手上的工作全力浮升。 接近水面的时候,巨枪乌贼模糊的轮廓慢慢浮现,像一个漂浮在海水中的幽灵。 它庞大的身躯从潜水者们头顶飘过,乌云般遮天蔽日。在它身后拖下长长的索链,其中大部分都与船锚紧紧绕接在一起。 它已经感受到身后逐渐增加的重量,正试图通过加速将它们甩掉。陷阱中挣扎的猎物往往才是最危险的,它们会疯狂攻击阻拦在面前的一切。 腕足的倒刺卷住麻索,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它们扯断。 失去保障绳的潜水者在巨枪乌贼搅动的海流中艰难躲避,稍一疏忽便会成为它的猎杀目标。 为了掩护海中的同伴,盛福隆号的女船长楼三娘指挥水手们搬出重型连弩向水下射击,以此吸引海怪的注意。 这种大型弓弩曾被秦始皇用于射杀海中的巨鱼,时至今日仍然具有强大的威慑力。 或许是两百年前与中国人战斗的记忆被唤起,巨枪乌贼果然激怒。它抛下缠绕的麻索冲出海面,在盛福隆号侧舷掀起数丈高的水浪。 尽管对这头危险的巨兽早有预期,但亲眼见到时,水手们依然被它可怕的体量所震撼。 挥舞的触手铺天盖地卷来,几乎覆盖了整个甲板。锋利的倒刺插入木质板材将小半条船牢牢抓死,突然施加的力量险些将盛福隆号压得倾覆。 “下竿!” 楼三娘一声令下,右舷竖起的三根拍竿齐刷刷落下。 竿头固定的石锤重达百斤,水战时足以击毁敌舰,此刻骤然砸落到巨枪乌贼身上,打得它吃痛缩回触手。 “上帝啊,那是什么东西!?” 里斯本号的瞭望手突然惊呼,慌张地指向前方海平面的某处。 士官们闻声疾步奔到船头举起望远镜。 飞溅的水浪不断拍击着一艘明式帆船,一头面目难辨的巨兽出没在波涛间。 过了很久,终于有人小声而迟疑地问道:“乌贼……?” 他被猛地撞开,手中的望远镜也被一把夺过。 佩德罗深吸几口气,压下心中的惊疑。 他将望远镜递还给属下,扫视每一个人的眼睛:“先生们。不管你们看到了什么东西,海盗也好,海怪也好。我绝不允许有人因此丧失战斗意志!请坚定不移地相信,基督的大炮足以摧毁一切!” 他高举玫瑰金铸成的义手,神情激昂:“我们是海上的卢济塔尼亚人,让他们听听炮火怒吼的声音!” 船上的士官和水手们受到激励同声高呼:“卢济塔尼亚之魂永不落!” 炮门轧轧开启、炮口推出,沉甸甸的铅弹上膛就绪。 里斯本号挂起进攻旗帜,瞬间鸣响的轰隆声如同惊雷炸裂,包裹着燃烧火花的炮弹飞向盛福隆号。 “他们开火了!”伊莎贝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种时候趁人之危!” 盛福隆号陷在巨枪乌贼的缠绕中根本无力退避,本已受损的右舷硬抗一轮齐射之后千疮百孔,船壳板不断崩裂脱落。 随着环抱船身的触手越发用力绞紧,船底龙骨也开始发出嘎吱爆裂声。 葡萄牙人的第二轮炮击紧随而至,在轰断巨枪乌贼一根腕足的同时,也彻底摧毁了盛福隆号的主桅和艏柱。 隔水舱已然失效,船体无可挽回地进水下沉。 绝境中楼三娘和船员们仍在孤军奋战。原本用来牵制巨枪乌贼的铁索此刻反倒成了船长们的阻碍——拖着沉重的包袱,他们无法快速接近盛福隆号展开救援。 危急时刻米诺陶诺斯号凭着灵活机动的优势从左舷冒险接近,老爷子们抛出钩爪稳住失去平衡的盛福隆号,在两船之间架起逃生跳板。 他们的英勇举动同样被葡萄牙人察觉,立刻引来一阵猛烈的炮轰。 “这么耗下去,我们的损失只会越来越大。”伊莎贝尔对自己此刻的无能为力非常恼火,“优素福的指令什么时候来?他人呢——” 玛库和库玛同时指向正率领葡萄牙海军对救援船发起炮击的里斯本号。 复仇或审判2 头顶传来的火炮声经过海水隔离变得几不可闻,渔民们将细铁链麻利地绕上船尾舵,冲优素福打手势示意。 他们跟随优素福的引导掉头潜向船首,在那里可以顺着悬挂在船头的铁锚爬入锚链孔穿过船壳,进而抵达炮甲板。 如果顺利的话,他们将在炮甲板区域制造一场小型爆炸引发骚动,然后分出一支小队前往尾楼甲板迅速夺取旗舰信号发布权。 优素福非常熟悉葡萄牙军舰的构造,这得益于他在果阿期间接受的海战训练课程。 他要独身潜入舰长司令室拖住佩德罗,在他们借里斯本号成功打出信号前,这个狠心辣手的葡萄牙指挥官绝对不能出现在甲板上。 他侧身挤进连接舰务官舱房与舰长室的隔板缝隙中,听到通信官向佩德罗请示:“第二舰队没有按约定时间赶到。对方战船数量比我们多,还要继续炮轰吗?” “继续。他们现在无力回击。”指挥官毫无退意,仅仅击沉一艘敌舰远不能满足他的预期,“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更贴近敌方作战。” 通信官领命退出,脚步声渐渐远了。 佩德罗摘下固定在右小臂上的义手,将它放在桌边。他单手撑着办公桌重新审视铺开的航海图,几个重叠在一起的小黑点抓住了他的目光,那是海底火山带的标注。 佩德罗面色逐渐凝重,不久之前经历的诡异山形漩涡犹然在目。他用力拍在桌面上,脱口高呼:“传令官!” 他的呼唤没有第一时间得到响应,这很不寻常。 佩德罗狐疑地走到门口,伸手按上黄铜把手——它从外面被锁住了。 他立即警觉地撤下左手握住腰间佩刀:“别跟我耍没用的把戏。” 他阴沉着脸回转身,优素福正坐在办公桌上拿起他的玫瑰金义手把玩:“这玩意儿真够重的。不过我估摸着你自己可没钱搞这么大一坨金子。谁给你弄的,那个娘娘腔总督?我听说你们是远亲?”他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佩德罗,无声地嘲弄他,“难怪在蒙巴萨吃了败仗也拦不住你高升。” 他的话对这个孤高冷傲、将荣誉视为生命的指挥官来说无异于赤裸裸的羞辱。 佩德罗罕见地面色涨红,抽刀向优素福劈来:“是我最终夺回了耶稣堡!是我把蒙巴萨夷为平地!是我赶走了叛乱无常的苏丹!”仿佛急于为自己辩护似的,他凶猛地进攻,“我失去了右手,失去了妻儿——我为国家付出了一切!” 优素福没料到自己的激将计会引得他反应如此剧烈,仓促间举起正在把玩的义手抵挡。 刀刃砍在玫瑰金上叮叮作响,眼看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就要变成废料。 优素福闪身避过当胸挥来的一刀,将手中这坨沉甸甸的金子掷过去:“少摆出一副自我牺牲的模样,你抱怨的一切都是自找的!” 他抄起办公桌上的烛台继续与佩德罗周旋,“那些被你们贩卖、迫害的人呢?你以为他们就没有家人!?” “你们是异教徒、是野蛮人。”金义手从佩德罗脸颊擦过,打裂了他的嘴角。他狠狠抹掉渗出的血迹:“我们带来文明之火,你们却反复无常、不知感激!” “你们掠夺、屠杀、恶事做尽,所谓的文明之火全靠燃烧我们的血汗和生命来延续!”优素福也被激怒了,“你们毛孔里的血污还没有洗干净,就能跪在上帝面前祷告,摆出一副仁慈面孔欺哄世人。你们做了丑事,又要粉饰美名;先设计杀死孩子的父母,再向他们灌输符合你们利益的想法。一旦他们不甘心做供你们驱使的傀儡,立刻就要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剪除——” 提到父亲和自己的遭遇,优素福更加怒不可遏。他挥舞烛台接连挡开佩德罗的进攻:“你们心安理得地享受富丽繁荣,却对脚下铺路的累累尸骨视而不见,还反过来要求被奴役的人对你们感激涕零——白日做梦!” “你们赖以对抗皇家海军的火炮和战船,哪一样不是受益于我们所带来的文明?你还天真地以为光凭弓箭和长矛就能战胜我们?”佩德罗冷笑,“对着镜子好好看看自己,你口口声声数落我们的罪状,身上却无处不是我们的影子!” “火炮和战船,是我们付出沉重代价换来的工具。”优素福怒吼,“你当然意识不到,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我绝不会把自己的利益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 “幼稚!” 佩德罗把优素福逼到角落,狭小的空间将令他无路可逃。 船身猛烈摇晃,对峙的两人脚下不稳,都是一个踉跄。房门外响起一阵惊呼,继而转变为哀嚎。 船舱再度摇晃,力道越来越夸张,舰长室内的书桌、座椅也随之位移。桌面上的摆设统统滚落,跟掉落的卷轴和书册混在一起,堆满地面。 “你们的炮轰把那个大家伙引来了。”优素福面色一冷,“它报复心很强。” “体型再吓人,也不过是野兽。只要是野兽就能用火药解决。” 仿佛是回应他这句话,舰长室舱门刹那间被击碎。巨大的触手横扫甲板,将几名葡萄牙士兵卷入海中。许多人奔走呼喊,甲板上一片混乱。 趁佩德罗分神之机,优素福绕开地上的障碍物退入隔板缝隙。 他不清楚尾楼甲板的潜入计划是否成功,但事到如今必须立刻发出信号让所有船只行动了。 炮火声接连不断。士官们指挥炮手近距离轰击巨枪乌贼,强劲的火力落在这头怪物身上,打得烧焦的肉块四处飞溅。 它依靠带钩的腕足整个挂在里斯本号侧舷,恐怖的重量压得船身向一侧倾斜。身下喷吐的火舌和它们带来的剧痛令巨枪乌贼焦躁不安,它张开坚硬的大嘴咬开船壳,触腕从破口伸入炮甲板。 爆炸的浓烟从甲板内腾起,船身随之剧震。 在巨枪乌贼的触腕绞杀之下,火炮组彻底瘫痪。许多炮手被扯出船壳抛入大海,还来不及呼救便被浪涛吞没。 潜入里斯本号的渔民在突然的变故之下一开始有些惊慌失措,但他们很快镇定下来,借葡萄牙士兵们人仰马翻的机会一举制服了通信官和他手下两名见习事务员。 正在他们打算升起信号旗时,乌贼触手又席卷而至,眨眼将尾楼的船舷扫去一半。 升旗滑轮受损卡死,他们尝试了许多次也没能把新的信号旗替换上去。 “去前面的甲板,火药库那边受损情况还不严重,从另一边放下小艇逃出去!”优素福赶到尾楼,从渔民们手中夺过信号旗系在腰间,“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 大家迟疑着没有动作,有人忍不住问道:“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优素福摇头:“我爬绳梯上去,挂好旗就撤。时间拖得久,人越多越麻烦。”他看出渔民们的担忧,“他们的麻烦够大了,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我。” 他熟练地跳上绳梯,从迎风面向上攀高。越往高处风势越大,最后他几乎是被吹得紧贴着索具爬行。他踩着帆桁从上桅帆和中桅帆之间经过,终于来到帆桁边缘悬挂信号旗的轮轴旁。 伊莎贝尔远远看见里斯本号后桅上展开一串小小的旗帜:“信号打出来了!” 复仇或审判3 船长们在信号旗挂起的瞬间同声下令起锚,水手们喊着号子在船舱内推动木制转轮,转动绞盘将锚缆缓缓拉起。浸没在水下的另一端,缠绕巨枪乌贼的铁索开始渐渐收紧。 海面翻滚的波浪一阵高过一阵,这是火山爆发前地震带来的小规模海啸。 优素福站在桅杆上可以很容易地察知各艘战船的动向。在他打出信号旗的同一时刻,童年号领头的船队立即起锚,朝索科特拉岛方向后撤。而葡萄牙海军队伍中的其他战舰没能读懂这组信号的含义,正陷入困惑。 他们都看到了进攻旗舰的海怪,但根本不敢贸然使用大炮进行攻击——恐怕稍一闪失,旗舰就要被自己人击沉。 “枪炮官,报告剩余火药数量!” 佩德罗在上层炮甲板间指挥士兵抗击巨枪乌贼,他的手下已折损大半,剩下的人也多有负伤。腕足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将他们困在中间。 他没有听到回应,又重复了一遍。 身旁的士官低声报告:“枪炮官殉职了。” “愿他的灵魂安息。”佩德罗做了一个祈祷手势,他对报告的士官提高声音,“安德烈·费尔南德斯!” 被点到名的士官猛地立正,全神贯注目视他的长官下令:“从现在起由你兼任枪炮官,即刻盘点火药剩余数量向我报告!” 临时枪炮官带着一支小队伍领命离去,经由陡峭的舱梯前往下层火药库。 优素福眼看他们鱼贯而下,心中暗叫不好。 不多时他回到甲板,并且押上来几名俘虏——渔民们尝试用滑车组放下小艇离开时不幸碰上了前来盘点火药的枪炮官。 “铐在船舷上,他会自投罗网的。”佩德罗很清楚优素福绝不可能坐视渔民们遭受无妄之灾,“尽快恢复通信,让卡利卡特号驶近支援。” “热罗尼莫!” 一名水手指着头顶惊呼,引得士兵们纷纷抬头张望。 优素福在索具间快速摆荡穿行,借助风帆来掩藏自己的行迹。跟两位猩猩水手学这个小把戏时,他根本没想过有一天会把它派上用场。 有人冲他放了几枪,不过没一发打中。他飞速攀上战舰中部的主桅杆,割断固定风帆的索具。 白色的亚麻帆布失去支撑顿时滑落,飘落到上层炮甲板遮盖住大片区域,把葡萄牙人和他们的俘虏一并裹在底下。 等到佩德罗和他指挥的士兵从帆布下解脱出来,刚才抓住的那批俘虏已不见了踪影。他环视四周,目光落到通往火药库的舱梯:“截住他们!” 他一马当先踏上木梯,矮身进入昏暗的内舱。士兵们紧随其后,冷不防几条触手从身后袭来,他们还未来得及进到内舱便被悉数扫落大海。 巨枪乌贼张牙舞爪的腕足盘踞了大半个甲板,它以恐怖的力量从各个方向箍紧里斯本号,似乎想借此对抗身上越来越强的拉力。 远远看去,里斯本号仿佛一只无从挣脱陷阱的垂死猎物,背负着身上巨大而沉重的猎食者在海浪间蹒跚摇晃。 舱梯一直延伸向下,通往舱底深处的火药库。佩德罗慢慢适应了昏暗的环境,他手执佩刀穿行在间隔成行的火药桶间,脚步缓慢而谨慎。 “当光杆司令的滋味如何?” 优素福的声音从黑暗的角落传来。他从货架后缓缓步出,左手提着一盏明灭不定的油灯。 危险的火焰飘摇摆荡,朦胧暖光照出他的侧颜。光与影在他年轻的脸上并存,将面容劈分为两半。 他平伸右手,刀尖指向佩德罗:“一对一,很公平。” 佩德罗不回应他的挑衅,干脆地提刀上前。 昏暗狭窄的空间内金铁交鸣不止,他们在货架间进退周旋,好像在跳一支惊险的舞蹈。 优素福手中的火源随着他跳跃起伏,贴着排列成行的火药桶擦过。 经历过之前抵挡乌贼触手的战斗,佩德罗已是强弩之末。面对优素福接连不断的强攻和偶尔耍诈的招数,他的体力逐渐耗尽,只靠一股精神力勉强支撑。 他抓住优素福露出的破绽冲上去,不料那是一记虚招,反被打个措手不及。 武器脱手飞出,优素福再揪住他后领顺势一绊,葡萄牙海军总督狼狈倒地。 “两年前你就该被炸死。”优素福踢开落在自己脚边的腰刀,“有个小玩意儿要还给你。”他俯身到佩德罗面前,解下腰上缠的铁镣——这是葡萄牙人刚才准备用来束缚渔民们的工具,刚才的营救过程中他专门拣了一副带在身上。他将佩德罗反手铐在堆满火药桶的货架中间:“忏悔的话就亲自到上帝面前说去吧。你最好现在就开始祈祷,请求他宽恕你犯下的罪孽。” “我邪恶与否,你无权审判我!我是一名葡萄牙军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捍卫国家利益。”佩德罗目视前方大声抗辩,“我的祖国会铭记我,我的名誉也绝不会被异教徒玷污!” “历史绝不会忘记你们欠下的血债。” 优素福把油灯放在附近的火药桶旁,转身退走。 船身在巨枪乌贼的摇晃下起伏不止,或许下一个拍来的浪头就能把它震翻。灯油会顺着木板的缝隙淌进火药桶,沿灯油轨迹燃烧的火焰最终将引爆整个仓库。 优素福回到甲板时,发现四处都匍匐着巨蛇般舞动的触腕。 巨枪乌贼——连同它紧紧环抱的里斯本号正被强劲的力量拖向为它准备的烈焰坟场。 它也察觉到他的踪迹,凌空挥来触腕将优素福卷起,几乎要把他的胸骨勒碎。 汹涌的波涛不断冲击船身,佩德罗在底舱高呼:“卢济塔尼亚之魂永不落!”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吞没了他最后的呼喊,也轰断了巨枪乌贼高举优素福的触腕。 火球腾空升起,水浪激射如柱,他与里斯本号的碎片一同坠入大海。 他竭尽全力对抗翻涌的暗流,再度浮出水面时,早已筋疲力尽。 优素福翻上一扇漂浮的破裂木门仰面躺倒,他只剩大口喘息的力气,好像四肢百骸都不再属于他。 信天翁在头顶盘旋着接近,一队军舰正朝这个方向驶来。 优素福耳边响起嘈杂的葡萄牙语说话声,那些士兵越来越近了。 他用尽全力试图挣扎起身,却只是稍稍抬起头又落下,终于昏昏沉沉睡去。 终点或起点1 经过一整夜轰隆不休的雷雨,天际积云散去,朝霞璀璨,沉睡中的果阿城迎来一场壮美的日出。 一束金光从狭小的囚窗射入,落在优素福身前。 他伸出戴铁镣的手,让光线温暖自己的掌心。它只能存在短短一瞬,随着太阳移走,这里很快又会重新由阴暗潮湿的霉臭空气填满。 今天是行刑的日子。他醒得特别早,那一小桶葡萄酒显然对睡眠帮助不大。 除了昨天晚上那次特别安排的来访,一切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看守依旧醉醺醺的,老鼠还是在老时间光顾,就连早饭里那股馊味都一模一样。 阳光慢慢收走,他手上的温度也一点点消失。 他们来得比料想中快,人数不多。穿着军礼服的士官在门口大声宣布了优素福的罪状和判决,接下来便有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大步跨进牢房将他架起。 他已经太久没有直起身来走路,一时有些步履踉跄,上楼梯好几次差点踩空。 室外强光射得他睁不开眼,但仍能看出小广场上列队等待的士兵仪仗、市政厅要员、各行会代表,以及那些一大早就从附近村庄赶来的农民。 上一次这么大张旗鼓还是给他加冕,不过这回他们是来看他掉脑袋。 总督依旧是那个总督,仍然坐在当年那个位置上。 看得出来过去几年里他对自己的体重控制不太成功,那张旧扶手椅几乎要盛不下他庞大的身躯。热带地区的烈日和酷暑对总督大人而言无疑是个极大的挑战,他一刻不停地抹拭着额头和脖颈间涔涔淌下的热汗。 即便如此,他还是努力保持威严。毕竟马上要迎来一个即将载入历史的时刻——作为葡属印度的总督,他成功粉碎了蒙巴萨两代苏丹的叛乱、并经历漫长的追捕将流亡海上的第二代苏丹绳之以法,在市政厅法庭和宗教裁判所共同见证下判处他应受绞刑。 从今以后安东尼奥·曼努埃尔·德·梅洛·科斯特罗埃门多萨这个光荣的名字终于能够在史册中拥有足以与其长度所匹配的重要地位。 他不由得开始怀念自己的堂弟,衷心祈祷他在天国的灵魂能共同见证这一伟大时刻。 身后有人推了一把,催促优素福赶紧前进。 小广场中央是一座新搭起的绞刑架,虽然是临时建造,但其壮观程度远远超过了实际的功能需要。 一般来说被判绞刑的罪犯都会在盖勒斯大河滩处决,而被判火刑的倒霉鬼则要在拉匝禄广场烧死,可鉴于优素福叛国苏丹和海盗头子的双重身份,果阿政府决议要在邻近直街的最繁华地带当众剥夺他的生命,以儆效尤。 优素福从人群中走过,像一块分开海水的礁石,所到之处人潮自动为他让出通道。他踏上绞刑架的木质台阶,一步步升高。 优素福走到绞索下,行刑者和神父已在那里等待。 行刑台下方停放着一辆运尸车,昨天晚上探视过他的两个仁慈堂兄弟守候在一旁。他们依旧蒙面,不过优素福通过身形认出了他们。 按照计划,行刑结束后优素福的尸体将被送往总督码头悬挂示众,用以震慑那些想要为非作歹的水手。 负责押送的士兵完成交接后退到一旁,由行刑者接手后续工作。他示意优素福转身,正面对着总督装饰华丽的座台。 距离太远,优素福压根看不清总督脸上的表情,只能通过那个晃动的大肚子推测他正努力起身准备发表讲话。依他对总督大人的了解,接下来会有一段相当漫长的乏味时光。 他在百无聊赖中扫视脚下乌泱泱的人潮,很快注意到那个站在人群之外的乞丐。 她裹着一条老旧的红色纱丽沿墙根坐下,乞讨用的陶钵随意放在身前,眼神却张望着另一个方向,似乎对人声鼎沸的热闹集会没有半点兴趣。 巡场士兵也盯上了这个形迹可疑的女乞丐,一队持枪卫兵立即靠近盘问,试图将她从小广场驱逐出去。 卫兵队长用枪管挑起她遮盖面容的纱巾,厉声喝令:“抬头!” 一双灰绿色的眼睛依言看向他,清澈又有些神秘。 “叫什么名字?” “希玛。” 嘹亮的鼓乐和欢呼的人声掩盖了他们的对话,总督的演讲终于结束了。 行刑者将一个黑布口袋套上优素福的头,以免他吊死时瞪眼吐舌的模样惊吓到前来观礼的淑女和贵妇。紧接着他又撑开绞索从优素福的脖子套上去,并再三确认绳索的牢固程度。 眼前这个死刑犯的配合程度倒是大大超出他预料——要知道许多将死之人都会因恐惧和绝望疯狂挣扎,把他们挂上绞刑架少不得要废一通功夫。更有甚者吓得屎尿齐下,行刑者只好一面架住他们一面忍受臭熏熏的气味。 总督对自己的表现颇为满意。他清清嗓子,对台下的民众们宣布:“行刑!” 仪仗队伍中的传令官逐个呼喊,将总督的命令传递到行刑台。 最后一名传令官昂首立正,鼓起胸膛高呼:“行——” “阿门!” 行刑者身旁的神父突然高喊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嗓门盖过了传令官的声音,把周遭众人都吓了一跳。 行刑者怪罪地看了神父一眼,这句话应该留到犯人升天的时候再喊。 下一秒炮声轰隆作响,燃烧的炮弹飞向河畔的兵工厂,引发连绵不断的爆炸。 观礼座台上的要客们惊得纷纷起立,民众也茫然地看向黑烟腾起的方向,一时陷入困惑。 就在所有人目光都被爆炸吸引时,行刑台下一声枪响。 矮个子的蒙面人手中枪管还在冒烟,射出的子弹精准地击中套上优素福脖子的绞索,将它打成两段。 趁行刑者还在错愕,神父一把将优素福推落行刑台,自己也跟着跳上台下待命的运尸车。 高壮的蒙面人扬鞭抽在马臀上,两匹挽马吃痛长嘶,拉动车轮奋蹄疾奔。 矮个子蒙面人跳上车尾,变戏法似的从车板下拿出几条火枪递给优素福和神父,自己也换上了威力更强劲的穆什卡特重型火枪。 “劫、劫囚——” 终点或起点2 反应过来的人开始高呼。巡场士兵队伍迅速集结,抬出路障封锁出口。 原本揪着乞丐不放的卫兵队长意识到事态严峻,撒手将她推到地上,招呼手下列队做好射击准备。那飞驰的马车正冲他们过来,只消一轮齐射就能干掉两匹挽马,届时越狱的死囚及其同伙就会成为瓮中之鳖。 眼看马车越来越近,下一刻就要进入射程。一个圆溜溜的东西从射击手队列前滚过,向一侧歪倒在地上打圈。这令卫队长十分警觉。他迷惑地将它挑翻过来——是刚才那个乞丐面前放的陶钵,钵内用黏土粘满了小型石榴炮。经过这一番摇晃,内里的火种已被引燃,火药爆炸在即。 “炸——弹!”卫队长在惊惶之中喊出一个破音,滚向一侧飞身躲避。 火药的黑烟腾起,爆炸冲击波将路障和士兵队伍撕开一条裂口,高个子蒙面人驾驶马车风驰雷行。 车驾冲出包围,经过红衣女孩的瞬间优素福向她伸出手:“伊莎贝尔!” 两只手交叠紧握,伊莎贝尔助跑几步发力一跃,飞扬的纱丽如同一双赤色羽翼在身后展开。她稳稳落上马车,立刻抄起神父递来的火枪向开火的士兵还击。 刚才耀武扬威的卫队长被她一枪射中膝盖,狼狈地跪倒在地。伊莎贝尔不屑地挑挑眉毛,示意优素福把目光转到那个方向:“他还真是个忠心耿耿的狗腿子。” 优素福这才注意到抱着膝盖惨呼的卫队长。虽然他的面容随着成长变得有些陌生,但永不改变的肤色让那个名字登时从脑海里浮现出来——蒂普。当年那个跟在安东尼奥身后欺负他的孩子全然变成了殖民地总督的打手,心甘情愿为葡萄牙人卖命。优素福不无惋惜地摇摇头:“真没想到是他。但愿他早点认清现实。” “该死,该死!无法无天!”总督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神,粗短的指头紧握成拳在头顶挥舞,“把他们抓回来!我要把他们统统绞死!” 他拍打扶手、大声咒骂,脸上的汗水因为激动而涌流如泉。士兵们的表现简直令他颜面扫地,总督愤怒地转头呵斥身旁无动于衷的侍卫长:“混蛋!追!追!快给我追——你怎么还杵在这儿!?” “要是抓不回来,你就代替他们去吃牢饭——” 他恶狠狠地瞪视眼前的金发青年,下半句话却被吞回了肚里。 一柄薄而锋利的短刀正在他脖子上闪着寒光。那金发的年轻人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反倒把总督唬得后背发毛。 “你、你想做什么?!” “想从您的书架上借几本书,据说它们原本属于‘无形学院’。”即便身为胁迫者,年轻人还是笑吟吟的,“我保证过阵子原封不动给您还回来。” “不、不——” “嗯?” 勒住脖子的手紧了紧。 “不用还,送、送你。” “那我就收下了。”金发青年似乎很满意,但还是不见松手,“另外还有一件东西要暂借一阵。” 他看着总督手上的印戒微笑。总督会意立即动手褪戒指交给金发青年,由于紧张的缘故,他尝试了好几次才成功摘下。 “感激之至。” 金发青年温柔地将总督的脑袋扶正,好让他保持正视前方的威仪姿态,然后无声撤去短刀退走。 总督大张嘴巴喘了好一阵,终于平复下来。他迟疑地摸索自己的脖颈,遍身都被冷汗浸湿。 “来人——” 他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但总督的召唤被混乱的人群无视了。 马车拐上直街上飞驰。这里是果阿最为繁华的贸易地段,沿街两旁满是商铺摊档。白天正是人流如织的时候,不明就里的行人纷纷避让这风风火火的车驾,好奇地探头探脑。 前后左右忽然涌来围追堵截的火枪队,乱枪四射,民众尖叫着逃散。 马车一侧车轮被流弹打裂,失去平衡歪到一边。他们在疾驰中刮倒一个香料摊,五颜六色的粉末抛散到空中弥漫成一团彩雾,霎时遮住追击者的视线。 他们冲出弥散着咖喱味的烟雾,当头撞进巡逻象兵的包围。这些皮糙肉厚的大家伙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马车绝无绕过的可能。 伊莎贝尔忽地大喊:“准备跳!” 所有人应声行动,跳车的下一刻,马车便刹不住轰地撞上象腿四分五裂。 他们混入街边的流浪马戏团,随人群奔逃。马戏团里的两只大猩猩从笼子里逃出来拦住追击队伍上蹿下跳,又是捶胸膛又是模仿士兵们的动作,甚至捡起一杆掉落的火枪冲着他们作势要扣扳机。连象兵都拿它们没办法——这两只无法无天的猩猩竟然还敢调戏大象,它们一会儿拽住象牙拉扯摇晃,一会儿又跳起来揪大象尾巴,像两只烦人的苍蝇,赶也赶不走。 一艘快船悄无声息地脱出码头,金发青年以总督的名义指挥水手们升帆驶沿河驶向入海口。根据刚刚接到的密令,他们要运送一支传教士队伍前往澳门,以便在远东建立的殖民点传播福音。 他们顺风而行,不多时便驶入近海。在身后追赶的大批军舰出现之前,没有人察觉到异样。 在瞭望员发现皇家海军的同时,海平面另一边又有十来艘武装船满帆驶来。 “海盗!发现大批海盗!”船长慌张向金发青年请示,“我们应该马上转舵返回,请求皇家海军庇护!” “不必转舵,”金发青年笑着摇头,“你们可以游泳。或者也可以放下一只小船,自己划过去。” 船长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海盗船队破浪而来,当先那艘快船正是修葺一新的崇高信仰号。船员们涌到船头欢呼,迎接他们的海盗王子。 优素福登上这久违的战船,即便经历了恐怖的战斗创伤,她依然像原来一样强韧有力。失去的家园还在葡萄牙人手中,在夺回故土以前,他还要与她继续航行在浩瀚无边的大海上,为族人的解放和自由而战。 他脚踩踏索探身挂在舷外,一手抓紧帆缆与船艏像并肩而立,正面迎向大海的波涛。银浪在他脚下分开,掀起纷飞的白沫。 优素福眺望远海,细风拂过脸庞,带来海水的咸味。这熟悉的味道让他想起苦难的眼泪,也想起奋斗的汗水。 他知道,那些沉睡的总会觉醒,被压迫的总会反抗。 ——因为他们品尝过苦涩的记忆,也追逐着永不磨灭的希望。 —篇章Ⅰ·弯刀与自由之卷·完— 第一卷完结手记 很高兴你能读到这里,至此我们的第一卷故事暂告段落。 最初动笔写作时,我原本预期会是一个五万字左右的中篇篇幅(是的,对于传统写作者来说,五万字已经是中篇了!),最终完成时的章节量还是大大超过我想象。 我在前期讲述优素福成长的章节里加快了故事进度,因为想要他快些投身海洋。不过这也带来另一个问题——关于他从小男孩转变为少年的心路历程缺了些更加深入的刻画,这着实让人有些遗憾。 接下来我将以“金色信风”威廉为切入点继续写作第二卷,半是番外半是后续。在我预计中这将是承前启后的一卷。更大的舞台即将展开,隐藏在幕后的神秘势力也会一一登场。 因为在职工作的缘故,我的日产出量不会很高,追更的读者们可能需要多一些耐心。ε-(`;) 之前也说过,这是我时隔多年以后重新在网络上发文。能够直接获取到读者评论的体验对我而言新奇又惊奇。毕竟在纸媒写作的年代,作者永远都躲在书后,我们很难有直接的对话。 大家的评论和留言我看到都会回复,作为这个故事的讲述者,我很想知道、也很愿意跟你们聊聊你们作为阅读者的想法:-) 故友、来信与远东邀约 “圣伍尔弗拉姆教堂”,格兰瑟姆 (10月18日)星期二 亲爱的威廉: 两天前已收到你的来信,谢谢你专门寄来的猪笼草标本,没想到你还记得。上次那本婆罗洲植物图鉴简直让乔治叔叔高兴疯了,他甚至写了一首诗来赞美你(他不让我在此转述,说一定要当面念给你听)。 很抱歉现在才动笔给你回信,因为最近一周我都被强制卧床休息。感谢格兰特嬷嬷,她好歹愿意把你的信念给我听。 我最近状况不太好,发烧、咳嗽,接连晕倒好几次。安德鲁医生常来,但我不乐意见到他。还有我姑妈,他们实在太罗嗦了。 我一点也不想躺在床上。每次我都得央求格兰特嬷嬷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可是姑妈总会发现,然后大呼小叫地把我推回去。 他们在威特姆河里发现了老约翰,据说是醉酒后跌入水的。可怜的人。我们小时候还受过他照顾,你跟艾萨克常常捉弄他。愿他的灵魂在天堂安息。 你有艾萨克的消息了吗?前阵子好像有人在伦敦见过他新发布的书稿。我试着给那个地址写信过去,但没有回音。 我最近总做梦,净是梦见小时候的事情。这本该让我更愉快些,不过姑妈经常分不清我是睡着了还是晕倒,我总是被她的呼叫声惊醒。只有在舞会期间她才不会老跟我待在一起,但愿每天都有开不完的舞会! 我能在圣诞节前见到你吗?因为乔治叔叔希望我们全家到诺丁汉去度假,他甚至提前半年跟车夫谈好了价格。 坐马车过去,那可真有我受的。难以置信,我跟你们骑马那会儿可是一把好手呢!现在闪电都是一匹健壮的大马了,我委托乔治叔叔帮我照看它。 前些年姑妈自作主张想把它卖给一个剑桥郡的远亲,我哭了三天才把这事给哭黄。即便我再也不能骑马,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闪电卖掉呀——它也是我的家人!唉,为什么姑妈就弄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我好像抱怨得太多,我都开始讨厌自己了。希望不会给你带来困扰,我真想立刻就收到你的回复!每次读你的信都像在跟着你环游世界一样,那是我最最最快乐的时候了。 祝你一切都好,愿上帝保佑你航海平安。给我回信! 你永远的, 安妮·克拉克 海风吹送,手中薄薄一页信笺震颤欲飞。金发青年嘴角笑纹尚未淡去,他细心地叠好信纸、重新放入信封,将那写着娟秀字迹的信件凑近轻嗅,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悄悄攀上鼻梢。 “圣诞节前……” 他小声思忖着,把信放入怀中,扶着船舷远眺。 海平线上涌起浪花,浪花中跃出成群海豚,海豚的欢歌回荡在海平线。 良久,威廉轻轻叹了口气。 “圣诞节前我们得赶到马六甲,南洋郑氏的邀约。”身后有个声音接口道,“说实话我有点担心,我还从没跟远东地区的海盗家族打过交道。这些人神神秘秘的。” 说话的人靠近了,与威廉并肩而立,深色皮肤在日光里呈现出健康的光泽。 他手上举着一张有自己画像的通缉令。画师着重强调了他浓密的眉毛和黑琥珀一般的眼睛,并附文说倘若成功缉拿此人,能即刻从果阿总督手中领取十万克鲁扎多金币。 “画得还真不赖,伊莎贝尔甚至觉得有些过度美化。我怀疑是总督大人御用画像师的杰作。这老头花了大半辈子研究怎么把肥猪总督的多层下巴画没,估计一时没改过来。”但是他不满地敲了敲纸上的名字,露出嫌恶的神色,“——热罗尼莫,他们怎么还没回过味来?抓热罗尼莫跟我优素福·本·哈桑有什么关系?” 威廉冲他点点头以示招呼:“还给你画上了葡萄牙式装束。挺滑稽的。” “别急着笑我。你们也都穿成这样。” 优素福又展开几张通缉令,参与劫法场的同伙们一一在列。当然,除了他自己,其他人的通缉画像与本尊差个十万八千里,清甚至被画成了一个矮瘦的男人。 “信?”优素福眼尖,指了指威廉怀里。 “朋友的信。”金发青年笑了笑,“不是米松船长,放轻松。” “姑娘?” “姑娘。” “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 面对优素福不怀好意的笑容,威廉一点也不窘迫:“你可别想岔了。” “我听你刚才叨念‘圣诞节前’……?”优素福却不打算放过他,“有约?” “有啊。”威廉一本正经,“南洋郑氏。” 优素福目瞪口呆。半晌,他换上由衷敬畏的神情,拍了拍威廉的肩膀:“我要是敢这样,伊莎贝尔能把我脖子拧断。” “你真的想岔了。”威廉苦笑着皱眉头。 优素福不说话,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 威廉照这小子胸口就是一拳:“说正事。” “我来是想问你,对南洋郑氏了解多少。”优素福给这一拳捶得倒抽凉气,扶着船舷缓了好一阵,“我记得你跟他们打过交道。” “我差点被她们弄死。”威廉双手抱在胸前,撇了撇嘴,“那会儿我还隶属英国皇家海军。” “她们?” “郑氏没有男人。她们以姐妹相称,却没有血缘关系。当家的郑夫人本名是郑芝容,其他人叫她八姨。”威廉玩味地眯起眼睛,“在我印象中,这是一个相当保守的群体。”这次轮到他上下打量优素福,“她们给你写信?” “并且让我带话给你,说她们抓到一个可疑的家伙,你或许会感兴趣。” “哦?是哪位不幸的男士呢?” “……你还真的是非常了解她们。”优素福钦佩地感叹,“信上没提到具体的名字。她们似乎跟那个人语言不通。” 威廉一挑眉头:“所以她们根本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优素福接下来的话仿佛一缕穿堂清风,将威廉脑海中的记忆之书页页翻开:“那个人很奇怪,总是鼓捣一些稀奇的手工,有时候还会整出点爆炸……” 纨绔儿、偏执狂与远航之梦1 那个人很奇怪,总是鼓捣一些稀奇的手工,有时候还会整出点爆炸。 他早就出了大名,格兰瑟姆镇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刚学会说话的孩子都会在他路过时喊“坩埚佬”。 这家伙一向独来独往,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他寄住在药剂师克拉克家昏暗的阁楼上,活像只缩在螺壳里的蜗牛。 没错,蜗牛——恶心、黏答答、行动缓慢,总是躲在阴暗潮湿的地方,简直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形容了。威廉不禁有些得意。 他已经在高街的拐角附近蹲了大半天,始终不见坩埚佬出现。这让原本兴致勃勃要大干一场的男孩有些泄气。他跟表亲“猪鼻子”布莱恩打赌,今天一定要叫坩埚佬跌个大跟头。 今天是威廉十二岁生日。他的庄园主老爸早就安排好一场庆祝盛会,既能彰显家族在本地优越的身份地位,又恰到好处不至于驳了各位宾客的脸面。 显而易见,社交舞会才是最重要的,绅士淑女老爷太太们只是恰好需要一个理由来组织华丽的联谊活动。不然,也不至于连庆祝会主角溜掉这样的事情也觉察不出。 威廉巴不得他们不要发现才好。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上面有三个姐姐,底下还有一个妹妹。换句话说,有一大笔家产排着队等他去继承。 也正是因为如此,托马斯老爷恨不得什么都往这个儿子身上招呼:击剑、骑马、游泳、打猎、象棋、诗歌、投枪、音乐、绘画……威廉常常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不到成年那天就要给活活累死。好在他总能找到逃避上课的奇妙法门,他的家庭教师们疲于周旋斗争,往往干不满半年就要请辞。 奈何赶得走家庭教师,赶不走一帮子亲戚。每逢家族聚会,威廉只要没能成功脱身,必然要被拎出来特殊关照。 大部分时候是朗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有时候需要吹短笛或演奏琉特琴;少数情况下会被要求现场表演击剑,更有甚者,要当场作诗赞美他的远房表姑——老天爷,那可是个快三百斤的老姑娘!写完赞美诗的当天晚上威廉就去了圣伍尔弗拉姆教堂忏悔,因为他说了谎话。 就在威廉百无聊赖的关头,脚步声在拐角那边响起。他立刻提起精神,紧贴着潜伏在墙根下。 他听见有人说话,是坩锅佬的声音。 等那身影走近,威廉跳起来将一大团麻布包裹的东西高高抛起:“坩锅佬,快跌倒!” 那团黑影“啪唧”一声凌空砸落,熏人的恶臭瞬间弥漫整个街道。稀糊状的驴粪溅了满地满墙,连威廉自己都未能幸免。 他脱掉身上崭新的外套,试图把头上沾的一点黑色驴粪弄掉,却不想越擦反倒糊得越多。 威廉嫌恶地将衣服丢在地上,转头去看刚才命中的目标。 黑黑小小的家伙站在一滩屎糊糊当中,整个人都裹满恶气熏天的驴粪,头顶的臭液淌个不住。他似乎还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坩锅佬正站在好几步之外的地方,有些惊讶地目睹这一切。他没中招。 威廉刚刚陷入懊丧,却又心念急转,定睛细看那个不幸被砸中的倒霉蛋。 正在努力辨认时,孩子的尖声哭叫让他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药剂师克拉克家的女儿,名字大约是安妮或者玛丽。威廉觉得自己应该在唱诗班见过她。 “艾萨克!”小女孩手足无措,只好站在原地撕心裂肺地嚎啕。她习惯性用手抹眼泪,没意识到更多臭粪被糊到了脸上。 坩锅佬皱起眉头,但这应该是出于不悦,他似乎并不怕这恶臭。 “我让你不要跟出来的。”他完全没有上前帮忙或者安慰关怀的意思,冷静又冷漠地远远站着,“快回去,让你姑妈给你洗干净。” “我不——呜呜呜呜!” “我要去河边了。那里水很深,小孩去洗澡会被淹死的。”他一点也不同情伤心又慌乱的小女孩,还是那种教训的口气,“快回去。别跟着我。”好像是为了完全断绝女孩的念头,他补充道,“你再不弄干净,所有人就都知道你被淋过臭大粪了。他们肯定会喊你‘粑粑安妮’。” “不!我不是粑粑安妮!” 小女孩哭叫不停,坩锅佬那一点勉勉强强的耐心终于被完全消磨掉了。他快步绕开安妮脚下溅满驴粪的区域,眼看就要从巷口拐出来。 威廉立刻站出来,伸开双手拦住去路。他盯着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既不甘心功亏一篑,也对他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忿忿:“你不准走!” 坩锅佬对此置若罔闻,反而加快步伐企图穿越威廉的阻拦。 威廉左右拦截,情急之下一把揪住坩锅佬,将他向后推倒。坩锅佬一点也不像传闻里面那样木讷呆傻。他不吃哑巴亏,顺手拽紧威廉的头发一滚,带着金发男孩也向前扑倒。 两个男孩跌在小女孩脚下,就在滑腻腻的臭粪滩里滚打,无止无休的哭号让他们愈加烦躁。 威廉鼻子上挨了一拳,又腥又热的液体涌汩汩涌出,把胸口的衬衫染红一大片。他从未吃过这种苦头,震惊和恼怒同时占据了脑海。 “现在你满意了。”坩埚佬趁势将威廉推开,缓慢地站起身。甚至连这个时候他都没有展露出一点愤怒的情绪。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由于刚才的混乱扭打,盒子一边已经压坏破裂。 威廉认出那是一个便携太阳钟,十有八九就是坩埚佬的杰作。意识到自己弄坏了别人的东西,他内心有些赧颜,但脸上还是绷住了。 “我说过回去再给你,偏闹着要。”坩埚佬好像也不心疼,将坏掉的太阳钟丢到安妮脚边,“拿着赶紧回去吧。我回头再做一个。” 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完全顾不得拾起这个小玩意儿。她完全沦陷在天降横祸的悲伤和委屈当中,彻底忘记这个惦记了很久的小宝贝。 威廉再次察觉到他有离开的意图:“你不准走,她还在哭!” “是你把她弄哭的。” 坩埚佬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金发男孩,拖着腿一瘸一拐走进河岸边的林子里。他刚才被踢中脚踝,估计痛得要命。 现在只剩威廉独自面对嚎啕的小女孩。他认定自己绝没有办法跟这么一个不断发出巨大噪音的生物沟通。 迟疑了很久,他稍稍踏前一步,打算把太阳钟捡起来交到她手里。 正当他弯腰拾起这小玩意儿,就听见高街拐角那边传来女人慌慌张张的声音:“安妮——安妮——” 克拉克家的大人来了。威廉一缩头,窜进另一头的偏街飞快逃走。 他把新衣服和女孩都丢在原地,一头扎进隐秘而安全的曲折巷道中。 纨绔儿、偏执狂与远航之梦2 托马斯老爷对满身臭粪的儿子惊扰了庆祝会一事羞愤难当,当场昏厥过去。所幸安德鲁医生也在受邀宾客之列,这才没有出大乱子。 显而易见,此事将成为格兰瑟姆镇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且持续数年之久。庆祝会的盛况大大加深了它根植在人们脑海中的印象。 威廉从此被限制不准出门。因为托马斯老爷的严厉态度,连向来睁只眼闭只眼的管家艾伯特也拒绝网开一面。姐姐们说不上话,妹妹更是幸灾乐祸。 他把哭闹、装病、绝食甚至宣布自杀的方法都尝试了一遍,无一奏效。托马斯老爷铁了心要挫掉儿子犯浑的德行。 意识到老爸的决心之后,威廉一改先前的抵触态度,摇身变成贵族少爷当中的楷模典范:击剑和骑马自不必说,聚会上的音乐表演数次博得掌声与喝彩、几幅新作的风景写生也令老画师大为嘉许;连一贯抗拒的文法修辞课都完成得十分漂亮,他新作的赞美诗甚至让三百斤的远房表姑当场落下热泪。 除此之外,他还投父亲所好热心参加各类舞会,以得体优雅的穿着、彬彬有礼的言行举止赢得交口称赞,为托马斯家族在上流社会传播美名。 在家闷了三个月,托马斯老爷仍不见松口的迹象。威廉有点泄气,再度萌生出趁舞会开溜的念头。 一辆马车的造访中止了他还未付诸实施的计划。亚瑟·托马斯——托马斯老爷的胞弟——也就是威廉的叔叔,突然从西南部的普利茅斯军港返回,与兄长进行了一次秘密且漫长的会谈。 会谈过程相当不愉快。伏在门上窃听的威廉数次听见老爸大声拒绝,间杂着拍桌子、磕烟斗的噪音。 “不行!” “他哪也不去!” “我绝不答应!” 温文尔雅的老爸极少提高嗓门说话。至少在威廉的记忆里,托马斯老爷从未有过这般失态。 紧闭的房间大门忽然被人气势汹汹一把拉开,趴在门上的威廉不及躲藏,直扑进那人怀里。 紧接着他头顶的金色卷发被大力揉散,年轻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惊喜又愉快:“威廉——好家伙,又长高了!” 亚瑟满脸欣喜的神态很难让人联想到半分钟前他还在跟托马斯老爷拍案对峙。他的牙齿整齐又洁白,灿烂微笑时简直像闪耀着银光。 客观来说,威廉长得更像叔叔亚瑟而非托马斯老爷。叔侄俩都有一头金光璀璨的卷发,同样飞扬上挑的眉眼,如出一辙的微翘唇角,以及颊侧若隐若现的笑窝。 除开迷人的外貌,两人不安分的性格和躁动的探索欲也出奇相似。很小的时候,威廉经常骑在叔叔肩膀上一起掏鸟窝、捕甲虫,河里的鱼、圈里的羊、厩里的马统统遭他们祸害过。 老管家艾伯特也未能幸免。他专程从伦敦定制的海豹齿假牙被叔侄俩合谋盗走研究,迫不得已连吃了大半月土豆泥。 最夸张的一次,威廉碰坏了教堂壁龛里供奉的圣像,情急之下由亚瑟掩护放了只鞋进去才蒙混过关。不知情的牧师带领全镇居民对着一只鞋祷告了大半年,才因年度清扫除尘工作的展开而东窗事发。那一回,托马斯老爷差点没能挺过去——要知道,他每周都会对着儿子的臭鞋礼拜! 后来亚瑟离家前往普利茅斯,成为了一名隶属英国皇家海军的候补军士官。打那时候起,威廉见到他的机会就变得很少很少。他们每年会通信,但由于亚瑟时常出海在外的缘故,信件一来一回往往经历漫长的等待时间。 威廉盼望亚瑟来信的急切心情堪比盼望圣诞节。叔叔信里总是提到世界各地奇妙的风土人情,这毫无疑问对小男孩有着致命吸引的魔力。 现在,他最亲密的盟友回来了。 亚瑟在庄园里安顿下来,看样子打算常住一阵。威廉自然欣喜若狂,丝毫察觉不到托马斯老爷眼神里深藏的顾虑与不安。 “到东方去——?” 对威廉来说那些拗口的异国名字实在太过遥远,遥远到他挠破小脑瓜也想象不出那里究竟是什么模样。 “热带的雨林里有大象,海平线上随时会跃出海豚,还有会杂耍的猴子和一听到笛声就跳舞的蛇。”亚瑟仿佛在侄儿面前摊开了一张五光十色的旖旎绘卷,把小男孩逗引得魂不附体,“经过非洲的海岸线时还能有机会看到座头鲸,它们在水下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从天边传来一样。” “当然,这么远的路程也不总是一帆风顺。海上会有风暴、雷雨,海啸的浪头能冲到一百多英尺那么高。在那种关头,大家都只有挤在船舱里抓紧一切固定物,默默祈祷风暴快点过去。”亚瑟平淡的叙述反而令威廉提心吊胆,“有时候我们也跟葡萄牙人、荷兰人干仗。还有活动在北非的巴巴里海盗团。我们的船比原来更快、更坚固,舰载火力一直在提升,未来赢面会更大。” 在威廉崇拜的目光里,亚瑟无所谓地笑笑:“不过你老爹已经发话,要你老老实实继承家业。格兰瑟姆的庄园、林肯的老宅,还有一大堆分布在英格兰的地产物业——要是你表姑这辈子都生不出一儿半女,你能把她那份儿家产也拿走。” 他习惯性地伸手想揉揉男孩的脑袋,却被威廉忿忿地撇头闪开。 印度蓝孔雀迷幻绚烂的尾羽、中国香炉里袅袅升发的白烟、婆罗洲森林中无人问津的石窟神庙……这些刚刚在脑海中构筑起的迷离幻梦倏忽之间破碎无踪,敲碎它们的正是父亲手中的黄金权杖。 “别这样,威廉。别这样。”亚瑟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给你带了礼物。” 见男孩提不起兴趣,亚瑟自顾自将它放到书桌上展开。 “我尽力把去过的地方都标注出来了。不过依然有很多缺憾,海洋太过广袤,而人类又太过渺小。”亚瑟用手指在桌面敲打出轻快的节奏,满意地看到侄儿再度被吸引,“但愿有一天,我能把这个世界的海图都画出来。”他微笑时脸颊的酒窝更明显了一些,“到时候第一个送你。亚瑟·托马斯亲笔签名典藏版。” “说起来,这儿还有两个地名没捋清楚。”亚瑟示意威廉看海图上自己手指的一角,“我的拉丁文一直不怎么地。最好能找个地方查查……” 他忽地停住话头。两人对视一眼,露出默契的坏笑:“图书馆!” 纨绔儿、偏执狂与远航之梦3 图书馆位于格兰瑟姆国王学校旁边的圣伍尔弗拉姆教堂。从南门进去绕过一排精心修饰的小花坛,再顺着楼梯向上转入二楼长廊,很快就能抵达这处僻静安宁的知识港湾。 托马斯老爷的禁足令依然在生效中,不过有了亚瑟帮忙遮掩,叔侄俩有千百种方法将蒙混计划付诸成功实践。据亚瑟本人说,他与托马斯老爷周旋的斗争经验从五岁那年就开始累积了。 “不过,我现在有点想去嘘嘘。”威廉靠着书架盘腿坐在地上,有点扭扭捏捏。 亚瑟搬来了梯子,正忙着从书架上搜寻几本有些年头的航海笔记。他没空回头去看威廉,嘴上嘱咐道:“记得找个高点的草丛。还有,别站着。” “这也没法站着。” 威廉嘟囔着起身,差点被裙摆绊倒。复杂精致的缎带和花边以及堆在臀部高高鼓起的衬裙使他看起来像一只富丽华贵的鸭子——很明显这是托马斯小姐的审美趣味。他从姐姐的衣橱里弄到这件隆重的礼服,又交给亚瑟毛手毛脚地套上,自然浑身上下哪都不舒服。 跟憋在家里不准出门比起来,这倒也勉强还能接受。威廉蹲在草丛里,开始后悔忘记带替换的衣服出门。 “艾萨克?是你在那边吗?” 小女孩的探问声让威廉一个激灵。他原本想缩着不动,但看样子对方已经发现,正拨开草丛朝这边走过来。 饶是纨绔荒唐如威廉,也决计不敢让别人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他飞快地提起贴身短裤,双手拢紧肥硕的裙摆想要跑走。 “哎呀!你——” 在女孩的惊叫中,传来布帛撕裂的哗啦声响。 威廉越是试图脱身,那些缠绕钩挂的缎带花边越是不肯松脱。火烧眉毛的情势之下,造型夸张繁复的礼服被他扯个稀烂,彻底无法蔽体。 女孩追近了,威廉认出那是几个月前被自己用驴粪淋过的安妮·克拉克。 正在避无可避的当口,他急中生智,抄起手里的两片碎布把脸紧紧遮住。穿女装撒尿被发现是很糗,不过只要没人认出是威廉·托马斯在穿女装撒尿,这糗事就安不到他头上。 “我认出你了!”安妮已经站到他面前,“你是托马斯老爷的儿子!” “我不是!” “你裤子掉了!” 威廉不为所动,依然双手牢牢护住脸面:“不关你的事。快走开!” “你爸爸不准你出门,大家都听说了。”安妮理直气壮地叉着腰,“我现在就去告诉他,”她补充道,“还要叫大家来看看,威廉·托马斯是个穿裙子的怪胎!” “我要跟他们说你被臭大粪淋过,”威廉恶狠狠地还击,“以后大家都要管你叫粑粑安妮!” 仿佛是被勾起伤心事,小姑娘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不是粑粑安妮!” 双方僵持不下,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插进来:“不是让你在图书馆等我吗?坩埚里面的药剂每隔三分钟需要搅拌一次,不然就废掉了。” 坩锅佬。威廉恨不得赶紧裂开条地缝儿叫自己钻进去。直觉告诉他这家伙绝不会白白放过这么一个奚落老冤家的机会。 “他是威廉·托马斯!就是他用臭大粪泼我们!”果然,安妮像见到了援兵,“他穿他姐姐的衣服!” “关你屁事!” 坩锅佬对威廉的狼狈模样视若无睹:“你来这里做什么?” “也不关你的事。” 胳膊传来酸麻的感觉,可现在把手放下无异于当场承认身份。威廉内心祈祷这两个烦人的家伙赶紧离开,只是不知道在经历把鞋放进圣龛的亵渎事件之后,上帝还愿不愿意回应他的诉求。 可能是天不遂人愿,也可能是上帝故意惩罚他——许久不见侄儿返回的亚瑟从二楼窗口探身出来,冲这边招呼:“威廉!快上来看看,这儿还有个秘密实验室呢!” 这句话好像触到坩锅佬的敏感神经,他跟被雷击中一样跳起来,转头奔向图书馆台阶的方向。 安妮伸手想拉住他,被一把挥开。她来不及追出去,只能懵懵懂懂地站在原地,小脸上满是失落和委屈。 “你把事情搞砸了,”威廉从尴尬中缓过来,幸灾乐祸地笑道,“坩锅佬可宝贝那些瓶瓶罐罐啦!”看到安妮泫然欲泣的神情,他接着添油加醋,“我叔叔可是皇家海军,连葡萄牙人都打过!他一准儿要把坩锅佬的邪恶实验室砸个稀巴烂。” 他还要再说下去,安妮已经抹着眼泪跑走了。 “爱哭鬼。” 威廉一撇嘴,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二次把小女孩弄哭了。他故作老成地叹口气,拢了拢身上七零八落的可怜衣料,跟着走上通往图书馆的楼梯。 事情根本不像威廉臆想的那样发展。 亚瑟非但没有砸烂那些瓶瓶罐罐,反而对它们充满兴趣,甚至亲自动手尝试搅拌坩埚中熬煮的药剂。 坩锅佬既不阻止也不上前协助,而是隔着距离站在一旁,一如平日里冷冷淡淡的做派。 所谓的秘密实验室其实是图书馆角落里隔出的一间小小斗室。正门铁锁早已锈蚀,可见长年累月不曾有人开启。 通入室内的开口位于墙根处靠近书架的一处裂隙,由一大摞堆放在地的大部头书籍遮挡。若非亚瑟从中翻找航海笔记,绝不可能轻易发现这个入口。 “真有趣。你怎么找着这么个地方的?”亚瑟也不管坩锅佬要不要搭理自己,热络地说着,“我小时候有一阵总想进这个屋子看看。每次我路过这里,都能听见里面传来猫叫声。” “因为里面本来就是野猫的巢穴。”坩锅佬说。 威廉对他竟然会接话一事大为惊奇。印象中他简直就是个哑巴,绝不会为不关自己的事情开口说话。 “那猫呢?” 坩锅佬又不理他了。 亚瑟也不在意,友好地笑笑,顺手拿起一本放在桌台上的笔记翻开:“艾萨克·牛顿——这是你的名字?” 坩锅佬不说话,表示默认。 亚瑟又翻了几页,渐渐地,他脸上戏谑的神色淡去,眉头越蹙越紧。半晌,他放下笔记本,认真地看着这个秘密实验室的主理人:“我很好奇……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些配方的?” 艾萨克没有躲避他审视的目光,紧抿嘴唇以沉默对抗。 “它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至少,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孩子手上。”亚瑟严肃的口吻让威廉觉得陌生,“太危险了。你没法控制这么复杂的提纯变化,早晚会出乱子。立刻停止你的尝试!”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咄咄逼人,语气柔和了一些,“你很聪明,也很有天赋。但永远不要强迫自己去驾驭超越自身能力的东西。” 威廉听得稀里糊涂,他注意到叔叔刚刚放下的那本笔记,翻开的那一页上描绘着一朵玫瑰绽放于十字架中心的图案。 这个图案是如此熟悉,他一定在哪里见过。他蓦地回想起来,亚瑟脖子上总挂着那个十字架吊坠,横竖线条交汇的中心镶嵌着一朵鸽血石玫瑰。 “在你这个年纪,我也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干过不少荒唐事。有探究欲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首先要学会分辨利弊。”亚瑟试着推心置腹,“是谁把这些配方交给你的?” 沉默。 “你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吗?” “贤者之石。” 偏执古怪的男孩终于开口了。他抬眼直视亚瑟,目光里有一种决绝的神采。 寂静的空气中忽然响起液体轻沸的哔啵声响。紧接着黑烟窜起,爆炸的火光耀眼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