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给你取个名字,就叫,琳琅,如何?” 「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 时值白露,林中秋风飒飒、马蹄声急。 青年丰姿秀逸,追赶着一头通体雪白的鹿,纵马疾驰而入。手中绳索甩出,欲要套住鹿蹄活捉,冷箭倏然而至。 谢朝泠反应极快仰身避开,箭矢擦肩而过,身下马却又忽然发疯,厉声嘶鸣后不受控地甩蹄朝前狂奔。 谢朝泠用力一夹马肚、勒紧马缰,试图使之停下,疯马已冲出山林,尽头是悬崖峭壁。 一贯处变不惊的眼瞳中浮现惊慌,身后有亲卫追赶上的喊声,终究慢了一步,谢朝泠连人带马,栽下山崖。 “殿下——!” 东山行宫。 乾明帝怒不可遏:“什么叫做不知所踪?!朕叫你们去崖下搜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已经一日一夜了,你们现在竟然告诉朕太子不见了!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害死了朕一个太子不够,还要害第二个,太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你们全部陪葬!” “陛下息怒。”群臣跪地请罪。 皇帝跌坐御座,双目通红,不断粗喘气。 停松斋内,谢朝渊立在廊下,漫不经心逗弄檐下鸟笼中的雀儿,听人小声复述方才前殿里乾明帝的气言。 “陛下果真气狠了,竟又提起了当年之事。”谢朝渊淡道。 无人敢接话。 五年前,先太子被冤谋反,被京卫军联合东山营围剿,拼死逃来这东山行宫,试图求见当时在这里养病的乾明帝陈述冤屈,最终没见到人,被逼得从东山围场后的山崖跳下,粉身碎骨。 今日又是在这里,太子被放冷箭,坐骑发疯,连人带马掉落山崖,不知所踪。 这等事情,任谁都不好想。 谢朝渊放下逗鸟棒,立刻有婢女递上干净帕子,他慢慢擦拭手,忽然说:“听闻张少阳那小子今日又给本王送人来了?” “是,”内侍王让低眉顺眼道,“张郎君早上托人递话来,这几日又到了批南方来的美人,挑了几个顶好的,先送来殿下您这里给您尝个鲜,一会儿就会送过来。” 谢朝渊皱眉:“这是在行宫里,让那小子给本王注意点,别招人眼了,尤其在这个当口,免得那些迂腐酸儒盯上了本王。” 王让喏喏应下。 廊外细雨溟溟,笼着庭中苍松。 谢朝渊抬眼,侧脸俊美无俦,深邃黑瞳里隐有黯光。 一刻钟后,乾明帝那边派人过来,说让谢朝渊去前头一趟。 谢朝渊正喝茶,随口问:“父皇如何了?” 传话内侍客气道:“陛下头疾症又犯了,叫了众位殿下一齐过去,殿下您去看看便知。” 谢朝渊喝完剩下半盏茶,搁下茶盏,起身示意人伺候自己更衣。 乾明帝已经回了寝殿,身披大氅、头绑抹额,面色不豫病歪歪地斜倚榻上。其他人都到了,谢朝渊来得最晚,他的停松斋本也离前殿最远,无人在意他。 请安过后,谢朝渊自觉站到最末位,并不上前。 乾明帝四十有八,儿子共七个,失踪的皇太子谢朝泠行五,是继后李氏所出的嫡子。五年前跳崖而亡的先太子却是元后嫡长子,先太子造反身死牵连元后与两位公主留下血书自尽,乾明帝一夜白头,从此头疾症缠身,迫于群臣压力且苦无证据,无法为爱子发妻平反,元后甚至只能以妃礼下葬。 而谢朝渊排行第六,在众皇子中出身最低微,生母是西南边陲小国百翎国进贡的舞女,养母丽嫔张氏家中也只有个不入流的微末爵位,一家子都是纨绔,带着谢朝渊一起,亦是众皇子中出了名的不求上进。 众皇子垂首而立,为首的二皇子恂王谢朝溶低声与乾明帝嘘寒问暖,乾明帝不知听没在听,浑浊却犀利的目光扫过众子,饱含猜忌怀疑。 “太子掉落山崖,那匹马摔成一滩肉泥,太子人却不见了,你们可都听说了?” 谢朝溶抢先说:“父皇莫要担心,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太子一定安然无虞,我已经叮嘱过舅舅他们,加大搜找范围,定会将太子平安带回来。” 乾明帝并不理他,余的人俱没吭声。 谁都知道最想太子有事的就是这位恂王殿下,恂王母妃赵贵妃是乾明帝嫡亲表妹,赵国公府树大根深权势滔天,又有乾明帝母后赵太后在,当年先太子之事就与他们脱不了干系,若不是乾明帝还算有些能耐,想方设法立了李氏为继后,这皇太子之位五年前就已经是谢朝溶的囊中之物。 “林中突然冒出来刺杀太子的冷箭,这事朕已经安排了禁卫军去查,你们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亦或是有什么线索,尽可告诉朕。” 这就是在鼓励众子互相检举了,且这东山行宫和围场惯由东山营护卫,如今太子出事,乾明帝却派出禁军去查,搜找太子也另外加派了人手,摆明不信任东山营,盖因东山营历来掌控在几大世家手中,而这几大世家又隐以赵家为首,谢朝溶的舅舅、表兄都在其中任职。 谢朝溶面色微变,很快又恢复正常,与其他人一道应声。 之后皇帝又说了些有的没的话,再打发他们出去。 走出皇帝寝宫,谢朝渊未与其他人寒暄,提步就走,被谢朝溶叫住。 谢朝溶似笑非笑瞅着他:“六弟,我刚过来时看到有外头进来的马车往你那停松斋去了,还看到时常跟在你身边的张家那小子,怎么,他又给你送人了?” 谢朝渊亦笑:“或许吧,二哥难不成也想要?我先看看吧,要是没有特别合心意的,就割爱给二哥好了,晚些时候再叫人给二哥送去。” 谢朝溶噎了一瞬,他本想趁机摆兄长架子,数落谢朝渊几句不该沉溺美色玩物丧志,没曾想这小子会这么说。 谢朝渊出身低微但长得好,相貌继承了八分生母的美貌,颇得乾明帝喜爱,且看着没什么野心就是贪玩,乾明帝对他不像对其他儿子那般防备心思重,他在乾明帝面前很能说上几句话。因着这个,谢朝溶一直想拉拢他,奈何谢朝渊这人看似好说话,实则油盐不进。 谢朝溶干笑:“免了,这里是行宫,我劝你还是收敛些的好,尤其现在太子出了事,父皇正烦着,别再惹他老人家更不高兴了。” 谢朝渊只是笑,并不接话,这副玩世不恭之态更令谢朝溶不快,偏又不能拿他如何。 一同出来的老四谢朝淇讥诮道:“老二,我看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赵家舅舅和表哥他们要是找不回太子,你们倒是打算怎么和父皇交代?” 谢朝淇一贯和谢朝溶不合,说的话丝毫不客气,只差没明说太子这事是赵家人搞出来的。 这位四殿下原也是元后嫡子,五年前年岁尚小未被先太子之事牵连逃过一劫,但因元后下葬前被撤了皇后位,他的嫡子身份变得名不正言不顺,李氏入主中宫后,谢朝泠越过他被册封太子,要说有谁看谢朝泠不顺眼,他必然是其中之一。 不过比起谢朝泠,谢朝淇更记恨的,显然还是当年有份参与构陷围剿先太子的谢朝溶和赵家。 谢朝溶瞬间阴了脸,欲要教训人,被他的同胞兄弟七皇子谢朝沂拦住:“二哥我们回去吧,说好要去给母妃请安的。” 谢朝沂将骂骂咧咧的谢朝溶拉走,谢朝淇在背后撇嘴:“蠢货。” 老三谢朝浍早已离开,谢朝渊对他们的争执不感兴趣,转身就走。 张少阳已在停松斋等候多时。 谢朝渊进门,张少阳一脸狗腿谄媚的笑:“殿下,这几个您瞧着可还合意?您要是不喜欢,我再给您换几个新的来。” 这人是谢朝渊养母丽嫔的娘家侄子,文不成武不就,钻营下九流之道倒是有几分本事,生平最好美人无论男女,四处搜罗那些清倌妓子,孝敬谢朝渊又或是自己留用。 谢朝渊这副风流纨绔做派少不得被人诟病,不过他的出身注定他无缘帝位,连皇帝都对此睁只眼闭只眼,除了几个酸腐言官,也没谁会一直盯着他。 谢朝渊扫了一眼,张少阳今日给他送了三个人来,二男一女,这会儿俱低头站在堂下,看身段确实都还不错。这小子也是胆子大,拿着他的令牌,就敢直接将人往行宫里头送。 “都抬起头来。”谢朝渊坐下,随口说。 三人纷纷抬头,另二人弱柳扶风、面色怯怯,始终垂着眼不敢正眼看谢朝渊。唯有最左侧那个,长相不是最出众的,但神情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在谢朝渊饶有兴致打量他时,他也毫无畏惧地在打量谢朝渊。 “元郎”皱眉看着眼前衣着华贵、面色慵懒玩味,既陌生又莫名似有几分熟悉的谢朝渊。 带他进来的人喊这人殿下,这里是哪里?自己又是谁? 他是元郎吗?不对,他不是,那他到底是谁? “元郎”头痛欲裂,眉蹙得更紧。 张少阳见谢朝渊对他起了兴致,赶紧说:“殿下,这人名唤元郎,是江南之地的清倌儿,琴抚得不错,您可还喜欢?” 谢朝渊笑笑:“这三人本王收了,下去领赏吧。” 张少阳乐颠颠退下,另二人很快被带走,“元郎”站在原地没动,冷冷看着谢朝渊冲他勾手指:“过来。” 短暂僵持后,他走上前。 谢朝渊伸手一拽,“元郎”猝不及防往前跌坐他腿上,本能想要挣扎,被谢朝渊捉住手摁下:“嘘,别动。” 温热吐息就在颈边,“元郎”分外不适,绷着身体不敢再轻举妄动。 已有婢女端上温水和帕子,谢朝渊将沾湿的帕子轻柔擦上他的脸,“元郎”身体绷得愈紧,他听到近在咫尺的笑,有什么东西从他脸上一点一点被拨下。 那张肤色玉曜、昳丽明艳的脸逐渐显露了它的原貌。 若是张少阳此刻在这,定会愕然当场,他一直盯着的人竟被换了,而且这张脸,分明是、分明就是…… 一屋子的内侍婢女俱都低垂双目,不敢多看。 “元郎”从盆中倒影看清楚了自己样貌,愈发觉得不对,警惕盯着眼前人。 谢朝渊轻抚他面颊,低声呢喃:“元郎这个名字不好听,我们换一个吧,本王给你取个名字,就叫,琳琅,如何?” 夜色低下时,有内侍勾着腰悄无声息地摸出院子,刚走两步,被一柄长剑拦住。 宫灯映亮了王让面无表情的脸:“这么晚了,你不在院子里伺候着,是想要去哪里?” 内侍哆哆嗦嗦跪下地:“奴婢奴婢……” 他看到了,那个人分明是、分明就是、……是皇太子殿下啊! 王让冷漠看着眼前人:“殿下最讨厌不忠之人,你在殿下身边伺候也有一段时日了,这么点道理竟还是不懂,拖下去吧。” 内侍嘴里的喊声来不及出口,被布条堵住只余呜咽,再被人拖下。 停松斋内重归阒寂。 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出自柳永-迷仙引·才过笄年 朝:zhao 泠:ling二声 攻不风流,是个专一的疯批 求收藏海星,再求个作者专栏收藏~ “你要是敢跑,本王便打断你的腿。” 被谢朝渊盯着,依旧被摁坐他腿上,谢朝泠不动声色,试图理清脑中混乱无章的思绪。 “你是谁?”他沉声问。 谢朝渊满脸兴致盎然:“本王是陛下第六子,恪王谢朝渊。” 谢朝泠在心里默念一遍这个名字,怪异感更甚。 “我又是谁?” “你猜。”谢朝渊在他耳边说,吐息间的热气让谢朝泠再次皱眉。 “我忘了。”他道。 谢朝渊笑:“忘了便忘了罢,本王说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本王一个人的琳琅。” 谢朝泠头疼得厉害,谢朝渊示意人:“送郎君回屋歇息。” 再嗓音温柔地叮嘱谢朝泠:“回去好好歇一晚,旁的事情都明日再说。” 谢朝泠满腹疑问,对上谢朝渊双眼,这人虽在笑,但笑意莫名让他心中发凉,于是不再多言。 人走之后王让进门来,小声将方才的事情禀报了一遍:“人已经处置了。” 谢朝渊漫不经心吩咐:“让所有人都去看一眼,再抬出去。” 王让应下。 “郎君要什么都给他送去,别让他走出停松斋后院,让人好生伺候着。” “诺。” 谢朝渊身体往后仰,靠在软榻中,盯着前方昏暗的烛火。 王让躬着腰,没再出声打扰他。 半晌,谢朝渊扯起嘴角,无声一笑。 谢朝泠被人领着朝后院走,晃晃悠悠地宫灯映出他脚下的路。 夜潮似水,带着挥之不去的凉意。 “郎君,您走这边。”领路的内侍小声提醒他。 谢朝泠刻意放轻脚步,抬眼望向远处夜色下的飞檐勾瓦,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冒了头,他问:“这是哪里?” 内侍低着头,恭顺答:“这里是东山行宫,皇家别院。” 谢朝泠还欲问,内侍再次提醒他:“郎君,天晚了,外头凉,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您要是受了风寒,殿下会责怪奴婢们的。” 谢朝泠神色稍冷,他看到有侍卫抬着用白布盖起的人,从一侧角门离开。 “他们抬的是什么人?死了吗?” 内侍平静道:“死了,偷喝酒醉了,不小心掉井里,淹死了。” 谢朝泠轻抿唇角,夜似乎更凉了些。 停松斋只有前后两进院子,谢朝泠被安排在后院东厢房,这边的角门已经封了。 谢朝泠进门,四处扫了一眼,屋中陈设古朴雅致、环境清幽,一侧是山水泼墨屏风,隔成内外两间,墙角香几的香炉上有青烟袅袅而升,隐隐幽香沁入鼻尖,是龙涎香。 谢朝泠不大喜欢这个味道,但面上不显。 婢女捧上为他准备的衣裳、饰物,俱是金玉绫罗、华贵非常,谢朝泠不感兴趣。 打头的内侍自称王进,态度恭敬十足:“奴婢们都是殿下派来伺候郎君的,郎君需要奴婢们做什么,尽管吩咐。” 谢朝泠看过去,四个内侍、四个婢女,除了站在最末的一人,都是刚从前头跟来的,他记性好,问那王进:“怎么换了个人?你们几个中似乎少了一个人,多出这个我先前没见过的?” 王进道:“回郎君的话,奴婢们都是殿下指派的人,不合适就换了。” 谢朝泠莫名想起方才看到被侍卫抬出去的身影,神色又冷了几分。 “打热水来,孤……” 话说出口,他察觉不对,眉头紧锁,改了口:“我要沐身。” 王进恭顺道:“浴房在隔壁,都为郎君准备好了。” 谢朝泠走进浴房,这地方比他想象中要逼仄些,不过一应东西俱全,还凑合。他没留人伺候,都挥退了,走到铜镜前,看镜中的自己。 杏眼、高鼻、红唇,鼻尖一点痣,谢朝泠盯着镜中人,镜中人仿佛也在盯着他,他下意识眨眼,脑中只有一片混沌迷茫,偶尔有转瞬即逝的画面,完全抓不住。 在他仅有的记忆里,他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屋中醒来,再之后被人推上车,送来了这里。 他到底是谁?他从哪里来? “琳琅在看什么?” 突然出现在背后的声音让谢朝泠一怔,他方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过于入神,并不知晓谢朝渊何时进来了。身后多出另一张脸,比他略高半个头,嘴角噙着笑,盯着镜中他的眼睛。 他们贴得太近,谢朝泠略微不适,谢朝渊贴近他耳畔,又一次问:“在看什么?” 谢朝泠拧眉。 谢朝渊笑了笑,稍退一步。 谢朝泠略松口气,回身警惕看向面前人。 介于少年人和青年之间的样貌,那双眼睛却格外锐利邪肆。 不好惹的狼崽子。 谢朝泠在心里如是评价。 谢朝渊抬手,手指轻轻一勾,谢朝泠的束发带掉落,乌发披肩而下。 他未动,眼中防备更甚。 昏暗烛火衬着谢朝泠如玉面庞,披散长发的他褪去外露锋芒,多了雌雄莫辨的美。 美而不自知。 谢朝渊目光动了动,深邃黑瞳里滑过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琳琅。”谢朝渊喉咙滚动。 “殿下知我是何人?”谢朝泠不死心问。 “是何人有这么重要吗?本王说了,从今以后,你就只是本王的琳琅,是我的人。” 谢朝泠将心神压下,不再浪费口舌。 “殿下出去吧,我要沐身了。” 转身抽去腰带,脱下衣裳,修长但并不羸弱单薄的身形逐渐展露,谢朝泠赤脚走入浴桶中。 谢朝泠未遮掩分毫,谢朝渊亦未提醒他。 他的太子哥哥被人伺候惯了,在人前宽衣解带是寻常事,潜意识或许不觉有异,他们同是男子,本不需要遮掩。谢朝泠根本没有真正意识到,谢朝渊那句“是我的人”代表什么。 谢朝渊第一次见到谢朝泠,是六岁那年。 他从小养在宫外,六岁才被乾明帝下旨接回宫念书,那时谢朝泠还不是太子,他也还不是恪王,在所有兄弟冷漠打量的目光中,谢朝泠是唯一一个笑着朝他伸出手的,从此他的眼里也只有谢朝泠。 谢朝泠靠着浴桶闭起眼,温热的水包裹身体,安抚了他心头隐约的不安和焦躁。他能察觉到那位恪王殿下还站在身后,但提不起力气再应付。 罢了,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谢朝渊先出了浴房,停步廊下,王让给他递刚收到的消息:“方才傍晚,陛下又召见了群臣,有言官直言储君不归、国本不稳,请陛下尽早做准备,陛下气怒不已。” 谢朝渊嗤笑:“哪个言官这般缺心眼?” 随即又摇头,山崖下还有一条湍急水流,太子的马摔在水岸边,太子若是不慎落了水,被冲向别处,只怕早已尸骨无存,这事所有人都心中有数,但敢当堂这么说的,谁知是不是故意的。 王让继续道:“礼部也有官员问,原定的太子殿下下个月大婚之事如今要如何办,杨大人的脸色很不好看,陛下说让他们继续操办着。” 谢朝渊眼瞳轻缩,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晦暗,身后屋门忽然开了。 沐浴完的谢朝泠只着中衣站在门后,微湿长发还在往下淌水,皎皎月色柔和了他的眉眼和面庞。 他问谢朝渊:“殿下还没走么?” 谢朝渊示意候在一旁的王进等人:“送郎君回屋,伺候他更衣梳发。” 谢朝泠没再理他,径直回去隔壁屋。 谢朝渊没有跟上,王让声音更低:“殿下,您不过去吗?” 谢朝渊淡道:“来日方长。” 反正,太子殿下这场大婚,注定是成不了了。 准太子妃是工部尚书杨学临之女,这一场婚事由乾明帝亲自定下,却即将成为泡影。 大梁开国就有赵、林、沈、杨四大功勋世家,这四大家同气连枝、盘根错节,百年来一直是谢氏皇族心腹大患,先帝当年力排众议为乾明帝择清流出身的内阁大臣之女为后,第一次打破了皇后出身四大家的潜规则。奈何好景不长,先太子被冤造反,元后连同两位公主自尽,乾明帝为压制赵氏,选择将四大家分化,先是嫁谢朝泠同胞亲姐入沈家,换得沈家当年支持册立德妃李氏为继后,后又拉拢杨氏,以杨氏女为谢朝泠太子妃,以此形成赵林、沈杨对抗之势,才得维持朝堂之上微妙的平衡。 如今随着谢朝泠落崖失踪,这一平衡或又要被打破。 有人欢喜有人愁。 至少,谢朝渊是欢喜的那一个。 谢朝泠透过模糊窗纸,看到依旧站在外头的谢朝渊。 犹豫之后他走上前,推开窗,廊下谢朝渊回身。 “殿下为何一直站在这里?” 谢朝泠的湿发已半干,依旧披散在肩头。 谢朝渊往前一步,手指勾起他一缕发丝,轻轻绕了绕:“琳琅睡不着吗?” 谢朝泠看到前方紧闭的院门,门边有侍卫把守,他问:“殿下是打算将我一直关在这处小院里?” “怎会,”谢朝渊低声笑,“等过段时日,本王带你回京,回去恪王府,你想如何都成。” “今日带我来的那位张郎君说,我是江南过来的清倌,若是如此,殿下未免太高看我了。” 谢朝泠不亢不卑,他不记得自己是谁,即使跟眼前人身份悬殊巨大,他也不怕这人。 “本王就是看上你了又如何?”谢朝渊笑问他。 “殿下是担心我跑了吗?” “你会吗?” 谢朝泠又想到那具被盖上白布抬出去的尸体,不动声色问:“如若我真跑了呢?” “你跑不掉的,”谢朝渊身体往前倾,依然在笑,谢朝泠好似又察觉到了其间的森然冷意,这人的气息已贴近耳边,“你要是敢跑,本王便打断你的腿。” 谢谢支持,求收藏海星,顺便求个作者专栏收藏哦~ “殿下是想要我以身侍你?” 卯时末,谢朝泠起身,闻得窗外鸟鸣声,推开窗。 一夜微雨后,庭中黄叶遍地,天更冷了。 王进叫人打来热水,伺候他洗漱更衣。 谢朝泠想到什么,问:“昨日与我同来的那俩人呢?怎没再见过他们?” 王进低声道:“昨日恂王殿下问殿下讨要人,后头殿下便让奴婢们将那二人送过去了。” “恂王?” “恂王殿下是陛下第二子,殿下的兄长。” 外间的早膳已经上桌,很丰盛,也很清淡,谢朝泠坐下,看着满桌寡淡无味的菜色,没太大食欲。 王进为他盛粥,小心观察他面色,试探问:“这些菜色不合郎君胃口吗?” 谢朝泠没理他,端起粥,就着夹到面前来的小菜,慢慢吃。 早膳用到一半时,谢朝渊过来,一撩衣摆,在谢朝泠身侧坐下,示意人为自己布菜。谢朝泠想着自己身份,似乎应该放下碗筷起身给这人见礼问安,但他不愿动,于是作罢。 谢朝渊看了看桌上的菜,十之一都未用:“这些不喜欢吃?” 谢朝泠不答,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谢朝渊,他不喜欢。 谢朝渊略想了想,吩咐人:“全部撤下去,换一桌来。” 谢朝泠想阻止,话到嘴边又算了。 “殿下身边美人无数,何故就看上我了?” 谢朝泠问得直白,谢朝渊不赞同道:“琳琅不必妄自菲薄,他们哪能跟你比。” 被谢朝渊灼灼目光盯着,谢朝泠转开眼,想起昨夜这人那句打断腿,那或许确实不是一句玩笑话。 不过他说要跑,目前说来也无处可去,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谢朝渊岔开话题:“伺候你的这些人可还用得习惯?还有什么东西缺的或是不满意的?” 谢朝泠目光落到墙角的香炉上:“香料换了。” “龙涎香不喜欢?” “普通甜香就行,我喜欢那个味道。” 新一桌膳食很快送来,这回酸甜咸辣天南海北的菜色都有,谢朝泠重新拎起筷子,果然有了胃口。 谢朝渊注意他下筷的速度,轻勾唇角。 原来他的太子哥哥喜欢清淡菜色是假的,他真正偏好的是重口味的咸辣菜,和那些极其甜腻的点心。 他喜欢龙涎香也是假的,普通甜香就能满足他。 东宫太子为了迎合皇帝,也为掩饰自己真正喜好,骗过了所有人。 谢朝泠被盯得略不适,皱眉问:“殿下不用膳食?” 谢朝渊忽然抬手,拇指腹抹过他唇角,在谢朝泠防备目光中轻笑出声:“沾到了,点心屑。” 谢朝泠觉得这位恪王殿下过于轻佻了些,不欲再与他说,低头默不作声继续吃东西。 早膳用完,谢朝渊要去给皇帝请安,谢朝泠无事可做,谢朝渊命人给他送来一堆书和棋盘棋子,让他打发时间。 “你知我识字?”谢朝泠好奇问。 谢朝渊笑看着他,目露揶揄:“你不识字吗?” 谢朝泠一阵讪然,这人真不讨喜。 谢朝渊手拂过他面颊:“乖乖待着,本王去去就回来陪你。” 谢朝泠没理他,心思放到那些书册上。 走出门,谢朝渊嘴角笑意敛去,王让低声与他禀报,说他们昨夜送去恂王那的人,恂王收了还用了。 谢朝渊轻哂:“两个都收了?恂王妃不是跟着来了,这般好说话?” “一开始是不肯收的,后头看到那女郎样貌,恂王殿下动了心思,王妃过去闹,最后妥协了,说要收就将那男郎一并收下,恂王殿下便答应了。” “这两口子倒真有意思。”谢朝渊嘲弄道。 谢朝溶的王妃出身林氏,这位王妃泼辣彪悍,和谢朝溶三天两头吵闹甚至大打出手都不是新鲜事,阖宫上下已不知看过多少回笑话,闹到乾明帝跟前也不止一两回,不过赵林二家向来是一根藤上的蚂蚱,再如何折腾,他俩也拆不散。 按说谢朝溶身后有赵氏有林氏,还有一个赵太后,先太子没了后他是实际上的皇长子,但凡没那么烂泥扶不上墙,太子之位早就坐稳了,偏他就是个志大才疏的货色,谢朝淇那句“蠢货”当真没冤枉他。 在太子出事这个当口,除了谢朝渊这个满朝皆知的混不吝纨绔,诸皇子谁不是夹着尾巴做人以免送人把柄,偏就谢朝溶还敢收谢朝渊送去的妓子。 谢朝渊无所谓那些言官的唾沫星子,谢朝溶能不能遭得住,那可未必。 前殿内,早朝刚刚结束。 乾明帝这回带满朝官员来这东山行宫是为上围场秋狝,才到这里第二天太子就落了崖,如今已无人有心思再打猎,无论太子能不能回来,这事都不能善了。 禁军统领正在禀报刚刚查到的线索,在场的除了几位朝中重臣,还有过来请安的一众皇子。 “把人带过来,朕要亲自审问。”皇帝面色铁青。 谢朝溶死死攥着拳头,神色焦躁,若非身侧赵国公赵长明暗下拽住他袖子,他已经冲到乾明帝面前去争辩。 谢朝渊进来听了一耳朵,是禁军统领禀报,说他们审问了所有当时在围场中轮值的杂役,有人看到在太子遇袭前一刻,赵国公世子身边亲兵鬼鬼祟祟独自进去后山林中。 射向太子的那支箭,上头也确实有东山营的标记。 乾明帝看向赵长明的目光里已满是怨愤,赵长明微垂眼,神色镇定如常。殿中一时无人再说话,直到禁军将那杂役带上殿来。 “小、小人确实看到了,那人左、左脸上一颗大痣,好、好认,他一个人进去的,跟、跟着太子殿下,后头就朝、朝太子殿下放箭,殿下的马受惊,突然就疯了……” 杂役哆哆嗦嗦,匍匐在地,断续将话说完,不敢抬头。 赵国公世子和那被指认的亲兵一并被传来问话,亲兵跪在地上,喘着粗气为自己争辩:“卑职确实进了那林子,但是为了追一只熊瞎子,并未看到太子殿下,更不敢朝太子殿下放冷箭,这等诛九族之事,借卑职一百个胆子,卑职也不敢做!陛下明鉴!” “小人看到了,就是他!就是他行刺的太子殿下!”那杂役忽然大喊出声,用力砸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谢朝溶忍无可忍,甩开赵长明的手,一步上前伸脚踹出去:“你给本王闭嘴!” 杂役被他踹中腰间要害,一大口血喷出,栽倒地上,当场就爬不起来了。 乾明帝怒不可遏:“你放肆!” 谢朝溶急红了眼:“父皇,这人满嘴胡言乱语污蔑人,分明是想陷赵家于不义!” 赵长明嘴角抽了抽,赵国公世子脸色难看至极但不敢开口,余的人眼观鼻鼻观心更不想掺和。 只谢朝渊一个,突兀笑出声。 人指证的分明是赵国公世子的亲兵,谢朝溶这个蠢货倒是自己先攀咬上赵家了,谁人听了不在心里给他竖个大拇指。 乾明帝眼风扫过去,狠狠瞪了谢朝渊一眼。 谢朝渊低了头,不再作声。 谢朝溶脸红了白、白了红,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想要补救,对上乾明帝仿佛要吃了他一般的目光,喉咙咽了咽,再不敢说了。 之后无论乾明帝怎么问,那跪在地上的俩人一个咬死说看到了,一个坚持自己没做过,乾明帝气得心肝肺疼,只能命人先将他们收押,再严加审讯。 诸皇子被单独留下。 乾明帝抄起手边茶盏就往谢朝溶身上砸,谢朝溶来不及躲避,被热茶浇了一身,狼狈跪地。 “父皇……” 皇帝身侧老太监汪清一个眼神示意,立刻有人上前,快速将地上狼藉扫了。 汪清重新为乾明帝沏上茶,低声劝他:“陛下息怒。” 乾明帝猛灌一口茶,怒气总算平复些,没理谢朝溶,扫视一圈众儿子,沉声道:“眼下太子之事尚未有音讯,朕没工夫管你们,你们都给朕安分点,朕不想听到再有人来朕面前告状,说你们谁又品行不端,做出那些为人诟病的不齿之事!” 众人喏喏应声。 这话说的是谁,大伙都心中有数。 从前谢朝渊怎么荒唐,他们父皇都睁只眼闭只眼懒得管,这回人都送行宫里来了,且还有谢朝溶的份,今早估计又有人在他老人家面前嚼舌根,他老人家正烦得很,听到这些腌臜事,刚又被谢朝溶气到,故而借题发挥罢了。 谢朝渊不以为意,谢朝溶一脸晦气,着实憋屈得很。 挨了顿教训,谢朝渊回去停松斋,还带回个太医来。 谢朝泠被他盯着由太医诊脉,太医始终低垂双眼,目不斜视,手指搭在谢朝泠腕上,仔细听过后道:“郎君身子无碍,如今天冷了,仔细一些不要着凉便是。” 谢朝渊亲自将人送出门,胡太医弯腰拱手与他告辞,谢朝渊忽然问:“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老臣什么都没看到,……殿下,莫要做太过了。”太医低下声。 谢朝渊淡道:“多谢提醒。” 再回去时谢朝泠依旧靠在软榻上看书,谢朝渊扫了一眼,是一本前朝志怪传奇。 他在榻边坐下,谢朝泠目光挪过去:“殿下为何坐这里?” “你喜欢看这种书?” “有何不可?” 倒是没什么不可以,但从前的东宫太子端方持重、一本正经,是万不可能看这些闲书的。谢朝渊仿佛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嘴角噙上笑。 “殿下笑什么?” 谢朝渊问他:“你不怕我么?” “为何要怕?” 谢朝泠确实不怕,虽然记忆全无,被这人强行扣在这里,这人又是这样高高在上的身份,但他并非胆小鼠辈,防备虽有,但无胆怯。 而且,他觉得这人大可能知道他是谁,他总有一天能套出话来。 谢朝渊继续笑:“我的琳琅,很特别。” 谢朝泠终于后知后觉品出这句“我的琳琅”其中深意,眸光微顿:“殿下是想要我以身侍你?” 谢朝渊看着他,笑意沉进眼底:“你觉着呢?” “好,不跑,保证不跑。” 谢朝泠被谢朝渊一句“你觉着呢”问住了。 谢朝渊虽然在笑,但眼神里那种志在必得的掠夺欲毫不掩饰。这是头狼崽子,心思阴暗,身上血腥气十足,随时都可能扑上来,狠狠咬上他一口。 谢朝泠觉得这有点难办,他得先把人哄好了。 “……殿下哪年生的?” 谢朝渊看着他:“琳琅想知道?” “好奇。” 谢朝渊笑声更低:“本王生于辛卯年六月廿四。” 谢朝泠算了算,那也才刚十六,果然是头还没长成的小狼崽,但他不能因此就看轻了这人。谢朝泠道:“我应该比殿下年岁要大些。” “大也好,小也好,从今以后你都只是本王一个人的琳琅。” 谢朝渊再次重复,语气危险地咬重“一个人”这三字。 太子哥哥温和仁厚、礼贤下士,脸上永远挂着春风和煦的笑,对待谁人都一样,他是所有人的皇太子,如今却只是他一个人的琳琅。 只能是他的。 这个话题彻底继续不下去,谢朝泠决定装傻,不再接腔,目光又落回手中书册。 屋子里的香料已按着谢朝泠说的,换上甜腻花香,这个味道确实好闻得多。 日光经过雕花窗棂雕琢,映上他半边侧脸,留下斑驳印记,再往下,是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颈,因为谢朝泠专注看书的动作,微微弯出一道优美弧度。谢朝渊目光逡巡下去,顺手捻起案上碟碗中谢朝泠刚吃了一半的点心,扔进嘴里,三两下嚼下肚。 下午,谢朝渊去太后寝宫请安。 乾明帝也在这,说是太后忽然心悸症犯了,皇帝惶惶不安,把一众太医都召来会诊。 太后是赵家人,是赵国公和赵贵妃亲姑母,乾明帝非太后亲生子,但在她跟前养大的,二人母子情分向来不错,虽几年前因册立继后之事生过嫌隙,但在孝道方面,乾明帝向来不敢出错。只不过太后这旧疾犯得过于及时,免不得叫人心下嘀咕。 寝殿里人太多,谢朝渊进去站了一会儿又退出去,碰到正进门来的老三幸王谢朝浍。 谢朝渊拱了拱手,算作打招呼,谢朝浍冷淡点头。 谢朝渊见怪不怪,这位幸王殿下一贯沉默寡言,对谁都不亲近,但比谢朝溶那个蠢货要本事得多,十六岁就去了西北边境领兵,直到半年前因身上负伤不得不回京休养。这人的生母是元后宫里的宫女,生他时难产过身,他从小养在元后膝下,和先太子关系亲厚,先太子出事时他人已在西北,因而未受到东宫谋反案波及。 “幸王殿下和淮王殿下并不亲近。” 回停松斋的路上,跟在身后的王让忽然小声说。 谢朝渊淡道:“你也看出来了?” 王让声音压得更低:“淮王殿下就比幸王殿下早了半刻钟过来,他俩住处离得近,出门时必然碰上了,但未一起来。” 淮王是老四谢朝淇,元后的第二个亲生子。 谢朝渊轻蔑一笑:“岂止是不亲近。” 之前谢朝溶生辰,请了他们这帮兄弟一起去他私庄吃酒,那会儿谢朝浍刚回京,谢朝淇有意与谢朝浍套近乎,谢朝浍直接甩了脸,半点面子不给,一众兄弟都看在眼里。 同是元后养大的,他俩非但不亲近,说不得还有仇。 停松斋里,谢朝泠正在窗边逗窗下鸟笼子里的那只雀儿。 这雀儿原本谢朝渊养在前头,晌午的时候刚派人送来,说给谢朝泠解闷。 雀儿浑身嫩黄毛羽,十分漂亮,怯生生地唧唧叫,谢朝泠觉得好玩,捏着逗鸟棒,玩得不亦乐乎。 王进默默低了头。 他是王让的徒弟,从前偶尔有机会跟着王让一起伺候恪王殿下,也曾远远见过东宫太子,太子殿下克己复礼、沉稳持重,一言一行连最挑剔的言官都寻不出错,与眼前这位歪着身子笑嘻嘻逗弄雀儿的小郎君,判若两人。 那雀儿约莫是被谢朝泠逗烦了,焦躁地在架子上跳来跳去,谢朝泠顺手拨开笼门,雀儿扇着翅膀,迅速钻出笼子,绕着谢朝泠手指飞了一圈,飞出窗外去。 谢朝泠一愣。 他本打算放这雀儿出来在屋子里转一转,这小家伙竟然直接飞出去了。 雀儿飞上了窗外的枝头,还是只雏鸟,上去了竟不敢再下来,又开始在枝头来回跳叫个不停。 谢朝泠吩咐人:“去拿个梯子,上去把它捉下来。” 那些内侍捉鸟时,谢朝泠也走出去,在旁看了一阵,待到那雀儿被捉下重新关回鸟笼子里,下头人要将梯子搬走,谢朝泠忽然出声:“等会儿,把梯子搬到那边墙边去。” 王进问:“郎君您是要……?” 谢朝泠示意:“把梯子搬过去就是了。” 王进不太情愿,话到嘴边,抬眼见谢朝泠眼瞳轻缩仰头目视前方,这副神情让他心头莫名一颤,再不敢说了。 谢朝泠爬上墙头,王进一干人等在墙下劝他下来,谢朝泠充耳不闻。 站在这个地方,他终于能看得稍远一些。 入目皆是飞檐青瓦,宫殿楼阁隐匿在山明水秀间,他所身处的这一方小院,在行宫偏西北角的地方,并不起眼。 谢朝泠若有所思,那种隐约的熟悉感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但脑中思绪完全断片,什么都抓不住。 谢朝泠试着朝前走了一步,墙头十分狭窄,容他一人站立已是勉强,墙下一众下人心惊胆战:“郎君您下来吧,殿下回来要是看到了,会怪罪奴婢们的……” 谢朝泠始终没理人,直到墙下出现谢朝渊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谢朝泠低头看去,谢朝渊就站在下边,仰头目视他,神色紧绷,眼中一分笑意都无。 “下来。”他说。 对视片刻,谢朝泠自墙头跳下。 谢朝渊张开双手将人接住。 这小殿下虽然年岁不大,身板倒是结实,力气也大。被谢朝渊牢牢护在怀中,触摸到他手臂上起伏的肌肉,谢朝泠有些想笑,但谢朝渊将他用力扣在怀里,又让他略微不适。 “我下来了,殿下放开我吧。” 谢朝渊没动,在他耳边问:“你方才在做什么?” “没……” “你想翻墙逃出去?本王说过了,你要是敢,本王会打断你的腿。”谢朝渊声音压得极低,其中的狠意不加掩饰。 谢朝泠在他怀中艰难侧过头,对上谢朝渊盯着自己的双眼。 那双黑眸里藏着风雨欲来,和几乎压抑不住的戾气。 换做别的人,或许会被谢朝渊这样的眼神吓到,但谢朝泠只是眉头微蹙:“我没想翻墙出去,我出了这里连路都不认识,我能去哪?我上墙头想看看外面而已,看风景不可以吗?” 谢朝渊眸色更沉,显然不信。 谢朝泠很无奈,想了想,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脸:“殿下,我说的是真的,真的只是看风景,生什么气。” 谢朝渊猛攥住他手腕。 不等谢朝泠反应,一阵天旋地转后,他被谢朝渊直接扛上肩。 一众伺候谢朝泠的下人还跪在地上,谢朝渊冷声丢下句“全部下去领二十棍子”,扛着谢朝泠大步回了屋。 谢朝泠被扔上榻,谢朝渊欺身压下,一手用力钳制住他下颚,狠狠咬上他的唇。 谢朝泠猝不及防,嘴唇被咬破嘴里尝到血腥味,谢朝渊的舌头抵进来时赶紧一口咬下去。 谢朝渊终于将人放开,眼中猩红一片,低喘气。 他看着谢朝泠被自己咬破的红唇,拇指腹摩挲上去,缓缓拭去他唇上血丝。谢朝泠气不打一处来,又一口叼住他指头,发了狠地咬住不松口。 谢朝渊微眯起眼,眼中神色愈加晦暗。 后头谢朝泠觉得牙酸累到了,终于松开口,谢朝渊的右手拇指已经被他咬出一圈深红牙印,还在渗血。谢朝渊始终盯着他,手伸到嘴边,直接舔去上头的血。 谢朝泠撇开眼,端起手边茶盏漱了漱口,平复下心绪,心平气和道:“殿下究竟想如何?” “做我的人。”谢朝渊道。 “殿下是想要我以色侍人?”谢朝泠皱眉。 “本王的耐心有限,”谢朝渊沉声提醒他,“你最好不要恃宠而骄。” 谢朝泠看着他,冷不丁问:“要是我偏不从呢?” “由不得你。” 这小殿下果然一点都不讨喜。 谢朝泠又抬手一模他脸,试图安抚他:“别这么生气,你让我再想想吧。” 他并非不识时务之人,这人是高高在上的皇子王爷,他只是个别人送来邀宠的、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的玩物,与其闹得难看自讨苦吃,不如顺从这人的意思还能少遭点罪。 当然他也不会轻易就将自己卖了,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谢朝渊用力扣住他手腕,掐紧又松开再掐紧,死死盯着眼前人。 僵持片刻,谢朝泠轻揽住谢朝渊肩背,贴近他耳畔软下声音:“殿下,别生气了。” 谢朝渊恶狠狠提醒他:“别再让本王看到你试图逃跑。” 谢朝泠确信了,这人不但疯还偏执,他说自己没有要跑的心思,这人压根不会信。 但只能哄:“好,不跑,保证不跑。” “琳琅想做皇后吗?” 辰时。 谢朝渊去乾明帝处请安,刚进门就察觉殿中气氛不正常。 禁军统领在禀报太子被刺失踪案的新进展,前日被押下的围场杂役经过严审,招认了他是被人收买构陷赵国公世子,已在狱中畏罪自戕。 “据杂役丁卯交代,他之前在赌坊输了钱,欠下大笔赌债,月前认识个做酒水买卖的同乡,对方帮他还了赌债,且又另给了他一笔银子,授意他出来指证曾在围场山林中见过赵世子身边人行刺太子殿下,臣等去查他说的那同乡,发现那人前日夜里不巧醉酒落水溺死了,家里人对他在外头做过什么一无所知,但臣等在他家中搜找到一封没头没尾的信,指使他收买杂役丁卯,他妻子提起他早年曾有个结拜义弟,后头走武举发达了据说进了王府,那是她丈夫唯一可能认识的官场中人。” 禁军统领话音落下,谢朝溶按捺不住立刻追问:“王府?哪个王府?” 禁军统领呈上那信和一副画像给乾明帝:“这是按照那妇人口述画出的画像。” 乾明帝皱眉看了一阵,方正脸的长相,看不出特别,于是传给其他人看,谢朝溶迫不及待接过去,也没看出什么来,倒是他才十二岁的胞弟谢朝沂探头过来瞧了一眼,忽然咦了一声:“我好像见过这人。” 谢朝溶目露精光:“在哪里见过?” 谢朝沂仔细想了想,目光转向谢朝淇:“这人好像是四哥身边的侍卫,我在四哥那里见过。” 谢朝淇皱眉。 谢朝溶磨牙:“老四!” 禁军统领呈上第二样证据:“臣等在那片山林里来来回回搜找了数遍,在太子殿下遇刺的地方附近,找到了这枚掩盖在烂叶下的扳指。” 看清楚那是什么,谢朝淇面色乍变。 谢朝溶厉声道:“好啊!果然是你!这枚扳指分明是你之前从父皇这里讨去的御赐之物,我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乾明帝阴下脸,冷声问谢朝淇:“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朝淇用力握了握拳:“儿臣不知道,这枚扳指确实是儿臣的,儿臣赏赐给了儿臣的侍卫江世,但江世他绝不可能去行刺太子!定是有人要冤枉他,请父皇明鉴!” “分明是你指使他构陷赵世子,你还有脸狡辩!”谢朝溶趾高气扬,这口恶气他憋了两天,今日可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了。 谢朝淇死死咬住牙根,撩开衣摆跪下地,朝乾明帝磕头:“请父皇明鉴。” 大殿里一时只余谢朝溶的叫嚣和谢朝淇不断磕头的声音,首辅沈重道观察着乾明帝面色,小心翼翼地提议:“陛下,还是先把人传来,当面审问过再行定夺?” 乾明帝沉声:“把人给朕带上来。” 那叫江世的侍卫本就随了谢朝淇一块过来,就在殿外候着,很快被人带进来,跪地争辩:“卑职没做过,扳指之前就丢失了,那信也不是卑职写的,卑职与那人确实有过结拜之谊,后头因为一些事早断了往来。” “太子失踪时,你在哪里?”乾明帝亲自审问他。 “护卫淮王殿下在围场打猎。” “可曾进过山林?” “……进过。” “一个人进去的?” 江世忽然就不吭声了,低着脑袋死死握紧拳头,谢朝淇焦急帮答:“和我一起,我们一起进去的。” 乾明帝冷眼看向他:“可还有其他人?” “……没有。” “你俩一起进去,没有其他人跟着,进去了多久?” 谢朝淇神色变得莫名慌乱,支支吾吾道:“没、没多久,两刻钟左右。” “你俩是去林子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怎的这般心虚?” 谢朝溶毫不客气地讥诮:“两刻钟?进去整两刻钟不带其他人?老四,这不像你作风啊?你不是最怕死进进出出都要前呼后拥一大堆人护卫的?怎的这么巧偏偏太子出事那天,你就只带了这么一个人进去林子?” 谢朝淇再次磕头:“父皇明鉴、父皇明鉴,江世他真的是被人冤枉的,那枚扳指之前就不见了,他早跟我说过,定是有人把扳指偷走了拿来诬陷他,父皇明鉴啊!” 谢朝淇第一次在人前这般惊慌失态,一直没吭声看热闹的谢朝渊忽然开口:“那杂役在狱里死了,唆使他的人偏又落了水,却留下了那封信,未免太过刻意了些。” 他话出口,谢朝溶狠狠瞪过来,谢朝渊一脸无所谓,反正他就这个德性,想到什么说什么。 乾明帝眉头紧锁,禁军统领赶忙解释:“臣等无能,杂役丁卯自己撕下了衣裳布条,把自己吊死了,臣等发现时已经没了气息。” “你们怎么看?” 谢朝淇还在磕头喊冤,乾明帝被吵得头疼,问起其他人,但听他这语气,很明显对这事是否确实是谢朝淇指使人做的,并不确信。 谢朝溶恨不能现在就给谢朝淇定罪,赵长明父子以苦主姿态恳求乾明帝彻查事情,沈重道等人亦提醒乾明帝诸多事情还有疑点,须得押后再议,先找回太子才是重中之重。 乾明帝烦不胜烦,命人将江世押下,将人全部赶出去。 出门时,谢朝溶恶狠狠地瞪谢朝淇,撂下狠话:“你给本王等着。” 谢朝淇神色难看至极。 余的人陆续离开,谢朝渊落后一步出来,眼见着谢朝淇赖着不肯走,似乎还想进去跟他们父皇求情,随口提醒他:“父皇现在正头疼,我看四哥你不如先回去算了,留这里反而更惹他不高兴,你那侍卫肯定没人敢随便弄死他,你不必这般担心。” 谢朝淇抬起微红双眼,听出了谢朝渊话里的意思:“那天,你看到了。” 他说得笃定。 谢朝渊笑笑,没有否认:“四哥放心,你自己不和父皇说,我不会说的。” 谢朝淇冷笑:“你和老二不是一伙的?” “四哥莫要冤枉我,”谢朝渊满脸无辜,“我怎么可能跟二哥一伙的,你不能因为我给他送了两个人,就觉得我投靠他了吧,那天你也听到了,他自己问我讨的,我不给他送过去,他那么小心眼不得记我的仇?我可不敢得罪他。” “……呵。”犹豫之后,谢朝淇拂袖而去。 谢朝渊嘴角笑收敛,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袖,示意王让:“走吧,我们也回去了。” 回停松斋路上,看到园子里秋花开得灿烂,谢朝渊命人去摘了些,王让提醒他:“这花摘下来养不了两日,殿下若是想养花,奴婢带人移栽些去停松斋。” “不必,让郎君玩两日就够了,再过几日就该回京了。” 谢朝泠果然看得上这些花,欢欢喜喜叫人拿了花瓶养起来。 从前东宫里连这些颜色都很少,后头是谢朝泠将要大婚,才在后院里养了些名贵花花草草,谢朝渊觉得,他的太子哥哥不该过得这么憋屈苦闷。 “殿下今日去了许久,是出了什么事吗?”谢朝泠顺口问。 谢朝渊伸手一揽,拉着谢朝泠坐他腿上。 谢朝泠已经习惯他这黏人劲,懒得挣扎,看出谢朝渊似乎挺高兴的,道:“殿下今日心情挺好。” “啊,看了出戏。” 他三言两语将方才那一出说了。 谢朝泠听罢,略想了想道:“所以是太子被人行刺落崖不知所踪,二殿下和四殿下都有嫌疑,现在证据指向四殿下,但其实陛下更怀疑二殿下和他母家?” “琳琅觉得呢?”谢朝渊笑问。 “你知道不是四殿下做的?” 谢朝渊附到他耳边压下声音,语气里浸着笑:“那日我也在林子里打猎,看到老四和他那个侍卫在林中无人处,偷情。” 他刻意咬重最后那两字,呼吸间的热气直往谢朝泠耳朵里钻,谢朝泠抬手揉了揉耳朵,嘟哝:“殿下的兄弟也和殿下一样,嗜好特别。” “本王跟他不一样,”谢朝渊不以为然,“琳琅试试便知。” 谢朝渊意有所指。 谢朝泠岔开话题:“所以殿下看到是谁行刺太子吗?” “没看到。”谢朝渊淡定道。 谢朝泠若有所思:“无论是谁做的,如果太子真如你所说落进水中尸骨无存了,那陛下更不会让四殿下背这个罪名,不单是陛下,太子身后势力也不会,他们不会让二殿下一家独大,陛下会留着四殿下制衡二殿下,四殿下毕竟是元后之子,身后还有旧东宫势力。” “我的琳琅真聪明。”谢朝渊夸他,他其实没说太多,只三言两语谢朝泠就已经自己分析出朝中局势。 “那你呢?” 谢朝泠看着他:“殿下也是皇子。” 谢朝渊笑笑道:“我娘是西南小国进贡来的舞女,养母出身也不高,琳琅觉得我能跟他们争?” “殿下岂是这种妄自菲薄之人?” 谢朝渊抬手,手指缓缓摩挲谢朝泠下颚线:“琳琅想做皇后吗?” 谢朝泠摇头:“哪有男子做皇后的道理?” “本王说有道理便有道理,”谢朝渊眼中笑意退去,那种晦暗郁色重新覆上,“琳琅,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他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也包括面前这个人。 谢朝泠没接话,顺手捻了枝他才插好的花出来,递给谢朝渊。 谢朝渊盯着他眼睛。 谢朝泠逗他:“想那么多做什么,花不好看吗?殿下别板着个脸了,再笑一个呗。” 谢朝渊没动,谢朝泠自己先笑了。谢朝渊扣住他手腕,将人压进榻中,亲吻落下。 谢朝泠自知挣脱不开,顺从闭起眼。 花瓣在俩人胸口碾碎,幽香沁人。 “谁要是多看你两眼,本王便挖了他眼睛。” 之后几日,停松斋相安无事。 每日清早,谢朝渊去乾明帝那请安回来,路过园子都会摘些鲜花带给谢朝泠。谢朝泠喜欢这个,不几日就把自己屋子点缀得多了许多鲜活生气。 只要他不生出逃跑的心思,谢朝渊乐得满足他所有。 谢朝渊的举动逃不过其他人耳目,这日从乾明帝处请安出来,谢朝溶特地叫住他,阴阳怪气问:“六弟又要去园子里摘花?本王真是好奇,停松斋里到底养了个什么样的美人?值得六弟这般花心思,每日亲自去摘鲜花讨美人欢心?” 谢朝溶这人不但蠢,心胸还极其狭隘,上回因为送人之事被乾明帝教训,他疑心谢朝渊是故意的,记恨上谢朝渊,更别提行刺太子那事,谢朝渊还明里暗里地当众帮谢朝淇说了话。 偏他又舍不得那刚得到的美人,已先派人将美人送回了京中王府,对着谢朝渊却是横竖看不顺眼。 谢朝渊不以为意,笑笑说:“确实是美人,弟弟我心尖上的美人,二哥不会懂的。” 谢朝溶讥诮道:“我竟没发现,六弟原也是个风流多情种。” 谢朝渊看中了一朵开得正妖娆的木芙蓉,顺手折下,与谢朝溶拱了拱手,告辞离开。 远处谢朝浍晃眼瞧见这幕,停下脚步。 木芙蓉开得随处可见,他亦折下一朵,捏在略粗糙的指腹薄茧间,垂眼看着,半晌没动。 身后侍卫喊他:“殿下……” “兄长当年最喜爱的花,便是这木芙蓉。”谢朝浍的声音低得近似不可闻。 长久沉默后,谢朝浍将花捏进手心里,眸色微黯,沉声问身后人:“巴木,你说为何太子的马会忽然受惊?听闻那马是战场上退下来的战马,一支冷箭而已,何至于就让它惊吓到发疯冲出山崖?” 叫巴木的侍卫低下声音:“时也命也,或许是太子殿下运气不好,殿下无需多虑。” 谢朝浍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停松斋。 谢朝泠无聊靠在榻上独自下棋,他倒是想找人陪他一起,奈何一屋子人只有一个王进懂点皮毛,且棋艺有限,一盘棋不到半刻钟就被他杀了,着实没意思。 听到谢朝渊进门的脚步声,谢朝泠转过头,眉开眼笑:“殿下下棋吗?” 谢朝渊坐过去,将刚摘来的花递给谢朝泠,顺手执起黑子:“琳琅好兴致。” 谢朝泠让人去窗外剪了些枝叶来,与那些娇艳花朵插一起,再将棋子分拣开:“殿下陪我下一局吧,如若我赢了,我能不能去前院看看?” 谢朝渊不置可否:“原来琳琅打的这个主意,那若是本王赢了呢?” 谢朝泠抬眼看着他,眸中带笑:“随便殿下如何。” 东宫太子棋艺超群,几个太傅中有玩了一辈子棋的都曾做过他手下败将,这点谢朝渊知道,谢朝泠自己却不知。 谢朝渊让人奉来热茶,示意谢朝泠先。 两刻钟后,谢朝渊将手中棋子扔回棋盒,干脆认输:“琳琅赢了。” “殿下说话算话么?”谢朝泠笑问他。 谢朝渊道:“本王几时答应过你的条件?” 谢朝泠一噎,怎么还耍赖…… 谢朝渊随意笑笑:“想去前头看看?” “不行吗?” “今日不行,过两日再说。” 皇帝寝宫。 谢朝淇又一次被挡在门外,内侍低眉顺眼转告他乾明帝的话:“陛下口谕,请淮王殿下回去闭门思过,若无要事,不得再踏出寝殿。” “本王有要事!本王怎么没有要事!你给本王滚开!本王要见父皇!”谢朝淇大喊大叫,欲要硬闯进去。 已经整四日了,乾明帝不肯再见他,甚至他来请安都被拒之门外,谢朝淇担心还在狱中连消息到打听不到的江世,心急如焚。 外头的骚乱到底惊动了乾明帝,内殿传来乾明帝的咳嗽声,再之后是他厉声呵斥:“滚进来!” 谢朝淇大步进门,红着眼跪下地:“父皇,儿臣的侍卫真的是被人冤枉的,他真的没那个胆子行刺太子,父皇您不要被那些奸诈之人蒙蔽了双眼……” “一个侍卫而已,值得你这么三番两次跑来求朕?你是为的他,还是为的你自己?” 被皇帝凌厉目光盯上,谢朝淇嗫嚅说不出更多的话,颠三倒四还是那句他的侍卫是冤枉的。 乾明帝冷冷盯着跪在地上不成器的儿子,气怒难消。 他的这些个儿子,一个两个什么花花肠子他又岂会不知,行刺谋害太子再栽赃别人,谢朝淇不敢做,谢朝溶那个蠢东西做不到这一步,如今太子生死未卜,案情再无进展陷入死局,赵氏咄咄逼人,太后以孝道压他,他这个皇帝做得憋屈,如何能不恼火。 “父皇,您放了江世吧,他真的是无辜的……” 谢朝淇哽咽哀求。 乾明帝问:“你要朕放过他?” 谢朝淇用力磕头:“求父皇、求父皇了。” “你下去吧,回去闭门思过,不要再来。”乾明帝彻底冷了声音。 “父皇……” “下去!” 谢朝淇还想求情,触及乾明帝眼中不加掩饰的厌弃,身子一抖,再不敢说了,灰溜溜退下。 乾明帝面色愈加难看,汪清适时给他奉上茶,小声劝道:“四殿下是糊涂了,陛下莫要动怒。” 这老太监在乾明帝跟前伺候多年,深谙乾明帝心思和喜好。 乾明帝瞧他一眼:“你可是知道什么?” 汪清垂眸:“奴婢也只是听过些关于四殿下和他那侍卫的风言风语,怕扰了圣听,不敢随意议论。” 乾明帝阴下脸。 谢朝淇对那侍卫态度过于古怪,即便行刺之事与之无关,那侍卫都不能再留。 两日后,沿崖下水流寻找太子多日的禁军那头传来消息,太子殿下找到了。 消息传回,皇帝正召群臣商议事情,当下欣喜若狂。 众臣面上皆道皇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至于心下怎么想,那又是另一回事,遗憾暗恨者绝不在少数。 “说是太子殿下当日被湍急水流冲到下游河岸,被当地村民救上岸后一直昏迷不醒,禁军找到殿下时,殿下依旧在昏睡中,至今未醒。” 王让小声与谢朝渊禀报刚打听来的消息,谢朝渊似笑非笑:“找着了?昏迷不醒?” “是,人已送回行宫来,陛下亲自去看过了。” 谢朝泠倚在窗边,又在无聊逗那只雀鸟,但不敢再将之从笼子里放出来。 谢朝渊回头看他一眼,问王让:“还有呢?” 王让压低声音:“陛下只带了他最信任的两位太医过去给太子殿下诊治,未让其他人去看殿下,恂王殿下想去探望,被陛下叫人拦在了门外。” 谢朝渊好笑道:“这是连谢朝溶那个草包都不尽信这事,去一探虚实了,陛下以为这样能骗过谁?” “能骗过谁不重要,陛下一言九鼎,他说太子殿下回来了,那便是回来了,只要储君位置上还占着人,其他人就没有理由抢,陛下是想维持眼下局势现状。” 谢朝泠放下逗鸟棒,伸了伸懒腰,顺嘴接话道。 谢朝渊一挥手,王让领着屋中人退下。 他一个眼神示意,谢朝泠过来,乖顺坐到他腿上。 “今日带你出去停松斋看看,去吗?” 谢朝泠眼睫动了动:“真的?” 从停松斋前院出去,跨过一座拱桥,再拾阶而上,是一座三层高的临水小筑。 这一带地处行宫最偏远的西北角,是谢朝渊自己选的,别的人都不爱住这边,很是冷清。谢朝泠戴了帷帽,被谢朝渊牵着走,路上偶尔才遇到一两宫人,皆与谢朝渊见礼,不敢抬头看他们。 上到筑台无人处,谢朝泠将帷巾撩起一半,问谢朝渊:“殿下为何要我戴这个?” “不想让人看到我的琳琅。” 谢朝渊贴近他耳畔说:“谁要是多看你两眼,本王便挖了他眼睛。” 谢朝泠觉得这小殿下简直不可理喻。 “殿下屋里伺候我的那些人呢?也要挖了眼睛么?” 谢朝渊冷道:“他们不敢放肆看你,谁要是敢,那就挖了。” 谢朝泠回忆了一下,王进那些人确实从不敢直视他,原来如此。 “殿下这样,别人都怕你。” “琳琅说过不怕。”谢朝渊顺手帮他将被风吹下的帷巾又撩起些,露出其后谢朝泠清俊眉目。 谢朝泠道:“殿下这样的,真做了皇帝,那也是个暴君。” 谢朝渊轻抚他面颊:“那琳琅就做个贤后。” 话不投机半句多。 谢朝泠目光落向前方,行宫依山而建,西北角这边是整座行宫地势最高的地方,这座筑台尤其,虽只有三层高,却能将行宫尽收眼底。 清早山岚叠嶂、云雾缭绕,琉璃瓦的重檐殿顶隐映其间,仿若不真实。谢朝泠轻眯起眼,心头倏忽滑过的念头尚未想明白,谢朝渊凑近问他:“喜欢这里吗?” 谢朝泠随口道:“喜不喜欢有何区别?别处殿下也不会让我去,而且殿下不是说,再几日就回京了吗?” 谢朝渊手环上他腰,语气危险:“你还想去哪里?留在本王身边不好吗?” 谢朝泠轻出一口气,抬手拍拍他手背:“不去,哪都不去,殿下别担心。” 谢朝渊收紧手臂:“琳琅,我说过了,我耐心有限,如今是在行宫里,我不跟你计较,待回去王府,你跑不掉的。” 低哑嗓音就在耳边,谢朝泠心下不快,嘴上只能顺着他:“殿下,你都说了会打断我的腿,我哪里还敢跑?” 被谢朝渊盯上,谢朝泠神色不动,无声与他较劲。 半晌,谢朝渊鼻尖轻蹭他面颊,放缓声音:“听话。” 一、先太子,元后嫡长子 二、恂王谢朝溶,母赵贵妃 三、幸王谢朝浍,母元后宫女,难产死,元后养子 四、淮王谢朝淇,元后次子 五、太子谢朝泠,继后(原为德妃)李氏生 六、恪王谢朝渊,亲娘百翎国进贡舞女,养母丽嫔张氏 七、宁王谢朝沂,赵贵妃幼子 “六弟小小年纪,怎能如此暴戾。” 三日后,御驾返京。 天未亮停松斋就已忙碌起来,下人忙着收拾东西装车,醒得太早谢朝泠精神倦怠,用过早膳后抱着茶盏靠软榻里发呆。 谢朝渊去请安回来,他依旧是这副神情恹恹的模样。 谢朝渊顺手喂了块甜糕到他嘴边:“不舒服?” 谢朝泠打哈欠:“什么时候能走?从这里回京要多久?” “太后和那些后宫娘娘们动作太慢,估计得辰时之后才能上路,黄昏时应当能到京中,路上受罪些,到王府就舒坦了。” 谢朝泠可有可无地点头,反正在哪里他也一样不能出门。 外头人进来禀报,说车子已经准备好,陛下那头刚派了人过来催。 “陛下这是等不及要回京了。” 谢朝渊话说完,帮谢朝泠戴上帷帽系紧绸带,再伸手一捞,将人打横抱起。 谢朝泠吓了一跳,赶紧抱住他脖子,生怕谢朝渊把自己摔了。 “……殿下你力气够不够啊?我自己能走。” 谢朝渊没理人,抱着他大步出门。 谢朝泠悄悄松了口气,这小殿下身板果然结实不虚,抱着他走路半点不吃力。 亲王马车停在后院中,谢朝渊已命人在车中铺上柔软毛褥子,好让谢朝泠这一路上能舒服些。 “我和殿下坐一个车?”谢朝泠问。 “不然你还想去哪?” 谢朝渊将人放下,自己也坐上车,伸手一拨他脸:“困了就睡一觉,有本王在不会有人来扰着你。” 辰时,浩浩荡荡的车队跟随御驾排成长队,一眼望不到头。 皇太子车辇就在御驾之后,车门窗紧闭,挂上厚重毡布遮光,凑近了也瞧不见里头分毫,更别提车辇周围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护卫。 谢朝溶掀开车门,朝前看了一眼,冷笑:“父皇宁愿自欺欺人,也要占着储君位置,还连老四都保下了,本王就有这么不得他老人家的心吗?” 过来与他说话的赵长明低声提醒:“殿下慎言。” 谢朝溶斜眼睨过去:“舅舅,这回我们分明是被人坑了,最后在父皇那里却落不到好,你还带着表哥负荆请罪卸了职,你们就不憋屈吗?” 赵长明淡道:“陛下不信任我赵氏,只怕依旧疑心赵氏是策划这次行刺之事的元凶、先前的自污也是为摘除嫌疑,如今是没有证据,拿我们没办法,又有太后娘娘施压,才轻拿轻放了,太子毕竟是在东山围场出的事,东山营推卸不了责任,我和文清确有失职之嫌,免得陛下厌弃,主动卸职以退为进反倒好些。” 谢朝溶分外不甘心,虽赵长明父子俩卸职后,东山营其实依旧是他们囊中之物,但被人坑了却没捞着好,委实叫人郁愤。 “这事既是老四做的,死的偏只有他那侍卫,父皇竟也不追究了,他老人家岂能如此偏心?”谢朝溶嘟嘟囔囔地抱怨。 赵长明没再接腔,透过半阖的车窗看向外头,精明老辣的双眼里滑过深意。 事情确实不是他赵氏所为,那就一定是淮王做的吗?未必。 赵长明离开后,谢朝溶实在憋得慌,又掀开门,不耐烦问外头人:“都几时了,到底什么时候启程?” “殿下稍安勿躁,只等陛下那头下令就出发。”下人小心翼翼答。 谢朝溶嗤了声,转眼间看到谢朝渊的车过来,心思一转,吩咐人:“去给本王将恪王叫来。” 谢朝渊半晌才姗姗来迟,懒洋洋地跟他问安:“二哥可是有事?” 谢朝溶坐在车中没动,抬了抬下巴讥诮道:“老六,你这车可当真严实得和东宫那位的车辇一个样,怎么,你车上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谢朝渊撩起眼皮子,冷淡道:“二哥说笑了,不过是弟弟那美人身子弱,受不得风寒罢了。” 谢朝溶还想再问,谢朝渊拱了拱手:“二哥若无要紧事,弟弟先失陪了。” 之后便不等谢朝溶答应,直接回去了后头他自己车上。 谢朝溶咬牙切齿,这群混账,没一个把他这个长兄放在眼里! 谢朝渊上车,谢朝泠正看书,被谢朝渊抽走书册扔到一旁:“别看了,一会儿启程了,颠得难受,不如睡一觉吧。” 谢朝泠皱眉,觉得这小殿下过于霸道了些,但被谢朝渊盯着,想想还是不惹他了,侧过身换个舒服姿势,闭眼半躺下。 谢朝渊靠近过去,伸手将人揽进怀。 车动起来后谢朝泠果然觉得不舒服,好在有谢朝渊这个肉垫在,勉强还能忍,于是在不断颠簸中沉沉睡去。 直到晌午之时,乾明帝口谕停车休整二刻。 谢朝泠还没醒,谢朝渊下车,叮嘱人准备膳食。 远远看到后头淮王府的车子低调汇入车队,谢朝渊眼瞳轻缩,问王让:“淮王怎么这会儿才来?” 王让低声道:“淮王殿下清早亲自去葬了他那侍卫,耽搁了。” 谢朝渊闻言轻蔑一笑:“他这会儿胆子倒是大了。” 太子被刺案查无可查,所有证据都指向谢朝淇的侍卫江世,所以江世死了,在牢里写下血书后自尽,认下是他行刺太子,因不忿淮王的嫡子身份被取代丢了储君位,擅自谋划了这一出事情,淮王并不知情。 无论这封认罪血书有多少说服力,至少乾明帝认可了,一力顶住了来自太后和赵氏党羽的压力,强硬保下了谢朝淇。 死一个江世无足轻重,半点身家背景没有的孤儿,死也只是死他一人,没有谁会可惜。 谢朝淇为他收了尸葬下,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内侍将热茶送上车,谢朝淇浑浑噩噩没反应,内侍低声劝他:“殿下节哀,来日方长。” 谢朝淇眼睫缓缓动了动,哑道:“没有了,没有来日了,江世死了,该死的没死,只有我的江世死了……” 江世是为了他,为了保住他,在他父皇授意下不得不扛下那莫须有的罪名。 谢朝溶和赵氏,从今以后他与他们不共戴天! 谢朝泠睡了一觉闻到饭菜香醒来,起身时觉得有些闷,窗户却推不动,透过模糊窗纸,能看到谢朝渊在车下正与人说话。 他盯着谢朝渊侧脸看了一阵,暗道这恪王殿下别的不好,只看脸的确是个大美人。再又笑笑,目光落向对面另一人,忽一怔。 那应当是个官家子,但不知为何谢朝泠瞧着分外眼熟,空白一片的记忆里却找不出答案。 谢朝渊也没想到李桓会主动来与他搭话,虽然瞧这人脸色,就是来找茬的。 “恪王殿下好兴致,听闻殿下最近收了个美人喜欢得紧,这是回京都要亲自带在车上盯着吗?” 对方说话时目光死死盯着谢朝渊的车辇,似乎在探寻什么,毫不客气且无半分敬意。 谢朝渊倚在车边,嘴角噙着笑,但笑不进眼底:“本王的事情,何须与你交代?” 这个李桓是谢朝泠母家表弟,谢朝泠的伴读。 李氏是武将世家,可惜家中有能耐的大多交代在战场上,继后三年前业已病逝,若是这遭太子再有个三长两短,李氏即将彻底没落,如李桓这样没大出息的子孙,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这样的人,谢朝渊从来就不将之放在眼中。 他和李桓打过一架,那还是好几年前,谢朝泠刚做太子之时。 他将自己亲手猎到的一张完整银狐皮送去给谢朝泠,东西进了东宫,但未到谢朝泠手上,被李桓这厮给故意弄毁了,那时的他还不懂掩饰自己脾气,气怒下将李桓打得吐血不能起。 他被乾明帝罚跪罚禁闭,他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是当时谢朝泠眉头轻蹙,说的那句:“六弟小小年纪,怎能如此暴戾。” 从此他成了东宫不受欢迎的客人,和他的太子哥哥渐行渐远。 李桓沉下脸,还欲说什么,谢朝渊手里未出鞘的剑猝不及防架上他肩膀。 谢朝渊依旧是那副要笑不笑的模样,看似手上未使力,但李桓很明显感觉到肩膀上沉甸甸往下的力道。触及谢朝渊眼中毕露的冰冷杀意,李桓脚底蓦地升起一股寒意,……谢朝渊是真的想杀了他。 谢朝渊冷冷目视眼前人,薄唇轻吐出字:“滚。” 车内谢朝泠看了全程,待到谢朝渊亲自端着膳食上车来,笑吟吟地问他饿不饿,才揉了揉脸,回过神。 “殿下方才与人吵架了?那是什么人?” “不相干的人。”谢朝渊淡声道,示意谢朝泠吃东西。 “不相干的人殿下为何要动怒,还动上剑了?” 谢朝渊抬眼看他:“琳琅觉得我这样如何?” 谢朝泠想了想,道:“若是他惹到你了,那就教训他,殿下开心就好。” “我若是杀了他呢?琳琅会觉得暴戾吗?” 谢朝泠夹了一筷子菜进嘴里,细嚼慢咽:“那要看他是怎么惹到你了,若确是他不对,杀了便杀了,但杀人的前提是你得能自保,若是因为杀他把你自己赔进去,那便得不偿失。” 谢朝渊一笑:“琳琅说是便是。” “……你轻点吧。” 酉时末,恪王府府门大开。 因为路上耽搁了时候,到京时暮色已沉,谢朝渊没有跟着御驾去宫中,亲王仪仗直接回府。 这座王府地处皇宫西南面,五年前谢朝泠册太子,诸子封王,谢朝渊那会儿十一岁,便已出宫建府搬来了这里。 马车入府,至谢朝渊起居的东路惜乐堂才停。 谢朝泠下车,四处瞧了一眼,这里也和停松斋一样,看起来冷冷清清,这小殿下明明才十六岁,他自己连带着伺候的下人一个个的却都无甚鲜活气,让谢朝泠分外不适。 “我以后住这里么?” “有何不可?” 谢朝渊牵住谢朝泠一只手:“进去看看。” 这边是王府东路的第三进院子,谢朝渊平日的居所,正房一共五间,中间一,东西各二暖阁,分里外间。 “我以为殿下会另外给我安排个院子住。”谢朝泠道。 谢朝渊笑笑说:“为何要另外安排个院子?本王住东暖阁,西边本就是留给王妃的,你安心住着便是。” 谢朝泠不以为然:“既是王妃,殿下敢将我的名字上报朝廷、明媒正娶吗?” “琳琅想要的是这个?”谢朝渊未被他将住,反而一本正经答应,“会有那一日的。” 谢朝泠觉得谢朝渊这是在痴人说梦,没再理他,推开西暖阁的门进去看。 谢朝渊先已命人打扫布置了这边,按照谢朝泠喜好燃上甜香,用鲜花点缀屋子,谢朝泠没什么不满意的,与谢朝渊道谢。 “浴房在西厢房那边,一会儿用完晚膳带你过去。”谢朝渊提醒他。 坐了一整日的车,谢朝泠又累又饿,浑身乏得厉害,懒得多想,点点头:“有劳殿下了。” 戌时六刻,吃饱喝足,谢朝渊领谢朝泠去浴房。 谢朝渊好享受,西厢房几间屋子全部打通,合成一间浴房,白玉石砌成的池子占了半边屋子,水是活水,热气腾腾。 明知谢朝渊心思,谢朝泠在他面前依旧坦荡,不需要人伺候,自若脱下衣裳,步入浴池中。 热水抚去全身疲乏,谢朝泠靠着池壁坐下,闭起眼,心神逐渐放松。 谢朝渊被他的肩颈线条吸引目光,在他身后跪蹲下,手指轻轻一绕,卷起谢朝泠微湿的发尾。 “琳琅,你这样,是在故意引诱本王吗?” 谢朝泠昏昏欲睡,听到这句慢一拍才回过味,无言道:“殿下多虑了。” 谢朝渊低声笑,太子哥哥这脾气,也不知该说是心太大还是太好说话。 “本王帮你擦背。” 谢朝泠本想说不用,哪好意思劳烦恪王殿下亲自动手,但被谢朝泠手法极佳地推揉几下肩颈,坐车坐得酸痛不已的地方立刻感觉好了不少,于是也不挣扎了。 “没想到殿下还会做这伺候人的活。”他随口说,做得还挺好。 谢朝渊解释:“陛下头疾症缠身,本王跟太医学了些皮毛,偶尔帮他老人家按一按,若非如此,哪能哄得他老人家高高兴兴,纵容本王在外胡作非为。” 忽略谢朝渊后面那句,谢朝泠顺嘴夸他:“殿下是个孝子。” 身上舒服了,谢朝泠愈发觉得困,为转移注意力,转身趴到浴池边上,仰头看谢朝渊。 谢朝渊也在垂眼看他。 水汽氤氲中,谢朝泠微红的面庞格外昳丽,叫他移不开眼。 一开始,他只是想要他的太子哥哥也看到他,后来,他想将这人独占,让这人只属于他。 谢朝泠不需要做万人之上的皇太子,只做他一个人的琳琅就好。 被谢朝渊这样盯着,谢朝泠暗道不妙。 “殿下,你在想什么?” “你又在想什么?”谢朝渊反问他。 谢朝泠略一犹豫,说:“殿下,要不你还是另给我安排个住处吧,听闻你府上美人众多,只我跟你一块住那不是给我惹麻烦吗?且日后你宠幸人时,我就在隔壁听着,岂不尴尬?” 谢朝渊一手掐起他下巴,眼神危险:“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 “就是不肯待在本王身边是吗?” 谢朝泠心道要遭,谢朝渊已扣住他手腕,将他从水中用力扯起。 “殿下……” 小狼崽的气息欺近,恶狠狠咬牙:“这里是恪王府,你逃不掉了。” 不给谢朝泠拒绝的机会,谢朝渊将他摁在冰冷的白玉石板上,俯身亲吻上去。 这不是谢朝渊第一次亲他,但谢朝泠很明显感觉到了这横冲直闯的亲吻中掺杂的戾气,他浑身赤裸被压在谢朝渊身下,逃无可逃。 嘴唇里很快尝到血腥味道,谢朝泠一口咬下去,谢朝渊舌尖吃痛,不肯将人放开,亲吻更深更急促。 在窒息之前,谢朝泠终得侧过头,不断喘气。 “殿下一定要这样吗?”他哑声问。 谢朝渊轻抚他面颊,谢朝泠这会儿不但脸被热气蒸得泛红,眼睛也红了。 谢朝渊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朝泠,太子哥哥一贯是春风和煦、成竹在胸的,脸上永远带着恰到好处的笑,仿佛戴着一层面具,看似好亲近,实则疏离于所有人之外。但是现在,他一丝不挂躺在自己怀中,因被欺负而委屈得眼角泛红,再不是那个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皇太子。 谢朝渊盯着他,内心那头被禁锢已久的猛兽就要挣破囚笼而出。 “殿下一定要这样吗?” 谢朝泠重复问他,微红双眼中泛起点点水光,鼻尖也红了,略靠左侧一小点痣,仿佛完美画卷上一笔点睛,勾人异常。 谢朝渊低头,亲吻落上去,再往下,又一次吻上谢朝泠的唇。 谢朝泠没再咬人,闭起眼,眼睫不断轻颤,任由谢朝渊亲他,不给回应。 身下人身体紧绷,谢朝渊停下动作,贴着他唇畔哑道:“琳琅,成为我的人,可以吗?” 谢朝泠没有睁开眼,含糊吐出声音:“我说不可以,殿下就会放过我吗?” “不会。” 谢朝泠再不说了,用沉默无声抗拒。 谢朝渊抬手,拇指腹缓缓摩挲过他嫣红还泛着血丝的唇,眸色更沉。 绸巾裹上谢朝泠身体,谢朝渊将人抱起。 谢朝泠长发披散下,遮住他的脸,他靠在谢朝渊怀中没动,听到谢朝渊心跳的声音,强劲有力,一下又一下。 他知道自己今晚逃不掉了。 将人扔上床,谢朝渊身体压下,谢朝泠伸手抵住他肩膀,喉咙滚动:“一定要今晚吗?” 谢朝渊握住他手,到唇边轻轻一碰:“从你第一天来本王这里,就该知道早晚会有这一日。” 谢朝泠试图争辩:“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是被人强送给你的。” “你不乐意?” 谢朝泠想说他不乐意,话到嘴边没出口。 以谢朝渊这疯劲,说不乐意纯粹自讨苦吃,他可能会立刻被这头狼崽子啃得渣都不剩。 被谢朝渊盯着,谢朝泠心思转了数转,最后自暴自弃撇过脸,闭了眼。 谢朝渊的气息落在颈边,即使闭着眼,谢朝泠也能感觉自己仿佛被吐着信子的蛇盯上的猎物,随时会被拆吃入腹。他本能想逃,但逃无可逃。 “琳琅,你在紧张么?”谢朝渊在他耳边说。 被谢朝渊捏着脸转回去,谢朝泠脑子里紧绷的弦终于断了,出鞘的短刀抵上了谢朝渊腹部。 那是谢朝渊的刀,他一直搁在枕边,谢朝泠在方才被扔上床时将之摸到了手中。 谢朝渊目光落下去,顿了顿,黑沉双眼中看不出情绪。再抬眼,对上谢朝泠虽极力掩饰,依旧看得出略惊慌的目光。 这是谢朝泠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 谢朝泠知道他不该这么做,他这是行刺,很可能小命不保,但在刚才那一个瞬间,本能战胜了理智,所以现在刀已经在他手中。 被谢朝渊盯着,谢朝泠咽了咽喉咙:“殿下,这是你逼我的。” 对峙片刻,谢朝渊忽然笑了,手握住刀刃,强硬将之从谢朝泠手中抽出。 看到谢朝渊握成拳的手指间渗出血迹,谢朝泠心头一跳,脱力松了手。 “喜欢这刀,之后送你。”谢朝渊浑不在意还在滴血的掌心,将刀扔下地。 “琳琅这样,我从未见过。”谢朝渊道。 他从未见过,他的太子哥哥这般惊慌失措,谢朝泠这样,他觉得,有趣极了。 “你手受伤了,得包扎。”谢朝泠小声道。 谢朝渊勾唇:“琳琅是在担心我?” 谢朝泠恨不能扇这人一巴掌,对牛弹琴、冥顽不灵。 虽记忆全无,谢朝泠觉得自己定不是个脾气好的,这小殿下若是他弟弟,这般讨人厌,他定要将人狠揍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可惜这人是高高在上的亲王,他没法动手。 谢朝渊卷起原本裹住谢朝泠身体的绸巾,漫不经心在手掌上缠上一圈,始终盯着身下人。 谢朝泠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再次撇过脸,不想看他。谢朝渊的气息重新落下,语气温柔且宠溺:“琳琅别怕。” 亲吻落到颈侧,谢朝泠彻底放弃了,低下声音:“……你轻点吧。” 小殿下这般厚颜无耻,他甘拜下风。 床帐落下,屋中只余一盏琉璃宫灯,半明半灭笼着帐后纠缠一起的身影。 谢朝渊撩开谢朝泠遮住半边脸的长发,亲吻落下,一声一声唤他:“琳琅、琳琅……” 谢朝泠闭眼。 (完整版在我的微博@_白芥子_ 里搜索“补档”,搜出来的微博评论里,关注可见) 谢朝泠闭起眼,崩溃哽咽。 宫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黑暗中只有俩人交叠的喘息声。 许久,谢朝渊贴近谢朝泠耳边,低声呢喃:“哥哥。” 谢朝泠眼睫颤了颤。 眼角挂着泪花,一句话说不出。 后头谢朝泠被折腾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间似乎又被谢朝渊抱去浴房清洗了一回,之后便陷入昏睡中。 谢朝渊没叫人来点灯,黑暗中盯着谢朝泠熟睡后还泛着红潮的面庞,将人揽紧进怀中。 一夜无话。 天光大亮,透进床帐的日光拂过面颊,谢朝泠察觉到些微痒意,逐渐转醒。 身上没什么黏腻感,但稍一动,便觉腰身酸痛难忍,他倒吸口冷气,彻底清醒了。 昨夜之事历历在目,所有细节都清晰印在脑子里挥之不去,谢朝泠抬手,手臂横挡住双眼,自暴自弃想要掩耳盗铃。 很快有人发现他醒了,王进带人打来热水,伺候他洗漱更衣。 谢朝泠心不在焉,精神倒还不错,眼角眉梢都带着一夜颠鸾倒凤后的慵懒风流,只他自己未察觉。 王进垂着眼,小声与他道:“殿下去了前头,应当一会儿就会回来陪郎君用早膳。” 谢朝泠不在意地“嗯”了声,他现在一点都不想见那小混蛋。 谢朝渊回来时,谢朝泠已经坐到膳桌前,谢朝渊进门瞧他一眼,皱眉吩咐人:“拿个软垫来。” 坐到软垫上,谢朝泠感觉确实好受不少,默不作声继续用膳。 谢朝渊坐下,拿了个碗,亲手为他盛汤。 汤碗递到谢朝泠面前,谢朝泠没接,语气略冷淡:“殿下不必纡尊降贵伺候我。” 谢朝渊坚持:“这汤暖身子的,天冷,你手脚太凉了。” 被谢朝渊盯上,短暂僵持后,谢朝泠接过碗。他没打算跟自己过不去,就是略微不爽谢朝渊这副霸道姿态。 盯着谢朝泠将汤喝了,谢朝渊拿起筷子。 一顿早膳相安无事,之后谢朝渊也没走,谢朝泠看书,他便坐一旁钻研棋谱。 谢朝泠睨他:“殿下这般清闲吗?” 谢朝渊确实清闲,先前在行宫还得每日去皇帝太后那晨昏定省,如今连这个都省了。 谢朝渊淡道:“琳琅是觉着我坐这里让你不自在了,昨夜……” “昨夜的事别再说了。”谢朝泠打断他,声音含糊,实在不想提这个。 谢朝渊问:“既成事实,为何不能说?” 谢朝泠不想理他。 谢朝渊岔开话题:“也就能清闲这几日了,过后陛下必会让我们几个全部入朝堂。” 谢朝泠挑眉。 谢朝渊笑笑道:“先前朝堂上只有太子和老二,连老三回来这大半年都只一直在府上养伤,如今朝堂平衡已经打破,陛下岂会坐视老二和赵氏得意,万一太子真回不来,他老人家早晚也得另择储君。” “……殿下如此深谙陛下心思,早算计到没了太子,陛下会为了制衡恂王和他背后赵氏给其他人机会,”谢朝泠看着他,忽然问,“那太子失踪之事,与殿下有关吗?” 谢朝渊依旧在笑:“琳琅为何这般问?” “好奇。” 谢朝渊欺近谢朝泠,嘴角笑淡去,低下声音:“我若说有关呢?” 谢朝泠皱眉:“殿下胆子太大了。” “本王早说过,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谢朝渊盯着他的眼睛道。 谢朝泠再不说话了,到了今日他才真正意识到,这小殿下的野心和胆子,远比他以为的更大。 他就不该招惹这人。 谢朝渊抬手,手背在他脸侧轻轻一蹭:“琳琅不必担心,本王不会害你。” 谢朝泠觉得他这话略微怪异,但没多想,目光侧过,落到他包扎起的手掌上,不由心虚。 谢朝渊注意到他的眼神,不在意地道:“早起发现血流了不少。” 谢朝泠眸光闪烁:“殿下若是不强人所难,也不至于如此。” 说是如此,他语气里却无多少底气,谢朝渊真要追究,他敢行刺亲王,现在已然是具死尸了。 且这位恪王殿下,显然不是个脾气好的,他第一日来时那被盖上白布被抬出去的人,至今记忆深刻。 谢朝渊好似没察觉他的不自在,冲人示意,有下人将他那柄短刀捧上前。 “琳琅喜欢这个么?送你。” 抽刀出鞘,昨夜沾上的血已擦拭干净。 刀是好刀,刀刃锋利,薄如蝉翼,在日光下泛着寒光,刀鞘和刀柄上嵌有宝石,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谢朝渊亲手将刀递与谢朝泠:“这是百翎国进贡来的贡品。” 谢朝泠想起这人说过他生母是百翎国人,讪然道:“殿下心爱之物,我怎好夺爱。” 谢朝渊不以为意:“一柄刀而已,琳琅是我心爱之人,你想要的,尽可以从我这里拿去。” 他说得这般理所当然,将刀塞进谢朝泠手中。 谢朝泠心神动了动,问他:“殿下不担心我再用这刀行刺你吗?” “你会吗?” 谢朝泠被他一句话问住。 他确实不会,昨夜要不是昏了头,他也不会那么做,他这人虽不贪生怕死,但也不想轻易丢了性命。 谢朝渊眼里有转瞬即逝的笑:“那便是了,你不敢。” 谢朝泠不甘心道:“殿下也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 “别总计较这些,琳琅昨夜也不是没享受,今日何必再兴师问罪。”谢朝渊帮他将短刀挂到腰间,这刀也不知什么材质做的,十分轻巧。 谢朝泠垂眼看了片刻,无话可说。 小殿下这般厚颜无耻,他甘拜下风。 谢朝渊站起,朝谢朝泠伸出手:“走吧,本王带你去王府四处看看。” 谢朝泠不想动,谢朝渊勾唇:“琳琅不是嫌闷么?腰酸的话更得走一走,活络活络就好了。” 谢朝泠瞪他,站起身。 出门之前,谢朝渊让人给谢朝泠拿了件防风斗篷,亲手帮他披上,再仔细系上绸绳。 谢朝泠盯着他的动作,心思转了转,忽然道:“殿下为何喊我哥哥?” 谢朝渊修长手指微微一顿,淡道:“你自个说的,你应该比我大些,那便是哥哥,一个称呼而已,床笫之间,琳琅是这般不懂情趣之人吗?” 谢朝泠彻底服了,哪能面无表情说出这般羞耻之言,真不害臊。 谢朝渊握住他一只手:“走吧。” 被谢朝渊牵着出门,谢朝泠没再挣扎。 谢朝渊掌心温热宽大,不似才十六岁的少年,一如他挺拔宽阔的肩背、有力的臂弯,全无少年人的单薄羸弱。 昨夜被这人拥在怀,谢朝泠真真切切感受过他的蛮横和强硬,再不敢小觑他。 这样,……便就这样吧。 “你是本王的心上人。” 恪王府很大,在皇城西南角上,与内城毗邻,独占一整坊。 王府分东、西、中三路,俱是五进院子,中路前后几座大殿做庆典、祭祀用,平日不开,西路亦空着,谢朝渊只住东路,前头是正堂,第二进为书房,第三进的惜乐堂是起居所。 被谢朝渊牵着从东边走到西边,谢朝泠默不作声地打量四周,一路过去,府中大多数屋子都空着,冷清荒凉,连下人都看不到几个。 恪王府里只有谢朝渊一个主子,他尚未娶妻生子,亦无妾侍,且不喜身边有过多人跟着,谢朝泠早发现这小殿下身侧伺候的下人还不如拨给他的多,是以王府中着实人丁单薄得很。 谢朝渊面上总是带着笑,实则个性阴沉孤僻,谢朝泠暗自琢磨,所以他这府里才这般死气沉沉,处处透着压抑,个个下人都谨小慎微得如同惊弓之鸟,这小殿下明明才十六岁,这样的性子也不知是怎么养出来的。 “琳琅,你在想什么?” 耳边响起谢朝渊略低沉的嗓音,谢朝泠回神,对上谢朝渊望向他的黑沉如墨的双眼,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算了,他懒得多管闲事。 “你这府上看着没什么好玩的,到处都是空屋子。” 谢朝渊低笑,抬手拨了拨他鬓边一缕被风吹散的发丝:“后头园子里景致还不错,去那看看吧。” 谢朝泠可有可无点头,跟着谢朝渊继续往前走。 府后是环山衔水、曲廊亭榭的大片园子,虽无鲜艳色,但处处见参松幽篁,笼于清早的霭霭风烟中,意境尚算不错。 登上至高处的望楼,可俯瞰整座王府,进门处的钟楼、鼓楼后,是规制整齐的三路府宅,后头园子里各式的亭台楼阁便显得随心所欲得多,更像是随性点缀在山水绿荫间,靠西侧是大片的湖,湖对岸还有演武场和跑马场。 谢朝泠轻眯起眼,看到了演武场上正在训练的兵丁,粗略估算,大约有四五百人。 大梁的王爷有食邑但不就藩,亲兵侍卫最多只能配三十六人,余的护院也不可超五百数。不过同样是五百人,如谢朝溶那等草包身边多是阿谀奉承、曲意逢迎之辈,谢朝渊府上这些人,却更像是正规军,耍起刀枪来一招一式气势十足。 谢朝泠看了一阵,暗暗称奇,心道难怪这人敢对东宫太子下手,他想要那个位置,并非随口一句戏言。 心头莫名发凉,被谢朝渊一直牵着的手心却冒了汗,谢朝渊看向他,依旧是那副从容自若态,谢朝泠低头,抽出手。 谢朝渊又将他手拉回去,有婢女递上帕子,谢朝渊握着谢朝泠的手,一点一点将他手心中的汗擦拭干净。 谢朝泠嘴唇动了动,看着谢朝渊微垂的眼眸,到底什么都没说。 即使昨夜被强迫做那等难以启齿之事,谢朝泠都未像现在这样自觉在这小殿下面前虚了一截。 谢朝渊明明什么都没说,只帮他擦手而已,谢朝泠好似察觉到他身上那极具压迫性的气势,这种感觉让他十分不舒坦。 谢朝泠再次抽了手:“走吧,去湖边看看。” 他转身先走,谢朝渊跟上去。 临湖的假山上有亭台,观湖景最好的地方,谢朝泠停步台边,往外探身,山下湖水澄澈清湛、波光粼粼,水下有鱼,一尾一尾的大锦鲤,鲜艳明丽,还有无数小鱼。 走了这么久谢朝泠还是第一回在这府中看到真正有趣的东西,瞧了一阵兴致勃勃地接过内侍捧来的鱼食,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往下撒。 谢朝渊在他身后莞尔,从前的太子哥哥几时对这些小东西表现过兴趣,如今他不做太子、不做皇子了,才能真正展露出本性。 如此最好。 谢朝泠玩得高兴,很快忘了先前在望楼上那点莫名其妙生出的不愉快,回头问谢朝渊:“殿下你要喂鱼么?” 谢朝渊随手从桌上的点心盒里拾起块绿豆糕上前,轻轻一扔,糕点在晨光下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水中,溅起细小水花。 下一瞬,一条凶猛的大锦鲤从水下跃起,一口叼住糕点,很快群鱼闻着味凑上来,摇头摆尾疯狂撕咬争夺起大锦鲤到嘴边的点心,水面上不断翻滚起白浪。 绿豆糕转瞬被分食干净。 谢朝泠眉心微蹙,偏头见谢朝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黑眸却是冷的,问他:“鱼食明明有很多,殿下为何非要这么喂鱼?” 谢朝渊依旧盯着逐渐趋于平静的水面,淡道:“送到嘴边见者有份有何意思,看它们这般争抢同一样东西不是很有趣吗?” 谢朝泠道:“殿下性子过于偏激了些。” 谢朝渊转眼看向他:“琳琅不喜欢?” 无声对视片刻,谢朝泠抬手摸了一把他脸:“外人定不知晓恪王殿下是这样的,争来抢去,最后也没见谁占到大便宜,有趣在哪里?殿下若是这般行事,岂不损人不利己?” 谢朝渊道:“所以本王要做这喂鱼之人。” 谢朝泠笑笑:“殿下自然不是池中物。” 他没再说别的,回身继续慢条斯理地给下头群鱼喂食,谢朝渊也不再扰着他,默不作声站一旁看。 后头有下人过来通传,说太后宫里派人来送吃食,请谢朝渊去前头迎接。 快中秋了,太后叫人送来点心美酒和肥蟹,尽是挑的最好的,这位赵太后虽一心想扶持她亲侄女出的谢朝溶上位,面上对其他孙子向来表现得一视同仁,这种年节赏赐,各个府上都不会少。 谢朝渊漫不经心地听人禀报完,问谢朝泠:“还想逛园子吗?” 谢朝泠随意点头。 谢朝渊叮嘱了王进一干人等跟着伺候他,去了前头。 谢朝渊背影远去,谢朝泠将手中最后一点鱼食全部扔进水里,嘴角笑敛去,淡声示意王进:“走吧,前头看看。” 王进低头,小心翼翼应声。 沿着湖边游廊往前走,过一小片竹林,有一林间别院,院门半阖,能看到院中有人居住。 谢朝泠朝那头看时,门边的少年郎君也正好奇打量他,那人看着约莫十五六岁,模样俊秀,着青衫长褂,打扮不似府中下人。谢朝泠心思动了动,就听那小郎君喊他:“喂,你是新来的么?” 谢朝泠没理人,问王进:“这地方看着不小,住这里的都什么人?” 王进小声答:“大多是张郎君给殿下搜罗来的人。” 谢朝泠其实已经猜到了,送他来谢朝渊这的那小子显然不是第一回干这事,这恪王府里还不知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人。 他问:“为何我不住这里?” “您与他们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王进头垂得更低:“殿下让他们住在这,安排人教他们读书识字、舞刀弄剑,教各样安身立命的本事,再将他们送去他们最合适去的地方,到死他们都得为殿下卖命,郎君您是殿下心尖上的人,不需要做这些。” 谢朝泠拧眉,转瞬便明白过来,这里的人无论男女,个个都有张好皮囊,美人,尤其是学了本事的美人,放出去做细作做眼线再好用不过,小殿下才十六岁,已然有了这样的城府,所以他敢说自己是岸上喂鱼的那个。 那小郎君仍在看谢朝泠,谢朝泠冷淡收回视线,睨向王进:“你将这些都告诉我,不怕殿下知道怪罪?” “殿下吩咐过,无论郎君问奴婢什么,只要奴婢知道的,定不能欺瞒郎君。”王进恭敬道。 谢朝泠淡下声音:“那你知我是谁?” “……奴婢不知。” 谢朝泠一哂,转身离开。 谢朝渊那头刚收了太后赏赐,得了足足两大篓的肥蟹,谢朝泠进门时东西还未撤下,他瞥了一眼,谢朝渊问他:“螃蟹吃吗?本王叫厨子给你做,你想吃什么口味的?清蒸还是辣蟹?” “都吃,辣的多做些。” 谢朝渊笑笑,身侧王让立刻领命亲自去了厨房叮嘱。 谢朝泠坐下喝茶,谢朝渊上前,递了颗糖给他:“太后赐下的,尝尝。” 谢朝泠接过,扔进嘴里嚼了嚼,随口说:“挺甜的。” “好吃吗?”谢朝渊嘴角噙着笑。 “尚可。” “小时候……” 谢朝渊只说了这三个字,微微一顿,看着谢朝泠继续道:“我第一回回宫见到太子哥哥,他就给了我这么颗糖,那时候我觉得这味道真甜,再没比这更甜的糖了,后头东宫不再欢迎我,就算这糖宫里到处都有,总觉得没有东宫那的好吃。” 谢朝泠心头微动,问出了不该他问的话:“如此说来殿下与太子殿下想必还有几分兄弟情谊,如今他却因殿下之故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殿下不觉亏心吗?” 谢朝渊淡声道:“天家无父子无兄弟,太子哥哥也不过是那池子里的鱼罢了。” “那我呢?我是什么?”谢朝泠脱口而出。 谢朝渊弯腰,手拂上他面颊,低下声音:“你是本王的心上人。” “殿下可知错?” 半月后,皇帝谕旨往西台营校阅大军,众王公部臣随扈。 西台营在京郊四十里外的西台镇,天未亮浩浩荡荡的车队跟随御驾启程,恪王府的车子半道汇入,谢朝泠扮作谢朝渊亲兵侍卫一同前来。 他做了易容修饰,原本俊秀出众的一张脸变得平平无奇、不引人注意。 “殿下愿意带我出来,又为何不肯让我以真面目示人?”出发前谢朝泠好奇如是问。 那时谢朝渊站在熹微晨光下,眼眸微敛,唇角上扬回答他:“怕琳琅在府里闷得慌,带你出去走走,但琳琅这张脸太招人眼了,本王不想让其他人瞧见,你也最好别去招惹别的人。” 他嘴角带笑、嗓音低缓,语气中却暗含警告,谢朝泠在那一瞬间真真切切感受到谢朝渊分明是将他当做自个所有物了,不许别人看他,更不许他招惹别人。 这小殿下霸道起来简直蛮不讲理,还是之前说着“你是本王的心上人”时的模样可爱些。 之后谢朝渊示意谢朝泠上车,谢朝泠干笑回了句:“我是殿下侍卫,岂能与殿下同车同辇。” 谢朝渊攥住他手,将人拉过去。 四目对上,谢朝渊嘴角笑意逐渐敛去:“上车。” “我还是在外头……” 被谢朝渊摁进车内,谢朝泠一脚踹出去,牵扯到这些日子一直酸软的腰身,倒吸口凉气倒进毛褥中。他深呼吸,不断提醒自己忍耐,冲谢朝渊露出笑:“殿下好大脾气。” 谢朝渊无声看他片刻,让他枕到自己腿上为他揉按腰侧,缓和了声音:“别动了。” 谢朝泠只得作罢。 ……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坐了两个时辰的车,晌午时停车歇息,谢朝泠盯上了谢朝渊的马,问他能不能借自己试试。 谢朝渊随手将马鞭扔过去:“你会骑马?” “我不会吗?” 谢朝泠利落翻身上马,得意挑眉,谢朝渊站在下头看他,沉声叮嘱:“别跑出本王视线。” “知道。” 谢朝泠手中马鞭挥下,纵马而出。 秋风飒尔,吹鼓起衣袍,谢朝泠尝到久违的快意,谢朝渊的话抛去脑后,很快跑远偏离了车队。 “吁——” 突然出现的另一匹马挡在前路,谢朝泠勒紧马缰拉马停下,警惕看向眼前人。 对方先开了口:“你是恪王的侍卫?为何之前没在恪王身边见过你?他竟将自己的马给了你?” 谢朝泠没吭声,他记得这人,先前在东山行宫回京的路上,这人来找谢朝渊麻烦,差点起了冲突。 李桓打量着谢朝泠,目露怀疑,又一次问:“你到底是何人?” “琳琅。” 身后响起谢朝渊的声音,谢朝泠回头,谢朝渊已策马上来。他一眼未看那李桓,冷冷示意谢朝泠:“回去了。” 谢朝泠欲言又止,被谢朝渊冷眼盯着,话到嘴边没说出口,谢朝渊道:“跟本王回去。” 谢朝泠只得转身跟他离开。 李桓阴下脸勒紧马缰,谢朝渊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态度让他恼火,但敢怒不敢言。 谢朝泠侧过头,见谢朝渊目视前方,神情冰冷侧脸紧绷,心知这小殿下是生气了,暗恼自己一时得意忘形。再回头朝后看,那人依旧立在原地,死死盯着他和谢朝渊。 心下蓦地突突直跳。 ……为什么? 将那种莫名的怪异感强压下,谢朝泠拉马追上谢朝渊。 重新上车,车门倏然阖上,谢朝泠伸手去推但推不开,心神一沉,他下意识问:“殿下,你做什么?” 车外的人没理他。 车窗同样推不开,谢朝泠试了试便不再费力气,他没兴趣陪谢朝渊发疯。 出不去干脆躺下闭眼睡觉。 申时,御驾驻跸西台镇行馆。 车一停谢朝泠就醒了,没睁开眼也没动,车门终于自外打开,王进低声提醒他:“郎君,到了,该下车了。” 谢朝泠没理人,抬手挡了挡车外进来的日光。 谢朝渊就站在车外,沉声示意他:“下来。” 谢朝泠慢吞吞坐起身,盘腿坐在车中没动,瞅着车下的谢朝渊:“殿下如此霸道,说关就将我关起来,不容我解释,我不服。” “你有何不服?本王之前是怎么说的,不许跑出本王视线,你听了吗?”谢朝渊的声音里压着冷意。 谢朝泠自知理亏,但小殿下这态度,委实令人难以接受。 “殿下说我是你心上人,殿下就是这般对自个心上人的吗?” 一众下人已自觉退开,谢朝泠说完这句便闭了嘴,与谢朝渊僵持住。 四目相对,谁都不肯退让。 最后谢朝渊朝他伸出手,缓和了神情:“下来吧。” “殿下可知错?” 谢朝渊挑眉:“本王何错之有?” “殿下若只将我当做娈宠,自可用这样的方式待我,我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但殿下说我是你心上人,既是心上人,殿下就该给我应有的尊重。”谢朝泠道。 “那琳琅又将我当做什么人?” 谢朝泠哑然。 这小殿下脾气不好,强势又跋扈,还格外阴晴不定,唯一可取之处,大约是长得好?……床笫间也算和谐,总归虽然被强迫,谢朝泠并不否认他得了趣,于是也不是十分在意这事,要是这小殿下能别这么霸道,稍微有点少年人的活泼外向就更好了。 但谢朝泠不想说这些。 没等到谢朝泠的回答,谢朝渊也不再问,又一次重复:“下来。” 谢朝泠终于将手搭上去。 行馆地方很小,谢朝渊的住处只有一小方院落,下头人已动作麻利地将里里外外收拾妥当,谢朝泠和谢朝渊一间房。 其实在王府这段时日,谢朝泠一直就住在谢朝渊的东暖阁里,真真正正成了这位恪王殿下的枕边人。他反正也习惯了,并未提出异议,说了也没用。 安顿好之后谢朝渊去了乾明帝那请安,不到半个时辰回来,谢朝泠听到他在屋子外头与人说话,似乎是晌午时遇到的那人又来找麻烦,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甚清晰。 李桓试图朝屋子里头看,被一众下人挡住了视线,他试探问:“殿下这院子里怎没见着先前那侍卫?” “你特地跟来本王这里,就为了说这个?”谢朝渊嘲弄道,“你才刚得祖宗荫庇入了禁卫军,身为天子近侍,不在陛下面前鞍前马后,一个劲往本王这里凑,要是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本王是不在乎,你也无所谓?” 李桓顿时变了脸色。 谢朝渊沉下声:“李老三,你把本王当什么人了?由得你这般以下犯上,屡次凑近试探窥视?真以为现在还有你那太子表哥给你撑腰么?东宫已自身难保,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你竟敢诅咒太子殿下,你放肆……” 谢朝渊嗤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何必挑明了说,别再让本王看到你在本王眼前晃悠,上回的剑没出鞘,再有下次,本王说不得一个手抖,伤着你哪里了,别怪本王丑话没说在前头。” 李桓咬牙切齿,又朝屋里看了一眼,灰溜溜走了。 谢朝渊将眼中杀意掩下,转身进门。 谢朝泠看到他进来,顺嘴问:“殿下又与人吵架了?那到底是什么人?” “本王说了,是不相干的人,你没必要知道。”谢朝渊道。 谢朝泠心思转了转,岔开了话题:“殿下不是去给陛下请安么?怎这么快就回来了?” “陛下那里人太多,都在商议明日校阅大军之事,顾不上我,进去请了个安就又出来了,好戏都在明日。” “好戏?” 谢朝渊轻蔑一笑:“陛下急着要让西台营压东山营一头,那些人又岂会坐以待毙,明日定有好戏瞧。” 他伸手一抚谢朝泠鬓角:“你要是乖乖听话,不像今日这般惹本王生气,本王便带你一起去看。” 谢朝泠无奈道:“我不敢。” 分明是这小殿下心眼太小,动辄生气发脾气。 之后俩人相安无事,直至入夜。 出门在外不比在府上,沐浴不方便,谢朝泠想叫人给自己擦身,下头人送进热水很快被谢朝渊挥退。 “以后别让人伺候这种事。”谢朝渊沉声提醒他。 谢朝泠好笑道:“不让人伺候,我自己擦不了背,殿下要亲自动手吗?” “你去榻上趴下,将衣裳脱了。” 谢朝泠无所谓,脱了衣衫,顺从趴到榻上。 谢朝渊看着他,白皙赤裸的肩背展露眼前,弧度完美的脊椎骨一路延展至腰臀起伏处,晃荡烛火在其上投下一片暧昧光影,也映进了谢朝渊眼中。他在榻边坐下,握着热布巾的手贴上去,一点一点帮谢朝泠揉按擦拭。 谢朝渊这会儿倒是温柔了,手法也不错,谢朝泠觉得舒服,轻眯起眼,满足喟叹。 谢朝渊低声道:“以后在外头还是注意些,别到处乱跑,你跑没影了,我会担心。” 谢朝泠心神微动,侧头看向他。 烛光下谢朝渊的面庞难得温和,眼中亦无白日里那样的戾气。 谢朝泠心道这倒是稀奇,面上不动声色问:“真的?” “琳琅,听话。” “……我听你话,你就能稍微收敛些这霸道性子吗?” 谢朝渊勾起他披散下的一缕长发,到指尖绕了一圈,嗓音更低:“我会待你好,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 “琳琅这是在担心我?” 翌日,西台营校场。 天未亮,众王公官员已在此恭候圣驾。谢朝渊一贯懒散,他来得最晚,带了两个侍卫,低调站到他该站的位置。 身侧谢朝淇面无表情地侧目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未说,谢朝渊不以为意,这人自从死了相好,就一直是这副阴恻恻、看谁都不顺眼的模样,不搭理便是。 站在前头的谢朝溶瞧见谢朝渊,特地过来,先打量了两眼他身后的谢朝泠。谢朝泠依旧是昨日那副装扮,扮作谢朝渊的侍卫,相貌平平泯然众人。 易容术是源自百翎国的绝学,即使在百翎国内,也仅有少数真正擅长此道的术人,谢朝渊有一半百翎血统,他府上就养着这么一位高人,一般人轻易识破不了,所以他敢光明正大带着谢朝泠出现在人前。 谢朝泠得了谢朝渊叮嘱,不必搭理任何人,即使谢朝溶此刻表现得对他兴趣十足,他亦神色淡然,不亢不卑。 “六弟这侍卫瞧着挺面生的,昨日看你还将自己那宝贝坐骑借给他,六弟几时也变得这么礼贤下士了?”谢朝溶阴阳怪气地开口。 这人几次拉拢谢朝渊不成,现又疑心谢朝渊投靠了谢朝淇,因而十分爱挑他毛病,昨日谢朝泠众目睽睽下骑谢朝渊的马,看到的绝不仅李桓一个,找麻烦的自然也不止那一个。 谢朝渊笑笑道:“我换个侍卫难不成还要昭告天下么?至于马给他骑,有何不可?我乐意,二哥总不会是又看上了我那马,拐弯抹角想要问我讨马吧?” 一旁七皇子谢朝沂听到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在谢朝溶瞪过去时做了个鬼脸,谢朝溶恶狠狠地磨牙,但见谢朝渊这副混不吝之态,又拿他没法,愤而转身。 谢朝渊不以为意。 谢朝泠没听他们说这些,正抬眼望向前方高耸的阅武台。阅武台共三层,数丈高,最上层城楼上旌旗正迎风招展,锣鼓声已起,他微眯起眼,心思飘忽不定,脑子里有一些模糊画面,但抓不住。 红日东升时,乾明帝出现,率众登上阅武台。 校场内数千兵马按照步兵、骑兵、枪兵、炮兵分营列阵,众副统领各领一营,只等皇帝示下。西台营统领意气风发,朗声为皇帝解说今日排兵布阵,乾明帝听罢一抚掌,高兴道:“甚好!” 后头众人面色各异,有私下里偷偷交换眼神的,很快又压下异动。 西台营和东山营不同,东山营大梁开国时便有,人数不下五万,一直握在以赵氏为首的大世家手中,非但如此,赵、林一党还把持着三万京卫军,京畿之地的兵力尽在他们掌控中。而谢氏皇帝只有皇城中的一万禁军,若非有西北、西南各处边境大军镇着,这个江山只怕早已改了姓。及至先帝,花费十数年功夫亲手建立起能与东山营抗衡的西台营,才稍稍压下这些世家气焰。 饶是如此,这些人依旧敢一而再对储君下手。 自谢朝泠出事,乾明帝忧思反侧、夜不能寐,赵长明父子请辞后他欲意从西台营调人接手东山营,却在朝堂上遭遇重重阻碍。兵部、吏部无一赞同,这些人搬出一套套的说辞,以外人进去难以服众、开国时定下规矩东山营统领须得由内部擢升、入东山营满十年者方有资格为由,逼迫乾明帝从东山营几个副统领中提拔人选。 东山营一众副统领俱是赵长明心腹,换上他们不过是换汤不换药,乾明帝如何甘心,授意沈首辅等人据理力争,两方僵持不下,这才有了今日这场西台营校阅。 以往的大校每三年一次,为京中几大营挑拣精锐兵力合校,这样的单独校阅不是没有,但多半皇帝不会亲自到场。这次乾明帝不但来了,还兴师动众带着众王公大臣都来了,为的,就是要在东山营护卫储君不力遭贬谪的这个当口,扬西台营的士气和威风,好让调任一事变得顺理成章。 锣鼓喧天中,各营依照排兵布阵分次上前、后撤、对抗、制衡,踏步声、马蹄声、甚至是枪弹出膛声,无一不齐整,这精挑细选出来的五千兵马是西台营最精锐之师,是先帝和乾明帝花费数十年时间练出的一支强兵,足以震慑在场这些人。 校阅开始时谢朝渊便已将谢朝泠拉至身侧,选了处视野开阔地方,谢朝泠目不转睛盯着校场中声势浩大的千军万马,试图在空白一片的记忆里寻找相似画面,终究徒劳。 谢朝渊的声音就在耳边:“在想什么?” 谢朝泠轻抿唇角:“没什么。” 校场内已轮到炮兵上前,五枚新铸的将军炮一字排开,气势骇人,膛指数百步外的沙石山。这将军炮比之前任一火炮射程更远、威力更大,工部研造出后在乾明帝示意下,未经兵部的手,仅有的五枚全部运来了这西台营,今日头一次在百官眼前亮相,正是皇帝要给某些心思叵测之人的下马威。 谢朝渊忽然笑了声,低声提醒谢朝泠:“好戏开始了。” 谢朝泠尚未反应,就听一阵激烈的鼓点声过后,第一枚炮弹应声出膛。 他微微睁大眼,炮弹落在两百步开外,咚一声巨响,扬起尘土一片,但未炸开,后又滚了一段,停住,竟再未有反应。 乾明帝面色乍变,城楼上一片哗然。 场中负责第一炮的几个炮兵顿时慌了神,领炮兵营的副统领尚算镇定,立马将人呵住,沉声下令:“第二枚准备,出!” 第二枚炮应声而出,依旧是哑炮。 接着第三枚、第四枚…… 阅武台城楼上躁动声已压不住,西台营统领满头大汗跪地请罪,皇帝面色铁青、拂袖而去。 谢朝泠拧眉,谢朝渊声音中笑意更浓:“原来是这样。” 谢朝泠偏头看他,目光里掺着怀疑,谢朝渊摇首。 校阅草草结束,回去行馆后很快传来消息,事情不难查,哑炮是因弹药受潮所致,至于为何会出这样的纰漏,要么是工部送来前就已然如此,要么是东西到西台营后遭了殃,无论是何缘由,总归西台营确实有失察疏忽之责。 谢朝泠默不作声低头用点心,谢朝渊伸手帮他拭嘴角:“琳琅怎这般心不在焉?” “没有……”谢朝泠回神,他确实一直心神不定,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但毫无头绪。 对上谢朝渊的目光,谢朝泠犹豫问:“今日之事,也是殿下所为么?” “琳琅太看得起我了,西台营那是什么地方,岂是我能轻易插手得了的。” “你又如何知道那炮弹一定会出问题?” 谢朝渊轻蔑道:“赵氏狂妄惯了,陛下这般不给他们面子,他们也一定会在陛下最看重的东西上下陛下面子,今日这一出后,西台营沦为笑柄,调任之事陛下只怕没脸再提,就算要追究,能追究谁?西台营还是工部?西台营陛下舍不得,工部嘛……杨家向来是墙头草,杨尚书这个准东宫岳父是陛下好不容易拉拢的,如今太子还生死未卜,这个时候找工部麻烦,不怕又逼得杨氏倒戈么?” 谢朝泠冷不丁道:“西台营你插不了手,东山营就行吗?在东山围场刺杀储君,岂不更荒谬?” 谢朝渊沉声:“琳琅,我说了,你太看得起我了,谁告诉你太子遇刺失踪是我一个人搞出来的事情?我可没有那么大本事。” 谢朝渊说得认真,谢朝泠辨不清真假,这小殿下嘴里就没一句实话。 他没好气问:“既然今日校阅这般重要,那些人又是怎么动的手?西台营总不至于疏忽至此,当真没有事先查验过那些炮弹?” “你对这些事情这般感兴趣么?”谢朝渊忽然道。 谢朝泠瞬间哑然。 他不该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他的身份这些事情也根本不是他弄得明白的,但不问清楚,他心里总是七上八下不得舒坦。 “不能说吗?殿下不肯说便算了。”谢朝泠别过脸去。 谢朝渊目光顿了顿,上前一步捏住他下巴,让他转回来:“生气了?” “我就只是殿下的一个玩意,殿下逗着我开心才会跟我说这些,不想说自然就不说了。”谢朝泠故意刺他。 谢朝渊摇头:“你想知道我说便是,他们怎么做到的我也只是猜测,西台营不好下手,工部却不是铁桶,大可能那些炮弹交给西台营之前就已经出了问题,真动了手脚西台营那些炮兵就算查验过也不定能发现,只要在试炮时给他们好的炮弹就行,这次校阅办得匆忙,前日那几枚将军炮和炮弹才运到这里,这么短的时间,很难不忙中出错。” 谢朝泠沉思片刻,轻嗤:“这般行事狂妄嚣张,迟早多行不义必自毙。” 谢朝渊盯着他,他太子哥哥说话时表情灵动的这张脸,确实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谢朝泠抬眸:“殿下也是,万事小心些。” “琳琅这是在担心我?” 谢朝泠想起昨夜这人说会对他好时的那个眼神,一时有些心软,想着这小殿下其实也没那么糟,不如哄哄他。 但不等他开口,谢朝渊却又淡了声音:“算了。” ……什么算了? 谢朝渊没解释,坐去一旁:“你吃东西吧,不说这些了。” 谢朝泠:“……?” “本王不问对错,只顺本心。” 当日晌午,御驾提前返京。 西台营的事情后头果然不了了之,统领和领炮兵营的副统领挨了顿训斥,这事到此为止。乾明帝自然知道是有人故意触他霉头、不想让他称心如意,奈何抓不到把柄,这口恶气只能憋屈咽下。 东山营最后还是从内部擢升了一个副统领为统领,乾明帝的回敬,则是一如谢朝渊所料,谕旨除最小的谢朝沂之外的所有皇子上朝听政。 朝堂之上原本只有太子和恂王谢朝溶,太子如今“昏迷不醒”,谢朝溶最是春风得意,皇帝这一道旨意下去,摆明是为压制他和赵氏气焰。 且不说谢朝渊这个附带的,谢朝浍和谢朝淇一个是元后养子还沾过兵权,一个是元后亲子,身后都有旧东宫势力,如今这二人正式入了朝堂,即便没了谢朝泠,未来怎么样还不好说。 不提恂王府里谢朝溶如何气急败坏,恪王府上,谢朝渊正在试下午才送来的公服。 谢朝泠仔细帮他系上束带、捋平衣角,谢朝渊身形高大挺拔,这一身普通公服穿在他身上都比别人要熨帖精神不少。 他目不转睛盯着眼前人,谢朝泠眼睫微垂,动作细致且专注。 “殿下入了朝堂,这性子还是得稍微收敛些。”谢朝泠认真叮嘱道。 谢朝渊忽然捏起他下巴,让他正眼看向自己。谢朝泠皱眉,很快又舒展开,没有挣扎:“我又惹殿下不高兴了?不爱听那我收回方才那句。” 谢朝渊手指腹摩挲他面颊,眼里有促狭笑意:“嘴角,点心屑。” 谢朝泠:“……” 他刚确实吃了块佛手酥来着。 谢朝渊依旧在笑:“琳琅这样,孩子气了些。” 谢朝泠暗自不爽,竟被这小殿下说孩子气。他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殿下莫要拿我寻乐子。” 谢朝渊手落下去,拨了拨谢朝泠腰间佩的那柄短刀:“你不爱听,我也不说就是。” 谢朝泠岔开话:“我去喂小黄。” 小黄,谢朝渊送他的那只雀鸟,从行宫带回来就挂在窗下。 谢朝渊笑笑,不以为意。 王让进来禀报事情,见谢朝泠在有些欲言又止,谢朝渊示意他:“直接说吧。” “先头晌午时,陛下口谕礼部,说太子殿下伤势未愈,暂停了东宫大婚的一切事宜。” 谢朝渊闻言轻哂:“离大婚之日只余半月,本王还以为陛下当真打算让杨家女儿就这么嫁进东宫。”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东宫里头且不说皇太子是不是真的在,就算确实找回来了,但见乾明帝这讳莫如深、不让任何人探望的态度,就知情形不妙。这个时候杨家女嫁进去,那就是守活寡,皇帝如若真执意这么做,与杨家那便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王让低了头不敢接话。 正捏着逗鸟棒逗小黄的谢朝泠听到这句偏了偏头,问谢朝渊:“殿下呢?陛下没给你指婚吗?” 谢朝渊看向他,目光一顿:“你猜。” 谢朝泠不想猜,转过身去继续逗小黄。谢朝渊走上前,靠在窗边,抬眼看向他。 被那双浓黑双眼盯着,谢朝泠实属无奈,放下逗鸟棒:“我不猜,也猜不着,殿下自己说吧。” “没有,太子哥哥都还未成婚,怎会轮到本王。”他是看着谢朝泠的眼睛说的,仿佛意有所指。 谢朝泠觉得这话略怪异,但没往深里想,“哦”了一声,在将小黄逗烦之前,终于给它喂上了鸟食。 王让过来继续与谢朝渊禀报事情:“还有便是,今日宁王殿下去给陛下请安,随口说起恂王殿下,说他前几日去恂王府,想问恂王讨要盆花,恂王说他府上的花算不得什么,东宫里种的那些才是顶顶好的,陛下听了面色不快,问宁王是否恂王时常会与他提起东宫种种,后头宁王大约是被陛下语气吓到了,支支吾吾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宁王谢朝沂是恂王谢朝溶的同胞兄弟,同为赵贵妃所出,才十二岁,虽谢朝溶不讨乾明帝喜欢,谢朝沂这个小儿子却颇得皇帝喜爱。但在其他人甚至是赵贵妃眼里,谢朝沂都远不如谢朝溶有存在感,这两兄弟面上关系瞧着不错,如今看来怕也不是那么回事。 谢朝渊好笑道:“这小鬼平日里看着天真,竟也是个心眼多的。” 谢朝泠已经拿帕子擦了手,顺口说:“殿下的兄弟们一个个都这般表里不一,但要说心眼最多,一准是殿下。” 谢朝渊抬眼看他:“何以见得?” 谢朝泠凑过去手指在他胸前点了点:“殿下心里有数,何必要说破,连陛下宫里的事情,殿下这里都能收到消息,琳琅佩服。” 这是谢朝泠第一次这样自称,谢朝渊挑眉。 谢朝泠看一眼一众垂首恭敬而立的下人,手拂上谢朝渊肩膀捋了捋,小声说:“入夜了,殿下明日还要早朝,我回去自个屋里,不打扰殿下了。” 他话说完转身要走,被谢朝渊伸手拦腰拉回。谢朝渊一个眼神示意,王让王进带着一众人退下,顺便帮他们熄了大部分宫灯,只留下昏黄几盏。 谢朝泠很无奈:“今晚又要啊……” 小殿下太强悍了,夜夜笙箫他实在招架不住。 谢朝渊不出声地望着他,谢朝泠叹气:“殿下,你还年轻,尚未成婚,要懂得节制。” 谢朝渊依旧没吭声,只盯着他眼睛。 谢朝泠在谢朝渊目光里败下阵,不情不愿地开始伸手解衣服,他不自己脱一会儿也会被谢朝渊扒光,还要浪费件上好的衣衫。 但谢朝泠实在憋屈得慌,凭甚这人说要他就一定得乖乖脱衣裳?这么想着,在谢朝渊侧头亲吻他面颊时,他侧开了脸。 谢朝渊动作稍滞:“不想?” “殿下不能仗着自己年岁小,就沉溺于这种事情亏了身子。”谢朝泠循循善诱。 “何况殿下身上还穿着官服呢,要是弄脏了,岂不……” 谢朝泠的声音低下去,谢朝渊喉咙滚动:“帮本王脱了。” 四目相对,无声较劲片刻,最后依旧是人在屋檐下的谢朝泠低头,帮小殿下将先前穿上的衣裳再一件一件脱下。 剩最后一件中衣时,谢朝渊忽然握住他手,在谢朝泠猝不及防时弯腰将他打横抱起。 谢朝泠已经习惯了,被谢朝渊抱着走,没有挣扎。 谢朝渊将他抱去浴房,赤裸趴进浴池里,那人从身后欺上,拥住他的腰:“真不想?” 谢朝泠打了个哈欠,轻眯起眼,没理他。也不是完全不想,他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很难禁得住诱惑,但这么夜夜春宵,他是真的有些受不住。 “我说不想殿下就会放过我么?” “不会。” 那还有何好多说的。 谢朝渊的吻落到湿漉漉的肩头,谢朝泠回身,就着他肩膀发了狠地一口咬上去。 谢朝渊没动,待到谢朝泠自己累了牙酸了松开口,他肩头赫然一圈渗了血的牙印。谢朝泠拧眉:“殿下为何不躲?” “琳琅高兴就好。” 谢朝渊不以为意,撩起他披散下的长发,亲手帮他洗发。 谢朝泠试图跟他讲道理:“明早你第一日上朝,怎么也得给陛下和百官留个好印象,卯时就得进宫,那你想想你得什么时候起身?今晚不好好歇息养精蓄锐,明早打算在朝会上打瞌睡吗?” 谢朝渊眼帘低垂没吭声,依旧不紧不慢在帮他揉搓头发,神情在热气蒸腾后有些模糊不清。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了。”谢朝渊终于开口。 “殿下觉得我说得对吗?” “对。” “那……” 谢朝渊抬眼,目光平静但不容置喙:“本王不问对错,只顺本心。” 谢朝泠恨不能一脚踹死他:“殿下未免太过霸道了。” 谢朝渊欺身往前,轻啄谢朝泠红唇和鼻尖那点痣:“琳琅那日未回答我,将我当做了什么人。” 谢朝泠一愣。 后知后觉忆起是那日去西台营路上,谢朝渊问他将之当做什么人,他没答,这人竟小心眼地记到了现在,难怪这几日这小混蛋每日夜里都变着法子折磨他,岂有此理。 “殿下不但心眼多且比针缝还小,姑娘家都不这样。” 谢朝渊不出声地望着他,谢朝泠被他盯得愈发无奈:“殿下一定要我回答么?”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渊淡下声音:“罢了。” 他先起身踏出浴池,披上中衣离开了浴房。 头一次被单独扔在浴房的谢朝泠瞬间懵了,这是,……又生气了啊? 一刻钟后,谢朝泠回到正屋,这里的灯已经全熄,谢朝渊夜里不喜人在身边伺候,下人都已退下,屋中一丝声音都无。 谢朝泠脚步略一停顿,正犹豫时,身后屋门被风带上,熟悉的热度从后覆上,将他抱满怀。 被扛进里间扔上床,嘶啦声响后床幔应声而下,那人已欺身过来,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黑暗中盯着他的那双眼睛里翻滚着分外激烈沸腾的情绪,叫谢朝泠下意识想逃。 “殿下方才不是先走了……” 谢朝泠想侧过头,被谢朝渊一手钳制住下巴,粗重呼吸落下。 “送花给殿下戴。” 谢朝泠辰时才醒,浑身都是软的,懒洋洋坐起身,心下咒骂谢朝渊一番,接过了王进递到手边来的热帕子。 “殿下今日第一日上朝,估摸着没这么快回府,郎君您要是饿了洗漱完先用早膳吧。”王进低声提醒他。 谢朝泠懒得多言,他本也没打算等那小混蛋回府。 用过早膳,谢朝泠无事可做,去了后头逛园子。 自他来了这王府,原本景致单调的园子如今已然花木扶疏、生机盎然。谢朝泠瞧着高兴,去了湖边假山上的亭子里喂鱼,没了谢朝渊在旁盯着,还自在些。 后头便有人上来和他说话,是谢朝渊第一回带他来这边时偶然见过的那少年郎。 原本人被王进几个拦着不让靠近谢朝泠,谢朝泠听到动静,回身看了眼,吩咐道:“让他过来吧。” 王进只得放了少年郎上前。 对方自我介绍名叫宋时,谢朝泠随意点头,并未自报家门,只等着面前人说。宋时笑笑道:“不过我这名字也就现在能用用,待我出了府,就不定叫什么了。” 想起之前王进说的这些人都会被送去最合适的地方,谢朝泠不动声色问:“出了府,哪里都愿意去吗?” 宋时无所谓道:“殿下给我们安排的去处,自然是最好的。” 面前少年郎提起谢朝渊时眼神里盛着倾慕,谢朝泠不知谢朝渊是怎么调.教这些人的,但想来进这恪王府为恪王殿下做事,远好过一辈子做那最低贱的倌人妓子,所以这些人愿为谢朝渊卖命。 “我两年前被人送来这恪王府,承蒙殿下爱护,有吃有穿,还能念书识字,不用做那以色侍人之事,我愿意为殿下效劳,殿下让我去哪我便去哪。” 谢朝泠淡道:“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随口聊聊罢了,自从你进了府,这园子里可比从前要有生气得多,殿下想必费了心思。”宋时随口一句感叹,语气中难掩羡慕。 他不清楚谢朝泠的真实身份,但猜到他与他们这些人不同,单看气度便知面前人绝无可能和他们是一样的出身。 谢朝泠轻蹙眉,提醒他:“既要为殿下效劳,就别起不该起的心思,认清自己的身份,否则殿下也不敢让你出府。” 对方面色稍变,这点小心思逃不过谢朝泠的眼睛,若非对谢朝渊有不该有的想法,这人又怎会特地来与他说这些有的没的。当然,他说这个确实是为提醒这少年郎,并无拈酸吃醋的意思。 不欲再多说,谢朝泠转回身,继续看风景喂鱼。 待那宋时走了,王进小声问谢朝泠:“郎君,方才之事,可要告知殿下?” 谢朝泠冷淡道:“我的事,你不是事事都与殿下禀报吗?” 王进垂眸不语。 安静一阵,谢朝泠问他:“那个人,会被送去哪?” “……奴婢不知,但想必不会是坏去处,郎君若想知道,不妨亲自去问殿下。” 谢朝泠呵了声,再不说了。 议政殿内,谢朝渊今日第一回上朝,非但是他,还有谢朝浍和谢朝淇。 五日一次的常朝,各部官员轮流上前禀报大小琐碎事情,谢朝渊站在一侧王公队列,听得漫不经心。身后有无数落向他这头的视线,大多不是在打量他。 谁人都知出身低微的谢朝渊不过是个作陪衬的,谢朝浍和谢朝淇才是乾明帝真正想要抬举的儿子。 先前虽说有赵林、沈杨抗衡之势,但沈首辅年岁已高,只怕时日不多,族中后辈多无大出息,杨家又是皇帝强拉过去的墙头草,若论朝中根基,自是赵林一党更胜一筹。但沈杨背后是乾明帝,只要皇帝能再择出一个合乎他们心意的储君,他们便会依乾明帝心思,这样的抗衡之势会继续持续下去。 谢朝渊微眯起眼,目光在谢朝浍和谢朝淇之间打了个转。 大部分人或许觉得乾明帝属意的是谢朝淇,他是元后儿子,是乾明帝一直想要补偿的对象,又有大部分旧东宫势力的支持,但是…… 朝会之后,乾明帝留下几个儿子陪他一块用早膳,没再提国事,而是说起了他们几个的婚事。 乾明帝儿子众多,孙辈却不富,先太子只留下一个女儿,封了郡主养在宫外,谢朝溶成婚数年也只得了几个庶子庶女,谢朝浍已二十有二,因常年在外带兵后又受伤,至今未娶妻,谢朝淇十九岁,受元后与先太子之死打击过大,病了几年,婚事亦一拖再拖,至于谢朝渊,才年十六又未定性,倒是不急。 “朝浍、朝淇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都可以说说,婚事这两个月定下来,明年开春就把事情办了。”乾明帝果然提都未提谢朝渊。 谢朝浍和谢朝淇俱未吭声,谢朝溶一声嗤笑:“四弟自然看不上那些姑娘家,四弟哪里懂姑娘家的好。” 谢朝淇与他那侍卫的事情,外头早有风言风语,谢朝溶自然有所耳闻,如今死了一个江世,谢朝淇还好端端在这坐着,谢朝溶不甘心,当着乾明帝的面就刺起谢朝淇痛处。 谢朝淇抬眼,冰冷怨毒的目光直直看向谢朝溶,谢朝溶挑衅回视,乾明帝皱眉,刚要说什么,谢朝浍忽然沉声道:“全凭父皇做主。” 乾明帝转眼看向他:“你自己的婚姻大事,你自己就没什么想法么?” 谢朝浍依旧是那句:“全凭父皇做主。” 谢朝淇暗暗握了握拳,一字一字跟腔:“儿臣也全凭父皇做主。” 谢朝渊事不关己,淡定吃东西。 谢朝淇如今恨透了谢朝溶,谢朝溶估计也将谢朝淇当做最大对手,谢朝淇是元后次子,若是再得到沈、杨二氏支持,只怕会比谢朝泠还难对付。 谢朝渊想着,但他们父皇心中那个人,也未必就一定是谢朝淇,两虎相争哪有三足鼎立来得稳固。 谢朝渊回到王府已是辰时之后,谢朝泠逛了一圈园子回来,正吃点心。 他还在因昨夜之事生气,不怎么想搭理谢朝渊。 谢朝渊进门前已听人说了先前园子里的事,问谢朝泠:“为何这般不高兴?是谁这么不长眼,得罪你了?” 谢朝泠瞧他一眼,忆起昨夜这人是怎么折腾自己、逼着自己与他做那些羞耻之事,淡道:“殿下多虑了,在这恪王府里,无人敢得罪我。” 谢朝渊笑笑,不以为意,坐下先给谢朝泠倒了杯茶,再给自己盛上半杯:“琳琅若真不高兴了,本王便将那些在你面前乱嚼舌根之人的舌头都剪了,以后再没人敢说那些有的没的烦着你。”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是什么稀疏平常之事。 谢朝泠皱眉:“殿下就不怕这么做,失了人心?” “本王有何怕的,不守规矩的本就该罚。”谢朝渊一口将茶饮下。 谢朝泠直接拒绝:“不必了,殿下要罚人,无需以我做借口。” 谢朝渊看向他:“真生气了?” “生气了又如何?殿下要哄哄我么?”谢朝泠没否认。 谢朝渊轻声一笑,伸手将人揽至腿上。 “做哥哥的,这般爱撒娇的?”谢朝渊在他耳边说。 谢朝泠抬手揉了揉耳朵,双手搭上谢朝渊肩膀:“殿下……” 谢朝渊看着他没应声。 谢朝泠心知生闷气无用,不如借机讨点好处:“我能出府去玩玩么?你陪我去也好。” 谢朝渊神色微顿,半晌才慢慢道:“想出府?” “嗯。” “恪王府里头不好玩?” “想去外头看看,殿下陪我去呗?” 谢朝渊果然吃这一套,盯着谢朝泠看了片刻,嘴角溢出丝笑:“好,过些日子南市庙会,本王带你去瞧个热闹。” 谢朝泠心里那口气终于顺了些,过些日子便过些日子吧,能出去便好。 于是抬手摸一把谢朝渊的脸:“多谢殿下。” 谢朝渊捉住他手:“本王称了琳琅的意,琳琅打算回报本王什么?” 对上谢朝渊微微上挑邪肆又惑人的凤眼,谢朝泠倏忽笑了。 “送花给殿下戴。” 他随手执起朵案上花瓶里清早才插好的花,折去长枝,别上谢朝渊发髻,嫩黄花朵衬着谢朝渊英气的脸竟不违和,谢朝泠仔细端详一阵,心中满意。 谢朝渊由着他闹,只问他:“在想什么?” “殿下小小年纪便这般容貌出众,将来还不知要骗得多少人心。”谢朝泠感叹道。 谢朝渊略略挑眉:“所以琳琅呷醋了吗?” 谢朝泠认真想了想,他在这小殿下这里确实特殊些,但这人说的什么做王妃、做皇后也做不得真,不过是一响贪欢罢了,真要拈酸吃醋,日后日子只怕不好过。 于是盯着谢朝渊发髻上的那朵花,又伸手轻拨了拨,他道:“殿下这样的,合该有许多人恋慕,琳琅替你高兴。” “不需要你替本王高兴。” 谢朝渊打断他话,语气显见地淡了,像似又生了气。 谢朝泠很无奈,这小殿下脾气这般不好又难哄,不是该他哄自己的吗? “行啦,不高兴就不高兴吧,殿下高兴就成。” “你觉得你这样本王应该高兴?”谢朝渊声音冷硬。 谢朝泠不想多说,凑近,亲吻他唇角:“那这样能高兴了吗?我的好殿下。” 谢朝渊盯他片刻,眼中坚冰渐融,将人轻揽入怀,一句话未说。 “殿下,我果真比你大一些。” 每岁霜降,南市一连三日的庙会都是城中一大盛事,热闹不输上元灯会。 辰时末,马车自恪王府东门出,径直往南市去。南市在内城南边角上,自南城门起,占了整两条长街。 恪王府离得不远,不用半个时辰就已到了地方。 谢朝泠简单易了容,跟随扮作寻常富家子的谢朝渊,并不引人注意。 庙会上吃喝玩乐的地方不少,还有各样的杂耍演出,人潮如织。谢朝泠觉着新奇,眼中绽放出光彩,拉着谢朝渊尽往人多的地方去,四处瞧。 “没想到京城里还有这样热闹的地方,殿下以前也来过么?”谢朝泠被街角的龙灯表演吸引视线,顺嘴问谢朝渊。 谢朝渊抬手按住他肩膀,让他别往前头挤:“没来过,倒是听人提过很多回。” “那殿下也没有传闻中那般贪玩。”谢朝泠笑道。 在处木匠铺子里,他给小黄挑了个黄花梨木的鸟笼,造型十分别致新奇,谢朝泠一眼看中,问过价直接掏了钱。 恪王府中人人都有份例,谢朝泠自然也有,每月光是银钱就不少,谢朝渊命人按亲王妃份例给的他,谢朝泠并不知道这个。 “这个鸟笼子比府里的大些,小黄调皮,这样它在里头能自在些。”谢朝泠买下东西,拎在手中给谢朝渊看。 谢朝渊往下睨了眼,目光在那鸟笼子上转上一圈,不咸不淡道:“这种笼子,你若是想要,王府的木匠能给你做十个八个,都比这好。” 谢朝泠好笑道:“这有现成的卖,何必再做,殿下,你连这点小事都要计较啊?” 这小殿下心眼大约真的只有针眼那么大吧。 谢朝渊转开眼,没再说。 谢朝泠目光落到铺子外,前头有个卖糖人的摊子,旁边围着一圈孩童,不时发出惊叹嬉笑声。谢朝泠心思动了动,拉着谢朝渊过去。 “糖人要么?买个送你。”谢朝泠看着谢朝渊笑。 谢朝渊回视他,板着脸不说话。谢朝泠啧了啧:“跟只鸟儿争风吃醋,殿下你几岁啊?” 谢朝渊依旧臭着脸不说话,谢朝泠就当他是想要,在那群孩童都拿到糖人离开后,冲摊主老头抬了抬下巴:“我们要两个。” 老头笑问他们:“小郎君们要什么样的糖人?” 谢朝泠顺嘴道:“他属兔,我属虎,就要这两个属相的。” 谢朝渊看他一眼,心思微沉,没吭声。太子哥哥的生辰是庚寅年正月十五,天下皆知。 谢朝泠全副注意力都在老头快速动起来的双手上,并未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一只兔子糖人很快捏好,最后一步需要将之吹起来,老头笑呵呵地冲谢朝渊道:“这位小郎君自个来吹吧?” 谢朝渊淡声示意谢朝泠:“你帮我。” 谢朝泠笑着凑过去,对着细长管子轻吹气,亮澄澄的兔子糖人很快吹鼓起。 “送你。” 糖人递到谢朝渊面前,他沉默未接,谢朝泠干脆拉起他手:“拿着。” 谢朝渊盯着手中糖人,始终未出声。谢朝泠忍笑,明明是头小狼崽,属相却是兔子,谢朝渊要真跟只小白兔一样温顺可爱些多好。 可惜了。 另一只糖人也很快捏好,谢朝渊吹起来后将之递给谢朝泠:“走吧,去前头看看。” 谢朝泠转了转手里的木棍,盯着那糖人看了片刻,终于后知后觉想起,……他为什么记得自己属虎? “殿下,我果真比你大一些。” 谢朝泠追上已经先走一步的谢朝渊说。 谢朝渊“嗯”了声,太子哥哥比他大两岁不到,他们本该是最亲密无间的兄弟,是他起了不该起的卑劣心思,想将他的太子哥哥独占。 他不在乎对与错,只要谢朝泠能成为他的。 依旧没能成功将小殿下逗笑,谢朝泠有些气馁,还欲说什么,前头过来个侍卫模样的人,与谢朝渊见礼,说定王在对面茶楼喝茶,请谢朝渊上去说话。 谢朝渊抬头望去,对街茶楼二楼凭栏处,他皇叔定王谢奉玨正笑倚着身,冲他示意:“六侄子,上来。” 谢朝渊带了谢朝泠一块上去。 坐下时谢奉玨打量了谢朝泠一眼,谢朝渊这会儿倒是笑了,与谢奉玨道:“皇叔不必在意他,侄儿让他坐一旁喝口茶吃些点心便是。” 谢奉玨不以为意:“随你。” 这位定王爷是乾明帝最小的兄弟,还不满三十,早年也在边境带过兵,后头在战场上受了重伤,鬼门关转了圈回来,勉强保住性命,从此不良于行。非但如此,据说那一战还让他留下隐疾,没法再有子嗣,时至今日依旧未娶妻成婚,因而乾明帝对他格外纵容,京中这些富贵闲王,谢奉玨的日子是过得最好的。 “皇叔今日怎这般好的兴致,也来这南市逛庙会了?”谢朝渊给谢奉玨斟茶,笑问他。 乾明帝这些儿子,谢奉玨和谢朝渊走得最近,无非是谢朝渊投了谢奉玨脾气,吃喝玩乐的事情他最在行。 谢奉玨随口道:“正巧路过,过来看看,对了,前两日陛下和我说起你们兄弟几个婚事,唯独没提你,你也十六七了,陛下不急,你自个也一点想法没有么?” 谢朝渊好笑道:“皇叔至今都未成亲,怎还操心起侄儿的婚事来了?” 谢奉玨摇头:“你跟我不同。” “有何不同?” 谢奉玨没多说,笑提起别的:“下个月来我庄子上吃酒吧,有几坛好酒存久了,差不多该开了,让你来尝个鲜。” 谢朝渊无可无不可:“皇叔那若真有好酒,侄儿自然是要去的。” 谢奉玨无奈笑道:“请你来吃酒你小子还和本王拿乔,放心,酒肯定是好酒。” 谢朝渊一口答应下来:“好,到时候一定去。” 他们说话时,谢朝泠自若在一旁吃点心喝茶,偶尔抬眼,目光划过谢朝渊,落到对面谢奉玨脸上。这位定王殿下,他隐约觉得眼熟,细想之后仍和之前一样,毫无头绪。 谢朝渊垂眸,……到底为什么? 后头谢奉玨有事先走,他腿脚不方便,需借助轮椅,叫了内侍进来推他出去。谢朝泠这才注意到这位王爷不同常人之处,眼中有转瞬即逝的诧异,但未出声。 他知道谢朝渊不喜自己引人注意,在人前从不多言。 轮椅自谢朝泠身边过时并未停顿,谢奉玨却在那一瞬间侧过目光,又瞥了他一眼。谢朝泠望过去,谢奉玨已收回视线,径直离开。 谢朝泠心中怪异感愈盛,身侧谢朝渊问他:“琳琅在想什么?” 谢朝泠回神,剥了粒花生扔进嘴里:“没什么。” 见谢朝渊一直瞧着自己,他笑笑,又再剥了一颗,冲谢朝渊道:“殿下张嘴。” 花生喂进谢朝渊嘴里,谢朝渊细嚼慢咽吞下,看着谢朝泠道:“不要多想,安心待在本王身边就够了。” 谢朝泠无话可说,继续用点心。 坐了没多久,外头守着的人进来禀报,说张郎君来了,看到殿下在这里,上来请个安。 谢朝渊吩咐人:“让他进来。” 回京之后谢朝渊已有一段时日没再见过这小子,张少阳进门先觍着脸笑嘻嘻地和谢朝渊问安,看到和他并肩坐一起的谢朝泠还愣了一下,心里嘀咕这是个受宠的,面上不敢议论半句。 “你也来逛庙会?”谢朝渊随口问他。 张少阳赔笑:“殿下知道我是个游手好闲惯了的,哪里有热闹往哪里凑呗,刚到这里在楼下看到殿下的人,猜到殿下也在,才想着上来问个安。” 他说着又挤眉弄眼问谢朝渊:“殿下,您那还要人么?” “不用了,你留着自个用罢。”谢朝渊淡声回绝他。 谢朝泠将剥好的花生一粒一粒摆到谢朝渊面前碗碟中,听到这话连眸光都未多动一下。 张少阳一时讪然,暗道眼前这个果真受宠,殿下竟都不要别的人了,稀奇。 谢朝泠倒是半点不在意这个,反正,谢朝渊收回去的那些人不会进惜乐堂,虽说他不想拈酸吃醋,但谢朝渊真在惜乐堂里宠幸了别的人,那他……他就再不理谢朝渊了罢。 谢朝渊问起别的:“近日外头可有什么有趣的新鲜事?” 张少阳这人京城里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不少,消息最是灵通,谢朝渊这么问,他果真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有件事情,我正想和殿下您说。” 张少阳看了谢朝泠一眼,谢朝渊道:“有话直说,无须顾忌。” 谢朝渊这么说,张少阳便不敢再耽搁,将自己听来的事情一股脑说给谢朝渊听:“我听人说,有人拿着朝廷发下的兵饷在外放印子钱,钱滚钱谋求暴利,且他们只放给那些一穷二白之人,之后那些人手里哪怕只有一个铜板都能被他们搜刮去,那都是些不敢告官也告官无门之人,故这事至今没闹出来过。” 谢朝渊目光动了动:“哪里的兵饷?” 见谢朝渊似乎有兴趣,张少阳赶紧道:“东山营。” “你确定?” “若非确定消息,也不敢拿来与殿下说,殿下知道的,我在外头认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人,这事真真确确是真的。”张少阳用力点头。 张少阳离开后,谢朝泠将谢朝渊快要空了的茶杯添满,小声问他:“殿下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么?” 谢朝渊嘴角噙上笑:“本王说了,琳琅你确实高看本王了,本王虽入了朝,那也只是个做陪衬的,身后无根无基,本王能打什么坏主意,不过是喂鱼看戏罢了。” 他说的似真似假,谢朝泠懒得猜,干脆不问了。 “殿下总算笑了。” 不似先前在定王面前那种客套笑意,这小殿下这会儿总算不给自己摆脸色了。 谢朝渊抬手抚了抚他脸,没说什么。 “方才那位定王爷,我以前见过么?瞧着挺眼熟的。”谢朝泠忽然道。 谢朝渊停在他颊边的手微微一顿:“本王不知。” 再牵他起身:“走吧,既然来了别一直在这坐着,我们继续去逛逛。” 把前面写的小殿下的出生年份改了 “你身边这侍卫,叫什么名字?” 冬至之时,谢朝渊果然接到了定王府送来的帖子,邀他去城外庄子上吃酒、小住两日。 谢朝渊随手将帖子扔到一旁,谢朝泠过来捡起瞧了眼,问他:“这是定王爷亲笔写的吗?字挺好看的,……那位定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朝渊抬眼:“为何问这个?” 谢朝泠实话实说:“瞧着眼熟,总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 这是他第二回与谢朝渊说这样的话,盯着谢朝渊的双眼,像是在试探他。 “是么?”谢朝渊慢悠悠吐出这两个字,再没了下文。 是么,……然后呢? 谢朝泠心道小殿下这样瞧着真让人想揍他,于是轻咳一声:“殿下不想说算了。” “皇叔是陛下最小的兄弟,先帝驾崩时他才刚十五就去了西北边境领兵,后头在与西戎国那一场恶战中身负重伤,勉强捡回条命,从此不良于行,回京做了个闲王。我大梁与西戎国交战百年,那是最惨烈的一战,西戎损兵近二十万,大梁也折损了十万精兵,大将死伤好几个,太子哥哥的外祖父和两个舅舅都死在了那场战役中。” 谢朝渊说得漫不经心,谢朝泠眉头微蹙,被谢朝渊黑眸盯着,那种怪异感始终挥之不去,谢朝渊的话好似意有所指,但谢朝泠空白一片的思绪实在想不明白。 谢朝渊复又笑了:“其实皇叔做个闲王也好,他本也没什么野心,还免了被陛下猜忌。” 谢朝泠一时不知当说什么,谢朝渊拍了拍他手背,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到了那日,谢朝渊带了谢朝泠一块,去往城外的定王府别庄。 谢奉玨给京中一众亲王、郡王府都下了帖子,来的人不少,谢朝渊住处在一临水边的小院里,地方不大,胜在幽静、离得别人远,谢奉玨知道他脾性,不耐烦应付那些虚头巴脑的礼数,特地做的安排。 刚歇下定王那边就派人来喊谢朝渊过去,说是酒食都已备好,就等他了。 谢朝渊只得应下,叮嘱谢朝泠:“你想吃什么跟人说,让人给你准备,皇叔这庄子里什么样的野味都有,不用客气,后院里有汤泉池子,你可以自个去玩,我去陪皇叔吃酒,会早些回来。” “做什么都可以,但不能随意去外头逛是吗?”谢朝泠嘴角微撇。 谢朝渊没多说:“听话。” 谢朝泠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 宴厅里正热闹,笙歌舞乐、酒香四溢,谢奉玨出了名的好玩好享受,这样的饮宴是他最热衷的,时不时就要办上一回,他年岁虽不大,但辈分不低,捧场之人向来不少。 今次没有外人,来者皆是谢氏王爷,更不谈那些虚的规矩礼仪,众人开怀畅饮,无不痛快。 谢朝渊来得稍晚些,至特地留给他的酒案边盘腿坐下,先自罚了三杯,谢奉玨揶揄他:“六侄子躲屋里做什么呢?本王派人去叫了你三回才把你请来,莫不是真与外头传的那样,说你近日金屋藏娇、乐不思蜀了?” 厅里一阵哄堂笑声,谢朝渊再次举杯笑道:“皇叔别取笑侄儿了,侄儿接着罚酒便是。” 这么一来二去,已没人再计较他拖拖拉拉来晚之事,当然,除了一个谢朝溶。 坐左前方的谢朝溶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斜眼睨过来,嗤笑道:“什么金屋藏娇,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侍卫,老六还把他当宝了,你这臭毛病,别是跟着老四学的吧?” 谢朝淇就坐在谢朝渊右手边,原本默不作声自斟自饮谁都不搭理,谢朝溶这话一出口,谢朝渊尚未说什么,谢朝淇嚯地用力搁下手中酒杯,酒案被震得跳了下,几上碗碟哗啦作响。 歌舞声恰在这时停了,谢朝淇这边动静过大,众人目光投向他,谢朝淇不予理会,只神色阴鸷盯着谢朝溶。谢朝溶挑衅道:“怎么?本王没说错吧,老六现在不就和你一个臭毛病,把个泥腿子出身的的侍卫当宝,丢人现眼。” 主位上的谢奉玨不由蹙眉,被点名的谢朝渊反倒神色不变半分,嘴角噙着笑自顾自地喝酒,权当看戏。 谢朝淇起身,拎着酒杯一步一步走向谢朝溶。 不等其余人反应,谢朝淇已站定在谢朝溶酒案前,手中酒泼上他的脸。 谢朝溶愣住,回神用力一抹脸,霍然起身:“你他娘的疯了不成?!” 谢朝淇的回答只余满脸憎恶和冷笑。 谢朝溶粗喘着气眼里冒火,挥拳就要去揍谢朝淇,但酒喝得太多身子不稳,谢朝淇侧身避开他却径直往前栽下去,狼狈摔到酒案上再滚下地,碗碟一并被带下,乒乒乓乓一地狼藉。 “殿下——!”谢朝溶身后内侍婢女惊呼,七手八脚上去扶。 谢朝淇居高临下看着栽倒地上爬不起来的谢朝溶,眼中恨意不加掩饰。 “够了,这都是在做什么,好歹是自家兄弟,你们这样像个什么样?要闹别在本王这里闹。” 谢奉玨终于出声制止,其余人也在纷纷劝和,谢朝淇垂眸站在那不吭声,待到骂骂咧咧的谢朝溶被人扶起回去换衣裳,他才淡声和谢奉玨说了句:“抱歉扰了皇叔的雅兴,侄儿身子不舒服,先回去歇下了。” 谢朝淇径直离开,谢奉玨没再说什么,继续与人吃酒。 谢朝渊收回目光,夹了一筷子菜进嘴里,细嚼慢咽。 黄昏时分,谢朝泠放下手边书册,抻了抻胳膊。 说着会早些回来的谢朝渊到这会儿还不见人影,那小殿下虽然烦人,但半日不见他,身边只有这些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的下人,也怪无聊的。 王进似是看出谢朝泠的没劲,试探问他:“郎君想玩风筝吗?绿芙他们刚做了几个风筝,可以去外头院子里玩。” 谢朝泠懒洋洋起身,行吧,聊胜于无。 那几个婢女果真在外头院中放风筝,见到谢朝泠出来赶忙要收线,被谢朝泠制止:“你们继续放,我看着。” 谢朝泠在檐下抬头,几尾风筝在逐渐沉下的暮色中招展开,鲜亮颜色缀在晚霞之下。 王进小心翼翼抬眼,见他盯着看神情中并无不喜,问他:“郎君可要自己试试?” 谢朝泠随意点头。 婢女将手中风筝线递给谢朝泠,垂首小声提醒他要怎么收线放线,这东西看着不难,但要随心所欲掌控,得控制好力道角度,并不容易。 风筝线过细有些勒手,谢朝泠略微不适。天色暗下后风势渐大,他试图让手中风筝飞得更高些,却不慎脱了手。 婢女惊叫出声,眼睁睁看着风筝线断开,飞出院外去。 谢朝泠皱眉,王进赶紧喊人去外头捡,就听谢朝泠道:“我自己去。” “殿下说了,您不能……” 王进的话没说完,在谢朝泠转眼看向他,对上那双平静黑亮的眼睛时,全部哽在了喉咙口。 他失了忆,被谢朝渊困在这一小方院落里,可他还是那位东宫储君,一个眼神就足够叫人胆战心惊。 王进低了头,才觉背上冷汗涔涔,再不敢阻拦。 谢朝泠已大步出门去。 风筝早已飞没了影,谢朝泠一路找过去,打量四处。 王进心惊肉跳跟在他身后,不断小声央求他回去,谢朝泠充耳不闻。幸而他今早来时做的易容尚未撕下,未引人注意。 最后他们在株石楠树下找到了挂在高枝上的风筝。 王进暗暗松了口气,赶紧吩咐人爬树上去拿,谢朝泠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目光落向远处的亭台水榭,直到身后忽然出现人声:“你们哪个府上的,在这做什么?” 谢朝泠转身,是那日在南市庙会上见过一回的定王爷。 王进看清楚来人却是大惊失色,带着其余人一起跪到地上,哆哆嗦嗦道:“见、见过定王殿下。” 谢朝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也应该见礼,但他在谢朝渊那从未做过这个,一时竟不知该先抬手还是先弯腰。 谢奉玨扫了一眼惊吓过度直接行大礼的王进一干人等,望向面前神色略微尴尬的谢朝泠。 “本王见过你,你是阿渊身边的人。”他盯着谢朝泠的脸,目光里带上了探究和打量。 谢朝泠正欲开口,背后响起谢朝渊的声音:“皇叔!” 谢朝渊已走上前,不着痕迹挡在谢朝泠身前,笑问谢奉玨:“皇叔不是回去换衣裳么?怎的还在这里?” 谢奉玨转眼看向他,随口道:“你的人在这里不知做什么,一个个大惊小怪的。” 王进已匍匐地上,战战兢兢请罪:“奴婢、奴婢们是来捡风筝,那风筝挂这树上了,殿下恕罪。” 谢朝渊道:“皇叔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都是没规矩的东西。” “贴身伺候的这般咋咋呼呼可不行,”谢奉玨笑笑,没再多言,“既如此,你将人带回去吧,本王便也不替你管教了。” 谢朝渊受教,告辞离开。 转身时谢奉玨忽又道:“六侄儿,上回忘了问你,你身边这侍卫,叫什么名字?” 谢朝渊顿住脚步,沉声答:“他没有名字,侄儿给他取了个名叫琳琅,不值一提。” “琳琅,”谢奉玨念了一遍,道,“挺好的名字。” 谢朝渊点点头,领了人回去。 一进门王进一干人等已自觉跪下地请罪。 谢朝渊一句话未说,只看着谢朝泠。 谢朝泠很无奈,想了想还是不争辩了:“殿下若是生气我不听话跑出去,给你惹了麻烦,那便罚我吧。” 这小殿下才是真的爱撒娇。 谢朝泠已经做好谢朝渊发疯的准备,想着等他发过脾气再把人哄哄就是。但谢朝渊沉默盯他片刻,缓和了神情:“用过晚膳没?饿吗?” 谢朝泠一愣。 谢朝渊吩咐人传膳,牵过他手:“走吧,先吃东西。” 坐上膳桌,谢朝泠终于回神:“你……不生气我又跑出去?” 谢朝渊抬眼看他:“已经这样了,生气有用吗?” 谢朝渊突然不按常理出牌,谢朝泠反倒莫名心虚,讪道:“我就是无聊得紧,想去外头看看。” 虽然他方才其实是故意找借口出去。 “这庄子后头有个湖,可以泛舟,明日白日我带你去。”谢朝渊道。 小殿下这样倒是讨人喜欢,谢朝泠眼里带上笑:“真的?” “嗯,”谢朝渊给他夹菜:“先用膳吧。” 谢朝泠也赶紧盛汤递给谢朝渊:“殿下喝口热汤,醒醒酒。” 谢朝渊看着他,谢朝泠抬了抬下巴,眼神示意他接过去。 谢朝渊唇角漏出丝笑,接了碗:“多谢。” 二人气氛尚算不错,直至入夜。 谢朝泠沐身完只着中衣,没让人伺候,自己拿了布巾擦拭略湿的发尾。从铜镜里看到身后斜倚软榻上正看书的谢朝渊,他的目光下意识追过去,落到谢朝渊微垂的眉目上,顿了顿。 谢朝渊似有所觉,抬眸,谢朝泠冲镜中的他一笑,笑完才想到他应该看不到,暗道自己傻气。 谢朝渊瞥了他一眼,又低了头。 谢朝泠见状心下莫名不痛快,将布巾丢了,回身走去榻边,爬上榻。 抽走谢朝渊手中书册,谢朝泠刚沐身之后温热的气息凑近,盯着他黝黑双眼:“殿下,你还是生气了吧?” 他说得笃定,若非生气了,谢朝渊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爱答不理。这小殿下毕竟才十六岁,还未修炼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 谢朝渊转眼看向他:“本王若真生气了,你打算如何?” 谢朝泠有些无言以对。 这人要是跟之前那样发脾气,哪怕是折腾他一晚,他都好应对,现在这样倒跟吊着他似的,上不上下不下,更叫人不舒坦。 谢朝泠伸手戳他脸,小声嘟哝:“殿下这性子确实得改改。” “怎么改?” “这般阴晴不定,怎会讨人喜欢,别人都怕你。” 谢朝渊目视他双眼,谢朝泠勾起唇角笑:“我说错了吗?” 他说话时歪倚身子,凑得谢朝渊极近,未干的发梢落到谢朝渊衣裳上,分明是极暧昧的动作,但谢朝泠落落大方,好似没有任何不对。 谢朝渊也没提醒他,他早就发现了,谢朝泠心大,在情事方面虽是被迫,但只要得了趣,也不扭捏造作,其他时候更不会和他有避讳。 “你早说过不怕本王。”谢朝渊道。 “但……” “阴晴不定不讨人喜欢,那要如何做才能讨你喜欢?” 谢朝渊问得格外认真,谢朝泠却被他问住了。 眼见着谢朝渊神色淡下就要起身,谢朝泠伸手捉住他:“殿下若是能跟我好好说话,别动辄生气发脾气,就能讨我喜欢。” 谢朝渊目光转回他脸上,眼神里多出些意味深长,摆明了不信。 “本王今日未发脾气,也跟你好好说话了。” “那你方才不理我。” “分明是你自个心虚。”谢朝渊揭穿他,他从前从来不知,太子哥哥其实有这般幼稚。 谢朝泠还欲争辩,谢朝渊忽地扣住他手腕,将人一带翻身压至榻上。谢朝泠一惊,身上小狼崽正垂下眼,沉默盯着他。 “殿下,你……” “嘘。” 谢朝渊竖起一根手指到唇边,制止住谢朝泠的挣扎,慢慢撩开他贴到脸侧的发丝。 “真能喜欢我?” 谢朝泠咽了咽喉咙,被谢朝渊眼神蛊惑,慢吞吞点头。 谢朝渊笑了,炙热气息贴下。 另边厢,谢朝溶在饮宴之上喝得烂醉,被下人搀扶离开。他今日被谢朝淇那小子当众泼酒水丢了脸,十分不快,这会儿嘴里依旧骂骂咧咧,想要找谢朝淇麻烦。 夜色浓重,谢朝溶晃晃悠悠朝前走,至园中一处假山过时,被冒失出现的人撞到身上,谢朝溶心头火起,刚要呵斥人,对方已战战兢兢跪下地请罪。一阵香风拂过,借着黯淡月光和宫灯,谢朝溶迷瞪眼睛看清楚地上婢女半垂的秀美面庞,冲出口的半截骂人话止住。 他伸手一勾,将婢女拉起揽入怀,捏住对方下巴细细端详一阵,啧啧笑道:“你是故意往本王身上撞的么?” 床帐之内,谢朝泠坐于谢朝渊腿上,双手搂住他脖子,长发披散,中衣系带一并被扯开。 谢朝渊掌心贴在谢朝泠颈侧,微凉的触感让谢朝泠本能瑟缩,身体往后仰,又被谢朝渊拉回来:“别动。” 他嗓音低哑,难掩其中情绪。 谢朝泠贴上去,亲吻落在谢朝渊薄唇上,低声笑:“殿下才十六岁,哪里学的这些?还这般厉害?” “宫里会派人来教。” 谢朝泠的动作微微一滞,谢朝渊轻扬唇角:“但本王没用过那些人。” “殿下用过也是应该的。” 谢朝泠再不说了,继续亲吻起谢朝渊。谢朝渊说得没错,这件事情,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乐意且享受的,他不会亏待自己。 谢朝渊由着他主动,只要谢朝泠能高兴满意,他不介意让一让他。 夜色更沉时,谢朝泠大汗淋漓从谢朝渊怀里坐起身,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嗓子更哑得厉害:“殿下我们换个姿势吧,我不想自己来了。” 他说话时的鼻音浓重,听着像是在撒娇,虽然谢朝渊知道他的太子哥哥从不与人撒娇。 谢朝渊的手掌在他光裸全是汗的背上抚了抚,抱着人翻过身去,一声笑:“哥哥一会儿还得去浴房再洗一遍。” 床笫之间谢朝渊总是爱喊他哥哥,谢朝泠早已习以为常,这小殿下才是真的爱撒娇。 “托了殿下的福。”谢朝泠抬腿贴上谢朝渊的腰,在他耳边说。 还要继续第二回时,外头有人敲门打断了俩人,是王让的声音:“殿下,恂王殿下那头出事了,您要去看个热闹吗?” 半晌,谢朝渊不快道:“晚点再说。” 谢朝泠轻推谢朝渊肩膀:“特地来禀报的,肯定是什么大乐子,我们去看看呗。” 谢朝渊拧眉,脸色难看,谢朝泠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小声哄:“回来再继续。” 从来安静的祁明轩外此刻正灯火通明,谢朝溶的伺候下人跪了一地,醉得人事不知的谢朝溶被谢奉玨叫人拖出来,一大盆冰水浇上脸,杀猪一般嚎叫,总算醒了神。 他面前是坐在轮椅上的谢奉玨,一贯笑吟吟的面色此刻冰冷阴沉入骨,厉声问谢朝溶:“你在本王的祁明轩里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谢朝溶衣衫不整、形骸放浪,将里头屋子弄得一团糟,被过来这里的谢奉玨撞个正着。偏这人还酒醉未醒、浑浑噩噩,难怪谢奉玨这般气怒。 来围观看热闹的无不因谢朝溶这副尊荣撇嘴,他们都是常来定王这庄子上的,谁人不知祁明轩是这庄子里的禁地,谢奉玨从不让人进去,还有传言谢奉玨因年少时爱恋的女子香消玉殒至今未娶,这祁明轩就是当初那女子住过的居所,谢朝溶这般,显然犯了谢奉玨的大忌。 谢朝溶茫然瞪着眼睛,对上谢奉玨铁青面色,身子一抖,总算想起一个时辰前他似乎路遇了个美貌婢女,想要将之带去自己那,然后被人跑了,他追着对方进了这里,再之后将人抱住,后头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那人呢? 谢朝溶再蠢这会儿也回过味自己是被人坑了,想通这一茬立刻大声喊冤:“是有人设计本王!一定是有人故意设计本王!皇叔我冤枉!” 他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环视一圈四周,目光落到一旁看笑话的谢朝淇脸上,大步过去:“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叫人来勾引本王故意将本王往这里引?是你故意要让本王出丑,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谢朝淇看他的目光如同看一只蝼蚁,一字一顿道:“恶人自有恶人磨,与我何干?” 谢朝溶酒全醒了,火冒三丈要冲上去与谢朝淇拼命,被谢奉玨的侍卫拦住,谢奉玨沉声吩咐人:“将恂王请出去,从今日起,无论是这里还是定王府,都不再欢迎恂王大驾。” “皇叔你听我说……” 谢朝溶还欲争辩,谢奉玨不再给他机会,命人直接将之“请”出去。 谢奉玨虽是个闲王,但满朝皆知,许多事情乾明帝只信任他这个亲弟弟,只愿意与他商量听他的意见,今日一出过后,谢朝溶在谢奉玨这里,将再无半点叔侄情谊可言。 人群之后的谢朝渊挑了挑眉,谢朝溶的蠢人尽皆知,但蠢到这地步这样就能让人算计了,也实在是出人意料。 谢朝泠的注意力却落在了另一处,他看到谢朝淇身后的护卫中多出个眼熟的新面孔,竟是那个宋时。宋时似有所觉,抬眼朝谢朝渊与谢朝泠的方向望过来,夜色中谢朝泠看到他唇角微微上扬起。 谢朝渊牵住谢朝泠的手:“戏看完了,回去吧。” 回去路上谢朝泠小声问他:“这是殿下安排的吗?” “不是。” “……那个宋时,殿下送他去了淮王那里?” “日后如何,看他本事了。” 谢朝泠轻出一口气:“殿下好厉害,竟能这样轻易就往淮王身边送人。” “怕了?”谢朝渊侧目看他。 谢朝泠笑着摇头:“我有什么好怕的,殿下说过不会害我。” 谢朝渊牵紧他手:“走吧,回去了。” 谢朝淇回到住处,一进门便冷声示意宋时:“跪下。” 宋时当即跪地。 谢朝淇冷冷盯着他,问:“谁准你自作主张的?” 扮作女装去引诱谢朝溶的,就是面前这人。 谢朝淇半月前去祭奠江世时在江世坟前捡到的他,这人自称是江世的弟弟,名江时,前些日子来京里找他哥,得知他哥已死,找到谢朝淇给他立的这个坟包,凑巧碰到谢朝淇。 江世确实有个弟弟,早年就失散了,谢朝淇派人去查过这人身份属实,于是接了他进府,留在身边做个护卫,仅此而已。 宋时低了头,咬牙道:“恂王害死了我哥,又屡次针对殿下,我只是想给他个教训。” “自作聪明!” 谢朝淇手中鞭子猛挥出去,甩在宋时脚边,厉声道:“你若还想在本王的淮王府待下去,就把你这些小心思都给本王收起来,本王会给你哥报仇,你少做这些有的没的给本王惹麻烦!” 谢朝溶确实丢了脸得罪了谢奉玨,但谢朝淇心知谢奉玨也定会疑心这事是他做的,从此对他生出芥蒂,谢奉玨在他们父皇跟前很能说得上话,他要储位,他需要更多的人支持,他只有真正成为万人之上的那个人,才能替他的江世报仇! 宋时跪着往前,大着胆子握住谢朝淇一只手:“殿下,我哥能做的事情,我也一样能为您做,我也一样愿意把这条命都给您。” 谢朝淇抽出手,闭眼又睁开,淡下声音:“不必了,你给本王好好活着,为了你哥,你必须得好好活着,其他的事情不需要你来做,你记住这句就行。” 谢朝渊这是在害怕。 翌日清早,辰时用过早膳,谢朝渊领谢朝泠出门,往庄子后头去。 昨日说好的去游湖泛舟,谢朝泠一早就惦记起这个事,兴致勃勃,他也才十几岁,正是贪玩的年纪。 路过祁明轩时,谢朝泠偏头望了一眼,这里已不复昨夜热闹,院门紧闭,院中有伸出墙头来的玉兰花枝,在这个时节略显萧条。 “这里,以前真的住过定王爷早逝的心爱之人吗?”谢朝泠犹豫问谢朝渊,昨夜他们过来看热闹,他听人小声议论起这事,不免唏嘘。 谢朝渊顺着他视线方向看去,目光顿了顿,道:“不知,传闻不可尽信,皇叔十五岁去边关,二十岁伤重回京,之后这近十年一直孤身一人,府上连个侍妾都没有,那女子即使存在,也绝非一般人。” 谢朝泠想,兴许不是女子呢?小殿下这一家子都嗜好特别。 但也只是这么想想,谢朝泠并未说出口。 行至后湖,游舫就停在水岸边,是一大早谢朝渊特地吩咐人去问谢奉玨借来的。 初冬的清早,山色空濛、烟水渺渺,天冷连呼吸间都能带出白雾,但挡不住谢朝泠的好兴致,他先上船,笑吟吟朝谢朝渊伸手:“殿下我拉你上来。” 谢朝渊一捏他掌心,稳当当跨上船。 船往湖心去,一路青山碧水。 “定王爷果真好享受,没想到这庄子后面还有这么大一座湖。”谢朝泠靠在船舱边看外头风景,随口感叹,恪王府中的湖比起来,只能算水池子了。 谢朝渊剥了瓣橘子,顺手喂到他嘴边:“湖心还有座岛,岛上景色更不错。” 谢朝泠转眼看谢朝渊,笑问道:“殿下羡慕定王爷过的这日子么?” “有何好羡慕的?” “富贵享乐一辈子,做个像定王爷这样的闲王似乎也不错,不过殿下志不在此。” “本王和皇叔不一样。”谢朝渊道。 他要谢朝泠,他用卑劣手段将谢朝泠困在身边,困得了一时,困不住一辈子。所以他要那个位置,只有那样,他才能真正留住谢朝泠。 但是这些,他不打算说与谢朝泠听。 半个时辰后,他们在湖心登岛。这岛很小,拾阶而上,有一阁楼,可观四处景致。 谢朝泠站在至高处远眺,初升的朝阳缀在远方天际,映出大片红霞,偶有飞鸟掠过水面,在霞光下拖出一长道影子,直至消失天边。 这个地方,确实挺不错。 “琳琅喜欢这里?” 看出谢朝泠眼中欢喜,谢朝渊在他耳边问。 谢朝泠点头:“是还不错,可惜这是定王府的庄子,不能常来。” “京外这一带多有这样的地方,你要是喜欢,本王也可以为你建座这样的庄子。” 谢朝泠笑睨过去:“殿下有钱吗?” 谢朝渊拍了拍他肩背,没多说。 晌午就在这阁楼里用的午膳,之后谢奉玨派人过来,请谢朝渊去陪吃酒,谢朝渊只得起身,谢朝泠说还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让谢朝渊先回去。 谢朝渊没扫他的兴:“晚点我再让船回来接你。” 谢朝泠摆手:“殿下慢走。” 目送游舫远去,谢朝泠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身后王进小声问他:“郎君可要小憩一会儿?” 谢朝泠没理人,顺手折了株窗外花枝,捏在手中拨了拨,忽然道:“这个地方我以前好似来过。” 王进惊了一跳,谢朝泠睨他一眼:“我从前是不是就认识定王爷?” “……奴婢不知。”王进咽了咽唾沫,支吾答。 谢朝泠一哂,这人的神情已经告诉他,他没猜错。 他来过这个地方,他也认识定王。 游舫靠岸时,谢朝渊看到在岸边凉亭内发呆的谢朝淇,主动过去打招呼。 谢朝淇面色苍白,裹着厚重大氅,还抱着个暖手炉,神情恹恹,谢朝渊问他:“四哥可是身子不适?这才刚入冬,怎就这般畏寒?” 谢朝淇冷淡目光瞥向他,没理人。谢朝渊不以为意:“皇叔叫我过去吃酒,你去么?” 谢朝淇依旧没吭声,谢朝渊走近他,低下声音:“四哥,前些日子我发现件好玩的事情,你想听吗?” 不待谢朝淇回答,谢朝渊兀自说下去:“东山营有将领拿了朝廷兵饷在外头放印子钱,听闻还逼死了人。” 谢朝淇神色微动:“为何与我说这个?” “没什么,突然想起这事就说了,你就当,是我看二哥他不顺眼吧,他总是找我不痛快,我便也不想让他痛快。” 谢朝渊满脸混不吝,喜恶都摆在面上。谢朝淇盯着他,心思转了几转,不是没怀疑这小子别有居心,但谢朝渊出了名的懒散贪玩不思进取、心思都不放在正道,且他说是看谢朝溶不顺眼,神色过于坦然,这话谢朝淇信,最终压下了心头疑虑。 “为何不直接去告诉父皇?” 谢朝渊不以为然:“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真无凭无据和父皇说了,二哥不得更记恨我,就他那个心眼,我以后还有好日子过么?” “所以你想让我帮你对付他?”谢朝淇冷声道,“我又为何要如你所愿?” 谢朝渊笑笑道:“随便你,你要是听过就算了,那这话便当我没说过吧。” 将该说的话说完,谢朝渊去了谢奉玨处吃酒。 今日只有他们叔侄二人,经过昨夜之事,谢奉玨似乎歇了玩乐心思,只让谢朝渊陪他喝闷酒。 “皇叔若是心里不快,不如大醉一场。”看谢奉玨面前杯子空了,谢朝渊继续为他添酒。 谢奉玨似笑非笑:“也只有你小子说得出这样的话。” “侄儿说的是实话。” 谢奉玨搁下酒杯在手中缓慢转了一圈,忽地问他:“早上带人去湖上玩了是吗?本王还是第一次见你对谁人这般上心。” 谢朝渊倒了口酒进嘴里:“啊,他想玩便带他去了。” 谢奉玨看向他的眸光略顿,谢朝渊坦荡一笑,继续喝酒。 谢奉玨没再说什么,重新拎起酒杯。 申时将至时,天色突然就暗了,王进朝窗外看了眼,方才还晴朗着的天这会儿已然乌云密布,要下雨了。 他回头去看谢朝泠,从先前起谢朝泠就是这副模样,垂着眼拨弄手里那把短刀,神色冷然不知在想什么。 王进心里不断打鼓,眼下也不敢问太多,只小心翼翼提醒他:“郎、郎君,下雨了,回去吧?” 谢朝泠终于抬眼:“船回来了吗?” 没有。 外头已经起风,湖面掀起风浪,但不见船影子。 一声闷雷之后,暴雨磅礴而至。 谢朝渊放下酒杯,听到外头落雨声,皱眉示意身后王让:“派人去看看,郎君回来没有。” 王让当即吩咐人去办,一刻钟后下头人匆匆来报,那游舫先前被在湖上游乐的其他人借去用,并未去湖心岛接人,这会儿雨下大了,船泊在岸边,不敢再出去。 谢朝渊霍然起身,甚至未同谢奉玨招呼一声,大步而去。 王让一干人等撑着伞几乎是追在谢朝渊身后跑,依旧跟不上他的脚步。到湖边时那游舫正在水上随狂风摆动,负责撑船的庄中下人早不知跑去哪躲雨了,谢朝渊当即命自己的侍卫去解开船锚,径直上船。 王让淋得浑身湿透,手忙脚乱跟上,提醒了谢朝渊一句:“殿下,雨太大了,湖上风又大,您还是别亲自去了……” 谢朝渊冷冷一眼扫过去,雨雾后的那双眼睛没有丁点温度,王让更多劝阻的话哽在喉咙口,低头再不敢说了。 谢朝泠要是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人只怕都得陪葬。 谢朝渊沉声丢出句“加快动作,往湖心岛去”,进去船舱。 泼天大雨倾泄而下,谢朝泠站在窗边,盯着不断上涨的水面,湖水很快没过了半边石阶。 王进心急如焚,下意识想与谢朝泠求救:“郎君……” 谢朝泠没理他,目光落向前方。 漫天水雾之后,那艘游舫终于出现,艰难划破风浪,逐渐向他们靠近。 身后一众内侍婢女发出如释重负的轻呼,谢朝泠眸光动了动,他好似已经看到了站在船头的谢朝渊,他的小殿下神色狼狈,眼里有掩饰不去的焦急和担忧,正死死盯着他的方向。 船一靠岛,谢朝渊当即下船,踏水而上,匆忙之中淋湿的手臂衣衫被船舱门边的铁皮划破,小手臂上被划出一长道血口子,他仿佛无知无觉,快步走上石阶,进入阁楼中。 谢朝泠站在原地没动,神色复杂地看着谢朝渊带着一身水汽大步而至,将他抱满怀。 “没事了,跟我回去。”谢朝渊嗓音低黯,紧拥住谢朝泠。 半晌,谢朝泠犹豫抬手,轻拍他后背:“……嗯。” 回程在船上谢朝泠帮谢朝渊简单包扎了一下手臂伤口,谢朝渊始终未置一词,不错眼地盯着谢朝泠。 谢朝泠心下无奈,最后抬手轻抚了抚他面颊:“别担心,我真的没事,这不好好的么。” 谢朝渊用力捉住他手腕,又将人揽入怀。 谢朝泠第一次意识到,谢朝渊这是在害怕,小殿下毕竟只有十六岁。 谢朝渊不怕死,冒着大风大雨特地来接他,却这般害怕他出事,谢朝泠只觉心口饱胀,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其中滚烫发酵。 回程用了半个多时辰,雨势减小,到后头只余淅淅沥沥几点。 谢奉玨亲自来了岸边接他们,那几个偷懒的船工已被谢奉玨命人押来,交给谢朝渊处置,谢朝渊上岸之后一眼未看那几人,冷声道:“各五十棍子。” 谢朝泠一听赶忙攥了攥他袖子,谢朝渊这样实在太不客气,定王将人拿来给他交代,他怎么说也得给自己皇叔个面子,哪有张口就五十棍子的。 虽然谢朝泠很怀疑,这要是恪王府中下人,谢朝渊已经直接命人拉下去杖毙了。 谢朝渊回头看他,没吭声,摆明了不想改主意。 再问谢奉玨:“皇叔觉得我这提议可否?” 谢奉玨不在意笑道:“本王既说了交给你处置便都随你。” 谢朝渊点头,再次吩咐人:“拉下去。” 哀嚎求饶声逐渐远去,谢朝泠只得作罢。 谢朝渊没心情和谢奉玨多客套,料理了人谢过谢奉玨,领了谢朝泠离开。 谢朝泠跟上,凑谢朝渊身边小声安慰他:“殿下,别生气了啊?” 谢朝渊没理人,牵过他手,不肯再放开。 谢奉玨目送他们拉拉扯扯的背影远去,在隐约听清谢朝泠声音后双瞳狠狠一缩。 紧蹙起的眉头再未松开过。 “琳琅,你要去哪里?” 浴房。 谢朝泠一件一件帮谢朝渊脱下湿透的衣衫,小心翼翼避开他先前在船上包扎起的手臂。白色绷带上有隐约的血迹渗出,谢朝泠见状拧眉:“殿下还是传个太医来看看吧。” “不必小题大做。”谢朝渊浑不在意。 谢朝泠手指轻轻摩挲上去,小声道:“殿下今日不该亲自过去。” 谢朝渊闻言面色微黯:“你也这样觉得?” “我说的是实话,太冒险了,殿下没必要过去,派几个水性好的侍卫去就行了。” “琳琅是觉着,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不顾一切冒险是么?”谢朝渊问他。 谢朝泠抬眼,对上谢朝渊盯着自己的黑眸,那句“是”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若说是,未免太过凉薄无情。 今日若困在岛上的人是小殿下,他会这般焦急赶去寻人吗?谢朝泠不知道,也不愿想。 “殿下别生气了,”谢朝泠软下声音,“你手受伤了,我也会担心,那口子不浅,过后还是找人再看看吧。” 谢朝渊将他拉入怀,用力拥紧,低头没再吭声。 谢朝泠轻拍他后背:“先沐身吧。” 下水后谢朝泠让谢朝渊支着受伤的左手臂不要沾水,主动帮他擦拭起身体。谢朝泠动作细致周到,做伺候人的活虽不熟练,但耐性十足。 谢朝渊始终盯着他,手指卷起他落进水中的发尾,轻轻勾绕。 “殿下为何总喜欢弄我头发?”谢朝泠问他。 谢朝渊低声道:“生得好看。” 太子哥哥一头长发比女子的更乌黑浓密,他哪里都生得好,有无数人景仰爱慕。 所以谢朝渊选择将他藏起来独占。 “今日之事我便不与你计较了,但不能再有下回。”谢朝渊收敛情绪,认真叮嘱道。再有下次,即使谢朝泠万般不情愿,他也只能将人关起来,放在最安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谢朝泠听出他语气中暗含的警告,心知这小殿下就这么个性子,只能嘴上哄着他:“好,我保证会小心,绝不会再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 谢朝渊抬手抚了抚他鬓角,沉声呢喃:“不要骗我。” 谢朝泠心头微动,到底今日是他让谢朝渊担心了,理亏在先,于是主动凑近亲吻谢朝渊面颊:“不会。” 后头谢朝泠还是坚持让人去叫了太医来,谢朝渊手臂上那道口子果然还在渗血,胡太医帮他重新包扎上药,又叮嘱了一些须得注意的事项,谢朝渊随意听着,不时抬眸看谢朝泠一眼。 谢朝泠倒是十分认真,将太医说的一一记下,听到说谢朝渊这几日不能吃发物,酒也不让谢朝渊喝了:“早上定王爷叫人送来的那几坛好酒,我全没收了。” 谢朝渊笑着与他道:“琳琅,我想吃甜糕。” 看在小殿下今日是因自己受伤的份上,谢朝泠乐意宠着他,亲自去帮他拿。 人走之后谢朝渊收敛笑意,问胡太医:“他的失忆症,是否有转好可能?” 太医谨慎答:“郎君失忆是因摔落山崖时磕碰所致,能否转好不好说,但确实有这个可能。” 胡太医低了头,不敢再说,谢朝渊眸色黯下。 一开始,他只为得到谢朝泠,因为没法忍受谢朝泠成婚娶别人,哪怕谢朝泠气他、恨他,他都想要将之据为己有。谢朝泠却失了忆,于是他顺水推舟借张少阳的手将之弄来身边,为了让谢朝泠高兴,甚至大着胆子带他出现在人前。 但终有一天,谢朝泠还是会想起来,到了那一日…… 谢朝泠已经拿了点心回来,搁到谢朝渊面前,顺手喂他一块:“殿下张嘴。” 谢朝渊注视谢朝泠带笑的眉目,就着他手接下。 胡太医已收拾东西退下,谢朝渊伸手一带,揽过谢朝泠腰让他坐下,也给他喂了一块:“好吃吗?” “还行。”这么说着,谢朝泠拎起筷子继续给谢朝渊喂食。 谢朝渊搭在他腰间的手慢慢收紧。 他希望谢朝泠高兴,更希望谢朝泠心里有他,但若真到了那一日,即使谢朝泠恨透了他,他也一定要将人留住。 谢朝泠抬眼,见谢朝渊一副心不在焉之态,喊了他一声:“殿下?” 谢朝渊看向他,勾唇笑了笑:“吃东西吧。” 傍晚之时,谢朝渊再次被谢奉玨派人来叫走,说去去就回,让谢朝泠先用晚膳。 谢朝泠叫人将膳食摆上榻,又开了早上定王送来的酒,靠坐在窗边,一边小酌欣赏外头景致。 下午又下了场雨,这会儿雨水彻底歇了,长虹悬于天际,衬着落日晚霞,谢朝泠眯眼看了一阵,将杯中酒倒进嘴里。 一只白鸽突然出现,在窗外盘旋一圈,落到窗台上,谢朝泠瞧了一眼,伸手过去,扯下了它腿上系的字条。 在谢朝泠展开那字条前,王进下意识出声阻止他:“郎君,还是让殿下来……” 谢朝泠冷眼睨过去:“为何要等殿下来?” “但……” 谢朝泠也不喜过多人在跟前待着,故屋中只有王进一个,他又倒了口酒进嘴里,搁下杯子,淡声问:“你跟殿下几年了?” 王进艰难咽了咽唾沫:“奴、奴婢刚进宫就被分去殿下宫里伺候,后头又跟着殿下出宫建府。” “你挺怕殿下的。” “……殿下治下严苛,奴婢们不敢放肆。” “你也怕我。”谢朝泠对上他慌乱目光,说得笃定。 王进噗通跪下地,匍匐地上,再不敢说。 他确实怕,面前这人其实是东宫储君,他从第一日到谢朝泠身边起就时刻在怕,害怕谢朝泠发现端倪,害怕谢朝泠想起来,他将第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谢朝泠没再理他,慢慢展开了那张字条。 上头只有一行字:“找机会独自出来。”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谢朝泠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谢奉玨处依旧只叫了谢朝渊一个来陪自己用膳,谢朝渊坐下先说了他手上受伤,不能再喝酒,谢奉玨点头:“伤得厉害吗?” “没什么大碍,养几日就成。” 谢奉玨没再多言,吩咐人上膳食。 叔侄二人一块用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谢奉玨再次提起谢朝渊的婚事:“陛下那里,应当已经帮朝浍、朝淇他们定下了人选,倒是你,前两日太后娘娘也提起你的事,听她那意思,似乎是想指个本家侄孙女给你。” 谢朝渊面色冷淡:“赵家的娘子,我娶不起。” 赵太后的心思不难猜,谢朝浍和谢朝淇的婚事乾明帝做了主,定的人选必然让她老人家很不满,所以她想拿捏谢朝渊,谢朝渊再怎么说也是乾明帝儿子,还是乾明帝颇喜爱的一个儿子,赵太后想将之捏在手里做人质,让乾明帝动赵家不得,这招确实够狠。 且既然她老人家开了口,乾明帝未必就能帮谢朝渊拒绝,谢朝渊非嫡非长,与储位无缘,他的婚事算不上国事,祖母为自己孙子选个孙媳妇,本就是天经地义。 谢奉玨只是提醒谢朝渊,谢朝渊是不是真有本事不娶,那便是他自己的事。 “今日之事,确实是本王府上下人不对,但事情传出去,难免叫人不好想,你如此高调,你身边那侍卫,以后日子怕不会太好过,朝淇之事,便是前车之鉴。” 谢奉玨说话时一直注意着谢朝渊神情,谢朝渊不动声色道:“多谢皇叔提醒,我会小心。” 膳食谢朝渊没用太多,待谢奉玨搁下筷子便也歇了,又陪谢奉玨喝了半盏茶,起身告辞。 离开时谢奉玨忽然问:“那是什么样的人,你会这般上心?” 谢朝渊顿住脚步,坦然回视他:“我以为,皇叔会理解我。” 谢奉玨摇头:“你如此在意他,他呢?他是否只是迫于你亲王的身份,才不得不留在你身边?” 沉默一瞬,谢朝渊淡道:“皇叔歇了吧,侄儿先告退了。” 回去住处时谢朝泠已用完晚膳,手里捏着本书正在喝茶。 王进低着脑袋,回想谢朝泠先前说的那句“你若想与殿下说,那便说吧,日后如何都是你自己造化”,不由心惊肉跳。 头一次,他在谢朝渊面前,隐瞒了本该禀报与他的事情。 谢朝渊走至榻边坐下,问谢朝泠:“晚膳用了多少?” 谢朝泠笑吟吟挤兑他:“殿下还说去去就回来陪我一起,殿下才是在骗我。” “明日我们回去吧,这里也无甚意思。”谢朝渊道。 谢朝泠点头:“好。” 之后俩人下了几盘棋,直至夜沉,谢朝泠说困了,谢朝渊叫人来将棋盘收走,梳洗熄灯后上榻并肩躺下。 小殿下今日难得安静,谢朝泠侧过身低声问他:“殿下今日不要吗?” 谢朝渊牵住他一只手,淡道:“今日累了,睡吧。” 谢朝泠贴过去亲吻他面颊:“殿下好梦。” 谢朝渊握紧他的手。 更深露重之时,谢朝泠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听着身侧平稳的呼吸声,坐起身。 他轻手轻脚下榻,披上衣裳,转身时身后响起谢朝渊低哑声音。 “琳琅,你要去哪里?” “晚上带你看烟花。” 谢朝泠走去桌边倒了杯温水,慢慢喝了一口,镇定道:“渴了,起来喝口水。” 谢朝渊也赤着脚下床,过去他身边,帮他掖了掖披在肩上的衣衫。 “赶紧睡吧。” 谢朝泠喉咙滚动,面前谢朝渊神情平静,仿佛未察觉端倪,又好似什么都知道,他话到嘴边最终咽回去,没有问出口。 被谢朝渊重新带上床,那人温热的气息欺过来,将他圈在怀中,唇瓣贴在他后颈轻轻蹭了蹭。那一瞬间谢朝泠却仿佛生出种错觉,自己似被这人叼住脖子,随时可能被他一口咬下丢了性命。 怪哉。 后半夜谢朝泠被谢朝渊圈在怀中,轻易不能动,心知自己再没可能出去了,只能作罢,迷迷糊糊睡去前,他想着,还是明日再找机会吧。 但第二日清早,谢朝渊便说要回去,叫人收拾起东西。 “殿下果真待烦了?我还以为你喜欢在这里玩。”谢朝泠不动声色问他。 谢朝渊叫人伺候自己更衣,淡道:“没什么意思,皇叔叫来的人太多,本王不耐烦应付他们。” 谢朝泠走上前,帮他系腰带,一句话未再说。 谢朝渊去与谢奉玨告辞,谢朝泠先上车等,已无可能在一堆人眼皮子下单独离开,他便不再多想,靠进车中闭目假寐。 谢朝渊很快回来,听到他上车的动静,谢朝泠睁眼觑过去,谢朝渊从他皇叔那里拿了些点心来,吩咐人装盘送进车中,亲手喂给谢朝泠吃。 “牛乳蜜豆果子,好吃吗?” 谢朝泠嚼了几口,觉着这点心味道确实不错,他以前好似也吃过,点点头:“再给我一个。” 谢朝渊笑了笑,继续给他喂。 先前他从谢奉玨那里出来,谢奉玨特地让他带上这个,说这种果子只有他府里的厨娘会做,让谢朝渊尝尝。 谢朝泠这神态,分明是喜欢的。 又过了几日,太后在宫里办了场家宴,宣了一众皇子皇女进宫。 谢朝渊去得晚,刚请过安起身,就发现个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是太后的那个侄孙女,正言笑晏晏地坐在太后身侧,在谢朝渊抬眸时羞涩转开目光。 这小娘子时常进宫来看赵太后,倒也不陌生,但今次是家宴,她却是唯一个外人。 “婉娘昨日进宫来看我,我便留了她在宫里住一晚,都是自家人,你们也都认识,不需要那些避讳,都坐吧。”太后笑着示意。 众人坐下,有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谢朝渊不以为意,自若用起点心。 说了没几句太后便提起了谢朝浍和谢朝淇两个的婚事:“朝浍和朝淇的事已经定下了,你们父皇令了礼部上紧操办,估摸着明年春日就能将事情办了,这样也好,你俩年岁都不小了,也是该早些大婚,早日开枝散叶。” 说是这么说,太后语气不咸不淡的,这两门婚事显然并非她乐见,但乾明帝主意已定,她亦不能反对。 谢朝浍和谢朝淇俱都沉默,明明该春风得意时,面上却不见多少喜悦。 尤其谢朝浍,乾明帝给他指的嫡妻,竟也是杨家女儿。这事说起来不免叫人嘀咕,东宫一直闭门养病,婚事推迟,准太子妃竟染风寒暴毙了,皇帝马不停蹄又将杨家另一个嫡女指给了谢朝浍,但杨家还有另一个年岁合适的嫡女吗?反正从前是没听说过,突然说有,那就有吧。 谁知道是不是皇帝想拉住杨氏,又不好意思真让人家女儿嫁去东宫做寡妇,干脆来这一出偷天换日。这么一来更叫人意外的却是,乾明帝将人指给了谢朝浍而非谢朝淇。 谢朝淇的未婚妻出身当然也不低,是户部侍郎的女儿,这位侍郎是先太子太傅的学生,从前受东宫谋反案牵连沉寂了一阵,两年前起复后短时间内升到二品侍郎,深得皇帝宠幸前途无量。 如今谁都看明白了,皇帝这是在给谢朝浍和谢朝淇分别加筹码,与谢朝溶及其背后赵氏党羽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若是太子真好不了了,未来储君究竟是谁还不好说,总归皇帝他老人家能稳坐钓鱼台。 就是可惜,看谢朝浍和谢朝淇这副冷淡态度,那两小娘子嫁过去,想要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怕是不可能了。 当然这二人只要稍微有点脑子,应当也不至于对人太差。 “说起来朝渊年纪也不小了,前两日我还跟你父皇说起你,让他别把你忘了,今日这里也无外人,你倒是说说,想找个什么样的,祖母好帮你物色。”太后话锋一转,忽然就扯到了谢朝渊身上。 她今日办这家宴,本也是为了促成本家侄孙女和谢朝渊的好事。 那赵婉娘在谢朝渊目光转过去时捏着帕子害羞低了头,谢朝渊未看她,似笑非笑道:“没想过,祖母,我这样的,娶了谁家小娘子,不是祸害人家么?” 太后不赞同道:“哪里的话,你是陛下的儿子,是我大梁金贵的亲王,生得还这般好,你要是看上谁,那是那姑娘家的福分,你啊,就是太贪玩了,心性未定才会这般想,那更得早日娶个王妃回去,这性子才能长进,你要是没主意,祖母先给你挑一挑。” 谢朝渊若是个识相的,这个时候便应该谢恩,偏他不是,所以他拒绝了:“祖母无须因我的事劳神,我现在还不想娶妻,以后再说吧。” 太后面色稍变,赵婉娘捏紧了手中帕子,但谢朝渊在人前从来就是个混不吝,这倒是符合他个性。 谢朝渊没再理她们,低了头自顾自吃东西。 后头家宴结束,谢朝渊先一步离开,才走出太后寝宫,就被身后追上来的赵婉娘叫住。 赵婉娘轻咬住唇,小声道:“你应该知道了,太后娘娘有意把我指给你,我知道你不乐意,可太后娘娘心意已决,这事是必会做的,我也没有办法,你若是实在不情愿,也最好不要忤逆太后娘娘的意思,以后我们成了婚,大不了各过各的,我不会干涉你,我可以与你保证……” 谢朝渊不为所动:“你特地与我说这个,是想要我答应这门婚事?既然笃定我没法抗太后懿旨,又何须多此一举?总不能是以退为进,想要我因此怜惜你?” 被戳中心思,赵婉娘脸白了一瞬,谢朝渊嗤笑:“我不娶你,是放你一条生路,你若是进了恪王府,将来还有没有命活我却保证不了,你自己想清楚吧。” 赵婉娘错愕满面,谢朝渊不欲再与她说,转身离开。 出宫时他特地绕去东宫那头,在东宫门口,看到了被侍卫挡在门外的淑柔公主。 淑柔三公主是谢朝泠同胞亲姐,嫁了首辅沈重道的曾孙,今日同样进宫来参加家宴,先前在太后那里尚未表现出异常,这会儿被侍卫拦着不让进东宫,却是红了眼,厉声质问为何不能进去。 侍卫低头,恭敬道:“公主殿下息怒,这是陛下的意思,说不能让任何人扰了太子殿下休养,卑职们只是奉命行事。” “三姐。”谢朝渊出声喊她。 淑柔回头瞧见谢朝渊,很快敛去面上愠怒,问他:“六弟怎来了这里?” “东宫门前的香叶草长得比别处好,我过来摘些回去做香料。”谢朝渊实话实说,这个味道的香料谢朝泠很喜欢,东宫这里有现成的,他今日正巧进宫,便亲自过来摘了。 淑柔拧眉,神色更淡了些。即便是东宫门前的杂草,那也是属于东宫储君的,岂能任由人随意摘去。 教训人的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口,淑柔没再说什么,上了轿子径直离开。 谢朝渊弯腰亲手摘了一株,不以为意地笑笑,抬眼望向眼前巍峨的东宫宫殿。 身后王让垂首,低声提醒他:“殿下,该回去了。” 谢朝渊敛回目光:“走吧。” 惜乐堂内,谢朝泠缓缓展开刚从窗口飞进来的白鸽腿上卸下的字条。 “十日后,巳时,南市茶楼。” 这白鸽机灵通人性,是上回跟着他从定王庄子上飞回来认的路。 谢朝泠看完,顺手将字条扔进一旁火盆中。 王进立在身侧,低着脑袋一声不敢吭。 谢朝泠想了想,吩咐他道:“过些时日,我会想办法让殿下允我单独出府一回,到时你帮我引开其他人。” 王进噗通跪到地上,匍匐身子不断哆嗦:“郎君……” 谢朝泠握在手中的短刀出了鞘,漫不经心地在手中把玩:“上回的事情你既未与殿下说,这次便也不要说,否则两头都讨不到好,我知你知晓我到底是谁,你不敢说我也不逼你,我会自己去找寻答案。” 等了片刻,他听到王进低下声音,一字一字道:“……奴婢听命。” 刀刃应声回鞘。 申时之后谢朝渊才回府,先命人将他摘回的香叶草拿去清洗晾晒,去了后头看谢朝泠。 谢朝泠正在看书,见到谢朝渊回来,起身过去帮他脱下身上大氅。 “殿下今日进宫好久。” “你一个人无聊?”谢朝渊问他。 “是啊,是挺没劲的。”谢朝泠不否认,虽然这小殿下烦人了点、无理取闹了点,至少不会闷着他。 谢朝渊低声笑:“晚上带你看烟花。” 谢朝泠眨眨眼,今日似乎不是什么逢年过节的大日子吧? 后头谢朝泠才知道这烟花说的是什么。 酉时过天色彻底暗下时,谢朝渊牵着他去了后头园子,登上望楼。 “站得高,看得远些。”谢朝渊道。 谢朝泠抬头,皎皎明月悬于天际,今晚月色确是不错。 谢朝渊叫人奉上茶点,他们坐下边喝茶边说话。谢朝泠不知道谢朝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耐心等着。 再晚些时起了风,谢朝泠拢了拢身上衣裳,终于不解问谢朝渊:“今日真的有烟花?王府放的吗?今日是什么大日子?” 谢朝渊给他斟茶,勾唇笑道:“自然不是,琳琅看着便知。” 戌时,内城西南角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谢朝泠惊讶抬眼望去,就见一片耀眼火光冲天而起,巨大声响一声盖过一声,不断炸开的火球将半面夜空都染成了火焰红。 铺天盖地。 谢朝泠错愕转头看向谢朝渊,火光映在谢朝渊黑眸中,里头还有隐约笑意。 谢朝渊偏过头,笑问他:“好看吗?” “殿下,这是……?” 谢朝渊轻启唇,慢慢道:“兵部火器库,爆炸了。” “太子哥哥日后就算想报仇,也得找对人才是。” 议政殿。 在承受过皇帝的雷霆怒火后,京卫军统领常珂上前小声禀报他们查得的火器库起火爆炸缘由,西南角那一块靠近外城,成片的茅棚屋一幢连着一幢几乎没有缝隙,住的全是京中最底层穷苦的三教九流之士,起因是有人家中煤油灯翻倒起火,烧着了屋子,昨夜酉时过后起了大风,风势过猛,很快那一片的茅棚屋全部陷入火海中,火势蔓延至火器库,这才引得库中弹药爆炸。 兵部火器库爆炸后整个西南角内外城几乎夷为平地,死伤惨重,升起的黑烟笼着整片京城的天,至今早仍未消散,即便在这皇宫里,走出议政殿去看,外头同样是黑云罩顶、烟熏缭绕,天子脚下发生这等事情,乾明帝怒火之盛,可想而知。 “所以你的意思是想告诉朕,这其实是一场意外,是天灾?”乾明帝怒不可遏。 常珂深垂下脑袋:“臣失职,西南外城屋舍构建太过密集,远超规制,火势蔓延过快,京卫军没能及时将之扑灭,以至火器库起火焚爆,请陛下降罚。” 工部部官在同一时间变了脸色,常珂这话摆明要将祸首推到外城屋舍建制不合规上头,整个京城的房屋、桥梁、道路、沟渠规划都归属工部,出了这种事他们难辞其咎。尚书杨学临赶忙出列解释:“禀陛下,外城屋舍瓦房规制大多自前朝沿用至今,数百年未曾有过大变化,且如今外城有丁口八十万之巨,尤其西南边那一块,自先帝时起便用作安置流民,住民鱼龙混杂,多七八口之家挤住在方寸茅舍间,要将之分散妥善安排,实非工部力所能及。” 杨学临不是傻子,轻易怎会愿意背上这么大一口黑锅,乾明帝面色铁青,流民安置这事确实不是工部管得了的,西南外城那一带人丁密集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先前就有内阁大臣与他提过其中隐患,但连他这个皇帝都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其他人显然更没主意。 谢朝渊斜眼睨向身侧谢朝淇,见他神色镇定自若,仿佛事不关己,又看向殿中还在吵嚷的群臣,轻眯起眼。 很快有都察院御史上前,打断了众人争执,弹劾的却是京兆府衙门,说数日前曾有外城平民去京兆府衙门鸣冤击鼓,后被赶出来:“臣今日特地提起这桩事,是因那鸣冤击鼓的苦主恰是昨日外城起火源头肇事者,事情过于巧合,其中或有什么联系,还请陛下下旨彻查!” 话音落下,殿中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京兆府尹顶着乾明帝冷厉目光满头大汗出列:“是、是有此事,当日那人喝醉了酒,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的,臣以为他是要闹公堂,这才命人将之赶出去。” 乾明帝缓缓扫视殿中神色各异的群臣,面色愈加晦黯,他没再训斥人,命了三法司共同彻查事情,直接退朝。 辰时之后天色终于清明了些许,依旧能嗅到空气中隐约的烟味,谢朝泠靠在亭边漫不经心地喂鱼,今日冒头的鱼都少了许多,也不知是天太冷,还是被这挥之不散的烟味熏到了。 谢朝渊走上前,帮他捋了捋大氅领边的银狐毛,谢朝泠回头,见到他略微意外:“我还以为殿下今日会晚些回来。” “陛下被气到了,交代了事情就先退朝了。”谢朝渊随口说完,朝外看了眼,湖面都快结冰了,难怪没鱼。 谢朝泠问他:“昨夜,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谢朝渊伸手拨了拨他鬓边沾上的一小片黄叶,淡道:“据京卫军初步核算,有两千多人,大多是外城的平民,被火烧死的,内城火器库附近没有民居,反倒好些,也死了些兵丁。” 谢朝泠轻出一口气:“两千多人……” 谢朝渊盯着他黑眸,那里藏着悲天悯人,他们这些兄弟中真要论起来,谢朝泠确实是最适合为人君的那个。 谢朝泠皱眉:“殿下,你早知这事?” 谢朝渊道:“知道。” “是你告诉的淮王东山营的事情,所以他设计了这一出,之后三法司就会查出起火不是意外,是那苦主被东山营放的印子钱逼得走投无路、求告无门,选择了自焚,结果却烧了整片街坊还炸了火器库。” 谢朝泠说得笃定,谢朝渊没否认:“我告诉了他事情,怎么做是他选的,他大可以直接让御史弹劾东山营便是,我也没想到他敢这么做,老四这个人,从前胆子小得很。” 谢朝淇这人,大概从江世没了之后,就彻底疯了,两千条人命在他眼里不算什么,恰恰是这两千多条人命和爆炸的火器库帮他将这事彻底闹大。 “之后三法司查明事情真相,陛下必会借机将东山营从上到下撸个遍,京卫军那个常珂是林氏女婿,也是赵氏一党的,无论他怎么诡辩推卸责任,出了这样的事都跑不掉,还有兵部,那也是赵氏党羽掌控的地方,火器库被炸他们同样有失职之嫌,非但如此,这事还能借机将工部拖下水,老四这么做,除了要压着老二和赵氏的七寸打,也灭了老三威风,老三他才刚被指了杨学临的女儿。” 谢朝泠安静听谢朝渊说完,低头沉默一阵,问他:“殿下既然事前就知道,为何不阻止?” 谢朝渊不以为然:“我为何要阻止,老四要做的事情,我也阻止不了。” “……殿下会愧疚吗?事情毕竟因你而起。” “事情是因东山营而起。”谢朝渊淡声纠正他。 谢朝泠想想还是算了,这事确实算不到谢朝渊头上。 他知道谢朝渊这个性,压根不可能心生愧疚,他不在意别人死活,所以不会将那两千条人命往身上揽。 “淮王还是太急了,”谢朝泠道,“他应该再等几天,再让御史出来弹劾京兆府衙门,昨夜才出了事今日御史就跳出来,这事未免做得太明显了,陛下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疑心事情不是巧合。” 谢朝泠说着摇头:“我也只是随口说说。” 随口说的却能切中要害,谢朝泠即使什么都不记得了,依旧是乾明帝亲自挑出来的东宫储君。 谢朝渊扔了些鱼食进水里,一尾大锦鲤破水而出,将鱼食衔走,又迅速沉入水中,不见了踪迹。他道:“无所谓,只要陛下没有确凿证据,他咬死不认就是了,陛下就算疑心也不会动他,陛下如今心里真正属意的人应该是老三,老四只是他给老三选的磨刀石、用来对付老二的出头靶子,在他还能发挥作用前,陛下会一直留着他。” 谢朝泠眉心动了动,忽然问他:“殿下私下里为何从不称陛下父皇?” 谢朝渊倏忽一笑:“陛下在我们所有兄弟这里,不都先是君才是父?” 这话倒也挑不出错,但谢朝泠还是觉得略微怪异,想不明白便没细想。 “殿下不怕淮王向陛下供出是你将事情告诉的他?” 谢朝渊不以为意:“他除非与陛下承认事情是他做的,否则为何要供我出来不打自招?” “你方才说他从前胆子小?” 谢朝渊笑笑道:“老四这人,还挺有意思的,小时候胆小又怕事,连只蚂蚁都不敢捏死,全靠先太子和元后还有两个公主姐姐护着,后头这些人都死了,他大病了一场,性情就变了,如今他那相好也没了,便彻底疯了。” “殿下对他如此不屑,又说幸王也与他不合,幸王既是元后养子,为何会与他这个元后亲子不合?” “琳琅想知道?”谢朝渊转眼看他。 谢朝泠点头:“好奇。” “因为,先太子是被老四害死的。”谢朝渊轻吐出声音。 谢朝泠愕然。 谢朝渊轻蔑道:“当年先太子被冤谋反,陛下在东山行宫养病,先太子侥幸逃出京,已经到了东山脚下,差一点就能见到陛下陈述冤屈了,但在最后关头被东山营联合京卫军围堵,不得不仓皇逃进围场后山跳了崖,是因为老四他先一步被那些人捉住,为了保命,供出了自己兄长的行踪,不但害死了先太子,还害死了他母后和两个姐姐。” “真的?” “真的。” 谢朝泠一时实在不知当说什么好,这算什么?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些陛下知道吗?”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那殿下又是如何知道的?” “想知道自然有办法知道。”谢朝渊轻扬唇角。 谢朝渊的语气,让谢朝泠又想揍他。 想了想他道:“所以即使那时幸王远在边境带兵,他后头也知道了这事,因此与淮王十分不睦甚至有仇,……你之前说太子坠马落崖不是你一个人做的,另一个人,其实是幸王?” 谢朝渊看向他,眸光稍顿:“我其实没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事情都是老三做的,冤有头债有主,太子哥哥日后就算想报仇,也得找对人才是。” “哥哥承认自己错了吗?” 接下来几日,朝堂上下一片风声鹤唳,随着乾明帝下旨令三法司彻查兵部火器库起火爆炸案的始末,许多人已开始嗅到其间不同寻常的味道。 恂王府里,谢朝溶正焦躁地来回走动,东山营的事情被牵扯出来,虽还未报到乾明帝跟前去,他们这头已先一步收到了消息,这事太大,压是决计压不下去的。 “舅舅你说到底要怎么办?这事闹到最后竟是冲着东山营来的,哪有这般凑巧,一准又是老四那个畜生搞出来的,不行,本王一定要去父皇面前告他一状!” 赵长明淡声制止他:“殿下有证据吗?既无证据要如何去告淮王?” 谢朝溶一拳砸在茶桌上,委实憋屈得很。 “殿下不必担心,”赵长明平静道,“这事兵部是苦主,陛下就算要降罚,也只能做做样子,之后火器库重建,兵部还能借机问陛下多要些银子,没什么不好,京卫军那里也无需操心,常珂被撸了职,再换个人上去就是,陛下若是罚了兵部罚了京卫军,这次就必不能偏袒工部,敲打敲打杨学临那老儿也好,至于东山营,我和文清早已卸职,事情怎么样也牵扯不到我们身上。” “可若是父皇非要彻查追究,东山营里还有那么多人……” 赵长明不以为意:“弃车保帅便是。” 惜乐堂内,谢朝泠将这几个月王府发下的他的份例银子清点一遍,交给谢朝渊:“殿下帮我捐出去吧。” 谢朝渊看了眼:“这么多都捐了?” “嗯,反正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那一场大火最后核计出来有伤亡人数近万,光是当夜直接葬身火海的,就有近两千四百人,京城之内、天子脚下发生这等惨烈事情,自大梁开国百余年还是头一遭。 这几日朝廷在西南外城那块建了临时安置所安置灾民,淑柔公主捐了些银子和吃食过去,被乾明帝褒奖,之后京中勋贵官员,乃至一般富贵人家纷纷效仿,一时间捐钱捐物者甚众,这倒是解决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赈灾本该是朝廷之事,最后竟要大伙纷纷自掏腰包,琳琅你可真实诚。”谢朝渊不以为然。 谢朝泠给他倒了杯茶:“殿下你不要这么小气嘛,你这恪王府里就你这一个主子,钱多了也没处花,就拿些出来呗。” “两个,你也是。”谢朝渊提醒他。 谢朝泠笑笑,并不将这话当真。 “是户部说没银子么?” “户部内里派系争斗厉害,老四未来岳父是户部右侍郎,他做这事怕是还有在户部搅混水的意思,且看着吧。”谢朝渊道。 谢朝泠道:“殿下的这些兄弟,一个个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你能让本王省心点便好。” 谢朝泠笑着眨眼,握住谢朝渊的手,问他:“殿下,我能出府去那边看看吗?” 谢朝渊皱眉,下意识拒绝:“外城鱼龙混杂,尤其这个时候,别去了,这几日陛下时常要召我们进宫,我估计也没空陪你去。” “我自己去,多带几个王府侍卫,看看就回来。” 谢朝泠不依不饶:“殿下,你就答应我吧,回来我给你买糖吃。” 谢朝渊看着他没吭声,像是在思量什么。 谢朝泠神色坦荡,笑吟吟地回视。 最后谢朝渊点了头:“远远看一眼就回来,最多一个时辰。” 他并不想让谢朝泠离开自己视线,但若不答应,谢朝泠会不高兴,只要谢朝泠不逃跑,他可以勉强妥协。 得到首肯,谢朝泠略松口气,与谢朝渊保证:“好,一个时辰我肯定回来。” 投桃报李,谢朝泠亲自去了小厨房帮谢朝渊拿点心。 王让进门来禀报外头才传来的消息,东山营刚升任没多久的新统领在家中书房上吊,留下了一封认罪书,将私挪军饷一事一力揽到身上,撇清了其他人的干系。 “动作这般快么?”谢朝渊抿了口茶,清早三法司才将东山营之事报与皇帝,这边东山营统领就认罪上吊了,速度之快根本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时机。 赵长明这老匹夫也果真狠毒,东山营这个统领跟了他少说有十好几年,就这么眼都不眨就将人推出来顶罪了。但死一个统领保全其他人,如此一来,乾明帝想要借题发挥趁机给东山营大换血,已无可能。 王让小声问他:“殿下,您真打算让郎君独自出府?” 谢朝渊转眼睨过去。 王让声音更低:“奴婢那徒弟,郎君身边伺候的王进,这几日瞧着有些怪异,像是有事隐瞒。” 谢朝渊闻言微眯起眼,沉默片刻,他淡声道:“让他去吧,派几个机灵点的跟着就是。” 王让应下。 谢朝泠拿了点心回来,停步庭院中,抬头看向已彻底落尽黄叶的枯树,隆冬已至。 敛回目光时,对上屋中靠坐窗边正看向他的谢朝渊的视线,谢朝泠轻勾唇角。 小殿下看着他没动,谢朝泠心道这人可真好看,就这么不动声色坐那里,就已叫人转不开眼,美色误人呐。 入夜。 谢朝泠侧躺床榻上,闭着眼不愿再动,谢朝渊将他汗湿贴在背上的长发撩开,略干燥的唇轻蹭他后颈:“琳琅比以前更放得开了。” “殿下教得好,”谢朝泠懒洋洋抬手,盖上他贴在自己腰侧的手背:“殿下别再亲了,痒。” 谢朝渊移开唇,依旧将人揽在怀中不放。 谢朝泠心头生出丝微妙情绪,翻过身,撞进谢朝渊紧盯着他的黑眸里。屋中只留了一盏宫灯,些微光亮透过床帐映在他眼底,谢朝泠被那簇光吸引,抬手抚了抚谢朝渊面颊。 “殿下今夜有些奇怪。”谢朝泠说得笃定。 先前还好好的,后头不知道谁惹了这小祖宗不高兴,方才又狠狠折腾了他一回。 他刚到小殿下身边时,这人还会装出些假笑,现在是连装都不屑装了,不高兴了就摆脸色,脾气实在差劲。 谢朝渊捉过他手握在掌心,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摩挲过去,不知在想什么。 谢朝泠心中那种怪异感更甚:“殿下?” “上回你说皇叔的庄子好玩,我在那附近也寻了一处庄子,下次带你去看看。” 谢朝渊慢慢道:“只要你去了外头记得回来,你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 谢朝泠略微莫名:“殿下为何这么想?” 谢朝渊抬眼,定定看着他:“提醒琳琅一句而已。” “……若我当真不回来了,殿下还真打算打断我的腿啊?”谢朝泠有些生气,这小殿下够莫名其妙的,先前还好好的,这是突然又犯病了。 之前谢朝渊说打断他腿,他只觉这人疯得厉害,如今若谢朝渊再这么说…… 谢朝泠一个翻身,坐上了谢朝渊的腰,居高临下看他,双手揪住他衣襟:“殿下不要欺人太甚。” 他说话时长发散落下,发尾落在谢朝渊颊边,被谢朝渊手指勾缠起。抬眼看去,谢朝泠面覆愠色,双颊还留有方才情事过后的潮红,衬得整张脸愈加生气勃勃:“殿下说,又想打断我的腿吗?” 谢朝渊盯他片刻,忽然就笑了:“你若是听话,本王自然会宠着你。” “一派胡言。”谢朝泠抬手,好悬才忍住一拳揍下去的冲动,“殿下你才几岁?谁宠谁呢?你这样我是不是还要说一句哥哥疼你?” “你说,我听着。”谢朝渊厚颜无耻道。 谢朝泠噎了一瞬。 他脸上的表情变化没有错漏谢朝渊的眼睛,谢朝渊抱着他坐起来些,倚在床头看着他道:“我说这个你生气了?” “我不能生气么?殿下总是这样,强硬又霸道,谁听了心里能好受?” 谢朝渊却问他:“我方才说什么了?我只叫你去了外头要记得回来,这样也算霸道吗?” 谢朝泠:“……” 打断腿这句,谢朝渊今日似乎确实没说。 谢朝泠尴尬的神情莫名取悦了谢朝渊:“哥哥承认自己错了吗?” 谢朝泠揪着他衣襟的手收紧又松开,最后丧气道:“算了,我是哥哥,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谢朝泠重新躺下,翻过身,没劲再与谢朝渊说。 谢朝渊弯腰靠过去,将他贴上脸的发丝拨去耳后:“琳琅,只要你还肯回恪王府,我会让你高兴。” 谢朝泠睨过去,谢朝渊盯着他眼睛,压下声音:“否则,你要是怕疼,我即便不打断你的腿,也会将你关起来,再没有下次。” “就像小黄一样是么?” “就像小黄一样。” 谢朝渊说得漫不经心又格外认真,他是认真在警告谢朝泠。 他可以勉强自己妥协,放谢朝泠离开他视线,但他不能忍受谢朝泠试图逃离他,若是那样,他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疯狂事。 “所以,不要想着逃走,留在我身边就好。” 吐息间的热气欺近,谢朝泠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不再吭声。 谢朝渊的吻压下,谢朝泠闭起眼,……罢了,之后的事再说吧。 空了几个月的思绪里终于闪过一整段完整的画面。 皇帝御书房。 乾明帝眉头紧锁,这几日他每日听着臣下禀报桩桩件件的事情,气得头疾症又发作了,饶是如此,依旧所有人都在给他这个皇帝添堵。 谢奉玨进来请安,因他腿脚不便,乾明帝直接免了礼,让他坐到自个跟前来,长吁短叹地诉苦:“朝中这些人,都巴不得早日气死朕,你说说他们做的都是什么事,为了一己私利汲汲营营,连军饷都敢私自挪动,还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如今出了事,一个个的就只会互相推诿塞责,没有一个好的,没有一个是真正替朕这江山社稷考虑的。” 谢奉玨安静听乾明帝抱怨,并不接话。 乾明帝说了半日,自觉没意思,叹气道:“赵氏气焰过于嚣张,这东山营绝不能再放任如此,这回朕无论如何也要从外头调人进去。” 谢奉玨终于开口,问他:“陛下有何打算?” “朕之前思来想去,一直想从西台营那头调动,但反对的人太多还闹出许多事情,如今被人提醒才想到何不干脆从京外调人,西北那头如今还算太平,抽调个人回来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驻西北大军的副统领徐善是个能人,他是西北当地人,在京中无根无基,朕将他调入京,也好叫那些老匹夫少些戒备,以便顺利成事,你觉着如何?” 谢奉玨想了想道:“徐善这人,臣弟未与他共事过,听闻年轻有为,短短几年升上副统领一职,确实是个能人,如今京里出了事,东山营、兵部识相点,应该不敢再反对调任之事,尤其东山营,这么大的事情被他们这般轻飘飘逃过,已是陛下网开一面,他们也该自个寻个台阶下。” 乾明帝面色难看,哪里是他网开一面,是赵长明那些人太狠,不等他下令彻查这私挪兵饷之事,已经先将人推出来一力顶了罪,他想再大开杀戒都没了借口。 谢奉玨忽然问:“陛下,从西北调人这事,是谁与您提的?” 乾明帝喝了口茶,随口说:“这两日朕正烦心这事,多亏汪清与朕提了个醒,说可以将目光放去别处,朕先前就是想岔了,倒是忘了这个。” 谢奉玨知道这老太监是乾明帝跟前第一红人,深得宠幸,他没再多言,说起乾明帝烦心的另一件事情:“京卫军那里,陛下若觉得拿捏不住,也不必苦恼一定要从其内部下手,不防效仿先帝对付东山营那般,另建一支京卫衙门,与之分庭抗礼,眼下正是好时机,趁着这次火器库爆炸之事,将内外城的安防护卫分开,使之各司其职便是。” 谢奉玨说完,乾明帝略一思索,不由心头火热。这个主意确实不错,皇城中有禁军,只要在外城另建一支京卫军,原本的京卫军被困在内城中,进不得退不得,稍有异动便能被两头包夹,如此还有何为惧? 乾明帝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好,这事可以从长计议,尤其这领兵人选,朕得好生斟酌斟酌。” 谢奉玨没在乾明帝这里久待,后头说有事先告退。 走出殿外时,碰到那汪清老太监,对方笑眯眯地过来与他问安,谢奉玨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很快离开。 出宫上马车,他吩咐人:“去南市。” 谢朝泠这会儿刚到了西南外城,十余日过去,这个地方依旧一片狼藉,到处是倾倒烧焦的房屋瓦舍,散发着挥之不去的烟熏焦臭味,说是人间炼狱都不为过。 偶尔能见到几个京卫军的兵丁又或是京兆府的衙役,懒懒散散地躲在避风处歇息,有过去求助的平民,话未说完便被不耐烦地驱走。 马车停在街角,没有靠近起火处,谢朝泠冷眼看了一阵,始终未吭声。 身侧王进小声劝他:“郎君,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地方味道不好闻,别冲撞了您。” 谢朝泠转眼睨向他,终于开口:“我是什么大人物吗?何来冲撞一说?” 王进讪讪闭嘴。 谢朝泠没再教训人,真正亲眼看到了这灾后惨状,心里始终不得平静。 他和谢朝渊不一样,谢朝渊说不在意这两千多条人命就是真的不在意,他心里到底不好过,捐钱捐物,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是一场完全的人祸,本不会发生。那位四殿下,是真的该死。 沉默看了许久,谢朝泠闭了闭眼,淡声吩咐人:“走吧。” 王进如释重负,谢朝泠下一句却道:“这儿离南市不远,去南市吧,我想去喝口茶。” “郎君……” 谢朝泠没理人,王进咬咬牙,只得吩咐人往南市去。 由西南内城门进城,走过两坊,便是仿佛另一个天地、热闹非凡的南市。 街上车水马龙、人潮如织,焦臭味被街边点心店带出的食物甜香取代,想起上回来时谢朝渊说这间店里的点心味道不错,而且难买,谢朝泠命人停了车。 “你下车去……”话说到一半谢朝泠改了口,“算了,我自己去吧。” 王进劝不住,只得将谢朝泠扶下去。 下车后谢朝泠立刻注意到今次跟着他出府的人比他之前以为的多,好几个都是生面孔,他先头上车时这些人还不在,后头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谢朝泠扫了一眼那些人的长相,不动声色,先进去店里买点心。 挑了自己喜欢的口味和谢朝渊喜欢的口味,谢朝泠让王进付钱,在店里随意坐下,捻了块杏仁糖糕扔嘴里,嚼了几下,在王进过来时问他:“外头那些个,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以前我怎未见过?” 王进低了头,小声道:“出府时殿下派来的人,说怕您一个人出来不适应,特地多让些人跟着伺候您。” 谢朝泠一声嗤笑,这小殿下是怕他跑了吧。 他又斜了王进一眼。 “我今日出来做什么,你和殿下提过?” 王进背上冷汗涔涔,赶忙道:“没有,奴婢决计没有说过,一个字都未提过。” 谢朝泠心知这人胆小,是不敢提的,但看他这副畏畏缩缩没出息的样子,便也猜到一准是他模样反常,叫人怀疑了。 谢朝渊已经起了疑心,竟也肯放他单独出府,这倒是稀奇。 谢朝泠想象着谢朝渊自我较劲的憋气样,忍不住上扬唇角。 慢悠悠将一块点心吃完,再擦了手,眼见着外头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不时侧头朝他这边看,谢朝泠这才起身,出门去。 但没上车,他道:“街上这般热闹,我先逛逛吧。” 没人敢劝,也劝不住。 谢朝泠沿街往前走,看到感兴趣的铺子不时停下来进去晃悠一圈,买了一堆没用的东西。跟出来的那些人一直缀在后头,谢朝泠像是在戏耍人,有时故意停下来,装作左顾右盼,在那些人提高警惕时又提步继续往前逛。 王进跟在后头默默擦汗,太子殿下竟是个这样的人,逗他们这些下人好玩么…… 路过那间茶楼时,谢朝泠不经意地抬眼望去,但没见着人。他也不急,瞧见对街有摆摊的摊贩,径直过去。 还是上回那卖糖人的老头,谢朝泠又叫了他做了两,耐心在一旁等着。 茶楼二楼窗边,谢奉玨的侍卫回头禀道:“殿下,人已经来了,在下头,跟着的人太多,估计上不来。” 谢奉玨放下茶盏:“拿笔来。” 写下字条后他吩咐道:“叫个眼生的机灵些的丫鬟送下去。” 一个糖人很快捏好,谢朝泠顺手接了,看到前头卖梳子的摊子上有小娘子过去挑梳子,目光微微一顿。 等到第二个糖人做好,他也提步过去。 那小娘子已经离开,摊子前就剩他一个,摊主笑吟吟说着买梳子送心上人的话,问他:“小郎君要挑一把吗?都是上好的桃木做的。” 想起谢朝渊总爱弄自己头发,谢朝泠顺手挑了把款式大方、看着不那么像姑娘家用的,亲手将钱递过去。 字条落入手心,谢朝泠神色未动半分,自然收回手。 一直走到街尾,王进再三提醒时候晚了,谢朝泠才终于肯回去。 王进赶忙叫人把车拉来,伸手拖住谢朝泠手臂,扶他上车。谢朝泠心不在焉想着事情,忽闻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抬眼看去,几个孩童跑到路中间,正在玩鞭炮。 拉车的其中一匹马有些焦躁地甩着马尾、喷起响鼻,像是被这声音吓到了,孩童嬉笑声中,一串鞭炮甩到了车边,就落在那马儿脚边上。 一声厉声嘶鸣后,谢朝泠尚未站稳,已被发疯狂奔起的马猝不及防拖着摔倒在车板上,王进则被直接甩下车去。 身后是尖叫惊呼声,疯马拖着车一路狂奔,撞倒行人摊贩无数,谢朝泠狼狈趴在车板上死死抱住一侧车辕,勉强没被甩下。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拼命咬紧牙根。 前方已快到城门处没了路,疯马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似要径直往城墙上撞去。 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城墙壁,谢朝泠眼瞳骤缩,当机立断松了手,从车板上狠狠被甩落下地。 落下去的那一瞬间,空了几个月的思绪里终于闪过一整段完整的画面,他仰身避开林中射出的冷箭,身下坐骑突然发疯,带着他冲出山林,直至落入悬崖。 明天开v三更,中午十二点,下午四点,晚上八点各更新一章,谢谢支持。 谢朝渊……他当真是野种吗? 床帐之内,谢朝泠睫毛动了动,没睁开眼。 外头隐约的声音变得清晰,浑浑噩噩间忆起从疯马上被甩落的瞬间,再之后无数过往片段翻涌而上,最后定格在他从悬崖坠落的那一幕。谢朝泠被子下的手逐渐收紧,始终没有睁眼。 胡太医正在写药方,谢朝渊神情紧绷,在一旁盯着:“他几时能醒?” “郎君没撞到要害,没有大碍,应当很快就会醒来,殿下无需过于担忧。”太医搁下笔,小心翼翼答。 谢朝渊蹙着的眉头并未舒展开:“他会不会记起之前的事情?” “这个,……不好说,要等郎君醒来才知道。” 开完药方,胡太医去了外头,和下头人交代抓药煎药的事情。 谢朝渊走回床榻边坐下,谢朝泠似依旧在昏睡,紧闭起眼,苍白面上不见血色。谢朝渊静静看了片刻,伸出手,手指摩挲他脸颊。 谢朝泠一动不动,他在装睡,谢朝渊的动作让他浑身汗毛都竖起。 “哥哥,快点醒来吧。” 谢朝渊低声喃喃。 谢朝泠沉默听着,始终未出声。 王让轻手轻脚进门,过来与谢朝渊禀报事情,今日跟出去的人护卫谢朝泠不力,全部挨了一百棍子,人已经打完了。 这已经是谢朝渊网开一面,若是按他以往脾气,这些人都已没命活了。怕谢朝泠醒来看到身边伺候人全是陌生面孔不适应,谢朝渊这才勉强给这些人留了一口气。 “郎君今日去西南外城看过就去了南市,买了许多吃食和东西,并未有什么特别。”王让又道。 谢朝渊闭了闭眼:“……罢了,这事到此为止。” 王让点点头,不再说这个。 他从袖子里取出封信,递给谢朝渊,声音更低:“西北边来的。” 谢朝渊神色一顿,将信接过去,漫不经心拆开封蜡,一目十行看完,末了一声嗤笑:“痴人说梦。” 王让说起才从宫里传来的消息:“陛下那里,应该是确实打算调徐副统领入东山营。” 谢朝渊随手将信扔进火盆里:“算了,反正他们要本王做的事情本王做了,其余的与本王无关。” “那边还送了殿下您要的东西来,奴婢看过了,都是上好的金银玉器和银钱,已经全部入了库。”王进道。 谢朝渊不以为意:“收着便是,府上要用钱的地方还多得很,没必要跟他们客气。” 王让退下后,谢朝渊坐回床边,盯着谢朝泠。 手背慢慢摩挲过他面颊,谢朝渊弯腰凑近。谢朝泠倏然睁开眼,对上谢朝渊黑沉目光,僵持住。 “你方才就已经醒了。”谢朝渊说得笃定。 谢朝泠装作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我睡多久了?” 谢朝渊伸手摸他额头,谢朝泠没动,身上人又盯了他片刻,让人去叫胡太医进来。 谢朝泠坐起靠在床头,身后垫着软枕,由胡太医为他诊脉。 老太医低着眼,十分细致谨慎,谢朝泠目光自他脸上晃过,忽然想起曾听人提过太医院里有个西南百翎国来的医士,因为医术精湛,破格被提进太医院,应该就是面前这个胡太医。 “郎君没什么大碍,再歇息观察几日,若不觉头疼,且无其他异样,便无需多虑。” 对上谢朝渊目光,胡太医略摇了摇头,意思谢朝泠这模样,不像是恢复了记忆。 谢朝渊没再问,示意他退下。 很快有下人将熬好的药送上来,谢朝渊接过,亲手喂给谢朝泠。 谢朝泠不动声色,谢朝渊喂到嘴边便接,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谢朝渊微垂的眉目。 他和谢朝渊这关系…… 想起之前的夜夜春宵,谢朝泠生平第一次生出想要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心思,他从前再处变不惊,这事也委实过于荒唐。 他们两个,怎能行那等事情?谢朝渊这个小畜生,实在太过离经叛道了。 “琳琅在想什么?”谢朝渊抬眸看他。 谢朝泠没吭声,盯着他眼睛,他想不明白这小畜生为何会对自己生出这样荒谬的不伦心思,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甚至不知道是该说谢朝渊卑鄙龌龊,还是震惊于他深藏不露的手段和心思。 这人根本不是什么不求上进、没有野心的纨绔,而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谢朝渊疯得比他以为的更厉害,他就是将这小畜生千刀万剐都难解心头之恨。 闭眼又睁开,谢朝泠将药碗接过去,仰头一气倒进嘴里。 谢朝渊盯着他的动作,谢朝泠放下碗,示意他:“殿下先出去吧,我想再躺一会儿。” 谢朝渊伸手,慢慢帮他拭去嘴角药汁:“今日本王不该答应让你单独出府。” 谢朝泠盯着他的手:“殿下是后悔了吗?” “后悔了,”谢朝渊沉声,“没有下次了,本王不会再放你这样出去。” 谢朝泠并不在意这样的威胁,谢朝渊就算本事再大也困不住他,但是现在,他暂时还不想跟这小畜生翻脸。 谢朝渊却忽然捉住他手,将他用力揽进怀。 谢朝泠微一愣。 谢朝渊的呼吸压下,贴近他耳边,声音黯哑:“别再有下次了。” 想起上回在定王府别庄,这人冒着大风大雨乘船去湖心岛接他,在回程船上也是这样抱着他不放,谢朝泠心情复杂,随即又想到自己坠马落崖,却同样是拜这人所赐。 完全不知所谓。 但在彻底撕破脸皮前,谢朝泠只能忍耐。 稍稍退开些,他道:“我已经没事了,不必小题大做,今日跟我出去的那些人,殿下也已责打过,还是赐些药给他们吧,别真让人就这么死了。” 王进那厮虽然窝囊,却是他眼下在这王府里唯一能用的人,他可不能让谢朝渊就这么将之打死了。 谢朝渊冷道:“这不是小题大做,让你受了惊受了伤,他们本就该死。” 谢朝泠心道他以前还真没发现谢朝渊是这种个性的,当年随口说的那句“暴戾”真真没说错他,现在根本有过之无不及变本加厉,这性子也不知是怎么养出来的。 见谢朝泠不再出声,谢朝渊又抬手抚了抚他面颊:“既然琳琅替他们求情,本王便放他们一条生路就是。” 谢朝泠只觉跟这小畜生说话累得慌,点点头,再次道:“我累了,殿下让我歇一会儿吧,别叫人在这里候着。” 谢朝泠重新躺下,谢朝渊垂眸看着他,谢朝泠闭起眼,不想再搭理人。 凝神静气等了许久,坐在床榻边的人才起身离开。 屋中下人尽数退下,谢朝泠取出收到后便藏进中衣袖子里的字条,缓缓展开,是谢奉玨的字迹,上头只有一个“泠”字。 谢朝泠心知谢奉玨是认出了他,在特地提醒他。 这倒是不奇怪,其实很少有人知道,他与谢奉玨关系比其他兄弟都好,谢奉玨是个心思敏锐之人,谢朝渊胆子大又高调,会被谢奉玨察觉实属正常。 他只要想办法传个口信给定王府,谢奉玨立刻就会带兵上门来,谢朝渊不可能拦得住,除非他有本事将自己藏一辈子。 谢朝泠略想了想,但他并不打算让他皇叔这么做。 将字条扔进床头边火盆里,谢朝泠眸光忽地一顿。 墙角香几下落了张信纸,是先前他装睡时谢朝渊扔进火盆中的那张,只堪堪烧黑了一个角,被窗外进来的风吹得飘出来,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忆起谢朝渊说的那些略古怪的话,谢朝泠赤着脚下床,去将信纸捡起。 “吾儿安好……” 只一个开头,便让谢朝泠愕然当场。 快速将那薄薄一张纸上的内容看完,他越看越心惊,这竟是一封来自西戎国的书信,寄信人自称谢朝渊亲父,寄来大笔金银珠玉供他花销,要求谢朝渊帮他们往大梁朝廷安插更多的探子,为他们提供大梁朝廷军政机密。 通敌叛国这四个字甫一冒出,谢朝泠紧拧起眉,这个自称谢朝渊亲父的西戎国人究竟是什么人,谢朝渊……他当真是野种吗? 这样的念头让谢朝泠不由手心冒汗。 谢朝渊的身世于乾明帝来说其实不大光彩,当年百翎国派遣使臣来京纳贡,带了一批貌美舞姬来,谢朝渊的娘就是其中之一,那女子虽因美貌得了乾明帝宠幸,但番邦人且是舞姬的身份,原本没有资格生育子嗣,偏她承宠后买通了为她送来避子药的宫中内侍,顺利怀上龙嗣。后头东窗事发,那会儿还是太子的乾明帝不想认她腹中胎儿,是元后也就是当时的太子妃慈悲,帮她将事情禀明先帝和赵太后,做主留下了这个孩子。 后头谢朝渊出生,没多久乾明帝登基,下旨将谢朝渊和他娘撵去了京郊的皇家别院,从此不闻不问。直到谢朝渊六岁,他娘病逝,乾明帝终于想起这么个儿子,去看了谢朝渊一回,见他生得俊美又机灵,往日被算计的那口气终于消了,将人接回宫中,后头这些年,因谢朝渊颇会讨乾明帝欢心,渐渐还成了乾明帝十分喜爱的一个儿子。 虽说有这样曲折的身世,但从未有人怀疑过谢朝渊的龙嗣身份,他娘承宠、孕子、生产整个过程内侍院都有完整的记录,这个不可能做得了假。谢朝渊长得不像乾明帝,但他们这些皇子,各个长相都随了母亲,这一点也算不得什么。 谢朝泠思来想去,始终压不下心头疑虑,怕谢朝渊一会儿又会进来,赶紧将信纸扔进火盆中,看着它一点一点燃烧成灰烬。 院中。 谢朝渊停步檐下,轻眯起眼望向前方天际渐沉的红日,夕阳余晖还剩最后一点缀在天边,萧条惨淡。 身后王让小声问他:“……殿下,您在烦心郎君的事情吗?” 许久,在王让以为谢朝渊不会理自己时,他听到谢朝渊淡道:“他应该是想起来了。” 他的太子哥哥想起来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看得出来。 但只要谢朝泠还想与他装一日,他便陪他装。 他不会放谢朝泠离开。 第一更,下一更下午四点 “他的野心比任何人都大,我怎会不防着他。” 谢朝泠没有躺太久,用晚膳时谢朝渊再次回来,叫人端上给他熬好的粥点,亲手喂给他吃。 “我自己来就行……” 谢朝渊坐在床榻边,掖了掖盖在谢朝泠腿上的被子,唇边漏出丝笑:“我喂你不好吗?” 被谢朝渊含笑的眼眸盯着,僵持一阵,谢朝泠张了嘴。 之后谁都没再出声,一个喂一个接,很快将一碗粥喂完。谢朝渊捏着帕子帮谢朝泠擦拭嘴角:“琳琅今日受惊了,太医说要多歇息,早些睡吧。” 谢朝泠没有睡意,又与谢朝渊话不投机半句多,干脆闭起眼不再说话。谢朝渊也没扰着他,拉过他一只手轻轻摩挲。 谢朝泠闭着眼没动,他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谢朝渊这小子的心思,就算他们确实不是亲兄弟,名义上那也是吧,这样都能对他生出念想,说这小子是小畜生都算客气了。 偏他自个之前糊里糊涂,贪图一时欢愉,没有拒绝到底。 实在是自作孽不可活。 屋中宫灯都暗下时,谢朝渊与谢朝泠并肩躺上榻,谢朝泠背过身,被谢朝渊拥进怀。 “殿下说的,我今日受了惊吓,”谢朝泠在黑暗中转眼瞧他,似笑非笑,“殿下不会这么禽兽,今日也非要不可吧?” 谢朝渊沉默,谢朝泠听到他的呼吸声,再之后这人欺近过来,亲吻落在他额头。 “睡吧。” 被谢朝渊禁锢怀中,谢朝泠放弃了挣扎的心思。 反正这几个月,他早已习惯了。 于是闭上眼,沉沉入梦。 翌日清早,谢朝渊去上朝,谢朝泠刚用过早膳坐下,那只白鸽飞落窗台上。 屋中伺候的下人先已被谢朝泠挥退,他提笔快速写了封回信,让谢奉玨不必牵挂他这边,他暂时没想回去,之后若有什么事,会再想办法联系定王府。 将白鸽放飞出去时,谢朝泠暗想着靠飞鸽传书太过显眼,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得再想想别的办法。 朝会之上,乾明帝先叫人宣读圣旨,东山营统领抄家、全家流放,兵部、工部、京卫军相关主事人皆降两级原职留用、罚俸一年。 这个处罚完全算不上重,甚至可以说是轻轻揭过,东山营是因统领上吊一个人担下了全部罪责,总不能再将人拉出来鞭尸,至于其他的,乾明帝则摆明了不想再追究。 所以之后在皇帝提起要从京外调人入东山营时,先被给了台阶下的一干人等都没再反对,这事到现在谁都回过味,根本就是冲着东山营去的,东山营没被追究到底,已是皇帝给他们面子,这次无论如何他们都阻止不了皇帝从外头调人进去。与其让乾明帝安插自己人进去,从京外调个毫无根基的统领过来反倒好些,反正,手下无一人可用、完全被架空的统领又不是没有。 乾明帝冷眼旁观殿中群臣,对他们的识相尚算满意,话锋一转,又说起另一桩事:“这次的事情给朕提了个醒,外城人丁众多、鱼龙混杂,一个不慎就会闹出大乱子,京卫军人手有限,又大部分驻扎在内城之中,故这次外城起火没有及时扑灭以至酿成大祸,即日起,外城城防要加派人手,与内城分开管治,原先的人照旧留在内城,由常珂统领,朕会另外指派人接手外城防务,以后内外城城卫军各司其职,不得再有任何懈怠。” 话音落下,一片哗然。 皇帝轻拿轻放了京卫军和兵部,原是为的这个。 常珂咬紧牙根,他能反对吗?他不能,他才被降了两级留用,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底气出来反对。倒是有官员出列想要提出异议,乾明帝没有给其机会:“之后内阁商议个确定的章程出来呈给朕,此事过后再议。” 宣布退朝后,谢朝渊看一眼身侧面色阴冷的谢朝淇,转身就走。 闹了这么一大出,事情轻飘飘过去,最后还为他人做了嫁衣,这位淮王殿下,只怕已快憋得要吐血了。 那个徐善,在西北边境时与谢朝浍共事好几年,即便来到京中无根无基,进了东山营还大可能被排挤,于谢朝浍来说,至少是个助力,反倒是谢朝淇他,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谢朝淇出宫坐上车,宋时已在车内等他,将暖手炉递过去。 “殿下不必着急,事情这样未必就不好,陛下要捧幸王便让他捧,之后您避避锋芒,让幸王去对付恂王便是。”宋时低声安慰他道。 谢朝淇睨向他,江世忠厚老实,这小子却是个狠角色,让苦主点火自焚炸火器库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宋时坦然一笑。 昨日谢朝淇被乾明帝召进宫,在皇帝御书房内跪了一个多时辰,乾明帝一句话未与他说,就让他跪着,他也不吭声,让跪便跪。他知道他父皇疑心他,想试探他,若是在从前,他可能就因为胆怯泄了底,但是现在,他早已没什么好怕的了。 所以最后乾明帝也拿他无可奈何,只提醒了他记着自己的身份,放了他回去。 谢朝淇闭上眼,没再多言。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好在他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他们父皇已经开始命人查户部的帐。 惜乐堂内,谢朝泠正在看他昨日买回来的东西,糖人和点心已经被谢朝渊拿去吃了,他倒是不客气,余的都是些零碎的小玩意,那把梳子也在其中。 谢朝泠拿出梳子,捏在手中把玩。 谢朝渊进门,谢朝泠听到脚步声抬头,四目相接,谢朝渊问他:“梳子王府里到处都有,琳琅为何要买这个?” 谢朝泠想起当时那摊贩说的梳子送给心上人的话,轻咳一声,将梳子搁到一边:“没什么,瞧着好看就买了。” 谢朝渊目光顿了顿,岔开话题,主动说起今日朝会上乾明帝的几道旨意,谢朝泠安静听完,心下已经猜到在外城另设一支城卫军这事,是谢奉玨给他父皇提的主意。 谢朝泠早前就与谢奉玨提过这个,但储君最被忌惮的就是沾染兵权,甚至不能表现出任何这样的倾向,所以他不能当着乾明帝的面说,只能让谢奉玨在适当时候给他父皇提个醒,如今这个时机刚刚好。 这样他也算是帮他父皇分忧了。 谢朝泠正想着要说些什么,有下人进来禀报,说是定王上门了。 谢朝渊不动声色地看谢朝泠一眼,谢朝泠神态自若,又把玩起他那把梳子,谢朝渊没说什么,吩咐人给谢朝泠上来些点心,去了前头。 待脚步声远去,谢朝泠放下梳子,心下叹气,皇叔果然还是放心不下他。 谢奉玨正在前头正堂里喝茶,见到谢朝渊过来,放下茶盏笑笑道:“今日出门,恰巧路过六侄子府上,口渴了进来讨杯水喝,六侄子别嫌弃。” “哪的话,皇叔大驾光临,侄儿我这高兴还来不及。” 谢朝渊坐下与之寒暄,谢奉玨也不提别的,尽聊些家常闲话,但坐定不动,分明不打算走了。 谢朝渊耐着性子陪他闲聊天,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太后宫里派人来,传谢朝渊进宫去。 谢朝渊不得不起身,谢奉玨依旧没有走的意思,他的定王府与这边相距甚远,这会儿已快晌午,方才谢朝渊就说了留在他府中用膳,谢朝渊道:“皇叔先用膳吧,我去去就回,下午再回来陪皇叔下棋吃茶。” 谢奉玨也不客气,笑道:“那就叨唠六侄儿了。” 谢奉玨用完午膳,又喝了半盏茶,谢朝渊依旧未归,于是去了谢朝渊走前叫人安排的园中小筑歇息。 谢朝泠放下手中书册,婢女绿芙上前来给他添满茶,谢朝泠看着她,忽然道:“帮我个忙吧。” 清早他亲自去看过昨日挨了一百棍子还躺床上不能起的王进,当时那厮磕着头和他说,这绿芙也是可用之人。 绿芙低了头,一声不吭。 一刻钟后,婢女绿芙提着篮子去了后头园中为谢朝泠摘花,小半个时辰才回。 进门后她摘下斗篷帽子,看着谢朝泠,轻吐出男声:“太子。” 谢朝泠打量着面前的谢奉玨,绿芙身量高,他这皇叔在男子中却并不算高大魁梧,长相亦显清秀,涂脂抹粉再扎上发髻,换身衣裳用帽子稍一遮挡,不仔细看竟是看不出异样。 谢朝泠莞尔:“我原本只想让那婢女去帮忙传个口信,没想到皇叔竟打扮成这样亲自来了,实在叫人意外。” 谢奉玨无奈道:“知道太后会传朝渊进宫,我才特地过来这恪王府,不这样没法进来你这。” “皇叔,你的腿好了吗?”谢朝泠目光落到他站着的一双腿上。 “早好了,只是之前坐习惯了,懒得改而已,”谢奉玨没多解释,问起他的事情,“你在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朝泠摇头:“一言难尽。” “你和朝渊……” “这个皇叔便别问了,有件事情,要劳烦皇叔去查一查。”谢朝泠道。 “何事?” “六弟的身世,他可能不是父皇的儿子,皇叔你得查一查他是否与西戎国有干系。” 谢奉玨闻言眉头紧拧起:“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现在还不好说,到底是不是,需要皇叔先确定。”虽然谢朝泠心下已经信了,谢朝渊大可能不是他父皇的儿子。 谢奉玨答应下来:“好,我会去查。” 他又问起谢朝泠:“倒是你,为何说暂时不想回去?” 谢朝泠平静道:“如今朝堂这形势,我不回去反而好些,只要父皇一日帮我留着东宫位置,我都可以暂时不回去,便让他们去争和抢吧,最后几败俱伤,也好替我省些工夫。” 谢奉玨对这话不能苟同,谢朝泠是东宫太子,哪有不明不白一直待在这恪王府里的。 “你果真想好了?” “想好了。” “……你说的他们,包括朝渊吗?” 谢朝泠点头:“自然是包括的,皇叔,六弟这人,从前是我小看他了,他的野心比任何人都大,我怎会不防着他。” 第二更,下一更晚上八点。 他也是个畜生,一响贪欢、食髓知味。 谢奉玨没有久待,说了几句话确定了谢朝泠平安无事很快又走了。但在走之前,他最后问了谢朝泠一句:“太子,你不想现在回去,当真一点私心都没有吗?” 谢朝泠温和一笑:“皇叔,我能有什么私心啊?” “若朝渊当真不是陛下亲子,甚至是西戎奸细……” “待他没有利用价值那一天,我会解决他。”谢朝泠道。 谢奉玨盯着他平静带笑的眼眸看了片刻,没再多问,提醒他“多小心”,重新穿好斗篷,快速离开。 绿芙去而复返,小声说了方才的事情:“奴婢一直在园子里摘花,后头便躲进假山下,没叫人发现不对劲。” 恪王府里丫鬟婢女虽不多,但穿着打扮全部一个样,是绿芙还是其他人,不仔细分辨都没差,所以谢奉玨能顺利进出这惜乐堂。 谢朝泠点点头:“你做得不错。” 寿安宫内,谢朝渊正陪太后用午膳。 那赵婉娘依旧在,坐在太后身侧低头默不作声地吃东西,从谢朝渊进来起便不敢看他。赵太后用意明显,像是怕他们尴尬,除了谢朝渊,还叫了几个年纪小的皇子皇女来作陪,谢朝渊请过安便坐下用膳,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得亏有那几个小孩在,叽叽喳喳不至于冷场。 太后对谢朝渊这副不识抬举的态度十分不满,面上忍耐着没表现出来,笑说起谢朝渊平日里喜欢玩马球、投壶那些,赵婉娘也喜欢,让谢朝渊以后带着赵婉娘一块玩。 谢朝渊撩起眼皮子,看一眼始终低着头神色紧张的赵婉娘,似笑非笑问太后:“祖母,这样不大好吧,我与赵娘子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一起玩岂不是坏了赵娘子名声?” 不等太后说,他又道:“或许祖母这话的意思,其实是想将我和赵娘子凑作对吗?” 连赵太后都没想到谢朝渊会问得这么直接,赵婉娘咬住唇,用力捏紧了手中筷子。 太后僵着脸笑:“你也不小了,是该早些娶妻,婉娘与你年岁相当、兴趣相投,是个良配,你既然这么问,想来是对婉娘有意,祖母撮合你们岂不正好?” 谢朝渊淡下声音:“祖母多虑了,我对赵娘子无意。” 这下不但赵太后阴了脸,赵婉娘更是摇摇欲坠,被人不留情面地当众拒婚,这要是换个脸皮稍微薄些的,只怕当下就没脸活了。 她先前也贪慕这位恪王殿下的风姿,对谢朝渊芳心暗许,但上一回得了谢朝渊警告,尤其被谢朝渊说话时那双没有丁点温度的黑眸盯上,便叫她生出了胆怯退意,但赵太后主意已定,岂能由得她置喙。 谢朝渊仿佛没察觉自己说了什么十分得罪人的话,目光落到正埋头吃东西的谢朝沂身上,撇嘴笑道:“祖母何不考虑七弟,七弟与赵娘子还是表姐弟,撮合他们不正好亲上加亲。” 谢朝沂一口汤呛到,惊天动地咳嗽过后赶忙摆手:“六哥说笑了,我才十二岁,哪能娶表姐。” 倒也不是不可以,这赵婉娘也才十五岁,女大三抱金砖,其实正好。 谢朝渊笑笑:“哦,七弟也不肯娶,那就当我没说过吧。” 这话说的,好似赵婉娘嫁不出去,硬要塞给他们哪个兄弟一样。 赵婉娘再撑不住,放下筷子,掩面低声啜泣起来。 赵太后面色铁青:“够了,不要满嘴胡言乱语。” 谢朝渊拱手与赵婉娘道歉:“赵娘子莫怪,本王心直口快,实非有意冒犯。” 这赵婉娘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千金小姐,哪里受过这个委屈,连太后都顾不上,起身哭着跑了。 谢朝渊回到王府,已至申时。 “定王殿下用完午膳就去歇息了,没再出来过,两刻钟前看殿下您还没回来,留下句口信说先回去,已经离开,郎君一直在惜乐堂里,没有什么异状。” 听罢下头人禀报,谢朝渊径直去了后头看谢朝泠。 谢朝泠心不在焉,还在把玩那把梳子,谢奉玨的那句“有没有私心”始终在耳边。 他其实有。 虽然在这恪王府里不自由,谢朝渊那小畜生又过于霸道,但在这里他不用隐藏本性,不用每日克己复礼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不用为了迎合皇帝一言一行都效仿先太子,即使日日睡到日上三竿醒,也不会有言官指着他的鼻子骂,不会有东宫太师太傅们在旁耳提面命。 他确实还不想回去。 梳子忽然落进另一个人手中,谢朝泠回神,谢朝渊就站在他面前,正低眼笑看着他:“琳琅在发呆吗?这梳子就有这般好玩?不如送我吧。” 谢朝泠拧眉,伸手抢回来:“不送。” 他将梳子搁去一旁,抬眸看谢朝渊:“殿下又被太后传进宫了?” “啊,”谢朝渊随口道,“要给我指婚。” 谢朝泠一怔:“殿下要成亲了吗?” 谢朝渊要笑不笑道:“我拒绝了,琳琅是不是很失望?” 谢朝泠:“……” “太后的指婚,也能拒绝吗?她想指谁给你?” 谢朝渊轻蔑道:“还能是谁,她本家侄孙女罢。” 谢朝泠稍一想就明白了赵太后用意,不过她是挑错人了,谢朝渊这样的,岂是轻易能拿捏得住的,一个不慎就要被他反咬一口。 但见谢朝渊这副模样,分明也是打定了主意不想娶,谢朝泠问他:“太后若执意要将自己家的姑娘嫁给你,殿下真打算抗旨不娶?” 谢朝渊盯着谢朝泠眼睛,淡道:“我给过她机会了,她若一定要嫁进恪王府,那便是自寻死路。” “那小娘子应当也是身不由己,太后的旨意她也不能违抗。” “与本王何干?”谢朝渊沉声问。 谢朝泠闭了嘴,算了。 赵太后若真强行塞人进恪王府,谢朝渊这性子一准要杀人,……还是他想想办法帮谢朝渊拒了这个婚吧。 谢朝渊岔开话题,不再说这个:“梳子真不能送我?” “不能。”谢朝泠正色道。 谢朝渊看着他,谢朝泠避开目光,片刻后谢朝渊伸手抚上他面颊:“琳琅这般小气,不送便不送吧。” 谢朝泠没再搭理他,之后一直相安无事,用完晚膳谢朝泠浑身犯懒,说想去沐身。 谢朝渊点点头,陪了他一起去浴房。 谢朝泠坐进水中,谢朝渊跪蹲他身后,帮他挽起长发,舀起热水浇上他肩背。 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在肩颈间,谢朝泠闭起眼没动,他和谢朝渊既然已经这样了,再要拒绝谢朝渊这些暧昧亲近,似乎也无必要,且白费工夫。 “琳琅。” 谢朝渊的声音压在耳边,谢朝泠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停了片刻,谢朝渊没再说什么,只提醒他:“天冷,别泡太久,差不多了就起来吧。” 谢朝泠回头看他,谢朝渊的目光里隐约藏着什么,他不想深究。 谢朝渊将布巾递过去,谢朝泠接了,自若起身。 回房后谢朝渊坐灯下看书,谢朝泠手里捏着布巾一下一下擦拭略湿的发尾,不时侧目看他一眼。 谢朝渊眉目低垂,宫灯在他脸侧映下半边光影,勾勒出线条流畅的下颚弧度。 谢朝泠回神时,已盯着他看了半日,心道这小畜生确实是他们兄弟中长得最好的,若他当真不是父皇的儿子,似乎也不稀奇? 谢朝渊抬眼。 倏然对上他一双惑人黑眸,偷看人被抓包的谢朝泠略微尴尬,讪笑声转开眼。 谢朝渊放下书起身过来,从谢朝泠手里接过布巾,帮他将发尾擦干,再拿起他那梳子,由上至下细致地帮他捋顺头发。 谢朝泠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看了片刻,又抬眼看向镜中他身后的谢朝渊。 “我自己能梳。” 谢朝渊没应声,手上动作没停。 “殿下……” 谢朝渊弯腰,贴近谢朝泠,将他鬓边长发别至耳后,平视镜中他双眼,轻声一笑:“哥哥生得比我好。” 谢朝泠眸光稍顿。 谢朝渊说话时的气息就在耳边,那句“哥哥”更是千回百转,这人分明是故意的。 谢朝泠转眼看他:“好在哪里?” “眼睛、鼻子、嘴,哪里都好。” “殿下这是在说胡话。” 谢朝渊侧头,嘴唇轻碰了碰他的脸,坚持道:“没有,我说的是真的。” 谢朝泠生得好看,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谢朝泠心头微动,问他:“殿下为何喜欢我?就因为我生得好?” “喜欢便是喜欢了。”谢朝渊低下声音。 “总有个原因吧?” 谢朝渊依旧盯着镜子里的他:“有朝一日琳琅若是喜欢上什么人,自然就会明白。” 谢朝泠心里忽然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人之前还会问自己能不能喜欢他,如今却只说有朝一日他喜欢上什么人就会明白。 如此他反而不知当说什么好。 “琳琅。”谢朝渊又一次喊他的名字。 琳琅、泠郎,到今日谢朝泠才突然想明白了这个名字的意思。 被谢朝渊抱起时,谢朝泠没有拒绝,抬手环住了他脖子。 他恨不能将这人千刀万剐,又确确实实被他勾引。 他的私心远不止那些。 谢朝泠想,他也是个畜生,一响贪欢、食髓知味。 第三更,谢谢支持。 他会让琳琅彻底消失。 谢朝渊的手撕扯上衣衫时,谢朝泠下意识捉住他:“……灯,吹熄了。” 谢朝渊看着他没动。 谢朝泠坚持:“吹熄灯。” 之前每一回他们总要留着些光亮,这还是第一次谢朝泠说要将灯都吹熄了。谢朝渊抬手撩开他遮住半边面颊的长发,俯身亲吻他,再起身,去将屋中宫灯一盏一盏熄灭。 谢朝泠倚在床榻里,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动作,喉咙滚动。那些起伏不定的心绪反倒渐渐平静下来,食色性也,谢朝泠必须得承认,他也是个俗人。 反正,他们也不是真的亲兄弟,那便不算有违伦常。 虽然屈居于这小畜生之下有些丢人,但既然得了趣,他便懒得计较,他现在只是琳琅,等日后他回去了,这里的琳琅也便不存在了。 他会让琳琅彻底消失。 (完整版见我的微博_白芥子_,搜索“补档”,在搜出来的微博评论里,关注可见) 重新沐身后谢朝泠侧身躺上榻,谢朝渊将他揽进怀,在他耳边低声喊:“哥哥。” 谢朝泠浑身骨头都酥了一半,小畜生果真没脸没皮,这句“哥哥”他怎么好意思喊出口? “嗯。” 听到谢朝泠懒洋洋地应声,谢朝渊笑声更低。 谢朝泠懒得理,睡意袭来,阖了眼。 一夜酣梦。 早起已是辰时末,谢朝泠由人伺候着更衣,一边打哈欠,暗道自己过惯了这样懒散的日子,日后回去怕是要段时日才能适应了。 谢朝渊不在屋子里,谢朝泠听到外头他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但听不清。 等他梳洗更衣完,那人才进来,婢女手里捧的点心盘搁到一旁,谢朝泠想去拿,被谢朝渊制止:“别吃那个,一会儿去外头用早膳。” 谢朝泠不明所以看他。 谢朝渊哂道:“太后一早派人送来的,说宫里嬷嬷做的点心,她觉着好吃,分给各府,还说她那侄孙女也露了一手,让我尝尝。” 谢朝泠:“……” 赵太后这是铁了心要将赵婉娘嫁进恪王府,既然都已说破,干脆不避讳了,谢朝渊不屑撇嘴:“好歹也是自家的千金小姐,竟然当丫鬟使。” 谢朝泠忍笑道:“太后大概觉着,恪王府需要一个贤良淑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王妃吧。” 谢朝渊瞧他一眼,伸手拨了拨他还未束起的长发:“不需要,琳琅这样的就可以。” 谢朝泠笑了笑,没再接腔,谢朝渊这样的,离他东宫太子妃的标准还差得远。 谢朝渊盯着谢朝泠笑脸,手指从他黑发抚上耳后,轻捏那一处小巧的耳垂,谢朝泠被他捏得痒,抬了抬下巴:“殿下不必拿我取乐,还是早些命府中下人收拾准备,迎接新王妃吧。” “琳琅这话听着有些酸,”谢朝泠轻勾唇角,“你说得对,太后若执意要嫁,本王便娶。” “然后呢?” “花轿进了恪王府,那便是恪王府中人,生死皆由本王,本王就是让她当夜就暴毙又如何?”谢朝渊道。 谢朝泠心知这小子是半点不怕得罪赵氏,这事他说要做就果真做得出来,规劝的话到嘴边想想还是算了。 谢朝渊眸光落在谢朝泠脸侧,微微一顿:“赵氏家风不好,那赵婉娘的亲姐嫁进林家,与她公爹扒灰,这样人家的女儿,我为何要让她占着恪王妃的名分?” 谢朝泠略微惊讶:“这你也知道?” “知道。” “既然知道将事情闹出来就是,赵氏女眷声誉受影响也好过嫁给你当夜丢了性命吧?”谢朝泠无奈提醒他。 这事真闹出来,就算太后不要脸,乾明帝也一定不会让自己儿子娶,分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谢朝渊这疯子却只想着杀人。 “麻烦。” 谢朝渊不以为然:“没了赵婉娘,还会有别人,我不想娶妻,最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杀鸡儆猴。” 永远不要试图和疯子讲道理,谢朝泠明智决定放弃这个话题。 于是捉住谢朝渊的手:“那便算了,殿下你高兴就好。” 谢朝渊看着他沉声问:“那哥哥呢,哥哥会高兴吗?” 青天白日喊哥哥也忒不要脸了,谢朝泠笑笑道:“与殿下同乐。” 之后俩人一起用了早膳,谢朝泠腰软得厉害,吃过东西又靠回软榻中不愿动。 谢朝渊走上前,坐于他身侧,伸手帮他揉按了片刻,谢朝泠轻眯起眼,自觉舒服了不少。昨夜确实有些过头了,这小畜生也不知怎的,好似比之前更禽兽了些。 想到这个,谢朝泠一眼睨过去,眼中多出些许怀疑。 谢朝渊不动声色回视他。 “昨夜……” “昨夜如何?” “罢了。” 谢朝泠想想还是觉得自己多虑了,夜里的那点子事再拿出来斤斤计较也无甚意思。 谢朝渊主动岔开了话题,说起西南外城之事:“昨日夜里灾民安置所发生暴乱,又死了些人,京卫军无能至此,这下朝中那些反对在外城另建一支城卫军的人怕是再没了借口。” 谢朝泠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死了多少人?” “百十来个吧,聚在一块想要闹事,京卫军没压住,人太多,大部分是跌倒踩踏死的,一大早常珂就进宫请罪去了,这回他算是识相,主动提了将外城防务分出去,另建一支城卫军,他自己带着原本的京卫军大部分兵马退回内城。” 谢朝泠闻言一阵唏嘘,他知道这场暴乱是必会生的,他父皇这次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乾明帝大体来说是个明君,但在某些方面而言,一样“不拘小节”。 他父皇、他们这些兄弟,若要说真正纯善之人,大约只有那位先太子,但就是太纯善了,才会落得那般下场。其他那些个,谢朝溶是又蠢又坏,谢朝浍深藏不露心思叵测,谢朝淇是个可怜又可悲的疯子,至于他自己……,谢朝泠想,他面上能学先太子八.九分,内里终究也是反骨。 还有面前这个,谢朝泠抬眼看谢朝渊,无论他是否是他们亲兄弟,这人确实是最疯的那一个。 谢朝淇疯了是受了刺激性情大变没了底线,谢朝渊这个小畜生,或许心里从来就没有所谓底线这两个字。 见谢朝泠忽然又开始发呆,谢朝渊轻轻莞尔:“琳琅在想什么?” “……殿下说六岁之前都在宫外长大,能和我说说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吗?” 谢朝渊挑眉,略微意外,像是没想到谢朝泠会忽然问这个:“为何想知道?” “想知道便是想知道,殿下不肯说吗?”谢朝泠仰头,直视他双眼。 谢朝渊眼里浮现笑:“你想知道,可以说。” 他慢慢道:“我记事起,就住在京郊的别宫,美其名曰宫那里其实连一般勋贵家的庄子都比不上,说是冷宫更恰当些,琳琅肯定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的。” 谢朝泠还确实不知道,北郊的那处别宫建于太祖年间,太祖皇帝早年由那里起家,成事建立大业后那处地方便一直保留了下来,但百余年过去,那里如今只留着一个别宫的空名,只有那些身份尴尬惹了皇帝厌弃的宫妃才会被迁去那处。 但谢朝渊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谢朝渊不以为意地继续道:“我小时候没什么好玩的,也没什么好吃的,最热衷的事情就是捉老鼠剥了皮烤了果腹,而且一定要活捉,拎着老鼠尾巴看它在我手里吱吱叫,最好玩不过,然后用匕首一点一点将它的皮剥下,趁着它半死不活的时候扔进火堆里……” 谢朝渊眼里始终有笑意,谢朝泠想象着那个场景,蓦地生出种不寒而栗之感,谢朝渊看着他,抬手抚了抚他面颊,低下声音:“吓到了?” 谢朝泠皱眉:“真的?” “真的。” 谢朝渊说着脸上的笑忽然又敛去,神色平静得几乎没有波澜:“跟我娘学的,她最擅长这些,她还会用蛊,琳琅知道百翎国人最拿手的本事就是用蛊吗?我娘是个中高手,可惜我跟着她没学到皮毛,不然……” “不然什么?” 谢朝渊凑近,在他耳边说:“不然我便对你下情蛊,也免得这般麻烦。” 被谢朝渊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谢朝泠半日说不出句话来,再又后知后觉回过味,他被这小畜生给诓了。 “若真有所谓情蛊,你娘直接给陛下下就是了,岂不是能宠冠六宫?” 谢朝渊点头道:“琳琅说得有理。” “……还有呢?就一点值得回忆的高兴事都没有吗?” 谢朝渊认真想了想,道:“五岁那年,我从狗洞钻出别宫,偷跑出去,爬上辆送货的车,第一回进了京中还进了内城,恰巧那天陛下从东山围场打猎回来,浩浩荡荡的禁军开道,好不威风,那时我便想着一定要让陛下将我认回来,就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当时没在队伍中看到他的太子哥哥,那会儿谢朝泠还不是太子,年岁也小,并没有资格伴驾。 谢朝渊抬手,指腹摩挲过谢朝泠眼尾,轻声道:“可惜没早些认识琳琅。” 谢朝泠微一愣神,对上谢朝渊看向他的眼神,像是当真被这句话给蛊惑了,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凑上前,亲吻落上谢朝渊唇角。 “哥哥最可爱。” 外城灾民的暴乱起得快平息得也快,新的外城城卫军建立已是势在必行,兵丁可以就地征,就是这领兵人选,迟迟没有定论。各怀心思的人谁都想插一脚,乾明帝不表态,谁也不知他老人家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这事谢朝泠还试探问起谢朝渊:“别人都想在这上头分一杯羹,殿下既然有想法,不试试做点什么吗?” 当时他俩正喝茶下棋,谢朝渊撩起眼皮子,看他一眼,淡道:“陛下摆明了要捏在自己手里的东西,别的人费尽心思去抢,不是遭他老人家记恨?” 理是这个理,但不试一试,总有人不甘心。 谢朝泠盯着谢朝渊眼睛,他知道这小子的野心,更疑虑他西戎奸细的身份,若是谢朝渊真敢出卖大梁,他不会手软。 谢朝渊仿佛洞穿了他的心思,笑笑道:“琳琅在想什么?” 谢朝泠敛去眸中情绪,目光落回棋盘上,落下一子:“没什么,看殿下长得好,多看两眼而已。” 这盘棋最后还是谢朝泠赢了,他倒不觉没意思,谢朝渊下棋风格不拘一格,即使棋艺不精,但十足自信,一路气势凶猛横冲直突、出其不意,与他下棋谢朝泠必须花费多几倍的心思,这才是乐趣所在。 谢朝渊输了也不以为意,重新摆开棋局,再来就是。 棋下到一半时王让进门来禀报事情,说陛下刚下了道指婚圣旨。 谢朝泠捏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大喘气的王让继续道:“陛下将乐平郡主指给了萧王长孙,待郡主及笄后便完婚。” 谢朝泠一愣,乐平郡主和萧王长孙?这八竿子都扯不到一块的俩,陛下是怎么想出来的? 谢朝渊直接笑出了声。 乐平郡主是先太子留下的唯一的女儿,乾明帝将他这个孙女指给异姓王萧氏长孙,这本身就是件十分怪异之事。萧氏在开国时曾为大梁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可以说大梁半壁江山都是萧氏打下来的,太祖立朝后萧氏得封异姓王交出手中所有兵权激流勇退,之后这百余年家族子孙无一人入仕、不问朝堂纷争,这才保了萧家百年平安荣华。但是现在,乾明帝突然将这个早就被人遗忘了的异姓王推到风口浪尖,欲将当年因谋反身死的先太子留下的女儿嫁进去。 谁都不知道皇帝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且不说其他的,那俩小娃娃,乐平郡主才八岁,萧氏长孙更只有七岁不到,哪有现在就指婚的。这道旨意一下,朝堂上下一时间议论纷纷,委实热闹得很。 谢朝泠莫名其妙看谢朝渊:“殿下笑什么?” 谢朝渊摇头,谢朝泠那一瞬间神情的变化没有错漏过他的眼睛,他未提醒谢朝泠,只道:“陛下他老人家做什么事都不是心血来潮没有目的,看着就是。” 谢朝泠自然知道,他其实已经隐约有了猜测。 “乐平郡主……”谢朝渊说了这几个字又停下,似话里有话。 谢朝泠更觉莫名,那小郡主他是见过的,先太子出事时还不满三岁,文文静静的一个小丫头,后头因为身份尴尬也被乾明帝送去了北郊别宫,在那头想来日子不会太好过。 对上谢朝泠疑惑目光,谢朝渊勾唇笑:“想起件好玩的事情而已,下次告诉琳琅。” 过了几日,谢朝渊进宫上朝,早朝后被乾明帝留下陪着用早膳。 乾明帝如今也就对谢朝渊和谢朝沂这两小儿子会表现出几分慈爱,今日照旧也只留了他们两个。问过谢朝沂的功课后,话题扯到谢朝渊身上,乾明帝与他直言不讳道:“太后与朕说了想将她家侄孙女嫁你,朕知道你不愿意,这事怨朕,要是早些给你定下王妃,便不会有这许多麻烦,但太后心意已决,朕也不好忤逆她,你若是不喜欢赵氏女,日后便多娶两个侧妃就是。” 赵太后的盘算乾明帝不是不知道,这事他没法明着违逆他这位嫡母的意思,但他也同样不觉得赵太后能拿捏得住谢朝渊这小子,太后想嫁赵氏女便让她嫁,进了恪王府日后能不能顺利怀上谢朝渊子嗣还两说。 谢朝渊不在意道:“全凭父皇做主。” 乾明帝对他的听话很是满意,又暗自遗憾这小子是个机灵又识趣的,要不是出身太低,他定会着重培养。 对面坐的谢朝沂看谢朝渊一眼,默不作声低了头。 早膳快用完时,下头人进来禀报,东宫总领太监来了这边求见陛下,说是有要事要禀。 乾明帝闻言眉头一皱,宣了人进来。 东宫总领太监廖直进门跪地,谢朝渊瞥眼看去,就听他沉声说起事情,东宫的库房失窃了,少了十多样值钱的宝贝,还包括御赐的贡品。廖直是特地来请罪的,太子殿下现在还昏迷不醒,东宫大小事情无人做主,他们只能禀到皇帝这里来。 乾明帝当下沉了面色:“失窃?好端端的东宫库房怎会失窃?” 廖直只能请罪,这事确实是他们疏忽,如今也说不清是外头人进去偷的,还是东宫里头的人监守自盗,他们也是今早才发现东西少了,只能请乾明帝这边派人去查。 后头便是乾明帝发作了一顿,再交代人去查事情。 谢朝渊轻眯起眼,瞧着那廖直,若有所思。 出宫已是辰时之后,刚出宫门走了一段,便碰上了定王府的车子,车中谢奉玨推开窗,冲谢朝渊笑:“六侄子,既然碰上了,不如去本王府上喝口茶吧?” 定王府就在皇宫附近,谢朝渊无所谓,径直跟着去了。 “上回去你府上没能一起用上膳,今日你留下来吧,本王府里刚进了几个南方来的厨子,中午让他们给你露一手。”谢奉玨笑着邀请谢朝渊留下来一块用午膳。 但谢朝渊没给这个面子,说府中还有事:“侄儿下回再来叨唠皇叔。” 他清早出门时答应了回去陪谢朝泠用午膳,不想失约。 谢奉玨没有强留他,吩咐人拿了两样东西来,一是那牛乳蜜豆果子,说让谢朝渊带回去吃,另一是一套文房四宝,谢朝渊掀开盒盖看了一眼,这套东西一看就是优中择极的佳品,有钱都难买的好物,他挑起眉:“皇叔这是何意?” 谢奉玨笑道:“前几日本王的人从南边采买回来的,一共就两套,本王用不上这么多,送你一套,六侄子有空也该多念念书,别成日里尽想着玩。” 谢朝渊一阵笑,然后拱手道:“侄儿受教了。” 既然谢奉玨要送,他便收。 晌午之前回到府中,谢朝渊命人将谢奉玨给的果子取出来装盘,谢朝泠一看便知是定王府里的东西,问他:“殿下方才去了定王爷那里?” “嗯,”谢朝渊随意点头,“街上碰到去喝了口茶,这点心是皇叔送的,说叫我拿回来吃。” 他似笑非笑瞅着谢朝泠,谢朝泠已伸手捻了块扔进嘴里,他最喜爱的便是定王府上这道点心,从前时皇叔偶尔见他会给他带,余的时候他在东宫里为了掩饰自己喜好,从不会对某样食物点心表现出过多的热情,日子其实过得十分没意思。 谢朝渊眼中笑意更深,又道:“皇叔还送了我一套文房四宝,说让我有空也多念念书,别成日里只想着玩。” 谢朝泠侧目过去,谢朝渊已叫人将东西呈上,掀开盖子给他看:“这么套好东西给我用,算是糟蹋了。” 谢朝泠轻咳一声:“殿下不想用,给我吧,我想写字画画。” 谢朝渊只是笑:“好。” 谢朝泠高兴了,和谢朝渊道谢:“谢殿下。” 他伸手拿起支笔,在手中把玩,他用不惯恪王府里的这些笔和墨,这文房四宝确实只有两套,一套在他东宫的书房内,一套留在库房中,现在又到了他手里。 他自己才是监守自盗的那一个。 谢朝渊问他:“琳琅方才说想画画?” “嗯,打发时候。” 谢朝泠说着拿出张纸来,在案上摆开,再用镇纸压住,取出笔和墨。 谢朝渊不出声地看着他动作,谢朝泠不紧不慢地将所有准备工作做好,亲手研了磨、润了笔,这才抬眼看向谢朝渊。 谢朝渊始终站在那里,眉目俊俏、眼中带笑,气质却是冷的。 谢朝泠盯着面前人看了片刻,垂眸落下第一笔。 谢朝渊注视他,谢朝泠作画时格外认真,窗外进来的日光映着他半边侧脸,在鬓角眉梢晕开,本身亦如画。 两刻钟后,谢朝泠搁下笔,欣赏着手下画作,自觉满意,嘴角噙上笑。 谢朝渊上前去看,谢朝泠画的是他,那日在定王府别庄,冒着风雨赶去湖心岛时略狼狈的那个他。 画里的谢朝渊不再挂着那一脸假笑,眼神中有焦虑有担忧,更像个活生生的人。 谢朝渊沉默看了片刻,轻揽住谢朝泠的腰。 “画得挺好的。” 谢朝泠回头看着他笑:“恪王殿下还是这样可爱些。” 谢朝渊帮他将画纸收起,想起那日谢朝泠忽然亲自己的举动,唇角上扬:“哥哥最可爱。” “你这样我真的不会喜欢你。” 转天清早,谢朝渊和谢朝泠正用早膳,王让进门来,看了谢朝渊一眼,低头不语。 谢朝渊没理人,谢朝泠笑了一下道:“殿下,这位王公公是有话与你说吧。” 谢朝渊盛汤递给他:“吃东西。” 早膳之后,谢朝渊去了前头书房,谢朝泠继续写字作画,绿芙在旁帮他研墨,将清早拿到的信递给他。 谢朝泠展开快速看完,信纸扔进火盆里。 一边临摹字帖,他淡声问绿芙:“信是通过厨房送菜的伙计送进送出的?” “是,按照您的吩咐,送到北街的那间丝绸铺子上,也是从那头拿过来的。” 谢朝泠道:“以后不必了,那伙计也让他别再来了,叫他去定王府庄子上拿了钱出京去别处吧。” 经过今日,谢朝渊该怀疑这府上还有其他人帮他做事了,王进和绿芙是他身边伺候的人,他尚且能保住,旁的人被谢朝渊捉住,说不得最后就是一块白布盖住抬出去的下场。 书房内,王让正与谢朝渊禀报外头的事情:“殿下,您之前搁在东宫里的那两个人这次都被料理了,被栽上偷窃东宫库房的罪名扔进了尚刑司,怕是出不来了。” 谢朝渊仿佛早知如此,偏头盯着窗台上落下的日光光斑,半晌没出声。 王让安静等了片刻,才听他道:“料理便料理了吧。” 谢朝泠人虽未回去,该做的事情一样没少做,东宫上下必然都查了一遍,该拔除的钉子必会拔除,这一点谢朝渊早已料到。 “王进到现在都没能爬起来,他是怎么往外传的消息?”谢朝渊斜眼睨向王让。 王让低了头:“奴婢会去查。” “还有别的么?”谢朝渊淡下声音,他的太子哥哥弄出这么桩事情来,还惊动了皇帝,想必不只是为了拔几颗钉子。 王让道:“陛下的人还在查实事情,但已经传出消息,这事或许和内务府广储司脱不了干系,盗窃宫中库房的御用贡品拿出宫去卖,不是第一回有人做这事,广储司应当确实在当中过过手。” “广储司,”谢朝渊念了一遍这几个字,想到什么忽然就笑了,“原来是这样。” 淮王府中,广储司主事钟良跪在谢朝淇面前,正在苦苦哀求他救自己。 谢朝淇没搭理人,坐在椅子里漫不经心地玩手上扳指。这扳指就是之前害得江世丧命的那一枚,也是他送给江世的,后头江世认罪身死,他去办案的禁军统领那里将扳指拿回,戴在手上再未离过身。 “殿下,您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是卖过宫里的东西,但东宫这事真的与我无关,分明是有人故意要将这事也栽给我,以前的事情要是都揭出来,我就没命活了啊!” 钟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谢朝淇充耳不闻,直到身侧宋时低声提醒他:“殿下,昨日清早东宫库房失窃之事才案发,今日就已经查到了广储司头上,这速度是不是太快了?” “与本王没关系,”谢朝淇望向还在跪在地上磕头的钟良,冷道,“你不是先去了幸王府?怎的,他不肯救你,所以又转头来求本王了?” 被谢朝淇一句话戳穿,跪在地上的人神色分外尴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求他:“殿下,看在我那老妻的份上,您救救我吧,求您了。” 这人是先太子的奶公,先太子、谢朝浍、谢朝淇这三个元后宫里养大的孩子都吃过他妻子的奶,从前先太子还在时他日子过得很是风光,后头东宫出事,这人躲得比谁都快,虽然也被牵连丢了内务府总管的职位,但乾明帝顾念他们这些旧东宫老人,依旧留了个广储司主事的肥缺给他,奈何人心不足,他竟还敢盗卖宫中贡品,如今眼见着要事发了,这才慌张求上谢朝浍和谢朝淇。 钟良跪着往前爬,哭哭啼啼试图和谢朝淇讲情分,谢朝淇神色愈发冷,问他:“先太子的事情,是你告诉的幸王?” 谢朝淇突然提起这个,钟良顿时慌了神:“不是,真的不是,是幸王他自己查到的,来问我,我不敢说假话,我……” 谢朝淇冷笑。 当年他被京卫军兵马扣住,逼不得已供出先太子下落,最后先太子跳崖,母后和两个姐姐以死明志,那些知情的人都怪他,可谁又想过他当时的处境?没有!从来没有!他们只会说是他害死了兄长、害死了母后,他该被天打雷劈,但是,凭什么?! 钟良突然抬起头,死死攥住谢朝淇衣裳下摆:“殿下您救我,救救我吧,有件事情我告诉您,那日在东山围场,太子坠马落崖后,我看到有人进去,在那林中放下了什么东西……” 谢朝淇神色乍变,猛地扯住他衣襟将他从地上拖起来:“说!到底是谁?!” “是幸王,是幸王身边的侍卫!您的扳指是被幸王的人放进林中的!” 谢朝淇先是愕然,随即怒急攻心,用力一脚将之踹出去,转瞬红了眼眶:“好啊,好啊,是幸王,原来是幸王,你既然亲眼看到是他的人做的,为何当时不说?!” 钟良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只一个劲地磕头,求谢朝淇息怒。 谢朝淇怎么能息怒,只要一想到他的江世是被眼前这个懦弱鼠辈、是被谢朝浍谢朝溶那些人害死的,他就恨不能将所有人都杀了给江世陪葬。 宋时适时出言提醒:“殿下,时过境迁且毫无证据,仅凭这人信口说的,即使禀到陛下面前去也毫无用处。” 谢朝淇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说得对。” 他们父皇根本不在乎事实真相是什么,只要能掌控朝局,谁都可以死,所以他的江世做了替死鬼。 闭眼又睁开,谢朝淇眼中神色已恢复平静,冷淡示意钟良:“你先回去吧,要怎么救你,本王总得想想办法。” 钟良拿不准他说的是真是假,如今也只能这样,又磕了三个响头,狼狈退下。 恪王府。 谢朝泠正在看谢朝渊随手扔到一旁的帖子,是萧王府下给各府的请帖,十日后萧王府上老太君九十大寿,邀请京中一众王公勋贵前去吃寿宴。 这还是向来低调的萧王府第一回这般大张旗鼓大宴宾客,在接了那道乾明帝的指婚圣旨之后。 “殿下要去吗?”谢朝泠问谢朝渊。 谢朝渊随口道:“有空便去看看。” 若是从前,萧王府下这样的请帖,未必有多少人捧场,如今那道指婚圣旨一下,多得是人想要上萧府一探究竟,这回去的人必不会少。当然搁从前,萧氏也不会这般高调,如此一反常态却更叫人好奇。 “想去?”谢朝渊笑看向谢朝泠。 谢朝泠自然是想的,点头:“殿下能带我去吗?” 谢朝渊盯他片刻,唇角笑意收敛:“不能。” 上回他就已经说了,不会再让谢朝泠踏出府门一步。谢朝泠在他府中就已经能肆无忌惮联系外头的人,这般乖张,他更不会放人离开。 “殿下毛病又犯了,你这般霸道我不会喜欢你。” 谢朝泠伸手点他肩膀,被谢朝渊捉住手:“为何要去?你就这般想去外头?” “人总是要出门喘口气的,我又不是你后院里的女人。”谢朝泠皱眉。 “不行。”谢朝渊依旧是这句。 谢朝泠忍了忍,强压下心头不满,脸上露出笑:“殿下带我去,我便也答应殿下一件事情,随便殿下提。” 他一个翻身面对面坐上谢朝渊大腿:“这样可以吗?” 谢朝渊黑沉双眼紧盯着他,没有表态。 谢朝泠无奈,凑近亲一口他脸颊:“可以吗?” 谢朝渊依旧不吭声,谢朝泠只能继续亲他,亲吻滑过他高挺鼻梁,落至那抿起的薄唇上:“真的不可以吗?” 谢朝渊往后仰,靠进榻中不动,谢朝泠只得欺身往前,跪坐谢朝渊身上,捧着他的脸坚持亲他,低声呢喃:“殿下这样便不可爱了。” “答应本王什么?”谢朝渊终于出声。 谢朝泠难得乖顺:“殿下想要什么就什么。” 谢朝渊手抚上他面颊,缓声重复这一句:“想要什么就什么?” “只要我能给的。” 四目相对,片刻后谢朝渊将谢朝泠揽进怀,低了声音:“哥哥日后对我好一些就够了。” 谢朝泠一怔,他没想到谢朝渊会说这个。 别的都好说,这个承诺他给不了,日后怎样,取决于谢朝渊自己。谢朝渊若是不犯他禁忌,他会想办法保他,给他一辈子富贵荣华也可以,否则,今日种种便皆是过眼云烟。 没有听到谢朝泠的回答,谢朝渊啧了声:“所以琳琅还是留在府中吧,也免得本王总是为你操心,你每回出去都会惹麻烦。” 谢朝渊这样,便是没有商量余地了。 谢朝泠道:“殿下若真执意如此……” “如何?”谢朝渊看着他。 谢朝泠笑,但不进眼底:“你这样我真的不会喜欢你。” 俩人僵持住,谁都不肯退让。 谢朝泠从谢朝渊身上起来,又被他一手攥回去,谢朝渊翻身将人压至榻上,手撑在谢朝泠身体两侧,居高临下看他。 谢朝泠捉起他手腕,用力咬上去,恶狠狠地瞪他。 谢朝渊连眉头都未多皱一下,由着他咬,直到谢朝泠累了自己松口:“殿下不要欺人太甚。” “出了府你还会回来吗?”谢朝渊忽然问。 谢朝泠道:“殿下这般没自信?是觉着你一定留不住我,我会从你身边逃走一去不回吗?” “你会吗?” “不会。”至少现在不会。 谢朝渊沉默盯着他,谢朝泠坦然回视。 他看得出,谢朝渊在挣扎,他根本不想放自己出府,这小畜生一开始的打算怕也是将他关在这恪王府里不见天日,是他阴差阳错失了忆,他们春宵几度,才让谢朝渊生出了更多的心思。 “我信你一次,”谢朝渊终于道,始终盯着身下谢朝泠,说得极轻极缓,“琳琅不要骗我。” 谢朝泠被他这语气说得一时有些心软,安静片刻,抬手勾下他脖子,仰头去亲他:“嗯。” 这样的作风根本不像从前的他。 到了萧王府老太君寿宴那日,谢朝渊一大早便带着谢朝泠上车出门,谢朝泠照旧扮作他侍卫,与他同乘一辇。 萧王府在城北边,占地广阔,这座被人遗忘已久的百年府邸头一次府门大开,门前车水马龙,尽是来吃寿宴的宾客。 下车时谢朝渊随口和谢朝泠说了句“萧氏如今这般高调,想必是陛下的意思”,他走上前去,与在府门外迎客的萧王和萧世子寒暄,送上给老太君的寿礼。 “六弟怎这般积极,今日来得可早。”听到身后阴阳怪气的声音,谢朝渊回头,果然是谢朝溶那厮,带了他的王妃一同前来,浩浩荡荡的仆从无数。 谢朝渊笑笑道:“二哥来得也不晚,带这么多人来,怕不是要喧宾夺主。” 谢朝溶狠狠瞪他一眼,萧王和萧世子尴尬打圆场:“两位殿下里头请,时候还早,寿宴尚未开桌,可以先去后头园子里歇息玩乐。” 谢朝溶提步先往里走,自谢朝泠身边过时斜了他一眼,嗤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是恪王妃,六弟当真是走哪带哪,宝贝得很呐。” 谢朝泠默不作声,只当谢朝溶这厮在放屁。 谢朝渊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借二哥吉言。” 谢朝溶一阵牙酸,讨了没趣冷哼一声,大步进门去。 谢朝泠有一些无言,他的这些个兄弟,就没一个是正常人。 谢朝渊与萧王和萧世子说完话,他们被人指引进门去。 萧王府比恪王府还要大上不少,斗拱飞檐、赫赫巍峨,百年家族底蕴铸就了这座京城第一王府。一路往里走,谢朝泠不经意地四处打量,只觉难怪萧氏要关起门来低调过日子,这座萧王府能至今屹立不倒,实属不易。 “这地方也就比皇宫小一些,本王的恪王府远没得比。”谢朝渊笑道。 谢朝泠看他一眼,奇怪道:“为何要比?萧氏这样的异姓王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日子哪有殿下过得舒坦。” “那也未必,待日后本王哪个兄弟坐上那把椅子,本王这日子未必就会比萧王好过多少。”谢朝渊不以为然。 谢朝泠沉默,他倒不这么想,谢朝渊若真是个安分守己的,别说是自己这个太子,就是换做其他人御极,也不会在意他这么个闲王,偏谢朝渊不是那样安分之人。 后头园子里,宾客已然不少,年长的寻风雅处喝茶闲聊,小辈们聚在一块玩乐,萧王府中别的不说,好玩的地方确实不少。 谢朝渊领着谢朝泠寻了个僻静处赏景,刚坐下就有人来请他去校场那边玩:“大伙儿都在那头比试射箭,恪王殿下既然来了,也去露一手吧。” 谢朝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谢朝泠拉了拉他衣袖,一抬下巴,眼神示意他过去看看。 一刻钟后他俩出现在校场,尚未走近便听到阵阵叫好声,一群年轻勋贵子弟聚在箭靶前,正蒙着眼睛比试射箭夺彩头。 玩这个没人比谢朝渊更在行,他纨绔子弟的名头不是白叫的,无论马球、捶丸、投壶,还是这样蒙眼射箭,向来只要谢朝渊下了场,总能拔得头筹。所以他一出现,立刻有不少人嚷嚷着让他试试身手给大伙瞧瞧。 谢朝渊不置可否,谢朝溶那厮也来了这边,看到这一出像是故意给他找不痛快,开口便道:“恪王玩这个在行人尽皆知,他下了场别人还有什么好比的,不如叫他身边这侍卫来试一试吧,能得恪王这般看重的,想必也有几分真本事。” 谢朝渊转瞬沉了脸,不等他说什么,谢朝泠偏头冲他一笑,小声道:“我去吧。” 谢朝渊看着他没吭声,谢朝泠不着痕迹地拍了拍他手背安抚他:“殿下,借把弓给我。” 僵持一阵,谢朝渊道:“本王陪你一起过去。” 站到靶前,谢朝渊将弓递给谢朝泠,为他戴上扳指,再亲手将黑巾蒙上他的眼。 “量力而行。” 谢朝渊的声音就在耳边,眼睛被蒙住后其他感观被放大数倍,谢朝泠耳根一阵痒,点头:“好。” 谢朝渊后退一步,他知道他太子哥哥的本事,从前谢朝泠在骑射方面表现得并不出众,他是在藏拙,不想让东宫太子过于锋芒毕露罢了,蒙眼射箭不算什么,谢朝泠还未入东宫之前就比谁都玩得好。 谢朝泠张弦上箭,没有急着放出,慢慢调整箭矢方向,习惯性地转了一圈拇指上的扳指,调至他最得心应手的位置。 围观的人很多,谢朝渊身旁这侍卫虽长相平平无奇,但身形挺拔、芝兰玉树,举手投足间十足从容自信,叫人不由目光随着他转。 谢朝渊暗自皱眉,他不喜欢这么多人盯着谢朝泠。 李桓也在人群中,一直在打量谢朝泠,当看清他转动扳指的小动作,这人眼瞳狠狠一缩,用力握紧了拳头。 谢朝泠干脆利落放出箭,五十步之外,箭矢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第二箭、第三箭,箭箭如此。 周遭一片喝彩声,谢朝溶阴了脸,转身拂袖而去。 谢朝泠摘下蒙住眼睛的黑巾,回头冲身后谢朝渊笑,谢朝渊将心头不快压下,上前递帕子给他:“擦擦手。” 之后他们没在校场多待,连彩头都没要,谢朝渊拉着谢朝泠径直离开。 谢朝泠很明显察觉出谢朝渊的不高兴,撇嘴笑,有心想哄他几句,尚未开口,来了人说定王爷请恪王去说话。 谢朝渊只得过去。 除了谢奉玨,还有几个来吃寿宴的老王爷,叫了谢奉玨他们这些小辈来拉家常。 谢朝泠身为侍卫,只能在外头候着,他抬头望了望天色,约莫站了一刻钟,与王让说了句“我去如厕”,转身就走。 王让下意识想要拦住他:“等殿下出来……” “等不了,”谢朝泠似笑非笑打断,“出恭之事,岂是能等的?” 王让面色尴尬:“奴婢叫两个人跟您去。” “不必了,我就一王府侍卫,去如厕还带两个内侍,被人看到像什么话,你们在这等殿下吧,我很快就回来。” 谢朝泠要走没人拦得住,王让只能叫人远远缀在后头跟着。 谢朝泠岂会让他们如意,路过一处假山时闪身躲进去,待那几个人犹犹豫豫进去找人,谢朝泠早已没了踪影。 谢奉玨正在一处林间小院中等他。 谢朝泠被人领进去,谢奉玨看着他无奈摇头:“成日里没有丁点自由,太子还要继续留在恪王府到几时?” 谢朝泠坐下喝茶,淡道:“我觉得还好。” 谢奉玨没揭穿他,只道:“恪王被那几个老王爷绊住了,一时半会儿估计不能出来找你。” “你上回让我查的事情我查过了,他的身世确实有问题,他娘只承宠过那一次,太医院的记录里他早产了一个月,虽然记载的出生时的种种症状看着确实像早产儿,但因他娘被陛下厌弃,当时在场的只有一个胡太医,当年接生他的两个嬷嬷后头也都出了宫,早就死了,其中一个死前曾和她女儿提过一句,在宫里惹上了滔天祸事、非死不可,且她还说过,她在宫里从未接生过早产的孩子。” 谢朝泠立刻明白了谢奉玨这话的意思:“所以恪王其实是足月出生的,太医院记录作假,他娘怀上她的真实时间应该是在进京之前?” 谢奉玨点头:“至于他生父究竟是何人,还得待过后细查,现在尚且不知,……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沉默一阵,谢朝泠道:“皇叔上回问过了,何必再问。” 谢奉玨却不这么想,光是冒充皇嗣这一条,就够谢朝渊死个千八百回,谢朝泠这样,分明下定不了决心。 他这个侄子一贯理智且冷静,但在这一件事情上,谢朝泠像是变了个人,无论是不肯回宫,还是有意纵容谢朝渊,这样的作风根本不像从前的他。 谢朝泠岔开了话题:“皇叔,之后你别再派人给我递消息了,我若是还有什么事会再想办法联系你。” “他怀疑你了?”谢奉玨皱眉。 “无论如何,谨慎点总是好的。”谢朝泠道。 他没有在这处久待,与谢奉玨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开。 回去时依旧路过那假山处,被人拦住,是那个李桓,目光灼灼做地盯着他,笃定道:“你不是恪王府的侍卫。” 谢朝泠没作声,心知李桓这是已经认出他了。李桓这人有些执拗,他不太想承认身份,惹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谢朝泠欲要直接走人,李桓大着胆子伸手攥住他衣袖,声音发颤:“殿下,您是殿下吗?” 看到不远处正到处找他的恪王府内侍,谢朝泠只想赶紧将人打发走,转念一想多个帮手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抽了手,沉声道:“你别说出去,孤暂时必须得留在恪王府。” 李桓当下红了眼眶:“殿下果真是您,您为何要……” 眼见着那些人越走越近,谢朝泠直接打断他:“孤现在没空跟你说,这事你便当不知道,之后的事你等孤的吩咐。” 李桓看着他,艰难咽下声音,领命。 谢朝泠已大步离去。 他却是正经人。 谢朝泠回去时谢朝渊已从那些老王爷处出来,站在那里,默不作声看谢朝泠走近,身后跟出来的一众下人俱都低着头不敢出声。 “琳琅方才去哪里了?”谢朝渊问他,眼里不见情绪起伏。 谢朝泠看一眼他身后低垂脑袋的王让,笑笑道:“我不是和这位王公公说过了吗,去如厕,耽搁了。” 谢朝渊看着他,沉默一阵,递了株刚随手摘下的冬日花枝给他,缓了声音:“走吧,去别处逛逛。” 谢朝泠略微意外,竟然没生气? 这王府里还有一处小瀑布,在林间深处,瀑布边有观景的楼台,他们拾阶而上,这地方却已经被人占了,是个七八岁大的小郎君,趴在栏边伸手去够瀑布落下的水流,独自一人玩得不亦乐乎。 这是哪家的孩子,竟一个人跑来了这里? 谢朝泠刚冒出念头,那孩子听到脚步声已回头望向他们。 “六叔!”小郎君笑着喊谢朝渊,蹦蹦跳跳过来。 谢朝渊轻勾唇角:“谁带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跟着人混进来的。”小孩得意道。 谢朝泠愈发惊讶,六叔?他父皇似乎没有这么大的孙子吧? 乾明帝一共就两个孙子,都是老二谢朝溶的儿子,他府上婢女生的,大的才刚五岁,听说是个病秧子,谢朝溶从未将人带出来过,小的还在吃奶,所以面前这个是哪里冒出来的? 像是看出谢朝泠心中疑惑,谢朝渊似笑非笑与他解释:“他是乐平郡主。” 谢朝泠直接噎住了。 乐平郡主?先太子的女儿?那不是个姑娘吗?面前这个分明是确确实实的小郎君…… 在谢朝泠打量那小孩子时,对方也在看他,这孩子眼瞳黝黑灵动,透着股机灵劲,长得确实有几分像先太子,谢朝泠心头疑虑更甚。 小孩先开了口:“皇叔特地与你说我的身份,你肯定不是一般人。” 谢朝渊笑道:“就你机灵,他是本王的王妃。” 小孩闻言没有半分诧异,立刻乖巧喊谢朝泠:“六婶。” 谢朝泠:“……”。 他们在石桌边坐下,谢朝渊命人上来些点心茶水,三言两语说了这小孩的事情。 乐平郡主名谢徽嫃,生母为原东宫良娣,先太子身死后以身殉夫,留下他这么个才两三岁大的娃娃,后他被乾明帝送去北郊的别宫,一过就是五年。先太子就他这么一个孩子,因是姑娘家,便无人再惦记,他在别宫里日子过得倒也安生。 “当年东宫良娣生的其实是个男孩,他出身时身子不好,能不能养下来还不一定,先太子或许早有预感自己会出事,又觉他反正不是嫡子,干脆对外称生的是个女儿,连陛下都骗了,这样反而保住了他的命。” 谢朝泠无言道:“这瞒不了太久吧,更别说现下陛下还给他指了婚。” 小孩自己接话道:“啊,就是这个,皇爷爷给我指了婚嘛,我今日就是来这萧王府看我的小夫君的,要是他长得不好看我就不嫁了。” 谢朝泠正喝茶,听到这句差点没一口呛到。 谢朝渊直接笑出声,小孩不以为意,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字:“我的名字其实叫谢徽禛,这个禛,父亲给取的,他让我自己记得这个名字就行了,不必说与别人听,恐怕以后我玉牒上也再改不回这个名字了。” 谢朝泠闻言一阵唏嘘,好好的皇孙被当做姑娘养,这孩子这些年想必过得十分不容易,能长成今日这样,实属难得。 谢徽禛没有与他们待太久,吃了两块点心就闲不住起身跑了。 楼台上只剩他们两个,谢朝渊主动解答了谢朝泠未尽的疑问:“我当年也在别宫住过那么些年,里头还留了些人,偶尔会过去看看,一来二去便与那小子熟识了,他在别宫里日子过得比我好不少,一应吃穿用度陛下都没让人亏待他,就是没有自由而已,所以我教了他怎么从那狗洞里钻出来京里玩耍。” 谢朝泠心道这一大一小分明是臭味相投罢。 “他是先太子的儿子,淮王幸王他们没去看过他吗?那两位知不知道他其实是男儿身?”谢朝泠问。 谢朝渊不以为然:“老四害死了先太子,想必心虚,哪里敢去看他,连今日萧氏办这寿宴老四都没来,至于老三,他回京之后倒是去过别宫几次,但那小子说他那位三叔心思太深沉了,又不苟言笑,他与他无话可说,更不会说出自己的秘密。” 谢朝泠不再问了,这事也不知道还能瞒多久,若是叫人知道先太子尚有个儿子在,想必不少人心思又要活络起来。更荒唐的是,他父皇还将那孩子指给了萧氏长孙,日后这事闹出来时,啧…… “萧氏能娶男妻,本王也能。”谢朝渊忽然道。 谢朝泠睨他一眼:“萧氏将要娶的是乐平郡主,并非男妻,这事日后会如何,还不好说,殿下就不要跟着瞎起哄了。” “事在人为。”谢朝渊坚持。 谢朝泠干脆不说了,谢朝渊是个疯子,他却是正经人,东宫太子妃绝无立个男人的道理。 谢朝渊神色淡了些,起身道:“走吧,寿宴快开席了。” 谢朝泠赶忙跟上去,暗想这人果然从刚才开始就憋着口气,别是在外头不好发作,准备回去再跟自己算账吧? 往前头王府正院去,路上有谢朝渊派出去四处探消息的下人来回报,说是后院女眷那边出了大事,淑柔公主已经派了人去宫里与陛下禀报。 听到淑柔的名字,谢朝泠目光动了动,谢朝渊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问人:“到底出了何事?” “公主殿下说,恂王妃手上戴的镯子,是前些日子被人从东宫库房偷盗出去的,恂王妃自然不认,两边已经闹开了。” 谢朝渊挑眉。 半个时辰前,女眷聚集的花厅内,各府夫人娘子们聊起时兴的衣裳、首饰、胭脂这些。恂王妃林氏手上戴了个嵌满红蓝宝石、凤舞九天样式的金镯子,十分夺目,很快有人注意到,林氏被人捧惯了,当下便十分得意地伸出手腕让众人细瞧,再之后淑柔公主突然上前去,扣住她的手,厉声问她镯子哪里来的,这事便闹了起来。 “公主殿下说,那镯子是当年太皇太后的陪嫁之物,独一无二,只留给了太子殿下,一直存在东宫库房内,将来是要给太子妃娘娘的,前些日子东西被人偷走了,如今怎会出现在恂王妃手上,一定要她给个说法,恂王妃说是她在外头买的,公主殿下便让人去宫里禀明陛下了。” “在别人家的寿宴上闹出这种事情,三姐未免太不给主人家面子。”谢朝渊说是这么说,语气里却藏着幸灾乐祸,他就知道这事没完,谢朝泠自己盗了东宫库房,要钓上钩的鱼绝不止那一两条。 谢朝泠神色平静,仿佛早知如此,问谢朝渊:“这寿宴还能继续吃吗?” 谢朝渊问他:“琳琅觉着呢?” 谢朝泠道:“如若这场寿宴真是陛下的意思,萧家不硬着头皮办下去,只怕陛下不会高兴。” “不管那些,我带你去吃东西。” 后院的事情已经传到前头,谢朝溶气急败坏去找淑柔对质,余的人都在说这事,议论纷纷。 谢朝渊没再跟那些王爷们凑一块,领着谢朝泠独占了一张桌子,硬拉着他坐下,让他陪自己一块吃。 “殿下,这不好吧?”谢朝泠小声提醒谢朝渊,这人也真是不像话,在人家寿宴上大摇大摆占了一整张桌子不说,还拉着他这个侍卫一块坐,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混账、不知道他俩关系不正经吗? “你坐着便是,吃东西,不用管别人。” 谢朝渊亲自帮他夹菜,尽挑谢朝泠喜欢的,搁他面前碗碟里。 四遭已有人注意到他们这没规没矩的举动,但做这事的人是谢朝渊,好似大伙都已习以为常,最多也就是心下感叹一句恪王这个性叫人不敢恭维,很快便不将注意力放到他们身上。 谢朝泠只能算了,他肚子也饿了,真和其他府上跟来的人一起去别处吃,他自己也别扭。 于是提起筷子,心安理得享受起谢朝渊的殷勤伺候。 后院花厅内,谢朝溶不顾人阻拦,硬是带着自己王府的下人冲进来,对着淑柔张口便骂。 “一个破金镯子而已,怎的就东宫能有,本王府上不能有?你这是瞧不起谁?今日萧王府老太君寿宴,大伙高高兴兴来吃酒,你在这里提这些不知所谓的事,是想寒碜谁呢?淑柔你到底安的什么居心?” 淑柔沉下脸提醒他:“二哥慎言,那镯子是太皇太后的东西,不是破金镯子,东宫库房被盗父皇先前已下令彻查,更不是不知所谓的事情,如今那镯子既然在二嫂手上出现,总得查个清楚,若真是一场误会,我自会与二嫂道歉。” 谢朝溶狠狠啐了一口:“怎的先前是没查清楚吗?监守自盗的是东宫里的狗,从中过手的是钟良那个老匹夫,你倒是去问老三老四啊,跟本王的王妃有什么干系?钟良那老匹夫死的不明不白,谁知道是不是和老三老四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事发之后被杀人灭口了,你跟这里瞎掺和什么?” 谢朝溶话一出,周围人都变了脸色,他这么大咧咧闯进女眷花厅就已让人避之不及,这会儿更信口胡诌起这些朝堂辛秘事,这些女眷哪里经历过这个,一个个往后退,唯恐没躲远听到不该听的惹上祸事。 但淑柔不为所动:“我不知道二哥在说什么,总之我已让人去禀报父皇,之后如何,等父皇定夺吧。” “你——!” 俩人争吵时,自觉受了莫大羞辱颜面尽失的林氏起身,她不敢找淑柔的麻烦,目光在花厅里转了一圈,落到角落处低着头的她的弟媳赵氏身上,想到什么面色陡然一变,大步过去,抬手一巴掌扇上赵氏的脸。 “你这个贱人,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故意害我?!” 赵氏没打蒙了一瞬,嚅嗫道:“王妃娘娘您在说什么啊,我没有……” “你怎么没有?那镯子分明是在你铺子上买的!” “没有,我铺子上没有那样的镯子。”赵氏下意识否认。 “你还敢说,你果然是故意的!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你还要害我林氏多少人?!” 又被林氏扇了一巴掌,赵氏双眼含泪,捂着脸低声啜泣,不敢再反驳。 这位赵氏秀娘是赵婉娘的姐姐,嫁了林家,但丈夫无用,阴差阳错委身于自己公公,这种家族丑事本不该拿到大庭广众宣扬,即便外头早有风言风语。奈何林氏就是这么个泼辣又急躁的性子,她手上的镯子是下头人讨她欢心从间首饰铺子买来的,那铺子是赵秀娘的陪嫁,她原本不喜,实在这镯子太华贵精致,这才起了戴出来炫耀的心思。如今却由不得她不多想,她原本就看这个不要脸的弟媳不顺眼,针对过她几回,于是疑心是赵秀娘故意害她。 旁的人虽然躲远了,看到这一幕无不神情诡异。 这么看来林府的那些腌臜传闻,似乎不假嘛。 林氏还要打人,谢朝溶额头青筋暴起,大声呵斥;“够了!” 这赵秀娘是他亲表妹,林氏这话的意思,岂不是将偷盗东宫库房的事情推给赵家,什么脑子! 前院里,下头人低声禀报后院的消息,说陛下已经派人过来,将淑柔、谢朝溶、林氏他们几个全部叫进了宫去。谢朝泠放下喝空的汤碗,道:“恭喜殿下,林氏女和赵氏女继续撕扯下去,林府那些丑事全要抖出来,他两家的名声都要坏,陛下肯定不会再答应太后让你娶赵家女儿了。” 谢朝渊笑瞧他:“那本王是不是得感谢弄出这桩桩件件事情的人?” 他是无所谓的,他早说过宁愿杀鸡儆猴,还少些麻烦,但事情已然这样,也只能作罢。 谢朝泠心道谢就免了他心领了,给谢朝渊夹了一筷子菜:“殿下吃东西吧。” “哥哥,我为你种了这样的蛊。” 后头这场寿宴还是顺顺当当进行了下去,来客推杯换盏,直至日薄西山。 终于散场后,谢朝渊带着谢朝泠正准备回府,宫里来人传皇帝口谕,将他叫进宫去。 淑柔他们已经在宫里待了一下午,乾明帝在亲自过问这些糟心事,淑柔一口咬定那镯子是东宫里的,东宫总领太监廖直来看过后也说确实是东宫库房丢失的东西,谢朝溶和林氏大呼冤枉,只说是外头买的,哭哭啼啼的赵秀娘坚持称那镯子不是出自自己铺子上,乾明帝派人去宫外查,赵秀娘铺子上的管事、伙计一致说没有见过、没有卖过那镯子,事情就这么僵持住。 再后头谢朝溶和林氏这两口子突然就吵了起来,原因是林氏说那镯子是下头人买来讨她欢心的,而这个下头人,正是当初谢朝渊送去给谢朝溶的那一男一女中的男郎,被林氏要去留在了身边伺候。谢朝溶和他这个王妃向来各过各的,林氏只要做得不是太过火,这种事他一贯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也管不了,结果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当下便觉不能忍,要去打林氏,林氏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于是俩人当着乾明帝的面就有要大打出手的架势。 乾明帝面色铁青,忍耐着怒气呵斥人将他们拉开,又传了他们嘴里提到的那慧郎来问话,那一看就上不了台面的倌人跪在地上抖抖索索半天才说清楚,他那镯子不是进铺子里挑的,而是花五十两跟个自称那铺子的伙计私下买的,至于那伙计长什么样,他却说不清,总之赵秀娘铺子里那些伙计一个都对不上。 事情到这里便有些耐人寻味了,谢朝溶再蠢也知道自己又被人坑了,这事说来说去都说不清,全都是大家一张嘴各说各的,没有半点证据,但那镯子确实就在这里,他恂王府不能,林氏、赵氏也不能牵扯进偷盗东宫库房的案子中,情急之下谢朝溶盯上了还跪在地上打哆嗦的那倌人,就这么攀咬上了谢朝渊,说那人是谢朝渊送进恂王府的,这事定与谢朝渊脱不了干系,于是谢朝渊也被乾明帝传进宫来问话。 谢朝渊很快听明白了前因后果,神色镇定,直言不知道这些事情,当初是谢朝溶自己将人讨去,人进了恂王府就再与他无关。 他这次还真没说假话,那俩人确实与他无关,那会儿人到他这里转手就送去给了谢朝溶,无非是想闹腾闹腾那两口子,给他们添些堵罢了,如今被谢朝溶反咬一口,他也半点不怵。 谢朝溶哪能这么轻易就让他推脱掉,张嘴便道:“怎么不是你?人是你送来的,那镯子谁知道是他买的还是你拿给他故意陷害恂王府的,好啊老六,我真是小看你了,原来你才是偷盗东宫库房的幕后主使!” 谢朝渊眼皮子都不撩:“二哥说这话可得讲证据,我没事偷东宫库房做什么?我可没那么大本事,依二哥这么说,我也可以问那镯子到底是贵府中人从外头买的,还是根本就是恂王府偷来的?” “你敢信口雌黄污蔑本王!”谢朝溶暴跳如雷。 谢朝渊依旧淡定:“我也只是猜测罢了,二哥若非心虚,何须动怒。” “你——!” “够了,都给朕闭嘴!”乾明帝忍无可忍。 殿外,谢朝泠扮作谢朝渊侍卫,与王让他们几个一起在外等候,里头的动静听不到,但大抵也知道必然又闹了起来。 心不在焉时,远远瞧见汪清那老太监正指手画脚地吩咐人做事,谢朝泠神色微微一顿。 这个人…… 提醒他父皇从京外择东山营统领人选的就是这老太监,之前谢朝渊在他昏睡时说的那句“反正他们要本王做的事情本王做了”究竟是何意?那从西北大营调来的新统领若是西戎奸细,这个汪清呢?屡次给谢朝渊传递宫中消息的人,是否就是他? 若这些都是真的,谢朝渊他确确实实通敌了,谢朝泠想,他就算想给那人找借口,……怕都不容易。 谢朝渊再出来时暮色已沉,谢朝泠始终站在门外,听到脚步声回头,目光落到晚谢朝渊一步出来的淑柔身上,低了头,他暂时还不想让淑柔知道这事。 淑柔果真没察觉异样,快步离去。 谢朝泠松了口气,问谢朝渊:“怎就殿下和公主两个人出来了?” “那些个人还在里头掰扯,陛下哪有这么轻易放过他们,解释不清楚这盗窃东宫库房的罪名便一起背吧。”谢朝渊道。 “所以陛下放过殿下了吗?刚听说殿下也被这事拉下水了。” “被训了几句而已,老二那条疯狗,胡乱攀咬人,那也得陛下信。”谢朝渊不以为意地笑,“琳琅是不是特别失望?” 谢朝渊转眼看向前方:“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谢朝渊没戳穿他,特地让人去钓他送进恂王府去的人,谁说就没存着让他也跟着倒霉的心思。奈何他不求上进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连皇帝都不怀疑他。 回到王府时天已经全黑,用完晚膳,绿芙奉来热茶,谢朝渊端起喝了一口,抬眼看向那婢女,忽然道:“从明日开始你去后头园子里干活吧,惜乐堂这里人手够了。” 绿芙一愣,慌张跪下地。 谢朝泠皱眉:“殿下这是何意?” 谢朝渊看他一眼,嘴角噙上笑:“琳琅又是何意?舍不得她?” “她做事挺勤快的,我用顺手了,殿下还是别把人给换了。”谢朝泠道。 谢朝渊看着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再之后他挥了挥手,屋中下人尽数退下。 谢朝泠没吭声,他就知道,这小畜生回来一准要犯病。 沉默对峙片刻,谢朝渊起身:“去沐身吧。” 见谢朝泠不动,谢朝渊回头看他:“你打算一直坐这里吗?” 谢朝泠这才起身跟上去。 一起进浴池坐下,谢朝泠警惕着眼前人,谢朝渊没说什么,冲他抬了抬下巴:“背过身去,我帮你擦背。” 谢朝泠看着他没动。 “琳琅这样,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谢朝渊似笑非笑。 犹豫之后,谢朝泠转身趴到浴池边上,在谢朝渊的掌心揉上他肩背后很快放松下来,打了个哈欠,趴着不动了。 谢朝渊将他长发撩起,用簪子别住,低头在他肩膀上落下一吻,谢朝泠依旧没动,闭起眼像是趴着睡着了。 谢朝渊手指一点一点摩挲他肩颈线。 他的太子哥哥愿意留在恪王府,是为掩饰身份,好在暗处给其他人下绊子,从来不是因为他。 谢朝渊的声音欺近,在谢朝泠耳边问:“那个钟良,去老四府上求救命时,说他是盗卖过贡品,但东宫库房里的东西没经过他的手,若他说的是真的,背后必另有人策划了整件事情,你说,这人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殿下不知道么?为何要问我,”谢朝泠懒洋洋道,他知道谢朝渊这是故意在试探他,这人必然早猜到他已经记起来了,饶是如此,他也不会承认,但其他的,既然做了他便不吝啬于直言,“目的是广储司,别的那些都是添头。” 他的目的确实是广储司,广储司管着各地皇庄交上来的税银,与户部之间还有一笔烂账,先前谢朝淇借火器库爆炸之事让乾明帝开始查户部的帐,他便要将事情扩大,将更多的人拉进这滩水中,他才好从中浑水摸鱼。所以钟良必须得倒,谢朝淇为了泄愤明面上答应救人,转头就将人杀了,更方便了他成事,他父皇已经在令人彻查广储司的种种,与户部之间的那些龃龉想必很快就会牵扯出来。 至于拔除几个东宫钉子,又或是让谢朝溶,甚至谢朝渊倒一倒霉,确实就是添头,扯上那赵秀娘的铺子,将林家的丑闻宣扬出来,还顺便替谢朝渊解决婚事,算是一举多得。 谢朝渊不再问了。 谢朝泠其实根本不在意被他看穿已经忆起身份,只要谢朝泠不说,他也不说,他们各自装不知道,便能将这出戏继续唱下去。 沐浴完回屋后谢朝泠觉着口渴,让人给自己倒了杯温水,绿芙已经不在,屋子里伺候的人都换成了新面孔,他不想再因这事与谢朝渊起冲突,只道:“殿下既然要将人调走,我也无话可说,她之前伺候我,我让她做什么她就只能做什么,真做了让殿下不高兴的事情也是逼不得已,殿下还是不要过于苛责得好。” 那虽然只是个婢女,谢朝泠也不想看她就这么枉送了性命。 谢朝渊盯着他喝水时上下滑动的喉咙,慢慢道:“好。” 谢朝泠不再多言,他已有了睡意,放下茶杯躺上床榻便要睡过去。 谢朝渊在他身侧坐下,轻轻摩挲他面颊,谢朝泠闭着眼不耐烦挥开他手:“殿下今日让我歇一歇吧,累了。” 半晌没听到声音,谢朝泠迷迷糊糊间终于睁了眼,谢朝渊依旧坐在他身旁,静静看着他。 那双黑眸里映着火光,不知在想什么。 谢朝泠拧眉:“殿下?” 谢朝渊轻抚他鬓发,低声问:“琳琅对百翎国的蛊术了解多少?” 谢朝泠心里咯噔一下,瞌睡瞬间全醒了,谢朝渊的眼神让他生出种十分不妙之感,这人之前就与他说过这个,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却…… 谢朝泠没接话,谢朝渊也不在意,兀自继续道:“小时候,我只与我娘学了点皮毛,学的却是最有用的那种,这个世上确实没有情蛊,但有一种蛊,以精血供养,种入心爱之人体内,便等同于给他打上烙印,被种蛊之人日后只要情动,心口处便会发热发烫,若那个让他情动之人不是为他种蛊之人,这样的感觉便会让他分外难受。” 谢朝泠愕然睁大眼,谢朝渊低了声音:“琳琅别怕,只是难受而已,不伤身的。” 他弯下腰,最后一句贴近谢朝泠耳边说:“哥哥,我为你种了这样的蛊。” “它可以掌控你的身体,但掌控不了你的心。” “哥哥,我为你种了这样的蛊。” 谢朝渊的话一字一字钻进耳中,谢朝泠不可置信,眼睫缓慢动了动,像是没听明白:“你给我下了蛊?……是方才那杯水?” 谢朝渊点头,盯着他的眼睛:“是。” 谢朝泠回神,一阵血气上涌,挥手一巴掌扇了出去。 谢朝渊没有躲闪,生生挨了这一下,谢朝泠已坐起身,死死瞪着他:“解药!” “无药可解,这是蛊不是药。” 谢朝渊脸侧红了一块,他不以为意,嗓音平静得仿佛在说着什么稀疏平常之事,谢朝泠的激烈反应甚至未让他多眨一下眼。 谢朝泠狠狠咬牙:“你再说一遍。” “没有,没有解药,”谢朝渊道,“琳琅若是生气,也可以给我种同样的蛊,这样便算公平了。” 他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公平!简直不可理喻! 谢朝泠几要气疯了,用力攥过谢朝渊衣襟:“我不信这个,蛊也有解的法子,你若是解不了……” “解不了。”谢朝渊坚持。 谢朝泠怒不可遏,脑子里冒出无数个念头,有一瞬间甚至动了杀心,很快又全部按捺下去,冷道:“你这样的人,难怪不招人喜欢。” 谢朝渊伸手抚了抚他因为怒意勃发而发红的眼尾:“既然怎样都不会被喜欢,我只能这么做。” 留不住谢朝泠的心,至少能套牢他的身,谢朝泠气他恨他也罢。 谢朝泠恨不能再扇他一巴掌,他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这辈子招惹上这么个疯子,蛮不讲理、霸道跋扈,还听不懂人话的畜生! 谢朝泠气得心肝肺都在疼,谢朝渊沉默看着他,抽出那柄短刀,将刀鞘递到谢朝泠手中:“琳琅要是气不过,就像上回那样,给我一刀子吧。” “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谢朝泠恶狠狠道。 “你敢,哥哥没有什么不敢的,”谢朝渊淡道,“我不会反抗,一刀子不行,那便两刀子、三刀子,只要你能消气。” 谢朝泠冷笑:“我若是说将你千刀万剐才能消气呢?” 谢朝渊点头:“那便千刀万剐。” 谢朝泠握紧手中刀鞘,谢朝渊这般态度实在令人火大,谢朝渊越是这样轻描淡写不怕死,他心里那口气越憋得难受,他是真想给这小畜生一刀子,好让他醒醒脑子。 谢朝渊看着他,慢慢握住他手:“哥哥舍不得吗?” 不待谢朝泠回答,谢朝渊忽地笑了一下,带着他手中短刀狠狠划过了自己手臂。 左手臂上赫然一长道血口子,鲜血瞬间迸出,谢朝渊神色不动半分,在谢朝泠惊愕目光中抬手舔了一口,始终盯着他:“这样够吗?” 谢朝泠愕然。 “那就是还不够。”谢朝渊带着他的手,转瞬又划下了第二刀,比前一刀更深更重,手臂鲜血淋漓而下。 谢朝泠猛地松开手,手中刀子终于落地:“你是不是疯了?!” 谢朝渊不以为意道:“我本来就是个疯子,琳琅不是早知道吗?” 谢朝泠实在忍无可忍,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抬手又给了他一巴掌。 一刻钟后,谢朝渊坐于榻上,谢朝泠身上披着件大氅,跪坐他面前帮他上药包扎。 “伤口太深了,得叫太医来。”谢朝泠皱眉道。 谢朝渊丝毫不在意:“不必了,一折腾又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明日再说吧。” 谢朝泠抬眼,黑眸冷冷瞅他:“殿下这样到底有何意思?” 谢朝渊脸上的巴掌印还未消,看着委实狼狈,谢朝泠只后悔刚才没多扇他两巴掌,他早想揍这小畜生一顿了。 无声对视片刻,谢朝渊靠近,将人轻轻抱住,缓了声音:“别生气了。” 谢朝泠想将他推开,被谢朝渊一只手禁锢怀中,力气不敌这小畜生,完全挣不开:“放手。” 谢朝渊埋首在他肩颈处,闭了闭眼,又一次说:“琳琅,别生气了。” “你若是还不高兴,我认打认罚,这样可以吗?”谢朝渊近似在哀求他。 谢朝泠深吸气,算了…… 事已至此,他就算真将这个混账捅死也于事无补,只会先气死了自己。 “你先松手,你手上伤口还没包扎好,你这手还想不想要?”谢朝泠忍耐下气怒,勉强平静说。 谢朝渊慢慢松开手,谢朝泠稍稍往后坐了些,实在不想搭理他,拉起他受伤的那只手,继续上药。 两道刀口,并排在一起,皮开肉绽,依旧在渗着血水,实在刺目得很。 “殿下这样被人瞧见了,一准要叫人以为是我行刺的殿下,谁能想到是殿下自己犯病,自己划出来的口子。” 谢朝泠言语间的讥诮毫不掩饰。 谢朝渊平静道:“他们不敢议论,谁要是敢,本王先剪了他舌头。” 谢朝泠将更多的挖苦之言生生咽下,他何必对牛弹琴。 上药包扎完,谢朝泠赤着脚下地,去将还扔在地上沾了血的短刀捡起,刀尖上正滚着血珠,谢朝泠低头看了一阵,伸手去碰,一阵刺痛袭来,他的手指尖上多出道小口子,也渗出血来。 谢朝渊自后拥住他,拉起他手,手指送入唇间。温热唇瓣包裹住指腹,慢慢吮去上头血丝。 谢朝泠回头去看,谢朝渊眉目低垂、神情专注,呼吸就在他脸侧,小心翼翼帮他吮吸伤口,直到那处止血才松开。 谢朝泠原本睡眼惺忪,方才这么一顿闹通,瞌睡早全跑了,此刻被谢朝渊拥在怀中,指尖被他叼在唇舌间,另一种难以忽视的身体燥热却又升了起来,尤其心口处,又热又痒,叫他呼吸不由急促。 谢朝泠暗道不妙,这小畜生说的蛊竟是真的。 谢朝渊的气息贴得更近:“琳琅?” 谢朝泠哑声问他:“那个蛊,还有什么作用?” 谢朝渊低声笑:“琳琅感觉出了?还能增添些情趣。” 谢朝泠磨牙:“原来这才是殿下的目的吗?” “嗯,也算吧,”谢朝渊并不否认,“喜欢吗?” 谢朝泠回身将人抱住,不耐道:“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快点。” 双双倒进床褥中,谢朝泠一手扯下床帐,仰头抱住谢朝渊脖子,闭起眼胡乱急切的吻在他脸上四处逡巡,再吻上他脖颈,吮咬那不断上下滑动的喉结。 谢朝渊一下一下轻抚他背后长发。 在这种时候,他俩总是默契十足,尤其今夜,蛊虫作祟,谢朝泠比之前更加主动热情。 烛台上的灯火烧得劈啪作响,将其他细碎声响掩埋。 最情动时谢朝泠额头滑下热汗,红潮满面,如覆胭脂。他被谢朝渊抱起身,双手捧住谢朝渊的脸,一再地亲吻他。 谢朝渊闭上眼,倏忽一笑。 “你笑什么?”谢朝泠的唇滑过他鼻尖,哑声问。 谢朝渊低低地笑,指腹抚上他心口:“果真好烫,那蛊起效了。” 谢朝泠心有不快,喘着气皱眉问他:“若是和别人,会如何?” 谢朝渊抬眼看他,眼中情绪沉不见底。 “你想和别人?” “你先回答我。” 谢朝渊不答,手指在他心口处轻轻划了划,半晌才道:“没法和别人,琳琅从今以后只能是我的。” 谢朝泠想骂人,很快又碎不成声:“混……账。” 谢朝渊浑不在意,他从来就不是个东西,混账也好、畜生也罢,他都认了。 热汗交织而下,谢朝泠低头狠狠咬住谢朝渊肩膀。 谢朝渊停住,在他耳边说:“这蛊没坏处,只要喂以精华,它在你体内还能助你强身健体、康健长寿。” “但只能是你的是吗?”谢朝泠没好气。 谢朝渊没否认:“只能是我的。” “你让我也给你种这蛊,种了之后我要怎么喂养它?”谢朝泠目露嘲弄。 谢朝渊亲吻他耳垂,在他耳边沉声说:“我吞下去。” ……无耻之尤。 “琳琅若是愿意为我种,我求之不得,”谢朝渊咽下声音,“但琳琅种不了。” “为何种不了?” 谢朝渊的吻持续落在他耳畔、颈后,嗓音更沉:“先前我说过了,要以自己精血供养,再种入心爱之人体内,才能起效,琳琅若对我无情,这蛊它就算种入我身体里也养不活。” 谢朝泠沉默一瞬:“这真的不是情蛊?” “自然不是,蛊术没有那么神乎其神,人心是最难操纵的东西,蛊术也办不到,它可以掌控你的身体,但掌控不了你的心。” 谢朝泠皱眉:“可没有情,却养不活它。” “它依赖于人心,但无法操纵人心。”谢朝渊道。 谢朝泠听明白了,如此反而松了口气,如若连情感都被这蛊牵引左右,那未免太可怕了些,若是那样,无论如何,哪怕是真杀了这小畜生,他也得将这蛊解了。 谢朝渊无声注视谢朝泠,将他细微的神情变化看进眼中,亲吻落上他的唇。 重新被谢朝渊抱着翻身压下时,谢朝泠低喘了一声,抬手捂住心口。 那里好似比之前更热更烫了,这蛊果然厉害得很。被拖进情.欲深渊前,谢朝泠如是想。 还是,等他离开这恪王府,……再说吧。 “哥哥也多疼疼我吧。” 清早,谢朝泠醒来时谢朝渊已经去上朝,王进带人进来,伺候他梳洗更衣。 见王进深垂着脑袋愈发小心谨慎,谢朝泠睨他一眼:“殿下没将你也扔去后头?” 王进低声道:“奴婢没用,不能帮郎君做什么,殿下便留着奴婢了,说屋子里如今都是新换来的,怕您用不惯,……奴婢清早去看了绿芙,她在后头园子里做事没被人为难,多谢郎君帮她求情。” 谢朝渊这样,算是退了一步,撵走了绿芙,但帮他将这个成事不足的王进留了下来,他也不好再置喙什么。 谢朝泠点点头,不再多言。 议政殿朝会上,谢朝渊往前站了一个位置,谢朝溶今日没来,昨日的事情后他两口子被乾明帝勒令回府闭门思过,怕是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出现在朝堂上,如今站在众皇子第一位的人,成了谢朝浍。 所谓风水轮流转,便是如此。 而才十二岁的谢朝沂,也被皇帝叫来听政。乾明帝虽然防着赵氏,但又给了同样是赵氏女所生的谢朝沂机会,他老人家的心思,实在难猜。 一众朝臣各怀鬼胎,不时将目光落到几位皇子身上,俱都心不在焉,直到皇帝忽然提到这外城新建的城卫军领兵人选:“萧氏世受皇恩,萧世子承萧氏百年家风,茂质英姿、卓尔不群,可堪此重任。” 话音落下,群臣一片哗然,立刻有吏部官员出列想要提不同意见,但乾明帝没给人机会,他不是来与朝臣商量,是通知众人,绕过吏部下发的敕令这会儿已经送去了萧王府。 后乾明帝直接让人宣布退朝,留下群臣议论纷纷,谢朝渊看一眼谢朝浍和谢朝淇,这二人俱眉头紧蹙,显然这事也让他们颇为意外。 谢朝渊想,或许唯一预料到皇帝打算的人,只有他的太子哥哥。 谢朝渊被单独留下,乾明帝带着他一起去了寿安宫。 赵太后面色难看,对谢朝渊的请安视而不见,问乾明帝:“皇帝这是何意?” “朝渊与赵娘子的婚事,朕先前本已答应了母后,但赵娘子那姐姐如今在林府闹出些不好听的事情来,外头已然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坏了家中女儿闺誉,朝渊毕竟是亲王皇子,赵娘子嫁进恪王府,只怕于朝渊名声有损,这事望母后能再斟酌,另择人选。” 赵太后闻言更阴了脸:“皇帝这话的意思,是我赵氏的姑娘名声不好,不配嫁进王府?” “朕并非针对赵氏,还望母后不要误会,朝渊毕竟是朕的儿子,朕总得多为他考虑一些。”乾明帝语气强硬,摆明了不给赵太后面子。 “是不是针对赵氏你自个心里清楚!” 赵太后愠怒满面,乾明帝却淡道:“母后息怒,莫要伤了身子。” 谢朝渊略微意外,这位一向自诩孝顺的皇帝,今日怎跟变了个人一样? 不过不管他们母子俩怎么吵,谢朝渊都不放在心上,总归乾明帝特地带他过来太后这当面说清楚,就是打定主意不让赵氏女嫁他了。 再后头谢朝渊先一步告退离开,出门时汪清身边的小太监过来给他递大氅,谢朝渊走出殿外,手中多了张字条。 陛下前日见到了早年离宫的乳母,那嬷嬷与陛下说了些事情,陛下没让人在旁伺候,但应当与太后、淑太妃有关。 谢朝渊瞬间了然,淑太妃是乾明帝生母,早年就没了,乾明帝登基后一直想追封淑太妃为太后,奈何碍于祖宗礼法和赵太后施压,始终没能如愿。淑太妃是病死的,之后乾明帝就成了当时还是皇后的赵太后的养子,若是这之间还有什么阴私如今才被乾明帝知道,那就难怪他一反常态对赵太后不假辞色了。 这倒是有趣,谢朝渊想了想,随手将字条扔进殿外火盆中。 跟随乾明帝过来的禁军侍卫在殿外等候,其中一人偏头朝谢朝渊的方向看了眼,谢朝渊也正抬眼看去,四目撞上,对方直勾勾地看着他,毫不避讳。 是那个李桓。 这人进了禁卫军之后爬的十分之快,如今已经到皇帝跟前当差了,算是李家小辈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从前谢朝渊还小看了这人。 谢朝渊没理人,径直离开。 走李桓身边过时,那小子忽然喊了他一句:“恪王。” 谢朝渊偏头,李桓目光阴沉,看着他问:“在陛下跟前行鬼祟之事,不怕被陛下发觉吗?” 谢朝渊心知他方才看到了自己扔字条进火盆的举动,但不以为意轻蔑哂笑:“你在说你自己?” “恪王殿下做过什么,何须人提醒?”李桓咬牙道。 “哦,本王做过什么?”谢朝渊要笑不笑地问,仿佛没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有所指。 再之后,不等这人再废话,谢朝渊唇角笑意收敛,拂了拂衣袖,冷漠而去。 出宫后谢朝渊直接回府,离王府一街之隔的路上,冲出个小孩拦马车,谢朝渊掀开窗一看,不出他所料是谢徽禛那小子。 “六叔,我去你府上吃口点心喝口茶。”谢徽禛半点不客气,已自己爬上车来。 谢朝渊笑问他:“你不会昨日来京里就一直没回去吧?” “是啊,客栈住了一晚,京中好玩,我还打算买座宅子,就在这里常住了。”谢徽禛笑吟吟点头。 谢朝渊倒没说他异想天开,爽快道:“选好了地方本王买了送你。” 谢徽禛等的就是这句:“谢六叔!” 恪王府中,谢朝泠听到外头说笑声,放下手中书册抬头,谢朝渊正领着谢徽禛进门来。 见到谢朝泠,谢徽禛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凑过去与谢朝泠问安:“六婶好,你比昨日更好看了。” 谢朝泠不动声色问他:“你怎看出来的?” “你在六叔这惜乐堂里,显然是我六婶啊,长相变了有什么奇怪,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不会多嘴的,你放心。”谢徽禛笑着与他保证。 谢朝泠心道这小孩果真机灵,先太子生了这么个好儿子,要是被他父皇知道一准很高兴,但是…… 谢朝渊站在谢徽禛身后,正笑瞅着他,被谢朝渊这样的目光盯上,谢朝泠心知他已猜到自己此刻心中所想。 谢徽禛的存在确实有些麻烦,但也只是有一些而已,先太子的一个庶子,还够不上威胁他正正经经东宫储君的位置,无非是怕有心怀不轨之人知道后会借机生事,但他不是那般小心眼不能容人之人,只要这小孩心思不坏,他压根没打算将之当做对手。 谢朝泠没理谢朝渊,拿了点心给谢徽禛吃。 谢徽禛一边狼吞虎咽吃东西,一边问谢朝渊:“我刚从萧王府那头过来,看到宫里的传旨官过去了,是有什么好事吗?” 谢朝渊好笑道:“你怎知是好事不是坏事?” “若是坏事,那些去宣旨之人定不是那个表情,一看便知。”谢徽禛咽下嘴里点心,伸手又去抓下一块。 “就你聪明。” 谢朝渊快速将方才朝会上的事情说了一遍,谢朝泠半点不意外,他早料到会如此。 他父皇突然将乐平郡主指给萧府,又授意萧氏高调办这寿宴重回众人视线,为的就是这个。乾明帝需要一颗分量够又好拿捏的棋子,萧氏正合适。开国时的铁帽子王,历经百年手上已无半分实际权力,皇帝用一身份尴尬的旧东宫郡主拴住他们,也是在敲打他们,萧家人如此明哲保身又识时务,定会为皇帝肝脑涂地。 谢徽禛“啊”了一声:“皇爷爷太坏了,我才几岁,就拿我当棋子用,一点不心疼我。” 谢朝泠:“……” 这小子别也是个脑子有问题的。 谢朝渊笑出声,敲了敲谢徽禛脑袋:“这话你在本王这里说说就算了,去了外头可别乱说。” 谢朝泠听得稀奇,谢朝渊竟然会这样叮嘱人?这可真不像他。 后头他们留了谢徽禛在府上用午膳,谢徽禛闲不住一个人去了王府后头园子玩耍。 屋中没了那小孩叽叽喳喳,谢朝泠示意谢朝渊坐下,拉过他左手臂,将袖子挽起。 伤口还是昨夜那会儿他给包扎的,渗出的血迹已经染红了棉布,谢朝泠见状不由拧眉:“殿下早上没叫人给你重新上药包扎?没去看太医?” 谢朝渊不以为意道:“没空去。” 他宁愿这两道伤口一直留着,不断化脓溃烂,好叫他的太子哥哥一直看在眼中,表现出几分对他的在意甚至愧疚。 谢朝泠将棉布撕开,盯着那两道还在渗血的口子看了一阵,吩咐人:“去传太医来。” “不必了。”谢朝渊道。 谢朝泠抬眼,冷冷看他:“殿下不知道伤口溃烂,哪怕是很小一道,也是有可能死人的?” “我死了琳琅会伤心?” 谢朝泠皱眉:“会不会伤心也得等你真死了再说,不过你死了也看不到了,有何意义?” “若是能看到,我倒是真想死一次试试。”谢朝渊平静道。 谢朝泠彻底无话可说,跟疯子讲道理果然是他犯傻。 无论如何,谢朝泠还是坚持让人去传了太医来。 谢朝渊的伤口上已经有化脓的倾向,胡太医小心翼翼地帮他将脓血挑出,谢朝渊虽不吭声,但眉头紧锁显然是痛的,谢朝泠始终在一旁盯着,见状忍不住腹诽,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 等到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完太医退下去,谢朝泠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谢朝渊看着他不言。 谢朝泠严肃道:“殿下少用这种法子威胁我,我不吃这一套,再有下次,我不会拦着,你就算把自己捅死了,也跟我无关。” 谢朝渊始终没吭声,他弯下腰,牵起谢朝泠昨晚不慎划伤的那只手指,在伤疤处落下一个轻吻。 谢朝泠被他的举动弄得莫名,在温热的唇畔贴上指腹时更是心尖一颤:“……你做什么?” 谢朝渊握住他的手没放,额头贴上他掌心,安静许久,哑声道:“哥哥也多疼疼我吧。” 谢朝泠怔住,再说不出话来。 祝大家2021日日安康~ “你要将我关在这里?”' 过了几日,谢徽禛再次登门,说已经在城中找到宅子,要谢朝渊去给他付钱。 这小子也是半分不客气,既然是谢朝渊自己答应的,他自然不会为之省钱。当日,谢朝渊就带着谢朝泠与谢徽禛一起,去了他说的那处宅子。 地方离恪王府不远,那一带住的都是城中豪绅,谢徽禛挑中的宅子外头看着平平无奇,里边却是江南园林的建造风格,十分清幽雅致,说是前任主人就是江南人士,因要迁回乡去养老,这才将宅子卖了。 谢徽禛领着他们前后转了一圈,得意道:“六叔六婶,我选的这宅子是不是很不错?” 谢朝泠不想搭理他,“六婶”这个称呼,他一点不想承认。 谢朝渊笑:“真打算住城里?别宫那头你打算怎么办?万一被人告到陛下那去呢?要怎么解释?” 谢徽禛不以为然,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六叔说的,教训不听话的吓人,第一次剪舌头,第二次直接杖毙得了,他们不敢不听我的。” 谢朝渊点头,拍了拍他脑袋:“孺子可教。” 谢朝泠闻言拧眉,谢朝渊这怎么教孩子的?有他这样的么? 晌午时分,谢徽禛说肚子饿,他们去附近街上酒楼用膳。 在二楼雅间坐下,谢徽禛一边嗑瓜子,一边拉着谢朝渊聊京中各府的辛秘阴私,谢朝渊好似哪哪都有眼线,各府上那点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信手拈来,这点连谢朝泠都有些佩服,谢徽禛更是听得津津有味,两眼放光。 谢朝泠再次肯定,这叔侄俩果然是臭味相投。 谢朝泠听了一阵觉得没大意思,朝外看去,目光落到对街,那里有一间卖茶叶的铺子。 须臾之后,谢朝泠转头冲谢朝渊道:“我去对面逛逛,看有没有什么好茶买。” 谢朝渊也朝外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别耽搁太久,一会儿上菜了。” 谢朝泠点点头,起身离开。 那茶叶铺子地方不小,分了里外两间,所卖茶叶大多产自南边,外间都是些寻常货色,里头才有尖货卖。 谢朝泠衣着不菲,掌柜的见之十分殷勤,招呼他外边逛了一圈,主动提了请他去里头看:“不管您是要这新茶还是陈茶,只要是这南边来的茶叶,小的跟您保证,在这京城里,再找不到第二家货比小的这里更好更全的,您可以去里间仔细挑选。” 谢朝泠抬了抬下巴,示意人带路。 进去后门帘落下,挡住了外头人的视线。 谢朝泠顿住脚步,那掌柜的走到一处货柜前,转动了一下柜边把手,货柜应声向一旁退开,露出其后的木门。 “殿下您请这边。”掌柜的语气愈发恭敬。 谢朝泠示意跟进来的王进留下候着,提步进去。 一扇木门,连接前头的铺子和后头宅院正屋,谢奉玨已在这里等谢朝泠。 谢朝泠今早出门前就送了信给谢奉玨,没再经恪王府下人的手,恪王府中那湖是活水,连接外头的护城河,竹筒带着信纸从他每日喂鱼的地方扔下,顺水而下,不出两刻钟就能到府外的一处桥洞边,谢奉玨的人每日都会等在那里。 谢朝泠没有太多时间耽搁,长话短说,问谢奉玨:“皇叔可了解徐善这人?他是否是西戎奸细?” “徐善你不用担心,他确实是西戎人,但不是西戎奸细,恰恰相反,他是我特地留在西北军里,用来迷惑西戎人的自己人,年后他就会进京赴东山营上任,你可以放心用他。” 谢奉玨之前没有在乾明帝面前说实话,徐善原是西北边境上最低等的马奴,他不但认识,且是他破格将之纳进的西北军,后头这些年他不在边关,那人是靠着自己本事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只因他生父是西戎人,在西北军升到高级将领后西戎朝廷便派了人去拉拢他,他得谢奉玨授意假意与西戎朝廷示好,实则是谢奉玨这边的反向细作。 谢朝泠闻言放下心:“那便好,还有汪清那个阉人,应该是恪王的人。” 谢奉玨略显意外:“恪王?我还以为他是幸王的人。” 徐善在西北军这几年,与谢朝浍交情不浅,谢奉玨之前以为是谢朝浍想要将之调回来用作助力。 谢朝泠摇头:“所以我之前才说,恪王是西戎奸细,应当是西戎人授意他设法将徐善调回朝。” 既知他是奸细,为何留在恪王府不肯走。 这句谢奉玨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该劝的他已经劝过,谢朝泠一贯有自己的主意,自己这个叔叔并不能左右他的想法。 “我正要与你说,恪王的真实身世,”谢奉玨道,“我派人去了百翎国内详查过,他娘在被送进京之前,曾有一情郎,是当时从西戎流亡去百翎国的贵族子弟,如果消息没错,应当就是现在的西戎三皇子、西戎皇位最有力的争夺者,当年他因受人迫害逃往百翎国,半年后他父亲登基为西戎皇帝,派人将他接回,恰巧是恪王的娘被送进京那会儿。” “确定吗?” 谢朝泠的语气间,有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犹豫。 “确定,恪王不但是西戎人,且是西戎国的皇孙,注定会与我朝为敌。”谢奉玨盯着他眼睛说。 谢朝泠沉默一瞬,道:“我知道了。” “……皇叔,你放心吧,就算为了我外公舅舅他们,我也不会对他手软。” 他的外公和两个舅舅都死在了与西戎人的战场上,这是国仇也是家恨,谢朝渊若真选择了帮着西戎对付大梁,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姑息那人。 谢奉玨闻言神色黯淡了些:“你心里有数便好,别把自己逼太紧,你自己的安危最重要。” 谢朝泠勉强压下心上那些纷杂念头,与谢奉玨道:“还有些事情,需要皇叔帮忙。” 谢朝泠在茶叶铺中待了一刻钟,回来时买了一包龙井一包云雾茶,带上酒楼让跑堂伙计各泡一些等他们吃罢再送上来。 酒菜已经上桌,谢朝泠坐下,谢朝渊将亲手盛的汤递给他:“吃东西。” 谢朝泠双手捧着汤碗慢慢喝,谢朝渊也夹了一筷子菜进嘴里,慢条斯理道:“我方才好像看到下头有定王府的人。” 谢朝泠神色不动半分,依旧在小口喝汤:“殿下看错了吧,这里离定王府挺远的,定王府的人就算要采买东西,想必也不会来这边。” “哦,那便是本王看错了吧。” 谢朝渊拎起酒杯,视线掠过谢朝泠淡然眉目,杯中酒倒进嘴里。 谢徽禛听着他俩这略微怪异的对话,抬眼目光他俩之间转了一圈,若有所思。 一桌酒菜吃完撤下,跑堂伙计将刚泡好的茶送来,谢徽禛坐不住,说要去外头消食下去逛逛,转瞬跑没了影,雅间中只剩下他俩。 谢朝泠拎起茶壶,先替谢朝渊斟。 谢朝渊看着他动作,没有出声。谢朝泠将自己这杯茶也斟上,放下茶壶,抬眼看他:“殿下生气了?” 谢朝渊转着手中茶盏:“为何要生气?” “这得问殿下,”谢朝泠抿了口自己杯中茶,“这茶确实不错,殿下趁热尝尝。” “琳琅方才进去那铺子里转了一圈,就只买了这两种茶叶?” “不然呢?”谢朝泠镇定反问。 谢朝渊目视他,没再问,端起茶盏。 又在酒楼坐了两刻钟,谢徽禛叫人传话来说自个玩去了,让他们不用管,谢朝泠说困了,想回去歇息,谢朝渊命人去结账。 上车后谢朝泠闭起眼,很快昏昏欲睡,谢朝渊将他揽过,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睡。 谢朝泠的呼吸逐渐平稳,谢朝渊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没动。 将谢朝泠的手握进掌心,热度贴合,谢朝渊缓慢闭上眼。 后头谢朝泠睡得无知无觉,再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辰,马车停着没动,车门开了半边,外头暮色已沉。 谢朝渊依旧坐在他身侧,被他枕着肩膀,沉默盯着前方,仿佛坐定一般。 谢朝泠坐直身,扭了扭酸痛的脖子,问:“怎么都这么晚了,这是哪里?不是回王府吗?” “之前说买的庄子,琳琅要下去看看吗?”谢朝渊偏头看他。 他眼里有黯淡晚霞,眼神让谢朝泠莫名不舒服,谢朝泠想起这事,这人确实说过要买个庄子。 谢朝渊伸出手:“走吧,下车了。” 这庄子不大,但景致很好,冬日寒梅点缀霜雪,并不显萧条。 谢朝渊牵着谢朝泠四处看,慢慢与他道:“庄子里到处都种了你喜爱的花,春日便会开,后头湖上能泛舟,夏季大片的芙蕖都会开,秋天能采莲蓬,也能进后山打猎,天冷了可以窝在屋中烤火吃热锅子……” “殿下这话的意思,”谢朝泠打断他,“是要我一直待在这里?” 谢朝渊抬手,拂去他鬓边沾上的半片枯黄落叶,淡道:“这样不好吗?” “恪王府里挺好的,为何要来这里?”谢朝泠皱眉。 “这地方清静,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扰着你,我特地为你选的地方,琳琅肯定会喜欢这里。”谢朝渊道。 谢朝泠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你要将我关在这里?” 谢朝渊揽过他肩膀,轻轻拥住,在他耳边说:“琳琅,听话。” 谢朝泠没有试图挣扎;“殿下真以为关得住我?” “总要试一试。”谢朝渊轻叹。 “除了去上朝,我会每日在这里陪你。” “只要你不去外面,你在这里想做什么都行。” “好吗?” 一点都不好! 谢朝泠心头怒气腾地翻涌起,心知是方才自己去见谢奉玨的举动让这个小畜生又犯了病,所以这回这人打算将他彻底关在这庄子里了,这地方不定离城中有多远,谢朝渊这是打定主意不让他再与外头联系。 谢朝渊仿佛感知到了谢朝泠勃发的怒气,侧头亲吻他面颊。 “哥哥,留下来吧。” 他低声恳求。 谢朝泠的回答,是后退一步,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身后一众下人跪下地,低了头一声不敢吭。 谢朝渊平静看着眼前人,又一次重复:“留下来吧。” 谢朝泠深吸气,没再理这个疯子,提步进去屋中。 “殿下这样,好可怕啊。” 谢朝泠还是在这庄子上住了下来。 不得不说,这地方确实比恪王府更自在,景致也更好。 就是太安静了,周围方圆几十里杳无人烟,谢朝渊说要将他关起来,就是真的要将他关起来,与世隔绝。 谢朝渊留下陪他一起,除了每五日一次的常朝,几乎不回京。 之后连着十余日一直在下雪,直至年关。 谢朝渊进门时,谢朝泠正倚榻上看书,听到脚步声并不理他,目光始终没从手中书册上移开。 这段时日一直是如此,自那日谢朝渊决定将他禁锢在这里后,他俩便陷入了这种类似于冷战的状态。他不说话,谢朝渊也不扰他,即便日日身处同一间屋子里,却是各干各的事,至于入夜……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躺在同一张床榻上,清心寡欲自是不能。 谢朝泠疑心是那蛊虫作祟,但熄了灯,黑暗掩盖了所有难以启齿的羞窘,欲望却被放大数倍,他不想亏待自己,宁愿选择放纵。 谢朝渊脱去大氅,就着门边火盆烤了一阵去了身上寒气,走去榻边坐下。 谢朝泠懒洋洋地翻过身,不想搭理他,但看了一下午的书,难免头晕眼花,又觉没意思,干脆放下书闭目养神。 谢朝渊凑近过去,手指在他鬓边轻轻摩挲,谢朝泠没动,始终闭着眼。 “再几日就过年了,年节宫里有不少庆典祭祀我都得去,大约得等到初三日之后才能过来。” 谢朝渊很小声地说完,等了片刻,又添上一句:“琳琅,你还是没消气吗?” 谢朝泠终于睁眼觑向他,这十余日他一直在跟这小畜生比耐性,谢朝渊比他想象中更沉得住气,或许是觉着自己在他这里跑不掉? 虽然他确实没打算现在跑。 “我若是气还没消,殿下打算如何?”谢朝泠似笑非笑,这么多日终于第一回肯搭理人。 “不如何,”谢朝渊道,“耐心等到你消气为之。” “我还是第一回知道,殿下原来是这么耐性好之人。”谢朝泠讥诮道。 “琳琅本就不了解我,”谢朝渊岔开话题,“晚上想吃什么?” 谢朝泠想了想:“你之前说的,热锅子。” 一刻钟后,热气腾腾的锅子端上桌,各样涮锅子的肉和菜摆了满满一桌,香味盈满整间屋子。 谢朝泠慢吞吞地吃东西,谢朝渊与他说话,他偶尔才搭腔一句。 “小时候,我第一回回宫过年时,宫里摆家宴,吃的也是这个。”谢朝渊给谢朝泠夹菜,冷不丁地说起往事。 谢朝泠默不作声地听,并不接话。 谢朝渊不以为意,兀自说下去:“我那时连筷子都不会用,没有嬷嬷教我,我娘也没教过我,在别宫里我吃东西都是直接上手撕,但是在宫里不行,尤其在陛下面前,御前失仪还会被责罚,我只能看着其他人吃。” “太子哥哥那会儿还不是太子,他是五皇子,就坐在我身边的位置,他发现了我一直不吃东西,问我为什么不吃,我说我不饿,不想吃,其实我那会儿肚子饿得咕咕叫,但不想被人发现我不会用筷子。” 谢朝渊抬眼看谢朝泠,热锅蒸腾起的雾气之后,他眼中的情绪有些模糊不清:“但其实太子哥哥看出来了,他没有戳穿我,还不嫌麻烦地一再帮我夹菜,仔细蘸好酱料再放到我的勺子里,和我说不饿也要吃东西,不能挑食。” 谢朝渊声音更低:“这样的琐事,太子哥哥估计早就忘了罢。” 有这事吗?谢朝泠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确实有。 不过他觉得谢朝渊大约搞错了,他从来不是热心肠,那时候愿意照拂这个六弟,纯粹是觉着这弟弟长得好看,顺了他的眼罢了。 早知这样就招惹上了这么个疯子,当年他一定不会多管闲事。 ……果然是美色误人。 心里一阵别扭,面上没表露半分,谢朝泠将谢朝渊夹进他碗碟中的菜慢慢吃完,道:“既然太子对殿下这般好,殿下却算计太子,将太子同样当做那池子里的鱼,未免忘恩负义了些。” 谢朝渊神色平静,继续给他夹菜:“嗯。” 谢朝泠看着他:“嗯是何意?” “琳琅说得没错,我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不是个东西。” 谢朝泠:“……” 算了。 吃饱喝足,谢朝泠餍足又困顿,这就想去梳洗睡了,谢朝渊将他从榻上牵起:“外头雪停了,出去看看。” 谢朝泠不感兴趣,抱着暖手炉又倒回去,不愿动:“不去。” 谢朝渊垂眸看他一阵,伸手一攥,揽着谢朝泠腰将他拉起,再拿了大氅帮他披上:“走吧。” 连着下了十余日的雪到今夜终于停了,庭院傍晚时才清扫过,积雪只有薄薄一层,在宫灯下映出暧昧暖光。 谢朝泠依旧抱着暖手炉,鼻尖冻得通红:“殿下果真好兴致,天这么冷,这外头连丝月光都没有,有何好看的?” 谢朝渊默不作声,牵着他往前走,最后在一处开阔平地前停住。 “来这里做什么?”谢朝泠皱眉问。 谢朝渊松开他手,让他站在原地,独自一人上前去。 谢朝泠不明所以,谢朝渊背对着他弯腰取出火折子,点燃地上的引线。 引线快速燃烧,分为数根,一整排的火树银花倏然窜起,划亮黑夜阒寂,也映进了后头谢朝泠略惊讶的一双黑眸中。 他下意识去看谢朝渊,谢朝渊同样在看他,谢朝泠微微一怔。 谢朝渊走回来,身后火树银花未灭,勾勒清晰那张清俊面庞。谢朝泠依旧怔愣,盯着逐渐走近的人,心口莫名一阵热烫,……那蛊怎么好端端的又冒出来了? “琳琅。” 谢朝渊已走至面前来,沉声喊他。 身后花火同一时间收尽,谢朝泠终于回神,轻咳一声:“殿下,这个,似乎是乐平郡主这个年岁的孩子才会喜欢玩的吧?” “好看吗?”谢朝渊问他。 谢朝泠本不想承认,违心的话到嘴边到底说不出,点点头:“还成。” 谢朝渊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我也觉得不错,太子哥哥小时候带我一起玩过这个,他也说这个好看。” 谢朝泠眼睫轻轻动了动,小时候那些琐碎的小事,他其实大多都记不得了。入主东宫后,更是强迫自己去遗忘儿时那些少有的自由自在的日子,努力学着去做、甚至伪装自己成为一个端方持重的皇位继承人。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花了五年的时间,依旧不能做到尽善尽美。 谢朝泠一直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他也确实忘了,但被他刻意忘掉的那些,有人一直为他记着。 谢朝泠笑笑问:“殿下为何总在我面前提你的太子哥哥?” 他的眼中带上揶揄:“殿下提起太子时这念念不忘的语气,别是对你那太子哥哥还有些什么不能见人的心思吧?殿下叫我哥哥,莫非是因为这个?原来我在殿下心里,其实是那位东宫储君的替代品啊?” 手指点上谢朝渊肩膀,谢朝泠继续笑他:“若是那样的话,我可太伤心了,是因为脸吗?所以殿下为何不直接朝你那太子哥哥下手呢?莫非是碍于兄弟不伦不敢?原来殿下也有不敢的事情,倒是出乎人意料了,殿下这样可不像你。” “殿下说太子也是那池子里的鱼,还害得人如今生死不明,岂不是抱着得不到就要毁掉的心思,殿下这样,好可怕啊。” 谢朝泠越说越没边,谢朝渊沉默听着,一句不接腔。谢朝泠说完又觉没意思,被他眼神盯得一阵不自在,最后讪笑一声,歇了话头。 “我胡言乱语,殿下听听就算了。” 谢朝渊上前一步,几乎贴到谢朝泠面前,谢朝泠下意识拧眉,这小混蛋抬手,拂了一下他眼尾,道:“不喜欢听,以后我不说了。” 谢朝泠复啧了啧:“那倒不必,殿下想说便说吧,我也挺想知道殿下和殿下太子哥哥的那些往事,就当给我逗个乐子。” 谢朝渊深深看他,半晌未再出声。 谢朝泠心神微动,略踮起脚,视线与谢朝渊齐平,双手捧住他的脸,轻轻拍了拍:“殿下也就提起你那太子哥哥时,语气温柔讨喜些。” 谢朝渊抓住他的手,将人按进怀拥住。 无声抱了一会儿再放开,谢朝渊走回去继续点燃第二排的火树银花。 之后一直到夜沉,谢朝渊始终在重复做着这同一件事情。 谢朝泠从站着看到后头走近旁边亭中坐着看,他算是看出来了,想玩这个的,其实是谢朝渊自己。 谢朝渊将最后几排花火一齐点燃,回来谢朝泠身边,朝他伸出手:“走吧,回去了。” 谢朝泠早就困了,点点头,起身跟着谢朝渊往回走。 回屋后谢朝泠梳洗完便倒进了床榻中,谢朝渊让人熄了灯上床,从身后抱住他不动。 谢朝泠闭起眼,想着这小子今夜大约是放过自己了,也懒得动。 “以前在别宫里时,我养过一只小白猫。”谢朝渊忽然开口,嗓音低缓,就在谢朝泠耳边。 谢朝泠没出声,安静听他说。 谢朝渊轻捏着谢朝泠手指,慢慢说下去:“很可人的小东西,自己跑来的别宫,我喂了它一回我捉的烤老鼠,它就赖上我不走了,后头我只要弄到吃的,都会分些给它。” “后来呢?”谢朝泠闭着眼懒洋洋问。 “后来它不见了,我在别宫里外找了三日,没找着,从此再没见过它,那时我就想着,我不该散养它,若是将它关在别宫里,它就不会跑了。” 谢朝泠眉头动了动,依旧没睁眼,他好似听懂了谢朝渊这话的意思,谢朝渊,是特地与他说这个的。 “殿下,我不是你的小白猫。”谢朝泠提醒他。 “你不是,你比小白猫更重要。” 所以更要关起来。 谢朝泠拍了拍他手背:“下回我要是看到好看的小白猫,再送殿下一只就是。” 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模糊,很快便彻底睡去,呼吸变得平稳。 谢朝渊低头,小心翼翼在他后颈印上轻吻。 “琳琅这般毫不犹豫,就无半分不舍吗?” 淮王府。 年节前最后几天,府上张灯结彩,大红灯笼挂得四处都是,为的不单是过年,还有下月初王妃入门的大婚庆典。 唯独王府正院例外。 谢朝淇的住处别说红灯笼,连一丝鲜艳颜色都无。 宋时进来时,谢朝淇正抱着手炉在廊下发呆,见到他神色淡淡问:“外头可是有什么消息?” “殿下,年前最后两日了,户部的事情,周大人那边收手不打算查了,您也想到此为止吗?”宋时低声问他。 谢朝淇轻蹙眉,声音更淡了些:“不然还能怎么办?” 他知道宋时的意思,火器库爆炸后京兆府要钱赈灾、兵部要钱重建火器库、工部要钱修缮被炸成废墟的城郭,这么一大笔银子户部拿不出,终于惹恼了皇帝,这段时日乾明帝一直命人在查户部的帐,而这个人就是才升任户部右侍郎的谢朝淇的未来岳父周思明。 这事本也是谢朝淇算计中的一环,户部里头派系斗争厉害,周思明初入部,不拉下些人如何能扎进自己势力站稳脚跟。周思明自己也很上紧,而且事情起初进展得很顺利,他们甚至查出了户部宝泉局私下的那些猫腻,但是很快,内务府广储司出事,与户部之间的那笔烂账浮出水面,到这个时候,周思明却不敢再查下去了。 不单是周思明,甚至连谢朝淇也打起了退堂鼓。 墙角伸出枝漏网之鱼的残梅,挣扎着在寒风中摇摆,谢朝淇看到,没有犹豫地伸手将之连根爬起。 江世离开后,他这院子里就再不需要这些。 “本王不怕得罪世家,不怕得罪宗室王公,但不能得罪陛下,这事不能再查下去了,到此为此吧。”谢朝淇道。 宋时低了头,没再吭声。 恪王府别庄上,谢朝渊听罢人低声禀报,看一眼对面坐正摆弄棋子的谢朝泠,谢朝泠全神贯注,仿佛对这些浑不在意。 谢朝渊随意点头,吩咐道:“这事不需要本王插手,看看吧,叮嘱宋时他伺候好淮王便是。” 下头人声音更低:“还有幸王府中递来的消息,太后与淑太妃之事,那嬷嬷是幸王安排去见的陛下。” 谢朝泠终于抬眼,问谢朝渊:“殿下在幸王府也有人?” 谢朝渊笑了笑,没有否认。 谢朝泠皱眉,像是想到什么:“当日太子坠马之事,殿下说事情大多是幸王做的,所以到底是幸王要做这事殿下顺水推舟帮了一把,还是殿下的人给幸王出的主意,撺掇的幸王做下这事?” 谢朝渊在棋盘上落下一黑子,吃去谢朝泠大片白子,他一颗一颗将之捻起来,半晌才问:“有区别吗?” “殿下以为没有吗?”谢朝泠低下声音。 谢朝渊不以为然:“没大区别,能达目的就行。” 谢朝泠沉默看他,谢朝渊坦然回视。 僵持片刻,谢朝泠不再问了,垂了眼继续下棋。 下午时,谢朝渊这庄子上破天荒地来了客。 谢朝泠正蜷缩榻中闭目养神,闻言睁眼看了谢朝渊一眼:“殿下还邀了客人来这吗?” 他还以为,谢朝渊将他关在这里,必然不会让任何人知晓这处。 谢朝渊没有解释,伸手一拂他面颊:“你继续睡会儿,本王去去就来。” 人走之后谢朝泠没了睡意,坐起身问王进:“你知道殿下请了什么客人来?” 王进眼珠子转了一圈,压低声音道:“奴婢方才自个去了厨房帮您拿点心,远远瞧了一眼,来的看着像是那藩邦打扮的人。” 谢朝泠略微意外:“你确定?” “肯定是,那些藩邦人穿着打扮与大梁人大不一样,一眼就看得出来。”王进笃定道。 谢朝泠心思转了转,站起身:“我去看看。” 谢朝渊正在前头书房里接见人。 来人一身百翎族人打扮,行的却是西戎国大礼,谢朝渊不耐道:“起来吧,这里是本王的私庄,在这里不必做这些。” 每岁年节,大梁的众多藩属国都会派遣官员进京朝拜纳贡,百翎国便是其中之一,但眼前这个,却是混进百翎国使官队伍里的西戎人,自称叔牧。 “小王子,王爷命我给您带来了礼物,都是稀罕的宝贝,您请收下。”来人恭敬道。 谢朝渊随意点头:“帮本王替你们王爷转达谢意,东西本王笑纳了。” 说是这么说,他的语气里却无多少在意,仿佛不屑一顾。 叔牧打量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问:“小王子,王爷问您,他要的东西,何时能拿到手?” 谢朝渊斜眼睨过去:“本王几时答应过一定能拿到?” 外头传来些微响动,仿佛寒风吹打枯枝的声响,谢朝渊心不在焉,偏头朝窗户方向看了一眼,再收回视线。 见他这般态度,叔牧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恼怒,随即又压着声音赔笑道:“王爷说了,只要能拿到大梁在西北的驻军布防图,我西戎国便能一举攻破大梁西北防线,自西北到大梁京城,这一路上大梁兵马绝无可能再阻挡我军铁骑,如今大梁东山营已有我军的内应,到那时里应外合助我军攻进城,大梁的京城和这片大好江山便是我西戎国的囊中之物,王爷凭此战功,必能顺利登上皇位,日后这位置也是小王子您的。” 谢朝渊嗤之以鼻:“你们王爷光是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就有十几个,外头像本王这样的更不知道还有多少,这种空口承诺当本王是傻子吗?” 叔牧讨好道:“王爷说其余那些加一块都不如小王子您本事,只要您能助他成大事,日后那位置必是给您的,这一点您自可放心。” “是吗?”谢朝渊嘴角微撇:“西北军的驻军布防图,西北军手里就有,那徐善既然是你们的人,他在西北军那么多年,都坐到副统领位置了,你们想要的东西问他要便是,为何要舍近求远找上本王?” 叔牧尴尬解释:“西北军的副统领只有各自辖下那一块的图纸,完整的图纸只在他们统领手中有,徐善也没有,他直接所辖队伍在后方,王爷需要的是西北前线军的布防图纸。” 这点谢朝渊自然知道,徐善是个能人没错,但在军中资历太浅,西北军中副统领有五六人,他升上副统领之后就被排挤去了后方,叫这些西戎人好生失望。 没了兴趣再应付这人,谢朝渊没再兜圈子:“驻军布防图没那么容易拿,除了西北军内部,只有大梁皇帝和兵部那各有一份存底,皇帝那里的我本事再大也偷不出来,兵部掌控在只手遮天的赵氏手中,本王初入朝堂,无甚根基在朝中,想要拿到图纸,总得费些时间和精力,你们且等着吧,反正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 那叔牧闻言又焦虑又欣喜:“小王子您有把握吗?还需要多久?” “这个本王不能保证,让你们王爷耐心些,有消息本王自会派人送去给你们。”谢朝渊道。 谢朝泠已经在窗外站了半晌。 谢朝渊的书房外头除了王让一贯不许人守着,但先前他进这间院子时,院门口是有人的,侍卫手中的剑甚至都出了鞘,谢朝泠只做没看到径直往里走,那些人一退再退,直至谢朝泠踏进院中,始终没敢真正对他动手。 这几日年节,王让被恩准回乡探亲去了,故这院子里竟也一个人都无,于是谢朝泠直接站在了谢朝渊书房窗外,听完了里头他们说的话。 直到那西戎人离开,谢朝泠依旧站在原地没动,再之后,窗户从里头推开,谢朝渊平静面庞出现在其后。 “来多久了?”他问。 谢朝泠道:“殿下怎知我来了?” “听到动静了,”谢朝渊指了指自己耳朵,“我这里,灵敏得很。” 谢朝泠点头:“原来如此。” 谢朝渊伸手出来,拂了下他冻红的耳垂:“站在外头不冷吗?进来吧。” 谢朝泠进门,在火盆边坐下,盯着那燃烧正旺的炭火,没有接谢朝渊递过来的茶。 谢朝渊随手搁下茶盏:“不口渴?” “我的耳朵也不比殿下的差。”谢朝泠淡道。 谢朝渊听懂了他的话,神色不动半分:“琳琅想问什么直接问吧。” 谢朝泠看向他:“殿下是西戎人?西戎王爷的儿子?” “不知道,也许吧,”谢朝渊无所谓道,“小时候在别宫时,西戎人就派人来找过我娘,后头我就多了这么个西戎王爷的亲父,下回说不定还会有百翎人来认我做儿子,谁知道呢,我娘在进京之前,相好不止一两个,或许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是不是有何要紧的,反正西戎那位王爷认定我是了。” 谢朝泠拧眉:“但你不是陛下的儿子。” 谢朝渊笑笑:“琳琅好像一点不意外,你早知道了?” “你要为他们偷西北驻军布防图?”谢朝泠话锋一转。 谢朝渊嘴角笑意收敛:“琳琅知道了,打算怎么做?去告发我吗?告诉人我不但不是陛下的儿子,不是大梁王爷,还打算帮着西戎国偷大梁的军事图?” “殿下打算怎么做?”谢朝泠坚持问。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渊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卷图纸扔到谢朝泠面前。 谢朝泠拾起,慢慢展开,赫然是方才那人心心念念要的西北前线军驻军布防图。 “殿下这哪里来的?”谢朝泠黑眸中已盈上冷意。 “陛下那里偷的,”谢朝渊道,“这是五年前,还是两年前的,不记得了,反正不是现在的,拿去销毁时被人私下拓印出来的。” 大梁各地的军事布防都是每三年一换,图纸会在皇帝处和兵部各保存一份,过期再拿去销毁。过期图纸同样不能外传,但确时会好偷一些。 “殿下这是何意?”谢朝泠问他。 “那些西戎人太烦了,再拖他们一阵,多捞些好处,下回再问我要,就把这个给他们吧。”谢朝渊随口道,仿佛在说什么稀疏平常之事。 谢朝泠垂眸看了片刻手中图纸,扔到一旁,抬眼望向面前人:“殿下真不怕我将你的这些秘密泄露出去?” 谢朝渊回视他:“你会吗?” “我也是大梁子民,殿下若当真帮着外人对付大梁,我总得做些什么。”谢朝泠不动声色道。 谢朝渊看着他,忽地笑了:“是么?” “不是么?” 谢朝渊凑近过去,抬手抚了抚谢朝泠的脸:“琳琅若想要做什么,我等着便是。” 谢朝泠眼里映进谢朝渊黯下的神情,他的声音欺得更近:“琳琅这般毫不犹豫,就无半分不舍吗?” 当年那只小白猫也是这样,看似依赖他,后头有一回被他逗弄时咬了他一口,从此再不见了踪影。 谢朝渊手指缓缓摩挲谢朝泠面颊。 他的太子哥哥,比那小白猫更娇贵,也更无情,即使这样,他依旧像要将之圈养。 谢朝泠闭眼又睁开,站起身:“走吧,回去了,这地方冷,还是回去后头吧。” 看在我勤恳日更的份上,看过也留些痕迹,多多留言评论吧[抱拳] “你,过来。” 除夕日清早,天未亮谢朝渊起身,没有惊动还在沉睡的谢朝泠,梳洗更衣换上朝服,出门去。 谢朝泠在黑暗中睁开眼,安静等了片刻,坐起身。 王进端了热水进来,没有点灯,小声禀道:“殿下的车辇已经离开庄子了。” 今早王公勋贵、文武百官要进宫朝拜皇帝,辰时之前就得到,这庄子离京城远,谢朝渊动身早,这会儿尚未到寅时。 谢朝泠快速洗漱完,在王进伺候下换上宫中内侍服。 “车在庄子后门外,一会儿郎、殿下您过去,那边今夜守夜的人必然都在偷懒,奴婢买通了个门房子给留了一扇小门,您直接出去就是,小心一些不会叫人撞上,……殿下,要不奴婢跟您一块去吧?” “不必,”谢朝泠丢下句,“做得不错。” 出门之前,王进壮着胆子问他:“殿下,您……还会回来吗?” 谢朝泠脚步一顿:“不该你问的别多问。” 辰时,百官朝贺新岁之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东宫侧门外。 谢朝泠下车,望向前方晨光下的青瓦飞檐,轻眯起眼。 廖直带人迎出门,谢朝泠提步进去,一进门廖直等人便跪下地行大礼。 “都起来吧,”谢朝泠淡道,“孤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进去里头说话吧。” 李桓是在辰时之后过来的,看到谢朝泠当下红了眼。 “坐吧,”谢朝泠示意他,“家里可还好?” 李桓抹了一把脸,回道:“托了殿下的福,府上一切都好,先前殿下失踪,家里人都十分担忧,好在殿下如今平安无事回来了。” 谢朝泠点头:“那便好。” 李桓激动问他:“殿下今日回来东宫,为何不去前朝?您回来了,那些觊觎东宫位置的人也该消停了。” “你觉得孤回来了,他们就会消停吗?”谢朝泠不以为然。 “可您是东宫储君,不该……” “该不该孤心里有数,”谢朝泠冷声打断他,“行了,这事别再多说了。” 李桓用力握了握拳头,垂下的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晦暗,低声问:“殿下,那日在山林中,行刺您的人,究竟是谁?” 谢朝泠皱眉:“这事孤也不清楚,之后再说吧,孤今日叫你来,是要你帮孤多看照些淑柔公主那边,孤听闻前些日子沈首辅过世了,沈府之后一段日子必然不会好过,就怕有人趁机生事。” 李桓眉目更低,轻声应下。 太清宫里,正在举办除夕国宴。 乾明帝坐于上座,文武官员推杯换盏,歌舞升平一片喜乐。谢朝渊自顾自地吃喝,偶尔有人过来敬酒才说几句话,这样的场合,并不需要他过多表现。 一壶酒忽然递到他面前,谢朝渊侧过眼,是谢朝淇,这人面无表情,将酒壶搁到他案上。 谢朝渊笑了笑:“四哥这是何意?” 谢朝淇倒了口酒进嘴里,淡道:“送东宫物件给恂王妃的人,是六弟送进的恂王府,这事六弟事先知道多少?” 谢朝渊好笑道:“四哥难不成也疑心这事是我做的,再嫁祸给了二哥?四哥这是要帮二哥喊冤吗?” “广储司因这事被彻查,我原本只想抓户部些把柄,如今弄得骑虎难下、进退两难,这才是你的目的?是我小看你了。”谢朝淇的声音里多了些咬牙切齿。 谢朝渊摇头:“四哥为何觉得是我?” “你自己心里清楚。”谢朝淇冷笑。 谢朝溶再蠢也不会自己坑自己,广储司那个钟良投靠的人是谢朝浍,谢朝浍砍了这么个得力帮手未免不划算,所以不怪谢朝淇会怀疑事情是谢朝渊干的,从谢朝渊第一回提醒他别去他们父皇面前惹眼起,他就一直觉得这小子并没有面上表现的那般毫无野心。 谢朝渊拎起谢朝淇递过来的酒壶,给自己斟满酒,送进嘴里,慢慢道:“我说不是我,四哥也不会信,随便四哥怎么想吧。” 另边,被禁足许久的谢朝溶十分不快,拎着酒壶坐去赵长明父子旁一边喝酒,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埋怨乾明帝偏听偏信还偏心眼,眼见着他越说越没边,赵长明终于低声开口提醒:“殿下,陛下还在,慎言。” 谢朝溶醉眼迷蒙觑向御座上的皇帝,见之正与去敬酒的官员推杯换盏,又嘟哝了几句什么,拎起酒壶去了别处找乐子。 赵文清望着谢朝溶晃晃悠悠远去的背影,不由皱眉,问赵长明:“父亲,恂王殿下这样,是不是太……”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他们父子都懂,谢朝溶这般烂泥扶不上墙,委实叫人失望。 赵长明不以为意,继续喝酒:“急什么,没了二殿下,还有七殿下。” 七殿下谢朝沂,也是赵贵妃的儿子,虽然年纪小些,但同样已入了朝堂,看着还比谢朝溶那个蠢货要聪明机灵不少。 谢朝泠没有在东宫待太久,交代了该交代的事情,申时末去了趟太庙。 太庙在皇宫东面,离东宫不远,这会儿皇帝刚刚来祭祀完,已经回去参加晚上的家宴了,谢朝泠特地选这个时候过来,自太庙侧门入,为了给他母后上炷香。 他依旧一身内侍装扮,做了简单的易容,这一手是他这些日子跟人学的,勉强能糊弄过去。 太庙里这会儿已彻底清静下来,皇帝带着王公官员祭祀后离开,这里除了留了几个当值的,大多数人都偷懒回去过年了,有人里应外合谢朝泠很顺当地进去。 上了香,再烧了自己亲手抄写的经书,谢朝泠又在他母后牌位前安静跪了许久。 继后李氏三年多前就病逝了,她入主中宫堪堪不过两年,好日子没过几天身子就撑不住去了,那之后乾明帝为了让谢朝泠坐稳东宫储君位,再未立过新后。 谢朝泠知道他母后这病是忧思成疾,过于担心自己、怕自己步先太子后尘,吓出来的。 “母后去世时,儿臣答应母后会韬光养晦、明哲保身,不会让自己陷入任何可能的危险境地中,更不会再任性妄为、随心所欲,不会给其他人挑儿臣错误和毛病的机会,但是现在,儿臣好像食言了。” “六弟他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身份不明、来历不清,野心勃勃、性子更加偏激,儿臣应该在他给儿臣惹来更多更大的麻烦前解决他,可是儿臣好像有些,……舍不得。” “母后,儿臣就再任性这一回吧,只要他不做出危害大梁江山社稷的事情,儿臣想纵容他这一次。” 谢朝泠声音极低,这些话,他只会在他母后牌位前说。 出了这里,哪怕是面对谢朝渊本人,他都不会再说第二遍。 从太庙出来时天色已经黯下,东宫跟来的人小声问谢朝泠:“殿下,您是回去东宫,还是这会儿就离开宫里?” 谢朝泠看一眼天际晚霞,道:“先回东宫吧。” 走之前他总得先填饱肚子,反正夜晚的家宴没这么快结束,他能赶在谢朝渊回去之前到就行。 从太庙回东宫,走近路只需一刻钟,为避人耳目,谢朝泠来回都是靠自己双脚,且只带了个机灵不起眼的东宫小太监。 这个时辰又是除夕夜,宫道上除了一盏一盏亮起的宫灯,鲜能见人,谢朝泠手中抱着暖炉,踩着积雪慢慢往回走,纷乱心绪终于逐渐沉定下。 快到东宫时,身后忽然响起趾高气昂的开道声,谢朝泠回头,一眼看出是恂王府的人,正抬着顶暖轿赶路,像是要往庆和殿方向去。 谢朝泠皱眉,和身侧小太监一起后退一步让开,微弯腰低了头。 暖轿自他们身边过时颠簸了一下,雪天路滑,赶得太急几个抬轿人摔成一团,那轿子倾倒下,在一阵大呼小叫声中,轿中谢朝溶摔了出来,狼狈趴进雪地里,半晌才被下人手忙脚乱扶起。 谢朝溶气得面红脖子粗,大声呵斥人。他晌午时喝醉了,去了宫里从前的寝殿歇息,这会儿才醒,急匆匆地要赶去参加家宴,生怕耽搁了又惹了皇帝不快,哪只路上竟然被这几个不长眼的狗奴才给摔了个狗啃屎。 恂王府一众下人战战兢兢跪地请罪,谢朝溶呵呵骂骂一阵忽觉不对,眼风一扫,注意到一直站在旁边看热闹的谢朝泠两个。 “你们是哪个宫的?见了本王为何不跪?!” 谢朝溶呵完,瞥见这地方就在东宫附近,立刻道:“你们是东宫的人?” 谢朝泠带出来的那小太监低声答:“回恂王殿下的话,奴婢们是东宫的人,正要回去。” 谢朝溶闻言冷笑:“东宫的人,这个时辰不在东宫里头待着,鬼鬼祟祟在这做什么呢?来人,给本王带走!” 小太监急道:“恂王殿下您不能这样,奴婢们是东宫里的人,您不能将奴婢们带走。” 谢朝溶哼道:“本王今日还非带你们走不可,陛下分明说了东宫闭宫,不许人出入,本王看你们就是有鬼祟,既然不凑巧被本王撞上了,不将事情交代清楚,这事不能了。” 那小太监还要再说,谢朝泠忽然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他手臂。 从头至尾,他一句话未说。 谢朝溶的人已经将轿子扶起,小心翼翼提醒他:“殿下,还是先上轿吧,不能再耽搁了。” 谢朝溶目光转了一圈,落到谢朝泠身上,眉头一拧,这人他方才都没注意到,竟莫名给他一种十分不舒服之感,于是更坚定了要将这两人带走的念头。 “将人带上,等吃完家宴,本王再亲自审问人。” 丢下这句,谢朝溶大摇大摆重新上了轿子。 这明显不合规矩,东宫里头的人,哪里轮得上谢朝溶来审问,不过如今东宫就是个摆设,人人可欺,所以谢朝溶半点不怵。 若是能抓到些东宫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和把柄,那就再好不过! 家宴摆在庆和殿中,这里本就是按制开家宴的地方,从前乾明帝为表对赵太后敬意,免得她老人家奔波,逢年过年家宴一贯是摆在寿安宫里,今次却忽然讲起规矩来。 谢朝溶到庆和殿时还是晚了,但有比他更晚的,谢朝渊也才刚到,在殿外与谢朝溶撞上。 谢朝溶懒得理他,先一步进门。 除了几个贴身伺候的跟上,余的人俱都留在殿外候着,谢朝泠也在其中。 谢朝渊落后一步进去,在门边脱下身上沾了雪的大氅,忽地侧目看向了就在殿外站着的谢朝泠。 谢朝泠察觉到他在看自己,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将谢朝溶那厮骂了百八十回。 谢朝渊若是看出来,之后估计又要犯病。 若是没看出来,今日他要脱身还得另想法子。 怎么想都是个麻烦事。 谢朝渊终于开口,冲他道:“你,过来。” 立刻有恂王府的下人出言阻止:“恪王殿下,他是恂王府的人。” 谢朝渊没理人,只问谢朝泠:“你是吗?” 谢朝泠摇头。 “那便是了,”谢朝渊似笑非笑,“本王身边没带人伺候,你进来给本王斟酒布菜。” 要不,就还是回去吧。 庆和殿内正一片和乐。 除夕夜的家宴近支王公也会携家小前来,内殿是一众宫妃、皇女和各府女眷,唯独赵太后称身子不适没来,外殿是乾明帝、众王公和皇子,正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谢朝渊走到自己位置坐下,谢朝泠低头跟在他身后,尽量不想引人注意。 “给本王倒酒。”谢朝渊搁下杯子,冲跪坐自己身侧的谢朝泠示意。 谢朝泠抬眼,不出声看着他,谢朝渊再次道:“不会做?怎么,需要本王特地教你?” 谢朝泠拎起酒壶。 谢朝渊看着他动作,悠悠道:“既不是恂王府的人,为何会跟着恂王一起来了这庆和殿?你想做什么?” 谢朝泠不想理人,帮他将酒杯斟满,伸手示意了一下。 谢朝渊哂笑:“若不是本王施恩将你带进来,你在外头起码还得站两个时辰,才能吃些这里头贵人赐下去的残羹冷炙,这么冷的天,没站惯的人说不得要遭大罪。” 谢朝泠心道他又不是傻子,两个时辰,他早脱身了。 谢朝渊又睨了他一眼:“本王瞧着你这根本不像是惯于伺候人的,没人教过你要怎么给主子斟酒布菜吗?” 谢朝泠忍着将酒泼他脸上去的冲动,双手捧起酒杯,送去他面前。 谢朝渊笑了笑,就着他手喝了一口,谢朝泠再拿起筷子,将菜捻进谢朝渊碗碟中,见他压根没有自己动手的意思,忍了又忍,夹起菜喂到他嘴边。 谢朝渊始终兴味盎然看着他,送到嘴边来的酒菜才肯吃,几次之后,谢朝泠放下手中碗筷,深吸气,坐近过去些,勾住谢朝渊衣袖下的手心,轻声道:“殿下,我错了,你放过我吧。” 谢朝渊嘴角笑意收敛,凝眸看他一阵,转开眼。 “殿下……”谢朝泠窘迫道。 袖子下头,谢朝渊狠狠捏了一下他的手。 谢朝泠松了口气。 一道一道热菜冷菜送上,谢朝渊每样都会夹出一些,让谢朝泠吃。 这样的场合赏赐酒菜给下人本就是寻常事,他这举动倒也不奇怪,谢朝泠没跟他客气,他正好饿了。 酒过三巡,又喝醉了的谢朝溶晃到谢朝渊案前,目光落到他身后谢朝泠身上,眉头一拧:“这不是本王带来的人?恪王这是何意,是打算跟本王抢人吗?” 谢朝泠继续给谢朝渊斟酒,谢朝渊将酒倒进嘴里:“二哥说笑了,我刚在外头捡到的人,怎么成二哥带来的了,他自己都说不是。” 再又问谢朝泠:“你是恂王府的人吗?” 谢朝泠赶紧摇头。 谢朝溶气恼不已,又不能说人其实是他从东宫那强行带来的,最后伸手指隔空狠狠点了点谢朝渊,回去了自己位置上。 谢朝渊浑不在意。 这一闹腾很快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谢朝泠赶紧低了头,小心翼翼缩在谢朝渊身后,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状。 连主位上的乾明帝都听到动静问了一句:“又在做什么?” 谢朝渊不着痕迹地挡住身后人,恭顺回话:“没什么,我和二哥闹着玩呢。” 乾明帝转头狠狠瞪了谢朝溶一眼,他老人家刚可是看到了,这蠢儿子又在发酒疯。 皇帝左手边,谢奉玨皱眉望向谢朝泠,谢朝泠在谢朝渊身后轻摇了摇头。 示意谢奉玨,他没事。 家宴尚未结束,谢朝渊放下碗筷,问谢朝泠:“吃饱了没?” 谢朝泠点头。 “那走吧。” 谢朝泠略微意外,皇帝还在,这小子竟就敢提前退了。 谢朝渊不以为意,趁着众人酒酣耳热,起身带着他悄无声息退下。 目送谢朝渊和他身侧人背影消失,谢朝沂搁下筷子,一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冲自己内侍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道:“派个机灵点的跟上去瞧瞧,六哥带来的那人,瞧着好生眼熟和奇怪。” 走出庆和殿,谢朝泠狠狠打了个喷嚏,谢朝渊的大氅落到肩头,谢朝泠讪道:“殿下如何认出我的?” 谢朝渊冷道:“一眼就看得出。” 谢朝泠的模样,他闭着眼睛都认得出,更别提他的太子哥哥扮侍卫还勉强能唬人,扮内侍根本丁点不像,要不也不会连谢朝溶那个蠢货都起了疑心,半路将他强行带走。 谢朝泠心思快速转了转,主动解释:“今日除夕,殿下进宫了,我一个人实在无聊得很,也孤单,还不知道殿下晚上能不能回去,我想殿下了,这才跟了出来。” 谢朝渊脚步顿住,侧目看向他,眼神里甚至带上了嘲弄,摆明不信谢朝泠这鬼话连篇。 谢朝泠眨眨眼:“……真的。” 谢朝渊意味不明的轻笑声消散在寒风中。 谢朝泠闭了嘴。 走了一段,谢朝渊命人抬了暖轿来。 谢朝泠早就不想走了,上轿子之前,谢朝渊忽然弯腰,在地上抓了些雪水,捏过谢朝泠的脸,在他脸上用力揉搓了几下。 谢朝泠的本来面容逐渐展露出来,一众下人俱都低了头。 谢朝泠看着谢朝渊笑:“殿下这是做什么?” 谢朝渊帮他拂去额头上沾到的雪水,淡道:“琳琅手艺不精,以后别自己弄了。” 谢朝泠好笑道:“殿下嫌我自己弄出来的样貌太丑吗?” 谢朝渊没理他,牵了他上轿。 躲在宫墙后的人死死捂住嘴,好悬没将尖叫溢出口,眼睁睁看着恪王府的人走远,压下惊愕后,快步跑回去复命。 出宫上马车,谢朝渊命人直接回庄子上。 谢朝泠提醒他:“这么晚了,不如在城中歇一宿再回去吧?” 谢朝渊睨他一眼,一句话未说,闭目靠向身后车壁。 谢朝泠皱眉:“殿下做什么不点灯?” 下一瞬他被谢朝渊伸手攥过去,抱着翻身压下。 谢朝渊的气息欺近,声音就在他耳边:“真想我?” 谢朝泠噎了一瞬。 “……嗯。” 他今日特地进宫来,除了拜祭母后,交代些事情,一个人孤单无聊也是真的。 “今日之事,我暂且不跟你计较。”谢朝渊道,手指在他下巴上缓缓摩挲。 “殿下说话算话吗?”谢朝泠低声问。 谢朝渊手指腹拂过他嘴唇。 谢朝泠受不了这样不紧不慢的撩拨,将人勾下,主动亲上去。 回到庄子已经过了子时,谢朝泠哈欠连天,简单洗漱后倒进床榻就要睡去,迷迷糊糊间感知到谢朝渊拉下床帐气息欺近,他不想动,闭着眼抬手拍了拍身上人的脸:“别闹了,睡吧。” 谢朝渊扣住他手,将他两手并一块,柔软的绸带缠上手腕,再压到床头,捆紧在立柱上。 谢朝泠回神时双手已被捆住不能动弹,他在黑暗中睁眼,对上谢朝渊沉黯目光,心下一跳,瞌睡瞬间醒了:“你做什么?” 谢朝渊略干燥的唇缓缓摩挲他面颊:“哥哥今日又不听话了。” “你方才说了不计较……” “我说的是暂且。” 谢朝泠算是听明白了,这个暂且的实效过了,这人又犯病了。 “你想如何?” 谢朝渊手指抚了抚他鬓发,低头吻住他的唇。 唇舌推挤间,谢朝泠察觉舌尖被咬住,嘴里很快尝到咸腥味道,他一阵吃痛,想要挣扎,双手却不得动弹,身上人摁住他不放,一再纠缠地深吻他,直到他呼吸不能。 谢朝泠狠狠别过头去,满面胀得通红,舌尖已经被这小畜生咬破:“够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琳琅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是听话的,”谢朝渊嗓音更低,“我还是对你太心慈手软了,我就该将你绑起来,让你哪里都去不了,你才能彻底安分。” 谢朝泠冷笑:“你敢试试。” 谢朝渊轻拂他眼尾:“若今日不是恰巧被我撞上,你还会回来吗?” 谢朝泠气不打一处来,他要是不打算回来,这人以为他现在会在这里?当真一点道理都不讲。 “滚吧。”他道。 谢朝泠闭起眼,不愿再看谢朝渊。 黑暗中身上人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像在极力压抑什么。片刻后,谢朝泠听到他起身的动静,屋子里的灯重新燃着。 谢朝渊坐回床边,解开了捆住谢朝泠手腕的绸布,谢朝泠睁眼觑过去,谢朝渊正垂眸不错眼地盯着他。 谢朝泠哂道:“怎么不继续捆着我了?” 他皮肉细嫩,被绑了这么一会儿双手手腕都已发红,谢朝渊牵过去,低头默不作声地帮他揉捏。 “说话,恪王殿下是哑巴了吗?”谢朝泠皱眉。 “没什么好说的。” 谢朝泠气道:“你有病。” 谢朝渊没否认:“今日之事,我不问是谁帮的你,庄子上所有人打二十棍子,再有下次,惩罚翻倍。” “殿下现在是拿自己的人来威胁我?”谢朝泠几要被他气笑了。 谢朝渊依旧慢吞吞地帮他揉捏手腕:“琳琅若是不在意他人死活,那便当我没说过吧。” “我不在意,”谢朝泠冷道,“他们都是你的人,你都不在意我为何要在意,要杀要剐,与我何干?” 谢朝渊抬眼看他:“那好吧。” ……那好吧,然后呢? “琳琅这样的人,是没有心的,”谢朝渊忽然道,“看似对谁都好,其实谁都不能真正进去你心里。” 谢朝泠闻言眉头拧得更紧,不待他说,谢朝渊继续道:“一开始我也不过是想着,能将你关起来就好,哪怕折了腿,也要将你关在身边,后头才生出了那些不该有的期望,你说会喜欢我,我当了真,但也只是我当了真而已,你不会喜欢我,你说孤单想我也是骗我,你还是要走,现在不走,以后也会走,所以我只能给你下蛊,像一开始打算的那样,将你关起来。” “这样也好,这样你还是我一个人的,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留在我身边就好。” 谢朝泠的心思一点一点往下沉。 谢朝渊其实没说错,他早晚会走,他是东宫储君,他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他那点浅薄的舍不得,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这个人不信他,不信他说的怕孤单,不信他说的会喜欢。 谢朝泠无言以对。 谢朝渊也没再说下去,安静片刻,他又抬手抚了抚谢朝泠面颊,缓和了声音:“很晚了,我不吵你了,你睡吧。” “……你呢?” “睡不着,去前头书房看看书。”谢朝渊淡道。 重新帮谢朝泠熄了灯,房门开阖,谢朝渊出去屋子。 谢朝泠在黑暗中沉默坐了一会儿,起身下床走去窗边。谢朝渊没叫人跟着,独自一人拎着宫灯,黯淡烛光衬着他略显寂寥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 谢朝泠怔然回神,这才注意到院子里外的侍卫内侍多了许多,谢朝渊这是打算彻底将他关在这里了。 要不,就还是回去吧。 谢朝泠心神黯下,再继续待下去,好似也没什么意思,等眼前的事情了了,找个合适的时机,他还是回去吧。 自入东宫那日起,他就知道,他这样的身份,没有任性的资格。 黄粱一梦,过眼云烟,总有一日会醒来。 “哥哥这些日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赵国公府。 座椅中谢朝沂一边晃腿一边啃点心,不时抬眼看赵长明父子。 “舅舅,表哥,你们还没下定决心吗?眼下这事正是个的机会,该取舍的时候尽快取舍吧,我不信你们是这般优柔寡断之人。” 这小子明明才十二三岁,从进这府中坐下到现在说的话,已经让赵长明父子俩几番惊讶,第一次正经打量起这个小外甥。 谢朝沂微微一笑:“我没说错吧?” 他确实没说错,先前谢朝淇和周思明铆足心思抓户部把柄,后头查出宝泉局的猫腻,又牵扯到广储司不敢查下去,这才收手随便交了差,让乾明帝十分不满,这事于他们而言,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宝泉局是挂在户部名下的钱币铸造局,却与商勾结,利用铜钱市价与官价不同,私卖钱币,从中赚取差价、牟获暴利,起先谢朝淇和周思明以为是当中官员中饱私囊,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在皇帝面前狠狠告上一状,哪知很快广储司与户部之间勾当浮出水面,这笔钱进那些户部官员口袋的没多少,进广储司库的却是绝大部分! 广储司库是皇家内库、皇帝的钱袋子,手里捏着各地皇庄的税银,却入不敷出,其一是大梁皇庄自开国起就由各王公宗亲、勋贵世家以租赁形式借去,再按年缴纳税银,但这当中的烂账坏账实在太多,随便一个什么人广储司官吏都得罪不起,这些人不怕欠着皇帝的钱,反正大家都这么做法不责众,税银压根收不上来,其二是皇家奢靡,自先帝至乾明帝,无不挥金似土、挥霍无度,广储司每一年的开支都远超预算,进项不足出项巨费,怎么可能有钱。 广储司那些个官员也不敢将实情禀报皇帝,没钱只能找户部讨,广储司背后站着皇帝,户部不想给也得给,于是干脆打着皇帝的名义借宝泉局大肆敛财,他们自己也好从中分一杯羹,但即使这样,这敛来的钱也不够填广储司库的窟窿,还得以各样名义挪国库的银子,这才造就了如今这样的境况,户部官员有钱,户部账上却捉襟见肘。 所以谢朝淇和周思明不敢再查,谢朝淇说他不怕得罪王公、不怕得罪世家,却不敢得罪皇帝,绝不是一句夸大其词之言,事情掀出来,难不成要让皇帝来背这个锅吗? 但今日谢朝沂这小子来这赵府,借着拜年的名义,却是来说服赵长明父子俩将这事闹大。 “我知道舅舅表哥你们名下也有租赁来的皇庄,每岁税银也未按时缴纳故有所犹豫,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在你们前头的还有那些宗室王爷,他们才是大头,也是最忌讳这事的,你们又何须焦虑,只要将事情捅破,让父皇颜面扫地,父皇必会彻底恼了背后谋划这事的人,你们觉着他会怀疑谁?” “牵扯上广储司,是因东宫库房被盗案而起,最容易做到这事的人,谁都清楚,其实是三哥,广储司那个钟良本就与他走得近,案发后又莫名其妙丢了性命,父皇不会疑心是三哥故意舍弃这么一颗棋子,为了给原本就在查户部帐的四哥和他未来岳父下套吗?如此一来,这个原本除太子之外他心中最合适的继承人身上也有了污点,他老人家自然要重新考虑,至于四哥,坚持要查户部帐的人是他,父皇必会迁怒于他,他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 “不只是父皇,这事一旦闹出来,他二人还要承受那些王公世家的恼火和记恨,特别是三哥,父皇为他选了杨家女为妃,是帮他拉拢杨氏和背后那些世家的助力,他却在这个时候捅他们一刀,后果嘛,啧啧,即便这事不是三哥做的,那些人能够这么轻易放下心中疑虑吗?芥蒂一旦生成,再要消除就难了。” “事情闹大了,父皇就算是做做样子,也定要严惩户部上下,户部你们不是一直想啃下来?眼下正是你们往户部安插人的好时机,还有何好犹豫的?” 谢朝沂越说越得意,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赵文清皱眉:“殿下要知道,二殿下也因这事惹恼了陛下,这几日是因为过年禁足才刚刚解除。” 谢朝沂不屑道:“表哥,舅舅,我比不上二哥吗?我与他之间,也不过就是我晚生了些年岁罢了,我方才说过了,该舍取的时候就得尽快舍取,这点道理,我这个小孩子都懂,你们又岂会不懂。赵氏如今势微,连祖母都与父皇生了嫌隙,今年的除夕家宴摆在庆和殿,她老人家称病未出席,你们再不做些什么,日后岂不是要任人鱼肉?” 谢朝沂离开后赵长明父子俩依旧在厅中喝茶,赵文清低声问赵长明:“父亲,您是如何想的?” “七殿下聪慧,但这事,老夫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赵文清咬咬牙道:“我倒觉得可以一试,其他不论,但二殿下,确实太叫人失望了。” 赵长明沉思片刻,低了头喝茶,不再说。 谢朝沂脚步轻快地走出赵国公府,十分志得意满。 身后内侍小声问他:“殿下,太子之事,您为何不与国公爷他们说?” 谢朝沂冷哼:“这事如今是本王手中的底牌,若是被他们知道太子在宫外恪王府上,必然又要瞻前顾后,本王为何要告诉他们?” 他年纪虽小,但心思一点不小,那夜知道太子还活着,且与谢朝渊在一起,立刻便猜到了这背后桩桩件件是谁人手笔,太子躲在暗处想将这些人一个一个击垮,他便帮太子一把,螳螂捕蝉,他要做最后那只黄雀! 恪王府别庄。 听到外头爆竹声响,谢朝泠放下手中书册,想到什么,忽然问:“今日是不是已经十五了?” “嗯,十五了,”谢朝渊抬眸看他,“今日是上元节。” 谢朝泠有一瞬间恍惚,随即喃喃自语:“这么快就到上元节了。” “上元节宫中也有各样庆典宴席,殿下不去吗?” “不去了,”谢朝渊无所谓道,“已经让人去称病告假,反正也无人在意。” 谢朝泠点点头,没再问。 各自安静看书到傍晚,谢朝渊让人传膳。 谢朝泠面前多了一碗面,白花花的面条上一个黄鸡蛋,漂浮着葱花,是长寿面。他略微诧异,望向谢朝渊,谢朝渊笑笑道:“今日是你生辰。” 谢朝泠问:“殿下如何知道今日是我生辰?” “知道便是知道了。” 皇太子的生辰,人尽皆知。 他俩各自试探,俱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也不愿先捅破那层纸。 “多谢殿下。” 谢朝泠低声道谢,拿了个空碗,将面分出一半给谢朝渊:“殿下和我一块吃吧。” 谢朝渊接过碗,不单是面条,谢朝泠还将那鸡蛋分了一半给他,见谢朝渊垂眸盯着碗但不动筷子,谢朝泠催促他:“你吃啊。” “琳琅可知在百翎国,与人分食长寿面是何意?”谢朝渊忽然问。 谢朝泠不解其意:“是何意?” 长寿面轻易不分与人,食同一碗长寿面是与君白首之约意,谢朝渊话到嘴边,摇了摇头:“算了。” 入夜之后外头又下了雪,谢朝泠抱着暖手炉在窗边站了一阵,谢朝渊自后拥住他,谢朝泠身体往后仰,倚着谢朝渊,抬头望向悬在夜空的圆月,半晌没动。 “下雪天竟也能看到月亮。”谢朝泠轻声感叹。 “今日是正月十五。” “殿下这庄子上,为何白天放了爆竹,后头又不放了?” “太吵了,怕扰着你,不许他们放。” 谢朝泠无奈道:“这里也实在太安静了,上回放的那个火树银花,还有吗?” “想玩?” “是啊,上元节,总得有点灯火才有过节的样子。”谢朝泠笑道。 谢朝渊叫人去库房里将剩下的火树银花全部搬来,在院中摆开,谢朝泠拿了香,自己过去点。 烟花蹿起时谢朝渊一把将他攥回去,皱眉道:“小心点,别站那么近。” 谢朝泠回头冲他笑,眼里映着花火:“以前我家里有个弟弟,长得怪好看的,就是性子不讨喜,我为了逗他高兴,带他一起玩过这个,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上回谢朝渊说他们小时候一起玩过这个,谢朝泠这些日子细想了很久,才慢慢捡回了这些儿时零碎的记忆,今日特地拿来说与谢朝渊听。 谢朝渊眸光动了动:“真的?” “真的啊,我那弟弟和殿下一样,性子霸道又别扭,小时候还不显,我也被他骗了,他啊,只有一张脸好看,我每次见了他都想捏他的脸。” 谢朝渊圈成拳的手到唇边轻咳一声。 谢朝泠眼中笑意加深:“虽然这样,其实我还挺喜欢他的。” 谢朝渊微一怔。 谢朝泠弯腰抓起一团雪,笑着朝他砸过去。 谢朝渊没有躲,雪球砸在他心口散开,合着他的心跳声。 谢朝泠在漫天雪雾中冲他笑,说喜欢他。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美梦成真。 谢朝泠扑过去,谢朝渊张开手将人接住,抱着谢朝泠踉跄后退两步,摔倒进雪地里。 谢朝泠冰冷双手捧住他的脸,鼻尖与他蹭在一块:“殿下,不高兴吗?” 缥缈月色映进谢朝渊黑眸中,他哑声道:“高兴。” 谢朝泠在他耳边笑:“我们回屋去吧。” 屋中照旧只留了一盏灯,拖出一段昏暗光影,掩匿其间那些混沌不清的情愫。 床帐之后谢朝泠躺在床褥中,望向坐于身侧正低头凝神看他的谢朝渊。他的手指在自己脸侧缓缓摩挲,谢朝泠低声问:“殿下在想什么?” “想你在想什么。” 谢朝泠低笑:“所以殿下想到我在想什么了吗?” 谢朝渊无声看他。 除夕那夜,谢朝泠跟去书房,陪他在房中看了一夜的书,始终没熄灯,说要与他一起守岁,后半夜外头下了雪,谢朝泠安静靠在他身旁,再不提那些不愉快之事。 这半个月,谢朝泠被他关在这一处院落中,没有生气、没有埋怨,每日都很高兴,还会变着法子逗他高兴,到了夜里更热情。 谢朝渊想,如果这确实是一场美梦,他宁愿永远不要醒来。 “哥哥这些日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谢朝渊盯着身下人,慢慢道。 “殿下不喜欢?” “喜欢。” 谢朝渊嗓音更低,他的太子哥哥,什么样他都喜欢,哪怕知道眼前这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他也宁可装聋作哑,和谢朝泠一起选择自欺欺人。 谢朝泠抬手,去解他的腰带和衣衫,躺着的姿势让谢朝泠的动作有些别扭不顺手,腰带拉扯了好些下才弄开那蟠龙扣,再脱下谢朝渊身上外衫,拉扯开里头中衣,谢朝泠撑起上半身,闭上眼仰头去亲吻谢朝渊胸膛。 谢朝渊拥他入怀,亲吻先是落到头顶发旋,然后是额头、鼻尖,再是嘴唇。 在意乱情迷之前,谢朝泠想,最后这段时日,就让他再放纵任性一回吧。 “我要你一辈子都解不了这蛊。” 恂王府。 谢朝溶听着匍匐在地的人说话,神色逐渐变得难看,这人不是他恂王府上的,却是谢朝沂身边的内侍。 “你是说,太子他活得好好的,不在东宫里,在恪王身边?那日在宫中被本王抓到后头被恪王要走的那人,是太子?” 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谢朝溶几要将自己舌头咬断,这可能吗?……好像似乎确实可能? 难怪他当时就觉得那人十分不对劲! “确确属实,奴婢决计不敢欺瞒殿下!七殿下前几日还去了趟国公府拜年,奴婢没能凑近伺候,只隐约听到几句,似乎是七殿下想说服国公爷和世子为他所用。” 这人是赵贵妃送给谢朝沂的人,主动跑来投靠的谢朝溶,谢朝溶闻言咬牙切齿:“好啊,好个老七,本王是真真没想到,连这个小兔崽子心都大了,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竟也敢与本王争了!” 他眼风一扫,又问:“舅舅和表哥他们如何说?” 那内侍低眉顺眼回话:“国公爷和世子看着像是未表态,但已仿佛有了动摇之色。” 谢朝溶霍然起身,来回走两步,心下快速闪过千百个念头,谢朝沂那小子有再多的小聪明也不过是个毛孩子,他还不放在眼里,但还活着的太子…… 可恨当日他没将人直接带走杀了! 最后谢朝溶一拍桌子,喊:“来人!” 他也不是个傻的,眼下老三才是他们父皇眼里最得意的儿子,那人必然比他更不想看到太子回来,那便让老三去解决好了! 开年之后朝中政事刚刚恢复,往年这个时候各部衙都无甚大事,往往能清闲一月有余,今年却是个例外。 年二十一过,各部衙刚开印,就有一小的户部主事官通过内阁当值的官员递奏疏到皇帝跟前,说先前他跟着左侍郎大人查账,查出当中诸多问题,心中惶恐,不敢不上报。 乾明帝看过奏疏,又将人宣进宫当面问话,之后命之重新彻查户部与广储司种种,这主事也不知是不是个一根筋脑子进水的,很快就将那些有问题的账目罗列出,竟未与皇帝招呼一声,直接在之后的大朝会上提起这事时当众通读。 这下便彻底捅了马蜂窝,连皇帝都惊了一跳,他是以为户部与广储司有问题,但只以为是下头那些不知死活的官员做些监守自盗、中饱私囊的事情,完全没想到最后会牵扯到他老人家自己身上去。 前年他光是下旨在京畿与冀州交接之地大兴土木建造汤泉别宫,就耗了二百万两白银,那时他还颇为得意没花国库一分钱,走的都是他自己的钱袋子,如今却被当众揭破,其实这钱最后还是从户部账上划出,还占用了原本预留的赈灾银款。 乾明帝的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 那主事官还在朗声诵读手中账目本,从皇帝到各宗亲王公、世家勋贵再到朝中一众高官大臣,竟是各个榜上有名,议政殿中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背上都在渗冷汗,有户部官员试图上前打断让那主事官闭嘴,那人却仿佛无知无觉,只要乾明帝不出声,就不停歇地往下念,誓要将那厚厚几叠账本全部念完。 乾明帝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这个时候不让人念下去摆明了做贼心虚,但继续念完,他老人家可能当真要颜面扫地。 御座上的皇帝坐如针毡,心头愤怒压不下,恶狠狠的目光扫过殿中群臣,最后落到他几个好儿子身上,气得几欲呕血。 一场大朝会结束已经过了辰时,且不提乾明帝如何雷霆震怒,谢朝渊瞧见气得磨牙的谢朝溶、紧蹙眉头的谢朝浍和面色阴沉的谢朝淇,难得想笑。不得不说,他确实佩服他太子哥哥。 谢朝溶这厮先前偷盗东宫库房的嫌疑本就没洗刷干净,如今牵扯出这事,更要遭皇帝记恨,更别提,拖欠广储司税银的人当中,他这位恂王殿下也是欠得最多的几人之一,方才已经被那主事官十分不客气地重点提及好几次。 谢朝浍因与那不明不白死去的广储司主事钟良走得近,广储司这些账目被人翻出来,一众“苦主”包括皇帝的猜疑和怒火,他怕是要承担绝大部分,足够他喝一大壶的。 至于谢朝淇,谁叫从火器库被炸那会儿起咬着户部不放的就是他呢,最后钻进别人套中损人不利己,他不遭人恨谁遭人恨? 反正,没他这位恪王什么事。 谢朝渊看过笑话,转身就走。 今日好不容易天晴,他早起时叫人去庄子上结了冰的河水中砸鱼,晌午回去正可以和谢朝泠吃新鲜鱼汤。 出京之前,谢朝渊命人去了趟南市,那间点心铺的糕点谢朝泠喜欢,他打算买些带回去。 车子在街边停下,下人去买东西,谢朝渊推开半面车窗,心不在焉朝外看,眸光忽地一顿,沉声吩咐车外侍卫:“前边街角,有人鬼鬼祟祟盯着这边,看着像是跟了许久了,过去将人抓了审问清楚。” 侍卫领命而去。 两刻钟后,去而复返。 “殿下,人已经抓了,是恂王府的人。” 恂王府?谢朝渊闻言皱眉,谢朝溶那厮派人跟着他做什么。 他命人将车拉去街角,亲自审问起那被扣下的鬼祟之人:“说吧,恂王让你跟着本王,究竟要做什么?” 匍匐在地的人被两柄长剑架住脑袋,战战兢兢道:“恂、恂王殿下说让跟着殿下您,找、找到太子殿下被您藏去了哪里。” 谢朝渊眉头狠狠一拧。 心思快速转了一圈,他吩咐人:“去将这人家小抓了。” 跪在地上的人闻言大惊失色:“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您放过小的家人吧!” 谢朝渊冷声问:“恂王如何知道的太子之事?” “是、是七殿下的人告诉的他,七殿下那日在宫中派人跟着您,看、看到了……” 谢朝渊眼中已泛起寒意:“你还知道什么?” “小的不知道,小的真的不知道,恂王殿下看您这段时日都不在府上,才让小的跟着您,别的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滚回去告诉他,就说你跟丢了人,别的什么都别提,帮本王盯着恂王,还想要你家人活命,就给本王老实点。” 别庄上,谢朝渊回来时谢朝泠正坐在窗边榻上煮酒,满屋酒香四溢。 谢朝渊撩开衣摆坐上榻,见酒壶中还有漂浮的桃花瓣,问谢朝泠:“今日怎这般好的兴致?” “院子里桃花开了几多,我刚去叫人摘了来,放酒里一起煮试试,殿下不是让人捉了鱼炖吗?一会儿可以就鱼汤吃。” 这段时日谢朝泠好似愈发的安静平和,所有的闲情逸致都在煮酒笺花、点香烹茶上,不再问外事。 谢朝渊看着他,轻点头:“好。” 他将从南市买来的点心递给谢朝泠,谢朝泠唇角挂上笑:“多谢殿下。” 捻起吃了一块,又笑吟吟示意谢朝渊:“殿下张嘴。” 糕点喂到嘴边,谢朝渊就着他手咬了一口,谢朝泠十分自若地将剩下半块扔进自己嘴里:“甜的。” 谢朝渊看着他,眼中同样有了笑意。 谢朝泠继续吃点心,不时分一口给谢朝渊:“我说今日殿下怎回来得这么晚,原来是特地去给我买这点心了。” 谢朝渊没说谢朝溶派人跟着他,只随口提了朝会上的大事:“因为这个退朝晚了,所以回来迟了些。” 谢朝泠手支着下巴,又笑笑道:“这样啊,那户部主事的奏疏是哪日经由谁的手递到陛下跟前去的,殿下知道吗?” 谢朝渊不动声色看他,谢朝泠这话的意思,像是说那户部主事并不是他安排的,又或者说有人抢先一步做了这事。 “内阁每日当值的官员,除了那几位阁老,还有学士、侍读学士、侍读、中书十数人,只要有心,总有办法绕过别人将奏疏递到陛下面前,当然,这个瞒不过陛下跟前伺候的那些内侍的眼睛。”谢朝渊道。 “所以别人不知道,殿下却知道?” 谢朝渊点头:“与赵氏脱不了干系。” 谢朝泠半分不意外:“他们想打户部的主意吧,听闻当年赵氏就是趁着兵部出事,大肆安插自己人进去,如愿掌控了整个兵部,如今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赵氏父子是半点不怕被陛下知道他们在背后煽风点火。” 谢朝泠仿佛已彻底忘了自己此刻身份,谈起朝中事信手拈来,又或者他在谢朝渊面前根本懒得再装,只不说破而已。 “他们能如愿吗?”谢朝渊问。 “今时不同往日,自然是不能。”谢朝泠轻蔑笑道。 “琳琅不必操心这些,”谢朝渊淡了声音,“这些事太劳心费神了,何必伤脑筋。” 壶中酒已经沸腾翻滚,酒香更浓。 谢朝泠倒出一杯,递到谢朝渊面前:“那殿下陪我喝酒吧。” 午膳一并送来,他们就在榻上吃,煮好的鱼汤奶白鲜香,与桃花酒香味混在一块,沁入鼻尖。 谢朝泠喝一口温酒,浑身都舒坦了,笑言:“殿下这庄子上的日子过得果真舒坦。” “那便留下来。” 谢朝泠捏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谢朝渊将鱼肚上的肉夹进他碗中,仿佛随口说道:“一直留下来。” 谢朝泠愣神一瞬,没再接腔,低了头吃东西。 一顿午膳从晌午一直吃到近申时,谢朝泠酒喝得多,醉了。 他的酒量其实不差,从前也一直都很克制,所以从未在人前喝醉过。但是今日,在这恪王府别庄里,不再有那些令人厌烦的顾虑,不需要节制,谢朝泠一杯接着一杯,最后醉倒在了谢朝渊怀中。 身体蜷缩起,额头抵着谢朝渊小腹,谢朝泠眼睫耷下,松散下的长发遮住他半边脸,有如醉生梦死。 谢朝渊将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轻抚他面颊。 谢朝泠觉着热,捉下他作怪的手,轻轻扣住。 掌心贴合,谢朝泠盯着俩人的手,喃喃自语:“殿下明明比我年纪小,怎的连这手掌都好像比我的要宽大些。” 他模模糊糊想到,这人生得高大,是因为生父其实是西戎人的原因吗? “哥哥喝醉了。” “没有,”谢朝泠小声嘟哝,“我不会醉的。” “酒量再好的人也有喝醉的时候,为何不会醉?”谢朝渊沉声问。 安静片刻,他听到怀中谢朝泠一声低笑,手指攀上来,点上他胸膛:“我没醉,是你这个小混蛋给我下了蛊,你这蛊好生厉害。” “厉害在哪?” “说不清,”谢朝泠另一只手捂住自己心口,“这里,感觉好明显。” 他又抬眼看谢朝渊:“真的没有解蛊之法吗?” “有。”谢朝渊盯着他不甚清明的黑眸。 谢朝泠怔然看他。 “我不告诉你。” 谢朝泠拧眉,谢朝渊指腹摩挲上他眉心,直到那一处再缓缓舒展开。 “真不能说?” “不能说,”谢朝渊弯腰,声音沉在他耳边,“我要你一辈子都解不了这蛊。” 他不会让谢朝泠如人所愿。 幸王府。 禀报完事情的人退下,谢朝浍眉头紧锁,垂眸陷入深思中。 侍卫巴木低声问:“殿下,您觉得方才他说的可是真的?太子殿下果真在恪王那里?” “是真的。”谢朝浍淡声吐出这三个字。 “恂王殿下特地将这消息透到您这里来,想必是想借您的手对付太子殿下。” 方才那来禀消息的府中下人,自称去外头采买时无意中在恪王身边看到了太子,这话半真半假,那人是谢朝溶放进幸王府的眼线,谢朝浍早知道但一直没动他,有时还会借他的嘴给谢朝溶那头递些假消息,今日那厮突然来说起皇太子的下落,必然是谢朝溶有意将这事透给他。 理由也很容易猜,一如巴木所言,谢朝溶要借他的手对付太子。 谢朝浍没再接腔,沉冷面色中看不出情绪,巴木心下惴惴,还要再说什么,谢朝浍忽然转眼看向他:“巴木,你是百翎国人。” 谢朝浍的语气平静得近似没有起伏,巴木心下一跳,低了头:“是。” “当年本王在西北边境捡到你时,你说你是个孤儿,本王救了你,你以后便唯本王马首是瞻。” “……是。” “这段时日本王一直在想,当日在东山围场,太子那马为何会突然发疯失控冲出山崖,是巧合还是有人知道了本王要做什么,于是跟着下手动了太子的马,直到今日,本王知道了太子原来在恪王那里。” 巴木额头已渗出冷汗,谢朝浍神情冷下:“东山围场之事,是你给本王出的主意,本王针对的是淮王和恂王,但另有人,目的却是太子,这个人,就是恪王。” “你其实是恪王的人。” 巴木双膝重重跪地,谢朝浍没再看他,很快有人来将之拖下去。 身后内侍上前,轻声问谢朝浍:“殿下,人要如何处置?” “杀了吧,恪王那里,照旧传消息回去便是。” 谢朝浍话说完一顿,又吩咐道:“去请乐平郡主来。” 谢徽禛在街上玩耍时被一队人拦住,强行“请”来了幸王府,尚且一身男装未换。 “不用躲了,我早知你不是女儿身。”谢朝浍淡道。 谢徽禛差点被没自己口水呛到:“三叔,……你怎么看出来的啊?” “兄长在世时就与我说过。” 谢徽禛闭了嘴,行吧。 “我知你与恪王走得近,你在恪王府,可有见过太子?” 谢徽禛惊讶只有一瞬,眼珠子迅速转了转:“太子五叔怎会在恪王府?” “你可有见过?” 见过自然是没见过的,但谢徽禛人机灵,谢朝浍这么说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可能之人是谁,谢朝浍从他神情中看出端倪:“你见过。” “我之前不知道他是太子五叔,我也不能确定就是他。”谢徽禛道。 “见过就行,”谢朝浍淡淡点头,“我需要你再去一趟恪王那里,帮我递话给太子。” 淮王府中,谢朝淇面沉如水,正在看一大清早门房在府门口捡到的匿名信函。 这信不知出自何人之手,说的依旧是与户部账目有关的陈年旧事,而且还是件足以再次搅乱朝堂风云的大事。 十年前,西北大军与西戎人那惨烈一战,大梁损兵十万人,事后追责是因粮草短缺军需不足,兵部因此从上到下被撸了个遍,牵扯无数。但是今日这封信中却说当年之事并非兵部官员贪墨了那笔军费,从头至尾户部拨下的军费根本不足三成,兵部其实是代户部受过,那时的户部尚书是后来坐上首辅位的沈重道,十年前正是沈氏势大之时,沈重道为了自保,重做了账目又用了一些手段,逼得兵部替他顶下了这一大罪。 那件事到后头影响颇为深远,沈重道之后即使做了首辅,沈氏却从此失了人心逐渐式微,而赵氏便是在那时抓住机会,大肆安插人进兵部,将兵部完全把控住,势头逐渐超过沈氏,直至成为世家之首。 谢朝淇看罢将信纸摁到一边,闭目沉思。宋时看他一眼,将信纸捡过去快速看完,小声问:“殿下,这事您打算如何做?” 谢朝淇哂道:“这信也不知道谁送来的,又想拿本王当枪使。” “……这里头还有当年沈重道没有完全销毁的一些证据,事情看来应当还是真的,其实殿下拿着沈氏这个把柄,不一定要告发他们,说不得可以去探探口风,将他们拉为己用?” “不必了,”谢朝淇冷道,“沈重道已死,沈氏如今一个能用的子孙都没有,迟早要彻底没落,本王不需要他们。” 他厌恶透了这些世家,当年先太子和元后就是被这些个世家逼死的,谁又能说沈氏没有在当中掺和一脚?毕竟最后做了太子的那个,是谢朝泠,而谢朝泠的胞姐,嫁的就是沈家。 “本王做这柄枪就是。”谢朝淇睁开眼,浓黑双眼中滑过讥诮。 眼下户部事情未了,乾明帝正需要一个替罪羊,好叫他老人家勉强维持住已经差不多丢干净的脸面,就让沈氏去做这个替罪羊吧,如此一来,他父皇说不得还会感激他。 “沈家若是倒了,只怕赵氏更要猖獗。”宋时提醒他道。 谢朝淇浑不在意:“再猖獗他们也没法改朝换代,谢朝溶那个蠢货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必管。” 倒是谢朝浍那里,沈、杨二府都是太子出事后乾明帝转而送给他的帮手,户部这些烂事已经让谢朝浍日子不好过了,以后只会更加不好过。 过了几日,谢朝渊再次上朝,回程时在京城大街上又一次被突然出现的谢徽禛拦车。 谢徽禛爬进车中,笑嘻嘻问他:“六叔这段时日在哪里风流快活?我几次去你府上你都不在,好没意思。” 谢朝渊示意人继续行车:“找本王有事?” “倒没什么事,就是无聊得紧,六叔带我一块去玩玩呗。” 马车出城,又行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地方,谢徽禛这才知道谢朝渊原来在这京城南郊、荒无人烟的地方置办了一处庄子。 下车之后他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心道难怪谢朝渊敢将人藏在这里,这处都已经快出京畿之地了,他这六叔胆子也是真的大。 “六叔几时弄的这个庄子?”谢徽禛跟上提步进门的谢朝渊,叽叽喳喳问他。 “前段时日买的。”谢朝渊随口道。 “六婶也在这里吗?” “嗯。” 谢朝泠才刚起,这段时日他愈发的懒散,有时甚至睡到辰时之后才会起身,今日便是如此,谢朝渊带着谢徽禛过来时,他才刚用早膳。 看到谢徽禛,谢朝泠略微意外,他还以为,谢朝渊当真不打算让他见任何外人了。 谢朝渊伸手一指谢徽禛,与他道:“回来路上碰到这小子,带他来给你解个闷。” 谢徽禛颇为无言,一屁股在桌边坐下,他刚好也饿了。 桌上添了两幅碗筷,谢朝渊坐去谢朝泠身边,顺手帮之将尚未束起的长发挽去耳后,谢朝泠抬眸冲他一笑,帮他盛了碗热粥递过去。 谢徽禛默默低了眼,他离开东宫时才刚三岁,太子五叔小时候大约见过几回,但已全无印象,如今听说人在这里,那么就必是眼前这位无疑了。 对谢朝渊与谢朝泠如今这样诡异的关系,谢徽禛倒没多想,皇家这种不能见人的辛秘事本就很多,谢朝渊的狗胆包天反而更叫他惊诧些。 早膳用完时,王让过来覆在谢朝渊耳边小声说了句:“殿下,有些事情要跟您禀报。” 谢朝泠正煮茶给谢徽禛喝,闻言睨他一眼,笑道:“殿下果真是贵人事忙。” 谢朝渊站起身,丢下句“我去去就回”,去了前头书房。 屋子里没了别的人,谢朝泠将煮好的花茶倒进谢徽禛面前杯中:“尝尝。” 谢徽禛端起抿了口,差点被烫了舌头,赶紧放下,他就不惯做这风雅事:“六婶这屋子里都不要人伺候的吗?” 谢朝泠冲门口方向努了努嘴:“外头都是人。” 如今他走哪里都有一串人缀着,即便出不了这山庄的大门。 “那你这是被六叔软禁了吧?” 谢朝泠倒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对面笑吟吟的谢徽禛,无声对视片刻,他道:“有话直说吧。” “太子五叔,是你吗?” “嗯。” 谢徽禛倒吸口气:“果真如此。” “你如何知道的?”谢朝泠问。 谢徽禛看一眼外头,压低声音:“三叔,我是替三叔来给五叔带话。” “三叔说,当日在东山围场,他没动过您的马,但事情因他而起,太子殿下日后若要算账,他任杀任剐,眼下太子殿下若是需要帮手,他愿为您做马前卒。” 谢朝泠不动声色看他:“条件呢?” 谢徽禛用力捏了捏手中茶杯:“只要,您能为先太子翻案。” 谢朝泠瞬间了然,这也是面前这小子肯来替谢朝浍递话的原因。 谢朝浍的想法,并不叫他意外。那日在东山围场,那支箭并非冲他命脉而来,从一开始,谢朝浍的目的就不是他,后头他坠马落崖,谢朝浍既说不是他做的,那便只可能是谢朝渊。 谢朝泠闭了闭眼,疯马失控冲出山崖的瞬间,他确实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那种急速下坠的恐惧感,到现在他还能忆起,后头他便被一张大网接住,或许不止一张,在下坠过程中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兜住过好几回,直到最后被彻底接住,然后失去意识。 谢朝渊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只这一件事,他本就该将那人千刀万剐。 谢徽禛看着他问:“五叔,可以吗?” “幸王如何知道的孤在这里?”谢朝泠改了自称。 “是恂王将消息透给的他。” 谢朝溶也知道?谢朝泠不由拧眉。 “可以吗?”谢徽禛又一次问。 谢朝泠淡下声音:“恂王将孤在这里的消息透露给幸王,无非是想借幸王的手将孤解决在外头,那便,将计就计吧。” 他确实需要一个帮手,而且得是谢朝渊意想不到的人。谢朝渊将他关在这里,如今连王进都被撵走了,他在这个庄子上再无人可用,这庄子后头的河连着运河,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谢朝渊可以立刻将他送走,甚至送去百翎送去西戎,所以那人十足自信能留住他。 若非谢徽禛是个孩子,谢朝渊过于自信不将之放在眼中,也不会将人带来,给了他机会。 谢徽禛一怔:“五叔你是想要回去了吗?什么时候?” 谢朝泠端起茶杯,眉目在袅袅雾气后模糊不清:“再等等吧。” 书房中,王让将淮王府传回的消息禀报与谢朝渊。 谢朝渊闻言沉默许久,只说了一句:“别叫他知道。” 沈氏一旦出事,淑柔公主也会被牵连,谢朝泠不会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个时候将枪头对准沈氏的,必不会是已经知晓谢朝泠还活着、且不希望他回去的那些人,反而是,或有人想逼他回去。 他不会让谢朝泠如人所愿。 看到现在只要不是一目十行完全跳过配角戏份,应该能分得清这几个皇子吧…… 我再发一遍 一、先太子,元后长子 二、谢朝溶,恂王,赵贵妃长子,人蠢坏心眼多 三、谢朝浍,幸王,元后养子 四、谢朝淇,淮王,元后次子,死了个侍卫相好 五、受 六、攻,恪王 七、谢朝沂,宁王,赵贵妃次子,比他哥聪明 “天下之大,但没有我容身之处。” 进入二月后,天气逐渐转暖,庄子上的花大多开了,谢朝泠每日都会出去转一圈,摘些颜色鲜艳喜气的回来装点屋子,在这庄子里他日子过得单调但并不死气沉沉。 谢朝泠在屋中插花,谢朝渊站在门外廊下,正听人禀报事情。 “恂王收到幸王府中眼线消息回报,幸王打算在五日后同殿下您一齐去邺陵祭拜李后时动手。” 谢朝渊眸光动了动,问:“老三要怎么做?巴木那头没送消息来?” “送了,和恂王府那边的消息一致,也是打算到皇陵后下手,应当是想趁着郎君落单时将他劫走。” 谢朝渊微眯起眼。 再几日就是李后的忌日,之前几年都是谢朝泠这个亲儿子前去邺陵拜谒,如今太子“病重”,乾明帝便口谕了谢朝浍与谢朝渊两个代劳。 由此也看得出,先前的事情乾明帝虽然恼了谢朝浍,但比起其他人,他还是更看重谢朝浍一些,至于叫上谢朝渊一同前去,则明显是已经不在意出身,想要连他也一并抬举。 “淑柔公主如何了?”谢朝渊沉声又问。 “前两日回宫去住了,据说怀了身子,这段时日忧思过重,情况似乎不大好。” 话音落下时屋中谢朝泠偏头朝窗外望过来,四目对上,谢朝渊收敛眼中情绪,提步进门。 谢朝泠低了头,心不在焉拨弄手上花枝,昨日清早谢徽禛又借口讨点心吃来了一趟这庄子上,趁着谢朝渊出去帮他摘花时与他说了外头的事情,沈家出了事,而且不是小事。 朝堂之上风波不断,户部和广储司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人人自危时,最终将沈氏推到了风口浪尖,那户部左侍郎周思明仿佛是为了弥补之前查账不尽心之过,翻出了户部十年前的旧账目,竟是查出从那时起宝泉局就已经在做私卖铜钱的勾当,那时的户部尚书还是沈重道,进而又揭出当年西北那惨烈一战,也是沈重道昧下了大部分购买粮草军需的钱款,因而害死了大梁十万将士。 举朝哗然。 谢朝泠的外公和两个舅舅就死在了那一战中,谢奉玨的腿也是那时瘸的。 谢徽禛说起这事时,仿佛怕触及谢朝泠的伤心事,说得十分犹豫:“证据都有,那笔军费当时确实被沈首辅挪走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揭开这事,无论宝泉局是不是那时就不干净了,这罪名沈首辅都背定了,就是为了让他做眼下这些事最大的那只替罪羊。” 要是沈重道还活着那还好些,至少能为自己辩驳开脱,他若还活着应该也没人敢将这事往他身上推,偏偏他死了,年前时病死了,沈家后继无人,只能任人宰割。放到其他时候,乾明帝或许还会保沈氏,但朝堂上这些纷争需要一个休止符,他这个皇帝不能背最大那口黑锅,所以只能让沈重道和沈家来背。 而旁的人,无论是曾经与沈氏同气连枝的其他世家,还是依附沈氏的那些人,俱都选择了默认这样的结果,没有人出来为沈氏说话,他们同样需要沈氏扛下这最大的罪责,好将他们自己开脱出去。 所以沈家在一夜之间倒了,哪怕沈重道已死,依旧祸及了家人,全家大几十口都下了狱,除了淑柔公主和她生的几个孩子被乾明帝派人接回了宫,余的人从老到少一个不少。 谢朝泠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谢徽禛以为他是震惊于知道事情真相,所以犹豫不决、难以抉择。 谢朝泠能坐上这个储君位沈氏功不可没,但若当年事情不假,沈重道是害死他外祖和舅舅的罪魁祸首,他还会不会回去救沈家,谢徽禛想问他,话到嘴边,又觉得不是自己这个小孩子该问的。 但在谢徽禛离开之前,谢朝泠却与他说了一句:“让幸王做好准备吧。” 谢朝泠依旧在看手中那支花,谢朝渊停步面前,低声问:“有何好看的?” “含苞待放、娇艳欲滴、妍丽璨然,自然是好看的。”谢朝泠话说完,随手将之插.进桌上花瓶中。 又道:“可惜再好看的东西,也长久不了,人亦如此。” 谢朝泠感叹完,眼见谢朝渊神色沉下,笑了一笑:“殿下坐吧,别一直站着了。” 谢朝渊沉默看他,谢朝泠伸手将人拉坐下:“殿下方才在外头做什么?” “没做什么。”谢朝渊淡道,拎起茶壶。 谢朝泠垂下的眼眸中有转瞬即逝的失望,没叫谢朝渊瞧见。 沈氏出了事,牵连淑柔公主,但谢朝渊不打算告诉他。 这人根本不在意任何人死活,除了他。 “过几日我要出去两日,琳琅一个人在这里,别到处走。”谢朝渊给他倒茶,提醒他。 “去哪里?” 谢朝渊抬眸看他:“李后忌日,陛下口谕我和幸王一起去邺陵拜祭。” “我能和殿下一块去吗?”谢朝泠问。 去拜祭李后,所以谢朝泠一定会跟着,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但谢朝渊拒绝了:“路途远又颠簸,来回行车两日,无甚意思,琳琅还是别去了。” “我若一定要去呢?” “为何要去?”谢朝渊沉声,“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吗?”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泠解下腰间那柄短刀,搁到面前案上:“我在这里待烦了,殿下若执意要这样关着我不让我出门,不如给我一刀还好让我痛快些。” 谢朝渊的目光落到那柄短刀上,略一顿:“你这是要以死相逼?” 谢朝泠哂笑:“学殿下的。” 短暂僵持后,谢朝渊拾起那刀,凑近过去,重新帮谢朝泠挂回腰间。 “本王送你的东西,不要随便取下来。” 在谢朝渊坐直身时,谢朝泠突然发力,擒住他肩膀将人推倒榻上。 谢朝渊没动,谢朝泠已欺身上来,出了鞘的短刀抵在他脖子上。 谢朝渊平静看他,眼中没有半分慌乱,谢朝泠那一瞬间甚至想,干脆就这么一刀送下去,杀了这人,也断了自己那些不该有的纷乱心思。 “殿下不怕我当真杀了你?” “外头都是本王的人,”谢朝渊提醒他,“你逃不掉。” “你以为我会怕?” 谢朝渊抬手,轻抚他鬓发:“死了也好,若是死后能化作厉鬼一直跟着你,那又有何好怕的。” “真不怕?” “我不怕死,琳琅怕吗?”谢朝渊反问他。 这人果真是不可理喻,谢朝泠松了手,将刀扔了,谢朝渊嚯地攥下他,翻身将人压下,亲吻跟着落下来。 谢朝泠用力咬下去,嘴里尝到血腥味,但谢朝渊不放过他,依旧压着他深吻,唇舌纠缠,直至舌尖麻木、呼吸不能。 “够了……”谢朝泠撇过脸。 谢朝渊捏着他下巴,将他嘴角牵扯出的口涎慢慢舔去。 谢朝泠的双手又一次被用绸布捆住。 谢朝泠没有试图挣扎,只冷眼看着谢朝渊:“殿下就只有这么点本事吗?” “不要试图激怒我。”谢朝渊在他耳边说。 “所以殿下打算这样绑我到几时?你又能绑我到几时?”谢朝泠挑衅问他。 谢朝渊敛眸:“天下之大,出了大梁,琳琅便什么都不是了。” 谢朝泠听懂了他的意思,这小畜生果真想把他送走。 谢朝泠冷笑:“你除非挖了我的眼睛,割了我的舌头,再打断我的腿,否则你就是将我送去天边,我也有办法回来,也一定会回来。” 谢朝渊没再接腔,慢慢俯身,略干燥的唇轻碰他鼻尖。 谢朝泠没动。 “别说这样的话,”他听到谢朝渊哑声开口,“你知道我舍不得。” 到嘴边的话全部咽回去,谢朝泠歇了再骂人的心思,闭了闭眼,缓和声音:“殿下带我去吧,我保证寸步不离跟在你身边,不会给你添麻烦。” 谢朝渊没理他,捉起他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慢慢亲吻过去。 谢朝泠心里不痛快,失望更甚。 后头一直到入夜,始终这么僵持着,谢朝渊没松口,谢朝泠憋着气,谁都别想舒坦。 晚膳也没用几口,谢朝泠放了筷子,又喝了半盏茶,回去了里屋。 谢朝渊跟进去,谢朝泠正拿了热帕子盖住脸,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谢朝渊走上前,将帕子从他脸上揭下。 谢朝泠看向他的目光依旧是冷的,谢朝渊问:“你在生气?” “不敢。”谢朝泠声音冷硬。 “你在生气。” “别生气了。”谢朝渊嗓音更低,帮他散开束发带,拿了梳子一下一下捋顺他披散下的长发,好叫他松快些。 谢朝泠望向前方铜镜中的自己和身后谢朝渊,他的神情里确实写满不悦,而谢朝渊,眉目低垂专注帮他梳发,好似小心翼翼又十足认真。 这人总是这样,让他一口气吊着,上不去下不来,连想痛快发泄都不能。 谢朝渊手中梳子还在慢慢顺着他的长发,谢朝泠闭了眼,一句话不说。 “这段时日虽然暖和了些,但再过几日就是倒春寒,容易受凉。邺陵尚未完全修缮好,有一段路十分颠簸,坐车过去也要一整日,我怕你难受。” 谢朝渊声音低缓,搁下梳子,弯腰自身后拥住他。 无言片刻,谢朝泠终于出声:“殿下要送我走,那殿下呢?你也走吗?” 他并没有忘记过这人的野心,哪怕他不是皇帝亲生子,他也在觊觎那个不该他觊觎的位置,或许还不止。 谢朝渊在他耳边仿佛呓语一般:“天下之大,但没有我容身之处。” 谢朝泠一怔。 心里忽然间就生出些难以言说的复杂,他听明白了谢朝渊话里的意思。 他是大梁的六皇子恪王,却是个野种,真正身世一旦被揭穿,他在这里只会死无葬身之地,西戎王与他互相利用,并无半分真正父子情谊,西戎从无他的立足之地,至于百翎人,贪图的也不过是他大梁王爷的身份所能给他们带来的好处。无论是大梁、西戎,还是百翎,都没有真正属于他的容身之地,他只能自己去争去抢,只有站至至高位,才能立于不败,才能得到他想得到的。 谢朝渊不信任任何人,包括他。 夜色彻底沉下后外头仿佛起了风,谢朝渊叫人来将窗户都关了,多生了个炭盆,怕谢朝泠夜里冷。 谢朝泠始终蜷缩身子朝着床里的方向,闭眼不动。谢朝渊简单梳洗过让人熄了灯退下,坐上床,躺下将他拥入怀。 身体紧贴,彼此的温度和气息交融。 谢朝渊在谢朝泠耳边问:“我若带你去,你还会回来吗?” 谢朝泠声音模糊:“殿下是觉着我会从你身边逃走一去不回吗?” “你会吗?” “不会。” 许久,身后人轻拍他手背,将他抱得更紧:“琳琅不要骗我。” 和从前那次几乎一模一样的对话,那时谢朝泠说的是真心话,但这一次…… 谢朝泠翻过身,面朝谢朝渊,埋首在他肩颈间。 始终没有睁开眼,哪怕是在黑暗中,他也不想让谢朝渊看到他眼里藏起的欺骗。 “殿下,再见。” 五日后。 出门之前谢朝泠帮谢朝渊穿上外衫,再仔细系紧腰带,谢朝渊垂眸不错眼看他,直到谢朝泠抬眸冲他笑:“殿下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这张脸不好看。”谢朝渊道。 他说的是谢朝泠易容之后的脸,多半时候谢朝泠只要出门,都是以这张脸示人,不过自除夕那日后,他已有许久未再出过这座庄子,别说是谢朝渊,连他自己都觉略微不适。 “殿下原来也是以貌取人之人。”谢朝泠目露揶揄。 谢朝渊没理他,转身先走。 谢朝泠嘴角笑意逐渐淡去,走回里屋,将那把他买来、谢朝渊问他讨过几次的梳子搁下。 回头最后望一眼他住了两个月的这处地方,无声一叹,大步出门去。 谢朝渊先上了车,谢朝泠跟上去,坐下后主动贴去谢朝渊身侧,握住他一只手:“我方才跟殿下说笑的,殿下别这么小气啊,这就生气了?” 谢朝渊只提醒他:“寸步不离跟着我,一步不能离开我视线,你自己说的。” 谢朝泠道:“好。” 他知道谢朝渊还是不愿意带他去,最后能点头答应,已是勉强。 车出了庄子,往京城方向去,自南城门入,再在西门与谢朝浍的车队汇合,一同往城西八十里外的邺城去。 与谢朝浍碰面后,谢朝渊并未下车过去打招呼,一直到晌午时分在官道上的驿站歇脚,俩人才见面。谢朝浍向来沉默寡言,谢朝渊与这位幸王爷无话可谈,随口恭喜他月底就要娶王妃,谢朝浍神色始终平淡。 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谢朝渊便领了谢朝泠去另边屋子用午膳,从头至尾,谢朝泠都未与谢朝浍有过任何交流。 “派人盯紧了幸王那边。” 进屋后谢朝渊给王让丢下这句。 谢朝泠偏头看他:“殿下又要做坏事吗?” 谢朝渊目光自他笑眼滑过:“没有,要做坏事的不是我。” 谢朝泠没多问,拉着他坐下吃东西。 有些事情不需要明说,他知道谢朝渊防着谢朝浍,若无他本人配合,谢朝浍不可能在谢朝渊眼皮子底下将他弄走。可偏偏,谢朝浍与他投了诚。 谢朝渊千算万算,唯一算漏的,便是他错估了谢朝浍的心思。 用过午膳又继续赶路,之后直至黄昏时分,到达邺城,乾明帝的帝陵就选址在这后头的邺山上。 邺城是一座小镇,人丁稀少,附近十里八村的壮劳力几乎都被征去了修建帝陵,这座帝陵自乾明帝登基起动工,至今未修缮完毕,李后已先一步葬入地宫里,且元后自缢后是以妃礼下葬,故这邺陵地宫中如今只有李后一人。 明日才正式上山拜祭,他们今夜就在这邺城的驿馆中落脚。 谢朝泠梳洗时,谢朝渊走出屋外,王让低声与他禀报事情:“幸王那头确实有些异动,应当是想趁着明日您二人进陵殿拜祭时动手。” 谢朝渊闻言拧眉,祭祀皇后的仪式冗长且复杂,谢朝泠不能跟进去,只能与其他侍卫一样守在殿外,谢朝浍打的主意,便是要趁那时将人劫走。 “那便让郎君换个身份跟进去。”谢朝渊沉声吩咐。 侍卫不能跟进殿中,但大殿中总还有一众祭祀礼仪官,他们拜祭的人是李后,谢朝泠想必很乐意跟着一起进去。 谢朝渊回去屋中,谢朝泠已经坐上榻摆弄棋子,眉眼在灯火下安静且平和。 谢朝渊上前坐下,随手执起黑子,与他对弈。 “殿下又输了。” 两刻钟后,谢朝泠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一颗拾起,冲谢朝渊笑道。 谢朝渊不以为意,他和谢朝泠下棋,无论前头他胜算有多高,最后谢朝泠总能赢他一子半子,从无例外。谢朝泠棋技高超本就占了上风,他自己胜负欲过强,永远做不到真正心如止水或许是另一层原因,但谢朝渊不想改也改不了。 “还要再来一局吗?”谢朝泠笑问。 “早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谢朝渊淡声提醒,将剩余棋子全部扫进棋盒中。 谢朝泠看着他,跪坐着往前挪了两步,贴至谢朝渊面前,低了声音:“殿下,这才什么时辰啊,就要睡吗?” 谢朝渊抬手轻抚他面颊:“那你想做什么?” 谢朝泠侧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 谢朝渊没动。 谢朝泠一声笑,双手环住谢朝渊脖子,继续亲他。 片刻后谢朝渊将人抱起身。 床帐之后,谢朝泠被谢朝渊抱坐身上,双手捧住他的脸细密亲吻,额头上滑落汗,面颊浸透红潮。 今夜的谢朝泠,热情得近似反常。 “再深一点……” 唇贴着唇,谢朝泠轻声呢喃,催促谢朝渊。 谢朝渊停住,伸手一拍他的腰,哑道:“别浪。” 谢朝泠喉咙里滚出更加黏腻的笑:“我要殿下……” 谢朝渊眸色一黯,翻身将人压下,热吻铺天盖地而下。 更阑夜静时,谢朝泠缩在谢朝渊怀中,一动不动。谢朝渊一下一下抚弄他汗湿的后背,亲吻他鼻尖上那一粒小痣:“明日你扮作礼仪官,随我一块进入陵殿拜祭皇后,就站在我能看到你的地方。” 谢朝泠“唔”了声,算是应了。 谢朝渊没再说,将人抱得更紧。 翌日清早,卯时一到他们便起了身。 谢朝泠伺候谢朝渊更衣,谢朝渊撩起他垂落下的长发在手指间卷了卷:“这么早起来,困吗?” 谢朝泠打了个哈欠,昨夜闹太晚了,这个时辰起身确实有些不适,这段时日他懒散惯了,可从前在东宫,他每日醒得比这更早。 好日子终究是过到头了。 “去洗漱吧,”谢朝渊提醒他,“晌午之前应该就能结束,回去我叫人将车行慢一些,可以在车上睡,大不了今夜再在驿站住一晚。” 谢朝泠眼睫动了动,垂眸轻声应:“好。” 之后他俩一块用了早膳,谢朝浍那头派人过来,催促谢朝渊动身。 谢朝泠重新易了容,愈加不显眼,对着镜子看了看,谢朝泠不由笑道:“这张脸更不好看了。” 谢朝渊瞧他一眼:“一会儿回来就卸了。” 谢朝泠扔了颗糖进嘴里,再凑过去吻住谢朝渊的唇。 谢朝渊没动,眉目微垂看着他。谢朝泠笑了一下,咬住谢朝渊下唇,舌头卷进他嘴里搅了一圈,纠缠间那颗糖也被喂给谢朝渊,被他吞咽下。 “甜的。”谢朝泠退开一些,依旧贴着他的唇笑,“好吃吗?” “还可以。”谢朝渊道。 卯时末,谢朝泠跟着谢朝渊出门,与谢朝浍汇合后,很快混入他们身后的礼官队伍中。 谢朝渊回头,谢朝泠果真就站在他视线范围内,他一转头就能看到。 之后祭祀队伍上山。 整座邺山都被划入了帝陵范围内,地面上的配殿早已修缮完,宏大气派,规模比先帝乃至前头几任皇帝的帝陵更甚,显见乾明帝在他的帝陵修建上花足了心思。 辰时三刻,入陵殿。 陵殿分内外两殿,皇后牌位供奉在后殿中,谢朝渊与谢朝浍进入殿内,行三跪九叩大礼、上三炷香,礼官点燃蜡烛,将酒杯递与他们,他二人祭酒、致祝辞,相似的流程要重复三遍,之后还要祭米、祭汤、祭茶,再接着跪读祭文、焚烧祭品。 谢朝渊与谢朝浍各怀心思、心不在焉,谢朝泠跟在后面礼官队伍中,不断重复起身跪下的动作,却格外认真。 直到有人闻到东西烧焦的烟味。 先是一个人,之后是好几个发现不对劲,后头的队伍里开始出现骚动,终于有人惊慌喊了出来:“起、起火了!” 谢朝泠回头,是靠近外殿处的一处烛台倾倒地上,火烧着了一旁的布帘,火势已迅速窜起,烟味逐渐在大殿内弥漫。 原本应该开着的殿门却不知何时紧闭上了。 一众礼官俱都慌了神,谢朝浍起身,沉声吩咐人:“去开殿门,叫人进来灭火。” 谢朝渊快步走至谢朝泠身边来,拉过他护着退到祭台后,远离起火点的地方。 大殿内越发乱了起来。 “殿门推不开,为何会推不开?!来人!来人!外头有没有人!这里起火了赶紧开门!” 被谢朝浍吩咐去开殿门的几人惊慌失措地大喊,不断拍打门板,大殿门却仿佛从外头被拴住了,纹丝不动。 殿中到处是挂起的布帘,火势蔓延得愈发快,烟雾已弥漫整个殿内,随处可闻咳嗽呛声。 “起火了。”谢朝泠小声说,声音里听不出有无慌乱和胆怯。 谢朝渊一声不吭,揽紧他在怀中,反应极快地拿帕子扔进祭祀用的茶水里浸湿,捂住谢朝泠嘴鼻,不再迟疑,护着他往大殿门的方向跑。 所有人都挤到了殿门口,试图破门。 候在陵殿外石阶下的人这会儿才终于发现里头的不对劲,冲了进来救人,内殿门终于开了,谁都顾不上上下尊卑,仓皇逃命。 谢朝渊和谢朝泠被挤在最后,已能听到外头王让他们在大声喊谢朝渊。 “快走。” 谢朝渊只说了这一句,环着谢朝泠终于走到殿门口。 跨过门槛时谢朝泠脚下忽然踉跄了一下,谢朝渊伸手扶他,却被谢朝泠用力一推。 一个被推出内殿外,一个退回殿中。 谢朝渊霍然抬眼,门上彻底烧着了的房梁轰然落下,挡在了他与谢朝泠之间。 谢朝泠平静看着他,一步一步往后退:“殿下,再见。” 他轻启唇,缓声吐出这几个字,眼里似有不舍,又好似那只是谢朝渊的错觉。 谢朝渊的双眼在那一瞬间被火烧得通红,不管不顾想要冲进去将人拉回来,脚下一软,浑身力气像瞬间被抽干,狼狈跌倒地上。 王让他们已慌张冲过来,将谢朝渊扶住。 “进去、给本王进去,拉他回来、回来……” 谢朝渊一大口血呕出,断断续续咬牙吩咐人,却连手指都抬不起,再之后,他在那些下人的惊呼声中昏厥失去了意识。 谢朝泠已转身消失在烟雾大火中。 还能生龙活虎、活蹦乱跳就好。 亥时末。 天色最黯之时,幸王府府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门房上的出来拉开旁边一道小门,皱眉问外头敲门的人:“你们做什么?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竟敢夜击王府大门,不要命了你们?” 敲门的侍卫抽剑出鞘,指向对方:“开门,恪王殿下请幸王爷出来说话。” 谢朝渊的马车就停在幸王府大门外,他闭眼端坐车中,浑身都是压抑不下的戾气。 清早那场大火后,谢朝渊昏迷不醒直至晌午,谢朝浍派人来传话,说大火已经扑灭,事有可疑,他先一步回京去将事情禀报陛下。 王让等人匍匐在地一句话不敢多言,在谢朝渊逼问他们谢朝泠下落时,才战战兢兢说出,大火扑灭后,他们从火场中找到了一具尸身,已面目全非,看不出是什么人。 谢朝渊去看了人,焦黑尸身躺在冰冷地砖上,旁边还有一枚玉佩,是谢朝泠从不离身的,他母后留给他的东西,即使在谢朝泠失忆那段时日,他也一直随身戴着。 谢朝渊面无表情死死盯着那具死尸,眼中情绪辨不分明,跟来的下人跪地不敢多喘气,空气里始终弥漫着挥之不散的焦臭味。 半日之后他冷声丢下句“不是他”,转身而去,上车回京,直奔幸王府。 不到一刻钟,幸王府府门大开,谢朝浍出门来,站在夜色下沉声问谢朝渊:“六弟这是何意?” 谢朝渊拔剑,剑尖直至谢朝浍:“将人交出来。” “本王不知你在说什么。”谢朝浍淡道。 谢朝渊的剑往前送了送,依旧是那句:“将人交出来。” 剑尖已经抵上谢朝浍喉咙,谢朝浍神色不动半分,他看着谢朝渊,仿佛看到当年的那个自己,但这个人,远比他要幸运得多:“你要找的人,已经回去他该回去的地方了,选择是他自己做的,没有任何人能逼迫得了他。” 谢朝渊的神色愈发阴沉。 “六弟明知道问我讨,是讨不到人的。” 谢朝浍话说完,动作极快地伸手直接抓住谢朝渊剑刃,带着剑尖刺进了自己肩膀里。 在东山围场,他的人放出的那一箭是冲着太子肩膀去的,在太子与他算这笔账之前,他先将该有的赔罪姿态表现给了太子看,借恪王的手,想必能让那位东宫储君满意。 谢朝渊眸色变幻,手握得剑柄更紧,他是当真想杀人。 最终抽出了还在淌血的剑刃,冷笑:“幸王殿下果真能屈能伸,难怪他肯用你。” 谢朝浍不以为意:“是六弟太过自信了。” 谢朝渊转身上车而去。 没有回恪王府,而是直奔宫门,车停在宫门口,只等清早宫门开。 才二月,夜里寒气依旧深重。 王让在车外小声劝说要不还是先回府,谢朝渊充耳不闻,充血的双眼缓缓闭起,一语不发。 皇帝寝殿外,淑柔公主跪在地上正摇摇欲坠,她已经在这里跪了快半个时辰,无论谁来劝都不肯起。 沈家人问斩的圣旨已下,她的夫君也在其中。乾明帝原本叫人瞒着她,先前她无意中从那些下人嘴里听到消息,不管不顾来了这里跪求,哪怕希望渺茫,依旧想求乾明帝网开一面。 身后有人一步一步走上石阶,淑柔浑浑噩噩间察觉到自己手臂被人托住,熟悉的声音响起:“阿姐,起来吧。” 猛抬起头,她不可置信望向眼前人,转瞬泪眼迷朦:“太子……” “嗯。”谢朝泠的声音低缓而有力。 淑柔脚步踉跄被谢朝泠扶起身,始终攥着他的手,仿佛怕一眨眼他又消失了,谢朝泠轻拍她手背安抚她:“事情我都知道了,阿姐先回去吧,你有了身子,不能一直在这里跪着,我进去与父皇说。” 淑柔公主终于回神,眼泪砸落:“太子,你到底去哪里了啊?” “一直在东宫里,”谢朝泠温和一笑,“我无事,阿姐放心吧。” 谢朝泠话说完,示意淑柔身后下人:“扶公主回去歇息。” 淑柔苍白面颊上总算有了丝血色,心头稍松,被人搀扶回去。 谢朝泠转身,平静望向前方巍峨宫殿。 汪清急匆匆带人出来迎接,先前谢朝泠出现时就已有人进去禀报了皇帝。 “殿下、太子殿下!真的是您!” 那老太监面上装作欣喜,偏又没藏住眼里的惊慌,谢朝泠冷冷看他一眼,并未多言。 这人虽在帮谢朝渊做事,但大约不知道他这段时日一直就在恪王府上。 汪清到底是经事的人,很快神色便回复正常,笑容满面地与谢朝泠请安。 谢朝泠不咸不淡丢下句意有所指的“这段时日辛苦汪公公了”,提步进门。 乾明帝本已经睡下,淑柔公主跪在外头的事没人敢拿去惊扰他老人家,直到太子突然出现。 乾明帝衣裳都未穿好,亲自迎出来,双手扶住就要跪下去的谢朝泠,激动不已:“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起来说话,让父皇好好看看你。” 看到完好无损的谢朝泠出现在眼前,饶是乾明帝也红了双眼,谢朝泠低声安慰了他几句,在殿中下人都退下后,这才说起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 “儿臣那日坠马落崖,侥幸没死,掉进河中被冲往下游,后头确实是被当地山里的村民救了,但因儿臣掉落山崖时撞到脑子当时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便一直在山中住了下来,直到月前,有外头的官兵来山里搜人,儿臣直觉是冲着儿臣来的,且来者不善,不得不仓皇出逃,藏身在一处小庙里,前日夜里,有人来包围寺庙,放了把火,儿臣侥幸逃出,那火烧死了庙里的一个僧人,那些人或许将那僧人当做儿臣了,这才撤走,儿臣受此惊吓,终于记起事情,赶紧回了京。” 谢朝泠镇定说着自己编造出来的故事,半分不慌乱,乾明帝听罢当下怒不可遏:“是谁敢这么做,好大的胆子!你可看清楚那些追杀你的官兵是何人?!” 谢朝泠低下声音:“儿臣一开始以为是官兵,后头记起事情后再回想当时情形,那些人,其实像是,王府侍卫。” 皇帝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无外乎又是那几个畜生做的好事:“王府侍卫?是哪个府上的?!” 谢朝泠摇头:“儿臣不知。” 话说到这里便够了,剩下的他父皇自己会猜,更会有人迫不及待往枪口上撞。 谢朝泠转而说起其他的:“父皇,方才儿臣过来时,淑柔公主跪在外头,为沈氏之事求情……” 乾明帝打断他:“这事便别说了,沈重道辜负朕的信任,做出这等事情,害死我大梁十万将士,朕不从重处置,难以服众。” 谢朝泠眸光动了动,却道:“这事,儿臣早已知晓。” 乾明帝闻言蹙眉:“早已知晓?” 谢朝泠的声音更低:“几年前就已有人想要与儿臣告发这事,被儿臣将事情摁下了。” 乾明帝听罢想发作,又想到谢朝泠刚刚死里逃生回来,忍住了,语气已不比先前:“这等大事,为何不告诉朕,却私自将事情摁下,谁教的你这么做的?” 谢朝泠抬眼,望向面前高高在上、自诩圣明仁君的皇帝,问他:“父皇当真不记得了吗?十年前,被沈重道挪走的那笔军费,究竟用在了哪里?” 乾明帝眉头拧得更紧:“你有话直说。” “邺山帝陵的选址起初不在邺山,在距邺山三十里外的另一座山头,自父皇登基已修建五年有余,后头那山上发了一场山火,父皇觉得晦气,听人说是那山上风水不好,便叫人将已经修建一半的帝陵推平,在邺山上重建,这样一来一去损失的大几百万两白银工部只能找户部讨,沈重道确实做得不对,错估了西北战事推进的速度,怕惹了您不高兴,先将那笔原本预留给西北的军费挪了大部分去工部。” “后头西北战事起,他不敢将实情禀报,只能自己填补这笔军费窟窿,变卖沈氏祖产填了个七七八八,但钱到了兵部手里,依旧被那些官员吞了大半,他们死不足惜,根本没有所谓代户部受过一说。” “沈重道将户部账目做平,为的确实是自保,也是保住父皇您的面子,这便是儿臣当时将这事情摁下不让人告发的原因。” 谢朝泠说的毫不客气,这还是第一次,他敢当着乾明帝的面敢这般出言顶撞。 乾明帝惊得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出去一趟仿佛叫他不认识了的儿子,谢朝泠说的话更让他心惊肉跳,怎么可能,怎么事情到最后竟又成了他老人家的错? 谢朝泠跪下:“儿臣所言句句属实,儿臣知道事情到了今日这地步,沈家人想要被无事放回已无可能,只请父皇看在他们是代人受过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 这句“代人受过”更是让乾明帝一口血哽在喉口上不去、下不来。 半晌,他尴尬又疲惫地挥了挥手:“你先起来吧,你今日刚回来,先回去东宫,记得叫太医看看身子有无大碍。” 谢朝泠没再坚持说,起身退下。 走出去时,他听到有人进去禀报宫外传来的消息,说是恪王和幸王大半夜在幸王府门前起了冲突,拔剑相持还见了血,这等大事,巡夜的京卫军不敢耽搁,连夜报进了宫里来。 乾明帝听罢又生了气,当下命人天亮之后去将那俩人叫进宫来问话。 谢朝泠眸色微黯,在门外等了片刻,待禀报事情的人出来,将人叫住,问:“见血的是恪王还是幸王?” 那人恭顺回他:“宫外来的消息是恪王殿下去夜击幸王府门,待幸王殿下出来后说了几句话便拔了剑,刺伤了幸王殿下肩膀。” 谢朝渊会做这样的事,半点不出谢朝泠意料。他没来夜击宫门,已是克制忍耐。 还能生龙活虎、活蹦乱跳就好。 沉默一阵,谢朝泠提步离开。 这位小殿下,怕也要疯了。 卯时三刻,宫门开。 谢朝渊的车一进去,就碰上乾明帝那头派来传话的内侍,被叫去了皇帝处。 谢朝浍也在,乾明帝面色难看,直接让他二人交代,说清楚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朝渊阴着脸一声不吭,谢朝浍低声解释:“儿臣与六弟之间因昨日陵殿起火之事闹了些误会,六弟性子冲,儿臣也有不对的地方,现在误会已经解除,还请父皇勿怪。” 乾明帝没放过他们,昨日他帝陵陵殿起火之事本就够晦气的,还烧死了人,他想起来这事就有气:“误会?大半夜的在府门口拔剑相向叫全京城的人看笑话,这是误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给朕将事情说清楚!” 不待谢朝浍再说,不经通传一大早火急火燎赶进宫来的谢朝溶人未至声先到:“我知道,我知道幸王和恪王因何而起争执!” 谢朝溶进门,洋洋得意、趾高气扬地看那俩一样,先与乾明帝请安。 乾明帝眼风一扫:“你知道什么?说!” 谢朝溶起身,恶狠狠道:“因为昨日那在火场中烧死的人,是太子!恪王当日在东山围场将人劫持,一直囚禁在身边,事情被幸王知晓,昨日特地在陵殿祭祀皇后时放了把火,烧死了太子,恪王怒急攻心,听说还呕血晕倒了,后头便赶回京去了幸王府上找幸王算账!” 乾明帝一脸看疯子的表情看谢朝溶,昨夜谢朝泠回来之事尚未传出去,所以这蠢货并不知道谢朝泠非但没死,还回了宫,他说的话可想而知听在乾明帝耳朵里有多荒谬。 乾明帝心思一转,没有当下说出谢朝泠就在宫里,而是问他:“你说恪王劫持了太子?” “是!”谢朝溶得意道,“这事儿臣还有人证!” 谢朝溶将他带来的人证拎上来,竟是从前帮谢朝泠往外传过消息的、恪王府厨房上的送菜伙计,这人分明先前已经出了京,不知为何会被谢朝溶找到。 来人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说曾替被谢朝渊关起的人往外递过消息,谢朝渊冷道:“那人不过是本王身边一个侍卫,与东宫太子有何干系?你本是本王府上人,莫名其妙偷跑了,如今还投了恂王来诬陷本王,你是何居心?” 谢朝溶咬牙辩道:“太子不离身的那枚玉佩,就在昨日火场中被烧死的那人身上,这事昨日已有在场之人亲眼看到!” 他说的“在场之人”便是他放在谢朝浍那里的眼线,也被传进来问话,那人一口咬定是谢朝浍知道了太子在恪王府,料定太子会跟着恪王一起去拜祭皇后,于是设计了在陵殿中放火将人烧死。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决计不敢欺瞒陛下。”跪在地上的人汗如雨下。 谢朝渊的回答是一声冷笑。 谢朝浍没吭声,乾明帝深蹙起眉,先前他是觉着谢朝溶约莫是疯了,如今听到这些,再看谢朝浍与谢朝渊神情,竟生出了疑虑来。 直到外头人进来禀报,说太子殿下来请安。 谢朝溶正撺掇皇帝将谢朝浍与谢朝渊问罪,听到这句,叫嚣声戛然而止,猛地转头望向进门方向。谢朝浍神色如常,而谢朝渊,原本微敛的黑眸抬起,撞进谢朝泠正走进来的身影。 那人一身正红绣金龙纹的皇太子常服,发髻束起别以玉簪,鬓边无一丝乱发,这才是他本该有的模样。 四目对上,谢朝泠的目光只停留一瞬,很快滑开,上前与乾明帝问安。 谢朝渊垂眸,遮去眼中晦暗,欠身与谢朝浍一起向谢朝泠见礼。 谢朝泠笑意温和:“三哥、六弟不必多礼,这里没有外人。” 唯独谢朝溶一个,牙齿咬得咯咯响,满目不可置信,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你没死!” 乾明帝额头青筋狠狠一跳,谢朝泠似笑非笑望过去:“二哥此言何意?怎的二哥很盼望孤死了吗?” 谢朝溶自知说错话,当下冲乾明帝道:“父皇,儿臣没有说谎!太子之前确实在恪王府上,昨日幸王放了那把火之后他才回了宫!他那枚玉佩确确实实掉在了火场里!” “火场?”谢朝泠目露惊疑,“二哥如何知道孤是从火场死里逃生回来的,孤的玉佩还确实是那会儿掉了。” 不等谢朝溶再说,谢朝泠又当众说了一遍他瞎编出来的落崖之后的去处:“孤自己怎不知道孤这些日子在恪王府?不过孤确实不在东宫里,昨日才侥幸逃回宫,既然事情闹开了也便没什么好隐瞒的,所以还请二哥说个明白,先前那到处追杀孤的那些王府侍卫,可是恂王府中人?” 谢朝溶终于回过味,谢朝泠这是要将事情往他身上推,当下瞠目欲裂:“你、你们,你们几个是一伙的,你们合起伙来坑本王!” “够了!” 乾明帝忍无可忍,大声呵断他:“恂王!你给朕交代清楚,事情是不是你做的?!你派人到处搜找太子,发现他的踪迹后非但不告诉朕,还放火烧了他藏身的庙宇?昨日陵殿起火,你今日一大早跑来跟朕说是幸王想要烧死太子,是不是你以为太子已经死了,故意在陵殿放火再留下太子的玉佩,想将这罪名胡乱嫁祸给幸王,还要拉恪王下水?!” “不是!真的不是儿臣!儿臣没做过!”被乾明帝一顿质问,谢朝溶慌了神,跪地大声喊冤。 乾明帝其实没说错,谢朝溶确实以为昨日那场大火中被烧死的人是太子,所以今日一早迫不及待跑来宫里将事情告诉皇帝,想要让谢朝浍和谢朝渊死无葬生之地。但他没想到谢朝泠还活着,且还活得好好的回了宫,如今又反咬他一口,编造了这么个荒谬至极的故事,要反过来构陷他。 而且看他们父皇这表情,明显是信了谢朝泠。 谢朝溶一急,就开始口不择言:“父皇您别被他们骗了!太子这段时日确确实实一直在恪王府上,除夕那日恪王还带他进宫参加了宫宴,当时太子易了容跟在他身边,七弟也看见了!儿臣绝对没有说谎!太子和恪王他俩之间存了那些不伦的荒唐关系,太子舍不得供出恪王,幸王和他们也是一伙的!他们合起伙来诬陷儿臣!父皇您不信可以叫七弟来问!” “二哥莫不是得了癔症,”谢朝泠皱眉道,“孤与六弟清清白白,你说这样的话,未免过于诛心,还望父皇还儿臣和六弟一个公道。” 乾明帝怒得一拍御案,厉声呵斥谢朝溶:“你给朕闭嘴!休得在此满嘴胡言乱语!” “我说的都是真的,是真的!他俩就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谢朝溶咬牙切齿、张牙舞爪地叫嚣。 乾明帝怒而转向谢朝泠:“你和恪王……” “还望父皇还儿臣和六弟一个公道!”谢朝泠沉声打断乾明帝未说完的话,无半分心虚之色。 谢朝渊面色更阴。 乾明帝目光转向他:“恪王你来说!” 谢朝渊缓缓抬眼,黑眸中看不出情绪,望向几步之遥的谢朝泠。 谢朝泠没看他,甚至连余光都未给过他。 谢朝渊始终没吭声,乾明帝眼中已积蓄起猜疑,还要问时,他才终于沉声开口:“太子说是什么,那便是什么。” 乾明帝眉头拧得更紧,谢朝溶跳起来大声嚷:“恪王这样分明是心虚了!若事情是假的他为何不直接否认?!父皇您不要被他们蒙蔽了!他们都是骗您的!都是骗您的!” “朕说了你给朕闭嘴!”皇帝忍无可忍。 汪清适时进来,小声提醒他说是四殿下和七殿下也来请安了,就在外头。 乾明帝气道:“将他们叫进来!” 谢朝溶一看到谢朝沂进门,立刻像抓到救命稻草,扑上去攥住他:“你来和父皇说!是你的人将太子在恪王府中的消息透露给我,你和父皇说清楚,那日除夕你确确实实看到恪王身边的人就是太子!” 谢朝沂吓了一跳,赶紧缩到谢朝淇身后去,暗骂谢朝溶这个蠢货,果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就不该指望他! 面上却装出一副害怕样,泫然欲泣道:“二哥你在说什么啊,我的人怎会去跟你说这样的话,我之前根本就没看到过太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朝溶暴跳如雷:“好啊你个小兔崽子!连你也想坑本王!” 若非谢朝沂躲得快,差点没被谢朝溶掐住脖子,这厮像是已经疯魔了。 谢朝沂听着他们父皇大声呵骂他那个愚不可及的亲兄长,暗自咬牙。将太子的消息透给谢朝溶,他确实是故意的,本以为谢朝溶将事情转而告诉谢朝浍,让谢朝浍去下手是终于长了点脑子,如今看来还是他高看了这个根本就没脑子的兄长,太子眼下好端端站在他们面前,显而易见,谢朝溶将事情搞砸了,不但搞砸了,还反着了太子的道。 他傻了才会承认是他将事情告诉的谢朝溶。 从头至尾,只有谢朝淇一个没有掺和进这件事情中,他看到谢朝泠先是惊讶,继而听到谢朝溶嘴里不干不净说的那些污言秽语,目光在谢朝泠与谢朝渊之间转了一圈,当即了然。 他们父皇或许看不出,但他一看谢朝渊那神情,便知谢朝溶那厮说的,十之八.九是真的。 乾明帝早已怒不可遏,不想再听谢朝溶在这里胡言乱语,命人来将之押下,再将其他儿子统统赶出去,只留下了谢朝泠一个。 大殿内终于安静下来,见皇帝捂着心口弯下腰一手撑在御案上直喘气,像是彻底气狠了,谢朝泠低了头,轻声道:“父皇息怒,身子要紧。” 乾明帝望向他,怀疑质问:“你给朕说实话,你之前与朕说的那些话果真没骗朕?你确确实实在外头被人追杀,昨日才回的京?” 谢朝泠心知他父皇还是起了疑心,神色依旧镇定:“不敢欺瞒父皇,儿臣所言句句都是真的,这几个月儿臣在外,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后又被人追着四处躲藏,还差点身死,若非运气好,或已确实如人所愿,早就死在了外头。” 谢朝泠眼圈微红:“更何况,儿臣方才才知道昨日被烧的地方,是供奉儿臣母后牌位的陵殿后殿,若事情当真如恂王所言,是儿臣伙同幸王、恪王他们故意做下的,儿臣何必要选陵殿下手?” 乾明帝迟疑又问:“恪王他与你……” “儿臣不知道恂王为何要说那样的话坏儿臣和恪王的声誉,儿臣自那日落崖后到昨日回宫,从未见过恪王,一直藏身恪王府更是无稽之谈,还请父皇为儿臣做主。” 谢朝泠的话几无破绽,乾明帝深深看他,谢朝泠始终是那副模样,面上看不出半分说谎的端倪。 谢朝泠向来温和宽厚、知礼守距,与先太子一样。他不会做那些为世人不齿的荒唐事,不会故意构陷兄长陷人于不义,更不会放火烧供奉自己母后牌位的陵殿。 片刻后,皇帝摆了摆手,终是道:“恂王那里,朕会处置他,但家丑不可外扬,这事便不要再闹大了。” 谢朝泠谢恩退下。 他昨日只说追杀他的是王府侍卫,并未牵扯背后的那些世家,就是知道谢朝溶蠢,但他身后那些人不蠢,攀咬的人过多,这事便不能收场了。 谢朝溶也确实蠢,但凡他能忍一忍别昨日才出事今日就急着跳出来,或是不那么小心眼只因赵氏父子有被谢朝沂拉拢的意向便不信任他们、不与他们商量这事,今日都不会这样百口莫辩、自寻死路。 家丑便家丑吧,总归谢朝溶这次是彻底不能翻身了。 宫道上,谢朝渊未走,一直等在从皇帝寝宫回东宫的必经路上。 谢朝泠乘了步辇回去,自谢朝渊身边过时,步辇未停,谢朝泠始终目视前方,未看谢朝渊哪怕一眼。 王让等人战战兢兢匍匐地上,即使看不到,他们也能感觉到谢朝渊周身的阴鸷冷意。 这位小殿下,怕也要疯了。 “你除非杀了我,你逃不掉的。” 东宫。 谢朝泠刚坐下,便有人进来禀报,说恪王来求见。 他起身走去窗边,朝外看了眼,远远能看到站在殿外阶下的谢朝渊,那人也正抬眼望向他,谢朝泠动作极快地闪身至一侧墙壁后,没叫外头人瞧见。 “殿下?”廖直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犹豫问。 谢朝泠神色中有转瞬即逝的尴尬,轻咳一声,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谢朝渊进门,没有见礼,直直盯着谢朝泠双眼:“我有话想与太子殿下单独说,请太子殿下叫这些人都退下。” 谢朝泠吩咐人上来茶点,淡笑:“六弟来了,坐吧。” 谢朝渊没动,依旧是那句生硬的:“请太子殿下叫这殿中人尽数退下。” 廖直听得不由皱眉,这位六殿下也未免太不客气了些,这里是东宫,哪由得他这般放肆。 谢朝渊往前一步,语气更冷硬:“太子殿下若是不介意被人听到那些不能被人听到的事,我也不介意就这么说。” 谢朝泠终于冲廖直示意:“你带人去外头。” 大殿里没了其他人,谢朝泠脸上依旧是那副标准的春风和煦式的笑:“六弟坐吧。” 谢朝渊冷冷看着他。 谢朝泠无奈:“六弟这是觉得孤这东宫里待客不周,不肯给面子吗?” 半晌,谢朝渊走上前,掀开案上茶杯盖看了眼,再捻起块茶点扔嘴里嚼了两口,始终盯着眼前人:“太子殿下这宫里点的龙涎香味道过于呛人了些,这茶虽是好茶,但味苦,还有这点心,不咸不淡的有何滋味?太子殿下当真喜欢这些?” 谢朝泠笑容不变:“所以六弟是特地来孤这里挑刺的?” 谢朝渊取出他那枚玉佩搁下,问:“太子殿下可认得这个?” 谢朝泠瞥了一眼:“多谢六弟帮孤拿回来。” “这是本王昨日在烧成废墟的陵殿后殿捡到的。”谢朝渊提醒他。 谢朝泠淡道:“孤从那庙里仓皇逃出时不小心落下了这个,想必是有心之人捡到故意放进陵殿里,为构陷六弟和幸王,好在父皇圣明,明辨是非,没有叫人得逞。” 谢朝渊猛地扣住他手腕,将人从榻上攥起,呼吸欺近,哑道:“太子哥哥好本事,睁着眼说瞎话半点不心虚,是本王过于自信,小看了太子哥哥。” 他一夜未睡,眼睑下一片青黑,眼里遍布红血丝。 谢朝泠眉头微拧:“恪王的话,孤不是很明白,恪王莫不是与恂王一样,得了癔症?孤昨日才回宫,今日先是恂王发难,如今恪王又突然上门来孤这东宫挑刺找麻烦,你们这般,好生没道理。” 谢朝泠的手腕已被掐出红痕,他轻抬下巴,语气依旧不急不缓:“六弟放手吧,孤若是叫人进来,事情便不能善了了。” “恂王说的话是真是假?”谢朝渊坚持问。 谢朝泠眸光动了动:“恂王疯了,胡言乱语,惹怒了父皇,自然不是真的。” “所以太子殿下这几个月到底去了哪里?” “孤先前已经说了,被人追着东躲西藏,后头差点被人一把火烧死,昨日才回京。” 谢朝渊攥得谢朝泠更紧,咬牙恨道:“你再说一遍。” “孤先前一直在四处逃命,昨日才侥幸逃回京,”谢朝泠平静回视他,“孤没有去过恪王府,恪王若也得了癔症,还是赶紧请太医的好。” 谢朝渊死死盯着他,眼中怒意翻涌,浑身都是压不住的戾气,伸手将谢朝泠推倒榻中。谢朝泠尚来不及反应,已被欺身上来的谢朝渊用力按住。 “你到底想做什么?”谢朝泠皱眉,“这里是东宫,孤只要喊人进来,你这便是以下犯上、欺压储君,父皇也不会放过你。” 谢朝渊轻蔑冷笑:“本王以下犯上、欺压储君的时候还少吗?也不在乎多这一回。” ……昨日都气得呕了血,今日竟还有这力气。 谢朝泠闭眼又睁开,猛一抬手,手肘大力撞上谢朝渊心口,再趁势往旁边滚去,避开了谢朝渊的桎梏,当即起身喊:“来人!” 谢朝渊被东宫侍卫押跪地上,抬起赤红双目,望向面前居高临下看他的谢朝泠。 “你闹够了。”谢朝泠的语气里压着不耐。 谢朝渊目露讽刺,咽下嘶哑声音:“太子哥哥果真心狠又无情,叫人刮目相看。” 这个人说不会骗他,还是骗了他。 为了顺利从他身边逃跑,喂他药让他无力阻拦,还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将他的琳琅一把火烧死。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心软,不该求他求不到的人心。 “孤念在六弟年少不懂事,今日之事不与你计较,你且退下吧。” 谢朝泠别开眼,没再看他。 侍卫松了手,谢朝渊慢慢起身,看着谢朝泠,一字一顿道:“你除非杀了我,你逃不掉的。” 谢朝泠一怔。 直至谢朝渊离开,谢朝泠才似怔然回神,揉了揉自己被掐得通红的手腕,轻“嘶”一声。 小兔崽子,下手忒狠了。 一旁原本想说几句什么的廖直默默低了头,太子殿下这样,……倒似正常了。 谢朝渊在东宫大殿阶下沉默站了半日,一步一步走出去。 出东宫时,却与正要进门的李桓碰上。 李桓草草见了礼让开道,谢朝渊没动,阴鸷目光落在他脸上。 李桓没抬头,暗暗握紧拳头。待这位恪王殿下终于提步离开,他才垮下肩膀,松了口气。 进门后李桓激动与谢朝泠问安,谢朝泠见到他神色却分外冷淡,脸上一丝笑意都无。李桓欠着身,谢朝泠没叫他起来,他也没敢动,额头上已隐约渗出冷汗。 等了半晌,谢朝泠终于冷声开口:“以后这东宫里,你便别再来了。” 李桓不可置信猛抬起头:“殿下!” 谢朝泠神色冰冷,眼中没有半分温度,他不是在说笑。 李桓双膝跪地:“殿下为何……” “为何你心里清楚,”谢朝泠道,“孤当日是怎么与你说的?让你多看照些淑柔公主那边,怕有人趁着沈首辅过世沈家式微生事。” 李桓焦急争辩:“我辜负了殿下的信任是我的错,可沈氏这事岂是我能有力回天的,我……” “你还敢狡辩!” 谢朝泠面覆愠色:“你是非要孤将话挑明了说是吗?沈氏之事,那些证据是孤当年亲自查出来的,内情究竟如何孤比谁人都清楚,那些证据是怎么到的淮王手里,需要孤替你说?!” 被谢朝泠当面揭穿,再看到谢朝泠眼中流露的厌恶和失望,李桓跪着往前挪,牙根打颤慌乱道:“殿下,我都是为了殿下,都是为了殿下啊!殿下不该留在那恪王府里,殿下是万金之躯,怎能被那竖子强迫!我只是想要殿下回来……” “想要孤回来,所以害得孤阿姐家破人亡是吗?” 谢朝泠骂道:“孤从前看走了眼,没曾想你竟是这般心思龌龊卑鄙之徒,你滚吧,看在外祖和大舅份上,孤不与你计较,以后你也别再来东宫了,滚。” “我何错之有?!”李桓不忿至极,激动辩道,“沈重道私挪军费害死我祖父、父亲和小叔,他本就该死!是殿下偏袒沈氏才觉得我做错了!殿下不但偏袒沈氏还偏袒那位恪王!他犯的明明就是该千刀万剐的大罪,殿下为何要护着他不与陛下告发他?!” 谢朝泠冷嗤:“你不必为自己找借口,沈重道挪走的军费他自己用私产补了,你心知肚明,说来说去只是你与恪王有私怨,你心思狭隘偏激,不将孤这个储君放在眼中,更不将孤的话当回事,孤这东宫便也不欢迎你。” “我只是做错这一件事殿下就要赶我走,那恪王呢?恪王欺君罔上逼迫殿下,他不该死吗?!” 李桓喊声落下,死死瞪着双眼喘气。 再之后他听到谢朝泠嗓音漠然开口:“是又如何?孤乐意纵容恪王。” 李桓被撵出了东宫。 廖直抬眼望去,谢朝泠坐在榻上,正垂眸在把玩手中那柄短刀。 端起茶盏,茶水送入口,谢朝泠不由拧眉,这灵芝茶补血养气的,他父皇最是喜欢,他从前跟着喝早就喝习惯了,如今再尝竟苦得不能下咽。又捻起块茶点咬上一口,果真没滋没味。 全叫那小畜生说中了。 廖直适时上前,低声问:“殿下可是用不惯这些?” 谢朝泠看他一眼:“……孤想喝云雾茶,点心你叫人换些甜的来,还有这个龙涎香,撤了吧。” 他从前把自己逼太紧了,想来也无必要。 手中短刀出鞘,谢朝泠手指缓缓摩挲上去。 心下不免遗憾,可惜到最后他也只从谢朝渊那里拿了这一样东西。 李桓浑浑噩噩出宫门上车,刚走了两条街在僻静街角被人拦下,两柄长剑将他架到了谢朝渊车辇前。 谢朝渊未看他一眼,沉声丢出句:“带走。” 回到京外庄子上,李桓被人押进去,摁跪到了谢朝渊身前。 谢朝渊正在看手里那把梳子,他讨了几次谢朝泠都不肯给的东西,最后同样被那人随手丢在了这里。 在谢朝泠眼里,这里的一切都是可以轻易舍弃、不值一提的东西,也包括他这个人。 李桓挣扎起身,咬牙切齿问:“恪王将我强押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你就算是皇子是亲王,也不能这般无法无天!” 谢朝渊冷眼望向他:“沈氏的事情,是你写信告诉的淮王?” 李桓冷笑:“怎么?连恪王也要跟我算这笔账吗?沈氏之事与你何干?!” 沈氏之事确实与他无关,但这人故意以此将谢朝泠从他身边逼走,不行。 “太子殿下宽厚仁善,他既为了淑柔公主回去救沈家,照理也该来救你这个李氏如今仅存的根。”谢朝渊慢慢说着,眼中尽是轻蔑。 李桓在他如同看蝼蚁一般的目光里逐渐生出怯意,面上依旧强撑:“你死了这条心,我不会让你拿我来威胁太子殿下……” “你算个什么东西,”谢朝渊不屑道,“你该庆幸李氏嫡系死绝了,就剩你这么个玩意儿,你唯一的价值不过就是你这个姓氏,不然你以为你今日还走得出东宫?” 谢朝渊眼里杀意毫不掩饰,李桓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挣扎得更厉害,但被谢朝渊的侍卫按住完全动弹不得:“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朝渊大约不想脏了自己的剑,随手抽了他身侧侍卫的,拍上李桓的脸,恶狠狠道:“从小到大你与本王作对过多少回,你当真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存的是什么心思?” 李桓咬紧牙根:“你才是最卑鄙龌龊之人,你劫持殿下,还威逼他,你……啊——!” 一声凄厉惨叫后,李桓血肉模糊的左耳落了地。 这人左耳垂上有颗硕大黑痣,十分好认。 痛苦哀嚎的李桓捂着满是血的脑袋在地上打滚,谢朝渊一眼未再看他,示意王让:“拖下去,给他吊着口气,东西捡起来,装好送去东宫。” “太子一日不来救人,本王便每日给他送一样东西过去。” “他就是这样的,随便他吧。” 下午时,谢朝泠又被乾明帝叫去了一回,当着他的面,皇帝命人拟旨,以恂王谢朝溶不忠不义、不孝不悌为名,夺爵圈禁。 乾明帝早就对这个蠢笨如猪又心思坏透的二儿子失望透顶,尽管追杀储君之事是谢朝泠的一面之词,依旧借题发挥决意将之处置了。 谢朝泠心知他父皇更想对付的是谢朝溶背后的赵氏,谢朝溶既不堪用,被皇帝厌弃不过是迟早之事。 谢朝泠谢恩,不再多言此事。 乾明帝叹气:“总算你平安回来了,能为朕分忧,你的那些个兄弟们,就没一个是真正安分的,朕迟早要被他们气死。” 谢朝泠低声安慰他:“父皇多虑了,保重身子要紧。” 乾明帝摆了摆手,当真不提也罢。 他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月底你三哥、四哥娶王妃,日后或许能定定心思,倒是你,原本你的婚事去岁就该办了的,奈何那杨氏女命不好,一场风寒就没了,朕再给你挑过个人吧。” 乾明帝说起这个时略微尴尬,那杨氏小娘子哪里是死了,是他以为谢朝泠回不来了,为了拉拢杨家,让人换了个身份做了幸王妃,那小娘子月底就要嫁给谢朝浍,如今木已成舟,也只能这样了。 谢朝泠平静道:“全凭父皇做主。” 没有在皇帝处待太久,又说了几句话之后谢朝泠告退离开。 回到东宫进门时廖直小声与他禀报,说帮他找了人来,是个游方术士,对百翎国蛊术颇有心得。 “人可靠吗?”谢朝泠问。 “殿下放心,不是可靠之人,不会带来殿下您跟前。” 那游方术士紧张匍匐在地,谢朝泠将殿中人挥退,淡声示意:“起来说话。” 随口问了这人几句关于百翎蛊术的一些常识,见他对答如流,谢朝泠这才道:“那你看,孤可有被种蛊,种的是何种蛊?” 游方术士小心翼翼抬头,观察片刻谢朝泠面相:“小人可否为殿下诊脉?” 谢朝泠伸出手,闭眼平心静气等了片刻,那游方术士惊疑道:“殿下这蛊……” “如何?” “小人没想到殿下种的是这样的蛊,一般人下蛊是为害人,下的蛊于被种蛊之人有百害无一利,您体内这蛊却并非如此。” 谢朝泠并不意外,当日谢朝渊说不会害他,他是信的,那人也确实没害他:“这究竟是什么蛊?” “殿下体内这蛊名为噬心蛊,噬得却非您的心,而是那种蛊之人,若殿下与种蛊之人情意相通、鱼水交融,自然无碍,这蛊在您体内还可助您延年益寿,若不能,这蛊于殿下您不过是难受些,使您不能与他人交.合.欢愉,于那种蛊之人,却会逐渐耗尽心血而亡。” 谢朝泠愕然。 “耗尽心血而亡是何意?” 那游方术士低下声音:“蛊在您体内,若无种蛊之人精.水供养,蛊会死,他亦会死。” 谢朝泠怔住,半晌才找回声音:“可有破解之法?” “有,”游方术士声音更低,“蛊死人死,反之亦然,只需种蛊之人身死,这蛊没了牵绊自然也会死。殿下若是愿意等,一年半载,这蛊失了供养很快便会死,若是等不及,直接将种蛊之人杀了便是。” “……只有这一个法子吗?” “小人见识浅薄,所知道的确实只有这一个法子。” 游方术士被人带下去,廖直进门来,见谢朝泠又站在窗边发呆,上前轻喊了他一声:“殿下。” 谢朝泠回神,略摇了摇头。 饶是之前有过千百种猜测,他都没想到谢朝渊会疯到这个地步,小畜生何止不在意他人死活,根本连自身死活也不在意。就为了困住他一年半载,让他没法亲近别人,竟选择用这样损人不利己的法子,甚至不惜搭上性命。 可恨他还下不了手,啧。 傍晚之时,下头人来禀报,说恪王府派人送了礼来。 谢朝泠正用晚膳,闻言眉头一跳,直接叫人将东西送上来。 小太监捧着个檀木盒子进门,与谢朝泠禀道:“恪王府的人送来东西时说,是恪王殿下特地为殿下您准备的礼物,请殿下您务必亲自过目。” 谢朝泠目光落在那平平无奇的盒子上,心里无端生出丝怪异感,眼神示意廖直。 廖直将东西接过去,捧至谢朝泠面前,谢朝泠手搭上盒盖,略一犹豫,缓缓将之抬起。 看清楚盒中摆的是什么,谢朝泠眼瞳狠狠一缩,转瞬阴了脸。廖直这位东宫总领太监更是头一次失态得没捧住东西,檀木盒落地,那血肉模糊已经开始发黑发臭的人耳掉出来,在地上滚了两圈后落至谢朝泠脚边。 “这、这……” 廖直惊得几要咬了舌头,回过神赶紧叫人上来收拾,小太监们手忙脚乱将东西捡起扔回盒子里盖住,擦拭了地上血迹就要退下,谢朝泠忽然开口:“等会儿,让孤看看。” “殿下,还是别看了……” 廖直想劝,被谢朝泠打断:“恪王既然说了要请孤亲自过目,自然要看。” 哆哆嗦嗦的小太监捧着那盒子重新上前,在谢朝泠面前小心翼翼打开,谢朝泠冷然目光落上去,顿了一顿。 “孤看清楚了,收走吧。” 小太监赶紧合上盖子,将东西收了下去。 谢朝泠已认出了那是谁的东西,倒并不惊讶。谢朝渊会猜到背后搅事的是李桓也不出他意料,做下这种事情更符合那小畜生那个性。 他重新拎起筷子,竟还有吃饭的心情。 廖直忍着反胃恶心感,犹豫问他:“殿下,恪王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血淋淋的人耳送进东宫,这已经不单单是挑衅,说是造反都不为过。谢朝泠无所谓道:“他就是这样的,随便他吧。” 廖直:“……” 就是哪样的? 翌日清早,逢每五日一次的常朝,谢朝泠时隔数个月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 昨日储君病愈重出东宫的消息就已传遍皇宫内外,掀起的风浪自然不小,而今日,亲眼见到谢朝泠完好无损、精神奕奕出现在人前,不提一众朝臣心里如何作想,至少面上,各个老泪纵横感叹天佑大梁,再喜笑颜开与谢朝泠道贺。 谢朝泠始终挂着笑脸,对着谁人都是一副礼贤下士、温文和煦之态,引得满朝官员交口称赞。 太子还是那位太子,陛下这些儿子里就属这位东宫太子最有端方君子之风。 直到谢朝泠听到一声不明显的嗤笑,隔着数人他抬眼对上站于人群之后的谢朝渊,那人也在看他,眼里尽是看穿他本性的讥诮。 谢朝泠淡定收回视线,站到他该站的位置。 卯时六刻,皇帝于议政殿升御座。 今日朝会只有两件事,一是太子病愈重回朝堂,让满朝官员看个清楚明白,二是当众宣读处置谢朝溶的谕旨。 乾明帝虽说这是家丑,但要将人夺爵圈禁,总要有个正式的由头,谢朝溶具体做过什么不提,只不忠不义、不孝不悌这八个字就足够他这辈子都不能翻身。 赵氏父子卸职之后早就不上朝了,即便他们今日在这朝堂上,这道圣旨发下,也不会再帮谢朝溶说话,其他人自然更不会这个时候出来说什么。 虽未明着说,但昨日太子才病愈,今日恂王就被夺了爵位,当中有什么不能见人的阴私,猜也能猜得到。 唯谢朝泠一个,暗自皱眉。 他父皇只字未提沈氏之事,想来依旧在犹豫。或许是因知道了内里实情,他父皇反而更想让沈氏做稳了这只替罪羊,好叫当年的事情真相永远不要揭出来,但又在他这个皇太子面前抹不开面子,才僵持着迟迟未有决断。 ……呵。 朝会结束,无人再有心思在议政殿逗留,各自散去。 总归经过今日这一出,谁都看得出,皇太子大病一场,在陛下心中地位依旧固若金汤,其余人想觊觎东宫储君位,到头来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朝泠落后众人一步离开,谢朝渊站在议政殿外尚未走,自他身边过时,谢朝泠本不想理人,手腕上戴的一串佛珠却忽然散开,珠子滚落一地。 谢朝泠下意识拧眉,停住脚步。 耳边响起谢朝渊的奚落笑声,谢朝泠暗自磨牙,他先前果真没听错,确实是这小畜生在笑他。 面上却不露半分不快之色,谢朝泠面色如常,谢朝渊弯腰,拾起一颗滚落脚边的珠子,捏在手里瞅了瞅:“我竟不知,太子哥哥几时开始信佛了?” 谢朝泠淡笑:“六弟不知道的事情还多得很。” “昨日给太子哥哥送去的礼物,太子哥哥可还喜欢?”谢朝渊看着他沉声问。 谢朝泠还似想了想,才不在意道:“那个啊,孤得感谢六弟,帮孤教训了那个不听话忤逆孤的混账,不过孤得提醒六弟一句,他毕竟是有爵位的内廷侍卫,之后父皇那里若是问起来,只怕六弟不好交代。” “不过若是六弟不肯听劝,那也便算了。” 谢朝渊深深看他。 谢朝泠的反应全在他预料之中,一旦恢复储君身份,这人便不会在人前留下任何破绽,脸上时时端着这副假笑,不知骗过了多少人。 “多谢太子哥哥提醒,”谢朝渊不以为道,“太子哥哥这般不紧不慢不将人当回事,我自然高兴得很,但若太子哥哥当真完全不将之当回事,那人我留着也无用,不如杀了罢,至于父皇那头,不劳太子哥哥费心。” 他说要杀人便是当真会动手杀人。 谢朝泠心里已经将这小畜生骂了千百遍,面上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笑:“六弟还是冷静些得好,父皇那里可没这么好糊弄,孤言尽于此,六弟好自为之吧。” 到最后他也没叫人去捡那散落一地的佛珠,大步而去。 谢朝渊半蹲下,漫不经心地一颗一颗拾起那些珠子,举起其中一颗对着日光看了片刻,一声哂笑。 傍晚之时,东宫再次收到恪王府送的“礼”。 捧着盒子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双腿都在打颤,谢朝泠冷眼看着其间血淋淋的一截大拇指,皱眉道:“拿下去吧。” 廖直没忍住劝他:“殿下,恪王这般实在过于嚣张了,您何必替他遮掩,为何不禀报陛下?” 谢朝泠轻“唔”一声:“算了。” 李桓那小子确实该受些教训,就让谢朝渊发泄吧,最后能留着条命就行。 至于其他的,再说吧。 到了第三日,送来的是一截脚趾。 廖直瞅着嫌弃得很,给谢朝泠看过赶紧叫人拿下去。 谢朝泠幽幽一叹:“恪王如此逼迫孤,孤怕他再疯下去得闹出大乱子不可,孤还是去会会他吧。” 廖直默默闭了嘴。 谢朝泠看他一眼,吩咐道:“明日你让人安排车,孤要出宫一趟。” 交代完事情,谢朝泠懒洋洋躺回榻中,重新阖了眼。 廖直退去一旁,不再出声。 在这东宫里只有他知道,太子殿下这般,其实才是他本性。太子殿下似乎不如从前热衷掩饰自我了,或许大概,与那位嚣张至极的恪王有关? “太子哥哥果真醉了吗?” 晌午之后,皇太子车辇低调出宫,再出了城,先往北边行了一段,再转而往城南边去。 说是低调,侍卫也带了二十余个,还有一众内侍。 清早谢朝泠一直在乾明帝那帮之处理政事,后头陪着他父皇用了午膳,这才说起自己要出宫,寻的理由是死里逃生回来心里总不得太平,想去城郊皇寺里上炷香,求个心安。 皇帝并未起疑,只叮嘱他多带些人,在外仔细些,便放了他出来。 当时谢奉玨也在,在谢朝泠与他父皇说起这个时看了他一眼,没有揭穿他。 后头他们一起从皇帝处出来,见谢朝泠虽依旧是那副沉稳镇定态,眉目间却压不住喜悦,谢奉玨将之叫住,问了他一句:“太子你是要去见恪王吗?” 谢朝泠嘴角笑意有一瞬间凝滞,然后道:“皇叔多虑了,自然不是。” 他只是想去救人而已,谢朝泠心道。 出城之后越往南边走道路越不平坦,谢朝泠坐在车中闭目养神,不再想那些纷杂之事,心神逐渐平静。直到车停下,外头廖直低声提醒他:“殿下,到了。” 车门开,谢朝泠被人扶着下去,出外来迎接的是这庄子上的管事,但没看到谢朝渊。 廖直吊起眉毛问:“恪王殿下何在?为何不亲自出来迎驾?” 那跪在地上的管事哆嗦道:“殿下说太子殿下是微服前来,不必搞那么大阵仗,他便不出来迎驾了,小的们迎太子殿下进去。” 廖直闻言十分不满,还要再说,被谢朝泠制止,他吩咐地上人:“起来带路吧。” 管事带着一众庄中下人爬起身,领了谢朝泠进去,依旧是他之前在这里住了近两个月的那处院子。 谢朝泠的人被拦在院门外,一众侍卫当下拔剑,谢朝渊这边人同样抽剑出鞘,两相对峙、互不相让。谢朝泠拧眉,那管事低着头一边哆嗦一边坚持道:“殿下说请太子殿下您只身进去。” 沉默一瞬,谢朝泠吩咐人:“你们在这等着。” 廖直不放心道:“殿下,至少让奴婢跟您一起进去吧。” “无事,你也在这里等着吧。” 谢朝泠提步进门,身后院门很快阖上。 他脚步略顿,抬眼望去,庭院中先前种下的花已妍丽盛开,而谢朝渊独自伫立廊下,凝神看着什么,似在赏花又似未看花。 时值日暮,落日余晖笼着他身影,勾勒出线条凌厉的侧脸轮廓,谢朝泠看了一阵,莫名想到这小子可真不像还不满十七的少年郎。 当真一点都不讨喜。 谢朝泠没走近,直到那人目光转向他。 “太子哥哥为何不过来?”谢朝渊先开了口。 见谢朝泠依旧站在原地不动,谢朝渊牵扯开嘴角:“太子哥哥不敢过来吗?怎么,是我给东宫送去的礼吓到太子哥哥了吗?” “六弟胡闹也该有个度,”谢朝泠终于上前,端出严厉兄长做派教训人,“一次两次孤念你是年岁小不懂事,你若再这般疯癫……” “如何?”谢朝渊出声,截断他的话。 “将人放了吧,”谢朝泠道,“他没惹你,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太子哥哥为何觉得他没惹我?” 谢朝渊不赞同道:“他惹到我的时候可不止一回两回,我早想教训他了,若不是太子哥哥护着他,又何须等到今日。” 谢朝泠压着不耐道:“他就算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你做的这些事也太过了,他是李氏人,看在孤的面子上,放了他吧。” “看在太子哥哥面子上,”谢朝渊重复这句,仿佛听到了什么十分逗趣之事,他在笑着,但笑不入眼,“前日太子哥哥可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还感谢本王帮你教训了他么?” “你教训得太过了,”谢朝泠皱眉,“你究竟想如何?” 谢朝渊看着他,讥诮道:“太子哥哥这样不累吗?这里连个下人都没有,你还打算跟我一直这么装到几时?” “孤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谢朝泠不为所动,“将人放了,孤会劝得他不去父皇面前告发你,否则这事便不能善了了。” 谢朝渊一声哂,忽然问他:“太子哥哥这个时候出宫,是找的什么借口和陛下说?总不会实话实说来了这里,毕竟……” 谢朝泠没吭声。 谢朝渊一笑,言语间的讥讽之意更甚:“恂王才刚在陛下面前嚼弄是非,污蔑太子哥哥与本王之间有龌龊,毁了太子哥哥清誉,陛下的疑虑想必还未尽消。” “这个便不劳六弟费心了。”谢朝泠道。 “所以太子哥哥来这里,就是特地来找我要人的?” 谢朝泠冷下声:“是,三日了,你闹也闹够了,放了他吧。” 谢朝渊却不接这一茬:“太子哥哥这个时辰来,再要赶回宫去也来不及,莫非太子哥哥是做好了不回宫的准备,特地选的这个时候过来的?” 谢朝泠淡道:“这是孤的事,不需要与六弟交代,六弟将人放了,孤便不留这里叨唠六弟了。” 谢朝渊仿佛没听到他说的:“太子哥哥既然来了,怎能连杯茶都不喝就走,传出去要叫人说我不懂待客之道了,正巧我刚叫人传晚膳了,太子哥哥一起吧。” 谢朝泠没动,谢朝渊便这么看着他:“太子哥哥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吗?” 谢朝泠从他眼神里看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今日若是不坐下来吃这顿饭,谢朝渊便不会让他将人带走。 谢朝渊不单让人准备了膳食,还有酒。 酒是好酒,但烈得很,谢朝泠看了一眼,闻着浓烈酒香,在谢朝渊给自己倒酒时没有制止他。 谢朝渊拎起酒杯:“那日突然在父皇那看到太子哥哥出现,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再听到太子哥哥说在外头这几个月险象环生的经历,更替太子哥哥捏了把汗,倒是忘了要和太子哥哥道贺,如今太子哥哥总算是平安无事回来了,经此一遭,想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小畜生嘴里说出的话,好似字字句句都在嘲讽自己,谢朝泠听得分外不快,面上却要端着笑:“那便借六弟吉言吧。” 但没举杯,身后廖直上前,手里捏着根银针,在酒菜上一样一样查验。 谢朝渊冷冷看着他的动作,方才说要用晚膳,谢朝泠的人才被放进来,这位东宫总领太监向来对他不假辞色,今日愈加,一样一样查验得分外细致,还叫了两个小太监试吃,再抱了只猫儿来试过,挑出了花都挑不出毛病,这才不情不愿退回去。 谢朝渊轻蔑笑道:“太子哥哥如此谨慎,可知有些东西用银针是试不出来的?” 谢朝泠不以为意,送酒入口。 蛊用一般的银针自然试不出来,但他这针是那游方术士给的,能验蛊虫的,他总得防着些这小畜生又给他下那些乱七八糟的蛊。 谢朝渊为他夹菜,一桌子菜色俱是谢朝渊特地搜罗来的厨子按谢朝泠喜好做的,他在东宫里都吃不到的东西。 “太子哥哥觉着我这里的酒菜与东宫的比如何?” 谢朝泠慢条斯理地进食,随口答他:“六弟好享受,吃的用的比孤东宫里的还好些,叫人好生羡慕。” “是么?”谢朝渊慢慢道,“可有人偏偏看不上,也是,恪王府到底庙小,哪里比得上东宫,人人趋之若鹜。” “六弟既知人性本是如此,又何必多言。”谢朝泠道。 “太子哥哥总是有道理的。” 谢朝渊低声说完,继续为他倒酒,谢朝泠没接腔,酒送过来便喝,并不克制自己。 戌时末酒菜彻底冷却时才停下,谢朝泠一手支颐,面有红晕,像是醉了,看向谢朝渊:“孤该回去了,六弟将人放了吧。” 谢朝渊似笑非笑问他:“这个时辰别说宫门,连城门都关了,出了这庄子方圆十里都无人烟,太子哥哥打算回哪里?” 谢朝泠不以为意:“这六弟就别管了。” 廖直上前来搀扶人,被谢朝渊抢先一步将谢朝泠扶住。 谢朝泠或许确实醉了,身子下意识倾向谢朝渊这侧,贴上他手臂。谢朝渊将人纳入怀,示意廖直:“太子醉了,今夜就留宿在本王这里,廖公公今日辛苦了,带着外头的人下去歇了吧,本王叫人给你们安排了住处。” 廖直不肯:“殿下醉了,奴婢们更要留下来伺候殿下。” 谢朝渊眼里有转瞬即逝的冷意:“廖公公知道如何伺候喝醉了的太子殿下吗?” 廖直噎了一瞬。 谢朝泠从前从未醉过酒,他还确实不知道他们这位储君殿下何故就醉了,明明瞧着也没喝多少啊? “奴婢不能走,殿下……” “廖公公累了,夜里伺候太子殿下怕不尽心,还是请廖公公下去歇息吧。”谢朝渊沉声吩咐人。 王让立刻带人上来,几乎是架着廖直要将之拉下去。 “恪王殿下这是何意?你想对殿下做什么?!” 廖直急了眼,谢朝渊没理他,低头问靠在自己怀中的谢朝泠:“太子哥哥夜里是要我伺候,还是要这阉人?” 谢朝泠眼神不清明,像是糊涂了,脑袋胡乱点了点,答:“你。” 廖直:“……” 撵走碍事之人,谢朝渊弯腰抱起谢朝泠,回去里屋。 将人扔上床榻,谢朝渊欺身上去,依旧和从前一样,用绸布捆住了谢朝泠手腕,绑在床头立柱上。 谢朝泠拧眉,迷迷糊糊间嘟哝:“六弟你做什么?” 谢朝渊用力掐住他下巴,盯着他那双最会骗人的眼睛,哑道:“太子哥哥果真醉了吗?” 谢朝泠眼睫缓缓动了动,对上谢朝渊目光,轻“唔”一声。 “前日在议政殿外,太子哥哥偏从我身边过时,手上佛珠散了,太子哥哥可是故意的?” “太子哥哥想做什么?故意勾引我吗?” “太子哥哥信佛吗?可知这样是对菩萨大不敬?” 谢朝渊越说越没边,谢朝泠胡乱摇头,依旧是那副醉眼迷蒙之态:“……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放开孤。” 谢朝渊欺下.身,灼热气息直往谢朝泠耳朵里钻:“你不承认也没关系,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今夜别想再跑了。” “你就是个骗子。” 床帐落下,丝帛裂开的声响在耳畔清晰可闻,谢朝泠闭起眼轻喘气。 ……该死的,衣裳都扯烂了,他明日要怎么回去。 转瞬即逝的念头谢朝泠很快无暇多顾,手指、嘴唇、舌尖,每一处被谢朝渊触碰过的地方都像点燃细小火苗,又痒又难耐。 体内的蛊也在作祟,浑身又热又烫,偏小混蛋不紧不慢,像似故意惩罚逗弄他,一下一下撩拨他身体敏感处,浅尝辄止却不给他满足。 谢朝泠忍无可忍,低声呵他:“你动作快点……” 身上人一声讥笑:“哥哥现在不装了?” 谢朝泠睁眼觑他,眼神分明清醒但欲色浓重,哑道:“给孤松绑。” 谢朝渊垂眸,眼瞳漆黑如墨,一瞬不瞬看着他。 谢朝泠又一次道:“松绑吧,我不跑。” 至少今夜不跑。 谢朝渊修长手指在那绸带上轻轻一扯,绸带从谢朝泠手腕滑落,谢朝泠轻出口气,下一瞬便被压下来的人凶狠咬住唇。 嘴唇被咬破,谢朝泠轻嘶一声,小混蛋的舌头撞进来横冲直撞。 他抬起手,勾住了谢朝渊肩背。 (完整版请移步我的微博,搜索“补档”,在搜出来的微博评论里) 清早。 谢朝泠在卯时四刻睁开眼,床帐外已有泄进的天光,谢朝渊坐在他身侧,只着了一件中衣,长发披散,垂眸正不错眼地盯着他。 目光对上,谢朝泠缓慢一眨眼,手撑着身下床褥,慢慢坐起身。 一低眼便能看到露在外头的一截小手臂上鲜红的咬痕,这小畜生连他这里都没放过。 浑身都不适,但谢朝泠脸上未露端倪,淡定将中衣袖子拉下,问身侧人:“什么时辰了,六弟坐这里做什么?” 谢朝渊嗤道:“太子哥哥这是又要装失忆健忘?”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朝泠只说了这一句,赤着脚下地。 他的衣裳落了一地,都撕毁了,谢朝泠见状不由拧眉,想要喊人,目光落到衣裳边那串湿漉漉的佛珠上,眼里有转瞬即逝的恼怒,到嘴边的话咽回,自己将那些衣衫拾起。 谢朝渊依旧坐在床榻边,看着他的动作:“扯烂了的衣裳,太子哥哥还要穿吗?被人瞧见还以为太子哥哥被人怎么了。” 昨日出来得太匆忙,确实没叫人备衣裳,谢朝泠轻咳一声,忽略这小畜生话语间的讥诮:“那就麻烦六弟帮孤准备套衣衫吧,多谢。” 谢朝渊没吭声,谢朝泠抬了抬下巴:“六弟不肯吗?原来恪王府是这样的待客之道?” 他这是故意拿谢朝渊昨日说的话激他,谢朝渊眸光动了动,谢朝泠嘴角又噙上那种虚伪至极的假笑,直直看着他。 无声对峙片刻,谢朝渊起身,叫了人进来。 下头人鱼贯而入,送来热水、巾帕、衣衫。 廖直也带着东宫内侍挤进来,一眼看到只着中衣赤脚站于地上的谢朝泠,这老太监到嘴边的请安声生生噎住,半日没回神。 谢朝泠裸露在外的脖颈上全是深深浅浅的红印子,一直没入衣领口,衣衫遮掩下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痕迹。 委实过于荒唐。 再看那位恪王殿下,一样是衣衫不整放浪形骸,廖直将心头惊涛骇浪压下,一句话不敢再说。 谢朝泠在人前依旧自若,又或许是他太会装,面上并未表现出分毫羞恼和尴尬,淡定接过下人递来的热帕子,盖上脸。 洗漱过后谢朝泠再示意人为自己更衣,谢朝渊起身上前,目光扫向廖直,见谢朝泠没有反对的意思,廖直只能退下,换谢朝渊接手。 谢朝泠看他一眼,没说什么,伸开手臂。 衣裳从里至外一件一件穿上,最后系上腰带,扣上其间的蟠龙玉带钩,再捋平衣角。 谢朝渊动作细致专注,双手在谢朝泠身上缓缓游走,指腹隔着衣料似有似无地触碰他。这会儿倒是不紧不慢了,不像昨夜那样,粗暴地将自己衣裳一撕到底。昨夜种种恍惚又在脑子里浮现,谢朝泠喉咙滚动,道:“可以了,劳烦六弟了。” 谢朝渊抬眼,淡道:“太子哥哥还是穿这身好看。” 是谢朝泠之前在这里时穿过的衣裳,蜜合色绫锻袍子绣以双雀,不及他的皇太子常服贵气,但苏绣的样式精致华美,更衬得谢朝泠面白如玉。 唯一只是谢朝泠脖颈间的痕迹过于明显,谢朝泠自己也从镜中看到了,再叫人多拿了件领口一圈狐毛的大氅来罩上,勉强遮住些。 谢朝渊似笑非笑:“这都快二月底了,这两日都是大晴天,太子哥哥不觉热吗?” 谢朝泠没理他。 他坐下让人给自己束发,又看到了他走时特地留下的那把梳子,顺手拿起。 谢朝渊瞅着他:“这没人要的梳子也不值几个钱,不如扔了罢。” 谢朝泠心头不快,将梳子搁下,面无表情道:“一把梳子而已,六弟想扔便扔吧。” 谢朝渊慢慢拾起梳子。 谢朝泠盯着他动作,谢朝渊又看了他一眼,梳子在他手上转了一圈,搁到了一旁。 谢朝泠转开眼。 之后用过早膳又喝了半盏茶,谢朝泠再次说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孤茶也喝了,膳食也用了,还在六弟这庄子上留宿了一夜,六弟要尽地主之谊也尽了,现下可以将人放了吗?” 谢朝渊搁下茶盏,抬眸看他:“我若说不可以呢?” 谢朝泠冷了神色:“六弟一定要如此吗?” “我若说不可以,太子哥哥今日打算如何?”谢朝渊不为所动。 沉默对视片刻,谢朝泠也放下了手中茶盏,示意廖直:“动手吧。” 他话音落下,身后一众原本低眉顺眼、弯腰欠身的东宫内侍突然发难,竟各个身手了得,转瞬将屋中的恪王府下人制服,廖直手中多出的短剑更在电光火石间架上了谢朝渊脖子。 王让被人钳制压跪地上,惊得大喊:“你们做什么?!” 外头庄上护院听到动静要冲进来,东宫侍卫已抽剑出鞘,两相僵持住。 谢朝渊被人剑架上脖子神色也不动半分,只看着谢朝泠:“太子哥哥要为了那混账东西对我动手?我若是偏不肯呢,你打算如何做?杀了我?” 谢朝泠放下茶盏,叹气道:“六弟,孤不想对你动手,你又何必这样,将人放了吧,孤这趟出来不止带了这些人,今日巳时之前孤若是还未将人带出去,便会有人来包围你这庄子,到那时,孤只能将你带去给父皇发落了。” “太子哥哥果真无情,”谢朝渊奚落道,“一下了床便翻脸不认人,原来这就是东宫储君的处事之道,弟弟受教了。” 谢朝泠不想与他说废话:“把人交出来吧。” 谢朝渊看着他没动,神情渐冷。 僵持一阵,谢朝泠示意廖直:“你先退下吧,把人都带下去。” ……这怎么行? 他们若是退下去,谁知道太子殿下会不会被这位恪王反劫持了,这和殿下之前吩咐的根本不一样! 谢朝泠没有解释他的反复无常,又一次道:“带人都退下去。” 廖直只得领命,犹犹豫豫收了剑,带着自己人尽数退下,顺便将谢朝渊的侍从一并押下。 屋中又只剩下他们两个,谢朝渊依旧没动,谢朝泠起身走近过去,低了声音:“把人放了吧,听话。” “太子哥哥是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这话?” 谢朝泠轻咳一声:“你明知故问。” 谢朝渊哂道:“现在不装了吗?” 谢朝泠抬手拍了拍他脸:“你这般跋扈不讲道理,我不会喜欢你的。” 这话,谢朝泠从前就说过。 谢朝渊咬牙道:“你就是个骗子。” 谢朝泠弯腰凑得他更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听话,把人放了,下回我让你去东宫。” 这句“让你去东宫”是何意,谢朝泠没有明着说,但谢朝渊听懂了。 “那李桓是个什么东西,竟能叫你为他做到这个地步?”谢朝渊的语气更沉。 谢朝泠略微无奈,这小畜生不但行事偏激,看待事情想法更偏执,就不能想点好的吗?他到底是为了谁? “他不是个东西,但也是李氏仅存的男丁,若非如此,你又为何要拿捏他来威胁孤?” 谢朝泠直起身,摇了摇头:“到此为止吧,你行事这般荒唐无所顾忌,真闹大了,孤也保不住你。” 谢朝渊看着他。 谢朝泠再次拍了拍他的脸,依旧是那句:“听话。” 半个时辰后。 谢朝泠出门登车,谢朝渊站在车外,神色依旧是冷的。 谢朝泠坐进车里,最后与他道:“六弟回去吧,不用远送了。” 车门阖上,谢朝泠有些疲惫地闭起眼,忍耐着浑身不适放松下,坐下去时又倒吸了口凉气,那处被弄了一夜是真的疼。 谢朝渊这个小畜生,对别人狠,对自己狠,对他也狠。 他也是疯了才会特地送上门来。 皇太子车驾启行,在谢朝渊冷然目送下远去。 身后王让低声问他:“殿下,那些人,都撤了吗?” “人都走了,还留着做什么。”谢朝渊冷道。 王让领命,将事情吩咐下去。 其实方才,这庄子里外也埋了一大批恪王府上人,谢朝渊叫人准备的船就停在后头河岸边。 当真鱼死网破两边打起来,结果如何还未可知,谢朝渊本打算孤注一掷将人就这么绑走,却又在最后关头改了主意。 进去拿了那把梳子又出来,谢朝渊翻身上马回京,没了谢朝泠,这里以后不用再来了。 现在还没到破釜沉舟的时候。 车行了二十里,东宫侍卫在一处破庙里找到了奄奄一息、还剩一口气吊着的李桓。 被喂了水和热汤,李桓从昏迷中转醒,看到谢朝泠,抖索着落下眼泪来。 这人的模样可谓凄惨,已经不像是个人了,谢朝泠神情有些难看,被挣扎着扑上来的李桓死死攥住衣裳下摆:“殿下,恪王害我、恪王害我,帮我报仇……” 谢朝泠没应,吩咐人将他抬去后边车上,先送回府里去。 “殿下……” 谢朝泠犹豫之后顿住脚步,望向车内满眼哀求看着他的李桓,他道:“恪王他是个疯子,你别再去招惹他了,即便闹到陛下那里去,你也没法证明是恪王做的,之前的事情,孤也不再与你追究,到此为止吧。” 李桓愣了一瞬才听明白谢朝泠这话里的意思,满眼不可置信。 如何不能证明,只要谢朝泠这个东宫储君愿意为他说话,陛下岂会不信他?!可谢朝泠这样,分明不愿意帮他指证那丧心病狂的恪王。 浑浑噩噩间,他的目光落到谢朝泠颈侧,半遮半露在狐毛围领间是一艳红刺目的咬痕。 李桓在那一瞬间死死攥住双拳,低了头,滴血的双眼里覆上滔天恨意,没叫谢朝泠瞧见。 谢朝泠拧眉:“你回府里去好生养伤吧,孤会帮你叫太医过去。” “多谢……殿下恩典。”李桓艰难咽下声音。 谢朝泠没再多言,回去了前头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