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女 雪尽春来,暮云轻。 姜云一向是个畏寒的,二月的天已经回暖,她却仍然离不开温热的手炉。袅袅的青烟在兽炉上方肆意盘旋,随着一声吱呀,午后的乌光洒进她的闺房。 推门进来的是姜云的贴身丫鬟银露,她捧着足足一尺高的膳盒,在顷刻之间摆满一张檀木桌。姜云收拾着碎发,将一缕青丝绕在指尖。 她也不看银露,目光仍然落在铜镜上。发觉身后的动静始终不断,姜云才出声问道:“今日府中的晚膳如此丰盛?” 银露瞧着姜云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无奈地叹道:“月底就是您的生辰。侯爷说如今朝事不好,不宜大操大办,但陵阳侯府的嫡姑娘,也不能过得太委屈。” 她的语气十分轻快,好似真的在为姜云高兴。没等到姜云的反应,银露也不失落,自顾自地继续说:“侯爷有言,府里近些日子,一应安排都以小姐为先。这些呀,是膳房特意给您做的江南点心。” 姜云淡淡一笑。江南点心,原来他们依旧当她是江南出身。 她的生母难产而亡,堂堂嫡女在府中无人照管,打小便过得如同外人一般。自幼多病的姜云饱经磨难,直到她十岁那年,有一位高僧上门,称她命里犯火,应当到水乡寻福缘。 于是,姜云便被陵阳侯姜励送到南方的外祖家。整整七年里,姜励对她不闻不问,直到三个月前,才将她接回来。 姜云懒得与这受人摆布的婢子打机锋,依旧舒舒服服地靠在软塌上:“那便放着吧,去给我温一壶橘片茶来。” 这橘片茶是江南乡间备着解渴的,哪会有贵人不顾体面地讨来喝。银露心有讥意,却不敢在此时拂姜云的面子,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是”,她便轻手轻脚地退下。 姜云这才将目光转向桌上的点心,眼中露出几分冷色。陵阳侯若是留心过她的喜好,又怎会不知,她向来不爱江南菜肴。 她没等来心心念念的果茶,却见到了慌慌张张返回的银露。这女子磕磕绊绊地对姜云说:“小姐,宫里来人了。” 她完全不敢与姜云对视,恨不得把脑袋垂到地下。终于来了。姜云轻轻合上眼,平静地说道:“为我更衣。” 来的是太后身边的近人,他带着太后的口谕。当年的侯夫人是名动一时的妙人,与太后也有渊源。太后听闻陵阳侯的小女儿归京,想请她入宫小住几日。 姜云笑着与他道谢:“有劳公公走这一趟。” 侯府的管家会意,送上提前备好的谢礼。那太监将轻飘飘的荷包接过,在手中拈了一拈。感受到里面的几张纸,他脸上的笑意明显加深:“姜姑娘,太后娘娘盼你呀,盼得久了。” 众人寒暄一番,姜励才客客气气地将他送走。家中不再有外人,他脸上的和蔼即刻消失,冷声冷色地轻斥道:“好好的侯府嫡女,竟沉迷于那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你在江南学来的劣习,最好给我早些忘记。” 显然,他已经从银露口中知道方才之事。 姜云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惊惧或为难,她轻描淡写地笑道:“何谓劣习?民间多有奇人在,女儿煮茶的手艺,也是与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学的。我原打算,献与太后娘娘尝一尝。” 姜励以掌拍案,直身厉喝:“胡闹!” 姜云环视过侯府典雅明亮的正堂,朱玉生辉,光耀门楣,这天底下最是藏污纳垢的地方,看着反倒是一派正气堂皇。 她有无限心绪,被姜励一激,只觉怒火中烧之时,又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姜云的气血拼命起伏,侵骨的痛将她牢牢禁锢。 她冷冷一笑,环视过屋中所有人:“父亲的好算盘如果能成,那女儿便要长长久久地深居禁宫。我也就这点喜好,堂堂陵阳侯,竟不舍得满足?” 下人早已识趣地躲开,她不怕隔墙有耳,笑得十分放肆:“姜侯爷莫要忘了,太子如今尚且稳坐东宫,你便是把我当做弃子,也着实有些太早!” 姜励最重颜面,岂能任她妄为。再说,姜云之言,着实大逆不道。他的脸紧紧崩着,几次扬起巴掌,又顾及着什么,最终没有落下:“疯言疯语,在家中胡说一番也就罢了,被外人听去,苦的是你自己!” 姜云的哥哥姜齐急忙来劝:“阿云,事已至此,你何苦惹父亲生气——我们没有回头路。”他又转向姜励,低声劝慰,“父亲,阿云是个知事的人,她一时想不通,您多担待。” 看出他的虚情假意,姜云在唇边牵出一道讥讽的笑。好一个没有回头路,他们已经把她的生辰送入钦天监,日子都算了出来,何曾给过她选择。 她不耐烦与他们纠缠,低笑着讽刺道:“父亲,兄长,你们放心,我会讨得太后娘娘的欢心,安安稳稳地嫁进东宫。”她微微抬起下颌,目光掠过众人,“毕竟,太子殿下,远比诸位好上太多。” “我等着诸位向我俯首行礼那一日!”姜云说完便走,丝毫不在意规矩,而这府里的人也不敢拦她。 姜齐似乎有话要说,却被姜励直接打断:“让她闹吧。她无非是以为,坏了规矩,就做不了天家的太子妃。宫里的决定,哪会轻易更改。她若不识时务,迟早会摔跟头。” 他冷淡得令人心悸:“朝中的局势你们也清楚,东宫那位即便愿意庇护姜云,也只能给她表面风光。她讨不了几分好……记恨你我父子,那便由她去吧。”姜励眼中浮起寒芒,沉声说道,“我们只当姜家没这个女儿。” 姜云冷着脸回到房中,下人们都远远避着,不敢与她对视。 而出人意料的是,回到屋内的姜云,却轻扬眉梢,笑弯了一双明眸。她本就容色照人,如此之神态,就更衬得她风姿出尘,不惹半分俗流。 他们把她朝绝路上逼,却未必有平步青云的命。陵阳侯府的把柄,姜云手里多得是。 第二章 宫宴 虽然这对父女两看相厌,但懿旨到来,又赫然直指姜云,陵阳侯哪敢迁延。遣人去为她收拾衣装首饰,他亲自筹备着姜云入宫一事。 姜云的长嫂,世子夫人李氏亲自将她送入马车。她热络地牵起姜云的手,笑着宽慰道:“阿云,莫怕。太后娘娘是个好说话的,你莫忘规矩,她不会与你为难。” 姜云毫不客气:“长嫂便不必惺惺作态了。” 李氏忍着羞怒,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片刻之后,她朝银露说道:“好好照顾姑娘。” 初春时节天色放晴,路上却仍有积雪,木轮拧过半化的雪面,时不时响起几道刺声。马蹄踩在雪上,显得格外沉闷,姜云却只觉得浑身轻快。 隔着竹帘,她用余光瞥向侯府的大门。看着那抹深红在眼中远去,她轻轻一笑,这仿佛意味着,她也将自樊笼中脱身。 依着入宫的规矩,马车在重仙楼停下,来得早的闺秀们已经齐聚,都好奇地向姜云看过来。姜云回京之后深居简出,这些贵女还未曾见过她。 而她生得貌美婀娜,分明不施粉黛,却把在场的女眷都比了下去。置身在羡慕与嫉恨之间,她淡然处之,将旁人的目光通通收下。 在场的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早把今日小宴的真相摸清摸透。太子的婚事,虽然钦天监已有定论,但朝中到底不曾下达明旨,该有的流程一切照旧。何况,皇家也不能将事实直接摊开。 据说太子明燎患了急症,一到夜间就脸色僵硬,浑身冰冷,跟换了个人一样。东宫之中屡有传言,称太子殿下嗜杀下人。 在他榻前伺候的宫婢,一过日暮便浑身战战,只觉自己徘徊在生死之间。 护国寺卜得此乃太子命中之劫,当娶一水命的女子冲喜。所以,姜云才能回到京城。 攀附权贵之事自古皆有,但卖儿卖女的爹娘,哪个不被人戳脊梁骨。除了姜励,谁愿意把自家娇宠着养大的女儿送进火坑。人家做父母的不答应,皇帝又岂能狠心强求。 好在陵阳侯为天子解了这一桩难题。天子也给他留足了脸面,特意请太后置宴,另邀其他适龄贵女前来,假做为太子选妃。 众人神色各异,有同情的,也有轻蔑的,但很快,他们就将情绪一一收敛,走过来与姜云寒暄。 这是未来太子妃,虽然不知能享几天福,但面上的工夫要做足做够。 有嬷嬷过来迎人,她们便一起步行入宫。巧的是,传闻中久病的太子恰在此时从太后宫中离开。 前方的议论含含糊糊的,姜云还未及听清她们在说什么,就见有一道玄色从眼前掠过。她下意识地微微垂头,正好捕捉到明燎衣角的云纹。 众人齐齐行礼问安,明燎淡淡应了一声,并没有为谁停留。许多人的目光偷偷落在姜云身上,这些贵女心里清楚,太后是有意让太子见见姜云,不然,大可以让她们多等片刻。 姜云落落大方,并不介意旁人的窥探。那嬷嬷见状,和气地笑了笑:“姑娘们,走吧。” 太后果如李氏所言,是个温和的性子。点了几位记得名字的晚辈,拉了一番家常后,她才看着姜云感慨道:“这就是姜家姑娘?生得真漂亮。” 这位慈祥的老人面生褶皱,眸子里却不见浑浊,她身上仍有统御后宫的气魄。 太后招手命姜云上前,与她轻声解释,“你娘出阁前,与哀家的女儿关系亲近。她们从小就约好,日后,也要这样养女儿。” 可惜侯夫人早逝,而太后亲生的长乐长公主,也于二十年前和亲北戎,没机会再见儿时密友。 姜云看出太后脸上的怀念和动容,她不忍让一位老人伤怀,温声应道:“太后娘娘,当年您给阿母添妆,那些东西,她都好好收着。” 她轻轻巧巧地一眨眼:“我若是有了女儿,也把您赐下的宝贝留给她。”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连声唤姜云上前,颤颤地拉着她的手:“真像。长乐和你娘,都说过一样的话。” 姜云感受着手背上的温暖,声音变得更加轻柔:“我辞京多年,去岁长公主归朝,也没能前来拜见。若叫母亲知道,她当要责骂于我。” 姜家女儿因身子虚弱,不得已长居江南,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少。但姜云之言一出,旁人仍有一瞬怔愣。她竟当真从未回来过?一时间宴上众人神色各异,对陵阳侯府的后宅事,多了一二分猜测。 太后神色如常,仿佛没有听出姜云的言外之意。她微微抚过姜云的右手以示安抚,轻声嘱咐道:“不妨事,莫要多想。你有这份心,你娘会看见的。” 二人说了些体己话,太后赏给姜云一对东珠,又赐了入宫的玉牌,这才让她退下。 小宴上哪个贵女不是耳聪目明之辈,她们吟风赏景的同时,也不忘时时关注这边的动静。见姜云回到座位上,都不着痕迹地看过来。 她们自以为做得隐蔽,但奈何有一道视线太强烈,让姜云便是想忽略也不行。不止她,就连周围的人也能察觉到那异样的眼神。 程轻仪,程丞相家的小孙女。 姜云淡淡一笑,朝她的方向唤过去:“是轻仪表妹?我还没来得及见见你。” 如今的陵阳侯夫人是丞相的庶女,她本是陵阳侯的妾,在姜云的生母死后,陵阳侯将她扶正。论辈分,姜云与程轻仪也算姐妹。 “姜姐姐许久不见。”程轻仪敷衍地应了一声,她在家中备受宠爱,自小就生了一副跋扈性子,看不上姜云这个弃子。 但她不能放任姜云牵着众人的鼻子走,程轻仪环视四周,拊掌而叹:“这些年里,常听姑父提起姐姐。如今姐姐平安回来,想必姑父也能放心了。” 周围响起一声直白的嗤笑,程轻仪脸上发红。姜云以余光将那个方位上的女子记下,既与程家不睦,便是她的朋友。 留意到太后身边的嬷嬷始终注意着这头,她将脊背挺得更直,不动声色地将茶盏送到唇边:“看来父亲与程家表妹更加亲近,我倒是该谢谢表妹,替我尽孝。” 一个程字,意味深长。丞相如今简在帝心,连一个未嫁的女儿也敢在太后宫中作弄。 姜云眸底掠过一丝嘲讽,废后一案中,姜家出尽风头,连带着姻亲程家也步步高升。气势凌人不见收敛,就不知还能得意多久。 第三章 嫁妆 宴上的暗流在太后离开之时消弭殆尽,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并不经常现身人前,她乏了,众人自然散场。 一众贵女应邀歇在宫里,三三两两地凑成团,各自拉着闲话。 风平浪静的一晚过去,也到了出宫的时候。她们依旧在宫人的引领下,齐齐走向重仙楼,各家的下人已候在那里。却不想,今日竟又遇上了明燎。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巧得过分。这下,原本不太关注姜云的女子,也忍不住偷偷瞄着她。 引路的嬷嬷当先行礼,众人跟着俯首问安。姜云深深垂目,并不曾去观察太子的反应。一片起伏错落的“见过太子殿下”之中,姜云的声音和语气并没有什么特殊,太子待她与旁人也并无不同。 他与她们两度擦肩而过,始终不肯流露半点情绪。姜云面上无波,右手却在衣袖中悄悄攥紧。 方才的惊鸿一瞥,入目的身量与姿仪,让她不自觉地想起一位早逝的故人。念及尚在宫禁之中,她死死地掐住掌心,没有暴露心中的动摇。 马车稳稳当当地驶入侯府,姜励见到姜云便问:“此行如何?” 姜云不答反问:“父亲是指什么?” 见她这副样子,姜励气不打一处来:“你少在这里装糊涂!” 姜云施施然坐下,轻笑道:“这些年不在父亲膝下伺候,父亲的心思,女儿实在琢磨不透。” 程氏在一旁圆场:“阿云,你父亲也是为你好。他怕你在宫里遇上麻烦。” 听听这话多漂亮。姜云心下讥讽,若姜励肯学程氏三分,懂得与她维持住面上的虚伪太平,她在侯府的这段时日,也不必日日与他呛磨。 姜云淡淡应道:“昨日太太平平的,没有什么风波。太后娘娘只与我说了一些往事。” 往事。听到这个词,姜励和程氏同时看向她。姜云盈盈笑道:“太后娘娘当年因长公主的情分,为我母亲添了不少嫁妆?” 姜云的外祖曾是朝中清流之首,做过两代帝师,她母亲的嫁妆之丰厚,足叫满城女子嫉妒。多年来,姜励和程氏将这些东西挪用不少,姜云此时提出意欲何为? 她当然不是随口一说。姜云撑在案上,以手支颌:“我答应太后娘娘,会把母亲的嫁妆留给后辈。” 这是讨要旧物的意思。程氏一口银牙几乎咬嘴,她哪里舍得那么多好东西! 姜励政绩平平,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靠金银打点。他用亡妻的遗物打通门路,却将她的女儿忘在江南。太后莫非有意敲打? “东宫纳太子妃,必须纳得风风光光。父亲以为呢?”姜云慢条斯理地说道,“姜家女儿嫁进天家,也不能落了排场。若叫旁人知道,陵阳侯府为太子妃的嫁妆横生枝节,父亲要如何面对天子与同僚?” 姜励面色发冷,一字一顿:“你母亲的东西,自然由你处置。” 他虽觉得姜云言中有所夸大,却不敢冒这个风险。得罪太后倒也罢了,但姜云的亲事实在称不上光彩,表面工夫必须做足。 天家颜面,不容亵渎。 姜云见目的达成,起身微微一拜:“女儿告退。”她的语气十分轻快,丝毫不做掩饰。 姜励铁青着脸任她离开,程氏的手指紧紧绞住帕子:“侯爷……”砰的一声响起,姜励摔了茶盏:“给她!” 程氏吓得一抖,不敢多置一词。 不过几日工夫,圣旨便赐到姜家,陵阳侯府上下齐聚正堂。姜云低垂着眼,在众人的注目中,她双膝及地,恭谨有度地行礼:“姜云接旨。” 虽说是冲喜,但明燎乃大雍太子,他的婚仪不能从简。宫里当日就遣人上门为姜云量体,给她赶制太子妃朝服和嫁衣,再与姜家一同操办三书六礼。 满朝忙做一团,没有人可以脱身。连日来无人打扰,姜云倒是可以安安心心地备嫁。 宫里赏赐的如同流水,东宫出的聘礼也极为丰厚,按惯例,这些都会算在姜云的嫁妆里。程氏看得心里直发痒,但被姜励斥责之后,她不敢插手一分一毫。 姜云把她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便时常戴着太后赏下的珍贵首饰在府中游逛,美其名曰,试新妆。出嫁前最后这段日子里,姜云以府中人涨红的双眼为乐,过得十分痛快。 两月时间倏忽而过。这一日里红云浩渺,晨光洒然天际,风色正好。 姜云身戴繁复的纹饰和妆容,精致又庄重。她绾发的头面是太后赐下的,一双含水的明眸在火红嫁衣的映照下仿若有光。 本就肤白胜雪的人,又经嫁衣衬托,看上去艳色灼灼十分招摇。 左右伺候的仆婢、嬷嬷在惊艳之余,难免心中暗叹可惜。若不嫁给前程岌岌的太子,她不知要勾走多少公侯子弟的心。 前方的笑语喧呼在姜云耳中渺远又清晰,她忐忑地等了许久,才听见明燎清清淡淡的声音。他说:“走吧。” 姜云的眼前只有一片明红,看不清明燎的样子。 东宫的迎亲队伍极为庞大,围观的百姓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她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拜过父母,辞别家门,随着明燎的脚步走向花轿。 姜云脊背挺直,一步步向前走。嫁衣上的金纹和天光交相辉映,她身上的雍容气度与明燎相得益彰。在旁人看来,这二人竟都有些如竹如松的味道。 璧人。这个词在许多人心头油然而生。但想到太子的境况,他们又暗自感慨,真是造化弄人。 银露仍然跟在姜云身边,这个婢子在得知她将与姜云同赴东宫后,始终表现得战战兢兢。但临行之前,她被姜云警告,此时不敢将心思表露出来。 东宫之中灯火长明,等到姜云下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迂回的宫廊将朗星皎月完全遮蔽,不见天光之所,明燎的存在感逐渐加深。 姜云在恍惚之间,甚至听清了他的呼吸。 今夜只是洞房花烛,太子妃的册封礼在两日之后。 明燎与姜云在长廊的尽头暂时分别,他须在兄弟臣僚之前露面,而姜云就安安静静地在殿中等他归来。 第四章 太子 东宫的下人都懂分寸,他们与太子妃尚不熟悉,不会时时刻刻都杵在她面前。 此时姜云身边只有银露一人,她忽然问道:“害怕么?” 银露已然担惊受怕了好些日子,满心惊惧在看到明燎之时达到顶峰,当下被姜云一激,她竟扑通跪地:“小姐,不,太子妃,我有眼不识泰山,您饶了奴婢吧。” 姜云嗤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的态度一如往常,“起来。这样的日子,让人看见不成体统。” 银露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不敢多言。姜云等了片刻,又微微一笑道:“姜励与你说过什么?”不待对方回答,她便继续说,“不,他不会与你说起我。那便是见人下菜碟,对么?” 发觉银露牙关打颤,浑身发抖,姜云低声呵斥:“别让我看见你这副样子!”话虽如此,她脸上倒不见半点怒意,还有两份漫不经心,“陵阳侯府太小,这里是东宫。把你从前的小心思收拾干净,否则,犯了宫里的忌讳,没人能救你。” 外头隐约有动静传来,姜云半阖着眼,不再与她废话:“你还不值得我来记恨,别把自己看得太重。日后,守我的规矩,这条命就还是你的。” 殿中恢复平静,直到明燎重新使它躁动起来。他凌厉的目光落在银露面上,吓得她又是一抖。明燎眼中闪过些许玩味,陵阳侯府机关算尽,就派来如此蠢笨的侍婢? 命银露退下,明燎看着将姜云牢牢笼罩的明红,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哪个女人敢嫁给他? 他对自己在京中的名声一清二楚,在他看来,自己的太子妃,该是与她的侍女一般瑟瑟发抖,满面愁容。他与她,无非是各取所需而已。 何况她还是姜家人,是身如浮萍的废棋。 暗藏讥讽的明燎上前两步,挑开那意味着大喜之色的盖头。成对的龙凤烛将整个内殿照得亮如白昼,晃了姜云的眼,更晃了她的神。 怎么会是他? 姜云与明燎十分接近,她绞紧双手,拼命克制住惊呼出声的冲动。他还活着? 明燎正俯身看着她,分明不露丝毫情感,姜云却想到了他跃马横刀时的从容。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在姜云心中,此刻的他不是太子,而是她在江南见过的少年。那少年的气度和智慧令她折服,即使他已为救人而死,姜云却始终没能放下。 但他还活着!经耀目的明烛一刺激,姜云眼角渐露水色。 喜服削弱了明燎的冷峻,为他添了三分人味儿。他与人间万千男儿一般,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姜云在对方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这一刻,她感到无比安心。十年漂泊,她终于有了归处。 明燎本以为他会看见一张含怨的脸,却不料姜云竟敢与他对视。那一双杏眼温温柔柔,盛满了江南的春水。他心底有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自皇后被废之后,有几个人敢亲近他? 他不是个贪恋美色的性子,风光正盛的时候,东宫也不曾进过女人。而如今朝中暗流汹涌,他身边更不会轻易留外人。姜云的美貌远非常人能比,她若长留京中,必能牵动无数人的春心。 但在明燎看来,姜云身上最顺眼的地方,当数这份处变不惊的乖巧。 明燎心中的冷意消散两份,缓着性子说道:“这桩婚事来得突然,你若不愿,日后孤会放你出宫。” 他的语气之中有种令人俯首的力量和稳重,而他正沉沉地看着姜云:“前提是,你听话。” 姜云没想到他开口就是一段威胁,怔怔地看向他,像是忘了该作何反应。在明燎的躁意升腾起来之前,她长睫轻振,眉眼含笑地轻叹:“殿下风采如昔。” 这句含义不明的话令明燎眉头收紧,他微抬眼帘,忽然俯身捏住姜云的下颌,姜云便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二人之间的气氛有片刻凝滞。姜云并不怕明燎,但嫁与他为妻,她多少有些紧张。她的掌心浮现一丝薄汗,耳际也隐隐见得三分红润。烛影穿过明燎的发丝,摇曳着落到姜云眸中,她终于忍不住唤道:“殿下……” 话音刚落,窗外有极轻的动静响起。姜云听不真切,但明燎内力深厚,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他没有追问,放开对姜云的禁锢,还主动拉开距离,给她留足空间。 明燎不再咄咄逼人,声音恢复了平淡:“今夜孤不会回来。”说完,不等姜云反应,他便径直离开。 姜云下意识起身相随,但明燎很快就消失在漆黑的天幕里。空旷的寝殿安安静静,有宫人得到吩咐,进来伺候姜云洗漱。 殿下倒是个有心人……可他忘了她。姜云在难以抑制的失落中寻到一分安慰,任由侍女为她换衣梳洗。直到将整个身子都埋进温热的水中,她才细细回忆起今天之事。 即使为了明日拜见天子之时有所交代,明燎今夜也该歇在殿中。他的病,当真有那般严重?想到太子匆匆娶妻的缘由,姜云心中一沉。 思来想去没有结果,姜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她回京接近半年,始终游走在阴谋与算计里,每日都活得小心翼翼。今夜虽仍有万般心绪,但周身萦绕着明燎的气息,她难得睡得足够安稳。 明燎接到回报,知道她已经睡下,但他没有做出回应。他的脸上划过一道痛苦,两手紧攥成拳,指尖深深刺入掌心,几乎要扎穿皮肉。 良久,明燎面上的隐忍消退,他平静地声音落入前方之人耳中:“去查姜云的过去。” 第二日,姜云早早起身,在殿中等待明燎。她这边才收拾干脆,明燎就转入内殿中。竟这般巧? 姜云有几分惊讶,但明燎脸上却满是理所当然。他实际早已醒来,甚至还与下属切磋过几回。等到殿中侍从禀告姜云已醒,他才从书房转过来。 姜云以为他此来是为唤她入宫谢恩,明燎却道:“先用膳。” 察觉姜云的不解,他耐着性子与她解释:“一时半刻之间,陛下不会见我们。拜见祖母之时,她也必然要留膳。你若现在不用些食水,就只能挨到午膳时候。” 陛下,祖母。姜云将这个两个差异分明的称谓在心头转了几回,没有忤逆明燎。 第五章 天家 明燎并不喜欢留人伺候,这一方案前只有他们两人。姜云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就亲自为明燎布菜。 明燎任她施为,片刻之后,忽然出声问道:“你似乎并不喜欢江南风味?” 姜云没料到他如此敏锐,但此事也不必瞒他。她轻声作答:“许是去江南之前,口味已经定了。” 明燎平淡地“嗯”了一声,殿中再度陷入寂静。一灯爆豆,灯芯的噼啪之声清晰可闻。姜云的心情起起伏伏,嘴唇下意识抿紧。 明燎撩起眼皮看向她:“孤不记得在徐太傅家中见过你。” 他曾代天子巡查八方,也多次因公务到过江南。徐太傅致仕前常为明燎授课,他南下之间但有闲暇,都会去拜访这位老师。而此人,正是姜云的外祖父。 姜云微微垂首,停了三五息才复言:“不是在外祖家中。” 明燎眼里陡生兴味,他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便暂时不必说了。” 姜云本已做好和盘托出的打算,却不想得到这样一句话。她抬眸看向明燎,对方却已然收回目光:“孤不想费心查证你言中的真假,所以,暂且罢了。” 这个答案远在姜云意料之外,不被信任的感觉并不好受。她嘴唇翕动,似乎有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举筷的手停在半空,她顺势放下筷子,为明燎添了一杯茶。 二人在沉默里共赴天子殿外,在长久的静候中,他们同样坚定又镇静。等到终于有人唤他们入内,姜云的腿脚已经隐约发麻。 明燎不着痕迹地撑住她的身体,姜云低低道了声谢。 这是一路上,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皇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竟先将目光指向姜云:“徐太傅的外孙女?是个好孩子。” 又是外祖,这父子二人对她的态度很值得深思。他们都把她当徐太傅的外孙女,而不是陵阳侯的女儿。 姜云心中有疑,面上却滴水不漏,她身揽漆黑庄重的朝服行礼拜谢。 皇帝又与明燎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将他们支去太后宫中。 一路上耳目众多,姜云不敢妄言。但皇帝与明燎的相处模式令她很是在意,联想到明燎如今的处境,她的心里揪着疼。 明燎恍若不知她的关切,并没有安抚或劝慰的意思。甚至看不出他有分毫触动,仿佛被冷待的人并不是他。 太后已然等了许久,见他们携手而来,老人当即笑开:“太子与太子妃来了,快过来给哀家瞧瞧。阿云这样打扮,与你娘更像了。” 温和的声音令姜云鼻头一酸,明燎察觉她的失态,不动声色地越过她。 姜云坐在太后的下首,听太子与她寒暄。太后是北人,却特意给姜云备了南方的点心。她颇有哭笑不得之感,却不忍让这位慈祥的老人失望。 伸手拈起一块糖糕,姜云正要送入口中,明燎却忽然截了胡。 他俯身就着姜云的手将糕点吞下,在太后调侃的目光中,明燎轻咳一声:“祖母,太子妃不喜欢江南。” 姜云回味着指尖的温润,仿佛触及不可说的禁忌。明燎的亲近突如其来,她在一瞬恍惚之后,立刻将心神稳住。 在经年苦难之中,她早已失去天真的资格,不会认为明燎在一夜之间转了性。 大雍的太子殿下行事环环相扣,他既给太后看了她最想见到的夫妻和睦,也悄然为陵阳侯添了一记污笔。 苛待原配嫡女,又拿她来迎合上意,这样冷血绝情的人安能重用,就算他解了天家的困,皇帝又如何放得下心? 明燎看上去远比旁人了解自己的妻子,表现得仿若用情已深。但他又合规守礼地唤她,太子妃。 他布了一层状似遮掩的朦胧与暧昧,扮作一个强装冷静的新婚人。 始终关注着太后的姜云没有错过她眼中的歉疚与安慰,她不由得在心底暗叹,皇宫,真不是个好地方。 姜云虽不好江南膳食,但她爱江南,可以说是爱到了骨子里。南下的岁月是她难得的恬淡日子,比之阴云密布的京城生活好上太多。 但姜云与明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没有挑破他的虚言,反而顺势向太后告罪:“怪我,我该向祖母直言。” 看上去,明燎与太后十分亲近,姜云便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祖母赐下的东西,做晚辈的,哪里会不喜欢。在您身边呀,我与殿下怎样都好。” 她的言语之间满是女儿家的羞怯,将新嫁娘的姿态表露得十足分明。太后见状,提着的心勉强放下。 这桩强行撮合来的婚事,若能让二人满意,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缓过神的姜云坦然任明燎照顾,又有一桩没一桩地,将见过的趣事挑挑拣拣说与太后。这场面,与先前东宫之中,竟恰好反了过来。 但他不过是做戏而已。 姜云强忍心中的酸涩,陪他把这出夫妻情深的好戏做足。她仍把明燎当做风雅又仁义的君子,并不认为他想在太后身上图谋什么。 于她而言,若能哄得这位老人顺心如意,那……也好。 但就在此时,一位宫人来到太后身边,他的声音不高,但邻近的姜云与明燎,也听得一清二楚。 “太后娘娘,秦贵妃来了。” 秦。 姜云几乎在一瞬间便想起了在那日的小宴上,落了程轻仪面子的人。她也是秦家女,唤作明素。 姜云特意调查过秦明素。据说她拥揽万千宠爱,生得张扬又跋扈。父母管束不住,秦贵妃也很是纵容。这不,女儿家的瓜葛,竟被她闹上了明路。 姜云没打听出她与程轻仪的过往,但秦贵妃在深宫立足多年,显然不会与她的侄女一般任性。 即便秦程两家彼此不睦,想必她也不会将这夫妇二人视作盟友。 秦明素可以有意无意地为太子妃助阵,秦贵妃可不会亲近她儿子最大的竞争对手。 东宫如今风雨飘摇,意指储君之位的人比比皆是。后位悬空未置,秦贵妃统御六宫,莫非她此来是为显扬权柄,迫不及待地彰示“副后”之名? 姜云心思流转之间,有清清脆脆的声音落入耳中。听上去,一点也不像年已四旬之人。 “这就是太子妃?上回明素进宫看我,可把太子妃的灵慧夸上了天。我便想你当会再来母亲宫里,今儿呀,可算是瞧见了。” 第六章 画册 人未至声先来,秦贵妃严妆巧扮,迎着三人的目光走到内殿。 殿中人的神态各有不同,姜云好似恍然大悟一般:“是了,我记得秦家姑娘。秦姑娘也是一位妙人,我原打算寻个机会邀她小聚,可惜这一时之间没有空闲。” 太子妃的品秩仅在皇后之下,即使在太后面前,也只需执晚辈礼。虽然姜云还未经过正式册封,但秦贵妃本也无意与她争一时之气。 她在对置之席落座,笑着与姜云说道:“明素呀,让家里娇惯得不知轻重。难得太子妃看得起她,我这做姑姑的,还真怕她给你添麻烦。” 姜云诧异扬眉:“怎么会?秦姑娘乃率性之人,生得讨喜,贵妃娘娘不也时时记挂着她?” 女人的话术,明燎当然不会插嘴。太后把这二人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却也任她们交锋。 秦贵妃拿太后做靶,暗指姜云与太后不亲。姜云在为自己开脱之余,也将秦明素的放肆举动点明。唇枪舌剑,毫不留情,深宫里的人,都有一颗玲珑心。 不过她们都懂见好就收的理,不至于真在太后宫里论出高低。这两人无非是不愿对方得势,若是真争下去,谁都讨不了好。 众人装作无事发生,闲适地享受着精心准备的午膳。酒过三巡,秦贵妃口称身有他事,当先告辞。 待走到避人的地方,她与身边的嬷嬷说道:“给东宫的贺仪重新备置,再拟一份礼单,去掉江南物件,要快。” 嬷嬷微微一怔:“娘娘这是为何?” 秦贵妃的语气有些轻慢,她低哂道:“方才的膳食里,没有一道江南菜色。东宫那位不是挑剔的人,御膳房也不会无故安排这般单调的席面。想必是姜云喜好如此,太后才有意顺她的心。” 她将大红的蔻丹举到面前,半遮半掩地轻轻一叹:“也是,有家不能回,哪个人会愿意呢。” 在她之后离开的姜云与明燎再度陷入沉默。 入了东宫地界,明燎才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有祖母看着,你又与她计较什么。” 这话听着像是问罪,姜云却没有露出惧意。宫人屏息沉气,恨不得藏进地里,她将众人的神色收入眼底,温声令他们退下。 见太子没有反对,周围之人如蒙大赦。殿中已无第三双眼,姜云却仍然有意地压低声音:“陛下未必愿意见到一个温顺的太子妃。” 明燎扬唇睥睨:“倒也是真敢说。” 姜云垂目凝神,话里的笃定多了三分:“殿下您,也是一样。” 至此,明燎才添了几分认真。他毫不掩饰地将姜云打量一番,终于对她有了些微兴趣:“太子妃慧心明目,却不必用在孤的身上。” 这一句威胁更重,但姜云领会到明燎的真意,听出了他言中的认同。她颔首称“是”,不再多说。 明燎道:“明日行过册封礼,诸内命妇会前来拜见。你长在江南,若不熟悉此中之事,孤便差个人与你讲一讲。” 姜云笑着道谢:“殿下肯相助,我便少一桩心事。”话虽如此,她却没有担忧之意,俨然已将京中局势收入心间。 明燎淡淡应了一声之后再无言语,半晌无话,直到卫士前来通传,道大人们正候在殿外。 他刻意隐去了来人的名姓,不等明燎开口,姜云会意告退。她目不斜视地与殿外两名男子错身而过,他们低垂着头向姜云行礼,却并没有出声。 她今日不曾将银露带在身边,返回寝殿后,看到了一张担惊受怕的脸。这个婢子在东宫无亲无援,旁人当她是太子妃的亲信,但她岂会认不清自己的地位? 银露终于后悔,不该当姜云软弱可欺。她打定主意尽心服侍姜云,以扭转当下的惶惶之境。见姜云归来,她立时奉上自姜家带来的橘片茶。 心满意足地饮下一整杯后,姜云轻轻笑道:“有心了。”今日参透的秘密太多,她难免稍显疲惫。 皇帝与太子显然不睦,朝中久传他有废储之意,想来也并非空穴来风。东宫和姜家之间剑拔弩张,他若愿意为明燎选一个“合适”的太子妃,又怎么会挑中姜云。 在皇帝眼皮之下生存,必须学会顺应天意。午间之事,大抵已经传入天子耳中。姜云阖目长叹,她赌对了。 她并非短视之人,如此张扬,正是因为姜云看出了秦贵妃的目的——她必然是奉命而为!宫里规矩森严,她何必挑最不该生事的时机前来挑衅。明知皇帝厌弃太子,她只需静待明燎失势。 皇城中哪个人能让风头正盛的秦贵妃做出如此反常之事? 至于明燎的心思,她昨夜将心思理顺之后已然明白。姜云沉思片刻,对银露说道:“去将家里备的几册书拿来。” 成亲之夜,明燎竟不与她同房,也是为了做戏给皇帝看,他在表达对这桩婚事的不满。 银露很快返回,姜云吩咐她把住门,将精力放在了书册之中。这是程氏给她准备的……画册。 姜云抿着唇翻开一本,入目的画面令她霍然一僵,反手将整本书远远推开。怎么竟如此孟浪! 她紧紧咬着下唇,犹豫半晌,再三确认四周无人,又偷偷地将那册子抽了出来。待嫁的人都要有上这么一遭,她此前没有看过,是因为她对自己的丈夫并没有多少期待。 但太子竟然是他。要做他的太子妃,当然……不能有任何遗漏。此时天日煌煌,姜云颇有几分难为情,这岂不就是白日宣淫! 她斜躺在软塌上,从双颊烫到耳根。书上的画面越来越细致,她只觉前途黯淡。这真的做得到么?姜云渐渐萌生惧意,在看到一个稀奇古怪的动作后,她狠狠地把册子塞到枕下。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明燎的声音忽然响在她耳边。 “太子妃这是做什么?”姜云浑身绷紧,在心中暗叹银露果然不中用,但总不能将明燎晾在一旁。 她顶着发红的双颊敛衣而起,垂头不去看他:“见过殿下。” 第七章 太傅 明燎主动来寻姜云,这对她而言是个意外之喜。若非出现这一插曲,她或许会将欢欣写在脸上。然而就算有此突如其来的变故,姜云仍然表现得十足柔顺。 她面不改色地问道:“殿下可还有事交待?” 明燎打眼扫过殿中陈设,目光刻意停在那一方软塌之前。像是在等姜云自觉开口,他在一旁默然静立,不肯施舍半点好心肠。 早慧擅谋的太子岂会看不出姜云的尴尬? 经过这一天一夜的事,姜云自认对明燎也有了三分熟悉。她大着胆子解释道:“想那女儿家的物什,不足入殿下的眼。还盼殿下,恕姜云失礼。” 与她的话音相衬的,是书本坠地的闷声。匆匆忙忙收拾的东西,藏的本就不严实,二人说话之间,那画册顺着塌沿滑落,在庄重的东宫里,坦坦荡荡地将内页摊开。 察觉到明燎的眼神转向自己,姜云下意识移动脚步挡在他面前:“殿下恕罪……” 话才出口,便被明燎直接打断:“女儿家的物什?”他的语气颇显玩味,“姜家和徐家的女儿学得是这些?” 明知他有意为难,姜云却着实无法开脱。堂堂太子妃,哪有堂而皇之地将春宫图带进寝殿的道理! 她的神思几度扭转,最终选择直言相告:“盼殿下恕罪。这是家中备下的,本该在出嫁前看过……今日之事实属意外。姜云坏了规矩,不会有第二次。” 事实上,明燎没有寻衅的意思。只不过姜云看上去好似游刃有余,难免让他生了一些试探的心思。 处事沉稳的命妇比比皆是,但波澜不惊的太子妃却是少有。除了姜云,恐怕没有哪个女人能在嫁入东宫之后,还表现得如此从容。 明燎不知姜云慌张的缘由,但若是当场揭穿真相,他或许会看到姜云的新面孔。只不过这个真相着实有些出人意料,见多识广如明燎,也没听说过这场面。 他唇边的弧度越发明显:“些许小事而已,也值得太子妃连番请罪?” 无论在哪种情境下,明燎的言语之中,始终都透着一些散漫和讥讽。姜云不太习惯他这副语调,但皇城的明争暗斗,已经将他逼成了令她陌生的样子。 姜云俯身将那册多余的春宫图捡起,规规整整地将之合上收到一旁,而后又转身为明燎斟了一盏茶:“殿下说得是,是我着相了。” 她举手投足落落大方,看不出方才的拘谨。 明燎眼中的玩味更深:“太子妃险些将孤当做洪水猛兽,如今算是安心了?” 他没有接过姜云递去的茶,姜云却也不见失落。她稳稳地将手停在半空,整个身子向前稍稍一侧:“殿下大度,在您身边,我哪有什么不安心。” 犹豫片刻,她嘟嘟囔囔地吐出一句话:“我只怕您当我不懂礼数。” 姜云是个难得的美人,不仅面容姣姣,声音也自成风韵。当她不再掩饰女儿情态,即便是明燎这样的性子,也要赞她生得悦人。 但也只有瞬间而已,他仍然不曾被姜云打动。明燎接过茶盏轻啜一口,感受到阔别已久的清润滋味,他抬眸问道:“你从江南带来的?” 橘片茶不止为姜云所好,明燎也偏爱于此。但他不会刻意置备,也不曾将这无伤大雅的喜好示之于人。等哪次偶然遇上,他才会由着性子多饮两杯。 若她是有意而为…… 姜云讶然应道:“是。原来殿下认得这茶?” 明燎忽然换了一个话题:“你可知先前来的,是什么人?” 姜云摇头答话:“我回京时候不长,又罕与外人相见,不太认得京中之人。” 明燎将茶盏放回案上,传出一道清脆的击声,与他的话音几乎重叠:“弘文馆的学士,徐太傅当年的门生。太傅托他给孤送了一封信,太子妃可知其中内情?” 姜云恍然大悟:“是外祖?赐婚的旨意下达之后,我与外祖去过一封信,却没有收到回音,原来……” 明燎挑眉道:“你当徐太傅不知你回京的真相?”他竟直直撕开了皇家的遮羞布,“姜励不差一个女儿,徐太傅倒是很担心你。” 姜云轻叹:“外祖怕我在姜家受委屈,我出发前那段时日里,他老人家夜夜不能安寝。” 这是在回答明燎的话,也是隐隐开释可能会有的误会。姜云不愿让明燎以为,她不满于这桩婚事。 明燎低笑道:“太傅去朝多年,却为你耗尽心思。他若知道姜家会打这等算盘,恐怕当初也无法走得那么干脆。” 姜云捏不准他的想法,只好试探地问他:“殿下与外祖很熟悉?” 明燎没有回答,反而又饮了一口茶:“味道不错。” 他不欲相告,姜云也不好再追问。但明燎与她有相同的喜好,便足够让她感到开心。 “橘片茶在京中不算时兴,但到江南却是常见,我一到外祖家就喜欢上了。自家中带来的已经用了七七八八,还想着外祖回信之时,或许会托人捎来一些。” 她的眉眼之中隐约能寻见几丝遗憾,虽仍不够取信于明燎,但也暂时打消了他的疑心。他已经遣人去追查姜云的经历,诸事自有分晓,不必急在此时。 姜云见明燎喜爱这茶,便又为他续上一杯。两人瞧上去,与民间诗话里的恩爱夫妻无异,可惜姜云亲手打破了这闲适的气氛。 她想到了一件正事,放下茶壶小声询问:“殿下今夜歇在哪里?” 姜云的目光有意避开一旁的春宫图,声音像是从喉中滚出来的一般。这话问的好似不是时机,但她的确没有别的心思。 太子妃册封礼就在明日,皇城中的眼睛指向东宫。昨日之事,皇帝或许乐见其成,也能找到遮掩的借口。但倘若今夜二人仍不同房,那实在有些过于狂悖。 过了片刻,姜云仍未等到明燎的回答。她以为明燎无意多说,或是仍然不喜此事,便打算将这一页翻过去。 明燎没有错过她眼底的迟疑,本已歇下的逗弄之意再度翻起:“太子妃精心准备,孤岂能视而不见?” 第八章 君臣 明燎话音才落,就听见姜云不加思索的轻呼:“殿下,我……” 她的双颊如同染霞,颇有些难以启齿的意味。昨日的明燎尚且拒她于千里之外,今天怎么这般好亲近。 失势之前的太子持身端正,如今的他更冷淡得过分,这样的人,却反常地与姜云说了一番不正经的闲话。似惊也似喜的情绪在她心底油然而生,姜云恍然间多了些不真实之意。 在几度挣扎之后,她暗暗地将明燎调笑顶回去:“看不出殿下是如此促狭的性子。” 他们不再像昨日里的一样,将真面貌死死尘封,此时二人相对而坐,都选择展现出自在与随意。 明燎道:“太子妃也不像随性之人。” 良久,姜云呼哧一笑:“先前殿下见到的,是陵阳侯府的嫡女从此以后,姜云是您的太子妃。” 明燎的目光停在姜云面上,像是要从她的眸中探寻什么。他忽然攥着姜云的右臂,把她带离案前,压在一旁的塌上。 后背被坚固的木料摩擦,姜云疼得显些哭出来。她是个不耐痛的,养尊处优的娇姑娘,哪里经得住这般对待。 姜励虽不喜这个女儿,陵阳侯府也是当朝鼎盛的权贵高门,不至于故意苛待她。徐太傅更是恨不得把姜云宠到天上,若非徐家家风清正,怕不是会养出一个飞扬跋扈的小霸王! 明燎丝毫没有欺凌女人的愧意,他的目光令姜云陡然生出如临大敌之感。他说:“在太子妃眼里,又把孤当做谁?” 姜云被他的气息包裹,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幼兽,她从没有与哪个男子如此亲近。忍着惊惧,她将能活动的左手抵在榻上,死死拽住身下的锦缎。 她不愿露怯,尤其是在他面前。 避开他锐利的目光,姜云在锦布的柔软中寻觅来些许安慰,强装出镇定的样子:“殿下是大雍的太子,是姜云的夫君。” 她知道明燎的言外之意,但也牢牢记得清晨的对话。两人之间没有信任,所以,多说无益。 也不知明燎是否满意,总之,他没有强行剖她的心。他只说了一句令姜云心底发颤的话:“孤曾经是天下的储君,如今只是东宫的主人。” “殿下!”姜云本能地将他打断,而后瞠目启唇,似是有话要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明燎没有顾及她的震惊,轻描淡写地将她的心绪再次打乱:“虽不知太子妃究竟将孤记成了谁,但你若想在宫中生存,最好断了不该有的妄想。” 姜云压抑着心头的复杂阖目侧首,强忍着不去看他:“好。” 简简单单一个字,却已然耗尽她浑身力气。明燎在得到答案之后抽身离去,没有明确地回答她最初的问题。然而姜云也顾不得在意他今夜的去向,她已经身心俱疲。 明燎方才之语堪称悖逆,这话在旁人耳中当是——太子明燎贪恋权柄,有负皇帝的重托,有违圣人的教诲! 她知道明燎不喜她在不经意之时吐露的情思,也有足够的自知之明,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她还不值得明燎做回曾经的君子。但他哪里来得把握,相信她不会将这番话传给外人! 姜云分不清心中澎湃的,是欢喜还是后怕,但她知道此时该做什么。 “银露!” 听见她的召唤,银露快步走进来,小心地问道:“太子妃这是?” 银露与姜云朝夕相处已有数月,却没见过这样的她。姜云脸色不好,连番吐息之后,才藏住了眼底的凝重。明燎的心思比她想象中更加锋利,无论如何,她必须在今夜将他请到殿中。 他的心性太硬太冷,不像会低头的人。但他的处境实在危险,没有行差踏错的余地。 缓下心的姜云慢慢说道:“去给膳房传个话,晚膳加几样新菜。” 她给银露的,是从江南学来的方子。与橘片茶一样,都是爽口滋润的民间小食,她摸不准明燎的心意,但料想他不会生硬地落她面子。 既然明燎表现出对橘片茶的兴趣,她就可以邀他试一试民间的风味。这正算是顺理成章,若能趁势取悦于他,那更是一件好事。 然而还不等她亲自去请,明燎已然回到殿中。与他重逢之后,姜云惊讶的次数比以往多了太多。 明燎扬眉问道:“在太子妃眼里,孤便是不识大体的人?” 姜云笑言:“殿下心有成算,姜云不敢指摘。” 她强逼自己迅速适应明燎这独具特色的语气,状若无意地说道:“回京之后诸事繁琐,没有外祖教导,功课落下了不少。常闻殿下学识渊博,不知殿下……能否与我讲一讲?” 姜云的声音婉转清扬,在这独处之时,显得既敞亮又暧昧。 明燎嗤笑:“姜家显荣,徐家清贵,教出来的女儿果然不凡。太子妃争宠的手段,着实不像寻常人。” 姜云低语:“不敢欺瞒殿下,我所说皆是实情。” 明燎一言道破她的心思:“就算是实情,也不过是借口。你不就是怕孤今夜仍不与你同房?” 他的言语里昭示着明晃晃的威胁。明燎贴近姜云耳际,冷淡的声音直直传入她的心底:“不要与孤卖弄心机。姜云,你若当真与东宫一路,大可以直言不讳。” 姜云没把他的试探放在心上,她坦荡地应道:“是,那姜云便说了。于情于理,您今夜都该留下。” 明燎逼近几步,将她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孤还以为,太子妃要学东宫各司的僚属。你要说的理,孤已经听腻了。这情,又是什么?” 姜云正色:“我知殿下看重外祖,也知您曾几度拜访徐家族地。外祖特意来信,想来必是因我而起,即使为了表面太平,您也该与我做成夫妻。” “哦?”明燎把她的神色尽数揽入眼中,没有错过一丝一毫,“徐太傅为你大费周折,你倒是毫不领情。太子妃就是这样孝敬长辈?不尊师尊长的人,又是否——尊君?” 明燎刻意的停顿如同利刃,紧紧贴在姜云的命脉之上。归京前的点点滴滴浮上姜云心头,她忽然有了某种明悟。 她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所学忠孝仁义,圣贤遗音,皆由外祖亲自教导。殿下是君,姜云,是臣。” 第九章 来因 寂静的寝殿之中,明燎的笑声格外突兀。他几乎是在姜云耳边呢喃:“君、臣?” “你是徐太傅的学生,还是东宫的太子妃?”明燎的凌厉一如往常,身为大雍的太子,他一贯直指核心,“姜云,你要成为谁?” 明燎身量颀长,比姜云高出不少,她不得不扬起脸,才能对上他的目光。姜云神色沉稳,没有被他突然地转变惊动。明燎的容貌气度远非常人能比,但在如斯场合中,他温和得令人心悸。 然而姜云也不是寻常女子,她平平静静地回答:“我已经是外祖的学生,也已经是您的太子妃。”她的言谈举止皆成风仪,正衬一身通透与明媚,“出身,来路,亲友,师长,我无从选择。” “阴差阳错与您重逢,也不过是不得已的幸运。”姜云不忌吐露实情,从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迟疑,“姜云生在泥沼,始终孑然一身,走到哪里,就是谁。” 明燎眸底的探寻之意愈发明显,而姜云也并不介意。她迎着他的目光缓缓说道:“我无从选择。陵阳侯府没有我的容身之处,而外祖愿意接纳我这个多余的人。所以,我做了他的学生。” 姜云身具江南独有的风韵,眉眼一弯有如春水。她低眉顺眼地叹道:“姜云做不做得成太子妃,不该是殿下说了算?” 明燎终于将周身的锋芒稍稍收敛,一字一顿地称赞道:“胆子不小。” 姜云不语凝眉。 两人这一番对话,听上去就不简单,实际也的确是句句有深意。明燎地位不稳,满朝上下避之不及。在朝中盘根错节,却选择急流勇退的徐太傅,竟然会在此时与明燎来信,这本就是一个不合理的动作。 他只是为了突然临门的联姻? 对此,两人都没有万全的把握。他们皆有不该宣之于口的秘密,从不会放轻警惕与防备。 明燎想知道,姜云与徐家是否有着某些默契。姜云把握不到信中的内容,却必须尽力打消他的怀疑。 她也在隐晦地告诉明燎,徐家与她同属一心。与他,自然也是。姜云希望明燎接纳她,承认她,不吝将徐家作为筹码。 气氛忽然凝滞,直到姜云温柔地问:“料来明日的章程也不简单,不如早些休息?” 她像一个温顺的妻子,主动捉住明燎的袖角:“姜云冒昧,请殿下安寝。” 明燎没有拒绝,姜云便亲自为他更衣。除了外袍之后,她的手指牵上明燎的里衣,明燎却忽然将衣角自姜云手中抽离。 “太子妃今日累了,不必为孤费心。” 他自顾地坐在案前,随意捡了一本掩在角落的书:“睡吧。” 姜云庆幸她有读书的习惯……不至于让一国太子在人前翻阅春宫图。她看得出来,明燎此举不为读书,只是需要一个不与她亲近的理由。 才一天而已。她很快整理好心情,褪下外袍,合衣躺在锦被里。明燎武功深厚,姜云的目光逃不过他的敏锐感知。即使不曾回头,他也知道这个女人在做什么。 姜云俨然已将眸子眯成一条线,几乎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然而她自以为谨慎的举动,在明燎面前无所遁形。 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里,因为,他很快就吹熄了灯。 殿中自然不会只有这一处烛火,不过入夜之后,在如此宽敞的寝殿里,只有最邻近几盏灯能够用以照明。 渺远的明灯乘风摇曳,姜云眼前只剩下一片昏沉的剪影。烛影摇红,她循着目光所指找到明燎,她没有移过神,他也不曾动过身。 夜色在平常又不平常的静谧中渐渐加深,明燎忽然打破沉寂:“转身。” 姜云不曾反应过来,却下意识地听从他的命令。最后一丝烛光随着这个动作在她的眼底消散,直到彻底陷入夜幕,姜云才顾得上思索明燎此言之意。 她嫁入东宫是为冲喜。太子明燎,患了急症。 仗着他看不见,姜云死死抓着厚实的棉被。他可是当真身有严疾? 明燎方才的声音听着与往日并无不同,但想必即使病重,他也是能忍则忍,不会轻易表现出来。 夜色深沉,又有罗帐阻隔,就算睁大双眼,也不可能看清他的身形。何必特意要求她避这个嫌,以至于将真相点明? 她直觉这里面有些异样。京中对明燎的病传得很是玄乎,在此之前,姜云其实并不相信。他们说得哪里是生病,那样子分明是中了邪! 但明燎在隐瞒什么?他究竟怎么了? 这一天一夜的经历如同乱麻,紧紧缠绕在她的周身。阴谋,试探,党争,但有一步踏错,可能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今日见过的所有人,说过的所有话,尽数涌入姜云的脑海。她累了,但明燎的病情使她夜不能寐。她被迫在心头重走皇城路,思绪忽然回到水乡福地。 她的外祖听说陵阳侯府的打算,一生淡泊的人,在她回京前的那段日子里,翻来覆去地把狠心绝情的姜励骂了一遍又一遍。 见姜云满不在乎,老太傅再也顾不得君子气度。他死死抓着姜云的手,自喉中挤出几个字:“你到底懂不懂轻重。” 姜云轻笑着劝他:“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再说,哪里不比陵阳侯府强?” 是如何哄好的来着……姜云竟记不清了。她只记得一连好多天,大雍的文人表率,天下士子共同景仰的徐太傅,一见她就吹胡子瞪眼,活像个老小孩一般。 她忍不住无声一叹。外祖自逐于江南,是整个大雍的损失。 两代帝师,弟子千人,姜云若不愿嫁入东宫,以徐太傅的超然地位,总有办法为她周旋。但姜云从容地告诉她最亲的外祖:“我愿意。” 她知道老太傅与太子关系匪浅,也曾数度听他盛赞太子的胸怀与天资。姜云生在侯门,无力掌控自己的婚事,嫁给谁,对她而言,没有什么不同。 选择危难中的太子,她图得当然不是太子妃的虚名。姜云想做严冬中的烈火,做雪中送炭的谋臣。 她想堂堂正正地请徐太傅回到京城,让他血脉里的风骨成为大雍的文名。 她早就打定主意辅佐太子,更何况,他还是她失而复得的故人。 第十章 异象 这一晚,姜云睡得并不安生。心上人明明与她近在咫尺,但姜云却觉得,他们之间还横亘着无数山川。 她宁愿像昨日一样,与明燎分居两室,也不想和他背对成眠。而明燎以太子之尊枯坐整夜,也可谓是既荒唐又无奈。 姜云那双晶亮的眸子渐渐染上沉闷与寂然,她强迫自己进入浅眠。明日,太子妃不能让人看出一丁点的疲惫。 是日风和气朗,云卷初阳,笼罩在皇城之上的,正是岁初才有的新与净。天青,云清,万物生。 钦天监进言称,拱卫东宫的星辰新盛,有一道明光坐落在南,与主星相佐相应。此乃百代罕有的吉兆,昭示着太子殿下遇难成祥,东宫的凝气就此转清。 在太子妃册封大典之前,卜得这样一个结果,给足姜云脸面,使她收获满朝敬誉。姜云坦然受之,将这些人的名号记在心底。 如此瑞景对她而言,可称不上是好事。何谓遇难,何谓气凝?冲喜又岂是能摆上台面的言辞!皇家尚且遮遮掩掩,隔了一层遮羞布,钦天监竟半点不知避讳。 游走在风云中央的卿僚臣属,哪个不是心有玲珑,哪个不是一人千面,他们岂会不懂此间的弯弯绕绕。 “不慎”说破动荡的根源,以天象为柄,做下引人遐想之事,莫不是钦天监上下,在一夜之间成了傻子? 目睹这场好戏的人心底发笑,但不妨碍他们假模假样地向姜云道贺行礼,贺她成为大雍的太子妃。 姜云气正容尊,站在明燎身边也不落下风。她在雅乐和燎火的环绕之下敬受金册,祭天地,拜宗庙,将太子妃的名号,告与日月星辰听。 姜氏女云,谓太子妃。此诏令当传四海,使天下共闻之。 姜云再次见到天下的主人之时,仍旧置身在与昨日一般无二的惊异里。皇帝对太子不闻不问,倒是肯为她放下三分威仪。 属于皇父的亲切使人不寒而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钦天监敢呈此冒犯之辞,其中必然有皇帝授意。 等到皇帝不得不以大局为重,忍痛重立太子,今日算在姜云头上的吉兆,或许就将成为她的催命符。东宫天象转盛,却被她这道喧宾夺主的明光重新遮蔽,还牵累了瑞气加身的太子。 姜云长拜谢恩,将庄重二字诠释分明。 后位空虚,六宫之中无人能越过太子妃,而先皇后身有污名,不配得姜云敬拜。大礼便到此为止,她当与明燎返回东宫,接见内外命妇。 二人携身告退,正在此时,惊变忽来。竟有宫人仓皇而至,顾不得还未宣告结束的大典:“陛下,陵泽神异!” 他径直匍匐在玉阶之下,怀着无法压抑的惊与喜颤声告拜:“陵泽现千丈瑞彩,名士齐聚,百姓皆集。护国寺的高僧围拢在陵泽之畔,称此乃千古福瑞,天意传吉,贺大雍风调雨顺,国祚祯祥!” 姜云闻声大震,狠狠咬上舌尖,克制住转头的冲动。她从不信所谓天意命数,第一个就想到了太子! 但很快,她就将这个大胆的揣测否决,明燎没有必要策划如此惊险之事。在这个日子里,构设一番虚假祥瑞,对他根本没有好处。 皇帝的心思哪里会被天象左右,甚至于经过此事,他对明燎的忌惮与不满,必然会再度加深!没有哪个帝王愿意看到,百姓视旁人为祥瑞,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太子的民望必将招致皇帝的注视,明燎的处境只会更加危险。 陵泽便在京郊,与护国寺正正相对。百年名刹香火长盛,求签问佛的人数不胜数。今佛门名胜之地现此瑞兆,一日之内,消息就将传遍帝京。 百姓淳朴亦虔诚,传扬之下必然深信。但凡事皆有因果,此等惊人异象,免不得一番长长久久的议论。 而天下皆知,太子大婚。 今日是太子妃的册封礼,也是太子纳妃的最后一项仪程。 即使为陵泽异象找到其他意义,也不可能压得过最直接的推论。民间的风向无法改变,此事已经没有转机。 无人看好的太子,一朝声望大盛。 然而此刻的金銮殿中,众人皆胆颤魂移。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去触皇帝的眉头,他发话之前,在场之人只能将脑袋埋进胸腹,不敢看,不敢听。 前来上奏之人,此刻更是如临深渊。此事干系重大,他不敢不报,但他怎么会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 有胆子小的宦官两腿发软,拼命提住一口支撑的气。他们不敢表现出异样,生怕糊里糊涂地,就做了铡刀下的亡魂。 竟是明燎率先打破这冷硬如刀的静。见他撩衣一拜,姜云立刻跟上,紧随明燎直直跪立。 “臣,贺陛下。”明燎不见波澜的声音落入所有人之耳,以他为始,众人齐齐叩首。 “臣,贺陛下——” “贺大雍风调雨顺,国祚祯祥——” 殿外不明真相之人闻声也拜,层层叠叠的祝词相继而起,直到皇宫之中彻底平静,皇帝终于施舍给他们一分仁慈:“起吧。” 事有变化,但规矩不能省,姜云和明燎依然要在众人的朝贺中返回东宫。 丹墀之下,宗室女与诸王妃齐声进祝。姜云看出她们的惊惧,说过几回场面话就将众人遣散。经旁人一衬托,姜云的冷静与大度尽显。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明燎缓缓开口:“不打算问?” 姜云反问道:“殿下既有如此之说,想来您已经知道是谁?” 明燎突然揽上姜云肩头,敏锐地察觉到怀中女人浑身一震。他们结为夫妻以来头一次这般亲近,姜云面对天子威仪尚且无惧,却在此时背生薄汗,紧紧闭着一双杏眼。 她的气息难得生乱:“殿下,您……” 姜云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且不说明燎此举为何,单看外头天光大亮,也知道当下不是行乐的时候。况且这个关头,她哪里胡闹的心。 她正犹豫该不该劝,该不该拒绝。明燎抓住她动摇的一瞬间逼问道:“太子妃不知?” 姜云猛地睁开眼。 在她出声之前,明燎以手覆在她的唇上,将答案说与她听:“是徐太傅。” 姜云下意识向后一仰,直直撞上明燎的臂弯。逃离禁锢的她脱口而出:“不可能。” 第十一章 黑手 明燎手上力如千钧,把姜云死死困在原地。她倔强地扬着头,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不可能。” 她的外祖怎么可能会把她推上风口浪尖! 与她对视的明燎,竟觉得她有些可怜。姜云的心性、容貌皆数上乘,她卓然立于风云之巅,将同代女子甩在身后。 即使挑剔如太子殿下,也不得不承认,姜云的胆魄和手腕实在不凡。莫说各家的闺秀,就是同辈男儿里,也未必能数出几个人,有姜云一般的襟怀。 但是,这样的人偏偏选不了自己的路。 他眉眼含笑,气氛陡转:”你当真以为,姜励把你送进东宫,只是一个偶然?” 姜云的惊与怒猝然崩散,明燎话音未落,她就领悟到其中深意。在三五息的沉静之后,姜云把头转向一边:“外祖,也修佛法。” 她不信。纵然姜云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也像极了正无措、失意的人,但明燎没有找到最该有的模样。 遭至亲之人隐瞒,算计,甚至背叛,姜云的反应,只不过是简简单单地避开他的目光——而这不代表她在逃避。 明燎已经发现,姜云固然性情坚定,但在他面前,却表现得如同阅历尚浅的小姑娘一般。她不曾迷失,也不曾出错,但正是因此,明燎才更加在意她情不自禁流露的娇怯。 在他的记忆里,他与姜云并无交集。 明燎强硬地扳直姜云的脸,逼她与他对视:“岂止,徐太傅何事不精。你应当记得,他早年与护国寺诸僧的一番激辩,被国子监引为经典,以此事连考三年。” 姜云的确记得。彼时她只有六岁,尚不曾学过佛法,但此事乃传扬一时的佳话,不止高僧名士奉为美谈,连酒肆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也时不时与闲客们讲上几遍。 国子监不授禅经,但也以此事为题,令学生们吟诗作传。一众才子各书其道,以不同的视角将之记载。 他们的辩论之地,甚至被当作雅苑。许多文人墨客纷纷造访,分明不曾亲眼目睹,却偏要乘着兴留下诗篇。 姜云不止记得当年的盛景,还记得此事的收梢,与明燎也有关。 徐太傅为明燎授课时,半闲谈半考校地提过此事,而明燎的回答耐人寻味。 “倘天下学子皆为太傅记文作诗,则天下学子皆因太傅扬名后世。” 明燎是赞老师大才,更是嘲讽那强行堆砌的诗兴。或许他们走到终年,一生成就也不过是,为徐太傅的美名,添了块平平无奇的砖。 徐太傅必将青史留名,而这些人,最终将成为“当世共敬仰”的一份子。正是在明燎此言之后,这一阵奇特的逸兴雅风,才渐渐平息,又渐渐消弭。 如今少有人再谈此事,但姜云熟悉内情,想起来一个外人不知的细节。 她的外祖也曾是掷果盈车的人。大族子弟,名盛一时。姜云曾听一些长辈提过,说徐太傅年轻时,性子傲得像西域进贡的孔雀。 这些事对姜云而言太过遥远,莫说她,她的母亲也没见过。但老太傅偶尔会表露出当年的影子,比如,他自作主张地和护国寺的主持打了个赌。 “大师胜了,我为大师重修佛塔,我胜了,大师也应我一件事?” “佛法由心,施主不该以此为局。” “大师胜我,自可当我不曾说过。” 姜云没想到徐太傅也有不讲理的时候,他听闻之后朗笑开怀,把不为人知的故事告诉她。 “总不好贪佛祖的香油钱,大师欠我一诺,记得日后来还。” 他很快致仕出京,这句玩笑,自然也不曾成真。 姜云知道明燎想说什么,但她细思之下仍在反驳:“出家人不打诳语,主持大师慈悲为怀,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明燎道:“你已经在寻找佐证。姜云,你很清楚,徐太傅做得出,也做得到。” 姜云长叹:“殿下,外祖若心在朝堂,又何必等到今日?”她的外祖费尽口舌,要劝她回心转意,怎么会亲手将她推向京城。 “孤此前告诉过你,凡事皆可直言不讳。”明燎也不放手,揽着姜云坐在一旁,“看来在太子妃心中,东宫与死局无异。” 姜云无言,她只觉明燎的指责没有道理。这还不算直言不讳? 她言下之意,的确如明燎所说一般。徐家若想再度入朝,或是外祖不想离京,当年便可设计送姜云嫁入东宫。 何必等到明燎失势,自身难保之时。 明燎之意也不在责备,他提了另一个问题:“听说,陵阳侯府送你南下,也是因为批命?” 姜云的手在一瞬间攥紧。 明燎不打算给她喘息的机会,三言两语道破真相:“徐太傅教你七年,等你七年,他将你当做至亲,但,可曾把你当成一个女人?” 他残忍地给姜云最后一击:“你学的是谋略,是兵法。太傅曾教给陛下,教给孤的东西,如今也教给了你。你是他的后辈之中,唯一能接近孤的人。” 明燎冷声说道:“你是个聪明人,但你知道得太少。” 属于太子的封芒尽数显露,他终于不再遮掩:“十年前,你做不了太子妃,太傅也不愿你成为太子妃。姜云,只有在如今的局面下,他才会打这个主意。” 回京之前,姜云并不关心时局。她对朝中的了解和把握,大部分来自姜励。陵阳侯府行事张扬,听得多了,自然有所领会。 明燎之言几乎将她的判断全部推翻,但姜云确信,他所暗示的东西,恐怕整个京城,没有一个人看透。 仅从眼下而论,虽然明燎说得合理又惊人,但她仍不能完全相信。 姜云没有查证的机会,深究下去没有意义。明燎也有如是之想,打算便到此为止。 “回门礼已经备好,若你有其他打算,就自己去操持。”他起身缓步向外走,留下一句颇显意趣的话,明燎似乎很期待姜云回到陵阳侯府的场面。 显然,他今夜不会回来。姜云对此早有准备,却反常地出声拦下明燎:“外祖把我当做男儿教养,殿下似乎也不曾将我视作太子妃。” 她没有上前,保持在一个无需抬头就能看清明燎的距离上。 “朝中议论纷纷,而您始终不曾放在心上。姜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您甚至像稳操胜券的样子。 “您想告诉我,外祖也是看破此事,才会苦心筹谋,让我嫁给您。 “夫妻一体,我不愿成为殿下的拖累。您说我知道得太少,那可愿告诉姜云,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第十二章 疑点 明燎知她大胆,但姜云率性至此,也着实出人意料。 然而明燎心头迅速凝聚又迅速消失的一丝同情,不足以使他放下戒备。他对姜云没有怜惜,只不过是感到些许的遗憾而已。 明燎的目光给人以极大压力,姜云压低气息,不肯流露出分毫怯意。她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但她的脊骨与她的心性一样坚直。 这句话听着冒失,实际上,却是一个极佳的陷阱。她不需要明燎的回答,只要明燎肯做出反应,她就能得到一些旁人得不到的消息。 姜云没指望明燎会告诉她真相,即使明燎说了,她也未必敢相信。她视明燎为友,为亲,但大事当头,姜云没有资格轻易地将他当做同路之人。 但有心人不止姜云,她心思灵巧,明燎也深谙世故。他是自阴谋和算计中走出来的大雍太子,怎么会看不出姜云的计。 他该警告她,责罚她,让她不敢再说不该说的话。但明燎心里清楚,姜云记不住这个教训,而且,兴许姜云等的正是这一出。 明燎玩味道:“揣测圣意的大罪,太子妃敢问,但,可是当真敢听?” 无论他如何做,都会被姜云翻来覆去地仔细揣摩。任她自行猜测,不见得是好事。何况,明燎不打算发作姜云。她既然问出这样的问题,那等于亲自将主动权送到明燎手里。 “违逆圣意,也是大罪。”她沉声垂首道,“若是姜云意在揣测自己的夫君……殿下您,想做什么?” 这便是以退为进。姜云不知明燎的底气来自哪里,但她没有和明燎谈判的筹码,至少在此刻,他已经占尽上风。 她先前想不明白的事,如今已是豁然开朗。皇帝对她兴趣斐然,明燎对她数度盘问。这对看上去关系紧张的父子,唯独在她的身上,展现出空前的默契。 他们都称她为,徐太傅的外孙女。 大雍最尊贵的两个人,高高在上地统御山河,豪迈地将天地间的点点滴滴纳入眼底。所谓占卜、命数之后的真相,他们已然看得清晰。 姜云不敢赌,她只能暂时当明燎所言为真。错判形势的岂止陵阳侯,岂止御座下的臣工,就连她的外祖,也低估了自己的君王和学生。 若是如此,那这一招错棋,便再无回旋的余地。她没有回头路,必须依靠自己,为徐家争得转机。她只能站在明燎的身后,谨慎地从他身上寻找生机。 失去母族的明燎尚且无所畏惧,当然也不忌于放弃妻族。这个道理,二人都懂。 明燎今日之举,也正是出于这一目的。他使得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姜云不知朝堂事,他慷慨地拨开漩涡,把深藏的秘密分享。他没有要求姜云的回报,却逼得姜云主动走进罗网。 但到了收网的时候,他却忽然有了更好的主意。 姜云是一块璞玉。陵阳侯府没有看出她的价值,二者之间并不亲近。徐太傅想让这场戏演得逼真,也不曾把个中实情透露给姜云。 她活得通透,却也浑浊,始终没能把握命运。姜云有看破世情的眼,也有坚不可摧的心,可惜她还有遍布迷雾的路,以及被人操纵的前程。 陵阳侯府的姜云无声无息,太傅门下的姜云聪颖灵慧——那东宫的姜云,又该是哪种模样? 这些年里,明燎性情大变,鲜少为外人费心。但姜云是个例外,他想知道,这个女人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姜云的特殊经历使她在明燎心里多了一成分量,他在期待姜云的真面目。一个人偶般的太子妃,不值得明燎费神,但假如姜云找回本性,她将会变成什么人? 明燎道:“太子妃不妨先想想,徐家又在做什么。” 他言尽之后便离开,不再和姜云互相试探。旁人如此说,更可能是托辞,然而明燎从未说过没有意义的话。即使他语焉不详,姜云也不得不重视。 徐家在做什么……徐家已避世多年,桃李满天下的老太傅,这些年里也只教出了姜云。他们能做什么? 就算外祖有事隐瞒,可姜云自认眼界不输旁人,他又能瞒她几时?京中之事,姜云无从插手,可江南有她熟悉的一切,绝没有人能骗了她。 所以,太子是想说,过去?这个结论令姜云拧起了眉。 而明燎所言之中,尚还有一个大破绽。徐太傅或许能请护国寺撒下弥天大谎,但是明燎的病却是个不可把握的偶然,此事总不可能与他有关。 何况他人不在京中,哪有机会假造祥瑞。陵泽神异影响甚大,姜云虽未能亲眼见到,但仅靠听人转述,也能想象出事发之地的恢弘盛景。 将此事交给外人,着实有些冒险。既然姜云不知,那又是谁在配合他?仅靠护国寺的僧侣,可办不得如此大事。 姜云心里乱作一团,又强行将杂乱的思绪理成一团线。 她试图理清此事的脉络,而身在别处的明燎,得到了一封与姜云有关的密报。 他们各自探寻着不为人知的真相,然而他们都一无所得。 各怀心思的一晚过去,新妇回门。 姜云与明燎出发得早,而陵阳侯府也提前做了准备。走下马车的姜云一抬头,就正对上冷淡的姜励。 她唇角一扬,盈盈带笑:“姜侯年纪大了,何必赶这个早。今后没有女儿在膝前伺候,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东宫和陵阳侯府的过节,满朝上下无人不知。而姜家父女不合,如今也不再是秘密。所以姜云无甚顾忌,把扬眉吐气的姿态做出精髓。 姜励自然不忿,但姜云话说得阴阳怪气,字面上却没有能挑的理。她如今是太子妃,谁又能当众驳她面子。总归,只有一时而已。 见姜励忍气吞声,姜云痛快之余,也没有错过他暗藏的怒意。她看得出,姜励不过是装模作样。若不是二人身具相同的血脉,姜励怕是想掀了她的祖坟。 姜云颇为享受这样的感觉,回身邀请明燎:“殿下可愿到我院中小坐?” 明燎颔首,姜励亲自为二人引路。走到中途,明燎先于姜云感到不耐:“姜侯自去吧,孤与太子妃有话要说。” 第十三章 闹剧 姜励巴不得离他们远些,就干脆地应命。姜云轻声笑道:“太子殿下威仪日盛。” 陵阳侯府富丽堂皇,前来伺候的人却神色慌张,哪里有侯门样子。显然,京中沸沸扬扬的流言已经传进他们的耳朵,这些人看上去,都将明燎当成了洪水猛兽。 冤有头债有主,姜云没有为难下人的兴趣,便挥手命他们退下。 明燎意兴阑珊:“太子妃好气度。” 姜云偏头看他:“殿下有何指教?” 分明身后还跟着许多卫士,二人却都有些旁若无人的味道。明燎毫无顾忌地讥讽道:“百年侯府,倒学出了小门小户的做派。不愧是陵阳侯,竟是从未将御史台放在眼里。” 陵阳侯府未免太过怠慢太子与太子妃,姜励甚至把对姜云的不满,明晃晃地写在脸上。明燎没有提及自己,对于东宫在姜励眼中的地位,明燎心里当然有数。 风光的姜侯怎么会看得起落魄的太子? 姜云看向深院,目光沉沉,良久,她才说道:“殿下觉得,这话若是传入姜侯之耳,他敢不敢参您一本?” 明燎闻言失笑:“太子妃说得是,待用得上之时,他还是会想到御史们的。” 说话之间,两人便走到姜云院中。 她出嫁不过三日,纵然这一方院落无人照管,也不该显得破乱。但眼下,枯枝落得遍地皆是,冷风飕飕地把黄叶包卷,窗纸哗哗作响,直听得人心里生堵。 若非姜云遣走了下人,以他们的张皇模样,恐怕要吓得跪成一片。 这可是二月天,看着荒废萧条的场面,姜云险些以为回到了腊月寒冬。大约摸过了半盏茶,她终于扑哧一笑:“怪我,故地重游,给陵阳侯府添了这么大麻烦。” 姜云叹道:“我若不来,侯夫人只消命人把门锁了,就再也不需要为废置的偏院劳神。哪像现在,竟还要精心准备。” 她说得抑扬顿挫,明燎直觉有趣,便问姜云:“再也不需要?依太子妃之言,侯夫人对你很是关心。” 姜云的目光落在一个枯死的树根上。这棵树当初没被整个刨走,如今剩下的残根,也没人有心收拾。 她平平静静地说道:“是啊。我初到外祖家之时,夫人怕我念旧思乡,特意命人给我送了些妆奁,钗架之类的小玩意儿。都是按京中的样式特意打造,材料也选了我最熟悉的。” 明燎似有所悟:“那棵树……” 姜云答道:“据说是我母亲种下的。” 冷情如明燎也不忍再多言,但姜云不是软弱的人,她笑着挽上明燎臂弯:“所以呀,我可给夫人添了不少麻烦。” 不远万里给她送去送一车木头,程氏也当真好苦心。 这一插曲很快过去,两人都失了玩赏的兴致。姜云对陵阳侯府毫无惦念,邀明燎同赴她院里,只不过是不想对着姜励那张小人得志的脸。 他们也没有留下用膳的意思,以东宫和陵阳侯府的关系,彼此之间连戏都不必做。 大略看了一遍,明燎便要离开。姜云的院子偏僻,从这里到正院,也要走上好一段路。经过侯府少爷姜齐院前之时,众人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尖利的叫骂。 “姜云今日回门,好啊,那就让她也看看,你姜齐是什么货色。我倒要瞧一瞧,你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姜云还未开口,明燎先来了兴。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去看看,是谁直呼太子妃名讳。” 出现在此地的还能是谁,这声音来自姜齐的妻子李氏。 待探听情况的卫士返回,姜齐夫妇也紧紧跟来。李氏紧紧绞着帕子,整张脸皱成一团。她只是威胁姜齐,哪里能想到真会撞见太子! 李氏牙关打颤,被明燎深不见底的目光一盯,她只觉即将大祸临头:“太子殿下,臣妇失礼,臣妇莽撞……” 明燎轻笑出声,却听不出半点温度。李氏浑身战战,靠着婢女搀扶才能站立。姜齐也恨她无度,明燎与他们堪称死敌,岂能把这么大的把柄拱手相送! 不敬太子妃,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可谁知明燎会不会趁机发难!困兽之斗尤为可怖,如若明燎非要以势压人,可没处给他们说理! 姜齐身边一个胆大的随从,偷偷地自人群溜出,要前往主院通知姜励。紧跟着明燎的卫士见状,厉喝着上前阻拦。 姜云斥道:“谁准你在殿下面前放肆。” 这仆役双膝一软,噗通一下跪到她面前。姜云却在此时一转神色,温声嘱咐:“罢了,去请姜侯过来。” 姜齐夫妇不值得明燎侧目,他的眼神始终围绕着姜云,姜云大度地冲他一笑。 见二人状似当众传情,姜齐心中微恼,他们似乎低估了姜云容貌的威力。姜云生得美艳,近些时日里,风头压过了许多贵女,其中不乏名动京城的美人。 明燎不近美色,朝野皆知,但他竟然有给姜云出头的意思。若明燎只是寻衅倒好,他若当真看上了姜云…… 姜齐一狠心,屈膝告罪:“殿下容禀,内子……” 不等他说完,明燎便扬声问道:“你们冒犯的是谁?” 姜齐面露怔愣,而后迅速反应过来。他当然知道,李氏得罪的是姜云,但让他向姜云低头,他如何做得出来! 自姜齐有记忆起,他在侯府便如众星捧月。彼时他的生母甚至还未扶正,他只是一个庶子,但他过得比姜云快活太多。嫡出的姑娘,也不过是他的垫脚石。 姜云冷眼瞧着,故作无意地说道:“谢殿下关照,不过一桩小事,不值得大费周折。” 明燎挑眉看向姜云,方才可正是她遣人去唤姜励。 她完全没有遮掩的打算,姜齐自然听得出来。但李氏闯出来的祸,他也只能咬着牙往肚里咽。 他几番挣扎,终于吐出一句话:“阿云……” 姜云唇间溢出一声嗤笑。到底是陵阳侯府之做派,亲手给人递了话柄,却仍然瞧不起太子与太子妃。不愿向她俯首,便欲拿亲缘说事,他们之间也算亲人? 姜励恰在此时感到,他已经听人讲了此事的全貌。只见他狠狠瞪了姜齐夫妇一眼,忍辱向姜云躬身:“妇人无状,望太子妃恕罪。” 第十四章 教训 在场之人都觉得,姜云应该落井下石,应该有大仇得报之感。在他们看来,她当感到解恨、感到畅快。在这还能反扑的时候,姜云该狠狠撕开陵阳侯府的皮,从他们身上咬下一块肉。 但姜云岂会只图一时之快。旁人以为她身陷绝境,她就要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陵阳侯府的主子们各怀鬼胎,粉墨登场,在这当口瞧来,竟叫人觉着仿佛正身在歌台戏苑。姜云深深地叹了口气,换上一张怒其不争的脸。 她先是沉沉叹道:“父亲这说的哪里话。”然后转向明燎,略怀歉意地低语,“家宅不宁,殿下见笑。本想着今日归宁,要给您说些趣事,谁成想……” 姜云俨然一派端庄,可眼里的兴味已经无从压制,谁都听得出她明里暗里的讥讽。 明燎会意,抚过姜云手背以示安慰:“无妨。” 身前或立或跪的一众人,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忽略。对于姜励父子流露出的,或真或假的神情,二人也皆视若无睹。 姜云状似脸上无光,颇有些难以启齿,然而顾及身份,她仍将太子妃该有的气度拿捏十足:“殿下宽宏,姜云愧受。” 夫妇二人一唱一和,把姜家的罪名坐实。姜励当然看得懂这简单随意的手段,却不可能在此时打断他们。 姜云趁太子的势借题发挥,但姜励不能让事态继续扩大。然而他愿忍,姜云可不会只满足于空口白话。 她皱眉沉声道:“长兄与阿嫂这是怎么了,光天化日的,怎好在人前吵吵嚷嚷。” 落人话柄的是李氏,姜云却轻飘飘地把矛头指向姜齐:“眼下这个时候,岂能传出这个名声。” 她有意将声音压轻,还透着三分低哑,像是恨他们不知轻重,也像是想起了某些要事。 明燎也似灵光一闪,恍然道:“侯公子年近加冠,该是请封世子的时候了。” 姜齐心中一紧:“殿下……” 姜励喝道:“闭嘴。” 气氛陡然转急,“来者不善”四字浮上众人心头,姜励恼恨程氏把姜齐养得毫无眼色,却也不得不出面替他圆场。 此时的陵阳侯倒像他的女儿,也是一副似哀似愧的样子:“殿下垂幸陵阳侯府,姜家门楣生辉。可今日……唉!家务事不足说道,却不料一时不察,让您瞧见不堪之事。老臣愧对太子妃,愧对殿下。” 跟随他多年的老管家,方才就站到了姜齐身边,见状,他悄悄地用手肘抵向姜齐。 姜齐也终于知道该做什么。他干脆地将身子一伏,哀声诉苦:“太子妃恕罪,今日之事其罪在我,实与内子无关。” 他沉着嗓子说道:“家中妾室……有了身孕。” 半悲半叹,姜齐的声音几不可查,直听得太子夫妇眉眼上扬,这可真是好戏一场。姜齐说得隐晦,但众人都听得明明白白。他意在暗指李氏善妒,容不下妾生子。 而李氏闻言大怒:“妾?那就是个卖……” “双宁!”姜齐侧身低喝,强忍着无奈再度告罪,“冲撞殿下和太子妃,还盼二位恕罪。” 嚯。姜云遗憾只身边没有座位。此情此景,合该舒舒服服地坐下,捧着滋润的茶水细细品味。 过了半晌,她犹犹豫豫地问道:“阿嫂是说……” 卖?虽然被姜齐打断,但众人都没有错过核心。李氏刻薄的嗓音令人生闷,而如此尖锐之词,也如刀锋一般扎穿粉饰,将丑事彻底掀开。 姜云身为太子妃,当为天下命妇做出表率。今逢此逾矩之事,她岂能视而不见? 姜齐像是要说什么,姜励却冲他微微摇头。李氏左顾右盼,到了这一步,她忽然不敢再说。这妇人被惊变冲昏了头,不够清醒,但她还是陵阳侯府的一份子,还要在姜齐手下过日子。 姜家人绝情冷血,她身在后宅,看得一清二楚。面前的姜云,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逼着自己狠下心,偷偷掐着小臂,挤出些眼泪来:“殿下,太子妃,臣妇想为夫君留下骨肉,但至今未能……才叫嫉妒给遮了眼、蒙了心,臣妇有罪。” 姜云静静看着他们卖弄,装出失望的模样长长一叹。她又悄悄看向明燎,像是在留心他的反应。良久,她一把将李氏扶起,并温声安抚道:“罢了,也是人之常情。” 李氏没想到她会如此,但姜云也不在乎对方的僵硬。她又将目光转向姜齐身上:“长兄心爱美妾,倒也无甚干系。只是正室无子,又怎能……” 侯门之人心思活络,许多事无需言明。如姜云这般不知从何说起的姿态,反而是最为恰到好处的样子。 至此,明燎终于出声:“流连烟花之地,宠妾灭妻……” 他噙着克制的怒,字字有力:“太子妃不追究,孤便也不再插手。但堂堂陵阳侯府,当朝贵胄,家宅不宁,私德不休,姜侯与侯公子,明日各呈一道自省的折子。” “如今尚能弥补,尔等皆要牢记此事,莫待日后,悔之晚矣。”明燎气度尊贵,一身储君威仪。 自姜云话音坠地,他的目光便没有离开姜励。明燎说得何止姜齐,他分明意指姜励。姜云的生母,不也见过这般苦楚? 姜励明知他心怀恶意,却不得不千恩万谢,谢他网开一面。他不怕明燎,但不能不顾皇帝。 明燎没有大错,错只错在有一个连累他的母亲。可皇帝也不能因此废太子,礼法不容违逆,即使皇帝真有此意,也总要过些时日,寻些能服众的理由。 殊不见,即使明燎身染恶疾,皇帝依然请护国寺设法解厄?他没有趁此机会另立太子,其他人就绝不能在明燎面前放肆。 储君只能由皇帝决定,纵然所有人都看出他的打算,也必须装成不知情的样子。 揣测帝心是罪,会逢立储之事,更是不赦之罪。旁人不仅要向明燎低头,还要比往日更加谦谨,他们要陪着皇帝,将这场戏演到结束,演到皇帝愿意收尾。 姜励必须把明燎当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所以,他必须受教,必须谢恩。 他恭恭敬敬地答道:“是。” 在姜励的身后,合府下人齐齐叩首。 第十五章 贺周 东宫卫率大张旗鼓地离开,却有一辆马车低调地脱离队伍。 说是低调,也不尽然,至少明燎没有掩饰行迹的意思。他只带了几名心腹,携着姜云,去了个出人意料的地方。 京郊,藏鹿园。 这是一处已经荒废的皇庄。 这么说也并不恰当,至少从外表看,藏鹿园依旧光鲜。而里面的陈设,装饰,也都是一等一的珍贵,典雅,看得出建造之时极尽奢侈,完全不曾考虑代价。 先皇后年幼时曾经落难,幸蒙神鹿搭救才能化险为夷,此后她一直钟爱白鹿。皇帝怜她命途坎坷,特意为她建此庄园。 她也多次在这园中宴请官家女眷,姜云七八岁时来过几次。小鹿“呦呦”地朝人撒娇讨食,伺候的仆婢寸步不离,生怕它们出什么事。 尚不经事的姜云,第一次看见那样生动的兽宠。它们生得和乐,生得自在,有金玉砌的窝,有琉璃做的盆。 瞧着比人都快活。 皇后一朝被废,这座庄园从此失去主人。没人愿意自找麻烦,谁都不会把藏鹿园的事捅到皇帝面前。 但这园子花钱如流水,所需资费,又一向是从内库出。这下可好,偌大一个窟窿由谁来填? 最终还是明燎派人传了话,说万物皆有灵,好歹也是几条性命,让他们照旧养着,一应耗费由东宫贴补。 宫中事避不开皇帝的眼,他没有反对,就意味着默许。旁人自然也不会多说,知道此事的人纷纷感叹太子殿下的仁善,至于他们究竟作何想法,外人便无从得知。 再度来到此地,姜云却不再觉得,园中的白鹿生得自由。说到底,也不过是困在金屋、供人取乐的玩物而已。 不知是她心境变了,还是十年过去,这些鹿也变了。姜云甚至觉得,它们没有她记忆中那么机灵。 这一路上,姜云始终捏着一个问题。她本以为来到藏鹿园,便自然而然地,将有待客的“神鹿”为她解惑。然而它们只能加深她的疑虑,到头来,她还是要向明燎寻求答案。 “这里,有传说中的那头神鹿,或者它的子孙么?” 据说救过先皇后的神鹿曾两度返回她身边,助她渡过几场危难,而先皇后投桃报李,机缘巧合之下,又救了它的孩子。 明燎不答反问:“你信?” 姜云坦然道:“不信。” 明燎嗤笑:“你以为,朝中那些个狐狸,他们会信?” 话音才落,他像是想起什么,直直推翻了先前的话:“也未必,亏心事做多了,就免不了求神拜鬼,装模作样地蒙蔽自己。” 姜云明白他的意思:“皇后说过的,便是真的。” 明燎道:“想做皇后没那么简单,才名、德名、还有威名,这三者缺一不可。皇帝的宠爱可能会赐予美人和心上人,但配得上皇后之名的,必须是大雍最出色的女子。” 姜云放逐目光,遥遥看向广袤的草场。圈上栏杆的宽阔,不过是边际遥远一些的狭隘罢了。一座看不见高墙的囚笼,不止代表了禁锢,更意味着欺骗。 和明燎相处仅仅几日,姜云已经习惯他的言谈之风。明燎说话一针见血,而且不知避讳。便如眼前,谈起他的生母,他也依旧毫不留情。 姜云又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神鹿显灵,是谁做的?” 二人并肩长立,明燎略微低下头,以余光扫过姜云精致的发髻。他似乎被姜云的问题逗笑,过了片刻才答:“如今再看,当然是皇后。” 如今,再看。 明燎之言看似含糊,实际已然足够清晰,他言下之意无非是,当年即使事情败露,也查不到皇后头上。 匆匆忙忙二十余年,神迹已经破败,神人跌下凤台。随着皇后的死,真相将被彻底掩埋。 没有人会刨根问底地追查失去意义的事,更没有人会为背上谋逆罪名的皇后,求一个无关紧要的清白。终归此事越不过谋逆大案,是否为皇后策划,与大局无碍。 姜云提及此事,也并非执着于过往,她轻而缓地说道:“是陛下。” 明燎轻笑:“何以见得?” 姜云没有回答,上一辈的恩怨不必再深究,想让一个人名正言顺地成为皇后,有很多办法,也有很多理由。 她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所以,陵泽神异,绝不是我外祖设计。” 明燎这才真正看向她。 姜云叹道:“神迹加于凡人,利弊参半。不明真相的百姓或许愿意追随显圣之人,但天命所归,惟在帝王身。” 明燎饶有兴趣地问道:“太子妃以为,孤在骗你?” 姜云缓缓摇头:“殿下并未说过此事与外祖有关,您昨日只讲了这桩婚事的真相。” 明燎又问:“那你认为是谁?” “我不知道。”姜云坦诚直言,“以我所见,没有人能从中获利。殿下,外祖,我,我们身在局中,皆没有走到要借势于异象的地步。” 她将目光重新移向附近的白鹿:“能做出此事的人并不多,但其他人也无需多此一举。” 钦天监之举必然是皇帝授意,但陵泽神异,不可能与他有关。这两件事的因与果大相径庭,绝不会是一人所为。 二人身后传来一声放肆的笑,来者毫不客气,像是在讥讽姜云无知。 姜云下意识回身看他,明燎却没有做出反应。显然,他已经知道来的是谁。 此人衣衫不整,肩头还挂着两道破布,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勾烂了。他冷淡地和姜云对视,颇为随意地行礼:“见过太子妃。” 明燎道:“看来瑾之仍在怪孤。” 对方不愿答话,明燎也不再多言,他简简单单地为姜云介绍:“贺周。” 名周,字瑾之,他的做派却和这几个字毫不沾边。贺周吊儿郎当地低笑:“臣岂敢怪罪殿下。” 倒是姜云略怀惊讶地看向他。 先皇后姓贺。 至此,她也想起了此人的身份。姜云问道:“贺将军可有指教?” 贺周,明燎幼时的伴读,战功煊赫的少年名将,也是唯一从谋逆大案中全身而退的贺家人。 陛下惜才,无人不知。 贺周漫不经心地说道:“太子妃眼明心慧,哪里轮得到我来指教。只是您,未免把旁人想得太善良。” 第十六章 往事 姜云失笑:“贺将军何出此言?” 谁能想到竟有人对她说出这样的话。远的不提,单说近几日与姜云见过面的,想必其中大部分人都视她如蛇蝎。 姜云在宫里,恐怕已经被判为心机深沉,而回到陵阳侯府,她的父兄更是以她为大患。 离开江南之后,只有贺周认她心怀善意。姜云竟有些晃神,曾经,她也是像江南一般明媚的人。 短短几个月,一切都变了。 贺周哂道:“难道不是?” 他一点也不在乎礼法规矩,竟大咧咧地躺在地上,任青草漫过脸庞:“只有仁善的人,才会觉得凡事皆有因果。可是太子妃啊,你凭什么认为,策划此事的人,一定是为谋利?” 久经行伍的人别具气质,贺周仰面望向青天,散漫地近乎冷血:“如果他仅仅是为了加害旁人?比如,你?” 姜云不习惯以这个视角和人交谈,便试探地看向明燎。见他没有反对,姜云索性席地而坐:“因为,我也不觉得自己值这个价。” 贺周显然意有所指,然而他这番话,更可能是指贺家。姜云不知他是真有线索,还是仅仅在发泄积压的恨。也或许,二者皆有之。 少年将军话里话外的沧桑与冷淡,不可避免地使姜云想到她的外祖。如果幕后之人意指徐家,那他必然还有后招。可徐家去朝已久,什么人凭空会做此大事? 想到这里,姜云心中一紧。 此时,在场的三人一站,一坐,一仰躺,谁都看不清谁,所以姜云才来得及把面上一闪而过的异样打消。 外人都以为,她会嫁入东宫,只是因为陵阳侯欲求更进一步,迎合圣意而已。但却有两个人知道,此事与徐太傅有关。 皇帝,太子。 只有他们知道这场荒唐的冲喜是徐太傅一手策划,也只有他们知道,徐家有意复出。 贺周在暗示什么?贺家又遭遇了什么? 他是明燎的心腹,两人却有不和之迹,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一个个问题浮上姜云心头,她强迫自己将疑问一一记下,待独处之时,再细加思考。 “殿下找我何事?”贺周的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姜云若有所思地看向他。即使姜云有意缩小高度差,这一举动仍然略显失礼,她很快就移开目光。 看起来,明燎与贺周虽有矛盾,这对表兄弟的牢固联盟,却并没有分崩离析的迹象。 谁都知道,自贺周出生那一天起,他就注定只能站在明燎背后。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们更是谁都离不开谁。 而在理性之外,姜云更愿意相信,两人间仍有兄弟之情,她甚至隐隐羡慕着贺周的随性。若非有他为榜样,姜云绝不敢在明燎面前“放肆”。 这样的相处方式,若说贺周因家门之变迁怒明燎,那着实令人难以置信。何况,贺家一倒,明燎也等同断了一臂……虽然他并不在乎。 姜云始终不曾想通,明燎到底在倚仗什么。 但她没有时间多想,因为明燎接下来的一句话,将她的思绪彻底打乱。 明燎问:“瑾之可曾见过太子妃?” 贺周不知明燎此言何意,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 他说完便笑了:“殿下过目不忘,怎么倒问起一介武人。听说太子妃身子弱,出京休养了许多年。臣南下那几回,都是跟着殿下去的,见未见过的,您岂会不知?” 明燎也笑:“那便怪了,太子妃又是在何处与孤结识?” 贺周闻言,也察觉到这对新婚夫妇之间,或许发生过不寻常的事。他手上施力,直身而起,又将手肘撑在膝盖之上,使掌心抵住下颌。这样,他正好能够看清姜云。 这人的目光锐利得与明燎不相上下,甚至更加冷硬。到底是常胜将军,贺周认真起来,有一种自然而然的血气。 姜云至此才明白此行的目的,她深深叹道:“殿下何必绕这个弯子。” 调查真相的是他,拒绝姜云的也是他,初见之时她便有坦诚之意,只是明燎不信而已。 明燎问道:“瑾之的话,你听到了,孤也不记得见过你。太子妃不打算说些什么?” 姜云没有贺周敏捷,她支撑着站直身子,手上,衣裳上,难免都沾上了草屑与灰尘。然而她依旧清贵,通身气度不曾被尘埃侵蚀。 她在思考该如何取信于他,要怎样说,才能证明她所言为真。 姜云生得苦,那时的她,与普通人家的姑娘无异,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何况她不过是碰巧经过明燎身旁,只有惊鸿一面而已。 良久,她终于说道:“我见过一个少年,他拆穿舞弊大案,救了江南考生的命,挽回了他们的前程。后来,有人告诉我,他死了。” 贺周猛地坐起,错愕地看着明燎。 姜云所说之事,他知道!岂止是他,大雍子民谁不知道! 七年前,江南考场一片混乱,竟牵连了六州之地。有多名学子的成绩被人冒领,更出现了泄题之事。十年寒窗一朝空负,他们敲响公堂前的鸣冤鼓,要为十年辛苦争来公道。 然而他们被当做不肯接受现实的痴人,被嘲笑,被打骂,被千夫所指。 可这件事里死的只有一个人,与明燎毫无关系。他也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姜云为何以为是他? 贺周双眉紧锁,似乎想起了什么事。而明燎面上不见波澜,看不出他的心意。他只平静地问道:“是成越赴京前告诉你的?” 是了,是成越。贺周记得这个人。 官官相护,纠缠不清,学子们心灰意冷。玉州解元成越却在殿试之时当庭死谏,朝野震惊。天子震怒,严令彻查,掀起一阵狂风巨浪,用了两年工夫才把江南官场肃清。 姜云未及回答,明燎的声音再度传入她耳际:“事发之时,孤奉命代祭泰山。” 贺周恍然大悟,姜云也心领神会。太子恰好出现,这当然不会是巧合。泰山之行只是掩饰,他分明是奉命暗访。 可他亲自去了,为何仍走到那般地步? 明燎没有为他们解惑的意思,他说:“牺牲的是成越,无辜的是其他学子。无论成越说过什么,姜云,不要将他口中之人,当做是我。” 他不再称孤,贺周与姜云却感到了更深的隔阂。 第十七章 暗示 另外两人武功深厚,即使彼此间的距离很近,姜云依旧无法察觉他们的气息。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并以此来计算,他们三人到底僵持了多久。 时间在沉默中渐渐流逝,直到贺周忍无可忍:“殿下可愿移步揽风亭?” 姜云望向西边一座精巧的凉亭,转头看着明燎。 明燎道:“太子妃且去休息片刻。” 姜云颔首,独自离开。 明燎会谦让女人,但贺周几乎要克制不住汹涌翻腾的惊愕与复杂,他甚至等不及姜云走远。 姜云听不全贺周的话,但也勉强捕捉到了三言两句。和煦的风卷着几个尖锐的字词飘入她心底,那是“发疯”和“值得”。 或许贺周与她想的一样,也认为此事正是明燎性情大变的原因。 方才之事,正印证了姜云的猜测。明燎与贺周的关系绝对不曾破裂,他们仍然是至亲的手足。 但她心中的诸多疑问,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愈发深刻。从贺周的表现来看,连他都不知道明燎曾调查过江南舞弊案。 此事何必隐瞒?肃清舞弊,功在社稷,利在千秋。明燎奉皇命追查要案,当有传天下之大功。 自重逢之日起,始终有一个问题盘踞在姜云心头。 听闻成越死讯之时,姜云以为他是追随先行者的脚步而去。在她看来,他们两人都是英雄。但她眼里早逝的少年,竟然是太子明燎。 真正令人不寒而栗的便是,对于这桩大案,朝中分明早有怀疑。大雍的太子亲临江南,最后却仍然逼得一州解元血溅明堂,才能为天下举子伸冤诉苦。 成越与明燎关系匪浅,但他刻意隐瞒了明燎的介入。既然如此,成越是否知道明燎的真实身份,又为何对外宣称他死了? 没有人能回答这些问题,知情人已经去世,参与者也不会吐露实情。 姜云没有再看明燎与贺周,她漫无目的地观察着这座天下闻名的庄园。 藏鹿园的设计巧夺天工,但无论何处,一旦失去人味儿,终归是要沦为荒土。即使瑰石林立,朱玉铺街,旁人仍然避之不及。 得不到欣赏的美景,只不过是风言风语的证明。 很快,那一对表兄弟向她走来,看样子他们也没说几句话。 姜云问道:“殿下为何来此?” 贺皇后身有大罪,明燎本不该明目张胆地将太子妃带到为她而建的藏鹿园。再者说,他就不担心贺周触景生情? 明燎轻嗤:“想让你看一看,上一个身怀神异之人的下场。” 他说得玩味:“神鹿终究是鹿,但陵泽岸上的游人、船工、僧侣,却是活生生的人。盛名加身,太子妃可受得起?” 姜云摇头笑道:“姜云受不受得起,哪有什么关系。” 她微微一叹:“我生来命薄,幸有高僧指点,才安安稳稳地走到今天。等哪日有暇,也该到护国寺上一炷香。” 贺周笑她不知死活:“识趣的人,应该懂得避嫌。” 姜云看向明燎:“殿下与我本就当往护国寺一行,倘若因此放弃,反而会见怯于人。” 两人的婚事唐突又匆忙,一切皆因护国寺而起。所谓冲喜,是为明燎渡厄,他们总该道一声谢。 明燎颔首:“此事不忙,再过几日自有安排。” 姜云笑得温柔:“看来殿下和我想到一块儿了。” 贺周在她眼里看出欢欣,难免有些惊讶。才三日而已,就喜欢上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又笑自己想得太多。谁会愿意去捂一块伤人的冰? 他这样想,也这样说了:“果然是比翼鸟,连理枝,不近人情的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倒是关照。” 贺周说得放肆,听来也似有深意。姜云见明燎像没听到一般,忍不住在心里道一声可惜。 可惜的,是贺周。 贺周言中的“不近人情”不像空穴来风……说的或许是他的家事。而他的张扬,不是居功,也不靠人情,他恐怕早已不在乎生死。 毕竟,他的命只在别人的一念之间。他该死,却死不得。 贺周无亲无族,所以无惧。 姜云叹道:“贺将军说我把旁人想得太善良,可您为何认为,天地间没有仁义之人?” “将军若非仁善,何必与我说这些?”她知道明燎洞察人心,干脆将事情挑明。 他是在提醒她。 明燎是唯一一个能庇护贺周的人,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贺周冒着得罪明燎的风险,也要提醒姜云。 贺周在告诉她,不要轻信太子。 设计陵泽神异之人,姜云第一个就排除了明燎,他没有必要这么做。但贺周两次暗示,都与太子息息相关。 倘若如贺周所说,幕后之人不为谋利,意在陷害旁人,那不近人情的太子殿下…… 可徐家又凭什么让他煞费苦心?仅仅是因为徐太傅的算计? 姜云不知贺周为何将目光放到明燎身上,但她无法否认这个可能。她自认不是姜家人,与徐太傅显然更亲。对贺家的遭遇,姜云颇有同病相怜之感。 徐家至少得以保全,贺家的下场,远比他们更凄惨。 皇权。 姜云沉静地将这两个默念一遍。 明燎道:“走吧。” 他不打算参与这个话题,即使他知道,每一句话都指向了他。 贺周嚣张地来,又嚣张地走。听到明燎的话,他连招呼也不打,转身几个腾跃,竟用上了轻功。他的身影有些寥落,像是一点也不想在此地停留。 明燎扬眉笑道:“太子妃以为如何?” 他说得莫名,但姜云听懂了。她道:“贺周将军,不愧为当世名将。” 明燎兴趣更深:“哦?” 姜云坦然回答:“贺将军今日之言,或许出于本心,也或许是奉殿下之命。若他所言为真,那着实是性情中人。若他所言为假,也当谓智计卓绝,远非常人能及。” 明燎又问:“那究竟是真,还是假?” 姜云沉默片刻,直视明燎:“是真,也是假。” 她说得平淡,却在平静中激起涟漪。 “是殿下授意贺将军,示姜云以本心。” 第十八章 君子 明燎难耐笑意:“你以为你是谁?” 他很久没有见过像姜云一样有趣的人,两人之间的试探互有胜负,但仍算是在明燎的掌握之中。 毕竟,相比于姜云,他的优势实在太大。 而姜云的过人之处,在明燎眼里,或许值得侧目,却也算不得惊喜。徐太傅抱以厚望的人,本就应该有这样的表现。 但唯独这句话,非但在明燎意料之外,甚至有些不合情理。 姜云对于明燎而言,不过是一个相识仅仅三日的女人,凭什么让他做到此等地步? 明燎难得看不透一个人的心,他理解不了姜云的大胆。她为何敢这样猜? 姜云却笑了:“殿下不打算反驳?” 明燎活得清醒又锋利,从来不会掩饰本性。他不屑于否认事实,所以也没有阻止贺周给姜云留下暗示。 姜云感慨道:“我认得清自己的分量,姜云身上哪里有值得殿下动心的东西。但……您不是为我,是为贺将军。” 明燎抬眼看她。他的威慑力极强,姜云却没有退缩:“您带我来见贺将军,是为追查姜云的过往。既然来了,我便会与贺将军结识。” 风骨自在的人,难得显露少女心怀,姜云明眸含笑,晶晶亮亮的一双眼如同水湾:“贺将军生得率性,您不想强迫他做不愿做的事。” 贺周最出彩的一场仗,当数四年前的乌峡之战。 乌峡常年阴雾,多风多雨,山壁上的青苔终年不褪,时间久了,深得如墨一般。行经乌峡山中,只觉浑身上下都笼罩在阴风里,令人心惊胆战。 但乌峡偏偏是兵家必争之地,是大雍和北狄的通路上,最易隐蔽行踪的要害之所。 贺周正是在此成名。他在乌峡大胜北狄,所部伤亡不到三百,成为举世皆知的诡将。 徐太傅提及此战,却有一句意味深长的评价——贺周心仁。 姜云研究很久,才明白徐太傅言下之意。此战可以披露的细节不多,但仅以口口相传的故事来推测,也能将事情真相还原大半。 乌峡位处要冲,却不是个打仗的好地方。地势伤人也伤己,在这里交战风险太大。贺周将天时地利运用到极致,他的举动神鬼莫测,将北狄大军玩弄于股掌。 他有百倍战果,但实质只是以诈计迫使北狄退兵。以事后得知的细节而论,贺周完全有机会彻底葬送敌人。 姜云并不理解,便问徐太傅:“这是软弱还是仁慈?” 徐太傅笑道:“不如说他懂得敬畏。” 老人的眼里闪烁着智慧:“贺周有机会成就不世功业,或许能一战击溃北狄,保边境二十年太平。可是阿云,功业和安稳,你选哪一个?” “哪有真正的太平?所谓太平不过是无处发泄的仇,无力报复的恨。贺周会老,权力会更迭,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待他们卷土重来,可还有第二个贺周?” 姜云又问:“若贺将军直入北狄王庭……” 徐太傅断然道:“绝不可能。” 至如今,姜云终于懂了。 只要贺周还代表贺家,代表太子,他就绝无机会长久地掌握边关咽喉。他的一时心软不为北狄大军,贺周着眼的……是他引退之后的战场。 战争改变的不只是边关,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的功绩注定会影响无数人。贺周宁愿维持现状,与北狄继续僵持,也不想为了功名权力打破脆弱的平衡,为日后埋下祸端。 一将功成万骨枯。贺周,心仁。 他知道别人的血也是热的,他知道别人的命也是命。 姜云在明燎的注视之下深深一叹。贺周与她说了许多越界的话,或许只是为了——少死一些人。 他想告诉她,京城的水比她想象得更浑,即将到来的危机,也比她想象得更残酷。 上一个是贺家,接下来是谁?但明燎任他说破,并不阻拦…… 姜云叹道:“贺将军仁慈,殿下也是。” 即使身处阴霾,不愿再兼济天下,明燎仍然是君子。 他视贺周为兄弟,不会逼他妥协。贺周对明燎的关心也不作伪,若非得明燎授意,他这样的人,又哪里会放纵自己。 姜云笑弯眉眼,无论明燎有多少身份,终究还是她所爱的样子。 在长久的沉吟之后,明燎稍稍低下头。玉冠在春光里熠熠生辉,姜云不忍将他从宁静与和谐中唤醒。 即使只有一瞬间。 等明燎再度抬起头,姜云找不到分毫情绪,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深沉。 “徐太傅与孤有多年师恩,看在他的面子上,给你一个忠告。” 明燎冷淡地说:“把你的心思烂在肚子里,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他示意姜云跟他走,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姜云也好奇,今日发生的事着实不少,难道他还有安排? 明燎带她来回折转,穿过几条暗道。姜云以为这条路会通往某个密室,却不想豁然开朗,竟走入了一处庭院。曲径通幽,很难想象辉煌的藏鹿园内,还有这样僻静的地方。 看出姜云面有惊讶,明燎说道:“各地的行宫、别苑,都有这样的地方。” 这样的设计有何意义? 一般来说,建造暗室,或为藏珍宝,或为藏机密。然藏鹿园遍地珍奇,自无藏宝之说。此地乃是玩乐之用,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姜云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没有完全参破。明燎又道:“凡天子所幸之地,皆能藏兵。” 是了,藏兵。 今日这里没有士卒,明燎给姜云看的,是一些尘封的兵器。数目不少,姜云大概估计了一下,至少有上百把。 明燎指向一个古朴的剑匣:“那是成越的剑。” 姜云讶然道:“怎么会在这里?” 过了些时候,明燎才回答:“这些刀剑的主人,个个无亲无故,没有人为他们收尸。” 他们与明燎是何关系? 姜云环顾四周,百兵汇聚之地苍凉寂静,与一墙之隔的明媚春光对比鲜明。成越死得冤屈,那其他人…… 姜云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殿下早知我和成越相识?” 他究竟查到了多少? 明燎摇头:“因缘际会而已。” 第十九章 襄王 明燎似乎只是一时兴起,之后的几天里,姜云没再听到成越的名字。二人的关系依旧如常,也没有因为这段插曲有所改变。 这一日,姜云信步至御花园,打算寻些新鲜的花草腌制。她的手艺还算不错,有意给太后做些不常见的花茶。 银露虽然势利,但胜在识趣又心细,好歹相处了半年,姜云会用的材料,这婢子心中有数。她早想找个机会在姜云面前露脸,当下主动请缨:“太子妃,奴婢去吧。” 姜云答允,任银露离开,她带着其他人继续游逛。 说来也巧,她在这里遇到了秦贵妃的儿子,襄王明澜。明澜行色匆匆,但见到姜云那一刻,他主动放缓脚步。 姜云俯身:“襄王殿下。” 明澜和长兄明燎只差半岁,看着清清瘦瘦,气质却极为俊朗。君子端方,清正知礼,说的正是他这样的人。 明澜笑道:“太子妃有雅兴。” 姜云客气地说:“殿下不也一样?” 两人说了些闲话,明澜才出声告辞,姜云好奇他的目的。近日朝中事务繁忙,他不应该如此清闲。 在宫里遇到襄王并不意外,但姜云分明见他行迹匆忙,为何又与她客套这么久? 初见他时,姜云还当他与明燎一样,也存了试探的心。但明澜温雅又谦和,使人如沐春风。姜云以为自己多心,又难免觉得怪异。 悄然返回的银露趁旁人都在忙碌,寻了个空,凑到姜云身前低语:“奴婢瞧见襄王殿下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姜云惊讶挑眉:“谁?” 银露咬着牙,慢吞吞地摇摇头,她怕姜云不满,快速说道:“奴婢认识的人不多……一定尽快学。不过那女人的模样我见过,她为您的婚事去过侯府。” 尚宫局的司记。 姜云对这个人印象颇深。太子纳妃的仪程赶得很紧,别的暂且不论,单说太子妃的朝服和喜服,就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好的。好在尚宫局派去的女官是个伶俐人,安排得仔细又妥帖,不曾耽误工夫。 她留心问过,原来是一名司记亲自在操持,此人名为云芷。 秦家与尚宫局说得上话?到底是大世族。但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宫里管事的太监,女官,哪个不是派系分明,人尽皆知。明澜是在为云芷遮掩?好似也没什么必要。姜云大略看了看周围,没有发现人迹。 宫里的主子们在哪个时辰做什么,一般都有个数,像姜云这样的动向难测的闲人不多。她初来乍到,想必明澜和云芷,都没料到姜云会在此时前来御花园。 姜云把这件事记在心里,若无其事地挑挑拣拣,选出足够的花瓣。 晚间,几日不见的明燎来到寝殿。 他看着案头的几个竹篮,猜到了姜云的打算:“给祖母的?” 姜云笑道:“太子殿下神机妙算。” 明燎问:“难道你还能做给别人?” 姜云正要开口,明燎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他又重复了一句熟悉的话:“不用为孤费心。” 也不知他何时能说腻,姜云轻叹一声,微微点头。明燎此来有正事,他不至于专程来讲姜云不爱听的话。 “陛下打算为襄王议亲。” 姜云若有所思地说道:“也是时候了。” 明燎与明澜都已年满二十四,他们这个年纪还未娶亲的男子不多。一般的公侯子弟到了这个岁数,孩子都该开蒙了。 这兄弟二人从出身到名讳,都有些势同水火的意味,但偏偏在某些地方,他们却像得惊人。三殿下明昭和姜云同一年生,比他们小了足足七岁,也早早定好了王妃。 明燎道:“陛下和秦贵妃倒是早有打算,但襄王一向拿孤做挡箭牌。” 姜云疑惑地“嗯”了一声,片刻之后,她恍然大悟:“襄王是说,太子殿下还未成亲,所以……” 明燎颔首。 这倒有趣。不止理由正当,也显得他知分寸。或许还能暗示明燎罔顾礼法。但一门好亲事,尤其是合适的正妻,为自身带来的助益,远比与明燎在细枝末节上较劲要大得多。 襄王许是也有别的想法。 想到这里,姜云忽然来了兴趣:“殿下为何迟迟不议亲?” 又不在丧期,一国太子迟迟不娶正妻,御史和学士们早该三催四请,把折子往御案上递。贺皇后事发之前也会给他安排,为何竟拖到今天? 她既有疑问没能想通,正好趁这个机会一并问了。 明燎也大方,左右也没什么需要隐瞒。 “不合适。” 是时机不合适,还是人不合适?他们的关系还没到能打听更隐私之事的地步,明燎满足了她的好奇,姜云就将心思按下不表。 明燎离开之后,姜云懒洋洋地靠着软榻,状似无意地问银露:“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待嫁的适龄贵女有多少?” 银露想了想,答道:“程家姑娘、秦家姑娘与您年纪相仿,都尚未定下亲事。” 程轻仪,秦明素。 这个答案与姜云所料并无不同,论出身配得上襄王的,姜云出嫁之前,在太后宫里几乎见了一遍。其余几位年纪更小,身份也比这二人低,秦贵妃未必看得上。 不过这两个,无论选谁,可都是一番动荡。 次日,姜云去给太后请安,恰好撞见秦贵妃。她们都不想无故打破太平日子,也不想平白给太后添堵。除却姜云婚后第一日,两人默契地错开了拜见太后的时间。 姜云会比秦贵妃晚上一步,然而今天是个例外。襄王议亲,是一件大事,秦贵妃心中有数,但仍要与太后商议一番。如此一来,就拖延到了现在。 太后和蔼的声音传来:“好啊,是个好孩子。” 看见姜云,她笑着问:“太子妃可还记得秦家姑娘?” 果然定的秦明素?姜云笑言:“自然,秦姑娘爽朗清扬,叫人看一眼,就忘不掉了。” 太后苍老的仪容之下,隐含着属于长辈的温情。她深深道:“襄王也娶妻了,好啊。” 秦贵妃也笑得明艳,可见人无论爬得多高,天下的母亲,都有一样的期盼。姜云笑着给太后添了一杯茶,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襄王在议亲之前密会云芷,只是巧合? 回到东宫,姜云交待银露:“给各家都下一张帖子,邀姑娘们到城西的谢闲楼赏景。” 第二十章 明素 太子妃要宴客,这地方,当然也有讲究。谢闲楼颇有故事,也算是当世名楼。 太子不可能在外开府,若是将小宴摆在宫里,未免太过劳师动众。京城里衬得上太子妃的地方不多,幸而姜云有一张好牌。 早在半月之前,她就交待过谢闲楼的几位管事,将这几日的位置空出来。 姜云虽说有个光鲜的出身,却到底是不受宠。偏偏她这样的身份,不能被人看出拮据。说到底,姜云能在陵阳侯府过上舒服日子,主要便靠了这座茶楼。 谢闲楼修建至今,已有足足六十年。莫说姜云,往上再数一辈,也有许多名门公子,或者说如今的朝中重臣,自幼时便偏爱谢闲楼,常与友人相约在此。 只因这座茶楼是先帝为徐太傅而建。 俗话说,文人相轻。但誉满天下的徐太傅,却让天下人无从嫉妒。 那一年,先帝大宴名士,徐太傅少年风流,三言两语就入了他的眼。然而文会之上竟混入了刺客,满座皆惊之时,唯独与先帝相谈甚欢的徐太傅放声大笑。 “刺驾岂是如此简单的事,乌合之众来势汹汹,真正的高手不会这样引人注目。” 先帝笑问:“以卿之见,该当如何?” 随行的侍卫苦劝先帝回宫,徐太傅含笑摇头:“不必心急。”他看向先帝,略显放肆地倾身拉近距离,“陛下要等的人还未现身?” 先帝闻之朗笑。 徐太傅心细如发,他是第一个看出破绽的人。果然如他所料,那一众张扬的杀手皆是弃子,真正的暗桩,竟埋在学子之中。 尽管先帝心有成算,然世事难料,伺机而动的毒蛇,谁能算准他何时动手?这一招棋险而又险,好在徐太傅观察入微。他因救驾之功被先帝引为心腹,从此平步青云。 先帝在文会原址上为他建此名楼,本称“谢贤”,徐太傅却说,他不过是个无所事事,只能读书的闲人。 “读过的书千奇百怪,学来的东西杂而不精。胆量是向陛下借的,而所谓明辨是非,不外乎是纸上谈兵。能胜,只因刺客还不如我。” 他自称闲人,称万般智慧皆在书里,他只是偷师偷闲的书生。 先帝笑他表面谦逊实则张狂,却偏偏看上了他的性子。徐太傅也的确有张狂的资格,他见多识广,才华横溢,为先帝解决了不少麻烦。 先帝惜才也敬才,竟然放下身段,以这年轻于他的读书人为师。自此,姜云的外祖,做了两朝太傅。 有关徐太傅的美谈着实不少,但谢闲楼一事,无疑是其中传扬最广,意义最深的一个。几乎每一个来过京城的读书人,都会到谢闲楼看一看。而先帝亲题的那块匾,也牢牢刻入他们心中。 谁不想成为下一个徐太傅? 谢闲楼从不拒客,也不怎么在乎茶钱。若肯留下墨宝,不付茶资又如何?当然,六十年来,敢在谢闲楼题诗的人,可谓是少之又少。 几人有徐太傅的学识?几人有徐太傅的自信? 因此,谢闲楼难得闭门,反而让所有人侧目。待大管事徐白把姜云的吩咐传达,众人也放下了疑惑。来的都是女眷,自然要好生安排。 但此事却引发了更复杂的议论,朝中之人终于意识到,太子妃虽然低调,却并不是他们眼中的可怜人。姜家不待见,还有徐家。 徐太傅致仕之前,他的亲儿子,亲孙子,也没有这么大手笔,直接把宴席摆到谢闲楼! 无论他们怀着哪种目的,太子妃的面子自然要给,而徐太傅名声在外,能到谢闲楼赴宴,机会也不容错过。 姜云在二楼,隔着帷幔观察来客。今日人来得齐,凡是她请到的,此刻已然尽数在场。 一般来说,没有让客人久等的道理。但天家置宴却有不同,宴上的女子,有哪个敢让太子妃候着她?姜云最后出场,本是情理之中的事,却有一人面生不虞,像是觉得姜云小人得志。 姜云饶有兴致地招招手,银露为她理好衣摆,姗姗来迟的太子妃终于露面。 众人给太子妃见礼,姜云笑着让她们坐下:“不必多礼。” 目光掠过程轻仪,见她眼中的怒意还没来得及收敛,姜云命银露给她换了一道茶:“观轻仪表妹神色不好,可是身体不适?新茶滋润,给表妹热热身子。” 程轻仪含恨应道:“多谢太子妃。” 姜云和程轻仪的恩怨,宴上无人不知。感受到二人间的暗流,她们悄然看向程轻仪的方位。 这些女子彼此相识,程轻仪是个什么性子,她们也都清楚。席上聪明人太多,能看透程轻仪的,自然不会只有姜云。 按说以程轻仪的身份,姜云未至之时,众人簇拥成群,她应该能聚拢起许多拥趸。但今日在她身边的,只有几个和程家沾亲带故的人。这就是旁人看出程轻仪不顾大体,怕也落得此等名声的意思。 然而姜云当众落了她的面子,却有人趁姜云与其他人攀谈,凑上前去,轻声地安慰她。 姜云居高临下,将每一个人的脸色看清,下一刻,她意味不明地举起杯。捧杀。 无人规劝,无人照管,把程轻仪捧到天上,由着她任性胡来。看来这女子身边,可没几个朋友,不像另一位。 姜云又看向秦明素,她落落大方,与谁都说得上话。也任由旁人打量,仿若不见宴上的暗流。唯独姜云看过去之时,她才谦和地颔首:“太子妃。” 姜云赞道:“侄女肖姑,秦姑娘和贵妃娘娘长得可真像。”她眼里的欣赏毫不作伪,“真漂亮。” 秦明素微微侧着头,一阵感慨油然而生:“别人说这话,明素还能听一听,太子妃说出来,我却着实不敢应。” 她似娇羞,也似埋怨:“哪里能跟您比啊。”话音才落,她就揭了温顺的假面,冲姜云眨了眨眼,笑得狡黠,“纵然及不上太子妃,但连您这样的美人都夸我漂亮,我还是该高兴的。” 姜云失笑:“瞧这话说的,谁能说你不漂亮?” 秦明素摇头轻叹:“旁人只是不敢,而您不会。所以呀,也只有您这样说,才值得明素高兴。” 第二十一章 斗艺 姜云眉毛一挑,流露出三分赞叹:“秦姑娘快人快语,果真不同寻常,我可太久没见过像你一般的姑娘了。” 方才还道她懂经营、人缘好,这会儿就马上变了样。看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本事,秦明素还真是练到家了。 姜云又不着痕迹地看向周围,发现秦明素身边的人,个个都脸色如常,即使听了这种话,她们也不像受屈辱的模样。 她弯着眉冲秦明素招手:“我一见秦姑娘就觉得投缘,可惜常年不在京中,与诸位来往得少。如今又已出阁,没能早些和你结识,当真是一大憾事。” 姜云温和地嘱咐道:“待秦姑娘哪天再去探望贵妃娘娘,不妨也找我说说话。” 秦明素也不拘束,表现得颇为利落:“谁说不是呢,太子妃这样的人,我竟到今天才见到。” 话音才落,秦明素微微歪着头,若有所思地沉吟着。而后,她忽然展颜笑道:“话虽如此,但明素也跟您说句实话。我真该庆幸,若不是太子妃长居江南,哪还有人能记得我。” 这女人春风化雨,远比浅薄如纸的程轻仪老辣得多。 姜云和她见招拆招,二人表面客气,实际上每一句话都是陷阱。言语也是杀人的刀,女人之间的争斗,其要害,多半就藏在看似平静的客套里。 她们不约而同地选择把对方朝高处捧,捧到在场之人远不能及的高峰。这其间,自然也暗含着对旁人隐晦的贬低——这便是挑拨。 把一个人夸到太好,便也意味着,旁人都不如她。 程轻仪生性娇蛮,闻言毫不客气地“哼”了一声:“秦家的明素姑娘花容月貌,才名远播。连你都不能被人记住,那在场的姐妹们,岂不是要羞于见人了。” 姜云险些给她道一声谢,来得正好。 不自觉地对比,下意识地冒犯,以姜云与秦明素的聪明,怎么会留下如此之大的纰漏,这当然是故意为之。 姜云已经是太子妃,而秦明素必然是在座其余人中,前程最好的那一个。襄王的婚事虽然不曾言明,但银露一个婢女都知道的事,朝中那些人精哪里会猜不透。 秦明素原本就是明澜的表妹,她出门在外,一言一行自然代表秦家。东宫态势不好,秦家岂会不想与襄王亲上加亲? 东宫和襄王府的较量,别人哪里能插手,哪里能计较两人言辞之间的“疏忽”。 姜云含笑摇头:“秦姑娘过谦了。” 她当然也不会轻易中计。 秦明素明里暗里,把姜云与其他闺秀划为两个阵营。江南来的太子妃在京城没有根基,然而她初来乍到,就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无论是身份还是名声,皆无人能争锋。 姜云又把自己摘了出去,她已经嫁了人,她们却还待字闺中,真要为敌,也要先顾及秦明素这个大威胁。襄王妃的位置,谁说她们就不能争一争? 她看向程轻仪,像极了姐姐的模样:“表妹这又说得哪里话,我们轻仪姑娘性子爽利,模样也上乘,谁会不喜欢你?哪个敢说你不好?” 姜云言语之间,竟有些给程轻仪撑腰的意思,但这女子的脸色却变得更差。 “谁能说你不漂亮”、“哪个敢说你不好”,所有人都听出了这个微妙的差别。姜云和秦明素才说了一番“敢不敢”的话,茶都还热着,同样的问题就落到了程轻仪身上。 在姜云眼里,程轻仪显然是及不上秦明素的。 程轻仪将眉一横:“这都是表面工夫,论才学,秦家姐姐远胜于我。” 她分明已经见了怒,却又故作不满,倒显得更像动了真火:“说来,太子妃今日选了个好地方。既然来了谢闲楼,不妨我们也学学男儿。请太子妃见证,姐妹们比一比书画?” 徐太傅到过的地方,难免被读书人敬奉。常有人在谢闲楼斗诗,也是京中一大雅事。 姜云闻言拊掌而笑:“是个好主意,就地取题,吟诗作画,也不枉来此一程。不过今日仓促,凡事点到为止,尽兴即可。” 她稍想了想,叹道:“若在别处倒也罢了,谢闲楼中,尊者门前,我不敢冒昧点评。既忝为东道主,我便给诸位添个彩头。” 她命银露取来提前备好的礼,是一支双凤朝阳五色钗。银露捧着匣子,站在正中示与诸人。这支凤钗精巧华贵,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姜云笑道:“还要诸位自行推举胜者,我只出个地方,再随赠一支金钗。” 姜云虽不上钩,但她却顺势把秦明素带入了局。目的达成一半,程轻仪却也满意。 与她正相对的秦明素微微一叹,向姜云的方向俯身:“献丑了,若明素画得不好,太子妃可不能失望。” 她像个见着意外便撒娇耍赖的小姑娘:“您方才许了明素入宫寻您,即便我没画好,您也不能反悔。” 姜云温声道:“你呀,真是谦逊得太过。” 说完,她又挑眉看过去,“不过秦姑娘这样说,我却更期待了。” 侍女们手脚轻快,早早就候在一边,听见这边的吩咐,立刻便送来上好的笔墨纸砚。擅画者皆擅观察,心中有数的人,随时都能下笔。 程轻仪既然提出此事,当然不会自取其辱。琴棋书画之中,她最擅长的便是丹青。姜云端坐上首,看她专注落笔,竟画的是宴上之景。 群像大画极难掌控,显然,程轻仪对自己的画技极为自信。 姜云又看向秦明素,也不知她是否察觉到姜云的关注,总之是没有抬头。与程轻仪相比,她倒半点不着急,只凝神琢磨着什么。待宴上多数人开始作画,秦明素才落了笔。 她选的堂前的一棵树,在众人所处的地方,正好能看清楚。时在初春,遍地新绿,到处生机盎然,以此为题,也称得上巧妙。更有趣的是,她加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猫。 姜云正观察,银露上前来说了一件事。她领着侍女们添茶,趁机观察了众人的动向。 有位姑娘,为徐太傅题了一首诗。 第二十二章 示好 秦明素画中这轻盈的花猫十分灵动,它攀着树干向上爬,看得人心里软乎乎的。然而,虽然她画得巧,可规矩是就地取题。如此自作主张,倒显得有些偏离本意。 姜云知道她是有意让出头筹。此举能避免许多争执,与主动挑衅的程轻仪相比,可谓是既大度又得体。玲珑百转,进退得宜,既有气度,也不失意趣,这一招以柔克刚,她用得实在是好。 秦明素轻轻巧巧地化解难题,也会博得旁人的好感。毕竟,秦家和程家,哪一个是好得罪的?这个头名究竟该给谁? 如今正好,有秦明素主动想让,她们就不必担心遭人记恨。今日之宴将和乐融融,宾主尽欢。除了空获头名的程轻仪,不该有人不满意。 但这些,都不如银露所说之人来得有趣。 姜云顺着银露的话瞧过去,见那位子上是个面生的女子,她暗道一声“果然”。这女子为人低调,却是姜云今日最为在意的几人之一。 南为雅,日后的三皇子妃。 能被天家看在眼里的,果然没有一个是寻常人。 茶已经续了三回,待到众人依次停笔,落在最后的,正是程轻仪。这样的大画看着惊艳,真正画起来,却着实太耗时间。不过在座之中,无人表露出不满。她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与邻近的人互相品鉴,各自低声交流着。 姜云也正与秦明素攀谈:“秦姑娘真是个温柔的人。”她忽然叹了口气,“我在江南,也养过一只猫。过了这么久,恐怕它呀,早把我给忘了。” 秦明素笑道:“怎么会,俗话说,物似主人型。太子妃养的猫,一定很有灵性。” 姜云扬眸轻叹:“不如你画中机灵。” 秦明素应声莞尔:“太子妃满意,明素就满足了。” 姜云岂会不满意,纵然两人称不上朋友,但秦明素可给她省了太多心。谁说立场相悖就必须时时针锋相对?可惜,一山更比一山高,世家大族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心机和智慧。 她顺势看向周围:“姑娘们书画皆绝,今日选在谢闲楼,还真是来对了。” 秦明素也已注意到南为雅不同寻常的举动,然而她离得远,也不像姜云,能支使他人做眼睛。但即使看不真切,她也知道这女人的想法并不简单。 这一番小比,说是比斗书画,但作诗的寥寥无几。除了南筝雅,其余几位都是不擅丹青之人。 这些姑娘小姐们,但凡于画之道稍有心得,便都选择了作画。左右她们无意相争,既然无缘头筹,何不卖程轻仪一个面子,谁不知道她的目的? 再者说来,作画总比作诗要容易拖延时间,若她们都住笔太早,气氛上也不合适。 听出姜云的言外之意,南为雅主动接过话茬:“这也是沾了太子妃的光。登临徐太傅门前,也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来了诗兴、逸兴。” 南氏一门三御史,比别家更重规矩。南为雅一个女儿,也像个古板的老先生。她不会屈身讨好谁,也从不曾打压别人。此前,她只当没看见姜云与秦明素之间的暗流,始终置身事外,专心享用茶点。 等到二人都把注意放到她的身上,南为雅才肯介入风波。她搭话的时机刚刚好,即使通透如姜云,聪慧如秦明素,一时也捏不准她那一首引人注目的诗,究竟存着几分故意。 不过,不管南为雅作何想法,她对姜云的长辈表露尊敬,姜云就不能视而不见。她笑着摇头:“姑娘这话若叫外祖听见,他老人家就该嫌弃我了。” 姜云迎着众人好奇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感慨:“外祖常说,我在江南安逸惯了,对功课不够上心,比不得京城的姑娘们。” 南为雅道:“太子妃跟在徐太傅身边,学的是大道。您又出过京,见过四方景、天下人,我该向您多请教。” 姜云笑答:“不敢当,南姑娘佼佼出众,我在江南也常听说。” 旁观者也都察觉到不寻常。南为雅有意把姓姜的太子妃推向徐家,姜云竟也坦然应了。在收到太子妃邀约,发现她将小宴摆在谢闲楼之时,这些贵女就品出了深意。 如今,有另一位风云人物,顺着姜云的意,再度提醒她们,太子妃和徐家,关系匪浅。 南为雅是否知道什么?她又到底写了什么? 秦明素波澜不惊,却也难免有些急切,程轻仪何时能好?席位挨着倒也罢了,若非比邻,她们是不好在小比结束之前随意走动的。 南为雅的眼神在席间掠过,而后再度看向姜云:“太子妃越谦谨,我越想听听您的故事。可惜我在江南朋友不多,无处打听您出阁前的风采。” 这是在向其他人暗示,她所知也不多?姜云挑眉:“你哪是想问我的事,我看南姑娘分明是好奇异域风光。” 她像是在与人玩笑:“等哪天得了闲,我倒可以给你讲一讲。” 南为雅面显红晕,眼睛跟着亮了亮:“太子妃慧眼。” 看来,也是一个收放自如的人。姜云心有定论,没被她的羞涩蒙蔽。南为雅今日之举,等同于投名状,姜云接了,也应了,才有那一句颇为玩笑的邀约。 南为雅应承下来,便证明姜云猜对了。 随着两人意味深长的闲话告终,程轻仪那边也终于落下最后一笔。 “便一同瞧瞧这些大作。” 座中女子得姜云允准,起身在席间游逛。她们看似逐一欣赏,实则大半心思都落在那三位出挑之人的身上。 这之中又有大半目光,被南为雅所独占。她那首诗不说有多精妙,但明晃晃的示好几乎要从纸上溢出来。这位未来的皇妃,一举一动皆在配合姜云,为太子妃造势。 反而衬得秦明素落了下风。她解了自己的围,自然也方便东道主。但比起南为雅,这份心思也算不得什么。 秦明素那一张画,可不止在与程轻仪较量。她体贴又大方地也把姜云考虑在内,东道主竟然要客人圆场,在外人眼里,秦明素老练大度,那此间主人是什么? 姜云当然不会任她算计,但有人递了枕头,她也乐得接受。 回过味来的程轻仪脸色发白:“姐妹们各有千秋。” 第二十三章 南家 姜云的视线落在程轻仪的画上,眼底满是惊艳:“表妹画艺非凡。” 一旁的秦明素也说:“是,程姑娘的画好。太子妃可能不知,放眼京城,程姑娘的丹青都是数一数二的。” 她二人已做出评价,周围也传来零零散散的夸赞声。 “不愧是程姑娘,我们今日有眼福了。” “是啊,如此精巧的大画,平时哪有机会看到。” “这才多久,也就程姑娘能完成这样的画。” 秦明素又道:“以后呀,就要靠程姑娘这幅画,为我们见证今日之景了。” 她像是在赞程轻仪的画,赞它必将显名于世,广为传扬,但落在程轻仪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刺耳。 小宴还未散场,谁才是今日赢家也犹待商榷,但总归不可能是她。 好歹是丞相家里的嫡姑娘,程轻仪脾性不好,手段却强于一般人。在看清秦明素的画、南为雅的诗之时,程轻仪就意识到,她今日的一番苦心,恐怕是为人作嫁,中了她们的圈套。 不等她反应,南为雅也跟了一句:“程姑娘画得生动,竟衬得太子妃更漂亮了。” 姜云稍稍侧过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程轻仪树敌颇多,她落井下石不足为奇。但南为雅的讨好太过明显,不像南家人会做的事。 不过姜云并不曾表现出异样,她笑容恬淡,好似爱极了画中的自己:“多年不见,表妹已是大家。” 又看了几眼,姜云才移开目光:“再瞧瞧其他几位的?” 周围之人会意,将注意转向秦明素。也不知道在姜云出声之前,她们是否看出了秦明素的心机,总之,现下倒是一个不差地露出惊讶。 “秦姑娘的画,自然也好,只是这猫儿……” “是啊。添的这只狸奴十分讨巧,秦姑娘心思上佳。但是否……不合规矩?” 姜云遗憾叹气:“秦姑娘的画,我是真心喜欢。” 她虽隐去了煞风景之词,但别人当然也听得懂,这本就是她们的默契。 秦明素面露歉意,过了片刻,失笑道:“瞧我,也不知怎么想的,就觉得添这一笔更好。一时沉浸其中,竟然忘了赛题。” 姜云安慰她:“不必挂怀,秦姑娘灵机心至,此乃天授的妙想,是好事。” 秦明素沉吟片刻,也想明白了:“太子妃说得是。” 见她笑起来,周围之人也各自劝了几句,说上一些恭维话,这一页就算过去。 秦明素反而又劝起她们:“我出的岔子,你们怎么倒比我更着急。还是说回正题吧,南姑娘这首诗也极好,我刚才就瞧上了。” “嗯?”姜云稍有疑惑,待看完纸上的字,她显然有些意外,“南姑娘写的是……外祖?” 这一声“外祖”压得很低,正好只让身边几人听见。姜云又仔细看过一遍,正色道:“南姑娘的是为徐太傅而作,虽然出人意料,但与此题却也贴合。” 秦明素仿佛见了知音:“谁说不是呢。南姑娘向学之心至诚,依我看,只凭这一条,就应该跃居榜首。” 南为雅连声推拒:“哪里,比不得其他姑娘们的巧意。” 随着这两人起的头,众人就程轻仪和南为雅的作品各抒己见,双方争了一些时候,在座之人都费了不少口舌。最终,那支凤钗还是落到了程轻仪手中。 南为雅的心思、主意都要更好,但一首赞扬他人的诗,难免也借了他人的势,不适合被举为头名。 程轻仪机关算尽,得了利却错失名声,但她不得不谢恩:“承太子妃厚礼,轻仪愧受。” 她又向众人一福身,谢过她们的盛情。 姜云笑而不语,挥手命银露把匣子呈来,亲手接过,再递给她。程轻仪躬身领受恩赐,在姜云的目光里,她紧紧抿着唇。 此日宴酣,和气称谐。 待诸事皆告终,明月也即将攀上天幕。来的都是姑娘家,拖延太晚恐有事端,小比结束,正好可以当作告别的讯号。 姜云又挑了几幅画一一品评,不吝溢美,目光掠过南为雅之时,她忽然说道:“南姑娘的诗,我很喜欢。不知来日可有机会,拜读姑娘的诗词文章?” 南为雅忙道:“太子妃赏识,是我的荣幸。” 姜云又请她将诗帖送到东宫,南为雅自然答应。如此,两人就在京中有名姓的闺秀面前,三言两语结下情谊。 太子妃行事面面俱到,谢闲楼位在清雅之地,距各家的官舍都不算远。虽然时候不早,但姑娘们也不毕匆匆地走。 身份最高的姜云率先离开,众人就此散场。本朝尚简朴,若非必要,天家出行也不会铺开仪仗。今日姜云来得低调,待离开谢闲楼附近,除了隐在暗处的护卫,便再无人知道她是谁。 马车在傍晚的人群中穿过,没有惊动正归家的行人。 黄昏时分的红云在东宫的玉阶上晕染出整片霞光,贺周身上的玄甲也折出了一层金芒。他们能在此相遇,便意味着东宫的主人正在殿中。 贺周躬身行礼:“太子妃。” 姜云颔首:“贺将军来见殿下?” 贺周轻声说道:“殿下在等你。” 姜云闻言,面不改色地和他告辞,两人错身而过。明燎不留人伺候,姜云也命银露等在殿外,独自入内。 以贺周之言看,明燎寻她应有要事,或许,贺周也正是因为姜云回来才忽然告辞。 此时的明燎正在翻阅一卷书,见姜云过来,他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姜云还未见礼便被打断,她索性先大略看过一遍。 这是御史大夫南铮写的《江南赋》,虽以江南为名,其意所指,却也是身在江南的徐太傅。 明燎问:“见过南为雅了?” 姜云若有所思:“您与三殿下关系如何?” 明燎微嗤:“太子妃不猜了?” 姜云坦然答道:“猜不准。”她猜不准的,并非这一问题本身。 明燎知她深意,断然道:“和他无关。” 这倒有趣。姜云垂眸沉思,没有问明燎如何知道宴上之事。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她才说道:“南家与徐家并无关系,外祖门下,也没有南家子弟。” 第二四十章 明悟 姜云和明燎都清楚,即使是徐太傅,也不可能隔着千山万水将手伸到京城。他和护国寺之间的关系,绝不会只凭一句戏言般的赌约来维系,能不动声色地谋划大事,也必然有人暗中助拳。 但,不像是南家。 以姜云和南为雅今日的接触来看,南家更像是知道了什么,又或者是出于某些难言之隐,才会放下身段,做出以往不会做的事。 他们想借姜云,和徐太傅搭上关系。 姜云问及明燎与明昭的交情,并非探听天家隐秘。她之所以这样问,是为确认南家的目的。她想知道,南家究竟是自作主张,还是背后有人指点。 明燎断言此事与三皇子无关,其言下之意是,南家所图,一不在权势,二也非结党。 身在朝堂中央的人,从没有独善其身的机会。就算为了南为雅的安危,南家也不会越过三皇子而贸然决断。南为雅的示好,两代人的善意,开罪姻亲的风险……最关键的是,此举有很大可能违逆圣意。 姜云沉浸在思绪里,明燎的声音唤她回神:“坐。” 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仍然站着。书案是为读书而准备,即使是太子的书案,也不会宽大到哪里去。 不会有第二人的位置。 朝臣拜见太子,大多是站着答话,偶尔有关系亲近、德高望重的,也只会坐在下首。但明燎身边不留人,他递的东西,姜云只能亲自上前去接。 此时再退回下方,显得太过生分。他们是夫妻。 可是,太近了。 姜云难得感到紧张,她与明燎并不亲近,两人之间的假意情深,连逢场作戏都称不上。至于偶尔的亲密接触,只是明燎拷问人心的手段而已。 这是第一次,明燎容她整理心情,不用任何强迫手段,等她主动靠近。而她看着从容,实则耳根发烫,白皙的脸上层生红润,从太子妃做回了姜云。 可惜明燎不解风情:“知道秦贵妃为何看中秦明素么?” 姜云强行平复微漾的心,缓缓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程家最近风头太盛。” 明眼人都能看出秦明素手段更好,是个做王妃的苗子。但亲王正妃,需要的不止是心性。如果出身上更合适,就算选个跋扈之人又如何?宠冠六宫的秦贵妃,岂会调教不出一个儿媳。 但程家太受重用,也太不知收敛,如程丞相一般的人,古往今来,大多都难得太平。与其和程家联姻,真不如选自己的侄女。 明燎挑眉:“就这么简单?” 他理所应当地认为姜云该能说出更多,姜云自然不会让他失望。但接下来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颇有荒谬之感:“其次,程家和陵阳侯府是姻亲。” 姜云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倘若陵阳侯府的姑娘嫁给太子,程家的姑娘嫁给襄王,两头押注,两面讨好,谁都会怀疑他们的目的。” 纵然人人都知道,太子妃和姜家关系紧张,太子和陵阳侯府更有着不可化解的矛盾。但,谁知他们不会把彼此当作退路? 与天家人谈感情,谈仇恨,都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姜程两家同进同退,放任程轻仪嫁给襄王,焉知不会导致恶果?假使太子和襄王之中,有一人能拥揽两家支持,那非但意味着势力大增,也等同于剪除对方的羽翼。 姜云很清楚,明燎的芥蒂绝不会放下,但别人不见得会这样想。纵然是她,也并非是因为太子和姜家的仇而做此判断。 如果贺周不是存心欺骗或误导她的话,那贺皇后之事中……明燎很可能选择了袖手旁观。他对贺家究竟有几分在乎,恐怕没人能给出答案。 但明燎对贺周的维护和放纵皆不似假。 在藏鹿园,姜云见到了成越的剑。剑为君子之器,成越是个彻彻底底的读书人。他手无缚鸡之力,再好的剑之于他,也无非是一样礼器而已。 可明燎将之珍藏至今。 姜云不知他为何变成如今的模样,甚至无从猜起,但仅据此一事,她就愿意相信明燎绝非无情之人。 成越与他是君臣,尚且被明燎记挂在心,而贺周与明燎是兄弟。太子殿下决然又恣肆,能容忍贺周揭破他的计划,又怎么可能将他置于尴尬的境地。 姜云忽然笑出了声:“秦贵妃看得长远,却着实没什么必要。” 明燎摘笔着墨,仍然在提问:“可还有其三?” 他虽然不曾遮掩,但姜云有意避嫌,她将目光移向一旁,似考量之模样:“其三,秦家百年望族,秦贵妃盛宠不衰,襄王殿下身后的势力不小。再得一门姻亲,太刺眼了。” 明燎微微颔首,做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评价:“歪打正着。” 姜云蹙眉:“不是?” 明燎既如此说,便意味着她想错了。制衡与中庸的道理不难,但身在局中,清醒的人却少。金殿上不知有多少精明人倒在眼前的利益中,能狠心放弃所谓的唾手可得,才能在一代代的争斗中存留。 秦家不至于想不透…… 明燎问道:“你是秦贵妃,你会如何?” 姜云沉声回答:“择程轻仪为襄王妃,嘱咐家中保持低调,在后宫沉寂一段时日。” 帝王无情,但也不会滥杀。秦家与秦贵妃不争不抢,未必不能扭转天子的印象。他们若知趣,自然有复起之时。 为臣,讲究一个自知之明,但想在朝堂上走得远,绝不能没有进取之锐气。 程轻仪之于襄王意味着新的机遇,选了秦明素,就只能一条路走到底。秦贵妃哪里来的底气笃定秦家不会失势? 明燎的笔锋在此停下,轻轻撩动纸张。墨色映入姜云眼底,她知道不该再躲,便大方地将注意力放到纸上。 “世家。” “襄王之意又如何?”明燎的声音和纸上的两个大字同时坠入姜云心底,她的脊背在一瞬间绷直。下意识地,她想到了大雍太子说过的一句话。 “太子妃不妨先想想,徐家又在做什么。” 而今,姜云懂了。徐太傅不曾将他的心思直言相告,但姜云由他亲自教导,和他做出了几乎一样的选择。 徐家和秦家代表了望族名门的两种生存之道,而他们为的,不是太子,也不是襄王。 第二十五章 舍求 姜云的目光在那一页纸上停留了很久。 她知道明燎内力深厚,即使离得这样近,只要明燎不愿,他就能够将气息克制住,让她一无所查。但明燎没有隐藏,在一片沉静里,二人的呼吸几乎重合。 姜云也知道,明燎的刻意而为,其意是为给她压力。他的威胁一向直白,就如此刻,明燎用最浅显的方式,提醒她,告知她,大雍的太子在她身边。 短短几日之中,这样一个简单至极的手段,他用了一次又一次。 姜云没有抬头,避开了明燎的眼神:“殿下曾说,贺将军在怪您……便是因此?” “哦?”明燎饶有兴趣地反问,像是在探究什么,“太子妃还有关心别人的闲兴?” 他的言辞太过危险,实在不容忽视。姜云轻声答道:“贺将军曾经助我,而且,姜云所关心的,是您。” 明燎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而姜云仿佛没有听出他的嘲讽:“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竟然把不加掩饰的威胁当作好意。 明燎没有开口,像是在等她继续。姜云却在此时起身,走向大殿中央。她在明燎半讥半笑的眸光里俯身长拜:“谢殿下。” 这便是听懂了。明燎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太子妃果然聪慧。” 和聪明人说话的确省心,甚至可以说,姜云聪明过了头。但她明白又能怎样? “你待如何?” 姜云闻言深深阖目,将脑袋埋得更深。在明燎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嘴唇紧紧崩着:“贺将军无能为力,姜云也做不了什么。” 她看得出来,贺周对明燎始终尊敬。他的放肆充其量只是迁怒,贺周什么都懂,但他无力回天。而姜云的处境远比他更加艰难,偌大京城,没有一个她敢用、敢信的人。 再者说来,就算姜云能轻易和徐太傅取得联系,她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明燎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姜云不得不承认,就连她自己,也会选那一条危机重重的路。 她是世家女。 徐家能忍,徐太傅肯用十年工夫谋一个一飞冲天。他织了一张大网,不动声色将旁人纳入其中,他要做坚不可摧的合木。护国寺,南家,京城之中属于他的暗棋,乃至大雍太子,对徐太傅而言,他们只是资源。惟有皇帝不容违逆,他只向天子一人称臣。 领会君王之意,徐太傅致仕出京,但他只是暂时离开,并不意味着归隐。即使早已察觉危险,他仍然选择归来。他志在朝堂。 秦家与徐家正相反,他们不在乎所谓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秦家的生存之道是一个“独”字,他们想爬得更高,站到真正的峰顶。耐得住寒,何惧山高?独木更险,随时可能粉身碎骨,但只要走对路,前方就是坦途。 但无论哪一种选择,哪一种方式,他们为的都是自己,忌惮的都是皇帝。即使向皇帝的儿子屈膝折腰,也只是各取所需而已。这些大世族出身的重臣宠妃,从没有把他们当作效忠之人。 令他们俯首的,只有皇帝。 可这样的主意,岂非从根本上就与皇帝的心思相悖逆?谁有资格向皇帝讨要什么?他不愿给的风光,这几家望族大姓,凭什么苦心谋取? 心念一动,姜云想到了方才的错误答案,当下沉声问道:“秦贵妃选中秦明素,只是为了加深秦家和襄王府的联系?” 她没有起身。明燎不重规矩,平日里也不拘于俗礼。但此刻显然不是放纵的时候。他不唤起,姜云不会自作主张。既然是谢,总要表现出诚意,何况,她还有事相求。 明燎不知被她的问题牵动了哪一根弦,低沉的笑声回荡在殿中。片刻之后,他大方地回答:“太子妃再次歪打正着。” 怎么会?姜云皱起眉,回顾着可能忽略的细节。既然不图与程家联盟,那这就该是唯一的理由。 明燎没有让她疑惑太久:“你不像女子,所以你想不通。” 他点到为止,简单提点一句,将目光放到殿中的身影之上。姜云的恭谨不算罕见,但她身上的动摇,明燎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你想做什么?”他好似被姜云取悦了一般,声音里多了一分宽容。再度看上一眼,他终于肯给出回应,“起来吧。” 姜云还在琢磨明燎的话,但思绪没有被意料之外的提醒打乱。她毫无畏惧地迎上明燎的目光:“姜云冒昧,可有机会让我与诸位殿下早日相见?” 明燎再度笑出声,她总有办法引起旁人的兴趣:“你想做什么?” 一样的言辞,不同的意思,总之,事不过三。 姜云心气未折,直起腰就是风骨。她没有分毫隐瞒,深而缓地说道:“我想知道,我能做什么。” 来到京城之后,姜云举步维艰。她面对的危机比想象中更多,更复杂,既然避无可避,她便要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 明燎深深看她一眼,并且在她眼中,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不会太久。” 他答应了。而且……并不惊讶。和明燎相处越久,姜云就越看不透他,似乎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感到意外。 姜云再次俯下身,然而在她道谢之前,明燎说道:“不必。” 她也就从善如流,带着未释之疑离开。秦贵妃的心思,她仍然看不透,而明燎给她提供了另一种可能。为家族谋利,姜云自信不会弱于旁人,能让她忽略得彻彻底底,其因,或许并不在此。 倘若秦贵妃不为秦家,那是为自己? 待她走远,本该离开的人忽然回来,贺周竟然没走。 “殿下为何与她说这些?” 入鬓的浓眉飞扬,贺周脸上浮现出无从压抑的疲倦:“你究竟是说给她,还是说给我?” 明燎微微眯目:“瑾之,你不需要解释,孤也不会解释。但你记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缓步走下高台,走到贺周面前:“无论你和姜云怎么想,但你能活到今天,无关所谓旧情。所以,你可以恨下去。” 第二十六章 将军 贺周死死盯着明燎,试图读懂他的情绪。 虽然不愿承认,但贺周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燎变了,变得连他都看不懂。 如今的太子殿下着实不算一位称职的兄长。姑且不论与他同岁、又和他关系紧张的襄王,三皇子明昭对两位哥哥十分敬重,与明燎没有任何争斗,他也很少给予亲近和关照。 皇帝膝下还有几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明燎更是几乎从未出面探问。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未及长大,明燎却已经入朝,分身乏术。但另一方面……贺周难免回忆起年幼之时,明燎对他和明澜的照顾。 太子和襄王曾经无话不谈。 贺将军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不想知道明燎与明澜为何反目,也不想知道明燎为何毫不犹豫地抛弃母族。答案对他没有意义,毕竟,他也变了。 他只觉得这个问题格外讽刺,格外荒唐。明燎仍然平静,而贺周笑出了声:“臣不敢。” 贺周忠诚地执行了明燎的每一个命令,为他两次试探姜云,也遵循着他的吩咐,将真相暗示给她。他向明燎索取的,只不过是发泄的权力。 太子殿下将所剩无多的宽容都给了他,他还能恨什么人? “殿下,我该恨谁?”贺周眼角发红,落入明燎眸心的是属于大将军的勃然之怒,“恨你的无情?恨我的懦弱?恨让我变成这样的人,亦或是,让你变成这样的人?” 明燎没有安抚的打算,他知道贺周坚不可摧:“瑾之,你当真以为,你的选择意味着懦弱?” “倘若你这样想,那你随时可以回头,走那条代表勇敢的路。” 他怎能如此轻描淡写!贺周再也顾不得尊卑,咬着牙挥出一拳。时隔多年,他再次如幼时一般毫无顾忌地和表兄动起了手。不藏力的一拳直直打向明燎肩头,贺周咬牙切齿:“你明知道……” “明知道你不会?”明燎接下这一拳,两个人就这样过起了招,“还是贺将军又要说‘不敢’?瑾之,你大可放心,在你真正动手之前,孤保证绝不杀你。” 明燎看得出贺周的自嘲,但他不肯放过对方:“任你的心思再危险,只要还未曾出手,孤都能保你安全无虞。” 贺周抵住明燎的手掌,从喉中挤出一句话:“我该谢恩么?” 明燎面无波澜,缓缓说道:“不必,这是给有功之臣的奖赏,也是孤对瑾之的信任。贺将军大义灭亲,陛下不会怀疑你。” 贺周被他的言语刺激,当下手上施力,狠狠把明燎推开。看似稳当的明燎脚下一晃,贺周微怔:“你背上的伤……” 明燎摇头:“无碍。” 经此一回,贺周也泄了气。堂堂贺将军跟一个伤患计较?他丢不起这个人。况且人在紧张之时的反应做不得假,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他们又还能争什么? 贺周闭着眼,想劝明燎回去坐下,但他久久说不出口。虽然有意躲避,但习武之人知觉敏锐,贺周岂会不知明燎正看着他。 不需要睁开眼,他也知道明燎会是哪种模样。他太了解明燎,他知道明燎方才所说都是真话。 明燎说,不会怀疑他。但信任何尝不是自信的一种,明燎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他选择相信贺周。 以贺将军的性情,他该嗤之以鼻,该色厉内荏地讥讽自负的太子殿下。但明燎笃定他的嚣张和放肆不会成真,贺周就算直言威胁又能如何? 一声磕碰撞在两人心口,贺周沉沉一跪:“臣失礼。” 明燎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开口:“你回北疆吧。” 这句话若出自别人之口,恐怕更像贬谪或劝诫。贺周知道明燎不会是这般意思,但他也不想接受这个建议。 贺周用沉默表示拒绝,明燎会意,不再多说。他转过身负手而立,不再看跪在脚下的将军:“既然不愿,那今日之事,不要再有第二次。” 贺周回答:“是。” 又是一阵寂静,明燎忽然生了另一个主意:“若不想拘束在朝中,就走吧。” 有何区别?贺周下意识地皱起眉,但他马上就意识到明燎的言下之意。能让大公无私的太子殿下说出这样的话,贺周竟觉得应该知足。他自嘲一笑:“何谓拘束?” 贺周抬起头,但他只能看到明燎的背影:“徐太傅走了,他可曾得到自由?” 明燎没有犹豫:“你与他不同。” 贺周失笑:“那你呢?”他好似累了,方才还规规矩矩地跪着,这会儿竟将身子一塌,直接坐在大殿正中,“姜云忧心徐太傅,才被你拿捏至此,我若走了,你如何面对陛下?” 明燎也动了。他步履沉沉,缓步走回座上:“瑾之,你了解我。我从不留后患,你不会是下一个徐太傅。” 不妨放心地走。 听出这一层意思,贺周垂目不再看他。有一个问题,他已经忍了很久:“你为什么非要把关心说得这样刺耳?” 明燎抬颌正坐:“孤是大雍太子。” 太子就是即使打从心底信任一个人,也要着眼于最坏的结果?因此才威胁他、警告他,让他不敢起异意、生二心? 贺周的确看腻了京城,他知道明燎此言并非笼络,也不是威逼,但他怎么可能在此时离开。而且……他又想起了一件旧事。 “儿时不知天高地厚,留下不少戏言,也不止一次夸下海口……殿下曾说,您期待有朝一日,臣为您奉上沃土。” 明燎深深地看着他:“你不需要为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承诺而妥协。是你避免了真正的大祸,瑾之,你功在社稷。” 贺周唇角上挑:“但一切都在您和陛下所料之中。陛下轻轻一推,整个朝廷都红了眼。父亲,姑母,还有我,您算到了所有人的反应,甚至自信到不做防备。” 他缓缓抬起头,轻慢又执着地问道:“哪怕只一刻……殿下想过阻止么?” 明燎平静地反问:“有用么?” 第二十七章 选择 贺周哑然失语,明燎却继续问:“你想阻止谁?贺老将军,皇后,还是陛下?” 他的周身萦绕着一种或许该称为世事洞明的遗憾。明燎看着贺周,说破了浅显的真相:“你阻止不了任何人。” 贺周笑得沙哑:“所以,您才不愿阻止。” 明燎看似做出了回答,实际早已偏离问题本身。但这样的态度却未尝不是答案,他看着自己最忠诚的兄弟长叹一声:“是,孤与陛下一样,也想知道你们会做什么。” 贺周唇畔稍牵,似笑非笑:“你信过哪个人么?” 明燎沉沉地看着他:“事关国祚安危,孤只信陛下。” 太子殿下的试探和怀疑坦坦荡荡,贺周竟不知该说什么。明燎大抵也知他无言,索性将这段过往彻底摊开:“孤信你没有反意,但不知你是否会心软。” 贺周沉默片刻,将头转向一旁:“朝中皆以为东宫失势,殊不知您才是整件事中得利最大的人。” 此刻的他平平淡淡,说着最像嘲讽的话,却反而不见了先前的讥笑。 “试出心怀不轨的反臣,诛杀叛逆,保社稷安稳,缓和了与陛下的关系……也护住了左膀右臂。除却早就与您背道而驰的贺家,殿下没有任何损失。也不知这些自负眼力的聪明人,凭什么敢看轻殿下。” 明燎轻笑一声:“因为在他们心里,不结党,不徇私,不靠姻亲,就无法在朝堂中生存。这天下早已千疮百孔,瑾之可知其中原因?” 贺周低着头回答:“因为世族中人习惯用结党,徇私,联姻等手段谋取利益。他们位列朝堂,却无经世之志,不过是生来就注定只能做这一件事而已。” 明燎评价道:“该杀。” 贺周又问:“您把旁人朝绝路上逼,反而说他们该杀?” 明燎微微抬眸:“他们该杀,孤才会起杀意。” 殿中再次陷入沉默。 少刻,明燎又问贺周:“瑾之是否想过,为何在皇后与贺老将军眼里,东宫一旦失势,他们也必死无疑?” 贺周低声回答:“一朝天子一朝臣。” 明燎厉喝:“但陛下尚且康健!” 他毫不客气地斥道:“和秦家斗叫党争,和襄王斗已是不敬,更不必说,他们竟敢视陛下为敌。孤与襄王是生是死,与为臣者有何关系!大雍有宗庙礼法,陛下龙体安康,储君之废立,何时轮到他们插手。” 明燎说着竟笑了:“人逢绝境总有惊喜,孤以为他们会想方设法拖襄王入局,不料他们的胃口如此之大。” 话虽如此,其中却没有惊讶的意思。野心的滋生岂是一朝一夕之事。 贺周轻嗤:“殿下意在一举剪除秦贺两家,或许还能试探出襄王的心思。如今倒该说父亲和姑母让您失望了?” 他知道此言并不合适,但即使贺周将军被赞了无数声“深明大义”,他仍是儿子和侄子。 明燎缓缓说道:“如你所见,孤误导了所有人。这朝堂上有谁不在算计旁人?但并非每一个人都会做出危及百姓,危及天下的事。若只想排除异己,孤不必设此一局。只为讨伐世族,陛下也无须等你们亮剑。” 贺周有万千心绪不知从何说起,最终,他问了另一件事:“倘若当时我来求你……” 明燎直言相告:“那你非死不可。” 贺周深深阖目,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但了解他的人会发现,其中竟夹杂着些许释然:“如果父亲和姑母没有选择鱼死网破,您会如何?” 明燎当然没有错过贺周的神色,他淡淡地说道:“谋逆大案,隐瞒、求情皆为同罪。你找到了唯一的生路,但整个贺家,也只有你走对了路。” 所以他不杀他。 意料之中的答案令贺周无言以对,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尽公不顾私?贺家人的铤而走险皆为明燎设计,但贺周却无由指责。太子殿下的杀心堂堂正正,该诛九族的大罪,他也放过了无辜之人。 也不知贺周都想了什么,总之,直到脖子都快僵了,他才说回先前的话题。 “臣与殿下自幼相识,秉性见识都是您教的。殿下不会心软,臣也不会。” 他规规矩矩地站起来,郑重地躬身行礼:“臣贺周,受教。” 明燎不再看他:“三日后,去护国寺。” 贺周诧异:“你又要做什么?”话音一落,他再次失笑,“还是因为姜云?” 明燎没有回答。 贺周太熟悉他,他早就习惯明燎的深沉和难测。得不到答案,他洒脱地一挥手,而后转身就走,竟然不曾出声告退。 他们之间无需告别,但今日,明燎却反常地叫住了他。 “姜云和你不同,徐家和贺家也不同。无论徐太傅想要什么,他都不会生出反心。既然如此,你觉得姜云会如何?” 贺周一怔。 明燎继续说:“你眼里的家国和社稷,徐太傅和姜云心中都有。倘若姜云认定徐太傅不会导致恶果,她会如何?” 贺周竟从明燎言中听出了兴趣。 “贺家要反,你选择回头。若姜云以为她的外祖不违公义,她会如何?” 三日时间匆匆,带着这样一个疑问,贺周与姜云在护国寺相遇。 跟在明燎身边的姜云从容又恬淡,舒缓了明燎周身的冷硬。 时至今日,贺周才对她生出好奇:“见过太子妃。” 姜云看向贺周,察觉到些许不同。贺将军眉间的积郁似乎少了一些,她若有所思地回礼:“将军与殿下有约?” 话音才落,她又转向明燎:“山寺之景也盛,护国寺揽山望水,真是个好地方。” 明燎侧目看她:“太子妃喜欢,不妨多来。住持大师常年惦记徐太傅的棋,若你有意,倒可以试一试。” 姜云笑道:“殿下似是很了解大师?” 明燎道:“孤与大师下了一千盘棋。” 姜云听罢扬眉。她惊讶的不是这个夸张的数字,而是明燎言中的笃定和精准。一千盘棋所耗光阴当以年记,时日如此长久,明燎竟仍记得清晰。 但她没有追问,因为他们才到后山,姜云就被一座山亭吸引了目光。 亭中有两人对弈。 妙空大师和襄王。 第二十八章 妙空 今日造访护国寺的,除姜云之外,都是妙空大师的老熟人。大和尚慈眉善目,看上去与佛台上的弥勒一般。他遗憾地落下一子:“看来这棋是下不得了。” 明澜略一颔首,将目光转向亭外:“贺将军,太子妃。” 他先问过这二人,然后才起身与明燎见礼:“殿下。” 明燎平淡地应道:“二弟好雅兴。” 闻言,明澜轻轻一叹:“若早知殿下会来,臣该另选时候。” 姜云与贺周同时侧目,明燎也抬眸看他:“倒是孤扰了二弟和大师的兴致。” 明澜含笑摇头,示意他着眼棋局:“大师不沾凡尘因果,既然来了,这一局棋,总是要下完的。” 但此刻显然不是时候。 他的未尽之言,在场诸人都懂。太子与太子妃亲临护国寺,他们请香还愿,住持妙空自然要陪同。若想了却残棋,襄王还需再择一日。 倒也可惜。 几人都不是寻常香客,彼此之间皆有渊源,出家人直言不讳,妙空的目光在这对兄弟之间转了一转,笑着向二人建议:“得故人之后造访,老衲甚慰。今日这一局棋,斗胆请太子殿下代老衲续上?” 忽然成为焦点,姜云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妙空,这位久负盛名的圣僧,果然非比寻常。 明燎像是被他激起了兴趣,打眼一扫,唇角稍弯:“大师的棋路与孤相去甚远,若这一局由孤来结,两位此前之苦心筹谋,恐怕是要白费了。” “能在一局之中得见殿下与大师的棋,臣幸甚。”明澜欣然应下,也似期待之模样,“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明燎又看向姜云,温声嘱咐道:“既如此,太子妃代孤去吧。” 姜云并不意外于他的选择,自然地向其他人告辞:“襄王殿下,贺将军,我们稍后再见。” 妙空为她引路:“太子妃请。” 观棋不语,可如今的贺周是做不到的。也可以说,他只是不愿而已。贺周早就不会压抑自己,让性烈如火的贺将军沉默地看完一局棋,倒不如让他痛痛快快地大睡一晌。 姜云的余光只看见了贺周张扬的背影。身边有旁人在,她没有回头,自然也不知贺周去了哪里。然而经过这一插曲,她对贺周与明燎的关系了解更深。 “贺将军近来皆是如此。”妙空慢吞吞地开口,这老僧分明没有回头,却仿佛能看穿人心,轻易便把姜云的心思说破。 姜云感慨:“大师慧眼如炬。” 妙空笑道:“太子妃像老太傅。” “大师这话从何说起?”姜云闻此语忽起一念。京中之人形形色色,需要与太子妃打交道的不在少数,这些人面对她,却只分作两类。 一类当她是被陵阳侯忽略的小女儿,一类当她是得徐太傅看重的女诸葛。前者人尽皆知不足为奇,而后者却十足得令人深思。 她出嫁之前安分得很,从不插手京中之事。任徐太傅野心再大,与一个外姓女有何关系?姜云对其中内情的把握,恐怕还不如他们清晰。 为何人人都当她应该入局?并非姜云妄自菲薄,而是这世道,本也就这么回事。若从表面而观,她只是一个联姻的工具,便看得再深一些,她也到底是姓姜。 若有大利,大计,世人多会托付与自家儿郎,待需要旁人相助,才会考虑姻亲。实在不行,还有子侄和学生。外嫁之人的女儿,当属于下下之选。在大多数人眼里,姜云与徐家,恐怕还不及徐太傅的门生来得亲近。 这世间终究是俗念更多,虽然也不乏眼界宽阔者,但总不至于她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能看破俗世人情。如此,那他们在想什么? 姜云十分好奇,她想知道,他们对她的关注来自何处。若说姜云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就是在徐太傅身边待了七年。由俗家到僧家,由臣僚到天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许多人将她的生平掰开揉碎,试图从中探究什么。 她何德何能?姜云忽然有些遗憾。跟在徐太傅身边七年,就值得这些大人物另眼相待,那年轻时的徐太傅究竟是何种风采,而且……她的母亲又是哪种模样? 以己观人,姜云认为她的母亲也该同样的经历。虽然不得而见,但三代人的过往在此交织,姜云忽然多了一些奇思妙想。 若冠以言,当谓之“传承”。 智慧的老僧仿佛再一次读懂姜云,他悠悠道:“太子妃的母亲尚在人间之时,与老衲见过几面。” 这一言之中,岔开话题的意思未免太重,姜云挑眉:“大师不愿回答?” 妙空宣了一声佛号,又说:“太子妃像徐姑娘,自然也像老太傅。” 他方才所说显然不止样貌,但姜云不过是一时兴起,若再继续,该有一番至理禅言,倒也着实不必。 停了片刻,姜云开口:“未料大师与贺将军相熟。” 这次换妙空来问:“太子妃从何说起?” 姜云叹道:“世人皆以兵者为煞,佛门之地,多半是不欢迎的。” 她说的是实情,然而把圣僧与俗人相提并论,多少显得有些冒犯。妙空却不在意:“太子妃果然深肖徐太傅。” 姜云这次不再追问,索性等他自行解释。 妙空见状笑道:“礼佛者未必慈悲,世人之偏见由来已久。徐太傅精通佛法,太子妃也有慧心。普度众生之人,自然看不得如此之事。” 姜云失笑:“大师谬赞。” 她只是回应妙空的试探而已,不值这般盛誉。 贺周任性妄为,一部分是本性使然,除此之外,恐怕也是故意做给旁人看的。他用放浪形骸掩饰贺家一案的真相,也在掩饰他与明燎的真实关系。 对于废后谋逆之案,姜云从贺周所透露的寥寥之言中,推敲出了截然不同的版本。她不能确定明燎做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明燎一定有阻止的机会。 但他没有,所以,贺周理应有怨。两人仍然亲近,却颇显貌合神离。更像失去族群的孤狼,因有太多猛兽窥伺,才不得已交出信任。 妙空特意将贺周的转变告知,此举绝非偶然,说她像徐太傅,更是必有深意。如此关心庙堂,可不像出家人该做的事。 第二十九章 意外 说话之间,两人已来到佛前。妙空没有再提方才之事,他侧过身正视姜云,向她合掌躬身:“太子妃,请。” 佛台雕琢得精美华贵,在其之上的金身宝像不怒而威。怜悯,慈悲,庄严,肃穆,属于神与圣的恢弘在此凝聚,成为世人心中的无限福祉。 姜云没有动作,她静静地看向这尊佛像,似乎想堪破佛眼。她的心绪起起伏伏,眸光也随之隐隐摇动,就好像莲台上端坐的不是宝身,是哪个与她相识的人。 良久,她终于问道:“我有一惑,大师可愿开解?” 随着一声“阿弥陀佛”,历经沧桑的妙空大师长长一叹:“太子妃无惑。” 姜云又问:“长怀未解之疑,何言无惑?” 妙空道:“太子妃之惑,旁人无察无觉。是故之于老衲,太子妃无惑。” 姜云闻之展颜:“依大师之言,姜云乃庸人自扰。” 妙空缓缓摇头,叹道:“智者长虑,慧极必伤,太子妃执着至深。” “哦?”姜云说得极慢,字字清晰,“大师观我无惑,又观我执着?” 妙空以掌示意,请姜云至一旁落座。素雅的蒲团干干净净,他们在佛台前盘膝对视。姜云坐得笔直,相比之下,妙空这位住持反而显得颇为随意。 老迈的僧人面容枯朽,但声音圆润有力:“太子妃执着之事皆有答案,端看是否愿意放下。” “其余香客,大师也有如是之说?”姜云低低一笑,一句戏言由心而发,“世人求神问佛,又有几个当真迷惘?” 妙空再次摇头:“世人只求心安,而太子妃想听真话。” 好一个真话。 姜云轻叹:“然而今日听不得。” 出家人不打诳语,妙空只是不说假话。他知道姜云想问什么,却回避了她的问题。若说他还透露了一些东西,那便是,默认。 他避而不谈,却等同于肯定了姜云的猜测。点破姜云的执着,劝姜云放下,无非是劝她宽恕自己。 姜云的执着与迷惘来自慧心,看穿真相之人才会有惑,她追问的不是事实,而是因果。她唯一的不解,仅仅是徐太傅之举究竟为何。 姜云相信徐太傅对她的关心绝不作假,他们分别之时,他的担忧也一定为真。直到见到妙空的前一刻,对此事,她仍然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明燎在骗她。 明燎所言合理自恰,与他的所作所为都能贴合,姜云已经信了七分。但若一切本为虚假,那也不过是一桩精心编排的谎言。但妙空选择默认。至此,她再不能回避真相。 姜云不可能画地为牢,将名为“逃避”的枷锁继续编织。她既不软弱,也不自矜,不至于认为妙空也在骗她。她必须承担起一切,直面意料之外的变数。 背负着野心和过往来到京城,姜云本就不曾希求安逸。命运本也坎坷,而今不过是多了一种“被迫”。对她来说,这算不得什么。今日之问,她只想要答案。 姜云起身请了几支香,面容沉静地一一燃上。与旁人不同的是,她不曾祈愿,不曾求签,虽然也虔诚地敬了香,却始终不置一言。 妙空叹息道:“太子妃可信天命?” 他言中仍有规劝之意,姜云垂目作答:“信。” 此言铿锵,与她举动截然不同。妙空还未开口,姜云已经回头:“但不服。” 她闲适又从容向外走:“今日惟你我二人在场,便请大师当我还了愿。” 姜云说得理直气壮,像是笃定妙空一定会为她隐瞒。 这老僧和蔼一笑:“太子妃可知,老衲为何请太子妃孤身前来,将两位殿下留在弈亭之中?” 姜云也微微笑道:“大师善弈,也善观棋。” 这句话意味颇深,妙空只作不察,全当没听出姜云之意。他自顾自地说道:“太子殿下,也不向佛。” 姜云脚步一顿:“大师慈悲为怀。” 不论他知道什么,做过什么,至少在此事上,妙空显露了佛家的善。他温和地化解了明燎可能会有的不悦,不强求人所不欲,是善举。 她想了想,回眸笑道:“得闻大师之言,姜云领悟颇深。” 这是现学现卖。不止明燎无向佛之心,姜云也与他无异。然而她必须来,妙空也必须见她,因此她告诉妙空,今日之行,她亦有所得。 妙空笑言:“太子妃奇人也。” 两人就此无话,走上来时之路。也不知这位圣僧是否真有奇异之能,应他此言,二人才到宝殿之外,就遇上了一件奇事。 几位衣着朴素的妇人相携而来,行色匆匆,似是遇上了什么难事。见到姜云,他们讶然大惊,片刻之后竟齐齐下拜:“开春逢喜,今日竟见到贵人,求贵人庇护,给个好年成。” 姜云和妙空同时驻足,但都控制住了情绪。两人面色如常,眉眼之中不见波动。 明燎不喜在无用之处多费心思,他与姜云来得低调,除了必要的护卫,没有安排多余之人。左右只要他们来过,朝中很快便会知道。 他严令不许惊动百姓,同行之人便只在隐蔽之处静静观察,没有刻意阻拦外人。这几个妇人看上去便是平常信女,猛然跪在姜云身前,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几名影卫已经显露身形,姜云略略看了一眼,轻轻摇头。附近埋伏着诸多好手,妙空大师也有武艺傍身,若这些人意图不轨,他们早该有所察觉。 此一行之人能走到这里,恰恰说明她们不会对她构成威胁。既然如此,不妨静观其变,她总要看一看,是谁这般神通广大,竟一眼看穿她的身份? 姜云亲自将打头一人扶起,从面色看,她是几人中最年长的那一位。 “大娘快快请起,您这是何处此言?” 那妇人口中喃喃:“他没有骗我,贵人身上有佛光,您就是显圣之人……” 情况不对。姜云与妙空趁机观察她的神色,发觉此人眼中浑浊,再一听这几近魔怔的言语,两人都意识到,背后之人心思极狠。 第三十章 陈伤 话分两头,这几人一到姜云面前,就有影卫前去通知明燎。贺周也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竟先于他们赶到明燎身边。 明澜落下最后一子:“殿下棋艺精湛。” 明燎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心不在此。” “是。”明澜没有否认,大方地应下,“臣此来护国寺,只为躲个清净。” 棋自然是明燎胜了。 在他到来之前,明澜便已经落了下风。然而妙空是个温和的性子,他不争胜负,所思所想皆为拖延时间。明澜也是这般心思,若非遇上明燎与姜云,他二人这一局棋,或许能下满一整日。 贺周急躁地扫了一眼棋盘,暗道一声果然如此。他之所以走得干脆,正是因为看透了他们的棋路。明澜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论他为何来寻妙空,总归是与这盘棋无关。但明燎最不耐烦拖沓,又岂会因此谦让。 注定的结果,看来无用。 “出了些乱子。”贺周眼里隐含探究,他轻叩案沿唤两人回神。事出突然,贺周没有多行虚礼,直言道,“有人盯上了太子妃。” 随行的影卫也在他们身侧低声回禀,这兄弟二人的脸色一般无二,看不出分毫的意外和震惊。 两人同时起身,明燎看向弟弟,饶有兴趣地问道:“谁让你来的?” 他似是认定了此行绝非明澜本意,明澜的回答也的确如此:“母妃。” 明燎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众人一同赶往事发之地。 他们与正殿相距不远,转眼之间就到了附近。此时,姜云正揽着那名老妇的肩轻轻安抚。 “大娘莫慌,有什么事,您与我说。” 她不着痕迹地牵上妇人的手腕,想尝试着搭个脉。虽然姜云不精此道,但只消听一听脉搏是否有力,是否平稳,便足够她判断来人的这般面貌,是真的还是装的。 然而她才搭上对方腕间,这妇人竟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姜云皱起眉,妙空也想到了什么,轻声唤道:“姑娘。” 这显然是唤的姜云。 见姜云转头,他抬指虚点,指向妇人的衣角。姜云也有此意,便伸出手,打算卷起她的袖子。这一下却激起对方激烈的反抗,原本茫然混沌的人,此刻竟尖叫着回避姜云。 她眼里泛着明晃晃的泪,身后那几名恍惚的女子至此才有几分清明,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一人见状轻呼:“娘!” 她扑向老妇,想要抓住她的手。未免那妇人躲闪之间伤及旁人,妙空牢牢按住她的肩。护卫已经现身,围住其余的女人。他们正要劝姜云先行离开,却见其他人也在此时发了狂。 她们哭嚎着蹲下,将身子团成一团,牢牢地抱住脑袋。 明燎一行人恰好看见这一幕。贺周皱着眉吩咐护卫拦住上山的人,妙空指点他们去寻僧人相助,免得惊动百姓。 姜云和明燎对视一眼,问道:“可有办法让她们安静下来?” 明燎略一颔首,几名护卫点上她们的穴道。几人皆昏倒在地,妙空小心地扶那位老人平躺,姜云也跟过去,缓缓撩开她的衣袖。 入目的是一大片丑陋的伤疤,看模样像是烫伤。几个胀大的血泡还有开裂的迹象,看上去不仅没有及时医治,还被数度撕扯伤口。 姜云的手捏着一角粗布僵在半空,停了几息,才仔细又轻缓将伤口重新覆上。 见者皆惊,连武将出身的贺周都紧紧拧着眉:“荒唐!” 这是拷问的伤,绝不该出现在寻常百姓身上。 无需交待,护卫们检查了余下几人的手臂,皆发现了不同程度的伤痕。此处男子众多,不便解开她们的衣裳,但姜云心中如同扎了一根刺。手臂尚且如此,其他地方…… 妙空提议将她们安置在侧殿,贺周遣人去请大夫。有人找来厚实的垫子,慢慢地将这些可怜的女子放下。 明澜看向明燎,明燎目光深深。 “太子妃。”他沉沉开口,眼神始终停在那几个女人身上,“可有发现?” 逢如此惨像,姜云也见了怒。她已将此事剖析几回,得明燎询问,不假思索地回答:“她们来得唐突,却不像知道我的身份。依我所见,更似遭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 她仔仔细细地回想着每一个细节:“倘若她们此来是为见我,那应该是有何冤屈。这位大娘称我为‘贵人’,求的却是今岁收成。这等言语更像祈愿,是百姓来到佛前常做的事。” 姜云将他们到来之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周围之人若有所思。 她继续说道:“凡事皆有因果,寻常百姓没有轻易冒犯太子妃的胆量。即便她们知道我的身份,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冒失地撞上来。她们既无所求,就只能是为人操纵。” 明澜颔首:“此言有理。太子殿下此行低调,外人不可能知道太子妃的行踪。再者说来,敢犯此大险者,皆将生死置之度外。若真有冤情要诉,她们又意外得知两位在此,那更可能投到殿下面前。” 姜云心有不忍:“她们浑浑噩噩,神志不清,恐怕已被人折磨许久。或许,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这几人跪在她面前,姜云便立刻察觉到了其中的阴谋。然而当时她只以为是有人故意泄露她的身份,鼓动旁人前来伸冤,意在把她和太子拖入某件事中。 可如今再看,根本没有所谓的冤情,是有人使了些阴狠手段,逼她们把姜云当成贵人——乃至圣人。 若说她们是求姻缘,那向新出嫁的太子妃讨个喜气,倒也说得过去。年成、富贵等缥缈的愿望,多半是请神佛显灵、请先祖庇佑,怎么会求到生者面前? 若姜云不够敏锐,不曾发觉她们身有重伤,又或者是不够清醒,顺势应下她们的请求,那此事或许就将草草过去。届时,她得了一段好名声,旁人却将再度失陷在苦痛里,甚至还有被灭口的风险。 待来日此事暴露,知情者再也不能开口,构陷神迹,欺压百姓的罪名,也将落在她头上。 姜云慢慢回忆着方才之事,那老人还有一句话令她十分在意。 “他没有骗我。” 他? 第三十一章 指点 姜云把自己的猜测说出,众人皆以为这或许正是此事之关窍。 人逢绝境之所言多半不假,幕后之人手段狠辣,之所以不以利诱,反而恃狠威逼,想来他想要的,便是这一份“真”。 这几名女子见了外人,反应竟如此剧烈,可想而知她们究竟经历过什么。对方的手段不算精妙,但焉知他没有后招?若这只是一个开始,那还有多少人将因此受难! 明燎与明澜眸中皆有滔滔之怒,京城之中,天子脚下,竟有人做出如此恶行。无论此人想做什么,都不该将主意打到无辜百姓身上。 此为大忌,已然触及底线。 姜云缓缓说道:“还有一事。” 她慢慢地将目光转向殿外。佛堂之外天光大亮,昭昭白日揽照初春,仅仅几步之遥,便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姜云的模样极为认真,像是要将这道光刻进心里:“这位大娘说,我身上有佛光。” 妙空也不见了先前的温和:“这几位女施主,不像是中毒的模样。” 若说方才的他是渡难的佛陀,此时的妙空怒目圆瞪,便是惩恶之金刚。 其他人都顺着姜云的目光瞧过去,他们和姜云一样,也在寻找可能会有的机关。若这妇人并非胡言乱语,也不是被某些毒物蒙昧心神,那就是对方使了巧施手段,才给旁人造成这般错觉。 唯独见惯了这般伎俩的贺周冷笑一声:“没那么复杂。” 他的声音愈发冰冷,俨然是动了真怒:“对付普通人,最多一两日就足够了。把她们困在不见天日之所,断水断食,再挑个日头盛的时候放出来,遇上任何人都能看出一身明光。” 众人齐齐陷入沉默。贺周所言之事,他们大多未曾见过,但仅听描述也知道那该是何种惨像。纵然在场的皆是心智坚定之人,却也难免为之震惊。 明澜略一思索:“护国寺依山而建,大殿所在之处正揽霞光,从山路之上仰观正殿,的确容易形成误会。” 他不忍继续,但旁人已然明白明澜要说什么。此乃建寺立塔之时常用的技巧,并不算难以看破。能被这样的手段唬住,便证明她们的心智,已经彻底糊涂了。 贺周又道:“我们人手不多,当下只能暗访,以免打草惊蛇。其余护卫已经把住山门,追查可疑之人。若对方混迹于香客之间,并无逃窜之意,恐怕只能等她们醒来再行指认。但此事不宜传扬,兴师动众,恐生异变。” 他所言之意,众人心中有数。前几日的祥瑞风波尚未平息,此事若再泄露,又不知将传成什么样子。 姜云跟着分析道:“贺将军言之有理,但,对方也可能根本不在寺中。” 明澜也露了三分锋利:“她们未必见过幕后之人的真面目。而且此人行事狠毒,纵然见过,以她们的伤势与心智来看,也未必能记住多少。” 在场的都是稳重人,护国寺的僧侣也多半不是寻常人物,各方都在打听这几名女子的来路,然而至今不见回报,想来便是根本无人与她们同行。 今日来的是储君、重臣,纵然再低调,这一座山寺里也有无数双眼睛,没有多少人能逃过他们的追查。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此事的内情拼凑大半。他们心里清楚,此事绝非轻而易举能够查清。 在场身份最高,年纪最长的明燎,除了最初的询问之外,竟然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到旁人结束讨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明燎直接做出决定:“太子妃随孤面圣,瑾之且留于寺中。稍后请来大夫,将她们的伤口重新包扎,暂且将这几人安置于襄王府。二弟在府中听候消息,等陛下传召。” 他说得果断,众人只停了一瞬便纷纷领命。明燎的安排面面俱到,算到了种种可能,也照顾了在场所有人,包括伤者,亦包括襄王。 明澜垂首低声道:“谢殿下。” 明燎应了一声,携姜云当先离去。贺周的目光在明澜面上掠过,也不曾再多说。 马车来得徐徐,走得匆匆,姜云几乎能听见帘外惊风。 她看向已经恢复平淡的明燎:“您信襄王?” 明燎失笑:“他不至于蠢到自毁前程。” 姜云轻叹:“殿下明知我并非此意。”她慢腾腾地斟了一杯茶,见明燎无意,就低着头浅抿一口,而后才说道,“襄王既出现在护国寺,此事便不会是他所为。然而或许将有许多线索指向襄王府,不知他会如何处置。” 他是个极佳的栽赃对象。 明燎没有接话,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姜云下意识绷直身子,他才意味不明地问道:“紧张?” 姜云后背更僵,他似乎总能看穿人心。 明燎轻笑:“没什么可怕的,待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姜云低垂眼帘,往常她不会与明燎争辩,但这一句话,姜云却忍不住反驳:“殿下见得多,可曾习惯了?” 她坚定地说道:“残忍嗜杀,欺辱百姓,为一己之私牵连无辜,殿下可能习惯这样的事?” 明燎神色深沉,眉目间愈发冷淡:“这就是成为太子妃的代价。” 姜云皱着眉,正要开口,却被明燎直接打断:“倘若这几人中,有谁因此身故,姜云,你就要背上她的命。” “待何时你习惯于背负旁人的性命,才算是大雍的太子妃。” 姜云的话顿在喉咙里,她意识到自己错会了明燎之意,明燎之言也深而缓地坠入她心底。 她不习惯的不是生死,而是无辜之人因她而死。 在明燎锐利的眼神中,姜云深深阖目:“谢殿下指点。” 明燎倒有些不以为然,最近对他道谢的人未免太多,然而……他半倚在坐上,忽然笑出了声:“你道襄王为何谢孤?” 姜云答道:“您给了他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此事与明澜绝无关系,但他现身护国寺,却也显得颇为唐突。虽然明燎不曾将行程公之于众,但也没有刻意隐瞒。知太子会于近日拜访妙空大师,诸王与百官本该避嫌。 遵从太子之命,保护涉事之人,安安静静地等皇帝传召,与襄王而言,算是最好的选择。 明燎低嗤道:“他在谢孤,给了他推脱婚事的借口。” 第三十二章 西戎 姜云若有所思道:“依殿下之见,襄王是没有议亲的打算,还是不想娶秦明素?” 她没有问明燎为何做此判断,既然他这样说,就必然有足够的把握。姜云只能根据局势勉强分析,但明燎与襄王做了二十余年的兄弟,自然远比她了解明澜。 明燎漫不经心地开口:“他若想娶秦明素,何必等到今天。” 姜云忽然想起与明澜的初遇。 她垂目思索片刻,问道:“襄王殿下与尚宫局的司记云芷是何关系?” 明燎像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他抬头看向姜云,不答反问:“此事,你为何知晓?” 看来她猜得没错。 姜云把那日情形详细说明,又收获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明燎好似被这一件事挑起了兴致一般:“你不记得她?” 此人她该认识?姜云下意识皱起眉,她自幼体弱,在京中朋友不多,南下七年里,寥寥几位知交各有境遇,至如今,已然都离了京。 各世族中,她记得住名字的女子,最近已经全部见过。至于宫中的女官,她离京之前也不熟悉,七年过去,更是称不上有何交情。 殿下此言何意? 明燎见姜云的疑惑不似作伪,略略扬起眉,挑着一道深沉的笑:“云芷就是谢迟筠。” 姜云讶然问道:“谢家的女儿?她还活着?” 谢迟筠这个名字,姜云的确记得,可她应该已经死了。就算幸免于难,又岂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宫禁之中? 明燎道:“谢家阖族遭诛,唯独谢迟筠得陛下赏识,有了一条生路。此人手段倒也不俗,她被罚入掖庭为婢,不多久便改名换姓,栖身于尚宫局。” 罚没的官婢有改换名姓的机会,多半是得了赦免,无论有何过往,此后皆不再追究。然而谢家所犯大罪,不该有任何回旋之余地。 谢家的那位老丞相和姜云的外祖一样,也是桃李满天下之人。七年前的江南舞弊案,他正是罪魁祸首。 这便更加怪异。姜云眉目里隐含不解:“若如此,那襄王更不该和她扯上关系。” 一介罪女,无论她凭借什么得到皇帝的青眼,作为臣子和儿子,襄王都应该离她远一些。 明燎低低笑出了声:“她只要蛊惑住秦贵妃,就足以在宫中风生水起。时间久了,和襄王搭上关系,也不为奇。” 他言下的讥讽太过明显,姜云便是想忽略也做不到。劲风仍在呼啸,她扫了一眼锦帘,压着声音问道:“云芷和陛下……” 明燎深深看她一眼:“不要低估陛下。” 他看似答非所问,实则等同于默认。谢迟筠能成为云芷,其中之内情,恐怕并不光彩。然而以明燎之言看,皇帝当是心中有数。 纵然云芷心机与容貌都属上乘,不也只能苟全性命,至今仍是一个小小的司记? 姜云叹道:“所以,她想攀上襄王?” 明燎答得颇为散漫:“她与秦贵妃都打错了主意,襄王绝非她们可以操纵。” 云芷想离宫,秦贵妃想让她的侄女做儿媳,但襄王却仍不打算议亲。护国寺之事于在场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大麻烦,然而襄王却打算借此推脱婚事。不得不说,他也是个魄力十足的人。 仅以动机而论,在场所有人都有做此恶举的理由。事实查明之前,他们都不该太过张扬。此事可大可小,端看皇帝打算追究到哪一步。若他有意刨根问底,那襄王今日的意外出行,姜云身上的奇异祥瑞,都会被反复追查,直到结果令他满意。 姜云忽然笑了笑:“殿下把这样一个烫手山芋甩给襄王,倒是还得了他一声谢。” 这件事,他们都不能插手,谁来查,怎么查,只能由皇帝决定。但在皇帝的人带走那些女子之前,却必须将她们牢牢护住,而且……谁离得近,谁就有蓄谋串供的可能。 出入护国寺的百姓太多,不便将她们安置在内。贺周也不适合经手此事,便只能将她们送到襄王府。 转念一想,姜云又察觉到异样:“贺将军为何会来?” 她原以为明燎与他有事相商,但贺周根本不曾跟在明燎身后。 明燎道:“稍后你就懂了。” 随着明燎话音落定,他们已经抵达禁中。 姜云仍记得,她成亲之后拜见天子,与明燎一道,被他晾了许久。然而今天,他们很快就见到了皇帝。 这位坐拥江山的大人物,此刻正负手立于一卷气势磅礴的四境军机图之前。 两人止步在大殿正中,待行过礼,姜云不着痕迹地垂下眼帘。尽管这个距离看不真切,但那张军机图,不是她可以窥视的。 明燎简明扼要地将方才之事回禀,皇帝只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再无他话。姜云难免想到了明燎,他也是这样的性子。深沉,难懂,仿佛天地俱入眼底,又仿佛万物不在心中。 君与臣,父与子。 皇帝唤道:“上前来。” 姜云错开一步,跟在明燎身后,仍然眼观鼻鼻观心,一派目不斜视的样子。 然而明燎竟然毫无顾忌,他的目光掠过军机图上的一道赤红,朱笔凌厉,将主人的心绪诠释分明。 “西戎使团要到了?” 竟是明燎率先开口。 皇帝微微抬颌,明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入眼的是一封拆开的密函。得皇帝示意,明燎将之拿来,快速阅过一遍,饶有兴味地作出评价:“胆子不小。” 姜云发现,明燎在皇帝面前,往往表现得好恶分明。虽然仍算是喜怒不形于色,但从家事到国事,他都流露出了十分的真意。 然而他的情绪却有一部分是故意捏造,姜云看得出,想必皇帝也应该知晓。 这对父子的相处方式令她颇感兴趣。 皇帝说道:“西戎使者即将抵京,来的既是年轻人,此事便由你来安排。” 明燎笑问:“西戎王室暗通北狄,陛下欲使贺将军与之一会?” 那封密信所言竟是这般?姜云神色未张,将这件事记在心里。 烽火仿佛仍在昨日,这天地却已然安逸太久。 第三十三章 问答 皇帝深深一笑:“此番来的是长乐的儿子,也算是你的弟弟。” 明燎本也知道此事,闻皇帝之语,他眼底的凌厉更加明显:“长乐长公主前次归朝,与祖母约定,会寻个机会让祖母见见她的儿子。如今,他倒是给大雍带来了一个惊喜。” 长乐长公主?她与姜云的母亲感情甚笃,可惜姜云与她素未谋面。 皇帝与太子杀意森森,而姜云若有所思。原来皇帝口中的年轻人,指的竟是他的外甥,太子的表弟。 如今再看,这一声“年轻”,也仿佛不乏讥意,明燎那一句“惊喜”,更显得颇为危险。大雍最尊贵的两个人,从未将一个年轻人的算计纳入眼底。 西戎使团尚未进京,皇帝和太子却已将一切纳入眼底。凡事皆在两人掌握之中,姜云难免生出一个念头,或许这样的局面,才是他们所期待的。 新春转暖,姜云却只觉寒气萦身。她的手心已经泛起薄汗,直到此刻,她才彻底明白,何谓皇帝,何谓太子。 皇帝忽然看向姜云:“太子妃以为,护国寺之事如何查之?” 是试探,还是威胁?而今她与皇帝不过几步之遥,在他的注视之下,姜云的每一丝反应都无所遁形。 她没有分心探究视下之景,更是有意避开了皇帝面前的军机图。但站在这里,阶下的一切自然分明。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站到顶峰,当真能够目及天下。 “交付大理寺,先查刑求百姓一案。” 皇帝心思难测,倘若其他宫眷在此,最好的选择当是推脱。姜云本可以只尽一个冲喜太子妃的本分,回避这个显然意味着危机的问题。 然而她与此事牵连太深,太子的婚事又有着十足复杂的内情,以姜云的处境而论,倘若她选择装傻,反而更可能导致恶果。 她暂且辨不清皇帝的想法,于是抛砖引玉,等他继续提问。 皇帝的反应也如她所料:“先?” 姜云垂首以答:“不必将实情相告,以欺凌百姓而查之。此举重在警醒、威慑心怀不轨之辈,京师重地,绝不容宵小妄为。” 皇帝又问:“此事之因由如何解释?” 姜云道:“伤者不堪恶人欺侮,逃往护国寺求助。” 言下之意,竟是要将她与太子、襄王、贺周几人全部隐去,只当是一场意外暴露的恶行。 明燎安静旁听,目光却忽而转向姜云,在天子面前,他竟还敢分神观察别人。 皇帝淡淡扫了他一眼,意味不明,之后便再度将注意放到姜云身上:“如此之巧,可会有人相信?” 姜云答得沉稳:“不知内情之人会查,做贼心虚之人会避,不闻不问之人,多半是事不关己,无所畏惧,而除此之外,便意味着他们知道是何人所为。” 她说得坦坦荡荡,却不提如何调查。至此,就不是他们和大理寺能插手的了。 皇帝未置可否,说回先前之事:“你应当不曾见过长乐?” 姜云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她又发现了皇帝和太子的一处相同。 “你的母亲与长乐交情极深,太子接见西戎使团,你也随着一道去吧。” 皇帝的声音里隐隐透着一丝笑意,姜云和明燎齐声应命。 这一关,算是暂且过去了。 两件事似乎都有定论,他们也该告退。明燎却忽然进言:“臣以为护国寺之事,宜交付大理寺少卿裴济来查。” 姜云克制住转身的冲动,有意不去看他。此之一谏,有些离奇。 皇帝似乎并不意外:“为何?” 明燎道:“裴济为官清正,断案有方,且行事严谨,从无疏漏。此外,他是武官出身,功力不凡。” 不易利诱,也不易灭口。 皇帝略一颔首:“言之有理。”却不说是否采纳。 而明燎点到为止,携姜云告退。 一路无言,直到返回东宫,姜云才问道:“殿下为何推举裴济?” 明燎所说的理由不可谓不合理。裴济本为行伍之人,后得皇帝看重,外放于州县,屡居要职。如今年不满四十,便曾先后提调四州之事,功绩斐然,称得上是年轻有为。 但他并不是个合适的人选,他是徐太傅的学生。 东宫没有理由冒这个险,徐家当然也不会插手其间,但纵使他们行得正,站得直,也经不起皇帝的疑心。 知道此事的人不过寥寥,而大理寺中能人繁多,未必不如裴济出色。倘若皇帝信任裴济,即使明燎不提,他也会以事委之。 何必沾染这个大麻烦,凭白惹人怀疑? 明燎落座案前,示意姜云随意即可:“你可知陛下为何命你我主持西戎使团之事?” 姜云稍加思索,答道:“如殿下所说,是因为贺将军。我们和西戎来使皆有渊源,与他相交合情合理,而您与贺将军是表亲,请贺将军随行,也不会引人怀疑。” 皇帝之意是为兵慑,但没有平白无故遣战绩彪炳的大将接见他国使团的道理。此举容易打草惊蛇,也有失上邦风度。 若由明燎主导,则一切顺理成章。贺周与西戎王子都是他的兄弟,彼此之间交结一番又有何妨? 明燎轻笑:“太子妃惯会避重就轻。” 知道躲不过,姜云索性坦言:“因为姜云方才所言,也能算合陛下心意。” 她大方地在坐在明燎对面,轻声问道:“既然如此,岂非更不该得寸进尺?” 明燎随意地提笔临帖,也不看她:“你心思太重,看似大胆实则谨慎,从不做无把握之事。姜云,你不过十七岁而已,为何有如此沉重的危机感?” 姜云再次被他看破,然而这一回,她却已经见怪不怪了。明燎并非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姜云早已习惯。她一双长睫动了动,缓缓回答:“一言难尽。” 她并非不想说,只是十七年太长,她不知从何说起。 明燎搁笔牵唇,似笑非笑:“你所言只是其一。其二,徐太傅寄以厚望之人,皆是可造之材。” 姜云目光一顿,她还低估了皇帝和太子的心胸。 第三十四章 理解 明燎之意不止是告诫,他也回答了姜云的问题。 即使只做个唱双簧的戏搭子,也要有能上得台面的技艺。姜云的生母和长乐长公主的故事,只不过是她与西戎王子交结的借口。这段往事在今日翻开,其因只在于,皇帝认为它有价值。 皇帝判断姜云可用,故而破例允她参与政事,明燎亦是因为对裴济的欣赏,才会推举他调查要案。 他们和她,生而不同。 姜云身在宫城,始终如履薄冰。离京多年的她在京中毫无根基,可她偏偏是世家女,从出生那一天起,就注定会拥有许多敌人。 她来到东宫,只得到了更多的嫉妒,更多的阴谋。她在漫长的悬崖上孤身前进,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在姜云眼中,无人是友。 然而皇帝和太子不会有这样的顾虑,天下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他们视天下人俱为臣属。 无人不可舍,无人不能用。 纵然在他们心中,徐家俨然有所图谋,但姜云仍然于国有用。对本该怀疑之人付诸信任,这便是大雍自信且尊贵的君王。 她忽而一叹,将手臂抵在案上,十指交错托住下颌。姜云是太子妃,是天下女子的表率,她循规守礼,难得在明燎面前如此随意。然而此刻,她像是想通了什么:“我终于明白,外祖为何瞒我。” 瞒,而不是骗。姜云至今也不曾怀疑过徐太傅对她的照顾和关心。 坐在这里,她的视线自然延伸,指向明燎面前的白纸。纸上只有寥寥二十余字,但明燎写得极大,纵然是背对,姜云也看得清晰。 须兰黎渥。这是其中最显眼的四个字。 西戎须兰氏向大雍称臣已有二十年,长乐长公主的远嫁,是先帝宾天之前,留下的最后一条重要诏令。 这位传奇的帝王在一场大胜之后,接受了外邦的臣服。百余年来的战乱自此终结,大雍西陲的动荡终于平息,他的女儿将大雍皇帝的善意带到他乡,换来二十年太平。 而那一战,主将正是当今天子。 他仍然在位,西戎人却欲卷土重来,这不止是挑衅,更意味着复仇。 明燎在她面前写下这个名字,本就是给姜云看的。他好似不在乎姜云所言:“可知道都是谁?” 姜云回答:“西戎王子,三部的首领,几位将军。” 见明燎未曾理会,她想了想,再度说道:“除了须兰黎渥,其他人都曾亲历二十年前的战争。” 姜云收获了一声低笑,明燎的欣赏表露分明:“你倒真学得不少。” 明明是赞扬之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总显得有三分讥意。这些天里,姜云早已习惯他的轻慢和恣肆,想听太子殿下一句真心诚意的夸赞,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然而姜云的心情应声转好,她轻轻扬起眉梢:“岂敢让殿下失望。” 明燎唇角稍弯:“太子妃从不让人失望。” 姜云含笑摇头:“殿下过誉。” 明燎闲闲地收起这张纸,又问:“你想到了什么?” 姜云的笑意在一瞬间收敛干净,她不自觉地放轻声音:“外祖,仍给我留了任性的余地。” 她如今的尴尬处境大半是拜徐太傅所赐,而姜云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明燎挑眉看她,颇觉有趣:“何意?” 姜云垂下眼帘,答道:“外祖从未告诉我,他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也从来不曾提起您和陛下。” 明燎悠悠道:“妄议天子之罪不轻。” 姜云失笑:“殿下说得少了?” 明燎斜她一眼,无意作答。 姜云轻叹:“将计划压在不知情之人身上,是个极具风险的决定。我若只想做太子妃,只消避开身边的麻烦,也能得一世清净和太平。” 明燎嗤笑一声:“你也会说出这样天真的话?” 姜云没有把他的嘲讽放在心上,她笑得明媚,眸底犹泛着三分温暖:“外祖敢送我入京,必有办法保我性命。而且……殿下一开始便说过,日后会放我出宫。” 彼时她不懂明燎之意,如今再看,他的确有这样的底气,更有这样的心。 倘若姜云不去自找麻烦,明燎也不必为难一个女人。他几番试探,究其根本,是姜云从第一面就表现得令人在意,不像一个棋子该有的样子。 明燎在姜云眼中看到了满足。这个女人分明进退维谷,却好似从未丢失温柔。 他也笑了:“你怎么知道,徐太傅不是料定你会主动入局?” 姜云的手指绞得更紧,她慢慢地叹了口气:“若如此,那由我自行分辨您与陛下的谋略和性情,或许更好。” 有人喜欢为后辈铺设一条平坦的大道,而徐太傅的选择却是放手。他把一身智慧教给姜云,让她自行决定命运。若她有意入局,便任她展翅高飞。 而后,他在江南等她一鸣惊人。 姜云面上的笑意愈发真挚:“外祖信我如信他,他相信我无论作何选择,都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她生而艰难,或许终此一生,也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路。身在朝堂之人,随时都在经历决断。无论是为名还是为利,亦或是只为一骋壮志,他们都曾牺牲太多。 步入明堂,身不由己。师友,亲族,乃至自己,何人不能放弃? 姜云恍惚之间,又想起了回京前的日子。她的外祖,大概也曾真心期待过她的拒绝。 明燎深深地看着姜云,不知她凭什么如此恬淡,如此安然。 “凡事顺其自然,或有意外之喜。” 任姜云一步步陷入其中,自然比逼她做不愿做的事要好。 姜云眉眼间的平静不曾动摇,她慢慢地说道:“殿下说我心思太重,可您不也一样如此?” 她一向有意避开这个话题,但在此刻,她竟从明燎话里读出了些许执拗。姜云忽然意识到,明燎未必是在问她。 他是在逼问自己。 她与他的关系还远远不到这一步,但姜云被他的言语牵动了心,也不知哪里来得勇气,竟做了一件有失分寸的事。 “盼殿下恕姜云冒昧,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第三十五章 激变 姜云终究没有得到答案,那日的对话以明燎的沉默为结束。 同样的问题之于姜云,她至少说了句似是而非的“一言难尽”,而明燎显然没有多言之意,他甚至不愿编造托辞,连一句假意的敷衍都不肯留下。 恣意而放肆的太子殿下,难得对哪件事讳莫如深。 然而姜云无暇顾及他的心事,她与明燎还有要事在身,接连一月里,两人都忙得分身乏术。 大雍民风开放,对于女子参政也不像前朝那般忌讳。譬如先帝病重之时,如今的太后便曾短暂地掌握大权,独断乾纲。但真正参与政事的女子,多半为帝王信重之宫妃,且只在幕后出谋划策。 如姜云这般大摇大摆地出入鸿胪寺的少之又少,议政的太子妃,更当数本朝第一例。 有这样的局面,也有明燎一份功劳。他像是一点也不担心姜云把事办砸,毫不客气地将重任托付给她。也不知是否该谢他信任,若非明燎日日早出晚归,姜云甚至要怀疑他是故意躲清闲。 无论朝中如何看她,总之是没有不长眼的前来寻衅,也无人胆敢轻视姜云。她有天子亲言,谁敢忤逆帝命?但不妨碍他们私下揣测帝心,姜云最近遇到的试探不少,她见招拆招,淡然应对,倒是十分沉稳。 在多数人眼里,皇帝允姜云入朝必有深意。姜云轻轻一叹,就在一个月之前,她也是这样想的。 与帝王相处,难也不难。她隐隐有所悟,或许徐太傅希望她自行体会的,正是这个道理。为臣者才会因权力而苦心经营,皇帝既已坐拥江山,那于他而言,永远是天下为先。 姜云坐在谢闲楼中,隔着屏风听到邻近一桌传来几声隐隐约约的喝骂,其意所指,正是那些床笫之间不择手段的浪荡人。虽说是指责,但这几人言辞中不加约束,也实在算不上好听。 她低声嘱咐银露:“去交待一声,若有女客来,莫要再朝这边领。” 姜云来此有正事,管事自然备好了清净之地,但她习惯在独处之时听一听人间闲话,便趁客人未至之时,在大堂一角静静品茗。 银露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留下姜云一人继续听。 京中近日风声紧,护国寺一案性质恶劣,谁都不想沾这身腥。有铁面无私地裴少卿出马,许多风流的富家子也收敛三分,不再流连于秦楼楚馆里。 有这样的结果倒也不足为奇,在刻意遮掩之下,此事传到外头,便只剩下那几名受伤的女子,不知情的人难免将之当做一桩的风月官司。 少数心思敏锐的,隐隐察觉到水面之下的惊涛,更是磊落做人低调行事,寻不见半点把柄。 可即使裴济断案如神,也始终不曾查出线索。对于这个结果,明燎和姜云都不曾感到意外。本就是大海捞针之举,查明真相着实不易。 真正往深处追查的,是皇帝另外派遣的亲信力量。无人知晓他用了几分心,使了几成力,更没有人能看出,皇帝是否已经查到什么。 即使太子夫妇才是涉事者,他们也绝不能明着打听。 银露才出门不久,管事徐白就领着她回来。 “太子妃,两位殿下到了。” 明燎与明澜相携而来,姜云便也转到一处雅间。 襄王的反应耐人寻味。他协理礼部之事,西戎使团进京,由礼部与鸿胪寺一同操持。姜云最近与明澜打过不少交道,且不说二人是否生出了几分交情,至少论及公事,称得上是合作无间。 昨日分别时,明澜忽说有事相商,想与太子和太子妃小聚一场。姜云虽未看出他的心思,但也没什么拒绝的必要。 有趣的是,他没有请兄嫂过府,也不曾到东宫拜见,反而将地方约在谢闲楼。在姜云这半个主人面前,到谢闲楼招待兄长一家,颇有啼笑皆非之感。若他与姜云想熟,随意一些自无不可,可如今这算什么? 但转念一想,却又觉此人心思细腻,待人接物自成智慧。 明澜大大方方地提议至谢闲楼相会,显然是将姜云视为太子妃,而不是东道主。而在旁人眼中,姜云先是姜家或徐家的一份子,然后才能代表东宫。 襄王温雅有礼知进退,由此可见一斑。经历此前的谢闲楼之宴,满朝都在猜测姜云和徐太傅的关系,明澜却反其道而行之,对她身后是势力不闻不问。 姜云微微一笑,心思流转之间,她的好奇更盛几分。襄王想做什么? 几人移步二楼,徐白正要代姜云通禀,门已经从里面打开。 明燎头也不抬地问:“太子妃去了何处?” 姜云笑道:“在人群里听了些趣事。” 明澜赞了一声:“太子妃好雅趣。” 姜云轻轻摇头。她在明燎身旁落座,目光在两人中转了转,问道:“襄王殿下所为何事?” 瞧这两人的模样,不像会先开口的样子。 明澜脸上的笑意顷刻收敛:“殿下,太子妃,我们在护国寺中遇到的女子皆已身亡。” 姜云眉峰一簇,明燎也抬眸看他。 明澜继续说:“正是昨日出的事。” 今日早朝之上,大理寺不曾提及此事,想来是已经连夜上呈密折。然而…… 明燎沉声问道:“你如何知晓?” 明澜的眼中闪过一道厉芒,温润的表象无法遮掩怒火。 “大理寺带走了其余人,有一位姑娘伤得极重,又受了惊,臣便将她留在府中。昨日她终于恢复清醒,说了一件惊人之事。 “那几人中,藏着一个杀手。 “臣立刻赶赴大理寺,但她已将旁人灭口,当场自尽。” 姜云紧紧捏住手中茶盏,声音中隐含激怒:“她是仍在恃武行凶,威胁那些无辜之人,使她们不敢吐露真相?” 她藏在那些女子中,或许正是为求万无一失。此人应当还怀些许侥幸,不愿事态更加复杂,才迟迟没有出手,直到事实即将败露。 明燎眸色深深,他想到得更多:“如此,那襄王府和大理寺,至少有一方走露了风声。” 第三十六章 织锦 姜云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或许,这正是明澜直言相告的根源。 她稍加思索,慢慢说道:“更可能是大理寺。” 见两人同时看她,姜云面色如常。她当然不是为明澜开脱,会有这个结论,姜云也经过了深思熟虑。 “倘若对方能将眼线安插在襄王殿下府中,倒不如寻个机会,直接杀了那位姑娘。” 戕害无辜,草菅人命,姜云仍然沉静,实际已经忿怒激扬。她不由得想到事发当日明燎说过的话。自那一日起,姜云心中愧意久久不散,再也得不到安宁。 终究还是让明燎一语成谶,该来的迟早会来。她嫁入东宫才一个月而已,就有人因她而丢掉性命。 这样的事,还有多少。 疾且烈的怒火在姜云眼底熊熊燃烧,可她该向谁索求公道。 姜云不肯放过自己。然而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再沉重的愧疚都比不过闻讯之时的后悔。她不止一次地拷问内心,问自己为何没能看到更多。 姜云给皇帝的建议并没有错,没有人能未卜先知,提前猜到这样的结果。在场三人一同救下了那些女子,姜云曾亲自为她们验看伤势。几人身上的刑伤一般无二,任谁见了都想不到,凶手竟会混迹其中。 但并不是没有破绽…… 她深深阖目:“早该想到的,她们手臂上的伤……不太正常。” 无论是胁迫还是拷打,亦或是其他可以诉诸武力的恶行,往往会先针对脸颊和胸腹,下身及两臂,对施暴者而言,应该算是“不太顺手”。 明燎与明澜同时皱眉。 姜云唇峰紧绷:“那根本不是为了达成目的,只是遮掩身份而已。普通人家的女子,威胁、恐吓一番便也罢了,想让她们听话,哪里需要这么重的手段!” 明澜也反应过来:“她在掩饰习武的痕迹?” 的确,那几人臂上的伤,竟让贺周都心惊不已。且不论事起之地不是战场,就是当真放到军中,也未必有几个人受得住这般折腾。若有不知情之人见了,说不定还要把那几位可怜的姑娘视为铮铮铁骨的女巾帼。 对付寻常百姓,何必下这么狠的手。 此人非但残忍,而且无情。 肯以身为间,几乎是一步死棋,那个被他们忽视的杀手必然对她的主子十分忠心。 留下这样一身伤,即使曾经武功盖世,也只能对付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就算她不曾暴露,也在之后侥幸脱身,最终不过是沦为废人,再也拿不起刀剑罢了。 如此隐忍,如此忠诚的好手说舍就舍,姜云也真不知她究竟有几分特殊,值得对方煞费苦心。 两人正在沉思,明燎忽然问道:“二弟还有何事?” 他笃定明澜此行另有打算,而明澜微微一笑:“临鹰卫已将臣府中那位姑娘带走,但她清醒之后,还说了另一件事。” 临鹰卫乃天子亲卫,事情既已交由临鹰卫处置,明澜本不该告知他们。 明燎似乎不觉意外:“你是要说给孤,还是说给太子妃?” 明澜温声道:“殿下与太子妃感情甚睦,说给谁有何分别?” 他们哪里来的感情。姜云暗自感慨,能像明澜一般将客套之言说得如此诚挚的,朝中应当没有第二个。温润风雅的襄王殿下,即使睁着眼说瞎话,竟也让人下意识地相信三分。 可惜姜云身在其中,最是清楚事实如何。 她缓缓笑道:“襄王殿下,还有何事?” 太子与太子妃各问过一遍,明澜不再打哑谜,他拿出几块散碎衣料放到二人中间。 姜云只看了一眼就轻轻挑眉:“陵州锦?” 明澜笑言:“太子妃慧眼。” 大雍物产丰饶,产丝的地方也多,陵州丝只算中游,但织成的锦缎却十分珍贵。 陵州位在大雍西陲,正是二十年前的战场所在。彼时仍为臣子的当今陛下,在那一场战争中占尽上风。战事也曾僵持许久,好在他得了一位绣娘的提醒。 那绣娘为西戎人所掳,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西戎人当她已死,裹了一卷野草,将她丢在荒野之中。所幸,她遇到了一支奇兵。 机缘巧合之下,皇帝救了她,她却也帮了皇帝。正是她的意外出现助皇帝辨清西戎人的动向,从而一战定乾坤。 她便是如今的灵妃,三皇子明昭的母亲。皇帝取“陵”之同音为号,将她纳入宫中,赞她坚毅且灵慧。 陵州锦也叫灵锦,有价无市。 姜云眼角稍弯:“这总不会是殿下从那姑娘手里得来的?” 这是彻彻底底的玩笑话,明澜怎么可能私藏物证。 明澜笑道:“是也不是。”他又看向明燎,“臣有件料子一样的衣裳,若在撕扯之中损毁,便与那姑娘手中类似。” 姜云诧异地看向他。怪不得他拿来几张碎布,襄王竟还亲自试过? 明燎扫了一眼,意味不明地开口:“这就是你恰好拜访妙空大师的理由?” 他的意思两人都懂,对方行事严谨,即使事情败露,也有层出不穷的应对。他恐怕蓄谋已久,早就打定主意要把脏水泼到襄王身上。 但襄王曾亲口说过,他去护国寺,是秦贵妃的意思。 明澜叹道:“母妃命臣代她还愿。” 这个当口,秦贵妃能还什么愿。姜云不着痕迹地半垂眼帘,太子大婚之后拜访护国寺,正在议亲的襄王却于同一天,为同一件事,去了同一个地方。 “贵妃娘娘本意如此?” 姜云说得直接,却也不算冒犯,甚至称不上失礼。她与秦贵妃打过交道,对方虽然张扬,但不至于放肆,不会在风口浪尖自找麻烦。 她相信明澜听得懂,明澜也没让她失望:“灵妃提到了她为三弟求签的事。” 这也太明显了。秦贵妃和灵妃交好,愈发罕见的陵州锦,只有灵妃宫里不曾断过,秦贵妃手里那些,大半都是她送的。 一段织锦,将天家几位年长的殿下尽数牵扯,偏偏手段拙劣得堪称可笑。 明燎忽然斟了杯茶,茶盏之间清脆的碰撞声打断两人的思绪。 “或许灵妃只是偶然提起。” 姜云目光一凝,若当真如此,那此事要比她想象中更加严重。 第三十七章 剖心 明燎之言引人神思,三人都陷入短暂的思考里。 灵妃为人相当低调,姜云至今也只见过她一面而已。在她的印象中,那是一位平淡又知足的女子。她活得明白又敞亮,既不争宠也不营私,偌大的后宫中,惟有灵妃真正做到与所有人都得上话。 出身民间的她,在京城里一无根基二无亲族,能稳坐一宫正位,全凭这份八面玲珑的巧心。即使她故意设计秦贵妃,也不该使出这等昏招。 或许又让明燎说中,此事只是一个巧合。 明澜隐隐叹了口气:“此人非但步步为营,也端的是手眼通天。” 灵妃和秦贵妃的那一番闲话,仅仅出在事发之前的几日里。若明燎当真猜准,那便意味着对方几乎是立刻得到消息,迅速地布下这一场紧凑又危险的连环计。 处心积虑未必可怕,但此等应变之能却必须重视。 皇宫,襄王府,大理寺,他的视线深深扎进机密之所,那还有什么地方插手不得? 姜云道:“这也未尝不是好事。知晓两位娘娘平日闲谈之人不会太多,而这些人里,必然有身份不干净的。” 各宫之中皆有背主的太监宫女,此事无法避免,即使凌厉如明燎,身边也有他人眼线。不过一个月而已,姜云就看出了几处异常,只因明燎没有声张,她才暂时未做处置。 然而这些人大多只是眼红险中富贵,担惊受怕千余日,图的不过钱财二字。墙头草做不了大事,将计划压在他们身上,焉知不会走露风声,最后引火烧身? 幕后之人能这么快做好准备,必然提早就有命令,命人密切关注各方动静。他精心培养的探子皆有随机应变的本事,敏锐地察觉到灵妃那一句闲言里的可乘之机,又因襄王的去向感到危险,当机立断地做出灭口的决定。 寻常宫人可远远做不到这般果断,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始终是一个大威胁。 明澜温和一笑:“正是如此,还要请太子妃找个机会提醒灵妃。” 似是担心被这对夫妻误解,他又向明燎解释:“母妃宫里,臣会再查。若在她和灵妃身边查出线索,或可顺藤摸瓜找到元凶。” 明燎玩味道:“即便有线索,二弟又怎知不是找出下一个死士?” 护国寺之事触目惊心,那些女子活得凄惨,死得糊涂。她们的结局历历在目,这一刻,姜云和明澜齐齐沉默。 明燎忽然轻笑一声:“二弟便为此事而来?” 明澜颔首应道:“是。” 一道意味深长的视线落在明澜身上,明燎唇角微扬:“既然如此,就散了吧。” 明澜起身之时,正对上明燎的目光,二人眼里皆有探究,又在同一瞬消失不见。 待明澜离开,姜云若有所思地开口:“他不想与秦家合作?” 这件事本可以让秦贵妃来查,以她的灵妃的关系,说这个话,自然比姜云合适。但听明澜的意思,他甚至不想将事实真相告诉他的母亲。 明燎嗤道:“自然。将此事告知你我,陛下不会怪罪,甚至要赞他顾全大局。透露给秦家,则是另一回事。” 与皇帝打交道,不能一味地听话。有些他不方便做的事,总需要有人主动代他完成。 若问谁与幕后之人纠缠最深,那当然是身在局中的明燎和姜云。事后追查只能查到被人处理干净的细枝末节,若想找出真相,最好的办法是,守株待兔。 他们不可能得到名正言顺的调查机会,因此,皇帝也绝不会授意东宫暗中准备。 但他们应当有所作为。他们应该料敌于先,而后以逸待劳,等对方再次现身。 明澜将此间隐情一一详述,虽违背了皇帝的命令,却符合他的真实心意。 所以,此事就更加耐人寻味。 “襄王这一计,倒也着实隐晦。”姜云慢慢说道,“将消息告知灵妃,不识大体的,就是我们。” 两人都知道明澜是有意而为,但他的手段合情合理、无声无息,待皇帝怪罪下来,大可推说为一时疏忽。至于明燎和姜云,纵然襄王有所纰漏,但作为太子和太子妃,又岂能武断地轻信? 他们应有所悟,有所察,焉可用他人之过推卸责任? 再者说来,明燎是太子,将心思使在皇帝的宫眷身上,称得上是大忌讳。谁不知道灵妃身边会有线索,但正如明澜不愿插手一样,明燎也不该置身其中。 明澜心里如同明镜,却给他们留下这一小小的陷阱。 堪破他的算计,此事就该结束。两人本该返回东宫,姜云却忽然拦下明燎。 明知这附近不会有人,她仍仔仔细细地听了听周围的动静,确定接下来的话不会泄露,姜云才转过头直视明燎。 她的手下意识地缩了缩,将掐出红印的掌心牢牢藏住。 “殿下是否早就想到,对方一定会杀人灭口?” 尽管她拼命掩饰,明燎还是听出了一丝动摇。姜云的怒火久久未平,方才还能谈笑风生,但明澜既已离开,就不必再装模作样。 明燎不答反问:“莫非太子妃未曾想过?” 他眼中没有波澜,姜云看不清明燎的心。但她没有放弃本意,倔强又认真地观察着她记了整整七年的人。 “想过。但您……不是猜测。” 她说得既轻又缓,一边说,一边回忆着离开护国寺之后,明燎的每一个动作。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清晰地浮现在姜云面前。 明燎的提醒、指点、教诲,既不是猜测,也不是假设,他只是在将一个残酷的真相告诉姜云——她们会死,会因她而死。 太子殿下见多了生死,早就习以为常,可姜云不肯放过自己。 “倘若将她们送往安全之地,放她们回到平静的生活,不寄希望于从她们身上寻找线索,此事,或许不会发生。 “我轻信了宫墙筑起的庞然大物。朝廷会帮她们、救她们,但多一分关注,对她们而言,就多一分危险。无辜者已然遍体鳞伤,谁都不该利用她们。 包括她,包括明燎,也包括皇帝。 她们会死。 她们被卷入朝堂上接连不断的阴谋里,被一步步推向深渊。每一个人都希望从她们身上得到什么,而这些女人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将危险全数吞下。 她们当然会死。 第三十八章 决定 明燎安静地等她说完,毫不掩饰眸中的兴趣。他像一个阅遍沧桑的先行者,锋利又直白地考量着初识皇城的姜云。 “所以,你想做什么?” 在姜云的记忆里,同样的问题,明燎已经问过许多遍。而无论哪一次,她都给不出回答,明燎也不需要答案。 她能做什么? 然而有些事,并非说一句轻飘飘“无可奈何”就可以坦然忽视,所谓的无能为力,也绝不可能给姜云带来自欺欺人的解脱。 明燎之意她当然懂,但她身上的锐劲儿却更加深刻。 她转过头不再看他:“殿下说,我会背上她们的命,而我误会了您的意思。” 姜云本以为,明燎想告诉她的是步入皇城的代价。在她眼里,明燎意在逼她早日适应这样的生活,成为遇事沉稳荣辱不惊的太子妃。 “我曾以为,查明真相对她们来说,也是一种弥补。我以为她们和我一样,都希望加害者付出代价。但我错了,只有我需要揭开事实,她们想要的是活下去。众生皆苦,她们没有多余的力气期待真相。” 明燎淡淡地问:“若她们未死,当真还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中?” 姜云坐得更直,她如同一把藏锋之剑,收敛起周身锐芒,将利刃蕴入心中。 “我背负的不止无辜之人的命,更应该是她们的生。” 这一次,反而是明燎主动看向了她。他的目光清晰且锐利,从姜云的鬓发之间穿过,没有错过她眼角那一道压抑的红。 “我当为此竭尽全力。” 她有答案,却不肯服输。至此,明燎在姜云身上见遍喜怒。 他对姜云的调查从未停止,明里暗里的试探,也没有一刻放轻。但姜云与他见过的女子皆有不同,她不像世家女,也不像太子妃,甚至不像一个女人。 身份代表不了姜云,她生在牢笼,却有着最自由的心。徐家将她拘束在皇城,她却不把徐太傅的野心当做枷锁。太子妃的盛名给她带来危机,她也没有将责任推给牵连她的东宫主人。 她本可以只做徐太傅的外孙女,只做明燎的太子妃,但她选择了做姜云。 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姜云动怒,事到临头才发现,激起她的本性,原来竟如此简单。 明燎笑了:“你能救多少人?” 姜云道:“我该救所有人。” 她说得坚定且认真:“是我舍本逐末,追查凶手不止为伸冤明义,也不止为震慑其他心怀不轨之人。究其根本,惩恶是为扬善,破案当先救人。” 明燎又问:“你以为你是谁?” 姜云缓缓回答:“我是大雍的太子妃。” 这话好似在明燎意料之外,他唇角微扬,眼中掠过一道似讥似笑的寡淡。 “没有多少人把你放在眼里。” 事实的确如他所说,满朝文武有几个在意姜云?即使对她抱有兴趣之人,也不过是因为徐太傅的关系。说出这样的话,她哪里来的底气? 姜云却轻轻摇头:“在其位谋其职,旁人的想法与我何干。” 她说得平淡又坦然,没有怀恨之意,也听不出不情愿。 明燎道:“你可会觉得不公?” 姜云稍稍垂首:“冤屈难诉,义字未明,百姓罹于党争,生民亡于朝廷,这才是不公。置身庙堂理应匡扶社稷,为臣者以一己之私,陷无辜人于死地,这样的禄蠹败类无需敬我——何况,他们也未必尊重陛下和您。” 明燎轻笑出声:“激将法就不必使了。太子妃终于决定将孤与陛下视为一体?” 他言下之意,是调侃姜云初出嫁时的判断,彼时她和其他人一样,都当明燎处境艰难。 姜云叹道:“纵观青史千百载,哪有真正和谐的太子和皇帝。但至少在此事上,您与陛下,父子一心。” 天下人栖息在他们的庇护之下,他们视百姓的安居为己任。大雍帝王虔心勤政,为的不正是他的江山和子民。 明燎玩味道:“你越发放肆。” 姜云坦荡转头:“不是殿下允我直言?” 明燎支额打量着她,眼里一如既往地盛着轻慢:“不如与孤打个赌,赌你这份意气能持续到何时。” 他言中的讥讽太过明显,姜云却好似听不出一般:“殿下也不必以言相激,我们就算不是朋友,也是夫妻,还要长长久久地同处一室。在您身边,姜云倒也很难丢失意气。” 不是朋友,也是夫妻。她话说得极其怪异,明燎将之回味一番,品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一句吹捧说得隐晦又悦人,太子妃妙言如许。” 姜云洒然一笑:“并非吹捧。我自认还算有些眼力,溜须拍马之词,殿下不喜,我也一样。” “哦?”明燎略抬眼帘:“那太子妃此言何意?” 姜云忽然收敛起情绪,将错杂的心思尽数遮掩。她看向明燎,正色道:“倘若姜云此心有移,殿下不会允我留在您身边。” 沉湎在朝堂争斗里,耽于权力……贺皇后不就是前车之鉴?一个汲汲营营的太子妃,下场绝不会比她好到哪里。 明燎闻言长笑,他难得如此开怀。少刻,他问姜云:“若你处置有失,令此事传扬在外,首当其冲的是你,其次是徐太傅。瑾之与你说了许多,也不知太子妃可曾放在心里。你凭什么认为,护国寺之事,一定与孤无关?” 姜云缓缓回答:“因为您就算剑指徐家,也要——师出有名。”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殿下不是轻率之人。徐家如今游离在朝堂之外,不必用到此等激烈手段。再者说来,此举就算功成,也会留下无穷后患。” 而且,姜云见过属于明燎的少年意气。 明燎深深看她一眼,也不知是否接受了这个解释。他没有对此作出评价,却说了一番令姜云颇为诧异,也颇为动容的话。 “东宫各僚的调动之权放开给你,无论你有何想法,皆可放手一试。只有一条,若你行事有差,孤不会替你遮掩。 “孤身边不留弄权之辈,也不留无用之人。” 第三十九章 风声 自那日之后,东宫长达数月的压抑气氛忽然平静。 要调查疑案,首先就要肃清门庭。两人关系的转变不能传到外头,这与明燎的计划有碍。 姜云行事张弛有度,她的低调只是向明燎示好的方式。既然明燎放心,她便迅速腾开手,将东宫诸事料理妥帖。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宫里竟隐隐传出风声,说太子妃进退有方,可惜命浅福薄,空费一身好手段。 明燎御下严厉,但不会轻易和宫人计较。皇城的诸多主子里,太子殿下应该算是最易侍奉的一位。 他不需要迎合,也不需要讨好,不爱珍器重宝,更不注重享乐。虽然性格不好相与,但东宫中人只要守他的规矩,就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毕竟,他们长年累月生活地生活在明燎眼皮之下,却有许多人至今仍不曾见过他。 但世事无非人情冷暖,皇宫里心里天高的,又岂止这些大人物。贺皇后事发以来,东宫人心浮动,水面下的暗潮已现端倪。明燎此前未做处置,皆因他想趁机看一看,到底有多少人心存异动,想趁此机会顺流而上。 他和皇帝默契地演了一场大戏,竟骗过了满朝文武。 姜云微微一叹,在朝堂上生存,最忌讳的就是妄断帝心。帝王雄猜,他的言行未必为真,好恶更是不会轻易示人。 再没有什么事比“废太子”更加昭示人心,接近一年的布局,皇帝和太子绝不止为试探。许多人的仕途,恐怕是到头了。 她隐隐有所感,朝中将有大变。 这一日,她又在谢闲楼待客。这位客人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然而他却大摇大摆地来了。 “贺将军。”姜云略略招呼了一声,两人逐渐熟悉,她便少了些虚礼。 隔着半掩的屏风,她听到了很多人的议论。姜云一边邀他上楼一边感叹:“谢闲楼我自是了解的,但在江南那些年,我只当这是个来历不凡的茶楼,无外乎世人附庸风雅,才有了这等名声。” 贺周淡淡开口:“看来太子妃如今想法变了。” “是。”姜云笑道,“放眼皆世事,举目尽人间。一座名士齐聚、名声斐然的茶楼,几乎可以窥见满城之景。” 她在一方堆满各色小食的案前坐下,挑了一块凉糕,眉眼间稍有调侃:“贺将军不介意吧?” 贺周扫了一眼,闲闲说道:“太子妃的地方,当然你说了算。” 姜云不是重规矩的人,身边又只有一个比她更加随意的贺周,于是就不再拘礼,由着性子摆了一桌糕点。 “贺将军称病不朝,消息已传遍帝京。今日来往谢闲楼的客人,有为将军不平的,也有斥你不知进退的,说得热热闹闹,沸沸扬扬。若照这个势头,西戎使团进京前,士农工商,高年黄口,应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贺周自然也得到了消息,他漫不经心地拈了一块桃酥:“分明是太子殿下的主意,倒都算在我头上。” 姜云有三分诧异,挑眉说道:“看不出将军喜欢这些。” 贺周嗤笑一声:“你这谢闲楼也没有其他东西。” 姜云含笑摇头:“只卖茶点,客人已然乘兴畅言,倘若有了酒菜,他们昏醉之间,怕是再无顾忌,要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 贺周又拾了几样糕点:“何谓大逆不道?” 姜云笑答:“说将军不明事理,不识时务,枉费陛下一番仁心?或者,说你迟早要步贺家后尘,被陛下逼反?” 因徐太傅和先帝的往事,谢闲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此处百无禁忌,天下事皆可畅谈。有些略显放肆的话,先帝也不曾追究。于是诸士子各抒己见,畅所欲言,直到今日,此风仍然未歇。 但姜云举的例子实在是过了头。贺周冷淡道:“真有人这么说,你也要牵连其间。” 这是徐家的地方,传出这等事,姜云自然无法脱身。然而姜云意不在此,她轻轻叹道:“他们不敢说,却必然心有此念。殿下要的,应当也是这个结果。” 贺周眼角稍见讥讽,没有作答。计不在新,好用即可。明燎这一招屡试不爽,骗过朝中的狐狸,又要骗外头的羔羊。 他忽然笑了一声:“你猜西戎人会不会信?” 姜云缓缓道:“他们只要信上三五分,就将是天大的破绽。” 须兰黎渥志不在小,他若以为大雍朝局混乱,帝将不合,必然会栽大跟头。 贺周的声音发冷:“殿下也不止此一计,他总有办法让人相信。千日筹谋平内忧,接下来就该除外患。” 姜云道:“即使他不信,也不失为一番收获。西戎王子亲赴大雍试探我们,礼尚往来,总不能让客人专美于前。” 若他不信,那此人的心机不容小觑,必将是一大威胁。 贺周的目光落在她面上,携着几道不加遮掩的好奇:“你为何找我?” 他称病后深居简出,鲜少参与外界之事。而姜云是东宫太子妃,纵然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也不该长久逗留宫外。 姜云笑得狡黠:“京中的风言风语大半是从谢闲楼传出,病中的贺将军招摇出入,或许会为他们的猜测添些佐证。西戎使团不日抵京,这火,该烧得更旺一些。” 让他们知道贺周无恙,这戏才能唱下去,也好做后续的安排。 贺周索然无味地移开眼:“果真是夫妻一体。” 姜云轻轻摇头:“这点心思,将军岂会不知。你既然来了,不是也有此意?” 贺周瞥她一眼,阖目不答,静静地享用差点。 姜云这才说道:“的确还有一事要说与将军听,谢闲楼将有一场盛宴,届时还盼将军赏光。” “你们又在打什么主意?”贺周早对明燎层出不穷的诡诈之计习以为常,从来不会多嘴去问,但姜云半遮半掩,反倒让他多了些耐心。 姜云忽而展颜:“我与西戎王子有些渊源,这谢闲楼是家母生长之地,正适合为他邀他相见。” 贺周闻言,稍稍眯起眼。 第四十章 相识 姜云笑道:“将军意下如何?” 贺周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几番异变的余波至今未歇,你如此不知收敛,当真不怕引火烧身?” 他的意思姜云明白,然而她只平静又温婉地叹了一声:“将军何必明知故问。” 她和贺周的处境并无不同,在此事上,他们都是明燎用以迷惑旁人的工具。倘若群臣认为东宫一系内外交困,竟打起徐太傅的主意,这场戏才算真正演到深处。 贺周沉默片刻,低声问道:“七年前发生过什么?” 他的声音略显沙哑,更隐含着些许沧桑。二十出头的年纪,贺周却已经看遍浮沉。他身上刻满名将名臣的烙印,仿佛提前步入史册。兴衰,荣辱,功名,一个人能在官场上见过、经历过的事,在贺周身上都能找出痕迹。 他用了二十多年走完别人一生的路,却仍然不了解朝堂。 明燎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姜云又凭什么信任明燎? 清润的茶给姜云添了三分底气,她竟然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贺周皱起眉,姜云继续说:“我以为我知道,但此事和我所知又好似截然不同。贺将军,我知道的未必比你多。” 她灌了一大口热茶才道:“至少你现在知道,殿下性情大变和江南舞弊案有关。而我甚至无法确定,我见过的究竟是谁。” 在她心里,明燎永远是仗节死义、以身蹈火的侠士、义士,他是姜云十七年人生中最亮眼的一道光。那时的姜云初到江南,在陵阳侯府长大的她浑身是刺。十岁的姜云眼中没有善人,是明燎让她相信,原来舍生取义不是笑话。 但她的所见所知与事实大相径庭,她不知明燎是何时变了样子,更不知这件事中,他是否也在做戏。 贺周久久无言,姜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她挑挑拣拣地说了些似乎不假的事。 “成越曾拜访徐家,外祖对他说,浅水难栖蛟龙,劝他进京,考状元。” 她合上眼,陷入回忆中。 “求见外祖的士子不少,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执著。徐家门下文豪无数,能得外祖哪一位学生、子侄的青眼,对这些士子来说已然足够。成越却是最特别的一个,他枯等十日,非要见到外祖不可。 “徐家从不拒客,倘若来人真有才华,他的文章一定能递到外祖面前。只是当时,他并不在家中。” 贺周算了算时日,似乎想到了什么。 姜云笑着说:“我初到江南,外祖带我去了几处古地。” 原来如此。贺周的视线从姜云身上掠过,对她的了解更添几分。姜云如今轻描淡写,却也难说当初是何种模样。散心往往意味着苦痛,背负着沉重过往,她倒也走了出来。 姜云轻轻弯起眉眼:“贺将军的安慰未免太过含蓄。” 贺周心仁,明明一身血气的人,竟有如此柔软的目光。而他淡淡地移开眼,只当没听见姜云的话。 姜云也不见尴尬,她伸手理了理碎发,将往事娓娓道来:“成越一直等到外祖回家,适逢其会,我便也见到了他。” “他请外祖救江南学子。外祖说此事关系重大,唯一的解决之法,就是进京。” 贺周静静听着,至此才问:“徐太傅拒绝了?” 姜云摇头道:“外祖承诺,保他安全面圣。” 倒很像他会做的事。贺周难免忆起从前,身为明燎的伴读,他和徐太傅有半师之谊,对徐太傅的了解比旁人更深。 他的门人遍及朝野,自有办法护住成越。 贺周忽然想到另一桩事。成越是玉州解元,也是那年会试的头名,的确身负状元才。若无这场舞弊案,他也该有个好前程。 姜云在贺周眼里看到遗憾,也忍不住深深一叹:“我们都未曾想到成越如此刚烈。殿试伸冤,本就是赌上身家性命之事,可一旦查明真相,就是弥天之大功。若他有意仕途,不该放弃这个机会。” 她感慨道:“我当初以为,他是怕事情不能引起陛下重视,无法为朋友报仇,才选了这一条路。” 这个朋友是谁不言而喻,贺周闻声坐直。 “我只见过……殿下一面。成越进京之前我欲相送,亲眼看到他为成越挡了一剑。” 贺周的脸色瞬间变沉。 姜云却有几分不确定:“至少我见到的是这样。殿下应当没有看清我,我抵达成越落脚之处时,只看见殿下倒下,随后刺客被徐家的护卫诛杀……如今想来,以成越的烈性,为何会让殿下相救。” 但彼时姜云年纪尚小,身子又弱,那些刀光剑影,她着实看不真切。 “殿下的身手比你想象中要强得多,面临突如其来的刺杀尚且毫发无伤。在场之人能护住你,怎么可能让刺客伤到殿下。” 贺周一言道破最大的破绽,这件事的确不合理,可明燎重伤是事实。他的嘴唇几乎牵成一条线,有磅礴的杀意将发。 “殿下受了重伤,我建议他们到徐家休养,成越却说,他前途渺渺,或许会有一程死路。外祖助他,他感激不尽,无颜将徐家牵扯更深。 “三日后,我收到一封信。信中写道,虽然请了名医,可成越的朋友仍在三天后去世。他不想累及更多人,就不再上门辞行。祝我一生顺遂,与他没有再见之期。” 贺周深深合上眼。如今来看,这件事的怪异之处实在太多。当今世上最关心明燎的两个人都在这里,可他们对明燎的秘密一无所知。 姜云缓缓说道:“殿下不记得我,也不知道我亲眼目睹了那场刺杀。我与成越分别时,殿下尚在昏迷之中。随着成越的离开,这件事已成为永久的谜团。” 他隐瞒了姜云的出现,又是为何? 贺周沉声道:“此事莫再深究。”他说着劝告的话,周身却蕴起无限杀机,“他不想说的事,即使是你我也不该打听。” 姜云失笑:“在殿下心里,我岂能与贺将军相提并论?” 不该,不是不能。贺周和姜云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有几分自嘲,又同时化作坚定。 他们都没有放弃的打算。 一恍,又是半月。 第四十一章 和亲 雅乐恢弘,燎火苍茫,沉沉的钟鼓之下,大邦气象明明而彰。 明燎立于诸王公之首,身畔就是襄王。煌煌正殿里寂寂无声,皇帝高坐于九阶之上。 四下无言,惟有明燎唇角噙着三分笑,稍稍侧过头看向身旁:“襄王今日,沉默得不像你。” 明澜轻声问道:“依殿下之见,臣当如何?” 这话问得太过生硬,不像君子如玉的襄王。 然而明燎竟毫不介意地答了:“外使将谒于庭,这大殿,太静了。” 皇帝闻言朗声而笑:“太子此言有理。” 他深刻的目光环视过群臣,拊掌说道:“西戎使团将至,泱泱大国当显气量。两国盟好,固大雍之幸,生民之幸。然,更应是西戎之幸。众卿不必如此凝重,这殿中,太静了。” 原来如此。众人皆恍然大悟,难怪太子和襄王忽然毫无理由地说起闲话。 有他二人抛砖引玉,皇帝放缓神色,慢慢抬起手向下一压:“寅正入朝,至今足足一个时辰,诸卿且放松些。” 殿中响起些许议论,群臣从善如流,自与邻近之人抒发感慨,道陛下气度雄远,道大雍礼义昭昭。 皇帝虽听不真切,但这些人能说什么,他自然是心中有数。见状,他又笑了笑:“今日这殿上,缺了一人。” 众人齐齐看向他。 皇帝说道:“若有此人在,则能气清神正,自成和乐之景。” 明燎与明澜对视一眼,眸中皆见了然,其他人也三言两语地猜测着皇帝之意。 皇帝又道:“看来太子和襄王,已经知道了。” 明燎躬身回答:“陛下所指,是徐太傅。” 周围隐隐传来惊愕之声,这个名字在朝中消失太久,然而他们至今仍未忘怀。 皇帝叹问:“徐师去朝多久了?” 明燎道:“徐太傅致仕回乡已有十一年。” 皇帝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这一声极长,直叫所有人应声正色,脸上的谈笑之意在一瞬间里收敛干净。可见能走到这大殿的,没有一个是庸人。 无人敢窥视皇帝,也无人分心观察明燎。即使他们都知道,这几句深沉的对答必将引起大变。陛下究竟是告诫,还是安抚? 不等他们盘算出结果,殿外传来一声清亮的奏报。 “启奏陛下,西戎使者黎渥王子已至含光门——” 来了。群臣归于正位,把方才之事忘得彻彻底底。 不多时,西戎使团依次入内,带来一阵与大雍截然不同的新风。领头的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将将二十岁的他,看上去锋芒未敛,意气飞扬。 “外臣须兰黎渥,拜见大雍皇帝陛下。” 皇帝居高临下,扬眉道:“外使远道而来,不必多礼。” 见他意有弹压,明燎会意上前:“两国为盟二十载,顺天应人,以抚黎庶。今贵使远赴大雍,其心见善,其善乃彰。” 明澜也道:“昔者太平未圆,百姓积苦于战乱。今两国各安其政,生民和顺,万象更新。尊王与贵使,诚仁善也。” 皇帝淡淡颔首:“此言正是。” 须兰黎渥舒眉俯身:“我王命外臣转告陛下,愿与大雍永结盟好。” 皇帝正容笑道:“贵邦至诚,朕将永记今日。黎渥王子与朕亲缘不浅,此番前来,不必拘束。” 须兰黎渥对答如流:“王后思念故土,特遣外臣代她向皇帝陛下致意。母亲膝下有位公主,受她影响极深,喜爱上邦文化。我王有意效仿上邦,将她送至长辈身旁,代王后敬孝尊长。” 和亲。 明燎眸色幽深,明澜也有几不可查的一顿。他虽未直言,还留了三分余地,但一国公主岂有长居外邦之理。即使一时无意婚嫁,太后也会留意安排。 但令二人在意的是,此等大事,他们竟没有得到消息。 皇帝微微扬颌:“长乐有心了。” 却不提意下如何。 须兰黎渥又道:“金颜公主倾慕大雍,也随外臣一道而来。” “哦?”皇帝像是来了兴致,“既是长乐的女儿,便请黎渥王子带她入宫,给太后见一见。” 须兰黎渥躬身道:“是。” 此事告一段落。自天子到臣工,殿上之人各怀心思。 有外使前来,自然备了盛大的接风宴。西戎人借口迎接公主,以须兰黎渥为首当先告退。皇帝起身离开,诸臣在明燎的带领下,依次退到殿外。 明澜只与他错了半步,他们身侧空空荡荡,群臣有意慢了一些。 明燎睨他一眼:“何事?” 明澜笑答:“殿下心中所想之事。” 明燎嗤道:“故弄玄虚。” 明澜笑意更深。明燎讥意明显,他倒是全无在意。毕竟,此言指的不是他,而是西戎人。 若意在和亲修好,便该早早递上国书。将一个公主的行踪深深瞒住,到了京城才肯直言,焉知他存了什么心? 歌宴方兴,有女奉迎。明燎游目看向对席,姜云回他一道温柔的笑。 按理来讲,姜云该坐在明燎身旁,但这位金颜公主来得突然,明燎就索性交待下去,把她和姜云都安排在太后身边。 既然对方以长乐长公主作柄,那论及身份和来历,这个安排十分妥帖。 姜云和太后攀谈几句,随意地看向另一方:“两国风俗截然不同,不知公主初入京城,可还习惯?” 金颜盈盈一笑:“太子妃姐姐不必担忧,我母亲一应用度皆仿大雍习俗,不瞒您说,这些呀,我自小就见惯了。” 她侧着头想了想,又露出些微赞叹:“大雍不愧为上邦,亲眼看过才知道,以前见的那些歌舞,器物,不过是徒有其形罢了。” 这女子稚气未脱,也不失草原人的大方。她眼里的惊艳几乎满溢,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声直率。 姜云失笑摇头,转向太后:“祖母您瞧,西戎王待长公主甚好,金颜公主也出落得如此漂亮。” 金颜三言两语,说尽了太后想听的话。既告诉她,她的女儿处境极佳,也饱含对上国的敬意,分寸拿捏得正好。 须兰黎渥挑中她,未必只因为身份。 第四十二章 意动 秦贵妃和几人坐得近,对金颜的关注不比姜云少。她和煦地笑了笑:“长公主也是这般模样。当年的长公主和太子妃的母亲,都是京城里的风云人物。” 见太后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欢欣,秦贵妃继续说:“太子妃和金颜公主坐在一块儿,可真是叫人怀念。” 姜云忽然生了一个奇特的念头。 她看向太后,不出意外地在她眼中发现了遗憾和欣慰。见状,姜云轻轻叹了口气:“贵妃娘娘说得真切,可惜姜云福薄,没能亲眼见到。” 太后微微摇头:“也是天意,又把长乐的女儿送到哀家和你身边。” 姜云笑着颔首:“祖母说得是。” 秦贵妃的反应不太正常,她意在推波助澜。和亲之事,皇帝虽未回应须兰黎渥的暗示,却也没有直言拒绝。在程轻仪和秦明素之间,秦贵妃放弃联姻的机会,选了自己的侄女。如今有更好的选择,她终于动了心。 太后思念女儿,但两国邦交事大,绝不可能为私情左右。只有西戎王逝世,长乐长公主才能归乡。秦贵妃顺水推舟,意在鼓动太后将金颜留在身边。至于把姜云扯入其中,只是动摇人心的手段而已。 姜云越像母亲,金颜越像长公主,太后对女儿的惦记就会越深,被秦贵妃激起的心思,也会越重。 但姜云当然不会任人利用,她细细端详着金颜:“我一见公主就觉得亲切,仔细想来,这就是两代的缘分。” 金颜笑出了酒窝,还隐隐有些羞涩:“不瞒太子妃姐姐,我见了您,也有这样的感觉。” 她以一个明媚的目光的回赠姜云,真诚的艳羡里竟也有三分娇蛮:“姐姐漂亮又端庄,让人想亲近,又不敢亲近。” 姜云闻言挑眉。金颜是这段时间里,第二个说这样说的人。她难免有些玩乐之心,琢磨着寻该想个法子,让金颜和秦明素见一见。 性子如何暂且不说,两个人的手段倒是如出一辙,而且,都盯上了同一个人。 姜云似是来了兴致,侧过身像太后埋怨道:“您瞧,咱们的金颜公主,和我这做姐姐的,多生分。” 附近之人齐齐笑出了声,太后也被她们两个一唱一和给逗开了怀:“不如金颜就在哀家宫里住下,和你的太子妃姐姐多多来往。” 两人皆含笑应命。姜云和秦贵妃还有须臾的对视,而后,她们又不着痕迹地错开目光。 这是一招以退为进。 倘若和亲之事势在必行,那整个京城中,本就挑不出多少合适的人。 若来的是西戎王的其他女儿倒也罢了,金颜既是长乐公主所出,自然不会入宫为妃。友邦的公主也不能怠慢,数来数去,就只剩下襄王明澜。左右他的婚事还未过明路,尚有转圜之余地。 太后岂会猜不透秦贵妃的主意,但这位老人心思通明,自然也知其中关键。 自打姜云入宫起,她和襄王就站在了对立的两端,但她不可能不顾大局。姜云没有丝毫的阻拦,只是顺着秦贵妃的话,用太后对长乐长公主的怀念另做文章。太后惦念女儿,寄情于人,自然会想把金颜留下,延缓她的婚期。 酒过三巡,群臣相继离宫,使团也拜别皇帝。 宴酣之余,姜云与金颜低语:“听闻公主喜爱大雍风物,过几日,我带你瞧瞧这京城?” 金颜自然答应。 姜云和明燎携手离开,至四下无人之处,她半慨半叹地说:“秦贵妃属于金颜公主。” 明燎冷淡地应道:“襄王不见得会有此意。” 姜云笑了一声:“这一次,他可没有推脱的机会。”她说着忽然一顿,敛起玩笑之心,“还要看陛下的心意。” 语中没有迟疑。皇帝未必会答允,而且,他们知道一个秦贵妃不知的消息。 想到这里,姜云又问:“襄王心中有数吗?” 明燎淡淡回答:“过些时日自见分晓。” 姜云道:“祖母主动将她留在身边,倒有一个拖延时间的好理由。” 明燎赞了一声:“聪明。” 他一向赏罚分明,而姜云此举正合明燎之意。她眼里的大局,从来不是所谓的和亲,也不会因为大局,放松对襄王的戒备。而且,真正顾全大局的人,不该促成这桩婚事。 须兰黎渥欲起战端,而皇帝显然没有避战之意,一个金颜公主还不足以扭转他的判断。若战事无法避免,那就不该给襄王挑选这样一个王妃。 亲王正妃的意义非同一般,天家人生而以社稷为先,但在有选择的时候,皇帝不会轻易牺牲他看重的儿子。只为迷惑须兰黎渥,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真让襄王娶了金颜,皇帝自然会在其他地方给予弥补,或许,那将比姻亲更加重要。 姜云缓缓开口:“我邀金颜出宫,不妨将襄王殿下和须兰黎渥一起请来。” 明燎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明澜兼礼部职,邀他同行合情合理。 这一日,谢闲楼宾朋满座。姜云一改往日的低调,十分招摇地在人群中走过。她身后跟着明显属于异域风情的金颜公主,路过之人难免要看上一看。 出入谢闲楼的没有平凡人,西戎公主随使团进京之事已在他们中间传开。 她们在众人的关注中走入内堂,姜云打趣金颜:“怎么样?京中的好儿郎大半都在这里,若看上了哪个,就找祖母替你参谋。” 此言无关和亲,只是寻常的玩笑话。二人身份渊源如此,姜云有此番逗弄不足为奇。 金颜失笑:“姐姐说的哪里话,我来大雍,是替母亲尽孝,哪考虑过这些。”她随姜云落座,托着脑袋想了想,“若早早嫁了人,就不能待在太后娘娘身旁了。” 姜云挑眉道:“你挑个喜欢的,岂不是能一直留下?” 金颜手一滑,脸颊在掌心蹭了蹭:“姐姐!”她垂着眼叹道,“婚姻大事,哪里像您说得这般轻巧,您也就是仗着嫁了人,不必为此再烦心。” 姜云还未及开口,门外乍然传来一声惊呼。 第四十三章 碎玉 这动静好似是故意博人关注,两人同时看向紧闭的木门。 姜云敛眉道:“去看看。” 一旁的婢子应声福身,快步出了门。 金颜笑着摇头:“许是碰倒了什么东西,姐姐喝茶。” 说着,她似感慨又似遗憾地叹了一声:“姐姐的茶真好,我的故乡从来种不出这样的茶。” 姜云轻轻扬唇:“茶贵在五行俱全。经历刀锋烈火,走过酷暑严寒,几度被蒸、炒、火燎,才能在你手里氤氲成一盏清香。” 她将素净的茶器举到眼前,深深笑了笑:“公主以为,这一壶茶,要经过多少人的手,才能送到你我面前?” 金颜一副请教的样子:“听闻大雍制茶工序繁多,工艺复杂,金颜实在不知,还请姐姐指教。” “前几日宴上,用的是云州上品,也就是去岁的贡茶。恰逢长公主回朝,陛下便将私库的份额都给了她,除太后处之外,各宫的定额皆有削减。也是祖母疼惜你这外孙女,才让我们有机会一饱口福。” 金颜眼中流露出惊叹,姜云放下杯子,意味深长地说道:“当然,谢闲楼没有这样的茶。你手中的,只是江南时兴的一种果茶,是我在闲暇时学着做的。” 金颜一怔,惊讶道:“原来姐姐还有这种雅趣。” 姜云又拿起杯盖,随意地拨弄着浮动的茶梗:“雅谈不上,俗倒是真的。江南的茶农不舍珍茗,往往就将炒茶时散碎的边角料晒干,再混着些果皮、花瓣一起煮制,将将就就,图个解渴而已。” 见金颜轻撩鬓角,像是要说什么,姜云笑了笑,当先开口:“有人觉得,这种花茶、果茶,只是糟蹋风味,难登大雅之堂。我倒认为,客人喜欢,才是好茶。” “就比如公主你,只有你说这茶好,我这做姐姐的才能安心。”姜云慢条斯理地说完一番话,也不去观察金颜的反应。 她自顾自地品味清香:“这间茶室从不留客,所以,也只备了我喜欢的茶。怪我不曾提前交待,下人们没有准备,只能用这个招待你。方才我还担心怠慢公主,如今再看,倒是皆大欢喜。” 金颜这才笑道:“姐姐说的哪里话,有幸见识姐姐的手艺,金颜十分欢喜。这茶里,可是您的一番心意。” 方才见的只是茶,眼下就成了心意。姜云把那几分讥意按捺住,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这女子功力不俗,可惜火候仍然不够。 也或许,她只是没想到,大雍宫廷之中,竟有姜云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两国互市,云州茶不在其中。这茶珍贵又难得,除了独一等的御品之外,即使稍次一些的,也是一入市就被抢购一空。各地的望族大商,凡经营这门生意的,年年遣人在当地蹲守,几乎要扎根在云州。 但纵然不入商市,长乐长公主手里却有许多。倘若金颜当真喜欢大雍物产,怎么可能落入这个浅显的圈套。 姜云待客,当然不会用凡品。纵然只是果茶,但仍是精心巧制而得,所用的茶底也是一等一的上品。然而,果茶和纯茶之风味大相径庭,无需品鉴的本领,只要是爱茶之人,一入口便能体会。 金颜这出戏,底蕴差了太多。 大雍的茶,有根基,有来历,淬火乃生,天下闻名。一个年纪轻轻的外族女子,凭什么敢自恃心机,妄图以此来博太后的青眼? 敲门声在金颜话音落定之时响起。姜云朗声道:“进。” 婢子恭恭敬敬地走到二人面前:“太子妃,外头失手打碎了一尊‘太平有象’的玉璧。” 姜云讶然道:“来往的都是知礼的人,谁这么不小心?” 不待婢子回答,她轻轻一摆手:“罢了,无论是客人还是仆婢,你只管交待下去,让他们不必介怀。” 金颜赞道:“太子妃姐姐大度。” 姜云示意婢子退下,又嘱她换些新茶。 “谢闲楼别的不多,惟有茶绝不会缺。公主若偏爱于此,就多挑几种试一试,待挑得满意的,我再往祖母宫中送去一些。” 姜云言语里有些神秘:“虽比不上御茶,但谢闲楼拿出来的,别的地方未必会有。” 金颜满眼欢悦地应下。 姜云又陪她品了一道茶,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金颜关切地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姜云缓缓解释道:“这个时候,殿下和黎渥王子应该到了。他们姗姗来迟,也不知是否遇上了变故。” 金颜急忙摇头:“怎么会,这里是京城,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哪有什么能绊住他。” 两人说话间,外头恰好传来脚步声。她们齐齐移目,面上都有些惊讶。这么巧? 推门而入明燎颇有不虞之色,他虚虚扬臂,止住两位姑娘的礼,而后落座在姜云身旁。举手投足之中,比往日更加冷淡。 须兰黎渥声音清澈,颔首问候姜云:“太子妃安好。” 姜云笑道:“黎渥王子不必拘束。”她眼底闪烁着疑问,回首看向明燎,“襄王殿下……?” 明燎抬了抬唇角:“恰逢意外,襄王应召入宫。” 姜云的未尽之语尽皆顿住,反而是须兰黎渥接了话茬:“适才我观正堂之中,有不少人来来往往,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止他一派关心,明燎也看向姜云。 姜云轻叹一声,将方才之事略略讲过。两人皆若有所思地一颔首,与姜云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在座者神色各有不同,明燎的冷淡更深,而须兰黎渥似有心思。 这回轮到姜云失笑,她摇着头感慨道:“出了这种事,或许也是天意指点。这楼里的摆设常年如此,该变变样子了。” 须兰黎渥附和道:“太子妃说得是,谢闲楼有了你,自然该有新面貌。” 明燎的目光忽然变沉,姜云也挑眉说道:“黎渥王子,消息好灵通。” 须兰黎渥微微摇头:“谢闲楼的故事口口相传,我才抵京就曾听说。也听闻太子妃常来此处,是这座名楼的新主人。” 他忽然压低声音:“恕我冒昧,这桩意外,对太子妃而言,不是个好兆头。” 姜云似是毫不意外,她略一扬颌,眼底有些深沉:“对二位,也不是好事。” 第四十四章 试探 四人两两对坐,在这几句话之后,皆有些锋芒毕露的意味。 太平有象。 这不是什么稀奇物件。世人探风水,问吉凶,求的不过是一个心有所慰。农人多供风调雨顺,商户就摆下招财进宝。谢闲楼虽也是经营之所,但自然不会看重财字。 出入谢闲楼之人,哪个不祈望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然而既是求心安,这吉兆在眼前破碎,免不得就要生出怫然。此事发生得太巧,倘若京中出现风言风语,比如太子妃命数不详,比如金颜公主身有血火…… 姜云眼前卷起袅袅茶烟,顺着她如瀑的青丝悄然盘旋。 静室无风,但人心自有波澜。她故意在茶盏上轻轻一击,绵延又干净的余音回荡在众人心底。 “黎渥王子不妨直言。” 为明燎斟了一道茶,姜云忽然一转温柔。她看向自己夫君的目光中,只剩下无垠的缱绻和缠绵。这一刻,萦绕在屋中锋锐与她无关,她的声音里只余恬淡。 “殿下,请。” 明燎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竟也消散,眉目间显而易见地平顺几分:“太子妃有心了。” 须兰黎渥拊掌而叹:“二位感情深厚,着实引人生羡。” 姜云的笑声悦耳也悦人,她眼底流露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宁静:“我猜黎渥王子心中所想,不会只有这么简单。” 须兰黎渥挑眉道:“太子妃所见为何?” 姜云半遮半掩地叹了一声:“黎渥王子的‘情深’二字,其意应为,及时行乐。” 须兰黎渥又道:“愿闻其详。” 明燎低笑一声,轻轻抚上姜云手背:“既是提醒,便不必刨根问底。黎渥王子的好意,孤与太子妃,心领了。” 须兰黎渥失笑摇头:“看来太子殿下心中有数。”他略带调侃地看向金颜,“倒是我们眼界窄了。” 明燎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黎渥王子的心却不窄。” 须兰黎渥笑道:“惭愧。” 金颜面上似乎略有疑惑,然而这位公主知道分寸,聪明地选择静静旁听。姜云的余光在她面前划过,也不知信是不信。 须兰黎渥察觉到姜云的打量,含笑转头:“太子妃?” 姜云长睫微落,眼帘半合:“的确,我们都遇上了一样的麻烦。只是黎渥王子初来乍到,不该急于求成。授人以柄,于事有碍,这个道理,两位不会不懂。” 须兰黎渥闻言正色:“太子妃说得是,然,恐怕我们没有时间。” 姜云沉声开口:“不过左道而已,是非曲直自有陛下明断。黎渥王子当真以为,只以此等伎俩,就能越过邦交大事?” 金颜好似这才反应过来,竟然抢了一句:“皇帝陛下自然不会为小人蒙蔽,然而我们未必只能静观其变。” “公主慎言。” “金颜!” 姜云和须兰黎渥的声音同时响起,金颜脸上一慌,半晌才道:“太子妃姐姐恕罪,我只是……” 她几次试图开口皆是语不成句,半晌之后,须兰黎渥心疼胞妹,终究选择代她告罪。 “殿下恕罪,金颜……被父王逼迫太过。”他深深闭上眼,“我倒无妨,若此行一事无成,金颜会有大麻烦。” 须兰黎渥语中有极为压抑的自嘲:“二位应该能够理解。” 姜云沉默片刻,叹道:“罢了。只是这种话,切不可让旁人听见。” 金颜垂着头连声道谢,姜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明燎手里的茶盏磕在案上,三人皆敛神看他。 “金颜公主有心事,不妨趁今日有暇,在京中逛一逛。” 姜云会意:“两位,我们改日再聚。”她笑着牵过金颜的手,“可不能让祖母看见这副模样。” 须兰黎渥感激道:“多谢殿下,多谢太子妃。” 说了几句客套话,明燎和姜云起身送客。 驿馆的马车驶离谢闲楼,金颜脸上的万般情绪在顷刻之间消失不见:“看不出这个太子妃的深浅。” 须兰黎渥眸色深沉:“你以为明燎这样的性子,真能在太子之位上安坐多年?” 他眼中隐含忌惮:“姜云需要警惕,明燎更该提防。当你自以为看透了一个人,就该好好想想,是否已经中了计。” 金颜皱眉问道:“谢闲楼是他们的地方,此事……” “应该不会。”须兰黎渥沉吟少刻,微微摇头,“我们已经等了二十年,若是论及兵祸,算不到我们头上。他们没有设计此事的理由,明燎不会自毁长城。” 金颜若有所思:“贺周。” 而此时,姜云也提到了同一个名字。 “贺将军那边如何?” 明燎淡淡道:“太子妃设的局,你岂会不知。”他颇有意兴阑珊之感,“何必拐弯抹角。你莫不是真以为,襄王入宫是个意外?” 姜云哑然,良久才开口:“做给他们看的。此外,殿下偏爱江南的果茶,我便想给您尝一尝。” 这一问一答似是毫无关联,明燎问得不明不白,姜云却领会得清清楚楚。 “即使陛下对襄王更加信重,您也不需要旁人的安慰。” 明燎却在此时来了兴致:“倘若此事为真,你会如何?” 姜云缓缓回答:“于我而言,真假并无不同。须兰黎渥在场,我会配合您将戏做足。” 以她的言外之意看,若是他们私下相处,她就不会做出此事。 明燎问道:“为何?” 姜云垂首整理茶具:“我不至于惹您生厌,也没必要给自己添堵。” 明燎轻笑出声,不再言语。随着两人渐渐熟悉,姜云竟有些得寸进尺。知他不会计较小事,就也露了三分本性,不再将自己藏在太子妃的冠服中。 他漫不经心地将茶盏送到唇边:“宫里将有变故,就看襄王如何处置。” 姜云略显惊讶:“竟是真的?” 明燎眼角展了展:“今日是戏,下次才是真的。” 总归她迟早会知道,明燎不肯透露计划,姜云索性便不问了。小炉上犹余温火,姜云拈了几片晒好的果干投入茶壶。 迸溅的清水击中壶璧,传来一阵沸腾之声。 明燎的声音响起:“太子妃的茶好。” 第四十五章 宫变 姜云宴请金颜,却不与她一同回宫,也需要一个过得去的理由。 诚然,有大雍太子妃亲自作陪,已经给足他们脸面,但堂堂礼仪之邦,行事不能没有章法。分明是同来同往,却偏偏要分作两路,若此事传入他人耳中,将变成什么模样? 好在金颜先行一步不逾情理,而姜云和明燎也确实还有安排。 他们要探望称病的贺周。 姜家、徐家、以及他们的姻亲和友邻,每一家都是百年望族。一代代走到今日,他们早就不必为仕途奔走,无需用性命去争前程。 这是姜云第一次走入将军门庭。 贺周的将军府典雅清净,但却找不出他的影子。这里太冷清,也太安静,性烈如火的贺将军不该住在这种地方。 姜云隐有所惑,下意识看向明燎:“贺将军不常回家?” “家?”明燎饶有兴趣地反问,“太子妃从何处看出,这里是瑾之的家?” 姜云正要开口,却忽然陷入沉默。这偌大的宅邸,不像住过人的模样。若在往日,贺周的确不会住在这里。 累世将门,满堂丰碑,贺家的门楣倾塌之前,贺周不会独居此处。 “瑾之拜将之后,陛下赐将军府。虽有人虔心照管,却也空置整整三年,想必太子妃不会喜欢。” 姜云闻言失笑:“贺将军的居所,我哪有什么喜不喜欢。”她慢慢地将四周环视一遍,轻叹,“贺将军心中有物,然而这里,太空了。” 她虽然不曾直言,却等同于默认了明燎的判断。 不远处传来一声嗤笑,在徐徐的和风之中,贺周正向他们走来。 “太子妃若将放在外人身上的心思收一收,或许能活得轻松一些。” 姜云命途多舛,但身上的束缚却多半源于自己。她分明步履维艰,却偏要兼怀天下。视贺周为奋勇之士,不忍见他处境凄凉,倒是不曾想过身在东宫,有无数人簇拥的她,若论及根本,与贺周也无不同。 他们始终孤独。 姜云温和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贺周无趣地瞥她一眼,回身行礼:“殿下。” 明燎淡淡应了一声,扬眼横扫,问得颇具深意:“只你一人?” 贺周坦然答道:“是。” 明燎笑了一声,不再追究。姜云若有所思地观察着,毫不遮掩好奇,最终却也一言未发。 谁都有难言之隐,虽然贺周处境复杂,但藏着一些秘密,或许并不是坏事。既然明燎选择放任,就意味着此事不会成为贺周的拖累。而他这样的人,有所虑,有所求,才会有活下去的心。 明燎,百姓,山河,对贺周而言,这是不能放下的重任,更是无法挣脱的枷锁。逼贺周继续做不世英雄,为泱泱天下殚精竭虑,对他太苛刻,也太残忍。 他愿意迈开脚,做一件只属于自己的事,就也多少能得一分自在,为漫长的征程增添新色。 “须兰金颜何时出现在使团?”明燎撩衣落座,没有进入内院的意思。 贺周照旧举止由心,倚在树上,漫不经心地摘下一篇新叶,在手里来回揉搓:“西戎使团中的女人不止一个,京畿卫不曾看到公主仪仗,沿途的奏报并未提及。而陵州所遣的护卫,也无人记得须兰金颜。” 他已经暗查多日,得到的消息皆如此般。 明燎道:“她是长乐长公主的女儿,这一点不会有假。” 姜云微微皱眉:“隐瞒身份,混迹于其他女子之中,只为给我们一个惊喜?”她面上有显而易见的思索之意,“事出反常必有妖,若西戎有意和亲,完全不必遮遮掩掩。须兰黎渥想诱我们放松戒备,就不该做出引人生疑之事。” 贺周将碾碎的散叶随意抛出,声音沉了几分:“他更像临时起意。值得关注的,反而是出发之时,为何会带上须兰金颜。” 对此,姜云倒是有些想法:“或许是为以防万一。消息一旦泄露,还有弥补的机会。” 他的如意算盘一旦泄露,大可以借此强辩。西戎王子亲赴他国,尊贵的公主远嫁异乡,若说他们有意再掀战乱,那此行未免显得过于冒险。 明燎眼底发冷:“若他之意只在将这潭水搅得更浑,倒也罢了。倘若不是,就证明朝中走露了消息。” 姜云忽然意识到问题的关键:“这件事,殿下是从何处得知?” 贺周显然和明燎想到了一起:“我在北疆有许多暗桩,对关内关外之事皆有所察。西戎宫廷将此事瞒得死死,反而是狄人走露了风声。” 明燎也答:“孤与瑾之设了密探,陛下自然也有办法。但无论是何人泄露机密,都是不容轻忽之事。” 经手此事的只有皇帝和太子的心腹之人,倘若消息从他们口中泄露,就意味着亲信未必还是亲信,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或许有更大的危机。 明燎说得极慢,也极清晰:“你该回去了。” 这句话当然是说给贺周。 他沉默片刻,问道:“西戎那边如何处置?” 明燎嗤道:“若战事只能倚重于你,其他人凭什么立足朝庭?” 得此一言,贺周的杀意由暗转明,如同一把出鞘的剑:“臣领命。” 姜云沉静地站在一旁,将满园锐意收入心底。 三日后,太后宫里言笑晏晏,姜云和金颜正听太后追念往事,一个宫女忽然进来,在太后耳边悄声进言。 姜云便见这位老人勃然大怒,她一揽朝服,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和蔼,只剩下经过皇城岁月打磨的威严。 太后平静地宽慰二人,说了一声“无需担心”。姜云会意,起身告辞,又邀金颜到东宫小坐。 她们走后不久,面色强硬的秦贵妃就风风火火地来了。她只带了几名侍卫,压着一个脸色发白的女人。 太后遣走其他人,身边只留了一位老嬷嬷。 她冷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那女人浑身乏力,直直地瘫在地上。她知道今日之劫避无可避,但单薄如纸的人却也坚毅,流露着寻常女官没有的矜贵。 “云芷知罪。” 她是出身望族的谢迟筠。 第四十六章 宫乱 谢迟筠无力维持骄矜,她勉强将双手撑在地上,甚至不剩多少说话的力气。 但纵然如此,她仍强行挤着一抹平淡又悲悯的笑,吃力地抬起头,看向怒火中烧的秦贵妃。 “贵妃娘娘,是想杀了奴婢么?” 她手足僵硬,浑身发冷,血气流失太过。这寥寥十几个字,几乎要了她半条命。但她丝毫不觉大祸临头,反而愈发平静。 谢迟筠慢慢将气喘匀,嘴唇翕动,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太后冷眼旁观,见状竟笑出了声:“嬷嬷,去帮她一把。” 那嬷嬷恭恭敬敬地一福身,走到谢迟筠身旁,轻手轻脚地将她扶起。对待如此落魄的人,她倒也不见怠慢。 “云芷姑娘,且缓一缓,不必着急。” 谢迟筠得了支撑,提起几分气,也学着太后的模样笑了笑:“谢太后娘娘。” 七年前,成越揭破舞弊大案,树大根深的谢家在如斯巨浪之中,强行周旋了整整两年。谢迟筠只是一个女人,又不曾参与此案,在事态转衰之前,她本有脱身的机会。 彼时她已经定亲,只要安安静静地出嫁,即使日后大厦倾塌,也牵连不到她身上。 但谢家的女儿可以贪生,却必须知耻。谢迟筠不可能拉下脸面,强求对方依约娶她。她选择主动退婚,最终沦为掖庭婢,又成为如今的云芷。 “太后娘娘想问什么?”她的声音很轻,也很柔和,“想问奴婢为何祸乱宫闱?还是问……这个孩子是谁的?” 太后眼神更冷,随手抄起的一旁的茶盏,猛地摔在谢迟筠脚下。 谢迟筠握掌成拳,死死掐着指节。这女人毫无惧意,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贵妃娘娘赐下一杯加了红花的酒,此事已经查无实据。只是……妄图戕害皇家血脉,您当真无所畏惧?” 秦贵妃厉喝:“胡说八道!” 她转身面向太后,深深垂着头,正容陈情:“太后娘娘,此事实为她一手策划,臣妾对此一无所知。倘若臣妾事先知晓,绝不会自作主张,擅权处置。” 太后的怒意已经深藏,平静地“嗯”了一声。 谢迟筠却又笑了:“娘娘想说,奴婢滑了胎,拼上半条命,置自己于危难之中,就是为了陷害您?” 事到如今,她不复谨小慎微,五年隐忍一朝揭开,表现出的是属于世家女的清贵。 “奴婢与您无冤无仇,这是何必如此。” 一语双关。她的辩驳无力,指责却也淡然,好似真相对她没有意义。 “云芷一介罪女,自知配不上襄王殿下,不会让此事传扬出来。如今……您何苦多此一举。” 反而让旁人亲眼目睹她落红那一幕,再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太后和秦贵妃都听出了这层意思。 秦贵妃正要说什么,却见太后忽然起身:“皇帝来了。” “见过母后。”一道深沉的声音在谢迟筠身后响起,皇帝步履沉沉,携着强势的压迫感走近她们。 他没有让人通禀,来得悄无声息,但在场三人都不意外于他的行迹。秦贵妃温声向皇帝见礼,谢迟筠也挣脱那嬷嬷的搀扶,循规守矩地叩拜。 皇帝没有理会她们,亲自扶太后坐下:“母后息怒。” 他不唤起,秦贵妃和谢迟筠就只能撑着。养尊处优的贵妃娘娘倒也罢了,谢迟筠身体太虚,只等了几个呼吸,就能看出明显的颤抖。 皇帝威严地看了一眼,冷哼一声:“起来吧。” 谢迟筠喉间溢出一句支离破碎的谢恩,又强作镇静地告罪:“云芷……失仪。” 皇帝仿佛对此并不在乎,他的目光在秦贵妃面上掠过,缓缓说道:“贵妃治宫不严,闭门思过,此事就请母后处置。” 秦贵妃敬受训教,太后却静静地阖上眼:“哀家身子乏,皇帝另遣他人吧。” 这是要分秦贵妃的掌宫大权。 交由太后来查,那只意味着代管,她已经到了颐养天年的寿数,不再过问六宫之事。若其他嫔妃能将此事处置得宜,待解了秦贵妃的禁足,皇帝也不会再把分派出的权力收回。 秦贵妃一言不发,恍若不察其中深意。 皇帝缓缓道:“既如此,就交给太子妃吧。” 此言仿有千钧重,沉沉地落在大殿之中。这个决定,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明家几代帝王皆是不爱女色之人,皇帝后宫空虚,其中位分足以掌宫的,除了秦贵妃,只有灵妃。 但灵妃一贯深居简出,又是淡薄的性子,从不介入争斗。后宫权柄在贺皇后与秦贵妃之间几番交接,从未出现过灵妃的身影。 论身份和品秩,姜云当仁不让,是宫中地位最高的女人。但她终究是个晚辈,宗法之外,还有礼法。她不可能无故越过宫妃和太后,做掌管后宫之人。 太后沉吟片刻,说道:“也好。嬷嬷去将金颜公主带回来,再传哀家口谕,此事交由太子妃全权处置。” 这句话传到姜云耳中之时,明燎已经归来。她送走金颜和老嬷嬷之后断然开口:“这不会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明燎轻笑:“当然不会。” 他们心里清楚,敢做这种决定的,只可能是皇帝。而且,这是个一箭双雕之计。 表面上看,这是对秦贵妃的警告,往深处想,也能视之为对襄王一系的打压。 明燎与明燎入朝多年,东宫和襄王府皆已成势。姜云以晚辈之身跃居秦贵妃之上,是个颇为耐人寻味的信号。 这件事太蹊跷,也太荒唐,东宫理应避嫌。皇帝反常地委以重任,也是在试探明燎和姜云的态度。 事涉襄王,他们要必须慎之又慎。皇帝未必相信他们与此事无关,无论姜云如何查,如何奏,都有不小的风险。 高处不胜寒。 何况明燎竟然再一次提前察觉。 姜云想起前几日未释之疑,忽然问道:“依殿下之见,谢迟筠怀了谁的孩子?” 明燎反问:“太子妃以为呢?” 姜云平静地回答:“总之,不会是襄王殿下。” 明燎扬眉评价道:“你果然大胆,也果然聪明。” 第四十七章 审问 是夜,已过亥时,姜云迟迟未寝。 银露大着胆子给她披上一件大氅:“太子妃,时辰不早,您……” 姜云执笔高悬,一双素白如玉的手沾了浓墨。她瞥上一眼,嘱咐道:“去拿一方帕子来。” 银露不敢再劝,领命退下。 姜云不是不小心的人,会被墨汁脏了手,是因为一封怪异的信。 侍卫在谢迟筠的住处搜到一封皱巴巴的血书。纸上的字痕早已干涸,信纸也有明显的破损。似乎它的主人几经犹豫,多次想毁了它,却最终未曾下手。 姜云面前还有另一张纸,纸上写着两行一模一样的诗。只是一半整齐,一半杂乱,一半锋利而清晰,一半却像草草的闲笔。 她拾起这张纸抖了抖,送到烛火中,付之一炬。 两行字皆出于姜云之手,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差异,只因为一行是规规矩矩地用狼毫写就,另一行却是以指沾墨,信手而书。 她又拿起谢迟筠那一封血书。字迹娟秀,行文温雅,可惜这阴沉的红色太过刺眼,此事也绝对不能外传,否则这篇文章,或许能够成为传世佳作。 这是谢迟筠写给襄王的诉情之信,也是她计划留给世间的最后一笔。 这是她的遗书。 待银露归来,姜云净了手,忽然生出些兴致,趁夜往狴狱一行。 此日星疏月朗,纵无灯火长明,万般事亦入眼底。姜云借天光寻路,见荒凉阴冷之处遍地青苔,石纹上映出冷色熠熠。 如今谢迟筠身子正虚,待在这样阴冷的地方,她本也不剩几天活路。 姜云缓缓坐定,命人换了一壶热茶。她先揭盖抿了一口,然后才看向跪在身前的人。 “我们就开门见山吧。” 谢迟筠慢慢抬起头,发现姜云眼中只有无趣和散漫。 她的判断没有出错。姜云把旁人通通遣散,而后闲闲地靠着椅背,唇角有显而易见的轻慢:“不打算说一说,想杀你的人是谁?” 谢迟筠笑了:“太子妃此言何意?” 姜云眼底掠过讥意:“他机关算尽,无非只是用你的命,给襄王使了个不大不小的绊子。只凭这种拙劣的手段,就妄图扳倒襄王?你们不至于如此愚蠢。” 大狱太冷,谢迟筠正无意识地发抖。但她强行控制住身体,吃力地摇了摇头:“太子妃的话,奴婢不懂。” “谢姑娘,与我就不必装了。”姜云敏锐地察觉到谢迟筠的目光凝了几分,她轻笑一声,又道,“你不是寻常人,威逼利诱于你无用,想必也无需我把其中道理掰开揉碎,再一点一点讲给你。” 姜云深深一叹:“你谢姑娘沦落至今,不就是想站着死?才五年而已,不过五年光阴,就能让你丢掉尊严和风骨,变成甘为旁人驱使的废棋?” 她眼中盛满遗憾,好似当真为谢迟筠感到可惜:“戏永远是戏,这场戏有多荒唐,你不会不懂。襄王倒不了。待你在狱中草草而亡,此事死无对证,也不过是断了襄王迎娶金颜公主的可能,让他没有再添羽翼的机会。” “于他最多只是一阵沉寂,而你必死无疑。” 姜云说得直白,可谓字字诛心。 “五年前,你为一条生路,忍辱负重进了宫。五年后,你却甘心为人利用,注定死得毫无价值。” 她仿佛在向人请教:“你为他隐瞒,他杀你灭口。谢迟筠,你苟全性命是为了什么,如今又可曾得到什么?” 也不知哪句话触动对方紧绷的弦,谢迟筠忽然变得歇斯底里:“你知道什么!” 她浑身发抖,大口喘着粗气,胸腹之间起起伏伏。良久,冰冷的水痕在她脸上划过,谢迟筠眼中浮现泪光:“我对襄王殿下的感情,你怎么会懂!” 姜云阖目嗤笑:“不知死活。” 她放下茶盏,拊掌赞叹:“不愧是曾经名动京师的谢姑娘,我当你已经想通了,你竟还能砌词诡辩。” 谢迟筠的反应证实了姜云的猜测,在她背后,必然还有主谋。此人已将谢迟筠彻底舍弃,而这个女人明明心中有数,甚至在激动之下吐露真言,却最终仍然选择为他遮掩。 姜云笑道:“有何不懂?谢姑娘的感情皆在纸上,你那一封信,文生锦绣,字字珠玑,连我这外人看了,也自然而然地体会到其中深情。” 谢迟筠猛然一惊:“你!”她嘴里接连吐出几声惊呼,像是没料到姜云竟说出这样一番话。片刻之后,她忽然软了身子,眼中失去光彩,“是我对不住襄王殿下。” 姜云无意看她卖弄,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的文章的确是好,但你若衷情于襄王殿下,怎么可能留下一封必将牵连于他的信?” 何况,那信上另有破绽。 她饶有兴趣地问道:“谢姑娘到底是文雅人,你的血书竟是以笔写成。就不知你是嫌旁人的血太脏,不愿染红自己的手,还是骨子里仍然记得谢家名号,连血书都要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像临帖一样写完?” 会写血书的人,或为寄情明志,或为无可奈何,他们刺破手指,就手而书,笔触粗糙且灼目,自有一番磅礴力量。 可谢迟筠的血书,写得太清秀,太漂亮,非但不能打动人心,还流露着阴森的血气。 这不是她的血。她哪里是倾诉衷肠,分明是蓄谋陷害。 姜云冷冷一笑:“你的主子狠心,谢姑娘倒是未必。直接给自己划上一刀,这封信,不就显得更真几分?” 她起身走近对方,慢慢蹲下身,挑起谢迟筠的下颌:“你怕伤也怕疼,为何偏偏不怕死?” 此刻,姜云心中生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急切,一种莫名的直觉汹涌翻腾。她追查多日的事,或许将在这里找到线索。 虽然没有证据,但姜云已经意识到,这样的手段和风格,像极了护国寺一案。 参与者皆有死志,诛杀所有知情人。行事未必严谨,布局也未必复杂,却让旁人有口难辨。就如此事,谢迟筠在众目睽睽之下滑了胎,倘若她死了,襄王要如何撇清关系? 姜云忽然想到另一件事,她恍然问道:“难怪我入宫不久,就见到你私会和襄王殿下。想必,那也是谢姑娘刻意而为?” 第四十八章 愤怒 此夜山河息声,平静的浪涛之下,还有许多未眠人。 东宫的主人难得起意,竟在夜色最深的时辰回到寝殿,来寻找他的妻子。 得知姜云连夜提审谢迟筠,明燎眼底闪过一道似有似无的意外,倘若有熟悉他的人见到这一幕,或许也能从太子殿下的眸中读出惊喜。 尽管姜云不在殿中,他此行的目的也未达成,但明燎的情绪明显好转,沉寂了一整夜的东宫忽然多了些鲜活气。 “待太子妃归来,请她到书房一叙。” 明燎的声音不可谓不冷淡。 但在东宫下人们眼中,最是喜怒无常的太子殿下,能在白跑一趟后心平气和地离开,已足够称之为万幸。 返回书房的明燎端坐案前,身边只留下一个侍卫。 他眼中翻涌着激扬,冷酷,还有几分凌厉的杀机。最终,复杂的心绪归于平静,明燎淡淡地问:“谢家人,还有几个活着?” 那侍卫躬身作答:“除谢迟筠以外,还有七人。” “七人。”明燎把这个数字回味几遍,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愉悦。令人心惊的是,这份愉悦只维持了片刻而已,才几个瞬间,他深不见底的眸光中就再度浮现激怒,“去紫宸殿。” 这不该是面圣的时候,但皇帝竟也不曾就寝。他似乎料定明燎将会前来拜见,提前便做了交待。 无需另行通传,明燎直接入内,他的目光坦坦荡荡地落在久候的天子身上。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明燎撩衣下拜。 “臣明燎,参见陛下。” 皇帝冷哼一声,沉声开口:“起来吧。” 他不问,明燎竟也无言。两人一坐一站,在沉默中交锋。大殿之内静得骇人,烛影摇曳,给金阶覆上一层阴沉的昏光。 煌煌帝居,意味着一步登天,也意味着粉身碎骨。 “谢迟筠一事,是你的手笔。” 皇帝言中没有迟疑。 明燎坦然回答:“是。”他毫无保留地应了,“她原想诈死脱身,陷害襄王,再顺势假死离宫。臣顺水推舟,为她的计划添了一笔。” 皇帝冷声说道:“有你插手,她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滑胎。你想诱她以为,幕后之人要杀她灭口,才会违背约定,擅自行动。此外,你更想将此事公之于众……” 他眼底隐含探究,威严地喝问:“你的计划是指向她,还是襄王?” 明燎一字一顿地说道:“谢迟筠重罪在身,逢陛下宽恕,却不知感恩,仍怀翻覆之意,她不配作为云芷而死。” 若明燎不曾插手,即使事情败露,皇帝顾及天家颜面,也只会无声无息地处置。若幕后之人有灭口之意,那谢迟筠便将糊涂而死,最终不过是“暴毙身亡”。 有明燎的介入,她的出身,来历,过往,一桩桩一件件,都会被彻底掀开。 已经倾覆的谢家将再度成为朝堂上的谈资,纵然不能公然探听皇家隐秘,但谢家人必将在私下里的口口相传中,再一次被抽筋断骨,颜面尽失。 大雍太子的雷霆之怒,让他们至死不得安宁。 然而皇帝的怒意更盛三分:“身为太子,任性妄为,屡生是非。朕知你心中有怨,容你一次又一次,而你却一次次地兴风作浪。” 明燎坦然笑了一声:“臣无怨。” 他答得敞亮,也毫不犹豫:“为山河社稷,臣无怨无悔。谢家人罪不容诛,臣只是奉公而为。” 皇帝勃然拍案,把手边的几折密报扔在明燎脚下。 “五年里,谢家的姻亲故旧,先后牵连进刑案之中。无论事涉大小,皆是你一手策划。巧设陷阱,诱他们踏入其中——你连出嫁女都不肯放过。堂堂太子之心胸如此狭窄,你岂能成为执掌天下之人!” 这话说得极重,然而明燎不见畏惧:“他们若清正持身,自然不会入此彀中。” 皇帝神色更厉:“依太子之言,朕当赞你明察秋毫。” 他俨然已动真怒,却又缓了神:“朕知你不易,但也从未想过,经过七年之久,你竟仍沉湎于过去。” 明燎缓缓摇头:“臣不敢。” 他的声音恳切也郑重:“臣身有重任,从未忘怀。然江南一案牵连甚广,为此而死之人尚未瞑目,岂能容首恶元凶逍遥法外。” 皇帝眉峰一凝:“你是大雍太子。一个成越就让你执着至此,朕岂能放心。” 明燎竟做了一件称得上僭越的事。 他直直看向皇帝,正对上君父深沉的目光:“臣身边的卫士,死在江南的足有三百。” 皇帝只觉荒唐,他严厉地斥道:“你当着眼于普天之下每一个人!区区三百人就让你变得多愁善感,让朕如何信你能够肩负百姓。” 他的怒意越张扬,明燎就越平静。他眼里的坚定始终不曾退却,不曾动摇。 “倘若连三百人的命都无力承担,臣不配陛下厚爱。” 皇帝怒极反笑:“好,你好得很。” 他走下金阶,慢慢走到明燎面前:“若来日,你面对三千人,三万人的生死,朕的太子将欲何为?” 明燎道:“他们为臣、为天下而死,臣当秉壮士遗志、承英魂所托,为他们、为天下,讨逆平凶,尽诛其恶。” 皇帝又问:“你要查到何时为止?” 明燎回答:“无人可查为止。” 皇帝闻言却笑了:“这天下焉有无官不清之时。” 明燎又道:“自谢家及贺家,舞弊案之元凶已经伏诛。再有结党争权,祸及天下者,也当同此例,枭首于闹市,以儆效尤。” 皇帝深深看向明燎,忽然恢复平静:“罢了。你去吧。” 明燎躬身告退。 皇帝的眼神寂寂,良久,朗声下令:“宣襄王入宫。” 待明燎回到东宫,姜云已等了很久。 她以为明燎深夜不眠,意在等她回禀事情进展。姜云近前相迎,明燎却直接止住她的话,自暗格中取出一册书。 姜云没有探寻之意,主动移开目光,然而余光瞥见的字已足够让她心惊。 那字迹殷红含怒,朱色吞锋,澎湃着无限杀机。 用匕首的利刃割破指尖,明燎面色冷硬,在名册上再添一人。 谢迟筠。 第四十九章 目的 没来由地,姜云推翻了自己的判断。 夤夜未眠之人皆怀过往。她追寻的是一闪而过的灵光,也是横流骇浪里愤怒张扬的道标。她雍容也平静,然而太子妃仪表之下,犹有熊熊烈火在燃烧。 她比谁都渴求真相。终于发现蛛丝马迹,姜云不肯迁延半刻。 但明燎又是为何? 这字迹太刺眼,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为何对一个俨然已经沦落尘埃的女人如此在意。谢迟筠不过是一介罪女,凭什么让明燎因她洒血? 明燎的心太深,他不屑逐流,一举一动都能彰显本性。如同纸上夺目的字痕,每一笔都有忿怒昭昭。 “这本名册,殿下为谁而记?” 姜云已经意识到,明燎等的不是回禀,不是奏报,甚至也不是真相。将此事压在心底的太子殿下不需要假她之名,若意在调查,他应该有更疾更烈的手段。 明燎夤夜寻她,或许因为只有他们还记得一个秘密,一位故人。 这句话脱口而出,姜云没有在明燎眼中找到一丝一毫的波动,他的神色比缓缓滑落的血迹更冷。 姜云皱着眉劝道:“您的伤……” 她并非无动于衷,只是明燎的书房是她从未踏入的地方,第一次涉足此地,她不知道哪里能找到伤药,也不便冒冒失失地自行翻找。 明燎从手边的匣子里找出一个玉瓶,见姜云有相助之意,他无可无不可地将药抛给她。 姜云轻叹一声,动作轻柔地为他止血。 静室如冰,此刻却有温存在升腾。 明燎平淡地问:“你以为孤是为了成越?”不等姜云回答,他先笑出了声,“陛下也这样想。” 姜云手上微微一顿,但最终未曾抬头:“不是?” 明燎道:“不是。” 他的目光落在专注的妻子身上,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也将孤之所为,视作公报私仇?” 姜云正要回答,明燎已经移开目光:“若是解释就不必说了。谢迟筠有此一劫,是她心比天高,也是为人所诱。她身上的秘密,比你想象中更多。” “你猜的倒也不错,那杯加了红花的茶,的确是孤命人换的。” 明燎大大方方承认此事和他有关,也算解了姜云一惑。 这件事破绽太多,无论从何处入手,都无法自圆其说。她连夜提审谢迟筠,正是看出了其中的不寻常。 儿女情长之事,往往润物细无声。谢迟筠既然留下一封淌血的情信,就不该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然而杀人灭口有无数种办法,把谢迟筠逼上绝路,对幕后主使未必有利。若她在悲愤之下交待事实,岂不是要把自己牵扯进去? 何况,这一次不同于护国寺一事,纵然对方手眼通天,也绝不可能再抹除线索,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宫外天大地大,但在四方皇城里,许多事一旦发生,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悉心追查必有所得。 比如,谢迟筠身为宫中女官,究竟是如何怀上孩子。 姜云仔仔细细地为明燎包扎伤口,直到确认无虞,才轻声问道:“殿下想做什么?” 明燎反问:“太子妃可曾想过,她为何能在宫中安然活过五年?” 见姜云敛眉沉思,明燎唇角一扬:“你今夜应该没有得到想要的消息。” “是。”姜云也不掩饰失败,“谢迟筠不是什么硬骨头,但她似乎认定此番仍有生机。” 姜云句句攻心,而谢迟筠的应对却远远不算精妙。如此惊变之下,她既然还未松口,就是仍存侥幸之心,认定自己死不了。 明燎嗤笑:“她是怕情急之下,对方在宫里杀人。” 姜云一双黛眉拧得更紧:“殿下是说,倘若幕后之人无灭口之意,谢迟筠就还有活路。” 她眼底掠过深思,片刻之后,恍然道:“她已经是死罪……但陛下有留她性命的理由。” 明燎与她提过此人,并曾隐晦地提点她,谢迟筠和皇帝另有关系。 但今上不是心软之人,不会轻易为美色所惑。谢迟筠是病急乱投医,但皇帝饶她性命应该另有深意。只是姜云对其中隐秘知道不多,才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缓缓说道:“舞弊案还未结束。” 明燎闻言冷笑:“不错。”他漫不经心地翻阅着面前的名录,“经此一事,可以确定两点。” 姜云不该窥探,但一股蓬勃的渴望迫使她低头看了一眼。 江南舞弊案,改变了明燎,更改变了她。他们两人成为如今的样子,与那个本应生机盎然的丰收时节脱不开关系。 她以为早有定论的事仍未完结,而她记挂七年的人,至今仍奔波在其间。 明燎倒也不介意,他轻笑一声,把一册名单推给她:“没什么好看的,该死之人罢了。” 姜云垂眸问道:“殿下确定了什么?” 明燎平静地回答:“牵涉舞弊案者,仍有人脱逃在外,谢迟筠手中必有消息。以及,此事的主使之人,与舞弊案无关。” 姜云稍加思索,明白了他的意思。 谢迟筠身上最后的价值就是舞弊案之真相。这是催命符,也是护身剑。她与脱逃者彼此牵制,彼此扶持,都怕对方落到皇帝手中。 皇帝假做不知,容她逍遥五年,就是在等她露出破绽。而她身陷囹圄仍在狡辩,也是逼五年前逃过一劫的人出手相救。 他必须救她,若谢迟筠走投无路,自然会拼尽全力换取生机,绝不会再为他隐瞒。 与她合谋陷害襄王的必不会是此人,否则对方不可能到此时仍未出手。这样大的把柄,没有人能够忽略。 姜云沉静地说道:“您想一石二鸟,借谢迟筠之事,一举追查两桩疑案。” 明燎的眼色淡了一些:“你现在可知道,陛下为何命你处置此事?” 姜云的声音很轻,却也极为稳重:“陛下信您,信东宫及所辖者与舞弊案绝无关系。此外,陛下也想知道,您是否有顺势加害襄王殿下之意。” 明燎忽然笑道:“那太子妃可想好如何查了?” 第五十章 破局 明燎的问题不易作答,但姜云无所畏惧。 她平静地笑道:“该当如何便如何。” 这个颇似敷衍的答案,再度使明燎笑出了声。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姜云说得极为认真,澎湃的自信和庄严给她添了三分气度,这就是他的太子妃。 此刻,早已过了宵禁之时。京城里人声皆寂,惟有马蹄阵阵,卷起一程夜风。 直到临鹰卫来到襄王府,这一扇古朴的朱门仍未封闭。皇帝召得突然,但襄王已经等了一整夜。 他状似惊讶地迎接来使,做足了意外的样子,然而他也衣冠楚楚,不见丝毫失度。 莫说明澜本就清醒,即使已经深眠暖帐,得王命急宣,他也能在顷刻之间做回高冠博带的襄王,从容地踏上入宫的路。 游走在朝堂的人,哪一个不是慎而又慎。即使身为实权亲王,生而尊贵的襄王殿下,也依旧时时警醒,随时准备承托应命,做君父的马前卒。 与前程和权力相比,一夜好眠微不足道。若能拥揽无限江山,自有日月投入梦中。 紫宸殿与明燎离开时无异,仍未有其他人踏足。 明澜敛衣止步,在金阶前拜过天子:“儿臣参见父皇。” 面圣自有面圣的规矩,也是一门大学问。但即使于此道浸淫不深之人也该知道,考验天子的耐心,绝不是什么好主意。 然而明澜与明燎意外默契,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这对兄弟都知道今夜将会发生什么,但他们都不曾直白地表现出来。 皇帝目光深深:“你和谢迟筠交情不浅。” 这不是一句质问。 明澜坦诚道:“儿臣师承谢相……虽有意外之变,但经年授业并不作伪。谢氏门人罪孽深重,但其中不乏儿臣昔日之益友。” 宫里的大事小事都逃不过皇帝耳目,明澜毫不掩饰这五年里对谢迟筠的照拂。 皇帝意味深长地说道:“知信怀恩,方为君子,你身为朕的儿子,为天下人做了表率。” 而此一言,当然也不是夸赞。 不等明澜回答,皇帝先问了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可知朕寻你所为何事?” 明澜顿了几息,最终不曾隐瞒:“母妃已遣人将今日之事告知儿臣。” 皇帝笑了一声,未置可否。 虽不曾严令封口,但如此之事,焉有流传于外的道理。纵然是皇帝的宠妃和爱子,也绝不该私下议论。 “今日之事皆因儿臣所致,儿臣行事无状,甘领责罚,只盼父皇宽恕母妃一片拳拳之心。” 明澜没有天真到听不出皇帝言中之意,他正容请罪:“儿臣识人不清,愧受父皇教诲。” 他竟不打算辩驳。 皇帝平静地问:“你是识人不清,还是不愿分辨?” 明澜面有惭颜,声音却仍然沉稳:“儿臣只以为她恐惧宫廷寂寞,难耐清苦,才会处处献殷勤。” 犹豫片刻,他终究直言不讳:“儿臣也曾相劝,可惜她不愿听。” 闻言,皇帝眼中有三分玩味:“你可知有许多人称你和谢迟筠暗通款曲,纠缠不清。” 明澜面色不变:“儿臣不敢。” 皇帝忽然高声喝问:“你还有什么不敢!” 明澜仍然不见惧意,只是面上的惭愧多了几分:“儿臣视她为故旧,不忍见她自甘堕落,虽曾有相助之举,却绝无儿女私情。” “哦?”皇帝叹了一声,“从未见你亲近其他女子,你母妃和太后,为此费了不少心。” “谢迟筠负有大罪,儿臣顾念旧情,擅自相助,已是徇私之举,绝不敢再生他意。” 明澜字字诚恳,令人颇为动容。皇帝不动声色地看向他,而他言语之中的悔恨陡然加深。 “一念之差酿成大祸,谢迟筠淫乱宫闱,使天家颜面蒙羞,儿臣有罪。” 皇帝却又笑了:“你既自称与她没有私情,又何苦加罪于己身。” 明澜略微垂首:“谢迟筠所谋之事,绝非一日之功,儿臣当有所察觉。” 皇帝没有评价。 停了片刻,明澜又道:“她本已没为官婢,是儿臣养大了她的心。会有今日恶果,儿臣有罪。” 皇帝轻斥一声:“还算清醒。” 唤明澜抬头,他看着自己的二子缓缓开口:“心软是大忌。” 明澜恭恭敬敬地说道:“儿臣受教。” 他忽然看向皇帝,郑重地俯首叩拜:“儿臣请命,代父皇巡牧西北道。” 一瞬间,大殿归于寂静,静得令人屏息。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皇帝扬唇问道:“为何?” 明澜回答:“母妃忧心于儿臣的婚事,近日也见了几家姑娘。然今有此变故,却当将之暂缓,以防旁人妄加揣测,也免朝中老臣寒心。” 若在此时为襄王议亲,难免有粉饰太平之意味。谁愿意将女儿作为皇家的遮羞布,在这个当口,送进招人议论的襄王府。 皇帝又问:“出京更像避事。此案尚无定论,你可会觉得委屈?” 他虽说得宽容也隐晦,但两人心里都清楚,明澜此时离京,或许更接近放逐。 明澜坦然答道:“真相自有水落石出之时。” 不待皇帝反应,他再度开口:“西戎人意图不明,而种种迹象皆表示,他们并不安分。” 须兰黎渥言行有异,明澜也看得清清楚楚。无需再多言,皇帝也明白,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传召襄王是为问罪,他却趁机大胆进谏,提了一种惊人的可能。 皇帝神色深沉:“准。” 明澜谢恩告退。 天将破晓,这个消息已传到明燎手中。此时,东宫的两位主子正享受着难得的安逸。 一夜无眠,他们索性起一壶新茶,闲卷清香,对坐到天明。 明燎唇角微扬,毫不避讳身旁的姜云:“论眼光和手段,满朝文武皆不如他。” 他的妻子略含请教地看着他。 等明燎将密报内容告知,姜云也静了神:“他意在兵权。” 他们都知道西境将起祸端,而明澜做出了与父兄一般无二的判断。 身为天家子,身为皇帝信重之人,倘若战起之日,明澜就在边疆,那他应身挑大梁,责无旁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