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大齐盛德二十二年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柳浪花飘的时节。但此时,从朝堂之上传来的冰冷肃杀之气,却让整个大齐仍旧如同笼罩在寒冬之中。 自去年九月,御史邵启上书告发当朝宰相尚书右仆射高复礼勾结西南守将,有谋逆之心开始,便在朝堂之上掀起了浩浩荡荡的高复礼案,高家满门早在冬天尽数抄斩,但高复礼为相十年,党羽众多,朝中互相揭发披露,乃至无端牵连,让此案查了又查,杀了又杀。 此时,自大齐都城建宁往东去不远,淳州地界,在此任漕运总管的沈举府外,已被建宁而来的禁军围的水泄不通。沈举本人早就被解押进京,原来朝中有人告发高复礼从东南宛都,明溪等地私收银粮无数,这些商船货船进京,都必走淳州漕运,因此圣怒之下,沈举便被作为高复礼极重要的私党入罪。 但沈举虽管着淳州漕运,此处离建宁甚近,行事处处受京城管辖,并无大权,高复礼就算真的私收钱粮,沈举也很难管到。因此他被提入京中大狱,大理寺并刑部都审了,也无明确罪证,一时僵持住了。 这边今审明审,淳州沈府的围禁却不曾解除,府中粮食将尽,乱作一团,出去便是明晃晃的刀剑。沈府东厢,住着的是沈举的小女儿沈怜,沈举只有一子,三个女儿,前两个都嫁了出去,唯独这个最疼爱的小女儿,与府中一个年轻的门客叫做苏佑的互相爱慕,沈举无法,便招赘那苏佑到了沈府之中,后生了一男一女,儿子稍大,如今已经三岁,唤作沈贤,女儿方出生不久,不足半岁,姓名都未定,只有个乳名唤作如儿。 此时沈怜夫妇二人都在府中郁郁而坐,忽的外面传来喧哗之声,这边贴身丫鬟跑过来哭道:“奶奶,不好了,西苑二夫人吊死了。”沈怜只觉得眼前一黑,也不说话,愣愣的坐着,一旁苏佑忙带两个人往西房过去,到了傍晚才回。见沈怜仍是垂泪坐着,苏佑悄悄在她身旁坐下,也不提府中惨状,只是安静陪着沈怜。沈怜过了片刻方才开口道:“为何会这样,父亲一生清廉,尽职尽责,天子一怒,便要被斩尽杀绝么。” 苏佑叹了口气,像回忆起什么似的道:“我兄长当年辞官,后不许我参加科举为官,我怨恨于他,与之决裂。今日才知,或许他是早就悟出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才不让我再重蹈覆辙。” 一旁沈怜像没听他说话一样,忽然猛地抬起头来,抓着苏佑道:“我死不足惜,我们的孩子怎么办。”说着她站了起来,形容竟有些疯癫,喃喃自语道:“我的孩子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我去求他们。”眼看着沈怜便要往外冲,苏佑忙一把拉住她道:“阿怜,你冷静一点。” 沈怜被他扯着,动弹不得,回头带着哭腔的吼道:“我怎么冷静,我们的孩子要在这里被活活的逼死了,我怎么冷静。” 两人正纠缠哭闹之时,外面又跑来了苏佑身边一个极忠实的小厮,唤作付卢的,他捧着一个木盒道:“大爷,这是从园子北面顺着水流进来的,盒子上刻着佑字。我抢先看到了。”苏佑扶稍微平静了些的沈如坐下,从付卢手中取了盒子,只见这是个普通木盒,做工一般,上面写了一个熟悉的佑字,打开里面空空,也只是写了四个字“富山客栈” 这四字虽是随手而写,但笔力雄厚,苏佑再熟悉不过,他看着盒子,方才恍然大悟,一面问宋华:“我们园子的水是从外面引活水进来的,自北面流入,从东南脚流出,那流出之处,空有多大?” 付卢忙回道:“素日里用石头堵着,就算拆了也不大,人是绝不可能钻过去的。”苏佑面露喜色道:“够了,够了。”说着他转向一旁沈怜道:“怜儿,我们孩子有救了,有救了。”沈怜闻言,痴痴的抬起头来,苏佑将那盒子给她看道:“这是我兄长的笔迹,他定是知道了此事,来此解救我们的孩子。”沈怜抱着盒子,也是露出一抹笑意,但猛然她又将其丢了,摇着头道:“不行,我不能让孩子们离开我身边,不行。”苏佑握住她的双肩张着眼道:“阿怜,这种时候不能再瞻前顾后了,再过几日,府里连粮食都没了。”沈怜眼神空荡,痴痴的念着:“父亲还迟迟没有定罪的消息,府里也没有被抄,或许冤案昭雪,皇上放过我们呢。”幻想中的美好仿佛成了她此时的依靠,她抓着苏佑道:“佑哥,你说呢,是不是可能。”苏佑一时倒也沉默下来,迟迟未等到抄家,他心中难免也带着一丝希望,他死死盯了盯手中的盒子,然后向沈怜道:“两日,我们再等两日,如果还没有京中消息,我们就先把孩子送出去。” 并没有两日的等待,当天晚上,只听前面响起混杂的喧哗声,远远的能听到哭声,苏佑刚安抚沈怜躺下,两个孩子在她旁边昏昏睡去,听到动静苏佑便急匆匆的跑了出去,回来时他气喘吁吁的直接抓住了沈怜道:“阿怜,你听我讲,父亲已经在京中被问斩了,今晚便要抄家,大哥眼下正在前面使银子求情,来不及了,我们现在就要把孩子送走。” 连日的打击麻痹了沈怜已经正在死去的内心,她听到父亲被问斩的话也只是不知觉的流出一行泪来,说不出话。苏佑有些焦急的道:“阿怜,振作一点,我们先把孩子救了。”许是孩子两个字重新让沈怜振作了一点,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苏佑便命付卢去找个木盆来,自己则晃醒了本已睡着的沈贤,男孩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只有三岁的稚童,却已能看出极英俊的模样,他漆黑的眼睛看着床边的沈怜,轻声问道:“阿母,你怎么哭了。”被沈璧这样一问,沈怜更忍不住哭出声来,苏佑攥紧了双手,然后向沈贤道:“贤儿,你沉下心来,听为父讲。”沈贤的神色全不似寻常孩童,他面色沉静的点着头道了声好,苏佑便道:“一会,我会把你和妹妹放入盆中,你们从园子的那个小河里出去,出去之后,你看没人了,就抱着妹妹上岸,然后去你去过的富山客栈,找一个叫作苏傅的人,他是你们的大伯,明白么。” “不和阿爹,阿母一起出去么?”沈贤眨着眼问道。苏佑轻笑了一下道:“你先找到你大伯,阿爹,阿母过几日再去找你们,记着,必须要找到你大伯才行。”沈贤在口中念了两声:“富山客栈,苏傅。”然后抬起头道:“好,我记住了。” 外面付卢匆匆跑了进来,他手里拿了个狭长的木盆,然后向苏佑道:“夫人,爷不好了,外面闹腾起来了,不知府里谁放了把火想要趁乱逃走,惹恼了官兵,动了刀杀起人了。”苏佑知道再不是犹豫的时候,他抱起还沉沉睡着的女儿道:“快走。” 跑出了门,果然看到前院亮着冲天的火光,噼里啪啦的声音连同凶狠的喊叫,绝望的哭声混做一团,顾不及这可怖的景象,匆匆赶往后园之中,到了那水流出的墙角,付卢放下木盆,忙去搬动一旁石块。这边沈怜抱着孩子,月光之下,她面色凄惨,想到自此之后便生死两别,且自己孩子前途未卜,双手都颤颤巍巍的不受控制。苏佑靠近她,沉声道:“阿怜,放心,我兄长谋略胆识世间少有,他既传信给我,便一定有把握能救到我们的孩子。” 沈怜也知,此时已别无他法,只能发抖着点头。一旁付卢已扒开了堆积的石块,拿着木盆看向苏佑两人道:“爷,夫人,好了。”苏佑抱过沈贤,放到盆里,又把女儿放到他的怀中,向他道:“贤儿,保护好妹妹。” “阿爹。”沈贤突然开口喊了一声,火势似乎已经挡不住了,在这里也能看到被照的通红的夜空,火光之中,沈贤低着头道:“我们和阿爹,阿母,再见不到了对么?” 似是惊异于他的敏锐,苏佑和沈怜都愣了一愣,沈怜不忍再看,扭过头去,苏佑与沈贤对视了一眼,在他身后忽然响起了像是离得很近的凄惨哀嚎,他拍了拍沈贤的肩膀,最后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保护好妹妹。”说完,从袖中扯出一段像是早已准备好的白绸放入襁褓之中,白绸上用血写了四个狰狞的字样“血海深仇”。 那小小的木盆中顺着水流缓缓飘出院中,在盆中沈贤面无表情的抱着自己仍没被惊醒的妹妹,在他视线之中,自己不远处的家正在慢慢被火与血包围,伴随他们的,是四个鲜红的血字,一起飘向一个被命运和仇恨一同锁住的未来。 第一章:会烟宁雨下(一) 细雨藏云色,拂堤燕踏枝。 春风遮不住,总是晚来迟。 柳细雨微,花乱惹风吹,正是二月江南,明溪府下烟宁县城外,此时湖边青草上,一对年轻男女正在比武,两人显然十分熟稔,出手都留有分寸,只是寻常比试着玩的模样。 在他们不远处,一个青衫少年公子正靠在树边坐着看书,或是看的累了,便放下书卷,抬头去看比武的两人。只见那杏黄衣衫的盈盈少女,身轻如燕,一身武艺十分精妙,转圈似的闪动着,只在片刻之间,能看到那乌黑闪亮的双眸中,充满了灵动之气。 与她交手的年轻男子身手也是不凡,但来来回回之间,已明显处于下风,两人又是一掌互相隔开,那男子顺势向一旁退了一步,笑道:“不打了,丫头,是我输了。” 少女得意的扬了扬她尖俏的下巴,拍了拍手。对面的男子则向树下喊道:“任凡,回去了。” 被称作任凡的青衫公子,此时已站起身来,朝两人走过来笑道:“苏沈,你又输给小殊了。” 苏沈整了整衣衫,倒是十分洒脱:“以丫头这天赋,我怕是再过些时日,连十招也挡不住了。” “我若是男儿身,便去参加明年武举。”少女笑着跟上两人道:“到时候就是盛德三十八年武状元:任殊,听着就威风。” 苏沈笑道:“届时你们兄妹两个,一个文状元,一个武状元。只怕任伯父要被人说庇护子女了。” 任凡则是拍了拍自己妹妹的小脑袋道:“武举又不止比武,还要答策问略,就你这不喜读书的样子,怕是连武试都没机会参加。” 任殊偏了偏头道:“到时候文试就让怜儿替我去。”说着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摇头道:“不行,不行,怜儿比我好看的多,到那肯定被人识破。” 苏沈与任凡两人见她想的一本正经,都笑出声来,三人一面说着话一面踩着春风往烟宁城中去。到了城西一处不大宅院,只见门前匾上写着“苏府”二字,苏沈推门进去,便看到一个五十余岁,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的老者正在廊下浇花,这位老者正是苏府的主人,苏沈与他妹妹苏怜的伯父苏傅。 苏沈走在前面,便先打招呼道:“伯父,我们回来了。” 苏傅看到三人回来,不慌不忙的放下喷壶道:“任凡,长清有信过来。” 任凡听说父亲自京中来信,连忙靠了过去。一旁任殊倒不甚关心,想着父亲左右不过是督促哥哥读书,让自己安分一些的话。她便对几人道:“哥哥,你先看着,我去后院找怜儿去,看她可精神点了么?” 苏沈也点头道:“你先过去,一会我和任凡再去找你们。” 说着他见任殊往后院走去,又看到任凡从屋中取了书信,在廊下皱着眉看着,便走过去问道:“怎么,任伯父有说什么?” 任凡放下信道:“也没什么,他说他下月要做为钦差东行视察,顺便会来烟宁。” 苏沈点了点头道:“这是好事啊,今年过年任伯父都没来得及回家来看看,你们也许久未见了。” 任凡倒是颇为无奈的一笑,然后把信递给苏沈道:“明年我不是准备参加会试么,小殊也到了该寻人家的年纪了,父亲准备这次回来带我们俩一同进京。” “这事去年长清回来便和我提起过。”一旁苏傅在廊下坐着,看着他养的几盆花草道:“我也是这样建议的,既然任凡明年要进京考试,那提前一年去国子学中读书,明年也更从容一点。” 任凡闻言轻哼了一声道:“那国子学中都是些纨绔子弟,和空谈腐儒。怎么能比得上伯父您的教导。”苏傅则摇头道:“国子学自然有国子学的妙处,至少于科举考试一道,比我们烟宁学派更要擅长。”苏沈在一旁笑道:“你这次进京,可让那些京中学士,见识一下烟宁学派的厉害。”任凡忙挥了挥手:“梅子川和郭平陵还都在朝中为官,更有华卢,蔚朗等人,哪轮得到我代表伯父门下。” “子川前日还来信问好,我还没回他。这次回信,便也跟他说一下,你要进京一事。”苏傅站起身来道:“你们回屋去把这事跟小殊好好说一下,只怕她一时还不愿回去。” “这是肯定的,还不知她要闹几天别扭呢。”任凡收了书信叹气道:“只怕怜儿病刚好,又要跟着伤心。” 几人说话间,已到了晚饭时候,只见任殊一人从后院过来,苏沈便问道:“怜儿如何了,还是不吃晚饭么?” 任殊点了点头道:“好多了,晚点让宋嫂给她煮点粥送到房间。” 一旁苏傅挥手示意几人先去吃饭:“我已吩咐下去了,她病刚好,本也怯弱,用点粥正好,你们几个快去吃饭吧。” 三人应了,等到饭毕,又喝了茶,任凡才将任长清信中内容说给任殊听。任殊初听到说要回京,已是闷闷不乐,又听到说要给她寻人家,更加皱起眉来。但苏傅也在场,她不敢多说什么话,只能讪讪应了回屋去。苏沈和任凡只好各自苦笑了一下,分别散去。 到了晚上,苏沈想着不知苏怜情况如何,晚上可喝了点粥,便往她房间过去。苏怜与任殊住在后院角落两间挨着的小小房室,苏沈远远看到房前院里有人在练剑,离近一看自然是任殊,她似是发泄火气,挥剑将院中些花草斩的七零八落。苏沈在院门静静看了片刻方才开口笑道:“你把院子搞成这样,明日定要挨训了。” 任殊这才注意到苏沈来了,嘟着嘴收了剑,坐到屋前。苏沈过来也在她身旁坐着道:“任伯父为官这么多年,身居高位,你们总归是要回到京中生活的。” 任殊低着头,在地上胡乱比划:“我知道,只是我们四个自幼一起长大,猛地分开,不知将来何时再见。说不出的难过。更何况,这次回去,父亲要给我选什么人家,我才不要嫁人。” 苏沈知道任殊自幼喜欢习武,性格脾气也不像普通闺阁中女子,如今要让她乖乖回去,乃至出阁嫁人,实在是为难了她,但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导,只好沉默不语。 任殊倒是突然抬起头来,眼前一亮,露出一丝笑容来:“等到了建宁,如果父亲逼我嫁人,我就离家逃跑,到时候来找大哥你,我们一快行走江湖。” 苏沈看她一副已经定了,摩拳擦掌的样子,不禁也是一笑:“好,到时候我一定不向任伯父揭发你的行踪。” 任殊笑着笑着,又叹了口气道:“也只是说说罢了,京城到烟宁千里之遥,一别哪里还能这么容易相会。” 苏沈想了想笑道:“到时你便来烟宁寻我,若是我不在烟宁便往洛川去,你不是一直说想去洛川看看么。” 任殊连连点头道:“如此便说定了,你可不能诓我。”说着她又有些低落的道:“多亏有大哥你,还能替我排些烦忧,离开的事,我都不敢跟怜儿说,她病刚好。” “不敢说你还说的这么大声,怕我听不到么?”任殊话还未说完,从她一旁的门后屋中传来一阵浅浅的声音,带着如丝的宁静。 任殊吐了吐舌头,这才想起自己是坐在苏怜门前说话。她站起来,靠在门前道:“怜儿,我要走了。你不要难过,我会回来看望你的。” “这几日卧病在床,总能听到布谷在叫。芳菲未歇,便已是人间离别。”那声音依旧平静的听不出其中感情,只透着薄薄的清冷。 “遇到任何事,你总是这么淡然。可我心里却难受的很,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大哥,也舍不得烟宁。”任殊跺着脚,小声的念叨着:“怜儿,今晚我和你一起睡好不好,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平日里只觉得时间还多,现在却觉得要说不完了。” 门后没了回应,任殊倚着门,突然身后一松,原来苏怜在里面开了门,她往后退着跌了进去。苏沈看着她进去又关了房门,也是笑着摇了摇头,仍回自己房间去了。 自大齐都城建宁向南便是瀚江,江水东去,奔流到海。此时正值盛春,江面落英漂荡,忽有行舟经过,船上走出一个少年公子,穿着锦绣华服,面如白玉,星眸点漆。他向船外四周扫视一圈,转身朝舱内笑道:“这瀚江春色可是迷人,任大人何不出来走一走。”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个中年男人也走了出来,他向两岸环顾道:“我们方才刚刚出京,殿下此次东巡,一路想来好景不少。” 自入冬以来,东面少雨多旱,朝廷拨款救济,但地方多有官宦贪污私吞之象,所以当今皇上命右相任长清为奉命钦差,东行视察赈灾情况,又命太子庄岚随任长清同行,好让他体察民情,增长见识。此时船上二人正是庄岚与任长清,两人一面赏着春景,一面闲谈。 庄岚因想起任长清出发前跟自己提到之事,便随口问道:“任大人此次是要带贵公子千金一同返京对吧?” 任长清连忙回道:“回殿下,犬子不才,去年乡试勉强中举,明年准备入京参加会试。小女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一便接回京中。” 庄岚又点头问道:“烟宁远在东海之滨,任大人为何不把儿女从小留在京中。”任长清苦笑了一下道:“拙荆早亡,微臣也没有续弦,忙于朝务,也顾不得子女。一人养两人到了七八岁,只怕误了读书。家乡烟宁,微臣与当地有名的大儒苏傅是多年交情,他本也在烟宁讲学,正好托付给他,替微臣抚养。”庄岚想了一想笑道:“这苏傅之名,好像似是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了。”任长清倒是一奇,因那苏傅当年也曾在朝中短暂为官,后辞官还乡在烟宁讲学,如今朝中六部皆有他的学生为官,称作烟宁学派。不想庄岚竟并不了解,但任长清转念一想,这位当今太子向来不喜政务,只爱谈诗论酒,不知也是正常,便笑着回道:“他有些学生在当朝为官,想是殿下偶然听说过。”庄岚本也只是随口问问,并未放在心上,他又命人取了酒来,借着春景与任长清在船上对饮。 两人这样顺游而下,十数天后便到了东南重城明溪。明溪太守自然早已备好住处,随后几日无非各处郡县视察走访,明溪府下向来富饶,正是江南粮仓,虽遭旱情仍是不减繁华。两人在此处逗留半月,所察各处官员也多是早有准备,虚实相遮,皆未查出什么太大问题。 回到明溪次日,任长清便向庄岚请辞,要去烟宁接任凡任殊二人,不想庄岚闲着无事,便想同任长清一起去烟宁玩上两天。也要跟着通行,任长清自然无法拒绝,于是两人只带了数个侍卫,乘马车一同前往。 进了烟宁城,也不惊动当地官员,只悄悄赶往苏傅家中,到了苏府时已经黄昏,两人在门前刚刚扣门,便有一年轻男子在里将门打开,因任长清早传来书信,所以他见到任长清并未匆慌,只是恭敬行礼道:“任伯伯,您来了。”一旁庄岚细细盯着这男子,他大概比自己年轻几岁,刀剑一般的眸子,神色从容,举手投足略显了几分不很年轻的威严。任长清在一旁忙道:“沈儿快来见过贵客,这是当今太子殿下。”男子表情流过一丝惊讶,但仍依旧不慌不忙转身行礼:“苏沈见过殿下,草民未曾识得殿下身份,望殿下见谅。”任长清在一旁对庄岚笑道:“这是我老友已故弟弟的儿子苏沈。” 庄岚笑回了一句莫要多礼,苏沈便引两人进屋,此时苏傅也领着任凡从厅中出来,远远笑道:“长清,许久未见,别来无恙。”他讲完这话,才注意到任长清小心引着的庄岚,有些疑惑的道:“长清,这位贵客是?”任长清笑道:“苏兄,这是太子殿下,快来拜见。”院中春风舞动,却骤然让庄岚感到一丝薄寒,他面前的老者似是突然眼神中透出一道寒光,似又是看错,转瞬即逝之后,便只看到他笑着行礼。 彼此见过,又正好是晚饭时间,苏傅便命下人在厅中布置桌椅,请庄岚坐了首座,席间多是些不显奢华却精致多样的江南小菜,很得庄岚开心,苏傅等人又各敬了两杯酒,彼此话也多了起来,庄岚见苏傅发须半白,仍精神抖擞,且开口言谈不凡,两人聊了几句,说些诗词文章,庄岚更觉得苏傅见识胜过自己府中那些门客文人十倍,不禁称赞道:“来时便听说苏先生是这江南有名的大儒,如今一见,更胜过传闻十倍。只恨先生不在朝中为官” 苏傅捻须笑道:“殿下抬举了,在下不过长于清谈罢了,并非长清这样为官之才。”庄岚点了点头笑道:“听任相讲,先生有几位弟子在朝为官,此次回去,我倒要留意结交一下了。” 苏傅指了指一旁任凡道:“我这世侄明年便要参加会试,殿下已经结识了。” 任凡忙挥手笑道:“伯父抬举了,我这点笔墨只怕入不了殿下法眼。” “任贤弟既是苏先生所教,何必如此谦虚。”庄岚笑着斟酒举杯道:“来,我这一杯,提前祝任贤弟金榜题名。” 任凡忙举杯站起来饮了。见庄岚谈吐和气,席间一时也活跃起来,除苏沈比较沉默之外,任凡与庄岚倒是一人一杯,相谈甚欢。 江南的桂花清酒,饮时甘甜,后劲却足,庄岚多喝了几杯,便觉得有点微醉,苏傅对任凡道:“任凡,你正好引殿下去后园走一走,醒一醒酒,只是莫要让殿下着了凉。” 任凡便命两个下人打起灯笼,自己则陪庄岚一同往后园走去。见两人走了,苏傅又回身吩咐一个丫鬟道:“去叫小殊过来,长清回来她还未见,也把怜儿叫上,来见见她任伯父。” 这边任凡陪庄岚在苏府花园闲逛,苏府虽然不大,但苏傅也费了许多功夫在后园,引水借石,颇为精致。任凡一面在前引路,一面对庄岚说些这园中颇有特点之处,庄岚笑着点头称赞,两人刚走到游廊拐角,忽然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前面传来,一个少女伶着灯笼,从拐角处拐出来,她长长的头发绑成一束辫子,绕在肩旁,额前只有寥寥几缕发丝垂下,同整个人一般干净清爽。她一面笑着一面回头跟她身后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说着话。任凡皱了皱眉头刚想出声,两人也发现了迎面来的任凡和庄岚,两人连忙停下,站在一旁,借着灯笼的烛光,庄岚这才看清站在后面的女子。 “这个小丫头正是舍妹任殊,后面这位是苏沈的妹妹苏怜。” 庄岚突然觉得任凡的声音变得遥远起来,他微微有些出神,他知道这不是因为晚间那几杯桂花酒的原因,宫中女子素以三千佳丽著称,在后花园中走一遭,便可见到环肥燕瘦的风景,但庄岚从未见到过这样一个一袭白衣,如同从诗词画卷中幻化出来的女子。她侧过身去行礼,声音如水一般清洌,倾世的容颜便这样刻在了庄岚的眼中。 次日,任长清便命任凡任殊二人准备同自己一起先回明溪,再乘船回京,由于早有书信往来,二人皆是准备好了行装,任殊虽然心中不舍,但不敢违背父亲,与苏怜在后院万般不舍的别过,才来到前厅。 此时任凡正向苏傅叩首拜别,苏傅沉声吩咐道:“此去不可辜负多年所学,当一展鸿图。” 任凡朗声回道:“孤浅此去,必扬我烟宁学派之名,不负伯父所授。” 苏傅点头让他起身:“到了建宁,也替我看望一下子川他们。” 苏沈在一旁笑道:“过些时日,说不定我也去建宁找你们喝酒。” 几人说着,见任殊出来,任凡忙拉着妹妹问道:“可跟怜儿道别了。”任殊郁郁的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见任长清陪同庄岚一起也到了前厅,任长清见两人都已准备好,便问庄岚是否可以出发,庄岚四面环顾,却不见了昨晚偶遇的苏怜,他一夜未能好好入睡,灯火下那青丝白衣,倾城佳人只一眼,便深深的刻入了他的脑海。此时未能再见,心中难免遗憾,但又不能表达出来,只好应了任长清的请求,众人一同走出门去,外面侍卫接了。苏傅与苏沈也送到门前,与任凡任殊告别,看他们上了马车,远远走了。苏傅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喧嚣,送别的神色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在眉目间的冰寒,他的身体不自觉的紧绷着,双手攥紧,仿佛在压抑着心中的巨大波澜。 “伯父。”一道平静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苏沈转过身去,轻声道:“该回去了。” 第二章:会烟宁雨下(二) 自明溪乘船,先北上经过宛都地界,然后沿着瀚江一路西行,经过贺州,远远望过南凓,便到了大齐最为繁华之地,万城之城洛川。但此番庄岚与任家都是匆匆回京,来不及停留,仍旧西行,眼看平野渐消,山峦叠起,瀚江贯穿关山之后,又是千里沃野,此时已离京城建宁不远了。 一路上任殊闷闷不乐总在船中不大出来,任凡倒与庄岚常一同跑到一艘船上读书饮酒,这日已近建宁,任凡因提到他入京后要先入国子学读书,好备会试,庄岚笑道:“你的才华我一路已领略不少,纵然不参加那科举,回去我也必向父皇举荐。”任凡连忙摇手道:“殿下说笑了,这金榜题名可是我辈读书人毕生所求,何况我自幼便得伯父教导,于这科举倒是颇有自信。”庄岚见他说的从容,又想起那日见苏沈也是谈吐自信有度,不禁问道:“苏先生的门生果然不同,话说你那位苏沈兄弟,年岁应当与你相同,不知他有没有参加明岁会试的打算。”这边任凡給两人斟满酒道:“殿下不知,我苏伯父家家规,后人绝不可入朝为官,不得违背。”庄岚颇为疑惑道:“这是何意?”任凡笑道:“诗书之家,难免有些孤僻的规矩。”庄岚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点头道:“其实我倒是颇能理会此情,只是可惜了那苏沈的才华了。” 任凡笑道:“倒也不是,我这兄弟从小便不太爱读书,他虽聪慧胜过我十倍有余,但志不在此,常四处出游,以结交各路名人豪杰。想必他也不喜为官。”“果然不同凡响。”庄岚一面赞叹一面刚欲举杯,忽然船尾传来一阵喧嚣,两人起身看去,原来后面行来一艘客船,那船小甚快,将要超过庄岚一行,而庄岚船上侍卫意欲驱赶。庄岚忙喊住他们,摆手道:“看清是什么人,寻常客商便让他们先行。”后面船上也发现前面不是寻常人家,从客舱中走出一个像是船主的年轻书生模样的人,庄岚见状对一旁任凡道:“这位想必也是一位读书人,我身份不便,你代我去问候一声,他们船快,让他们随意先行就是了。”任凡领命,忙走到船尾,那书生一人站在船头行礼笑道:“水急船快,无意扰了贵驾,还请公子海涵。”任凡挥手笑道:“公子无需在意,看公子模样也是读书人么?”那人行礼笑道:“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在下洛川人氏,姓林名陌,表字景行,进京学习,不知这位兄台因何入京。”任凡忙回礼道:“明溪府下烟宁人士任凡,景行兄叫我孤浅便好,也是来京求学。景行兄乘风欲速,只管前行就是。”一面回身命侍卫散去。“如此,便多谢了。来日有缘,京中再会。”林陌虽看出这不是寻常求学的书生,但不愿多事,笑着道了谢,仍转身回舱。 江上偶遇只是旅程将近时的一段闲曲,次日行船到了建宁外刚下了船,还未来得及换车,宫里便早有太监在这等候,见了庄岚匆忙拜了道:“殿下,陛下这些日子龙体又大不好了,命奴婢们在此等候,着殿下回京后即刻回宫。”庄岚听了,心中自然焦急,忙与任长清告了辞,匆匆上了车辇回宫。任长清自有备下的马车侯在此处,带着任凡,任殊回府。 任凡回京几日之后,便去了国子学报道,他见了学中老师,依次拜过,又退回院中。“孤浅,别来无恙啊。”任凡刚刚站定,便听到身后有人叫他,转过身去,见是一个锦衣华服的俊俏年轻公子,正是礼部尚书路鼎山之子路修,路鼎山与任长清相交甚密,任凡与路修也是儿时相识,这些年偶然进京几次,也一同会过面。只是倒未听说他今年也要来国子学中读书,但得遇故人,总归欣喜,两人互相见过,寒暄两句,路修又引了身边熟人与任凡认识,众人知是任长清之子,自然十分热情客气。任凡也一一拜会。 这时从屋中又退出一人来,刚转过身来,任凡只听一旁路修呼道:“景行,你也来了。”任凡听到这个名字抬头望去,果然正是那日瀚江之上船上相会之人,林陌笑着走过来道:“茂林,数年不见,今日倒是有缘。” 路修笑着,刚想跟他介绍任凡。林陌却先咦了一声道:“这位任兄与在下倒也见过。”路修有些惊讶的道:“哦,你俩何时见过?” 任凡点头笑道:“进京之时,瀚江之上,与景行兄有过一面之缘。”“那日赶路匆忙,虽听闻任兄也是进京求学,却不想还有见面机会。那日我记得孤浅兄好像说自己是烟宁人士,江南书院众多,诗书兴盛,怎么还入京求学?”林陌见了任凡,不禁心中好奇问道。不待任凡回话,路修便笑道:“他只是长在烟宁,长大了自然是要回京的。”“哦?”见林陌仍面露疑问,路修又解释道:“孤浅家父正是当今右相大人。”听他这样讲,林陌有些恍然的看了一眼任凡笑道:“那是在下眼拙了,未识得孤浅兄身份。”任凡摆手笑道:“你我既为同学,又何须在意出身什么的,林陌兄只叫我孤浅就好。”林陌笑道:“你这样讲,倒是让我这个布衣之身心安了许多。” “你莫要听他自谦。”路修扭过头来对任凡笑道:“林家是洛川知名的绸缎大商。景行才是真的一掷千金的身份。”任凡跟着一笑,洛川乃是天下商都,万城之城,其中富商巨贾数不胜数,富商出身,倒是难以让他注意。想来也是礼部与林家做过丝绸生意,路修才与这林陌相识。 三人彼此又闲谈了几句,听到里面传来鸣钟之声,匆匆进了屋中。国子学乃是朝廷所设的书院,既有官员子弟亦有各地年轻的举人,自国子学中出来既可参加会试亦可直接为官。因而此时屋中一时间皆是青年才俊,意气飞扬。 众人嘈杂之时,突然听到开门之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踱步进来,一时间屋内顿时安静下来,那老者走到台前,捻须笑道:“今年太学生愈发多了起来,这是好事,望诸位莫负前程,莫负圣人文章。”言毕,他才又笑着自报家门:“我是赵元。” 赵元二字出口,在场除了本就认识他的,其余人皆是一震,悄悄坐直了许多。赵元,盛德十年状元,以文章著名于天下,因其是平阳芦湖县人,因而有天下文章出芦湖之说。凡读圣贤诗书的学生,无不仰慕赵元之名,因而众人见可得赵元讲课,都抖擞起精神来,认真听学。独任凡颇为散漫,他自幼与苏沈一同由苏傅亲自教授,两人虽天资聪慧,但都不是老实读书的人,因此从小到大不知搞出多少怪事来,苏傅开门讲学,慕名而来者甚多,学堂中又常有那当地豪门子弟欺侮薄祚寒门的学生,苏沈任凡每每或仗义出手救助,久而久之,两人竟成了学中领头般的人物,其中苏沈豪迈开阔,人皆追随。任凡则长于心计,学中有事,皆是他出谋划策。如此这般,经济文章倒是无暇专注了。 因此任凡对台上这位大儒倒无甚欣喜,虽然仍端坐着做出一副认真模样,但眼神却四处扫动,将刚才路修介绍给自己的人连并家世出身一一记住,待看到那位林陌时,不想他也正好向自己看来,两人四目相对,林陌却是笑了笑,然后在桌下悄悄挥了挥手,像是打招呼一般,任凡一笑,心中想着这人倒是有趣。 等到了下学,一旁小厮过来收拾了笔墨,任凡无事便直接回府,他一进家,先去看了看任殊,她被关在府里自然闷闷不乐,任长清又不许她在府里舞刀弄枪,更加烦闷。任凡劝慰了她一番,方才离去。回到自己屋中,又有一个小厮从门外过来禀报道:“大爷,吏部郭大人遣人来请爷去他府上一聚。外面已备了车轿。” 任凡知是苏傅弟子,自己同门师兄郭平陵来请,便吩咐道:“若是老爷来问,便说我去他人府上做客。”一面说着,一面出门到了郭府,只见小小门前早有人候着,见任凡来了忙迎进去,进了屋中,任凡一看除了郭平陵外,梅子川也在,二人见任凡来了皆是大喜,郭平陵忙起身笑道:“早听说你进京来国子学中读书,只是怕任相猜疑,不敢早请,等你入学安顿好了,才请你过来。” 任凡笑道。“我们师兄弟相会,家父怎会猜疑。”梅子川挥手道:“任相身居高位,难免行事要多小心些。”任凡知道自己父亲朝中为官,向来对官员结党成群敬而远之,便点了点头。郭平陵又连忙问道:“老师近来身体可好,上次跟子川回信,也未说起此事。大家都很牵挂。” 任凡一面坐了一面道:“大家放心,伯父一切安好,还不见老态。”两人听了,这才笑着点头。梅子川又问道:“你这次入国子学中是做何打算,明年参加会试还是直接为官?”任凡冷笑一声回道:“自然是要参加会试的,不然谁去那国子学中读书。净是些空谈的书生。” 几人说着,任凡环顾四周道:“今日怎么就两位师兄在此,蔚朗他们没来么?”郭平陵道:“原只是让你先来坐坐,过段时间,我安排个日子,寻处酒楼,让大家为你接风洗尘。” 梅子川点头道:“大家听说你回京,心中都很高兴。”任凡思索片刻道:“想是朝中老臣太多,大家都有些郁闷。”郭平陵与梅子川听他这样讲,不禁对视一眼,方才凑过来轻声道:“陛下病重,不知今年冬天如何。若是你明年春天中了进士入朝,可能正好是重用新臣之时。”任凡嗯了一声,然后道:“我这次回来,正是与太子殿下同行,他还要我过几日去东宫拜会。” 郭平陵闻言,面上一喜道:“我就说孤浅回京十分重要,我们烟宁学派这几年在朝中群龙无首,贤弟如今入京,正好带着大家做出一番事业来。”任凡正色摆手道:“师兄谬误,我年纪浅薄,正要向各位师兄学习。”郭平陵正欲再说什么,却被梅子川伸手制止,他沉声道:“非是平陵客气,这件事我们已是商议了许久,我们烟宁学派,属你与沉璧最为人杰,老师他们自家又有家规,不许沉璧入朝为官。这两年我们在朝中也想做出一些事业,只是困难重重,众人也难以齐心,想要推举一位人物出来,彼此不服,如今你来了,就莫要推辞了。” 任凡进京为官,本就有拉拢他们烟宁学派做自己羽翼的想法,只是担心自己资历太浅,众人不服,如今听到郭梅二人反而主动提及,心中倒也暗喜。推辞了一番,便点头道:“下次见了大家再说,反正大家放心,我们同出一门,情如兄弟,我任凡岂有不团结众师兄之理。” 梅子川两人一是看重任凡才华,二是知道他是任长清之子,任长清其人虽然卓尔不群,清廉自守,但总不可能连自己儿子都不提携。今又看任凡这样允诺了,心中都知此事已成了七成,各自暗喜,这边郭平陵又命人摆酒设宴,三人叙旧畅饮不谈。 如梅子川等人所说,当今皇上已重病缠身数年,好好坏坏,过了去年冬天更是彻底坏了下去,这他才管起庄岚来,让他跟着熟悉政务。如今庄岚自明溪查访回京,便听到自己父皇已卧床难起,他这一月以来便都日夜在病榻之前亲自照料。 原来如今皇帝庄煦子嗣福薄,年轻时一子早夭,晚年又得了两子,次子庄岚,小儿子庄崖。庄岚一出生便立为太子,自幼溺爱,因而懒于朝政,终日聚招门客饮酒作诗,如今长到二十几岁,虽早早娶了镇西将军温浩之女温清河为太子妃,又另有侧室,但也一直未得子嗣。三子庄崖,更是无心朝堂,只爱结交江湖人士,四处游历,至今尚未婚娶。所幸兄弟二人虽不是一母所生,但情比金坚,如今父皇病重,两人又都是重情义孝道之人,轮番在病榻之前喂药伺候,让庄煦对身后之事的担忧又减了几分,只是积重难返,到了六月夏日,已是难得清醒。 这日庄崖在旁照料,庄煦难得精神,喝了点粥,坐起身来,自觉已是大限将至,便命身边侍候多年的太监贵骆去宣庄岚进宫。自己则让庄崖到身边坐着,庄崖不敢坐下,只跪着听话。庄煦气若游丝,声音也是略显无力:“朕殡天之后,你要好好辅佐你兄长,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不及你得了朕的刚强。”弥留之语,让庄崖大哭着连连叩首道:“儿臣必定尽力辅佐皇兄,护我大齐安定。” 这边庄岚慌忙赶到,见状忙跪到榻前,庄煦看到他露出一丝笑容道:“大齐十代基业就交给我儿了。”庄岚听得父皇已是交代后事语气,顷刻之间泪如雨下,他本就是个极重感情的人,跪着哭道:“儿臣还年轻,怎能担此大任,父皇龙体定能安康。” 庄煦又咳了两声挥手道:“不必惊慌,朕自有安排。”说着他看了贵骆一眼,贵骆会意,忙遣散宫中众人出去,庄崖也哭着起身告退。只留庄煦,庄岚二人在宫中。 庄煦这才对庄岚道:“朝中大臣,这两年朕还有些气力,已诛杀了孔成,单退等人。余下者多半可用,任长清与伏长安二人,皆是清廉可靠的重臣,二人皆可继续为相。六部之中,明年会试,可选拔些新人进入。”庄岚哭道:“儿臣明白。”庄煦有些费力的点了点头,此时这位一生大权独揽,重刑滥杀却又文治武功赫赫的雄主,虽然病重,但仿佛仍是朝中诸事皆在心中掌握,他一条条的说给庄岚去听:“北方有燕王守着,不用费心,寇弘的忠心,朕十分了解,你只需好好待他即可。东南宁王,一定要紧盯着,这几个异性诸王,如今手中还有军队的便也只有燕王,宁王两处了。此事是朕一大心病,但一直未能解决,只能交给你来了,记住不可操之过急,只能慢慢处置。温家不可重用,温浩死后,温家诸人只可赋些虚职。西狄那边,高古之子高从远,是可用之将,西边战事可交给他,但此人野性难训,不可太过放纵。”庄岚哭着一一点头记了,庄煦又喘着气道:“许多事情可以托付给大臣去做,许多事情只能你自己去做,既要信任他们又要处处提防,要接着用老臣,也要让新人入朝。内廷之事,仍旧交给贵骆即可,他你可尽心去用,不要做新人换旧人的事情。只是不可让他参与前朝事物这一条。” 他断断续续的说着,越发气力不继,庄岚忙起身扶他躺下,庄煦看着他,笑了一笑:“我儿仁义,将来会比朕更能做一个好皇帝。” 两人说完,庄煦又让贵骆进来,贵骆忙跪下道:“左相,右相两位大人,领六部九卿皆已在泰宁殿中等候。”庄煦点头吩咐道:“只让两位丞相过来即可。”贵骆领命出去,过了片刻便引任长清和伏长安两人进来,两人皆是眼中含泪跪下,庄煦先问道:“陵寝可已妥当。”任长清叩首道:“万事皆以准备妥当。”庄煦微微颔首,仰面道:“太子优柔,任相,伏相当尽心辅佐。” 任伏二人皆再叩首泣道:“臣鞠躬尽瘁,必不负圣意。”他们再抬头时,榻上之人已没了动静,只听得满屋哭作一团。 盛德三十七年盛夏,大齐第十代皇帝,一代雄主齐宪宗庄煦崩于应天殿。 三日后,太子庄岚继位大统,改元贞吉,继位的当晚,庄岚孤身一人在坐应天殿中,一日礼仪繁杂,让他身心俱疲,但心中时不时犯起的惊恐,却让他难以歇息。他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相伴的是荣华富贵,诗酒文章,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一人面对满朝文武,江山社稷。白日里坐着的龙椅,都变得狰狞起来,在他脑海之中宛如恶鬼一般缠住了自己。 胡思乱想之间,只听外面门响,贵骆捧了一碗粥进来,他见庄岚仍呆呆坐着,忙过来道:“陛下可是白日劳累过度,休息的不安稳。奴婢让御膳房煮了点灵芝。” 庄岚见到贵骆,方才定了定心,示意他把灵芝粥放到一边,苦笑一声道:“贵骆,朕有点心慌。”贵骆把碗盘放下,回身恭声道:“陛下不必多想,此乃人之常情,陛下纵是天子,亦不可脱俗。” 庄岚微微点头又问道:“贵骆,当年父皇即位时,你可也在。”贵骆道:“回皇上话,奴婢是先皇自小在东宫时的玩伴,先皇即位时自然侍候在身边。” 庄岚自嘲似的笑道:“父皇英姿神武,自然不像我这般惊慌。” “奴婢斗胆说一句,陛下这次是想差了。”贵骆见庄岚神色渐好,便又取了粥来,拿起汤匙,细细吹了奉给庄岚道:“先皇即位时,比陛下还小几岁,当时天下大乱,各地掌兵的节度使叛乱,宫中也不安稳,先皇当晚,腰带佩剑,与奴婢一起,在这应天殿中,一夜未睡。如今我大齐山河晏宁,陛下何苦忧心,只放心而为即可。” 听他这样讲着,庄岚心中也是轻松了大半,他接过粥来笑道:“说的极是,朕做太子时还处处受限,如今,倒是可以从心所欲了。”贵骆笑道:“陛下是天下之主,谁能管制陛下。” 庄岚想到此处,拿着汤匙的手突然微微愣住,他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站起,向贵骆问道:“如此,朕要指名召一人入宫,也是无碍了。” 贵骆忙扶他重新坐下道:“陛下想纳谁为妃,自然是陛下的自由。按礼制,三月之内,一切礼仪皆不可办,过了三月就好。” 庄岚笑着摇头道:“这一点倒是朕忘了,不妨,何况到时入冬,建宁天寒,她从江南猛然过来必不适应,等到明年开春再说。”贵骆虽不知他所讲是谁,仍笑道:“按祖制,陛下明年本就应该从民间广选淑女进宫,届时陛下只需特给那位贵人下个旨就是。” 庄岚笑道:“你还未见过人家,怎么就知道是贵人了。”贵骆笑道:“奴婢虽没见过,但能被陛下看中,那就是天大的福气,岂能不是贵人。”庄岚闻言不禁笑出声来,此时他想起做皇帝的种种好处出来,原本的惊慌已是被丢在脑后,用了粥便安稳就寝。在他睡去的这个寻常夜晚,万里山河换了新的主人,却在不知不觉间,走向了一段风雨漂泊的岁月。 第三章:伤琴曲(一) 庄煦驾崩,建宁城中三月禁止歌舞丝竹,任凡倒不在意,他本就不乐于此,这三个月来除了每日去国子学中读书学习,也就是与梅子川等烟宁学派的师兄弟们聚了几次。 转眼夏去秋来,正是深秋时节,三月已过,建宁城中渐渐热闹起来。这日任凡仍旧去学中读书,刚进学堂便看到路修在林陌桌前侃侃而谈,路修本就是小时旧交,而林陌虽是商人出身,但为人坦荡爽快,在学中任凡与此二人这些日子相交甚欢。 两人见任凡来了,都笑着招呼他过来。任凡走过来问道:“一大早的,你俩在说什么,这般开心。” 林陌看了看路修道:“这些日子不是京中歌舞又起了么,这家伙定是这些日子闲坏了,说晚上要请我们一起出去聚一聚呢。” 任凡笑道:“想也知道,能让茂林这么开心的事情,定不是读书学习之事。”路修看了看二人,拍了拍桌案道:“嘿,我寻思你二人春天进京,前一个月在准备入学之事,刚一入学便赶上了先皇崩殂,迟迟未能领略京中繁华,好心请你们二人一聚,你们还一个个冷嘲热讽起来了。” 林陌二人都是连忙笑道:“原应如此,不过玩笑,晚上定不推却。”路修这才笑着回到自己案前,三人各自准备今日功课不提。 傍晚课毕,任凡正让带来的小厮进来收拾笔墨,见林陌和路修都向自己走来,便命小厮把书笔带回去,又吩咐道:“回去若老爷问我,就说我与朋友去喝酒了,让你南屏姐姐把我房里的那碟芙蓉金钩蛋卷拿去送给小姐吃。”自己则同路修二人一起出了学堂。 因林陌与任凡都对京中不甚熟悉,因此路修在前面引路。三人一路往西过了灯市,便到了护城河畔佳元街上,只听得人声鼎沸,楼阁耸立,又见街旁彩灯辉煌,映在河水之中,秋风本是微凉,但伴着酒香脂粉,竟也暖人起来。街上车水马龙,贩夫走卒,王孙公子,还有许多女子出来游玩,或是乘轿,或是两两结伴。各色人等,不胜枚举。 路修对一旁林陌笑道:“这佳元街是京中一等一的繁华之地,不逊色你们洛川几分吧。”说着又引两人到一楼前,只见这楼碧瓦飞檐,朱梁画栋,又魁梧高耸,在周围一众楼阁中亦是鹤立鸡群。任凡与林陌细细一看,也都暗暗称赞,又看到门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伴月楼”。 路修在一旁笑道:“佳元街伴月楼,在京中将来多玩些日子,自然会听说此处。”说完三人进去,只见是花团锦簇一个大厅,厅顶直到三楼,两侧游廊环立,厅中宽广的台阶通往二楼的地方,又有一个精致小巧的戏台,上面坐着一个妙龄女子弹琴,任凡与林陌便知不是寻常的酒楼饭庄。 这边早有店中小二堆笑凑过来招呼,一见路修更是叠起笑容道:“路公子几月未见,可还是清溪小筑。”路修点头吩咐道:“仍是惯例的酒菜。”小二领三人到了二楼一个雅间,又沏茶奉上,方才下去。林陌坐下,看清这雅间正好在二楼游廊之上,身侧窗外便是刚才进来的大厅,正对着那弹琴的女子,余音缭绕,果然精妙。 “景行,如何?”路修在一旁笑道:“此处可比得你们洛川欹红阁。”林陌点头应道:“自然是丝毫不差的。”任凡不禁对林陌指着路修笑道:“看来这人惯是个风月浪子。”路修连忙笑道:“不然岂不是负了我这鲜衣怒马少年时。”林陌笑着打趣:“只是不知这伴月楼中可有你的佳人。” 三人一面说话,这边已布上酒菜,便又举杯笑谈,觥筹交错之间,林陌只听楼下远远的歌声传入耳中:“原是晨妆未罢,复谢秋花,赶与这辰良时佳,落叶谁忍踏。”靠窗看去,只见台上已换了一个紫衣女子,弹着琵琶唱曲。其声婉转悠扬,自有一股风流别致,一旁任凡与路修也注意到了歌声,三人静听,待她一曲唱罢,任凡方才点头称好,路修笑道:“这是这里有名的疏桐姑娘,刚才这倒罢了,卫遥与她熟识,常为她写诗做赋的,那些唱起来才是好的。”任凡忙问:“可是那位公子卫遥?” “自然是他”路修笑道:“这伴月楼原名沁香楼,后卫遥在此处题诗“长风一啸卷尘去,携星伴月摧寰宇。”方才改名叫作伴月楼”。 任凡自然听过卫遥之名,此人是司天台一个散官,素以诗词闻名,为人轻狂自由,颇受仰慕。一旁林陌似乎仍沉浸在曲中,愣了一愣,方才笑道:“这般歌声,倒是唤起我的乐兴来了。” “哦,景行于音乐一道还有钻研?”任凡听他这般说,好奇问道。林陌一笑道:“颇懂乐理,倒擅吹笛。” “这还不简单,既然今日有这般雅兴,岂能扫兴。”路修一听连忙招呼小二,命他取笛来。这边小二出去只一盏茶的功夫,便捧了崭新的一支紫竹笛来,林陌接过试了试音,果然也不是凡品,便笑道:“如此,我便献丑一下,以助酒兴。” 路修与任凡都笑道:“何必谦让,速速吹来。” 林陌便举起笛来,因刚才疏桐所唱是江南唱腔,他也吹起江南清曲的腔调来,一旁任凡二人,只听得先是散漫而起,忽又快慢交错,长短参差,颤叠互用,好如仙乐一般,一曲吹罢,两人还尚在沉浸之中,只听得外面其他雅间连并楼下大厅,都喝起彩来,任凡两人也不禁鼓掌道:“景行这一擅吹笛原来竟擅长到了这般地步,只怕是这满楼红粉,皆要汗颜了。” 说完两人都倒酒来敬林陌,林陌也不推谦,只笑着与两人同饮,过了片刻,却听得外面有说话之声,一会儿小二又叩门进来,向路修道:“路公子,扶玉姑娘想进屋来见您几位。”听得此名,路修连忙道:“快请进来。”林陌与任凡皆是好奇,只见门外果进来一个少女,她不似这楼中其他姑娘一般,艳丽华服,而是只穿着一身浅绿色的素净长裙,长发轻挽,亦只戴了一只乳白色的玉簪在脑后,略施粉黛的容颜却是灵动精巧,双目之间神采如飞。她进来向三人浅浅行了一礼,柔声道:“敢问三位公子,哪位是刚才吹笛的?”路修一笑,抬头示意林陌道:“景行找你的。”林陌虽然心中疑惑,也只好点头应道:“在下林陌。”扶玉闻言便面向林陌又行了一礼道:“我家小姐想请公子前往一会,不知公子是否愿意?”林陌不明就里,但一旁路修却推着他笑道:“仙子邀约,怎能相拒。” 林陌被他一推云里雾里便跟着扶玉出去,出了雅间,扶玉领在前面,沿着长廊走到东南角侧的楼梯,扶玉在楼梯前做了个请的手势,林陌便随她往上,这伴月楼一共四层,两人直爬上顶楼,林陌到了顶楼却吃了一惊,原来从楼梯出来,是露天的天台,两侧皆是红木栏杆,栏杆下摆着一盆盆白玉海棠,夜风微凉,更有花香。再将目光前移,却发现这天台只是很小一片,面前仍是一个小巧阁楼,紧闭着朱漆大门。扶玉轻轻推开门,引林陌进去。进了门,是一个小小的门厅,中间摆着一扇秋日长空图的大屏风,这伴月楼连并外面整个佳元街都人声鼎沸,喧闹异常,这里却颇为安静,只听得楼下传来的浅浅琴声,绕过屏风,又是一扇朱门,推门进去,方才是大厅。厅中摆着一案长几,地上铺着厚重精美的毡子,连并熏炉书架,南侧窗前又有小桌茶海。 “小姐,这位便是在清溪小筑中吹笛的林陌公子。”一旁扶玉的声音让林陌顺着她看去,发现自己刚才没有注意,原来大厅东面垂着巨大的桃红色帘幔,细如蝉翼,从上至下将整个东面如瀑布般遮住,帘纱后隐约可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 帘后身影突然传出了一道声音:“公子好一首《西陵雨》,这伴月楼却没有这样好的笛子。”那声音隔着帘幕,落入耳中,显得朦胧轻灵。林陌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在这京中有人识得这首在江南也是极少见的古曲,但习惯性的仍是谦让道:“姑娘谬赞了,在下不过偶有闲致,略献拙技罢了。” 那帘后身影听他这般说,沉默了片刻,又突然开口道:“扶玉。”扶玉站过来回了一句是,帘后的声音短促清脆,只有两个字:“送客。” 林陌云里雾里来,云里雾里回。所幸他是个脾气极好的,倒也没生气,只是一脸困惑的回了清溪小筑之中。见他回来,路修,任凡颇为惊讶他怎么如此快便回来了,林陌只好苦笑着说了一下,路修笑道:“是了,这是那人的性格。” “这位姑娘到底是什么人物?”林陌不禁好奇问道。 任凡在旁笑道:“方才我没有反应过来,路修说仙子邀约我才想起。她就是这京中有名的花魁,洛仙子:洛尘雪。” 路修在一旁点头道:“你不认得她,但在京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两年前,她从教坊司中学艺而出,教坊司便称之为多年未见之琴师。你也知道,先皇一生痴迷音乐,因此京中也盛行追逐丝竹之风,所以这位洛尘雪首次在伴月楼出演,便引来王孙公子,雅客琴师云集。其中还包括了先皇的贴身公公贵骆也出宫来,数曲之后,果不负盛名,贵公公随先皇见过无数名家琴师,仍以为天人,当天便带她入宫演奏,好取悦于当时已病重缠身的先皇。先皇虽然病重,但耳目未损,听完琴曲又与洛尘雪谈论乐理,引为伯牙子期一般的知己,遂赏她刻着:‘妙音仙子’的金牌玉佩,又命贵骆切不可将这种毓秀之才拘于宫中,仍送回伴月楼,吩咐伴月楼好生安置。伴月楼领了先皇口谕,忙把楼上携星阁收拾出来,不想那洛尘雪是个性子乖张的人,她住进携星阁就把御赐金牌挂在门前。这下莫说一睹花容,除了她们主仆两人,其他人连携星阁的门都靠近不了了。” 林陌不想还有这般故事,便疑惑问道:“那按你这么说,伴月楼岂不是白养了这么一个花魁?” “那自然不可能,她只是随性自由,但也会下楼弹琴,每次洛尘雪登台演奏,伴月楼都会提前广散消息,你可知当日想进场听琴,便要交多少银子?”路修笑问道。 “这不稀奇,洛川也有不少奇优名妓,每办琴会,便要先交几两银子做进场费。”林陌对此倒不稀奇,一旁任凡却是摇头笑道:“八十两银子,分文不少。” 一旁路修点头道:“就是这样,依然是一场难求,这伴月楼大厅雅间约能坐数百人,你算算她一月演奏一次,只这一宗便是多少。这伴月楼恨不得供着洛尘雪才好。” 林陌听了方才恍然道:“是了,这等奇人必不喜俗语,刚才我定是说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让她觉着辱了乐理,才赶出我来。”路修道:“那也未必,这洛尘雪虽然弹琴极好,但是个古怪的人,她怎么想的谁也难知。” 三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已起身出了伴月楼,互相别过,各自回府去了。 林家是洛川颇有名望的豪商,但林陌母亲早亡,父亲又于去年过世,独留了林陌这一个长子和两个妹妹,林父一生精研商贾,攒下万贯家产,生前唯一期愿,便是独子林陌能考取功名,进朝为官。因而林陌在家中守孝一年后,便把家中事业交给老仆,照旧管理。自己则来国子监中求学,以遂亡父遗愿。林家在京城也有几处铺子和宅府,林陌来京便住在自己府院之中,今日回府,心中不免想起在伴月楼的一番奇遇,倒是勾起了几分兴趣。 第二日,早早下学,路修和任凡都府中有事急急的回去了,林陌一人在京中闲逛,不经意间又走到了伴月楼前,看了看那上的携星阁,林陌笑着摇了摇头,正欲转身离去,突然从一旁急匆匆的走过一人,和他一撞,两人都吃了一惊,那人连忙道歉,林陌这才看清,来的是一个俊朗的公子,穿着白袍,留着短须。林陌正示意他莫要在意,他抬起头来看清林陌长相,却连忙道:“阁下是昨日在清溪小筑吹笛的那位公子。” 听他这一问,林陌倒是颇为惊讶,见他面露疑色,那人忙道:“昨日我便在清溪小筑对面的雅间中,隔窗看到阁下吹笛,因此认得。” 林陌这才明白过来,行了一礼道:“在下林陌,昨日献丑了。” 那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自报家门,忙也回礼道:“在下卫遥,昨日林兄一曲,可谓技惊满座了。”“你是卫遥?”林陌一时脱口而出问道,他自然也听过卫遥大名,因此难免有些惊奇。 卫遥笑着点了点头,又笑道:“林公子,我不仅认得你,我还知道你昨日去了携星阁。”林陌微微皱眉,倒是没露出样子来,仍笑着说道:“原来卫公子与洛仙子也有来往。”卫遥却连连摇手道:“那女人任性的厉害,我可与她没什么来往,是疏桐说给我的。她和洛尘雪关系颇好,昨晚急急去找洛尘雪说今日伴月楼中来了个吹笛极好的,不想洛尘雪却说已见过你了,又说。”说到这,卫遥倒是迟疑了一下。林陌笑道:“不妨事,卫兄直说便是。”卫遥只好笑道:“她又说你是个无趣的俗人,因而疏桐回来才像说书一般说与我听。”说完他又拍了拍林陌肩道:“你也别在意,那洛尘雪本就不好相处的很。” 林陌摇了摇头道:“这回原是我说错了话,怪不得她,我倒是想向她道歉,但看来却是没机会见她了。”卫遥想了想道:“你想见她却也不难,我们去找疏桐让她带我们去携星阁便是。” 说完也不待林陌客气,便领他往伴月楼中去,直上了三楼,原来这里都是楼中女子的闺房,卫遥轻车熟路,带林陌到了一间房前叩门,过了一会,疏桐方才出来开门,林陌认出果然是昨日唱曲的那位姑娘,昨日远远未曾看清,今日一见,她仍穿着一件紫衣,但见双目含露,清如芙蓉,好似闺中少女一般天真无邪的样子。见了卫遥身后的林陌,疏桐不禁好奇张大眼睛看了一看,卫遥连忙向她介绍道:“这便是昨日吹笛的林公子。” 疏桐不禁眼前一亮,拍手笑道:“原来是这位公子,快快请进。”里面是一间小厅和深处一间卧房,疏桐替两人斟了茶,林陌道了谢,卫遥方才将想见洛尘雪一事说给疏桐听,疏桐听了,微微歪头沉思了一下道:“那你俩便跟着我一起上去,到时候我去敲门。” “不先跟洛姑娘说一下么?”林陌忍不住问道:“我们直接上去,会不会唐突了些。”疏桐赶忙笑道:“使不得,若是我先去跟她说,她必定不会同意,我带你们上去,开了门,你们站在门前,她倒不可能不让你们进去,只是这样我又得罪她了。” 林陌听了连忙摇手道:“那还是算了,我不过一点小事,若让两位姑娘因此生出矛盾来,我岂不是罪过大了,这事还是往后再谈吧。” 疏桐倒没想到他会这般说,不禁露出一丝浅笑解释道:“这林公子不用担心,洛丫头虽然好使小性子点,但她人是极好的,这楼里新来的姑娘,家中贫寒的,都受过她接济。她是个天真浪漫的人,你只要是没有坏心的,今天她纵然跟你生了气,明日便好姐姐的又喊起来了。” 林陌听她这样说,便不好再拒绝,三人出门上楼,再次到了携星阁前,疏桐上前去叩门,林陌在后面方才认真看向这阁楼,只见中间匾上写着携星阁三字,又悬着一块金牌,定是那个御赐的“妙音仙子”金牌了,两侧则是一副对联,写的是“万缕缘愁笛语,千丝恨绪琴声”林陌默默读了,正暗暗点头之际,一旁卫遥笑道:“年少狂笔,让林兄见笑了。”林陌便知是他的文章,正欲回话,听得开门声音,出来的正是昨日那位扶玉姑娘。她看了看门前三人,不禁露出一丝疑惑之色,疏桐忙拉了拉她,附耳小声说了几句话,扶玉笑着点了点头,招呼三人进了门中,在屏风前稍站了一下,扶玉便又请三人进去坐下,这边扶玉忙着沏茶,却不见洛尘雪身影,疏桐起身打起帘纱进了内室,只听她笑道:“你这丫头,又装神弄鬼什么,人家林公子来向你道歉了,你还不出来。” 卫遥和林陌相视一笑,听里面传来细细的对话声音,又看到一个身影挽着疏桐在帘后道:“昨日原是我冒犯了公子,既白听了林公子一曲长笛,我便赔公子一曲。” 说完,便见她身影忽的消失在帘后,待一旁扶玉替卫遥和林陌沏了茶,便有婉转的琴声从帘后,从窗外,从四面八方倾泻而来,那琴声宛如有怪力一般,让一屋中人都不敢言语,林陌微微愣在桌前,他不想竟有这般年纪的人,能有把琴声融入天地之间的功力,只是,他又觉得这琴声把一种极隐晦的哀伤弥散在了身边,每一节声音入耳,都伴随着呼吸,感受到那难以察觉,但刻骨铭心的悲愁。 一曲琴罢,林陌竟觉着眼中要落泪一般,他长嘘了一口气,听到疏桐在帘后嘻嘻笑道:“洛丫头这琴比往日更见功力,看来今天认真了十分。”又听到洛尘雪轻轻的声音:“林公子以为如何?” 林陌恍惚之间,不假思索回道:“姑娘的琴与天地同息同止,如万物之声,只是。”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但仍继续说道:“太哀愁了些,姑娘这般年龄,何苦做如此悲伤之乐。” 他一言说完,不仅洛尘雪没了声音,卫遥也颇为惊异看向林陌,刚才洛尘雪演奏之曲,只是普通的南疆民谣,不是那离别伤情之曲,虽然婉转别致,但林陌所说的“悲伤之乐”却是听不出来半分。他正讶异林陌为何如此说时,却听到洛尘雪在帘后颇显无力的声音:“扶玉,送客。” 林陌第二次被从携星阁中请出,仍旧是不明不白的便到了伴月楼外,一旁卫遥忍不住笑道:“你看,这洛尘雪就是这样的性子,刻薄古怪,那些喊他洛仙子的,多半是没和她真的结识。” 林陌似是颇有心事,他只笑了笑,又与卫遥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回去。第二日仍是正常去国子学中读书,也未与路修和任凡谈及此事,到了下学,他也没由再往伴月楼去,只好打道回府,刚进府中,便有府里的何管家拿着封信上来奉道:“爷,今日外面来了说是伴月楼的小厮,递了封信给您,小子们收了呈给我的。” 林陌忙接过信来,拆封却见是一行极秀丽的女儿手笔:“连日唐突,心中抱歉,今斟香茗,扫花以待。”虽没有落款,林陌却明白出自何人,他饭也不顾的吃,便迈步出门而去。到了伴月楼前,日已西斜,还不待林陌进去,便有一十三四岁的小子凑上来作揖道:“是林公子吧,扶玉姐姐让我在此等您。”林陌点头应是,那小子便领林陌进了楼中,又将其引到楼梯旁笑道:“大人请上去,扶玉姐姐自在上面等候。”林陌一面随手掏了几两散碎银子赏了,一面迈步上楼,那小子千恩万谢的行礼下去。 又一次到了携星阁前,虽说不上轻车熟路,但林陌也算是颇为熟悉了,他在门前停了停,方才抬手叩门,立刻便听到了扶玉轻快的声音:“请稍候一下。” 过了片刻,扶玉忙匆匆的过来开了门,见到是林陌,浅笑着行礼请进,林陌进了内厅,才猛然发现,除了身后的扶玉,眼前的紫檀木长几前背对他斜坐着一个女子,正在烹茶。 从身后,林陌只能看到如瀑的青丝垂落而下,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慵懒的挨在桌前,听到林陌进来,她却并无反应,只是从旁边拈起一个前朝官窑的月白小钟,将炉中滚烫的茶斟了,轻轻端起,回过头来。 “两次鲁莽,今日斟茶以待公子,公子若愿意饮了这杯茶,便是不在怪罪尘雪了。” 如凝脂的柔荑托着小钟,微微升起的缭绕雾气间可看到一双灵巧纤细的眸子,在不经意间与林陌四目相对,在那一瞬,双方仿佛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第四章:伤琴曲(二) 近来这些日子,林陌总是下了学便匆匆离去,任凡与路修心中纳闷,正准备约好哪日一同问问,不想这天,宫中却有宦官传旨,召任凡午后进宫。任凡自然不敢怠慢,这日便不去国子学中,等到午后,备车赶往宫中。自任府往东,到了正对着建宁南面城门乾渊门的长安街,长安南北贯穿建宁,极其宽阔。任凡车马沿街一路北行,便到了皇城之下马处。 任凡下车踏履步行,进了皇城便看到了宫廷南面应天门,远远还能看到宫中赛金塔,古朴庄严,直插云霄。到了宫外,这边早有侍卫过来盘查,任凡说了旨意,过一会又有太监来接,自应天门东面玄海门入,玄海门虽是偏门,但一进去仍能看到正面乾元殿,任凡第一次来宫中,四处瞧着,暗暗称赞。前方太监引任凡一路北行,过了两个门,方才到了一处宫前,那太监让任凡在外等候,任凡抬头看到这宫前匾额之上写着“应天殿”三个大字。任凡虽是初次入宫,但也听任长清提起过这是皇上寝宫,不禁打起精神,正色侯着。 过了片刻便听宫内传旨,刚才进去的太监又进来堆笑道:“任公子,陛下召见,随我进去吧。” 任凡忙行礼跟在后面,进了宫中,只见庄岚身着常服,仍是前些日子在船上相伴同行的样子。任凡连忙叩首行礼,庄岚忙命平身,又让人赐座笑道:“本约定好,进京后让你来东宫找朕,不想前后出了这么多事,今日才有空得见。” “陛下万忙之中还记得在下,实乃万幸之至。”任凡恭声道。 “莫要客气。”庄岚挥了挥手:“你我仍像瀚江之上那般畅谈才好,若是因为朕如今身份,反而拘束了,那倒是让朕伤心了。” 听他说的从容,任凡也是放松了许多,两人三言两语,相谈甚欢。庄岚先是问了问任凡国子学中事情,又笑道:“朕前些日子与你结识,又听人说起,你与伏相女儿从小定亲,可是真事。” 原来当朝二相,任长清与伏长安当年同朝为官,各有一对儿女,伏长安长子年龄颇大,女儿倒是只比任殊略小一些。自小两家便定下儿女亲家。 任凡突然听到庄岚提起此事,连忙道:“父母之命,从小便定下了的。”庄岚闻言点了点头,愣了片刻方才道:“姻缘二字,重点便是一个缘字。此次回京,不是也要给令妹选定人家么,可有着落?” 任凡倒是苦笑了一声道:“舍妹自幼顽劣,此事她不愿意,只怕一时还没有结果。” 庄岚想起那个潇洒的少女,轻笑道:“令妹非寻常庸脂俗粉可比,想来苏傅先生果真是当世奇人,朕所见的你们四个,都非凡人。” 任凡道:“陛下谬赞了,我等蒲草之质,略有长处罢了。” 庄岚似是并不在意任凡的自谦之语,又随口问道:“说起这个,想来苏傅先生,为苏家兄妹择定的姻缘,必不会差了。”任凡摸不清庄岚是否有何深意,只好如实回道:“这倒没有,他们兄妹二人还皆未定亲。” 他这样说着,一面看向庄岚,却见对方不自觉笑了一笑,似是听到了十分满意的回答。任凡心中一凛,像是想到了什么,手心登时冒出汗来,但他不敢表现出来,仍是与庄岚一起谈话,之后又陪庄岚一同看了一幅宫中新得的柳诚悬的行贴,方才告退。 回府的一路上,任凡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回到府中,去见了任长清,回了话,便一个人回到后院之中,此时院中任殊正坐在一处六角亭下写信,见任凡来了,又随口问道:“哥哥,我在给大哥和怜儿写信,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的。” 任凡这才略展眉头,坐在一旁道:“自回来几个月,你都写了好几封信了,哪还有什么要紧要说的,不过替我向伯父问好罢了。” 任殊听了,讪讪的捏着笔道:“那是你,我有很多苦水要向怜儿诉呢。”任凡想起方才庄岚向自己问的问题,突然开口道:“小殊。”任殊闻声看向他,以为他有什么话要写进信中,却看到任凡抬起手来,又轻轻放下,过了片刻方才笑道:“没什么,下月我要去伏府上做客,你若愿意,可与我同去。” 任殊闻言倒是眼前一亮道:“好啊,多年未见我那未来的嫂子了,倒是要去看一看她。如今不知出落成什么模样了。” 任凡微微笑道:“那好,我回头禀报父亲一声,到时喊上你一同。”任殊点了点头,仍旧伏案写信,一面写着一面问道:“哥哥,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怜儿和大哥。”久久没有回音,任殊不禁抬起头来,却看到任凡坐在原处,看着眼前的花草出神,任殊没有再说话打扰他,两人这样坐着,心中都想起数月之前,早春时节,他们与苏家兄妹结伴而游的日子,不知为何,任殊总觉得,她失去的不止是烟宁的欢声笑语。 到了约好要去伏府那日,任凡午后在外面备下了马轿,先去书房见了任长清,任长清无非吩咐了几句注重礼节,任凡一一应了,又来任殊房中喊她,任殊也不带丫鬟,跟着任凡到了前院,只见七八个小厮牵着一匹马侯在墙角,一旁又放了一顶小小的六人抬的锦轿,任殊晃着任凡道:“好哥哥,我也骑马好不好。”任凡拗不过她,便笑道:“那我们从东南角门出去,这样不用路过父亲房前。”说着他又命人牵了一匹白马过来,两人上马先出了府第,便挥鞭往伏府而去。两府相隔不远,两人很快到了伏府宅前,任凡与身后小厮都勒住缰绳,独任殊还未等马停,便翻身一跃,轻盈的落到地下。任凡上前,递了名帖,那门倌忙请他们进去,又命人牵马到后门安置,自己则领了任凡兄妹往前厅去,因是伏长安长子伏远亭相邀任凡,因而他也是早早便在此等候,见任凡来了,伏远亭忙笑道:“贤弟可算来了,进京许久一直怕扰了你的学业,实在想的紧,愚兄才请贤弟来府上一聚。”任凡忙笑道:“兄长说的哪里话,本该我来拜会,只是学业紧了些。”两人攀扯了几句,伏远亭又向任殊道:“小殊如今出落的愈发清秀了。”任殊行礼回了句:“伏大哥许久不见。”伏远亭便携了任凡道:“走,我带你们去见家父。” 三人出了大厅,早有人备下轿子,都上了轿,穿过一个穿堂,在一间小院正门前放下,伏远亭引三人进去,见到伏长安正在院中看些公文,伏远亭过去小心呼了一声父亲,又弯腰道:“回父亲,任凡贤弟带着他妹妹来了。”伏长安听了,丢了公文,笑着抬头,任凡忙迎上去笑道:“小侄给伏伯伯问安,伯伯身子这一向可还安好。” “好,好。”伏长安与任长清是同科进士,两人这些年同朝为官,本就有颇重情份,后又各自出任左右二相,位极人臣,更加互相看重,又早定下了任凡与伏长安之女伏镜容的儿女亲家,任凡进京后,这段时间,伏长安也是命人问过国子学那边他的功课,都说任凡谈吐才华当属国子学中第一,伏长安心中自然欢喜,今日见了任凡,果然仪表堂堂,形容不凡,便笑道:“贤侄一别数年,已有卓荦之姿。”任凡笑着道了不敢,伏长安又看向他身边笑道:“这是小殊吧,竟长成大姑娘了。”任殊甜甜笑道:“伏伯伯好。”伏长安便回身向伏远亭道:“先带小殊去见你妹妹。”伏远亭应了,任殊又向伏长安行了一礼,跟着他一同出去。伏长安又问了任凡在国子学中如何,近日在学什么,任凡都一一对答如流,伏长安点头笑道:“我和任相如今都老了,将来便要看你们这些年轻人,远亭不长进,我看这几个小辈里,属你最好。”任凡忙道:“伯伯说的哪里话,兄长他为官勤勉,正是小侄模范。小侄年纪尚浅,还需历练。”伏长安嗯了一声道:“说起来,路家那个小子是不是也在国子学中读书。”任凡知他说的是路修,便笑道:“与小侄同窗。”伏长安笑道:“你路伯父整日在我和你父亲面前,抱怨他那儿子不长进,你可要帮着多盯一盯他。”任凡明白路修身上多有些纨绔之气,自然不受长辈欢喜,他便含笑应了。伏长安又让他以后得空便来府里坐坐,他府上也有许多门生讲经论学,可以常来学习,任凡都一一应了。 而任殊这边,随伏远亭出去,也不再坐轿,只走了几步,便到了一间房中,伏远亭请任殊稍坐,又命人奉茶,他走了片刻,便有一个穿着鹅黄长裙的女子提着裙摆,从外面小跑过来笑道:“小殊在哪呢。”来的女子正是伏镜容,她与任殊小时便是玩伴,后任殊去了烟宁,两人仍有书信往来,任殊极高兴的过来揽着她道:“好嫂子,我可想你呢。” 伏镜容蓦的脸红了,推着任殊道:“刚一见面你就胡说,我不理你了。”任殊笑道:“再不过两年,你便要来我家里住了,如今还脸薄什么。”听她这样玩笑,伏镜容愈发脸红,跺了跺脚便要转身走了,任殊忙抓住她道:“好妹妹,我不说就是了。”伏镜容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间道:“这么些年,你倒还是这样口无遮拦的。”任殊满不在乎的笑道:“我们姐妹之间说话,没的学他们外面那样装神弄鬼的做什么。”说的伏镜容也笑了,外面伏远亭也是过来,说前面已备下了晚宴,带着两人过去。 晚宴也不设在大厅,只在伏长安屋外一间小厅中,伏长安与任凡早早便已在此处,又有伏远亭之妻在旁安排,任殊进来,笑着跟她道了声:“见过嫂子。”伏镜容则低着头,向任凡轻声道:“任哥哥好,许久未见了。”任凡也是含笑道:“妹妹好,去年给小殊的信上说妹妹有些小病,如今可大好了。”伏镜容依旧没有抬头,看不清表情,只小声道:“承蒙任哥哥关心,镜容已经无恙了。”一旁任殊凑过来,挨着伏镜容道:“你们两个怎么越大说话越拿腔作调起来了,还不如小时候诚实。”她这话一出,伏长安和伏远亭都笑了起来,伏远亭忙又招呼任凡两人入席,席间依旧不过说些家事,伏长安高兴与任凡多饮了几杯,宴后任凡本打算告辞,但见伏长安有些醉意,便陪着一起先送他回房,见伏长安卧下歇息了,众人走了出来,任凡刚想告辞,便听到身后不远远处有人叫嚷:“招贼了,快来人。” 他这一喊,伏远亭面色一变,还未来得及说话,又看到府上两个管家领着十几个小厮往这边跑过来,边跑边喊:“在那边,别让他跑了。”众人闻声看去,果然见到夜色里一个黑影正在墙上奔走,伏家小厮有人正搬着梯子上墙,但显然不及那贼武功在身,眼看便要跑了,任殊忙对任凡道:“哥,你看好镜容。”话音未落,不待任凡等人阻拦,她已极快的到了墙边,那里几个小厮还在搭梯子,只见身旁掠过一个俊俏的少女,她脚尖在地上一点,手上一抓,便跃到了墙上。陡峭的墙上,她却身形如飞,眨眼之间便追上了那贼,那贼眼看跑不掉了,回身便用拳向任殊打来,任殊轻轻一避,躲开这拳,伸手拍在面前挥拳的右臂之上,左脚一蹬,那贼便被她踢出几步远。勉强在墙上站稳身形,电光火石之间,那贼便明白眼前这女孩武功极高,他咬牙发狠,从身侧掏出刀来,月光映着明晃晃的寒刃,伏镜容在远处看了,忍不住轻呼了一声,任凡面色也是一变,谁知任殊这边丝毫不见慌乱,反而往前踏了一步,那贼便持刀来砍,任殊右手边正好长了一棵桃树,她站在墙上,恰好右手一折,折了一根树枝下来,此刻那刀已劈到眼前,任殊一躲,用树枝在刀面上一点,那贼顿时觉着手中一松,失了力道,任殊却不给他反应时间,近了身子,树枝又在他握刀的腕间一戳,那贼吃痛叫了一声,不受控制的松开手,任殊顺手在空中接了刀,抵在那贼胸前,那贼吓得魂飞魄散,忙举着手求到:“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任殊笑着收了刀,不待那贼高兴,任殊便一记腿法,贴地踢在他腿上,将他踢了下去,院里小厮忙一拥而上,将那贼缚了,任殊也跟着从墙上一跃而下。伏镜容忙过去拉着她道:“没事吧,可受伤了。”任殊拍了拍手笑道:“一个小毛贼而已。算不得什么。”伏远亭命人把贼绑了押下去,然后又向任殊笑道:“妹妹好身手,让我们都大开眼界了。”任殊得意的扬了扬眉,却被任凡在她头上拍了一拍道:“不要在外面逞能,万一你在伏兄他们这里出了什么意外,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哦”任殊向任凡吐了吐舌头,然后转过脸去跟伏镜容说话,任凡笑着摇了摇头,又向伏远亭道:“叨扰了半日,我们也该告辞了。”伏远亭忙命人把两人的马牵来,又向任凡道:“回去替我向任相问好,明儿得空了再来。”任凡又客套了几句,方才领着任殊回了府。 第二日一早起来,仍如往常一般去国子学中读书,今日学中老师留了“拟杜工部三川观水涨二十韵”一题,任凡正坐在案前苦思,林陌也走过来笑道:“孤浅,可有思绪么?”任凡摇了摇头道:“若只是写首体物的古律,倒也算不上错,只是平庸了些。”林陌点头道:“老杜此诗,其景之声骇势强,其情之抑郁苍烈,皆令人为之一震,我想着,需得由景入情写出这哀民生之心来才算适当。”任凡又思索了一下,正想再言,突然看到路修苦着脸过来道:“坏了,坏了,我可要大难临头了。” 林陌笑道:“怎么,写首诗罢了,能让你这般头痛。”路修在旁边坐下,挥手道:“谁说这事了,我怎么会头疼这东西。兴国公家孤浅你去过吧。”任凡点头道:“上月他家老太太过寿,去了一次,怎么了。”路修往后倚着桌子道:“就是上月我爹去了,跟兴国公说要和他家做亲呢,我当时不知道,谁知昨儿我爹竟当正事跟我说了,一副做定的样子。”任凡想了想道:“是他家三小姐吧,这是好事啊,你这什么样子,人家门第模样哪里配不上你不成。”路修闻言猛地坐起道:“这不是配不配的事,我就不想娶亲,而且他家的姑娘都是木讷木讷的。”林陌在旁笑道:“我听明白了,你不就是玩惯了,不想有人管你么。”任凡说着话,突然心里得了一句用于今日试题的好诗,忙取了笔边写边笑道:“他就是这样想的,那你也不能一直不娶亲啊?”路修叹了口气抱怨道:“就是娶亲也得娶个我熟悉的,他家的三小姐,我就在他家远远见过两面。”任凡把诗句写了,将纸递给林陌看看,自己又放下笔笑道:“我们这样人家的小姐,你怎么熟悉,伴月楼的姑娘你倒是熟悉,你还能娶她们?”“怎么不能。”本在一旁看他写的诗句正暗暗点头的林陌,闻言放了纸皱眉道,他这样讲了,又看到任凡与路修都看向自己,也是失笑道:“是了,这样的事你们都是做不得主的。”路修笑了笑,凑过来道:“景行,我问你,你和洛仙子如今如何?”原来自那日洛尘雪请林陌去携星阁向其致歉,两人便做了朋友,先只是一同谈论乐理,后也慢慢熟悉起来,无所不谈,偶又常琴笛合奏,时间长了,路修等人也都知道了他和洛尘雪要好,因那洛尘雪是个孤僻之人,林陌是第一个能常进携星阁的男子,因而路修常拿此事当作调侃,林陌也习惯了,只笑着问道:“怎么,你自己的事不烦了,又来问我。”路修叹了口气道:“烦有什么用,说起来,我是真的羡慕你,家里没人管着,凡事都能自己做主。”他这样讲倒勾起林陌父母皆故的伤心事来,他眼神顿时一黯,任凡心思敏捷,看到了林陌的神色,忙推了推路修,路修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向林陌抱歉笑道:“景行,是我乱说了,你别难过。”林陌摆了摆手道:“无事,快过年了,我也是容易乱想罢了。” “下雪了。”突然学中的同窗有两人进来笑道:“大家还读书呢,不出去看看?”年轻学子,大都贪玩,听说下雪都忽喇喇的往屋外跑去,任凡有些惊奇的道:“冬月的天便下雪了么?”路修道:“你是江南人,自然不知京里气候。”任凡便拍了拍刚才都有些失落的两人道:“行了,都别沉着心了,我请你俩出去喝酒。”路修与林陌皆是一笑,三人都起身站到院中,果然天空之中飘着细碎的雪粒,偶有寒风扫过,便在院中飞舞起来,一旁三人的小厮都过来递了大毛衣裳,路修又要了个手炉道:“走吧,这样的天正好喝酒。”林陌便吩咐身旁的小厮唤作金丸的道:“你先回府,跟管家讲东安街库里的碳拿出来些,每个铺子都送去点。另我还记得有两匹红顶翠鸟毛捻线的金丝文锦,也拿出来备着,就说我有用。”金丸听到一半忙笑道:“这碳好吩咐,只是这布爷说了一串,小的脑子笨,怕记不清楚,只听又是红又是绿又是金的。”他说的三人都笑出声来,任凡在旁笑道:“莫说是他,就是我也听糊涂了,到底是个什么颜色的东西。”林陌笑骂道:“自家就是做丝绸生意的,平日里让你跟着学点,闲了还是只管赌钱喝酒。你就说是那两匹顶好的金丝文锦就是。”“得了。小的记住了。”金丸又抱了坐褥道:“爷,这个你也拿着点,就怕外面酒家里座是冷的。”林陌接了笑道:“行了,滚吧,管家不在,不许多赌,不然你何爷回来抽你的皮呢。”金丸嘿嘿笑了两声,又跟任凡与路修都道了声告退,方才一溜烟的跑了。林陌三人出了门,任凡呵手笑道:“自小时离了京,有十年不曾见过下雪了。”路修道:“这也算雪,等年末才是大雪呢。” 果如路修所言,过了冬月,进了腊月后,天便阴沉沉的没有晴过,等到了年末更是连日下起鹅毛大雪,国子学中放了假,林陌回了洛川过年祭祖,任凡这边也不得清闲,京中王公大臣各家或是请酒,或是请戏,今年又是新帝继位,任长清忙着国库清账的事,这些寻常交际便都交给了他去做,一个年也未过好,这样忙到元月十四日,明日便是元宵佳节,路修又来请,说是林陌回京了,正好让学中同窗都出来聚聚,到了伴月楼中,便看到路修在一楼花厅中坐着,正看台上唱戏。身旁都是国子学中的同窗,见任凡来了都纷纷起身打招呼,任凡笑着一一回了。也坐到路修身旁问道:“今个儿这么热闹,唱的是什么?”路修从桌上抓了把松仁道:“不过是些神鬼故事罢了,我想着大家在家里都规矩太多了,出来放松放松。”身边一个叫袁祚的同学道:“任凡兄,前日可去孟尚书府上了?怎么只见任相大人,未见你。”任凡笑道:“别提了,他家和温将军家撞了酒不是么,这我才去了温将军那边,温将军话头里还有气说我爹没去呢。”路修笑道:“人家现在是国丈,脾气大是应该的。”袁祚哼了一声道:“什么国丈,咱大齐规矩,后宫娘家一概不许封赏,偏他家拿起款来了。”任凡只笑笑没有回话,路修倒是跟着道:“四宫娘娘,除了他家女儿,其余都是民间选的,这次大选也是从民间选,又是皇后,比不了啊。”“行了,皇后娘娘你们也敢非议。”任凡皱眉道:“当心被人听了去。”袁祚也明白自己说的有些多了,看了看四周重新坐了回去,任凡又向路修问道:“不是说景行回京了么?怎么不见他人?”路修吃着松仁,含糊不清的道:“在楼上呢,说是上去看看,这要开席了,也不见下来。”说完,他扔了手里的松壳道:“走啊,我们去喊他。”因林陌原因,路修与任凡这些日子也去过携星阁做客,因此任凡并未反对,两人便离了大厅,往楼上走去,到了携星阁外,路修便敲了敲门,过了一会方才看到扶玉小心推开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轻关门出来道:“两位公子是来找林公子的吧。”路修歪头看了看门里,然后问道:“找他下去,怎么了?”扶玉轻笑着道:“我家小姐正生气呢,林公子在赔礼,两位公子还是等一等吧。”任凡笑问道:“景行怎么得罪洛姑娘了?”扶玉哎呦的拍着手笑道:“任公子这可说笑了,我家小姐那性子,哪用人得罪她,她胡闹罢了,也就林公子能天天让着她。”任凡与路修只好相视一笑,然后向扶玉道了声叨扰,仍旧下去了。扶玉送两人到了楼梯前,自己又推门回去,看到洛尘雪坐在小几前,旁边林陌也盘腿坐在毡上向她道:“这不是刚巧朋友请我今天过来,我才说了那话么,怎么可能意思是顺便来看你。要不是昨晚我进城时太晚,我昨儿肯定就先来看你了不是。”洛尘雪两眼通红,显然是刚哭过,她抢白道:“没的好像谁求你来一样,你开始又没说你是晚上回来的。”林陌忙举手道:“那我起誓,下次我再离京太久,就算子时进城,也先来找你,你歇下了,就站在门外等到天亮。”他举着手信誓旦旦的样子,让洛尘雪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弧度,她强忍着笑道:“子时城门都关了,你怎么进城。”林陌低着头看她不像再生气的样子,便笑道:“只要你不恼,我爬城墙也要进来。”洛尘雪翘着嘴站起来,然后抓着林陌也一起起来,把他向外推道:“不是你朋友请你喝酒么,快下去,快下去,这会我不想见你。”林陌被她推到门边,便笑着向她道:“那我先下去了,一会再来看你。”洛尘雪气鼓鼓着脸恶狠狠的向林陌道:“喝多了才不给你开门。”说着她就猛地把门关了,林陌笑了笑,便下楼去寻路修等人,见他下来,其他同学不知他与洛尘雪的关系,任凡便向他小声笑道:“怎么,你是被赶下来的,还是安抚好洛仙子了。”林陌猜到刚才扶玉出去是给他们开门,便笑道:“两者皆有吧。”路修咋舌道:“咱们学里,若论才华,我头一个佩服孤浅,平日里也不见用功,还是出类拔萃。若论脾气,我头一个就佩服景行你,我怎么觉着你每次和这洛尘雪在一起,都在跟她赔礼道歉。” 林陌摇头笑道:“你就把她当个孩童就是。”他又看向任凡道:“孤浅,有大半月未见了。”任凡道:“本以为你要过了十五才回来呢。”林陌道:“这不是今年会试么,过了十五便该有全国举人进京了,我担心瀚江船多不便,就提前回来了。”一旁路修忙道:“不止举人进京,今年民间大选淑女的旨意礼部已发下去了。”“是的了。”林陌喝了口茶道:“今年不是贞吉元年么,按往年惯例正该大选。”路修拉了拉身边两人轻声道:“过来过来,告诉你俩一桩关于今年大选的秘辛,是礼部的人前两日来拜会我爹时透露给我的,你们可知道往年大选是怎么选的。”林陌想了想道:“无非就是各府县挑选了合适的,各家父母带着送入京中,再由宫里人选,好的为妃嫔,次一些的为宫人么。”路修点头道:“大也不差,今年也是如此,但今年有个民间姑娘,是皇上特意单下了旨意,让其不用参选,直接入宫为妃。”林陌本在伸手去拿盘子里的糯米杏仁酪,听他说了这话有些惊讶的放了手,转脸道:“单下旨意给民间女子?”路修道:“礼部人也很惊讶,这才当成奇事来跟我讲,只是旨意是直接由我爹转上喻传下去的,他们也不太清楚根细,但我知道那女子是任凡你半个同乡,烟宁人氏。”他从一开始说大选的事,任凡便一直坐在一边,没有说话,听到烟宁二字,他才愣了愣道:“是么?”似是没看清楚他神色的变化,路修接着道:“说来和你真是有缘,好像与你老师同姓苏来着。”任凡终是苦涩的笑了一笑,然后向两人道:“你们说的这个女子,应当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义妹。” 第五章:锁深宫(一) 平阳二月雪白头,宛都江畔看折柳。 建宁城墙晚钟声,洛川红楼酒溢喉。 这民谣唱的是大齐疆域万里,时令风貌各不相同,而宛都再往南行,明溪府下,二月烟宁城中,往来行人已脱下厚重锦缎,更有许多游人往城外踏春而行。自京中而来的内监,便是这样一路看着红装而歌,煮泉而饮的景象,进了烟宁和烟宁县令一同,到了苏府之中。 苏傅与烟宁县令熟识,略一寒暄,那县令便引出身边一宦官打扮的人道:“这是宫中来的沈公公,苏先生,有圣旨,快领旨吧。” 苏傅闻言,面色如旧,整理衣装,跪下听旨。在他身后,苏沈似是若有所思的看了自己伯父一眼,然后也跟着缓缓跪下,那沈公公也不端架子,取旨朗声宣道:“上喻,朕依祖制,又按礼部所谏,择天下淑女以入宫中,现有明溪府下烟宁县苏氏讳怜,聪慧贤德,着二月十三日入京,不得延误。” “草民领旨谢恩。”苏傅再行礼谢恩,方才站起。 那沈公公笑道:“苏老先生,今年礼部按旧例选天下女子进宫,皆是交各地官府先选入京中,再由内监挑选,独您家是单独的旨意,这可是上上的荣耀。”苏傅点头笑道:“承蒙皇上厚恩,草民不胜惶恐。”他一面说这话一面请两人坐了,又忙奉茶谢礼,沈公公笑道:“咱家报喜来的快,就不停留了,过两日还有宫里人来接,老先生可要让令侄女做好准备。”苏傅笑道:“自然不敢延误宫中事情。”县令又笑道:“公公放心,我这苏兄,是我们江南大儒,他家孩子礼数才情一应周到。”沈公公伸着手指笑道:“赵大人说的哪里话,苏姑娘是皇上看中的人,那肯定是万里无一。”说着他又看向苏傅,面带喜色的道:“咱家还有句话讲,虽然咱大齐的规矩是妃嫔娘家一律不得封赏,但只要皇上开心,什么规矩不是一句话的事。”苏傅捻须笑道:“老夫已是年迈之人,不在意于此,倒是小侄女,将来入了宫,还望沈公公帮携着点。”那沈公公哎呦呦的笑道:“老先生说笑了,这进了宫就是主子,我这做奴婢的,怎敢说什么帮携,只有尽心效力就是了。”苏傅给一旁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忙给三人杯里添了水,苏傅笑道:“既然沈公公这样讲了,我一定让小侄女进了宫牢记公公关照之情。”沈公公闻言大喜,忙举杯来谢,三人谈笑之间, 苏沈本在他们身后站着,趁众人不注意,便悄悄往后退去,一人穿过小门,到了院中,苏怜仍是穿着家常白衣,披着一个搭肩,靠在廊下翻书,见苏沈过来,她才微微抬头看向屋檐道:“不过太久,燕子便该回来了。” 她转眼看去,却看到苏沈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便又轻声问道:“今日外面喧闹,像是来了客人。” 苏沈轻叹一声,坐在一旁勉强笑着问道:“在看什么书?”苏怜合了书道:“不过是些故事罢了,出什么事了。”苏沈沉默着过了片刻,方才下定决心似的道:“是宫中来人宣旨,要你进宫。”这样说着,他小心抬头去看苏怜,她笼着薄烟的双目之外,纤长的眉睫轻轻晃动着,她应了一声,然后浅笑道:“伯父想来会很开心。” 苏沈双手不自觉的攥紧,咬着牙道:“那日伯父是故意的,我早该想到。”苏怜闻言,见他眉头紧锁,双手像是要掐出血来,便起身走到苏沈身旁,然后缓缓蹲下身子,慢慢握住他紧攥的双拳:“不需要生气啊。不过是换个地方住而已,何必在意。” 苏沈紧锁眉头,看着眼前的少女,仍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苦笑了一声:“我答应过你,有些事情,让我一个人去做。” 苏怜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她的眼中闪烁着四个鲜红的血字:“我们是困在命运中的无力之人,何苦挣脱。” 各地选女子进宫,按例是要各自父母送入京中,但苏怜这边宫中却单独派了一个姓陈的老嬷嬷带着两个宫女来接,比传旨的沈太监晚到数日,就住在苏府之中,奉命侍候苏怜。 苏怜见宫中来人,便跟苏沈去说,让把自己屋中的两个小丫鬟都寻个人家遣散了,苏沈见都是她屋中老人,便道:“你若是想,可带着她们进宫,历来进宫自娘家带下人的都有,也不算逾矩。” 苏怜摇了摇头,浅浅笑道:“何苦让她们跟我去那没天日的地方。”两人一面说着,那陈嬷嬷自屋外进来,苏沈便告了辞。陈嬷嬷笑着对苏怜道:“今个儿接姑娘的船已到了城外候着,还有宫中禁军护卫,后天便是十三,我们就可进京了。” 苏怜想了一想,方才问道:“到了建宁,便直接入宫么?” 陈嬷嬷笑着挥手道:“便是姑娘,也得在教引司中住些日子,这两日只是给姑娘讲了些大概,还有诸多宫中礼节,奴婢到时一一教给姑娘。” 苏怜点了点头,那陈嬷嬷又笑道:“更何况此次选淑女进宫,非姑娘一人,姑娘是个特例,其他几千人还要进京按模样,胖瘦高矮,言谈举止甄选,最后不过百人能为宫女,数人能为妃嫔。姑娘要等她们选完,才能一同进宫。” “那看来,若不是特例,这么严格,我是选不上了。”苏怜在桌前坐着,一面收拾自己常看的几本书,一面笑着回道。 那陈嬷嬷忙合掌拍手笑道:“姑娘可太说笑了,奴婢活了几十年,也算见过世面,还从未见过姑娘这样神仙模样的人,莫说选几个,就是选一个,也落不下姑娘。” 苏怜不过随口一说,也不在意,将手中一本《庾子山集》和一本《梦窗词》递给陈嬷嬷带来的宫女收着,又看了看自己摞满的书架,摇了摇头道:“罢了,书籍厚重,就这几本吧。” 她这样说着,却仍翻着书架,此时只听门外有人进来,原是前院的丫鬟,到屋中向苏怜道:“小姐,老爷吩咐小姐去见他。” 苏怜翻书的手略一停滞,愣了一下方才轻声回道:“好,我这就过去。” 两日时间转眼就过,十三日一早,苏沈自外备好了车马,苏怜同宫中的嬷嬷丫鬟先上了车,苏沈骑马跟在后面陪苏怜一同赶往江边,春意渐浓,江水之畔,柳抽新芽,骑在马上远远便能看到宫中派来的小舟,金顶黄帘,一共三艘停在江面。 车马停了,从船上先下来两个小太监过来搬了行礼,陈嬷嬷方才引苏怜下车,身后苏沈也翻身下马,陈嬷嬷看他们兄妹告别,便向苏怜说了句话,就带人先进了舟中,只留两人站在岸边,苏怜环顾四周笑道:“今年柳色越发水嫩,想来建宁,看不到江南这般好柳。” “怜儿。”苏沈盯着她,沉声道:“我不管伯父跟你说了什么,你到了宫中,随心便好,不必去做什么。” 苏怜闻言,本挂着浅笑的神色微微一滞,眼角登时便落下泪来,她痴痴的念道:“哥哥。” 苏沈轻轻抬手,帮她拭去泪珠,然后负手笑道:“区区天下而已,为兄还不需要你帮忙。”说完,他随手折下一支岸边的垂柳,然后递给苏怜:“怜儿,万事小心,护好自己,我们兄妹会有再见的一天。” “阳关三叠,柳枝九首,不过一场离别。”苏怜接了柳枝,向苏沈缓缓行了一礼道:“哥哥,就此别过了。” 轻舟远去,展眼无踪。看着空荡荡的江面,苏沈脸上刚刚带着的温情慢慢褪去,他往马背上一蹬,弯下身,猛地一鞭,便往城中赶去,回到府中,只见苏傅正在厅前翻书,见苏沈进来,也不抬头,只问道:“怜儿可安稳上船了?” 苏沈却不回话,冷声道:“伯父,我明天便离开烟宁了。” “嗯。”苏傅仍是看着书,不急不缓的道:“这次准备去哪。” 苏沈盯着他,然后才缓缓道:“这次离开,我不会再回来了。” 苏傅翻书的动作这才停住,他缓缓抬头,看向苏沈,他的目光带着锐利的锋芒,扫视着眼前之人。 苏沈却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而言:“伯父,是你抚养我和怜儿长大,于我二人,你就是我们的父亲。但做父亲的,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 “我不是你们的父亲。”苏傅一字一句中都仿佛带着掩不住的怒火:“你们只有一个父亲,他死在了十六年前的春天,从那时起,你们活着,就只有一件事要去做,不管是你,还是怜儿。” “我会报仇。”苏沈迈步向后院走去,他的声音平静而淡漠:“但那是我一人之事,我们叔侄,不会再见。” 与此同时,已是百里之外,瀚江舟上,苏怜轻轻推开窗户,看向舟外,江水如碧,青山似洗,正是草长莺飞之时。一旁宫女过来笑道:“外面水凉,姑娘小心开窗受了寒。” 似是回应她所说一般,一阵清风吹来,将苏怜额前的碎发吹散,她仍是那般安静模样,靠着窗户,喃喃低声道:“这般好山河,纵然破碎,想来也有别样颜色。” 三月的建宁,毕竟不似江南,已近暮春。而是春正盎然,而此时盛春时节中的京中愈发骚动起来。这几日,天南地北的文人书生不断汇聚而来,或是骑驴坐轿,或是步行乘船,无论贫贱富贵,无论来自乡野名门,他们的身份此刻俱是一样,十载寒窗,为此一役,位于建宁东南角落的贡院即将在数日之后成为天下的焦点,三年一次的会试,将在这里举行。 本届国子学在三月初便讲完了最后一课,学中约有一半学生要参加会试,任凡与林陌自然是要春闱一战,独路修因他父亲是礼部尚书,并不参加。因此这几日,路修自然不敢去叨扰二人,这天,任凡照旧在府中温习,一个他贴身的小厮唤作起儿的进来道:“爷,外头梅大爷来请。” 任凡知是梅子川等人,便让起儿备车,从后角门出去,往梅子川府上而去,到了梅府,只见厅中坐着数人,都是烟宁学派中人。 见任凡来了,梅子川忙迎上来笑道:“万忙中喊你来,怕是耽误了你读书的时间。”任凡笑着坐下道:“不过这几日光景了,再看也没什么增进。耀辉等人可到京中了。” “要不怎么请你过来,我估算着他们怎么今早也到了,早早蔚朗便带了人去码头上等,只是这都下午了,还没有消息。”梅子川捻须笑道:“这次我们学派算上你约有七八个人参加会试,不可谓不声势浩大。”一旁郭平陵也是笑道:“以孤浅的才情,想来高中不难。” 几人正说着话,便听到外面嘈杂声渐起,郭平陵忙起身出去,任凡等人也跟着起身,还未出门看到钱斌大笑着从屋外进来,身后跟着七八个人,都是大家熟识的师兄弟。 各自一一见了,任凡方才问道:“怎么今日才到,我记得上月写信,你们便说要早点进京备考。” 众人中一个唤作邹昱的,苦笑一声道:“想来你们还不知道,出了点变故,因此耽误了。” “什么变故?”郭平陵赶忙问道。 “老师散学了,从此不再讲学。”邹昱叹气道:“上月沉璧突然辞别远游,第二天老师便散学了,让大家各自回家,从此不再讲学。” 梅子川等人闻言都看向任凡,任凡摇头道:“沉璧和老师都没有跟我来信,不过有一事,想来于此事有关。”说着,他似是也有愁云笼上眉间:“沉璧有一个胞妹,想来各位都知道,上月礼部于天下择选淑女入宫,她也奉旨入京了。” 郭平陵点头道:“老师无子,沉璧兄妹便是他的子女,如今二人皆远行,想来老师也是累了。”梅子川挥手道:“罢了,老师也上了年纪,讲学太过操劳,大家不必伤感,好好准备会试,不负老师授业之恩才是。” 众人皆是称是,这边梅子川又命屋中下人丫鬟都关门出去,方才对郭平陵道:“平陵,你要说给大家的话,此时可以说了。” 郭平陵点了点头,然后沉声道:“今年主考官共三人,户部尚书孟伦主持,翰林学士孔坤,汤义陪同主考。我曾在户部任职,孟尚书此人倒是熟悉,是个迂腐古朴的大学士,策、论想来不会出格,各位师弟当以平稳妥当为好。” 梅子川接着道:“师兄几个不才,也只能给些建议,无力其他帮助。” “师兄哪里的话,如此关照,已是我们之幸。”任凡忙笑着回道。说着他又对众人沉声道:“若是大家有幸进了殿试,当今皇上喜爱诗词,不喜圣贤文章,又和会试不同,还需注意。” 众人都道了谢,又各抒己见,细细商论了半日。此时建宁城中,这样举人相聚,谈论会试的数不胜数。独林陌一人清闲,他本就除了任凡,路修二人,没有太多熟识之人,况且为人豁达从容,纵然临考,也无甚紧张。 这日书读的累了,仍往伴月楼中去找洛尘雪。如今二人十分熟捻,林陌轻车熟路的到了携星阁中,扶玉过来开了门,迎他进去笑道:“过几日就该会试了,大人倒是悠闲。” 一旁洛尘雪正懒懒的趴在地衣上看书,她穿着轻绸,赤着双足,见林陌来了,便打了个滚坐起来笑道:“林公子这是成足在胸,这一去,便要金榜题名了。” 林陌笑着坐下道:“到时若是落榜了,只怕你还要取笑我。” 洛尘雪白了他一眼,然后道:“你要落榜了,我还能说上话,若是高中了,以后便是天子门生,小女子可不敢攀附结交了。” 林陌只当她是调笑,便不接话,只向扶玉道:“扶玉,该是晚饭时候了,今天楼中有什么好菜。” 扶玉给他斟了茶,递过来笑道:“小姐晚饭惯例都是楼中来送,公子今天在,我去帮看看就是。” 一旁洛尘雪却把书一丢,哼了一声道:“看看,这还没当官,便不理人了,扶玉不要管他。”林陌见她面色不善,忙赔笑道:“你看看,我只当你是玩笑话,你却又当真了。” 原来林陌与洛尘雪两人,都有些痴处,自那日琴笛相会,这段时间总在一起,弹琴论友,各自都怀了一段心思,但洛尘雪性子孤僻,林陌总不敢冒犯。而洛尘雪更是自贱身份,她本就是极纤细的性子,如今林陌要科举为官,她自然既为他欢喜,也更多了几分更难言喻的愁肠。 此时林陌见洛尘雪扭过头去不理自己,他虽为人豁朗,但亦心思细腻,善察人情,对洛尘雪心思便察了几分,于是靠近她轻声道:“莫说只是中个进士,就是为官做宰了,在你这里我也不会自恃什么身份,这种事情,你岂不知我。” 洛尘雪这才转过头来,咬着唇道:“我这么愚笨,怎么能知道公子在想什么。” 林陌笑了一笑道:“更何况这都是后话,金榜题名何其之难,我怕是多半要落榜是真。” “不要说这么晦气的话。”洛尘雪推了他一把,然后她像是想起什么,从自己脖间取下一块玉佩,递给林陌道:“这块昆仑白玉是教坊司中一个姊妹相赠,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戴了五年,你拿着。” 林陌闻言,不禁一愣,抬起手来,又想了想道:“这太贵重了些。” 洛尘雪往手中一攥,扬眉笑道:“想什么呢,考完可是要还我的。”说着她又重新递给林陌细声道:“愿蟾宫折桂。” 第六章:锁深宫(二) 与科举选拔天下读书人同时,教引司中挑选宫人亦十分热闹,数千女子从各府州县而来,慢慢甄选。独苏怜被安排独居在一个小院之中,只有两个嬷嬷每日来教些宫中规矩,不过是称呼,礼节。苏怜本就极其聪慧,简单看了便一一学会,过了几日就无可多学的了,只在这小院中闲坐。院中种着一院桃花,此时枝头花放,满园尽染。苏怜不禁想起昨日翻看的梦窗词,轻声念道:“团扇轻委桃花,流红为谁赋。” “何苦念这写女子轻浮薄情之语。”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轻缓温柔。 苏怜并未转身,只轻声回道:“世人只用轻薄桃花逐水流来形容女子,却不想杜工部只是写景,后人用花喻人,反落了俗套。梦窗在这里,终究差了几分高明。” 说完,她方才缓缓回过身去,跪下行礼道:“民女见过皇上。” 庄岚连忙走上前去扶她起来,声音中带着一丝惊喜:“你还记得朕的声音。”他打量着眼前日思夜想的女子,那不可方物的美丽和清冷的神色,都仿佛有一种怪力一般,自初见后便深深的吸引住了自己。 苏怜低着头,没有回话,庄岚又笑道:“在这里可还安好?”苏怜这才往后退了一步,回道:“十分安静,多谢陛下安排。” “当年太祖高皇帝,在此处识得亦是民间进宫的文华皇后,文华皇后早亡,因她名中有桃一字,太祖高皇帝便在这院中栽满桃花,后世此处少有人住。”庄岚抬头看着满院粉红,又看向苏怜道:“你刚才说,世人用桃花来喻轻薄女子,是落了俗套。可见太祖高皇帝果非俗世中人。” 苏怜摇了摇头道:“民女胡言乱语罢了。”庄岚一笑,在一旁石椅上坐下,然后示意苏怜也在面前坐下:“你刚才说梦窗短于立意,却不知前朝词人,何人长于此?”苏怜与庄岚相对而坐,也不见慌乱之色,淡然的看着庄岚然后轻声道:“若论赏花,当属稼轩‘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一句,最有惜花敬花的风骨。” 听她这样说,庄岚不禁有些失神,他喃喃念道:“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若文华皇后并非早故,后来十几年刀光剑影无数,谁又知是不是罢退长门的结局。” 这样说着,他想起宫中几百年来数不尽的无情往事,不禁看向苏怜,苦笑一声问道:“苏姑娘,朕把你带到深宫之中,你,可有怨朕。” “民女自小便是个随遇而安之人。”苏怜却似是并不在意,她看向院外笑道:“宫中想来怎么也比这个小院子大一些。我在这院中住着,便已觉得不错。” 见她神色轻松,庄岚也放下心来,如释重负的笑道:“罢了,你便是怨朕,朕也要强行把你留在朕的身边,只能用往后一生的时间,来慢慢补偿苏”他本想说苏姑娘,又觉着这称呼太生分了点,便又笑道:“你是要进宫的人了,朕便叫你怜儿吧。” “称呼而已,随陛下想怎么叫都好。”苏怜点了点头回道。 这边庄岚站起身来笑道:“这几日恰逢会试,琐事繁多,朕忙里偷闲来看一看你,今日先告辞了。” 说着他对起身向他行礼恭送的苏怜轻声道:“过些日子,朕在宫中等你。” 眼看庄岚远去,苏怜才关了院门,又自己坐了片刻,觉得身上疲惫,正起身想回屋歇息,突然她看到东面院墙青瓦之上,伸出一只青葱秀白的小手,然后便有一个少女扒着墙,探头出来。她长发显着有些凌乱,气喘吁吁的样子仍遮不住眉间灵动活泼的神色,高高的鼻梁上还挂着汗珠,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满怀好奇的看着院中,与苏怜正好相对而视。 “哎呀!”那姑娘看见苏怜不禁惊慌失措,然后便向墙后摔了下去。苏怜只听到重重落地的声音,和一阵哎呦之声,推门出去,却看到刚才那个少女正坐在墙角下喊痛,她一旁站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鬟,正伸手去扶她,少女刚被扶起,便看到苏怜站在身前,面露尴尬的笑了两声,然后伸手向苏怜打招呼道:“这位姐姐好啊。” 她的样子颇显狼狈,但因极俏丽的样貌倒更显得别样可爱,苏怜轻轻一笑,然后往院中一指道:“进来坐坐?”少女带着丫鬟,跟在苏怜身后,左看右看的进了院子。苏怜喊屋中人打了一盆水来,少女洗了手方才笑着对苏怜道:“多谢姐姐,我叫江菱,姐姐也是来参选入宫的么?” 苏怜点了点头道:“苏怜,我们年纪相仿,叫我名字就好。” 江菱应了,然后看了看自己落灰的衣裙,敲了敲额头道:“坏了坏了,今日刚换的衣服,回去又要被教引司的嬷嬷唠叨了。” 苏怜轻笑着问道:“你没事爬墙做什么?” “啊!”江菱这才回过神来,刚才自己在爬别人所住的院子,忙弯腰连声道歉:“抱歉,抱歉。” 苏怜挥手道:“没有关系,我也只是暂住此处两天罢了。” 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在院中坐下,江菱吐了吐舌头道:“你可能不知道,刚才你门外走过一队浩浩荡荡的人出去,我还以为这里是什么重要的地方,便好奇想看一看。不想原来住了一个这么好看的人。” 苏怜便知她说的是庄岚的随从,刚才没有见到,想是侯在门外。她正欲回话,江菱又恍然大悟的看着她道:“原来如此,我说这些日子怎么没见过苏怜你,你这样神仙般的样子,定是不用评选了。” 她这样乱猜,却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苏怜也不好反驳,便问道:“外面可已经评选完了?” “差不多了。”江菱懒懒的往石桌上一趴道:“又是看相貌,又是看身段,还要听声什么的,这两天认识的几个人都幸运被筛下去了,只有我倒霉,竟然选上了。” 她这样说着,神色语气中也却无一点虚伪之意,而像是真的认为被选中十分倒霉一般。 苏怜便看向她问道:“你不想进宫么?” 闻言,江菱猛地抬头坐起,抱怨道:“那当然了,一入宫门深似海啊,那里面规矩又多,又不自由,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唉,我怎么就选上了呢。” 看她一副天真浪漫的模样,苏怜不禁有些莞尔,笑道:“今天之后,便有一个认识的了不是。”“嗯?”江菱面露疑惑之色,然后看向苏怜方才明白过来,赶忙回道:“好啊,好啊,如此说定了,等进了宫,你一定要来找我玩。” 江菱这样活泼的性子,一时倒让苏怜想起任殊来,更添了几分好感,两人相谈甚欢,往后几天,江菱便常来苏怜院中找她聊天玩耍,日子一天天倒也快了起来,不觉间已到了三月末,宫中又有内监来传旨,苏怜正式领旨封了婕妤,于下月初进宫。 苏怜是四月初四那天到的宫中,那是贞吉元年的暮春,她第一次见到这些富丽堂皇的重重楼阁,矗立在清冷的晨风中。被扶下车时她还穿着在教引司中领到的青色绣鞋,走在长长的夹道中不知多久,苏怜只觉得脚下酸痛,身体疲累,精神一时也恍惚起来。远远听到宫中响起些许匆匆赶路的声音,像极了烟宁傍晚在院中听到墙外纷扰的动静,只是烟宁的声音中充斥了各种各样的人声,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而这里只能听到或急或缓的步点,衣物首饰摇晃的窸窣,一路遇到无数人,却听不见一道说话的声音。一时苏怜只觉着这宫中太不像人世间了些,这透着残酷的安静是被前面无数惊慌下跪,叩首乱七八糟的动作打破的,苏怜微微抬起头来,只看到一身锦黄色的长袍,绣着腾飞的金龙。她猛然反应过来为何周围忽喇喇的跪到了下去,忙打起精神来想要跪下,但她身体本就病弱,更走了这么长的路,前面浑浑噩噩的走着还好,猛地停下想要下跪,却觉得眼前一黑,向地面摔落下去。 庄岚自然是专门在这里等着,算着苏怜进宫的日子算了许久,今日终于见到久未相见的那道身影,她被人领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偶尔可以看到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心里并不太惬意。直到她身边人都已经发现庄岚,她才微微抬起头来,却又微微一愣然后竟要跌落摔下,庄岚猛地一惊,便想冲过去,却见到苏怜在即将摔倒在地时,微微挣了一下,一手按在地上,托住自己的身子,然后竟安稳的跪下行礼,她的声音不见一丝慌乱,只带着一贯的平静:“臣妾参见陛下。”许是那简单的臣妾二字撩拨了庄岚本就激动的内心,他不停步的走到苏怜身前,亲手将她扶起,不顾周围愣住的众人轻声道:“朕等了你许久,终于等到了。”苏怜纤白的右手被他握着,也不说话,只侧身微微站到旁边。庄岚却不愿松手,他回过身去吩咐贵骆道:“凝和宫不必急着收拾了,苏美人初入宫中车马劳顿且不熟悉,先去应天殿歇着,下午再回凝和宫。”贵骆心中微讶,却不敢多问,只好下去传令。 应天殿是皇上平日一个人的寝殿,寻常嫔妃不得擅入,苏怜想起教引司中嫲嫲所教之事,来不及去想庄岚此举何意便又听庄岚低声对自己道:“你身子弱,哪经得住走这么多路,随朕乘辇回宫。”苏怜清楚宫中三妃之下不得乘坐轿辇,自己自然是不够格的,但她却只是微微侧身行礼,轻声回道:“臣妾遵命。” 苏怜同庄岚到了应天殿中,庄岚忙吩咐人备下些莲子羹上来,又陪苏怜坐下,笑着道:“许久不见,可曾想朕了?”苏怜似乎仍有些恍惚之色,她轻声回答道:“教引司一别,只过了半月。” “可这半月来,朕日日在想念你。”庄岚轻轻握住她的双手,不待她回话,又笑道:“不过从今日起,你每一天都会在朕身边了。” 苏怜微微点头,庄岚看着她低下去的面容,突然带着几丝歉意道:“怜儿,你刚来到宫中,想来便有了几分不适。” “臣妾只是有些倦了。”苏怜抬起头来,不躲不藏的看着庄岚:“宫里,自然也有不错的地方。” 庄岚笑了一笑,然后带着十二分的认真道:“这宫里有一千种好,也有一千种不好。但你放心,你在这里,朕只给你这一千种好,一丝不好,也扰不到你。” 苏怜在应天殿歇了半日,又陪庄岚用了午膳,庄岚才道:“你对这宫中陌生,我先带你回凝和宫吧。”苏怜点头应是,庄岚笑着起身:“凝和宫离此处极近,我们走过去便是。”两人起身,门外贵骆早早便侯在这里,见两人出来,忙打起华盖金伞跟着往凝和宫走去。 果如庄岚所说,凝和宫离应天殿极近,两人慢慢悠悠,也很快便到了宫前。凝和宫里早就接了消息,宫女太监在宫门两旁跪着,见庄岚和苏怜到了门前,方才齐声叩见。“都平身吧。”庄岚挥手道:“站在两旁,让怜儿看看她宫里的人。”苏怜这才向一旁的宫女们看去,只见最前面站着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盘着头发,大大的眼睛,十分端庄。在她身后是个极漂亮的女孩儿,十几岁的样子,楚腰削肩。神色飞扬,目光灵动。余下皆是寻常庸脂俗粉,无可留意。 “这是琴川。”庄岚将最前面的那个女子招了过来对苏怜道:“她是宫里的老人,以前是老太妃的身边人,今年老太妃殡了天,朕便让她先跟在朕身边,教朕身边人点规矩。你要来了,我才让她来这凝和宫里,管着你宫中的大小事务。” “如此,往后便有劳姑娘了。”苏怜见她在庄岚面前站着,镇定自若,便知不是寻常奴婢。 “主子放心,奴婢必将尽心竭力。”琴川俯首弯腰回道。 庄岚也是笑了笑:“朕知道你心气很高,又是跟老太妃见过世面的,不过你放心,朕如今给你择的主子,也不是凡人。” “皇上折煞奴婢了。”琴川俯首更低,声音却依旧是不起不伏,十分稳重。庄岚笑着握起苏怜的手道:“朕陪你进去。” 苏怜点了点头,抬头看向宫门,只见上面写着两个端庄遒劲的大字“凝和”,两侧则是一副对联: 殿外春花,千载繁华恩盛 窗前秋月,一炬付与东风 一面看着,两人已进了宫门,只见与凝和宫外繁花似锦不同,宫中迎面而来便是两侧刚发嫩叶的梧桐。 “凝和宫中不种寻常花草,只有一院梧桐,朕想你大约是会喜欢的。” 他话音刚落。一阵轻风扫过,满树叶片随风而动,院中的白衣女子抬起头来,在她眼中映出绿色的冠冕,连同遮天蔽日的枝干,仿佛编织成了一个美丽的牢笼,锁住春风。 庄岚陪苏怜进了宫中,又叮嘱了几句,因午后要回泰昌殿会见臣工,方才恋恋不舍的离去。这边庄岚离开,琴川自门外引了凝和宫中宫女太监进了屋中,又扶苏怜起来,一一认了。大大小小几十个人,苏怜也记不清楚,只记得进门时那个很是漂亮灵巧的女孩叫做轻絮。苏怜本就未带什么钱财进京,也没什么可赏与宫人的,她却不在意,正欲回去,一旁琴川却捧出一个托盘来,上面叠着许多两散碎银子,琴川笑道:“这是主子赏给大家的,还望大家以后实心用事,不负了主子好意。”众人忙扣头领赏,苏怜心中微微惊讶,却面不改色的,仍是淡淡的吩咐大家散了便可。这边琴川一面回屋坐下,一面忙请罪道:“主子勿怪,这钱是刚才我引宫人过来,贵公公拉我到一旁给的,说是陛下给主子用主子的名赏给宫人,刚才因众人都在屋中,不便说与主子听,方才自作了主张。还请主子治罪。” “你做的合适,哪里谈得上怪罪。”苏怜微微笑了笑道:“只是我清贫的很,却没留几两银子给我。” 琴川听她这样说,也放松下来,这时她也发现这位新来的凝和宫主,在未到之前,皇上便魂牵梦绕的苏婕妤,虽然清清冷冷的样子,但却不是那些自持身份,傲慢无趣之流。 况且,她偷偷看了苏怜一眼,饶是她这般沉着颇有眼界的人,也不得不惊叹,这世间竟有如此好看的人,难怪皇上对她一见倾心,再难忘记。想到这里,琴川也是笑道:“主子这就多虑了,连给宫人的赏银,陛下都替主子想到了,主子自己的事,陛下岂能不放在心上。” 苏怜点了点头,她本就是随口一说,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想了想教引司中学的规矩,她又问道:“明早我是不是要去皇后娘娘那里晨安。” “是了,宫中规矩,后宫妃嫔第一次进宫,第二日便要去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那里问安。此后每逢节礼,也要去问安。主子今晚可早点休息。”说到这,琴川方才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是奴婢胡说了,主子今晚想必是要侍寝的。主子还要做好准备才是。” 说完她看了看苏怜,却发现她既没有惊喜,亦没有羞赧,更未见惊慌,她只是淡然的点了点头,正在琴川开始怀疑这位新主子是不是有点木讷之时,苏怜浅浅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轻声道:“陛下今晚不会让我侍寝的。” 果然到了晚上,庄岚匆匆的来了,和苏怜说了几句话,又坐下拉着她手道:“你今天初进宫,明日又要早起去问皇后晨安,朕不是柳下惠,不能留在这里扰了你。”说完他起身又嘱咐苏怜早点歇息,这边小太监凑上来给他披了薄缎的披风,正欲转身,庄岚又想起一事笑道:“明日有两个会做江南菜的厨娘过来,是早两日给你备下的,凝和宫中以前便有个小厨房,以后正好用上。”苏怜一面想着建宁怕是捉不到江南那样好的鳜鱼,一面行礼谢了恩。庄岚又抬手划了划她散落的发梢,方才笑着离去。 看着庄岚离去直到晚上琴川和轻絮伏侍自己睡下,苏怜都静静的坐在屋中,一夜睡得极少,闭上眼,一个鲜红的庄字在眼前挥之不去,窗外晚风仿佛在浅声低吟,弹唱着悲伤的词曲。苏怜偶然睁开双眼,只看到帐外远处闪烁着昏暗的烛光,而自己如同被四周黑暗慢慢吞噬一般,像极了盛德三十二年深秋的那个夜晚,伯父与哥哥把一切告诉给她的瞬间。 第七章:看履踏青云(一) 第二日早早起来,琴川带着几个丫鬟,伺候着梳妆更衣,苏怜沉默的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开口问道:“琴川,皇后娘娘是个怎样的人?” 琴川一面帮她试着发簪,一面笑着回道:“回主子的话,皇后娘娘是个极好相处的人,主子不必紧张,见了便知。” 苏怜点了点头,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的打扮完毕,一旁轻絮忍不住叹道:“来来回回试了几套衣服,奴婢才知道,好看的人是不挑衣服的。”琴川笑道:“正是这个道理。” 说话间,收拾完毕,琴川和轻絮陪苏怜出了凝和宫,向长秋宫中走去,东方初晓,天色还十分低暗,但宫中已经颇显热闹,四处可见匆匆忙忙走过的宫人。 晨寒陡峭,走起路来还稍微暖和一点,长秋宫离凝和宫亦颇有点距离,三人走了许久方才到了长秋宫前,刚到宫门口,便看到一个和苏怜一样按品级梳妆的女子,带着丫鬟从另外一个方向过来。苏怜远远看到便认出是江菱,这边江菱也注意到了苏怜,满脸笑容的向她招着手,然后靠了过来:“苏怜你也来了。”苏怜也是回道:“几日未见了。”江菱嘻嘻笑道:“我还向宫里人打听了你的住所,只是昨日太忙,来不及去拜访你。” 苏怜轻笑着点头,心想着这江菱果然是个天真浪漫的人,两人说话间已进了长秋宫中,到了院里,迎面是一个凤凰呈祥大石屏风,屏风前有两个老嬷嬷见苏怜等人进来,忙凑上了,行礼告了安,便引两人绕过屏风去。这边江菱也不敢再嬉笑着说话,屏气凝神的跟在后面。过了屏风便是长秋宫大殿,殿外廊下站了一排宫女,皆低着头,一声不闻。门前候着两人,都在教引司中见过,苏怜一时也记不起姓名来,想来此次一同进宫选为妃嫔的四人便是她们四个了。这边四人都到了,便有一个嬷嬷进去通报,然后传令请四人进去,各自带来的下人则侯在外面。还未进到殿中,便听到一阵银铃般的说笑声传来:“新来的妹妹们到了,我便不叨扰了,让她们给姐姐请安吧。”只听话落,一个穿着大红锦缎留仙裙的女子迎面走来,所看处只见妆容富丽,行动处便听金玉琳琅。一旁老嬷嬷忙行礼道:“贤妃娘娘请走好。” 一旁苏怜四人才知道这是玉喜宫沈贤妃,都纷纷停下行礼问好。那贤妃也不在意四人,只往前走,但路过苏怜身旁时,她却停步细细的看了看苏怜道:“这便是那位苏婕妤吧,果然天下无双。”苏怜低着头,也不回话。那贤妃冷笑一声,又下劲盯了她两眼方才扬长而去。 一旁江菱悄悄看了看贤妃背影,拉了拉苏怜袖子朝她眨了眨眼,苏怜对她轻轻一笑,四人便一齐进了屋中。 初见皇后的规矩苏怜在教引司中便学过,来的一路,琴川又细细跟她讲了一遍,苏怜自然做的一丝不乱,一旁江菱虽有些慌忙,但好歹并未出错。等到上面传来一阵温和的声音,四人才被宫人扶着坐下,苏怜这才有机会抬头看向长秋宫的主人当今皇后温清河,虽只是接见几位新进宫的妃嫔,但她仍颇为庄重的穿了锦黄色鞠衣,着了玉带金袜,簪了宝钗玉滴。眉间落了一点朱砂,温婉动人。 温清河与四人略作交谈,苏怜虽极少话,但心中却已明白为何琴川说这位皇后娘娘极好相处,这温清河谈吐十分柔顺,丝毫没有六宫之主的威势,与刚才遇见的那位锋芒毕露的贤妃截然相反。 苏怜这样想着,上方的温清河也在谈笑间悄悄的打量着苏怜,她嫁入太子府距今已有十年,与庄岚一直相敬如宾,也深知他的脾性,自然也知这位让庄岚近些时日朝思暮想的民间女子,她一进宫,便破例以婕妤的品阶住进了凝和宫中,昨日更是与庄岚一同乘辇,在宫中传的沸沸扬扬。想到此处,温清河不禁又多看了苏怜几眼,一方面惊异于这世间竟有这样的绝色,一方面她也注意到眼前这位并非侯门之家的女子,竟有着超脱寻常的泰然自若。她性子和顺,虽然苏怜一进宫坏了些规矩,但她想着那也是皇上做主,苏怜也无法违背,因此倒是更多赞叹皇上眼光果然不凡。 而下面坐着的其他三人,见温清河亲切近人,一时倒也慢慢把提着的心放松下来,彼此谈笑起来,如此过了半晌,方才一一起身向温清河告退。 出了长秋宫,因江菱所住披芳阁与凝和宫并不同向,江菱便抓着苏怜袖子道:“若是闲了定要来看看我,在这里好生无聊。”苏怜点头答应了,跟一旁另两位一同进宫的一位姓陈,一位姓吴的两位美人互相告了别,然后方才对江菱道:“这里不同外面,要看好你的宫人,说话前要三思。”江菱连连点头,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方才各自回宫。 苏怜回到凝和宫已快正午,琴川刚扶她坐下,换了衣饰,只见凝和宫中领头做事的小太监唤作崔卢的进来叩首道:“启禀主子,尚食局遣了两个厨娘过来,说奉陛下旨意,要来见过主子,问清楚主子往日里爱吃些什么。” 苏怜想起昨日庄岚提到过此事,便让两人进来,不一会果进来两个五十多岁,粗手大脚的老妇,向苏怜行了礼。苏怜点头问了好,因问道两人是哪里人氏,其中一个胆大些的抬头回道:“奴婢是邵松长亭县人,她是韩州人,我俩都是当年江南打仗时跟着父母到京城来的。” 苏怜笑道:“长亭与烟宁很近,倒是半个同乡了。”那厨娘忙笑道:“奴婢两个都从小做了一手江南菜,娘娘喜欢什么,往后吩咐就是。”苏怜自幼体弱怯食,因而说道:“倒也没什么很喜欢的,只要清淡些便好。”这样说着,她又想了想,笑道:“若是夏天能做点糍耙,那是最好的了。” 随口说了两句,崔卢便领两人下去,收拾厨房。因是二人刚到,午膳仍是尚食局来送,几个宫人捧了数个锦盒进来,屋里轻絮与另一个唤作碎霞的丫鬟接了,在案上一一打开,里面是银干蒸粉藕,葱丝鲈鱼,蟹粉斩肉,另有几样苏怜也看不出什么东西的菜色,还有松瓤米糕和如意梅花卷两碟,最后是一碗银鱼虾仁粥。乱七八糟的摆了一桌子,轻絮一面给苏怜布菜一面笑道:“皇上可真想着主子,一面派厨娘过来,一面今天的午膳也想着。” 苏怜知这不是寻常妃嫔的规格,她倒也不在意,这边琴川夹了些鱼肚到碟中给苏怜,苏怜接了又笑道:“不用这般麻烦,我自己来才能吃出滋味。” 琴川应了是,苏怜又问道:“对了,若是我想要些书,是让你们去买,还是什么?” 琴川笑道:“主子想要什么,写个单子,我让人去尚宫局中拿就是了。” “罢了。”苏怜喝了点粥道:“过些日子再说吧。” 这样说着话,等苏怜喝了茶漱口,一桌菜点也只动了几筷,琴川便命人收了,赏给宫里小丫鬟们去吃。昨晚睡得本就不好,今早又来回走了许多路,苏怜午后懒懒的挨在床上,不觉间便慢慢睡去。琴川忙让屋中下人都小声出去,自己又小心给苏怜披了被子,听到外面有嘈杂之声,正想出去呵斥她们安静些,转过身去,却猛地看到庄岚站在身后,饶是琴川定力,也是一惊,正要下跪,庄岚却给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挥手示意她出去,琴川轻轻行了一礼告退,庄岚这才看向眼前的苏怜,只见她靠在榻上,额前长发有些散乱,遮挡着紧闭的双眸,偶能看到长长的眼睫。庄岚就这样坐在一旁的椅上,带着浅笑看着眼前的女子,直到她缓缓睁开眼睛。 苏怜揉着双眼,才发现视线中只有一个穿着锦缎的男子,他的唇畔挂着浅笑,俊逸的脸庞上全无高高在上的威严。苏怜理了理发梢,从床上下来正想行礼,却被庄岚起身扶住,仍让她坐下,苏怜只好问道:“陛下几时来的。”庄岚笑道:“朕在这坐了有半个时辰了。”刚刚睡醒,神智还有些昏昏,苏怜面色微微一红,低着头道:“原来陛下还有看别人睡觉的兴趣。” 庄岚倒是第一次看到她这般小女儿的形容,心神俱是一荡,他坐在苏怜身旁,拉着她的手道:“多少妙笔丹青,也画不出朕的怜儿,半个时辰而已,朕往后要看几十年也不能看够。”说着,他看苏怜低着头,没有回话,便又笑道:“今早,可见到清河了?” 苏怜点了点头,庄岚又道:“皇后性子温和,你不用怕她。”苏怜道:“臣妾平日都在自己宫中,自然不会冒犯谁。” “也不用太拘着自己,闲时便出去走动走动。”庄岚说着,看了看窗外道:“本想留在你这用晚膳,但这两日有些大事,一会儿还要去见礼部的官员。” 苏怜略一思索,便随口回道:“陛下说的可是殿试。”庄岚倒是没想到苏怜轻易的便猜到了,也是笑道:“是的了,此次殿试可还有你的熟人。”苏怜点了点头道:“是任凡哥哥吧,他也考中了?”“会试考了第四名。”庄岚想起此前几次召见任凡时,对方善谈从容的模样笑道:“想来殿试能更高些。” 谈笑间,他已站起身来,苏怜也跟着一同起身,门前候着的轻絮等人忙过来帮她整理衣衫,庄岚突然像想起什么道:“对了,我记得你与任凡的妹妹十分要好,殿试之后,我会跟任凡说,若他妹妹有空,便准她来宫中找你玩,你们许久未见,也能让你平时没那么无聊些。” 一年相别,苏怜自然挂念任殊,她谢了恩,再抬头时,却看到庄岚已站到眼前,轻轻搂住她,然后在她额前浅浅一吻,带着笑在苏怜耳畔轻声道:“朕先去忙朝事,晚上再来陪你。” 庄岚离了凝和宫,便乘辇往泰昌殿而去,三年一次的殿试是紧要大事,纵然庄岚平日懒散,也不敢怠慢。匆匆赶到泰昌殿,只见礼部尚书路鼎山,户部尚书孟伦,领着数个翰林学士都在殿外侯着,见庄岚来了,受召进殿行礼参见了,孟伦便一面捧了今次通过会试,要来参加殿试的名单给庄岚一面陈奏道:“启禀皇上,天恩浩荡,九州万方无不思念报效,今次会试共录取各地考生二百七十六人,其中太学生四十七人,余下皆是各地举人。请圣上详阅。” 庄岚之前便草草看过礼部放榜的名单,这次是为殿试而整理的名册,更加详细,都注明了考生籍贯,生辰。庄岚看了一看,笑道:“今年偏远之地也出了些人才。”说着他指了指名册上头名,上面写着两个遒劲的大字:顾锋。后面又注了一行小字:盛德十二年生甘阳人氏。庄岚又向孟伦问道:“这新科会元,孟大人主考可见到了。” 孟伦忙回道:“回圣上,此人臣未曾见到,但他的试卷是臣亲自所评,臣略了解了些,此人出身宣州府甘阳寒门,并非官宦人家。” “寒门?”庄岚闻言眉头微微一挑,两榜科甲,自古便多取自诗书世家,少见薄祚寒门,他倒是起了几分兴趣,因而向孟伦道:“此人试卷,孟大人可带了?”孟伦恭声道:“回圣上,试卷暂在礼部封存,圣上若对他试卷中的文章有兴趣,臣评卷时看了,写给陛下就是。” 庄岚点头,命贵骆取了纸笔赐座。这边孟伦在一旁默写,路鼎山又给贵骆递了一个折子,然后向庄岚道:“启禀皇上,这是礼部和翰林院一起拟的几个殿试题目,请陛下甄选。” 庄岚看了笑道:“别的倒也罢了,这对北方匈人用兵之题不好,北边不打仗这么些年了,改作西狄恰当。”路鼎山忙道:“通慧无过圣上,臣等愚钝了,当以西狄为妙。”庄岚用朱笔批改了,然后笑道:“不是愚钝了,西狄守备韬略皆是朕的岳丈定下的,议论怕是不敢。而燕王到底远了些,如今是朕改的就无妨了。”说着他又和几个翰林学士略做商议,便定了下题目。这边孟伦已写好那顾锋的文章递上,庄岚读了,果然挥洒自如,笔力极深,更难得是其中见识,皆入木三分。庄岚连读了两遍,方才笑道:“果然极好的文章,更难得是寒门中人,后日爱卿可与朕一同看看此人。” 孟伦忙应了,然后回道:“圣德巍巍,天下人材,方能无论出身,尽为陛下所用。”这边庄岚又与礼部商议了几处琐事,众大臣方才告退,按制今日定下殿试题目,两位尚书和几位翰林学士一起,都不能外出,因此贵骆命人领众臣往宫旁文华苑中住下,以备明日殿试。而与此同时,在夜幕降下的建宁城中,正有二百多人各自忙碌,但相同的是,明日他们将汇聚于一处,十年寒窗,将登金殿,一展毕生所学。 第八章:看履踏青云(二) 次日东方初晓,庄岚便早早在凝和宫中醒来,他歪过头去,看向一旁还在睡梦中的苏怜,她散着青丝,未曾梳妆的面容却比平日更加动人,庄岚会心一笑,小心坐起身来,但苏怜本就睡得很浅,有些动静便朦胧的睁开眼睛,她轻轻吸了口气,然后咬着嘴唇看向庄岚。庄岚见她醒了,便笑着小声道:“今日殿试,朕要早早过去,你不要起,安稳歇着。” 苏怜在被中点了点头,这边琴川贵骆等人早就在屋外等候着,听见庄岚起身,便进来服侍他梳洗更衣。庄岚一面张着双臂让人给他穿衣,一面笑着对苏怜道:“今天只怕要到很晚,朕晚上就不来叨扰你了,好好休息。”说着他又对一旁琴川吩咐道:“你家主子身弱,晌午让她好好休息。” “奴婢遵命。”琴川忙行礼应了。庄岚又坐到床边跟苏怜说了几句话,方才起身往文华苑中去。 此时文华苑外通过会试的众考生都已是提前侯着,等着听旨进殿,殿试并不淘汰,只排定名次,因此殿外众人都已算是金榜题名,故而人人神采飞扬,说不出的春风得意。林陌来的稍晚,站在人群外围,远远便看到任凡和几个陌生人物站在一起相谈,林陌猜是他们烟宁来的师兄弟,正这样想着,任凡抬头也看到了林陌,只是相隔甚远,双方都只是远远打了打招呼。林陌刚把手放下,正想转身,突然脚下一硌,林陌低头看去,边看到自己回身时踩在一双麻鞋之上,他连忙收脚,顺着往上看,是一个穿着一身布衣的男子,他二十多岁的样子,肤色颇黑,留着短须,衣装简朴,站在此时满场的绫罗绸缎之中,显得颇为独特,林陌急忙行礼道:“在下无意冒犯,望仁兄见谅。”那人挥手道:“无心之失,公子不必在意。”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浓厚的南疆口音,但却吐字清晰,十分锐利。 林陌自小随家中做生意,曾游历南疆诸府,脱口问道:“听这位兄台说话,像是南疆人士。”那人倒是有些吃惊,南疆是偏远苦地,不想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少年公子竟然能听出他的口音,因而笑道:“公子好耳力,在下是宣州府甘阳县人。”林陌笑道:“莫叫什么公子,在下林陌,兄台看上去长我几岁,叫我景行即可。” 那人点头笑道:“在下顾锋,景行兄叫我刚锐吧。”听到这名字,林陌不禁一震,他重新看向这个棱角分明的瘦高男子:“原来是本届会元,倒是我眼拙了。” “虚名而已,无需在意。”顾锋倒看不出什么得意之色,仍是面色平静,沉声回道。 “何必谦虚。”林陌笑道:“刚锐兄会试的文章,大家虽未见到,但已是听闻,一众主考官皆是赞不绝口,想来此次殿试,刚锐兄也必登三甲了。” “名次倒不打紧。”顾锋摇了摇手,看着前方的文华苑道:“出来读书做官,只尽心二字罢了。”林陌自放榜之后,便听闻顾锋之名,心中愿意结交,两人闲聊许久,林陌更为惊叹对方见识,心中钦佩,相谈正欢之际,只见文华苑殿门被从里推开,一个太监从里面出来,一时场上众人都安静下来,拱手分列门外。那太监也未说话,只昂首看着前方,此时旭日东升,不远处宫中赛金塔中传来悠扬的钟声,那太监朗声道:“吉时,考生进殿。” 众人一起鱼贯入殿,进了殿中,庄岚坐在上方,下面站着孟伦等考官。众考生皆不敢抬头去看,只低着头跪拜行礼,庄岚命众人平身,又说了些不打紧的话,亲自讲了题目,然后又由孟伦将试题写在纸上,悬挂殿中,众考生行礼再拜,然后各自坐在案前答卷。 众生伏首,庄岚则坐在殿中静看,他先是颇为好奇的瞅了顾锋一眼,想着这人倒是长的平平,然后又看了任凡几眼,这样无聊的到了正午贵骆从外捧了一碗莲子羹来,伏侍庄岚用了,贵骆又轻声问道:“启禀圣上,奴婢让御膳房煮了桂圆红枣粥,是否给凝和宫那边送去。”庄岚笑了笑点头道:“还是你想的仔细。再让人去看看怜儿在做什么。”贵骆小声应了。 两人谈话间,场中已有人写完试卷。任凡也是之一,他一挥而就,便停笔审阅,看了两遍,自觉无更改之处。便往前看去,殿中座位是按会试名次分布,任凡身前便是会试的前三,只见身前两人都还在伏案而作,独为首的顾锋比任凡还早早写完,笔直的坐在案前。会试放榜后,他们烟宁学派几人偶遇顾锋,本有意想邀请他一同喝酒庆贺,却被对方拒绝,双方言语中有几分冲突,任凡听说此事,此时看向前方的眼神中倒是多了几丝玩味。 虽然有几人答的极快,但直到酉时,方才由殿中太监敲响铜铃,然后依次收了众人卷子,封上姓名,路鼎山取了礼部官印,当众一张张盖了,放入金匣,拿到偏殿。庄岚则看向仍各自坐在案前的众人笑道:“十年寒窗,今日各位皆已位列两榜,朕先恭贺大家了。”众人都是行礼恭声道:“我等定不负浩荡皇恩,肝脑涂地以效君父。”殿中太监这才朗声喊道:“众生退场。”众人起身再向庄岚叩拜行礼,然后缓缓退去。 到了殿外,林陌才笑着对一同出来的任凡道:“如何,可有把握中个状元?”任凡笑道:“你这家伙又来说笑,能比得上会试就不错了。”说着他挥了挥手道:“罢了,横竖都已经考完,一日未进寸米,腹中饥渴,我们先寻处酒楼才是真的。”林陌点头笑道:“这里离我宅子不远,我知道一处清静地方,我们走去便好。”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已走出文华苑,苑外此时侯着许多书童小厮,任凡出来,也看到自己府上一个小厮牵马站在街上,见自己来了,赶忙凑过来道:“爷,老爷让小的过来传话,他让你一考完便赶快回家去,说是有要紧事。” 任凡听说任长清让回,只好与林陌道了别,上马往府中赶去,到了府前下了马,府中老管家上来迎了道:“公子,老爷在后院房中等着呢。” 任凡将缰绳递给也凑过来的小厮,一面问道:“可知道老爷有什么事找我。”那管家面露难色道:“小的不太确定,但好像与小姐有关,白日里小姐跟府中家丁比武,被老爷看到呵斥了一顿,老爷又说起给小姐定亲的事,小姐顶撞了老爷两句。” 任凡闻言苦笑了一声,管家领着,到了后院书房,任长清坐在屋中,身旁桌上放着一封书信,见任凡来了,先问道:“今日殿试如何?” 任凡忙行礼恭声回了今日策问的题目,又说了自己是如何解的,任长清听罢抚须点头道:“立意不错,高低便看文章了。” 说完,不待任凡发问,任长清又拿起桌上书信递给任凡道:“你妹妹离家出走了。” 任凡吃了一惊,接了书信,果然是任殊笔迹,上面只潦草写着自己要出去游历,过些日子自会回来。任长清道:“她是下午跑的,我已经派人出城去找,不过想来就算找到也捉不住她。” “往日是我太纵容了她些,让小殊养了这样的性子,还请父亲责罚、”任凡拿着书信,面上露出一丝无奈之色。 “与你无关,小殊是遗传了你们母亲的性子,是管不住的。”任长清倒是罕见的没有动怒,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饱经风霜的面容上竟露出一丝悲伤之色。 任凡心头微动,他二人的母亲在生任殊后不久,便因病而亡,因此他对自己生母毫无印象,只知道外祖父家本姓舒,原是在京城中开客栈的。任长清向来不在人前提及自己的结发之妻,他一生未曾纳妾,也未续弦,这位内敛稳重的当朝宰相,似是将这段人生深埋在了心底。此时虽突然提起,任凡却也不敢多问,只回道:“父亲叫儿子回来,可是想让儿子想办法去找小殊。” “本想问你猜不猜的到她会去哪。”任长清叹了口气道:“但我又想了想,让她在外面玩些日子也罢,虽然不成规矩了些,但好过她在家中怄气。” “而且苏沈兄妹都已离开烟宁,我一时也想不到她会去哪里。”任凡点头道:“父亲不必担心,以小殊的身手,不会有什么事,她在外面玩烦了,或是钱花完了,自然便回来了。” 任长清听他说到钱,便想到什么的道:“说起来,下午有丫鬟看到小殊消失前先去了你屋中,你回去看看,她多半是去拿你房中银子了。”任凡苦笑了一声,任长清又道:“殿试考完了,别忘了给苏兄写封信,你这学识皆是他所授,当怀感激之心。”任凡道:“儿子明白。”回了话,他便向任长清告辞,回到房中,打开自己常放银子的箱子,果看到里面空空如也,只留了一张纸条,上写着:“好哥哥,借你点银子用用,来日有缘再还。” 任凡苦笑着摇了摇头,把纸条扔回箱子,嘴上忍不住念着这丫头。转眼两日时间匆匆而过,仍没有任殊行踪,任长清与任凡料定她已离了建宁,又都清楚寻常家丁,十个也不是任殊对手,便不再费力搜寻。而两日后,更有一件头等重要的事等着任凡,今日将于文华苑中放榜,公布殿试名次。 天未亮,任凡便来到文华苑外等候,本以为来的早了,不想众人大多都是到了,独林陌迟迟才来,任凡本在和邹昱等人交谈,见他来了笑道:“到底是你豁达,也不心急。”林陌从容笑道:“反正考的一般,早晚都混个名次罢了。” 说着他向邹昱等人行了一礼,烟宁学派众人见来的是个衣着不凡的公子,都连忙回礼。任凡互相介绍了,双方刚攀谈几句,突然林陌向几人身后挥了挥手,众人转过身去,才看到也是伸手向林陌打了个招呼,便已转身的顾锋,一时邹玉等人面色都有些古怪,林陌却是没看到众人表情变化,笑着对任凡道:“正想介绍此人给你,我去看看。”说完他走到顾锋一旁笑道:“刚锐兄,几日未见,别来无恙啊。刚才怎么不过来一叙。” 顾锋看林陌向自己走过来,颇黑的脸庞上露出一丝笑容道:“我与你那几位朋友前几日起了点争执,就,不过去了。”林陌闻言,虽然他与这顾锋相识不久,但也能感觉出这是个直率之人,因此笑道:“世家子弟,难免有不近人情之处,刚锐兄莫要放在心上。” “莫要这样讲。”顾锋摆手道:“言谈不合,是常有之事,并非你朋友过错。” 林陌虽身在巨富之家,但毕竟不比官宦子弟,目无凡尘。他自小随家人四处经商游历,遍察苍生百态,因而待人接物毫无门第之见,全看个人喜好。上次相谈,顾锋也是发现这个少年公子不比他往日所见那些纨绔子弟,眼界谈吐都有不凡之处,因而向来不喜交际的他也与林陌多说了几句,只听林陌问道:“今日宣榜之后,你我便是庙堂中人了,还不知刚锐兄有何打算。”顾锋道:“京中诸事难管,不适合我,希望朝廷能让我去地方,做个小官。”林陌笑道:“如此,倒是希望你能去我家乡,给我家乡派个好官。”听他这样讲,顾锋有些面带好奇的道:“说起来,还不曾问过景行兄是何方人氏。”林陌笑道:“我家世居洛川,离建宁也是不远。”顾锋不禁一笑,然后挥手道:“那你家乡的官我可做不上,洛川是天下的中心,万城之城,岂是我们这些初入仕途之人能去的。” 林陌自然知道历来洛川知府都是封疆大吏,朝中重臣,因而也只是开个玩笑便又另起话头道:“我倒是觉着留在京中也不错,这些年来,朝政清明,正适合一展抱负。”不想,他这样说,眼前的顾锋却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然后他发现林陌露出疑惑之色,方才挤出一丝笑容对林陌道:“朝政清明,那是盛德老臣都还在朝,将来之事,还未可知。” 来不及体会顾锋此言的深意,便已有人出来宣旨,让众人进殿。众人仍是按例赞拜行礼。座上庄岚看众人都行礼站定,便向身旁贵骆问道:“几时了?” 贵骆连忙回道:“回圣上,已是辰时中了。”庄岚点了点头向身下站着的路鼎山道:“爱卿宣榜吧。” “臣领旨。”路鼎山一面恭声领旨,一面双手接了贵骆捧过来的一卷玉轴黄锦,然后看向下面众人,摊开朗声道:“御赐金榜,众生听旨。皇上钦点,殿试第一,状元—宣州府顾锋,上前受封。” 殿中众人虽不敢出声,但仍是小心抬眼看向前方,那里一个高瘦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他一身布衣,穿着麻鞋,笔直的走到人群之前跪下。贵骆也是连忙宣旨:“上喻,着顾锋即刻往翰林院任修撰,领六品冠带。” “臣领旨谢恩。”顾锋声音仍是林陌熟悉的那般沉稳,带着一丝内敛的锐利,听不出什么喜悦之情。见顾锋领旨退去,路鼎山继续宣道:“皇上钦点,殿试第二,榜眼—平阳府唐洪。” 林陌想着,这名字倒是陌生,一面看去,只见是个虎背熊腰的男子,猛地一看,倒像个武将。唐洪仍是与顾锋一般,领了翰林院的职,然后谢恩退下。路鼎山再往下看,面上露出一丝赞许之色道:“皇上钦点,殿试第三,探花—建宁京任凡。” 场中之人,尤其是国子学中的太学生,对任凡都颇为熟悉,任长清之子这个名头,便足以引人注目,如今更是探花及第,任谁也知道他的前途必将无量,任凡从人群中走出,他跪下听封,低着头,唇畔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双眼之中仿佛燃起了烈火,也只有任凡知道,那是自己近乎掩饰不住的蓬勃野心。宣榜完毕已至正午,出乎林陌自己预料,他竟也高中第七,庄岚见他形容俊逸,颇为赏识,也命进了翰林院。路鼎山又将金榜奉还给贵骆,由殿前司护卫,布于应天门外,昭告天下。 正午,庄岚赐宴文华苑,众生领宴之后,方才离去各自庆祝,到了晚上,路修又来请国子学中众人。林陌到了伴月楼中,便看到路修和任凡在一楼花厅中坐着,国子学中本次一同考中进士的七八个人也都凑在一旁玩乐,见林陌来了路修回头笑道:“林陌,你可又是最后到的。” “不晚便好。”林陌笑着应了,在两人身边坐下回头看向任凡笑道:“探花郎,文华苑中无机会攀附,在这里贺喜了。”一时身边众人都笑出声来,任凡带笑指着路修道:“你我虽然蒙圣上钦点高中,但也无非是在翰林院抄书做个闲职,这人过两日可便要往户部报到去了。”林陌闻言不禁看向路修贺道:“难怪来请我们,原来是已准备高就了。”路修歪在椅子上看台上弹琴,不耐烦的笑道:“这有什么好祝贺的,我是一万个不想去,今晚自然是来庆祝你们这几个金榜题名的。” 众人一面闲谈,一面听戏,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日斜,楼中点起灯来,路修这才起身请一众人去楼上赴宴。一群人谈笑着上楼,前面自有小二引着,到了一处比往日更要宽广的雅间,里面坐着两个姑娘弹琵琶,众人入席,这国子学非寻常寒门可进,因而席上都是些年轻的王孙公子,贪恋风月场所,有都在伴月楼中有相熟的红粉知己,叫来一同饮酒,厅中一时觥筹交错间,莺莺燕燕,玉动珠摇。 席中唯林陌与任凡平日不喜这般浪荡热闹,但任凡高中探花,今日心中额外欢喜,更是席间焦点,众人都纷纷举杯来敬,林陌陪在一旁,只一杯没一杯的喝酒,谁来敬酒都笑着敬回去。 这边酒过三巡,路修起身道:“如此干饮无趣,还需行个令才是。”众人皆称是,又有人说:“我们都是些读愚顽文章的,席中佳人长于歌舞,还得来个雅俗共赏的才是。”众人自然附和,路修想了一想笑道:“有了,我看我们男女大约相同,便两两结伴,击鼓传花,哪一对接着了,需姑娘先指定屋中一物,男的依此物说一句绝句,一句律诗,再说一句词。若是对不上,二人便要罚酒一杯,姑娘再不拘什么,表演一个。如此可好。” 众人都连连称赞,一时忙着分起组来,这边两两相配,任凡本是闲着,但原屋中弹琵琶的正好与他一同,算到最后还有林陌在内两人没有结伴的,另一人笑着起身出去找了一人,众人以为林陌对此不熟悉,便都要给林陌举荐一个姑娘,林陌笑着挥手,正想着如何婉拒,但又觉着出席未免显得故作清高,正踌躇间,只听门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声音:“我来与林公子一同吧。” 那声音由远及近,等林陌回过神来,洛尘雪已经不顾满堂突然沉默下的惊讶之色,坐到了他一旁。一众少年公子此时都不知该如何搭话,倒是几个与洛尘雪熟识的姑娘先笑道:“洛丫头,难得见你有这兴致啊。” 洛尘雪笑着点了点头,路修这边忙张罗起击鼓传花,听的鼓声渐响,林陌侧过头去,轻声道:“多谢了。”洛尘雪仍不答话,听着鼓声道:“花要到任凡手里了。” 林陌闻言忙抬头去看,果见鼓声骤停,正在任凡手中。席间都是喝彩笑道:“原是应该探花郎先讨个彩头。”任凡笑着倒了酒,一旁的坠珠姑娘环顾案上,想了一想,方拿起眼前镶玉的酒杯笑道:“屋中杂乱,就这个玉盏吧。” 任凡见她说的还算常见之物,便笑道:“欲摘一枝分玉盏,星轺莫惜屡扬鞭。已堆玉盏分金粟,更插银花小翠罂。粉香传信,玉盏开筵,莫待春回。”说完与坠珠二人相视一笑,都各浅饮一杯。众人皆拍手称赞,独路修笑道:“这说个玉盏倒也便宜你了。”任凡指着他笑道:“这绝句你再想个来。”一面说着鼓声又起,来回走了数圈,有说得上来的,也有罚酒的,罚完酒后,几位姑娘也无非唱支小曲。 众人皆有些微醉,正在兴致处,任凡刚把花递走,正想自饮一杯,刚给自己斟满,听的席上喝彩声大作,抬头便看到花在林陌手中,众人都看向他身旁的洛尘雪。 洛尘雪歪头想了一想,便指着席上鲈鱼道:“便是鲈鱼吧。” 众人皆是连忙喊停,纷纷道:“这也太容易了些,洛仙子长于诗词,岂不是知道难易了。”路修忙笑着挥手道:“大家义愤填膺,洛仙子换一个吧。”洛尘雪眨了眨眼,方才道:“那便只许说个鲈字,不许带鱼。”一旁任凡也跟着凑热闹笑道:“那自然也不许带莼字。”众人闻言,方才纷纷点头道:“这才合适。” 林陌端起杯盏笑道:“隔江唤得渔船过,贯柳双鲈自买归。清词醉草无人见,但钓寒江半尺鲈” 说了两句,他又想了一想,方才摇头笑道:“向来不擅于长短句,这最后一句,却是想不出了。”一旁路修赶忙起身,给他斟满一大杯,林陌笑着饮了罚酒。洛尘雪也饮了一杯,又找一旁坠珠借了琵琶道:“那便这个了。”说着,她随手弹起一曲水调歌头,及至曲末,又浅浅唱了一句:“回首望霄汉,双泪堕清波。” 众人皆是大笑着拍手叫好。又给林陌斟满道:“就冲洛仙子这曲题吴江,你也该再罚一杯。”洛尘雪还了琵琶笑道:“今天热闹,我却多饮了,要告退了。”众人以为她醉了,路修连忙道:“林陌快扶洛仙子回去,这里用不到你了。”林陌倒是如释重负的一笑,又饮了面前这杯,和洛尘雪一同起身,洛尘雪正欲告辞,却感到手中一热,林陌将她轻轻握住,笑着向众人告退,带她走出屋去。出了厅中,洛尘雪面上一红,方才抽手出来道:“公子既然已经脱身,那我便告辞了。”林陌这才知道,她是假意醉酒,让自己从席中出来,不禁心神晃动道:“那你可还未醉,可走得路。” 洛尘雪扬眉笑道:“小女子有千杯之量,只怕公子也比不过。”她眼神中带着一丝得意,身前的林陌转过身来,然后又拉起她的手笑道:“京中这两日繁华,你总是局促在这楼中,我带你去看灯。” 洛尘雪就这样被他握着手,不容拒绝的拉到了楼外。此时虽是盛春,但傍晚之后,仍有余寒,伴月楼中焚香暖酒,此时猛然出来,洛尘雪不禁感觉一冷,抱紧双臂,林陌这才想起两人在楼中穿的单薄,洛尘雪笑着推了他一把道:“你做什么这样急匆匆的,好歹让我去披件衣服出来。” 林陌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怕你不愿意出来走动,想着先拉你出来再说。”说着,他看了看远处明明暗暗的灯火,又低头盯着洛尘雪道:“今日殿试高中之时,我头一个想的是终于完成了家父遗愿,可以告慰父母,第二个便是想告诉你这件喜事。” 洛尘雪闻言,轻轻咬了咬嘴唇,然后点头小声道:“我回去披件外衣,你在这里等我。” 林陌守在门前,看各色人物进来出去,忽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再度出现在视线中,她披着一件轻盈的纱衣,淡眉浅妆,宛如一片落入俗尘的白雪,让人不敢靠近。洛尘雪抿着嘴唇,看向呆呆望着自己的林陌,过了片刻方才抬手在他眼前一晃笑道:“傻了?”林陌这才回过神来,轻笑了一下,重新看向洛尘雪的目光带了几分温柔:“真好看。” 伴月楼前的灯火随风摇曳,忽明忽暗之间,洛尘雪面色微微泛红,她低着头道:“想不到金榜题名的进士,夸人夸的这般直白俗套。” 林陌笑着将手递给她道:“再多词调也是空洞,还不如直白说出心中所想。”洛尘雪乖巧的任林陌握住她如玉般白皙的小手,两人避开人群,往不远处的护城河边走去。今日虽非节日,但大齐历来传统,殿试放榜之日,当晚城中各处都有贺喜宴,礼部也会在长安街前燃放焰火爆竹以作庆贺。 林陌与洛尘雪在护城河边杨柳之下站着,远处烟花在天空中放了又放,身后便是繁华喧闹的佳元街,鼎沸的人声与震耳的爆竹声此起彼伏,满天星月都被绚丽夺目的焰火抢了风头,林陌弯身在洛尘雪耳边时不时跟她指着说些烟花名字,直到远处渐渐平静下来,河边人群也缓缓散去,蓦然的安静伴着月光洒在岸边,晚风杨柳,两人依然站在其中。 林陌忽然从领口中取出挂在脖子上的会试之前洛尘雪相借的那块昆仑白玉,向洛尘雪笑道:“两番考试,每当我文思有断,便会拿出这白玉一看,只觉得心安。” 洛尘雪浅浅笑道:“那看来,这进士我也有一分功劳了。” 林陌不答,自顾自的掀起袖子,从自己腕间解下一根缠着的红绳,上面挂着一个在月光下依然闪烁着幽幽绿光的玉佩。他这才带着几分庄重的看向洛尘雪道:“上次说是相借,但如今我却想厚颜讨要过来。”说着他将自己刚刚从腕间解下的玉佩递向洛尘雪:“这块玉佩是我满月时家中给系在身上,十几年来从未离身,斗胆用它与洛姑娘的白玉相换。” 洛尘雪却没有看向林陌手中的玉佩,她借着月光,直直的与林陌对视。 “凝。”她突然伸手握住玉佩,红唇微张,吐出一个字来。 “凝?”林陌听得清楚,但一时未能明白何意。 洛尘雪此时握着玉佩的手仍放在林陌掌心之上,林陌掌中的温热轻轻裹住手心里玉石的微凉,她抬起手,在林陌手心中一点一画的把凝字写下。 “尘雪是教引司中起的艺名,洛凝,是我的姓名。” 第九章:金兰相契(一) 碧水云空,凌波谁向斜桥走。朱颜醉酒,仗义挥红袖。 焚火画舟,浪浸青衫透。更声漏,晓风杨柳,月照金兰后。 任殊自那日离家,女扮男装,一路出了建宁,想起自己离开烟宁之前与苏沈的约定,便乘舟沿着瀚江往东,及近洛川城外,弃舟步行,不消片刻便到了城中。只见洛川一城,八门俱开,全无盘查,任意通行往来。眼目所及之处,华盖香车,货运人流,乃至珠玑罗琦花团锦簇。任殊自明溪到建宁,都未曾见过这般富贵喧哗之地,亲临其境,方知万城之城。她颇为兴奋的踮着脚进了城,一路舟车劳顿,先寻了一处酒楼,这边小二接了,任殊便随手给些银子道:“替我寻个雅间,上些好酒好菜。” 原来她自小习武,向往那江湖故事,又与苏怜一起偷摸看了许多市井侠客的小说,如今偷跑出来,自然是模仿起书中人物的作风来了。那小二听说要雅间,一时面露难色,但看眼前这个俊美的年轻公子,出手十分阔绰,便只好笑着引他到二楼一处厢房,任殊坐了,这边便上起酒菜来。 任殊想起那书中好汉都是大碗喝酒,她也换了大钟,饮起酒来。初还觉着比在烟宁众人一起赏花饮酒时喝的烈了些,越喝越觉着这酒甜美,不知不觉已喝的神志昏昏,正欲招呼小二添酒,却听外面嘈杂声起,又听见赔笑的声音。不待任殊起身看怎么回事,她这房间的门便被猛地推开,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留着络腮胡子的男子带着两个随从,一旁小二正苦着脸赔罪。 他们见了一手拿着酒杯的任殊,那领头男子不禁一笑:“我当是什么人物,原来是个小白脸,就他也敢和我争这雅间。”那小二连连鞠躬说是不敢,一面忙凑到任殊身旁道:“这位公子,这房间原被沈员外订了,还请公子恕罪,小的给您在楼下顶好的位置重布一桌。” 任殊虽喝醉了,但也大概明白这是要赶自己走,她不禁一笑道:“我若不肯呢?”那沈员外身旁一人笑道:“这小白脸不光长得像娘们,说话也像。”另一随从也笑道:“小子,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家员外是什么人物,不想讨打就快滚。”那小二忙转身笑着对他们道:“沈员外您几位且息怒,这公子喝多了,方才没听清楚话。”说完,他又回过身来,小声对任殊道:“公子,您是外乡人,不懂我们这规矩。您何必给自己惹事呢。” 不待他说完话,任殊先笑出声来,她仰起头,拿着酒杯冲那沈员外三人道:“这大齐哪里规矩不是先来后到,你们几位想坐这也可以,在楼下等着就是。” 那沈员外眉头一皱,冷笑一声,向身旁稍微抬头示意一下。那两个随从立刻不怀好意笑着往前迈了一步。那小二心中连念不好,也顾不得劝解,便躲到了一旁,原来这沈员外大名沈河魁,家中是镖局出身,自幼喜欢舞刀弄棒,学了一身好功夫,又惯是个喜欢争狠好斗的,在这几条街坊里都有凶名,小门小户惹他不起,而那家大业大的一般也不愿与他起争执。任殊自然不知这些情况,她只见那两人向前一步,到了自己眼前,伸手便要捉自己。任殊将酒杯一扔,双手接住那两人,手上用劲,只听得两声惨叫,那两人都抱着手腕后退了数步。 那沈河魁双眼一缩,眉目间略过一丝凶色和惊奇。任殊却似没事人一般,仍旧拿起酒杯,斟满道:“我说让你们在楼下等着不是。”说着她又饮了一杯,于此同时沈河魁已一声怒吼,如猛虎搏兔一般跳了过来,其势若奔雷,任殊匆忙躲开,起身却感觉一阵天旋地转,醉意朦胧。不待她好好站稳,那沈河魁后招又至,一对拳头已抢到眼前,任殊借着酒劲,身形一侧躲过这拳,又一抬手,狠狠打在对方脸上。她终是气力不比男子,那沈河魁吃了一下,虽然疼痛,但动作不减,仍挥拳来攻,任殊也毫不客气双手一架,又是一脚踢在他的下盘,沈河魁身形失稳,向后仰面倒去,任殊早已再度抬脚将其踢出半米之外,这边沈河魁稳住身子,却见任殊轻轻一跃,踩着一旁桌子,纷纷落落的连续踢来,这是任殊自小学的落英腿,是她极厉害的本事,醉酒中更是使得眼花缭乱,那沈河魁哪里招架的住,又挨又让,退到墙角窗前,已是鼻青脸肿,忙连声求饶。任殊一笑,停了动作,仍旧拈起酒杯饮酒,正欲说话,不想沈河魁却猛地抬头向前,一把抓住她双脚,便将她掀出窗外,任殊匆忙之间,忙一手抓住沈河魁衣领,半个身子已悬在窗外,她不待沈河魁反应,便一手按着窗台,身子在空中一转,双脚勾住沈河魁脖子,将其也掀翻过来,两人同时自二楼坠下,任殊一个转身,如蝴蝶一般落地,轻盈无声,那沈河魁被她扯下来却没这般本事,重重砸落在地,但他也是个钢筋铁骨的练家,立刻站了起来,任殊便又使出掌法攻来,两人缠斗在一起。这边外面街上本就热闹,见到两个人从楼上破窗摔下,一时都围观起来,众人自然认得那沈河魁,都知他凶名,却见此时他被一个俊俏白皙的公子按着打来打去,两人你来我往,那沈河魁落尽了下风,他心中发急,眼看力竭,便硬吃了任殊一掌,借力后退到了一旁人群中,顺手捉了一个孩童,便欲扔向任殊,然后借机逃走。不想他举着那大哭的孩子,还未使劲,手腕便似被铐住一般牢牢不动,定睛一看,只见人群中一个英俊男子正冷冷看着他,男子眼中透着令人心悸的威严,让沈河魁脚下一软,不待他再有所反应,那男子将其手腕一折,然后将那孩童单手提到身旁,另一只手便是一拳正打在面门上。沈河魁只觉得眼前发黑,再无气力,便倒了下去。身后任殊也慢了一步赶到,却不顾一旁沈河魁,直直冲到那救人的男子面前,声音中满是惊喜:“大哥!” 苏沈放下手中的孩童,然后看向面前的任殊,她扮着男装,还贴了两道奇特的胡子,颇有些好笑,苏沈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对她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离开。” 说完他领着任殊不顾四周好奇的目光,快步离开人群,寻了一处茶馆坐下,苏沈这才看向满脸兴奋还带着一丝酒气的任殊道:“你这离家出走多久了,又是喝酒又是打人的?” 任殊嘿嘿笑了两声,摸了摸头道:“我今天刚到洛川,那姓沈的不知好歹,我才教训教训他。”说完她不待苏沈发问,又是连忙笑道:“大哥,你果然在洛川,是不是也是想起我们约定来的。” 一年未见,任殊仍是自小那般的活泼灵动,苏沈不禁会心一笑,然后道:“我本想直接去建宁打听一下怜儿的消息,顺便看一看你和任凡,不想在洛川遇到了点事,便停留在这,谁想到刚刚看人在城中打斗,这人竟然是你。”听他提起苏怜,任殊顿时面色一黯,看向苏沈,低声道:“怜儿进宫的事,我也是听哥哥和父亲提起了。我来时,她已经离开教引司,受封入宫了。” 苏沈点了点头,两人都彼此不言,沉默了片刻,苏沈方才强笑道:“说起来,这几日,殿试便已经放榜了,还不知任凡考的如何。”任殊摇了摇头,将烦心事抛到脑后道:“想来没有问题,哥哥在国子学中,也是出类拔萃的,毕竟是苏伯父教出来的。”说到这,她又向苏沈问道:“对了,大哥,你这次出来,只留了苏伯父一人在烟宁么?” “丫头。”苏沈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问题,然后笑着看向她道:“你不是一直想行走江湖么,现在机会来了,不想知道我遇到什么事才留在洛川么?”“什么事?”任殊听闻有机会像书里在江湖闯荡,忙雀跃问道。苏沈笑道:“这洛川城中最近冒出了一个叫做百花会的帮派,犯了一些金银案子,我跟着查了几日,你来了,正好做个帮手。”任殊喝着茶醒酒,听了这话又忙匆匆放下茶杯道:“好啊,我们现在就去追查。”苏沈挥手道:“不要着急,今日傍晚又该他们聚事,我们先在这安等就是。” 到了黄昏时分,苏沈果然领着任殊到了洛川东门,突然有几个粗布衣裳的人汇集成群往城外走去,苏沈忙带着任殊跟上。到了城外,附近村子也都有人群汇聚过来,苏沈与任殊跟着人群到城外时天已半黑,两人只混在稀稀散散的人潮中,又过了两处村子,到了一个破败的庙里。里里外外围满了人,大都是村夫农民的打扮,苏沈两人在其中倒是显得格格不入,所幸天色昏暗,无人注意。两人看到庙里原本供着菩萨的地方已被清空,潦潦草草的搭了个台子样的东西,只听屋后一声响,有着几人掌灯出来,灯光闪烁间又有两人翻身上台,一个道:“哥哥,连日大雨,我们困在此处,可如何是好?”另一个回道:“贤弟,我何尝知道该当如何是好,如今纵然天晴,也万万赶不上行程,到时你我人头只怕双双落地。” 任殊看懂演的原是陈胜吴广,颇有兴趣,只踮着脚看。台上两人言谈激昂,已打定主意要揭竿起义,推翻暴秦,又听陈胜一声大喝,那几个点灯的并着后面还有几个都滚到台上,跪伏在地。陈胜朗声道:“你们随我俩前往咸阳,却困在这大泽乡中,如今误了时辰,已死定了。”众人惊慌,有几个带着哭声道:“请屯长救我等。”陈胜又往前迈了一步喊道:“今皇帝昏庸,天灾频发,百姓深受其苦,举大义亦死,逃亡亦死,何不图谋大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时台下有人叫好,连带着周围半懂不懂的人群都喊起好来,任殊也觉着精彩有趣,跟着拍手称赞起来。苏沈在一旁见她鼓掌也笑了起来,一边晃了晃她,示意台上。任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刚才演戏的人已经撤了下去,又上来一个蒙着面的人,言辞激昂,讲的是他们百花会如何奉天行事,与黎民苍生一同反抗贪官污吏的故事。说完便讲今日集会先行散了,众人方稀稀拉拉的开始散去,苏沈扯了扯任殊衣角,任殊会意,两人随着人群退出庙内,然后一转身便到了庙后树林中悄悄候着,没一会,果见刚才那群唱戏讲故事的人从庙中出来,一行人带着乱七八糟的行囊往城中方向走去。此时已是残月高升,树林中只有细碎的月光透进来,十分昏暗。那些人领头的撑着灯笼,任殊和苏沈远远的看着亮光跟着。任殊逃出家只盼着能像戏里大侠那般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今日遇见了一个神秘的百花会,又在月下追踪,正合了心意,自然十分开心,踮着脚轻匆匆的随着前面的人一路前行,突然苏沈从后面把她拉住,任殊略有疑惑的刚想问何事,苏沈嘘了一声,任殊也安静下来,她因习武的原因,耳目敏锐,静下心来便听到不远处林中还有一人沙沙的脚步声,似乎也在跟着那百花会的一群人。“过去看看是什么人,有可能是百花会的人在跟着我们。”苏沈低下头小声对她说道,任殊点了点头,两人轻步往那脚步声方向靠去,突然那声音停了下来,苏沈心想恐怕那人也发现了他俩过来,刚想提醒任殊小心,却见任殊抓着眼前的一根树枝,轻轻一跃便翻身到了树上。苏沈再一抬头,才猛然发现树上本就站了个高大的人影,任殊突然跳了上去,那人显然也吃了一惊,脚下一时踉跄,任殊丝毫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一掌敲在那人胸口,紧接着便闪电般的变化手势,单手按紧了对方的咽喉,那人再没有想到来了个身手如此好的人,自己摇晃间就已经被擒住要害。此时也冷静下来,不再挣扎,透着月光看到擒住自己的是一个戴着布帽,留着两道略显突兀的胡子的年轻人,他只好轻声说道:“好身手,你若是百花会的人,带我走便是。若是不是,那还请放过在下,我们并无仇怨。”任殊听得声音清朗,这才认真看了看眼前的人,出乎他的意料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差不大的年轻公子,斑驳月影下十分俊秀。任殊松开手,示意他下去,那人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只好老实轻轻从树上下来,苏沈在下面等着,见到那人样子也吃了一惊,便知道这看上去便是个富贵人家公子的人和那个百花会应当没什么关系。任殊从他身后也紧随着跳下来,苏沈随口问道:“没事么?”任殊摇了摇头,苏沈这才对那人笑道:“我这兄弟年轻,刚才冲撞了公子。”那人忙摆了摆手道:“这位小兄弟身手实在了得,何况是在下先鬼鬼祟祟躲藏起来在先,还望两位不要怪罪。”“你又不是百花会的人,藏起来干嘛?”任殊故意粗着嗓子说话,声音听上去颇有些怪异。“只怕我们两边想到一起去了。”苏沈笑道:“这位公子只怕也是以为我们会是百花会的人吧。”那人道:“正如这位兄台所言,我跟着那群百花会的人一天,刚刚散会后跟随他们,不想却注意到你们两位朝我这边过来,我还以为被百花会的人发现了,所以才藏在树上。”“如此我们倒是有缘了。”任殊在他身后拍了拍他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见任殊十分开朗且不拘礼节,笑着拱手道:“宋山,幸会!”苏沈示意任殊过来,一面回礼道:“沈贤,这是舍弟沈殊。我们耽搁了半日,只怕百花会的人已经要进城了,宋兄弟若有意,便和我们一起同行回洛川吧。”宋山自然乐意,三人因为百花会的人已经走远,便也不再小心翼翼,沿着大路快步匆匆进城,抬眼便看到了先前跟的百花会一行人。他们装扮好似普通行走的客商,挑着担拉着车的往城南走去,虽然天色已晚,但洛川正是热闹时候,满街灯火辉煌,人声攒动,三人跟在后面见那伙人到了城中清扬河旁,清扬河上花船一艘挨着一艘,河面烛光摇晃,江上红粉脂香。那伙人到了岸边,一艘船上出来两个打杂样的小子,接了那伙人,趁着夜色,上了船一径绕到船上屋后,宋山一急便要跟去,苏沈将他拉住道:“上了船我们三人若还跟着,目标也太明显了些,这船外看便是处普通行酒作乐的花船,我们不如先扮作普通客人进去,再做打算。”宋山道:“他们既然以这为掩护,只怕进去了也是普通花船,便丢了线索,不如两位兄台先进去看看能否打探到什么消息,我偷偷跟着他们。”苏沈见他意欲如此,也不好拦,便道:“那也好,我们在楼中等你。只是兄台多少注意蒙了面才好。”宋山匆忙应了是,三人和寻常客人一样上了船,宋山趁人不注意便绕到了后面,蒙了面,身影匆匆消失在夜色中。任殊还未曾见过这样大的船,靠在江畔,上面建了楼阁,挂着无数精巧鲜亮的灯笼,楼阁中传来阵阵丝竹之音,她满带着好奇随着苏沈进了楼中,却见到此处花枝招展,琴瑟歌舞并着觥筹交错,十分热闹。任殊原只以为里面是寻常酒楼,不想却是这样红尘之地,一旁早有些青楼中女子向着两人搭话,任殊不禁红了脸,往苏沈身后躲躲藏藏。苏沈见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露出如此怯弱的神情不禁笑了起来,带着她往屋中一处角落坐下,要了两壶酒,正想说话,突然见到对面的窗户被猛然撞破,一个人影翻身滚了进来,还未落地便忙起身向后奔去,苏沈一看,正是宋山,他刚进来,又跟着从窗户中跳进来几个穿着黑衣带着面巾的人,手中都持着明晃晃的钢刀,一时间整个船上都猛然乱套,烛光照耀下的利刃,让无数酒客和花船中的姑娘都失声尖叫起来,乱糟糟的往船外跑去,那伙人也不理会,便去捉宋山。苏沈正想该如何应对,不想一旁任殊早就跑了过去,一下推开正在被追的宋山,将迎面的一个黑衣男子踢翻在地,苏沈心中念着不妙,但情势紧迫也只能冲过去动起手来。三人和对方混战在一起,苏沈和宋山都是身手非凡,更何况身边还有个远胜两人的任殊,因此虽然人数劣势,一时间倒也没有吃亏,双方相持不下之际,苏沈望向窗外,只见花船不知何时开动起来,慢慢正远离岸边,他心中暗念不好,一面对付着冲过来的人,一面沉思方法,宋山则在他身旁刚一拳将一人放倒,靠过来道:“船舱中都是武器,长短皆有,我刚看到便被他们发现了。”苏沈点头道:“他们将船开到了江心,又堵着门,我们得想点办法。”话音未落,两人又被隔开,这边听到宋山高声讲:“两位兄弟,今日是在下惹了祸,我舍了这身性命也会保两位脱身。”他话音刚落,就听远处人后有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这话说的不仗义,我们既然同行便是同伴,哪有谁惹了祸这个说法。”说话的正是任殊,她打的兴起,虽然敌人只见打倒并不见少,她也不顾,只使出一身功夫步履轻盈,十分厉害。宋山听到此话,来不及反应和之前说话的动静不一样,只是大笑道:“沈殊兄弟此言在理,我能出门遇到你们这般人物,十分荣幸,此番若是脱险,必要和两位结成八拜之交才好。”任殊见他言谈爽快,颇为中意,刚想答好,却听苏沈处急急传来大喊的声音:“小殊,灯!” 任殊抬头,见到此楼中皆在四处墙上悬放着十分精巧的烛台,点着几十根蜡烛,任殊会意,向面前一人使出扫堂腿来,那人一个踉跄便跌倒在地,任殊踩着他肩膀,从人群中跳出来,沿着墙壁如同蝴蝶穿花一般灵巧的绕开众人飞奔,只听到噼里啪啦蜡烛落地的声音连成了一条线,任殊又扯下一处帘幕,船本就是木造,那蜡烛烧在帘幕上只一瞬间便点燃了整个厅中,起初那伙黑衣人只是颇有惊慌,依然与苏沈他们缠斗在一起,不想火越烧越大,四处都冒起火,登时便乱了起来,有吆喝灭火的,也有想要逃出屋中中的。苏沈见没人再朝自己冲过来,忙趁着还能看清东西赶到任殊身旁,这边宋山也靠了过来,三人虽然狼狈,都还没受什么大伤,来不及互相问问情况如何,又听外面噼里啪啦的声音,火势已经蔓延到了整艘船上。“快走!”苏沈忙拉了两人,三人掩着面,从屋中中跑到外面,只见整艘船正飘在清扬河中心,四处都熊熊燃烧着。任殊一时也有些惊慌,向苏沈问道:“大哥怎么办?”苏沈靠到船边冷喝一声道:“跳!”“我不会水啊!”任殊刚喊出声,便被苏沈抓着,从船上一跃而下,落入江中。这船高的超出了苏沈预料,他落水一刹那便和任殊分离开来,不过他迅速回过神来,露出水面高喊道:“小殊!”那边宋山水性似乎颇好,落在不远处,听到苏沈叫喊,有听到身后任殊的求救声,便赶在苏沈前面已游到任殊身旁,将她一把抱住,拉出水面。 “沈公子,你没事吧。”他话说到一半愣在了原处,任殊帽子已被打掉,盘起的长发也披散下来,唇上颇有些奇特的胡子不见了踪影,借着火光,他清晰的看清了自己怀中竟是一个十分俊美的年轻少女。 第十章:金兰相契(二) 宋山扶着任殊,到了岸上,任殊匆忙轻轻抽身出来,不远处的火光照耀下,她脸色微红,轻声道:“多谢宋公子相救。”那边苏沈也匆忙上岸到了两人身边,见任殊散着头发,宋山微微愣在原处,便是明白发生了何事,他向前走了一步,将任殊挡在身后向宋山笑道:“家妹自幼豪迈,但女儿之身行走江湖多有不便,宋兄应当可以理解。” 宋山毫不在意的笑道:“沈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在下佩服。”不待任殊回话,苏沈便对两人道:“城中人多,留在这里只怕还有麻烦,我们三人先趁乱出城去,再做打算。” 宋山和任殊此时才发现四周也是人声嘈杂,忙匆匆应了是,三人趁着夜色混出城去,未走一会,便又到了来时相遇的林中,苏沈示意两人停下,寻了处空地,又从怀中取出火石来,所幸在水中不久,火石还未完全受潮,宋山任殊又在周围捡了点树枝枯叶,勉强点起火来。三人围着火堆坐下,看着互相狼狈的样子,不禁都笑出声来。宋山先开口道:“先前在船上便知道两位是侠客般人物,不想有一位还是女儿身。在下平生最喜结交英雄人物,愿与二位坦诚以待,结为异姓兄弟,从此肝胆相照。” 他话音未落,任殊已开心的拍手道:“好啊,好啊。我看你功夫不错,人也不错,配和我任殊结拜。”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口快把本名说了出来,忙抿了抿嘴看向一旁的苏沈。 苏沈却不在意的笑了笑:“既然要坦诚以待,自然是不再遮遮掩掩了,我想宋山也不是宋兄本名吧。” 那宋山笑了两声道:“惭愧,行走在外,自然多份防范。”说完,他掩了笑容,又朝两人抱拳行了一礼,正色道:“在下庄崖,从此绝无隐瞒。” “庄崖。”任殊低声念了一片,忽的想起什么似的惊呼出声:“你是三王爷。”苏沈仍是面色不变,只眉头微微跳动一下,看向这位当今皇上庄岚的唯一弟弟,京中颇有名气的三王爷庄崖。 庄崖听着任殊的惊呼,点了点头,不遮不倨的笑道:“正是在下。”说完,他又想起刚才任殊的自称,不禁问道:“敢问姑娘,可认识任凡。” 任殊和苏沈一时都笑出声来,任殊才点头道:“那是我哥哥。”庄崖初只是觉着二人名字相似,随口一问,不想原来眼前这位女子真是那个近来在京中颇有声名的右相之子任凡的妹妹,这才点头道:“原来是任相大人之女,京中都道令兄是虎父无犬子,却不知道原来任相还有这样一个女儿。” 任殊只笑了笑,倒不在意他是王爷或是在称赞自己,这边庄崖似是若有所思,想起去年,庄岚同任长清一起东巡回京后给自己说起在烟宁的见闻,他望向苏沈道:“如果我所料不差,这位想必就是苏傅老先生的高侄,苏娘娘的兄长了。” 苏沈点头行礼回道:“在下苏沈。”庄崖笑道:“令妹既是嫁给了皇兄,如此说来,苏兄和我,本就应当算是亲家了。” 苏沈闻言微微皱了皱眉。但见庄崖豪迈自然,不拘小节,便也把心头之事暂抛脑后,爽朗出声:“三王爷身份尊贵,但我与丫头皆是狂妄之辈,既然刚才答应与王爷结为八拜之交,便不会退却,只看王爷意思。” 一旁任殊也是赶忙道:“大哥说的不错,此时你是三王爷,按理我二人该向你行礼,但若是头一起磕下去了,我便不把你当王爷了,只当兄弟。” 这边庄崖闻言,不禁大喜,他刚才坦露身份时,便担心二人惧他身份,不敢结交。此时却见两人不卑不亢,更加佩服:“如二位所言,既然结交,莫说什么狗屁王爷,就是大罗金仙,彼此也只有兄弟,决无高低之分。” “好!”这边任殊挑了两根细枝,凑火点了,递与两人,三人一同跪下,只将枯枝做香,黄土为炉,连拜三下,共同立誓。又叙起年岁,苏沈最长,庄崖和任殊都齐齐又朝苏沈行礼,认做大哥。庄崖次之,任殊最小,算作三妹。 折腾一晚,三人皆是有些筋疲力尽,简单又说了几句话,便都靠着火堆旁和衣而睡。次日凌晨,苏沈早早醒来,熄了火堆,往外走了数十步,只见此时天色初晓,群鸟轻啼,火红的圆日正在东方破云而出。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正是山林之间,方有这等蓬勃之气。”突然有人从身后朗声道。 苏沈回过头去,对庄崖笑了笑道:“想来生在帝王之家,这等景色不会常见。” 庄崖苦笑了一声:“是了,那朱红的高墙,甚至能遮住太阳。”苏沈点了点头,回过身去,仍旧是望着远方,脸上却掠过一丝萧索。 庄崖自然没注意他表情的变化,继续笑道:“这次我本是准备东游一番,途中遇到了那颇为可疑的百花会,本以为耽误了游历,却不想认识了大哥和三妹你们两个,可算是有缘了。” “任伯父在家中拘着丫头,又要给她说亲。她才偷偷跑出来往烟宁去找我,不想在洛川碰到了。”苏沈转过身来道:“我想她到底还小,在外面玩两个月再把她送回京去也好。本来想带她四处走走看看,不想也是碰到了那百花会行迹诡异,便跟着查了查。” “看来我与她皆是被世俗缠绕住的人,只能偷来这片刻自由。”庄崖自嘲的笑了笑道:“这倒是要羡慕大哥了。” 苏沈摇了摇头:“这世间哪有超脱命运的自由。我也是被你看不到的世俗束缚着罢了。”不待庄崖回话,他又往不远处抬了抬头道:“丫头醒了。” 庄崖忙回过身去,只见任殊正揉着眼睛站起来,晨曦的阳光透过树荫零碎的洒在她身上,她抬起头来,双眸闪烁,恰好望向苏沈和庄崖这边,此刻在朝阳中,三人便这样相识了。 “海棠花金锭三百三十三两,和田玉如意一对,秋夜箫声蜀锦一百匹,水色玉霜云锦一百匹,紫玉梅花盆景一盆,汉宫斜阳剔犀漆盒一对。” 凝和宫中,尚宫局的主管姚大富在院中念着长长的物品单子,外面不断有小太监往宫中搬着东西,琴川与凝和宫中管事的太监崔卢吩咐着凝和宫人一一帮忙堆到宫中。轻絮则陪苏怜在廊下坐着,看着人来人往,轻絮忍不住笑着向苏怜道:“只听姚公公在这念了好一会,念的奴婢头都晕了,还没念完。” 苏怜一直在看廊下筑巢的燕子在喂雏鸟,听轻絮这样说方才点头道:“乱七八糟这么多东西,你若有兴趣,等琴川收了再一一去看就是了。” 两人说话间,外崔卢正吩咐几个人小心捧了一盆盆景进来,苏怜也是看到了,只见是一株南阳紫玉雕成的腊梅,说不出的精致华贵,苏怜摇头笑了笑道:“倒也难为这些匠人了,怎么刻成的。” “这样的玉雕奴婢在应天殿也见到过一盆,只是没这个大些。”轻絮探着头,看着那紫玉梅花啧啧称赞道,她原是在应天殿打杂的宫女,因庄岚在病榻前伺候庄煦时,看她年轻聪慧记住了,苏怜进宫,便让她来凝和宫中服侍。 这轻絮年纪不大,进宫也不过几年,平日里便活泼好动,虽然粗枝大叶了些,但做事待人都是尽心尽力,绝无半点偷欠,如今到了凝和宫,见苏怜并非宫中常见那些严苛傲慢的高高在上之主,因此更加尽心服侍,几日相处,现也是愈发敢与苏怜平日里闲聊。因此听她这样讲,苏怜点了点头:“这样的玉雕,需要一块这般大小的整玉,想来就算宫中,也没有几盆。” 此时,院中的姚大富方才念完了单子,堆笑凑上来,捧着单子躬身道:“这是本次圣上封赏的单子,请娘娘过目。” 一旁轻絮接了再捧给苏怜,那姚大富看苏怜接了也没看,只随手放到一旁,便又是笑道:“这单子上是圣上明赏的,另有些圣上特意吩咐也一起送来的玩意,奴才一并报给娘娘。” 说着他从袖中掏了一张纸出来,亲自奉给苏怜,苏怜接了,上面写着白银四千两,黄金五百两,文房四宝一套。 苏怜歪头看了看,面上露出一丝疑惑之色道:“金银倒也罢了,怎么文房四宝也不放在那单子上。”姚大富赶忙满面笑容的回道:“娘娘不知,这单子是圣上让贵公公亲自来送的,这文房四宝也是贵公公口头传的旨,大有讲究,奴才拿来让娘娘过目。” 说着,他退到门外拍了拍手,一会便从外捧了一个紫檀木雕的盒子来,放在苏怜一旁,姚大富小心开了盒子道:“娘娘抬眼,这笔墨纸砚虽然难得,都是曾南丰所藏,只笔豪改过。但真宝贵的是这两卷书,一卷《李太白集》,一卷《战国策》,都是南丰先生手抄的。”苏怜看了看笔墨,一面放了回去,一面心想着自己这手字可配不上这样好的东西。姚大富见苏怜看了,又重新合了箱子递给轻絮笑道:“皇上万岁爷说了,娘娘是个好读书的,这些东西虽然珍贵,但不要收着,尽管拿出来看和用就是,另娘娘还有哪些想要的书,写个单子给奴才,奴才让人尽快置办。” 苏怜刚进宫时便问起过此事,此时听到姚大富提起,轻絮忙让小丫鬟拿了纸墨过来,苏怜就在廊下写了满满一张,姚大富连忙往袖中收了,此时外面东西也已经搬完,姚大富方才行礼告退。 出了凝和宫,姚大富忙取了袖中苏怜写的书单,给贴身的小太监邓台道:“这单子里的书,回去先看看库里有没有前朝的旧书,没有的就快点置办,都要往顶好的去买。” 邓台赶忙接了,然后小声回道:“干爹,库里有的宋版书可都是宝贝,这位不过是个婕妤。” 他这样说着,姚大富已是回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吓得那邓台立马闭嘴,额下冒出汗来,不敢说话。 姚大富看四下无人,这才骂道:“不开眼的东西,白教了你这么些年,这两日明里暗里送了这么多东西,还看不出,这位主子是得了大宠的,只那笔墨砚台,漆盒香炉,哪个宫里得了一件,不就已是天恩浩荡。” 邓台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堆笑道:“儿子知道了,是儿子愚钝,多谢干爹教导。” 姚大富点了点头,然后眼看着天色变暗,方才加快步伐道:“这天要下雨了,快些赶回尚宫局去,记得,以后凝和宫来要什么东西,都不得耽误,细心准备着。” 这天果然沉暗渐起,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苏怜靠着殿外的柱子坐着,只见暮春之雨,连绵成丝,梧桐嫩芽带着泥土的芬芳被风吹起,她伸出手去,掌间落下的微凉,让她恍惚中想起了烟宁那不碍人的柳叶微雨,她回身看向琴川道:“这雨倒好,姑娘去给我拿把伞来。” 琴川亲自取了伞过来,苏怜起身接了,琴川便知她要出去,忙扶了她道:“下雨路滑,奴婢给主子打着伞,让轻絮扶着主子吧。” 苏怜本想让她们都在宫中待着,想了一想,又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道:“就琴川你另打着伞跟着我吧。” 听她这样吩咐,琴川不好再劝,一旁小丫鬟又递了把伞来,琴川接了,撑伞跟在苏怜身后。 轻絮则与崔卢一同领着宫人,把尚宫局送来的东西,该摆放的摆放,其余的依次收起来,正忙碌着,突然外面传来通报的声音,只见金黄色的伞盖下,庄岚正跟贵骆吩咐着什么,走进宫来。轻絮等人忙急匆匆的迎出来跪下,庄岚看了一看,方才问道:“你家主子人呢?” 轻絮胆大,跪着朗声道:“回皇上,主子说这雨宝贵,便由琴川陪着出去走走。” 庄岚笑了笑道:“是了,想来朕赏的东西,比不上这雨贵重些。” 这样说着,他便在廊下刚才苏怜所坐的地方坐下,正欲让身下的宫人都散去时,苏怜突然打伞从宫外回到院中。她仍是素日里常穿的一身白衣,走在青石之上,低头看着脚下,她起初未注意到廊下的庄岚,直到身后琴川轻声提醒,苏怜方抬起头来,透过屋檐下滴落的雨帘,庄岚只看到那女子侧过身去行礼,她清冷的声音飘散在雨中,仿佛安静了时光。 第十一章:戏里豪雄(一) “我是上月到的洛川,当时本想稍作停留,便往建宁去,无意遇到了这百花会在城外集聚,我觉着他们行事有些诡秘,又听说城里出了几起有关的案子,便留在这看了几天。” 说话的是苏沈,此时他与庄崖,任殊三人正往洛川城中走去。庄崖闻言点了点头道:“我与大哥一般,本想往东面去,在城中酒肆听到了有人说这百花会,便查了一查,昨日才跟踪到他们出城聚会,这才遇到了大哥你们。” 苏沈笑道:“二弟应当是怕他们有害于朝廷吧。”庄崖点头笑道:“历代民间常见用这些宗派,教会行谋逆之事,倒是要查个清楚。” “我倒是没想这么多,只是要除暴安民才好。”一旁任殊闻言笑道。 苏沈也是一笑,然后向庄崖道:“当然,若有人想破坏这太平盛世,我们可不能饶了他。” “到底是三妹直爽,不瞒你们,按理我应该向洛川官府吩咐此事,只是我自己也想当一回孤胆侠客,因此才一人跟着这百花会。”庄崖挥了挥手,笑道:“现在有大哥和三妹相助,我们更不要惊动官府,等查个水落石出,再交给他们处置就是。” 任殊赶忙拍手道:“这就对了,不然也太不好玩了。” 三人说着话,已进了城中,昨日折腾的狼狈,庄崖先回自己所住的客栈取了行李,又前往苏沈与任殊所住的地方,三人在客栈中沐浴换衣,任殊散着长发,换回了女装。三人又在客栈大堂吃了点东西,席间苏沈提出再回昨日花船那里看一看,任殊连忙摇着头表示她昨日落水累到了,今天想在客栈中歇一天,苏沈知道她不惯去那种风月场合,便让她一个人好好休息,吃完饭,自己与庄崖一同往清扬河畔走去。两人到了昨日花船停靠的地方,果然看到河上大小停了许多艘花船,独他们昨日上的那那艘所停靠之处空荡荡的,河面上也不见昨日大火的痕迹。 庄崖在一旁扯了扯苏沈,苏沈也是看到隔壁花船上有一个三十几岁的老鸨正督促几个小厮往船上挂灯笼,两人便往那船上走去。那老鸨见两人上来,忙喜笑颜开道:“哎呦,两位公子可来的太早了些,姑娘们都还没梳妆呢,何况今晚还有宵禁呢。” “不妨事。”苏沈笑道:“老板娘给我们兄弟上壶酒水,我们兄弟在河上对饮就好。” 庄崖解了银袋,掏出些散碎银子随手给了老鸨,那老鸨愈发堆着笑容,忙带两人在船屋中靠窗的地方坐下,亲自端了酒来给两人斟酒,苏沈与庄崖相对而饮,喝了两杯,苏沈似是漫不经心的问道:“老板娘,我看你们这里船连着船,怎么就你家旁边空荡荡的。” 那老鸨赶忙替他斟满,然后放下酒壶,拿着手帕拍手道:“客官莫提,隔壁原是有船的,昨儿晚上不知怎么,听说是有强盗打劫,到了隔壁船上打杀起来,后来又一把火把整个船烧了个精光。把我们都吓得不轻,这才空出来的。” “隔壁着火。”苏沈四处看了一看笑道:“你家倒是无恙,老板娘好运势啊。”老鸨笑道:“哎呦呦,我这船都是木头造的,隔壁真着火了,哪能没事,天可怜见,昨儿那船是开到江心才着的火,因此不曾害了我们。” 苏沈点了点头:“我就说么。”说着他又看向庄崖道:“你看,我就说生意难做,这隔壁老板一条船被烧没了,岂不是要自己去投河了。” 庄崖原是怕说错话,因而一直沉默不语,苏沈突然向他搭话,他很快会意,笑着点头道:“可不是,不信你问老板娘,她这船若是烧了,她是不是要恨得撞墙?” 那老鸨赶忙挥手道:“公子可莫咒我家,若是我家真烧了,那奴家当真要跳河了。不过隔壁不同,人家老板是鼎天楼的掌柜,这花船不过是一处小店罢了,烧了也不过心疼一阵。” “原来如此。”苏沈与庄崖相视一笑,然后继续饮酒。两人在船中坐了约半个时辰,方才谈笑着离去。 回到客栈,苏沈便让庄崖先上去找任殊,自己则靠在大堂酒缸旁跟小二闲聊。庄崖到任殊房间敲了敲门,过了片刻,任殊方才揉着眼睛过来开门,她像是刚醒的样子,白皙的面上挂着一丝红晕,见到庄崖还打了个哈欠,然后让他进来坐下。庄崖跟她说了自己与苏沈在花船上打听到的消息,不待任殊评论,苏沈又敲门进来,他一进屋,便笑着道:“问出鼎天楼的消息了。” 二人连忙让他坐下,苏沈喝了杯茶道:“这鼎天楼并非是一般酒楼,而是个勾栏,就在北面南柯街上瓦舍里。” “唱戏的。”任殊与庄崖不约而同皆是想到了昨晚在那破庙里的场景,苏沈点头道:“这鼎天楼的老板不定和百花会脱不了干系,说不得要去看一看。” “只是。”庄崖迟疑了一下道:“若是鼎天楼与百花会有关,我们昨晚刚和他们大打出手,再去那里看戏,恐怕会被认出来啊。” 任殊捋着长发,喝茶笑道:“我不怕,我昨日伴的是男装,今日这样去,应当认不出来。” “我记得二弟昨晚也蒙了面。”苏沈点了点头道:“你们二人与昨晚换个扮相,应当不会被认出来。” “那晚上就由我与三妹去鼎天楼看看情况。”庄崖点了点头道:“大哥你就在客栈暂歇吧。”苏沈摇手道:“今晚不行,我听说昨晚那花船失火,洛川要宵禁几日,勾栏也不开门,怕得等几日了。”听他这样讲,庄崖点头道:“那好,这几日,我们先去再买些别样的衣装。” 几日时间,三人在洛川城中边玩边查,彼此也开始熟悉起来,终于等到宵禁结束,任殊与庄崖又等了一日,到了次日傍晚方才准备一起往鼎天楼去看看。因庄崖提到让苏沈在客栈暂歇,苏沈却是摇手道:“暂歇不必了,今日中午你俩去买云花糕时,我在那茶馆里打听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是那小二当个秘闻跟我说的,去年冬天,洛川本地一个唱戏的小生,去鼎天楼谋个生计。不想过了年表演时,在台上吐血暴毙了。鼎天楼匆匆收尸火化了,谁知这小生是有家人的,在洛川城外乡下住着,他妻子收到消息,咬定了是鼎天楼下毒毒死了这小生,但尸体已经火化了,官府也没有证据,鼎天楼赔了些钱便把这事了结了。” 庄崖闻言若有所思道:“大哥以为,这小生之死,可能有蹊跷?”苏沈道:“好好的一个年轻小生怎么会突然暴毙台上,想来也有些诡异之处。他家所在的村子离城不远,我准备一会便去看一看。”庄崖道:“那好,大哥你多加小心。”苏沈又是叮嘱二人几句:“记得,今晚就是去普通的看一看戏,也不要往后台去,其他的晚上回来再议。” 庄崖与任殊点头应了,苏沈在客栈中借了匹马,便往城外赶去。庄崖又回自己房中一趟,任殊只见他回来束起头发,戴了个往来客商喜欢戴的锦缎圆帽,倒更显得俊朗清爽。庄崖对着铜镜照了一照笑道:“这还真有个商人的样子。” 任殊摇了摇头笑道:“哪有你这样一看便不经风霜的商人,倒像商人家的纨绔子弟。” 两人这样说笑着换了行装,便往鼎天楼去。三人所住客栈在洛川城南,而南柯街在城北,因此一路走过去要从南到北走过整个洛川城,好在一路繁华,走起路来也不枯燥。 两人行过位于城中心的洛川府衙之时,只见府衙外挤满了人群,都仰头看着府衙外墙上悬挂着皇榜。庄崖随便扯了一人问道:“兄台,那皇榜写的什么,怎么这么多人看。” 那人急着往前凑,只匆匆说道:“是今年殿试的名次,各地都在张贴呢。” 任殊闻言眼前一亮,忙对庄崖道:“二哥,我们也去看看,我要看看哥哥考的如何。” 庄崖恩了一声,然后小声笑道:“你兄长在国子学时便经常入宫面圣,皇兄也经常当我面夸赞过他,想来不会差了。” 两人也不往前拥挤,随着人群往前流动,过了片刻时间方才挤到前面,庄崖身材高大,先看到了,笑着对任殊道:“恭喜令兄了,中了探花呢。” “我也要看,我也要看。”闻言,任殊雀跃着踮脚去看,果然见到皇榜上从上至下,第三名处写着任凡的姓名。 任殊鼓着掌,拍着小手从人群中出来。庄崖笑着对她道:“京中官宦子弟,多不喜读书,令兄这可真是给任相面上增光了。” 任殊吐了吐舌头道:“想来父亲一定高兴,应该也不会生我气了。”庄崖见她怯生生的样子,便是笑道:“将来回京,若是任相责怪你,我去帮你求情。”两人谈笑间,已到了城北南柯街,只见这是一片极大的瓦市,酒楼勾栏林立,路旁说书卖艺,乃至算命杂技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两人看到一处赌坊门前,一男子正在卖艺耍剑,他面前放着一个木桩,上放着一个苹果,男子剑尖一挑,将苹果挑在空中,然后一剑挥下,斩作两半,不待看清那两半苹果是如何分开的,男子又是一剑,将两半苹果齐整的钉在木桩之上,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喝彩之声。任殊也是拍手叫好:“好俊的剑法,既快也准。” 庄崖想起任殊行装中也有带剑,只是未佩在身上,便笑问道:“比你如何?” 任殊笑了一笑,看向那卖艺的男子道:“毕竟是民间能人,脚步身法都是未曾练过的。” 庄崖前些日子见识过任殊身手,自然明白她所言非虚,两人在瓦市中穿梭,倒也并不慌忙,偶然见到奇人异士便驻足观看,直到天色黄昏,方才看到一处极大的勾栏,上面写着鼎天楼三个大字。外面贴着布告,是今晚演出的剧目。庄崖与任殊看了,只见写的是“江南苍阴戏班,孤舟记。” 任殊看了,便向庄崖道:“苍阴离烟宁不远,只是隶属宛都。烟宁的戏,也是苍阴腔。” 庄崖一面交钱给门倌,一面道:“江南的戏班,不知是常在这鼎天楼,还是云游的。” 两人进去,只见里面是一个大院子,布满桌椅,西侧是一个大戏台,东侧正对面是一栋二层高楼,二楼上是一个个单独的雅间。庄崖刚才与门倌聊天得知,二楼雅间都早被包下,两人本也是来打探情况,便在院中随意寻了一处坐下。一旁又有人上了茶水,此时时间尚早,戏台上只有一个老末在不知唱些什么,零零乱乱的不断有人进来,直到不知觉间,整个院子坐满了人,戏台上才热闹起来,正式开演。 只见先是一个戏班上来唱了一出《红灯亭》,庄崖与任殊都不是爱听戏的,只四面看着,包括台上的戏班都没有见到昨日在庙里或者花船上的面孔。但由于出门前苏沈已有叮嘱,两人也不敢四处乱走,只坐着听戏,来来回回唱了几折。又看到一个年轻的小生走到台上,穿着袍带,开口唱道: “锦瑟无声,残琴做苦,繁华一去难留。寒星几点,相伴月如钩。红袖春衫年少,忆初见,浅步含羞。莫相忘,凭栏旧事,几度海河游。 浮沉如梦过,聚分离散,相顾回眸。又重逢,看滔滔水东流。拔剑割袍回首,断情义,血染孤舟。终不似,珠帘玉碎,寂寞冷寒秋。” 任殊一听便知这就是方才在外看到的《孤舟记》了,那小生唱了几折,又自白道:“一生长在诗书家,习得武艺好远游。且看江南春正好,烟雨湖中好泛舟。自家姓陈,名峻,乃长安大户,出身将门之后,平生素爱游玩行乐,此时江南春和景明,怎不见游人,呀,那边来了一人。” 只见台下果上来一小旦,皓齿朱唇,香腮如雪,惹得台下众人纷纷注目,那小旦先唱道:“坎坷半生薄命,孑然对影哀怜。萧瑟春风吹落花,几度伤心泪长潸。” 小生往前问道:“莺啼柳绿春风起,万里江山水映红。正是江南好时节,小姐为何春风萧瑟,落花流泪。” 那小旦掩面道:“奴家本姓秦,家母早亡故。老父相依伴,卖艺在江湖。不想前些日子,老父也一病抛却奴家而去,只留奴家一人,无依无凭。” 两人唱的婉转悠然,任殊与庄崖也听了进去,只看台上这陈公子与秦娘子,结伴而游,端的是春光美好,佳人共才子,后又唱了几出,陈公子要回京考取功名,他与秦娘子约好金榜题名之后便回来寻他。 任殊不禁一笑,低声对庄崖道:“只怕又是个功成名就负心郎的故事。”庄崖笑道:“唱的极好,故事倒俗套了些。” 不想这戏到了后半折,风云突变,原来这戏讲的是唐末,那陈公子去往长安后,当地县令欺侮秦娘子,正在此时,黄巢义军杀到江南,将当地贪官污吏尽数诛杀,秦娘子感谢义军相救之恩,因她随父自幼卖艺,有些武艺,便加入义军,后竟成为一个小统领。 而陈公子回到长安,叛军四起,他身为将门之后,也受人推荐,领兵征讨黄巢。两人竟在战场兵戎相见。陈公子写信相约秦娘子,二人在瀚江船中相见,陈公子劝秦娘子归降朝廷,秦娘子不愿,与陈公子割袍断义。 不想此时船外突然响起喊杀之声,原来义军之中,有人暗中跟随秦娘子,领兵一拥而上,将陈公子杀死船中。 那小旦竟真的哭出泪来,哀声唱道: “昨日暖风熏,今朝冷泪寒。断往昔,旧梦残魂。追忆春光无限好,空奢念,醉红尘。 只影立中军,孑然唯一身。锁孤舟,血染罗裙。愿把朱颜随碧水,黄泉下,共离人。” 唱罢,自己与陈公子尸体一同沉入江中,只留染血孤舟。 第十二章:戏里豪雄(二) 全戏唱罢,场中众人无不唏嘘嗟叹,一时竟忘了喝彩。任殊也呆呆的看着台上,落下泪来,直到庄崖递手帕给她,她才回过神来,接了手帕擦泪笑道:“我长在江南,竟没听过这么好的戏。” 庄崖跟着点了点头道:“前扇明媚,后扇哀伤。可怜命运无常。”他这样说着,又是想到什么笑了笑道:“只是我们俩倒真只顾着看戏了,正事抛在了脑后。” “是大哥说的今晚就是普通看戏。”任殊喝着茶,看了看四周,方才小声道:“何况也并非全无收获。” “哦?你注意到了什么不成?”庄崖听她这么一说,好奇问道。 任殊抬眼向台上正领众人赏钱的那一对生旦看了一看,然后道:“这两人都是有武功在身,非一般优伶。” “唱戏自小练的就是身段。”庄崖也看向二人,却看不出什么异色:“有点身手也不奇怪吧。” 任殊摇了摇头道:“还记得刚才我们在瓦舍见到的那剑刺苹果的男子么,我说他毕竟是民间能人,寻常优伶,纵然有些武艺,也不过就和刚才那男子一般。这两人刚才戏中,无意露出的身段步伐,定是名师名门,好好学过的。” 庄崖自小,宫中也有师傅教骑射武艺,但刚才看戏却没看出任殊所指,他想到昨日自己与任殊交手,电光火石之间,便被擒住,不禁也是在心中感叹真是人外有人。这样想着院中看戏的人已开始慢慢散去,庄崖也起身向任殊轻声道:“眼下首先要搞清楚,这戏班子和鼎天楼是什么关系,毕竟他们是江南来的,有可能和鼎天楼并无太大关系,只是在洛川寻个勾栏唱两场罢了。” 听他这样分析,任殊点了点头,然后她黑溜溜的大眼睛转了一转,笑着拉了拉庄崖衣袖,往一旁墙角暗处去。庄岚疑惑着问道:“怎么了?”任殊向戏台方向扬了扬下巴道:“你不是说要搞清楚这戏班子和鼎天楼的关系么?我们一会趁人散了,悄悄去后台看看。”庄崖皱了皱眉道:“可是大哥不是让我们今天就只听戏,不要乱动么?” “这不是出了意外么,万一人家这戏班子明天就走了怎么办?”任殊倒是不以为意的道:“大哥也不能提前预料这里情况啊。” “可是。”庄崖似乎还有些迟疑。 “可是什么?机会难得。”任殊踮着脚,透过人群看向戏台:“你怎么这么听大哥的话?” 听她这样说,庄崖倒是神色一滞,笑了一声,和人数一起等着院中人慢慢散尽,又看灯火也熄了,任殊拍了拍庄崖肩膀,然后一个翻身,便跃到了墙上。庄崖跟在身后,只见任殊脚步不停,几下又拉着二楼的栏杆,翻到了屋顶上。庄崖身手不及任殊,但也还勉强跟得上,两人在屋顶上往戏台方向看去,果见戏台后面亮着灯火,刚才唱戏的那戏班子正在卸妆的卸妆,收拾道具的收拾道具,那小生和小旦两人都坐在一面铜镜之前卸妆。任殊与庄崖看的一清二楚,只是听不清他们说话。 庄崖正想跟任殊说要不要再靠近些,不想一分神,再看向台后,只见铜镜前便只坐着那小生一人,那小旦却不见了踪影。庄崖心中掠过一丝不安,猛地回头,却看到一根红色长鞭从不远处的夜幕中,猛地向自己眼前袭来,他来不及反应,又看到一双青葱白皙的玉手在自己眼前一晃,从容的抓住了那红色长鞭。 任殊握住鞭子,两人这才看清,那小旦不知何时已经也爬上了屋顶,手持长鞭看向两人,她一击受阻,看向任殊的眼光不禁多了几分奇特,但那小旦显然不是常人,猛地一拽,任殊手中吃痛,将长鞭丢了,那小旦便重新挥鞭来攻,任殊赤手空拳便迎了上去,纵然在屋顶之上,任殊依然步伐轻盈,踩着青瓦闪转腾挪,竟不发出一丝声音,几个回合过去,任殊已经抢到那小旦身前,那小旦知道长鞭已经无用,索性丢了长鞭,使出掌法来与任殊交手。 两人都是身段纤细,十分轻柔,因而彼此交手,蝴蝶穿花一般,如同在月下舞蹈。任殊面上掠过一抹惊讶,除自己之外,她还未见过这样好身手的女子,心中虽然惊奇,但她毕竟武艺高深,非常人可比,因此来来回回之间,寻了那小旦一处破绽,一手擒住对方手腕,另一手扣住对方雪白的脖颈,让她反抗不得。 庄崖在月光下认出,这是那日她擒自己的招数,暗暗称赞,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屋顶上又响起一男子声音:“姑娘好身手,若无恩怨,还请放了舍妹。” 庄崖顿时警觉起来,他一步跳到任殊身边,警惕的看向前方,果然是那小生也上来了,正带着温和的浅笑看向任殊。任殊看向庄崖,庄崖环顾了一下楼下,发现戏台之后并没有什么异动,其他人仍在台后忙碌,便向任殊点了点头,任殊这才松了手,将那小旦推向对方。 那小生见任殊放了人,把那小旦拉到身边,再度向庄崖二人拱手笑道:“行走江湖,难免有些戒备。方才见两位在楼顶窥探我们,舍妹性急,这才出手。” 庄崖往前站了一步,挡在任殊身前,然后也是从容的朗声笑道:“是我们二人唐突了,只因贵班今晚戏唱的极好,我二人听入了迷,这才想偷偷看一看贵班情况。”那小生闻言,笑出声道:“原来如此。那两位何必如此麻烦,直接来后台找我们不就完了,我看二位都是少年英雄,不必拘束,我们下来一聚。” 说着,他与那小旦迈步轻跃,踩墙而下。庄崖也紧跟而上,独任殊直接从楼顶跳下,她如同落叶一般无声安稳的落在其他三人身边,惹得那小生微微侧目。但他很快转过脸来,笑着让庄崖二人在一旁坐下,然后道:“相逢即是有缘,在下苍泽,这是舍妹苍沁,在下也是这戏班的主人,刚才舍妹贸然对两位出手,在下先行赔罪。” “不可,不可。”庄崖忙挥手制止他道:“是我们鬼鬼祟祟在先,想来也是有些误会。”说着他也拱手道:“在下宋山,这是我的义妹沈殊。” “刚才宋兄讲想看一看我们戏班情况,不知想看什么,如今过来,尽管一看就是。”那苍泽和苍沁一同坐下,看向庄崖笑道。 “还不是这丫头。”庄崖笑着拍了拍任殊小脑袋道:“她没怎么看过戏,非要看一看戏班在后面是什么模样。”任殊虽然知道他是在扯谎,但仍是翘着嘴,小声道:“你不也是没反对。” 一时说的苍氏兄妹都笑出声来。那一直没说话的苍沁这时也是开口道:“沈妹妹好武艺,不知师出何门?” 任殊武艺先是苏傅教给苏沈时她偷学的,后苏傅便一起教给两人,但此时不太好说,因而也只是笑笑道:“无非看些武学典籍,自己乱学的罢了。”庄崖似乎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他突然看向苍泽道:“苍兄,你们既然是江南人,为何来到洛川唱戏?” 那苍泽摇了摇头道:“我们并非长留洛川,我这戏班从宛都而来,一路云游演出,到了洛川再折回去,如此年年往复。” “为何只到洛川,不往建宁去?”庄崖这样一问,然后连忙解释道:“刚忘了说,我们两人家中都是建宁的商人。你们这样好的戏,到了建宁,必然也能有些声名。” 苍泽笑着挥了挥手道:“京中好戏太多了,我们可混不出名头。我这戏班里大多都是江南人,再往西走,都习惯不了气候,便只走到洛川就回去。” “那可太可惜了。”庄崖叹气道:“往后少有机会能听这样好的戏了。”苍泽笑道:“宋兄和沈姑娘若真觉着我们这点拙戏不错,这几日正好,我们还要在洛川停留个十天半月,隔一天唱一次,都在这里。” “那我们过两日一定再来捧场。”庄崖笑着起身,与任殊一同和那苍氏兄妹告辞:“今日就先别过了,能与二位相识,十分欢喜。”苍泽起身笑着回礼,又送到鼎天楼门口,方才目送庄崖二人离开。 两人原路返回客栈,此时洛川城中天色虽晚,但繁华不减,只见几条主街之上,处处悬挂着各色灯火,如同白昼。任殊向庄崖道:“怎么就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你不是想问他们和鼎天楼的关系么?”庄崖摇头道:“多言多错,还是少说点为好。”说到这他又向任殊道:“你看,我们不听大哥所言,果然生出了事端,被人抓到了。” 任殊倒并不在意,她踮着脚看着灯火通明的街市:“这戏班不是云游的么,想来和鼎天楼又没有关系。” 庄崖正想说话,突然他看到一个身影从对面街上急匆匆赶过来,正是苏沈,庄崖忙挥了挥手喊道:“大哥。” 任殊也顺着他的声音看去,她一见到苏沈,便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原来苏沈穿着粗麻衣服,灯火下脸上还抹着灰,像个田间的农夫样子。她不禁笑出声来,等苏沈走近问道:“大哥你怎么这么个打扮,是被人劫了不成。” “还不是你们。”苏沈转过身来,与两人同行:“回到客栈,听说你们两人还没回来,戏早散了,我担心有什么变故,便来不及换衣服,匆匆去鼎天楼寻你们。” “那你穿这身出门做什么。”任殊好奇的歪头打量着苏沈,苏沈笑了笑道:“这不是去乡下打听消息了么,总得扮个能和人家庄稼人说话的样子。”庄崖赶忙问道:“大哥,你这一去可有收获?”苏沈环顾了一下四周喧闹的人群,然后向一旁指了指道:“我们往那边去说话。” 三人避开主街,一旁是清扬河支流穿过,走到河上一座无人的小桥之上,方才靠桥站着。这里已没了灯火,只有一轮皎月洒下光辉,洁白的月光洒在暮春初夏的斜桥流水之上,时不时晃动着闪闪鳞光,苏沈直直看着夜晚的天空向两人道:“我所说的那小生之家就在城外,叫做平村的地方。和村子里人闲聊了一下,我才知道,并非如我之前所想。那小生叫做薛段,我本以为他是村子里人,后来学来唱戏去洛川城中谋生,谁知根本不是这样,也就是去年,这薛段才和他夫人一同来到平村,买了一处屋舍住下,平日里那薛段去洛川城中唱戏,他夫人一人留在家中,也不出门,因此村里人除了知道他俩姓名,其他一概不知。他夫人姓康,村里人都管他叫康娘子。” “这么说,他两人是外地来的?”庄崖问道。 苏沈点了点头继续道:“去年那薛段在台上暴毙而亡,也是村里有人进城,听说此事,方才通知了那康娘子。一开始那康娘子进城报官,咬定了是鼎天楼害了她丈夫,但她毕竟是个弱女子,诸事不顺,后来那康娘子的老父亲,也来到洛川,她父亲来了后,反倒是就接受了鼎天楼的赔偿,这事便算完了。” 任殊闻言冷笑了一声道:“想来是这岳父对女婿无甚感情,便做主拿点银子就算了,这康娘子想必是本想给她丈夫讨个公道的。” 苏沈倒未反驳,只是笑道:“村里人也是这样议论的,自那之后,这康老爷子便也住在了平村,陪着他女儿,两人仍是深居简出。这倒也平常,怪就怪在,前些日子,有个外地的戏班子往洛川去,路过平村时已经天色大暗,没法赶路,那戏班子在村子里住了一晚,收留他们的正是这康家父女,而且我听村里人的意思,那康老爷子似乎和这戏班认识的样子。而等那戏班子走了,第二天,康家父女便也租了马车,离开了村子,不知往哪去了。” 庄崖与任殊闻言,皆是面上一惊,两人对视一眼,庄崖连忙问道:“那戏班领头的是不是个年轻小生?” “这我倒没有问,天色黑了,村里人也没人看清。”苏沈摇了摇头,然后又带着一丝好奇的看向庄崖道:“怎么,你们有线索。” 庄崖便和任殊一起,两人七嘴八舌的把今天他们的经历原原本本的跟苏沈说了一遍,苏沈听到他们被别人抓到,虽然皱了皱眉,但也没出声指责,两人讲完,苏沈沉思了片刻,然后笑道:“还真有些意思,若是那日借宿平村的戏班就是你们今日认识的这个,那他们可就未必与鼎天楼,毫无关系了。” “大哥也认为,这个苍氏戏班,有值得追查的必要。”庄崖问道。 苏沈摆手笑道:“先回去吧,过两日,我们一起,去听听这么好的戏。”庄崖点了点头,正准备迈步回去,突然身边任殊有些惊喜的指向天空道:“看月亮!”苏沈与庄崖闻言抬头,只见此时有流云飘过,半掩月光,更显得皎月洁白,清辉闪耀。而桥边柳叶之下,芍药正开,三人置身晚风月下,恍如梦幻之景,直到那朵流云散去,苏沈方才笑道:“走吧。” 说着,他迈步往回走去,庄崖与任殊连忙追上。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长,空中飘荡着洛川红楼的酒香,三人你言我语的开着玩笑,彼此都没有想到,这便是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第十三章:情融(一) 和风初暖,百花将尽,殿试发榜几日后,林陌便往翰林院中报道。在门前拜了名帖,拿了吏部的公文,方才进去领了官印,朝服,当日便可回去。 林陌刚欲出门,迎面便看到任凡与那榜眼唐洪相谈着进来,两人看到林陌,任凡连忙招呼道:“景行,这边。”他又向唐洪道:“想必万钧兄在金榜上也有见到,这是在下好友林陌。”说着他又对林陌笑道:“唐洪兄想必你在文华苑已经见过了,我们也是刚刚在翰林院外遇见。” 林陌忙笑着行礼道:“唐洪兄,日后便是同僚了,还望互相照应。”这唐洪当日宣榜之时,在殿上就给林陌十分魁梧高大的印象,今日见了果然如此,他大眼方脸,留着短须,不说话时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看到林陌向他行礼,唐洪赶忙回礼笑道:“林陌兄客气了,既是同僚,只要是实心做事的,我唐洪必定诚心照应。” 两人又客气了一番,任凡与唐洪方才进去,任凡又笑着约林陌中午一起去吃酒,林陌便站在门旁等候任凡,他坐看右看,却不见顾锋,便好奇的向门倌问道:“怎么不见此次的状元过来。” 那门倌道:“回大人,顾大人早早便来了,大人来时,他已经回去了。” 林陌点了点头,又等了半个时辰,任凡方才出来,向林陌笑道:“等烦了吧,不想这么麻烦。” 林陌与他一同向外走去,一面笑道:“无妨,我也折腾了有这么长时间。怎么不见唐洪兄和你一起出来。”任凡摆手道:“他的私印好像有些问题,耽搁了一会,我请他一同喝酒,他也婉拒了,我便先出来了。”林陌笑道:“此番我们这次殿试,连你在内,一甲三人倒是各有风采。”任凡笑道:“我可没有他们两个有才华,听说顾锋会试的文章,很得赵馆阁喜欢,亲自抄了放在家中。”两人说着话,出了翰林院,任凡又道:“怎么说,我们是先各自回府,还是直接去吃酒。” 林陌将官印,朝服都丢给在门外候着的金丸道:“让小子们带回去就是,已经是正午了,我俩走路去吃酒就是了。”任凡点头笑道:“我也正有此意。”两人便舍了东西,车马,往城西走去。此时正巧赶上各衙门散值,车马一时有些拥挤,两人路过司天台,正说着话,林陌突然停了脚步,任凡问道:“怎么?”林陌笑一笑道:“遇见熟人了。”说着他向远处喊道:“远集兄,别来无恙啊?” 任凡顺着看去,果然见到卫遥正从司天台中出来,他听到林陌的声音,走了过来,然后笑着向两人道:“许久未见,还未恭喜二位金榜题名呢。” 林陌连忙摇手笑道:“粗直文章,哪及你公子卫遥的才华。”卫遥不由一笑,然后指着他道:“你这人,和那洛尘雪呆久了,果然就学会她的挖苦人了。” 任凡也是笑道:“你莫听他胡扯,我们要去吃酒,远集兄可愿赏颜同行?” “好。”卫遥点头应了:“我请你们俩,就当祝贺二位。” 三人谈笑着便到了伴月楼中,不想此时正午,楼中爆满,那小二虽然认识几人,但也寻不到一处雅间。 “要不然换个去处?”任凡看向街外。一旁林陌想了一想,踟蹰片刻方才道:“算了,这个时间,几家好的怕是都寻不到地方。你们跟我来。”说着他便引二人往楼上走,一面对一旁小二道:“上好的果子,下酒菜给我准备一桌,送到携星阁上去。” 那小二赶忙应了下去,林陌又笑着向任凡与卫遥道:“走吧,我可是担着被人骂的干系带你们过去。”到了携星阁外,还是林陌过去敲门,一会扶玉过来开了门,忙请三人进去。此时厅中洛尘雪正揽着疏桐的胳膊说笑,她看到林陌从屏风后探头进来,看了自己一眼,又消失了去,然后又看到他引任凡与卫遥一同进了屋中。 洛尘雪忙笑着推了疏桐一把道:“这么有缘,你的卫公子来了。”疏桐一面拍了拍她推过来的手,嘴上念着:“去去去,你这丫头又瞎说。”一面眨着眼与卫遥对看了一眼。 洛尘雪又笑着看向任凡道:“大探花,恭喜了,我携星阁今日文曲星下凡了。” 任凡掌不住向卫遥笑道:“难怪你说林陌跟她学会了挖苦人,这洛仙子果然是嘴上不绕人。” 洛尘雪连忙晃着疏桐道:“听见没有,你的卫公子整天在背后说我坏话呢。” 疏桐白了她一眼,又伸出手指在她如玉般白皙的额头上一点:“说你喜欢挖苦人还冤枉你了不成。” 洛尘雪翘着嘴哼了一声,然后转脸狠狠的瞪了林陌一眼,林陌一脸无辜的看了看四周道:“这关我什么事,我可没乱说话。” “既然我不关你的事,你领着朋友来我这做什么?”洛尘雪挑了挑眉,发出银铃般悦耳的声音。 林陌让卫遥与任凡进来,招呼两人在靠窗台的小几旁坐下,然后笑着向洛尘雪道:“今日我与任凡刚去翰林院报道,远集兄也想庆贺一下我俩,谁知楼下满座了,借你这里喝点小酒。” 疏桐虽然知道洛尘雪与林陌关系非凡,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跟洛尘雪讲话,她心想着这小性子的祖宗怕是又要动怒了,正以为自己要看到一张冷起来的脸时,却发现,身边的少女竟颇为乖巧的,在几个人都有些诧异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洛尘雪似是感觉到了身边几对惊奇的眼神,面上一红,然后拉着疏桐起身道:“他们几个臭男人在外面喝酒,我们躲开这里。” 说着她拽着疏桐往帘幕后走去,又向扶玉喊道:“扶玉,你也过来,不许给他们收拾酒菜。”扶玉闻言只好忍着笑,向林陌吐了吐舌头,跟着一同进了内室。 林陌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帘后,笑着摇了摇头,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叩门声,林陌忙去开门,只见到那小二提着一个锦盒,正侯在门外,见林陌开门也是赶忙道:“林公子,这是您要的菜点,只是还得麻烦扶玉姐姐出来拿下。” 林陌用手接了道:“不必了,我拿进去,你回去吧。” “好嘞。”那小二将锦盒小心递给林陌,然后弯腰告辞下楼去了。林陌提着锦盒回来,打开盖子放在桌上,卫遥与任凡忙帮忙将其中菜品一盘盘的端出来,林陌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下自己大腿道:“看我们这脑子,光要了下酒菜,忘了要酒。” 任凡与卫遥此时方才反应过来,都笑出声来,卫遥起身道:“我下去买。” “且慢。”林陌伸手止住他,然后低声道:“我去想办法搞点好酒来,你们不要说话。” 说着,他慢慢走到厅前的帘幕旁喊道:“凝儿,凝儿。” 任凡与卫遥皆不知道他口中的凝儿是谁,彼此有些疑惑的对看了一眼,又见从帘幕中钻出一个洛尘雪的小脑袋来,她看了看林陌一眼,有些没好气的问:“做什么?” 林陌嘿嘿笑了一声道:“跟你商量个事,讨你的梅花酒一坛。” 洛尘雪白了林陌一眼,然后哼了一声:“不给!” 说着便要退回帘幕后去,不想林陌也一个闪身跟着一起进去,两人在帘幕后听不清低声说些什么。过了片刻,洛尘雪方才红着脸从帘幕后和林陌一起出来,然后往西厢的侧房中走去,回来时她怀中已小心翼翼的抱了一坛酒,然后似是很不舍的递给林陌道:“就一坛啊,再要可不给了。” 林陌接了,又笑道:“放心,在你这我们也不敢多喝,无非高兴罢了。” 洛尘雪点了点头,仍旧回了内室。林陌则把酒放回三人围坐的小几上,从一旁柜子里,取了一套两个颇为精致的乌银刺金杯递给任凡和卫遥,自己则随手在洛尘雪平日用的案上捡了一个小酒杯坐回来。 卫遥打开酒坛,先嗅了一嗅,点头道:“果然好酒,这是新摘的梅花用糖浸了,再泡进杏花村酒里的。” “远集兄好见识,尝都未尝,便闻出门道来了。”林陌笑着给三人满上,向卫遥称赞道。 三人说着彼此敬了一杯,任凡饮了也忍不住称赞道:“果然甘甜,以前在烟宁时,我们也做过这样的梅花酒,当时有人说这酒要趁下雪时采摘梅花,连着梅花上的积雪一起用糖渍,才算妙品。只是烟宁毕竟天暖,始终未曾遇到过雪天。因此未做出这么好的滋味来。” “是了,我就说这比往前喝的梅花酒别有一般风味。”卫遥闻言跟着恍然道:“这花上积雪之法我却想不到,可见与孤浅兄一同酿酒的人,是个极懂酒的。” 林陌与任凡毕竟结识了一年多,对他在烟宁之事也颇有了解,因而问道:“可是那位苏沈兄弟。”任凡摇了摇头,又饮了一杯,面上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出来:“是苏沈的妹妹,如今已经入宫了。她是个极爱喝酒的人,古今各地酿酒之法,无所不通。” 似是察觉到了他那一闪而过的阴郁,林陌连忙举杯笑道:“光顾着乱喝,还没来得及庆贺我们初登庙堂呢。” “是了。”卫遥跟着笑道:“说好的我请你们喝酒,却变成了洛仙子请我们,来,愿两位自致青云。”林陌与任凡皆道谢饮了,林陌又笑道:“我倒没有大志向,能了却家父遗愿已是满足,将来若是仕途不顺,我便辞官还乡,只与诗酒相伴,安做富家翁。” 说着他又向任凡道:“只是孤浅,怕是没有我这样好的福气了,你得一心向上才能不辜负你任家的声名。”任凡饮了杯酒道:“声名倒在其次,只是我这人若要做事,便会力求尽善,竭力而为吧。” 林陌与卫遥都点头笑道:“这是成事之言。”三人你来我往,觥筹交错之间,不知觉已喝了大半坛酒,又说起翰林院中事来,卫遥道:“当初我也在翰林院中闲了三年,无非抄纂录写罢了。孤浅兄高居探花,可能事情要多些。” 任凡夹了个酒糟的鹅掌在吃,闻言摇头道:“景行了解我,我是个闲不了的人,在翰林院中可待不住。” “那你让令尊提拔一下?”林陌笑着看向他调侃道。 “家父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任凡靠着窗台道:“再看吧,总归想和路修那家伙一样,在随便哪个衙门中寻个职缺,大小无谓,有点实事去做。” 卫遥闻言,不禁笑道:“那司天台可不适合你。平日里一点实事没有,正适合我这样的闲人。” “我若是有公子卫遥的才华,我也愿意做个闲人。”林陌剥着松仁笑道。任凡又坐近了些,指着林陌笑道:“你连个脍新鲈,斟美酒,起悲歌。都要洛尘雪帮着想,还是老老实实做个好官吧。” 三人闻言都是笑出声来,这梅花酒虽然甘甜,但用的却是颇烈的酒泡制,三人喝了一坛,都有些微醉。各自歪着,或舒展胸襟,或高谈抱负,就这样天南地北的漫谈闲聊。 第十四章:情融(二) 林陌三人正聊的开心,只见洛尘雪揽着疏桐从内室中出来,看见三人醉酒的样子,便扬眉笑道:“喝完了要给我收拾屋子的,不要喝醉了就想赖账。” 林陌点头笑道:“你让他们回去就是,我来给你收拾。” 疏桐看卫遥神色有点昏昏,忙过来扶了他,然后向洛尘雪道:“我扶他下去休息。” 任凡也跟着起身道:“虽然我愿意收拾东西,但就不做煞风景的人了。”说着,他拍了拍林陌肩膀笑道:“景行,先回府了。” 见三人依次出去,洛尘雪方才坐到林陌旁边,推着他道:“快点,快点,把我的桌子给收拾好。扶玉,不许帮忙。” 扶玉却过来拿了锦盒笑道:“小姐又说胡话,林公子如今是朝廷官员了,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林陌见扶玉过来,连忙站起身来一起帮着收拾,洛尘雪在旁边看两人忙来忙去也是打趣道:“既然是官员了,以后可不能喊公子了,要喊大人。”正在擦桌子的扶玉闻言,转眼看了林陌一眼笑着点头:“是这个理了,以后就是林大人了。” 林陌把锦盒重新盖好,让扶玉提下去归还了,又赶忙摇着手道:“这大人还是少叫的好,显得莫名多了点隔阂。” “本来就是,我早就说过,你是两榜进士,朝廷命官。我是风尘女子,不该有隔阂么。”洛尘雪不知何时已坐到了窗边,看着窗外淡淡的道。 林陌喝了点酒,见她又说这种话,不禁也生出一股火气来,冷冷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走了。” 说着他便抬脚做出要走的样子,洛尘雪猛地转过身来道:“要走便走,从此再不要来了。” 林陌见她面上带怒,不禁冷哼道:“这又奇了,是你赶我走,我要走,你又生起气来了。” “谁赶你走了?”洛尘雪声音中带着哭腔:“你带朋友来我这闹腾,我赶过你么?现在说这种话,无非是厌烦我了。” 说着她往自己衣领中把林陌那日所赠的玉佩掏了出来,便要从脖子上拽下来:“你快走了,连你的东西一起带走,从此一刀两断。” 那红绳牢固,自然扯不下来,她又正在发狠,也解不开,许多烦乱恼火都涌上心头,索性靠窗哭了起来。她这样一闹,林陌酒也醒了大半,又见她贴身戴着自己给的玉佩,其中心意,任谁也知。一时林陌只恨不得自己给自己掌嘴,他连忙靠过去,抓着洛尘雪手道:“你看看,我喝多了,说点混话,你又当真了。都是我不好,不该说那些混账话的。” 洛尘雪抽手出来,转过脸去,也不理他。林陌又堆笑道:“好凝儿,我也是见你整日乱想,这才犯了火气。你当我胡说就是,其实我是一千个一万个恨不能永远不离开这里的才好,我就是哪日死了,也要向哪个阎王求个门神守在这里。” 洛尘雪闻言跺了跺脚道:“还说不胡说,又是死又是阎王的。” 林陌轻声一笑,然后重新握紧洛尘雪双手,看着她还有些通红的眼眶道:“好凝儿,不生气了?” 洛尘雪看林陌全不似平日在他人之前,那副风度翩翩,淡然的模样,而是面上有些害怕的小心问着自己,一时忍不住破涕为笑,又转过脸去。 林陌见她面色转晴,终于放松下来,他把那玉佩重新给洛尘雪拉好,然后轻声道:“以后我不再乱说什么走不走,你也不许说什么再不要来,一刀两断的话。” 洛尘雪抿着嘴点了点头,拿手帕出来给林陌擦了擦额间刚才急出的汗道:“你也就哄骗哄骗我,将来在官场之中,那些人都是极精明的,不像我这么愚笨,说话做事莫要这么莽撞。” 她动作轻柔,言语中也都是关怀之意,林陌不禁微微有些忘情,抓了洛尘雪给自己擦汗的手道:“你放心,便是为了你,我也会保全自己。” 洛尘雪面色微微泛起一丝羞红,她抽手出来道:“不管为谁,大人记住便好。” 林陌这才坐到一旁笑道:“你看你又喊大人了。” “我若不高兴了,便还要说,一日说十遍百遍。”洛尘雪一面说着一面想找面铜镜打理一下,这时扶玉突然从外面推门回来,见到两人模样,心中顿时明白了个大概,又看到两人神色俱是十分轻松,便看着洛尘雪问道:“吵完了?” 洛尘雪嘿嘿一笑,扶玉又摇了摇头道:“整日像个孩子一样,也不长记性。” 洛尘雪连忙央求道:“好扶玉,给我打盆水来,让我先洗个脸。” 扶玉叹了口气,一面去打水一面道:“一日劝你几次改改性子你也不听,又不是什么聪明的人,若是被人骗了欺负了,不还得我去跟人拼命。” 她说后面两句时,声音也是颇大,带着一丝冷意,说完正端着水转过身去,却看到林陌已起身站在自己身后,他伸出手要把盆接过来,又向扶玉抱歉的笑了一笑:“无关凝儿的事,是我不好,还请姑娘见谅。” 扶玉直直的看着他的双眼,然后露出一丝浅笑,她把水盆递给林陌笑道:“我家小姐的脾性都知道,得罪她可太容易了。要是谁得罪了她都向我来道歉,那一天天我可光听人赔礼了。” 说着,她与林陌一同走过来,又给洛尘雪洗了脸,帮她理了头发,方才起身问道:“过几日又该下去弹琴了,要不要重新调下弦。” 洛尘雪伏在案上点了点头:“我昨日改了改几首曲子的音韵,试了一试,便觉得音有些松了。” 扶玉便取了琴来,在一边坐着帮她调弦。林陌则在一旁翻着洛尘雪书架上的琴谱,三人这样安静坐着,洛尘雪无事,见林陌看琴谱看入了迷,只好一个人躺在地毯上打滚,突然听到林陌点头道:“这个正合适笛子。” 洛尘雪抬眼看了看林陌手中的书,然后懒懒的道:“后面转小工调本就是极巧的。”林陌便知她猜到了自己看的是那个曲子,笑道:“改日我吹给你听。” 洛尘雪无聊的又打了个滚,突然她心有所思,撑起身子,向林陌笑道:“我们去楼下找桐丫头去好不好,看看她和卫遥在做什么?” 林陌合了书,迟疑了一下道:“这,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洛尘雪满不在乎的道:“你们中午还来打扰我和桐丫头玩呢。” 林陌看了看她,然后摇摇头道:“你们两个姑娘自然无妨,他们孤男寡女,怕是多有不便。” 洛尘雪闻言,面色一红,然后连忙道:“你胡想什么呢?他们两个一直以礼相待,相敬如宾。” “哦。”林陌放下琴谱,声音中倒是有了一丝惊讶:“那是我看轻疏桐姑娘了。” “这公子就错了,这次还真不是因为疏桐姑娘如何。”在一旁调弦的扶玉此时跟开口道。 洛尘雪点了点头,然后坏笑着道:“桐丫头可对那卫遥痴迷的很。倒是你,我看你和卫遥关系不错,怎么不知他的情况。”扶玉道:“人家自己的家事,怎么会和朋友去说。”洛尘雪想了一想也道:“是的了,那个人性子又古怪。”听她别人性子古怪,林陌不禁笑了一笑,又听洛尘雪道:“我也是听桐丫头说的,卫遥年轻的时候,确实是个颇浪荡的公子,后来十七八岁,家中给他娶了妻,他便收敛了性子,老实在家。不想几年后,他妻子因病亡故了,之后他虽然还会出入这等烟花之地,但只是写诗交友,跟谁都是以礼相待,桐丫头就是这时和他认识的。这在这里也不是什么秘密,你却不知道。” 林陌摇了摇头笑道:“你这楼里,除了你,我也就只认识一个疏桐姑娘,自然没人跟我说起。”说着他又叹了口气道:“想来远集兄与他亡妻也是伉俪情深,才如此念念不忘。” 两人说着话,洛尘雪也忘了要去找疏桐的想法,等天色渐晚,林陌明日还要去翰林院当值,洛尘雪便把他催走了。 到了第二日,林陌早早到了翰林院,点了卯,暂也无事,便在院中闲坐。坐了一会,任凡也到了,之后新旧翰林陆续到齐,大家各自见了,叙了年岁,林陌又结识了几个洛川老乡。一上午时间眨眼便过,翰林院向来清闲,上午过去便散了值,任凡说他府中有事匆匆便走了,林陌刚想回去,又看到顾锋也从翰林院中出来,便笑着迎上去道:“刚锐兄,一上午都不得闲与你说话,近几日别来无恙?” 顾锋笑了笑道:“你们洛川出才子,同乡太多。” “来我府上喝点茶如何。”林陌颇为热情的相邀。顾锋道:“我就在附近住,要喝茶去我那里方便。”刚说完,他又回过神来笑道:“算了,我那里你坐不惯,还是寻个茶坊吧。” 林陌却并不在意,拉着顾锋道:“你能住的,我有什么坐不惯的,走吧,去你府上一坐。”顾锋无奈只好引他回了自己所居之所,林陌跟他走过两条街,只见在一个小巷子里,窄窄的一个小院,两间简陋的小房子,先进去的屋中铺一张桌子,上面还放着笔墨。顾锋收了笔墨,又在一旁煮了水,然后笑道:“我没有好茶叶啊,你这个富家公子,只能凑乎了。” 林陌赶忙说了无妨,又坐下看了看四周道:“你这屋里太暗里些,这要怎么读书写字。” 顾锋坐下指了指门外道:“前面是个酒楼,这一会遮住了太阳,过一会便好点了。”林陌道:“你中个状元,光户部赏银就有不少,好歹找个好点的住处。”顾锋给林陌倒上茶,然后笑道:“家母身子不好,家中还有几个弟弟妹妹,我把钱都托人带给他们了。” 林陌喝了口茶道:“虽说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但读书做官的,好歹得有个光亮点的地方。”他想了一想道:“这样吧,我租个房子给你。” 他看顾锋似是想开口拒绝,连忙又道:“不是什么好府宅,也是这样小小的几间屋子,最多比你这里明亮点。我按市价租给你就是。” “那,多谢景行兄了。”顾锋看他热情难却,只好拱手谢道。 林陌两人喝茶闲聊,顾锋突然想到什么,连忙说:“光顾着喝茶,这是中午,你相必饿了。”说着他便起身道:“我去买点东西我们当作午饭。” 林陌眼尖,看到一旁煮茶的柜子上放了一包酥饼,便指着道:“那不是有饼么,还往外跑什么。”顾锋笑道:“那是我昨天买的高粱粗饼,你吃不了的,我去给你买点。” “饼正好就茶吃。”林陌笑着站起来,把饼拿过来,递了一块给顾锋,自己拿了一块,顾锋见他吃饼喝茶,神态自若。坐回来忍不住笑道:“你这个富家少爷啊,要比我想的踏实。” “山珍海味,粗茶淡饭,都是一顿,何必在意这个。”林陌吃着饼摇手笑道:“刚才说到刚锐兄觉着往后朝政会愈发艰难,这是何意,还请详细说说。” “我也只是自己猜想罢了。”顾锋听他说到正事,叹了口气道:“今日我在翰林院,看到了近几十年,各地所交粮税的数目,应当是户部整理放在翰林院中的。” “刚锐兄从中可看出什么?”林陌忙追问道。 顾锋道:“我也只是上午看了一看,就随便找了贺州府曹溪一县的粮税。” 林陌点头道:“贺州地处中原,也是朝廷重要的赋税之地了。” 顾锋点头继续道:“辛卯之乱,因叛军战火牵扯到贺州,直到盛德七年,曹溪才重新正常收税。盛德七年,该年是丰年,曹溪一县,交纳脱粒稻谷共八万七千石。盛德十七年,瀚江水灾,该年整个曹溪遭灾,交纳脱粒稻谷六万三千石。盛德二十七年,也算丰年,交纳脱粒稻谷六万五千石,盛德三十七年,也就是去年,依然是个丰年,交纳脱粒稻谷五万七千石。” 听了这些数字,林陌不由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越交越少了?”顾锋苦笑了一声叹道:“账册上有注明,盛德七年,曹溪入册需交税田地共三十七万亩,盛德三十七年,入册需交税田地不足二十四万亩。豪族大户占地之快,触目惊心啊。” 这些话,往日里在国子学中亦或是洛川家中,都没人跟林陌说过,他猛的一听,只沉思着点头,不知做何评述。 顾锋又道:“其实收税越来越少,还算好的。怕的是更多地方,寻常百姓能耕种田地本来就少,年年要交之税还越来越多。我大齐如此下去,将来国库不济,民怨四起,怕是常态。” “所以刚锐兄认为,将来朝事会愈发艰难?”林陌这才恍然道。 顾锋点了点头,正色道:“要想让豪族退田,必须得大刀阔斧,推行改革。从上至下,非得有壮士断腕的魄力不可。” 林陌突然想到那日在文华苑前,顾锋向自己谈论朝政清明的话,他心中一凛,但又不敢再往下追问,顾锋见他面色阴暗不定,连忙笑道:“你也别多想,无论改革与否,暂都不是我们这些初入仕途的年轻翰林能参与的。” 林陌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说来惭愧,我读书做官,皆是为了了却家父遗愿,非我自己所想。论才华我比不上你,论志向,更差了太多。” “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志向。”顾锋又给林陌添了碗茶,然后起身往壶中加水重新煮上:“我只想去哪里当个地方官,朝中说不上话,到了地方,能为一方百姓,做些事吧。”他的声音低沉而略显无奈,林陌眼神复杂的看向昏暗房中顾锋削瘦的背影,他感觉就如这自己本以为的繁华盛世一般,被蒙上了一层不见阳光的阴影。 第十五章:暮春萌动(一) “大哥,你真要和我们一起去看戏?”还是扮作商人模样的庄崖忍不住向苏沈问道:“也不乔装一下?” “就是要这样去见他们,看一看他们是否真的与百花会是一伙的。”苏沈不慌不忙的笑道:“鼎天楼不比花船之上,在闹市之中,就算认出我们,他们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但是他只要认出我们来,那就证明他们与百花会定是一伙的了。大哥这招直捣黄龙高啊。”庄崖这才明白苏沈的用意,不过他仍是有些疑惑:“只是,他就算认出我们,也不会表现出来吧。” “丫头。”苏沈突然转脸叫了一直坐在一旁没有说话的任殊一句。“啊?”任殊抬起头来,一脸茫然,苏沈轻笑了一声然后道:“你是不是在想晚上要吃什么?” “嗯嗯。”任殊连连点头,然后扳着手指道:“昨儿吃的河豚,今天中午又是卤肉,晚上要吃点清淡的才好。” 没有管念念叨叨想着美食的任殊,苏沈又看向庄崖笑道:“人在想不同事时,神态,面容,眼眸都会有不同的表现,尤其是猛的遇到变故,几乎没有人能藏的住心境的骤然变化。”庄崖听了,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瞪大眼睛,紧紧的盯着任殊,仿佛想看出她的心事一般,任殊正低头盘算吃什么,猛一抬头,看到庄崖盯着自己,不禁吓了一跳,然后笑问道:“二哥,你在看什么?” 庄崖摇了摇头道:“看来我还得修炼一番。”没有听清二人说什么的任殊满面疑惑,左顾右顾,苏沈笑着起身向两人道:“走吧,我带你们去吃好东西。” 三人出了客栈,任殊才问道:“我们去哪?”苏沈走在前面,回头笑道:“你不是想吃点清淡的么,我刚来洛川时遇到了一家不错的面馆,带你们去尝尝。”三人在洛川城中东转西转,在一家小巷子里才找到苏沈所说的地方,是一家小小的面馆,外面支着篷子,摆了两张桌子,此时也没有人。一个发须皆白的老翁正在屋檐下和面,苏沈对两人道:“你们想吃什么先要,我去那边街上买点小菜。”“不是吃面么?”任殊探头看了看屋中,屋里是一个老妇在煮汤,想来二人应当是夫妻。苏沈摇头笑道:“这里只有面,你吃面吃得饱,我和二弟可吃不饱。” 说着他向街上走去,庄崖让任殊坐了,自己走到屋前看了看廊下挂着的招牌,回头向任殊问道:“有鸡汁和鳝丝面,还有素面,你吃什么?”任殊打了个哈欠,然后想了想道:“我就吃素面吧。” 庄崖这才向那老翁笑道:“一碗鸡汁面,一碗素面。”“好嘞。”老翁答应着,扯了两个面团下来,一眨眼的功夫,便飞快的拉成了细长的面条,递到屋中去。过了一会,便见屋中那老妇端了一碗面条出来,笑道:“鸡汁面好了。” 庄崖忙站起身来接了,任殊看她年岁已高,便也站起来笑道:“老婆婆,我的面我自己去端就好。”不想庄崖按了按她的肩膀,然后道:“你毛手毛脚的,别被烫着了,我去给你端。”说着他跟着老妇一起进了屋,那老妇下了一碗素面,又盖了个鸡蛋,庄崖看了疑惑的问道:“婆婆,怎么咱家素面还有鸡蛋啊,这么好。”那老妇笑着向庄崖道:“寻常是没的,像你们这样的小夫妻来吃面,老婆子都给个蛋,保你们恩恩爱爱,团团圆圆。” 庄崖听她这样讲,唇角不经意的露出一丝笑容,也不反驳,只端了面笑道:“那谢过婆婆了。”他端面出来,放到任殊桌前,任殊看了看也眨了眨眼道:“怎么还有鸡蛋。” “老婆婆看你长的好看,送你的。”庄崖低下头去吃了口面,然后笑道。任殊面上一红,正想说话,却看到苏沈回来,他买了些切熟的牛肉放在两人面前,然后招呼老翁道:“老人家,一碗鸡汁面。” 说着从案上拿起筷子来,正想夹牛肉去吃,看到庄崖和任殊两人都面带春风,不禁一愣问道:“你们俩怎么都乐呵呵的?” “有嘛。”任殊忙出口否认,低着头去咬鸡蛋,庄崖则干笑了一下,然后拿筷子指着面道:“面很好吃。”苏沈又看了二人一眼,摇了摇头起身去屋中端面,虽然简朴,但如苏沈所说,这面下的果然极好,三人各自吃了一大碗,苏沈与庄崖又把牛肉吃了,任殊正好坐在篷子的杆边,她懒洋洋的往上一靠,笑道:“吃的好饱,不想动了。” “晚上还有事呢,你可不能偷懒。”庄崖站起身来,却看到老翁已不在廊下站着了,他便向屋中喊了一句:“老人家,结账了。” “来了。”听那老妇在屋中回了一声,她便匆匆掀帘子出来,任殊甜甜的笑着向老妇挥着双手:“老婆婆,多谢送我的鸡蛋。” 那老妇也满面笑容的向任殊道:“夫人喜欢就好。”说着,又对庄崖道:“一共十三文。” 庄崖往荷包中一摸,随手拿了一块银子,约有四五钱,他递给老妇笑道:“我也没有铜板,就这些吧,剩下的算谢谢老婆婆的鸡蛋钱了。”那老妇忙挥了挥手道:“哪有这样的事,你等着,我屋里有戥子,多的我称了退给你。” 庄崖笑着应了,等老妇回了屋中,他便向苏沈与任殊挥了挥手,两人点了点头,起身一起走了,到了街上,庄崖回头看了看巷子,啧了一声道:“这么偏的小巷,亏大哥你来过一次还能记得。”“老夫妻面煮的不错,这才记着了。”苏沈笑了笑道:“走吧,天也快黑了,该去鼎天楼了。” 三人有说有笑的赶到鼎天楼附近,只见仍如前日那般繁华热闹。“一会我们进去了,还是分开坐,等戏唱完了,你们再带我去见那苍泽。”苏沈站在鼎天楼门前轻声道,庄崖应了,三人进去分坐两处。庄崖与任殊仍坐在前日那位置,远远看到苏沈坐在墙角灯光昏暗的地方,隐隐约约看不清面容。庄崖收回目光,却看到任殊在他旁边扯了扯他的袖子。“怎么了?”庄崖靠过去轻声问道。任殊捏着手指,面色有些古怪的盯着庄崖问道:“刚才卖面的老婆婆到底为什么送我一个鸡蛋?” 庄崖面色一滞,手中握着的茶杯一抖,险些把茶水洒在脚上:“不是跟你说了么,老婆婆疼你好看。”任殊又看了看他,然后脸色微红的问:“那她后来出来算钱为什么叫我夫人?”庄崖一时语塞,他想起这几日和苏沈在一起时,苏沈与人讲话的种种路数,便下意识直了直腰,然后正色道:“你穿丝带绸的,老人家没什么见识,老爷夫人的浑叫呗。” 任殊又满面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庄崖努力绷着脸,任殊这才嗯了一声,嘴上还念叨着:“长得好看,就能白吃白喝,那怜儿出门不是不用花钱了。” 庄崖忍不住笑了笑,然后向台上道:“看,苍泽登台了。”任殊闻言看去,果然看到苍泽扮作一个书生模样,站在台上,唱的是自己在进京赶考的路上。任殊听出这是唱的《离魂倩女》,这戏颇有些阴郁,等到苍沁出来,更添凄婉之声,幽怨哀长。庄崖看着两人,演的是生离死别之际,苍沁扶着苍泽的面庞,杏眸含露,眉间满是深情,一旁任殊凑过来小声道:“这对兄妹不愧是唱戏的,让我和我哥这样在台上演,我可受不了。”庄崖皱了皱眉,然后摇头笑道:“人家从小练的,我们怎么能比。”两人边看边聊,不觉间已是月上柳梢,台上戏也散了,庄崖拽了拽任殊,两人忙站起来,苏沈已在不知觉时站了过来,他向二人笑道:“好嗓子,我却没听过这样好的戏。”任殊忙道:“你没听过前日我们听的那一出呢,比这个更好。”庄崖看了看戏台后面,向苏沈问道:“大哥,我们现在过去么?” “不急。”苏沈在他们这桌坐下道:“等人散散,也要让人家卸了妆。”三人等了片刻,见人都散了,方才由庄崖领着向后台走去,后台有个打杂模样的学徒守在外面,见了三人拦了问道:“三位客官,可有什么事?”庄崖向他道:“我们来见你家当家的,你只说宋山来访就是。”那学徒应了,请三人稍等,自己往里面走去,不一会,便看到苍泽卸了妆,散着发过来笑道:“宋兄,我们又见了。”庄崖拱手行了一礼,然后侧身让出身后的苏沈,向苍泽笑道:“苍泽兄,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我这义妹的亲哥哥,也是我的义兄,沈贤。” 苍泽忙笑道:“沈兄好,有幸拜会。”苏沈行礼道:“不敢,兄台叫我沉璧就好,苍兄之声,可真是穿云裂石。”“沉璧兄谬赞了。”苍泽做了个向里请的姿势,然后笑道:“不嫌下贱,还请移步一叙。”三人都道了声叨扰,跟着走进后面,苍泽刚请三人坐下,便听到一声婉转的笑声:“沈妹妹来了。”任殊也笑着招呼道:“苍姐姐,又见面了。”苍沁坐在铜镜之前,回过头笑道:“你们先坐,我还没收拾好。” 苍泽让人端了几杯茶上来,笑着向苏沈道:“沉璧兄,怎么前几日未曾见你。”苏沈笑道:“不瞒苍兄,我们沈宋两家算是世交,都是京中做生意的,我们几个从小玩到大,如今出来游历也想看看能做点什么生意,免得总被家里骂,我前几天都在看洛川有什么生意可做。” 苍泽笑道:“看来沉璧兄是个有抱负的人啊。”苏沈摇手笑道:“玩了十几年了,他们俩本也说的要来看看,结果到了洛川就跑来听戏了,我本想训训他们,结果二弟说他们看着勾栏生意还不错,今日我才又跟着过来看看。” “勾栏倒真的颇有油水。”苍泽点了点头,又皱了皱眉道:“只是我们毕竟只是云游的戏班,虽然接触很多,具体他们的内情,还真不清楚。” 苏沈喝了口茶,然后看着庄崖两人道:“那倒无所谓,今天来,本也只是随便看看,而且我这两个弟妹,前两日回去都把你们兄妹夸成神仙了,我也是想来一起交个朋友,今日见了果然不负美誉啊。” “沈妹妹的身手才让奴家惊为天人呢。”这时苍沁也笑着挨任殊坐了,又向苏沈盈盈行了一礼道:“奴家见过沈公子。”苏沈忙回了一礼,任殊嘻嘻笑道:“姐姐你又会武功,戏还唱的这么好,可比我强多了。” 苏沈又向苍沁问道:“苍姑娘,在下斗胆问一句姑娘唱法。” “沈兄但问无妨。”灯火之下,苍沁纤细小巧的身影靠在任殊身边,发出轻柔的声音。 苏沈笑问道:“例如这句‘虚度月夕花朝,无缘聚合’与后一折一句‘凉夜月冷云高,潇潇泪洒’姑娘唱的都是苍阴腔,也都是江南的咬字音调,但一样曲牌,两句唱腔却不同,这是何解?” “沈兄原是懂戏的。”苍泽笑着给苏沈添了杯茶,苏沈忙起身道了谢,又笑道:“班门弄斧而已,我也只是听到了问一句。” 苍沁抿着嘴轻轻点头道:“沈公子听的仔细,这是奴家自己改的,前者是离别之苦,后者是相思之意,许多一样的曲牌,不同的心思,奴家都自己唱的不同。” 苏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赞道:“姑娘才华,不拘一格,在下佩服。”苍沁轻声道:“不敢当,公子非梨园中人,却能听出这细小的变化,才是真的有才情。” “好了,好了。”任殊出声打断道:“你们就别互相恭维了,都有才,反正比我这个根本没听出来的强。”一时说的众人都笑了,庄崖又向苍泽笑道:“看来我大哥与你们更有话聊了。” 苍泽点头笑道:“若不是天晚了,且今日用了嗓子,我倒想和几位一醉方休了。”听他这样讲,苏沈很是懊恼的拍掌道:“苍兄这话提醒我了,你们二位今日刚唱完戏,我们还拉着你们聊天,这不是坏了你们嗓子么。”说着,不待苍泽客气,他站起身来向苍泽道:“今晚就不打扰了,苍兄,明日中午,你可有空,我请你们兄妹喝酒。” “沉璧兄一片热情,怎能辜负。”苍泽也一同站起笑道:“今晚就不留三位了,明日再见,我们好好喝一杯。” 苏沈三人告辞离去,远远离开鼎天楼,任殊拖在后面,突然她脚尖一点,下一刻她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一旁人家院子的墙上,她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又一跃回到苏沈与庄崖身边,向二人摇了摇头。庄崖这才问道:“大哥,你感觉怎么样?”苏沈摇头道:“没什么异样。”任殊在一旁笑道:“我猜也是,苍姐姐那样好的人怎么会和百花会那群人混在一起。” 苏沈笑了笑道:“我也只是说有些喜怒形于色的人易看出来变化,人家有些城府,瞒过我不很正常。明日再看吧,就算他们与百花会无关,也能通过他们打听打听鼎天楼老板的事。”庄崖一面表示了赞同,又放缓脚步,拍了拍任殊肩膀,对着任殊好奇的目光,他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喜怒形于色的人。” 第十六章:暮春萌动(二) 次日正午,苏沈便在鼎天楼附近一处酒楼备了酒席,来请苍氏兄妹,几人把酒言欢,席间因苍沁向任殊问道,那晚擒住她的那一招是怎么使来,任殊便站起身来笑道:“这个要练卷腕,不然擒住也无用。”说着她示意了一下步法,又道:“指,掌,臂皆可擒敌。” 苍沁看了她的动作,在心中一一记了。不懂之处又连忙问着,在一旁看的苍泽向苏沈与庄崖笑道:“我们这样游南游北的戏班,也算是见过许多江湖草莽,不恭维的说,令妹的武功,在下平生所见,当属翘楚。” 苏沈听了,也未谦虚,只同饮了杯酒道:“她天赋极高,从小都是师傅教我武功,她在旁边偷学,学了两个月,比我还早出师了。” “在讲什么?夸我呢?”这边任殊教完了苍沁,坐过来夹着菜问道。问的席上众人一时都笑出声来,苍泽又向苏沈问道:“对了,沈兄,昨日你说想看看勾栏生意,考虑的如何?要是将来做起来了,我们还可以去给你帮帮场子。” 苏沈忙举杯道:“那我先提前谢了。”苍泽举杯对饮了一杯,苏沈又放下酒杯叹了口气道:“不过难啊,这种生意人家都是摸爬滚打几代人的,我们不知这行的内情,想做可不容易。” “这倒是了,有道是道传道,行传行,就说洛川这些个大的勾栏瓦市,大都是开了有几十年的。”苍泽也是应道。苏沈吃了口菜,随口问道:“说起来,苍兄,你可认识鼎天楼的掌柜,若是能帮我引见一下,做个朋友,也能学点门路来。” 他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庄崖和任殊心中都是一紧,两人不敢表现出来,仍正常喝酒吃菜。苍泽倒是仍然闲聊的样子道:“这还真做不到。”说着他看到苏沈看了自己一眼,忙道:“不是在下不愿意帮忙,这鼎天楼的掌柜,我都不认识。”庄崖颇为疑惑的问道:“苍兄在他这演出,却没见过他?” “你们不知道内情,这鼎天楼的生意可不小,不止洛川有。”苍泽放了筷子,向几人详细说道:“洛川一处,南凓一处,贺州一家。我们在这些地方的鼎天楼都唱过,和他们的许多账房,工人都打过交道,但唯独见不到他们老板。想是生意做的太大,看不上我们这样的人。” “这不稀奇。”苏沈吃着菜道:“我们两家,除了建宁外,在洛川,九盘也都有铺面。他家本家在哪?” “应该是贺州吧。”苍泽重新拿起筷子,想了想道:“贺州开的最大,听人说开的也最早。”因庄崖笑道:“从贺州开到洛川,开了半个天下,他家掌柜,也是个能人啊。”苍泽又挥了挥手道:“其实一般,他家唱戏的,大都是我们这样四处云游的戏班。连个自家的戏班也不养一养,如此岂能长久。” “哥,有的,你忘了么,我们在贺州见过。”苍沁突然开口提醒道,苍泽听她这样讲,和苍沁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掌不住笑出声来。庄崖有些疑惑的问道:“怎么了?” “想起一桩趣闻来。”苍泽一边举杯跟几人喝了一杯酒一边笑道:“去年在贺州的鼎天楼,我和苍沁无意碰到了应该是他们鼎天楼自家的戏班,在排练,那个水准,实在是有点。”他笑着挥了挥手,又向苍沁问道:“他们演的什么来着?” “大泽乡起义。”苍沁掩唇笑道:“韵都念不准的。” 庄崖不经意的与苏沈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看出对方的心思,苏沈很快笑道:“这是新入行的遇到行家了。”苍泽摇了摇头道:“我们这一行,都得从小练起,哪有新入行的说法。”他又摆了摆手,举杯道:“算了,反正我们今年后面本也要一路去往南凓,贺州,沉璧兄若真想见鼎天楼的掌柜,可以和我们同行,到了贺州再打听打听。” “偶然想到而已,做生意开勾栏的那么多,谁还非得去看他。”苏沈随意笑了笑,与苍泽对饮了一杯:“不过这次出来,我们本来也是打算玩到江南的,虽然不能同行,但想来还有再见机会。”庄崖跟着笑道:“到了南凓或者贺州,只要你们戏班在,我们一定过去捧场。”“那我先代我们戏班的大家,谢过各位了。”苍泽笑着举杯站起,苍沁也是向任殊笑道:“下次再见,我再和沈妹妹比试比试。”几人互相敬了杯酒,出了客栈才彼此别过。 “行了。”苏沈转身看向庄崖与任殊笑道:“这鼎天楼肯定与百花会有关,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是我们报给洛川官府,让他们联系贺州那边追查,你俩可以回京了。一条是我们自己一路沿着南凓再去贺州。路途遥远,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你俩怎么想的。”庄崖与任殊互看了一眼,异口同声道:“当然是我们自己去查。”任殊很是期待的道:“听说南凓在群山之中,我还没见过呢。” “我也是,以前出来,也就沿着瀚江走走,还没往南去过。”庄崖向任殊笑道:“南凓附近可是武家名门集聚之地,更兼名山大川。” 看着两人兴奋的凑在一起兴高采烈的讨论起来,苏沈只好无奈一笑,他就知道这两人追查是假,出来玩是真。“那我们先回去收拾收拾,天要热了,还要准备些夏装。”苏沈叫了两人一声:“我和丫头都是坐船来的,去南凓还要买马,二弟,你骑马来的么?”庄崖笑道:“我也是坐船过来的,要马有什么难的,找洛川官府要几匹就是。”这才想起他的身份,苏沈和任殊都是失笑了一下,苏沈道:“那岂不是要占一次官家的便宜了。” “这点小事就别跟他们客气了。”庄崖不在意的挥了挥手,任殊也跟着点头道:“就是,三匹马罢了。”苏沈拍了任殊一下笑道:“说的轻松,你知道三匹好马买要多少银子么,怎么也要一二百两,你带了多少钱。” “这么贵。”任殊吐了吐舌头道:“我还偷了哥哥的银子出来,也就几十两。”苏沈一听不禁笑道:“意思你不仅离家出走,还偷了任凡的钱。”任殊嘿嘿笑道:“我又没什么钱,哥哥现在不是探花了么,他不缺钱。”“任相太清廉了些。”庄崖有些感慨的道:“让我们这些皇室子弟,汗颜啊。” “那这样定了,我们收拾收拾,明后天让二弟去准备马匹。”苏沈似是不想就朝堂的话题说太多,向两人道。庄崖与任殊应了,庄崖又向苏沈问道:“大哥,如果鼎天楼掌柜真的是贺州人,我们为什么不沿着瀚江直接去贺州。” 苏沈笑道:“你们不是想去南凓玩么?”庄崖与任殊皆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苏沈这才又正色道:“也不尽然,我还是想跟着他们兄妹的戏班走?”庄崖嗯了一声又问道:“大哥还是觉着他们戏班和百花会有关系么?”说话间,三人已经返回了客栈,苏沈站在门前,阳光照耀之下,他抿着刀锋般的嘴唇,想了片刻方才有些迟疑的道:“感觉吧,也没什么证据。” “那就跟着他们走,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对劲,总能找到证据的。”庄崖拍着苏沈肩膀笑道,苏沈也点了点头,三人各自回房休息,到了次日,因苏沈提起要买些夏衣,三人正好去洛川绸缎行看看。洛川绸庄与绸缎行大都在城南之处,瀚江从城外流过,每日天南地北的生丝从瀚江上运来,化成无数精美华丽的丝绸一船一船的流向各地,甚至远至海外。不似其他地方,如江南的宛织,北方的燕绣,各具地方特色,洛川的丝绸汇聚了各地精华,任何样式皆可在此寻到。洛川城中,除了为官府做事的盐铁官商,最为富奢的便是绸缎商人,三人一到城南街上,都有些惊奇之色,各家绸缎行,门铺鳞次栉比,铺子屋檐下都挂着各色丝绸,阳光之下争彩夺艳。“这可要看花了眼了。”任殊走在各家店铺之间,东看西看。苏沈指了指右前方一家门铺:“要不就选个最大的看看,总归没错。”庄崖与任殊闻言看去,果然那家铺面极大,走得近了又看到上面招牌上写的是“林氏绸缎行”。 三人进去,便看到一个小二过来笑道:“几位客官要看衣服还是被帘。”“看看夏衣。”苏沈一面往里走一面回道。 “好的,客官看这边。”那小二忙引三人走到一面墙前:“这些都是今年新上的纤薄深衣。” “大哥二哥,这件你俩都挺适合。”任殊指了一件青底的饰金深衣道。苏沈摇手笑道:“我们两个大男人随便买两件就好。哪有那么多讲究。” “就是。”庄崖跟着赞同道:“给你看几件好的才是真的。” 任殊毕竟女儿心性,听他们这样讲,又看着满目琳琅的丝绸十分喜欢,忍不住东看西看,那小二也很合时宜的跟着她推荐。庄崖看了看,又叫住那小二道:“你家不能只有这样的吧,把官用的拿来我看看。”这小二是打小在绸缎庄做活的,颇有眼力,庄崖穿的又都是上用的衣绸,他不敢怠慢,连忙笑道:“那请几位跟我往里面去,赶巧我家大管家今个儿来清账,让他介绍给几位。” “不用吧,我看这些就很好了。”任殊有些踌躇,小声道。身旁苏沈笑道:“难得二弟疼你,这就不用跟他客套了。”庄崖一面跟着往里走着,一面回头笑道:“就是,怎么还扭捏起来了。”任殊听了,只好跟着走进内室之中,便看到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老者正和一鼠须秃顶的中年男子凑在一起看账本,那小二凑过去向那老者说了几句,那老者向三人笑道:“几位贵客请坐,老夫姓孔,是这林氏绸缎行的管家,不知几位贵客想要什么样式的丝绸。” 庄崖指着任殊笑道:“给我家妹妹看两件夏衣,还请拿贵铺顶好的出来。”孔管家看了任殊一眼笑道:“姑娘好身段,老朽这里怕是难寻配得上姑娘的好绸。” 任殊抿嘴笑了笑,没有说话,孔管家便回头向那鼠须的男子道:“李进,老爷上月让送到京城的那个雪烟纱,库里应当还有一两匹吧。你看看,应当裁了一件窄袖交领裙,把那个拿来。” “我上月刚取了,记得在哪。”被称作李进的男子应了一声出去,很快又回到屋里,他身后跟了一个老嬷嬷,拿了一件白色的单衣,待走的近了,庄崖三人都有些惊奇,只见那衣服又变得白中透出粉来。李进笑道:“几位请看,这雪烟纱远了是雪白色,近了才能看出其他颜色来,一共两样,一个这件的人间片红,一个烟雨青黄。” 苏沈看了也忍不住称赞道:“好东西,看来是我见识短了。”庄崖点头笑道:“果然是大隐于市,我都没见过,或是家里有,被我兄长私藏了。” 他这番话,自然只有知道他身份的才能听懂,任殊不禁笑了一笑。那孔管家见三人满意便笑道:“姑娘不嫌弃的话,还请试一下这件衣裳。” 任殊闻言看了苏沈一眼,苏沈点了点头,任殊便跟着那老嬷嬷去了一旁侧室之中。她去换衣裳,苏沈与庄崖等在外面,又听李进与孔管家闲聊,李进笑着小声道:“老管家,咱家爷好像在京城遇到相好的了,除了这雪烟纱,今年还让送了好几匹极好的进京做衣服了。”孔管家皱了皱眉道:“老爷的事你也管。”李进嘿嘿一笑,又道:“谁敢管老爷,这不是听京城铺子里的人来时说,老爷是做了衣裳送给京中一个很有名的花魁了。” 听他们小声议论纷纷,庄崖默默一笑,心中想着不知这绸缎行的当家在京中是做什么的,又恋上了哪家的花魁。正乱想着,只见帘影摇晃,一个老嬷嬷引着远看一身雪白衣衫的任殊进来,任殊本就身形轻盈,加上这衣服窄袖束腰,更显得灵动俏丽,走得近了,她又仿佛披着粉衣,但庄崖却已顾再看衣服,他盯着少女的双目,其中永远带着明亮的光芒,自相识以来,她宛如一个好动活泼的林间飞鸟,是天地束缚不住的景色。 任殊俏生生的站到两人面前笑道:“如何?”苏沈笑道:“极好。”庄崖也从刚才的惊艳中回过神来,他先是向任殊点头笑道:“真的很好。”又回头向孔管家道:“孔管家,这样式的丝绸,你家库房的还能做几件。” “回公子的话,这件是样式不卖。”孔管家忙走过来回道:“库里还有两匹,两个颜色各一匹,也就能做两件。” “三妹,样式你还有什么要求么?”庄崖便回过头去问任殊,任殊低头看了看,然后摇了摇头。 庄崖便向孔管家笑道:“那就这个样式,做两件,需要几日功夫。” 孔管家笑道:“十天便好。我给公子写个条子,公子到时候来取就是。”说着,他让那老嬷嬷带任殊出去裁量尺寸,庄崖又问道:“不用订金么?” “几位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还能诓我老头子不成。”孔管家写了个条子,又在桌上盖了印递给庄崖笑道。 “还是按规矩来好。”庄崖摇了摇手,那孔管家只好道:“一件布料加做工划三十六两银子,公子就付我一件的钱就好。” “好。”庄崖取了银子递给孔管家,李进又过来称好。外面任殊已经换回自己来时的衣裳,量好尺寸回来,看庄崖正在付账,便向庄崖眨着眼笑道:“谢啦,二哥。” 庄崖不在意的摆了摆手,然后向苏沈道:“大哥,看来我们还要在洛川停留十日时间。”“正好,苍泽他们不是也要差不多这些时日才离开么。”苏沈向孔管家与李进二人行了一礼道别,三人一起往外走去:“这几日就在洛川歇一歇吧。” 过了两日,庄崖又去见了洛川太守万子真,向他要了三匹好马,三人每天或是在客栈闲坐,或是去城中走动,有时也骑马出城游看山水,出乎几人意料,这些时日,城内城外都见不到百花会的踪影了,无论是聚会还是散人,仿佛销声匿迹一般,转眼之间,便到了离开洛川的时日,万物正盛,榴花满枝,正是仲夏时节。 第十七章:扫炎炎夏暑晚风中(一) 翰林院中的日子向来以清苦著称,林陌毕竟不是出身薄祚寒门,所以虽然清闲但与苦倒不沾边。每日无非抄书写字,散值了或是去陪洛尘雪,或是与朋友饮酒闲逛。如此过了一月,这天一早林陌正在院中,突然路修拿了卷画兴致冲冲的从外面进来,林陌笑着问道:“你不在户部当差,怎么跑这里来了?” 路修满不在意的挥了挥手道:“户部衙门离翰林院本来就近,我也没什么要紧事,来找你们一同看幅画。”说着他又看了看空荡荡的屋中问道:“孤浅呢?” 林陌走到一旁,给他倒了杯茶,然后笑道:“他可不比我清闲,殿试前三,要经常面圣,甚至起草诏书的。今早他们三个,都进宫去了。” 路修把怀中画铺在案上,然后背对着林陌挥手:“那他可没了这福分,过来看看。” 林陌端茶过来,只见是一幅山水画,忙把茶水放到一旁案上,细细一看,果然群山纵横,墨轻势足。林陌连连点头道:“这是洪谷子的笔墨,哪得来的。” 路修见他一眼认出出自何人之手,也是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好见识,这画少了落款。京中一个破落户家祖传下来的,他不识货,我二百两银子买的。怎么样,家父看了也啧啧称赞呢。” “好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不喜这个。”林陌坐到一旁笑着端起茶道:“你等孤浅来吧,他说不定有兴致。” 话音刚落,便看到任凡与顾锋、唐洪一起进了屋中,林陌一笑:“这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任凡进来看见路修,也笑着问道:“路修,我怎么在朝中听说,现在户部在忙北面赈灾的事,你还有闲功夫来翰林院晃悠。” 路修神色轻松,向他招了招手;“来来来,给你看幅画。” 任凡凑过去,看了两眼,忙又伏在案上仔细看去,也不说话。林陌却是皱了皱眉,向路修道:“我以为你是清闲无事,才跑出来,怎么你们户部还在忙着赈灾?”路修露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往一旁一坐:“别提了,这赈灾的事这几天可忙死人了,左一道公文,右一道公文。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偷会闲,反正少我一个也饿不死几个灾民。” 林陌闻言,正不知说什么好,突然看到眼前的唐洪面色带怒,正要发作,一道沉稳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路大人是吧,眼下是当值的时间,你是户部的主事,还烦请先回户部当值。”路修面带惊异的看向站到自己眼前的顾锋,然后喝了口茶笑道:“我在哪里,似乎与这位翰林无关吧。” 顾锋直直的看着他,他黝黑的面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这里是翰林院,路大人既然不在翰林院任职,便应该离开。” 路修家中世代为官,他父亲更是高居礼部尚书,从小在外肆无忌惮惯了,向来吃软不吃硬,他虽然知道自己不该当值时乱跑,但此时却不愿退步半分,干脆歪在椅子上,悠闲的道:“我今日还就不走了,难道这里还有人打我出去不成。” “不走也行。”顾锋又是一笑,接着他面色突然一沉,一字一句的说道:“你擅离职守,逃避公务,我现在,就写奏疏参你。” “我与他一同上书。”唐洪也是猛地站起,在顾锋身旁道。 “你们。”路修一气,正想发作。突然林陌走过来,站在几人中间,然后向路修轻声道:“茂林,毕竟是当值时间,折腾到你父亲那里也不好看,你还是先回去吧。”路修只好点了点头,冷冷看了顾锋二人一眼然后起身,此时任凡也把画卷了,在一旁递给他,他一直未曾说话,在一旁看着屋中几人,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路修接了画,走到门前,林陌又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先回去,散了值,我请你喝酒。” 路修这才懒洋洋的应了,拿着画,扬长而去。林陌摇头笑着,一脸无奈的回了屋中,四人都没有说话,各自坐到散值之时,林陌收拾了东西,正想喊任凡一同去找路修,回头一看,他已不见了踪影,这些日子,任凡总是匆匆来匆匆去,因此林陌也没在意,便一个人出去,突然顾锋从身后叫住了他:“景行兄,我要离开京中了,向你辞别一声。” “这么快,你要去地方任职么?”两人并行往外走去,林陌皱了皱眉问道。 顾锋点了点头,然后道:“今早我向皇上上了请求出京任职的奏疏,皇上批了。大约这几日,吏部的公文就能下来,调我去哪里当个县令先。难为你还租宅子给我,没住一个月,我便要走了。” “你早就有这打算,我就不挽留了。”林陌向他拱手行了一礼:“刚锐兄,一路多多保重。”顾锋道:“你也是,京中比地方更复杂些,还事所需谨慎。” “对了,上午茂林之事,还请刚锐兄不要放在心上。”林陌想起方才路修几人的冲突,颇为不好意思的向顾锋道歉。顾锋却笑着摇了摇头:“少年公子,这是常有的事,回头你也莫要责怪他,倒是。”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看出了翰林院,到了路口,终是只面露无奈的笑了一笑:“也没什么要说的,那今日就先行别过了。” 林陌略有些疑惑的目送顾锋远去,转过身去,又看到任凡就在不远处,正在与身边两个朋友交谈,林陌认识那是他在烟宁的师兄弟,他本欲去打个招呼,但站着想了一想,还是转身离开了。 却说任凡这边,偶然遇到了也刚散值的梅子川和钱斌两人,他两人现一个任光禄寺丞,一个任工部主事。见了任凡,都笑着问他在翰林院如何,任凡却是一肚子郁闷,和他两人边走边道:“日日闲着,什么事也做不成。今日那顾刚锐,直接向皇上面陈,希望可以出京为官,皇上虽然挽留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准了他的奏。” 梅子川摇头冷笑道:“在翰林院虽然闲苦,但却能上达天意,这顾锋竟然要出京为官,也太愚笨了些。”钱斌跟着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翰林院是能面圣的,孤浅,万不可着急啊。” “你们岂不知道,我在国子学时,圣上就时常召见。这翰林院面圣的机会,对他人宝贵,对我却无甚打紧,我还是想尽快拿住点实权,也能为师兄弟们做点事情。”任凡叹了口气道:“只是不敢跟家父直言。” 梅子川捻须沉吟了一下,方才道:“我们岂不知你的心意,虽说如此,但终归也无需太急。总先过了今年吧。” 任凡虽然语气有些急躁,但心中也有谋划,因而点头道:“这也是了,凡事毕竟急不得。”梅子川突然又道:“说起来,除了任相大人,还有一人,不知孤浅兄能不能借用其力。” “是谁?”他问的突然,任凡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梅子川看街上左右无人,方才轻声道:“苏沉璧的妹妹。”听他这么一说,任凡微微一滞,愣在原地。“孤浅,孤浅。”钱斌有些疑惑的喊了喊他,任凡这才回过神来,然后勉强笑了一笑:“她虽入后宫,但也只是个新入宫的婕妤,于前朝之事,能有何用。” “这你就错了。”梅子川很是严肃的道:“我们也多少认识几个宫里的公公,有些宫中的消息。你这个妹子,可不是一般新入后宫的人,短短一个多月,她已是宠冠六宫,想来不日便可晋升,你若是能和她有些书信往来,她能偶然在圣上面前提起你几次,这可胜过功勋无数啊。” “将来再说吧。”任凡微微摇头,然后往前走着道:“你们不了解她的性子,这事怕是很难办成。” 梅子川所料非虚,就在次日,一道圣旨由贵骆亲自拿着,传到了凝和宫中。 “长秋宫转上喻,苏怜苏婕妤自入宫以来,温柔娴顺,深体圣意,着苏怜晋为苏嫔,赏金玉如意一对,蜀锦百匹,望苏嫔更加勉励,不负圣恩。” “臣妾领旨。”苏怜声音中听不出一丝喜悦,她起身平静的接了旨。一段时间的相处,贵骆似是也摸清了这位凝和宫主子的脾性,因而没有说什么奉承之话,只是一面捧了如意给琴川,一面笑道:“娘娘,皇上今晚会过来,还请娘娘做好迎驾准备。” 苏怜点头应了,贵骆方才告退。轻絮扶苏怜坐下,一面迫不及待笑道:“主子进宫不过一个多月,便晋了位,这可是天大的恩荣。”苏怜嗯了一声,又漫不经心的道:“怕是要遭天大的记恨了。”轻絮在旁得意的笑道:“有皇上想着主子,谁敢记恨。” 果然,苏怜封为婕妤的消息很快便在后宫中传开了,按往常,一个婕妤晋封,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只是苏怜自进宫一个月来,恩宠不断,自然引人侧目。 而苏怜这边,这些日子,除了去披芳阁找过几次江菱,其余时间也不出去,虽能猜的到外面怕又是有些风言风语,不过她向来不在意这些,到了中午,只听到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便看到江菱大笑着从外面进来,见了苏怜连忙小跑过来拉了苏怜手笑道:“恭喜,恭喜,我听了消息,便连忙来向你祝贺了。” “你是找个理由出来逛一逛吧。”苏怜见到江菱,不由也面带笑意。被她说出心中所想,江菱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坐下一脸郁闷的道:“这宫里一天天也太无聊了,我可没你这么好的耐心。” 苏怜指了指书架道:“我这有好多本尚宫局送来的书,你有喜欢的,可以挑几本回去看。”江菱连忙坐直了,双手一起晃来晃去:“没兴趣,没兴趣,也就你拿看书当消遣。你知道我最羡慕你这里什么么?” 苏怜略一思索,她想起在教引司中江菱讲过,她家是做药铺的,而她本人自小便能分辨药材,于味觉颇通,擅长做菜,若有机会做给她尝一尝。苏怜想起此事,便眨眼问道:“有厨房?”江菱连连点头道:“是了,是了,这你也能猜到?怜儿,你怕是心有九窍吧?”苏怜道:“你在教引司中提到过。” 江菱往案上一趴道:“唉,要是我那里也有个小厨房,我也能有点事情做。”见她神色无聊,苏怜便看向窗外问道:“今天天好,我们出去走走?” 闻言江菱眼前一亮,忙起身道:“听说离烟园牡丹开了,我们正好去看一看。” 两人说好,又只带了琴川与雪微陪着,往宫外去。离烟园是宫中大小七八个御园之一,出了凝和宫往西面走,穿过一个长长的夹道,向北折过一个月洞门,便看到假山之后的离烟园,园子北面是用来赏牡丹的吐红堂,江菱与苏怜两人闲逛,自然不往堂中去,便只在园中穿行。阳光之下,各色牡丹裹香包艳,苏怜只看到迎面一片滚着鲜红,江菱穿着石榴裙站在其中,如同化作一体,珠香艳丽。苏怜不由的想到,牡丹花期不过月余,人生亦不过百年,纵然绚烂,也要匆匆而落,因此她向来不喜欢这样热烈的东西,但见江菱兴致非凡,便笑着陪她一一看去。 此时正是六月将近,阳光带着暑气洒下,苏怜陪江菱走了一会便觉着眼前发花,正想跟江菱说去一旁亭下歇歇,忽然听到一旁传来女子的谈笑声,隔着花影影绰绰看去,只见翠闪金烁,玉动珠摇。 苏怜本来想拉着江菱避一避,但对面的人也看到了她们,谈笑着往这边走来。苏怜无奈,只好与江菱站着等候,只看到来的一人是那日在长秋宫外见到的沈贤妃,另外一女子苏怜并不认识,穿着打扮也与沈贤妃一般品级,华贵雍容之色尤有甚之。 “主子,这是琼英宫陈德妃。”琴川不着痕迹的细声在苏怜耳畔道,苏怜微微颔首,她看到对面两人虽是往自己这边来,但却不看眼前,只互相笑着谈话,时不时向自己瞥过一眼。苏怜像是有些可笑的微微叹了口气,然后等二人走进,方才与江菱一起站在一旁向贤妃与德妃二人行礼。 “这不是苏嫔么,妹妹今天新获恩赏,我方才还与沈妹妹说要去祝贺你呢。”德妃满面带笑的走过来,拉了苏怜的手,细细打量着她道。“谢德妃娘娘。”苏怜轻轻的将手抽出,然后侧身行礼谢道。 那德妃在看清苏怜面容时,不由微微一愣,更没反应过来苏怜便往后退了一步。见她不再说话,苏怜正想告辞,那沈贤妃却抢先冷笑道:“苏嫔一进宫,便违背祖制,与陛下一同乘辇,今又入宫月余即晋位。可真是没有辜负这国色天香啊。” 她话说的直白露骨,让一旁江菱也皱了皱眉,想说些什么,一时又想不出该如何回击,看向苏怜,却发现她仍安静的在一旁站着,仿佛没听到贤妃所言一样。苏怜这无视的举动果然更加惹火了注视着她的沈贤妃,只见她娥眉竖起,便有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看来苏嫔果然是自民间而来,缺乏礼教。” 见贤妃动怒,江菱颇为紧张,悄悄拉了拉苏怜袖子,只看到苏怜向上抖了抖眉,然后轻声回道:“娘娘教训的是,妾身这就回宫反省。” 说完她竟直接转身扬长而去,江菱忙打起笑容,看向德妃与贤妃,然后结结巴巴的行礼笑道:“妾身也告辞了。” 沈贤妃看着苏怜远去的背影,愣了片刻,方才咬着银牙怒气冲冲的道:“这是哪来的野丫头。” “真是令人艳羡的容颜啊。”一直站在一旁带笑看着苏怜的德妃这时才再次开口:“竟足以打消别人想和她争些什么的勇气。”听她这样说,贤妃倒也没有反驳,愤怒的瞳孔中涌上了一抹嫉妒之色。 “不过。”德妃笑的更加温婉柔和:“越是美丽的东西可就越是脆弱啊。” 第十八章:扫炎炎夏暑晚风中(二) 两人的言语已经远去的苏怜与江菱自然是听不到了,此时江菱忍不住的笑着向苏怜道:“怜儿,你可太厉害了,刚才我看贤妃娘娘嘴都被你气歪了。”苏怜只觉得阵阵头晕,她勉强向江菱也浅笑了一下,江菱这才注意到她平日里洁白如玉的面上,此时挂上了一抹显眼的红晕,她捏了捏苏怜后颈,然后有些焦急的道:“呀,你中暑了。”一旁琴川扶着苏怜,连忙向江菱道:“江主子,我扶我家主子回去,能否麻烦你让雪微姑娘去请太医。” 江菱却挥了挥手道:“请太医太久,先跟我回披芳阁。”苏怜知道江菱家是数辈行医,便向琴川点了点头,琴川忙扶了她,一同回了披芳阁。江菱先让苏怜在自己榻上歪着,又让雪微打来井水,用帕子沾了水,敷在苏怜额头上,然后自己又跑到柜子里翻了个小坛子出来,从里面拿了两片茯苓出来,递给苏怜道:“这是我前些日子用藿香茶泡的白茯苓,正为了过暑准备的,你在嘴里含着,莫要怕苦。”苏怜点着头将茯苓含了,只觉得有些微苦,精神一时便清醒了许多。一旁琴川又小心替她换了帕子,又向江菱道:“江主子,我家宫里还有些冰,要不要让人拿来。”江菱盯着苏怜看了两眼,摇头道:“不必了,怜儿身子太弱,用冰这样的东西,反而会伤了她。没事,她中暑不深,一会便好了。” 果然,不过半个时辰,苏怜便觉得精神大好了,虽还有些头晕,但已能安稳一人坐着了,她笑着向江菱道:“宫里有个神医可真是好事。”江菱坐到她旁边,用手撑开苏怜的眼睛,仔细看了看,方才摇头笑道:“我可算不上神医,只是懂点药理罢了。说起来,你这身子骨是小时害过大病,还是怎么?”苏怜道:“也未得过什么大病,自记事起便是这样,我也习惯了。”江菱道:“这便是娘胎里落下的病了,只怕和后天无关。”说着她又站起来将刚才自己取茯苓的坛子放到案上,向苏怜道:“晚点回去的时候,这坛子让琴川带回来,你素日里晒到或是热到了,便含一片。”苏怜道:“你好不容易泡了一坛,给我一点就好。”“不止这些呢,我本也打算送一坛给你。”江菱又取了一个锦盒道:“看,我还封了盒精致的,准备过几日皇后娘娘寿辰当作寿礼。”苏怜这才想起,前几日琴川也曾跟自己提到,六月初三是皇后的生辰,宫中设宴,各宫妃嫔都要参加。江菱又问道:“怜儿,你准备送点什么?”苏怜却还未想,便道:“不过是那些寻常东西罢了。”江菱小心将锦盒收了,点头道:“是了,我们都是民间出身,也才刚进宫,真送了什么贵重东西只怕反而不好。” 两人又说了半天话,等苏怜觉得已完全无事了,太阳又已西斜,方才向江菱告辞,同琴川一起回了凝和宫。到了宫中,简单吃了点东西,苏怜又想起过几日的皇后寿辰来,她虽然不喜相聚热闹,但毕竟躲避不过,为了防止到时再额外生出什么麻烦事来,苏怜便向琴川问道:“琴川,宫里共有多少嫔妃?”琴川不想她进宫这么久,却连这也没记清,一旁轻絮也是笑道:“主子平日里读书都是过目不忘的,怎么却没记住这个。”苏怜轻笑道:“也没人跟我说过。”琴川道:“回主子的话,宫里连同主子一起一共有七位娘娘。”苏怜在心中默数了一遍道:“那我已见了五位,还有一位便是淑妃了吧。”“主子明镜。”琴川点头道:“三位封妃的娘娘当年都是嫁入东宫的,主子和江主子,还有陈主子、吴主子是今年一起进的宫。”苏怜道:“那我便能认全了,淑妃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长什么样子?”琴川与轻絮对视了一眼,都叹了口气,琴川方才道:“淑妃娘娘本是极好看的,只是盛德三十六年,东宫走水,当时还是太子妃的淑妃娘娘被烧伤了一些地方,左边脸上也留了疤痕,因而平日里她是不出隐秀宫的。至于为人,主子放心,淑妃娘娘性子还真有点和主子相似的地方,都不爱主动招惹他人,只是淑妃娘娘是有些胆小的原故。”苏怜不想还有这等故事,轻轻点了点头,心想正值青春,被毁了容颜,实在让人可惜。见她露出一丝哀叹之色,轻絮忙笑着向苏怜道:“主子不必难过,淑妃娘娘虽然伤了容貌,但并未失了圣宠,入宫之后,不仅和其他几位娘娘一样封了妃,皇上每月还都必有几日去她隐秀宫里住,恩赏也一样不少。”闻言,苏怜倒是微微一怔,以她的机敏,自然能想到这是庄岚为了不让淑妃太过伤心,而尽力让她觉得自己与往常一样,贵为天子,这份细致让苏怜也是有些动容,只是于她而言,自己又多了一份复杂沉重的心思,苏怜闭了闭眼,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事,而是转脸向琴川问道:“说起来,咱们宫里有什么适合做寿礼的东西么。”琴川知道她是要准备给皇后的寿礼,便道:“皇上素日里赏的东西主子也未怎么动,都堆在库里,明个儿奴婢去选几个合适的让主子再挑。”苏怜点头道:“也只好这样了。”这边琴川眼看天已黑了,便命人点了夜灯,然后向苏怜道:“主子白天受了热,今晚该早点歇下。”见苏怜允了,琴川和轻絮忙伏侍她梳洗歇息,次日下午琴川果然从库里挑了些东西拿来让苏怜看,苏怜只见是一个鎏金山水纹高足银杯,一个燕子南飞青玉杯,一个五凤呈祥琉璃案上屏风,一对鸳鸯描金执壶。苏怜拿了屏风道:“就这个吧,画的是凤凰,本也不该在我这里。”琴川命人把其余几样东西收了,又自己将那琉璃屏风收在一个锦盒里,向苏怜笑道:“主子说的哪里话,主子也是六宫妃嫔,岂有不该之理。”苏怜随口一说,没放在心上,只点了点头,自己坐在案前看书。 却说这天阴云缓遮,猛然暗了下来。琴川闭了窗户,拉下帘子对窗前坐着的苏怜道:“只怕是要下雨了,主子点灯看书吧。”一面说着,一面掌了灯放到桌上。果不其然,只一会,外面便淅淅沥沥落下雨来。盛夏之雨,来势迅疾,只听穿林打叶,磅礴落下。苏怜素来喜雨,只想出门去走一走,但又知道琴川她们必然会劝阻自己,自己也不好意思驳了她们的好意,只好在灯下有一页没一页的翻着书,她听着雨声,心思不定,一面挂念着风急雨骤,自己一院梧桐明日不知会变成什么破败景象,一面又觉着那雨点落在窗前,滴答噼啪,十分动听。索性丢了书,拈了自己常用的乌银酒杯,自斟自饮,又在桌前铺了张纸,随手填了半阙苏幕遮。再想往下续,只觉着眼前昏昏,不知觉的便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将近六月的天,大雨去也匆匆,不一会竟又出了太阳,庄岚本就准备在应天殿歇一晚上,见放了晴,外面夕阳虽暮,却还耀眼,更兼着花木垂雨,宫廷似洗,庄岚便只命贵骆带了两人跟着,走走停停,依旧是到了凝和宫前,庄岚挥了挥手,便迈步进去,贵骆则带着人在外面候着,一进院中,崔卢在领着一众小太监清理落下的梧桐枝叶,廊下丫鬟则在把积水扫去。见庄岚猛然进来,众人皆是惊慌失措,呼啦啦的连忙跪了一地,庄岚只管往前走,吩咐琴川一句:“都平身个忙各的。”琴川应了是,这边庄岚推门进了屋里,只见未卷帘子,屋中昏昏暗暗,有一阵幽香传来,窗前一袭白衣,伏在桌上。 庄岚忙放轻动作,缓缓走到案旁,眼前苏怜,只看到半边侧脸,微微皱着眉头睡着,几缕青丝垂在唇畔,身前放着一张白纸,上面潦草的写着几行小字,庄岚小心的将纸抽出,因琴川把灯熄了,难以看清,庄岚只好打起帘子,照着一缕斜阳看去,只见纸上写的是: 掩遮窗,听雨骤,欲入风中,却恐鬟儿究。寂寞黄昏烛映酒,心虑梧桐,又恨红纱厚。 庄岚想着她在屋中不得出去又担心着自己梧桐的样子,不觉笑了起来,再去看向苏怜,此时帘外一抹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眉睫都闪着温软的光,庄岚便提笔在后面续到: 细无声,伏翠袖,雨后晴空,梦里得知否?沉暗深闺香豆蔻,忽卷帘栊,照入斜阳后。 第十九章:扫炎炎夏暑晚风中(三) 转眼便到了六月初三这天,申时琴川便来请苏怜梳妆,苏怜入宫以来头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她向来是不施粉黛,但今日按制也要化起大妆来,只是琴川和轻絮忙来忙去,又是擦粉,又是贴了斜红,最终又都洗了,还是轻絮掌不住笑道:“主子过于好看了,奴婢们也不知道怎么去打扮。”苏怜坐着,看了看镜中,摇头道:“那就按素日里来吧,也无人会怪罪。”最终还是轻絮替她修了一个分梢眉,又贴了梅花钿,含了蔷薇胭脂,换了件大红云英留仙裙,虽没有浓妆重抹,但也与素日里那般清冷的模样不同,显出庄重典雅的气质来。 这样收拾完,也到了酉时过半,天色昏昏,外面崔卢跑进来跪下道:“回主子,今晚是在会园雨照台设宴,还请主子起身。”苏怜便领了琴川轻絮二人,崔卢又领了两个小太监跟在后面,一行人往会园走去。到了那里,只见园中锦罗杂彩,珠玉明辉,一队一队的宫女,太监往里搬着东西,也有就垂手站在两侧的,苏怜刚一进园,又有长秋宫大太监胡三带人过来,吩咐了一会圣驾在哪迎接,在哪下辇。正匆匆回去,迎面看到苏怜进来,忙行礼道:“奴婢见过苏嫔娘娘。”苏怜点了点头,仍往里面走,雨照台在会园深处,素日里无人居住,此时却是人满为患,到处都是抬着蜡烛点灯的太监,殿外树上扎满了绣着凤凰的彩旗,旗上嵌着水晶琉璃,灯火照耀下只见流光溢彩,亮如白昼。凝和宫离此处最近,苏怜也来的最早,便在殿前站着等候,没一会便看到与自己一同进宫的陈、吴两位美人也到了殿前,虽是一同进宫,但苏怜已是嫔位,两人自然向苏怜行了礼站到她身后,两人当日在长秋宫中见过苏怜,但今日见了仍是忍不住暗暗去看她,而苏怜在那站着,心里只想着自己为什么要来的这么早,好在没一会江菱也到了,笑嘻嘻的揽着苏怜说话。江菱正夸着苏怜的留仙裙好看时,两人又看到几个太监抬着一顶彩顶的肩舆进来,到了殿前,又有琼英宫的宫女翠靓站在一旁接陈德妃下轿,苏怜四人自然是行礼问好,德妃一一笑着应了,也领着宫人在殿外等候,没一会便看到一前一后两顶轿子进来,前一顶与德妃所乘无异,后一顶还要更大一些,停在殿前,贤妃先从前面下来,见了行礼的众人也只嗯了一声,便站到了德妃身旁,苏怜留意看了一眼后面,果然由宫女接着,下来一个穿着华服的身影,她带着面纱,身形比一般女子还要小巧一些,苏怜等人都道了声:“臣妾见过淑妃娘娘。”淑妃小心翼翼的看了苏怜一眼,方才有些惊奇的小声道:“苏妹妹好漂亮啊。”苏怜微微抬头看向淑妃,她面纱之上的眼中,丝毫没有嫉妒之色,只有带着天真的赞许。苏怜没有想到经历了那样变故的人,竟还有着这样一双纯净的双目,她轻声回道:“涓涓秋净,娘娘的眼眸也很好看。”视线中,淑妃双手举在胸前,小小的摇晃了几下:“我可没有苏妹妹这么好看。”说完,她才回过身去,到了德妃身旁,怯生生的向德妃道了句姐姐安好,德妃又笑着拉了她讲了些场面话,淑妃都应了。然后方才带着宫人,站在贤妃一旁,贤妃皱着眉歪头跟她附耳不知在说些什么。这时园外突然传来一阵奏乐之声,大小太监捧着东西站到两边,身后只看到龙旂垂旒,羽盖参轮,一驾金龙腾飞的玉辂缓缓停在园中,贵骆从一旁站出,引了庄岚与温清河下舆,两人都穿着金黄色的长袍,殿前苏怜等人都已跪下,庄岚携了温清河一同进了殿中,又有小太监来扶众嫔妃进殿。雨照台中,庄岚和温清河自然坐在首位,在他们身下两侧皆是布置紫木小几,上放着香茗青瓷,旁边又都有镂金的香炉,焚着宫香。庄岚看着众人进殿,恰巧苏怜抬起头来,他向苏怜笑了一笑,又对低着眉往前走的淑妃招了招手,指着自己右手边道:“月月,你坐到这边来吧。”淑妃忙小声的应了是,坐了下来。在她身旁,空了一案,然后坐着苏怜与吴美人,而左手边则依次是德妃,贤妃,江菱,陈美人。 宫中宴会,虽是只有这几个人,但规矩仍然十分繁杂,苏怜是个散漫惯的人,所幸她只是嫔位,跟着他人亦步亦趋,也不多说话,又一起送了寿礼。温清河是武将之女,家中对女子管教甚严,也少让读书,因而养出了她温和又有些怯懦的性格,做了皇后,庄岚虽对她礼敬有加,却无甚夫妻情分,今年是她第一次在宫中度过生日,排场不可谓不豪奢,只是也不见温清河有欣喜之处,而是处处仔细行事说话,生怕失了皇后的身份让人见笑。倒是德妃与贤妃二人都是能言善辩之人,有两人在席上言笑晏晏,倒也不显得沉闷。而晚膳之后,照例便是歌舞演奏,暑气未消,庄岚只觉得身上懒懒的,更显丝竹嘈杂,便挥了挥手命人撤了。一旁德妃连忙笑道:“皇上既听不惯这样的音乐,臣妾虽然愚笨,但这几位姐妹都是多才多艺的,不妨都露些本事。” 庄岚闻言也起了点兴致笑道:“这倒甚好,皇后是今日寿星,便由皇后来先指谁吧。”温清河担心自己指的人出丑,便只说了个熟悉的,她看向淑妃道:“那还是让云妹妹先来给大家露点才华吧。”庄岚点头笑道:“说的在理,月月好琵琶。”淑妃小心应了,庄岚见她欲起身,便按了按手道:“不必多礼,你就在位上随意弹一曲就是。”淑妃道了声是,一旁早有宫女捧了琵琶过来,淑妃接了,便弹了一曲颇为应景的夏时吟,果然其声高远,如莺语泉流,不绝于耳。苏怜在一旁听了,也暗暗称赞。一曲终了,温清河点头笑道:“许久未听,云妹妹功力更加精进了。” 淑妃低头回道:“臣妾献拙了。”温清河又看向众人道:“几位妹妹也有今年进宫的,本宫对大家还不甚熟悉,大家凡有所长的,不妨大胆自荐。”下面几人互相看了看,吴美人倒是颇为小心的站起身来道:“启奏陛下,娘娘,臣妾自幼学萧,如陛下、娘娘不弃,臣妾愿斗胆献上一曲为皇后娘娘祝寿。” 温清河点头笑道:“一家之人,何谈这样的话,便请吴妹妹为大家吹奏一曲。”那吴美人便拿了萧来吹奏,她敢于自荐,必然有些本事,苏怜听了又觉得极好,她也是个喜欢丝竹音乐的人,只是自己小时草草练过,无甚天赋,便丢下了,因而见到他人擅长于此都很是佩服。这样听着,不觉已吹完一曲,吴美人道了声献丑,仍坐回原座,温清河自然夸了一番,庄岚又向温清河笑道:“崇峻不在宫中,他也颇懂吹箫,若是在这,倒是可以让他与思蕙比一比。”温清河道:“王爷已离京月余,还未回来么。”庄岚挥手道:“他这人自在惯了,前几日洛川传来呈报,说是他在那里要了几匹马,不知现又跑到哪去了。”两人说着话,下面一时也没人再敢自荐,突然贤妃看向苏怜笑道:“说起来,宫中这些姐妹,属苏妹妹容颜举世无双,只是未曾听过苏妹妹展露才艺,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睹。”听她这样提议,场中众人也都有些兴致的看向苏怜,苏怜自进宫以来,宠冠六宫,自然引人注意,连庄岚也未曾见苏怜弹奏过什么,因而有些期待的看着她,苏怜本听了一曲箫声,在心中暗暗抱怨宫中规矩太严,好好的宴会,却连酒也不能随意饮用。突然被贤妃提起,发现满殿中人都看着自己,温清河也是笑道:“不知苏妹妹擅长何艺?”苏怜只好起身道:“回皇后娘娘,臣妾并无擅长,还是请其她姐姐一展风彩吧。”不待温清河说话,贤妃忙道:“妹妹这就客气了,刚才吴妹妹都已毛遂自荐,妹妹还要客套么?”苏怜仍是轻声回道:“非妾身客气,妾身确实什么也不会。”贤妃冷笑了一声道:“我可不信,宫里都说妹妹色艺双绝,若真如妹妹所说,岂不是只有前者了?”原来她那日在看牡丹时被苏怜气到,只觉得苏怜是个不懂规矩的野丫头,想来出身贫贱,那自然是不通音律了,故今天特意点她,意在让其出丑,苏怜果如她所想,无甚所长,因而更加得意,忍不住出言讥讽,只是她这样讲,庄岚却皱了皱眉,冷着脸正想说话,苏怜却神色安然的向贤妃道:“如娘娘所说,妾身确实只生了副好皮囊。”她这样讲,对面江菱已掌不住掩着唇笑了起来,庄岚也转怒为笑,向苏怜道:“你这话说的朕可第一个不同意,这红烛映酒的才气,可不是空有皮囊能作的。”苏怜便知他说的是在自己案前续的那阙苏幕遮,便轻声道:“小女子之情,比之帘开斜阳之意,差之甚远。”庄岚知道,苏怜向来不说奉承的话,因而听他这样夸赞自己所续之句,也颇为高兴笑道:“能得此评价,倒是朕的荣幸了。”两人之话,虽只有简短三句,但落在旁人耳中好似哑迷,而庄岚与苏怜相谈之语气神色,都不比他人,显出一副极亲密的样子来。殿中之人一时都各怀了些心思,而一直沉默未语的德妃也是罕见的露出一丝异样之色深深的看了苏怜一眼。庄岚似是也察觉到了众人都有些异色,他也觉得累了,便吩咐散了吧,既是温清河生日,庄岚今晚自然要住在长秋宫,他与温清河一同起身,在众人恭送声中仍旧乘舆离开。苏怜松了口气,刚想回去,又看到贤妃直直的向自己走来,苏怜摇头笑了一下,便听到贤妃带着薄怒的声音:“本宫好心给苏妹妹一个在皇上,皇后娘娘身前表现的机会,可苏妹妹似乎并不领情啊。” 苏怜正想着该说点什么好走,突然听到身旁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那个,我想苏妹妹应该是真的不太懂丝竹,她刚才有问我琵琶不是五弦么。”苏怜闻声看去,只见是一旁的淑妃站在她旁边,她已带上面纱,说了这话又有点慌张的向苏怜道:“当然,我不是说妹妹你没有才华,只是术业有专攻,不长于此罢了,妹妹不要在意。”苏怜刚想说自己不会在意,却看到一旁贤妃露出很恼火的表情道:“云笼月,你什么意思?”“不是。”淑妃忙要解释,却不知该说什么,苏怜见她被面纱遮住的面上,眼角都泛起红色,便看向贤妃道:“回贤妃娘娘的话,妾身与淑妃娘娘此前并无交集,只是刚才妾身问了淑妃娘娘个问题,娘娘心善,这才帮妾身说了句话。”贤妃冷笑道:“按苏嫔这样讲,倒是本宫不心善了?”苏怜淡淡道:“妾身管不到娘娘怎样想,妾身告退。” 看着她又要像那日一样,直接离去,贤妃一恼,一把扯住苏怜袖子道:“你不许走。”不想被她扯住的女子此时冷冷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养在深闺,贤妃从未见过这样泛着凌厉寒光的眼神,她心头被猛的一吓,手也不自觉的松开了,苏怜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向淑妃也行了一礼道了声告退,此时殿外已没有了来时那样的灯火通明,那一袭鲜红的百褶留仙裙再不回头,就这样缓缓走入夜幕之中。 第二十章:花乱林深云纵(一) 午后一场小雨,黄昏的余晖重新洒在林间,一滴滴水珠从枝叶上落下,汇聚在地上的浅洼之处,偶然能从水面上看到缓缓走过的鹿群,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引得鹿群仓皇逃入更深的林间,马蹄踩过水洼,在空中飞溅起无数水滴。 只听到马上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天要黑了,出了这片林子,还要走一些路才是奎溪县城,我们得快点了。” 说话的正是苏沈,他们三人从洛川一路而来,一月时间,边走边玩,已到了南凓府下。庄崖在旁边挥鞭笑道:“大哥放心,早上那个卖米酒的不是说了么,过了这片林子便是官道了,后面路就好走了。” 许是刚才淋了雨,在两人一旁,任殊正在马背上捋着自己额前有些潮湿的碎发,她显然骑术极其精湛,在高地不平的林间行路,只一手扯着缰绳,却仍十分悠闲平稳。她刚刚放下手,突然前方林中传来一阵怪笑声:“老鬼,你还真想追上大爷我不成。”随着笑声,只看一个五短身材的壮汉,浑圆的脸上剃着短须,迎面跑来,在他后面是一个穿着灰色直裰,留着长须三十余岁的男子,两人你追我赶,显然都有轻功在身。那壮汉跑到三人眼前,一抬头正好与任殊对视了一眼,他嘿嘿笑道:“正好抓个好看的小妞,抢了她的马。” 说着话,他一手扯了一下任殊马上的缰绳,那马猛嘶了一声,停了下来,那壮汉正想跳到马上,刚一抬头,就看到马上的少女丝毫没有慌张的迹象,而是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容,下一瞬,少女已把身上的佩剑带鞘挥来,这一剑极快,壮汉根本没有任何反应机会,额头便吃了一下,他只觉眼前一黑,手松开缰绳,再睁开眼刚想动手,却发现少女手中的长剑已带着寒光,顶在自己的喉间。那壮汉讪讪的一笑,举手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苏沈和庄崖翻身下马,庄崖擒了那人,那个追他的男子也赶了过来,向三人抱拳道:“多谢几位替我抓了这贼。” “他是什么人,阁下为何追他?”苏沈给庄崖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松手,然后向那中年男子笑问道。 那中年男子忙道:“还没自报家门,在下莫庭声,是旅居南凓的客商,这厮是个毛贼,刚才在路上偷了我的东西,要不是我有点武功,差点让他坏了大事。” 那壮汉被庄崖按着,嘴上仍然止不住的念叨着:“什么武功,要不是这丫头厉害,你能追的上爷?” “被抓了还不老实。”庄崖按了按他笑道,那莫庭声也向马上的任殊抱拳笑道:“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姑娘好身手。”任殊只抿嘴笑了笑,没有回话,那莫庭声又向庄崖道:“这位公子如果无事,烦请把这贼交给在下,在下送他去见官。” 庄崖闻言看向苏沈,苏沈跟他点了点头,又从马上包裹中取了根备用的缰绳扯了,扔给庄崖,庄崖把这壮汉捆了推给莫庭声,莫庭声先是往他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袱来,又向苏沈笑道:“谢过几位了。”苏沈挥了挥手,正想辞别,那莫庭声又看向苏沈问道:“几位从何而来,在下看这位公子有些面熟。” “我们初到南凓,阁下如果是旅居于此,应当没有见过。”苏沈摇头笑道。莫庭声点了点头笑道:“那想必是我认错了,几位走好。” “他娘的真晦气,先被个戏班子的娘们打了,又被女人抓了。”不顾几人说话,那壮汉在一旁被捆了手,额头刚才被任殊敲了一下,红了一大块,嘴上骂咧咧的道。 苏沈本已准备上马,突然听到他的絮叨,又看向他笑问道:“这位朋友,你在哪遇到的戏班子?” 那壮汉面上本露着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但他抬起头时,正好与面带笑容的苏沈对视了一眼,壮汉只讪讪的笑了一下道:“就离奎溪不远,有个破庙,那个戏班在那留宿。” “多谢了。”苏沈听他讲到一半,已翻身上马,然后向莫庭声拱手道:“莫先生,有缘再会。”莫庭声也忙回礼辞别,苏沈三人便纵马而去,没多久便消失在了林间。远远听不到马蹄声,那壮汉方才拧了拧手,扭头向莫庭声道:“老大,该松开我了吧。” 莫庭声一言不发,皱着眉把捆着壮汉的绳子解了,那壮汉揉了揉手腕道:“这丫头也太厉害了点,我看都没看清她那剑怎么挥的。”莫庭声这才点了点头,然后冷笑道:“无妨,再厉害,也有法对付他们。” 此处是奎溪县城外一个小小的寺庙,现已废弃,破了半面屋檐,露出里面凶神恶煞的天王像来。破庙残存的半边屋顶上,坐了个穿着灰布衣衫的俊俏女子,女子正看着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和黄昏下的山林,突然从山林延伸出的大道上跑出了三匹快马,等离得近了,女子像是认出了马上的人一般,朝他们挥着手。骑马的人显然也是奔着这破庙而来,他们停在庙前,马上一个少女抬头向屋顶笑道:“苍姐姐,许久不见了。” 苍沁也是笑道:“你们三人骑马怎么赶路赶的这么慢。还在我们一个戏班子后面。” “路上边走边玩,耽误了些时日。”庄崖回了问题,又笑着看向庙中道:“苍兄,又见面了。” 在他视线中,苍泽正一面行礼一面从庙中走出:“本以为你们早到南凓了,不想在这遇见了。亏你们想的到来这破庙。” “这还有一番故事。”苏沈将马系了,正想解释给苍泽听,突然看到苍沁从屋檐上一跃而下,向任殊挑着眉笑道:“任殊妹妹,你之前可答应了再见面我们再比试一番,可不能不作数。” “苍姐姐有意,当然不会不作数。”任殊笑着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故作庄重的行了个武礼道:“请赐教。”她这般假装严肃的样子把旁看的苏沈三人都逗笑出声,苍沁也笑着拉开阵仗道:“那姐姐来了。” 话音未落,她已挥掌到了任殊眼前,任殊丝毫不慌,身形一动便躲开了这一掌,然后一拳向苍沁面部打去,苍沁伸手招架,不想任殊趁势将手下移,化拳为掌,一掌拍在苍沁胸口,苍沁后退了一步,任殊已抢到眼前,谁知苍沁突然使出一招极诡异的步法,滑到了任殊身侧。苏傅年轻时曾在栖山派门下学武,后又游历江湖,与诸多名家正门论武研讨,博采众家之长,而任殊更是自幼尽得苏傅一生所学精华,但也未曾见过苍沁这样诡异的脚步,她一时不防,被苍沁左手捉了左腕,右手使出擒拿的手势来捉任殊的脖颈,一旁庄崖也是认出,这便是那日任殊教给苍沁的那招,不想苍沁这么快便已用的得心应手,他不禁为任殊心中一急,任殊眼看苍沁要抓住自己,毕竟是习武之人,虽是比试,也难免有争强好胜之心。她银牙一咬,右手双指化屈为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在苍沁右手手腕之上,苍沁只觉得手腕一阵刺痛,忍不住叫了一声,然后右手瞬间便没了知觉,无力的垂下。苏沈见状,连忙一步站到两人身边,轻轻拍了任殊脑袋一下道:“怎么下手没轻没重的。” 苍泽与庄崖也站了过来,苍泽面带心疼的握起苍沁手来,任殊忙苦着脸道:“苍姐姐,没事吧,我一时心急。”苍沁晃动了一下被苍泽握住的手腕,然后笑道:“哪里的话,更何况妹妹还留了手。”说着她又向苍泽笑道:“哥哥,我无事了,你太紧张啦。”苍泽这时才发现任殊避开了苍沁手腕柔弱之处,而是点在一旁骨头之上,否则只怕苍沁右手已经废了,他这才舒了口气,放开苍沁向任殊笑道:“多谢任殊姑娘留手了。”庄崖本看不清苍沁伤势,护在任殊身前,见苍沁无事,苍泽也是笑着说话,暗暗松了口气,又见苍沁过来揽着任殊笑道:“本以为偷袭一招能占点上风,没想到差的这么远。” 任殊又笑着问道:“姐姐刚才那是什么步法,好奇特厉害。”苍沁笑道:“这是我们唱戏练的台步,我化了一些在武功中,你们自然不认识。”任殊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在心中反复想着刚才苍沁的几步,一旁庄崖又跟苍泽说起今日见闻,苍泽点头笑道:“就是下午我们刚到这庙里,那贼本在这里睡觉,我们好言招呼,他却想调戏小妹,被小妹打了一顿跑了。” 苏沈笑道:“不过若非此贼,我们还未必能和苍兄相遇。”几人又坐着闲聊了一会,眼看天色将晚,百鸟归巢,苏沈便起身告辞,苍泽也点头道:“再晚进城,怕是马都不好喂了,我就不挽留大家了。” “反正是同去南凓,总会再见的。”庄崖向苍泽笑道。苍泽应了一声,向几人抱拳道:“江湖险恶,大家保重。” “苍兄,保重。”苏沈与庄崖各自回了礼,任殊又与苍沁互相别过,三人方才重新上马往奎溪县城去。到了县城之中找了客栈住下,次日一早便出了城继续往南凓而去,骑着马眼看道路渐窄,走进了此起彼伏的葱葱大山之中,盛夏之时,只听蝉声在林间居高声远。虽然炎炎烈日,但走在茂密浓荫之下,竟也有一丝凉爽之感。 “怎么感觉山连着山啊。”任殊抬头看着从林缝间渗出的阳光,微眯着眼睛道。一旁庄崖骑马在她身旁笑道:“这还只是南凓府内,从这里往南越过几座大山,便到了南疆地界,那才是万里大山连绵呢。”他又回头问向苏沈:“大哥,你可曾去过南疆。”苏沈拖在两人后面摇头道:“未曾去过,倒是去过岭南韶名府。也是这个季节,那里产的好荔枝。” 庄崖点头笑道:“说来这个时候,若还是在建宁,也有荔枝可吃。”任殊翘了翘嘴,笑着调侃道:“那是,一骑红尘妃子笑嘛。”不想听她这样讲,庄崖却是很认真的点了点头,然后叹了口气道:“正是这个道理,皇家豪奢属实触目惊心。” 任殊本只是和他开个玩笑,不想他却伤感起来,忙岔开话题,看着头顶笑道:“荔枝虽然吃不到了,梅子却有好的。” 苏沈与庄崖闻言看去,果然是极好的果梅树,嫩黄的梅子压在枝头,任殊手在马背一撑,身子跳到马上,脚尖一点,便跃到了树上,苏沈与庄崖只好勒住马,苏沈又抬头向任殊笑道:“小心这是有主的,抓了你去报官呢。”任殊才不回话,只采了梅子往下丢给庄崖,庄崖匆忙接了,正想跟任殊讲够多了,谁知六月的天,风云突变,林间一瞬就黑了下来,狂风呼啸,细枝乱叶裹着碎石飞舞。庄崖在下面向任殊喊道:“要下雨了,赶快下来。” 他只说了半句,后半句便淹没在了一道惊雷之中,天空之上,银龙穿梭,引四海倒灌,斗大的雨滴倾盆而下。“呀。”只听到树上一阵娇俏的呼声,接着便看到任殊从树上跳了下来,苏沈指着不远处一株极大的榕树道:“快去那边。”三人牵着马,跑到树下,仰头看到这树有数人合围之宽,茂密的枝叶仿佛一个小岛一般压在头顶,三人都有些狼狈的站在树下,吃着梅子看着林间的滂沱大雨。 “让你偷梅子吃,被老天爷罚了吧。”庄崖笑着推了任殊一把,任殊哼了一声道:“那你别吃啊。”说着她便去抢庄崖手里的梅子,庄崖举起手来,他比任殊高出许多,两人打打闹闹,苏沈笑着摇了摇头,仍旧看向雨幕,突然他神色一变,天空之上一道闪电刺过林间,那一瞬白光之中飞出一根箭来,擦着苏沈的脸庞过去钉在了树上。任殊与庄崖顿时停止了玩闹,苏沈最快回过神来,他向两人喊了一声快躲,接着便看到远处林间隐隐约约有人影晃动,哨声四起,刷刷又是几根箭飞来,这下任殊与庄崖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两人往旁边跳开,躲开几箭。苏沈拉着两人躲到树后,谁知后方林间也已有人埋伏下了,只看到箭矢横飞,不见人影。任殊顺手从马上抽出自己的剑来,极快的速度便在空中砍断了身前飞来的箭矢,她手往树枝上一拉,自己跳到了大树之上,放眼看向四周,大雨之中,视线昏暗,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人影。任殊暗骂了一声,又翻身下来,向苏沈与庄崖道:“看不清人。” “我们得骑马跑。”苏沈与庄崖也挥剑挡着飞箭,苏沈冷冷看着前方,沉声道。围攻他们的人影似乎对他们十分忌惮,只敢在远处放箭,无人靠近,所幸下着大雨,射箭也没有准星,苏沈三人靠着大树,勉强支撑,寻了个空隙,三人翻身上马,往一处冲去,他们速度极快,踩着雨水便冲进了林间,到了这边的人眼前,此处只有两人,这两人眼看苏沈他们冲了过来,面露凶光,扔了手里的弓箭拔出刀来,迎着马砍去。苏沈与庄崖皆是冷喝一声,拔剑而出,极快的速度便是两道寒光落下,那两人瘫倒在地上,汩汩的鲜血被雨水很快冲散,任殊惊呼了一声,跟着两人冲了出来,而此时身后的人影也汇聚起来,但他们没有马,显然难以追上三人,任殊松了口气,回头看了看,却突然发现一道飞箭笔直的往庄崖后背而去,她来不及多想,下意识跳到庄崖马上,往庄崖身后一挡,那箭顿时插入了她的肩膀之中,任殊只觉得一阵剧痛,面色一白,庄崖察觉到动静回过头来,发出一声惊恐的声音:“三妹!” 任殊强忍着痛,打起精神,用右手咬着牙把箭拔出,苏沈压下怒火,在雨中向庄崖喊道:“先离开这。” 庄崖重重的点了点头,他把任殊一揽,放到身前抱住,然后继续纵马狂奔。“三妹,支撑一下,没事了。”庄崖焦急的声音混在大雨之中,模糊的传入任殊耳中,任殊只觉得头脑昏沉,流血的肩膀万般疼痛,她贴在庄崖胸前,仿佛靠着冰冷的雨滴里唯一的温暖,就这样慢慢失去了意识。 第二十一章:花乱林深云纵(二) 狂风呼啸,大雨滂沱,苏沈与庄崖路也看不清楚,只顾有路便走,不知跑了多久,绕过几个山丘,雨势渐小,风也停了。苏沈向庄崖喊道:“二弟,这里。”庄崖看到那是一个小小的山洞,忙抱着任殊下马进去,他把任殊扶着,靠在山壁旁坐下,却发现任殊双唇发青,已经昏了过去。 苏沈也凑过来,他看了看任殊面色,忙褪掉任殊肩膀上的衣衫,两人这才发现,雪白的肩上,一个乌黑色的伤口格外显眼。苏沈面色一变,狠狠的锤了一旁的石头一下道:“糟了,箭上有毒。” 说着他便想靠过来帮任殊把毒血吸出,不想他刚有动作,庄崖已不带任何犹豫的伏下了身子,他把双唇贴在任殊肩上,然后一口口的吐出混着黑红颜色的毒血,等只能看到鲜红的血液时方才停下,苏沈又探了探任殊的鼻息,然后递了水壶向庄崖道:“不行,毒药可能已经进了丫头的体内,我们得去附近村子里找个郎中。” 庄崖草草喝了口水吐了,然后咬牙点头,所幸盛夏之雨来去迅速,此时外面天已放晴,庄崖抱着任殊重新和苏沈一起上马,两人不管外面可能会再遇到袭击他们的人,只去寻找有人烟的地方。任殊在庄崖怀中昏迷不醒,偶然下意识的颤抖一下,庄崖骑着马,心中万般担忧,只恨不得代她受毒。三人走了片刻时间,便看到了一个村子,村头屋前,一个老妇正趁雨后重新把衣服挂在屋前晾上,苏沈与庄崖骑马飞奔而来,那老妇见有人骑着高头大马过来,十分害怕,慌不迭的想往屋里躲避。苏沈极快的翻身下马,拦在她身前道:“老人家不要惊慌,我们不是恶人。” 庄崖也背着任殊下了马过来急慌慌的道:“老人家,我三妹中了毒,村子里可有郎中。”那老妇看两人都是年轻公子,虽然狼狈但并没有凶神恶煞的样子,又看了一眼庄崖背着的任殊,只见她虽然双唇发青,头发湿漉漉的散在额前,但仍能看出是个十分清秀的姑娘,老妇这才定下心来,又仔细瞧了瞧任殊方才道:“这姑娘怕是中了我们山里的三寸青,先跟我进屋来。”听她识得任殊中的什么毒,苏沈与庄崖忙跟着她进了屋中,按着老妇的吩咐把任殊放到床上,那老妇看了看任殊的伤口,点头道:“是三寸青,这是用它抹在什么上面,刺到了这姑娘。” “老人家,可有什么解毒方法。”庄崖喘着气问道,那老妇从一旁的坛子里取了一株草药,然后嚼碎了敷在任殊伤口上,又扯布帮她包了,方才向苏沈与庄崖道:“这三寸青剧毒无比,附近村子里人也有被刮伤的,都存了点这样的药用来敷着伤口。但这姑娘中毒不止皮面,老婆子我也只能帮她止住血。” “那哪里有郎中能根解此毒?”苏沈问道,那老妇却是摇了摇头:“莫说我们村子里没有郎中,这毒要是入了心口,郎中也救不回来了。除非。”老妇有些迟疑,庄崖连忙追问道:“除非什么?”老妇看了看苏沈二人道:“我看两位公子,都不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或许可以求的动他。”“他是谁?”苏沈听说还有门路,精神一振问道。 老妇指了指窗外:“从这里往南上山,半山腰有一个庄子,叫绿柳山庄,那里的庄主姓吴,是个奇人,他们庄子里的人常来我们村里买些瓜果,传闻这吴庄主有大本事,能起死回生,但我们这些人,连他那庄子都进不去,也只是听说。但这三寸青,一旦中毒深了,怕这姑娘撑不过两个时辰,两位想要救这姑娘,眼下也只能去那里试试了。” “我明白了,多谢老人家了。”苏沈点了点头,然后去床上背了任殊,往门外赶去,庄崖跟到马前,往行李中,随手抓了一把银子,不顾多少,递给跟出来的老妇,然后上马道了声多谢,便跟着苏沈匆匆往南面山上而去。 行到半山腰,果然远远看到一处极大的宅子,建在山间,走的近了,便看到门前挂着“绿柳山庄”四个大字,门前有两个持着棍棒的庄客把守,苏沈与庄崖下了马,走到门前,庄崖向两个庄客道:“两位,我们求见吴庄主,还麻烦通报一声。” “可有请帖。”那两个庄客其中一人问道,庄崖心中着急,连忙道:“仓促求见,没有请帖,还请通报。” “没有请帖,我们庄主一概不见。”其中一门客冷冷回道。庄崖闻言,也顾不得其他便往里走,那两人拿着棍棒就来挡,庄崖心中着急,顾不得礼仪,两手拨开打来的棍棒,立刻又化作掌法将二人打倒在地,接着一脚踹开庄门,与苏沈匆匆进去,不想身后那门客虽被打倒,躺在地上却叫嚷起来,从庄子里面跑出许多人来,都持刀拿剑,看门的在门前喊道:“这两人乱闯庄子,快拿下他们。” 眼看众多庄客就要围攻过来,庄崖也拔出剑来,冷冷看向四周之人,剑拔弩张之际,身后苏沈背着任殊喝了一声道:“慢着,我们并非寻衅而来,实在是有事要拜会吴庄主,烦请通报。” “两位这样的方式,可不算拜会啊。”突然一道冷笑声从人群中传来,只见众庄客让出一个人影来,那是一个剑眉星目,身材伟岸的短须中年男子,他看了苏沈与庄崖一眼,目光又停留在昏迷在苏沈背后的任殊身上,然后冷笑道:“在下绿柳山庄庄主吴万山。” “吴庄主,事出突然,非我等有意冒犯。”苏沈忙单手行礼道:“舍妹身中三寸青之毒,听闻吴庄主有解毒之法,恳请能替舍妹解毒,在下必有重谢。”吴万山冷哼一声道:“我是有解毒的法子,但如果谁中毒都来找我救,那我不要做其他事了。” “吴庄主若肯施以援手,在下愿谢以万金。”庄崖听闻他真有解毒之法,心头一喜,连忙道。不想那吴万山却依旧是摇了摇头冷笑道:“阁下以为人命是可以用钱买的么,你们二人现在退去,我可饶恕你们擅闯之罪。”说着,他回过身去,作势要走。 苏沈闻言,一手揽着任殊,一手拔出剑来,叫住吴万山,声音中透着冰冷的杀意:“吴庄主,若我今日一定要你救她呢。” 吴万山重新回过身来看向苏沈冷笑道:“看来你们是不准备让我饶恕擅闯之罪了。” 他此话一处,身边的庄客又重新竖起刀剑,竟有围攻之势,苏沈也目带寒光扫视了四周一眼,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他与庄崖孤零零站在众人中心,却带着无比的锐利,一时众庄客竟都有些畏惧的退了一步,但他们毕竟人多,也是壮起胆气,正要往前冲来,突然庄崖冷声喝道:“慢着!” 吴万山笑道:“怎么,想逃了?”庄崖却没看他,往怀里掏出一块金牌出来,只见那牌子上嵌了一块白玉,纹着腾飞的金龙。庄崖持着金牌,重新看向吴万山,发出带着怒火的声音:“我是本朝三王爷庄崖,吴庄主你眼下如果不救我三妹,之后我会立即调集附近府县所有军马。”他泛着杀气的眼神扫过四周,一字一句的咬着牙道:“踏平这绿柳山庄,在场的所有人都要给我三妹陪葬。” 吴万山眼中掠过一抹凝重,他看向庄崖手里那个富丽华贵的金牌,踟蹰了片刻,方才向众庄客挥了挥手,众人都收起武器,苏沈也松了口气,但仍攥着手中的长剑。吴万山又向庄崖道:“三王爷,我不知你是真是假,但也愿先以此相称,吴某可以救你们的三妹,但并非是因为惧怕了你,我刚才说了人命可用钱买不到,想让我救人,你们得拿东西来换。” 庄崖收了金牌,沉声道:“只要庄主能解救舍妹,想要什么,本王都给你拿来。”“三王爷,莫要把话讲的这么满,我要什么,你们一会便知,眼下还是先救令妹吧。”吴万山轻哼了一声,然后转身往庄内走去,苏沈与庄崖对视了一眼,也连忙跟上。 两人带着任殊,跟着吴万山走到了内院的一间客房之中,苏沈把任殊放在床上,吴万山又先离开此处,没一会便取了一粒乌黑色的药丸过来,放到任殊口中,手指一点任殊喉间,任殊在昏迷中唔的一声,便吞下了那药丸,接着她猛烈的咳嗽起来。“扶起她来。”吴万山吩咐道,庄崖忙将任殊扶着坐起,任殊又咳了一声,咳出一口黑色毒血出来,苏沈见状也是大喜,正要道谢,吴万山却挥了挥手道:“不要高兴,这三寸青若不入体还好,一旦入体,便会随着血液侵入五脏六腑,眼下只是排出了她胸口之毒,余毒还深的很。” 说着他看了苏沈一眼,苏沈会意忙行礼道:“在下苏沈,请问吴庄主,如何才能排清余毒。” 吴万山不慌不忙的点头道:“余下日子,我会每日替她解毒一次,四十二天之后,便体无残毒了。两位。”他停顿了一下,看向苏沈二人道:“我给两位一月时间,若一月之后,你们带不回我所要之物,到时候,就算你三王爷领千军万马把我的庄子围了,也救不回你三妹了。” “好,吴庄主只说是什么东西就是。”庄崖声音坚定的回道,吴万山从袖中拿出一本医书出来,向庄崖道:“我说了,这东西不是王爷一时凭权势可取的。”他打开那本医术,翻到其中一页,只见上面画了一株奇特的花朵,这花分五瓣,状如桔梗,但每一瓣上都长着奇怪的纹路,像一个张开的眼睛一般,十分诡异。 “吴庄主想要这花。”苏沈看了一眼,让后问道。吴万山点头道:“此花名为青眼铜铃,传闻记载的生长之处有两处,一处就是这里,另一处在往南三百里的西母山中,这里已被我这么多年翻了个遍,应当是误传。” 庄崖很快明白过来,为什么他讲此物非自己权势可取,从此往南三百里便是南疆极荒凉之处,只有夷人聚居,且不说自己身为王爷,并不能真的擅自随意调军,何况大军也无力一月内做好准备赶到山中,此事如此着急,恐怕只能自己和苏沈两人去做。 庄崖正这样想着,一旁苏沈很快便沉静的回道:“好,吴庄主只要好好救治舍妹,我一个月后一定将此花带回。”庄崖又问道:“吴庄主,在下不知道你要此花有何用处,但何必以此胁迫我们,吴庄主只要能宽限时日,我便可以启奏皇兄,调集大军前往南疆,就是把那座山翻过来,也能给庄主找到此花。” “王爷,且不说我等不了这么久,你们的三妹也等不了这么久。”吴万山看向床上昏迷的任殊道:“三寸青极毒,按寻常排毒之法,就算四十二天后排完体内剧毒,生命无虞,但此生恐怕也只能在卧榻之上度过了。这青眼铜铃我需要,两位也需要,此花有活死人,医白骨之效,想让你们三妹完好如初,便要此物入药,拖的久了,可就无法挽回了。而且,我也不能再等了,如果你们带不回来,我就会自己去南疆,到时候你们三妹的性命,我不会再管。” 庄崖闻言面色一变,他十分担忧的看向任殊,正想说些什么,苏沈却抢在前面依然十分沉着的淡淡回道:“吴庄主放心,我方才已经说了,一个月后我会带回此花。” 吴万山将目光看向苏沈,他此时才发现,相比起贵为王爷的庄崖,眼前这个不知身份的年轻人好像更为难以捉摸,他的声音中透着山一般的厚重,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信赖。吴万山心中闪过一丝令他万分激动的期许,但他仍然不露于色的道:“话我先说在前头,那西母山位于南疆瘴气大雾之中,只有当地夷人知道如何上山,我自从发现此处并无此花,也花重金雇了许多江湖高手前往那里寻花,但没有一个人安全无恙的回来。” 苏沈依旧面色不改,他看向庄崖道:“二弟,我一个人去寻此花,你留在这里照顾丫头。”“大哥,这怎么能行。”庄崖听闻此行十分险恶,有性命之虞,又听苏沈要一个人前往,连忙道:“我和你同去,也有个照应。” “不行。丫头一个人留在这我不放心。”苏沈坚决的摇了摇头道:“更何况,如果回不来,至少你还在。”庄崖看向苏沈,许久没有回话,他又看了看任殊,然后方才向苏沈重重的点了点头:“大哥放心,有我在这,三妹不会有事。只是大哥你一个人。” 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苏沈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道:“怎么,信不过为兄。”庄崖感受着肩上沉甸甸的重量,露出一丝笑容道:“我和三妹,从来没有不信过大哥。” 苏沈点了点头,又走到床前,仔细看了看任殊,然后他收起笑容,向吴万山道:“吴庄主,既然我们都需要这花,那还请通力合作。” “苏公子放心。”吴万山应道:“这些年我对此花的研究,西母山的大概位置,我都详细的记下来了,我会全部给你。”苏沈道:“那好,我一会便出发。还请吴庄主照顾好我三妹。”吴万山点头道:“放心,你我现在也算同乘一船,只要你能按时带青眼铜铃回来,我确保令妹最终会和未受伤前一样。” “大哥。”庄崖又叫住苏沈,然后将自己刚才拿出的那块金牌递给苏沈道:“拿着这个,虽然是夷人之地,但说不定有用到那里官府之处。” 苏沈没有客气,收了金牌,吴万山之后又把一沓笔记给他,与庄崖同送出门外,苏沈牵马向庄崖道:“二弟,丫头就交给你了,她若醒了,就说我去洛川买一种她解毒需要的珍惜药材去了。” 庄崖点了点头,他想说些什么,但又觉着自己想说什么苏沈都懂,干脆笑了笑,然后向苏沈道:“大哥,一定要安稳回来。” 苏沈点了点头,又看向吴万山道:“吴庄主,我二弟三妹就托付给庄主了,庄主所托,苏某定不辜负。”吴万山目光如炬的紧盯着苏沈,第一次发出了期待的声音:“苏兄弟如果真能带回青眼铜铃。届时有所需求,徐某无所不应。” 苏沈便不再停留,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往大山中疾驰而去。吴万山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回身向庄崖道:“能让你这个王爷喊一声大哥的人,果然不同凡响。”庄崖轻轻笑了笑,他声音中带着张扬的信心:“吴庄主,虽然我不知道你要此花何用,不过这次,你可以了却夙愿了。” 第二十二章:独行凌碎苍穹(一) 任殊是在昏迷了十天之后醒来的,她努力睁开双眼,映入视线的是陌生的屋子,和坐在床边靠在墙上睡着的庄崖,他英俊的面上带着一丝遮不住的憔悴,任殊想说些什么,但却发现自己张开口发不出一丝声音,身上也没有什么知觉,只有掌心传来被握紧的感觉,任殊费力的偏过头去,看向庄崖,他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紧锁着眉头,仿佛有重重心事在心中。任殊尝试去回忆发生了什么,但尝试思考之时,她的大脑就传来一阵阵的剧痛,最终只能想起,自己最后靠在庄崖的怀中那残存的温暖,想到这里,她再度看向庄崖,然后再一次慢慢昏睡过去。 吴万山除了每日替任殊解毒,还安排了两个丫鬟贴身照顾任殊,不可谓不尽心,但庄崖仍不放心,除了洗澡擦身这些,他都贴身伴着任殊。这天晚上,他仍在任殊床前守着,握着她的手沉沉睡去,次日一早醒来,等丫鬟们帮任殊换去了衣物,庄崖又亲自喂了粥给她。贵为亲王,这是除了他父皇,母妃之外,第一次这样照顾一个人,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但极其小心,一切忙完,他坐在一旁,抬起手轻轻抚过任殊的额前的碎发,他想起了那日初逢,自己在黑暗中被她转瞬擒住,想起花船之上那潇洒明慧的声音:“这话说的不仗义。”想起洛川城里一起看着月光芍药,想起来南凓路上纵马游玩,最终记忆停留在大雨之中她奋不顾身为自己挡下一箭。 当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汇聚而来,庄崖才猛然发现,自己在洛川水中抱住她的那一刻,自己便被这个灵动的少女深深吸引住了目光,他双手紧紧握住任殊,眼眶竟泛起红来,少女的身影在他眼前不断闪动重叠,最终化作了病床前的真实,在这真实的视线里,少女睁开了眼睛,她费力的抬动双唇,发出细不可闻的声音:“二哥。” “三妹!”不知是因为极度的惊喜还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瞬之间庄崖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像被人紧紧抓住,无法喘气。任殊看着他,干涩的嘴唇露出一丝浅笑,费力的说道:“二哥,你怎么哭了?” 庄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眼角不知何时垂下泪来,他匆忙擦了笑道:“你醒了,二哥高兴。”见任殊还想再说些什么,庄崖忙轻轻捂了她的嘴道:“你刚醒,不要多说话,先休息着,我去让郎中过来。”任殊闻言,躺在床上微微颔首。庄崖起身走到门前,向门外丫头吩咐道:“烦请去找你们庄主,就说任小姐醒了,我请他过来。”丫鬟应了是,忙去知会吴万山。庄崖则回到屋中,先倒了杯茶,然后小心扶了任殊起来,将杯沿递到她的唇边。任殊心中羞赧,但自己又抬不起手来,只好老实让庄崖喂自己喝茶,喝了点水,感觉喉咙舒服了许多,任殊便强打起点精神问道:“二哥,我们在哪里,大哥呢?”庄崖将茶杯放心,又扶任殊躺下轻声道:“你受伤了,我们在给你看病的地方,你需要一株珍贵药材,南凓买不到,大哥去洛川买了。”任殊听闻苏沈没事,有些紧绷的神色也放松下来,顿时感觉疲惫又包围了自己。庄崖敏锐的看清了她神色的变化忙道:“累了就快睡一会。” 吴万山赶到任殊房中时,任殊已再度昏睡过去,吴万山替她号了号脉,又撑开她的右目仔细看了看,然后从袖中取了银针,在任殊额头扎了两针,做完这些方才舒了口气向庄崖道:“王爷放心,任姑娘体内毒物已被排出大半,醒来之后慢慢就可如常人一般了,只是不能一人下床走动。” 庄崖一直紧张的看着吴万山的动作,听到他这样讲,方才如释重负的道:“这就好。”说完这话,他又正色看向吴万山拱手道:“庄主,此番舍妹得以安康,全部依仗于你,还请庄主原谅本王当初的冒犯。” 这些日子的相处,也是让庄崖发现,这吴万山虽然有些古怪不通人情之处,但绝非凶恶之人,他答应救治任殊后,便竭心尽力,毫无保留,庄崖是一个快意恩仇的性子,因而对救了任殊的吴万山满心感激。 听他这样讲,吴万山摇了摇手,这些时日下来,对于吴万山而言,也不再怀疑眼前这位年轻公子的身份,他虽然一直在照顾任殊,但言谈中所透出的姿容,都让吴万山无比确信这就是当朝王爷,而堂堂王爷竟如此不辞辛劳的照顾自己的义妹,这让吴万山也生出一丝敬佩来:“王爷客气了,受人之托罢了,更何况任姑娘能不能恢复如初,还要看苏公子的本事。”庄崖闻言点了点头,又向吴万山道:“庄主,如果舍妹醒来问及我大哥行踪,还烦请。”“我会讲他去洛川买药材的。”不待庄崖明说,吴万山便点头道。 想到苏沈正孤身在外,庄崖难免又泛起一抹担忧,他握着茶杯的手不禁攥紧,但仍勉强向吴万山笑道:“多谢庄主了。”吴万山摇头道:“我这也是为了帮我自己,这青眼铜铃最需要的人是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苏公子可以成功。” 庄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目光投向窗外远方,他低声喃喃道:“大哥,一定要没问题啊。” 就在此时,那个承载着他们两人所有希望的男人正坐在庆甸县城衙门大堂之中,庆甸是南疆万里大山前最后一个城池,再往后便要一头扎入看不见边际的崇山峻岭之中。 此时苏沈安坐在衙门大堂之内喝着茶,没一会,便看到庆甸县丞匆匆进了大堂,向苏沈弓着腰笑道:“沈大人,你要的盐已备好了,放在堂外,你的马也喂好了。” “嗯。”苏沈点了点头,放下茶站起身来,向那县丞道:“彭县丞放心,你尽力为本官做事,本官自然会向王爷奏明。”那彭县丞闻言,脸上的褶子顿时笑的挤作一团,跟着苏沈向外走着:“那下官就谢过大人了。只是。”那县丞又迟疑了一下方才道:“大人真要进山,这是夏天,山里瘴气重,那群蛮子又不开化。”苏沈一面前行一面问道:“这里夷人可与我们县有什么生意往来。”彭县丞忙道:“头些年还有,盛德三十一年,西路山夷人叛乱,被压下来后,这些年谁见了谁都跟赤眼鸡似的。”苏沈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到了堂外,果看到彭县丞备好了两大篓盐,苏沈用扁担挑了,绑在马后,然后上马向彭县丞道:“彭县丞,我留给你的那封密信,里面是给王爷的重要呈报,任何人不得拆封,十五日后,我若还没回来,你立刻急递出去。”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彭县丞连忙应了,苏沈点了点头,夹着马肚,扬鞭往城外而去。远离城中,进入山里,苏沈便感到喘气慢慢沉重起来,烈日当空,高大茂密的枝叶却把光线完全遮住,林间一片阴沉沉的,然而炎热并没有因此削减分毫,潮热的空气裹在身边,马蹄踩过地上腐烂的根茎枝叶,让行路也变得缓慢起来了。苏沈用布裹住脸庞,避免受到林间毒虫的侵袭,露出的双眼依然炯炯有神,带着锐利看向前方。 就在此时,视线之中本是死气沉沉的林中,突然有人影晃动,只见一个黑着脸的汉子持着刀跳到马前,他约莫三十几岁的样子,凶神恶煞的喊着夷人的话,苏沈虽然听不明白,但也能看出这是来劫道的。苏沈摇头笑了笑,不想理他,拔出剑来,在那汉子眼前晃了晃,然后拍马便要往前走。不想那汉子逞凶,丝毫不惧,劈刀就往马头砍了过来,苏沈眼中一寒,一剑拨开那刀,然后拍马一撞,那汉子直直的跌倒在前,苏沈跳了下去,挥剑便要刺下。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黑脸汉子看苏沈面带杀机连忙求饶道。苏沈停住手里的剑,他发现这人刚才求饶的话,分明是用官话讲的,也是有些惊讶的问道:“你是汉人?” 那汉子见苏沈停了剑,忙颤抖抖的回道:“小的爹是汉人,娘是夷人。我爹死的早,老母亲把我带回我们夷人寨子里养大,为了照顾老母亲,这才做这样的生计,还请大爷放过小的。” 苏沈点了点头,但仍没有收剑,而是指着他问道:“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你们村子离这里有多远?”汉子忙回道:“小的汉名叫作胡三,我们村子不远,就在那边山坳里。”苏沈道:“胡三,你们这边有座西母山,你可听说过?”胡三摇了摇头,便看到苏沈皱起眉来,他又看了一眼苏沈手上泛着寒光的长剑,发出一声哭腔:“大爷别生气,小的不知道,但村子里肯定有人知道。大爷在这等着,小的愿意去村子里帮爷打听。” “不必了。”苏沈挥了挥手上马,然后扬鞭指着前方:“你在前面带路,我跟你一块去你们村子。” 闻言,那胡三顿时苦起脸来,他凑到马前笑道:“大爷,你是汉人,小的不敢带你去我们村子。” “带路。”苏沈没有解释,只举起鞭子,不容质疑的指向前方。胡三哭丧着脸,心中惊惧,没有办法,只得在前面引路,苏沈骑马跟在后面,走了约半个时辰,便出了林子,见到一个村子,这村子远比苏沈想的要大,高高的竹楼建在山坳里,连成一片,足有几十户人家。不在林中,终于没了那令人喘不上气的瘴气,苏沈解了头上的布巾,深深的吸了口气。村头有几个孩子正赤着膀子在乱跑,见胡三领着一个陌生人过来,都急匆匆的往村里跑。苏沈便在村前勒住马,翻身下来,胡三见他停了,也是舒了口气跟着站在身边。没一会,便攻来两个挑着担子的汉子,他们见胡三引一个牵马的汉人过来,面上都露出一丝警惕之色,有一个走上前来,跟胡三叽里咕噜的说着苏沈听不懂的话,他们说了几句,胡三又转过脸来,苦笑着向苏沈道:“大爷,村子里的人不让你进村,你看这。” 苏沈没有回话,只转过身去把马后担子的篓盖掀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盐来,那两个汉子和胡三眼睛顿时直勾勾的看了过去,苏沈这才向胡三道:“跟他们说,我是来上山的,这盐是给大家的东西,让村子里的人都来取,不要钱也不要东西。” “好的,好的,我这就跟他们说。”胡三听说能领盐,顿时喜笑颜开,转过身去跟那两个汉子说了几句,那两人面带疑虑的又看了苏沈一眼,苏沈安然站着,用手在篓中抓了抓,然后把沾着盐的手指放在口中,那两个汉子又盯了盯他,方才挥了挥手,重新挑起各自担子往村里走去。苏沈和胡三跟着他们走到了村子中间,站在路边,没一会有人送盐的消息就传满了整个村子,各户人家有男有女都拿着木筒或者兽皮袋子出来,苏沈吩咐胡三道:“看着点,各户人家都分些,不能多拿也不要少给。剩下的就归你家。” “是,是,小的明白。”胡三笑着连连点头,然后用夷话大声的张罗起来,村子里的人也都慢慢排起队来,领了盐的人都将手放在胸前向苏沈道了一声“啊夫。”胡三给苏沈解释到这话是他们这感谢的意思,苏沈点头应了,他慢慢发现,这些山里的夷人并不是外面所说的那样野蛮不开化,他们颇讲秩序礼貌,很快村子里人家几乎都领到了盐,只剩几个人围在一旁,胡三正要招呼他们,突然听到一声冷厉的咳声,胡三连忙低头站好,苏沈发现围着的村民都纷纷向两边站开,露出一个身形佝偻的削瘦老者出来,老人拄着一根比他自己还高的竹拐,冷冷的盯着苏沈。他的眼神既没有其他夷人的温和,甚至不见对这些盐的贪婪与欣喜,苏沈收起了神色中的轻松,将带着善意却不见退却的目光看向老者。 第二十三章:独行凌碎苍穹(二) 老者出现之后,胡三也露出很是畏惧的样子,小声向苏沈道:“这是我们族长。”见他跟苏沈嘀咕什么,老者冷冷看了胡三一眼,胡三连忙不敢再说话,站到苏沈身后。苏沈看的出来,村子里的人极怕老人,他把胡三拽了过来,然后道:“把我说的话讲给老人家。”胡三也不敢得罪苏沈,只好苦笑着点了点头,苏沈看向老者,他缓慢的一字一句说道:“我不是恶人,也不是商人,我来这是要和村子里的人做朋友。” 胡三堆着笑把他的话用夷话一一讲了,苏沈又指着面前的盐道:“这是我的诚意,作为朋友的诚意。”听胡三讲完苏沈的这句话,老者看向他的目光才终于不再那么冷厉,苏沈又指了指胡三道:“胡三就是我交到的朋友,并不是他把我引进了村子,而是作为朋友他接受了我的恳求。”胡三听了这话,面带感激的看了苏沈一眼,然后连忙说给老者听,老者沉思了一下,方才用拐杖敲了敲地面,然后向胡三说了句话,转脸往村子深处走去,胡三向苏沈道:“爷,族长让我们跟他走,你看。” “好。”苏沈坦然的点了点头,两人连忙跟上老者,到了一间竹楼之中,里面铺着草席,老者席地而坐,又指了指对面,苏沈会意跟着坐到了对面。胡三也坐在苏沈身旁,老者方才开口出声,胡三忙讲给苏沈:“作为村子里的族长,我非常感谢你给大家带来了盐,但你必须告诉我们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否则我们会把盐退还给你,然后赶你出去。” 苏沈点了点头,然后向老者道:“我想要找一座叫作西母山的地方,如果有可能,请帮助我。”听胡三讲完这话,老者皱起眉来,他向苏沈道:“我们无法帮助你,西母山是山鬼居住的地方,走进去了就不可能再走出来。” “那至少。”苏沈迟疑了一下方才道:“请帮我指明位置。”老者敲了敲身下的竹席,向胡三讲了一连串的话,胡三点着头向苏沈道:“年轻人,你是个山神庇护的贵人,是太阳的儿子,为什么要去送死,西母山上有白色的恶鬼,你不可能活着下山。” 这一番话,把苏沈说的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有些奇怪的看向胡三,胡三连忙道:“我们族长善于看人,大概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相面,他说你是他从未见过的贵人之相,他不想你去送死。” 苏沈笑着摇了摇头,向老者淡淡的道:“我不是贵人,我只是个普通人,我要去西母山上找一样东西,用来救我的家人。”他声音不大,但却透出着视死如归的决绝。 听胡三讲完,老者沉默的点了点头,然后道:“如果不帮助保护家人的人,山神会降下怒火。”闻言,苏沈眼前也是一亮,老者继续道:“我可以让人带你去西母山下,要穿过浓浓瘴气的林子,就只有我们的人能行,但你只能一个人上山。” 苏沈有些激动的站起身来,向老者鞠了一躬:“啊夫。” 老者又跟胡三吩咐了几句,然后挥了挥手,胡三向苏沈道:“族长让爷先歇着,你们必须要半夜出发,不能骑马。”苏沈点头跟着胡三到了一旁房间里,有人端了村子里的饭食,苏沈吃饱喝足,便歪在草席上沉沉睡去。他被晃醒时,已是半夜,胡三站在一旁,向他轻声道:“大爷,该出发了。” 苏沈坐起身子来,吸了口气,把困意从体内赶走,月光之下,他的眼神重新变的明亮起来。跟着胡三走出竹楼,只看到一个绑着辫子的健壮汉子站在楼前,胡三指着他向苏沈道:“这是我们村子最好的猎户牙木,这次就是他领大爷去那山下。” 苏沈看向被称作牙木的年轻人,他脸上有一个长长的疤痕,双眼之中闪着狼一样的凶光,苏沈向胡三道:“替我跟猛士道谢。” 胡三这样讲了,牙木却摇了摇头,然后跟胡三讲了两句话,又递了个行囊给苏沈,苏沈接了,胡三在旁边道:“他说他不是勇士,要上西母山的人才是。”说完这话,牙木便转过身去,往村外走去,苏沈连忙跟上。胡三又在一旁和苏沈说了几句重要之事,苏沈一一点头应了,到了村头,又跟胡三道了别,方才踏上行程。 两人言语不通,一路无话,只在夜色下匆匆赶路,苏沈这时才发现为什么要半夜启程,此时林中的瘴气都已散了,十分凉爽,两人踩着野兽草木的尸体在林中飞快的穿梭,苏沈不惯这样的地方,踩在蓬软的地面之上,总是使不上力气,因此必须打起十分注意力才能勉强跟上牙木。牙木时不时回过头去看一看苏沈有没有在身后,他发现这个来自中原的汉人虽然有些吃力,但一直不曾被自己甩开,心中也是升起一丝异样。 两人在林间一路狂奔,苏沈只顾跟着,已失了方向,所幸他自幼习武,那看上去虽然修长但并不魁梧的身体之内,却蕴含着远超常人的体力。不知跑了多久,牙木方才在一条小溪前停了下来,他趴在溪水上深深的喝了两口,又把自己带的水袋灌满,苏沈也跟着他这样做,等喝了水,方才重新沿着小溪出发。这次牙木走的并不着急,他似乎是在边走边歇,没多久便走到一处岩壁之前,溪水在此被险峻的岩壁阻住,苏沈抬头看了看岩壁,正在想着如何翻过。牙木却拨开岩壁上挂着的杂乱的藤蔓,苏沈这才注意到,藤蔓之后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小溪流入洞中变成了深邃的暗河,牙木指了指洞口,然后比划了一下,苏沈会意他们要游过这条暗河去,他向牙木点了点头,牙木绑紧了行囊,然后往暗河中一跃而下,苏沈紧跟而上,水中的牙木比林间更加敏捷,他如同一条鲫鱼一般,迅猛前行。苏沈毕竟是江南水乡之人,也颇通水性,他努力跟上。 河中暗流涌动,黑暗之中,时不时不知有什么东西撞在身上,每当两人经过洞中一处,便会惊起头顶岩壁上栖息的飞鼠,他们闪着绿光的眼睛在洞中晃动,但苏沈并来不及顾及这可怖的场景,仅仅是跟上牙木,便已耗尽了他的气力。这样游了颇长时间,苏沈方才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丝亮光,他鼓起劲来,冲出洞口。一直在密林与暗河中穿行,终于走出来后,才看到已是晨曦时分,远方朝阳正在慢慢升起,牙木坐在地上,吃起干粮,然后指向东方。那里晨辉洒在一座被云雾笼绕的山上,看到牙木的表情,苏沈明白,这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了。 在村子里,出发前胡三就已告诉苏沈,牙木会带他走到西母山下,然后在这里等他两晚,两晚之后,他不回来,牙木便会回去。苏沈检查好自己包袱里的干粮和水,然后向牙木抱拳行了一礼,牙木虽然不懂中原礼节,但也能猜到什么意思,他同样把手放在胸前,行了一个夷人的礼节。苏沈这才回过身去,向不远处的西母山而去。晨间林中升腾起缭绕的雾气,苏沈笔直的身影在牙木眼中慢慢模糊消失,牙木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可惜,在他看来,这个优秀的中原汉子,已经死了。 “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要死了。”靠在床边,任殊向庄崖浅浅笑着。“下次不要再做这样的事。”庄崖想起她跳在自己身后替自己挡箭的模样,心疼的道:“答应我,再不要那样了。” “好啦。”任殊安慰他道:“我这不是没事了么,我要不挡,你伤的可就不是肩膀了。”她虽然刚刚苏醒两天,还没有气力,但勉强能自己吃饭穿衣了,向来豁达的性子又开朗起来。庄崖轻轻揉着她的脑袋道:“就算是那样,也比你在我眼前昏过去要好的多。”有些亲昵的动作让任殊面色微红,不知是不是错觉,任殊总觉着这次受伤醒来之后,庄崖看自己的目光和神情变了许多,她不清楚那眼神中的含义,只觉得无力的身上,只有胸口在剧烈的跳动着。 “启禀王爷,庄主来了。”这时,一个小丫鬟在门外轻声喊道,庄崖站起身来向门外道:“快快请进。”吴万山每日来替任殊解毒一次,他进到房中,先问了任殊今天如何,任殊笑着如实答了,吴万山又看了看她的面色,方才道:“任姑娘应当是习武之人吧。”庄崖在一旁替任殊答了一句:“庄主好眼力。”吴万山取了一粒药丸递给任殊,向庄崖道:“若非内力高强的习武之人,可没有令妹这样快的恢复之速。” 任殊服了药丸,吴万山又取出数根银针来,扎在她的脖后,没一会,任殊便觉得嗓子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来。一旁丫鬟忙递了茶水过来,她漱了口,吴万山又抽了针,任殊轻咳了一下,庄崖忙让她躺平,任殊躺着向吴万山笑道:“吴庄主,等我好了,你有什么仇人,我去帮你教训他。”吴万山笑着摇了摇头道:“姑娘就算武艺高深,我也还不需要姑娘替我出头。”任殊又问道:“我还有多久,才能下地走路?”吴万山看了庄崖一眼,他尽力做出一副平静的模样,但眼中仍遮不住一抹担忧和愁色,吴万山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然后向任殊笑道:“等你大哥从洛川买回来我要的药材,你便能大好了。”同样的话这两日,任殊已听了好几遍,她乖巧的点了点头,然后向庄崖道:“二哥,我又困了。” 每日解毒之后,她都会受药力影响昏睡一阵,庄崖忙帮她盖好薄被,然后轻声道:“你好好休息,我去送一下吴庄主。”看着任殊安稳的闭上双眼,庄崖才送吴万山出门,吴万山边走边叹了口气道:“令妹女儿之身,其豁达之量,让吴某汗颜啊。” 庄崖摇头道:“庄主谦逊了,这本就全靠庄主慷慨救治。”吴万山道:“我也是为了那青眼铜铃,算不上什么慷慨。”庄崖停了脚步,看向吴万山道:“那青眼铜铃我三妹也需要,更何况,庄主应当也是有重要的人要救吧,你我也算同路之人了。” 吴万山也停步与庄岚对视了一眼,方才笑道:“王爷是在打探我的情况么?”庄崖闻言爽朗的笑出声来:“庄主这就小瞧本王了,本王只是想告诉庄主,你我皆是有至亲至爱之人身在危难,当有共情之心。庄主之私,庄主若愿意讲,本王自当与庄主共同分忧,庄主不愿意讲,本王绝不强探。”吴万山听了庄崖这话,面色有些复杂的看向前方,沉默了许久,方才向庄崖道:“王爷,如果愿意的话,还请移步跟我来。” 庄崖跟着吴万山一同往山庄深处走去,庄崖还是第一次走进这绿柳山庄最后的内院,还未进屋,他便闻到了扑鼻而来的药香。进了屋里,他便明白了这药香从何而来,只见屋中地上,墙上或放或挂着各色香炉,里面不断飘出各种药材的香气,将整个屋子都包裹在药中,庄崖的目光随着各式各样的香炉移动,最终落在屋内仅有的一张床上,床上躺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她显然在昏迷之中,她面色枯黄,整个人骨瘦嶙峋,仿佛骨头之外便只有一层皮包住,庄崖看到她的一瞬,便生出一丝不忍之心来,而他又看了一眼,突然觉着这个女孩面容有些熟悉之感,正乱想着,吴万山走到床前,盯着女孩许久,方才回过头来向庄崖道:“如王爷所见,这是小女。” 第二十三章:独行凌碎苍穹(三) 大齐之疆域,何止万里。自江南的宛都、明溪两府西行,过了贺州,瀚江两岸便是地处中原的胡荣与南凓,再往西行,商贾更加繁盛,瀚江之上百舸拥挤,两岸车马不歇,这便是洛川之景,中原往北便是苦寒之地的平阳,北海二府。洛川以西,过了萧关,便是大齐的京城建宁。更有极西边关之地的卢德,建宁北方关山两侧的关北,关南,位于南疆入口的九盘,宣州,岭南沿海的韶名。一京十四府,处处诗书鼎盛,礼教昌明,而远离了这样的景致,进入南疆万里大山之中,这些诗书与礼教便都化作了无用的尘土,毒虫猛兽,瘴气瘟疫随时会夺走进入这里的生命,而此刻在宣州府下,朝廷所能管辖的最远之地庆甸县城往南,当地夷人称作乌干群山之中,苏沈正喘着粗气,看向远方开始昏暗的山林。在他脚下,是一只被他刚刚刺穿喉咙的花皮豹子,一天攀爬,一路上还要留意是否遇到青眼铜铃,闷热的天让他口渴无比,带来的水已经喝完,刚刚又与这只花皮豹子恶斗了一番。苏沈贴在地上,看着豹子走来的脚印,往山东面绕去,果然走到黄昏时分,便看到一条清泉从山上流下,苏沈如释重负的走到这条极浅,但十分清澈的溪前,拿出水袋来取水,虽然身体疲惫,但已慢慢习惯了闷热的山林,苏沈从林间捡了许多枯枝,堆在河边的碎石上,拿出火石点起火来。天还未完全黑下,他刚点上火,便看到不远处河流上游,一只健壮的野鹿正有些警惕的看着燃起的火堆,然后小心的在溪边饮水。 苏沈安坐在溪边,一面取了干粮来吃,一面放下紧绷的心情,颇有些悠闲的看着那鹿饮水。突然他面色一变,只见山上林中窜出数道白色的影子,速度极快,眨眼之间便扑倒了那饮水的野鹿,苏沈这才看清,那是几只十分丑恶的白毛大猿,野鹿被猿群扑在地上,还未来得及发出悲鸣,便被咬断了脖子,撕扯成了碎块,猿群一面吞食着鹿肉,一面抬起沾着血的丑陋面容看向苏沈。苏沈从未见过这样凶狠食肉的猿猴,留在此处太过危险,他决定用枯枝中最粗壮的一根做个火把,往后逃走。就在他刚想去拿枯枝,突然一头正在分食鹿肉的白猿仰天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声,如同一道惊雷,苏沈只听到自己身前身后,此起彼伏的响起同样可怖的猿啼,他看向四周,才发现,黑暗之中,一道道泛着幽光的眼睛盯着自己,他已经被比扑倒那鹿时数量多了十倍的猿群包围了。 苏沈抽出剑来,持在手上,他身边还熊熊燃烧的篝火成了他最大的依仗,猿群显然极害怕火焰,他们只敢远远围着,发出可怖的叫声,却不敢靠近。但苏沈心中明白,他刚才取的这些枝叶,根本不可能烧完整晚,一旦柴火烧完,他丝毫不怀疑自己会被猿群瞬间撕成碎片。 夜晚降临,白日的暑气慢慢消去,而在西母山山腰之上,黑暗中的对峙还在继续。猿群已经不再躁动不安,甚至不再嘶鸣,它们围着苏沈,像一尊尊白色的石雕,然而位于中心的苏沈却丝毫不敢放松,他知道,一旦篝火熄灭,这些石雕会立刻化成迅捷的猛兽,就像刚刚他亲眼所见的那样,一头壮硕的野鹿被瞬间撕碎。 苏沈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他脑中一面不断想着各种计策,一面动起手来,把木柴从火堆中抽出一些,让火小一点,好能烧的更久。突然,猿群又开始叫了起来,这叫声与刚才不同,更加悠长诡谲,苏沈借着火光,看到一只更加巨大的白猿从林中走出,它的叫声洪亮的回荡在山间,如同索命的恶鬼之音,苏沈顿时明白过来,这是猿群之中的猿王,它站在远远的猿群后面,看不清具体样子。猿王的出现只是一个小插曲,猿群依然紧紧围住苏沈,燃烧的火焰仿佛变成了苏沈死亡的计时,但火光的照耀下,苏沈的脸上并没有恐惧亦或者绝望,他从一旁行囊中,取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这是他一路从绿柳山庄带来的,为的是用来装青眼铜铃。苏沈揭去木盒盖子,然后扫视了猿群一圈,突然将木盒罩在了火堆之上,黑暗中唯一的一丝光亮瞬间熄灭,那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只经过一瞬的迟疑,便腾跃而起,巨大的嘶吼声伴随着锋利的爪牙向失去了庇护的苏沈扑来。罩住火堆的同时,苏沈深深的吸了口气,就在猿群扑到面前的那一刹那,他猛然瞪大双眼,然后一把将木盒掀开,本已快要熄灭的火焰,重新暴露在山野之中,火苗又开始飞腾,突然出现的火焰让猿群受到了些许惊吓,身形都在半途一顿,苏沈不顾灼烧,抓起许多柴火劈头砸在眼前最近的白猿身上,那白猿发出一声极其凄惨的叫声,它浑身密长的毛发顿时燃烧起来,躺倒在地上极其痛苦的扭曲挣扎,苏沈一把扯住它的双蹄,然后把它往猿王所在方向的猿群之中甩去,同类被灼烧的味道在空中弥漫,让猿群发出惊恐的叫声,在混乱之中,苏沈跑了起来,他踏过已被烧的面目模糊的白猿尸体,烈火照耀着他坚毅的神色,一道寒光闪过,苏沈已拔着剑冲到了猿王面前。那猿王本也有些惊慌,看到苏沈冲了过来,反而怒吼了一声,张开獠牙向苏沈迎面拍去。苏沈毫不惧怕,他的眼中露出一丝凶光,猿王的巨爪在他臂膀旁落下,划出几道狰狞的血痕,苏沈咬着牙发出沉闷的冷哼声,他的身形丝毫不见抖动,手中的长剑带着最后的气力笔直贯穿了猿王的胸膛。 天边的乌云恰好消散,洁白的月光重新洒在山间,皓辉之下,苏沈大口喘着气站在猿王的尸体之旁,他的面上,身上,到处都是飞散的鲜血,映衬着一尊持剑的魔王。猿王被杀所带来的刺激比刚才同伴被灼烤更加强烈,猿群发出混乱惊恐的哀啼,然后往林中疯狂逃窜。苏沈等最后一只白猿也消失在了视线之中,方才很快背上行装,点起火把,往山另一侧而去,寻了一棵极大的猢狲木,苏沈爬到树干之上,他从行囊中拿出胡三给他准备的草药,嚼了之后敷在自己左臂的伤口之上,然后从自己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来,把伤口包扎了,做完这些,苏沈便感觉到自己已经筋疲力竭,再顾不上警惕什么危险,他知道自己必须休息,他抱着剑,倚靠在树枝上坐下,然后很快便昏昏睡去。 平日里极少做梦,但这一晚分明很累的苏沈却难以睡得踏实,梦里不断变化着各种场景,他先是梦到了卧在病榻上的任殊,又梦到了与自己分别时的苏怜,梦到了烟宁,最终梦里出现了一片混乱的叫声,他梦到了燃烧着血与火的沈府。 梦里的沈府伴随着模糊的凄惨,苏怜就这样在床上从梦中惊醒。许是盛夏天热,她的额前冒出一丝丝汗来,苏怜睁着双眼,微微侧过脸去,便看到了还在熟睡中的庄岚,殿中微弱的烛光之下,庄岚紧闭着双眼的面庞,比往日更显英俊。苏怜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几乎每一个庄岚住在凝和宫的夜晚,她都会被这样的噩梦侵袭,梦到她并没有任何记忆的沈府。她重新闭上眼睛,心口如同被一双无情的手锁住,传来阵阵绞痛。 次日一早,苏怜与庄岚同时早早醒来,庄岚穿着常服,向正在用盐敷牙的苏怜笑道:“朕赶早朝,你醒这么早做什么?”苏怜漱了口,方才道:“许是天热。”庄岚点头笑道:“也是。”外面贵骆走进宫中,向庄岚禀道:“启奏皇上,娘娘这里厨房煮了绿豆汤,早膳是不是就不让尚食局那边送了。” 庄岚笑着点头道:“怜儿这里的小厨房东西煮的有时比尚食局还好。”听他这样讲,贵骆忙吩咐下去。铜镜之前,轻絮正在给苏怜梳头,庄岚站到一旁,看着乌黑的长发在轻絮手中扬起落下,也是看向铜镜中笑道:“青丝如瀑柳如眉,映出这样的形容,倒是此镜之福了。”苏怜抿着嘴没有讲话,倒是轻絮胆大笑道:“浑身上下,奴婢就没见过主子哪里是不好看的。” “这话说的极恰当。”庄岚笑着在苏怜耳边轻声道:“朕也没见过。”说话之间,已有宫人布好了早膳,苏怜也梳妆好了,与庄岚一同坐到桌前,琴川和贵骆两人在案前伏侍。桌上除了绿豆粥外,又有蟹粉狮子头、桂花糯米藕、清汤茭白几样,苏怜喝了碗汤,又吃了点狮子头,她略微皱了皱眉,只觉得今日吃的狮子头与前日晚膳有些不同滋味,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在他一旁庄岚倒是胃口颇好,喝了一大碗汤,又吃了半碟藕。方才喝了茶,站起身来,贵骆忙吩咐几个小宫女给庄岚换了龙袍,庄岚向琴川讲了句宫里若缺了冰,就快去找尚宫局要,又跟苏怜说了几句话,方才往泰昌殿去上朝。 庄岚走了,苏怜方才想起什么的道:“说起来,一直想让厨房夏天做些糍耙,倒也忘了。”轻絮在一旁笑道:“主子既然想起来了,奴婢去吩咐就是。”苏怜却摆手道:“吃人嘴软,天天吃人家的,还是我自己去看看吧。”说着,她已往门外走去,琴川与轻絮连忙跟上,三人到了后厨,那两个厨娘正在往架子上摞碗,苏怜突然进来,轻絮向两人喊道:“主子来了,快来拜见。”曲厨娘忙过来跪了,而那汪厨娘像是极慌张的样子,一时手抖竟把手上的盘子砸了,清脆的声音响在屋中,轻絮登时便竖起柳眉喝道:“你可小心,吓到了娘娘,你该是什么罪。” 那汪厨娘忙跪倒一旁扣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苏怜向琴川摇了摇头,琴川拉了拉轻絮,然后向两人道:“不用慌张,不过是碎个东西,主子又没吓到,都起来吧。” “是。”两人应了,小心站起来,低着头不敢看苏怜。琴川又向苏怜笑道:“宫里这些人,素日里难见主子,一时见了胆小害怕也是常事,主子还是先回去,事情奴婢来吩咐。” 苏怜淡淡的看了汪厨娘一眼,点了点头,由轻絮陪着又回了屋中。轻絮在她身旁,有些担心的问道:“主子没吓到吧。”苏怜笑了笑道:“我像是这么胆小的人么。”“主子说的是。”轻絮想了想笑道:“奴婢还真没见过主子害怕什么?”苏怜摇了摇头道:“我虽不胆小,但也有许多害怕担心,若说什么都不怕的,我身边真有一人。”轻絮忙问道:“主子说的是谁?该不是江美人吧。”“她比我胆子还小呢。”苏怜轻笑道,她看向院中,此时正是梧桐枝叶繁茂的时节,层层翠绿连成一片,只听到许多鸟声从中传来,院中的苏怜停住了脚步,直到一片叶子落在眼前,她才回过神来,重新迈起脚步向轻絮道:“他是我的哥哥,将来,或许你会有机会见到他。” 第二十四章:重逢(一) 晨曦的第一缕阳光刺破山间的密林之时,整个西母山都安静的从夜晚中醒来,山间传来静谧的虫鸣,仿佛昨日那惊魂一夜从未发生。尽管睡的并不算好,但当苏沈在树上睁开双眼时,锐利与专注依然很快回到了他的眼中,他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危险,方才从树上跃下。他提着剑小心走回昨日小溪旁边,只见两只白猿的尸体仍在河边,苏沈不禁想起惊心动魄的昨晚,劫后余生让他心中升起一丝庆幸,他走到溪水边,先洗去了脸上的血迹,然后解开自己左臂包扎的布条,万幸伤口已经愈合开始结疤,苏沈明白,在这种瘴气毒虫混杂的地方,被那猿王抓伤的地方一旦溃烂,那自己定然会死在这山中。他洗干净布条,重新包住伤口,吃了些干粮,沿着小溪往山上走去。 很显然猿王的死亡让猿群陷入了混乱,苏沈走在林间虽然时不时仍能看到白猿掠过,但并不似昨日那样成群结队,更有两两撕咬在一起。苏沈在心中想着若非自己昨晚拼命一搏斩杀猿王,就算逃过昨晚,恐怕也难以度过今日。但他仍对这些巨大凶恶的白猿心有余悸,匆匆穿过这片林子,往更高处爬去。出了林子,又绕过一道耸立的岩壁,苏沈突然感觉眼前一白,烈日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光辉,照在这片悬崖之上,苏沈从乱林之中走出,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云间,往下看去,只见幽幽深谷,无数奇形异状的草木横生,远处其他山间云雾环绕,但苏沈却没有心情顾及这样中原难见的奇景,他心中挂念着那一直未曾出现的青眼铜铃,正欲转身继续前行,忽然,他注意到这面迎着太阳的山坡之上,长满了盛开的凤仙花,争彩斗艳,十分美丽。当年在烟宁之时,任殊与苏怜常采凤仙为指甲染色,苏沈对此花也是颇为熟悉,不想在这蛮荒的南疆也有此花,苏沈看了一眼,便仍旧转身离去,他走了约有数丈之远,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走回凤仙花海之中,将附近一片的花瓣都采摘下来,然后把自己的外衣脱下,将花瓣铺满衣服之上,再用石头用力砸下,这些花瓣被他很快全部砸成了破碎的样子,红色的汁液渗如布衣之中,做完这些苏沈才重新穿上布衣,他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都变的香气扑鼻,这样伴着花香重新踏入林中。 在山上赶路,虽然劳累,但却能避开山下林间那厚重的瘴气,苏沈边观察着四面的花草样子,边往山顶赶路,渐渐他发现林子越来越深,自己脚下已不是山腰间那样坚硬的道路,而是如山下一般蓬软的淤泥,甚至污水,再往深处走时,自己已几乎是趟水而行,每一步抬起脚来都十分困难,苏沈很快便想起了自己在韶名之时,岭南人曾提起的山林之间吞人的大泽,苏沈听闻,陷入其中便难以逃脱,他迈步后退,决定先走出这片大泽,然后绕到山另一侧看看能不能从其他路登上山顶。他后退的第一步刚刚抬起,腿便停在了空中,密林斑驳的树影下,苏沈的瞳孔骤然紧锁,在他视线之中,远方污泥浊水之中,一朵青色的花忽然绽放开来,花瓣之上,五个诡异的眼睛随花一起张开,仿佛在与不愿移开目光的苏沈直直对视。 虽然相隔较远,但苏沈毫不犹豫的就往那花所在之处走去,越靠近那里,苏沈发现自己腿陷的越深,等还有数丈远时,他只觉脚下一空,整个人不受控制的便跌入泥沼之中。苏沈眼中仍然不见慌乱,他冷喝了一声,用剑往旁边大树之上一点,整个人借力仰面滚倒在泥沼之中。趴在泥沼之上,苏沈欣喜的发现自己不在往下陷落,他像在河中泅水一般,费力往青眼铜铃所在之处游去,在这种泥沼中游动,显然远比在水中困难,几乎每挪动一点,苏沈都必须咬着牙坚持,以至于当他爬到青眼铜铃附近之时,甚至已记不清自己爬了多久。苏沈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这时他才发现,一路所过的泥沼之中,长满了各种草木,更有飞虫蟾蜍,而再看这青眼铜铃,一根极细的藤扎入沼泽之中,方圆一丈之内只有枯枝败叶,不见其他任何活着的东西,仿佛被其夺取了生命一般。不过这对苏沈是件好事,他不必担心各种奇毒的花草野兽,但这欣喜只持续了一瞬,似是他双臂往后拨动的动作过大,惊动了青眼铜铃之下的泥水,从水面窜出许多血红色的纤细长蛇,吐着信子看向苏沈。 苏沈猛地吃了一惊,他身形一滞,抬手嗅了嗅自己两袖的味道,虽然混杂着泥沼的味道,但仍能闻道自己浸入其中的凤仙花香,在烟宁之时,江南多蛇,任殊极怕此物,苏沈帮她和苏怜门前洒了硫磺,亦不顶用,后来还是苏怜讲在古书上看到一法,她在小院之中植了一院凤仙,果然自那之后,再无蛇侵扰。苏沈自进入南疆大山以来,便几乎是与蛇同行,刚才往布衣上浸染凤仙花汁,也只是以防万一,不想真的有用到之处,虽然他还不明确这艳丽的血红长蛇是否如江南之蛇一般,但青眼铜铃就在眼前,苏沈自然不能退却,他低头自言自语轻声道:“怜儿,这可算你与我同救丫头了。” 说完这句话,他重新抬起头来,身形丝毫没有停滞,往围着青眼铜铃的蛇群爬去,那些血红色的蛇看他靠近,发出嘶嘶的叫声,但并没有前进,等到苏沈爬到几尺距离,终于有蛇像是遇到了什么厌恶的东西,往花后散去,苏沈一手抓住青眼铜铃的根茎,然后将其从水中迅速的拔出,握在手中他才发现,此时青眼铜铃又极其奇异的收紧了花瓣,就像一个铃铛一般,挂在枝头。来不及多看,也顾不上喜悦,苏沈将花收在背上的行囊之中,然后他再度往前看,却发现那些血红色的长蛇已经钻入泥水之中不见了踪影,苏沈感觉自己胸口一紧,迅速爬着往后退去,后退似乎比往前爬要轻松一些,苏沈很快便退到了可以站着行走的地方。他站起身来,刚欲转身,电光石火之间,一道红色的闪电从泥水中跃出,苏沈几乎是下意识的拔出剑来,将那条长蛇在空中斩成两段。 他看到远处水面开始有了更多的涟漪,这些血红长蛇仿佛在紧跟着青眼铜铃,甚至像刚才这条已不顾它们极为厌恶的凤仙花香,苏沈毫不犹豫,转身迈步跑去,他使出了自己浑身的气力,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双脚重新落回坚实的土地之上,他才回过身去看向后方,已不见还有蛇在追赶,苏沈不敢停留,继续快步向山下走去。 此时已是黄昏,苏沈自然不敢再夜晚穿越山腰那片白猿聚居的林子,他回到来时经过的悬崖之旁,为了防止那些血红色的长蛇晚上追来,苏沈干脆坐在凤仙花中,撑着剑闭目休息,这一晚他不敢睡去,每隔一会,便睁开眼睛看着四周,所幸一夜无事,等到清晨的阳光重新洒在这片山间时,苏沈看着东方冉冉升起的朝阳,他把行囊中的青眼铜铃取出,这花仍是未开的样子,放在木盒之中,仿佛一株平凡的花草,这样盯着木盒,自登上此山以来,苏沈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这是那个汉人上山后的第三个黄昏,牙木按原本计划,今夜便会动身回去。他丝毫不惊异那个汉人还没有回来,在他看来,那人想回来,只有刚进山中就立刻折回这一种可能,既然他没有很快回来,那他便不会再回来了。 牙木觉着可惜,他相信村子里的人也会觉着可惜,不仅仅是因为那个汉人给大家发了盐,他坐在村中给大家发盐时,仿佛像一个村子里的老朋友,让人忍不住亲近。 牙木又想到那天晚上,自己被族长叫去,告诉他那个给村子发盐的汉人要去西母山,让自己带他去山脚下时,自己向族长摇着头的样子,但族长表示这人已做好赴死的准备,牙木钦佩他的勇气,但他知道,大山并不是勇气可以征服的。族长讲这个人是他平生见过最难得的贵人之相,或许他有山神庇护,牙木不相信山神会庇护一个汉人,但他不怀疑族长看人的眼光,想到这里,他决定将目光看向不远处的西母山。 可能是还未消散的瘴气迷住了眼睛,牙木发现自己有些眼花,远处的林间,竟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他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并非看错,真的有一个人从山中的方向而来,他浑身狼狈不堪,衣衫都脏的不像样子,头发蓬乱的散着,但夕阳之下,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牙木见过的最矫健的猛虎,也没有这样明亮的眼神,乌干群山最好的猎人,在这一刻竟忍不住,弓下腰来。 “二哥,到院子里了,放我下来。”任殊趴在庄崖背上,脸色微红的小声道,庄岚笑了一笑,将她放在院中的椅子上坐下。这些天,任殊逐渐恢复过来,她的精神越来越好,虽然身子仍然缺少知觉,无法像常人一样行走。这天没那么炎热,午后下过一场小雨,黄昏的天飘着凉爽的风,任殊歪在椅子上,向庄崖道:“大哥怎么买个药材这么久啊,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 “放心。”庄崖站在她旁边道:“想想我们来时也用了一月时间,大哥就算全力赶路,也不可能这么快来回不是。” 他虽然这样安慰着任殊,但心中也十分忐忑,苏沈已经离去二十五日了,与吴万山约定的一月之期将近,而且这些天他也了解了一下南疆的险恶,虽然他对苏沈有着十足信心,也难免万分担心,只是在任殊面前,庄崖仍要强打起精神,装作无事发生一样。此刻他担心自己的愁容被任殊发现,便转过身去道:“我去屋中喝杯茶。” “大哥!”一道略带惊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庄崖猛的转过身去,在山庄门前,苏沈正牵马进来,他看上去十分精神,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色长衫,头发束在脑后。看向任殊的眼神也是充满惊喜,不待任殊多说什么,庄崖已三步做两步抢到苏沈面前,有些激动的抓住苏沈道:“大哥,你回来了。” 苏沈不动声色的拍了拍他笑道:“这么激动做什么。不过是去洛川买株药材罢了。”说完,他从身后行囊取出一个木盒递给庄崖,庄崖看着苏沈,双手有些颤抖的打开木盒,在那里面,与画上完全一样的青眼铜铃被简单的放在盒中,庄崖这些时日对苏沈的担心,对任殊的担心都在一瞬间放松下来,他竟觉着自己一时有些双腿发软。 任殊坐在后面探着头看着木盒喊道:“给我看看那药材,什么好东西。”苏沈把木盒收了,让放回行囊,然后向任殊道:“贵的很,不能乱拿,万一弄坏了怎么办。” “好吧。”任殊又巴巴看了眼木盒应了,苏沈这才走到她面前笑道:“丫头,你很快便能全好了。” 任殊嘿嘿笑了一声道:“多亏这些日子二哥把我照顾的很好。”苏沈点了点头,看向庄崖道:“二弟,走吧,我们去见吴庄主,后面的事还要拜托他。” 庄崖应了,又向任殊道:“你先在这坐一会,我们很快回来。”两人刚刚要往后院走去,任殊突然叫住了苏沈:“大哥。”苏沈回过身来,平静的道:“怎么了?”任殊小心看了看他,然后轻声问道:“你没事么?”尽管苏沈一直做出从容的模样,但自幼一起长大的任殊,似乎仍十分敏锐的看出了他的疲惫与勉强,她紧紧盯着苏沈的眼睛,苏沈眼中闪过一丝轻松之色,他带着微笑道:“只是奔波一月,太过累了,今晚好好休息就好。” “嗯。”任殊有些迟疑的点了点头,苏沈又走到她的身边,半蹲下身子摸着她的头笑道:“放心,一路平安,没遇到什么麻烦事。” 第二十五章:重逢(二) 似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亦或是门客进了山庄中禀报,苏沈与庄崖刚进了内院,便看到吴万山面色激动的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到苏沈匆忙行了一礼道:“苏公子,一路奔波。”苏沈回了一礼,然后取了木盒道:“吴庄主,一月之期,苏某并未拖延,还望尽力相救舍妹。”说话间,他已打开木盒,让吴万山看清里面的青眼铜铃,吴万山眼神陡然凝滞,他面色发白,眼神中露出又惊又喜的各种情绪,最终竟颤抖着单膝下跪,向苏沈道:“苏公子救命之恩,吴某没齿难忘。” “吴庄主,莫要这样。”苏沈忙一边收了木盒一边伸手道,一旁庄崖也上前扶起吴万山道:“庄主只要尽心医治我们三妹就好。” 吴万山重新站起,声音颤抖着的道:“王爷放心,吴某明日便将此物入药,为任姑娘疗伤。”“那就多谢吴庄主了。”苏沈将木盒递给庄崖,然后笑道:“这花今晚就暂放在我二弟身边,明日我二人陪庄主制药。”吴万山明白苏沈对自己仍有所提防,但此时他还沉浸在夙愿得偿的喜悦之中,对苏沈只有感激,并无他想,只笑着应了,然后又要置宴为苏沈接风洗尘。苏沈与庄崖先把任殊背回床上,又告诉她明日吴万山明日便会为她彻底医治,任殊听了自然欢欢喜喜的睡了。苏沈与庄崖看她睡的安稳,方才推门出去,外面早有人来请二人去后院赴宴,两人让那人先行,然后一同往后院走去。 “这些日子我不在,全靠你照顾丫头,辛苦了。”夜晚的绿柳山庄之中处处能听到虫鸣之声窸窣作响,苏沈只觉得同样的虫叫,这里比南疆夜晚的万虫齐鸣要温婉了许多,听他这样讲,庄崖忍不住露出一抹愧意道:“大哥,你这样讲,真让我无地自容了。这些日子,每想到你在南疆身涉险地,而我在此平安度日,我就。” “莫要这样说。”苏沈挥手制止了庄崖的自责,然后停步看向他道:“若非知道有你陪在丫头身边,我怎能安心取回此物,正是有你们在身后等我,我才能平安归来。”他带着浅笑,看向庄崖,目光相对之时,庄崖心头一暖笑道:“大哥。” “行了。”苏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笑道:“莫让吴庄主等太久,我们走吧。” 两人到了后院,果然看到吴万山已摆酒设宴,请二人入席,席间吴万山十分兴奋,频频举杯。在两人追问下,苏沈又讲了自己此去南疆的经历,吴万山与庄崖都十分唏嘘,自觉若换成自己定是十死无生。 吴万山又亲自为苏沈斟满端起酒杯道:“苏公子此去,历经磨难,为你我至重之人带回良药,吴某实心敬服,请公子满饮此杯。”苏沈接了酒,未急着喝,先含笑道:“庄主对我三妹有救命之恩,何须客气,叫我沉璧就好。”“好。”吴万山自己也端起酒来,向苏沈与庄崖道:“沉璧贤弟,三王爷,徐某再敬二位一杯。”苏沈与庄崖都起身饮了,苏沈又问道:“还未来得及问过庄主,庄主苦求这青眼铜铃,甚至跑到此处来建此山庄,是为救何人?” 吴万山闻言不禁有些奇怪的看向庄崖道:“怎么,王爷未跟沉璧贤弟讲么?”庄崖笑着挥手道:“纵然是我和大哥兄弟之间,庄主未说,本王便有为庄主保守私密之责。”吴万山赞叹到:“王爷处事之风,也让吴某敬佩啊。”他又向二人道:“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那日王爷已见到了,我所救之人,正是我的女儿,只是王爷不知,她也不是我的女儿。”看苏沈与庄崖都对此话露出疑惑之色,吴万山先自己饮了一杯,然后叹道:“一直以来,我都引此事为平生之奇耻大辱,不愿提及,但这些时日,竟也觉着不过如此,得遇二位知己,我也想一抒过往。”“愿听庄主详谈。”苏沈与庄崖皆开口道。 吴万山苦笑了一声,回忆起往事仍难免露出一丝愁容:“我家本是贺州世家,在江湖上颇有名气,所谓平谷神医说的正是我家。我家世代既传武也传医,更有万贯家财。我年轻时,也算于此两道颇有天分,那一年我同家父前往汉河黎家赴宴,偶然见到黎家千金,心生爱慕之意,便向家父提起,虽然黎家是小门小派,但家母疼爱我,便与家父一起去黎家提亲。黎家家主见能攀附我家,自然是万分愿意,他便把女儿嫁给了我,这便是我后来的妻子,那时我还不知,拙荆自小与在他们家学武的师兄相好,彼此早生情份,后她被父母强嫁于我,她师兄也被逐出师门。拙荆性子温顺,嫁给我之后,很快便生下小女,也从不提起往事。她虽与我并无感情,但也一直相敬如宾,后来家父亡故,我便成为了平谷新的门主,富贵权势也算春风得意,直到两年之前,拙荆的师兄,突然找上门来。我第一眼见到他,便如五雷轰顶,已经十岁有余的小女竟与他形同一人。那时我才知道,拙荆嫁给我时,已经怀有她师兄的孩子。她师兄这些年不知经历什么,成了一个极厉害的帮会帮主,他带着许多人来我平谷来抢夺我的妻女,我当时发现女儿非我所生,已是气极,而拙荆发现此事败露,更是直接在谷中羞愧自尽,我率门人与她师兄在谷中混战之时,小女跑了出来,我当时发现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心中愤怒,没有管她,直到她被人误伤倒在我面前。”吴万山微微闭上双眼然后重新张开,苦笑道:“那一刻我才回过神来,不管是不是我亲生,她也是我抚养这么多年的女儿,我们这一辈人的恩怨罪孽与她何干。” 苏沈叹了口气问道:“所以庄主这些日子便一直在想办法救令爱是么?” “是的。”吴万山点头道:“那日我虽然将拙荆师兄逼退,但他所统领的帮会势力极大,非我平谷可比,因而我遣散了大部分门人,只留了少数忠心之人,躲开他的帮派,并寻觅能救小女之法。她伤的极重,我虽用尽平谷中天材地宝,为她吊住性命,但却根本无法救醒她,曾经在家中祖辈医术之上,流传已久的青眼铜铃成为了我最后的希望,我便在此山买下这座山庄,寻找青眼铜铃。” 庄崖与苏沈听了,都十分感慨,吴万山养了十几年的爱女,竟是他人所生,更受人报复,不可谓不惨,但追究这场悲剧根源,却是因他提亲,拆散了她妻子与师兄的一份真情。人世间命运无常,莫过如此,让人哀伤。而这般风波之后,吴万山仍愿为了自己养女放弃一切,寻找救命之法,又让人敬佩。这样想着,又听吴万山道:“后来我踏遍此处也不能寻到,而派往南疆西母山之人,几乎无人能够生还,小女气息已愈发薄弱,如果不是三位的意外闯入,我已准备亲赴南疆,做最后一搏。万幸或许是天命保佑,沉璧贤弟竟取回此花。这份大恩,吴某没齿难忘。”苏沈摇头笑道:“庄主说的哪里话,若非庄主,丫头早已性命难保。若论恩情,也是庄主有恩于我们兄弟二人。”庄崖也颇为感慨道:“当时我与大哥已经近乎绝望,若非庄主,安有今日在此畅饮。” “好。”吴万山开怀笑道:“那我们彼此不再谈论什么恩不恩情,吴某先全心为令妹和小女医治。”三人皆谈笑着举杯,一同喝到戌时方才散了。 次日起来,庄崖便拿出青眼铜铃,只见这花仍是闭合之状,如同铃铛一般,吴万山取下五片花瓣,连同花蕊一起捣碎,又放了许多苏沈与庄崖皆不认识的药材,混在一起,制成了两粒药丸,吴万山将一粒小心收入锦盒之中,又捧着另一粒和苏沈二人一同到了任殊房中,他替任殊惯例先解了毒,然后又取出药丸,让任殊用去年收的雨水服了,只见任殊服了药丸,没有多久,便面色涨红起来,未来得及说话,就直接昏厥过去。庄崖心中一急,便要冲上去喊她,却被吴万山拦住,吴万山笑道:“王爷莫急,青眼铜铃药性极大,这是应有之状,只怕任姑娘要昏迷数日,等她醒了,身子便大好了。” 庄崖这才放下心来,看了看躺倒在床的任殊,又听苏沈问道:“庄主准备何时为令爱用药。”吴万山摇了摇头道:“小女不比任姑娘,她已昏迷两年,全靠药力维持,贸然用药她身子承受不住,我会把这粒药丸分作数份,在两月之内为小女慢慢服下。”苏沈道:“原来是这样。”吴万山又向二人道:“任姑娘醒来之后,若要恢复完全还需很长时日,她中毒太深,需慢慢调养,几位如果没有要紧之事,最好也在此停留些日子,我这里各色药材最多,最能养人。”苏沈与庄崖都是笑道:“那还要打扰庄主了。”吴万山笑着挥手道了声客气,又替任殊检查了一下脉象,方才告辞离去。 庄崖先仔细看了看任殊,发现她面色与呼吸都平稳起来,方才放下心来向苏沈道:“大哥,我们后面怎么安排。”“就先留在这吧。”苏沈也看着任殊道:“丫头醒了,无论去哪,都不适宜奔波,吴庄主与我们已结下颇深渊源,就在他这让丫头养好身子。”庄崖道:“我也觉着这样合适。”苏沈想起什么似的,又从怀里将庄崖的金牌拿出来递给他道:“对了,这个给你,帮了大忙了。”庄崖收了,向苏沈笑道:“这是父皇生前赏的,不然就送给大哥了。”苏沈笑道:“我可不要这东西,我又不涉足庙堂。”庄崖也是听过苏家家规,有些好奇的问道:“说起来,大哥家里为什么要立这样的规矩,大哥你这样的人物,若是能在朝廷,也是朝堂之幸,黎民之幸啊。”苏沈本是看着任殊,听他这样问也是转过脸来,只一瞬,庄崖似乎看到苏沈转过来时的眼神带着极其可怕的寒光,但又好像是幻觉,因为下一刻,视线中苏沈就只带着随性的笑容道:“我伯父性子古怪,谁知道呢,不过我这人自由惯了,真让我去哪个衙门坐着,我自己也坐不住。”“这倒是真的,我在王府就坐不住。”庄崖想着刚才应当是自己看错了,他很快便轻松的笑着回道,只是苏沈那锐利而可怖的目光,依然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未曾挥去。 任殊这次昏睡持续了两日方才醒来,她睁开眼,有些恍惚的看着四周,等缓过神来,便有些激动的告诉侯在旁边的庄崖,自己腿脚都有了与往日一样的感觉,她躺在床上,双脚蹬来蹬去,庄崖也同样十分激动,两人说了半天话,庄崖才想起来让屋里丫鬟去喊苏沈,没一会,苏沈便与吴万山一同进来,他向任殊笑道:“丫头,你可要好好谢谢吴庄主。”任殊忙向吴万山道:“庄主救命之恩,任殊日后一定报答。”吴万山挥了挥手,然后坐到床边道:“还是让我先为姑娘诊下脉吧。”任殊听了,忙把手伸出,吴万山双指搭在她的腕间,没过片刻,便收了手轻笑道:“到底是练武的身骨,不比常人,姑娘最多七日,便能走路了。”苏沈与庄崖闻言都面有喜色,唯任殊苦着脸道:“啊,还要七日啊。”庄崖笑着拍了拍她道:“本来你都要起不来了,七日你还不满。”“我知道了。”任殊向庄崖吐了吐舌头,然后小声道。一时,苏沈与吴万山都笑出声来,苏沈向任殊道:“莫要着急,我们就住在吴庄主这里,等你大好了才走,你安心恢复。”任殊又谢了吴万山,吴万山不在意的挥了挥手,又向苏沈和庄崖道:“我还要去照看小女,先告辞了。等下午我再来为任姑娘重新开一副药。”苏沈送他到门前,方才回来。任殊看着门外颇有些感慨的道:“吴庄主可真是个好人啊。” 苏沈笑了笑道:“一开始我和二弟可是差点与人家打起来。”“只是打不过就是了。”庄崖站起身来,走到一旁案前给自己倒了杯茶笑道。 任殊又向苏沈问道:“大哥,那这段时间,我们就在这里住下么?”苏沈点了点头,然后眼中露出一丝凌厉道:“等你能走了,我准备也出去看看,正好这段时间,查清当时偷袭我们的是何人。”他的声音中透出冰冷的杀意,庄崖也放下茶杯,满面寒光的道:“若是查到了,我绝不放过。” “好啦,你们一个个脸色这么吓人做什么。”任殊看着两人,忙笑道:“我这不是没事了么?”看她毫不在意的样子,庄崖面上也是浮上一抹柔和之色,他向苏沈问道:“大哥,关于那些人,你可有什么猜测?”“我不清楚,我们初来乍到,应该不会得罪什么人。”苏沈想了想道:“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本地的山贼,第二种,他们是百花会的人。”“不会吧。”任殊皱眉道:“我们就在花船上和他们交过一次手,他们就从洛川追到这里来了?”苏沈道:“我也只是猜想,没什么根据。”说完,他又挥手道:“罢了,先不要想此事了,眼下最关键的还是你要赶快恢复,若是真出了什么差错,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向任伯父还有任凡交待了。”庄崖在一旁同样向任殊笑道:“大哥说的在理,就算我们要报仇,也得你这个高手好了才行。” 任殊眨着眼举起手臂,在空中向两边晃了晃,然后笑道:“那好,我一定尽快站起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报仇。” 第二十六章:秋日晴空(一) 夏日匆匆,眼看露结林疏,寒轻菊吐,便到了初秋时节。进了七月,就是中元佳节。大齐皇陵离京百里之外,按祖制,每年中元节,历代皇帝都需前往皇陵祭拜。后自仁宗皇帝开始,在皇陵以西二十里外鸿山建造行宫,备做祭拜时休憩,历经各代扩建重修,慢慢成为一座规模浩大的皇家园林,因而此后每位皇帝,七月初秋都会带嫔妃群臣来此,赏秋狩猎,祭拜倒成了陪衬之事。庄岚去年此时,刚刚即位,便未往鸿山行宫游乐,今年四方安平,朝政无忧,自然宫中早早便做起了准备,等到了七月初六这天还未亮,京中全城戒严,殿前军自应天门而出,沿长安街一路站成两列,直到建宁南大门乾渊门外,等到东方破晓,便看到殿前指挥使弓茂领五千神骑军先行,这位殿前军统率,是盛德十五年武状元出身,此刻骑在马上,身披银甲,冷眉如刀。在他所率的神骑军之后,是步行的宫中禁军御龙直,再往后看便是宫中数不尽的太监宫女簇拥着华盖香车,这庞大的队伍最后则由殿前军副指挥使吴齐领骁勇军殿后。 这样浩浩荡荡的出游,除了庄岚与他的嫔妃,更有京中各皇室宗亲,王公大臣连同各自家眷组成,因而向人群中间望去,便能看到大大小小马车,版舆。而其中最为显眼的莫过于六匹骏马所拉,金旗黄幔,大若屋殿一般的庄岚御驾。而苏怜此刻就身在御驾之中,她本该在后面同江菱等人一起,因庄岚说小车颠簸,她身子遭不住便将她带在自己车上。这车可乘数十人之巨,其中更有卧榻桌椅,小室门窗。庄岚自出城之后,先骑马走了一段路,等觉得身上乏了,方才回到车中,他看到苏怜正在案前翻看往年鸿山秋行的史官笔记,也是坐在一旁笑道:“如何,可看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了?”苏怜道:“打猎秋狩,这都是陛下与王公大臣们的事,臣妾只是看看罢了。”庄岚道:“鸿山行宫建的不错,朕还是太子时便爱去,而且出来了,总归比宫中要自由些。再说了,你要是想打猎,朕也可以带你同去。”苏怜合了书,摇头轻笑道:“臣妾可没那样的本事。” 庄岚拿了她手中的书,自己翻了一翻笑道:“朕也不长于此,可惜从你进宫后,崇峻这小子就跑到不知哪里去了,他武艺不错,颇擅骑射,今年出去玩疯了,连秋行都不回来参加。”进宫久了,庄岚也常提起,苏怜自然知道这说的是他唯一的弟弟庄崖,这位与庄岚极要好的三王爷在宫中颇有名气,偶能听人提起,说他是个不拘小格,侠义豪迈之人,今日又听庄岚说他有武艺在身,苏怜忍不住想到这样的性子倒是与任殊有些相似之处。这时两人都闻到一阵药香,只见一旁小室之中,琴川捧了一碗汤药出来,见庄岚回来,匆忙放下碗行礼,庄岚命她平了身,琴川又向苏怜道:“主子,该服药了。” 自六月以来,苏怜便觉得时常有头晕之症,太医院又会了诊,也说不出什么病症,只说是苏怜体弱原因,开了些调养的药材。庄岚皱眉看她喝着药向琴川问道:“今个儿从出了宫,可又犯了晕?”琴川忙道:“回皇上,主子今天感觉颇好,半日时间,只有一阵不舒服。”庄岚点头向苏怜道:“福祥老太妃府里有个张太医,前阵子向朕举荐,说是好脉息,朕便让这次秋行带上了,等到了行宫,请她来给你号号脉。”苏怜喝了药道:“臣妾自小便吃惯了药,陛下不用太过在意。”庄岚也没有多言,只是握住她的手道:“总归是要看好的,交给朕安排就是。” 许是出了宫,天地宽阔的原因,苏怜只觉得路上这两日,虽然颠簸匆忙,自己却感到像没了病一样,眨眼便到了鸿山行宫。等马车停下,庄岚先下去了,只听外面脚步匆匆,等了半日,方才有小太监来请,琴川和轻絮扶苏怜下来,又上了一顶金顶小轿,由五六个太监抬着往行宫中走,落了轿,苏怜出来发现是一个大院子,面前则是正殿,上面挂着匾额“有龙于飞”,苏怜心中有些诧异,此处虽不像宫中那样殿宇轩昂,但也不似寻常偏殿小院,正思索间,突然她被揽入了一个怀抱之中,身旁传来阵阵龙脑之香,庄岚从身后笑道:“知道这是何处么?” 苏怜在他怀中轻轻摇了摇头,庄岚低着头,靠在她耳畔轻声道:“这是行宫建成以来的天子之居,也是你这次出来所居之地。”听懂了他的意思,苏怜仍是面色不改的缓缓道:“想来也有很近的偏殿,臣妾去那里便好。”庄岚摇头笑道:“不行,这次秋行,你必须跟朕住在一起。”苏怜咬了咬唇轻声道:“臣妾遵命就是,只是陛下高低也要让臣妾进去看看自己屋子吧。”庄岚这才笑着松了她,与她携手进了屋中,此前一直远远在旁边候着的贵骆,霜歌,还有苏怜带来的琴川,轻絮都连忙跟上。 苏怜进了屋中,才发现果然与宫中的富丽堂皇不同,这里布置的幽静素雅,庄岚同她在屋中走了走,方才道:“今晚朕要宴请王公大臣,一会便要去前面,你先休息着,若是闷了便出去走走,菱儿应当在长雪阁那边。”苏怜点头应了,庄岚又向琴川吩咐道:“琴川,这鸿山行宫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应当认得。”琴川回道:“回皇上,奴婢清楚。”庄岚点了点头,向苏怜笑道:“有琴川跟着你,朕也不担心,晚膳在哪用你吩咐给下人就是。”说完,他便往前殿而去,苏怜车马劳顿,也并未出去,就在屋中歇了。 次日一早,庄岚又要前往围场狩猎,苏怜上午看了会书,又看到琴川捧了茶过来,便问道:“怎么这一会没见轻絮?”琴川笑道:“主子平日里惯着这丫头,她一来了这里便玩疯了,现在应该去找琼英宫的翠靓玩了。”苏怜笑道:“难为你们平日在宫里,被拘着不能乱走,既然出来了,便让她出去逛逛就是。”这样说着,她又想起翠靓应当是德妃身边的大丫鬟,因而问道:“轻絮与翠靓是往日认识么?”琴川见已是正午,屋中有些暖意,便一面打起帘子,一面道:“回主子,轻絮原和翠靓都原是应天殿当值的宫人,后来陛下即位,因德妃娘娘从东宫带来的大丫鬟死了,翠靓才去琼英宫当值,轻絮则是等娘娘进宫前,被皇上安排到我们凝和宫来的。”她一面说着,一面又看了看屋中没有旁人,只有几个小丫鬟在门外候着,也是叹了口气轻声向苏怜道:“轻絮这丫头,对主子是一百个真心,只是她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就算以前有交情,但和琼英宫的人玩在一起,也不太妥,等她回来,我再好好训她。” 苏怜满不在意道:“不过是朋友之间玩一玩,这么在意做什么。”琴川站在她身边道:“主子不是凡人,但奴婢也得劝着点主子,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在这宫里,皇上多看谁一眼,就都成了记恨的对象,主子这样的荣宠,免不了被人惦记,贤妃娘娘不就多次为难过主子,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德妃娘娘是个心思重的人,这就不同了。” 苏怜听了默然不语,琴川见她听进去了,便接着道:“就说这次,皇上直接让主子住在这紫宸殿中,宫里是不藏事的,除了江美人与主子是真的要好,其他各宫娘娘此刻只怕都在心里记着主子,主子多少也要对她们留些心思。”琴川在宫中十几年,一直跟的是庄煦之父睿宗皇帝生前的贵妃,被老太妃引为身边最可用的丫鬟,盛德三十六年,老太妃薨了,被庄岚请到了东宫教他那里人些规矩,之后便来了凝和宫,她是个做事待人极认真的人,而苏怜又是个无尊卑观念的奇人,几月相处,她凡事为自己想三分,为苏怜却能想十分。而来到鸿山行宫后,庄岚将苏怜留在身边,琴川自然为她高兴,但这样的殊荣又让她有些担忧,这才有了今日素来言行谨慎的她推心置腹跟苏怜讲了这些话。苏怜自然明白她的苦心,她向琴川浅笑了一下,然后伸手握了她的手道:“你放心,我明白。”琴川只觉的握着自己的手柔软无骨,一片清凉,而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神之中,琴川竟完全看不到主仆之别,上下之分,她鼻子猛然酸了了一下,抿着唇轻声道:“主子聪慧胜过奴婢百倍,奴婢也只是提醒罢了。”苏怜笑道:“好好的,怎么还要哭了。”琴川忙抹了抹眼睛笑骂道:“都是轻絮这个丫头,到处跑着玩,才引出这些话来,奴婢失仪了。” 谁知琴川这话却是差了,轻絮虽然跑到了初荷阁去找翠靓,但并不是为了玩。原来苏怜有个常系在腰间的水浪纹绦子在来时路上丢了,苏怜说了声可惜,轻絮便记着了,只是那水浪纹打的十分精巧,她试了试怎么也打不出来,想起在应天殿时,翠靓打了一手好绦子,这才来找她帮忙。 此时恰好德妃在午睡,翠靓便在廊下帮轻絮编花纹,一面教着轻絮怎么编水浪纹一面闲聊道:“你家主子这么得宠,光皇上赏的东西也数不清,一根绦子丢了就丢了呗。”轻絮笑着扯她的脸道:“你这丫头,一年光景,便促狭起来了,连我们主子都敢调侃。”翠靓挥了挥手笑道:“别闹,给你编花呢,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见轻絮停了手,她又轻笑了声低声道:“这可不是调侃,这么多年在宫里,谁见过像你家主子这样得宠的,今早传来消息说是皇上让你家主子住在身边,我家娘娘身上这两天本来就不好,中午都闷闷的没有用膳呢。”轻絮得意笑道:“那是当然,皇上是真心喜欢我家主子,身边人谁都看得出来。” 翠靓点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世上有几人是不爱美的,好看到苏嫔娘娘这样,谁不喜欢。”不想轻絮却是摇头道:“你们没和我家主子相处过,因而只知道她容貌美丽,却不知,比起我家主子真正的好,这容貌还要往后靠呢。” 翠靓把手中基本已成的绦子提起来晃了晃笑道:“你看看,苏嫔娘娘也不在这,你这么急着表忠心给谁听呢。” “谁也不给听。”轻絮也跟着看了两眼,果然编的和自己所描述的无异:“我这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别的不说,我家主子从不把下人当奴才看,只这一条怎么说。”翠靓丢了手里的活计,听她这样讲,连连点头道:“这确是难得。”两人说着话,突然屋里跑出了个小丫鬟,匆忙对翠靓道:“娘娘醒了找姐姐呢,姐姐快去。”翠靓将绦子丢给轻絮道:“后面的你也会了,自己编吧。”说完,便匆匆整了整发丝,往屋里去,果然德妃已经醒了,坐在梳妆镜前,从镜中看到翠靓进来,冷冷问了一句:“又跑到哪里去疯了?” 翠靓知道许多人看着,不敢乱瞒,便如实说:“回娘娘的话,凝和宫的轻絮来请奴婢帮她编个绦子,奴婢在廊下教了她一下。”谁知她话未说完,德妃猛地便站起来,回身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翠靓脸上,翠靓只觉一边脸火辣辣的疼,也不顾不得肿没肿,连忙跪下道:“娘娘恕罪,奴婢只是帮她编点东西,什么也不曾多说。” 德妃素日里向来端庄沉稳,这一掌打的宫中众人都颤颤兢兢,但她一时却也想不到斥责翠靓的缘由,只狠狠的道了一句:“吃里扒外的东西,滚下去。”翠靓只好磕了两个头,哭着下去了。德妃愈发觉得烦闷无处宣泄,所幸一下把梳妆盒都掀了,看着镜中的自己咬牙切齿,那副倾城容颜仿佛就在自己面前,她的脸色愈发难看,最终慢慢变成了可怖的笑容。 第二十八章:秋日晴空(二) 轻絮在院中看到翠靓被叫走,她也不敢久留,匆忙跑了。到了紫宸殿院外,正撞上琴川陪着苏怜出来,忙站到一旁道:“奴婢见过主子。”苏怜笑道:“正好我们要出去逛逛,原还等了一会等不到你,谁知你又来了。”轻絮嘻嘻笑着过来扶了苏怜,然后将手中的绦子在她面前晃了一晃道:“主子看这个如何?”苏怜看了,颇有些惊奇的道:“从哪里找回来的?”轻絮笑道:“回主子,这可不是找回来的,这是奴婢请翠靓帮着有编了一个一样的,还差一点没打好,奴婢回去再帮主子弄好。”苏怜闻言与琴川相视一笑,都明白了她出去的目的,轻絮又问道:“主子想去哪里?”苏怜道:“也没什么要去的地方,到处走走,再去看看菱丫头在做什么。” 三人在行宫之中闲走,苏怜看去,果然与宫中不同,此处不见楼阁庄严,而是厅堂亭榭,游廊画舫,参差交错,又见水广林茂,秋木芙蓉正在盛开,清泉如玉,花灿如瑶。苏怜不由想起江南水乡的景致,想来这园林当初建造之人,也必到过江南。边走边停,过了许久又看到许多杆翠竹遮在眼前,一湾小溪从竹下蜿蜒而过,琴川便向苏怜道:“主子,这些翠竹后面便是长雪阁了,江美人就住在此处。” 苏怜刚想往竹后走,突然听到宫外远处天边传来擂鼓之声,又似是有欢呼的人声,琴川笑道:“主子莫怕,这是围场那边打猎的动静,这样热闹的鼓声,想必是皇上打到了猎物。”苏怜点了点头,绕过竹林,果然看到一个小小的院落藏在竹中,十分幽静,只是却从里面传来一阵咬牙切齿的声音:“好端端的擂什么鼓啊!鱼都吓跑了。” 苏怜推门进去,便看到院中有溪水留过,江菱正站在水边,双手举着一根一端被削的极尖的竹子,双眼目不转睛的盯着水里,也不顾自己一双绣鞋已经被水打湿。突然她用力将竹子往水里一插,溅起一阵水花,然后江菱又苦着脸把空荡荡的竹子拔出来,正想抱怨,一旁的雪微晃了晃她道:“主子,苏嫔娘娘来了。” 江菱转过脸去,果然看到苏怜站在门旁,有些好奇的看着她,江菱忙举着竹子挥了挥手笑道:“怜儿,你来的正好,看我抓鱼。” 苏怜也站了过去,这才看到江菱脚边放了个篮子,苏怜歪头瞅了瞅空荡荡的篮子,然后张着一双盈盈大眼看向江菱问道:“鱼呢?”本是笑着的江菱,闻言轻咳了两声,然后悻悻的道:“刚才差点就抓到了,被不知哪里敲的鼓声给吓跑了。”苏怜又看了看水里,然后往后退了两步向江菱道:“那你继续抓,我等着看呢。”似是听出了她言语中的调笑之意,自己也抓了半日没能得手,江菱所幸将手里竹子丢在一旁,拍了拍手道:“不抓了,不抓了,没意思。” 苏怜也忍不住笑了笑,江菱跑过来向她问道:“怜儿,我上午想去找你玩,结果听说你住在皇上那里是么?”苏怜点了点头,江菱翘着嘴打了个寒颤道:“太可怕了,那不是一天连大气都不敢出。”苏怜笑笑没有说话,江菱又拉着她问道:“你头晕怎么样了?这两日犯的是轻是重?”苏怜道:“自离了宫便好了许多,身上也轻松了。”江菱嗯了一声道:“莫不是你宫里有什么花草你不习惯。”苏怜摇头道:“我那里你又不是不知,只有一院子梧桐,其他也没什么。”江菱又想了想,然后挥手道:“想不出来,我虽懂药理,但不会号脉,还得太医来看。”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一墙之隔传来一阵琵琶之声,那声音高远清澈,十分熟悉,苏怜往墙边看了看,向江菱问道:“淑妃娘娘在你旁边住么?”江菱点头道:“长雪、瑞雪两阁是建在一起的,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淑妃娘娘住在旁边瑞雪阁。”苏怜与江菱都仔细听完了这曲琵琶,苏怜赞叹道:“这曲阳春比上月的夏日吟更好,有清丽和顺之风。” 不想她说完此话,隔壁院里却传来了贤妃的冷笑声音:“这声音不是苏嫔妹妹么,妹妹也来走动么?”苏怜与江菱有些诧异的互相看了一眼,没等说话,过了一会,院门便被人推开了,只见贤妃仍是素日里昂着头的模样走了进来,在她身后是蒙着面纱,脚步轻踱的淑妃。贤妃一进来便是笑道:“我来找淑妃妹妹排解一下闲思,没想到苏嫔妹妹这要时刻陪着皇上的人也有空来姐妹这里走动。” 苏怜与江菱都向二人行了礼,她又暗暗看了淑妃一眼,只见她仍是有些胆小的模样,但眼神中并未有慌乱之色。苏怜不由想到那日在雨照台,贤妃曾直呼其姓名,这两人看今日情状,只怕反而是有些交情,不过这与她并无关系,因而她只行了一礼,便站在一旁。江菱笑道:“淑妃娘娘既在隔壁,理应我们去拜会,怎敢劳烦两位姐姐过来。” 淑妃小声道:“贤妃姐姐听到两位妹妹的动静,说是要来请两位妹妹一同用晚膳。”贤妃又笑着看向苏怜道:“只是苏嫔妹妹要伺候皇上,只怕请不动。”苏怜在心中默叹了一声,她自然不喜这样聚会,但又怕自己一走了之,贤妃会在用膳时刁难江菱,因而只好道:“皇上今晚要在围场设宴,妾身能陪两位姐姐。”贤妃正想笑着道好,突然听到一旁淑妃轻呼了一声,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墙上不知何时蹲了一只花斑猞猁,龇牙咧嘴的盯着众人。这行宫建在山中,本就有野兽出没,但行宫四周防备森严,有山间之兽闯进行宫之中也是罕见,院子里除了苏怜四人,便只有几个小丫鬟,都久居宫中,何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形,除了琴川很快回过神来,挡在苏怜身前道了声:“主子当心。”其余人皆吓得面色发白,呆呆伫立在原地。 那猞猁猛地吼了一声,然后从院墙上跳下,贤妃啊的一声尖叫,身子又不敢动,院子众人都不敢声张,连素日里胆大活泼的江菱也被吓到了,张着眼去看。众人之中,属淑妃胆小,她颤颤兢兢的感觉两腿发软,那猞猁似是也发现了她站都站不稳,竟直直往淑妃身边走去。此刻淑妃身边只有一个也被吓傻了的丫鬟,那猞猁又叫了一声,做出一副要前扑的样子来。 淑妃面纱下的脸色已经惨白,看着她眼中带泪,一直神色安然的苏怜也是叹了口气,她往四周看了看,江菱刚才抓鱼的那根竹杆正好在她脚边,她弯身捡起,又想起在烟宁时任殊曾教过自己些防身的手段。她虽然身子弱,但记性极好,像模像样的按任殊所教站好持杆,然后本想慢慢走近偷袭。谁知贤妃胆子更小,看那猞猁饿虎扑食的样子,惊慌失措的叫着往后跑了两步,那猞猁像是被惊起一样,直接快步往淑妃面前扑去。苏怜默念了声不好,同时用力将竹杆往前一戳,也顾不上看准没看准,谁知运气颇好,那竹杆尖头正好刺在猞猁腿上,江菱削的极尖,刺的很深,猞猁惨叫了一声,挣脱出来,向苏怜低沉的吼了一声,看着带血的竹杆,一瘸一拐的跑了出去。 众人惊魂未定,琴川和轻絮忙过来抢了苏怜手中的竹杆道:“主子,你没事吧。”苏怜轻笑道:“难怪殊喜欢打打杀杀,原来还真有书中得不来的体会。”看她平淡自若,还带着笑说话,琴川也是放下心来道:“主子万不可冒这样的险,若是有什么闪失,奴婢万死。”苏怜刚想安慰安慰她,一旁江菱已是满脸崇敬的靠了过来,晃着苏怜道:“怜儿你太厉害了吧,那可是猛兽啊,我都吓傻了。”一旁淑妃也终于缓过神来,向苏怜连连道:“多谢妹妹,多谢妹妹。”苏怜摆了摆手,而贤妃则呆呆的看了苏怜一眼,又想起那日雨照台中苏怜冷冷看向自己的眼神,浑身打了个寒颤,也不顾说一起用晚膳的事,抓了抓淑妃的袖子道:“笼月,我回去了。”说着便匆匆告辞,淑妃受了惊,江菱忙让人扶她回瑞雪阁休息,又命人出去通知宫人,严加防范,去捉了那只猞猁。 见人都散了,苏怜才笑着推了推江菱道:“你不是厉害着么,怎么中看不中用。”江菱拍了拍胸口,摇头道:“我也就平日里调皮一下,这样的事谁能见过,倒是怜儿你,这么纤弱的一个人,怎么这样厉害。”苏怜道:“这算什么,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比我小几天的妹妹,身段比我还矮一点,打起架来,十个男人也近不得她的身,她若在这,莫说是只大猫,就是只老虎也不怕。”江菱点头道:“我是个假小子,人家才是真英豪。”苏怜见她也没了慌张,便和她一起在长雪阁用了膳,方才回了紫宸殿。 到了晚上,她本在点灯看书,突然听到外面通报圣驾到,刚站起身,便看到庄岚急匆匆的进来,握了她的手道:“可吓到了?哪里有什么问题么?”苏怜便知他已知道了下午的事,只轻声回道:“臣妾无恙。”庄岚这才安下心来,冷声道:“这行宫外的护卫当差,越发不称职了,万幸你们没事,朕已罚了他们。那猞猁也已被捉了。”这样讲了,他又看向苏怜笑道:“怜儿,你可真是上苍赐给朕的惊喜,朕都不敢相信,你还有这样的本事。”苏怜摇头道:“臣妾没什么本事,情急之下,撞巧罢了。”庄岚道:“这份胆识便是天大的本事。”苏怜并不在意此事,又随口问道:“皇上今日围猎如何?”庄岚笑道:“属殿前司的指挥使弓茂以及今年的武状元白和最为出色,这弓茂也是盛德三十年的武状元,两届武状元都是有真材实料的。朕不擅长这个,好歹黄昏前射了个狍子,没有丢人。”苏怜微微点头,仍旧在灯下看书,庄岚有些好奇的歪头看过去问道:“看的什么?”苏怜道:“是这殿中原本放着的,臣妾随便翻翻,是南疆的风土志一类,倒也有趣。”庄岚笑着摆手道:“南疆之僻,看着有趣,实则是极恶之地。”苏怜笑了一笑道:“臣妾叶公好龙罢了,也只能在书上看看。” 这时贵骆从外面打起帘子进来,行了礼,庄岚问道:“什么事?”贵骆忙道:“回皇上,福祥老太妃府上的张太医已到了,奴婢让他在殿外候着。”庄岚点了点头向苏怜道:“这是来给你诊脉的,让他看看吧。”苏怜起身点了点头,看琴川扶了苏怜在帐中躺下,贵骆这才去殿外召张太医进来,张太医低着头进了殿中,先跪着见了庄岚,庄岚命他平身,又由贵骆带他进去。 只见床上放着鹅黄纱幔,从帘帐中伸出一只手来,手心上铺着手帕,只有一截如雪的手腕露在外面,张太医哪里敢看,只跪在床边,低着头,伸出两指搭在腕间,然后收了手,由贵骆领着走到侧室,问了琴川几个问题,方才到了前殿跪着向庄岚回道:“回皇上,娘娘是天生体寒,因而有先天不足的虚症,依臣之见,最近却不是害病,只怕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存在了体内,需得慢慢化解,臣下去开了方子,呈交给贵公公。” “嗯。”庄岚点了点头道:“这说的还有点头绪,太医院那几个连个因果都说不清楚,贵骆,下去好好赏了人家。”贵骆忙应了:“奴婢遵旨。”张太医忙扣头道:“臣叩谢皇恩。”他正要告退,庄岚突然又道:“慢着。”张太医忙重新俯首在地,庄岚向贵骆使了个眼色,贵骆会意,将门前屋里的大小丫鬟宫人都屏退了去,又关了门,庄岚这才道:“起来回话。”“是。”张太医领命起身站着,庄岚这才叹了口气问道:“朕问你件事,你要如实回答,不得隐瞒。”张太医恭声道:“臣怎敢欺瞒圣上。”庄岚问道:“你刚才说苏嫔天生体寒,朕也翻看过点医书,我问你,苏嫔这样的身体,日后可能有子嗣么?”听他这样问,张太医也是露出一丝惊慌之色,他忙又跪了,庄岚看他十分害怕便道:“朕说了,你如实陈奏,朕不会怪罪。”“是。”张太医道:“回皇上,苏嫔娘娘的体寒是胎里带的,因而常有厌食体弱之症,恐怕。”他迟疑了一下,方才俯首在地道:“难有子嗣。”庄岚点了点头,然后微微闭上了双眼,他手中的翡翠手串被攥的几近崩裂,过了片刻方才道:“下去吧,今日的问话不许透露给任何人。”“臣不敢。”张太医叩首再拜,下去又开了个药方,由贵骆拿着呈给了庄岚,庄岚看了一看道:“回头拿给琴川,让她吩咐人去抓。”“是。”贵骆应了,然后端了盏茶过来道:“皇上,娘娘的身子得慢慢调养,皇上莫要着急。”庄岚喝了口茶,方才苦笑了一声道:“罢了,朕还是先去看看怜儿吧。”他起身到了内室,见已打起床上帘帐,苏怜正半坐在床上,庄岚坐到床边携了她的手道:“太医说,你是不经意吃坏了东西,有余毒留在体内,不是什么病,慢慢排解也就好了。”苏怜点头应了,庄岚又伸手捋了捋她额前的碎发笑道:“你身子这样不好,也不能指望其他人了,看来只能朕来照顾你一辈子了。”苏怜轻笑道:“臣妾今日还刺了只猞猁,应当不至于弱成这样。”庄岚一笑,起身道:“说的是,朕也只是乱担心。”说着他张起手臂来,一旁霜歌忙过来给他换了衣服,琴川等人也跟着伏侍二人沐浴歇息不谈。 第二十九章:悲过往(一) 鸿山秋行,虽是出来游玩,但事务却十分繁多,庄岚这边今日围猎,明日与群臣奏对。而苏怜这边也未得闲,先是今日皇后来请各宫嫔妃加上各王室女眷。又是明日几位出宫的老太妃来请,这样折腾了几天,到了七月十三这天,才总算得空在紫宸殿一人安静一会。用了午膳,因琴川让轻絮也教教她从翠靓那学来的打绦子,轻絮便取了丝线来,两人一个编,一个跟着模仿。苏怜无事也坐在旁边看着,自己拈了些线跟着学了学,却编不成样,只好丢了。再看琴川,只听轻絮讲了几点要义,便很快编成一条,苏怜正称赞琴川手巧,外面突然传来了通报之声,原来今日庄岚也得空很早回来。 他进了殿中,让众人不必多礼,然后有些神秘的让苏怜去更衣跟自己出去。苏怜更衣出来,见庄岚也换了件锦蓝缘天青色的深衣,束着头发,少了帝王之仪,宛如一个翩翩公子。 庄岚看苏怜出来,便携了她的手,又不让琴川等人跟着,两人一同出去。到了行宫一处偏门,只见贵骆牵了匹马侯在这里,见庄岚带着苏怜到了,贵骆先迎上来行了礼,又向庄岚道:“皇上骑马还请小心,若跌到哪了,奴婢万死。”庄岚笑道:“朕还不至于马都骑不稳。”贵骆笑道:“皇上自小英姿神武,奴婢岂能不知,不过白担心罢了。”接着他又道了声告退,领着下人散去了,一时这个偏门之前就只有了庄岚与苏怜两人,苏怜不明就里,但也并不问去哪。庄岚揽着她的腰,轻轻用力一抱,便将她抱到马上,然后他自己也翻身上马,在苏怜身后揽着她拍马缓缓出了行宫。未走几步,苏怜便迎面看到一片草原,如同天工织就,与蓝天相连。两人骑马踏入其中,如若置身浩瀚天地,这是宫中,亦或是在烟宁,都未曾见过的辽阔之景。 庄岚轻轻靠在苏怜耳边道:“这些日子,说是带你离宫散心,却仍和在宫中一样拘束。朕今日带你出来走走。”苏怜十分欣喜的看向四周,一望无际的翠绿连绵至天边,偶然能看到藏在草中的小溪,涓涓流水与头顶之上的碧天白云,壮观而美丽。庄岚看她十分开心,也是扬鞭笑道:“这片围场,曾是太祖皇帝建功立业,大灭敌军之地。两百多年过去了,如今硝烟烽火皆已散去,只有万物葱葱,仍是不变。”苏怜轻轻点头道:“人事如烟,自然比不上原上之草,岁岁重生。” 庄岚带她到了草原中间,便停了马,自己先下来,又扶着苏怜小心下来,苏怜落到地上,便觉的脚下蓬软,却又似是有生命律动之感,庄岚看向远方道:“王霸雄图,说来是无上事业,但最终还敌不过这纤弱的小草,所以朕从不想成就什么千秋霸业,只想安稳度过一生。”与此同时,他将目光从远方移到了苏怜身上,他的一双眼神充斥着散不去的柔情:“怜儿,你是朕第一个真正喜欢上的人,朕这一生,唯有你可以相伴。” 辽阔的草原之上只有两人相依而立,仿佛宇宙苍穹只有彼此存在,庄岚的神色语态在一瞬之间,竟让苏怜忘记了他天子的身份,忘记了一切过去。苏怜向来清冷的目光之中,罕见的跳起一丝火焰,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将手交付给庄岚,庄岚掌心握住那一抹冰凉,却在心中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女子的温度。 两人在草原之中携手漫步,偶然庄岚会侧过头在苏怜耳边说些什么,苏怜便轻笑着回他一句,有时她简单的一句,便让庄岚开怀大笑。这样走到日已西斜,晚霞洒在草原之上,为其涂抹了一层温软的金黄,庄岚看着夕阳道:“明日,朕要去皇陵祭祖。”苏怜微微点了点头,庄岚又想起什么似的笑道:“朕明日在心中也会为我的岳丈,岳母默默祭拜。”苏怜闻言面色顿时一滞,庄岚没有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仍是看着远方道:“朕知道你父母早亡,你也不曾记得,但朕还是要感谢他们,生了朕的怜儿。” 秋风如水,火焰一点点燃起,却被骤然熄灭,苏怜微微侧过身子,向庄岚行礼道:“臣妾谢过皇上。” 一瞬之间,庄岚隐隐感觉,好像什么东西,又重新挡在了自己面前,他来不及多想,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庄岚皱了皱眉,他已下旨给贵骆,命今日不得有人来围场打扰,他顺着马蹄声看去,只见吴齐领着四五骑飞奔而来,到了庄岚面前都滚落下马,跪倒拜道:“启奏皇上,行宫外有乱民叛乱,攻打行宫,眼下弓将军正领兵御敌,围场这里太过危险,请皇上移驾回行宫。” “什么?”庄岚闻言面色一变,瞪眼问道:“有叛乱?”吴齐道:“皇上不必担忧,臣等必将尽快消灭叛贼,只是皇上龙体最重,围场宽阔,最易渗透,请皇上回宫。” 承平已久,此事太过霹雳,庄岚一时难以相信,但他听说围场危险,苏怜又在此,还是很快镇静下来,看向苏怜道:“怜儿,我们得尽快回去。”苏怜微微颔首,庄岚便匆忙抱她上马,吴齐等人知道有后宫妃嫔在苏怜身后,皆不敢抬头,只等庄岚也上了马,方才重新上马,左右护卫庄岚回行宫去。 短短几步路便能听到宫外果然厮杀声渐响,此时天已黑了,远处闪烁着火光,不知是放火还是火把,将本是宁静的秋夜渲染了层层紧张的未知。庄岚紧紧揽着苏怜道:“怜儿,不要害怕,有朕在。”看不清苏怜的表情,只能见她摇了摇头,然后轻声道:“臣妾无事。” 回到紫宸殿,只见贵骆带着琴川等人都焦急的侯在院中,见庄岚与苏怜携手回来,也都松了口气,这时外面锦云又扶着温清河颤巍巍的进来,看见庄岚方才缓下神来给庄岚行礼问安,各宫嫔妃,王族大臣处也都陆续遣人过来请问皇上是否安好,庄岚向温清河道:“皇后,你尽快传旨给行宫各处,就说朕一切安好,众人不要担忧。都安稳在各自殿中等候。”温清河领了旨回侧殿宣旨,庄岚又向苏怜道:“怜儿,你会屋中坐着,不要出来,朕得去了解一下怎么回事。”苏怜应了一声是,庄岚本想劝她莫要惊慌,但看她气定神闲,便未再多言,匆匆走了。 琴川和轻絮扶了苏怜回屋坐下,琴川捧了茶给苏怜道:“吓死奴婢们了,多亏主子和皇上安然回来。”苏怜淡笑着道:“我们没事,倒是外面,怎么回事?”琴川道:“回主子,方才殿前司的人来向贵公公禀报,奴婢在一旁听了,说是这附近百姓许多人的地被这些年围场扩修给占了,这才有了许多村子,集了许多人来攻打行宫。”轻絮咬牙道:“这些贼民,没得作什么死,今晚不全杀了他们。”苏怜喝了口茶,轻声道:“农民一家,全靠几亩薄田活口,占了他们的田,就是绝了他们一家的活路,人家造反不是天经地义么。”“娘娘慎言。”琴川忙按了她的手,看了看屋中小声道:“慎言。” 苏怜也反应过来自己脱口而出了些不应讲的话,不过她也未见慌张,摇了摇手,又从一旁案上取了书来看。她翻了两页,又想起什么似的向琴川道:“琴川,你把外面架子上那把匕首拿来放在这边。”琴川应了是,取了过来,苏怜放在案上笑道:“若真是行宫守不住了,我只怕没有咬舌的气力和胆量,拿把刀在身边也痛快点。”她这样讲,琴川和轻絮都露出一丝慌乱之色,苏怜又笑着安抚两人道:“不要害怕,我也只是以防万一,既是农民造反,想必是敌不过殿前军的。”见两人稍稍放下心来,苏怜便让两人在一旁坐下,自己仍坐着看书。 紫宸殿在行宫深处,只偶然能听到些许动静,其余如往日一般,而若往外去,便与素日的平和幽静迥然不同。此时行宫之外,马声嘶鸣,刀剑交错,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 “列阵对敌,不许后退!”弓茂纵马在行宫外驰骋,发出怒吼之声,他看着前方厮杀的战场,深深皱起了眉头,叛乱的是本地的乡民,殿前军从一开始被袭缓过神后,也是慢慢占据上风,这一会已经开始转守为攻,但弓茂仍是愁云满面,要知道他所率的是京中最精锐的神骑军,而对面的叛民根本就是散不成军,连武器都是东拼西凑,甚至还有农具,这场本该摧枯拉朽的战斗却僵持了许久,自盛德五年天下安定之后,军中散漫腐败成风,三十余年过去,没想到今日一战竟到了这样触目惊心的地步。弓茂自言自语的骂了一句,干脆不再想这些事,挥刀冲进人群,此时叛军已经开始崩溃,四散逃窜,因分不清领头之人,弓茂命抓了几个勇猛的候审,然后看向行宫之外冷喝道:“不许放走一个叛军,全军追击,原地诛杀。”神骑军是骑兵,一旦演变成了追杀,战场瞬间便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戮,行宫之外,初秋尤翠的林野,被染上了狰狞的红色,这样的杀戮持续到了半夜时分,方才慢慢停止。弓茂清点了战场,便忙回了行宫之中,庄岚领着诸王公大臣正在前殿坐着焦急等候,弓茂匆匆进来拜道:“回皇上,叛军已清剿完毕,除活捉数人以备审问外,其余尽数诛杀。” 听他这样讲,殿中众人紧绷的身体也是放松了下来,庄岚点了点头,但余怒尤在,他冷哼了一声,然后扣案道:“朕的行宫竟然会被这样的叛军就轻易围了,这还是不是我大齐的天下。”一时殿中众人都忙起身跪道:“皇上息怒,此皆臣等失职。” 弓茂也忙叩首道:“回皇上,这是殿前军之罪,惊扰圣驾,臣甘领死罪。”庄岚重新往后坐了坐,然后将手中捏着的翡翠手串往桌上一丢道:“罢了,这么快就剿灭叛军,朕就算不赏,也不能怪罪。”弓茂再拜道:“臣叩谢皇恩,万死不敢领赏。” 庄岚挥了挥手,让众人平身,又看向刑部尚书何厉道:“何大人。”何厉忙出列道:“臣在。”庄岚吩咐道:“这审问叛军的事就交给你们刑部了,另外。”他说到一半又看向身下,坐在百官之首的伏长安道:“依伏相只见,此案还要捉拿哪些人?”伏长安起身回道:“回皇上,关南知府桂参,歧县县令满达也应立即革职入京查办。”庄岚想了想道:“朕记得桂参是伏相的学生,这关南知府,也是伏相直接委任的。”伏长安神色不改,依然沉声道:“回皇上,桂参是大齐的官,只为大齐尽责,出了错便应处置。”庄岚挥了挥手道:“毕竟是一府知府,封疆大吏,也不能说革就革,还是伏相以吏部的名义给他写封公文,他管的地方出了这样的乱子,总归要让他入京和刑部一起查办。” “皇上圣心仁厚,臣等感激万分。”伏长安忙拜道:“臣下去就责令桂参,即刻入京。”见庄岚点头,伏长安又道:“回皇上,臣还有奏请,明日本该前往皇陵祭拜,但出了谋逆大案,情况有变,为确保皇上龙体无虞,臣奏请皇上明日即刻回京。” 路鼎山也忙站出来道:“回皇上,以礼部之见,伏相所奏甚是,中元不祭,待到元月,按较之往年双倍规制拜祭,亦不算违例了。”出了这样的事,庄岚本也无心祭祖,正好伏长安和路鼎山提议,他便应了,向贵骆道:“贵骆,那你拟个旨,传给行宫各处,明日便起身回京。”贵骆领了命,庄岚又挥了挥手,站起身来道:“行了,按朕刚才的吩咐,个人做好个人的事吧。” “臣等恭送圣上。”在众人恭送声中,庄岚离了前殿,回到紫宸殿时,苏怜正歪在椅子上,她似是困了,有一句每一句的和琴川等人说着话。见庄岚来了,都起身行礼,庄岚扶了苏怜道:“忘了嘱咐你,困了就去睡着。”苏怜困的极了,便伸出两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她本就肤如凝脂,轻轻一拍,便泛起一抹红色,显出娇嫩欲滴的样子来。庄岚笑着揉了揉她的额头道:“已经没事了,快去睡了,我们明日便回京。”在他掌下,苏怜揉了揉眼,发出细小的声音:“好。” 第三十章:悲过往(二) 次日起来,庄岚先去前殿议事,苏怜便在殿里看宫人收拾行装,到了辰时末,贵骆遣了太监过来请道:“娘娘,可以移驾了。”外面有小太监备好了轿子,琴川扶苏怜上了轿,颠簸了片刻,落了轿,苏怜发现此处并不是来时换轿的地方,而是一个大院子,停着大小版舆马车,院子里都是各处女眷,苏怜下来便听到江菱兴冲冲的声音:“怜儿,这边这边。”她和淑妃站在一起,正朝苏怜挥手,苏怜便走过去,先向淑妃行了一礼,江菱又拉着问她昨儿可吓到了什么。没说两句话,贤妃也在旁边下了轿,苏怜和江菱都行了礼,贤妃看了看苏怜,只挤出一丝笑容应了,因她往日总爱刁难自己几句,苏怜便看了她一眼,却见贤妃眼神闪烁,躲开自己,向一旁淑妃道:“那个扇子我画好了,你过来拿给你。” 淑妃向苏怜和江菱点了点头,跟她走到轿边,贤妃丫鬟从里面果然取了面团扇,贤妃接了递给淑妃,两人又挨着说了几句话。苏怜心中一笑,她倒是没想到这贤妃看上去跋扈傲慢,实则胆量如此小,不过别人不来找她麻烦她自然十分乐意。眼看陆陆续续有人过来,一时且没法出发,苏怜便站着与江菱闲谈,只是时不时便有些苏怜也认不得的,前几日宴会见过的各王府女眷来跟她攀扯两句,等人走了,江菱方才哼了一声道:“这些人定是看你得宠,才来巴结的。”她为人直来直去,也不看重名利,自然对这些人颇为不屑,苏怜轻笑道:“这可让他们失望了,我也不可能帮到他们什么。”江菱又给一旁一个眼色道:“看那边那个穿细折裙的姑娘,可还记得。”苏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果然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鸭蛋脸,柳叶眉,抿着薄薄的双唇,正在解扇子上的香袋,苏怜摇了摇头道:“我怎么没见过。”江菱知她是个不关心外事的,便小声道:“就是前两日,皇后娘娘设宴,坐在我们旁边的,听说她是睿亲王妃的娘家人,唤作路筝,怎么样,只要不和你站一起,是不是个极好看的美人。”苏怜道:“人家便是和我站在一起也是个很好看的人,只是,你这么关心人家做什么?”江菱凑过来道:“那天散了宴,我偶然听到睿亲王妃和皇后娘娘在园子里交谈,睿亲王妃想把这姑娘嫁给三王爷呢,请皇后娘娘帮着说亲。我当时听了,也没记起是哪个姑娘,今日又见了,才想起来是她。” 苏怜知道江菱平日里闲不住,也爱打听个谁家儿女姻缘的闲谈,她虽没兴致,但不好不理江菱,便摇头笑道:“我听说三王爷这些年也未娶亲,拒了不知多少提亲的,只怕是个眼界极高的,说亲怕是没用。”江菱点头道:“这话我也听皇上闲时跟我说过,皇上说不知道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入他那弟弟的眼呢。”苏怜一笑,又看了看路筝一眼,突然她眼神微微一缩,在路筝身边不远处,德妃正由人扶着缓缓走过。自出宫以来,苏怜还未曾跟德妃说过话,在席间见了,德妃也全不似往日那样长袖善舞,总是闷闷的样子,苏怜想起那日琴川跟自己讲的话,她看着德妃,又发现扶着德妃的,似乎并不是琴川所说的那个与轻絮有些交情的翠靓。待想再看清一点,德妃已转了个身,便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辆四匹马拉着的华贵车舆,车上立着腾飞的凤凰,纹金的红色的纱帐铺在四面。 车舆在人群中缓缓停下,锦云先从里面下来,又引了温清河下来,院中众女眷都忙行礼道:“恭请皇后娘娘圣安。”温清河先含笑让大家不要多礼,又一一跟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妃说了几句话,方才命众人登车准备出发。苏怜来时便没有车,正想和江菱凑和凑和,一旁早有几个贵骆身边的小太监过来道:“苏嫔娘娘,你且先上轿,皇上行程有变,在其他地方等你。”苏怜只好和江菱道了别,江菱又挤眉弄眼的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方才上了车。苏怜自坐轿仍回庄岚车上回京。 中元佳节,鸿山行宫遭遇叛乱之事还未传到京中,建宁城里热闹异常,自天一亮,便有许多人或是走路,或是骑驴坐轿往城外道观建醮祭祖,也有那名门王府,或是请人来做法事,或是在自家祠堂祭祖。任长清今年并未随庄岚一同前往鸿山,而是留在京中处理紧急政务,今日祭祖,任府也是由他领着。任家并非世代王侯之家,因而人丁稀少,任长清又只娶了一位夫人,祭祖之人也无非是家里这些年随着任长清为官,迁到京中的远近亲戚。毕竟相府之家,已算是冷清,任凡也一日都跟着。而路鼎山则身在鸿山行宫,路府祭祖之事便由路修领着,两人皆是繁忙,唯剩下了林陌这个异乡人,他在府上给自己已故父母上了两柱香,中午又宴请京中林家各绸缎铺面,当铺的管事都来府上,这些大小铺面的掌柜大多是从洛川带来的老伙计,逢此节日也都有些思乡之情,因而林陌才将大家聚在一起,他如今是朝廷命官,生意之事不便参与,也只交给几位老管家去做,各管事素日里也难见到他。今日林陌请大家一同饮酒相聚,驱散心中愁绪,众人都心中感激,左一杯右一杯,林陌不胜酒力,最后由下人扶着回了屋睡下。 一觉醒来,日已黄昏,喝了些清茶,厨房又做了山楂莲子粥,吃了些便觉的酒已醒了,身上也恢复了力气,他想起今日是中元节,担忧洛尘雪会不会也思念亡亲,便急急一个人往伴月楼去。也不顾沿途的热闹节景,匆匆进了携星阁中,果然看到洛尘雪靠在窗边,闷闷坐着,脸上犹有泪痕。 林陌过去拉了她的手道:“我就担心你会伤心,忙来看你,你且笑一笑。”洛尘雪抽了手转过头去道:“大人怎么知道我伤没伤心。”林陌道:“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自然相通。”洛尘雪看着窗外道:“大人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我是什么人,敢和大人相通。”她这样说了,片刻不听身后林陌出声,转过身去便看到林陌皱着眉,面带怒色的看着自己,洛尘雪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脱口道:“我胡说的,你莫当真。”林陌叹了口气,也不说话,洛尘雪只当他还在生气,忙坐过去,低着头晃着他袖子,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林陌一时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洛尘雪抬起头来,知道他故意哄自己,推了他一把,林陌笑道:“这次饶了你,已经说了多少次了,再说这样的话,我就真的恼了。”洛尘雪浅浅笑了,也不说话。林陌又轻声道:“凝儿,我带你去放河灯好不好。”洛尘雪嗯了一声,又道:“叫上扶玉一起,不然她又是一个人等我。”林陌笑道:“那是自然。” 两人往侧室去,叫了正在闲着没事一个人抓沙包玩的扶玉,说是要去看河灯,扶玉兴冲冲的起了身,又看了林陌两人一眼,大眼睛转了转道:“我还是别去了吧,扰了你们两人的好时光。”洛尘雪面色一红,过来揽着她胳膊道:“谁和他有好时光,我们一起去。”林陌笑着摇了摇头,又向扶玉道:“难得这么热闹,妹妹就别客套了。”扶玉点头应了声好,一旁洛尘雪又翘着嘴道:“呵,这是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哥哥妹妹都叫上了。”她白着眼的样子让林陌和扶玉都笑了笑,扶玉便去用手捏洛尘雪的脸笑道:“我今日一定要撕了小姐这张嘴看看。”洛尘雪忙松了扶玉,躲到林陌身后,扶玉又来抓他,两人围着林陌转着圈打闹,林陌也不拦着,只顾着笑,洛尘雪眼尖看见他的样子,便站定了嚷嚷道:“不跑了,不跑了,跑也跑不掉,又让人看了笑话。” 扶玉也是喘着气帮她拿了一件鹅黄轻纱宽袖短衣给她披上笑道:“还不是小姐你,没得乱吃什么飞醋。”洛尘雪被她一说,又红了脸,三人便这样出了阁中,到了三楼,又听到一阵细细的歌声:“烛影摇红,夜阑饮散春宵短。当时谁解唱阳关,离恨天涯远。”林陌听出这是疏桐的歌声,洛尘雪也是点头道:“这是清真的烛影摇红,定是卫遥来了,旁人来时,她是不唱这首词的。”林陌便道:“不如也请他们同去如何?”洛尘雪点头道:“也好,我有两日没见桐丫头了。” 三人到了疏桐房前叩门,没一会,便看到疏桐过来开了门,卫遥也跟着从屋里出来,见是林陌三人,卫遥也是笑道:“景行,许久未见了。”林陌笑回道:“远集兄,近日可好。”疏桐又向洛尘雪问他们三人在这做什么,洛尘雪便请两人一起去放河灯,卫遥与疏桐本也无事,便欣然允了,五人结伴从伴月楼后门出去,往城南走去。 中元佳节,京中自与平日不同,几人走到街上,只见满街喧闹繁华,东面一队舞村田乐的刚走,西面又来了一队舞狮舞龙的。洛尘雪光顾着看舞狮,不防一个四五岁的小孩乱跑,一头撞到了她怀里。洛尘雪吓了一跳,那小孩母亲忙跟了过来,拽了自己孩子,一看眼前几个姑娘都钗金带玉,遍身绫罗,便低着头连连道歉,洛尘雪忙摇着手道无事,林陌又走过来,向那女子笑道:“这位阿姐别害怕,谁碰到谁都是常有的,别吓着孩子了。” 那女子看林陌气宇轩昂却又温声和自己说话,也是松了口气。一旁扶玉笑着抚了抚那孩子的头,问了年岁,疏桐又将刚刚在摊上买的一盒桂花酥糖都给了他吃,几人方才告辞。再往前走,因洛尘雪嚷着自己还没吃到酥糖,便又去看街边摊子,迎面是个卖面具的,洛尘雪看见了又忘了酥糖,要买面具玩。她挑了一个戏里的黑脸张飞,扶玉也买了个包公,疏桐挑了一个,却不让几人看。洛尘雪举着面具在眼前,和扶玉互相看了一眼,一个黑脸的张飞,一个更黑的包公,一时几人都是笑了。走了几步,疏桐才从背后拿出自己买的来,只见是个红脸的关公,疏桐举着让洛尘雪喊自己兄长。洛尘雪便要回去再买个刘备,她刚一转身便被林陌拉着手,扯了回来笑道:“你还真回去买啊,哪有卖昭烈帝的。”卫遥在一旁笑道:“疏桐原比你大,叫声兄长不亏。”洛尘雪用面具遮了上半张脸,向卫遥吐了吐舌头。 几人这样有说有笑,林陌又说要去买一会放的河灯,他领着路,到了一家很大的灯笼铺前。只见今日这灯笼铺里摆满了各色河灯,飞禽走兽,百草花卉应有具有。林陌一进去,那看店的掌柜忙过来道了声老爷,卫遥几人便知这是他家生意。洛尘雪忙向疏桐和扶玉道:“快多挑点好的,反正不要银子,给他挑穷了。”她这样开玩笑,三女在店中看去,琳琅满目一时挑花了眼,林陌靠在台前,翻了翻店里的账册,灯笼铺原不是什么大生意,他也无心于此便丢还给了掌柜,转身向三女笑道:“你们再选不好,一会人家可都放完了。”三人便各选了盏精巧的小灯,一起走了出去。 往南走些,便能看到不远处护城河中五光十色,零零散散的漂在河中,如同嵌在夜幕中的星辰,等走的更近了,放河灯的人和水里的灯也愈发多了起来,整个河面被挤满了像一条缓缓游动的火龙。 寻了处人略少的河畔,林陌从袖中取了火石递给洛尘雪,又嘱咐了句小心,三女在河边点起灯来。林陌与卫遥站在一旁看着,因卫遥问道:“这些日子在翰林院可好?”林陌摇头道:“大都是闲着抄抄书什么的,每日看些报灾的奏疏,干着急,也派不上用处。”卫遥道:“今年北面漠川堤坝失修,沿河遭了灾,好不容易抚恤了灾民,但漠川修缮之事还迟迟未动,这样下去,明年春汛只怕又要再淹一次。”林陌盯着河中耀眼的灯火,叹了口气道:“我听茂林说,户部眼下倒是能拿的出银子给工部修河,只是水部司郎中曹大人前些日子患了急病没了,眼下水部司其他人兼着差使,没个总调度的,到底不成样子。国事艰难啊。”卫遥冷笑了声道:“若说艰难,漠川连同决堤的千阳县,就在鸿山西面不远,今年鸿山秋行又不知得花去多少银子。”“集远。”林陌知道卫遥向来轻狂,不拘礼数,但仍是皱眉提醒到。黑暗中看不清卫遥的表情,他沉默了片刻方才低声道:“我们私下相谈时嘴上说说罢了,这些年我是早没了进取之心,家有四壁,诗酒相伴就够了。走吧,去看看她们放灯,我也想看看这河灯飘远,算是寄托哀思吧。”两人走到河边,正好三女把灯放入水面之上,眼看顺流飘走,都合掌闭上双眼祈祷。三盏小小的河灯,很快便混入水面上数不清的其他河灯之中,那些随风跳动的烛火,承载着建宁满城的怀念与希冀,慢慢漂远。 第三十一章:倚长虹(一) 绿叶渐黄,蝉声消寂,绿柳山庄之中,也多了一个活泼的身影。黄昏院落里,偶有飘落而下的树叶,突然一道身影从屋顶轻盈跃下,踩在落叶之上。任殊站稳身子,笑着向一旁看着她的苏沈与庄崖道:“怎么样,我说我大好了吧?”不待苏沈与庄崖回答,门外便有一阵笑声传来,只见吴万山进来拍手笑道:“任姑娘好身法,举重若轻,潇洒自如。” 庄崖摇头笑道:“庄主再夸夸她,只怕她要连药都不愿意吃了。”“我本来就不用再吃药了,我现在觉得我比受伤前还好。”任殊舒展双臂,有些不满的道。吴万山又看向苏沈道:“沉璧,今日出去你可有发现什么袭击你们人的线索?”苏沈摇了摇头道:“还是没有,当时下着大雨,我们也没看清什么,查起来有些困难。”吴万山也是叹了口气道:“若是当年,我还可以动用平谷力量帮你们查一下。”庄崖忙道:“庄主说的哪里话,你已经帮我们太多了。”吴万山也只是有些感慨,他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任殊道:“任姑娘,你身子外面虽然好了,但内里是有些虚的,还是要多休息的好。”任殊闻言,顿时苦着脸道:“怎么还要多休息,我觉着我内里也不虚啊。”庄崖在一旁推着她道:“人家吴庄主是神医,人家说的比你觉着有用,走吧,我带你回屋。” 苏沈与吴万山正笑着看两人推推搡搡,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丫鬟匆匆跑了进来,喘着气向吴万山道:“谷主,小姐,小姐她醒了。”这话如晴天霹雳一般在吴万山脑中炸响,他面色有些呆滞,然后脚下一软,竟要摔倒。在他旁边,苏沈眼疾手快,忙一把扶住了他,吴万山这才嘴唇发颤的道:“多谢沉璧贤弟,我失仪了。”苏沈向庄崖道:“二弟,你先带丫头回房。”然后,他又看向吴万山道:“庄主,我扶你过去。” “好。”吴万山面色发白,像是完全脱力一般点了点头,苏沈便向那丫鬟吩咐道:“前面带路。” 苏沈是第一次进到这间弥漫着药香的房间中来,吴万山虽然仍有些过于激动,但已可以正常行走,苏沈站在门前向他道:“庄主,我就不进去了,你有什么事喊我就是。” “无妨。”吴万山道:“你我何必如此,贤弟随我一同进来吧。”听他这样讲,苏沈只好陪他一同进去,吴万山进到屋中,将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忧的目光看向床上,果然见到床上的女孩睁开了迷茫的双眼,吴万山忙快步走到床前,女孩看见他,像是要说什么,但太长时间的昏迷,让她说不出话来,也做不出什么动作,吴万山用手掩了她的唇道:“莫要着急,有爹在陪着你。”像是听到了他的话一样,女孩再度闭上了双眼,昏睡过去。吴万山又替她诊了诊脉,方才起身,他回过头去,却看到苏沈紧锁眉头,看向自己的女儿。不待他发问,苏沈便开口道:“庄主,令爱可安好?”吴万山点头道:“脉象平稳,只是她昏迷的太久,恐怕要一年两年,才能恢复过来,万幸青眼铜铃药力比我想的还要强大。”苏沈沉思了片刻,方才道:“庄主,我有一个失礼之问想问。”吴万山也看出了苏沈有些心事,便道:“哪里的话,你我是什么交情,想问什么直说便是。”苏沈嗯了一声,然后问道:“敢问嫂夫人的师兄,姓甚名甚?”虽然有些惊异苏沈为什么问到这个问题,但吴万山依然很快回道:“应当是叫做莫庭声。”听到这个名字,苏沈面色不禁一变,他脑海中飞快的回忆起那日和自己三人偶遇的长须男子,他又想到了大雨之中自己三人被袭击的场景,他吐了口气,然后向吴万山问道:“那庄主之前所说,这莫庭声所统领的那个新起的帮会,可是叫百花会?”吴万山点头道:“贤弟怎么知道,这百花会也是这两年才从贺州兴起,他们人数极多,但都大都是乡野村夫或者三教九流之徒,与贤弟你们,应当没有瓜葛。” “这个先不谈。”苏沈面色有些严肃的道:“我们在奎溪县城二十里外,遇到过这莫庭声,如果他来此是为了找寻庄主的话。”徐万山很快明白过来苏沈的意思,他握紧了右手道:“不会吧,我从贺州躲到南凓,这山庄又在荒郊野岭。平日只与附近村子里的人换些东西,这他也能找到?”“如果像庄主所说,百花会势力遍布乡野,那就极有可能。”像是响应苏沈所言一般,安静的山庄之外,突然响起了急乱的马蹄声,混着人声,嘶鸣声,闯入山庄之中。 如同天公安排的巧合,这个宁静的秋夜和病重之人苏醒的喜悦都被暴烈的狂风吹散。吴万山与苏沈相视一眼,都道了声不好,匆忙往前院赶去。此时绿柳山庄中的庄客都持刀举火的涌向前院,苏沈与吴万山到的稍晚,便看到许多门客正面带紧张的与一群闯入山庄的人对峙着,那群人前方,有四个骑着马的人,为首的正是苏沈与吴万山都曾见过的莫庭声。此时他完全不像那日和苏沈所见面时那样如同书生一般的模样,而是持着一把腰刀,凶狠狠的看着前方。让苏沈更为吃惊的,是他身边三人,一个黝黑的头陀和一个配着长剑的长须灰袍男子,这两人苏沈自然都未见过,但在第三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他们当贼捉了交给莫庭声的那红脸壮汉。 吴万山与苏沈拖在庄客后面,莫庭声并未看到,只听他向绿柳山庄的庄客喝道:“吴万山那个狗东西在哪,让他给我滚出来。”吴万山在苏沈一旁,眉间掠过一抹怒色,他脚步一点,便跃到了人群之前道:“莫庭声,你还想做什么?” 莫庭声冷笑了一声,然后道:“吴老狗,把我女儿交出来。”吴万山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怒火,接了一旁庄客递来的剑,指向莫庭声道:“痴心妄想,我是不可能把云儿交给你的。” 似是早知道答案,莫庭声怪笑了一下,然后森森道:“那就别怪我今日血洗你这山庄了。” 双方谈话之时,苏沈正准备也跟到人群之前去,突然一道身影跳到了他的身边,定睛一看正是庄崖,庄崖向苏沈问道:“大哥,发生什么了?”苏沈忙先问道:“丫头呢?”庄崖道:“她睡下了,我听到外面闹腾,出来看看。”苏沈嗯了一声,然后指向前方道:“你看。”庄崖顺着他所指看去,顿时有些惊讶:“那是,莫庭声。”他很快想起为什么自己在第一次见到吴万山女儿时,会有一种熟悉之感,他恍然道:“原来莫庭声就是吴夫人的师兄。”“不止如此。”苏沈冷笑道:“他还是百花会的头领。” 庄崖眉头一锁问道:“难道那日袭击我们的是百花会?”“这就要去问问这莫庭声了。”苏沈说完,纵身一跃站到了吴万山身旁,庄崖也紧跟而上。看到两人,莫庭声眉间掠过一抹惊讶之色,苏沈向他笑道:“怎么,莫先生还有这位毛贼,不认识我们了。” “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沈公子与宋公子?”莫庭声很快回过神来,轻笑道:“怎么,两位在此做客?”“莫庭声。”庄崖冷冷呵道:“那日在山间袭击我们的,可是你们百花会。” “宋公子明白就好,何必多问。”莫庭声笑了一声道:“今日是我与这吴万山的恩怨,两位若想活命,还是离开这吧。你我之事,他日再算。” 听他这样讲,庄崖神情中有怒火闪动,正要发作,苏沈却抢先笑道:“这可不行,我们与吴庄主是生死之交,你与他的恩怨,就是与我们的恩怨,而且。”他双眼一张,笑意顿收,泛着凌冽杀意的目光看向莫庭声:“你不会以为,伤我三妹之仇,我会放过你们吧。”“既然你们不愿选择活路。”莫庭声翻身下马,拔出刀来道:“那也省的我再去追查你们,几位就一起死在这山庄里吧。” 他此言一处,身后百花会的众人都纷纷举起刀剑,明亮亮的寒光在火把下闪烁,另外三个骑着马的人也都下了马。苏沈和庄崖拔出剑来,苏沈又靠到吴万山身边道:“庄主,你派个人去把我三妹叫醒。”“好。”吴万山应了,随口吩咐了身边一个庄客,他刚想说什么,只听到莫庭声喝了一声:“动手。” 霎那间,整个山庄大乱起来,双方混战在一起,百花会这边虽然人多,但绿柳山庄的门客,都是平谷之中对吴家极忠心的好手,一直追随吴万山,此时动起手来,也是丝毫不惧。百花会为首四人,那红脸壮汉率先向几人扑了过来,庄崖用剑接了,冷喝道:“当日就该先杀了你。”那红脸壮汉大笑了一声道:“若不是那小丫头,你们岂是爷的对手,怎么样,那小丫头此时怕已毒发身亡了吧。”听他这样讲,庄崖怒气更盛,将平生所需剑法悉数使出,与那红脸壮汉厮杀成一团。吴万山怒火中烧,正想奔着莫庭声而去。 他刚一出手,莫庭声身旁那长须男子突然双指一曲,一记飞刀便到了眼前,苏沈手快,长剑一挥,只听叮铛一声,苏沈顿觉手臂一麻,手中的长剑竟被直接折成两截,万幸也帮吴万山挡下了这记飞刀。苏沈面色一凝,冷冷看向那长须男子道:“好深的功力。”那男子阴冷的看了苏沈一眼,发出尖锐的声音笑道:“能挡下我白振风的飞刀,这位公子也是好手啊。” 听到这个名号,吴万山忙靠到苏沈身边道:“这白振风我听过,他在江湖上号称紫电寒光,剑法暗器都极快,是最顶尖的高手,不想竟也加入了百花会。”苏沈有些凝重的点了点头,接了旁边庄客递来的新剑,正想仗剑出去,却被吴万山拦了道:“此人太过厉害,不可一人力敌。”说着他看向身后喝道:“闻飙,常保,你们去会会这紫电寒光。” “是!”苏沈听到两声齐整的应和,然后便看到两人持刀冲出,奔着那白振风而去,白振风也丝毫不惧,拔出剑来以一敌二。莫庭声一旁的头陀却是嗤笑道:“你们闻、常二人也是江湖上有点名声的人,却以二打一,算什么好汉。”话未说完,他已拔出两把戒刀来,便要奔着混战在一起的三人去,他脚步刚一迈出,便被一剑拦下,回过头去,只看到苏沈持剑挡在身前,毫无废话,便用剑攻来。眼看院中已混战成一团,吴万山也长舒了口气,看向莫庭声道:“莫庭声,我念在当年是我有错在先,不愿与你再生瓜葛,方才弃了平谷,在此隐居,只想治好云儿,可你却一逼再逼,真当我吴某怕了你不成。” “吴老狗。”莫庭声面色有些狰狞的吼道:“我与师妹因你分开,师妹也因你而死,我岂能饶你,就算你把我女儿救回来,我也必先杀了你这老狗。”“那就看看谁先杀了谁。”吴万山一字一句说完这话,便已向莫庭声冲了过去,两人都于武学研究颇深,一时交手也分不出胜负。在两人身旁,苏沈与那头陀也混战在一起。那头陀两把戒刀使得极好,只听舞在空中,猎猎作响,但苏沈也是步伐坚稳,剑法迅猛,正不相上下之时,突然听到一旁传来一声惨叫,原来是庄崖一剑,砍在了那壮汉左臂之上,划出一个狰狞的伤口出来。 庄崖冷冷看着捂着伤口的壮汉,毫不犹豫,又一剑刺出,直取那壮汉心口,那壮汉猛一发狠,咬着牙右臂挥刀挡下这剑,然后使出千钧力量回击,庄崖没想到他受了伤,反而比之先前更加凶猛,他沉下心来,一一将对方攻势挡下,突然又听到一声闷哼,然后便是一声大喊:“闻飙!”原来那白振风果然极其厉害,以一敌二之间,寻了个破绽,一剑便刺穿了闻飙的胸膛,那常保心中一急,刚喊出声,白振风又是一剑,常保堪堪避开,被砍在腿上,跌倒在地。庄崖默念了一声不好,这一分神,那壮汉便一刀已砍到身前,庄崖错乱间匆忙架住这刀,身形往后退了几步。 白振风很快看到了这里,他怪笑一声,双指一挥,又是一记飞刀往庄崖飞去。庄崖来不及躲闪,眼看那飞刀已至眼前,就在此时惊变突生,一记石子从不远处的黑暗之中飞出,与那飞刀撞在一起,一同落到了地上。 白振风瞳孔紧锁,看向石子飞来的方向,那里一道青衣飘然而至,她手中长剑眨眼之间便到了白振风身前,那剑如梨花飘落一般,纷纷洒洒,令人目不暇接。白振风不愧为顶尖高手,虽然有些错乱,但仍很快稳住身形,两把剑你来我往,轻脆的碰撞声音中带着凛冽的锋芒,两人又一次错开身形,白振风看到一处空处,左手用力,一掌挥出,不想对面之人早有防备,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与他正面对了一掌,双方都闷哼了一声,各自往后退了数步。白振风这才看清,月光火把的照耀下,对面是一个形容俏丽的豆蔻少女。 第三十二章:倚长虹(二) 院中厮杀的喧嚣仿佛也因为少女的出现化作了片刻宁静,庄崖四人两两相视,各自的目光中都露出一抹戒备。 庄崖往后退了两步,站到了任殊身边,看向任殊略有些担心的道:“你身子还好么?”任殊一拭长剑,扬眉笑道:“放心,不过这是什么情况,这家伙不是我们前两天抓的那个贼么?”庄崖在一旁也重新举剑道:“没功夫解释了,他们是百花会的人。”“那好,这人交给我。”任殊看向白振风笑道。此时对面的白振风也面色颇为严肃的看向任殊,刚才短暂的交手他丝毫没有占到上风,这让他十分惊讶,而一旁那红脸壮汉也凑过来道:“白老大,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丫头。”白振风皱眉道:“她不是中了三寸青的毒么。”那壮汉挠了挠头,他左臂的伤口被他简单用布条扎了起来,此时还有阵阵刺痛:“鬼知道,那吴万山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胆量,还有功夫说话呢。”任殊长剑一指,脚尖往前一点,庄崖只看到她乌黑的发丝在眼前闪过,她便已经出现在了白振风两人面前,那红脸壮汉显然极害怕任殊,匆忙躲开与庄岚重新厮杀在一起。而白振风冷哼了一声,他自负武功高深,自然不愿在一个黄毛丫头面前落了下风,扬剑挡住任殊刺来的这剑,不想任殊手腕一抖,化刺为劈,白振风匆忙架住,掌心一颤,任殊立刻便再抬剑刺去,白振风眼看那剑已到了眼前,危难关头,他也是反应极快,歪头向侧面一避,这剑贴着他的脸划开一道口子。不顾疼痛,白振风咬牙发狠,左手立即便甩出一记飞刀,任殊忙收剑回来挡了飞刀,往后退了两步。 虽然脱险,但白振风被任殊这一剑吓出了三魂六魄,他再不敢有丝毫保留,使出平生所学,手中长剑如同一道青光一般,迅如霹雳的向任殊袭来,任殊毕竟是女子,气力弱小,因而素日武功都以快见长,而这白振风,江湖更是人称紫电寒光,两人以快打快,剑锋相对,转眼之间,便过了数十招,彼此也不分胜负。而在旁边,那红脸壮汉左臂有伤,越打气力越发不继,他原本指望白振风拿下任殊,来帮自己,不想白振风却与任殊缠斗起来,不分胜负。红脸壮汉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这老鬼,平日里一副高人模样,连个黄毛丫头也拿不下。”他这样胡思乱想,手上的招数一时便乱了,庄崖眼看他一招落空,一剑又挥向他右臂,那壮汉忙往后跳了一小步,刚庆幸自己躲开了这剑,却不想庄崖只是虚晃一招,实则往前一刺,这下再无可躲,庄崖一剑将其从胸口直接贯穿,这壮汉连哀嚎都没发出,便吐着血倒了下来。 任殊眼尖,看到了这一幕,她突然手中长剑一转,用力往前一推,那剑脱手而出,呼啸着向白振风飞去。白振风看她舍了武器,心中大喜,刚用剑挑开任殊的飞剑,正想还击,不想任殊已抢到身前,使出落英腿来。这招精妙无比,白振风被连踢了数下,刚想挥剑去斩,任殊又是一脚踢在他握剑的手腕之上,白振风用力攥紧手中的长剑,才勉强不让其脱手,不想任殊不待左脚落下,右脚便又抬起,狠狠的踢在了白振风胸口之上。白振风噔噔往后踏了几步,接着他便感到了一阵剧痛,在他视线之中任殊已收了招,吸了口凉气看向他的胸前,这时白振风才发现,自己胸口伸出一柄长剑来,在他身后,庄崖冷冷的拔出剑来,丝毫没有犹豫的又一剑抹在白振风脖间,了断了他仅存的一丝生机。 这边发生的事情,显然另外一边正在鏖战的四人也很快发现,莫庭声自知不妙,怒骂了一声,挡开吴万山,便想逃走。而任殊已经抢了过来,她身影一动,便如展翅的燕子一般,灵巧而迅捷,莫庭声将手中腰刀刀口一转,只见从刀柄中便发出了一道暗器,任殊匆匆往后急退躲开。莫庭声本也没有打算伤到任殊,片刻时间,他已回到马上,吹了一声口哨,便往庄外狂奔而去。与苏沈打成一团的那头陀,听了哨音,也不再恋战,他武功也是极高,苏沈留他不住,只能看着他骑马跑了。 庄园之中百花会其他人也忽喇喇的开始撤离,吴万山这边毕竟人少,虽趁着他们溃败杀了几个,也拦不住对方逃散。吴万山又下令众人不要出庄追击,双方各有伤亡,吴万山一面命人打扫尸体,救治伤患,又向苏沈三人道:“今晚多亏几位了,否则只怕我这绿柳山庄要尸横遍野了。” 苏沈和庄崖都道了声庄主客气,吴万山又有些惊讶的看向任殊,他只知道任殊有武功在身,却不想她竟厉害到了这样的地步,那白振风的实力江湖上也是威名赫赫,任殊不仅与他交手丝毫不落下风,更是配合庄崖将其斩杀于此,这让吴万山心中十分佩服。 苏沈收了剑看向吴万山道:“这山庄位置已经暴露,庄主你准备怎么办?” “他们今日折损了两员好手,但想必不会善罢甘休。”吴万山叹了口气道:“小女也醒了,我准备带着庄人离开这里,再寻个地方隐居。” “最好这两日就出发。”苏沈点头道:“这百花会实力如何,还不清楚,他们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吴万山点了点头,又看向三人道:“那沉璧你们准备如何?”“我们也该走了。”苏沈看向任殊,她经历一番恶战,虽有些气喘,但仍安稳站着,苏沈便道:“丫头看来身子也大好了,我们也不能再拖延庄主时间了,明日便告辞了。”吴万山虽然心中不舍,但知道自己接下来又要躲匿,便向苏沈道:“几位一路保重。”庄崖道:“庄主你也是,如今令爱也已经醒了,不必大张旗鼓的搜寻草药,还是隐姓埋名的好。”苏沈则笑了笑道:“庄主放心,我向庄主保证,未来这段时间,这莫庭声不会有时间去追查庄主。”他虽是轻描淡写的这样讲着,却让吴万山心头一抖,看来苏沈他们并不打算放过百花会,他帮不上忙,只好向苏沈道了声保重。到了次日,苏沈三人打点好行装,便去见吴万山,吴万山正在他女儿房中,见苏沈三人即刻要走,也只好起身相送道:“几位这次分别,在下可能便要隐姓埋名了,不知何日能够再见。” 苏沈摇手道:“庄主莫要这么想,世事难料,将来有缘自会再见,更何况,这百花会若是被铲除了,庄主自可带女儿回到这里,甚至回到平谷。”莫庭声却是摇了摇头,又看向床上的女儿道:“就算没了百花会,我也不准备再出江湖了,小女还不知我们这一辈的种种过节,也不知我不是她亲生父亲,我也不准备告诉她这些,以后就寻个地方,做个普通人家了。”苏沈三人听他这样讲,一时都有些感伤,庄崖感慨道:“远离恩仇,也忘掉过往,这想必会是庄主和令爱的福分。”“希望如此吧。”吴万山再度向三人道:“我们大家彼此都在危难之时,互相解救对方,这是天大的缘分,沉璧,王爷,任姑娘,三位多多保重。”苏沈三人异口同声道:“庄主保重。”彼此别过,三人不再停留,扬鞭骑马远去。 再度三人一同,骑马踏上下山的道路,苏沈与庄崖皆心中有些感慨,庄崖忍不住道:“当日盛夏,我们三人来此之时,我与大哥皆心中几近绝望,如今还能三人安然离去,实在是当日不敢想的奢望。”任殊浅笑着点了点头,又把目光悄悄看向一旁庄崖,她与苏沈自小一同长大,兄妹之情,自不必讲。而如今又与庄崖一同经历生死,亦觉着有了分不开的情义,想到这里,她不禁心神俱是有些莫名的慌乱,握着缰绳的手也颤抖起来。任殊摇了摇头,将这股莫名的思绪从心中驱赶出去,然后向苏沈道:“大哥,我们如今去哪?” 苏沈扬鞭道:“先去南凓城中吧,在那里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有百花会的消息。”任殊点头道:“可惜我们耽误了这么久,苍姐姐他们应该早就离开南凓了。”苏沈轻笑了一声,然后缓缓道:“我想将来,自会有机会相见。” 三人这样谈笑着在山间穿行,彼此相谈之间不免又提起了昨晚的那场恶战。因庄崖向任殊道:“三妹,你昨晚可威风了,我可听人讲那白振风在江湖上大有名头。”任殊却不见得意,只摇了摇头道:“那人的确极厉害,若论剑法,并不逊色于我,还精通暗器。没有二哥你的帮助,我也一时没有办法拿下他。” 庄崖又想起任殊将莫庭声逼到自己身前的那套腿法,此时回忆起来,仍觉着精妙非凡,不禁好奇问道:“昨晚你踢莫庭声的那几下是什么招式,看的人眼花缭乱,好生厉害。”苏沈昨晚虽没见到,但听他这样讲,顿时便猜到了,于是笑道:“那是落英腿,是江南武艺四绝之一,需得从小练起,踢起来一环接着一环。”庄崖一面赞叹一面有些失望道:“那我岂不是学不得了。”苏沈笑道:“莫说二弟你这般年纪,我从小是和丫头一起学的,只是我学到一半,也实在学不会便放弃了。”任殊轻笑道:“这招需身子柔软好练,只是习武的女人少,才使得会的人十分稀奇。”庄崖点头道:“原是这样。” 一路赏秋论武,只觉时光匆匆,几日之后三人便到了南凓城中。在城中住下,又打听了几日,却打听不到莫庭声或是百花会的丝毫消息,他们仿佛从南凓附近消失一般。 这日仍是一无所获,正在客栈惆怅间,突然楼下小二上来说是有人找苏公子,苏沈与庄崖忙下去见了,见是一个有些面熟的人,那人也练忙道:“苏公子,王爷,在下是绿柳山庄的庄客,奉我家庄主之命来给两位送个口信。”苏沈忙请他上楼坐了,庄崖又问道:“庄主可还安好,还在庄中么?”那人道:“我们全庄已经在五日前舍了山庄,庄主本想让大家散了,但大家都不愿意,便一起走了,在下给两位传了口信,便要去追赶大家。”苏沈点头道:“还请阁下详说。”那人便道:“我们平谷虽然败落了,但高低还有些朋友在江湖上,那日几位刚走,第二天庄主便得了消息,说是莫庭声他们已在当天连夜赶回贺州了,不知是为了什么,但应当是发生了些要紧事。庄主想着这消息对两位有用,便遣我来通报一声,在城中找了这些日子,今日才见到两位公子。”苏沈与庄崖这才恍然道:“我说为何这几日在南凓打听不到消息。”那人便起身道:“口信我已传到,两位准备如何筹划,在下就不多言了,在下还要去追赶我家庄主,先告辞了。”苏沈与庄崖本想留他喝一顿酒,但那人忙着赶路,也不好多留,等送了他,又回到任殊房中跟任殊讲了,三人便定好即刻启程前往贺州。苏沈从袖中取了份地图出来,指道:“从南凓往北走,到瀚江乘舟,路途有些遥远,我看我们不如骑马往南走,到了柳华县这里,正好换船,沿着苍江东去,也就到贺州了。” 庄崖与任殊自然听从他的提议,都道:“那便听大哥的吧。”苏沈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向任殊道:“对了,丫头,一会给任伯父还有任凡写封信吧,就说你和我在一起。”经历一场大灾,任殊也变的乖巧了许多,她点了点头道:“好的。”庄崖笑道:“正好,我也想给皇兄写封信,三妹你写了给我,我让人送回京去。”任殊便写了封报平安的信,自然没提中毒之事,只说自己与苏沈在外面游历,一切安稳。写完之后便交给庄崖让南凓官府以公文的形式急递回京。 为了方便赶路,任殊仍扮作男装,只是不再贴胡子,做个年轻书生扮相,愈发显得明慧潇洒。此时秋高气爽,三人简装便行,一路只见落叶聚散,寒鸦几点,踏歌往柳华而去。 第三十三章:倚长虹(三) 南凓往北去瀚江,虽然遥远,但却都是官道,又是商贾繁盛之路,因而十分好走。而南去柳华却是往南疆方向而去,虽比不了南疆的万里大山,但也是山路崎岖,行路艰难。苏沈也没料到这样的情形,三人赶着路到了柳华县时,已是一月之后。柳华本就不是富庶之地,只有两片残破城墙,县城与乡野连在一起,三人牵着马走在城中,本想找个客栈住下,问问哪里能买到船,却看到街上人都匆匆在往一处跑,像是凑热闹的样子。 苏沈便拉住一人问道:“老乡,这是做什么去。”那人一看,是三个年轻公子,都牵着高头大马,仪表不凡,知不是寻常百姓,忙堆笑道:“几位大人打哪来,要找谁?”苏沈笑道:“我们是来这坐船赶路的,刚进城便看到你们都匆匆忙忙的去凑热闹,发生什么事了?”那人站的近了小声道:“我们这大户和我们县太爷打擂呢,这不都赶着去看么?”苏沈笑道:“这可奇了,你们这大户多大的本事,能和县令打擂台。”那人忙做出一副大有门道的表情,向几人道:“这几位就不知了,我们这柳华陈家,可是当今宫中德妃娘娘的娘家。”庄崖闻言皱眉道:“这又怪了,我大齐祖制,王府后宫妃嫔都从民间选取,选中之后各家不可封赏,不可赐爵赐官。他便是德妃的娘家,岂能与朝廷对抗。” “这位公子好见识。”那人笑了向庄崖道:“只是公子到底想的太好了些,规矩是不能封官封爵,但人情在这,谁敢得罪他家。更何况,我们这样的穷乡僻壤,是流水的命官,铁打的乡绅,这陈家本就是柳华数得上的大族,后出了个太子妃皇妃,那就更厉害了,这几年占山占地,都是他家做的。” 庄崖听了冷哼了一声,面色隐隐有些不善,苏沈拍了拍他的肩膀,向那人笑道:“那依你这么讲,你们这县令又为何要招惹他家。”“这位公子是问到点子上了。”那人拍了拍手,向说书似的正色道:“几位知不知道,我们这新来的县太爷是什么人?”不待苏沈等人回说不知,他已迫不及待的道:“是今年皇上点的新科状元老爷。” 他这样一讲,果然苏沈三人都有些惊讶,互相看了看,那人只当三人被吓到了,又忙道:“顾老爷那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啊,他来我们这也就一两个月吧,便先把前任那个王八蛋昏官搞的乱七八糟的事都给理清了。清了这些错事,我们这里人都信服顾老爷,顾老爷便开始清查那些乱占地占田的大户,这首当其冲的就是陈家,这几日,顾老爷让他们家把前几年强取豪夺的那些田,都退还给农户。陈家哪愿意退,顾老爷便让县衙的兵,守在他家地里,谁知今日有个兵,被蛇给咬了,眼看是活不成了。这明眼人谁不知道,定是这陈家干的,可没证据啊,这不,顾老爷亲自去田里,和他家人对着干上了,现在且僵着呢。”苏沈想了想道:“这田里蛇也是常见的东西,你们怎么就判定是陈家放蛇咬人的?”那人道:“公子你外乡人不知道,咬人的这蛇叫血玉红,毒的厉害,只要被咬了,大罗金仙也活不成,这蛇并不在田里长,只在山上有,我们这里山上也难见,还得再往南才多。这陈家啊,祖辈就会训蛇,这血玉红只有他家才会养。”说着,他又挥了挥手道:“不能和你们多说了,再多说两句,那边该散了,我们这些人啊,能不能过好这个年,且看顾老爷能不能给我们争下来点地了。几位,一起去看看热闹?” 苏沈笑着挥了挥手道:“我们不急,一会得闲再过去,老乡,你要着急就先走。”那人道:“得,只一样,我看几位不是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若是哪个大人物问你们,可别说是我把这些事都抖露出来的。”说完,苏沈三人都道了不会,他才匆匆走了。见他走的远了,庄崖才道:“大哥,我们也去看看吧。”任殊也点头道:“就是,我也想见识一下今年的状元郎。”苏沈笑道:“赴任不足两月,便做了许多这样的事,可见是个有霹雳手段的好官。”庄崖道:“有这样的官员,是我大齐的福分,我们且去看看,若能帮到他便帮一些。” 三人牵马跟着人群走到城北田垅之间,果然看到围着些人,穿过人群先看到的是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大腹便便,脸上长着横肉,穿着锦罗,坐在一个搬来的太师椅上,身后围着一群满脸骄横样子的人。而他对面,一棵大榕树下,站着一队官兵,树下坐了个穿着朝服的肤色颇黑的短须男子,苏沈三人一看便知这就是那位顾大人。 双方看着剑拔弩张,但顾锋仍是气定神闲的样子,也不说话。这样彼此沉默,过了许久那胖子像是忍不住了,向顾锋道:“我说顾老爷,你到底有没有话要吩咐,不吩咐,我们就散了,这蛇咬了人,怪到我们家头上,也太不讲道理了吧。”顾锋好像在出神,被他一吵,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道:“陈天海,这人是在你家田里被咬了,这怪到你家头上,也是情理之中吧。”他说话之间的神态语气倒不像针锋相对的样子,反如同在乡野闲谈。对面的陈天海却不买账,冷笑道:“这衙门的官兵,可不是我请来的,衙门的事我陈某自然不敢过问,只是以后顾老爷若仍往我家地里派兵,那陈某也不能担保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他言语中透出威胁之意,引得顾锋身后的官兵都面有怒色,只顾锋依旧神色不变,站起来看向众人笑道:“你看,我虽是本县的父母官,但毕竟来的不久,对我们柳华的风土人情都不甚了解,例如这血玉红到底是不是田里有的,本官也不敢断言。”他这番话倒有一丝让步的意思在,陈天海也有些疑惑,不明白顾锋到底在盘算什么,只好问道:“那大人之意该是如何?” “莫着急。”顾锋笑了一下,仍旧坐回榕树之下道:“本官这不是请明晓事理的人来了么。”说着他指了指不远处,众人都闻言看去,只见柳华县丞唐品财引了两个发须皆白的老者过来,苏沈三人不认识,但听旁边人嘀咕道:“这不是赵员外和胡老爷么?顾老爷将他们请来做什么?” 苏沈猜到这两人想必也是柳华的大户,只见顾锋命人搬了两把椅子请两人坐下,然后向陈天海及围着的众人道:“陈天海,还有各位乡亲。赵员外和胡老爷,都是我们柳华德高望重的长辈,他们对我们柳华的事最为清楚,说的话也最为公道。现在本官就请问两位,我们柳华的田地之中,有没有这血玉红?”被称作赵员外的老者,先看了一眼陈天海,然后转过脸来轻咳了一声道:“这血玉红是南疆的毒蛇,柳华本就少,而且平日更是不下山,老夫这么多年从未听过田地里有过这东西。”此言一出,陈天海面色不禁有些难看,他恶狠狠的看了赵员外一眼,赵员外却熟视无睹的仍旧坐在原处。 顾锋则轻笑道:“对了,陈天海,本官还听说了一件趣事,听说你家颇懂训蛇之法,这是真是假?”陈天海锁着眉头,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道:“祖辈手法,不肖子孙都已丢完了,如今是不太会了。”“陈天海,这你可就谦虚了。”一直未说话的胡姓老者突然慢悠悠的道:“前年你爹还活着过寿,我们可都是在你家园子里见过你家驯养的蛇,其中就有这血玉红。”陈天海阴着脸,皱眉道:“胡老头,你说话可仔细,误导了顾老爷,可是大罪。”胡老头冷哼了一声,没有理他而是向顾锋道:“顾老爷,陈家会训蛇这也不是老夫我一个人知道的,老爷大可问问大家。” 顾锋轻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向围着的众人朗声道:“各位乡亲,大家可都知道此事?”众人也有素日里被占田欺侮记恨陈家的,也有心中不忿的,还有许多凑热闹的,一时都喊着知道,还有人叫嚷就是他家放蛇咬人的,场中群情汹汹,陈天海顿时便有被围攻之感,脸色愈发的难看起来。 不远处任殊有些好奇问道:“这倒奇怪了,不是说这顾锋在让大户退田么,怎么这赵胡两家反而向着他说话?”苏沈笑道:“好一手驱虎吞狼,没听刚才那人说么,陈家原只是这柳华的几个大家之一,但这几年,他家女儿先是被选入东宫,现又成了皇妃,想必陈家势力也是远胜当年,他这样占田占地,所损伤的除了寻常穷人,便是其他大户了,顾锋一上来做出只冲着陈家的姿态,其他大户当然帮他。”任殊听了不由点头笑道:“原来如此,这顾锋看来也并不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一旁庄崖却是沉着脸道:“堂堂朝廷命官,本该是一县之主,如今向这些大户讨个公道竟还要这样费尽心思,像什么样子。”苏沈挥手笑道:“且看他后面怎么做。” 场中顾锋又向陈天海道:“陈天海,你也看到了,大家都说这血玉红是你养的,你可还觉着与你家无关么?”陈天海哼了一声道:“就算我家养的蛇跑到了我家的田里,那也是我们陈家的家事,顾老爷不把兵遣到我这来,也不会出事,顾老爷难道想反怪罪于我不成?”“你家的田。”顾锋一点点收起了温和的笑容看向唐县丞沉声道:“唐县丞,本官让你带来的东西,给陈天海拿出来读一读。”唐县丞弓腰点着头道:“是。”说完,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纸,大声念到:“盛德三十四年九月,陈家纵容家丁殴打田户王福,后反咬王福寻衅,霸占王家田地五亩。盛德三十四年十一月,陈家借田户王贵银六两五钱过冬,利息六分,此有违大齐律法,次年王贵无力还钱,以田地六亩抵债。盛德三十五年四月,柳华遭灾,陈家借协助官府赈灾之名,以半价收买灾田八百六十亩。盛德三十五年五月,陈家强抢田户魏七女儿,后又打死魏七,霸占魏家田四亩。” 他这样一条条念下去,直念到今年,陈天海没想到顾锋来此这么短时间,竟把这些陈年旧账都翻了出来,顾锋冷冷看向他道:“陈天海,原来你口中你家的田地就是这样得来的?”陈天海虽然有些慌乱,但毕竟他有所倚仗,更何况都是些陈年旧事,因此便强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出来道:“顾老爷有意为难我陈家,我无话可说,只是拿这些无根据的事来定我的罪,只怕传到朝中,对顾老爷的声名前程,也不利好。” “那好。”顾锋冷着脸站起身来,他削瘦笔直的身影,仿佛一柄立在田野的长剑,发出带着凌厉的声音:“本官现在就命衙门官兵将你拿下审问,本官不才,蒙皇上看中,钦点为状元,审案结果本官会连并刚才所念内容一同陈奏给皇上,我倒有看看会不会影响我的声名前程。”陈天海本算定了自己是当今皇妃的兄长,想借势要挟一下顾锋,谁知顾锋竟直接做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出来,他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反倒是一旁赵员外呵呵笑道:“顾老爷莫急,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天海啊,这事还是你有错在先,还是认个错,老夫相信顾老爷也不会为难你。”陈天海看了看赵、胡二人,又看了看四周之人,小眼睛转了一转,咬着牙向顾锋道:“顾老爷,是我刚才冒犯了,但请顾老爷秉公评判此事,我陈家必然听从。” 顾锋面色也跟转阴为晴笑道:“陈天海,既然你愿意配合本官,本官自然不会为难于你。这样,我的官兵是在你这被咬的,眼下性命垂危,你总得给衙门一个说法。”说着他从袖中取了一份文书,在手中张开道:“这是田地转让的文书,你把这一千亩的田地退还给官府,官府会分给百姓,你把田退了,那这人就不是在你这里被咬的了,往日占田的事也就一笔勾消了。”虽然事情发展至此,陈天海也想尽快息事宁人,但割出一千亩地又让他有些肉痛,他面露犹豫之色,正踌躇间,一旁胡老头慢声道:“陈天海,顾老爷所说是妥当之法,你要是这也不允,只怕这柳华县以后便容不下你了。”陈天海攥了攥手,也只好道:“拿笔来。”顾锋这边早有人备好了纸笔,陈天海当场看了文书,与顾锋把约签了,按了手印,便领着家丁冷着脸回了家去。顾锋收了文书又命唐县丞去送赵、胡二人,众人也都慢慢散了。 顾锋自己正准备带着兵回衙门,突然三个面生的年轻人牵着马走到身前,正是苏沈三人。走在前面的庄崖沉声道:“顾大人请留步。”顾锋看了看三人道:“几位,有什么事么?”庄崖拿出自己那块金牌,放在掌心给顾锋看了,又看向了顾锋身旁的众兵士。顾锋便命众人都先回衙门,等他们走了几步方才不慌不忙向庄崖行礼道:“下官顾锋,参见崇亲王爷。”庄崖挥手道:“不必多礼。”顾锋站好问道:“不知王爷来此,是有何事吩咐。”庄崖道:“没什么公事,只是刚才看了半日,想问顾大人一句,这陈家大小罪孽无数,顾大人既都查出来了,为何不将其拿下,反而只是轻轻揭过?”顾锋轻笑了一声道:“陈家在此根深蒂固,非简单可以扳倒,更何况还有背景在身。”庄崖冷冷问道:“那如果本王愿意协助呢?”顾锋正色道:“王爷若想追查陈家,自有你的方法,但若要说协助下官,王爷你并无官职,外臣不敢结交。” 庄崖没想到他会这样讲,想了想方才道:“那我想问顾大人一句话,顾大人的手下被陈家谋害,还有这么多田户被陈家欺凌,顾大人准备以后也就让陈家吐一千亩地就算完了么?”顾锋神色平和的反问道:“王爷这个问题,是以王爷的身份问的,还是同为大齐子民问的?”庄崖道:“本王当然也是大齐的子民。”“那本官现在就可以回答王爷。”顾锋的声音铿锵有力:“天网恢恢,是罪恶本官终会将其连根拔起。”他说这话时,眼神中透出不移的坚定出来,面色平静的与庄崖对视了片刻,庄崖方才露出一丝带有愧意的笑容道:“如此,是本王唐突了。”“老爷,老爷。”顾锋还未说话,几人便听到唐县丞从远处提着个笼子跑了过来,顾锋皱眉问道:“怎么回事?这样慌慌张张。” 唐县丞气喘吁吁的掀开笼子上的布道:“我来请示老爷,这东西该怎么办?”只见笼子里是一条浑身血红,吐着信子的纤细长蛇,苏沈在一旁有些惊讶的道:“原来这就是血玉红?”庄崖也看了看,听苏沈这样讲便问道:“大哥,你认识?”苏沈笑道:“去给丫头买药时,路上遇到过,当时不认得,今天见了才知道叫这个名字。”任殊也伸头看了看道:“不是说这是南疆的蛇么,怎么去洛川买个药也能碰到。”她不明白,庄崖自然清楚苏沈是去南疆寻找青眼铜铃时所遇,一旁顾锋吩咐唐县丞道:“太过危险,找地方挖个坑,连笼子一起活埋了,挖深一些。”唐县丞忙应了是,又匆匆下去了,顾锋又转身向庄崖道:“王爷若无公事来此,下官便就此告退了。”庄崖点头道:“顾大人请便。”顾锋又和苏沈与任殊各行了一礼,方才告退。 远远的看着他的背影,任殊向庄崖笑道:“二哥,你这个王爷身份也没有像想的那么多人巴结嘛。”庄崖笑道:“若真是能官官都如此,那倒是我大齐之幸了,大哥你说是不是。”苏沈摇头笑道:“世人百态,哪能人人如此。”说着,他牵起马道:“不知觉天都要黑了,快点走了。”果然此时他们头顶之上,长空大雁,晚烟苍苍,映出黄昏的模样。 第三十四章:陷诡奇(一) 苏怜在秋天的早晨醒来之时,或是清冷的薄寒飘在屋中,她只觉得自夏天开始的不适更重了些。梳洗后站到廊下,院中的宫人正在慢慢扫去青石板上的落叶。琴川从屋中匆匆出来,给她披上一件褙子,如同响应琴川一般,秋风在此刻吹过,满院梧桐连绵的响起莎莎的声音。琴川轻声道:“主子,天凉,还是先回屋里吧。” 苏怜点了点头,转过身去,看向带着关切目光的琴川,轻轻笑道:“听,秋天在说话呢。” 屋中氤氲着浓郁的药香,轻絮遣退了屋中的小丫鬟,亲自熬着药。她背对着进来的苏怜与琴川,拜佛似的晃着手低声念道:“好太医,这药可保佑我家主子早日安康。” “他们连病症都说不准,药怎么能用准了。”苏怜坐到一旁,摇了摇头笑道。 被她发现自己的念叨,轻絮尴尬的笑了一笑,然后轻声骂道:“这该死的太医院,养了这么多闲人,不知都是吃什么的。” “你刚刚还求人家呢。”琴川一面笑着向轻絮道,一面接了苏怜脱下的褙子挂在一旁,又看向苏怜道:“宫里宫外这么多人挂念着主子,主子不为我们,也该为圣上考虑,振作起来,好好吃药。” 琴川与轻絮皆带着无关谄媚的关切,这份诚挚的情感沉沉的压在苏怜心里,她眼神不定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安静的到了正午,凝和宫中小厨房做了秋天刚刚网来的鲈鱼,琴川刚揭开锦盒盖子,苏怜突然自己拿了盖回去,然后向轻絮道:“轻絮,你去一下披芳阁,请江美人过来,就说我请她吃极好的鲈鱼。” 轻絮应了,连忙出去,一旁琴川向苏怜道:“主子,你未吩咐,厨房这只做了主子一人的膳食,奴婢这就让她们再做一条。” “不必。”苏怜伸出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在装菜的锦盒上:“就这样等着。” 江菱是匆匆忙小跑进来的,如同闯入秋天的艳阳,她笑着向苏怜道:“秋天的鲈鱼刚网来,除了你这,宫里怕是只有皇上和长秋宫那里有。”苏怜笑道:“你喜欢便好。” 琴川这才又打开锦盒,所幸饭菜尚温。拒绝了琴川的伏侍,江菱自己夹了口鱼肉,尝了一尝然后笑道:“这是你们江南的做法,北方是不加这些香料的。有桂叶和柠檬草。” 说着,她又品了一品,然后微微皱了皱眉。似是看到了她神色的变化,苏怜亲自拿汤匙盛了一小碗汤,递给江菱。江菱皱着眉,也忘了说谢,接过来直接抿了一口,突然她神色大变,猛地站起,把手中的汤洒了一桌。 屋中众人一时面面相觑,有些惊慌的看向神色十分严肃的江菱。“琴川,快,你去前殿去找皇上来。”江菱顾不及还未反应过来的众人,大声向琴川道:“请皇上务必过来,就说有人要害你家主子。” 她全无了素日里常见的嬉笑之色,雷厉风行的又转过身道:“轻絮你陪着你家主子,崔卢你带人和我一起去你们宫里的小厨房。” 她声音急促,又神色紧张,崔卢自然不敢怠慢,忙喊了几个宫人与陪同轻絮往西厢去。轻絮也十分慌乱,匆忙站到苏怜身旁,却看到苏怜面色平静的拿出手帕,把刚才江菱洒在桌子上的汤水擦干净了,然后将手帕随手丢在桌上,她喝了口茶,向轻絮笑道:“莫要慌张,没什么大事。” 外边江菱带着几个宫人风风火火的赶到厨房,见两个厨娘还在收拾锅碗,江菱猛地一推门,吓了二人一跳。 江菱冷冷看了二人一眼,然后厉声喝道:“崔卢,派人就在这看住她们两个,把这屋锁了,不许出进,关乎你家主子的安危,出了差错,你可担不起罪。” “奴婢明白。”崔卢连忙向几个小太监吩咐道:“你,在屋中看着这两个人,你们几个在屋外,锁了门窗,寸步不能离开。” “娘娘,崔公公,奴婢这是犯了什么事。”那两个厨娘已吓得面如筛糠,颤抖着跪下来哭问道。 江菱却不顾理会二人,见崔卢安排好了,又匆匆回了苏怜屋中。她回到屋里,看到苏怜安然坐着,心里也平静了许多,过来握着苏怜手道:“你这几日可有肠胃疼痛,或者干吐之类?” 得到苏怜的否认,她才拍了拍胸口道:“观音菩萨保佑,亏得你让我过来了。” 她正想和苏怜解释一下,外面突然传来通报之声,接着便看到庄岚神色慌张的从院中急步走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琴川。庄岚进来先不顾其他,三步做两步往前扶了苏怜,小心看了,然后才道:“可没什么事?” 苏怜微微点了点头道:“臣妾无恙。” 庄岚这才惊魂方定的站好,看向江菱道:“菱儿,你说一说怎么回事?” “是。”江菱忙跪下道:“回陛下,今日怜儿邀我来她宫里尝一尝凝和宫小厨房中做的鲈鱼,陛下知道臣妾家中是开药铺的,臣妾吃了厨房做给怜儿的菜,里面放了南疆的一种果子汁液,唤作羊钱子。这果子晒干了可当药用,若是挤出新鲜的汁液,便是毒药。”说此话时,她面上也掠过一抹怒色,声音变的凝重了几分:“这东西不是直接服用,而是煮在汤里,吃个一次两次也不会怎样,但若是长期服用,会伤及胃脏,乃至损害性命。” 江菱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在屋中炸响,琴川连忙跪下伏首道:“这是奴婢失职,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琴川这一跪,轻絮等凝和宫中其他宫人才回过神来,匆匆忙的跪了一屋,不敢出气。 而此时,站着的庄岚,他的面色由一开始的紧张,随着江菱的奏陈一点点转为暴怒。他颤抖着握了握手,然后看向一旁这些时日连面色都愈发苍白的苏怜,那燃烧的怒火,一时又变成了极大的恐惧,他险些就失去了她,想到这点,庄岚又连忙伸出手拉住苏怜,然后向江菱道:“那怜儿现在如何?” 江菱如释重负般的舒了口气道:“万幸,怜儿她还没出现肠胃疼痛的症状,可见中毒不深,只需用些山楂、陈皮调养些时日,便无大碍了。” 庄岚连连点头,又挤出一丝笑容看了看苏怜,苏怜只觉得他握着自己的手力道愈发变强,庄岚转过头去,发出冰冷的声音:“贵骆,传旨下去,大理寺、刑部、殿前司的堂官,半个时辰后到应天殿等候。派人把厨房那两个奴才先押进大牢,不得有失,把厨房和她们的住处都查抄一遍,要找出一切可疑之物。” “奴婢遵命。”贵骆领了旨,赶忙出去传旨。庄岚又回身看向苏怜,轻声道:“怜儿,朕。”他面上仍有些惊恐之色,不知该说些什么。 “陛下。臣妾未有什么事。”苏怜看了看江菱,笑了一笑:“这次多亏了菱儿。” 庄岚这才回过神江菱还跪着回话,赶忙让她起来坐下道:“菱儿,你这次可立了大功,朕要好好赏你。” “怜儿没事便好。”江菱与苏怜相视一眼,露出一丝笑容道。 庄岚这又看向满屋宫人,冷声道:“凝和宫宫人尽数失职。” “陛下。”苏怜轻轻握了握庄岚的胳膊,她的手软若无骨,仿佛没有重量一般:“此事太过诡谲,若非菱儿这样熟识药理的人,纵然十万个小心,也无法防范。还请陛下开恩。” “你就是这样,才会为人所害。”庄岚看着她静如远山的双眸,仿佛熄灭了一宫的紧张与怒火:“罢了,看在你家主子的面上。凝和宫全宫罚俸一月,琴川、崔卢罚俸两月。这样的事情,若再发生,朕绝不轻饶。” “奴婢叩谢皇上圣恩。”听着满宫的谢恩之声,庄岚有挥手示意众人平身出去,然后看着琴川道:“琴川,宫里的所有人都要一一盘查,凡是有一丝可能与此事有关的,立刻呈奏。” 琴川俯着头,垂目沉声回道:“奴婢明白,皇上放心,这宫里一丝对主子不利的人,奴婢都不会放过。” “菱儿,你在这里陪着,等晚上朕回来,你再回去吧。”庄岚向江菱吩咐道,又带着歉意的看向苏怜道:“朕要去前殿,召集刑部等官员,彻查此事,一个小小的厨娘,哪来的胆子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背后定有主使。你放心,朕一定会查清此事。朕晚点再来。” 此事如惊雷一般在后宫与前朝炸响,后宫嫔妃,竟在宫中被人长时间下毒,此等荒谬之事,大齐历代也少有出现。庄岚命刑部,大理寺,殿前司一同查办此案。凝和宫中两个厨娘,连同尚食局当初引荐这两人的太监,当日便一并下案,彻夜审问。 而在厨房之中,果然查出了一坛羊钱子挤出的汁液,与酒醋混在一起。这更加佐证了江菱所说,而狱中那两个厨娘都矢口否认,物证之下,刑部为复圣意,连连用刑。到了第二日,其中姓汪的厨娘,遭不住刑,供出了是自己所为。这三月以来,只要庄岚或者其他妃嫔没有来凝和宫与苏怜一同用膳,她便往膳食里加些毒药,又怕急性发作,因而她每次都不敢多加。她这番供述,与江菱所说十分符合,但她却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受谁指使。无论刑部后面如何用刑,她都坚持自己只因嫉恨苏怜美貌,一人所为。 刑部与大理寺又查了这汪厨娘的来历,原来她年轻时曾被丈夫抛弃,后到了东宫当差,去年又进了尚食局。刑部便写了一份折子,说的是此犯人因相貌丑陋,被丈夫抛弃,其心扭曲,竟迁怒于苏嫔,从外面药铺买了羊钱子,意图谋害,皆其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当判死罪,即日处决。不想刑部的奏折还没上去,那厨娘心知自己绝无活路,趁狱卒不注意,砸了饭碗用碎片刺喉自尽。 案子还没完全审定,犯人竟在狱中自杀了,刑部与大理寺都十分头痛,但犯人死了,案子也无法再审,刑部尚书何厉只好把审定的奏折和未能严加看管犯人的请罪折子一并递了上去。 刑部判罪的奏折,虽然合乎逻辑,但庄岚却并不信什么嫉妒苏怜美貌的托词,他打回奏折,命刑部重审。不想第二天一道奏疏从朝中呈上,奏疏上写的是,不可因后宫之事误了国家大事,今刑部已经审出犯人,供词物证一一俱全,恳请庄岚移心朝政。 这份奏疏自然惹恼了庄岚,他立即下令将写这封奏疏的御史罢了官。然而超出他意料的是,这封奏疏只是一个开始,次日御史吕斌,汤保再度上疏请庄岚勿耗费国力于后宫,庄岚意识到了这并非是某一个人的一己之见,他沉默着压下了这两封奏疏,没有做出惩罚。 然而朝中的意见并没有停止,此后几日接连有御史和六部九卿官员上疏附议,直至奏疏的署名中出现了两个名字:任长清,伏长安。 庄岚虽然不喜朝政,但也明白,这两个名字代表着满朝文武的意思,身为天下至尊的皇帝,此刻,他竟有了一丝无力之感。朝中大臣对苏怜早有不满,她不仅专宠六宫,还有些缺乏礼数的流言,中元节鸿山秋行,她与庄岚同车同辇,又住进了紫宸殿,如此种种,都让朝中对苏怜有惑主的非议。 因而此时虽然出了这样的大案,但任长清与伏长安仍准备让刑部尽快审结此案,将庄岚的注意更多分到北修漠川,西御西狄的事情上来。然而庄岚并不买账,苏怜在他后宫中被人下毒,这样的事让他不仅自责,更是万难接受,于他而言,眼下没有比彻查此事更为重要。但庄岚也不想因此与满朝相抗,反而更让朝野对苏怜不满,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在朝中,他可以轻松相谈的人。次日,翰林院修撰任凡,奉旨入宫。 第三十五章:陷诡奇(二) “臣任凡,参见圣上。”任凡平身看向庄岚时,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庄岚双眼中泛着血丝,露出十分疲惫的样子。 “任凡,宫里的事你应当也听说了。”庄岚手指轻轻点了点额头,发出沙哑的声音。 任凡自然知道庄岚所说的是苏怜被人下毒一事,他点头回道:“回圣上,臣有所耳闻,还不清楚底细。” 庄岚向贵骆看了一眼,贵骆会意,从案前拿了两份奏疏递给任凡,任凡忙双手接了。正想看去,庄岚突然道:“你们兄妹与怜儿是一同长大的,你放心,怜儿身子尚好。” “娘娘有皇上护着,便是有九州万方护着。臣相信,再多奸人作恶,也伤不到娘娘。”听他这样回话,庄岚却是摇了摇头,然后冷声道:“这次就是朕没能护好他,朕也不是大罗金仙,朕不会再赌恶人伤不到她,朕要让她身边没有恶人。”说着他又摆了摆手道:“罢了,你先看看这两份奏疏吧。” 任凡忙打开奏疏看去,庄岚见他很快看完,便问道:“你以为此事如何。” 任凡拿着手上两份沉甸甸的奏疏,第一份是刑部审讯此案的结案奏疏,第二份是朝中官员支持刑部结案的奏疏。他心中明白,庄岚定是对这两份奏疏不满,才会召自己进宫来看。任凡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难遇的机会,他看了一眼第二份奏疏最后,自己父亲的名字,然后眼神之中诸般复杂的情绪不断变换,最终低下头去回道:“回圣上,臣以为,此案未必如刑部所审如此简单,朝中大臣的判断也有些武断。” 闻言,庄岚不禁眼前一亮,他连忙坐直了身子道:“把你的想法,说来看看。” 任凡掌心冒出一丝汗来,他踌躇了片刻,方才恭声回道:“回圣上,后宫嫔妃被人在宫中下毒,此事莫说我大齐少有,便是一部二十史也是极其罕见。这背后,恐怕多半有胆大包天的详细筹划,而此事出于后宫,刑部毕竟无法去宫中查案,因而才有了这样草率的结果。” 庄岚听了,连连点头道:“你之所言与朕之所想不谋而合,朝中少有你这样的明白人。” “臣不敢当。”任凡忙躬身回道。 “任凡。”庄岚坐在案前,想了一想,突然道:“朕欲让你入宫查案,此事需瞒过朝中众臣,你委屈些,扮作宦官模样,由贵骆领着入宫。” “为解君忧,甘赴万难。”任凡握紧了袖中的双手,他的眼中冒出一丝跳动的火焰来:“臣愿跟随贵公公,即日进宫查案。” “好。”庄岚点了点头,然后轻笑道:“不过倒不着急,朕想你一人毕竟单薄,翰林院中可还有合适之人,你推举一个可靠的与你一同查案。” 任凡本想带邹昱一同,但听庄岚讲要翰林院中人,知庄岚不想惊动朝野,便回道:“本届翰林之中,林陌与臣是国子学同窗,此人可以与臣会同办案。” 庄岚对林陌这个名字也有些印象,便点头道:“协助你办案,人可靠便好,今日你先退去,见了林陌把此事传个口谕给他,明日朕下旨召见你和林陌。” 任凡忙领旨退下,往林陌府上去,谁知林陌并不在府里,但府上人认得任凡,忙请他进去坐了奉茶。等到黄昏时分,林陌才回到府上,门前候着的小厮忙凑过来道:“爷,任大爷来了,在书房等你呢。”林陌正午时便知道任凡进了宫,又突然来寻自己,他想着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忙匆匆去了书房,果然任凡站在屋中,见林陌进来指着架子上一个剔犀香炉笑道:“好东西,漆好,刻的也好。”林陌笑道:“前年有人欠了我家些账,拿这个抵债用的,胡荣匠人做的,你要喜欢,拿去就是。”任凡摆手笑道:“看看就好,哪能夺人之美。”说着,他神色严肃起来看向林陌道:“景行,有宫中要事说给你听。” 林陌心中默念一声果然,先屏退了屋中的下人,然后又让任凡坐了道:“什么事?”任凡道:“苏嫔娘娘之事,你应当也有所耳闻吧。”林陌点头道:“这些天闹的沸沸扬扬,自然有所听闻。”任凡又问道:“你对此事怎么看?”林陌皱了皱眉道:“刑部不是已经审定了么?”说到此处,他又明白过来,看着任凡道:“皇上是不是依然不认可刑部的说法?” 任凡点了点头道:“没错,所以皇上今日召我进宫,要我入宫查案。”林陌闻言,连忙笑道:“孤浅,圣上亲付,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任凡先是赞同的嗯了一声,然后又叹了口气道:“只是,这可要违背百官的意思了。”说到此处他又紧紧看向林陌苦笑了一声道:“景行,皇上让我推举一个翰林与我一同查案,我推举了你,你可莫要怪我。”林陌忙挥手道:“你方才跟我讲你要入宫查案,我已猜到几分了,你放心,你推举我,这是恩情,我怎么会怪罪你。更何况,只要我们查明案情真相,朝中大人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关键是,能否确定真相的确并非如刑部所言。”任凡微微摇头道:“我也只是怀疑,具体的真相还要我们去查,明日皇上应该就会下旨让我们进宫,做好准备吧。” 林陌问了任凡些案情的事宜,向他道了谢。待任凡离去又写了两句话让下人送到伴月楼去。第二日,果然宫中传旨让任凡与林陌前往宫中修撰盛德实录,近几日暂居宫外文华苑中。 任凡与林陌领旨仍往应天殿去参见庄岚,庄岚命二人平身道:“这几日便要辛苦你们二人了。”二人连声不敢,庄岚又看向贵骆道:“这几日便由贵骆和你们二人一同查案,有他在,你们在宫中做事也方便些。” 贵骆向二人道:“两位大人,请至后殿随我更换衣物。” “对了。”庄岚又向任凡道:“任凡,你可先与贵骆一起去凝和宫见一下怜儿,案子总归要先问一问她,朕昨晚也跟她说过了。” 任凡应了是,与林陌一同,跟在贵骆身后,到了后殿,换了宫中太监的常服,所幸二人都是年轻公子,肤白无须,放在宫中也不显眼。 贵骆看二人换好了衣衫,便向二人道:“两位大人就跟着我,到了宫里,遇到办案无关的事,也不用说话。” 贵骆是宫中两朝皇上身边的贴身大太监,任凡与林陌两个年轻翰林自然不敢冒犯,恭声道了一切随贵公公所说,便由贵骆领着,往后宫去。两人走在宫中,不敢抬头,只听的秋叶沙沙,脚步齐整。从应天殿未走多远,便到了凝和宫前。贵骆让凝和宫人前去通报,自己则领了二人进到院中。 任凡站在廊下,贵骆让崔卢遣退了一屋宫人,这才向任凡道:“任大人,请进吧。” 任凡忙行礼道:“后宫禁地,外臣怎敢乱入,下官就在这里回娘娘的话吧。” 贵骆笑着过来搀了他道:“皇上一早便吩咐了,你与苏嫔娘娘是故人,没有那么多忌讳,进来回话吧。” 任凡只得与贵骆一同进了屋中,留林陌守在廊下,任凡进去看到厅中挂着帘子,帘后隐隐约约可见两个人影,任凡行了一礼,便听到一个声音,带着无比熟悉的清冷从帘后传来:“任凡哥哥,许久不见了。” 任凡沉声道:“烟宁寒门,幸出凤鸾,臣望娘娘一切安好。” 帘后苏怜轻笑了一声:“若我一切安好。任凡哥哥便不会来此了吧。” 任凡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依旧朗声回道:“娘娘深得圣恩,纵有不利,也只是一时,无需多虑。” “小殊从外面回来了么?”苏怜讲话向来不论礼仪,常人听了便易觉着不着边际,但任凡与她毕竟是自幼一起长大,也习惯了她这样突然的问题,便回道:“暂还没有,她若回来了,臣会启奏圣上,宣她进宫来看娘娘。” 帘幕后的人影点了点头,又轻声道:“任凡哥哥是有圣务在身,况且也是为了我的安危,有什么要问的还请便。” “是。”任凡应了,然后便问了些那个厨娘何时来的凝和宫,素日里和哪些人有什么交往,这些事琴川前两日早已彻查了一遍,也都未见什么异常。 问了几句,任凡想了一想方才又问道:“臣斗胆问娘娘一句,娘娘自进宫以来,可与何人结怨?” “任凡哥哥入朝为官,可与什么人结怨了?”苏怜冷不防的来了这么一问,庄岚不禁一愣,但他知道苏怜聪慧非常人可比,应当自有深意,便回道:“臣入朝不久,自然不曾与何人结怨。” “这就是了,我也入宫不过半年,每日都在宫中少有出去,自然没有与什么人有过恩怨。”苏怜仿佛闲聊一般随口道:“不过,我若是和人结怨了,任凡哥哥还能来帮我,任凡哥哥若是在朝中与人结怨了,我可帮不上忙。” 任凡仍旧低着头,只微微转了转脸,不为人察的看了一旁贵骆一眼,若此时贵骆恰巧与他对视,会发现任凡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片刻安静,任凡才稳稳出声道:“臣与娘娘,皆是效忠圣上,理应戮力同心。” “听任凡哥哥这样说我就安心了,凝和宫中之事,琴川最清楚不过,还有什么问题,一会儿问她便好。”声音落下,帘幕突然被人从里面掀开,只见苏怜已不见了人影,琴川从中走出来,向贵骆与任凡行了一礼道:“任大人,奴婢是凝和宫掌事,任大人还有什么细致的问题,请到西厢侧殿中来问奴婢就是。” 任凡闻言向贵骆看了一眼,贵骆点了点头,两人便出了正殿,往西厢走去,琴川弯腰侯在屋门前,贵骆先出去,等任凡也迈步出门时,一道冰凉突然握住了他的手,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分开,一张纸条便已经留在了任凡手中。任凡不动声色的往袖中收了,仍往前走,在他身后琴川缓步跟上,她垂着眼,面色平静的如同不起波纹的湖水。 廊下林陌见三人出来,贵骆又招手让他也跟上,四人一同往西厢走去,到了一个侧殿之中,琴川请三人坐下,又奉了茶。任凡先开口问道:“琴川姑娘,这两个厨娘是苏嫔娘娘进宫时尚食局送到凝和宫中的,可是如此?” 琴川点头回道:“回大人,如大人所说,因我家主子是江南人,进宫前皇上便传令给尚食局,让尚食局选出两个会做江南菜的厨娘来,送到凝和宫中,尚食局应当是接了旨,在后厨选了两人。” 贵骆也向任凡道:“琴川所说大体不差,这旨是我去传给尚食局的小章刘,让他选定的。” “这两人自来到凝和宫,与苏嫔娘娘见过几次?”一直没有说话的林陌突然问道。 琴川道:“回大人,见过有两三次的样子,初进宫时召见了她们一次,问了她们几句话,后来也无非主子想吃点什么,怕我们说不清楚,叫来吩咐过两句。”说到此处,她突然又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夏天的时候,主子曾经去过一次厨房,那姓汪的混账当时还吓的摔了盘子,奴婢那时只以为是下人没见过主子露怯,原是因为内里有鬼。” 林陌想了一想,又问道:“那她们素日都与宫里哪些人来往较多?” 琴川给几人添了点水,然后仍站着回道:“因凝和宫大都是些年轻宫人,与她们也顽不到一起,只有几个老嬷嬷有些交往,昨晚知道两位大人要来,奴婢连夜又让那几个老嬷嬷把能记起和两人一起说的话,做的事都说了一遍,录在了纸上。”说着琴川便从怀中取出一沓口供,呈给两人。 任凡接了,将一部分递给林陌,林陌看向琴川时也掠过一抹赞许之色,不想这个宫女行事回话都颇有见识。两人大概看了一看,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内容,无非是宫人之间的闲聊罢了。 任凡又翻了一翻,然后向贵骆道:“贵公公,既然人是尚食局送来的,我看我们还是再去尚食局问问吧。” 贵骆也是笑着点了点头道:“就依任大人所言吧。” 说着三人便起身出去,琴川又送到宫门之外,三人请琴川回去,方才往尚食局走去。 第三十六章:陷诡奇(三) 琉璃玉瓦,雕梁画栋,长长的夹道两侧朱墙高耸。一队队宫女太监在宫中穿行,步伐整齐,脚步无声。林陌偶然间会抬起头来,秋风之中,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这宫中的富丽堂皇,却让林陌感到了一丝惊惧。他不禁想到,数百年来,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罪恶在这片宫中发生,这重重楼阁,层层殿宇,究竟是美轮美奂的人间仙府,还是一个锁着无穷黑暗的囚牢。 胡思乱想之间,三人已到了尚食局外。此时将近正午,尚食局正是最忙碌的时刻,三人到时,只见大小太监匆匆忙忙的穿进穿出,有提着各色锦盒往各宫中送膳的,也有来传话的。屋顶之上炊烟袅袅,与宫中其他地方相比,显出别样的烟火气来。 贵骆领着任凡二人进了宫门,几个提着锦盒正向外走的小太监看见贵骆进来,面上都露出几分惊慌,匆忙躬身往两侧站了,齐声道:“孙子们请公公好。” “各人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贵骆直直往前走,又向一人吩咐道:“去,把你们干爹叫到东面小厅来见我。”那人连忙应了,匆匆跑了下去。 任凡与林陌跟在贵骆身后,到了尚食局几个大厨房旁边的一个小小偏厅,还未坐下,便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太监,身材臃肿,颤颤巍巍的快步走过来,身后跟着两三个小子,他见了贵骆忙凑过来笑道:“儿子请干爹的好,干爹怎么得空来儿子这。” 贵骆不慌不忙的在厅中坐下,然后道:“让其他人都出去,我有些话要问你。” 那人闻言,悄悄看了任凡二人一眼,便笑道:“儿子明白。”说着他便回过身去,冷声吩咐道:“你们几个都给我出去,把门窗关了,在院子里看着,不许别人靠近这屋。”说完,见几个小太监下去关了门窗,他又亲自给贵骆奉了茶笑道:“干爹,有什么事,你请吩咐。” 贵骆先看了看他又向任凡二人道:“这是尚食局的管事,刘章台。”林陌笑道:“刘公公好。”刘章台回了一礼,然后有些疑惑的道:“这两位看着面生,不像宫里人。”贵骆呷了口茶,然后向刘章台介绍任凡与林陌道:“这是翰林院的任大人与林大人,他们两人是奉圣旨入宫秘密查苏嫔娘娘一案的,有些事问你,你只管答就是了。” 三人各自招呼了,刘章台又忙请二人坐下,任凡向他笑道:“虽然刑部已经问过刘公公了,为保险起见,我还是再问一遍。” 刘章台忙挥手道:“任大人说的哪里话,出了这样的事,本就是我们尚食局的罪责,咱家肯定尽力帮两位大人查明案情。”任凡笑道:“谈不上什么罪责,我也无非是想问一问,这两个厨娘,当初是如何进的宫?” “回大人,这两人都是盛德初年,江南战乱,随家里往京城逃难来的。那姓汪的贱人,父母到了京城,吃不上饭,一家子到了原吏部侍郎孙占的府上做奴,这姓汪的大了些,便配了府上一个小子,后来被人休了,就在孙府厨房里做事,盛德二十七年,因胡氏一案,孙府被抄了家,一家奴才,大都四处分配了,其中一部分送到了东宫当差,里面就有这姓汪的,此后她就一直在太子府中。去年,皇上新登大宝,原东宫的许多奴婢都跟着进了宫,因那贱人做了一手好江南菜,便也跟着进了宫,就分到我们尚食局这来了。咱家也是被泥巴蒙了眼,干爹让我选两个江南菜做的好的,咱家竟选了她,送到凝和宫去了。” 听他说的头头是道,林陌笑了一笑道:“刘公公好记性,这样一个厨娘,前后事情还都了解。” 刘章台闻言,眼中晃过一丝惊慌,看了一眼贵骆,贵骆平静的道:“你这么害怕做什么,没人猜疑你,有什么说什么。”“是。”刘章台应了,又向任凡林陌二人道:“大人这样讲,咱家可承担不了,这样的贱人原也不配咱家记得,只是知道她是东宫来的。这几日她犯了事,做了天孽,咱家审了在尚食局和她有点接触的奴才们,这才问清楚了她的来路。” “这么说,这两人其实也都未进宫多久,大约一年时间。”林陌想了一想,又向任凡道:“孤浅,这么短时间,想收买一个人给自己做舍命的买卖,可不容易。” “只要舍得花代价,有的是人愿意卖命。”任凡却是摇了摇头,然后又向刘章台笑道:“公公既然问了和她相识的人,可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刘章台道:“回大人,都说她是个木头做的,平日里一句话蹦不出七个字,闷闷的。也看不出来是敢做这样事的人。”任凡又问道:“可有人说她通药理?”刘章台摇了摇头道:“这个未有人讲起。” 任凡点了点头,然后看了林陌一样,见林陌也微微颔首,便向刘章台轻笑道:“我也不过就这点问题,刘公公辛苦了。” 贵骆便抬了抬手,吩咐道:“你先下去吧。两位大人一早进宫,你下去送点吃的过来。还有,两位大人是密旨进宫,你晓得的。” “儿子明白。”刘章台连忙应了行礼告退。见他出去,贵骆又向笑道:“宫中多有不便,我们就在这随便吃点吧。” “下官不敢,一切依贵公公安排。”任凡与林陌连忙道,外面刘章台亲自端了饭菜过来,三人也不过草草吃点,其间贵骆又向任凡问道:“下午,任大人可有什么想法?” 任凡忙放下手中碗筷,回道:“叨扰了贵公公一上午,下午我想与林大人一同去京中的药铺查访一下。”林陌也点头道:“羊钱子也不是太常见的草药,买了这么多,去问问药铺,说不定会有些收获。”贵骆道:“可需要人手,我这边来安排。”任凡摆手道:“不劳公公费心了,查案的事还是人越少越好,而且京中一共也没多少药铺,公公给我二人备两匹马就是。”贵骆道:“这个好说,那一会,我就送二位出宫。今晚就莫回府了,住到文华苑去,咱家已吩咐下了,自有人在那安排。明早再来应天殿觐见圣上。” 三人吃完饭,又喝了茶,贵骆便领着二人回到应天殿中,换回了来时的衣物。贵骆又吩咐了备马之事,然后向二人笑道:“咱家还要赶着去伺候皇上,就不多送二位大人了,明早再做商议。” “下官告辞。”任凡与林陌向贵骆告了辞,由小太监领着,一径往宫外走去,到了下马处,果然有两个太监牵马候着,两人上了马出了皇城。一直都在宫中走路,不敢出声异动,短短半日时间就已十分压抑。出了宫来,两人都觉得十分轻松,任凡笑道:“这样的苦差事,多亏我拉上了你。” 林陌忙挥手说了声客气,他心中清楚,此案直通天意,对他们这样的新进翰林,是天大的机遇,因而对任凡自然是颇为感激。两人谈笑了几句,又回到案子上来,林陌因问道:“孤浅兄是否还是认为,此案非那厨娘一人所为。” 任凡锁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方才点头答道:“这方法胆大却又实用,若非意外发现,想来最终真能杀人于无形,难以想象此等谋划,是一个寻常厨娘能做到的。” “可是,谁会这样谋害苏嫔娘娘呢”林陌皱眉想了一想道:“苏嫔娘娘不也说,她不曾在宫中与什么人结仇么。” “她自进宫以来,受宠程度已是朝中尽知。遭人记恨,也并不稀奇。”任凡叹了口气道:“她的性子我比你知道些,寻常人就算与她有所恩怨,她也不会记住。”林陌在马上笑道:“看来苏嫔娘娘是个宽宏大量之人。” “不。不是宽宏。”任凡笑了一笑,仿佛回忆起烟宁十年的岁月,他袖中的手指轻轻的触碰着自己藏在袖中的书信,拼尽全力的把心中因回忆翻起的潮水掩住,然后向林陌道:“只是不屑记住。” 看到林陌闻言露出一丝好奇之色,任凡苦笑了一声拍了拍他肩膀道:“算了,后宫贵人,我们这些前朝臣子就不要妄议了。还是,查案要紧吧。” 林陌看出,他有些厚重的心思,但也只好点头不再多问。两人往离宫中不远的千草堂去,宫中上万宫女太监,寻常便有许多人往这里来买药。两人到了药铺,林陌随手赏了小二几两碎银子,便见到了这千草堂的掌柜。任凡问起羊钱子一事,那掌柜的捻须想了想道:“这羊钱子虽然是药,但也不常见,零散买了配药是有的,客官若说一次买个十斤八斤的,莫说这半年,从来也没有过。” 任凡像是早料到一样,便又问道:“掌柜的,这东西,你们药铺里卖是卖晒干的,还是新鲜的?” 那掌柜回身拉开药柜,然后从中抓了一把过来递给任凡道:“客官可能不知道,这东西新鲜的有毒,谁敢买,都是晒干了才放到药柜里卖的。” 任凡捏在手中,林陌也凑过来看了一看,果然是晒干了的果子,瘪瘪的布满皱纹,挤不出汁液。任凡将手上的羊钱子还给掌柜的,又从怀中取了一封贵骆给的文书,向掌柜的道:“这是殿前司的文书,奉旨办案,掌柜的,还烦请把你这一年的账目,拿来看看。” 那掌柜的本以为两人只是寻常商人,不想任凡突然拿出这样的文书,登时吓得脚底发颤,殿前司常侦办宫廷要案,谁敢与他惹上干系,这掌柜连忙捧了账册过来递给任凡,又颤颤兢兢的问道:“两位大人,小的这药铺可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掌柜的,不用担心,我们只是想借你这查点事情,与你无关。”林陌看他十分紧张,便笑着安慰道。 那掌柜的这才略安心的侯在一旁,林陌见任凡在翻账册,便看了看墙上写着的各色药品名目,又笑问道:“掌柜的,女子心口偶然有些发闷,疼痛,该吃点什么药?” 那掌柜的连忙回道:“回大人,可有其他病症?”林陌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其他都还安好。”掌柜的便道:“若是只是偶发,那最多用点黄芪、丹参补一补便好。” 林陌点了点头,一旁任凡翻着账册向林陌笑道:“你这可是帮洛尘雪问的?”林陌笑道:“随口问一问罢了,她偶尔会犯些胸闷,多半是太小性子,经常生气所致。” “她要是知道你背后这样讲她,怕是又要恼你。”任凡笑着摇了摇头,将账册递回给掌柜,然后道:“掌柜的,若能想起和买羊钱子有关的什么事,便写个信递到翰林院去,就写任凡收就行。今天的事,不要透露出去半个字。”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那掌柜连连点头,然后如释重负的送任凡二人出去。之后一下午时间,任凡与林陌走遍了京中大小十数家药铺,都没有人见过有谁买了这么多的羊钱子。 两人徒劳无获,眼看天色将黑,只好往文华苑去。林陌皱着眉,想了想问道:“会不会她是各处药房各买一些,最后凑成一坛子的?” “不会。”任凡缓缓摇了摇头:“宫里人能出宫的机会很少,能出来买一两次东西已经是不容易了,没时间这么多家药铺一一买去。而且你也看了,药铺卖的羊钱子是只有晒干的,想买到能挤出汁液的新鲜果子,更加难上加难。” “这么说果然。”林陌迟疑了一下,然后与任凡对视了一眼,任凡挥了挥手道:“罢了,明日再议吧,今天都太累了,先歇着吧。” 林陌也觉得奔跑一天,身心俱疲,两人到了文华苑,有贵骆安排的宫人在此侯着,领两人到了值房,各自沐浴歇息不提。 第三十七章:覆雨翻云弄手(一) 次日清晨,林陌早早起来,外面宫人又送了早饭来,等他一切准备好,便看到任凡也又重新神采奕奕的从屋中出来,向林陌笑道:“景行,今日怕还是要继续辛劳了。” 林陌看向不远处的文华苑大殿,几个月前自己与任凡正是在那里,天子钦点,金榜题名,他缓缓吐了口气,然后向任凡道:“该问的昨儿也问了,怕惊动朝廷,又不能去牢中提审罪犯,今日该查什么,你可有想法?” 两人说着话,一面往宫中走去,任凡一面笑道:“有些想法,等面圣时你就知道了。” 不想到了应天殿,只有贵骆侯在那里,见二人来了,各自行礼见了,贵骆又解释道:“今早苏嫔娘娘身子不适,皇上便留在凝和宫了,早朝也没上,两位大人,照常查案就好。” “难道娘娘中的毒还没有好?”林陌忍不住好奇问道。 贵骆摆手道:“那倒不是。娘娘只是偶感风寒,一早披芳阁的江婕妤便来看了,太医后也看了,与中毒无关。”贵骆领二人到了侧殿,坐下向二人道:“还是说案情吧。” 任凡便将昨日他与林陌查访药铺的结果详细说给了贵骆听,然后道:“贵公公,下官以为此事她一个人定不能完成,我断定有人指使并协助于他,圣上神识英断,让我二人重查此案,果然其中别有玄机。” 贵骆点头道:“咱家只是协助两位大人办案,办案嘛,就要多想,任大人有什么想法说一说。” “那下官就说一说我的看法,这两个厨娘都只是进宫不过一年,到凝和宫中也不过半年,昨日景行也说了,这么短的时间,想收买她做如此大胆的事,并不容易,除非。”任凡迟疑了一下,方才道:“指使她的人与她提前便相识。”听他这样讲,林陌不由转头看了任凡一眼,眼神中掠过一抹凝重。 “任大人是想说。”而贵骆自然也听出了任凡的意思,任凡也不再遮挡,开口道:“下官斗胆一言,此案或许与玉喜宫或者琼英宫有关。” 此言一出,林陌面色也隐隐有些变化,他方才便猜到任凡是有这层意思,但毕竟只是揣测,牵扯后宫三妃,这样的大事不想任凡竟敢直接说了出来。 贵骆也愣了愣,袖中的手轻轻在案上点了一点方才道:“任大人,这样推断,可有证据?”任凡沉声道:“下官只是猜想,若要证据,还需查证。”贵骆皱了皱眉道:“这可就不好办了,任大人,你应当知道两宫娘娘身份尊贵,岂是能随意查访的。”任凡点头道:“下官明白,下官也只是心中所想不敢隐瞒,还是交由圣上裁断吧。” 贵骆转念一想,皇上当时于此案讲的是必须查清,无论牵扯到任何人,他起身在屋中走了两圈,方才开口道:“任大人,既然是实心查案,那就是遵循圣意,给皇上办事,若是遇到什么人都要回避,那这事也就办不成了。” 任凡闻言,眼前不由一亮,忙问道:“贵公公的意思是?”贵骆仍旧坐下道:“外面新送来了许多盆秋海棠,正要送到各宫去。咱家可以让两位大人领着人送去这两宫,只是既然是送花,只能见到宫里的太监宫女,也待不了多长时间。咱家想着,你们先去这样看一看,再想好要怎么呈奏圣上。”任凡看向林陌道:“景行,你以为呢?”林陌想了想道:“贵公公讲的是稳妥之法,不求这能查到什么,但总归去探探风声也好。”任凡点头笑道:“那就依贵公公的安排。” 过了中午,贵骆便领着二人到了尚宫局中,果看到许多盆白海棠堆在院中,贵骆命小太监叫来了姚大富,给他大概吩咐了两句,姚大富自然连连笑着点头应了,又向任凡与林陌笑道:“两位大人就说自己是尚宫局新升的管事,领人来送花,尚宫局在宫中不比其他地方,宫里的宫女太监都喜欢巴结这里,你们说是这里的管事,也好问些事情。” 任凡与林陌应了,任凡又向林陌道:“景行,你送玉喜宫,我送琼英宫吧。”贵骆闻言不禁问道:“怎么,你们还分开去送?” 任凡忙笑着回道:“回公公,我们两个生面孔在两宫中依次一起出现未免有些奇怪,还是分开的好。”贵骆思索了一下,方才点头笑道:“还是任大人考虑的周全,那便如此吧。” 两人各自领了几个小太监,搬了花,出了尚宫局的宫门,任凡又轻声向林陌道:“只寻常看看,问问便好,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林陌点了点头,两人分开,各自往两宫去。林陌让一个小太监在前引路,到了玉喜宫前,向宫里通报了,一会便看到一个玉喜宫中太监出来,招呼着往里抬。他看到林陌,便笑问道:“这位兄弟看着面生,不知原是何处的?” 林陌也是按着准备好的回道:“我原是尚服局管裁缝的,现来了尚宫局做个管事,兄弟不认识我也不奇怪。以后做事还要请多多关照。” 宫中大小事物分配,赏赐,太监宫女想买些什么,都由尚宫局调度,因而太监宫女都爱讨好在尚宫局当差之人,这太监听闻林陌是尚宫局的管事,连忙堆起笑容道:“公公说的哪里话,叫小的赵行就是,以后有用的到小的的地方,尽管吩咐。” 林陌笑着与他攀谈了一会,又在院中看着小太监把海棠放好,林陌本就是被任凡安排过来,也没想好该怎么把话题扯到案子上去,正踌躇间,突然听到一阵笑声:“今年的海棠花比往年还要好些。” 林陌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配金带玉的富丽女子正被许多人簇拥着从宫中走出来,看着花谈笑,一旁人都连忙行礼,林陌便知道这女子就是沈贤妃了。他正欲也行礼问安,又看到沈贤妃身旁还一同走出来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也是一样的嫔妃装扮,林陌自然不知是谁,他担忧说错话,便轻轻往后退了一步,站到一旁,混在人群中低头没有说话。贤妃看了看花,又向林陌问道:“这花尚宫局都送了几处?”林陌意识到她在问自己,只好垂目回道:“回娘娘的话,奴婢是与送往琼英宫的人一起出来的。” “我宫里也还没见到,想是皇上挂念姐姐,先送来了。”突然一道柔顺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林陌意识到这是那位带着面纱的女子在讲话,她的声音散在秋风里,细细的仿佛没有一丝嘈杂。贤妃摆了摆手冷哼道:“有什么东西皇上还能忘了你,我们两个人你还给我讲这种话。”突然,她想到什么又冷笑了一声问道:“凝和宫可有送去?” “回娘娘,奴才奉命行事,不曾见了,也不知道。”林陌回了话,又暼到那带着面纱的女子轻轻晃了晃贤妃道:“姐姐。”贤妃皱着眉道:“好了,我就是随口问问。” 两人这样讲了几句话,便由人扶着仍回了屋中。林陌心中好笑,想着看来那位苏嫔果然遭人嫉妒,只是这沈贤妃也太外露了些,他又想到那个带着面纱的女子,看上去十分温和,但不知为何在宫中要这样装扮,这样胡思乱想,况且沈贤妃又出来说了几句话,林陌也不好再留,便向赵行告辞,先到了尚宫局,方才又出来回了应天殿等候。 他到应天殿时任凡还未回来,也不见了贵骆的身影,等了片刻,方才有一个小太监从外面匆匆进来,向林陌道:“奴婢拜见林大人,干爹在伺候皇上,今日走不开了,说让你和任大人忙完先回文华苑去,等明日再议。” 林陌应了,又等了一会,方看到任凡从外急急忙忙的回来,两人见过,林陌说了贵骆的传话。任凡便轻声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出宫去,有话出去再谈。”林陌点了点头,两人便离宫往文华苑中去。途中任凡问到林陌可有收获,林陌摇了摇头,把自己下午经历讲了,任凡却是笑了一笑道:“我倒是跟琼英宫人提起了此案,有些意思。”听闻任凡似有所获,林陌连忙追问道:“他们有人说了什么?” 任凡摇了摇手道:“那倒没有,但我装作无意谈起此案时,琼英宫中有一个唤作翠靓的大丫鬟,神色极为慌张,她没说话,亏得我眼尖瞅见了。”闻言林陌脸上也有了几分兴趣,他问道:“你确定她是听到你的话了就很惊慌?”任凡笑道:“院里没有几个人,当时也只有我讲话,她似乎在尽力压制,但一个小小丫鬟,太好看穿了。”林陌轻轻笑了笑,然后意味深长的道:“这就有些意思了。” “不过只是谈话之间,神色这些东西也做不得数。”任凡摇头道:“具体事情,明日还得请圣上或者贵公公,让我们见一见这宫女。” 林陌点头道:“今日我在玉喜宫,贤妃娘娘也似乎对苏嫔娘娘颇为在意。” “她太过得宠,现在前朝都有非议,更何况后宫之中。”任凡想起那日梅子川和自己说的话,双目中仿佛覆盖着一层阴翳:“只是没想到竟会给她带来祸及生命的灾难。” 林陌知道与自己不同,任凡和苏嫔乃是从小一同长大,亲如兄妹,于此案自然更加专注。他轻叹了口气,然后拍了拍任凡道:“我们专心查好案子,既是不辜负圣恩,也算帮了你那妹子一个忙。” 任凡点了点头,向林陌笑了一笑,两人回到文华苑中,简单用了晚饭,林陌又往任凡屋中来。任凡招呼他坐下,林陌道:“让我们先捋一捋此案情况,首先就是作为毒药的羊钱子,一个宫中的厨娘,不可能依靠自己不留痕迹的买到这么多羊钱子。” 任凡给林陌倒了杯茶,自己也坐下道:“没错,这也是我们初步断定她绝对有人协作或者指使的原因。”林陌饮了口茶又道:“而这个厨娘在入宫前是在太子府当差,所以我们才想会不会当年在太子府时有人与她有所交往。” “其实就算没了解到这一折,我也会怀疑现在怀疑的人。”任凡沉默了一下,继续道:“苏怜今年才进京,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有人如此想要处心积虑害她,我只能想到是后宫纷争。” 林陌微微点头道:“如果是后宫贵人,想要从外神不知鬼不觉的买些药材进来,倒也不难。” 任凡给两人重新添上茶,又轻声道:“而且,皇上让我们查案,却不去大狱提审犯人,只让我们在后宫查访,这一是有前朝压力,二来,我想恐怕皇上也有这方面的怀疑。” “明日面圣,再一一陈奏吧,若真是牵扯到后宫,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林陌话语中透出一丝担忧,两人又说了些各自的看法,林陌方才起身道::“今日先这样吧,你也辛苦了,早些休息。” 回到屋中,沐浴之后,便熄灯睡下,但林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总是难以入眠,他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让他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这样胡思乱想着过了一个时辰,他又披衣坐起,看着窗外月光明朗,林陌决定起身出去走走。 他与任凡所住之处是文华苑中两个小院子,一墙之隔便是宫中,林陌想着不知任凡睡了没,便往他院中走去。秋月如洗,文华苑是历来殿试之处,因而多种松柏,此时只见枝横叶茂,黑影交错。月光之下,林陌推开院门,看到斑驳树影之后,任凡正站在院中,背对着自己与一个年轻女子正在交谈什么。 林陌没有掩饰脚步与推门的声音,两人都注意到了他的到来,那女子发出一声惊呼,然后便掩面转身往后院匆忙逃走了。林陌一时有些惊愕,走近了,任凡才苦笑着向他挥了挥手:“这么晚了,你还未睡?” “睡不着,趁着月色走一走,想看看你有没有就寝,这是。”林陌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女子逃跑的地方。任凡摇头笑道:“这是我昨天在这文华苑中认识的一个宫人,她来找我说些话,结果被你遇到了。” 林陌看到任凡说话有些扭捏,也是了然于心的一笑,拍了拍他道:“看不出来啊,孤浅,这一两天时间都能相识佳人。” “有什么用,人家女孩子面薄,今天被你撞见逃跑了,以后再不会理我了想来。”任凡耸了耸肩抱怨道。 林陌先是有些歉意的笑了笑,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我怎么记得,你与伏相大人的千金定有婚约。” 任凡却不在意的摇了摇头,随口道:“一个宫女,最多向皇上讨来收做房里人,与我的婚约有什么关系。”林陌皱了皱眉,这番话倒与他为人论情的观念太过不符,但他知道官宦子弟,向来如此,自己也不便多说什么。便向任凡道了歉,任凡摆手笑着道了无事,两人又随口聊了两句,也就各自回屋散了。 第三十八章:覆雨翻云弄手(二) 次日清晨,任凡与林陌两人仍旧是往应天殿去,今日有早朝,两人等了许久,方才见到圣驾回宫。任凡与林陌赶忙行礼,庄岚看见二人,便点头道:“两位爱卿平身回话吧。” 他身旁贵骆连忙示意屋中大小太监出去,又关了门。庄岚方才道:“这两日你们查的事情贵骆都已一一禀报了朕,任凡你二人想的与朕所想并无太差,终究是年轻人,比朝中那些老人,做事实在些。” 任凡忙恭声回道:“臣等身负圣命,理应尽心竭力,不敢有所怠慢。”庄岚又问道:“说吧,昨日去两宫之中,可有见闻。” 任凡与林陌对视一眼,便向庄岚呈奏了自己昨日在琼英宫遇到那翠靓面有异色。庄岚一时想不起翠靓是哪个宫女,一旁贵骆忙提醒道:“回万岁爷,德妃娘娘自太子府带来的那个奴婢没了后,就是这翠靓最贴身。” 庄岚想了一想,又向贵骆问道:“你怎么看?”贵骆低头道:“奴婢哪有什么看法,一切依皇上圣意就是,只是若真要查琼英宫,先查个宫女,不惊扰德妃娘娘自然是极好的。” 庄岚点了点头道:“那就把那个奴婢召来,朕亲自审问她。” 翠靓是颤颤抖抖的被小太监领到应天殿中的,她不敢抬头,一进来就跪在地下发着抖。 “翠靓是吧,你可知朕召见你是何缘由?”庄岚眯着眼睛看着身下跪着的人,翠靓身子在颤抖,但回话倒还清楚:“回皇上,奴婢不知。” 庄岚看了任凡一眼,任凡会意,看向翠靓道:“翠靓姑娘,你可还记得本官。” 那翠靓微微抬头看了一眼任凡,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呆滞了片刻,然后才伏下身子连连叩首,她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奴婢有罪。” “你如实交待,有没有罪,朕自会判断。”听到上面传来庄岚冷冷的声音,翠靓连忙哭道:“回皇上,奴婢不敢有半点隐瞒。三个月前,奴婢晚上曾无意见到我家娘娘在宫中单独与一人见面,那人是,是。”她面色发白,十分害怕的嗫嚅着。 “是谁?”庄岚皱着眉逼问道。 翠靓像是扛不住一样,哭出声来,然后连连磕头道:“是那个给苏嫔娘娘下毒的厨娘,奴婢一开始只认得是尚食局的人,没有放在心上。后来出了那事,奴婢才回想起此事。” “为什么不早向朕陈奏。”庄岚眼神中跳动着怒火,他拍桌问道。 “回皇上,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见到娘娘与那厨娘见面,并不知道其他,奴婢不敢擅自乱言。”翠靓伏的更低,几乎是额头贴着地面回话。 “皇上,一个小小奴婢,没有确凿证据,如何敢指证自家主子。如今面对圣意,能够大胆说出所见所闻,已是不易了。”任凡在一旁突然开口向庄岚道。 林陌闻言,看了任凡一眼,心中不禁暗自点了点头,他也觉的如果所言非虚,那一个小小宫女无意撞见这样天大的事情,倒是十分可怜。此时听到任凡大胆向皇上进言,他心中敬佩,颇为赞许。 庄岚闻言,面色也平静了一些,他本就是个仁慈心软的人,更何况也不是不明白其中道理,便吩咐道:“平身回话吧,你可看清了,确保是那厨娘?” 翠靓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仍躬着身子:“回皇上,奴婢是尚食局出身,虽然早早离开,但也常过去,奴婢不会认错,定是那个姓汪的厨娘。” 林陌好奇的瞥了翠靓一眼,这宫女虽然从进来之后,动作神态都显出极端害怕的样子,但回起话来倒是清晰直白,一丝不乱。 “贵骆。”庄岚猛地起身,冷冷吩咐道:“拿着朕的圣旨,去搜查琼英宫。”闻言不仅贵骆,任凡与林陌也都面色一慌,任凡忙站到翠靓一旁跪下道:“陛下,琼英宫毕竟不比寻常地方,是否还是再查证一下,再行搜查。”庄岚问道:“你还有什么可调查之处?”任凡道:“回皇上,犯人虽然已经在狱中自杀,但另一个厨娘还在,她们毕竟平日里相处的最多,臣请前往狱中提审此人。” 庄岚自然明白冒然抄捡琼英宫必然在后宫前朝都会掀起波澜,但他一想起苏怜那苍白的面色,心中就遮不住燃起怒火来。她孤身一人被自己带入深宫,而自己竟然让这宫中之人这么轻易的就伤害到了她。庄岚坐回位上,沉默着不再说话,殿中众人也都只敢低头站着,等了许久,庄岚方才向任凡道:“就如你所言,朕给你道旨意,你去狱中提审此人。”说着他又看向其他人道:“这奴婢暂时就不要让她回琼英宫了,贵骆你就说朕把她留下了。” 众人领了命,任凡与林陌告退出去,出了宫中,林陌正想问任凡准备如何来审,任凡突然先向他轻笑道:“景行,这审问犯人一事,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林陌闻言,忍不住皱眉问道:“这是为何,你我二人,也有个帮手?” “皇上暂还不想惊动朝堂,我一个人去更不引人注目。”任凡摇头道:“更何况,现在来看,此事如果我们错了,可能会得罪后宫贵人,这审讯的事,还是我去吧。” 林陌略微一想,便明白了任凡的意思,任凡毕竟是宰相之子,不用担心遭人记恨,可自己只是商贾出身,若真冤枉了德妃,恐怕会得罪后宫,又会得罪前朝。任凡想来也是在保护自己自己,他心中泛起感激之情。想到任凡刚才所说,又不禁略有些担忧的问道:“种种迹象都在验证我们所查,我们,会错么?” “世事难料啊。”任凡苦笑了一声道:“还是等我审完犯人再看吧。” “那好,我先回文华苑等你。”林陌点了点头,然后又拍了拍任凡道:“孤浅,诸事小心。” 两人相别,眼看林陌走远,任凡才收起辞别时的笑意,他瞳孔中的漆黑流露出了种种复杂的心思,国子学中一年,这个自幼便有着极深心机的男子仿佛收敛了城府,而如今,他似乎重新张开了爪牙。 任凡持着圣旨,到了狱中,狱中的官员奉旨提了犯人过来,任凡示意其他人出去,自己一人审录。 半月时间,这曲姓厨娘已是形容枯槁,十分惨淡的样子。她勉强打起精神,发现案上坐着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看着她似笑非笑的样子,等任凡也发现对方在看自己时,他依旧面色不变,也不说话只带着寒意死死的盯着案下跪着之人。那目光锐利可怖,仿佛地狱的判官,曲厨娘脸上的憔悴慢慢变成了恐惧,等这恐惧已不可掩饰的流露出来时,任凡突然冷哼了一声,拍案道:“大胆犯妇,你可知罪。”他这一句话,仿佛激起了那厨娘快要绝望的情绪,她大哭着叩头道:“大人,奴婢冤枉啊,奴婢什么都不知情。” “你说你什么都不知情?”任凡喝道:“你的意思是,整件事皆是那姓汪的一人所为?”曲厨娘颤抖抖的抬头道:“她不是这样招的么。” “你当本官傻么?”任凡像是极生气的样子,发出低吼的声音。似是被他吓到了,曲厨娘只敢连连叩头,不知说些什么。 任凡继续问道:“本官问你,你可曾在太子府做过事?”曲厨娘忙答道:“奴婢没有在过,奴婢与那姓汪的是在尚食局认识,不过一年多时间啊。” “这么说,你除了认识苏嫔娘娘,与其他宫的妃嫔都不熟悉了?”任凡这样问了,得到对方点头同意后又冷声问道:“那姓汪的犯人呢,她可与什么贵人相识?”曲厨娘摇头道:“奴婢不清楚,奴婢不曾见过。” 案上的任凡盯着她,突然转怒为笑道:“我看你还是个老实的,不像能做出这样胆大包天之事的人。” 任凡这话仿佛给了这曲厨娘一丝希望,她赶忙跪着往前挣扎了一步哭道:“青天大老爷,奴婢真的不敢做这样的事啊,大人你一定要明鉴啊。” “那我就跟你实说了,这样大的案子,那汪厨娘一个人是断然做不出来的,要不受人指使,要不有所帮手。若是她受了外人指使,瞒着你犯了事,你就没什么罪了,无非逐出宫去做个庶民。”任凡说着又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道:“本官来之前,已有琼英宫宫女密奏琼英宫德妃娘娘自在太子府时就与那汪厨娘熟识,可如今你既然说你未见过她与什么贵人相识,看来就只有你是她的帮手这一种可能了。” 曲厨娘闻言,颤惊惊的看了任凡一眼,任凡面带浅笑,眉目间却有一丝冷厉的残酷,曲厨娘仔细想着任凡的意思,任凡则非常耐心的也不再问话。等了许久,那曲厨娘才像是下定决心的抬头向任凡颤声道:“回大人,奴婢有案情要讲。” 任凡眉间的冷厉终于化成了一抹笑容,他这才取出一直未动的纸笔:“好,你可要想清楚了说,接下来的话,本官要如实记录。” 应天殿中,任凡与林陌退去后,庄岚又静坐了许久,方才向贵骆缓缓道:“贵骆,摆驾去凝和宫。”未让其他人跟着,一主一仆走在宫中,庄岚突然向贵骆问道:“贵骆,此事若真是德妃所为,你说怜儿会不会责怪于朕?” 贵骆在他身侧,恭声道:“回皇上,我大齐九州万方,全仰仗皇上一人庇护,难免有所疏漏,奴婢想苏嫔娘娘定能理解。” “这是虚话。”庄岚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怜儿不会这样想事。” 贵骆迟疑了一下,又笑道:“回皇上,那奴婢只好说些不恰当的话了,苏嫔娘娘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娘娘她既明事理,人也聪慧,只要陛下待她是片真心,她定能理解陛下。” “这话说的就老实了。”庄岚点头笑道:“怜儿的才情聪慧,非那些愚昧女子可比。但愿她不要因此事,心中留下什么阴霾。” 两人说着话,已到了凝和宫前,只见宫门外轻絮正在招呼两个爬在梯子上的小太监下来。几个人吵吵闹闹,突然看到庄岚过来,都吓得面色一变,赶忙沿墙跪下。 庄岚命他们平身,随口向轻絮问道:“这是在做什么?”轻絮向来胆大,便笑道:“回皇上,墙上的燕子飞走了,宫里人要把燕巢摘了,奴婢想起主子说过这巢留着,明年燕子还可能回来,便让他们不要去动。” 庄岚闻言也是笑了笑:“你家主子讲的对,她今个身子如何?” “回皇上,主子今早起来很好,风寒也好了,吃了碗粥,现在屋里看书呢。”轻絮跟在庄岚身后,一同往屋中走去。进了屋中果然看到苏怜在窗前看书,琴川坐在一旁绣些什么。看到庄岚进来,两人都起身行了礼,庄岚在苏怜身边坐下,见她仍是翻着她从烟宁带来的那本《梦窗词》,便笑道:“记得你初见朕时,贬低过吴梦窗,怎么还是总爱看他。” “臣妾妄议其中一首罢了。”苏怜合了书,放到一旁架上:“更何况,诗词如人,天下无没有瑕疵的人,自然也没有完美无缺的诗词。纵然有些缺陷,梦窗也不愧是两宋第一流的词人。” “乐笑翁讲他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后人引为总评,依此来看,似乎并算不上第一流。”庄岚随口和她聊着诗词,眼睛却看着面前美的这不可方物的面容想着,这世间还是有无瑕疵之人的。 苏怜轻轻笑道:“臣妾想来,世人多被张炎迷惑了,梦窗碎的是文,其内在神思却是一贯而下,而意境高远,才情逸绝皆迥非常人。” 她平日里往往少言寡语,偶然谈起诗词文章却也爱多说几句,庄岚一来也偏爱于此,二来更想多听苏怜说话,便笑着追问道:“朕倒要请教一下,这才情逸绝四个字,如何解。” 苏怜翻着书并未抬头,缓缓道:“古往今来,人们炼字用词,纵然有逸兴壮思,但总绕不过去一个理字,独梦窗跳脱理字之外,求一情字用词,故有‘腻水染花腥’之句,写水用腻,写花用腥,这便是他不在拘束于理的才情了。”说话之间,一阵秋风从窗外飘过,琴川从身后柜子中取了一件纤薄的纱衣给苏怜披上,如同披着朦胧的雾气,那雾气连同她眼中永远散不去的水光,在庄岚心中荡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涟漪。庄岚醒了醒神,让自己不要沉溺于这迷幻的美丽之中,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朕最喜欢‘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一句,最具古今天地交错之感。” “陛下是天子,理当喜欢这样的气象。”苏怜点头道。 庄岚却有些黯然神伤的样子,摇了摇头道:“天子理应庇护天下臣民,可朕却连自己所爱之人都没能。” “臣妾无事。”苏怜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自责,她抬起头来,直直的与庄岚对视一眼,然后缓缓移开眼神,看向窗外。那简单的视线交错与她说出四个字时的淡然,都让庄岚复杂不安的心顿时宁静下来,他站到苏怜身后与她一同看向院中遮天蔽日的梧桐,轻轻笑道:“秋天到了,梧桐要落叶了。” “秋天到了,天也高了。”站在船头的苏沈向任殊与庄崖笑道。三个人此时在一叶孤舟之上,早秋的风在水面上吹来,透着冰凉的薄寒。两岸是笔直拔起的重重大山,犹有绿色,但已能远远看到晨霜降下时变黄的树叶。在层层高山遮挡下,万里无云的天空之上,唯见南飞大雁,偶有断雁残叫,与山间猿声相和。 苏沈本该划桨,但向东南顺流而下,他便坐在船上,用刀削着手上的竹子。在他身后,船尾之上,站立着一袭青衣,削瘦挺拔的庄崖,此时他正含笑看向他身旁的少女,少女坐在船沿,赤着的双脚放在清澈的江水之中,偶然能在碧绿色的水间,看到她调皮的白皙脚背。 庄崖收了目光,向苏沈笑道:“三百里贺州,想来我们两日便能到了。” “若是春夏时水急,还能更快些。”苏沈专注的看着眼前的圆竹:“晚上要住在船上了,要吃点什么?” 听着两人说话,任殊突然嘘了一声,苏沈与庄崖皆是看向她,只见她盯着江面,突然右手闪电般插入水面,她速度极快,一旁庄崖还未看清动作,便看到一条肥硕的草鱼被她捏住扔到了船上。任殊笑着向二人道:“看,晚饭有着落了。” 苏沈摇了摇头笑道:“你现在捉了,等晚上多半要死掉了。” “不怕。”庄崖却是挥手往船舱中走去,然后只见他取了一个鱼篓出来:“这应当是原先船主留下的,我无意间看到过。”说着他把任殊抓到的草鱼装进鱼篓,然后把鱼篓绑在船尾,沉入水中。 苏沈点头笑了笑,此时他已开始在手中的竹子上开孔,这时已能看出,这是根简单削成的洞箫,苏沈用划痕做着标记,然后小心的挖出孔来,这般细致的功夫,待完成了,已近黄昏。 “二弟,给!”苏沈向船尾喊了一声,然后把手中削好的洞箫扔了过去,庄崖稳稳接住,看了一看笑道:“大哥好手法。” 苏沈已把目光看向两岸景色,庄崖先吹了几声,然后便吹起一首古曲来,临时起意制成的洞箫,自然无甚长处,但那悠扬婉转的曲子,伴着猿声,如同被秋风裹住,融为一体。 坐着的任殊摇着头听着耳畔的箫声,突然浅笑着唱了起来:“悲哉秋之为气也,白和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 空灵的歌声在山谷中回响,仿佛跨越了千载光阴一路而来,这一路上有树树秋声,山山寒色。有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浩荡天地之中,一千年的秋意在此刻汇聚,汇聚在一叶小舟之上,舟中的少女在扬声歌唱。 第三十九章:转瞬匆匆(一) 芦叶桂花清酒,澹月微风凉透。 游子莫匆匆,勒马惜听声漏。 回首,回首,明日再难如旧。 任凡一人入狱中提审犯人,没有动刑便问出了惊人的口供,曲厨娘招供那汪厨娘曾多次跟她闲聊时提及自己在太子府时便多受现琼英宫主人德妃照顾,还曾见过两人在宫中见面。 任凡让曲厨娘按了手印,便急匆匆的拿着口供去见庄岚。贵骆与林陌也都被叫到了应天殿,庄岚翻看了曲厨娘口供,任凡又禀报道:“启奏陛下,这曲厨娘当时看到那汪厨娘死了,便觉着此案就此了结,她想着自己无辜,将来出了狱还要在宫中做事,不敢得罪德妃娘娘,因此前番问话都守口如瓶。不想这汪厨娘死了些日子,她还没被放出,她害怕受到牵连,我一吓她,她便如实招了。” 庄岚看口供时本就皱着眉头,闻言面色间更有怒火跳动,他冷哼了一声:“这样简单的一个犯人,你连刑都不用便能问出实情,大理寺刑部那帮人,又是动刑,又是扣押,他们的脑子是被谁吃了么!” 听出了他声音中的怒气,屋中其他三人都不敢出声,低头站着。庄岚把口供往桌上一丢,然后道:“贵骆,去把陈湘然给朕叫来。等贵骆把德妃带过来,让薛广带殿前司的宫人,由任凡、林陌二人领着。”他声音中充满了冰寒之意,一字一句的咬着牙吩咐道:“去抄捡琼英宫。” 三人各自领命出去,林陌面带兴奋的向任凡轻声道:“孤浅,不愧是你,真没想到,你能审出这样决定性的供词。”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任凡摇头笑道:“万幸我们没有查错。” “有琼英宫宫女和这厨娘两份供词,如果今日还能查到什么物证,那此案便是铁证如山了。”林陌不禁舒了口气,初入官场,便接了钦命办案,虽说是个良机,但若是稍有差错,只怕此后再难有作为,这几日虽然没有显露出来,但心中压力可想而知。 两人到了殿前司,薛广选了十几个太监跟着,等贵骆那里传来了消息,便往琼英宫去。琼英宫中德妃被宣旨召走后,余下宫人只当是寻常召侍,突然从外面忽喇喇的闯进来许多人,穿着殿前司的衣服,任凡沉声道:“把琼英宫所有宫人都召集起来,关在侧殿之中。” 林陌又吩咐十几个人分别往哪个屋去,两人就在正殿之中等候,只过了片刻,便看到薛贵捧着一张纸过来,呈给两人笑道:“两位大人,请看这个。” 林陌接了,与任凡一同看去,只见纸上写着:红景天三两,山萸肉二两五钱,鹿血三两,天麻三两,鲜羊钱子两斤,黄芪二两,不老草五根。一并交付,流苏石斛,天麻暂短,下月送达。 两人一看便知这是买药材时药铺返还的单据,但这单据并无落款,不知是哪家药铺出来的,更为扎眼的,便是那鲜羊钱子两斤一行字。任凡与林陌对视一眼,林陌交给任凡收了,向薛贵道:“薛公公,这是哪里搜到的?” “是两个奴婢从德妃娘娘寝宫床下箱子里找到的。”薛贵忙笑着回道。林陌点了点头向他道:“这是极重要的证物,还请薛公公让大家继续搜查可疑之物。” “大人放心,咱家早就吩咐下去了。”薛贵正回这话,突然听到外面有惊呼声传来,他皱眉出去骂道:“不长眼的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管不住那张嘴。” 听他出去骂人,林陌先是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又向任凡道:“这单子可算是证据了。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东西还敢留在身边。” “想来是当时不知谁当时随手丢了,等出了事,再找一时也找不到了。”任凡正和林陌说着,突然看到薛贵从外面急慌慌的进来,向二人道:“两位大人,后院出了点事,还请跟咱家过来一下。” 任凡与林陌相视一眼,都有些疑惑之色,跟着到了后院,便看到一个小太监面色惨白的被人扛着往宫外去,又有两个小太监拿着一个鸟笼,里面放了一条纤细艳红的长蛇。林陌一看,面上顿时一紧,他拉着任凡往后退了一步道:“孤浅小心,这是南疆剧毒的血玉红,被咬中了,顷刻丧命。我小时随家里出去见过。” 任凡吃了一惊,仔细看了一眼,面上犹有畏惧之色:“薛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琼英宫有个平日里放冰的地窖,两个奴才刚才进去,见到一个缸里养了两条这东西,他俩没见识,被咬了一个,为了救他,打死了一条蛇,剩下这条被抓到了笼子里。” “琼英宫里竟然有这东西。”任凡缓缓吐了口气,看向林陌,林陌冷笑一声道:“这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么?”他没见过这位德妃,但没想到后宫之中竟有如此恶毒之人,虽是办案,林陌也发自内心的愤怒起来。任凡则紧锁眉头,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他又看了一眼那吐着鲜红信子的血玉红,方才向薛贵道:“薛公公,此物与刚才搜到的那份单子我们一起看好,公公先派人把抄捡的结果禀报给贵公公。” “皇上。”德妃轻轻喊了一声,然后亲自捧了茶到案前,她被召到应天殿来,庄岚只让她坐着,自己则在案前批阅奏折,一言不发。德妃自然不敢询问,她也看出庄岚面色不善,想起昨日,自己宫中的那个吃里扒外的死丫鬟翠靓也被皇上召见之后便不见了踪影,她心神不定又不敢发问。奉了茶刚要下去,只见贵骆打起帘子进来,到庄岚身前附耳轻声说了几句话,庄岚才丢了奏折,看向德妃,然后吩咐道:“让他们在那候着,朕陪德妃一起,回琼英宫。” 德妃不明就里的跟在庄岚身后,随着圣驾一同回去,一进琼英宫,便看到院中屋内都散乱狼藉,只有殿前司的太监在整理东西,见不到一个熟悉的宫人,德妃惊怒并起,她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便看到了正在行礼的任凡与林陌二人。 任凡亲手将手上的单子呈给庄岚,庄岚看了,便往德妃手中一丢,德妃忙接了看了,向庄岚怯生生的道:“臣妾不懂这是何意?” 她面带疑惑,十分懵懂的样子,一旁林陌不禁在心中冷笑了一声,看到那血玉红时,他便想起了自己小时在南疆,见到当地土人被咬中时的惨状,他看了一眼满面委屈的德妃,心中暗自想着到了此时,这人竟还在装傻。在场这样想的,并非林陌一人,只听庄岚也是冷冷喝道:“这是从你宫中翻出来的,你问朕是何意?朕还要问你,你从哪里买的这些药材,又是什么时候,给的那汪厨娘?” 这话像惊雷一样在德妃耳边炸响,她连忙跪下发出惊惧的声音:“回皇上,臣妾不曾见过这单子,也不曾买过什么药材,那祸胆包天的犯妇臣妾更是只在太子府时见过啊,连话都未曾说过啊,皇上。” “话都未曾说过?”庄岚面上怒火更甚:“你宫里的丫鬟,牢中的犯人都有口供,你还敢狡辩?” “这是陷害,皇上,有人陷害臣妾。”德妃已不顾仪态,连连叩首哭道。她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道:“那翠靓与凝和宫的轻絮极为要好,是她们合起伙来陷害臣妾。” “启奏皇上,臣等还发现了一样东西,斗胆请皇上退后一步。”任凡此时突然出声打断了德妃的哭声,向庄岚道。 庄岚本听到德妃又扯到了凝和宫,面上的怒色更甚,听闻任凡这样禀报,冷冷点头,向后退了一退。贵骆又忙站到了他身旁护着,薛贵这才让人拿出那鸟笼来,笼中的长蛇焦躁不安的吐着长信,露出狰狞可怖的样子。只给庄岚看了一眼,薛贵便忙让人拿了下去,林陌这才站出来向庄岚禀报道:“回皇上,这是南疆的一种毒蛇名为血玉红,性烈且常袭人,一共两条,在琼英宫地窖中养着。” 看到那蛇时,德妃面色顿时惨白起来,她眼神中的慌乱顿时变成了浓浓的担忧,她捂着嘴,发抖着说不出话来。庄岚心中又惊又怒,他满脸厌恶的看向跪在一旁的德妃:“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原来你除了下毒之外,还留有后招,如此恶毒,触目惊心。” “皇上,臣妾,臣妾。”德妃面无血色,跪在地上已说不出话来。 “你说不出来,朕就问问能说出来的。”庄岚向薛贵吩咐道:“把琼英宫的宫人给朕带来。” “是。”薛贵领了旨,忙去侧殿把琼英宫中宫人带来,在殿外乌压压的跪了一片。庄岚亲自冷声道:“这羊钱子与血玉红,谁若是知道,现在说出来,朕赦他无罪,若是不说,便是欺君。” 一众宫人面面相觑,过了片刻,琼英宫中为首的太监,唤作胡由的才颤声道:“启奏皇上,奴婢死罪。” 庄岚向贵骆看了一眼,贵骆便向胡由道:“有什么就说什么,有罪无罪,皇上自会圣裁。” “奴婢明白。”胡由又偷偷看了已呆滞跪在原处的德妃一眼,方才叩头道:“那羊钱子奴婢不知,但那血玉红,是娘娘让奴婢带信出去,寄回娘娘老家。奴婢起初不知信上是什么,后来娘娘又让奴婢出去拿货,奴婢才知道是这样的东西。带回来,是奴婢领几个人养在地窖的。” “那你可知道,养这东西,是做什么的?”贵骆问道。 “奴婢不知。”胡由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奴婢是琼英宫的宫人,娘娘吩咐的事,奴婢不敢不做。” “你不知,朕知道。”庄岚突然扬起了声音:“这东西养熟了,除了拿去咬人,还能做什么。” 他扫视了屋里屋外一圈,用手扣着身旁的案子,咬着牙发出冰寒的声音:“这就是朕的后宫。” 满屋之人,包括任凡与林陌在内,都匆忙跪下,不敢出声。而德妃此时已瘫倒在地,过度的惊慌让她近乎昏厥过去,屋中的寂静持续了许久,庄岚才叹了口气,他面上露出一丝不忍之色:“传旨,琼英宫德妃,性妒失序,置毒为祸,即刻起削去妃位,罢黜掖幽庭。” 掖幽庭在离京几十里外之处,开国之时本是用于北狩的行宫,后被废弃成为冷宫,罢黜于此,其实便是一生不会再入京城之意。德妃恍惚的神色在听到掖幽庭三字时才回过一点神来,她跪着爬到庄岚身边,抬起头来,拼尽全力的发出哭喊声:“臣妾冤枉,皇上,臣妾冤枉啊。” “带下去。”庄岚微微闭上眼睛:“刚才的旨意交由皇后看过后,昭示给前朝后宫。” 德妃被带下后,庄岚又看向贵骆道:“宫中太监宫女,都是你管的人,如何处置琼英宫这些奴婢,你看着办。” “奴婢明白。”贵骆应了,庄岚又向任凡与林陌道:“连日辛苦,天色已晚,你们二人就在应天殿,和朕一起用晚膳吧。” 听出他有赐宴嘉奖之意,任凡与林陌忙叩首谢恩,然后便随着圣驾返回应天殿。到了应天殿中,两人分座两侧,庄岚坐在上位,尚食局布了酒菜,庄岚举杯向二人道:“这些时日,朕连睡都睡不安稳,多亏两位爱卿,查明真相,解了朕的烦忧,朕敬两位一杯。” 任凡与林陌忙起身恭声道:“能解君忧,是为臣的本分,臣等不敢贪功。” 三人各自饮了,庄岚又道:“这样的案子,又不是做的天衣无缝,如果不是朕密旨让人来查,后果不堪设想。朝野还敢上疏给朕。”他想起那查出的血玉红,又想起任长清与伏长安一同领衔上的奏折,不禁冷哼出声。 同样的话,早些时间庄岚也说过,任凡与林陌对视一眼,都不敢回话。庄岚又看向任凡道:“任凡,此案昭告朝野,你可是拂了任相的意思。”林陌闻言心中一慌,忙看向任凡,却见任凡那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来道:“回皇上,臣做的是大齐的官,也是皇上的官,臣只管实心办事,家父虽然此案想差了,但并不会因此怪罪于臣。” “任相不是想差了,是年长求稳。”庄岚又与二人饮了一杯,笑道:“世人都说老人办事老成,但人一老了,做事就求稳,就不想前进,所以朕还是想用年轻人。那顾锋,不愿在翰林院待着,想出去历练,朕就准了他的奏。还有你们,一个个,年轻力盛的,在翰林院没的消磨了志气。” 听他这样讲,任凡不由面露喜色,向庄岚道:“回皇上,臣也愿做些实事,上效国家,下为百姓。”林陌虽然耐得住翰林院中清闲,但看到眼下话已经讲到了这种关口,便也只好起身道了声臣也一样。 “这就是了,这才是年轻人的锐气。”庄岚指着二人点了点头,又笑着举杯,这赐宴一直到了月上柳梢方才散了,任凡与林陌因明日宫中才会昭示案情,今日仍往文华苑中去。这段出宫的路这些天走了数遍,但这一遍是最为沉重的一次,从一开始终于审结案件的喜悦之后,一股异样之感的就包裹着林陌,他抬头看向远方,那里无边无际的黑暗正在吞噬着宫中的雕梁画栋,而黑暗之下,走在前面的任凡突然回过身来,他的面容在月光之下,如同最精巧的匠人用白玉所刻而成,但此刻,林陌却觉得,他与身后的黑夜,正在融为一体。 第四十章:转瞬匆匆(二) 任凡与林陌退下后,庄岚则带了几个宫人,往凝和宫中走去。他喝了些酒,晚风稍凉,更觉轻寒。一旁贵骆忙捧了个披风帮他披上道:“皇上,秋凉还是披着点。” 天空之上,月明星稀,青石路边点着随风闪动的灯火,如同心中那忽明忽灭的记忆,庄岚突然叹了口气道:“湘然是盛德三十二年入的太子府,那年她才十五岁,柔顺端庄,性子与皇后一般,可如今,竟变成了这般模样。朕是不是这些日子,太冷落了她们些?” “回皇上。”贵骆跟在身旁,轻声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不通此理者,安能侍君?” 庄岚闻言笑了一笑:“说的好啊,朕是天子,岂能整日呵护于她,这一点皇后就明白的很,到底是名门之后。” “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有母仪天下之量,自非常人可比。” 听贵骆这样讲,庄岚突然把目光看向已在不远处的凝和宫,开口问道:“那你说苏嫔呢?” 贵骆闻言,踌躇了一下,方才道:“回皇上,奴婢不知道。” “有什么就说什么。”庄岚看了他一眼:“朕不会怪罪于你。” 贵骆摇了摇头道:“回皇上,不是奴婢不说,奴婢是当真不知道。奴婢在宫中当了几十年的差,但从未见过苏嫔娘娘这样的人,仿佛天塌下来也不慌张的样子。” 庄岚不禁笑出声来:“你说对了,你在宫中见的这些宫女奴婢,最多也就是些妃嫔,岂能见过怜儿这样有风骨的女子。” 谈话间已到了凝和宫前,一旁太监忙去通报,进了宫中,便看到屋中轻絮正在灯下挑拣茶叶,苏怜坐在一旁,歪着头看她。 庄岚来了,屋中人都忙起身行礼,庄岚挥手示意平身,又向苏怜笑道:“这可是新下的秋茶?” 苏怜点了点头道:“是傍晚尚宫局送来的岩茶。” “中午送到了应天殿,方才晚膳后我喝了点醒酒,这一茬倒也一般,味太淡了些。”庄岚在苏怜身旁坐下,也一同看轻絮正一包一包的把茶叶包好。 “臣妾还没喝。”苏怜微微摇了摇头:“不过臣妾本也喝不出来涩苦浓淡。” “说来还真没见过你喜欢喝点什么。”庄岚想起从她进宫,尚宫局也送了许多顶好的茶叶过来,苏怜都没有夸过哪个,想来她不喜饮茶。 苏怜在他身旁,轻笑了一下,然后道:“陛下今晚饮的糯米酒就很不错。” 庄岚有些惊讶的看了看她,然后伸手刮了一刮那洁白的鼻梁笑道:“好灵慧,这都能闻出来。” “糯米酒甜,江南人本就爱饮。”苏怜像是怀念起什么一样,眨着眼看向跳动的烛火。 “想喝点酒,这有什么难的,你不早跟朕说。”庄岚看着灯光中,她闪烁的双眸,如同刚才才宫外,看到的天空中仅有的两颗繁星,都隔在云雾之后,流光溢彩。“明日让琴川跟你去尚食局,想要什么,找他们搬两坛放在你宫里就是。” 后宫之中,妃嫔不能擅自饮酒,但苏怜自然不在意这个,她听闻庄岚允了,十分高兴,向庄岚弯眉一笑道:“谢陛下。”难得见她这样喜悦,庄岚又抚着她的长发道:“另外那件事,朕也处理好了。” “臣妾知道。”苏怜低着眉,想着明日要去拿点什么酒回来,又看到庄岚面露疑惑之色,浅笑道:“琼英宫动静闹的那般大,宫中又是不藏事的。” 庄岚想了一想,恍然笑了笑道:“这倒也是,案情今晚皇后看了,明日便会昭示,朕要让其他人明白,谁敢对你不利,朕绝不轻饶。” 苏怜点了点头,庄岚又笑道:“这次案子,还多亏了任凡,朕准备好好赏他。” 苏怜随手用香铲在香炉中翻了一翻,随口道:“任凡哥哥从小便很能做事。” “你看人的眼光肯定是不差的。”庄岚笑道:“朕准备让他做些事,做好了,将来也能在朝中有个可用的人。” 苏怜正想说些什么,只听外面贵骆进来道:“戌时末了,陛下和娘娘该歇着了。” 庄岚轻轻握住身旁苏怜的手,他那如墨的双眼中带了一丝天子的威严,灯光之下,更显的他英气夺人,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苏怜耳边道:“听说你身子大好了,可是这样?” 苏怜本就远不如庄岚高大,她额头靠在庄岚唇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看到面上染着一抹绯红,然后细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庄岚笑了一笑,然后放开她,站起身来,外面琴川等人都忙进来伺候二人更衣歇息。 次日清晨,长秋宫转上喻,琼英宫德妃毒害凝和宫苏嫔一案,经由翰林院任凡,林陌审查,最终定案,德妃削去妃位,罢黜掖幽庭。前朝后宫莫不震动,几日时间,就处置了一名三宫后妃,雷霆手段,引人注目。但刑部与大理寺此前对此案结案太过草率,后两相又领衔上书支持刑部,如今案件以另一种结果昭示,众臣都担心庄岚怪罪,早朝之时庄岚没有提起,也就无人敢议此案。 任凡与林陌在文华苑中等待上谕明发了,方才互相告辞,也不用往翰林院中去,忙了几日,各自回府。任凡回到府上,正好任长清下朝归来,任凡便主动去书房见任长清,他站在门外,看到任长清还穿着朝服,在案上坐着写些什么。任凡恭声叫了一声:“父亲。” “进来吧。”任长清放下手中的纸笔,看了屋中丫鬟一眼,下人都明白意思,各自行礼退了出去,任长清这才向任凡道:“做的不错。” 任凡垂手而立,低着头道:“因是皇上密旨,儿子不敢跟父亲传信。” “入朝为官,无论父子,只有君臣。”任长清继续拿起笔来,声音平淡:“此案是我想简单了,皇上不追究,已是天恩。” 任凡忙道:“皇上对父亲并无意见。” 任长清点了点头,又向任凡问道:“此次入宫查案,你可见到了苏嫔娘娘?” “娘娘隔着帘子问了臣几句话。”任凡不敢隐瞒,如实回道。 任长清道:“这就罢了,她如今是后宫贵人,你在前朝为官,莫要与后宫有牵扯。” “儿子明白。”任凡知道朝野老臣对苏怜都颇有微词,她自入宫以来,专宠后宫,朝臣自然不满。任凡虽然心中另有谋划,但当着任长清的面自然只敢点头应是。 任长清停了笔,将写好的纸递给任凡,任凡忙躬身双手接了,只见上面是任长清手抄的《尽心章句下》,任凡心中微讶,不明何意。 任长清盯着他沉声道:“为父入朝为官三十几载,为相十载,位极人臣,但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你自幼聪慧有权谋,为官之道为父无甚可教,但你要记住,侍君之侧,如侍猛虎,这是其一。但更重要的,不可因此就揣摩圣意,曲意逢迎,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更是黎民百姓的天下,必要之时,要敢于抗上。既然读了圣贤文章,那就明白,在功名利禄,身家性命之上,有更重要之物,那就是社稷苍生。这便是为父,要对你讲的。” “儿子受教,儿子一定谨记在心,不求留名青史,但求为天下苍生计。”任凡面色平静,恭声道。 任长清这才挥了挥手,任凡正欲转身,任长清突然想起什么又开口道:“对了,小殊从外面写信回来,我命下人放在你房中了,她与沈儿在一起,一切平安,莫要担心。” 闻言,任凡面上露出一抹喜色,告辞回房去了。他回到房中,打开桌上的书信,这正是任殊从南凓寄来的,上面写了自己与苏沈在一起,一切平安。任凡虽然知道任殊武功非凡,但她孤身跑出去,毕竟还是担心,如今看到这封报平安的信,他也是定下心来。信的内容虽然简短,但字句中却流露出任殊从前未有的稳重,任凡不由想到,离开烟宁一年半的时间,自己与任殊似乎都长大了许多。 他坐在窗前,想了许多,想起了庄岚,想起了苏怜,奔忙几日都未曾停下的内心,终于开始隐隐感到了一丝惊慌与恐惧,但这情绪只停留了片刻,他很快想起了自己父亲那件鲜红的一品朝服,他的目光重新看向远方,流露出坚决与渴望的神色。 而在他视线难以企及的伴月楼中,消失了数日的林陌终于又回到了这里,他还未进门,便看到伴月楼外热闹非凡,或站或走的许多人。林陌顿足想了一想,方才想起,今日是洛尘雪弹琴的日子,他笑了一下,刚欲进去,便被看门的拦住道:“这位公子,这时辰是我们洛仙子在奏琴,不可擅入。” 林陌从怀中掏了张银票出来,递给门倌道:“这是一百两,剩下的便当赏给你了。” 那门倌却没有接,赔笑道:“公子怕是刚来我们这的吧,洛仙子的场,得提前花银子买,如今位早已占完了,公子等下次吧。” 林陌不禁失笑了一声,他倒还真没在楼下听过洛尘雪弹琴,忘了她可是一座难求的京中花魁。于是他便收了银票,准备去对面茶馆等着,此时正好伴月楼里一个管事的小厮,唤作翟文的从楼中出来,见了林陌忙凑过来堆笑道:“这不是林大人么,大人许多日子不见了?怎么不进去?” 林陌笑着挥了挥手,翟文看了门倌一眼,便明白了缘由,连忙笑道:“大人莫怪,这门倌是新来的,不认识大人,洛仙子的场拦谁也不能拦大人啊。”说着他忙侧过身子道:“大人请进去就是,只是确实没座了。” “无妨,我不过进去等她一会罢了。”林陌又重新取了银票递给翟文道:“也不能白听你们的。” 翟文眯着眼接了笑道:“大人说的哪里话,别人听洛仙子的琴难得,大人还能稀奇不成。”眼看林陌进去,他又拍了那门倌一下道:“你可记准了,这位大人是洛仙子的相好,他来找洛仙子,以后一概不能拦。”那门倌缩着头忙应了,又眼巴巴的看翟文往袖中收了银票,等他走远,方才唉了一声站好。 早进去的林陌自然不知二人谈话的光景,他轻步进了伴月楼厅中,便听到了熟悉的琴声,远远的倾泻而来。厅中坐满了人,有面熟的京中纨绔公子,也有慕名而来的远方客商,还不乏许多宫廷王府的琴师乐者,一些名流大儒喜爱音律的也常能见到。此时众人都屏着呼吸,满厅是人,但除了琴声却毫无杂音。林陌站在一个角落,自然没人注意,他的视线穿过人群,看向垂着薄纱的台上,扶玉站在案旁,而她身边,那道熟悉的倩影正双手如蝴蝶一般在琴弦上飞舞。 林陌从未问过洛尘雪身世,因为他从第一次听到这琴声,便听出了其中那藏的极深的悲伤,他不愿去揭开那道伤疤,幸运的是,这一年多以来,这悲伤已逐渐消减,林陌心中明白,是自己正在慢慢化去那些哀愁。他紧紧盯着台上弹琴的人,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要永远守护住这没有伤痕的琴声。而就在此时,台上的洛尘雪仿佛有所感应一般,她抬起头来,看向台下远方,与林陌对视的一刹,她轻轻露出了一丝笑容,看清那笑容的台下众人,都微微一滞,仙子一笑,引众生倾倒。待一曲终了,方才纷纷回过神来,林陌本想走到台前去接洛尘雪,但看到她咬着唇盯了自己一眼,面上满是犹豫之色,最终还是和抱着琴的扶玉一同从台后退去。 林陌站着,摇头轻叹了一声,还是走楼梯上去。到了携星阁前,大门还紧锁着,他站在栏杆前,看向摆着的数盆海棠花,此时花期已过,但见花枝纵横,势如蟠螭,别有一番可观赏之景。林陌细细看了,正在心中暗暗称赞,突然听到了脚步声,扶玉抱着琴与洛尘雪一同上来,见了林陌站在门外,扶玉忙笑道:“大人可算回来了,这几日让小姐好想。” “扶玉。”洛尘雪白了她一眼,又冷冷看了看林陌,没有说话,往屋中走去。扶玉只好跟着一笑,将琴放在一旁,取了钥匙开了门,三人一同进去。 “扶玉,我要喝茶。”洛尘雪蹬了在外穿的青纻丝绣鞋,在地上一坐,像稚童一样娇懒的喊着。林陌想着刚才在台上她还对自己面上带笑,这一会又不理自己,他琢磨不清,干脆坐在一旁问道:“这又是怎么了,我匆忙过来见你,你又不理人了。” 洛尘雪转过头去,撅着嘴嘟囔道:“传个口信也不说做什么去,便几天不见人,今是又想起我来找我取乐来了,我才不理你。” “这你可冤枉我了。”林陌笑道:“我是奉了钦命有事去办,皇上的密旨前几天我哪能透露。” 洛尘雪这才转过头来,咬着牙道:“大人如今入朝为官了,以后可有好理由不理人了,凡事推给皇上就是。” 扶玉这时端着两盏茶过来,在两人案前放下了,又笑道:“大人不知,小姐也猜到大人是公务在身,她这几日担心的连觉都睡不踏实。” 洛尘雪听了,忙拿起碗盖去轻轻的敲扶玉的手:“偏你多嘴。” 林陌看着两人的模样,不禁笑出声来,洛尘雪又离了扶玉,瞪着他道:“不许笑。” “这又奇了。”林陌戏谑道:“扶玉说话你嫌多嘴,我不说话,笑也不行。” “你笑比说话还可恶。”洛尘雪气鼓鼓的像只要咬人的松鼠一样,林陌也收了戏谑,轻声道:“好啦,以后我会想办法跟你报个平安,只是有时候上达天意的事,实在没办法,你放心,我一定会万事小心。” 洛尘雪嗯了一声,小口小口的喝着茶,点了点头。身旁扶玉看向林陌好奇问道:“大人背的是什么?”洛尘雪这才注意到,林陌一直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林陌也回过神来,忙取下来解开笑道:“光顾着说话,我都忘了。”他从中取出一些药材:“这是我来时在药铺抓的些黄芪和丹参,你不是近些日子胸闷么,煎一点吃。” 洛尘雪看了一看,与扶玉对视都掩唇笑了笑,林陌不解何意,露出疑惑之色,扶玉便笑道:“亏大人家还是做生意的,买药还去药铺抓药。” “这是什么说法?”林陌问道。 扶玉起身,从柜子中取了一包丹参出来道:“这是关北药材商人进京时,伴月楼从他们那里买的。各大药铺也是从这些药材商人手里拿药,我们都是直接从他们那里买,比去药铺省出许多。” 林陌看了看那包丹参,比自己买的品相更好,便问道:“那按你这么说,谁还去药铺抓药?” “那可不一样,一来寻常人不容易找到门路。二来,药材商人都是自己家乡产什么药材就运什么来卖,寻常抓一副药,要十几味药材,上哪找那么多人一一去买。”扶玉起身给林陌碗中的茶加了些水:“伴月楼中这么多姑娘,又是调理嗓子,又是调理身子,要的药材多,才找他们这样的商人多买了些。寻常人除非只抓一味药好找他们买些新鲜药材,但谁家吃药只吃一味。” 她倒好茶,却发现身前林陌也不去接,呆愣愣的坐在原处,眼神之中仿佛空无一物。除非只抓一味这几个字如惊雷般在林陌脑中炸开,这几日种种事情如走马灯一般不断在眼前晃动,那晚任凡在文华苑中见的宫女,他坚持要一人审案审出的口供,他猛地站起身来,便想往外走去,刚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他想起昨天连夜,德妃便已被送往了掖幽庭,今早上喻已经明发朝野,他又想起了那条吐着信子的血玉红,他站在原处,额头渗出一丝汗来,他想去找任凡,但突然他又感觉,这个无比熟悉的同窗同僚好友,似乎十分陌生。 “发生什么了么?”不知觉间,洛尘雪已站到了身前,不见了素日的娇蛮,她柔声问道。 “凝儿,我可能,帮着做错了什么事?”林陌干笑了一下,苦涩的说道。 “这里没有圣人,无心之失,天也不会怪罪。”洛尘雪轻声道。 “可是。”林陌紧紧握住双手,指甲深深的陷在掌心之中,传来阵阵刺痛:“已经无法挽回了。” 洛尘雪伸出手来,慢慢把他的手指扳开,然后握着他的手道:“那便心怀愧疚的在这坐着吧,我陪你一起。” 第四十一章:转瞬匆匆(三) 德妃一案审定未过几日,便有上喻,提拔了数名翰林院中这几年新进的翰林学士入各衙门为官,皇上想要重用新人之意朝堂皆知。作为查案的一员,林陌更与别人不同,升任户部员外郎,还在路修之上。而任凡则在应天殿,被庄岚亲授工部水部司郎中,水部司执掌河道,漕运,极其重要,一时满朝皆有些纳罕。但任凡虽然年轻,毕竟是任长清之子,又是皇上亲自下旨给的吏部,自然无人敢有非议。 庄岚在应天殿颁了旨,又向任凡笑道:“任凡,可不要觉着这只是美差,前任水部司郎中曹福今年夏天暴病而亡,这缺因此空下了,如今漠川要修堤筑坝,赶在明年开春讯前修好,工期紧张,这才匆匆委任于你。” 任凡恭声回道:“臣领命,皇上放心,臣一定在开春前修好漠川,确保不会耽误明年春耕。” “好好做,如今漠川河堤修缮是一件头疼的事,做好了,前程无量。”庄岚满意的看了看他道:“下去拟个预算出来,要多少开支就去找户部要。” “臣明白。”任凡应了,方才退下。回到府上,先见了任长清,任长清也看了吏部的公文,虽然有些惊讶任凡如此之快便被提到了这样重要的官职,但未说什么,只是也问到了修缮漠川之事:“漠川一事,圣意是如何想的?” 任凡忙如实回道:“皇上说赶在明年开春前,一定要把今年夏汛冲开的千阳县大堤修好,并修缮河道,确保不能耽误春耕。” 任长清闻言点了点头道:“这事早该做了,只因曹大人卒了,张尚书年岁也高了,这才拖了下去。” “儿子明日到工部上任后,立刻去办。”任凡点头道。 “先找工部的主事们拟个方案出来,把要花多少银子,报给户部,做个预算。大堤一定要赶在二月修好,否则京城以北十几个县,明年都不要想春耕了。”任长清简单吩咐了两句,任凡一一应了,正欲告辞,任长清本想再嘱咐两句,但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多言。看着任凡退下的背影,任长清想着自己应该感到欣慰,但心中却找不到那种感情,反而是没有缘由的不安莫名的侵扰着他,他的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最终只能化作一声轻叹。 任凡告退之后,回了屋便听到外面传信说梅大人有请,任凡出去果看到梅子川的一个小厮侯在外面,领任凡往城南万香楼去。到了酒楼雅间之中,便看到梅子川,郭平陵,连同钱斌邹昱等八九个烟宁学派的人都在屋中,见任凡来了,郭平陵连忙起身抓了他入席大笑道:“孤浅啊,大喜,大喜。”众人都举杯庆贺,任凡先饮了一大杯,然后坐下笑道:“今个儿师兄弟,怎么来的这么齐整。” “大家看了吏部的公文,都高兴坏了,不用我叫,都凑到了一起。”梅子川也是笑道。 “到底是你们自由些,哪像我在家里,在自己府上都不太好和大家见面。”任凡摇了摇头叹道。 “在哪见都是一样。”席间一个叫做孟仞的道:“还是先说说你这水部司郎中吧。” “就是,这一下成了我的上司了。”钱斌打趣道,一时众人都笑出声来。 任凡看小二关门出去,便压低声音道:“我也没想到皇上能直接让我做这个缺,确实是出乎意料。” 梅子川捻须点头道:“看来还是德妃的案子,你办的很得圣意。这水部司郎中,可是个好差使,何况眼下就有个漠川修缮一事。” 任凡又浅饮了一杯:“师兄,你也觉得这修缮漠川,是个好事。” “各部为官,最怕的就是闲职,有事情做,总是好的。”梅子川看向钱斌道:“可惜的是师兄弟们,只有蔚朗一人在工部,我们也帮不上太大的忙。” 任凡闻言正色道:“这正是我早想和师兄弟们讲的,就说这修河,所牵涉到的就有建宁,关南,一京一府的两个河道衙门,漠川沿岸十六个县的地方衙门,尤其是河堤崩塌的千阳县,不和这些官府打好关系,这工期就赶不出来。” 郭平陵饮了杯酒道:“与人相交,无非功利二字,升官我们暂时是帮不了什么,那就得拿出真金白银和他们打交道。” 席间众人都纷纷点头:“可是,十几个衙门,想做关系的开销可不低啊。” “修河修河,花的就是银子,这一桩,倒是可以用其他由头向户部讨要。”邹昱向任凡建议道,他中进士后现任国子监丞,也是闲职,无事可做,整日便和梅郭等人饮酒纵论。 “钱倒不打紧,一来皇上亲自跟我讲的多少开支都找户部去要,二来户部我也还有些朋友在,何况孟尚书也得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不会为难我。”任凡十指交叉,撑在桌子上道:“我想说的是,银子花出去了,总不能修完河,就不打交道了吧。” “孤浅,你的意思是?”梅子川最为敏锐,他已猜到了任凡的意思几分,但仍开口问道。任凡道:“我也进京一年多了,师兄弟们这一年多,无非就是牵扯到各部的事情彼此帮些忙,但大家想想,老师总共才教了多少学生,这些学生最后能科举中第入朝为官的也不过我们这些人,若是死守着非得是我们烟宁学派出身的,才能同舟共济,那我们这条船,只怕开不远。”说着,他看众人面上都有疑虑之色又轻笑道:“当然,那些人也不过是帮手,交心的还是我们几个,但做人做官,无非升官发财,只要愿意一同升官发财的,都可以大家做个朋友嘛,比如这次,漠川修完。以后大家有事去沿岸各地方衙门,各地方衙门进京,彼此走动走动,当然是好事。” 众人想了一会,方才一个个逐渐露出笑来,梅子川也沉吟了片刻,方才笑道:“孤浅一番简单的道理,却是如雷贯耳,往日是我们自视过高了啊。” 钱斌忙给任凡倒了杯酒大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只要孤浅来朝,我们定能腾达,这就是老师家规矩古怪,否则沉璧也来了,大事不日可成。” “沉璧才智卓绝,但性子太过霸道,倒还真不一定适合官场。”郭平陵笑着举杯:“来,大家再同举一杯。” 众人都一齐饮了,梅子川又向众人道:“等散了席,大家一同把修河的方案拟出来,虽然这是工部的事,但也牵扯到开支花销,人员调动,所幸我们这些人户部的也有,吏部的也有,一同拟的方案想必更加稳妥。” 任凡本在夹菜,听了这话忙放下筷子道:“师兄说的极是,大家一起拟了,我再呈奏皇上,只是预算这一项,师兄你是户部的官员,以为多少恰当。” 梅子川想了一想,方才道:“朝廷去年修月松江,盛德三十六年修平灵江,都是两百万两的开支,漠川工期太赶,先拟个两百五十万两的预算吧。” 任凡点了点头:“这个合适,预算不宜过高,否则不好解释,等实际花起来了,又是另一番说法了。” 众人又相谈一番,撤了酒菜又一同拟了个方案,任凡誊录了,次日便呈奏给庄岚,庄岚发任长清和户部尚书孟伦,工部尚书张端择看了,三人也都说妥当。尤其是张端泽看了,连连称赞,表示此方案预算,人力花销各方面都考虑细致,工部些元老也做不得这样好,庄岚听了便笑着颁了旨,任凡领了旨,着手开始修河事宜。 却说林陌这边,接了旨次日,也是往户部任职。早上到了,递了吏部的公文,还没进衙门,便看到路修笑嘻嘻的从里面进来,然后突然正色行了一礼道:“上司安好。” 林陌不禁失笑了一下,推了他一把道:“一天天越发没个正经了。”路修抓了他一同往里边走边笑道:“得知你来户部,我快乐疯了,一天天在这里都闲出病了,陪着一帮老头子喝茶。”林陌问道:“尚书在么,我还得先去拜会。”路修点头笑道:“在堂中坐着呢,你放心,孟尚书和我爹是故交,菩萨一样的人。” 林陌同他一起到了户部正堂,先拜会了孟伦,孟伦不过嘱咐了几句好好做事的话,林陌一一应了,又下去见了各司同僚。他是新科进士,又是皇帝钦点的员外郎,自然大家都十分客气。如此忙完,林陌便坐在衙门侧室小堂中向路修问到最近有何事要忙,路修挥了挥手道:“无甚大事,灾也赈完了。要说要紧的事,就是孤浅修漠川的事了,不过此事重大,可能尚书得亲自操办。说起来,这两日你见过孤浅没?” 问着话,他看向林陌,却发现林陌紧锁眉头沉默着,面上阴晴不定。路修不禁出声喊道:“景行,景行。” 林陌这才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道:“也没见过,想来他也是很忙。”路修看提到任凡他有些神色不安,便不再提此事,而是另起由头问道:“说起来,你来户部任职的事,洛尘雪知不知道?”林陌道:“还未跟她讲,昨儿有洛川的商户来我府里拜会,准备今日散了值去跟她说。”路修闻言笑了笑道:“你跟她讲了,只怕她又要揶揄你。” 想起洛尘雪小小的样子,林陌神色也放松了许多:“无非是被她嘲笑两句,我都习惯了。” 路修摇头道:“只怕不止嘲笑,你官越做越大,她心思自然越来越重。”林陌叹了口气,从一旁案上拿了些往年户部的卷宗有一眼没一眼乱翻,路修坐在对面,没一会看屋中其他人出去了,便向他道:“景行,你如实跟我讲,你俩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林陌也不抬头,眉头紧锁道:“我们俩的交情,你应当了解我。”路修听了,点头笑道:“这就是了,你若是像他们那样走个过场为了玩乐,就不是我认识的林景行了。”他这样讲了,又叹气道:“只是她毕竟不是良家身份,我朝虽没有凡例,但到时谁参你一本,也不是能说得过去的。” “若非家父遗愿,大不了辞官罢了。”林陌抬起头来苦笑道:“不过现在想这个也没用,她是怎么想的,我也琢磨不清。这样的事总归最后要和她一起决定。” 路修起身去给自己倒茶,然后拍了拍林陌的肩膀道:“慢慢来吧,洛尘雪又是个古怪的人,急不得。”林陌又向他问道:“你呢,和兴国公家三小姐的婚期,我记得好像就是明年初夏吧,不发愁了。”路修颇为认真的道:“是四月,没定的时候我发愁,既然定了那自然要好好对人家姑娘。” 他说话间,外面秋风渐起,吹的窗棂咯吱作响,路修站在窗台前,听秋声缠绵,叶落纷纷,他突然转身向林陌轻笑道:“在国子学时,我总觉得天天要读书,太过枯燥。谁知如今回想起来,倒觉着你我孤浅,三人散学闲谈喝酒的日子,比何时都惬意。” 林陌也站起来一同看向窗外笑道:“你少来,我看你如今一天天也惬意的很。”他虽这样说着,却不由得想到德妃一案,想到任凡,神色中露出一丝伤感,他向路修道:“还记得去年冬月孤浅说今年秋天桂花开了要采些酿酒么。” 路修走回案前摇头道:“他可没的空了。”林陌缓缓吐了口气,然后转身向他笑道:“正好凝儿也想酿些,寻个日子就我们俩带几个小厮出城采些,让她酿了分给我们。” 一阵秋风猛的吹入室中,只听两人袍服猎猎作响,案上纸张在屋中四散而飞,路修抓了两下,也没能阻止,只好回过身来向窗前穿着朝服,也遮不住修长身姿的俊逸男子笑道:“好,城南好桂花,我们明日便去。” 第四十二章:迷踪(一) 自南凓往东,山势渐尽,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平野,有溪水从中流过,自北方飞来的大雁在此停歇饮水,水中游鱼似是并不害怕,绕在大雁四周啑喋水面的落花。突然,鱼群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四散而开,大雁此时才听到大地震荡的声音,啼叫了两声,飞上万里无云的晴空。自天空向下看去,便能看到一匹快马从远处飞奔而来,马上是一个蓝衫男子,他从背后取出一柄长弓,双手松开缰绳,拈弓搭箭,势如满月。此时刚刚被惊动的雁群还未来得及飞入云端,一声刺耳的破风声便从男子手中传出,这箭蹑景追风,几乎与出手同时便听到雁群中传来一声哀啼,然后一只大雁应声落下。 男子来时的方向,此时又有两人骑着马过来,一男一女,那女子笑着向蓝衫男子挥手喊道:“二哥,好厉害啊。” 三人自然便是苏沈三人,刚才骑马射雁的便是庄崖,三人从苍江东行,到了贺州地界便弃舟换马,从秋天走到冬天,此时已离贺州城不远,因长时赶路,腹中饥饿,任殊想起庄崖换马时曾随身备了弓箭,便向他要了去打大雁来烤,谁知庄崖与苏沈皆说她拉不开弓。任殊不服,庄崖取了弓箭给她,原来这弓是硬木所制,入手极沉,任殊纵然一身武功,却也只能勉强搭箭拉开,更别说打猎。任殊看到苏沈与庄崖在一旁都看着自己笑出了声,所幸丢了弓,嚷着这弓有问题,庄崖便背了弓,向水边饮水的雁群纵马而出,张弓射下一只。其马若奔电,弓如雷霆,引苏沈与任殊两人都拍手喝彩。 任殊下马捡了大雁,提在手里笑道:“是我轻狂了,竟想着不难。”苏沈也下马走过来笑道:“你没练过骑射,而且二弟这弓不是那寻常人用的轻弓,你的气力肯定是拉不满的。” 此时庄崖从远处拍马过来,到了两人身边翻身而下,苏沈向他笑道:“二弟好骑射。”庄崖将弓箭收到马上的行囊中笑道:“宫里师傅教的,长大了又每年都去鸿山秋狩,久了久便练出来了。”苏沈从任殊手中接了大雁,三人牵马走到河边,只见溪水清冽,水中碎石之上,清晰的看到水草的影子在晃动,任殊用手捧了一掌清水,然后拍在脸上,闭着眼晃了晃头,她今日未曾女扮男装,扎着辫子,一双柳眉杏眸都挂着水珠,河面偶有涟漪波动,也遮不住倒映出的俏丽容颜。 身旁苏沈用刀将大雁去毛洗净,又在河边支起火来,用树枝串了去烤,这雁生的肥硕,在火中一滚便成了金黄色,面上滴出油来。本在河边看鱼的任殊闻到香味,忙小步跑了过来,巴巴的看着苏沈手中,苏沈见也熟了,便扯了两支腿一支递给任殊,一支递给庄崖,三人也不顾烫,吐着舌很快吃完了一只烤雁,午后温软的阳光照耀之下,三人唇边都染上一层亮丽的油光,彼此看了都笑出声来,去河边洗了,因庄崖道:“今晚应该能赶到贺州。”苏沈又道:“如果时间不差的话,我们耽搁这么久,苍泽他们的戏班子此时也该到贺州了。看来还能会会他们。” 庄崖皱眉道:“只是这一路又断了百花会的踪迹,莫庭声为什么急匆匆的带人赶回贺州,也是个谜。”任殊在一旁道:“不是被我们杀了他手下两个高手,吓跑的么?”庄崖摇头道:“他和庄主有莫大仇恨,还有庄主女儿这件事,我不认为只是死了两个人,会让他放下此事。”苏沈点头道:“二弟此言有理,他应该也明白,这次让庄主跑了,想再找到他并不容易,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们回来。”庄崖随手捡起一颗石子,往河面扔去,一面笑道:“看来这次去贺州可热闹了,连着庄主的一起,新仇旧怨我们和他一次结清。” 三人赶到贺州城中时,已近天黑,寻了个客栈,门前小二先命人牵了马领到马厩中去,然后向三人笑道:“这个时辰,几位贵客想必是住店了,但不知要几间房?”苏沈走进去道:“要三间客房,再备些酒菜。”“得。”小二先领三人到了楼上客房,放了行囊,才又下来大堂中吃饭。因庄崖提起店中暖和,倒酒的小二笑道:“客官不知,这不是冬天了么,店里也烧上炭了。” 苏沈又停筷问道:“小二,贺州哪里唱的好戏?”小二想了想笑道:“客官这问的可难了,城里大小瓦市也有个十七八处,说不出哪里好哪里坏。”苏沈问道:“那贺州有个勾栏叫鼎天楼,你可知道?”小二摇头道:“勾栏太多,小的也不清楚,但不知这楼是大是小。”庄崖道:“应当算是大的。”小二笑道:“那便往城北去,大瓦市都在那边。”苏沈与庄崖相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身边任殊又问道:“店家,那城里哪里东西好吃你当知道吧。”小二忙看了看桌子笑道:“姑娘说的哪里话,咱家客来聚,那就是贺州远近闻名的店。”任殊翘着嘴道:“你们这些好酒楼都是油腻腻的,吃多了也厌烦。”小二便笑道:“姑娘若想吃清淡的,明儿从这出去,往西走路边便是个摊子,他家好小刀面。” 听说面摊,庄崖不由想到数月之前在洛川吃面的光景,他看着任殊嘴角忍不住勾起笑意,然后轻笑道:“那好,明日我们就去吃面。”苏沈细不可察的看了庄崖一眼,没有说话,任殊则兴冲冲的在问小刀面是什么。到了次日中午,出了客栈,未走几步,果然看到一家生意颇好的面摊,任殊今日扮的男装,因而也是大大方方的坐下笑道:“店家,三碗面条。”“得嘞。”做面的师傅大声应了,只见他一旁锅里煮的白亮亮的桂鱼汤,拿了一团细如银丝的面往热汤里一滚,再切了葱段姜丝铺在上面,便端了上来。冬日渐深,寒气逼人,三人吃了面,只觉暖意四溢,起身往城北走去。 贺州虽不比建宁洛川,但也是中原重城,越往北走便越是繁华,看着潮流般的人群,苏沈突然向庄崖问道:“二弟,贺州知府你可认识?”庄崖想了想道:“应当是邬承光,三妹该知道啊。”任殊本在看卖糖葫芦的盘算要不要买,听他这样讲,先是啊了一声,然后露出一丝疑惑的神色:“我怎么能知道这知府是谁?”庄崖笑道:“邬大人是盛德二十一年的进士,任相的门生,你倒不识得。”任殊摇头道:“我爹的什么学生门客多了去了,我怎么能记得,何况我又不长在京中。”庄崖正想说话,突然苏沈抬手挡在二人身前,然后指向前方,庄崖与任殊顺着看去,只见到两个熟悉的人影正在前面一家首饰铺前站着,任殊发出略带惊喜的声音道:“苍姐姐。” 站着的两人正是苍泽兄妹,他们二人穿着寻常衣服,苍泽拿了个发簪帮苍沁温柔的戴上,又附耳轻声跟她在说些什么,然后便掏出银子付了账,两人刚转过身,便听到苏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苍兄,许久不见了。” 苍泽见到苏沈三人,有些微讶的道:“沉璧兄?宋兄,你们也来贺州了?”苏沈笑道:“本就打算去江南看看的,自然要来贺州。”任殊在一旁笑着向苍沁挥手道:“苍姐姐,你好啊。”苍沁行了一礼轻声笑道:“妹妹好。”苍泽向苏沈道:“沉璧兄,我们在南凓还以为你们会来看戏,结果没见到几位。”苏沈摇头道:“遇到了些事,耽搁了,这不今日才到贺州。”苍泽没有追问,只是笑道:“那这次可不许耽搁了,今日我们得快些回班里排练,过两日开唱几位一定要来捧场。”庄崖笑道:“那是自然,不知贵班在哪里登台?”苍泽笑道:“前些日子说过,我们一路回来都是要在鼎天楼唱几场的,在贺州也不例外,后日晚上,你们只管往鼎天楼来就是,我给你们留个贵座。” 听到鼎天楼这三个字,任殊与庄崖皆是神色一凝,独苏沈仍是笑道:“那好,到时我们定风雨无阻。”苍泽抱拳又客套了两句,便先带着苍沁告辞离去。庄崖站过来问道:“大哥,我们怎么办?”苏沈道:“不急,先找到鼎天楼在哪,这两日在那附近看看,说不定能见到些熟面孔,后日就照常去听戏。”按苏沈所言,三人当日便在城北瓦市中找到了鼎天楼,在附近边看边玩了两日,也未曾见到什么百花会的人。 这天到了傍晚,鼎天楼张灯结彩,又敲鼓鸣锣,苏沈三人一进去,门前侯着一个小二便迎上来笑道:“是沈公子与宋公子吧,苍大爷给几位留了贵座,让我在这等几位。”说着便引了三人上了二楼,原来二楼是一圈雕梁画栋的游廊,坐在其中正对着楼下戏台,小二倒了茶水便告了退,苏沈看了眼此时还空荡荡的戏台,向庄崖与任殊道:“不要喝茶,也不要吃任何东西,丫头,多看着点周围。”任殊点头应了,台上慢慢唱起戏来。 贺州地处中原,东连江南,西至洛川,南通南疆,因而四方各处皆有人往来,所唱之戏也是天南地北,无所不有。等苍泽苍沁的戏班登台,更是其声裂石穿云,在厅中回荡,苏沈听着戏,看着台下,突然他向庄崖问道:“苍泽他们戏班,小旦有几个?”庄崖想了想方才道:“我记得他们人不多,小旦应当就只有苍沁一个。”苏沈向楼下看了看道:“那那个年轻女子是谁?”庄崖跟着看去,原来从楼上可看到戏台后面,果然苍氏戏班中后面还坐了个看上去比苍沁大不了几岁的女子,她未着戏装,低着头坐在众人之中,只时不时戏班中有人跟她讲话,她才抬起头来,露出一副有着淡淡哀愁的神色。庄崖又仔细看了两眼摇头道:“之前未曾见过。”任殊也凑过来探头看了看道:“许是新来的,你看,连戏装都没穿。” 苏沈却未言语,只沉思之间点了点头。“大哥!”身旁任殊神色突然一变,推了推苏沈,向楼下指去,那里人群之中混坐了一个寻常麻衣打扮的男子,他黝黑的面容让任殊看上去有些熟悉,苏沈顺着她所指看去,面色依然沉稳的轻声道:“是莫庭声身边那个使双刀的头陀。” “什么?”庄崖闻言一惊,正想也凑过去看,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冷笑声:“几位得罪了我百花会还敢来这里大摇大摆看戏,好胆量。”苏沈三人转身看去,只见身后一桌本坐满人的案前,此时只有莫庭声一人坐在那里喝酒,他看向三人的眼神中带着一丝阴冷,背后便是灯火照耀不到的阴影。 庄崖丝毫未有惧怕之色的轻笑道:“怎么,这不是损兵折将的莫帮主么,从南凓被吓的跑到这里来了。” 莫庭声面上掠过一抹怒色,冷哼道:“若非会中大事,几位以为你们能活着走出南凓么?”说着话,他又露出一丝怪笑,向三人扫视一眼道:“不过,留你们多活几日,也就差不多了。”话音未落,他猛的从桌下抽出那把柳叶刀来,刀柄一转,手掌一拍,便有暗器从刀柄中向三人飞出,苏沈随手抓起案前茶杯用力一扔,与那暗器相撞,顿时只听到瓷器破裂之声,茶水飞溅在空中,任殊一看动起手来,直接跳到苏沈与庄崖前面,一脚踢翻了眼前的桌子,然后将一个板凳踹向莫庭声,莫庭声用刀去挡,谁知任殊用了巧劲,那凳子在空中带转,竟将他手腕一震,手中长刀也跌落在地。莫庭声竖眉瞪了任殊一眼,口中发出一声响亮的口哨声,苏沈靠在栏杆前,只听到楼下厅中乱响,一回首,那头陀也不见了身影,又有许多人掏出明晃晃的刀剑,往楼上冲来。 寻常看戏的客人还未来得及回过神来发生什么事情,台上的戏也停了,苏沈转过脸来,向任殊喊道:“丫头,先把莫庭声抓了。” “我知道。”比任殊回话更快的是她的动作,只见青影摇动,她已单脚立在莫庭声面前桌上。莫庭声感觉一阵浮光掠过,便看到任殊到了眼前,他冷喝了一声,正要去捡地上刚才被震落的长刀。任殊已极快的拔出剑来,指在他喉前笑道:“莫帮主,明明有这么多手下,却一人先过来,你可比我们胆量大多了。” 第四十三章:迷踪(二) 混乱嘈杂的鼎天楼仿佛在少女将剑抵在莫庭声身前时产生了一瞬安静,莫庭声微微垂目,看了一眼闪着寒光的剑锋,然后抬起头来,他的唇畔勾出一丝嘲弄的微笑。 看清他笑容的一刻,任殊面色大变,她默念了一声不好,脚尖用力一点,往后跳去。几乎同时,她脚下所踩的桌子连同铺在上面垂地的桌布一同崩裂开来,一个躲在其中的男子举剑刺出,任殊险险避开。 男子挥剑再刺,任殊被他偷袭,措手不及,匆匆招架了几下,便被击退数步,方才稳下身形。莫庭声看没能伤到她,有些失望的冷笑道:“姑娘这也能避开,还真是可惜。” 任殊却不顾理他,只把目光直勾勾的看向刚才偷袭她的人,那是个枯瘦的看不出年纪的男子,握着剑的手腕只有干皱皱的皮包骨头,细长的眼神如同毒蛇一般盯着任殊。 苏沈与庄崖也带着戒备的看向眼前,此时楼下百花会的人已跑到了楼上,剑拔弩张之际,任殊是最先动的那个,她轻呼了口气,然后便身形如飞,持剑攻向那干瘦男子。两人兵刃相交,轻脆的撞击声仿佛点燃了整个鼎天楼的,楼中顿时大乱起来。只见十数把刀剑都向苏沈与庄崖砍来,两人且战且避。只听刀剑交锋之声,桌椅翻倒之声乱作一团,苏沈刚将一人掀翻到了栏杆之外,突然便看到那头陀仍是拿着两把戒刀迎面砍来,苏沈躲避不得,只好也翻身跳下楼去。他刚落在一楼大厅之中,来不及稳下身形,便抬头看去,视线中头陀也持刀跳下,然而他还在空中,从苏沈身后一道红色的长鞭便如闪电般掠出,打在那头陀脸上,让他直接跌落在地。 苏沈回头,出手的正是苍沁,她还穿着戏服,一旁苍泽也站过来看向乱作一团的楼上道:“沉璧兄,这是怎么回事。”此时,又有许多人追下楼来,苏沈摇头道:“与这鼎天楼有些仇怨,苍兄你们先走,回头我再说给你们听。”苍泽却朗声笑道:“既是仇怨,作为朋友怎能袖手旁观。”一旁苍沁挥鞭笑道:“就是,我还要和沈妹妹请教武功呢。” 不待苏沈说话,鼎天楼之人已抢到身前,苍沁与苏沈连忙出手,打成一团。苍泽则跑到戏台后,又带着戏班里众人拿了武器出来帮苏沈,追下来的人本就少,没一会便被苍泽与苏沈等人杀散了。楼上庄崖也注意到楼下的变化,翻身一跃而下,落在苍泽身边拱手笑道:“苍泽兄,多谢了。”苍泽挥手道:“他们人多,我们先离开此处再说。”苏沈点了点头,向楼上喊道:“丫头,先走。” 楼上听不到回话,只看到两道身影踩在栏杆上,飞檐走壁的厮杀,灯火照耀着剑刃的寒光,楼上的鼎天楼众人根本不敢靠近,任殊越打越来了兴致,使出浑身气力,身法剑影都让楼下仰头所看的众人目不暇接。 苍沁眼尖,寻了个机会,长鞭一挥,打在枯瘦男子腿上,让其脚步一跌,退回游廊之中,任殊正想追击,便听到苏沈的喊声:“丫头,回来。”她只好收了剑,跳了下来,那边苍泽已带人打散了本把着门的人,推开门喊道:“先走!”苏沈三人连同苍氏戏班众人都匆忙往外跑了出去,只见此时外面虽然天黑,但也有些混乱,刚才逃出来的寻常顾客,都四散乱跑。苍泽向苏沈三人道:“一会官兵就要来了,被他们抓了就麻烦了,先跟我来。”庄崖向苏沈看了一眼,苏沈点了点头,然后众人忙跟上苍泽,在夜色中跑了一阵,七转八转,方进了一个巷子的小院里。苍泽关了门道:“这是我前两年在贺州买的一个小宅子,先进去。”众人进了屋中,苍泽让戏班里众人先行修整,自己则带着苍沁招呼苏沈三人到了后院中。 原来这宅子是两进两出,后院还有几间小小的屋子,苍泽请苏沈三人坐了,点了灯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那鼎天楼怎么和你们打了起来,他们还有这么多会武之人。”苏沈叹了口气道:“一言难尽啊,苍兄可听说过百花会?”苍泽点头道:“自然听过,这百花会是这些年新起的一个民间帮派,人数众多,什么都做。我们这样行走江湖的戏班,在乡野倒是常听闻。”苏沈道:“这就是了,我们两家不是做生意的么,今年年初,两家商队从洛川回京路上被百花会劫了,家里人害怕这百花会是路上的地头蛇,不敢招惹,便按下了此事。我们几个年轻气盛,便跑去洛川要查明白这百花会是何来路,在洛川便和他们在花船上打了一架,查到他们和鼎天楼有密切关系,这才结下了梁子。在南凓丫头又被他们偷袭中毒,我们休养好了才一路追到贺州来。”苍泽闻言思索了片刻方才笑道:“看来沉璧兄当初在洛川,问我鼎天楼之事并非随意而问啊。”苏沈笑道:“当时毕竟刚结识,你们又在鼎天楼中唱戏,并不清楚鼎天楼与你们戏班的关系,所以不敢实言,还请苍兄莫要怪罪。”苍泽摆手道:“当时我们也是初见,自然理解,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既然百花会劫了你们的商队,当初为何不报官呢?”苏沈笑了一声道:“苍兄毕竟不是我们商贾之人啊。”苍泽有些疑惑的与苍沁相视了一眼,然后问道:“这是何意?”苏沈道:“我们做生意的,一怕贼,二怕官。这两个都是唯恐避之不及,更何况当初如果报官,衙门不知多久才能抓完这百花会,这期间所要遭来的报复和记恨,我们可承受不住,至于后来,我们和百花会又是打杀,又是放火,只怕报了官,我们要先被抓起来呢。”苍泽失笑道:“原来是这样,倒是我想的简单了。”庄崖此时也在一旁笑道:“行当不同,自然情形不同。”苍泽点了点头,苏沈又向他道:“只是连累了苍兄你们,不知你们准备怎么办?”苍泽笑道:“我们这样行走江湖的还真没什么好怕的,这百花会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苏沈沉吟了一下道:“他们毕竟人多势众,这些日子要不然还是避一避的好。”苍泽摇头道:“这怕是还真不行,戏班好说,我和我妹还有件要事。”苍沁挨着苍泽坐着,轻轻点头道:“过些时间便是冬至,贺州衙门请了许多戏班的优伶名角唱戏,我和哥哥也在其中,这些日子怕还要去排演。”苍泽道:“官府下的命令,我们这样的戏班肯定不能不接。”苏沈道:“那倒是我们害了你们。” “莫这样讲。”苍泽倒似是并不在意,神态轻松的笑道:“我们这样的人,无家无业的,讲的就是一个对朋友的义。”听他这样讲,苏沈忙抱拳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客套了,苍兄之后有什么难处,或是百花会真的找你们的麻烦,我等定倾力相助。”苍泽道:“沉璧兄放心,我在贺州三教九流的朋友众多,我会请他们帮忙打听,若有百花会的消息也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好。”苏沈站起身来道:“到时来城西客来楼找我们就好。” 几人又各自嘱咐了两句,苍泽与苍沁方将三人送出门去,院中冬夜明月,照耀松柏影驳,苏沈三人从前门出去,几人彼此告了别。 待走的远了,眼见巷静无声,寒风清冽,任殊呵着手从袖中取了张纸递给苏沈,苏沈有些疑惑的看了看,任殊道:“这是刚才在鼎天楼从莫庭声袖中落下的,我悄悄在打成一团时捡了。”苏沈将其张开,庄崖也跟着凑过去一起看到,借着月光,只见纸上未写任何字,只是横竖交错的画了几条笔直的线,又用朱笔在其中点了数点。庄崖皱眉道:“这是什么东西?”任殊踮着脚看了道:“许是乱画的吧,我还当是什么重要东西,和人比着剑还偷偷去捡它。”苏沈摇头道:“既是莫庭声收在袖中的,定然不是乱画,先回去再看吧。” 三人回了客栈已近亥时,又都打杀了一晚,身上疲乏,先各自睡了。次日清晨,任殊还未睡醒,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坐起身来,声音中带着一丝慵懒的问道:“哪位?” “三妹,是我。”听出是庄崖的声音,任殊站起身来,披了衣服,打开门道:“做什么,一大早的。” 她睡眼朦胧,雪腮泛红,相比平日潇洒清秀模样,更有一丝娇艳之感,庄崖不禁看的一痴,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道:“大哥不见了?” “啊?”任殊顿时没了睡意,瞪大双眼道:“什么时候?”庄崖道:“就在刚刚,我去他房中找他,本想一起再看看那张画,却发现他不在房中了。”任殊忙和他一起到了隔壁苏沈房中,果然里面空空如也,任殊翻了翻柜子,才舒了口气道:“还好行李在,应当只是有事出去了吧。” 庄崖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正想喝,又停了手先递给任殊道:“若是平时,我也不着急,这不是昨日刚出了事,我担心大哥一个人有危险。” 任殊刚起床,接了茶一饮而尽道:“放心,大哥比我们都更有分寸,我们先等他一会,说不定他就回来了。”庄崖知道苏沈行事向来稳妥,便只好静下心来在客栈中等待,果然到了午后,苏沈便从外面进来,看到庄崖与任殊正在自己房中坐着,他不由笑道:“怎么都跑我屋里来了?” 庄崖看他进来,忙站起来道:“大哥,你去哪了?”苏沈笑道:“让你们担心了,早上你们都还在睡,我也不好吵醒你们,放心,我就是在城中走一走。”庄崖知道他不会无事闲走,便问道:“有什么发现么?” 苏沈点了点头,坐下从袖中拿出那张画来道:“我昨晚想着可能是这样,今早便去确认一下,应当不差,你们看。”他在桌上摊开纸道:“这画的是贺州城。” “贺州?”任殊仔细看了看,有些疑惑的道。 “没错。”苏沈指向那横竖交错的几笔道:“这是贺州城中几条街道,这一笔就是我们现在的白勺街。”庄崖接着道:“那这几个朱笔所画的点,就是指具体地方了?”苏沈先点了点头,又锁着眉摇了摇头道:“但我今早骑马去看了看,寥寥几笔,贺州城又这么大,只能看出是哪一片,并无法确定具体是那户人家或是哪家酒楼什么的。”任殊道:“而且,这些地方是什么意思?”庄崖道:“难道是百花会在贺州的据点。” 苏沈正想讲有可能,突然门外有人敲门,苏沈向任殊使了个眼色,任殊会意起身握住案上的长剑,苏沈过去一把推开门,却看到是这楼中小二,弯着腰向三人笑道:“几位客官,小的打扰了?”苏沈看了看他,然后向后挥了挥手,任殊才松了剑,苏沈向小二问道:“怎么,有事么?”小二笑道:“过些日子不是冬至么,小的想问几位客官是否住到那时。”苏沈笑道:“怎么,你们这冬至客多么?”小二忙笑道:“客官不知,在咱贺州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热闹的紧,回乡祭祖乃至四方乡村的人都会往城中来玩,咱家年年连个吃饭的桌也留不下,几位客官要是留在冬至,小的也好提前帮着备好一桌饭食。”苏沈点头道:“我们住的久呢,你且备下吧。”小二点头笑道:“小的明白,那小的告退。”屋中庄崖则向任殊笑道:“难怪官府要苍泽他们去唱戏,原来这里冬节过的很大。” 如庄崖所讲,贺州冬至向来繁盛,如今贺州知府邬承光又喜戏曲,因而请了此地许多戏班的名角,要在冬至那天好好热闹一番,这些日子,苍泽他们戏班也不再四处唱戏,两人只往邬承光府上去和其他班子一同排演。 这天傍晚刚散了,回到他们所住的院中,却看到苏沈来了,正坐在屋中和戏班里的其他人笑着闲谈,见苍泽兄妹回来,苏沈忙起身行礼笑道:“苍兄,几日未见,这些天你可忙了。”苍泽回礼笑道:“正是这样,本想去你们客栈找你喝酒,谁知竟抽不得空。”两人谈笑着坐下,苍泽又道:“沉璧兄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今日来这,不会是只找我闲谈吧。”苏沈笑道:“什么事也瞒不过苍兄。”说着他又拿出那张画着贺州的纸递给苍泽道:“苍兄,请看,这是我们那日在鼎天楼所获。”苍泽看了看,思索了片刻方才道:“这像是画的贺州街道。”苏沈拍手笑道:“苍兄好见识,我们想了许久方才想明白,苍兄一看就猜到了。”苍泽摇头笑道:“你们是第一次来贺州,自然不知。我在这这么多年,这些街道都十分熟悉,当然一眼便知。只是,这图是什么意思?”苏沈沉声道:“这正是我来找苍兄的原因,我去了这朱笔所标的地方,也不见什么异样,苍兄在这里江湖朋友众多,我想请苍兄查一查这画上地方,究竟是指什么。”苍泽点头将纸收了道:“好,我明日便广托朋友,看看能不能查到什么线索。” 苏沈忙告了谢回去,然而此后几日,眼看城中节日气氛愈发浓厚,苍泽那边却迟迟没有消息传来,直到冬至这天傍晚,整个客栈都人满为患起来,街上到处张灯结彩为晚上做好准备。此时突然有人匆匆来客来楼寻找苏沈,请他去找苍泽。 苏沈到了苍泽的宅中,看到苍泽满面焦急的站在院中,见苏沈进来忙迎上来道:“沉璧兄,大事不好,快进屋。” 跟着进了屋中,苍泽请他坐下,苏沈便问道:“莫要慌,苍兄你发现什么了?”苍泽锁着眉沉声道:“前几日不是让我查那张纸么,我让许多朋友查了,都没查出什么,直到今日午后,一个做爆竹生意的朋友告诉我,这月有一批人,在贺州城买了大量硝石硫磺,我才想到这两件事可能有关。” 苏沈猛地站起,他面色看上去有些震惊的道:“苍兄是以为,百花会准备在画中的这些地方埋了火药引燃。”苍泽点头道:“我又看了看画,画上的地方都是城中楼阁密集之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看向苏沈,苏沈与他相视一眼,方才点头低着声道:“如果要做这样的事,那一定会在今日冬至晚上干,此时城中最为人多繁华。”想到此处,他像是忍不住站起身来道:“不能拖延了,最多只有一个时辰的功夫,我们得想办法,否则后果不敢想象。”苍泽握拳道:“现在报官来不及了,更何况他们未必能相信我们这些布衣平民。”他取出那张画,向苏沈道:“沉璧兄,你看,画上一共画了五处地方,他们点火不可能派太多人去,我们这些人,或许还能阻止他们。”苏沈看了看道:“我们这边有三个人,可以管到三个地方,其他两个地方就要苍兄你们这边了,但你和苍沁还要去唱戏。”苍泽道:“我们班里的其他人武功一般,不好分开,不过我和苍沁是头两个登台的,他们应该不会在节庆一开始便闹事。” “那好。”苏沈点头道:“这里,这里,城北这三处由我们去阻止,城南这两处交给苍兄你们,我现在就回客栈,将此事告诉我二弟他们,然后立刻过去。”苍泽收了纸连忙道:“那就这样,没时间耽搁了,我和阿沁现在必须得先去宁和街准备登台,唱完我们立刻就去城南此处。” 苏沈抱拳道:“苍兄,这城中无数人的安危,就寄希望于你我了。”苍泽也满目凝重向他道:“沉璧兄,保重。” 苏沈走出小巷,如血残阳正吐晚霞,将整片天空染成了红色,仿佛预示着这个注定不会平静的夜晚。 第四十四章:智珠在握(一) 夜幕降临,贺州城中却如同烈火烹油一般喧闹开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锣鼓唢呐声,满街的人流喧哗声,汇聚在一起,组成了冬至节日之音。而最为热闹之处,莫过于城中最宽敞的大街宁和街处,只见这里一片开阔的地方搭起了一个高高的大戏台,下面坐满了城中官员豪绅,其中就有贺州知府邬承光,此时他正与城中大族彼此谈笑,再往外则站着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平日里贺州这些名角优伶的戏,寻常百姓难以看到,此时自然人满为患。 戏台之上,苍泽与苍沁各自扮着戏里模样,苍沁青丝束挽,雪腮带粉,一双含露杏眸看向面前的苍泽唱道:“前尘莫提,往事难旧,只为孽海情仇,一生错辜负。”她的声音仍是如往常一般婉转哀怨,在喧哗的人群中依然清晰的漂荡在寒冷的夜空之下。 在这声音所传不到的远方寂静巷中,莫庭声正从黑暗中缓缓走出,他身边跟着那日与任殊交手的枯瘦男子,这时从远处有一匹快马奔来,停到莫庭声身边,骑马的人下马道:“老大,我们人已经派出去了。” 莫庭声闭上双目,似是在聆听城中的繁华与美好,然后他缓缓睁开双眼,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他翻身上马,向一旁的枯瘦男子道:“老七,走了。”两人的身影往城南奔去,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别君时,柳飞莺舞,青枝白鹭,误归途,几回踏歌路。”台上脂粉正香,红烛摇晃,苍泽与苍沁携手戏毕。他们眼中闪烁着灯火,耳畔响起震天的喝彩声。两人到了台下,匆匆洗了把脸,便趁着人多悄悄离开此处,一路奔到城南,苍泽在心中算了算时辰,身旁苍沁手中长鞭一挥,缠在女墙之上,然后脚步沿着城墙轻点,便攀爬到了城墙之上。 她垂下鞭子,苍泽也拉着翻身上来。苍沁看向远处还隐约能听到喧嚣的城市,眼中泛起一丝不安,她看向苍泽,嗫嚅道:“哥。”苍泽握住她的手,摇头沉声道:“没事的,不要害怕。”两人说话之间,突然一声剧烈的爆炸声从远处传来,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一瞬之间,将天空烧的通红。 苍沁双手发抖,看着远处,她扭过头去,不敢再看,然而意料之中的大火并没有接连出现,即使是那一处被烧的地方,火光也逐渐黯淡下来,苍泽锁着眉头,露出一丝疑惑之色。 “毕竟是猜测,到底还是想漏了一处。”苏沈那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苍泽与苍沁回头看去,城墙之上,月光中青衫男子正噙着浅笑看向远方,他抬起修长如玉的手来,指向已经渐渐看不清的火光笑道:“苍泽兄,这样的结果,对你们百花会,可不是一件好事情。” 从贺州南城门骑马而出,莫庭声与身旁的枯瘦男子没有任何停留,便一路疾驰离去。谁知未走许久,面前林中突然便有飞箭射出,正中莫庭声胯下的马上,只听一声凄厉的嘶鸣,这马连同莫庭声一起滚倒在地。莫庭声身旁的枯瘦男子猛地拔出剑来,看向前方林间。那里,一道身影踏着树枝而来,她的速度似是比飞箭还快,眨眼之间便到了枯瘦男子头顶之上,两人手中的长剑几乎同时挥出,寒光交错,下一瞬间,枯瘦男子便看到,自己头顶不见了人影。那个当日在鼎天楼与自己交手的少女,此时正脚尖轻点,站在自己所骑的马头之上,他反应极快,手掌往马背一拍,自己借力便往后跃起,几乎同时,任殊手中锋利的长剑已划过刚才他所在的地方。一剑落空,任殊不见慌张,她立刻从马上跃起,挥剑刺向已经落地的枯瘦男子,枯瘦男子毫不示弱,举剑不退反进,两人你来我往,只看寒光激荡,剑影呼啸,任殊手中剑只一把,但落在敌人眼中,却如有千点,枯瘦男子极惊讶的发现,眼前的少女,剑法比那日在鼎天楼中更加精进,自己所长的剑术,从那日交手后,短短半月时间,便被对方学了去,用在她那迅如闪电的剑法之中,攻守兼备,几无弱点。 连连招架了几招,枯瘦男子顿生退意,比武之道,极讲心境,他武功极高,若下定决心殊死一搏,也不会逊色任殊几分,但此时萌生逃跑之意,招式中顿时露出了破绽,任殊何等眼力,转瞬即逝的机会被她直接握住,锋利的一剑从枯瘦男子臂上划过,鲜血飞溅,枯瘦男子整个握剑的右臂都失去了气力,只有刺骨的疼痛不断传来。 长剑落下,不待任殊乘胜追击,身后刚才落马的莫庭声已持刀斩来,任殊匆忙回身,用剑一架,然后身形急退了数步。莫庭声过来扶了枯瘦男子,发现那伤口已深入骨头,绝无再战之力。莫庭声咬着牙看向不远处的任殊,从她身后又缓缓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庄崖,他看向莫庭声笑道:“莫帮主,只带一个帮手出来,好胆量啊。” 城中繁华如旧,冬日的夜风中依旧漂荡着温软的戏语,而此时寂静的城墙之上,苏沈正面色沉静的看向身前的苍泽兄妹,苍泽将苍沁的手握的更紧,然后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向苏沈道:“沉璧兄此言,是何意思?” 苏沈似是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只摇头轻笑道:“那日洛川初见,你应当一开始就认出了我二弟他们两人,就在苍沁与丫头交手的时候,凭借武功身法,你就判断出了他们是那天晚上大闹花船的人。但你不清楚我们的身份,究竟是以什么目的来调查你们百花会,再加上忌惮丫头的武功,所以不敢贸然惊动我们,反而引诱我们跟着同往贺州来,好查清我们的底细。”他说到一半,抬头看向沉默的苍泽,然后继续笑道:“我不清楚你和莫庭声的高低关系,但在南凓府中,他先是试探验证了丫头的武功,然后和你们一起锁定我们的行程,并在山中偷袭。”想到那日任殊中毒,危在旦夕,苏沈的声音中也透出一丝冷厉:“我不清楚你们百花会内部是什么样的,但你与莫庭声似乎并不一心,一直以来,你都想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调查你们,而莫庭声似乎更想直接置我们于死地。但当我们出现在贺州城中后,你还是决定一定要查清我们身份,所以才排演出了鼎天楼那一幕,为的就是取得我们的信任,而随后从我这里得到了让你满意的答案,我们只是与百花会有恩怨的商人家庭,于是你决定借这次火烧贺州城的计划,顺便除掉我们对么?”他目光如炬的看着苍泽,苍泽紧锁眉头,过了片刻方才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苏沈在城墙边缘坐下,黑暗中他的声音带着沉稳的掌控力传来:“你们戏班和鼎天楼的关系太过密切,最初我就有所怀疑,确定是那晚在绿柳山庄,莫庭声称我为沈公子,这个姓氏,我说给过你听,却没跟此前只有一面之缘的莫庭声讲过。至于我二弟和丫头,是来到贺州之后,从鼎天楼脱身,第二日我才告诉的他们。”说这话时,他转过头去看向苍泽身后的苍沁摇头道:“苍沁姑娘,丫头很伤心。”苍沁闻言,低下头去,没有说话,苍泽叹了口气,看向苏沈道:“所以这次的事情,你也早就知道了?”苏沈笑道:“莫庭声那日遗失了那张画,你便猜测可能是被我们捡了去,这时我去找你,你发现我并没有发现画中玄机,于是更换了埋藏火药的地点,然后在今天告诉我们,引诱我们三人分开,你安排人在画上标注的地方埋伏,今晚好将我们三人一一擒获。百花会的火药采买并不单在贺州展开,而是在各地买来,所以你并不担心我能提前查清此事。” “但你仍然查出来了。”苍泽皱眉道:“你们不是商人对么?”苏沈笑了笑,看向他道:“莫说你们只是在贺州采买火药,就算是在天下采买,我二弟也能查清,更何况,有些事情,你身边自然会有人告诉我。”苍泽闻言面色一变,他神情不定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苏沈则在一旁摇头道:“你们杀了康娘子的丈夫,她怎么会不记恨于你们。” 苍泽看向城外,这时他才发现黑暗的城墙下,隐约有人影晃动。他看向苏沈道:“所以我和苍沁会从这里出城,也是阿五她告诉你的?”苏沈点头道:“但她也只是隐约知道你们要在冬至这天闹事,并不知是要放火,更不知你们新安排的放火点在哪里。我只能凭借城中的地图去猜测,深巷民宅,即使放火也没有太大意义,我提前猜了许多地方,可惜最终还是漏了一处,不过衙门那边早就备下了水车兵马,我想一处失火,不会有大事。” 似是响应他的话一样,城墙内外,此时突然出现了许多明晃晃的火把,许多披甲执戈的士兵包围了这片城墙,苏沈站起身来冷冷道:“你们已经重伤了丫头一次,我怎么可能还会给你们第二次机会,从进入贺州城第二天,我们就去见了邬承光,包括那日在鼎天楼,楼外早就埋伏下了许多穿着寻常衣装的军士,以防止你们是与我们直接生死决战。”楼下士兵举着的火把照耀着苏沈那如同冠玉的脸庞,他的声音落在苍泽与苍沁耳中,带着不可反抗的威严与强势:“你们派去各处点火的人,埋伏我们的人,还有想提前出城的莫庭声以及你们戏班的其他人,此刻应该都已被抓了,苍泽,你无处可逃了。” 莫庭声原本在紧盯着眼前的庄崖与任殊,但突然他发现从两人背后传来阵阵马蹄声,紧接着一道道火光从四面八方涌来,等他回过神,自己已经被许多骑着马的士兵围住了。那为首的将军走到庄崖前面,下马拜道:“末将参见王爷,方才让王爷受惊了。” 庄崖摇头笑道:“起来吧,原是我三妹定要和对方比一比剑,才没让你们先出来。” “是。”那将军领了命,站起身来,将一丝惊异的目光看向庄崖身边的任殊,刚才他也在林中,看到了任殊与那枯瘦男子交手,这个被当今王爷称作三妹的俊俏少女,刚才的剑法却让人胆颤心惊,甘拜下风。任殊自然没注意到看向她的目光,只拍着手向庄崖笑道:“这次可是我赢了。”庄崖无奈的道:“只这一次,下次不能再这样冒险了。”说完,他看向神色紧绷的莫庭声道:“莫帮主,不用看了,你们城中放火的,埋伏的都已经被捉了,苍氏戏班也跑不了。捉了你们这些人,这百花会,想必要被连根拔起了。莫帮主,你是准备束手就擒,还是本王让人将你拿下。”莫庭声拿起刀来,和身后受伤的枯瘦男子,背对着站在一起,看向庄崖冷笑道:“我管你是什么王爷皇帝,尽管过来,老子今天多砍死一个算一个。”庄崖看着神态言语几近疯癫的莫庭声,冷哼道:“莫庭声,到了现在,你还想顽抗?”他话说到一半,便愣住了,庄崖发现火光中莫庭声看向四周的眼神,带着极其刻骨的仇恨,庄崖忍不住出言劝道:“莫庭声,这里没有你的仇人,你若老实受捕,本王或可网开一面。” “哈哈哈。”莫庭声大笑了一声,然后狰狞的喊道:“天下都是老子的仇人,你这个吴万山的狗朋友,老子与你更是血海深仇。”庄崖叹了口气道:“莫庭声,当年庄主也是不知你与庄主夫人的情份,后你害得他家破人亡,他也只是带着女儿隐居,你何必还迟迟不能放下。” “你给我闭嘴,你知道什么?”莫庭声目眦欲裂的呵道:“我与师妹本是天生一对,如果不是吴老狗横刀夺爱,她怎么会,怎么会。”他声音发颤,然后猛地抬头发出嘶哑的吼声:“凭什么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美满幸福,凭什么。” 任殊出手拉住了本欲再说些什么的庄崖,向他摇了摇头道:“二哥。”明白任殊的意思,庄崖叹了口气,然后挥手道:“抓了吧,不要杀他。”“是!”众将士领了命,举起兵刃向莫庭声围去,谁知莫庭声举起刀来反抗,一副拼命的气势,根本不管刀剑落在自己身上鲜血淋漓,任殊看不下去,几步到了他身前,使出擒拿手来,两下便打掉了莫庭声手中的刀,然后擒住他的喉咙,莫庭声被她捉住,诡异的笑着,任殊看向他的神色露出一丝厌恶的道:“你遭受痛苦,便要无辜的人也同受此苦,这是什么道理?”莫庭声被握住喉咙,只能挣扎着发出沙哑的声音道:“我的痛苦,我诅咒你们这些人都要承受。”他说完这句话,双目像要瞪出去一样,然后嘴角流出汩汩的鲜血来。任殊心中默念糟了,忙松开莫庭声,却发现他直接摔倒在地,已咬舌自尽了,庄崖忙站过来,任殊十分后悔的道:“我没提防他这样。”庄崖轻轻携了她的手安慰道:“无事,他本也是死罪,不要在意。”任殊点了点头,庄崖又向远处贺州城看去,喃喃念道:“不知大哥那边情形如何。” 第四十五章:智珠在握(二) “我不明白。”苍泽不顾城墙下围着的士兵,沉声向苏沈道:“既然你早就知道我们和莫庭声是一起的,为什么那日在鼎天楼不直接让官府将我们捉拿。” 苏沈笑道:“在此之前我并不确认莫庭声会在鼎天楼对我们出手,也还不知道你们和莫庭声是一起的。”说完,他向着面露疑惑之色的苍泽笑道:“这是我对我二弟他们所讲的。” 他平淡的笑容落在苍泽眼中,却充满了让他难以揣摩的神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苏沈没有回答,只转身看向身后低声道:“差不多了。” “砰!”震耳欲聋的声音在三人身边响起,苍泽与苍沁皆感到身体一晃,城墙不远处的角楼整个爆炸开来,滔天的火焰四散而开,城下的士兵慌作一团,带着火焰的木屑落在墙角边上,燃烧起来。 苏沈乌黑的发丝与青色的长袍在爆炸产生的气浪中飞舞,他一把抓住苍泽的手道:“想活命跟我走。”说着,他不容抗拒的拉着两人沿着城墙往角楼火海中冲去,一面大喊道:“放开我!”三人冲进火海,苏沈往东面一转道:“跳下去。”苍泽与苍沁知道身后就是官兵,虽然不清楚苏沈想做什么,但只好跟着从城墙上跳下,只见这边没有官兵,只有两匹马被系在墙角,刚才的爆炸和大火,让这两匹马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正狂乱的嘶鸣着,苏沈落到一旁,按住马头,然后向苍泽冷冷道:“骑马跟上,现在贺州附近都是官兵,你们跟不紧我很快就会被抓。”苍泽向苍沁点了点头,然后抱她上马,跟上在前面飞奔的苏沈。 三人往北面林中疾驰,不知跑了多久,方才在一片安静的空地停下,苏沈勒住马,向身后的苍泽与苍沁挥了挥手,两人也跟着停下,苏沈下马道:“差不多了。”苍泽与苍沁下来,将她拉到自己身后,然后有些警惕的看向苏沈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们?”苏沈拍了拍马,头也不抬的笑道:“我不可以救你们么?” 听到身后没有回话,苏沈又抬起头来,收起笑容看向苍泽道:“我从不白与人恩情,想要活命,就告诉我一件事。”苍泽依然没有答话,只默默的点了点头,在他面前,苏沈轻飘飘的问道:“你和莫庭声上面的人,是谁?” 他这样简单的一问,却让苍泽瞳孔猛地一紧,他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看向苏沈。苏沈仍是毫不紧张的道:“你是一个唱戏的,莫庭声十几年前还只是一个江湖人家的徒弟,百花会这些年发展如此迅猛,至少需要一大笔银子,甚至权势相助,你们背后的人,是谁?” 苍泽环顾四周一圈,然后带着警惕的目光看向苏沈道:“你孤身一人把我们带到这里,难道认为可以留的住我们兄妹。”苏沈轻笑着看向他,摇头淡淡道:“我能抓住你一次,就能抓住你两次。”他的目光并不带任何杀意,但落在苍泽眼中,却让他心头一紧,他身后的苍沁,则默默攥紧了手中的鞭柄。苏沈身旁的马突然有些焦躁的嘶鸣了一声,苏沈安抚了一下它,然后轻声道:“苍泽,我就算现在放了你,你能去哪?百花会已元气大伤,你上面的人,会放过你们兄妹么?” 这话问到了苍泽心中担忧之处,苍沁也顿时白了脸,看向苍泽,苏沈这时才抬头看向两人,他的声音平静淡然,却仿佛一声惊雷,激荡着苍泽兄妹的内心:“想不想带着苍沁从此远离这些纷争,隐姓埋名。” 苍泽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将身后苍沁紧握鞭子的手扳开,然后握在自己的掌心,向苏沈道:“愿闻其详。”似是满意他的反应,苏沈点头道:“穿过这片林子,有我备下的一艘小船和一些银子,你们沿苍江南下,直接去岭南韶名,船上还有一封信,上面写了到韶名你们去找谁,他是我的朋友,你们把信给他,他会帮你们安排此后的事情。”苍泽思索了片刻,方才出声道:“仅此而已?追查我们的人可是官府,还有我们上面的人更不好招惹。”苏沈又从袖中拿出两张纸来道:“这是两张名帖,是我二弟之前,为我和丫头准备的假身份,也就是沈贤与沈殊这两个名字,你们只要尽快南下,拿着这两张名帖,途中便不会有人敢拦你们,到了韶名,我那个朋友自会帮你们准备新的身份。”说完这些,他又向苍泽冷声道:“你们两人现在什么都没有,如果不按此法,你觉着你们能安稳走出贺州么?” 夜幕中,苍泽神色不断变换,一旁苍沁轻轻拉了拉他的手,柔声道:“哥。”苍泽明白她的意思,正想开口,突然不远处苏沈叹了口气道:“苍泽,其实对于你和苍沁来说,如果能舍弃过去,丢掉一切身份,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这话似是终于让苍泽下定了决心,他向苍沁一笑,然后回身重重点头道:“好,就如沉璧兄所言,只要你能做到约定的事情,你想知道什么,我绝不隐瞒。” 苏沈转过身去,招了招手道:“跟我来。”三人走了几步,便穿过了这片林子,果然在一片岸边峭壁下发现一叶藏得极隐蔽的小舟,苏沈让苍泽与苍沁跟着自己从峭壁一侧下来,进了舟中,苏沈便取了两封信递给苍泽,又把袖中的名帖也一并给他,苍泽却没有接,他有些犹豫的道:“我还什么都没讲,你就全部给我么。” 苏沈把名帖丢在两人面前,然后不慌不忙的拿了船中的茶壶过来倒了杯茶笑道:“苍泽,我说了,我能抓你一次,就能抓你两次,而且,我相信你不会骗我。” 今天一晚,苏沈都给苍泽一种难以猜测之感,但此时他的眼神中透出明亮的信任与豪迈,苍泽忍不住摇头笑道:“数月相识,原来我竟一点也不认识沉璧兄。”他收起名帖,然后看向苏沈,一字一句道:“百花会的背后,是宁王。” 文思十三年辛卯年,北方节度使叛乱,战火自北海烧至江南,仁宗皇帝庄华在天下大乱的忧心中病逝,太子庄煦即位。庄煦即位后,任命数名将军带兵征讨叛军,朝廷内部空虚,庄煦只好让平叛的这些将军前线募兵筹粮,虽然此举有效抵御住了叛军前进的步伐,但却为此后埋下了祸根。盛德五年,天下终定,然而这些领兵的将军已成为手握雄兵的地方诸侯,当时还无能为力的庄煦只好将这些人封为异姓王,取代原有的节度使,镇守各府。此后三十几年,庄煦励精图治,渐渐掌握大权,用尽计策削减诸王,或治罪削爵,或收回兵权,等到庄岚即位之时,天下异姓王中还握有兵权的只有平阳燕王与宛都宁王两处,现宁王徐奋正是当年封赏时的宁王之子,他承继王权,更具韬略,如今已成为东南宛都的一方巨擘,朝廷也难以撼动。 听到这个名字,苏沈并未为之所动,他似是早就猜到一般,点头示意苍泽继续讲下去,苍泽舒了口气道:“我们兄妹的父亲是宁王府中老奴,母亲是在府中唱戏的优伶,父亲在阿沁出生后没多久便因病去世,我们在王府中作为家奴长大,因我与阿沁继承了母亲唱戏的天赋,宁王便让我们兄妹二人从小跟着学习唱戏和武功,宁王没有儿子,只有四个女儿,母亲后来这些年一直在当他最小的女儿的乳母,四小姐徐婉是庶女,在府中常被几个姐姐欺负,四年前,母亲为了救被二小姐推下池中的四小姐,自己吃了水,一病故去了。”苍泽说到此处时,他的双眉都拧成了一团,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自那之后,宁王便让我与阿沁来贺州组建了一个戏班,东游唱戏,但实际上的目的,则是让我们筹谋组建百花会这一帮派。”苏沈问道:“那莫庭声呢?”苍泽道:“莫庭声是七八年前拜到宁王府下的的门客,因他有些武艺,宁王极爱招揽这样的能人,百花会的筹建是我与莫庭声一同去做的,我负责带着戏班四处唱戏,发展各地帮派,而莫庭声则在贺州到洛川,开了数家鼎天楼,作为这几个重要郡府的帮派据点。” 苏沈点头问道:“宁王让你们筹建百花会这样的帮派,是否说明他有不臣之心。”苍泽轻轻一笑道:“沉璧兄这样聪明的人,不用我说也应明白。”看苏沈微微颔首,苍泽又继续道:“百花会这两年在民间发展极快,远超我们的想象,没想到乡野之中,有这么多农民百姓对朝廷心怀不满,洛川的那花船是我们借花船之名,运送武器之处,那日你们三人闯入其中,我和阿沁也在里面,只是没有出手。后来他们两人找到鼎天楼来,阿沁与令妹在楼顶一交手,我便认出了是那天的那个扮作男装的公子。但我不清楚你们的底细,不知是否是朝廷派来的人还是江湖上的仇人,几天后,沉璧兄你又来了,虽然说是商人之家,但言谈处处在向我打听鼎天楼,我不敢大意,只好引诱你们往贺州去,我好借此机会查清你们的身份。”苏沈喝了口茶,又问道:“那南凓那次是怎么回事?”苍泽道:“洛川花船被烧,莫庭声自然知道,他当时似是在南凓寻找他的仇人,便往洛川来寻我,正好在路上相遇,我跟他提起了你们三人,莫庭声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他的行事风格便是先斩草除根再说,因此他命手下人追查你们的踪迹,因我提起你们中有一个女子武功极高,不可擅动,莫庭声便带着红老二去试探你们,结果他也被沈妹妹的武功震退,只是我没想到,他后面又安排了在林中袭击你们的计划。”说到此处,他看向苏沈苦笑了一声道:“这样讲可能有推脱之嫌,但那次对你们三人的袭击,我的确事先不知,不过就算知道了,我应该也不会阻拦莫庭声。”苏沈挥手示意无事,让他接着往下讲,苍泽便继续道:“莫庭声知道令妹中箭,那毒是当地的剧毒,他自认令妹绝无活路,而且当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便将你们三人丢下了,谁知后来,令妹不仅安然无恙,反而是莫庭声在你们手中吃了大亏,连白振风这样帮派里的绝顶高手,也折在了南凓。不过当时我已启程返回贺州,这些事都是后来听匆匆赶回贺州的莫庭声所讲。” 苏沈皱眉问道:“他当时为什么只是死了两个帮手,就赶回了贺州?”苍泽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关南那边的百花会与当地被占了地的农民一起,在今年鸿山秋狩时,直接叛乱去攻打了皇上所在的行宫,他们被朝廷轻易剿灭,莫庭声担忧朝廷查到百花会头上,便匆匆带着各处人马回到贺州,销声匿迹一段时间。”苏沈恍然道:“原来是这样,我说为什么这次你们百花会似乎有很多人在贺州。”苍泽道:“鸿山的叛乱,毕竟主要还是被围场占了地的农民,所以也没能查到百花会头上,眼看风声渐消,莫庭声又胆大了起来,而且鸿山的叛乱死伤了许多人,最终一点成果没有,整个关南的百花会最近都再难有动作,莫庭声担忧受到宁王指责,便又急着策划了在冬至这天火烧贺州的计划。”苏沈轻笑道:“谁知这时我们又来到了贺州对么?”苍泽点头道:“再次遇见你们,这次连莫庭声也对你们的身份感兴趣起来,我便设下了鼎天楼的事情,好获取你们的信任,后当时我确实对你的说法信以为真,百花会打家劫舍的事做了不少,难免会得罪很多商队游人,后来莫庭声告诉我他那张画着预计埋下火药地点的画丢了,我猜到是你捡去,便想将计就计借此机会除去你们。这些事情,你也早就料到了。” 第四十六章:智珠在握(三) 苍泽说的十分清楚,苏沈在脑海中把这半年以来的种种事情串联起来,然后向苍泽笑道:“那康娘子是怎么回事。”苍泽叹了口气道:“我们戏班中很多人其实并不清楚这个戏班的真实目的和我们的身份,就算有知道百花会的事,也无人知道我们是宁王指派之事,薛段虽然是比较早跟着我的,但也完全不知。小五是后来来的,两人很快成了一对,薛段一次无意之间撞到了我与百花会的人商谈事情,他害怕这样的事,便带着小五向我辞别,我没有留他,谁知他竟选择去了我们比较熟悉的鼎天楼中唱戏谋生。他并不知鼎天楼与我的这层关系,只当是个长久合作的熟地方,还自报了是从我戏班中出来的。莫庭声问我怎么回事,我如实跟他讲了,说这人胆小,不用理会,让他就这样唱戏吧,但莫庭声的远比我想的更狠,他认为薛段有泄露百花会秘密的可能,便命人在鼎天楼毒死了薛段。小五知道此事后,认定有蹊跷,便要告官,我也是那时才知道此事,因担心官府介入反而牵扯出更多秘密,便让我们戏班里薛段和小五的师傅韩老,也是少有的知道百花会事情的人,让他去洛川安抚小五,后来等我们到了洛川,担心她因薛段之死报复帮派,便把小五带在了身边,她一直没有反抗,也沉默寡言,谁知对我们得恨竟一直埋在心中。”说到这里苍泽自嘲的笑了笑道:“这也是我们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她是什么时候和你联系的?”苏沈道:“就是这几天,你白天不是常去知府府上排演么,我去见过她两次,那日在鼎天楼我便注意到你们带着一个没有化妆,也不登台的年轻女子。在洛川,我去过薛段和康娘子所住的村子,知道了他们的一些事,也知道了你们曾经过那个村子的事,我当时便猜她可能就是那个康娘子,后来找到她,果然是这样,她记恨你们害死了薛段,我没费什么功夫,她便主动愿意帮我除掉百花会。”一直未曾说话的苍沁此时忍不住脱口问道:“那小五姐她现在?”苏沈向她笑道:“不要担心,她很安全。”苍沁露出一丝笑容微微颔首,苏沈又向苍泽道:“苍泽,你有没有什么能让宁王认识的信物。”苍泽会意,取了自己腰间一块玉牌道:“这是宁王让我组建百花会时所赐,沉璧兄拿去吧。”苏沈接了,然后向苍泽道:“我会告诉他你们兄妹已经死了。”不待苍泽道谢,苏沈又笑道:“苍泽,今天傍晚你跟我讲百花会要放火一事时,你是否在暗自期待我能阻止这场灾难。”他突然这样问,苍泽没能明白其中含义,只能带着疑惑道:“此言何意?” 苏沈轻笑道:“你毕竟不是莫庭声那样穷凶极恶之人,就从你没有杀康娘子,而是把这样一个隐患带在身边就能看出,我想,组建一个这样的帮派,在这样的时间火烧贺州,给无数无辜的人带来灭顶之灾,也并非你之所愿。” 苍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眼前的男人的目光仿佛能刺穿自己的内心,察觉到连自己都没能注意的隐晦心情,他苦笑着道:“我与阿沁是宁王府上的家奴,一直以命令为生,做这样的事谈不上什么愿与不愿,只是命令罢了。” 苏沈捡起他丢在案前的名帖,然后站起身来递给苍泽,苍泽伸手接时,苏沈正笑着看向两人,他轻声道:“自今日起,你们便为自己而活吧。”说完,他转过身去,迈步向船外走去。 “沉璧兄。”苍泽忍不住喊道,苏沈回头道:“放心,你们戏班中人,尤其是不清楚百花会事情的人,我会尽力保全。” 苍泽单膝跪地,拱手行了一礼道:“沉璧兄,再生之恩,苍泽无以为报,将来若有能用到之处,苍泽肝脑涂地。”苏沈挥了挥手笑道:“你们要去岭南见的那个家伙也讲过同样的话,如今能帮到你们,就算他还了我的恩,至于你们,有缘再见吧。”他此时已走出船舱,站在船头回过身来,夜空与河水融为一体,置身其中的苏沈双眸如同在黑暗中闪烁的星辰,他向苍泽与苍沁说了最后一句话:“我叫苏沈,或许将来,你们还会听到这个名字。” 辞别苍泽兄妹,苏沈便骑马回赶,穿过一片林中还远远看不到贺州城,迎面又来了一队官兵,撞见苏沈都忙问道:“是苏公子么?”苏沈勒马道:“是我,你们是哪里的兵?”那为首的人忙下马道:“回苏公子,我们是贺州衙门的兵,王爷知道公子被贼人劫持,让各路官兵都出城寻找,公子既安然无恙,请同末将一起回去见王爷。”苏沈点头应了,跟随这队官兵回到贺州城,果然看到庄崖和任殊正十分焦急的侯在城门外,不远处的角楼大火已经熄灭,化作了一团漆黑,远远看到苏沈来了,庄崖和任殊相视一眼,都忙迎上去道:“大哥,没事么?”苏沈下马挥手道:“我没什么事,只是没能抓住苍泽他们兄妹。”任殊闻言,倒是暗自有些高兴,她不敢表露出来,一旁庄崖轻声道:“无妨,我会让贺州官府继续追查,而且百花会这次元气大伤,只要依据今晚抓到的这些人的供词,让各地官府清剿就好。苍泽他们两人也翻不起什么浪。”苏沈笑道:“后面的事就教给朝廷吧,我想我们已经帮了不少忙了。”庄崖点头吩咐身旁官兵道:“回去告诉邬大人,明日我再去找他,今晚他将人犯收监,清理火灾就好。”“是。”有人领命下去,庄崖便向苏沈笑道:“我们还是先回客栈休息吧。” 三人迈步往城中走去,任殊心中还迟迟放不下苍泽兄妹就是百花会人这一事实,神态郁郁,庄崖也似是有些心事,没有讲话,沉默了许久,他才叹了口气向苏沈道:“大哥,要到年底了,我可能这两天就必须回京了。”庄崖平生便不喜拘束,虽是王爷,但常离京游荡,这次出京,阴差阳错结识了苏沈与任殊两人,三人意气相投,又结为兄妹,庄崖只觉得这段时光虽然伴着危险坎坷,但实在是平生最为快活的半年,如今将要离别,虽不是生离死别,但也难免添了一份哀愁。苏沈笑着按了任殊道:“又不是不见了,伤心什么。这次回去把丫头也带上。”任殊挣扎了一下,捂着头道:“我不回去。” “小殊,不要耍脾气。”苏沈皱眉呵斥了她一句:“你出去这么久也该回家去报个平安了。” 任殊虽然嘴上说不愿回去,但心中也挂念着父亲和哥哥,她也清楚自己不能一直在外面乱跑,只好低着头小声道:“我知道了。”苏沈向她轻声道:“回去好好跟任伯父认个错,有什么事好好讲。”任殊抿着唇点了点头,一旁庄崖又笑道:“不是说好了么,若是任相怪罪你,我去帮你求情。”他又看向苏沈道:“大哥,不然你这次也和我们一起回京,或是在任相府中住下,或是就来王府里住,大家一同过年。”任殊听了这话,自然雀跃,忙向苏沈道:“就是,就是,二哥说的有理,你就一起回去嘛。”苏沈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还有些事,辞别你们,就回明溪了。”任殊不知他和苏傅发生之事,只当他还有回去陪苏傅过年,便垂头丧气的说了声好吧。苏沈又向两人笑道:“等春天了,得空我就去建宁找你们,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好。”庄崖笑道:“到时我们去城外围场打猎。”三人谈笑着已回到客栈,各自歇下。次日一早邬承光便来客栈拜见,庄崖问了几句百花会追查的事,便吩咐交给他们地方衙门去办,自己不再过问。邬承光一一应了,又见了任殊,知是自己老师任长清的女儿,更加关切。 三人又在贺州停了两日,苏沈先告辞离去,庄崖与任殊万分不舍的送出城外许久,最终还是苏沈让两人回去,方才作罢。苏沈又吩咐了任殊几句,让她替自己向任长清与任凡问好,便挥鞭远去。 第二日,邬承光知道庄崖要带着任殊回京,早早备下大船,有安排了仆从侍卫,庄崖不好拒他好意,便与任殊一起,乘船回京。 又是沿着瀚江西行进京,任殊不由得想到去年春天的光景,但这次与庄崖两人,虽担忧着回去被训,心情总归比当日好了许多,这天傍晚大船靠岸,任殊正与庄崖讲要下船走走,身后河面突然疾驰而来一艘小舟,原来是贺州给庄崖的急递,庄崖拆开看了,摇了摇头递给任殊道:“说是没能抓住苍泽他们兄妹,他俩那晚之后便再没了任何踪迹。”任殊听他这样讲,也没看信,露出一丝浅笑,庄崖十分敏锐的看到了她神色的变化:“你好像挺开心的?”任殊有些犹豫的道:“我也不清楚,虽然他们在骗我们,但我总觉得苍姐姐和苍泽不像是那样穷凶极恶的人。按理我应该希望他们被抓,可我又隐隐想让他们逃掉。” 庄崖此时已下船站在岸边,又伸手扶任殊也随之下来:“我能理解你的心思,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想法,而且。”庄崖迟疑了一下道:“我有个猜测,不知当不当真。” “什么?”任殊下了船,看向身后的瀚江,此时正值黄昏,江面之上浮光闪耀。庄崖紧盯着夕阳,片刻方才出声:“我觉得,大哥当日可能是有意留手放了苍泽他们。” 听他这样讲,任殊不禁有些吃惊,她看向身边被夕阳笼罩着的少年公子,余晖之下,他眉清目朗的样子让任殊突然感到残阳灼人,自己面色有些发烫,任殊忙低过头去,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这样想。”庄崖道:“只是个猜测,大哥的谋略智慧举世无双,如果他有意强留,我不相信苍泽他们能跑,或许大哥也是看在情份之上,放了他们一马。”说到这他又看向任殊笑道:“我这样猜也是让自己心安一点,毕竟如果大哥也认为他们兄妹值得放过,那我们在心里放过他们,也就算合情了。”任殊笑道:“你不就是觉着苍泽没本事在大哥手里逃掉么。”庄崖笑出声来,他摇头道:“可惜大哥不愿为官,否则定能保我皇兄江山稳固百年。”任殊向他吐了吐舌头道:“我家怜儿要嫁给你皇兄,我大哥还要去辅佐你皇兄,人家一家都卖给你家算了。”庄崖闻言不由得正色道:“这是什么话,我皇兄是天子,是九州四方的君父,岂有谁家不为君父竭力之理?”他忽然讲起这样的道理来,任殊自然不能反驳,又觉着无趣,只闷闷的应了一声,庄崖也想起自己和任殊一个女子讲这些做什么,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忙岔开这段话道:“说起来,大哥的妹妹,这次你回京,若想进宫见她,我去帮你给皇兄提,他一定会允。”任殊想起苏怜也笑了笑,然后又有些担忧的道:“只是不知怜儿在宫里过的如何。”庄崖安慰她道:“你放心,我虽未见过苏姑娘,但她进宫前,皇兄曾多次跟我独处时提及过她,我还从未见过皇兄对一个女子这样执着,想来她在宫中一定过的不错。”任殊翘着嘴道:“世间之人,若论样貌,长到怜儿那样,便算是到了顶,皇上也是男人,自然念念不忘。”庄崖闻言笑道:“按你这样讲,若之前见苏姑娘的是我,也会念念不忘了。” 任殊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这是肯定的。”庄崖却背起手,将目光看向不见尽头的江水笑道:“这你就错了,这世间,唯有潇洒灵动,文武不输须眉的奇女子,才能让我心动。”他说这话时目光依然炯炯看向远方,一旁任殊垂着眼睛,偷偷的小心向庄崖看去,见他没有看自己,任殊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突然看庄崖转过脸来,任殊忙扭过头去小声道:“你是还没见过怜儿,才在这嘴硬,有机会见了,你就知道了。”说完,丢了这句话,任殊便往船上走去,庄崖抿着笑,也悠闲的跟在她身后,两人踩在冬日的枯草之上,发出软绵绵的沙沙声,与江中缓缓的水流,一同组成了天地黄昏的旋律。 第四十七章:望冰寒冬凛雪濛濛(一) 砖瓦蒙霜,枯枝结露,寒风如刀般划过建宁的天空。当瀚江也结冰的时候,林陌在出门时也习惯性的带上了小小的手炉。有路修每日凑在一起谈笑,在户部的时间过的也比在翰林院时快了许多。 果然如路修所说,这几日户部的头等大事便是修缮漠川,两人也见到了急匆匆来户部领公文的任凡,但他事情极多,每次都只简单招呼两声。再次见到任凡,已是一月之后的事情了,林陌与路修正散值往衙门外走去,边走边商议着晚上一起去看戏,见任凡风尘仆仆的从外面进来,路修忙笑道:“孤浅,好久不见了,萧班进京,晚上去一起看戏么?” “这一个月光沿着漠川跑了,哪有那个功夫。”任凡摇了摇头问道:“尚书大人在么?” “在部里呢。”林陌点头回了,眼看任凡便要过去,林陌又出声叫住他:“孤浅。” “怎么了?”任凡回过身来问道。林陌略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我这些日子看着修河的事,花销是不是太大了些,这样花下去,你当初报的两百五十万两预算可兜不住了。” “你们坐在京中哪知漠川情形。放心,我心中有数。”任凡有些不耐烦的回道。 “你的事情当然你更清楚,我也只是白提醒一句罢了。”林陌皱眉笑道。 任凡点了点头,便回过身去:“没别的事,我先去见尚书大人了。” 眼看他走远,路修也是啧了一声:“你有没有觉着这些日子,孤浅变了许多?越来越像他烟宁的那些师兄弟一样不讨喜了。” 林陌不禁一乐,笑道:“我们同科的状元榜眼你不喜欢,孤浅的师兄弟你也不喜欢,怎么谁都不讨你喜欢?” “顾锋唐洪那两个人,太认真了些。”路修耸了耸肩道:“但孤浅的那些师兄弟,功名心又太重了些。” 林陌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路修又挥了挥手往外走道:“罢了,罢了,孤浅是个有抱负的人,我们比不上。晚上青凤园是有雅间的,你不去问问洛尘雪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来看戏。” 两人谈话间,走到门外便看到钱斌站在街上等候任凡,路修小声向林陌道:“这个好像就是孤浅的师兄。” 林陌不经意的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两人便走远了。钱斌看着两人出来,也觉得面熟,不过他没有多想,等了许久,方才看到任凡出来,钱斌忙迎上去问道:“怎么样?” 任凡示意先走着,边走边道:“放心,孟大人也担心耽误了工期,户部要担责,都一一批了。”听他这样讲,钱斌舒了口气笑道:“这下再去千阳县,就不怕那个老皮桶再跟我们打退堂鼓了。” 任凡冷哼了一声道:“一个县令,能跟我们打什么擂台,他就是胆子小罢了。赶在十一月必须把千阳县的大堤修好,死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也要修好。”钱斌道:“今年关南不太平,七月鸿山民变,歧县县令满达被下狱,桂参也被降了职。这家伙也是怕了,怕再出乱子呢。”任凡冷笑道:“可见他是个没见识的,只见过饿死人造反的,没见过累死人造反的。” “就是这个理了,死了些民工,拿钱抚恤抚恤就是。”钱斌也是不在意的笑道:“真的耽误了工期,死的就是你我了。” “行了,取了公文,我们还要今天赶回千阳县,走吧。”任凡点了点头,两人不再废话,骑马往城外奔去。 沿着南安街疾驰,任凡都没注意到自己再次与走在路边的路修与林陌擦肩而过,两人也未注意到大路上掠过的人影,只说着话往伴月楼去。到了携星阁外,敲门进去,洛尘雪似是刚刚午睡醒来,洗了脸正揉着眼看进来的两人,路修抢先打招呼道:“洛仙子,我和景行晚上出去看戏,你去么?”洛尘雪看了他一眼,随口回道:“不去。”路修便笑着推了推林陌,林陌这才走近向洛尘雪道:“北方有名的萧班进京,在青凤园,我有定雅间,你不去看看么。” 洛尘雪红唇微启,捂着嘴打了个呵欠,然后摇头道:“这么冷的天,去看戏万一被认出来了,又是麻烦事。”林陌笑道:“备个暖轿就是,你就是天天关在屋里,人都关的不愿动了。”说完,看她仍是一副懒懒的样子,林陌只好无奈的一笑,然后向路修道:“茂林,看来晚上就我们俩了。” 路修先看了看他,又瞟了一眼洛尘雪,忍着笑着向林陌道:“不怕,青凤园好姑娘多了去了,我认识一个好笛子的,正好与你交流一下心得。”林陌皱了皱眉,正想说点什么,突然听到身后洛尘雪猛的站了起来。林陌回过头去与路修一同看向洛尘雪,洛尘雪见两人都盯着自己,像是有些心虚的眨了眨眼,然后拍手道:“我改主意了,我也要去看戏。” 在林陌身后,路修终于掌不住笑出声来,他拍着手笑弯了腰,洛尘雪顿时红了脸,跺着脚喊道:“路茂林,你笑什么?” 路修站直了向林陌笑道:“景行,难怪你说她就是小孩脾性,果然一点不差。”洛尘雪两颊通红,瞪着眼看向林陌道:“林陌,你给我把他撵出去。”林陌笑着摇头走到她身边,两人四目相对,林陌伸出手来轻轻握了她的手,然后转身向路修道:“好了,茂林,不许再欺负凝儿了。”路修停了笑,向洛尘雪作了个揖道:“洛仙子,饶过小的这一回。”林陌拉了拉掌心的柔软,侧过头轻声道:“好了,跟我们看戏去。” 洛尘雪哼了一声点了点头,林陌回过身去本想喊扶玉一起,却不见了她人,洛尘雪道:“这丫头不知道又疯到哪里去玩了,反正她不喜欢看戏。”说完,她跑回内室,自己穿了一件常穿的半旧小袄出来,三人一同往楼下走去。 到了三楼,果然看到扶玉和伴月楼里几个姑娘正在楼梯旁的小厅子里玩骰子,见洛尘雪三人下来,扶玉忙向路修挥手笑道:“路大人来替替我。”然后提着裙子笑着跑过来道:“我还没赢几个钱,小姐就来抓我了。”洛尘雪装作恶狠狠的模样向她道:“当心输多了,讨债鬼来抓你呢。”林陌笑着向扶玉道:“我带她去看戏,妹妹若不和我们一起去,就留在这玩。”扶玉连连摇头道:“不看,不看。”林陌笑道:“那就去玩吧,输了钱只管记在我这。”扶玉笑着向林陌装模作样的行了个大礼,又笑道:“我家小姐就托付给大人照顾了。”洛尘雪忙在后面道:“听见没,这就把我卖了呢。” 那边路修赢了钱,几个姑娘正嚷着扶玉喊他来是耍赖,扶玉笑着小跑回去,又换了路修下来,路修拿着赢的几钱银子,向林陌与洛尘雪笑道:“走吧。”林陌知他是这些游戏玩乐的高手,便摇头道:“姑娘的钱你也好意思赢了拿人家的。”三人下楼,路修一面随手把手里的银子赏了一旁的小厮,一面笑道:“玩这个不在钱多钱少,重要的无非是讨个彩头。”三人出了门,此时已是晚上,更觉冬风凛冽,林陌将自己的手炉递给洛尘雪,然后笑道:“又要到年末了,年年岁岁,光阴易逝。”洛尘雪在旁笑道:“去年还是林监生,今年就是六部的林大人了。”路修忙笑道:“按这样变下去,明年后年就是林相,林王爷了。” “茂林。”林陌皱眉向他看了看,路修知道自己失言,忙闭了嘴,林陌又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只希望明年我们都能如现在一般安安稳稳,这样就够了。”听他这样讲,路修与洛尘雪都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路修看着头顶璀璨浩瀚的星海,轻声道:“正是这样,平安便好。” 将近年末,吹了几天的北风停了,从晚上就开始下起建宁今冬的第一场雪来,苏怜醒来时,宫中虽然温暖,但仍免不了身上有一丝冷意。她坐在窗前,琴川帮她梳着头,苏怜忍不住的总向透过帘子往外看,琴川想起什么似的笑道:“主子可是没见过下雪?” 苏怜连连点了点头,她眨着眼催促琴川道:“快一些。” 难得看到苏怜这样高兴,琴川将梳子递给一旁的小丫鬟拿着,自己从柜子里拿了一件银红绸缎夹袄,给苏怜换上,又向一旁碎霞道:“前些日子,尚宫局送来的那件白狐褙子我给收在外面箱子里了,去给主子拿来。” 碎霞应了,出去没一会便抱着一件雪白的窄袖褙子过来,苏怜不由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得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尚宫局前些日子送来的,主子恰好由轻絮陪着去披芳阁了,奴婢收了,回来也忘了给主子看。”琴川一面说着一面给苏怜披上,苏怜只觉得软绒绒的暖意顿时裹住了自己,雪白的狐毛贴在脖颈处柔软顺滑,十分舒服,琴川笑道:“姚公公说了,这是平阳那边宁王进贡的,几大车的贡礼,这件褙子都是头一个贵重的。” 苏怜啧了一声叹道:“这一件不知要多少狐狸做它。” 琴川又给她戴了雪帽,也往后退了一步看看,只见苏怜乌黑如瀑的长发散在雪白的狐毛之上,雪帽之下一眸春水之外,长长的睫毛垂下如同湖面的垂柳,饶是日日相伴,琴川也蓦然看呆了。回过神来,她忙陪着苏怜走到了廊下,苏怜满眼好奇的抬起头来,漫天雪花飘飘洒洒,天空之中一片白茫茫的,连梧桐都看不清了。书中画中的景色,就这样闯入视线,苏怜呵着手,双眼之中带着一抹遮不住的惊喜。 咯吱一声,只见凝和宫的大门被人推开,轻絮摩挲着手,从外面踩着雪进来,她穿着半旧的青色夹袄,戴着一个大大的雪帽,拉下来遮住了耳朵。在她身后,崔卢领着几个小太监抬了一个很大的薰笼进来。见苏怜站在廊下,都忙躬身行礼后继续将薰笼抬进屋中,轻絮则摘了雪帽站到苏怜一旁。见她冻的两颊通红,琴川笑道:“他们搬东西,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这可冻到了不是。” 轻絮嘿嘿笑了一笑,苏怜也是问道:“怎么抬了这么大一个薰笼过来,宫里不是有么?” 轻絮忙回道:“回主子,一早尚宫局那边来人说天冷了,我们宫里那个薰笼太小了些,说是给主子备下了新的,只是尚宫局今日该给各宫送炭,缺人手。崔卢才带了几个人去搬。” 琴川也在旁笑道:“主子不知,这个薰笼刚才奴婢瞧着,是能坐能卧的,用来暖衣物被子都是很好的。” 苏怜点了点头,她出身江南,从未见过这样冷的冬天,自然不清楚这些避寒之物的用处。这时屋中碎霞出来,向苏怜行礼道:“主子,该用早膳了。” 出了德妃案后,凝和宫里虽然不再有厨娘,厨房倒也未撤去,轻絮也是极好的厨艺,虽然宫里平日的餐食都还是尚食局送,但轻絮也常煮些粥汤。今早便是轻絮起来时先煮了山药莲子粥出去当作早膳。苏怜恋恋不舍的看了满院飘雪一眼,方才回了屋中,解了褙子,苏怜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她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轻絮眼尖忙过来扶了,琴川伸手在她额间试了一试,然后舒了口气道:“没有发烧,想必是刚才在外面冻到了,先扶主子坐下,若是不舒服,就去召太医。” “我还好,只是被风吹了一下。”苏怜觉得只是略有些不适,她自小多病,猛的受冷,也是正常。一天时间,苏怜虽没生病,但也恹恹的坐在屋中,琴川再不敢让她出去,只关着门窗,苏怜懊恼自己薄弱,连难得的下雪也看不到几眼,到了午后,便昏沉沉的睡了个午觉,等到醒来后,已是黄昏,便觉得精神大好了许多。只是琴川仍不许她出门,此时轻絮捧了个锦盒进来,看到苏怜醒了,披着衣服坐在床前,便把锦盒放在床边的案上笑道:“主子醒了,快来吃东西,尚食局送了卤鹅来呢。”果然见她从盒中拿出一个颇大的青花瓷圆盘来,中间是切成块的鹅腿,外面摆了三圈,依次是掌、翅、舌。 琴川看着点头道:“夏天送过一次,也是这样的做法摆盘。” 苏怜笑道:“上次苦于没酒,如今有了,琴川,你让人去把我们拿的那坛花雕拿来,我给你们温酒喝。”琴川怕人拿错,亲自带人去地窖中捧了小小一坛过来,苏怜又让轻絮去厨房取些姜丝,红枣,枸杞。琴川拿了酒,放到苏怜身边道:“这样的事情哪能主子来,奴婢来温吧。” 苏怜接了酒,摇头道:“难得有我比你们会的事情,你们就坐在一边等着。”琴川只好在小桌上支起炉子,按苏怜吩咐的,架了一个宽口的青瓷水盂煮着清水。桌下放着一个小小的熏炉,苏怜便和琴川围着桌子,盘腿坐在厚厚的毛毡上。刚点上火,轻絮便捧着托盘回来,苏怜让她也赶快坐过来,三人围坐,轻絮放了托盘问道:“主子,温酒要这些做什么?” 苏怜笑了笑道:“你看,我说难得有我比你们会的。” 说着,她把姜丝和红枣都一起放入清水之中,一同煮沸。等水烧开了,又从架子上拿了一个玉觚来,把酒倒在里面,又放了枸杞,才把玉觚放到沸水之中。做完这些,苏怜紧紧盯着玉觚,时不时把手放在瓶口,向两人道:“温酒最重时宜,若是凉了便失了香气,若是烫了便失了酒气。” 琴川与轻絮看她做的行云流水,十分熟练,不禁笑道:“原来主子精于此道。” 苏怜点了点头,又挥了挥手道:“好了。” 琴川忙取出玉觚,轻絮早备下了三盏小钟,琴川给三人都倒了一杯。外面风雪呼啸,虽然紧闭着门窗,但难免还有些冷风在屋中划过,引的灯火摇晃,苏怜举起杯来笑道:“酒桌之上,无论尊卑,我们先一同吃了这钟。” 琴川与轻絮也都笑着举杯道:“奴婢们敬主子一杯。”暖洋洋的黄酒入到喉中,只觉的一丝丝暖意渗入了四肢百骸,三人都是笑了一笑,又拿了卤鹅来吃。 凝和宫外的夜空中,狂风卷杂着风雪在黑暗中飞舞,透着灯光的小小屋子,仿佛成了无垠黑暗中唯一的一抹光亮,光亮之中,三个人喝着酒吃着东西,岁月仿佛便这样,缓缓流过。 第四十八章:望冰寒冬凛雪濛濛(二) 许是花雕浓郁,次日起的极晚,醒来之时,已经日上竿头。推开房门,眼前一片洁白,阳光洒在雪上猛地刺痛了双眼,风也停了,苏怜小心翼翼的踩着雪走到门外,只见崔卢正在凝和宫门口前安排人扫去夹道上的积雪,见苏怜走出来,崔卢也是忙笑道:“主子当心,出了太阳,又在扫雪,路且滑呢。” 苏怜看了看路边厚厚的积雪:“难为你们了,这么厚的雪要扫开。” “主子是江南人,我们久在这边都习惯了。”崔卢笑道:“年后还有更大的呢。” 苏怜点了点头,回过身去,琴川忙在旁边扶了,苏怜又随口道:“把汤婆子拿两个出来,他们扫完了,好暖暖手。” “主子天恩,奴婢这让人就去拿。”琴川应了,吩咐下去,苏怜又道:“走吧,去菱丫头那看看。” 停了雪,宫里一副火热的景象,到处都是太监宫女在扫雪捡枝。因为雪下的大,许多尚宫局,尚食局的宫人也出来扫雪,尚食局的小丫鬟阿烛就和几个同在尚食局当差的女孩子一起,由两个老嬷嬷领着在玉添殿前的夹道里铲雪。突然,一个老嬷嬷轻步跑过来喊着:“苏嫔娘娘来了,快停下来,站到两边去。”阿烛进宫未有多久,从未见过宫里的主子,她忙跟着身旁的人十分紧张的站到了夹道两侧,少女脾性,忍不住又往不远处匆匆看了一眼。 红墙白雪,有一个看上去和阿烛自己差不多的大的女子慢慢走来,阿烛不敢抬头,只能看到她雪白的裙摆,在寒风中飞舞,发出纤细轻盈的声响。等她走过身边,阿烛才鼓起勇气抬头看去,谁知苏怜也正好回头跟琴川说些什么,阿烛连忙再次低下头去,惊鸿一瞥,她只仿佛看到了,自己儿时,在家乡关北,山巅盛放的雪莲。 苏怜本走着路,突然抿唇浅浅笑了一下,琴川眼尖看到了忙问:“主子看到什么有趣的了?”苏怜轻轻摇了摇头笑道:“看到一个很可爱天真的女孩子。”琴川轻叹道:“宫里不缺美人,天真却是难得。” 两人步伐停在了一间小巧精致的宫殿之前,苏怜抬头看向匾额上的“披芳”两个大字轻笑道:“宫里最担得起天真二字的,莫过于菱丫头了。” 门前候着的小太监见苏怜来了,忙让人进去通报,自己则堆笑道:“娘娘请进。”进了院子,江菱已迎了出来,她携了苏怜,一面埋怨她怎么这么冷的天还跑出来,一面拉着进了暖阁之中。 江菱看苏怜虽带着手炉,但手背仍冻的通红,便把她两手捂着道:“莫要冻伤了,我帮你捂捂。” “我只是容易冻红,其实没那么冷。”虽这样讲,但苏怜仍由她握着自己的手在薰笼旁挨着坐在一起,两人的长裙杂乱的重叠在一起,组成一幅汇聚在一起的美丽画卷。 与江菱在一起闲谈了几句,也无非是江菱问她近来身子如何,苏怜说了还好,江菱又道:“我看了太医院给你开的方子,用的很仔细,那些药性大的药都不敢用,可见是费了心的,我想你体内的残毒应当已去尽了。”苏怜道:“上月开的那个茯苓养心丸我吃着就还好,这月却又换了。”江菱道:“是去了几味性寒的药材,倒也无妨,若是再换,你让人把药方给我送来,我也看看,虽没有太医的本事,但我们自己到底比外面放心。” 苏怜笑道:“你也不必这么小心。”江菱摇头道:“出了那事之后,我是发现了,这宫里比外面要凶险的多,不由人不多提防着点。”说着她看苏怜点了点头,又笑道:“不过因祸得福,自从德妃被罢黜了,现在宫里可没人敢招惹你了。”苏怜笑道:“这倒是菩萨保佑了。”两人又一起用了午膳,说了半日的话,苏怜方才起身告辞,江菱送到暖阁外,苏怜拦了她不让她再走,琴川过来给披了大毛长袍,苏怜又向江菱道:“过两日尚食局要送金钩来我那里,我让轻絮拿了吊汤,到时你来一起尝尝。”江菱自然兴高采烈的应了。 苏怜回到凝和宫外,正准备进去,突然听到后面一阵喧哗声:“奴婢们叩见皇上。” 苏怜知是庄岚来了,她也回过身来行礼,大冷的天,庄岚也没有穿棉,只是一件锦黄色的厚缎长衫,绣着飞龙,站在雪里,越发显得英气逼人。他走过来携了苏怜的手笑道:“江南碧玉,可见过北风吹雁?” 苏怜笑了笑道:“昨儿开的一坛花雕还有些,陛下可有酒钱否。” 庄岚大笑道:“请朕喝剩酒还要酒钱,你可是天下第一份。”说着他与苏怜一同牵手走回院中:“正好天寒,讨你杯酒暖暖身子。” 回到宫中,这次是轻絮把酒温了,庄岚喝了两杯笑道:“这酒也是二十年陈了,比你岁数还大呢,亏你在尚食局也找的到。” 苏怜也跟着喝了一钟道:“原来陛下还心疼自己的酒。” 庄岚笑出声来:“宫里好酒不少,懂酒的人却不多,在你这,才是恰到好处。”他又喝了一杯,突然收了笑容,看向苏怜道:“怜儿,我有事要同你说。” “陛下请讲。”苏怜觉得酒凉了,便把玉觚放回热水之中。庄岚坐在椅子上道:“现在三宫妃位缺了一个,朕想了想,除了你,也没人好补上。反正也是早晚的事,朕想索性赶在年前,给你把名位封了,你怎么想?” 苏怜用手试了试酒温,也未抬头,只安静的道:“臣妾以为,妃嫔的品级应该不由本人而定吧。”觉着酒温差不多了,她给庄岚又倒了杯酒:“这样的事情,陛下应当去长秋宫合适,臣妾都可以。” 庄岚失笑了一下道:“是朕想差了,朕在这陪你用了晚膳就去和清河谈一谈。”因有事要谈,庄岚在凝和宫用了膳,又陪苏怜说了两句话,便命摆驾长秋宫。 温清河本已准备歇下,在宫中听到皇上来了,忙带着宫人出来迎接。庄岚笑着往屋里边走边问道:“几日未见,皇后可还安好?” “仰赖皇上福泽,臣妾一切安好。”温清河小心应了,又亲自捧了茶奉给庄岚,庄岚轻啜了一口,然后向她道:“崇峻昨儿有信过来,说他正往京中回来,按理也该到了,想必是遇上了瀚江结冰,耽搁了,年前但愿能赶回来。” “往年也是常有的事,皇上不必担心。”温清河柔声回道。 庄岚笑着点头道:“崇峻自小喜欢远离庙堂,游居江湖,朕倒是有时候真羡慕他。” 温清河顿了顿,出声劝解道:“皇上肩负九州子民,自然不能荒政而游” “朕也只是说说罢了。”庄岚挥手道:“朕今天来,是和你商议一事,德妃没了,朕想着宫中妃位缺了一个,你如何考虑的?” 此事温清河这几日本就自己想过,因而很快回道:“回皇上,宫中历来本就没有妃位要少一补一的说法,新入宫的几位妹妹资历尚浅,不如先搁置着,将来再行封赏。” 庄岚将手中的茶碗放下,又握着在桌上转了一转,方才道:“朕觉着怜儿就不错,她人聪慧明事,何况这次事情,她又是受害者,理应抚恤。” 温清河皱了皱眉,心中觉着不妥,但又不知该如何回话,庄岚看她久久沉默,又问道:“怎么?皇后以为不合适?” “臣妾不敢。”温清河忙急慌慌的回道:“苏嫔妹妹的相貌才情都冠绝六宫,只是她还进宫未一年,臣妾以为,是否操之过急了些。” “朕才即位不过一年多,她怎么能有那么深的资历。”庄岚皱眉道。 “臣妾并非此意。”温清河低着头,细声道:“臣妾只是觉着,等苏嫔妹妹再过一两年,或是有了皇嗣,到时封妃,岂不是更好。” 她本是无心之言,却恰好撞到了苏怜难有子嗣这一庄岚心中芥蒂,庄岚轻哼了一声,冷冷道:“朕觉的合适,便是合适。皇后只管拟旨给礼部去办就是。” 温清河见他动了怒,不敢再劝,连忙应了。庄岚看她神色惶恐,回过神来,心想她也是不知之言,顿感抱歉,便携了她的手轻笑道:“皇后所言也是持家持国的话,只是此事朕还有别的考量,你想前阵子那案,在我大齐历史上也是罕见,你身为六宫之主,难免有失察的非议。如今给怜儿封妃,一来让她感恩于你,二来对外也能显出你管的宫中恩赏有序,莫要做那些事争荣。” 温清河见他笑着轻声把事情跟自己细细的讲了,便放下心来,含笑道:“皇上睿识远大,臣妾方才短见了,臣妾明日一早便拟了旨意。” 庄岚笑着应了,便在长秋宫歇下,次日由长秋宫诏令晋凝和宫苏嫔为妃的懿旨便到了礼部。未过两日,庄岚便看到了礼部尚书路鼎山的回文,路鼎山身为盛德十六年榜眼,文采自然非凡,但洋洋洒洒引经据典的几千字奏疏,落到庄岚眼中,只剩下了一句刺眼的话:“寸功未有,何以为妃。” 庄岚本想着封妃与之前他给苏怜封嫔一般,是自己后宫家事,不想此次路鼎山竟以如此直白的奏疏回绝。但路鼎山毕竟是礼部尚书,庄岚虽然恼火,但也只是在他奏疏上批复了一句爱卿之言,朕以为不妥,重议再奏。 不想庄岚没能等到路鼎山改言的奏疏,路鼎山次日在早朝之时,直接当众奏陈此事,讲明自己认为不妥。庄岚本想等他同意了,再由礼部直接把结果昭示朝野,此事便算成了,谁知路鼎山这一下直接在朝堂上公示众臣,早朝当时,虽然无人表态,但庄岚已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妙,他冷着脸下了朝,便命人将路鼎山召来。 路鼎山还未出宫,便被宫人传回,到了应天殿觐见庄岚,他进了殿中,神色泰然,行礼道:“臣路鼎山恭请圣安。” “平身吧。”庄岚靠在椅背上叩着桌子道:“路大人今日早朝,可着实另朕有些失望。” “微臣愚笨,难察皇上圣意。请皇上明示。”路鼎山低着头,沉声回道。 庄岚皱着眉,不想再与他打哑谜,咬着牙道:“朕批复给你,本就是让你一人陈奏,你却公诸朝堂,这是何意?” 路鼎山回道:“回皇上,天家无私事,为臣子的岂能私谋。” 庄岚心中一堵,想要发作,但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问道:“罢了,那你如实回朕,此事你到底是如何考虑的?” 路鼎山闻言跪下道:“回皇上,臣的意思,在奏疏中已经陈明,皇上既认为臣讲的不对,臣已请朝野公论,若满朝上下,也认为臣讲的不对,那臣甘愿领罚,请皇上赐罪。” “后宫之事是朕的家事,何须朝野公论。”庄岚又拍了拍桌子不耐烦的道。 路鼎山叩首再回道:“回皇上,臣刚才说了,天家无私事,皇上是万民之主,皇上的家事就是国事,国事理应朝野同议。” 路鼎山为官二十载,向来以刚直闻名,庄岚也不想与他这个倔脾气纠缠,他心想着,朝臣应当不会如这人一般执拗,于是便冷声把他撵走:“那朕就和爱卿一同等朝野议论,你先下去吧。” 众臣的意见比庄岚想的来的还快,当日下午,他便接到了新科榜眼,前些日子刚被他任为御史台殿中侍御史唐洪的奏疏。庄岚心想着不愧是自己新提拔的官员,他兴致冲冲的打开奏疏,在一旁的贵骆却看到他看着奏疏的神色愈发不善,看到最后庄岚干脆咬着牙把奏疏往桌上一丢,满宫中丫鬟太监都吓得匆匆跪下。庄岚怒极反笑,他向贵骆问道:“朕记得前些日子,吏部说哪里缺地方官?” 贵骆不明何意,只得跪着如实回道:“回万岁爷,是九盘府下少了许多县令,那里是南疆偏远之地,夷人混居,自然无人愿意赴任。” 庄岚把奏折重新拿起,看着封面的唐洪二字,一字一句道:“那朕就给他们派个好官。” 第四十九章:辞却往初旧梦(一) 天寒又雪,林陌一路看着盛开的腊梅,重重积雪压在枝叶上,仍遮不住那怒放的傲骨,这样欣赏着,到了户部时,已有些晚了。一进衙门,路修便拉着他到一旁问道:“景行,你可听说今日的事了?” “什么事?我刚到能听说什么事?”林陌一头雾水,路修指了指他道:“你这家伙,一日日散了值,就是去找洛尘雪玩,发生了大事都不知道,今日朝中许多官员要去给唐万钧送行呢。” “少来。”林陌一把推开他的手道:“好像你多关心朝政似的,这定是你从路伯父那里听来的吧。” 听他这样说,路修嘿嘿笑了一声,林陌又问道:“可是因为前日他上奏折谈论给苏嫔封妃一事,惹怒了皇上,皇上贬他去了哪里?” “好像是叫独田。”路修想了想道。林陌皱眉道:“那是九盘府下的地方,竟然到了这种山险水恶,汉夷混杂之地。他奏疏上写了什么?皇上如此生气。” “这你就问对人了。”路修靠墙站着道:“这奏折是经礼部递上去的,我爹看了,他还记了下来念给我听,让我向人家学习呢。长了我也记不得,我只念两句紧要的给你听,你就明白了。” 林陌点了点头,便听路修念到:“无梦兰之功,却辇之德,只因天子偏爱,何以封妃?夏因妺灭,周因褒亡,盖女色陷天子于不复,陛下欲覆辙乎?” 林陌苦笑了一声道:“这也是了,话说的这样重,难怪皇上震怒。” “就是。”路修挥手道:“我爹还要我学他,学什么?学着去南疆当官啊,我倒想劝他不要再和皇上辩驳,否则倒霉的不是我家?” 林陌笑了笑,没有反驳他,而是问道:“那你说的送行一事又是怎么回事?” “现在唐万钧可是声名鹊起了,他直言上疏驳斥皇上,现遭贬谪,朝廷都说他是贤臣典范,我爹还有许多官员,今日午后都要去给他送行呢。”路修又靠过来小声道:“听说孟尚书也要去呢。” 林陌道:“你去不去?”路修讪讪的回道:“我才不去呢,前几个月他还要上本参我呢,我去做什么?”林陌想起那日在翰林院两人有些争执,但仍道:“你不去的话,只怕回去又要被路伯父罚。要不然下午我也陪你去一趟,好歹露个脸。” “这也好,只是你倒是难得愿意去凑个热闹啊。”路修有些惊讶。林陌摇了摇头:“倒不是凑热闹,毕竟是同科进士,又在翰林院一起待了一阵子,我没听说此事倒罢了,既然知道了,那也该去一下。” “那下午便一起去凑个人数吧。”路修点头往屋中走去,林陌跟在后面,突然路修又回头道:“对了,你可能也还不知道,孤浅今日回来了。” 林陌脚步一滞,声音中有一丝惊讶:“漠川修好了?”在路修点头确认后,林陌有些不可思议的道:“不是说紧赶也要一月底才能修好么?这才十二月啊。” “这就是孤浅厉害的地方了。”路修笑道:“你我是比不上了。” 如路修所言,任凡是午后到的京,那时许多官员正在城外向即将远赴南疆的唐洪送行,任凡与钱斌从白虎门入城,先回了工部,听闻工部尚书张端泽仍在部中,任凡忙先去拜会道:“下官参加尚书大人。” “孤浅啊,快快坐下。”张端泽已是近七十岁的高龄,发须皆白,颤巍巍的招呼任凡道:“你这回可是立了大功,一座大堤,半条大河,赶在年前就修好了。任谁也不敢想啊。” 任凡在一旁坐了笑道:“尚书大人处处都帮着下官,下面各级衙门也都为国尽心,这才有了今日之功。” “这都是你筹划得当。”张端泽赞许的看了看任凡:“本官老了,想事无巨细的统筹这样的事情也难了,以后工部的事情,该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去做了。” 任凡笑着恭声道:“尚书大人厚爱了,下官资历浅薄,还需向尚书大人慢慢学习。” 张端泽年岁已高,官至二品,也已算位高权重,因而只想安稳度过这几年,不出差错,将来告老引退,自己儿孙还能有所依仗。今年工部遭遇漠川这件难事,正左支右绌之时,凭空来了个任凡,帮着把此事处理妥当,更何况他还是任长清之子,张端泽明白,这是一个依靠大树的良机,因而他有意委以重任与任凡,眼下又问了他一些漠川修河之事,便捻须笑道:“一切妥当就好,还没回家吧,赶快交接完事情回去好好休息,年前也没什么事了,在外面跑了这么些日子,这些天就慢慢歇着,过两日我来给你们向皇上上请功的奏疏。” “那下官先行谢过尚书大人。”任凡起身告辞:“下官今日就先告退了。” 任凡告退出去见了钱斌,大概说了里面的情形,钱斌笑道:“看来尚书大人对你很是满意,这倒是我们利好了。” 任凡冷笑道:“他家两个儿子,这么多年还只是挂了个大理寺推官的名号,可见是无用的,他这是想攀附我们家呢。”钱斌道:“有所求最好,将来工部我们就好拿住了。”两人谈着话出了工部大门,钱斌又问道:“你是先回府上,还是我们直接去子川府里。”任凡迟疑了一下道:“家父可能在家,回去就不好出来了,还是先去师兄那边吧。” “嗯。”钱斌点了点头,两人一同出了工部,上马之前,任凡又向钱斌笑道:“似乎这两日,京中有些热闹啊。” 两人在外,也隐约听得了朝中这两日的事情,赶到梅子川府上,只梅子川和郭平陵二人等在里面,郭平陵大笑道:“饶是我们,也没想到你和蔚朗能赶回来过年。” 梅子川又问道:“你们可去见了张尚书。”钱斌忙在一旁将部里的事说了,梅子川只点了点头,也未讲什么,而是又问道:“你们可听说这两日朝里的事了?”任凡便道:“在外面就有听闻,先把这封妃一事说清楚点。” 梅子川便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详细跟任凡讲了一遍,又问道:“孤浅,你怎么想的?” 任凡皱眉问道:“封妃之事说大不大,怎么闹成这样?”郭平陵道:“你与苏嫔娘娘自幼熟悉,应当更知她的性子,她进宫第一天,便与皇上同乘一辇,鸿山秋行,又住到了紫宸殿,这些时日,宫里宫外都有非议,说她是个不懂礼节的人。” “你也知道,皇上若偏宠一人,这一个个就都看她跟看仇寇一样。”梅子川接话道:“她又不是那种谦让懂礼的,那些读死书的大臣,当然不满。” 任凡紧锁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问道:“我们没人去送那唐洪吧?” 梅子川摇头道:“没有,因你没回来,我便让大家不要牵扯其中。” “这就对了。”任凡点头道:“此事还不明朗,眼下百官似乎同心,但皇上也很坚决,而且此事恐怕我爹不会多言,如你所说,伏相也没有去送唐洪。我们还是先观望一下,再做打算。” 郭平陵在一旁道:“此时若是我们能与百官一心,倒是一个收买人心的好机会。” 任凡笑了一笑,然后道:“能决定我们前程的,可不在城外,而在宫中。” “孤浅说的在理。”梅子川赞同道:“违抗圣意,徒增清名,老师可不曾教过我们这样。” “等我今日回去见了家父,看看他的意思再说吧。”见几人点头,任凡又向梅子川道:“师兄,你的文采最好,你这两日先想想,若我们要支持圣意,这个奏疏该怎么写。” “孤浅,你的意思是。”钱斌看了他一眼。任凡一笑,然后起身道:“先想着而已,万一要这样走,也好有个准备。” “那好,你先回府见任相,这件事我们过两日再议,这两日我会构思一下。”梅子川起身想送,任凡又嘱咐了两句,几人方才告别。 任凡一人回了府中,换了衣裳,向府中小厮问道:“父亲在哪?可知道我回来了?” 那小厮忙回道:“回爷的话,爷进府时,贺管家已差人去禀报老爷了,老爷现在后园听琴呢。” 任凡听了,便往后园走去,笑问道:“今日父亲怎么有这个兴致听曲子。” 小厮道:“北海知府成大人昨儿回的京,今早前来拜会老爷,他带了几个乐师,说是在北海勾栏里遇的,奏的一手好清乐,买来孝敬给老爷。他午后走了,老爷无事便听了听。” 任凡听了不由笑了一声:“这成于文倒是会做事,这人不比东西,爹还真不好拒绝。”他到了后园,果听到幽幽丝竹之声,又见任长清斜靠在椅上闭目休息,隔着帘子能看到几个身影正在吹奏管弦。见任凡进来,一旁伺候任长清的下人轻轻晃动了一下椅背,任长清便睁开了眼睛,那下人忙轻声道:“老爷,公子来了。” 任长清轻咳了一声,任凡忙过来扶了他坐直:“儿子给父亲问安。” 任长清挥了挥手示意他坐在一旁,然后点头道:“漠川的事,张尚书跟我讲了,做的不错。” “儿子只尽心而为,不敢邀功。”任凡低头回道。 任长清含笑道:“赶在年前把河修好,两岸百姓,也能过个好年了。” 任凡又回道:“父亲放心,一处大堤,还有其他要紧地方,儿子都亲自监管着,不敢说固若金汤,也不会怕了明年的春讯。” 任长清点了点头,他这个儿子自小也算锦衣玉食长大,而今年不仅高中探花,更是亲力亲为,修缮河道,提早了一个多月完成本就紧张的工期,与自己见惯的那些纨绔子弟,简直天壤之别。饶是以任长清的严厉,也十分欣慰,他看向任凡道:“你自小是在江南长大,不在为父身边,我所担心的无非是你不成器,如今看来,到底是苏兄教出来的,他的才华胜过为父十倍,你也算没有辜负苏兄教导了。” “儿子毕竟年轻,诸事还欠缺经验,此次修河,也遇到了许多困难,以后还望父亲多多教诲。”帘后的琵琶,轻轻弹奏着,悠扬动听,任凡竟微微有些出神,但他很快凝聚神思,只听任长清又问道:“朝中这两日发生的事,你可听说了。” 任凡垂着的眼神有些变换,但他仍是声音平淡的回道:“进京时听人大概提了几句,略知道一些。” 任长清点了点头道:“知道一些就够了,此事虽然朝臣在理,但我们与苏家是故交,这回的事情,就不要牵扯进去了。” “儿子明白。”任长清的反应与任凡之前心中所料相同,他便只是简单的应了,任长清又道:“小殊又来信了,这丫头在外面玩够了,说是赶在年前回来,先请我恕她的罪呢。” 任凡见任长清并没有动怒,便也笑着回道:“父亲放心,等她回来,我会好好教训教训她。” 任长清又看向帘后道:“这是北海巡抚成大人送来的几个乐师,毕竟不是钱财东西,若退给他,只怕这几个人要遭罪。我不喜欢这个,给你了吧。”说着他又向身旁下人吩咐道:“把这几个人带下去吧,在任凡院中收拾个屋子住下。” “是。”那下人应了,掀开帘子吩咐道:“不必演奏了,随我下去。” “是。”几道声音传来,任凡随意一瞥,只见是七八个乐师,有男有女,年龄各异,都抱着乐器,有一个弹琵琶的女子,十分年轻,颇为清秀,任凡一眼倒是留意住了,他想着这成于文也真是煞费苦心,又起身向任长清告辞:“父亲若无其他事,儿子便先回去了。” “嗯。”任长清挥了挥手,重新闭上眼睛。任凡这才小心翼翼的退下。 此时的任长清也没有想到,他准备置身事外的封妃一事,在唐洪被贬离京的第二日,就变得轰轰烈烈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