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纸鸢 莺飞草长二月天,春和景明,宫里的石榴、夹竹桃、洋榆槐一水儿长起来,煦风一拂,像铃铛儿似的一串串冒出泡,繁似宫中琉璃灯。 几匹毛发顺滑的骏马排成一排。 齐轻舟新改装好的升级版风筝终于派上用场,兴冲冲招呼了一溜儿自个儿殿里的小宫女小太监到上林苑一展身手。 他手脚利落地卸了装备,缠上控线,定好顺风的方位“哗”一声起跑。 身姿轻盈迅捷,脚尖点地,从春池镜面上掠过,灵敏如春宫柳梢上一只白鸟。 “来!把你们的本事都拿出来!看谁的飞得最高,本王有赏!” 头顶上落下的声音清越如溪泉撞石,隐隐含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力量和洒脱笑意。 地上的人整齐划一地抬头,看头顶上飞过的青影,青白月牙色的衣袂猎猎翻飞。 众人回过神来纷纷开始动作,长欢殿的几个宫女小厮年龄相仿,正是爱玩儿的年纪。 齐轻舟又是个随和的主子,一时之间,空中便飘起了千奇百怪的风筝。 齐轻舟的贴身太监宝福是个小胖墩子,拉着绳儿气喘吁吁地跑:“殿、殿下,赏什么?” 长欢殿的一等侍卫身形利落地从他身边掠过,笑讽道:“啧啧,宝公公这线都还没拉起来就想着讨赏赐了,怕不是想着殿下赏你一顿满汉全席吧?” 掌事的大宫女樱灵一面导风一面朝站在树尖担忧地喊:“殿下,太高了,快下来!别摔着了。” 齐轻舟充耳不闻,笑眼眯眯地踮了踮脚,身形一闪,又跳到另一枝翠绿的树杈上去。 一个年纪小些的宫女手上的九天娘娘风筝险些即将要越过齐轻舟放的那一个。 长欢殿向来没那么多拘束规矩,她也就不故意给主子放水,声音银铃般,笑嘻嘻道:“各位承让,殿下今日这份赏,看来是我的了!” “瑶华,真不错!你这风筝模样也是今日里最好的!”齐轻舟笑着夸她。 “樱灵姐姐给我缝的!”小宫女朝树梢上站着的主子回道。 “那就都有赏!”齐轻舟玩得尽兴,出手就更大方,抬眼瞧见几个人往这边走来,嘴边的笑意敛下来。 李尚和几个太子党到上林苑跑马射箭,仰头望天无端端出现一尊栩栩如生的菩萨。 吏部侍郎家的小儿子董吉一双斗鸡眼蓦地睁大:“李哥,你瞧天上边的是什么?” 几人纷纷抬头,青天日光太盛看不清具象。 “这、这莫不是上仙显灵吧?” “愣着干什么?赶紧拜啊!” “哈哈哈哈哈哈,几个傻蛋,还真以为九天娘娘下凡尘。” “嘻嘻,不过吧,也没拜错。” 齐轻舟和宫女太监没憋住,越笑声音越大。 这几个人平日里在南书房没少作弄齐轻舟,今日被齐轻舟逮到机会,可不得好好发挥发挥。 等几个人惊觉自个儿被耍,脸上燥得一阵青一阵白,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李尚是当朝太子的陪读,皇后外家李丞相的嫡长子,叫皇后一声姑姑,喊太子一声表哥。 跟齐轻舟结怨已久。 即便齐轻舟这个皇子还算深受隆宠,他也是不放在眼里的。 虽说齐轻舟生母陈皇贵妃是齐盛帝心中的白月光,但已故去多年,外家虽是圣疆大将军,但远在边疆,鞭长莫及,连最宠齐轻舟的皇太后也在去年驾鹤西去。 李尚心里门儿清着呢,皇帝虽说喜欢齐轻舟的性子,但耳根子软,又沉迷炼丹,一年也不见几次外人,这宫里还不是他皇后姑姑和太子表哥说了算。 李尚这会儿恼羞成怒,平时他就最看不惯齐轻舟明明半点倚仗都没了还成天一副逍遥自在的快乐神仙样,今日这股怒火更是烧得他直接上手。 齐轻舟自然也不是什么省事的主儿,平日里李尚那点脏手脏脚的下作小伎俩他没放在眼里,但今天人都直接招呼到自己面前来了,那必须不能怂! 他朝自己身后的人一喝:“姑娘家的都退后,其他人给本王上!” 齐轻舟那点儿三脚猫功夫也就够他自个儿在树上跳来跳去混着玩儿,真要动起手来完全没占什么上风。 几个小太监哪里敢真动手,上前想把扭打在一团两人拉开,居然还分不开! 一个是深得圣心的皇子,一个是太子眼前的红人丞相的嫡长孙,上林苑的管事公公吓得双腿抖擞地去禀告皇后。 李皇后跟太子正在御花园里下棋,齐亦风听罢,白子落定,唇角微微一扬:“不曾想儿臣这位表哥,还能有这样的表现。” 看来看草包也有草包的用处。 李皇后蔻色的五指抚上翠金云鬓玉簪,淡淡饮了口茶,端庄的脸庞舒展了一些,不似往日肃穆,心情舒畅地慢条斯理道:“既如此,桂嬷嬷你就去给宫中立立规矩,只管说是传我的话。” 桂嬷嬷在宫中活了几十年,一听这话,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中气十足地回道:“娘娘放心,老奴晓得。” 桂嬷嬷带着一溜儿开的凤宫侍卫到上林苑时,两个人还在纠缠在一块,你一脚我一拳,侍卫上前三下五除二将两人分开。 长欢殿的几个小太监小宫女被吓得魂都出来了,桂嬷嬷是皇后的一把好手,在下人里的淫威跟她的年纪辈分一样。 连李尚也不得不恭敬地喊了她一声:“桂嬷嬷,你来了。” 齐轻舟拂了拂脏兮兮的袖子,没动,哪里有主子问奴才安的理儿。 桂嬷嬷漫无表情地虚福了一礼:“见过七殿下。” 齐轻舟虽然封了王,但那是在陈贵妃最得宠的时候破例封的,他才不到十岁,没有封号赐字,后来陈贵妃故去,不知怎的这事就不了了之,这个“王”成了宫里尴尬的名位,是以众人还是称他一声七皇子殿下。 桂嬷嬷直奔主题,装模做样问了管事公公几句话,径自下了论断:“几位主子正当年龄贪玩好斗些是常见的。” 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一张皮肉松弛的苦瓜脸上倒三角眼一斜,阴深的眼神把刀子似的往齐轻舟身后的几个小太监小宫女身上刮过:“但下面的人不劝着拉着主子反倒煽风点火起哄看笑话,扰了宫里的清静,那便是罪无可恕的了。” “关文关武,帮我好好教训这群不知好歹的狗东西!” 齐轻舟清秀的眉目狠狠一拧,大声喝道:“退下!” “桂嬷嬷是个什么身份来动我的人?” 桂嬷嬷背有靠山得了皇后的令有恃无恐,慢悠悠道:“七殿下还是不要难为老奴得好,皇后娘娘要给宫里立立规矩,老奴也是依旨办事。” 犀利精明的眼神往樱灵宝福身上刮过:“再说,奴才生来就是给主子消灾渡罪的,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命数,这点儿小罚,是他们的福分。” 话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跟了齐轻舟这么个主子,是他们命数不好。 桂嬷嬷挥挥手,一群侍卫呼啦啦地上前。 齐轻舟知道今天摆明是对方好不容易捉着了空子要拿捏自己,懒得跟他们废话,直接挡在人面前,双手一振:“我倒要看看谁敢动!” 几个侍卫被这清亮的声音制住了手脚,齐轻舟再怎么说也是风头正盛的皇子。 桂嬷嬷不为所动,声如洪钟:“擦亮眼睛看清自己的主子,你们是想违抗皇后娘娘的懿旨吗?” 几个侍卫不再犹豫,将齐轻舟拉开制服,对长欢殿的下人利落动起手来。 男的打板子女的掌嘴,一时之间,满地哀呼。 齐轻舟被反手扣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人在自个跟前儿挨打,气得眼角发红,双脚乱蹬:“放肆!你们敢!” “谁准你们动我的人!' "住手!给我住手!” 板子落下的声音和掌嘴的呜咽格外刺耳,李尚几个人在桂嬷嬷身后挤眉弄眼,一脸幸灾乐祸、小人得志的笑容。 桂嬷嬷皮笑肉不笑,弯下腰挤着一双倒三角眼,平视齐轻舟愤怒的眼睛:“我劝七殿下还是省省力气,奴才都是驯出来的,不给点颜色永还以为自己头上罩着多大尊佛,心里没个分寸。” 齐轻舟以一个屈辱的姿势被侍卫压制着,亲眼看着板子一次次落下,心脏都要气得爆炸,他宫里的宫女小子们年纪还都不大,哪里禁得起这顿毒打。 齐轻舟一个猛劲儿挣开压制他的侍卫,朝桂嬷嬷扑去。 那一下子,用了十成十的力。 “哎哟喂,”桂嬷嬷一个老婆子拿禁得住一个半大小伙子的力量,惨叫一声被撞到在桥边墩子上,惊慌的小宫女们七手八脚来搀她。 乌鸦般嘶声鸣了起来:“要命啦,来人啊,老奴的腰都折了。” 对着在场一群人哭天抢地:“皇后娘娘快来给老奴做主啊,你们大家伙可都看见了啊……” 正闹成一团不可开交之时,远远处传来一个番子嘹亮的声音:“何人大胆?敢在宫中撒野!还不向掌印请安!” 作者有话说: 试阅章!还有一更! 第2章 九千岁 这个名头让众人皆是一惊,跪了一地,连刀枪不入软硬不吃的桂嬷嬷都眼角一抖,赶紧收了破锣嗓子爬起来福了身子问安。 毕竟这“九千岁”在宫里可是比万岁还厉害的角色。 周围哗啦啦跪了一地。 唯有齐轻舟没动,他撇了撇被拉皱的衣角,端端站着,脊背如玉山笔直。 还是那个理,再权势滔天的权臣也轮不到他这个皇子屈膝请安。 他稍稍抬起下巴,看了一眼端端坐在轿撵上的人,怔了一瞬,觉着这个人比他上次见到的时候又漂亮上几分。 那身影一袭红衣,慵懒地斜坐在青玉座上,琼枝玉树般的雅态显得漫不经心,精致的侧脸有种绝艳的苍白,像是常年不见光养出来的玉,眉骨长得绝艳,分寸正好。 一双狭眼墨黑如沉潭,目光流转间又顾盼风流,艳若桃李,唇峰殷红靡丽,朱红广袖迎风飞扬,从骨子里透出的雍容气场,华丽到极致之后反倒显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绝来。 齐轻舟从小在宫里长大也没见过殷淮多少回,都是隆重的殿礼或国宴远远张望过几分侧影。 但也就是那么仅有的几回令人印象深刻。 殷淮的出场永远都是这么大排场,华丽宽敞的坐撵,琉璃为帘,珠玉作垫,十六人抬是帝后的礼制,殷淮在上边坐得稳稳当当,理直从容。 一地的奴才跪着,齐轻舟呆愣愣地站在中央,也不说话,殷淮在敞座上遥遥地朝他点了下头,先开了口:“见过七殿下。” 他稳稳地坐在上头,半点没有下来的意思。 居高临下,声音渺渺沓沓:“恕臣身体不适,不能下来给您行礼了。” 这是齐盛帝早些年下过的特谕。 齐轻舟回过神来,暗地唾弃自己都什么时候还有心情欣赏美人。 行不行礼的,他心里头倒没多在意这些,便轻轻摇了摇头,哑声回叫他一句:“掌印。” 殷淮身兼文武官职又是大齐朝中近百年来的特例,任东厂都督和兰台司礼监掌印。 这个人的出身、官爵、享用的礼制,都是特例。 殷淮斜靠在玉座上,也没叫地上跪着的人起来,一派置身事外的闲适,悠悠问道:“怎么回事?” 被齐轻舟撞了腰又跪了许久的桂嬷嬷有些吃不消,插嘴说了几句,还没说完齐轻舟便眉头一皱:“一派胡言!” 虽然也没指望过半点交情没有的掌印会帮自己,但听这个丑恶的老婆子如此冠冕堂皇地歪曲是非,齐轻舟还是忍不住火上心头。 殷淮对着跪在他脚下的上林苑掌事公公扬了扬下巴,淡声道:“你来说。” 作者有话说: 即将日更!求个收藏和评论啵啵啵! 第3章 教训 东厂督主厉名在外,上林苑的掌事公公不敢在月宫阎刹面前扯谎,打着抖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一提。 见他还算公正还原,齐轻舟鼻腔闷闷地“哼”了一声,也没再多嘴出言矫正他。 桂嬷嬷一开始稳操胜券的气势蓦然低下去几分,扶着老腰有些着急着解释道:“督主明鉴,长欢殿这些个奴才没大没小是出了名儿的!” “成天引着主子不学好,煽风点火,没个分寸,再不教训教训,就该骑到主子头上去了。” “娘娘一翻苦心也是为了给宫里立个规矩,您说是不是?” 倒稍眼里几分着急,几分讨好。 殷淮淡淡扫了一眼说话的人,笔直柔长的乌睫缓缓眨动,眼梢微挑,长长“唔”了一声,散漫地扬了扬唇,幽声应和道:“嬷嬷说得有些道理。” 齐轻舟眼神一滞,眸心中荡出一层绝望的意味来,两片干涸的唇瓣张了张,却也没打算再说什么。 心里却是开始打起鼓来。 他不怕皇后,但这个东厂督主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殷淮点尘不惊,转了转手腕上的泣血兰檀佛珠,淡声吩咐:“那便动手吧。” 座下首席影卫徐一收到主子的眼风,扬手一挥,几个黑衣番子悉数而出,将桂嬷嬷和方才动手的侍卫制服压跪,拿起板子就打。 桂嬷嬷脸上的喜色还没来得及消退又换成了惊恐,面色几变,颤声道:“督、督主这是何意?” 殷淮敛了唇边虚虚的笑意,端得是一脸的正直清肃,原话奉还:“奴才没大没小煽风点火,没个分寸,再不教训教训,就该骑到主子头上去了。” 十倍的板子和掌嘴声响起,愣是将齐轻舟也看得愣住。 桂嬷嬷浑浊的鱼目蹦出闪着火的恨意,扯破了喉咙,有血流出:“这可是皇后娘娘的旨意,督主是要抗旨吗?!” 殷淮从容淡定:“臣一番苦心也是为了给宫里立个规矩,望娘娘明鉴。” 之前还躲在桂嬷嬷身后得意洋洋的李尚首当其冲,被几个影卫踢了膝盖跪在地上仗责。 殷淮焰莲宫里的影卫们嚣张作风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从来不管你是丞相府的还是尚书府的,若是殷淮有令,皇子公主他们倒也不是不敢动手。 李尚哭得屁滚尿流,口不择言地求爷爷告奶奶,双手并爬着挪过去拉起了齐轻舟的裤脚求饶。 心中却是愤恨嫉妒怒火中烧:凭什么宫里任是谁都要多偏袒齐轻舟三分,以前也不曾听闻这位东厂魔头与他有什么交情。 “安静些,”殷淮没给齐轻舟表态的机会,蹙了下眉,优雅地按着眉心:“李公子的尊卑之道尚未参透,本督今日斗胆越俎代庖,替南书房的师傅们给您温故。” 殷淮面容萧肃,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头下一层清影,在春天稀薄的日光之下落出几分淡漠与薄情。 东厂的影卫其功夫力道并非宫里的侍卫可比拟的。 地上一群人咿咿呀呀地哭喊和求情,有人已白沫鲜血齐吐,有人牙齿被打落几颗,座上之人无动于衷,依旧眼无风月,不尘烟火。 在场之人无不肝胆俱颤,督主的心狠手辣和东厂的各式手段早有听闻,不久前才有一世家全族被两日两夜断板夹指,棍刖抽肠。 待呜咽和哭喊声都渐渐小了下去,殷淮才唤人将老命去了一半儿的桂嬷嬷拖到轿子跟前,居高临下,微微俯身,神色平静道:“嬷嬷记得替我向娘娘请安。” 桂嬷嬷面容可怖,眼角殷红一片,是未干的血迹,齐轻舟别开眼不去看。 影卫将他们都拖下去,等到乌泱泱一大堆人都撤走,殷淮才发现这儿还站着个满身狼狈的小皇子,衣角沾着一丝泥土。 方才忙着立威,现下才将人看清几分。 也难怪齐盛帝这么宠爱这个小儿子,确实落得几分陈皇贵妃当年的天色。 唇红齿白,气愤的模样也不显得娇气讨厌,反倒有种种宫里人身上没有的干净率直,像一杆绿意蓬勃的修竹,又像冬日里宫檐青瓦上的一捧白雪,这个年纪少年独有的温润昳丽。 小皇子满身狼狈,脸上沾了灰尘和泥,但一双黑眼睛湿漉漉的,温润灵动,嘴唇鲜活嫣红,一颗唇珠像春天待人采撷的樱桃,蓦然就让他 想起多年前在勤政殿后见过的一只小奶猫。 殷淮有些伤神地按了按眉心,今日教训这帮奴才本就不是为了帮他,他还不至于有这个闲心闲情。 不过是丞相那个不知死活的老匹夫近日在朝堂频频将手往东厂伸,甚至敢暗中重伤他的人。 他刚好借这个无依无靠的皇子打个由头对丞相皇后一派以示警醒罢了。 毕竟,朝堂之上没烧完的战火就得在后院继续蔓延。 殷淮不欲多留,有礼但疏离地朝齐轻舟点点头:“今日委屈殿下了,臣还有事,先行告退。” “噢噢,”齐轻舟完全没有刚才小老虎般的气势,糯糯哑哑地应了一声,“咳咳咳,多谢掌印,我……”话还没说完,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痛,人就倒了下去。 是刚刚混乱挣扎中的误伤。 殷淮这些年见过的死伤惨状不计其数,早已麻木,但小皇子雪白脚踝上的一圈淤黑还是让他看得有些不顺,但也就一瞬的恻隐之心,还不至于让他破例做些什么。 但毕竟齐轻舟怎么也算个皇子,不好直接无视转身就走,思量着他也带着下人,便礼仪性客套一问:“殿下还能走路吗?是否需要臣送您一程?” 齐轻舟羊羔般的眼睛一亮:“方便吗?” “……”殷淮手一顿,微微一笑,“当然。”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啵啵~ 第4章 同撵 影卫徐一看了主子一眼,扶齐轻舟上轿的动作不自觉恭敬了三分。 他们东厂里的人,平日里皇子公主也不甚放在眼里,可眼前这个…… 殷淮的玉撵很宽敞,坐两个人还绰绰有余。 齐轻舟闻到一股极淡极淡的梨花清气,又看到殷淮不动声色地将衣袂往外敛了敛,离自己远了一分,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衣服还沾着泥巴,撇了撇嘴。 行叭。 掌印比后宫里的嫔妃还精致。 走了一段路,谁也没有作声,殷淮闭目养神,察觉齐轻舟东扭西动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随口问道:“殿下的纸鸢,是一条鱼?” 形态奇异,不同于常态。 齐轻舟这才发觉自己手中的纸鸢已经被撕烂了,着实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他抽了抽嘴角,讪笑道:“是一只鸟。“ 他拿起来细致介绍道:”这是翅膀,风来的时候它就能借助张力自己飞起来。” 顿了一下,齐轻舟又补充:“我自己改造的。” 经过数个月的试验,才设计出这个精妙的支架和关卡,阻力会比一般的风筝更小,能飞得更高。 齐轻舟说完就直直看着殷淮,过了半秒,殷淮反应过来小皇子这或许是在等着他夸?遂挑了挑眉梢,有些敷衍地淡笑道:“甚是……别致,殿下心灵手巧。” “真的?”齐轻舟提了一口气,想起南书房师傅们的指责,嘟囔道:“难道不是不务正业,玩物丧志?” 殷淮拢了拢朱红色宽袖,漫不经心地口吻却又显得笃定:“劳逸结合,张弛有度罢了。” 齐轻舟清明的杏眼亮晶晶地弯了一下,翘着唇角问:“掌印喜欢什么?我送您一个吧,就当作今日的谢礼。” 今日煞了李尚那群鼠辈的风头,他确实有些高兴,之前的几次交锋他从未讨到过这么大的好。 殷淮微微吊起眼梢,看了他一眼,狭长的眉眼瞬时有些锋利。 他这个身份,有送黄金的,有送美人的,送纸鸢的倒还是头一回。 他着实对这些个小孩玩意儿不感兴趣,况且今日不是特意帮齐轻舟,说来还是自己借了他的机去杀丞相皇后的气焰。 但看到那道湛亮清澈的目光,殷淮还是淡声道:“谢殿下赏赐,臣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是谢礼。”齐轻舟固执咬字强调。 上边儿给下面人的才叫赏赐。 殷淮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主子奴才之间哪儿有什么真正的“谢”和“礼”。 齐轻舟在宫里长这么大,倒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懂:“掌印今日帮我或许有别的盘计,但确实帮到了我,该我承的情我不能赖。” 殷淮凝眸一怔,被他拆穿也不否认,只是一时之间不知该说小皇子是通透还是心大。 贵妃故去,太后长辞,一个无依无靠的皇子能凭借那个不靠谱的皇帝的一点宠爱生存到几时? 说是被封了王,结果连个字都没赐下,不尴不尬,空有其名,没人当回事。 又被皇后当成眼中钉,太子的肉中刺,只要皇帝稍不留神,就能把他搓磨得渣都不剩。 可这位小皇子显然没有一星半点儿忧愁,依旧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整个人身上洋溢着鲜活、快意与开阔,如同一只灵鸟,高墙深宫也被他活成茂林之森。 也不知道瞎乐个什么劲儿。 殷淮看着张明若杏花的清隽脸庞,眼神里有微微怜悯,也只是一瞬。 与我何干?他漠然想。 天下可怜人太多了,他也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 齐轻舟见他不答,以为是他真的不想要,有些低落:“那好吧,如果掌印真的没兴趣,我就……” 殷淮对上那双乌黑圆溜的杏眼和耷拉着的洁白耳朵,施施然拢了拢宽袖,单手撑着额,歪了歪头,淡声道:“猫吧。” “……?”齐轻舟反应过来,眼睛一亮:“好的!猫儿!” 他摸摸鼻子,笑眼弯弯,声音清亮,“一个猫儿的风筝在天上跑也挺有趣儿的。” 奢靡的轿撵在春日轻淡温柔的日光下经行,路上各宫来来往往的宫人目光各异,又马上低下头请安。 只怕不消一刻,掌印与皇子同撵的消息便要传遍宫墙里外。 齐轻舟神色坦然,殷淮泰然自若。 经过芳林苑,花木开得正盛,密密麻麻的紫藤垂直而下,如盈盈珠玉,映衬着殷淮乌漆如瀑的长发。 齐轻舟忽然指指自己的发鬓低低惊呼了一声:“掌印,花瓣落在你头发上了。” 殷淮不惊:“嗯。” “好看。”齐轻舟一时之间竟然看得有些呆,小声呐呐细语。 “什么?”殷淮蹙了蹙眉,这个小皇子好似不怎么怕他,再单纯不知世也不会没听闻过他的恶名在外吧? 齐轻舟认真道:“不过还是掌印比较漂亮。” “……” “比花漂亮。”小皇子目光清正,神色坦然,旁人不好意思或不敢直接说出口的话被他轻而易举又自然而然地直宣于口,仿佛是随意评价了句“今日天气真好”。 殷淮还不至于接不住一个十五岁小孩儿的话,客气地笑了笑,回道:“殿下亦是,正当风华。” 一张玉撵,两个人坐得不远不近,隔着一团春日的雾气和渺渺的水汽,温和又湿润。 很快便到了长欢殿,齐轻舟同他挥挥手道别。 殷淮依旧在玉撵上坐得稳稳当当,丝毫没有下轿撵送他的意思,只礼仪性地嘱咐了一句:“殿下回去记得涂些药膏,好生休养。”说完便让个小太监将他背回去了。 回到焰莲宫时,殷淮特意嘱咐了徐一将轿撵好好清洗一番,不可留一丝污泥。 那小皇子打完架就上了他的轿撵,跟只泥猴儿似的,衣服上的泥全蹭上头了。 徐一应下,清洗轿子的时候发现了一块质地上乘、巧夺天工的玉佩,禀告督主怕是那位七殿下落下的。 “需要属下送到长欢殿吗?” 殷淮此时正被东厂头子送来的线索缠住,有些不耐地挥退他:“不必,他若是找来你就给他,人没来找你便自己随意处置了。” 作者有话说: 小皇子颜狗实锤!!你们说我是从现在开始隔日更还是再攒攒到九月底日更捏? 第5章 佞臣 殷淮位至司礼监掌印,照理说宫中夜巡这类差事早就不归他亲为。 但近日朝中局势动荡,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他还是放不下这个心将这等命门大事交与他人之手。 夜过二更,殷淮只带了少许人马经过西南宫门,长欢殿没有往日的灯火通明,丝竹生歌。 殷淮手中缓缓翻动起居出入更册,目光锋利,一目十行,阖上册子,似是随口一提道:“倒是规矩了不少。” 西南宫门掌事的京羽卫道:“回督主,长欢殿主子奴才都受了伤,着实消停了好一阵。” 西南门这一片靠近长欢殿,齐轻舟自小没少不走正宫门,从这儿偷溜出去玩儿。 甚至好几回乐不思蜀,到了门禁也没回来,举宫皆知七殿下生性贪玩,皇帝太后纵容他,殷淮倒也没把一个心无城府的小孩放在眼里,左右生不起什么波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一阵看册子上少了眼熟的名字,倒是生出几分稀奇来。 长欢殿的院子里,满树海棠、钱樱开得肆意,池塘边传来钝钝的蛙叫。 掌事大宫女樱灵给长明灯续了油线,贴身太监宝福提着灯笼给齐轻舟照光,殿下正在画他的猫儿纸鸢。 齐轻舟轻轻推了一把宝福软乎乎的肚腩,抽了抽嘴角:“宝福,你这肚子居然能把光线全挡完,半丝没给本王剩下。” 侍卫卫苍道:“殿下每天不是赏他烤羊腿就是给他开小灶,宝公公能把这肚子减下来就怪喽。” 宝福一把拂开卫苍搭上来的手臂:“去去去,殿下都不嫌弃我,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樱灵是比他们都年长,稳重一些,拨开斗嘴的两人:“殿下,吃碗果子糖水消消燥气,这猫儿明天再画吧,别伤了眼。” 齐轻舟画风筝入了迷,一只猫儿,掌印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猫儿这种动物呢,应该给他配个老虎或是豹子才是。 不过也行叭,他把猫儿画得神气威武些,才衬得出掌印那通天的气势。 齐轻舟又加设了几个巧妙的关卡和侧翼,这几日他亲手试验过的,这样的结构装置,无论风从哪个方向来,风筝都能保持平衡,并且能顺着风势调整高度。 “呀!殿下!你的手!”小宫女瑶华低呼。 齐轻舟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剪子刺破了指尖,他忙拨开画布:“我的猫儿!” 樱灵匆匆抱来药箱子:“殿下怎的这般不小心。” 齐轻舟见风筝没染上血迹,放松下来:“没事儿,又不疼。”一边任她折腾自己的手一边扒拉了两口冻果子蜂蜜糖水。 忽然,他放下了碗,拄着他那还未光灵的腿,连步越过几人,趴到窗边:“你们看,那人像不像掌印?” 月光下,朱红宫门前,一抹身影形如卯月,天青色广袖笼着夜风扬起,手里提着琉璃风灯,璀璨分明。 那人白皙光洁的面容半隐在宫道两旁密密丛丛的槐花与紫藤中,金碎的月光给他打上一层朦胧又脆弱的美感,如某种夜间绽放的白色花朵,清逸、出尘又魅惑人心。 似天上谪仙下凡尘。 齐轻舟喃喃自语:“你们说,掌印这是怎么长的?” 众人:“……” 樱灵犹豫了一瞬,还是道:“殿下,虽说掌印上回帮了咱们,但听说他这个人最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奴婢觉着,长欢殿还是不要与他太近的好。” 进来多事之秋,皇后太子盯得也紧。 宝福“啊”了一声:“奴才觉着掌印挺好说话的。” “帮了你一回就是好说话了?”卫苍嗤笑,“有奶就是娘,你怎么不去问问那些被他抄斩家族的人他到底好不好说话?” 齐轻舟眨了眨眼睛:“行了,放心吧,本王心里有数。” 齐轻舟因着受伤不便没赶上南书房的开学,明日就是病假的最后一日,他得赶紧趁着今天将落下的功课抄完。 和宗原约在金玉阁。 宗原是当朝尚书长子,齐轻舟南书房里的同窗,太傅得意门生,文章功课皆是同辈中最拿得出手的。 他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对着奋笔疾书的齐轻舟淡淡扫了个眼风过去:“大半个月的病假一个字儿都没动,臣还以为殿下伤的不是脚,是握笔的手。” “……”齐轻舟没反驳,宗原人挺好,对他也好,就是为人太过认真,嘴巴又毒了些。 忽然楼下的街道传来一阵骚动,风尘四扬。 小贩行人节节朝路两旁退,一座典雅华丽马车前的棕马神气张狂,抬起马蹄径直踢翻了跪在马车前的老人。 齐轻舟看那辆车和那匹马都有些眼熟,果不其然,旁边一桌的客观就与同伴议论起来:“是“那位”的车子吧?据说是用圣上赏的南海千年梨花木作成,瞧那帘子,怕也是今年刚上供的金丝缎玉绣织。” 同伴刚想提起“厂公”二字,又被另一人神秘兮兮地“嘘”了一声,只好继续打着暗号:“‘那位”如此张扬狂妄,上边怎么就……” “兄台,慎言,万岁震怒尚一线生机,千岁蹙眉必无活路。” “前些日子东厂治了几家世族,据说两日两夜的断板夹指,棍刖抽肠,连根拔起,未满月的婴儿都一个不留。” “谁不怕他们,那位的耳目是天罗地网,任你是官宦重臣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所有的阴私都掌握在东厂手里。” 有疑惑:“可不是说当年琼州边关有难,我朝派出四名言使铩羽而归,是‘那位’亲镇谈判才夺回三座边要城池……” 一个大汉喝得激动:“什么平定境郡,我看这等奸贼是通谋敌国,贱种!阉人!狗贼!竟没死在琼疆,留着条狗命回京便作威作福。” 齐轻舟被吓得手一抖甩了笔,睁大眼睛瞪了一眼那个半醉的莽汉。 忽然楼下又是一阵惊呼,那马儿的蹄子已经直接踩上了那老翁的咽喉。 宗原捏着茶杯的指尖泛白,一脸正气,骂殷淮:“目无王法!草菅人命!” 眼见那杯子都快要被捏碎,齐轻舟颤巍巍把它从同窗手中解救出来:“莫激动莫激动。” 他往楼下张望,殷淮没有露面,只是隔着帘子淡淡地问:“何人挡路?” 徐一马上回道:“是上个月被抄杨家的管家。” 殷淮想了半晌才记起有那么一号人,买主求荣,抛妻弃子,竟上赶着将自己老婆女儿送进东厂作对食换自己苟活。 世人皆恶,他最不介意恶上加恶。 殷淮不再多分出一分神,目光落回手中的书卷,轻飘飘道:“既想碰瓷,便成全他吧。” 马蹄当即踩断老翁咽喉,肠血倒流,一地血腥,行人纷纷将自家小孩子的眼睛蒙上,议论东厂的心狠手辣和残忍暴戾。 那一幕看得齐轻舟心里不适,早没了抄功课的心思,收拾好纸墨,对纪赢道:“谢了兄弟,今天先到这儿,明儿学堂见。” 宗原按下他的肩头:“殿下这么急着去哪儿?” 齐轻舟不善说谎,闪烁其词:“我还有事。” 宗原皱起眉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牛头不对马嘴问道:“殿下,臣听闻前些时候那贼子救了你一回。” 齐轻舟抬头,慌乱的目光渐渐镇定下来:“那贼子那贼子,人家没名字是不是?” 宗原鼻腔里溢出一声极为鄙夷和不屑地“哼”:“只有人才配有名字。人性全无的东西没有。” “……”齐轻舟将书往他头上一拍:“你这头名那么多书白读了,说话如此钻刻。” 宗原严肃道:“我说的是事实,殿下不也亲眼所见?” 齐轻舟咕噜咕噜灌了口茶,嘀咕道:“眼见也不一定为实。”虚虚实实的事儿他从小到大在宫里见过的多了。 万事都有个由头。 宗原见了鬼了:“殿下被下了什么降头?” 人不知而不愠,齐轻舟也不恼,朝好友笑了笑,先走一步。 作者有话说: 嗐,偏心偏到太平洋罢辽 第6章 君子 齐轻舟没想到下一次见面来得这样快。 初九是福亲王的八十大寿,福亲王是齐盛帝的皇伯父,当年有拥立之功,是京中声势显赫、最有名望的宗亲。 京中的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福亲王邀请的多是京中的皇亲贵族,来来回回也就那么些人,不说熟识也多是脸熟的。 大齐朝民风外放,并未过多讲究男女大防,世家大族设宴听戏从不拘着,衣衫鲜丽的各家小姐与锦衣王孙公子坐在一处,更显热闹。 齐轻舟被南书房的太傅留了堂,最后一个来,他作为皇子,是皇亲国戚里最里边那一圈儿,自然是要坐高位的,最中心那桌就剩了两个位置。 齐盛帝闭关炼丹不来,太子齐亦风便坐在最上位,他朝齐轻舟亲昵地招招手,笑得如沐春风:“舟儿,到为兄这里来。” 一副慈爱好兄长的姿态。 齐轻舟懒得陪他演兄友弟恭,拱手谦声推辞:“我不喝酒,坐那儿扫了太子的兴。” 齐亦风嘴角一凝,笑意收了收,眼睁睁看着这个皇弟在众目睽睽之下踱步到殷淮面前,朗声问道:“掌印这儿没人吧?我能坐吗?” 殷淮这才抬眼看他,一段时间未见,小皇子好似又长高了几分,一袭青色的太学监服衫外披了件月杏色玉带绸锦,木簪束发,脸色更显得白净,像一枚质地温润的良玉。 看样子是刚从学堂直接过来的,殷淮不禁又想起前几日午后他经过南书房时无意间听到的墙角。 南书房那几个酸儒对他不满已久,不知说到哪篇课文借题发挥,提问齐轻舟,其实就是逼他表个态。 “如今佞臣当道,搜刮民脂民膏铺张奢靡,草菅人命乌云蔽日,学了这课,殿下认为当如何?” 殷淮靠在宫墙边笑了笑,这是就差没有明着点出他的名字了,他倒是向来不在意自己的恶名,只是心里忽然有些好奇,小皇子会如何应答。 齐轻舟将自己在课本上画的猫儿和王八偷偷掩住,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摇头晃脑张口就来:“夫子,咱们上一课才刚学了‘君子不背议,不证不言断。’说的是君子不在背后议人,没有经过求证的事情也不能妄加论断。” 老夫子长长须眉一皱。 他又说:“再说了,我跟那些个佞臣又不熟,怎么清楚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呢?就这样红舌白口地说人家坏话岂不是非君子所为。” “夫子饶了学生吧,本王还想做个君子呢。” 太傅气得胡子一翘:“我看殿下是文章没参悟到家,下课留堂半个时辰!” “……”约了侍卫去捉蛐蛐的齐轻舟叫苦不迭。 门外的殷淮,一双漂亮狭长的凤眼忽而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谁说七殿下天真无邪来着,看似呆呆愣愣,不愠不争,其实心中那把称拎得比谁都清. 他不是不懂人心险恶权势利弊,他只是不上心,磊落地与人为善,也磊落地防设,谁也伤不着、套不着他,通透地用自己的方式在与这个被权势争夺的人世周旋,心思清明又姿势轻松。 真不知该说他是璞玉藏拙还是大智若愚。 齐轻舟还站在宴席中央等殷淮的回答,身上沾满了来自四面八方天潢贵胄们的目光。 到场的自然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目光复杂,心思迥异。 齐轻舟心里突然紧张起来。 他和掌印……好像也没熟到同坐的程度,是他太冒昧了,刚想开口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说“要不然我还是到那边去坐吧。” 谁知下一秒,就听到对方沉稳有力又含着点笑意的声音,像钟声一样徐徐落入耳朵:“荣幸之至。” “?”齐轻舟的嘴角不敢翘得太明显,颇有些受宠若惊地在殷淮身边坐下。 他一个皇子,没带一个伺候的人就直接赴宴,殷淮看不过眼,例行公事地尽一点臣下的责任,简略地用公筷为他布了一些菜。 齐轻舟腮帮子鼓起来,有些惊奇道:“掌印也会这些?” 他看着殷淮菜的动作都被做得优雅利落,握上筷著的手指白皙修长,赏心悦目,忽然意识到,这个人能被皇帝信任重用,也不是全然靠的一张脸。 就连布菜这种小事也一丝不苟,比别人更上心认真些。 虽然殷淮面色既不殷勤也不热络,但伺候人的功夫却是非常精细,夹到自己玉瓷碟子上的菜色齐齐整整,荤素搭配也得当。 各种菜色的顺序也十分讲究,不会撞味或抢味,若是宝福给他布菜就考虑不到这些。 但是掌印,就连果子都是挖了最嫩最甜那块果肉才放到他面前,剩下的就不要了。 好奢靡,齐轻舟在心中叹道,这可都是尚宫房精挑细选过果肉饱满的精品。 殷淮听到他的话,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掀了下唇角。 这有什么不会的,隆冬腊月的雪水,七月流火的炼金炉,为嫔妃梳头掌心挨过的刺鞭…… 这些年,他从宫里最辛苦最下层的地方的一个小奴才,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其中曲折不足为人道也,今日若不是这个不谙世事的小皇子提起,他都忘了。 殷淮舒展了眉心,略略敛下眼睑:“臣之本分。” 齐轻舟笑着比了比筷著:“掌印你也吃,我吃饭不用人伺候。” 他没有再称“本王”。 殷淮也没再同他客气,放下了筷子。 齐轻舟看殷淮很少出筷,知道他挑剔,问道:可“是菜色不合掌印胃口?” 东厂提督吃穿用度奢侈铺靡世人皆知,殷淮倒也没否认,长睫一眨,语调慵懒地品评今日这一桌:“平白浪费了好物材。” 齐轻舟眼神一亮,像屋檐下悬挂的灯火:“正是!” 齐轻舟这个人,琴棋书画都不行,吃喝玩乐第一名,想不到掌印也是识货的同道中人,颇有种偶遇知己的激动。 他咽了咽喉咙,往殷淮身边凑近了一点儿,面色严肃地在他耳边小声道:“您看到张翰林面前那道翡翠松花蟹卷了么,蟹应该是澄湖运过来的蟹,只是去味的酒不该用陈年花雕,金玉阁那家店用的就是菊花酿,一口咬下去满腔清气……” “还有吴尚书正在夹的那一道金瓜露芝鸡丝,熬的南瓜浓汤太过甜腻抢了味,倒是浪费了越地盛名的霞烟鸡。” “掌印若是有兴趣,就应该到立柳巷十八号尝尝,那可是正宗的手撕鸡!” “……”殷淮只觉得耳边有个鼓着腮帮子的小松鼠在悉悉索索地叨絮,温热的气流缠绕着颈脖的皮肤,掀起一阵痒意。 他不动声色微微偏开了些,兴致正浓的小松鼠却尚不自知。 侍女每呈上一道川菜,小皇子就又要认真地点评一番:“这个牛肉切片怎么能直接浸入椒麻油里呢,熏腊出来的川味会被遮住……” 殷淮揉了揉额角,后悔默许了个话痨坐自己旁边。 站在身后的徐一直看得心中大惊。 两个人间看似是单方面的交流输出,却无端端地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和谐的氛围,将周遭的觥筹喧嚣隔离开来。 “掌印,你觉着呢?”齐轻舟讲得有点口干,一停下来两人之间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齐轻舟终于觉悟自己好像话过于多,好像对方也不是多有兴趣的模样。 殷淮这个人,给他的感觉矛盾且复杂,心情好的时候也可以让你如沐春风,备受照拂,不想理你,就客气疏离得你丝毫够不着他的边界。 是远是近,疏离还是亲近,他不动声色却全局掌控,不受任何人影响,对方只能生生受着,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齐轻舟咽了咽唾液,也罢,美人高冷一些不是什么大过错,他向来心大,装作一脸平静地瞟了一眼殷淮,发现对方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齐轻舟:“……” 殷淮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上。 齐轻舟愣了下。 “殿下说了说这么久,不渴吗?”殷淮晃了晃杯子,将热气撒去一些以防烫着他。 “渴,刚我就渴了。”只是没来得及说。 齐轻舟有点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水,细细地嘀咕了一句,指尖不小心扫到对方修长白皙的手指。 殷淮感受到温暖柔润的触感,顿了一秒,施施然将手收了回来。 齐轻舟喝了水,最后总结道:“若是掌印对京中的吃食有什么疑惑或者要请人吃饭找不到好去处,只管来问我。” “难怪西南宫门闯夜禁的薄子上回回都有七殿下的大名,原来是钻研这些个去了,”殷淮眉梢一挑,啄了一小口酒,揶揄他。 “咳咳咳……”齐轻舟口中吞到一般的水喷了出来。 殷淮皱起眉头,轻轻拍上他的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顺气,带着些微责备的意味肃声道:“殿下喝这么急做什么?” 已经陆陆续续有打探和审视的目光悄悄落到这边来。 桌子对座的另一边,太子齐亦风一面与各位大臣周旋寒暄逢场作戏一面不自觉暗暗握紧了放在桌子底下的拳头。 这个草包七皇弟到底是什么时候和满朝忌惮的东厂魔头走得这么近的? 方才他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模样竟让他觉得有种耳鬓厮磨的亲昵,齐亦风眯了眯眼。 如今朝堂局势分明,文臣武将相争,他身后的丞相明显压倒了齐轻舟的外家陈将军府。 但东厂是块硬骨头,自成一派,不站队不下场,任他使了多少劲殷淮这个老狐狸都软硬不吃、刀枪不入,偏偏东厂权势滔天手握重权,他绝不能让这块肥肉落到齐轻舟手中。 他得不到的也绝不能让齐轻舟得手。 作者有话说: 最近太忙辽!国庆假期疯狂存稿,10月8日就开始日更!啵啵大家! 第7章 戏子 吃过晚宴,外请的戏班子和说书人上台。 宗亲王府山湖亭阁星布,凿开的荷花池里放了上百盏的明夜灯与水鸢纸船,辉夜通明,灯火琉璃。 齐轻舟依旧挨着殷淮坐,台上热闹,殷淮察觉小皇子连连的哈欠和好几次飘过来的眼神,端了一碗上好的雪茶,笼着月白色的宽袖浅酌一口,不热不淡地问:“殿下频频看臣做什么?可是臣脸上有什么东西?” “没有,”齐轻舟摇摇头,指了指台上:“是我不爱听这个,再说——” 被人当场抓包他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懒洋洋地往后边软垫上一靠,歪着头念道:“掌印确实是比台上那位还漂亮。” 殷淮眉梢一挑,难得他三番四次被人说漂亮也不恼,只是有些疑惑:“殿下当真这般喜欢臣这张脸么?算起来也不是殿下第一回夸它了。” 齐轻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小声道:“这事掌印可不能怪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天边好圆一轮明月,殷淮狭长的眸中波光流转,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台下忽然传来一阵热烈的起哄和掌声,是京中盛名的花魁伶姬出场了,一众达官贵人看直了眼。 齐轻舟见状也好奇挺直了身板仔细瞧了瞧,那花魁确实比宫中好些女子出色,但见过了珠玉就再难看上鱼目,看台上并不比看身座之人得趣。 倒是殷淮,见齐轻舟捻了几颗黑紫葡萄放嘴里,又时不时往台上多瞧了几眼,嗤笑一声,幽幽道:“看来还是京中花魁比臣这张脸耐看些。” “……”齐轻舟舔了舔泛起水光的嘴唇,急声辩驳:“怎么会!掌印不要妄自菲薄!”又将从盘中挑了几颗最圆润饱满的葡萄一一放到掌中,殷勤递到殷淮眼前:“掌印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殷淮看着幽黑发亮的葡萄映在他白嫩的掌心里,心中莫名舒坦了一些,眼带笑意地听他一通胡诌,将那几颗葡萄收过来,剥开皮吃了,酸酸甜甜的汁液沿着唇舌在口腔里炸开,一直沁到了心里去。 台上的戏唱到中止歇台,坐太子旁边的李尚忽然阴阳怪气地“呀”了一声:“京中名姬果真名不虚传,可我怎么越看越觉着像哪位故人,各位大人瞧着呢?” 被他这么一提,台下一众官员皇戚忽然也觉着几分,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有人打了头阵,太子手下头号马屁精董吉忙不防帮李尚把戏唱下去:“咦?李哥,您这么一说,我瞧着倒是像一个人。” 李尚呲着牙与他一唱一和:“噢?什么人?” 董吉面露豫色:“这个……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李尚站起来,满脸酒气,拍了他一掌:“有什么说不得的,你这样吊着大家伙胃口岂不是扫兴嘛!太子殿下您说是不是!” 齐亦风眉目似春风,温声笑道:“无妨,今日是私聚,不必太拘谨,说来听听也无妨的。” 李尚得意道:“看!殿下都让你说了还怕什么?只管说来!” 台下之人也被挑起了好奇心,起哄道:“说嘛说嘛!” “那我可就直说了啊!”董吉嬉皮笑脸谄笑道:“许是小人眼拙,可我怎么越瞧着越像……陈皇贵妃啊!” 齐轻舟伸向果盘的手在半空中一僵,脸变得煞白,一双圆眼睛眯起来。 殷淮余光瞥了一眼,没说话,继续慢条斯理喝他的茶。 其实那名姬远比不上齐轻舟的母妃——陈皇贵妃的倾城绝色,只不过是眉眼得了几分影子。 再者这花魁满身风尘,在台上频频对台下暗送秋波、搔首弄姿,与陈皇贵妃通身冷淡冰洁的气质也相去甚远。 但陈皇贵妃芳逝多年,只给世人留下模糊的影子,才会让人因着这几句话觉得像。 台下宾客闻言一时之间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李尚见状,正是合意,立马火上浇油,一惊一乍假唱道:“哎哟!你这小子,眼睛够尖的啊,别说陈皇贵妃,就是……”他那双鼠眼不停地往齐轻舟身上摆来摆去,嘴角歪咧着含糊其辞:“也是有几分像的。” 狎昵之色不加掩饰。 齐轻舟指尖泛白,葡萄汁儿顺着手指流了他一掌,“啪”地一拍桌面,提高音量朗声道:“李尚你大胆!随随便便指着个人便说像本王母妃,本王看,你这尖嘴猴腮倒是像极了戏中那个赖三。” 台下有人笑起来。 赖三是方才那台戏里的丑角,矮小猥琐,贼眉鼠眼,面目丑陋,成日只会议长道短,偷鸡摸狗,与官家小妾偷私最终被街坊乱棍打死。 李尚恼怒,拍案而起:“你!” 太子见效果已经达到,闹得差不多了,适时出来和稀泥方能显得他仁厚,收个谦和厚道的美名,眉眼舒展开来笑道:“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又懒洋洋地靠着椅子的背垫,抬起眼皮悠悠道来:“这看戏说戏,各有各的看法说法,不过就是图个乐,给皇叔祝寿,给大家助兴,李尚你和气些,七皇弟也不必如此当真。” 李尚见有太子撑腰,得了便宜还卖乖,满是油光的脸上仍是假装一幅忿忿模样:“是,殿下,臣省得。” 不料齐轻舟却丝毫不让,眼眸迸射出少年人坚韧的锐利:“听太子这意思,本王和本王的母妃也是戏子拿来给你们取乐的么?” 少年蓦然提高了音量,冷冽的语气和决绝的气势惊得在场之人均是浑身一震。谁也没有想到一向和气温软的七殿下竟然不顺着太子的梯子下来。 太子愣了愣,一时之间下不来台,嘴角一沉,皮笑肉不笑道:“孤不是这意思,李尚言有不当,但不过是想松泛松泛场子的氛围,并无恶意,七皇弟这般计较那就难看了,没这个必要。” 这话说出来,好像齐轻舟这个时候再要理论便是玩不起、失礼仪、不顾大局。 寿星宗亲王有一定的辈分,皇亲国戚都得看他几分面子,这时候也出来劝和。 齐轻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心知齐亦风话说到这个地步,他已无计可施。 他要再揪着不放闹下去那就是故意砸寿星的场子了,扫了大家的兴,众人只会觉得是他的错。 胸口被一股郁气死死堵住,上不去,下不来。 错不错的他倒无所谓,可平白让人看母妃的笑话他心里难受。 他咬着牙,唇瓣都在颤抖,忍了下去。 意外的小插曲一过,台上台下又重新热闹起来,歌舞升平。 殷淮看了一眼小皇子迅速泛红的眼角,水汪汪的,像两片被春雨打湿的桃花瓣儿,可却没有一滴泪珠溢出来,硬是被他生生逼了回去。 齐轻舟安静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台上看,嘴唇抿紧,修长径直的颈勃梗着,显得格外倔强。 殷淮心里暗暗叹了一声气。 那绝色名姬在万众瞩目中又缓缓上台,婷婷袅袅,正要唱出声,台下一道慵懒低沉的声音止住了她:“慢着。” 作者有话说: 舟:我没哭,别瞎说 第8章 撑腰 那绝色名姬在万众瞩目中又缓缓上台,婷婷袅袅,正要唱出声,台下一道慵懒低沉的声音止住了她:“慢着。” 那声音渺渺沓沓,隔着水汽与夜雾,像是从远处传来,清徐萧肃,似缓缓细雨洒落到在场之人的耳朵里。 寿星宗亲王见自己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来的这位座上宾今晚还是头一回开尊口,忙不迭问:“厂公,可是有事吩咐?” 台下之人也静悄悄地看着,不敢多出声一句。 殷淮用瓷盖撇了撇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半阖着眼皮,神色淡然道:“福亲王不必紧张,臣只是忽然想问问董公子的生辰。” 身后响起一片疑惑的议论,齐亦风也不明所以地瞪了董吉一眼,董吉上回见识过殷淮的厉害,闪了闪眼神,不敢扯谎:“平、平平平戌年闰月初八。” “噢?那——”殷淮眼帘微微掀开,倏然地,眉峰一笼,抬眸看过去,目光沉静,声音也沉静:“陈皇贵妃子元年芳逝,董公子时方两岁,尚是襁褓幼儿,又是从哪儿看出来台上这位女子同陈皇贵妃肖像呢?” 场面一静。 董吉与李尚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一半。 被带偏的宾客顿时醍醐灌顶:“是呀!连老夫这个年岁都不曾见过贵妃多少回,他这乳臭未干的小儿又怎么会见过!” “嘘……这摆明了是……” 殷淮慢悠悠的腔调并不咄咄逼人,可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睛和森然萧肃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流连在谁身上,总能让人背后升起一层毛骨悚然的凉意。 太子脸色极不好看。 殷淮视若无睹,红殷殷的唇瓣缓缓开合,一派肃容:“本督无意倚老卖老,只不过确实比阁下和殿下虚长几岁,自小在宫中当差,得见过贵妃天颜几回。” “贵妃出身名门,气质高雅,为人大方得体,风尘女子不及其万千之一。” 台下之人纷纷称是,齐亦风见事情脱离了预计轨道,强忍心中的妒火与不甘,故作宽和一笑:“不过是图个玩乐罢了,督主怎么也这般认真。” 殷淮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手里的茶碗不轻不重地往桌面上一放,“啪嗒”一响,掷地有声,明显是不高兴了:“玩乐?” “臣并不这样以为。” 殷淮面色淡漠肃穆,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几分青影,眼弧带着凌厉的线条,透出几分薄情和锐利。 “恶意品评皇妃折损天家威严,乃言行不端。” “挑衅皇子是尊卑不分、挑拨朝臣乃异心不忠。” “更进者——” “李尚与董吉二人分明没有见过贵妃,却口口声声蛊惑蒙蔽众人,根本就是别有用心,蓄意谋划,是为心术不正。” 本来一个说笑的乐子被东厂提督一下子上纲上线到这个程度,在场之人皆不敢言语,都静悄悄地竖起耳朵等着看戏。 殷淮倒是依旧神色自得适然,凤眸幽幽一扫,两手施施然拢在一处:“太子殿下作为储君,势必以身作则维护天家尊严,拨乱反正,难不成还要包庇这不正不忠不诚的乱臣贼子么?” 齐轻舟:“……”这黑的说成白的本事看得他目瞪口呆,连刚才委屈的眼泪都不知不觉干涸了。 不是,掌印他自己本人的名声就不怎么好,这时候反倒一脸正气地斥责别人是不正不忠不诚的乱臣贼子。 齐亦风被他咄咄逼人的质问气得眉毛几斤拧成结,碍于他的权势,忍气吞声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问:“那督主是怎么个意思?” 他浸淫权力争夺多年,不得不敏感地注意到,殷淮这种折不撅的高岭之花在别人面前都自称“本督”或“本宫”,只有在他那个傻不拉几的皇弟面前才会称“臣”。 而这个世界上,另一个还能让他称“臣”的人便是圣上。 殷淮到底是什么意思? 齐亦风妒火中烧,齐轻舟这个傻傻呆呆只会吃喝玩乐的草包凭什么入了殷淮这么精明一个人的青眼。 殷淮这时候反而不急了,院落的月光洒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更显得镇定从容,神态讥诮宛如逗鼠之猫,带着说不出的傲慢与漫不经心。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吹了一下茶面,又浅浅细酌了一口,待茶香回甘过后才转过头,微微俯身,姿态低了半分,显得恭敬,温声问齐轻舟:“七殿下觉得呢?” “啊?”齐轻舟被他忽然的恭敬乱了方阵。 殷淮肯为他说话他就已是感激不尽,万万没想过还给他这么大的处置权。 殷淮看他这副呆愣愣的模样,眼中划过一丝无奈,方才气势汹汹地还以为是只小豹子,没想到机会一来就软成了一只小奶猫。 他身形又低了半分,眼里带上了点鼓励的笑意,丰润漂亮的唇角弯成一个令人信任又依赖的弧度,含着比恭敬更亲昵一点的哄诱:“殿下,太子说人随你处置,你想如何可与臣说说。” 齐亦风被气得眼角发红,这魔头分明是在偷换概念,他什么时候说人随齐轻舟处置了? 可迫于东厂淫威,他又不得不吃这哑巴亏。 齐轻舟直直地望着他,眼里那种像小动物一样纯净坦诚的信赖让殷淮这种杀人如麻麻木不仁的人都禁不住心里一软,他细声道:“我听掌印的。” 殷淮低头看他,见他一双清眸里慢慢都映着自己,信任又仰赖,仿佛找到庇护一般,不由得一哂,有些愉悦地正了正身子。 面上却摆足了姿态,垂下长睫,拢了拢月白色大氅,眼底漫出几分森冷:“既然七殿下信任本督,那就劳烦太子殿下屈尊当众跟七殿下道个歉吧,另外——” 他眼皮一翻,出言定令的声音又是另一种杀伐利落的果断:“丞相公子李尚和董侍郎之子董吉,各一百五十大板。” 徐一亲自将两人拖出去,李尚嘴里还喊着“太子救命”,齐亦风身处议论之中,自身难保,眼角狰狞,咬牙道:“孤是太子,凭什么给臣下道歉!” “这话臣就不爱听了。”殷淮不为所动,一双凤眼狭长而漂亮,神秘莫测却又勾魂摄魄,冷冷地弯了弯嘴角:“那如此说来,七殿下贵为天家皇子,是圣上心尖上独一份的珍宠,又凭什么被他人纵容的走狗牙爪取笑图乐?” 作者有话说: 啵啵! 第9章 蟹黄小包子 齐轻舟以前从不屑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如今轮到自己身上,他不得不承认,确实——爽! 宴会散场,他在齐亦风阴沉的神色和李尚等人愤恨发红的眼神中,昂首挺胸地靠近殷淮身侧。 胆子一抖,伸出两根白细的手指,虚虚牵上了殷淮的衣袖,倏然转回头去,对着对方一干人等挑了挑眉毛,勾起唇角。 赤裸的挑衅与得意。 昏沉夜色亦掩不去满身少年肆意轻狂。 像小狼崽在狼王赶到之后对其他兽类的耀武扬威。 殷淮看在眼里,心里无声发笑,那满脸威风的模样竟有几分令人发哂,便也就装作没有看到随他去。 马车上。 齐轻舟眼中的锋锐褪了个干净,规规矩矩地端坐好:“谢谢掌印又帮我,总是给您添麻烦。” 殷淮斜斜觑他一眼,慵懒地靠坐在软垫上,竟有种烟视媚行的风情,他淡声道:“殿下言重。” 虽态度仍是温和的,但神色上已经没有方才的亲昵和恭敬,又退回到了原本不远不近的距离。 齐轻舟捉摸不透这人,但明白刚才在宴上那是殷淮故意在外人面前给足自己面子,因此也不介意他此时对自己的冷淡,只是有些失落。 返途至一半,经过四乐町,宵夜摊食物的香味透过车帘子源源不断传进车厢,齐轻舟的肚子发出“咕噜”的声响,他不好意思地偷看了一眼殷淮,发现对方也正堪堪睨着他。 殷淮散漫地扬了扬殷红的唇:“殿下没吃饱?” “吃饱了。” 殷淮像没听到他的回话似的,直接问:“想吃什么?” “……”齐轻舟也不再假客气,头探出帘子外面望了望:“蟹肉生煎可以吗?” 殷淮命人买了齐轻舟指定的那一家,买回来齐轻舟却说先不吃,要等回到宫里。 他知道殷淮爱清爽干净,甚至有一点儿洁癖,生怕弄脏人家这镶金嵌玉的宝马香车。 殷淮面上不显,心里倒是又对这个看似粗枝大叶实则观察入微知礼入情的小皇子高看了几分。 这份觉悟,倒是比宫里的绝大多数人有眼色。 他最烦顺着竿子往上爬的人。 殷淮唇角一掀,也懒得再摆谱:“吃吧,生煎凉了不好吃,殿下不必顾虑太多。” 得了殷淮的亲口首肯,齐轻舟也吃得极小心,一小口一小口地,像只呆头耷脑悉悉索索的小松鼠,享受着食物,但也不敢惊动了树洞外面的人。 他是真饿了,早前被李尚和太子气得没食欲,此刻鼓起腮帮子专心认真地咀嚼着,吃到一半,才察觉落到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他犹豫了一瞬,举起一个煎得金灿灿的蟹黄小包子,问殷淮:“掌印要不要试一个?” 殷淮凝眸,小皇子吃东西的样子确实让人有点胃口,但还是摇头拒绝道:“不必了,殿下自便。” 齐轻舟今日下了课就直接从南书房马不停蹄地赶宴席,晚上又费心费力和齐亦风一党斗志斗勇,累了一天,这下吃饱喝足,瞌睡虫上脑,嘴上的油还没抹干净就打起了盹。 两扇睫毛一关,眼皮子一阖,便直接歪着头睡过去。 “……”殷淮看着那两颊白皙的软肉和微微嘟起来的鲜红唇瓣,那截纤细的颈子他稍稍用力便能扭断。 都不知道该责备他毫无防备还是太过于信任自己。 齐轻舟睡相不好,马车一晃,脑袋就实沉沉地落到了殷淮肩头上,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儿沿着并不透风的空气从颈脖处袭来。 被砸到肩膀的人眉心一蹙,伸出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推开了他,将那只圆溜溜的脑袋搁在软枕上。 齐轻舟的脑袋像是认准了他似的,在软垫上安分不够两秒钟,又再次压上了他的肩。 皎洁清明的月光偶尔透过风扬起的车帘涌进来,半明半暗之间,殷淮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了身旁这个沉在梦乡中的少年。 小皇子应该是做了个香甜的美梦,鲜红的唇角翘起一点,神情又静又软,玉面乌睫,那是一种让人恨不得伸手下去,将一池澄澈湖水都搅浑的纯良无害。 殷淮嘲讽似的地勾了勾唇角,天都要变了,也只有身旁的这个人,还睡得这样安然踏实。 他笑完马上又回过神来,心里有一根警惕的弦蓦然弹响,指示他立马将人推回去。 不应该这样。 可是另一种忽涌而至的直觉和冲动,让他将推开齐轻舟的手,伸到一半,最后硬是生生收了回去。 罢了。 也就一回。 没有更多的了。 马车停在长欢殿。 “殿下,醒醒。” 殷淮推了推还在梦中的人,齐轻舟惺忪地眨了眨眼睛,对着映入眼帘的殷淮有瞬间的怔楞,过了半晌才反应过自己半边身子都压在人家怀里,殷淮也不催他。 “啊抱歉,掌印,”齐轻舟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您怎么也不把我叫起来。” 他迷迷糊糊,上身前倾,径自伸手去整了整殷淮被睡皱了的月白华裳,有些懊恼地低低嘟囔了一句:“都把您的袖子弄皱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殷淮往后仰了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斜靠在软垫上,似笑非笑地睨他。 齐轻舟仗着自己刚睡醒脑子还不清醒,胆子也比往常格外大些,像只松鼠似的凑近殷淮身边,嗅了嗅,充愣装傻道:“掌印身上有股冷香,实在叫人安眠静神,我这才睡到了现在。” 反正不是他的错。 殷淮丰润漂亮的唇角挑了挑:“如此说来,这事还得怨臣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掩下眼里的沉黯阴色。 哪里来的什么冷香,不过是他常年服的那几味药丸里有珍贵的材料,功效顽强,洗不去的药气罢了。 都是陈年遭的罪,人如蝼蚁,如今落下长疾,每到季节替换便暗痛难忍。 夜风将车帘子卷起了一个小角,齐轻舟脑子也清醒了一些:“嘿嘿,开玩笑的,我怎敢怪掌印!谢您还来不及呢。” 殷淮看他仍是钝钝的,想必还是困,便朝门帘扬了扬下巴:“徐一把殿里的人叫出来侯着了,就在外边,殿下回去早点儿休息吧。” 跟第一回见面一样,还是没有下车送他的意思。 齐轻舟也知道这个,便点点头跳了下去,殷淮出于礼貌掀起一角车帘目送他。 小皇子身后是明灿如昼的盈盈灯火,只有他一双眼睛在夜里亮似星辰。 他在宫人的簇拥之中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目光穿过早春的夜露和雾气落到车上那个昳丽挑然的清影之上,招招手:“掌印也早些回去吧。” 殷淮点点头,果真就直接放下了车帘,一行人隐在夜色之中。 齐轻舟望着沓沓远去的车马,微微张了张嘴。 心里有点不好受,他看起来大大咧咧,可是心里又时常生出不合时宜的敏感纤细。 他方才也并不是想对殷淮说“早些回去”这种没有营养的客套寒暄,而是想问一问他,下次再能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或许是今晚的经历太跌宕起伏大起大落,明明不过是一起去了个晚宴,可心里却像是看了一场盛大烟火后的怅然若失。 一齐观赏的同伴已经利落抽身而去,唯独留他还在原地沉浸不醒。 那时候的齐轻舟还不知道那种萦绕心头的余温叫依恋。 他只是看好像掌印并没有打算与他多说什么,便也知趣地没有说出口。 他不想让殷淮觉得自己尝到了甜头就想缠上他,他不想讨人嫌。 自宗亲王夜宴那晚之后,李尚一等人与齐轻舟更不对付,他在南书房的日子更不好过,但也不至于被欺压,他自己本就不是个能受气的性子,成日上蹿下跳张牙舞爪的,况且还有个殷淮在。 齐亦风那头,许是皇后嘱咐了什么,仍是一副宽和友爱的兄长模样,仿佛那天晚上无事发生。 只是原本压在性子里的好强与攀比开始有些抑不住似的,处处都想压齐轻舟一头。 齐轻舟懒得理他,也不在乎这些,他从不接对方丢过来的招儿,心安理得当他的快活草包,纨绔皇子人设屹立不倒。 齐亦风和皇后想什么做什么对他来说还没有晚上吃什么重要。 今天的课也没去上,七殿下嘴里叼着个青草编的蛐蛐走在芳林苑里,身后跟着宝福,两人正商量出宫寻点乐子。 徐一带着一行气势威武的京羽卫迎面走来。 “参见七殿下!” 齐轻舟一把扯下含杂嘴里的蛐蛐须儿,单手在空中虚虚做了个抬礼,笑眯眯道:“徐侍卫请起。” 徐一请完安要走又被他叫了回来:“徐侍卫,你这是去哪儿啊?” 徐一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家主子对他的态度,拿捏着自己回话的语气和神色:“属下去东厂执勤。” 齐轻舟点点头,静了一秒,又问:“你们近来忙么?” 徐一不着痕迹地看他一眼,嘴巴严实得很:“回殿下,巡宫执勤乃臣分内之事,何来忙闲之说” “……”齐轻舟一噎,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眼珠子转了两圈,索性直接问:“唔,……那怎么最近都没见着掌印?” “他……他在忙什么?” 好大半个月了,无论他早上还是晌午从南书房溜出来,特地绕过真武殿和议事堂愣是没见过一次人影。 宝福樱灵也被迫大晚上的跟着自家主子夜游御花园一周,美曰其名“散步消食”。 徐一不可能告诉齐轻舟殷淮早在一星期前就已经不在宫里,这会儿应该到江南了。 但回话的时候仍是恭敬地弯着腰:“回殿下,督主公务行程,属下不知也无权透露。” 齐轻舟不疑有他,只是有些扫兴地眨了眨眼:“好吧。” 作者有话说: 我来辣!啵啵啵!开始日更的第一天求个收藏评论和海星嘻嘻! 第10章 面圣 徐一忽而想起他落在玉撵上的那块玉佩。 督主一直没明着说到底怎么个处理法,一个皇子的贴身物件搁在他一个侍卫手上着实棘手,今日既然碰上了便一并禀告:“殿下,您上上回落了一块玉佩在督主的玉撵上,属下送到您宫里。” 齐轻舟想说“好”,又似想起了别的什么,眼珠子滴溜一转,连连摆手:“今日有要事在身怕是不方便。” 徐一心说还个玉佩又用不着您有空,他直接送到长欢殿有个人接收就算完事:“那臣——” 齐轻舟知道他要说什么,忙打断:“既然东厂公务繁忙,也不麻烦你再特意跑一趟,待我有空了亲自上门去取。” 说完便一溜烟儿跑了。 “……” 人虽然没见着,但齐轻舟一想到还有那玉佩,心情快活不少,出了宫带着宝福到京中最为热闹的乐辞町吃香喝辣,胡玩海浪了一番。 昨儿刚收到的消息,齐盛帝出关在即,往后他便不能随随便便说出宫就出宫了。 齐轻舟满身荣宠,吃穿用度皆是宫里最好的,可说出来怕是无人敢信,齐轻舟对这个父皇并无多少感情。 也曾觉得齐盛帝是真心待他,直到他知道齐盛帝是如何利用、欺骗他的母妃。 陈皇贵妃是最早嫁给齐盛帝的嫔妃,真要说起来,或许还是当年只是未封王的齐盛帝高攀了陈家。 陈家百年名门,世代武将,陈皇贵妃是嫡长女,未出豆蔻便惊才绝艳,名动齐朝。彼时的齐盛帝还不过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 少年夫妻也是有过真感情的,可当这个男人野心越来越大,为了丞相背后的权势迎娶李皇后甚至不惜放纵妒妇逼死他母妃的时候,齐轻舟就彻底冷了心。 当年事发时伺候皇贵妃的老宫人都已经死的死,疯的疯,整个陈家都对此讳莫如深。 齐轻舟撞见过外祖母暗自对着母亲手帕以泪洗面的悲痛欲绝,也见过舅舅因受陷害无法雪冤而熬红的眼角。 现下皇帝这几分可怜的宠爱真不知道是对心中白月光的愧疚,还是为了拉拢他的舅舅大将军,更或者是不想让太子皇后一家独大,需要一颗棋子牵制局面以平衡各方势力罢了。 以齐轻舟的身份、出身和性格,来作这一枚棋子,再合适不过。 即便是现在,他也不敢多与外家走动。 两位舅舅一个在西北疆界长年驻营,一个在东南海域训练水军,牢牢掌控着大齐的兵马。 身为外将,未有皇令不得进京。 外祖父年事已高,虽被封了一品公侯,但膝下无子孙环绕,孤苦伶仃。 说是陈国公与老夫人在皇城颐养天年,但更像皇帝钳制两位舅舅的人质。 齐轻舟心里门儿清,就是自己宫里也有不少皇帝的眼线,无论是他往西北军营寄封家书还是逢年过节出宫探望外祖父母,都会被一件不漏地落尽齐盛帝耳中。 就连他在酒楼吃到新鲜的蟹黄糕遣人也往国公府送一盒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都不会漏下。 他是最自由的,也是最不自由的。 渐渐长大,他便不再向儿时那般往国公府里跑,生怕给两位老人和在外的舅舅惹来不必要的事端,明明离得这般近,也只能悄悄将思念藏在心底,装成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潇洒快活。 齐盛帝要的就是他的没心没肺。 况且,每回到府里,外祖母一瞧见他总是禁不住眼红,抱着他说许多伤心话。 或许是他确实长得太像母妃的缘故。 宝福见主子遥遥望了一眼国公府紧闭的大门,往反方向走,疑惑道:“殿下,咱们不进去么?” 齐轻舟收回视线,喉咙滚了滚,低声说:“不了,回宫吧。” 手上的仙人画糖化了浆,沾到手上,粘粘的。 齐盛帝沉迷炼丹悟道,一出关,没见频频上门求见的太子,没见在御花园假装偶遇的嫔妃,头一个宣来了齐轻舟。 齐轻舟对着前来宣旨的公公撇撇嘴:“知道啦。”又叫樱灵拿出几锭金子塞到他手里:“公公传话辛苦。” “谢殿下体贴奴才!”连公公笑得合不拢嘴,更加卖力地奉承起他来:“要不怎么陛下成天儿惦记着殿下呢,奴才不骗您,陛下就是闭关有了闲偶尔问问外边的事儿,那也是十句里头八句不离您呢。” 齐轻舟面上得体笑了笑,心中冷似化不开的冰。 镜荷湖心亭阁。 齐轻舟坐在乌篷船上,还隔着半面湖水便隐约眺望到那抹熟悉久违的清影正优雅坐在皇帝身边。 原本因为要见皇帝而蔫蔫无神的面色不禁焕然一亮,舟绳都还没有系稳,人已经站起来跳下船头,惹得宝福在身后心惊胆战地喊:“祖宗,您可小心着点儿啊,掉湖里去奴才也不活了。” 齐轻舟伸长脖子张望着,三步并作两步跃上岸边,脚尖点地,像只轻盈的白鸟。 “见过父皇。”齐轻舟脸上笑容明媚得全无保留,比湖水上粼粼的金光来得更加粲然闪耀,忽然,他歪了歪头。 似是不经意的一瞥,仿佛这才发现此处还有第三个人:“欸?掌印也在?” 与皇帝同坐,见皇亲贵戚不必行礼,是殷淮的特权。 殷淮八风不动,点尘不惊:“见过七殿下。” 面色极淡,仿佛两人之前从未有过交集。 齐盛帝见小儿子一脸欢欣笑意,心中几个月以来因求道不得而堆积的阴霾都被驱散了大半。 毕竟,谁会不喜欢光鲜亮丽的事物,越是年朽的枯木,越盼望年少的春风雨露,生鲜蓬勃。 “来,舟儿,快到朕这儿来。”齐盛帝比了比少年的个头,哈哈大笑:“小半年长了不少个儿,都快比父皇高了。” 又问:“舟儿想不想父皇?” 齐轻舟笑了笑,自动略去后边那句话,只是眨巴眨巴眼睛扬着下巴答:“儿臣还会再长的。” 齐盛帝让他坐到自己身边,问他近日都做了些什么,齐轻舟的目光往身旁瞥了一眼,说话不打草稿,抿了抿嘴张口就来:“儿臣最近忙于读书射骑,文章也做了不少。” 他话音落闭,隐约听到细微的一声嗤笑,低沉虚渺的。 待他偏目看过去,发现殷淮依旧是一副矜贵端雅的模样,正在喝茶,面容清肃。 齐盛帝未察觉两个人之间的动静,但这个小儿子什么性子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便故意板起脸皱眉道:“果真这么用功?那为何朕一出来就收了南书房太傅们的联名告状,说七殿下生性顽狷,连着两回宫测拿了垫底!连还未虚冠的老十二都比你强!” 齐盛帝许是闭关几个月没个人说话,此时数落起齐轻舟来滔滔不绝:“太傅沉痛奏明,七皇子不知悔过,时常逃课,课堂上目无规纪,不但拿先生来编段子还在课本上画王八,这又是怎么回事?你给朕解释解释!” 齐轻舟微微瞪大了眼睛:“太傅连这都知道?那他老人也太关注儿臣了!” 齐盛帝气极反笑,一拍桌子:“你还有脸说?!现在太傅们个个都怕了你,说教不起你这尊大佛,你说怎么办?净会给朕添乱。” 殷淮手持茶杯,细细啖品,偶尔给齐盛帝茶碗里续上七分,仿佛是见惯了皇上和皇子这么个相互呛声。 他坐观上壁,既不劝圣上消气,也不为小皇子求情,姿态矜贵优雅又置身事外。 只是心中不掀波澜地多了几分思量。 不知这个小皇子到底是不是故意,顽皮,但不至于顽劣,大祸不闯,小祸不断,每次尽搞些不轻不重、令人啼笑皆非的名堂,既不会让齐盛帝厌烦,还能让他落得个安心踏实。 无论是父子还是君臣关系,左右不过一个度和分寸的问题。 他倒是无师自通。 作者有话说: 掐一下小皇子的脸会怎样(bushi,我就是想想 第11章 领命 齐轻舟面对师长愤懑的控诉漫不经心,眼见着齐盛帝是真的生出几分怒意,他还是一点也不愁,杏眼一弯,笑嘻嘻道:“那父皇特准我不上南书房了成不成?我自己在宫里学。” 反正他也不想每天在书堂里对上李尚一等人,斗智斗勇。 齐盛帝见他毫无悔过之意,反倒还顺杆上爬,“啪”地将上好的玉瓷茶碗一掷,气得胡子都飞了一撇:“原来你还会自己学?朕怎么不知道!” “你这样不学无术,叫朕如何放心!如何跟雪夕交待!又如何跟你的皇祖母交待!” 雪夕是陈皇贵妃的闺名,齐轻舟唇边绚烂的笑意敛了些微,他不知道齐盛帝是怎么做到问心无愧地将这个浪漫旖旎的名字自然而然地挂在嘴边这么多年的。 只要他犯了错,不听话、闯了祸,齐盛帝就会念出这个名字,可其实心里,却很是乐于他继续犯错吧。 齐轻舟收起笑容,撇撇嘴,轻声道:“那父皇想让儿臣如何?” 齐盛帝顺了顺气,沉吟了一会儿,拿出一副商量的语气道:“朕也不是不知道你这性子,你既坐不定学堂,又不喜与丞相府那帮小子扎一块儿,那朕便指一个人专门负责你的功课,你看如何?” 小儿子可以不学无术,但不能一直让大儿子一脉一枝独秀,无人制衡。 前些时候已经有朝臣提议让太子独立参政了,张口闭口夸的都是太子才情出众,诗书文章皇子中无人能及。 “哦,”齐轻舟兴趣寥寥,懒洋洋地叼了块梅子果肉含进嘴里,含糊不清问道:“那父皇是打算派哪位老师专门看押儿臣啊?” 这还不如继续去南书房呢,以前先生是在看一个班里,现在,是先生只盯着他一个人。 齐盛帝瞭他一眼,也不介意他用词嘲讽不恭,一锤定音道:“人由你选,翰林院的先生和南书房的太傅任你挑,但你得跟朕保证,下回宫测必须给朕交出个拿得出手的成绩!” 总之不能让他一出来就听到全是夸太子的。 齐轻舟一听这话,原本耷拉着的耳朵一下子树了起来,尽量掩饰好差点就形于色的喜意,语气平淡地确认道:“谁都成么?” 齐盛帝大手一挥:“君无戏言。” 正在一旁看戏的殷淮觉着一道狡黠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移了一瞬,若有似无,待他要捕捉之时已然飞走。 果不其然,下一秒,亭子里就响起小皇子清越润朗的声音:“那便掌印吧!” 微微翘起的尾音没将他的故作随意和平淡掩饰好。 齐盛帝似是没想到这个回答,微微一顿。 帝王生性多疑,一双浑浊的眼眸在殷淮和齐轻舟之间怀疑地划了半晌,方才沉声道:“殷爱卿既不是翰林学士又不是书房的师傅,你休得胡闹!” 齐轻舟无所谓地笑笑,眼里的波光水色晃人心神:“那有什么的?殷掌印可是父皇您亲自封的兰台监学,他的文选和讼论难道还教不了区区一个儿臣么?” 殷淮如今身兼文武官职是齐盛帝的特谕,虽然走的并非寻常进仕入阁之路,但的确是圣殿亲举的官衔。 殷淮年纪不大,却已经做过了几届殿试的辅考官,大齐皇朝的读书人虽人人骂他霍乱纲纪,但他的文名昭盛却是没有人不认的。 传闻早年上请亲面还只是同知的殷督主与当届状元郎商讨关境封地治吏。 一个东厂出来的同知竟深谙上古历朝讼典,驳论之老辣,辩得状元郎哑口无言,二月雪天里硬是冒出细细的密汗。 在场旁听的三朝阁老听得目瞪口呆。 也是,一个武力深不可测的匹夫或许尚不足畏,但一个满腹经纶的奸佞就难说了。 不怕奸佞武艺强,就怕奸佞有文化。 至此,朝野之事,殷掌印的手越伸越长,宫廷朝野,人事调度,工理吏治..... 泱泱大齐,齐盛帝闭关一年都没事,可殷淮要是撂一天担子,怕是半个朝野都不知道怎么转了。 齐盛帝转动手上的金樽,眯了眯眼,问另一当事人:“爱卿,你觉着呢?” 殷淮不知道这段时间他与齐轻舟的来往齐盛帝知道了多少,但他明白,此刻齐盛帝是在试探他,也在等他一个表态。 齐盛帝最忌讳朝臣与皇子结派,无论是东宫还是旁的皇子。 况且还是一个圣宠无两的皇子。 殷淮潋滟的眼眸泛起一丝冷光,唇角却扬起微微笑了笑:“承蒙殿下抬爱,只是臣身兼东厂与宫中数职,俗务缠身,唯恐耽怠了殿下的功课。” 一番话说得风清月朗,也推得四两拨千斤。 其实齐轻舟心里也隐隐知道殷淮不会答应接下自己这个大麻烦,但真的亲耳听到他在自己面前亲口拒绝时,空荡荡的失落还是像气泡一般涌上心头。 殷淮余光扫到小皇子的脸上,那张鲜活蓬勃的脸此刻有些灰扑扑的沉黯,一边腮肉微微鼓起,话梅核还没吐出来。 殷淮微垂的眼睫凝滞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长期形成的疏离淡漠像是已经洇进了骨子里,不为所动的麻木不可能随便为个什么就轻易戳破。 被人当众拒绝并不是什么体面的事,齐轻舟向来擅长自己给自己台阶下:“咳,是我思虑不周,既然掌印……” 倒是一直没说话的齐盛帝不知怎么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舟儿。” “你可是真的想跟着殷爱卿学功课?”他这个儿子古灵精怪又生性多变,谁知道他是发自真心还是心血来潮。 但略略琢磨,让齐轻舟跟在殷淮身边也不失为一计良策。 丞相和皇后的手近来伸得太长了,每回拿他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儿子去治一治他们总能收到不错的效果。 再者,他对这个儿子也不是一定点儿感情都没有,齐轻舟这小孩坦荡、贴心,逗趣儿。 齐盛帝心知肚明太子皇后为难他,但出于别的原因也睁只眼闭只眼,现在让他好歹能借着点殷淮的势,也不至于吃太多哑巴亏。 齐轻舟不想让殷淮为难,昧着真心含糊回话:“其实也不是很想。” 这一次听到小皇子否认,殷淮又皱起了眉头。 齐盛帝:“行了行了,别跟父皇在这儿演。”说罢由转身对着殷淮道:“爱卿,朕知道你要务繁重,但朕只有舟儿这么个可心的皇儿。” “你也瞧见了,以前还有贵妃太后,现下宫中朝中还没个能把这小子降伏的,若是他母妃知道朕没有鞭策他成材,定会怨责朕,爱卿,能者多劳,现下也只有你能帮朕解忧了。” 殷淮知道自己要是实在不愿意,总能有一万个理由和一万种方法去回绝,毕竟时至今日,在这个世界上,能逼迫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的人已经屈指可数,包括皇帝。 但他竟因为皇帝这个类似于托孤的命令而感到一丝不受理智控制的亢奋,仿佛有什么原本一直就沸腾的东西要冲破他在心里设置好的屏障,风平浪静中涌出惊动天地。 亭台水榭,石山楼阁,临一片明净的湖塘,细荷初露,暮春的午风夹杂着虫蝉鸟鸣…… 齐轻舟听到那个人说:“那……谢皇上信任,臣,领命。” 作者有话说: 天渐冷,小皇子抱着暖炉缩在被窝里不愿起来,掌印—— 第12章 长身体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御前公公第二回报皇后太子求见。 齐盛帝眉眼间生出一丝不耐,置之无闻,又苦口婆心嘱咐一会儿齐轻舟今后要用功、要听殷淮的话云云方才乘船离开。 一行宫人随着皇帝撤退,不大的亭阁里忽然一下子空荡了下来,只剩下殷淮和齐轻舟二人。 殷淮旁若无人地用雅致的长橼勺了新茶,手法利落地道,深色古朴的茶具、沉绿清雅的茶色将他的手衬得更加好看,白皙如瓷玉。 齐轻舟就这么盯着。 对方泡茶的动作行云流水,很是赏心悦目,几分清贵闲雅,自有偏偏贵公子的气度。 他的目光被那精妙的手法吸引,看得出神,忽而听到—— “殿下再来一杯吗?” 齐轻舟为自己的无礼暗自懊恼,乖顺坐下来。 他虽然觉着掌印是最佳的老师人选,长得好看、人也好,看那也不像是多管闲事的样子,不至于真的拘着自己,但想起对方方才婉拒和勉强应下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得劲,强买强卖没意思,他从来不强人所难。 小皇子踢了踢身前的玉阶,抿了抿嘴,斟酌着措辞:“掌印,若是您实在是分身无暇,我可以再找个时间去跟父……” “殿下可是在介意臣方才的回绝?” 殷淮直接戳破他的别扭。 齐轻舟一怔,不愿意承认,有些恼怒道:“自然不是!” “是也无碍,”殷淮扫他一眼,不在意地笑了笑,“可是,殿下,这个世界上很多话是言不由衷。” 殷淮微微倾身,为他倒了一小碗茶汤,抬眸:“就像很多事不是眼见为实。” “您能明白吗?” 齐轻舟幽黑的瞳孔里倒映出他绝色的容颜,方才还心存芥蒂这会儿又色令智昏起来,轻轻地点了点头:“明、明白。” 也不知道真明白假明白。 殷淮刚满意地“唔”了一声,又听他说:“掌印有掌印的难处,我都明白,我并无责怪掌印的意思。” 其实他也打了自己的算盘。 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确认四下无人,齐轻舟凑近了殷淮,说悄悄话般细声道,“我的意思是,您日理万机,父皇方才说的话您不必当真,书嘛,我自己读也是一样的,您公务繁重,也不敢劳烦您真的费这个时间日日到我殿里授课。”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响极了:“您看这样成不成,该学什么,您就给我布置功课,我完成了交给您批阅,若是不懂,再去请教。”这样他就不用日日去点卯,也没人管束着,这神仙日子!搁在以前,他都不敢想! 齐轻舟沉浸在美梦里,嘴角咧得越来越大:“只要不去南书房碰上李尚那群王八我向来最安分守己,这您是知道的。” “您尽可放心,不会给你添麻烦。” “噢?”殷淮握茶的手一顿,唇边扬起一半的笑意缓缓敛了起来,过河拆桥倒是挺快。 要他领下这个师父的名分,却不受他管教,天底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殷淮直接戳破窗户纸:“那殿下的意思是,要臣配合殿下一同欺瞒圣上?” “……,”齐轻舟托着茶杯的手一顿,皱了皱鼻尖,讪讪道,“话也不是这么说,掌印,这怎么能叫欺瞒呢?不过是换个教法罢了。” 殷淮一双凤眼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个遍,齐轻舟脊背不自觉挺直。 “换个教法?”殷淮简直想笑,按照他提的这个“教法”,齐轻舟怕是能疯到把魂都玩没了,他面带讥讽,严声道:“臣以为,既然殿下在陛下面前如此坚定选择了臣,就是在心里做好了往后就要按着臣的规矩来的准备。” 齐轻舟没见过这么严肃正经的殷淮,他恍惚了一瞬,犹豫了半晌,问:“不、不是,掌印的规矩是什么规矩,那不会是东厂的规矩吧?” 啧,他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溜出宫去玩儿? 齐轻舟又想起种种民间传闻,脑袋一抖擞:“掌印我跟你说,现在连南书房都不兴体罚了,你可不能……” “……”殷淮握茶杯的手一顿,眼尾带了点无奈道的意味。 他是想先立下威严半拿捏他的意思,可这个小皇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殷淮眼含笑意,手托着半腮,歪头低声道:“殿下听话就不会。” 声音里罕见的一丝温柔像是湖面稍纵即逝的浮光掠影,齐轻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只感觉得到自己的耳朵仿佛被突然烫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逍遥日子算是真正到头了。 第一天殷淮就亲自带着贴身影卫去长欢殿请人。 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齐轻舟被那阵仗吓了一大跳,皱着眉头斟酌道:“这每日到掌印殿里是不是也太叨扰了,不如我就在自——” “怎会?”殷淮哪里还不知道他心中那点小九九,扬了扬眉梢,浅浅一笑打断他:“殿下能来,臣之荣幸。” “臣特意命人修缮了焰莲宫里的书房,举宫盼着殿下莅顾。”、 “……”齐轻舟没辙,自己选的老师,跪着也要把课听完。 所幸殷淮讲课不错,教的也不是南书房老太傅们的陈说旧道,挺有意思的。 他看到要学的纲目才知道殷淮是要真的教他东西,教材都是对方自己编选的,与南书房那套四书五经完全不是一个体系。 齐轻舟心下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很是不好意思,倒是把那副吊儿郎当的心态略微收了收。 此后每日他都带着功课到焰莲宫报到,有时候嫌麻烦了,便把东西直接留下。 殷淮的书房越来越多齐轻舟的物什,笔墨、杯子、衣裳还有他所谓劳逸结合的小玩意儿,比如与这奢靡华丽宫殿格格不入的蹴鞠、纸鸢、吊绳和弹弓…… 示威似的,他特意摆在案牍上最显眼的位置,殷淮瞧见了也只是当没瞧见,任由他去。 进了焰莲宫齐轻舟才晓得,殷淮这声“九千岁”不是白叫的,吃穿用度皆精细铺靡到令他这个正儿八经的皇子叹为观止的程度。 齐轻舟正在跟诵论天人交战,殷淮刚从外面办事回来,没吃上午饭,宫里的人将备好的点心呈上来。 色泽鲜亮,造型也别致,银白磁碟下点着小火炉温着。 一小块璎珞酥,采的是天未亮的荷珠,裹的是名贵桃胶与珍珠鸡丝肉,参了百年的名贵补材,再揉以羊脂,香浓柔滑,入口即化。 齐轻舟手上还握着笔,故意没抬头,只是两只眼睛一个劲往这边扫射,那目光又直又亮,让殷淮想忽视都难。 知道小皇子是贪新鲜,便随口问道:“殿下可要一起用一些?” 齐轻舟等的就是这一句,尽量让自己起身的动作不显得过于急切,慢条斯理道:“那我便陪掌印一块用一些。” 他搓搓手,伸手要拿筷子,被殷淮一挡,扔了块苏锦过来:“净手。” 啧,真讲究! 齐轻舟先夹了个贝肉虾饺,一口咬下去扑闪着大眼睛:“掌印,这是东海极虾吧!” 殷淮鼻腔里哼出一声沉笑,细长的眉眼一瞥,忽然抬起宽袖,用帕子擦了擦他唇边留下的酱汁,幽幽道:“殿下明鉴。” 擦完,又觉得不妥,手一顿,将那帕子往桌上随意一扔。 贝肉虾饺柔嫩多汁,齐轻舟话都没空跟他多说一句,一下子吃了七八个,殷淮将茶倒至他面前:“殿下不着急,这两笼都是你的。” “……”听出他的讽刺,齐轻舟讪讪放慢了速度。 齐轻舟现在每日最大的盼头就是焰莲宫的一日三餐,一日用饭时,殷淮忽然看着他白净的面颊,说:“殿下是不是胖了点儿?” 齐轻舟瞪圆眼睛,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还在长身体!” 作者有话说: 齐轻舟:好冷,想吃羊肉锅酸菜鱼烤茄子大闸蟹蛋黄酥浆撞茶 第13章 谬赞 天气开始回暖,两宫隔得不近,来来回回又是一身汗,齐轻舟学得晚了就干脆直接在焰莲宫里沐浴留宿。 殷淮派人专门收拾了主屋的西厢给他,就在自己的对门。 他是没见过比齐轻舟还能睡的人,这书才翻几页就两眼一闭?揪起他的后领子,齐轻舟就顺势倒在他怀里。 “……” 殷淮没什么好耐性,直接晃他肩膀,齐轻舟睁开眼看到是殷淮,迷迷糊糊一笑:“美人,睡觉。”又闭上眼。 “……”殷淮推他,没醒,看了半晌那张恬静的睡容,有气也消了几分。 娇俏直挺的鼻翼,水润盈彩的唇瓣……平日里生龙活虎地,这般恬静安然的模样可真是难得一见。 索性伸出双臂将人环住,轻轻一抱就腾空。 小皇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轻些,抱在手上没什么感觉,像根羽毛似的,轻飘飘,不真实,殷淮不喜欢这种感觉,还是重些手感更好…… 啧,看来每顿要再加一些有营养的,焰莲宫还不至于苛刻一个还在长身体的皇子。 把人放到榻上,刚要抽身离去,齐轻舟却毫不客气地往上一缠不肯撒手,嘴里倒是还叨念着今天殷淮讲课的内容:“明以礼,强直以克己。” 殷淮:“……” 皮肤的热源,清晰又敏感,不知是来自被窝还是他的怀里,仿佛一寸一寸地要烧到他心里去。 殷淮想要把手臂抽出来,齐轻舟似有感应般的更用力地抱住,一不做二不休,顺势将脑袋也枕了上去,还在甜美的梦乡中蹭了蹭头。 殷淮肩膀动了动,低低嗤了一声:“娇贵!” 这下舒服了,小皇子终于消停,殷淮索性任他抱着自己手臂,坐在塌边看公文。 齐轻舟睡相着实不好,左腾右翻,露出一只洁白的脚丫,殷淮伸手把他不安分的脚丫放回被窝里,自嘲地一勾唇角:伺候人的活,他好多年没做倒是也一点没生疏。 齐轻舟醒来已经是午日西沉的光景,窗外绚丽的云霞让人有些恍惚,好久没睡过这么沉了,呆呆懒懒地盘腿坐在榻上,动也不想动。 殷淮抱着手臂,懒懒地靠在门口,已经看他许久,淡淡出言道:“殿下睡得还好吗?” 齐轻舟以为自己偷偷睡觉惹殷老师不快,仿若一个受惊的小动物弹跳起来:“我我我现在马上去把诵论背完!” 自打这往后,这间西厢便成了齐轻舟的专属房间。 徐一接到收拾厢房的吩咐惊讶得话都说不利索:“是、臣领命、” 焰莲宫是皇城里最华丽奢靡的宫殿,也是保密安全系数最高的地方,督主对这一点格外注重,毕竟东厂干的是脑袋提在裤腰带上的活儿,因此就算是一只苍蝇进出都要经过严格缜密的审查。 可小皇子这个还摸不清楚是敌是友的外来生客竟能成为焰莲宫的上宾贵客,实在叫人瞠目结舌。 齐轻舟倒是不客气,百分百宾至如归,就跟在自个儿宫里一般自在。 今日逛逛花园,明天登登后山,三天两头放个风筝,就差没上房揭瓦。 殷淮近来公务不多,一周七天里有四天能陪着他在书房里从早耗到晚。 初夏日光澄静,屋子里两人各忙各的,偶有徐风自庭前竹林而过,沙沙作响,倒也显得静谧安宁。 课没上几日,齐轻舟实在想出去玩,他性子闷不住,便凑近身去迂回地旁敲侧击:“掌印,近来东厂不忙吗?” 青玉案牍另一头正在批阅公文的殷淮眉棱一挑,头也不抬:“谢殿下关心,臣认为,东厂俗务不比天家皇子的前途重要。” 齐轻舟:“……” 他皱眉撅嘴的表情落尽殷淮眼里,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齐轻舟这人,面部表情尤为丰富,说他有进步就眼神发亮,说他的文章不知所云一双耳朵就瞬间耷拉下去,跟只狗儿似的,让人忍不住想去逗。 典型的喜怒形于色,这很不好,尤其在宫里,殷淮想提醒他,但到底也没说。 拿了笔在他的文章上钩钩点点,齐轻舟手托着下巴突然道:“掌印真是字如其人。” 殷淮唇角一弯,嘴上却道:“殿下谬赞。” 隔了一秒,又道:“这篇古军行还是要背的。” “……,不是,”齐轻舟嘴角一抽,“我又不是为了这个!是真的夸您。” 为增强可信度,他又补充了一句:“比那个什么京城妙手容公子的还要好。” 殷淮嘴角的弧度往回收了几分,似是随口问道:“殿下还看过容公子的字。” 京中妙手的容磊是书法大家华秀大师的嫡传弟子,其成名篇作是得到过齐盛帝御笔亲赞的。 齐轻舟不在意地摆摆手,如实答道:“上回他师傅不是给他办了个什么书画展嘛,宗原非要拉着我去看,确实有两把刷子。” 殷淮笔一撂,垂下眼睑,轻吹茶面,茶气晕开,看不清神色,慢条斯理地翻出一沓以前亲手描摹的字帖扔过去:“拿去临帖,每个礼拜把功课交到臣这来。” 他看过齐轻舟的字,形色文气皆属上乘,筋骨透着一股静气也是难得,只是脊力着实太弱些,他年纪尚小,笔风亦未成形,如今矫正不算太晚。 “啊!?”齐轻舟叫惨不迭,暗自怪自己多嘴,没事瞎拍什么马屁说什么字啊,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皇帝出关,设宴群臣和后宫是惯例,皇后借此机会一展国母威仪,精心张罗了规格盛大的宫宴。 皇子公主后妃朝臣衣着装饰皆有严格的规矩,殷淮低首弯腰,亲手为齐轻舟系上玉簪冠銃,九疏琉璃,更衬得他眉眼精致,面若冠玉。 小皇子不舒服地晃了晃脑袋,水晶玉琉璃发出一串叮叮当当的声响,他扯了一下殷淮的袖子,指指头上:“这个玩意也太重了,能不能不戴?” 殷淮没说能也没说不能,只是看了自己袖子上那几根白皙的手指几秒,微不可察地退后半步,双手背在身后,评价道:“殿下戴着好看。” 齐轻舟知道了,那就是不能。 殷淮看出他的不爽快,弯唇一笑,手按在他的肩头上:“走吧,臣护殿下前往。” 作者有话说: 嘻嘻我看大家在评论里问浆撞茶~就是那个半仙豆夫呀!豆浆里加茶,就像牛奶加茶叫奶茶 第14章 宫宴 宫宴盛大,极尽奢靡铺张,李皇后与太子面上生辉,沉溺于万众朝拜的场面。 各位皇子与公主也纷纷准备了节目和礼物逗齐盛帝开怀,李皇后笑得端庄大方:“连小十七都上来吹笛子了,咱们七殿下平日最是个多彩多艺的,怎么今晚上毫无动静?快来,你父皇可是盼了你一晚上。” 彼时齐轻舟正在殷淮的投喂下吃虾子,被提到也从容不迫:“好啊,待儿臣准备准备也来彩衣娱亲一番。” 殷淮知道皇后为今日颇花了一番心思,后头还准备了个大惊喜。 等宴会结束的时候,楼阁顶梁上便会有一幅巨大的“妙道得仙”神符从天而落。 好大喜功的齐盛帝向来最吃这一套。 殷淮扬唇讽笑,这些天丞相在他身上吃了不少亏,皇后这边确实是该下点功夫了。 他不急,身边不是还有个更该急的么。 殷淮低头瞥了一眼挨着他坐的小皇子,慢条斯理擦了擦手,完美无瑕的脸上露出些微遗憾,话也透得不露痕迹:“臣只是想起当年陈皇贵妃一舞倾城,同样也是从空中拉起一道“万寿无疆”,说起来贵妃还是首创,不成想,今日情景再现,却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齐轻舟瞪圆眼睛,他年岁小,不知道还有这么个渊源,母妃从来都是他心中的禁忌,静了一会儿,他低着头轻声问:“掌印,你说我借舞剑之机装作无意挑开系绳可行么?” 他不争别的什么,但涉及到他母妃就不行,必须要让皇后东宫看清楚他的底线。 连讨个圣宠都要抄袭他母妃,这不成心恶心人么?齐轻舟不忍这个。 殷淮心中满意,细长眉眼光华幽幽流转,眼底涌起一丝微不可察的亮色,像冬日晴天里的雪光,语气里却充满担忧:“殿下不怕皇后打击报复么?” “她打击报复我还少么?也不多这一件。”齐轻舟漠然回答,“掌印不用劝我。” 殷淮叹了口气,默不作声,眼底悠然的笑意却越发漾开,虽然也许今夜之后,皇后太子甚至丞相都不会再对小皇子手下留情,但那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小皇子是挺可爱的,人也得趣,放在身边养着日子不至于像以前那么孤寂无聊,但这几分趣还不足以扰乱他的计划。 果不其然,齐轻舟凌空舞剑,状似无意间划破那根系绳,一副巨制的“妙道得仙”神符从天而降,蔚为壮观,惊堂满座,齐盛帝激动得恨不得走下殿台抱他叫“心肝皇儿”。 齐轻舟面上尽是无辜且无措,挠了挠头,诚心诚意道:“父皇,这、这不是儿臣准备的,不知道是不小心借了谁的花献佛,实在对不住这位准备惊喜的有心人。” 半真的话,不能叫撒谎。 殷淮怡然自得端坐在席上看小皇子演戏,修长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轻点茶几,抬手用茶杯挡住唇角,掩住几乎就要漫上来的笑意。 孺子可教。 小皇子还挺机灵,该起作用的时候绝不掉链子。 往后还有的是能用上他的地方。 齐盛帝此刻哪里还管这个,激动难掩地感叹:“无妨,都是天意,朕记得,当年雪夕她也是这么……” 皇后被齐轻舟搅了局本就满腔怒火,此时齐盛帝还在满朝文武和后宫面前提陈皇贵妃的名字更令她恨不得当场将齐轻舟碎尸泄愤。 这样庄重隆盛的时刻,皇帝公然提那个死人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把她和太子的面子往哪儿搁? 煌煌明灯之下,齐轻舟面不改色,只回以平静的眼神。 齐轻舟收了剑,回到台下,宗原将他拉到一角,面色担忧:“殿下怎么知道那里有两根隐藏的系绳?” 齐轻舟满脸的漠然尚未藏起,与他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判若两人,擦了擦剑刃:“哦,那个啊,掌印告诉我的。” 宗原眼瞳一缩:“是他让你这么做的?那东厂魔头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齐轻舟皱眉瞧了他一眼,不满道:“不关掌印的事,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 “他们可以算计我,但却不能在我母妃身上做文章。” 宗原恨铁不成钢:“殿下疯了吗?坏人美事,树大招风,以后皇后太子不会再给你留一条活路,他们会不遗余力对付你。” 齐轻舟无所谓地耸耸肩,轻飘飘道:“他们现在也没省着力啊。” 宗原叹气:“殿下长点心吧,你玩不过丞相皇后的,也玩不过殷淮。” 作者有话说: 不会很那个的啦,是甜的 第15章 话本 殷淮见齐轻舟去了许久才回来,状似无意问道:“殿下去了这么久,可是哪里不适?” “没有,遇上了个同窗。”齐轻舟在他身旁坐下,凑近了一些,低声问:“掌印,方才我在台上没露馅吧?” 殷淮慵懒闲适地抿了口酒,轻悠悠地笑了,像瑰色天边悬着的一轮明月,玉白宽袖一抬,奖励似的摸了摸他的头:“殿下表现很好,随机应变,勇气可嘉。” 齐轻舟看到他温和亲切的微笑,觉得安心,嘴角也跟着弯起来,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映着殷淮温柔的面孔。 殷淮一顿,笑意敛了几分,徐徐将手收回,目光移开,凝在酒面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掌印?”齐轻舟唤了他一声。 殷淮忽然吩咐:“宫宴结束后的这几日殿下就先不要出门了,留在臣的宫里吧。” 谁知道那毒妇被刺激到了要耍什么阴招。 “这是为何?”齐轻舟一听不能出门黑兮兮的眼珠子顷刻瞪圆,又从那个端肃冷漠的舞剑少年变回了一心玩乐的纨绔。 不是,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搞禁闭呢!? 殷淮瞥他一眼,幽幽宣布:“自是臣有新的功课要布置与殿下。” “那我能不能——” “不能。”殷淮直接打断。 “……” 这变脸也忒快了,怪不得人说九千岁喜怒无常,在齐轻舟的印象里,殷淮孤傲、神秘、高不可攀,阴晴不定。 即便现在他和殷淮住到了同一个屋檐之下,而且还是同个一厢厅的内间,也不能说他了解这个人。 他只能触摸到书房这方寸之地的殷淮。 或者说,他见到的,只是殷淮愿意展示给他看的那一面。 刚住进焰莲宫那会儿,未弄清东南西北,误入禁殿——一座药宫。 大概是整座焰莲宫本就已严防死守、滴水不漏,这里竟没有设重重机关,齐轻舟糊里糊涂就闯了进去。 又是那股熟悉的冷香,掺着腥血的甜味,更加馥郁甜腻。 往日神煞威凛、号发令施的美人此刻危险又脆弱,近似朱砂的媚红血丝让他原本漆黑透亮的瞳仁显得更加妖冶,弧形优美的薄唇褪色苍白,又被血色染出诡异的美感。 齐轻舟尚未来得及看清一只骨节细长冷硬如冰的手已经狠狠攫住他的颈脖,像索命的锁链,温热急促的气息一点一点从他的气管里被挤出来。 他瞬时大惊:“掌、掌印,是我——” 殷淮眼梢吊起似肃杀剑鞘,舔去唇角血迹,笑了笑,手上力气却锁得更紧“殿下怎么在这儿?” 齐轻舟瞳孔一寸寸放大,他看出来了,有那么一个瞬间,殷淮是真的想杀了他。 胸腔空气耗尽,齐轻舟气若游丝:“不知道,我——” 话没说完他就晕过去了,醒来睁开眼是熟悉的云锦纱帐,齐轻舟一阵恍惚,不知道殷淮为什么最后又放过了他。 可那天煞如鬼魅的阴狠眼神、冰凉的皮肉触感像一阵阴寒凉风时不时扫过他的脊背。 往后好几天,齐轻舟都格外规矩安分,功课学得认真,吃饭正襟危坐,也不敢再伸手染指殷淮盘中的点心,连菜都只捡摆在面前的那几盘夹。 殷淮瞧他乖下来反而有些不舒服,那种小心翼翼的闪躲不应该出现在齐轻舟脸上,生分和疏离让他如鲠在喉。 殷淮一面无表情齐轻舟就更紧张,心惊胆成,能躲则躲。 当值回来的殷淮一把揪住墙角那片忽然杀了回马枪拐的衣领子,语气淡淡:“躲臣?” 齐轻舟被他拎着,手都不知往哪儿摆,一讪:“没有。” “没有?”殷淮今日身着深紫青鹤齐领官服,朝中位阶独一份,更显声势威赫肃穆凌冽,狭长凤目眯起:“没有殿下跑什么?” 见着他就扭头,就差没撞梁子上。 齐轻舟受不住他尖锐审视的目光,偏过头,细声细气:“我、我去把昨天的吏诵背完。” 殷淮睨他,居高临下,一言不发。 齐轻舟又紧张起来,立正站好,主动报告:“经议已经抄好,还有明算也写完了,就放在您的桌子上,还有—一” 殷淮打断他:“殿下故意的?” “什、什么?” 殷淮也不说破,沉默几秒,往他怀里扔了包东西便抬步往前走。 沉甸甸的一包,在空中划了道弧线落到齐轻舟怀里。 他跟在殷淮后面边走边拆,剥出一袋他之前随口提过的点心,很难排到。 “给我的?”齐轻舟张了张嘴,犹豫了几秒,上前扯住殷淮镶青花边的袖侧,左右望望,确认无人,才凑上去小声说:“我不会说出去的。” 在这宫里,谁还没有点秘密,掌印不想让人知道,他就闭紧嘴巴。 殷淮顿住,回过头来看他,目光幽黑。 齐轻舟抿了抿嘴:“掌印信我。” 半晌,殷淮道:“那臣便谢过殿下了。” 齐轻舟本来还想问他是不是在疗伤,但还是闭了嘴。 共同的秘密让齐轻舟又放下了防备,殷淮觉得小皇子身上毛病不少,但这种洒脱不计较的性子倒是好养。 像只家养的小狗,被主人训斥了几句,别别扭扭了几天,再扔根骨头过去,就又跟你亲了。 即便有那么一瞬主人是真的想宰了它,它也不跟你真的计较。 殷淮很忙,每天依旧都会有衣色不同的暗寐影卫进宫向他汇报事情,有时会避着齐轻舟,有时候也不会。 大约是很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也听不懂。 殷淮有时回来身上会带着血腥味,一种被木质香调掩饰过依旧浓浊的血气。 他吩咐属下和发出命令的声音极轻极冷,像闪着白光的刀鞘,仿佛要处置的是一群卑微低贱的蝼蚁,他指尖轻轻一捻,便定人生死。 这时候殷淮也不是他熟悉的掌印,那是另一个,从地狱走出来的浴血修罗,冷漠得平淡可怖。 齐轻舟每回想起那道阴冷的声音都脊背发寒,分心抬眼望向正在批公文的殷淮,又觉得那种心惊胆寒是他的错觉。 掌印明明这般皎皎徐然,风清月朗,不可方物。 殷淮曲起两根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叩击一下青玉桌面,以示警醒。 冷声道:“殿下专心。” 齐轻舟立刻像是一只被惊着的小奶猫儿埋头钻进课本里去。 心中暗自奇怪,也没见掌印看过来,但每次都能精准无误地捉到他开小差。 殷淮怕李后那天宫宴被下了面子恼羞成怒,这几日都押着齐轻舟子在殿里温书,不放人出去,齐轻舟都快憋疯了,悄悄让人给他找乐子。 “这什么?” 柳菁菁敞了敞黑袍外襟,完全没有一点儿名门闺秀的模样:“这都是现在外面乐坊司里最流行的话本子,你看着有没有好的,解解闷!可千万别给你那位殷千岁瞧见了,老娘可是顶着项上人头给您去寻来的——” 齐轻舟摆摆手:“我有那么笨吗?” 转头就把经论的书皮扒下来套在话本子上。 正在书桌前看得津津有味,一个低沉的声音像一盆凉水似的冷不丁从头上泼下来,语调同直线一般波澜不惊:“那小公子面若冠玉,犹似青枝抽条,叫一贯威严的摄政王心里也生出几分波澜来……” 齐轻舟跟被点着了的炮仗似的“噌”地跳了起来,用书捂住心口,语气里带着羞赧的责备与暴躁:“掌印??你怎么能偷看别人的书!!?还念出来!!!” 殷淮幽深的目光锁住他,撇了撇朱红色宽袖,两手撑在书桌上,将小皇子严严实实圈在自己的身体势力范围之内,微微俯身,沉声问:“怎么?殿下看得臣却念不得?” 他人高手长,虚晃一招就摘走了那本表里不一的话本,看到封皮跟底下的书页粘粘得严丝合缝,两道漂亮的眉毛一扬,讥讽道:“殿下的手工又长进了不少。” 这话本的封面竟比上回的纸鸢做得还更精细些。 这装帧几乎可以假乱真,虽然糊弄他是还差些火候,但骗骗南书房那几位老眼昏花的酸儒还是绰绰有余的。 齐轻舟对那张突然在眼前放大的绝色的脸没有抵抗力,却又退无可退,掌印本人大概是不知道他自己那张脸的杀伤力吧。 他被热乎乎的气息和一股冷香紧紧包围,心跳得极快,烦躁地辩驳道:“你、你先放开我,这个不是我挑的!” 他撒谎道:“我让柳菁菁给我找几本江湖侠游的来,那丫头就塞了这个糊弄我,这里边说的好多……我都还没看懂呢!” 这主人公不是个家道中落的小公子吗?大将军摄政王心里起个什么劲的波澜,又不是个姑娘,难不成是仇家? 这个写手不行,剧情怎么看都怪得很。 殷淮一双狭长的眼眸眸色幽沉了几分,他看不懂倒还委屈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小皇子的文学启蒙 第16章 护短 柳菁菁那丫头他也略有耳闻,驻疆大将军的女儿,自小被家里放到军营里当个男儿养,咋咋呼呼,不拘小节,相当不正经,怎么净带着小皇子学歪。 殷淮蹙起眉心,放开怀里的人,后退几步,捋了捋朱红金丝描边宽袖,双手背在身后,面带讥讽,肃意冷声道:“殿下交友还是谨慎些的好。” 小皇子一顿,皱了皱眉,转过头来。 齐轻舟这个人吧,护短,别人批评他没事,但要说他的朋友他就不乐意了,掌印长得美也不行! 柳菁菁是他偷溜出宫在赌场玩儿认识的朋友,他输得连裤子都不剩的时候是对方仗义捞了自己一把,为人豪爽讲义气,还有大将之风,跟京中那些个扭扭捏捏的闺阁女子不一样。 他在宫里本来就没什么朋友,不服气地嘟囔道:“我交友怎么了?柳菁菁她人可好了,掌印不认识可不能随便评断本王的朋友。” 殷淮本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齐轻舟平日里这么个心大和气的人竟然为了个将军千金头一回顶撞他。 殷淮眸底划过一丝阴鸷,幽幽沉沉望他。 小皇子就是这样,带着生猛的坦率和真心,认定了谁是自己人就会百般维护,只是当这个被维护的人不是他的时候,殷淮顿时就心头火起。 殷淮退开一步,直接对上少年那双乌漆圆溜的眼睛,眯着凤眼讥讽:“臣说错了么?近墨者黑,我看殿下身上不少坏毛病没准就是从这位将军府的千金身上学来的。” 齐轻舟微微瞪大了眼睛,生气得连胸口都起伏不平。 他知道自己全身上下都是毛病,还是一个人人都想避开的大麻烦,烫手山芋。 别人都可以这么认为,可当殷淮这么说他的时候,他就格外羞愧、难受和委屈,他特别想在殷淮面前表现出自己优秀的那一面。 可是没有。 殷淮一个权势滔天的权臣,身上的气场和底气都是齐轻舟一个无依无靠的年少皇子不可比拟的。 他张开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反正他对眼前这个人也说不出来什么难听的狠话 挤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庸俗!” 殷淮:“……” 第二日清早,齐轻舟醒来,殷淮已经离宫。 殷淮什么时辰走的他不知道,虽然这个人平日对他的功课上心,但睡懒觉倒是没怎么管。 齐轻舟一个人坐在丰盛琳琅的饭桌上对着他最爱吃的几样糕点,有些食不知味。 咬了一口金丝糯米团子,犹豫半晌,还是问一旁侍候的宫女:“掌印去哪儿了?” 焰莲宫的宫女比别处的下人更显得训练有素,谨慎沉默,只是弯下腰恭敬道:“回殿下,奴婢只知道督主天没亮就出门去了,其余的不清楚。” 齐轻舟没为难她,自己一个人胡乱扒了两口,又恹恹地在草木成茵的院子里发了会儿呆。 巡视的徐一忽然被人拦住:“徐侍卫,你知道掌印去哪儿了么?” '主子出宫了。“”这些天主子什么耐心和态度徐一看在眼里,平时在书房议事也不特意避开小皇子,徐一寻思了一秒,也不打算刻意瞒他,左右也是正经公事。 “出宫做什么?” “宫里边想征几块地,在四水町最繁华的路口,背后的庄家闹事,是几个宗亲的旁支,闹到了皇上那儿,督主便亲自去看一看。” 齐轻舟长长地“噢”了一声,不是被他气走的就好,“没事儿,我就问问,你去忙你的罢。” 徐一看他轻松得快要飞起来的身影,想起主子出门前的嘱咐,还是谦敬地弯下了腰杆恭声道:“督主出门前让属下转告殿下,今日不要出门,回来还要考您文章。” 徐一这话说得委婉,没敢告诉他殷淮的原话。 昨日不欢而散,齐轻舟一听殷淮还愿意管他,两只漆黑的眼睛弯了月牙,亮晶晶的:“你家督主还说了什么别的么?” 徐一犹豫了一下,如实相告:“督主还说,冰果儿从今天起也只能每回供您两个,说是怕您……没个节制。” 齐轻舟也不计较,拍拍他的肩,信誓旦旦:“好,我知道,我今日铁定不出去,就留在宫里好好温书,等着你们督主回来,不会让你们为难的。” 徐一没在齐轻舟身上吃过亏,信了个十成十。 等他们发现书房里空无一人时,小皇子人已经飞到了皇城边上的四水町。 齐轻舟催眠自己,他不是特意来找殷淮的,他真不是,他就是好奇,过来看看。 等他和柳菁菁把四水町的酒楼、赌场和勾栏全逛了一遍之后,天完全黑了下来。 柳菁菁比他还不自由,道别后直接回了军营,他一个人返回宫里。 天色已暗,齐轻舟心中急切便抄了条近道。 走到一半就碰上了血腥现场,他向来不爱凑这种热闹,脚尖一转正准备绕道走,忽然觉得被包围在中央那辆马车格外眼熟。 作者有话说: 明天长长! 第17章 遇刺 殷淮今天没带多少人出来,对方来势汹汹,一瞧就是打听好了他的行程有备而来。 他仇家多,面对这种半路劫道暗杀早已游刃有余。 但今天的来客显然不善,诡计多端,围了障人眼法的阵型,还有大量火药包和火铳,硬打起来殷淮不占任何优势。 他依旧气定神闲,脚尖一点轿顶,闪过火球与暗箭,翻飞的朱红阔袖在皎洁月色下夺目鲜明,如同一株夜色中肆意盛放的赤莲。 对方阵法是针对他练的九莲宫术围的,但他们不知道他为了解身上的冰蛊还练了阳霄重影,阳气磁场比他们的火力更猛烈,殷淮寻到突破口后不再恋战。 对方却紧咬不放,讨不着好也要玉石俱焚。 一个黑衣杀手头子掏出一节子重型火药引向殷淮,这个和之前那些都不一样,留着最后致命一击用的,即便殷淮练了内力强大的阳术也未必能抵住这火力,他拼尽全力点燃引子,谁料天幕之下,忽降一人,趁其不备将他和殷淮阻断开来。 齐轻舟平日混江湖,自然也识得这不是一般的火雷子,当机立断用手里抱着的一大坛子的酸梅汤哗啦一下泼向那刺客,糊得那黑衣人一脸黏腻,帽巾尽湿,整个人蒙在原地。 引子没烧完,火药没响便熄灭了。 殷淮看清楚那个半路杀出的人影的那张脸时,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齐轻舟!”殷淮狭长狠厉的眉眼一肃,既吃惊又生气,头一回大声呵斥了他的名字。 少年在朦胧的夜色里,快速穿行于屋顶的檐角,像一只月光下轻盈敏捷的鹭鸟。 这只白鹭疾走如飞,还寻出空隙回过头朝他笑了笑,那得意的笑容比天上圆汪汪的月亮还要亮上几分,皎洁又闪耀,隔着重重夜雾都亮得殷淮眯了眯眼睛。 齐轻舟确认火引熄灭便马上向殷淮飞去,眼看就要进入殷淮的保护势力范围,一个已经倒地了的杀手又忽然翻身跃起。 显然是一群死士,死到临头的绝地反击,繁复缭乱的刀法快如闪电。 是冲着殷淮的。 齐轻舟离那人更近,脚尖方向一转,推开他。 “让开!”殷淮漆黑瞳仁一寸寸放大,眉心狠狠皱起,点地凌空,朱红宽袖一扬,于呼啸夜风中猎猎作响,一掌解决了那杀手。 但对方那拼死反杀的一刀还是刺在了齐轻舟的小腿肚子上,伤口深,汩汩血水像开在夜间艳丽、腥甜的花。 七零八落的杀手迅速撤退,殷淮奔过去将齐轻舟一把抱起来,动作极致温柔,半张艳绝侧脸却冷若寒霜,在玉色月光下更显鬼魅疏离,眼底闪过阴厉。‘ 声如寒冬腊雪刺冻进人的骨子里:“殿下是非要跟臣作对吗?” 脸色苍白的齐轻舟一愣,那种淡淡的冷香又逼近他的鼻腔和脸庞,强势、冷漠、蛊惑人心。 殷淮怒斥:“为何就不能听话一些?” 齐轻舟第一次见他真的生气,往常或笑或冷或讽,都不曾这样直接激动地表露过心里的真实情绪。 他在殷淮怀里不自在地扭了扭,长这么大,还没有被谁用这种姿势抱过,强势、禁锢、不容反抗,却又带着亲密的温柔。 母妃没有,太后没有,皇帝更无可能。 “别动。”殷淮冷着一张脸抱他,目光扫过他滴着血的小腿,眼底漫出层层森冷和阴沉。 当初齐盛帝问他要不要接受齐轻舟的提议的时候,他就在想,小皇子跟他沾了关系,就得承担双份的风险,只怕是更不安全。 这天下想要他殷淮这条命的人未免太多,果不其然,今日应验。 小皇子半路杀出毅然决然挡在他面前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在他眼前重播。 殷淮忽然发现,小皇子这些日子又长高了一些。 那个跳出来的背影也没有他想象中的羸弱,像一枝抽干的竹竿,势无可挡、蓬勃逼人。 一下子形容不出那是种什么感觉,心弦跳了一根、两根、三根……全盘皆乱,直至有些溃不成军。 就像他的心脏,躁动、狂跳、沸腾,只能任夜色遮掩,强迫归于寂静。 一个影卫上前:“督主,让臣……” 殷淮一避,亲自将齐轻舟小心抱上马车,尽量避开他流血的伤口,抬起他的小腿搭在自己的腿上。 齐轻舟下意识一缩,立马被他定住,力道强势,又喝他:“还动?” 接收到对方狠厉的眼风,又见他面色阴沉难看,齐轻舟不敢再挣开。 殷淮撩开裤腿一瞧。 少年的胫骨修长白皙,一道新鲜殷弘的刺伤如同一只丑陋的蜈蚣蜿蜒其上,冒着热腾腾的血气。 殷淮的薄唇抿成一道冷峻的线条,靡丽多情的眼尾也仿若被那热气腾腾的血色染红一片,活像个从地狱火宫走出来的浴血阎刹。 齐轻舟畏惧他的眼底的森冷和长时间的沉默,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掌印,其实……我也不是很疼,它就是看……着……吓……人。” 殷淮一眼不发,直接给他简单止血包扎,用凌厉的目光剜了他一眼,声音幽森森,充满讥诮讽刺的意味:“臣还不知道,殿下原来这么能忍。” “……”齐轻舟自知理亏,默默闭嘴。 殷淮将他放在座垫上简单包扎,路途颠簸,马车一顿一顿,齐轻舟无力的身躯也跟着摇晃得动歪西倒。 有时候碰到伤口疼得他自己呲牙咧嘴,但碍于逞完英雄和怕挨责罚,不敢开口喊疼。 忽然,一股力量将他整个人将他整个人都腾空抱起。 他轻轻地低呼一声,下一秒,又落入那个强势温暖的怀抱。’ 殷淮身形高挑清矍,但常年练武,肌肉却是内敛坚硬。 齐轻舟被那股熟悉的浅淡冷香扑天盖地地包围起来,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讶异。 殷淮这个人,独得很,从来不让人近身,警惕性和防备心也极重。 有好几次他在书房假寐,齐轻舟悄悄地靠近一下,正暗自感叹一个男人的睫毛怎么能这么长而浓密,殷淮几乎是在他靠近的那一秒就被惊醒。 齐轻舟那只作祟的右手刚伸到三分之一就被他“啪”地用力截住,力道很大,齐轻舟疼得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啊疼疼疼!掌印!是我!掌印!” 殷淮即便是在休息状态,功力依旧一分不减,他的身体在常年的训练中已经形成一种意识与反应,先于理智出手。 听到熟悉的声音,他愣怔了一瞬,才立刻将力道放轻。 殷淮向来喜欢一招毙命,齐轻舟疼得眼角都红了一层水光,但他不小心窥探到对方初醒时眼底划过的一丝阴霾和狠戾,又不敢再抱怨。 殷淮看到小皇子那一截细白的手腕上一圈红紫,懊恼地按了按眉心,小心地托起他的手,静了几秒,才说:“抱歉,殿下” 是真的疼,但齐轻舟心里反倒很理解殷淮。 对方向来是个私人领地意识很重的人,坐在这个位置上稍不留神就会丢性命,多么警惕都不为过,他咧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只是一点点疼而已。” 殷淮命下人拿来膏药亲自为他上药,白皙如玉的手腕上一圈紫紫红红的淤痕形成一种鲜明的反差,竟有种凌虐的美感和性感。 他握着那只柔弱无力的手,细指修长,凝神了一秒,蹙起眉继续涂药。 只是动作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温柔细致,他淡淡道:“臣这个人睡得浅,往后殿下还是离我远着些,以免再误伤了您。” 齐轻舟知道殷淮这是不高兴了, 自从那次之后,他再也不敢在对方浅寐或是闭目养神的时候靠近,因为殷淮不喜欢。 可是现在,殷淮居然主动让他坐在自己怀里,跟刚刚抱上车不一样,方才是在外头,他腿伤了动不了。 要不是呼吸之间满满都是那股浅淡的冷香,他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别动。”殷淮固定好他的腿,双臂像是铁棒一样圈住他,不让他乱动碰到伤口。 齐轻舟立马乖乖不动任他抱着,殷淮的衣袍丝质奢华柔软温暖,构筑出一个安全的空间,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令人昏昏欲睡,可心头的颤动又一刻不愿停歇。 夜色漫漫,长路迢迢,没有尽头。 马车幽闭窄小的空间逐渐升温,过了许久,就在他以为殷淮不会再说话的时候,自己耳朵贴紧的那一边温热的胸腔忽然微微震动起来。 低沉的声音卷了一丝沙哑与疲惫:“殿下方才为何要当在臣面前?” 那声音像宫中日暮的钟声,很近又很远,低低荡荡地闯进齐轻舟的耳朵里去。 齐轻舟迷迷糊糊,将脸从他温热的胸膛前仰起来,语气自然地诚实答道:“我不知道,当时你好危险啊,我什么都还来不及想就已经冲到那儿了。” 齐轻舟沉在温温淡淡的冷香里,就像是疲惫至极的旅人浸在一片清池里,混混沌沌地,只能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我知道掌印厉害,但就是……没忍住。” 齐轻舟察觉背后的身躯僵了一瞬,他又抬起头问:“掌印,我破坏了你的计划么?” "您是不是在怪我?” 作者有话说: 啵啵啵!小狗救美! 第18章 麻烦 齐轻舟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抱他身体的双臂骤然收紧了一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一道不冷不淡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殿下艺高人胆大,臣不敢。” 讥讽意味浓重。 “……,那掌印还是怪我。”他抿抿嘴小声嘟囔道。 被这么亲密抱着,虽然舒服,又觉得有点奇怪,他可不是小孩子,心里这么想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蹭着殷淮的胸膛。 “掌印怪我也没办法,”小皇子也有些委屈和苦恼:“我的身体不听我的话呀。” 殷淮抱他的手一僵,低头看着怀中之人下意识的小动作,清冷的眸底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波光,瞬间又被压制平息。 小皇子皮不听话的时候能让人担心得牙痒痒,但一旦对谁掏心掏肺起来,倒是窝心得像一把熊熊的小火苗。 齐轻舟的头越来越重。 殷淮的体温由于冰蛊的缘故,常年都比外界的自然温度更低一些,齐轻舟窝在他怀里像是浸泡在意池清浅冷冽的水里,驱走身上和心里的躁意。 他有气无力地扯了扯殷淮的宽袖:“掌印我好困啊,能不能睡一小会儿。” 殷淮不答。 齐轻舟挤出个可怜巴巴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到了记得叫我啊。” 他显少有这么乖的时刻。 殷淮印象中这个小孩永远精力充沛生机勃勃,他将人搂紧了一点,往上托了托,沉声道:“睡。” 回到宫里自然也没叫醒他,殷淮不许属下或宫人碰他,自己直接将人抱到房间里去。 在宫门迎候的徐一看到督主横抱着个人,心里大吃一惊。 东厂权势滔天,督主权倾朝野,这些年旁人赶着送上门来的极品美人男男女女从未断绝过。 督主也留下过一些在养在宫里,但都是为了逢场作戏、掩人耳目罢了。 这么个抱法的,必定不是什么寻常的关系。 待他借着宫灯看清那张安然酣睡的脸庞时,惊讶的眼中又浮现出一丝了然。 殷淮将齐轻舟放到床榻上,吩咐跟在身后的徐一:“传医正。” 东厂不用常规的太医,自己培养有特殊的医疗队伍。 首席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 清洗了齐轻舟腿上的伤口,那伤口的杂污被清理了之后,露出狰狞裸裂的骨肉。 医正皱起眉,摸着胡子沉吟了一会儿,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殷淮靠在床边,寸步不离,眯着眼睛不耐道:“有话直说。” 医正弯腰拱手:“殿下腿骨里头有旧伤,这回又刚好伤了筋脉,切断了筋元,怕是有些棘手。” 旧伤?殷淮脸色一沉,窗外的月光都更冷清,惊飞几只夜鸦,他冷声问:“怎么治?” 老医正的腰身鞠得更低了几分:“臣……臣估摸着要缝上十八针,再用天子山的名贵药材制一味药,每日涂上三回,这些药物有的性寒,有的极烈,老臣的这个方子一下去,好多东厂的京羽卫都未必能坚持下去,殿下年纪尚轻,臣怕……” 齐轻舟早就醒了,原本还懒洋洋地瘫在软被上,这会儿被吓得险些跳起来,眼睛瞪得跟个铜铃似的:“那个,医正,我不……” 殷淮一把按住他蠢蠢欲动的肩膀,下颌线绷得极紧,像影卫腰上锋利的箭弦,问医正:“可会留下什么后遗之症?” 医正擦擦额头的汗:“若是殿下配合治疗,药物精准用度,再把复建坚持下来,恢复如初应当是没什么大问题。” “那可会留疤?” 齐轻舟默默地翻了个白眼,现在是担忧这个的时候吗? 医正也不敢妄下定论:“臣这里倒是有一个去疤的古方子,只是这其中的几味药材难找,宫里头大都未必有的。” “这个不用你担心,只管开方子,缺什么找人管本督要。” 殷淮面目清冷萧肃,一双狭长的眼眸中七分压迫三位威胁:“只一条,我要他这腿完好如初,无论里子还是外皮。” 他用茶碗的盖子撇了撇茶面,长睫垂下,沉声问:“本督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医正今日就要给我个准话,做得到吗?” 医正一摸脑门上的冷汗:“臣自当尽力。” 几个医正手托药箱,一字排开,镊子钳子、各种型号长短不一的细针闪着亮光。 齐轻舟咽了咽口水:“不是、等……” 医正用刀片刮去他小腿上流脓的烂肉,薄薄的担任刚切入伤口,齐轻舟脸色就骤然一变,面上的血色退了个干净,过了两秒钟才缓过神来,提着嗓子尖叫起来:“疼疼疼疼疼……” 几人平常对东厂的伤员的反抗习惯以武力镇压,此时也下意识去牵制住齐轻舟。 齐轻舟两只扑腾的胳膊被压住,凄厉的哭喊声将场上之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唯有殷淮仍姿态端然地低着头喝着茶,即便沾着满身血腥依得体优雅。 朱红嵌金丝线外袍在皎皎月光下异常妖艳,如同一株沐血的莲。 没有人看见的是,那双一贯冷漠的眼睛像一个挣扎回旋的漩涡,不明的情绪不断翻涌,最终又归于了平静。 殷淮在掌领东厂这么多年,杀过的人不计其数,有手无寸铁的老妇,也有呀呀学语的幼儿。 他是天下众口相传的嗜血魔头,作恶多端,无论多么惨绝无人道的哀绝情境都已经不能激起他心中的半点波澜。 这点小场面在他眼里更是排不上号。 但此刻小皇子的哭喊却像悲号的鸣笛一般缠绕在他的心尖,那细细簌簌的音腔随着他的呼吸钻到心里一个不可思议的深处去。 仿佛只要齐轻舟再这么哭一哭,他的胸腔也要跟着起伏崩塌下陷一块。 心被捣烂一片。 殷淮烦躁地挥退两名学徒,英眉紧蹙。 麻烦! 他上前揽过齐轻舟的肩膀,略微粗糙的指腹擦过他白惨惨的脸庞上的清泪,抵在他发红得可怜的眼角,沉默了几秒,忽而略微用力地按了按。 那双清明透亮的眼睛好不可怜,泪汪汪蓄满微微翘起的眼眶,像一池湿润清澈的秋水,被他一挤就要泄堤。 殷淮别过视线,唇线抿紧。 手却一下又一下地顺着他的脊背,跟给小奶猫儿顺毛似的,帮助他放松,音色冷似寒夜清霜,不喜不怒地压低声音诱哄道:“殿下不想要这条腿了么?忍一忍就过去了,听话。” 殷淮一边哄着人,一边给医正使了个眼神,让齐轻舟趁其不备,赶紧动手。 医正的刀伸过来一寸,齐轻舟便往后挪退一寸。 他现在知道了,这时候求谁都没用,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能让他免于承受这刀刮针缝的痛苦。 齐轻舟也知道这样十分地不够男儿气概,但他实在无法直视这些灸针与钳镊。 母妃过世后那些日夜纠缠的梦魇仿佛洪水猛兽卷土重来,当年那间透不进一丝光亮来的黑屋子也曾摆满这些。 洁白的额沁出细密的汗,齐轻舟紧紧地抱着殷淮的手臂痛哭流涕,祈求:“掌印,求你……” 殷淮面无表情地将自己没有一丝褶皱的宽袖抽出来。 疗伤是大事,不可能由着小孩子乱来。 再说,一个皇子在他手上受了重伤不医治算怎么回事,传出去又该如何交代? 齐轻舟看他无动于衷,一半是真害怕,一半是浮夸演技,爪子一伸,直接一把圈住殷淮窄细的腰身软着声音呜咽:“掌印,我怕疼,我从小就特别特别怕疼,真的受不住……” 齐轻舟就这无赖地趴在他身上颤抖哭泣,像一只准备任人宰割的小羊羔。 殷淮眉心深锁,若有所思,看他这强烈的反应好像也不是真的腿上有多么疼,更多的是一种心理恐慌和应激反应,他总是下意识地缩着腿不让医正碰。 还有,旧伤又是怎么回事? 殷淮“咻”地将人反手抱起坐在自己的腿上,伸出双臂环住他,拍了拍他颤抖的背,又捏住他的后颈,冷声命令:“别哭了。” 齐轻舟缩在他怀里哼哼唧唧,视若罔闻。 殷淮摩挲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一张汗泪沾湿了的白脸,低声道:“丢不丢人?” 彼时冲出去为他挡剑时那股子英勇无畏的气概呢? 一屋子的宫女太监都低着头,殷淮命他们都下去,屋子里只留了几个医正。 齐轻舟眨巴眼睛,还有没来得及掉下的一滴泪堪堪悬在湿润的羽睫上,殷淮无奈,抬手用指腹一抹,拿出手帕给怀里那只仍是忍不住颤抖的红眼睛小兔子擦脸。 心里叹气,养一只小动物竟是如此麻烦。 作者有话说: 舟:别乱说!我不是怕疼! 第19章 诱哄 小皇子皮肤白嫩,一不小心就能留印子,殷淮拿惯暗器的手放松,动作不自知放得轻柔。 齐轻舟哭得累了,虚虚地趴在殷淮肩上喘气,手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那架势,好像只要他紧紧攀住殷淮,大夫那一刀就不再下来似的。 殷淮面上拂了拂被小皇子压皱了的衣摆,心里倒是被人无意识流露出的依恋和信赖取悦,试图和齐轻舟讲道理:“殿下,臣知道疼,可现在不忍这一时的疼,等过了时机,腿再也好不了的时候,那可就是一辈子的疼,您说呢?” 道理齐轻舟抖都懂,但他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当年那个人也是拿着这样针一步一步朝他逼近的,银针如密雨落到皮肤、关节、指甲缝里的滋味太过清晰深刻,所以他垂眸,所以他沉默。 殷淮见他又不说话消极抵抗,将人扳过正脸,抬起他的下巴,狭长的眉眼眯起,眸心深邃,幽幽望进他心里去:“殿下害怕吗?” 齐轻舟皱着眉,不知道怎么与他说,自己身上那些腌臜事,他也不想和这个人提起。 殷淮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缓缓道:“不用怕,臣在这儿呢。” “臣陪着殿下,殿下要是觉得疼得实在受不住了就咬一口臣,怎么样?” “咬、咬就不用了。”齐轻舟也没那个胆,谁敢咬九千岁啊?但环在他脖子的双臂用力扣紧了一分,讨价还价,还挺委屈地将就:“你抱着我就行。” 他扭了扭身子:“就像现在这样。” 殷淮抬眼瞥他。 “怎么?”小皇子的眼又红了:“不行啊?” 小时候上药,母妃就是抱着他吹吹的,掌印这人怎么这样?自己还是他救命恩人呢! “……”殷淮红殷殷的唇瓣缓缓开合,从善如流:“殿下想让臣抱着臣就抱着。” “一直抱着吗?”齐轻舟顿了顿,瞥了一眼那满满当当医具,身子抖了下,更得寸进尺,“挑肉的时候得抱着吧?缝针的时候也得吧?” 殷淮微微一笑,诱哄道:“一直抱着。” 齐轻舟仗着自己有伤在身,胆子越发膨胀,直接撩开了殷淮的外袍,将脸埋在他温热坚实的胸腔上,听着对方有力的心跳,仿佛汲取勇气,壮士断腕、赴死一般,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对眼睛不知道往哪儿瞟的医正闷声道:“来吧。” 殷淮长臂一揽,将人拥进了怀里,抱着他的脑袋。 长而湿润的睫毛在他心口幽幽打颤,像只振翅欲飞的蝶。 医正动手,整个过程异常艰难。 筋肉缠在一块被泛着银光的针和镊子分离、挑起、片下。 齐轻舟低低的呜咽仿佛埋在了殷淮的身体深处,汗水、眼泪将殷淮胸前衣裳的一大块布料都浸透,仿佛要这么直直流到他的心里去。 殷淮昳丽稠黑的眸心一寸寸幽深冰冷。 小皇子抖得太厉害了,这么怕疼的一个人。 殷淮嘴上说着些别的话哄他分散一些注意力,语调平平淡淡的,齐轻舟光顾着疼,没注意到那声音竟破天荒地温柔,像三月的湖水。 “殿下去过清平山的行苑玩儿吗?臣在那里有个庄子,养了不少小猫小羊的,殿下想去看看吗?” 齐轻舟咬牙梗着,视线模糊,隐约望得见掌印玉挺的鼻梁,再上面是一双狭长漂亮的凤眼,他疼得话都说不清楚:“好、好玩儿吗?” 怀里的人抖得跟个筛子似的,脆弱得再碰一下怕是要化成一滩水,殷淮修长的指节插入他有些凌乱的头发里,按了按脑袋。 手往下伸,捏了捏他柔软的后颈肉,缓缓地将人抱紧了些,两个人严丝合缝,一身汗黏腻这会儿殷淮也不在意了:“臣觉得殿下会喜欢,那里有菜地和鱼塘,殿下腿养好了可以亲自去采摘蔬果和捕鱼。” 医正余光瞥到两位主子不合规矩的姿势,弯腰低着头不敢抬起,强迫自己专心地用银色钳刀片走皇子身上一小块被毒素渗透的污肉。 浊血流了一注,染上床单,腥浓的血气在房间里化开,夜半无风,凝在空气里一般。 齐轻舟疼得咬了一口殷淮的肩膀,气若游丝:“好、到时候带我去,掌、掌印不可食言。” 殷淮用下巴摩挲着他汗湿的头发,胸腔微微震动,眼里带了不自知的怜惜:“臣不敢。” “殿下乖乖的,等这腿养好了咱们就去。” 齐轻舟心理阴影太深太重,晕针,缝针到一半彻底晕了过去,几个医正都出了满身大汗。 议事房。 东厂的副左使正在向殷淮禀告公事,徐一在门外徘徊了一阵不知道该不该打断。 可想起督主之前“关于齐轻舟的的事宜几颗禀报不得拖延”的命令,还是冒着被罚的风险硬着头皮敲了门进去。 殷淮朝副左使打了个停止的手势,下巴一抬:“什么事。” 徐一瞧了眼副左使,斟酌着道:“回督主,七殿下今日闹着回长欢殿。” 后面那几个字,明显泄了底气,放得很轻也在空荡的议事房掷地清晰。 殷淮背着光,徐一站在一米外的阶下,看不清主子面容与表情,只见他身后窗外的枯木灰扑扑冷荡荡一片,寒风渐起。 “噢?是吗。”殷淮执描金砂壶的手点落一二,语气不甚在意,甚至还勾了勾嘴角。 唯有副左使离上头近些,隐约瞄到主子狭长眉眼骤然沉黯和蹙起的弧度。 殷淮却是不急,慢悠悠噙了口刚煮好的晴雪龙井才慢条斯理撇了撇银狐大氅,起身走出议事房。 齐轻舟这人到哪儿动静都大,自己受伤,别人也别想好过,原本静肃的焰莲宫被他搅得每日鸡犬不宁。 与给他上药的宫人讨价还价盘桓进退虚与委蛇成了七殿下的养伤日常。 焰莲宫上下高至管家低至熬药的宫女,没有不被他套路过的。 伤口正准备蜕皮,又疼又痒,齐轻舟呲牙咧嘴:“你是胡医正的学生? 多少年龄?什么时候进的东厂?” 小医正来之前受了师傅的嘱咐,这个皇子不好对付,一不小心就能着套里,因此不敢大意,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一一仔细答了。 齐轻舟笑眯眯地,挺和善:“五年啦?那也不短了,就不知道点什么能止痛的偏方?本王听说胡医正研制的一味桐芦丸很是神奇。” 小医正低眉顺眼:“回殿下,那桐芦丸药性与这膏药相冲,使不得。” 齐轻舟又生一计:“唔……要不你、你把药放这儿吧,待会儿本王自己弄,让你每天上完课还往我这儿来回跑本王心里过意不去。” 小医正面色复杂。 齐轻舟不得不拿出他的皇子架子:“你这是信不过本王?本王自己的腿我能不着急吗?” “哎回来,你待会儿回东厂的时候可是要经过长欢殿?你帮本王捎句话儿给宫里的掌事公公宝福,你说了他就懂了……” 推开掩着的房门忽然被人从门外一把推开:“殿下要传什么话,不如臣亲自效劳。” 斜飞的英隽眉棱,细长蕴藏着锐利的凤眸,削薄轻抿的红唇,棱角分明的轮廓冷傲孤清又盛气逼人。 不是殷淮是谁? 作者有话说: 小皇子十五六,掌印二十二吧 第20章 上药 齐轻舟一怔。 自己的小把戏被这人逮了正着,有些恼怒地捶了捶被面:“掌印进来也不敲门!” 殷淮没理会,长驱直入,皮笑肉不笑:“不知焰莲宫是哪里招待不周,竟惹得七殿下一刻也不愿意待。” 眼神冷漠,语气嘲讽。 “……”齐轻舟想到自己在这儿养伤许久,吃喝不愁,此刻被人揭了短连连摆手,讪讪笑道:“没有没有,掌印待我极好,我乐不思蜀。” 乐不思蜀?殷淮静静盯着那张无辜纯良的脸庞想,呵,养不熟的小白眼狼罢了。 他眸心水光幽幽流转,竟也轻悠悠笑了,一双邪媚长眸内勾外翘,伴着那虚而不实的笑容反而更显得具有攻击性:“那臣怎么听说殿下今日频频提起回宫?” 丝袍轻扬,殷淮一步步走过来,气势太盛,坐在床榻上的齐轻舟不自觉稍稍往后退了几分。 他的皮肤太白,唇色又太红,显出一种大病初愈的苍白的感觉,但眉目依旧如画,殷淮眯起狭长的眼。 齐轻舟像是遭不住那沉甸甸的目光与假笑,眼睫颤着别过视线,无措的手又摸了摸鼻子:“我每天上药太麻烦了,一圈人都得围着我,我……我过意不去。” “反正最近也不上课,还是回自己宫里方便些。” 在这儿不仅要上药、复建,还要一天喝四顿骨头汤,一圈人看着他不许干着不许干那,这是人过的日子么!? 殷淮扫了个眼风过去,视线凝在齐轻舟正儿八经说胡话的脸上,险些又要气笑。 在这里上药都千不情万不愿的,回了长欢殿能乖乖按着医嘱复建根本是无稽之谈。 他就是嫌自己被人管着。 殷淮索性在床榻边坐下,姿态优雅闲散,嘴角带着讽意:“那到底还是臣这里伺候不好。” 齐轻舟连忙摆手否认:“不是不是,是这上药真的麻烦,我回宫里好……” 殷淮懒得再理会他,直接对那小医正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开始:“那本督便也瞧瞧上这药究竟多麻烦?” 小医正手上的药刷子才轻轻地碰上齐轻舟的皮肤,他又一哆嗦一退再退,整张脸皱起来。 殷淮不惯他这臭毛病,直接将人按住,提起,圈到自己怀里,霸道地禁锢着,不喜不怒淡道:“看来上药这个活,以后还是由臣亲自来伺候殿下吧。” 齐轻舟瞪大眼睛“啊’了一声,连痛都顾不上,回过头商量:“这么累的活,就不、不劳烦掌印了吧。” 殷淮扳过他的脸,正对着自己,抚了抚,眯着一双细长风流的狐狸眼睛微微笑了笑:“臣乐意之至。” 齐轻舟被吸进了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里,心砰砰响了两下,知道这事没得商量:“不是、掌印,这真的疼,火辣辣地,一沾药水,跟伤口上撒一把沙子再铺一层盐似的。” 他说得认真又传神,也不觉得自己是在撒娇,对方却不为所动,修长微凉的手指按住他的颈后和腰侧,仿佛拿捏住一条调皮小蛇的七寸,漠然道:“殿下忍忍,医正说已经参了最好的止痛药,若是不按时按量涂上,就等于功亏一篑,殿下前边吃的苦头不就白吃了?” 齐轻舟轻嘶,处处被人钳制,皱眉撅嘴不说话,一声不吭。 啧,玩儿消极抵抗是吧? 殷淮眯了眯眼,忽然俯下身,下巴搁在他削瘦的肩膀上,凑近他被复建折磨得汗津津的小红耳朵,语气轻得似一缕烟:“您说是不是这个理?殿下。” 两瓣开合的唇几近要咬上他玉白的耳朵。 那语气又湿又热,包裹着耳垂,像一阵苏苏柔柔的暖风顺着耳郭、穿过耳道打在耳膜上,仿佛有什么又顺又滑的东西溜进去了似的。 齐轻舟一个抖擞,忽然整条脊背都绷直了,随即又一寸一寸缓缓软在殷淮怀里。 心如鼓震,许久反应不过来似的,但又万万不敢回过头去看。 背后的人似是低低嗤笑了一声。 殷淮逗弄够了他,总算是出了齐轻舟说要搬回长欢殿那口恶气。 说出来许也没人信,当他听到小皇子想回自己宫里那一刻,心里倒是真的有几分动怒。 莫名的暴戾和狂躁全在一瞬悉数涌上心头,他一时之间竟然无法想象,齐轻舟要是不在,焰莲宫会变成什么样子. 书房里的那几只没画完的风筝要带走吗? 那一摞堆得高高的话本呢? 还有他从长欢殿搬过来的几大盆金字绣球和在御池里捉来的肥硕懒动的锦鲤,也要收回去? 然后什么也不给焰莲宫留下?让这里又回到原来那片历年经久的冷寂和荒芜。 心气一起,握在齐轻舟腰侧的指骨又不自觉紧了紧,他低低“唔”了一声,不明所以。 殷淮眉尾有些凶狠地挑着,他焰莲宫是什么地方? 春水汀的市井之地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殷淮搂紧还傻兮兮愣着的人,接过医正手里的药刷子,心想自己活了二十二年,第一次知道他还有这么好的耐性哄一个小孩儿上药。 齐轻舟可算回过神来了:“疼疼疼疼疼……” 殷淮左手紧紧揽着他的腰,右手举着药刷子,一双艳丽风流的丹凤眼淡淡睨他:“殿下,臣这还没下手呢。” 怀里的人一顿,不出声了,埋在他胸襟吸了吸鼻子。 齐轻舟腿上那伤口丑陋又狰狞,像一只脏黑的虫子化脓,殷淮温凉的掌心轻轻捂住他的眼睛:“别看。” 又将他的脑袋按回自己的胸口,齐轻舟埋着脸,想起小时候也是那条腿那块皮肉受过的折磨,手拽紧了殷淮的肩膀。 艰难地呼吸着,忽然被一股尖锐的疼痛逼出了生理泪水,悉数被殷淮月内里那件白色的华裳吸去。 到了最尖锐难忍的那一刻,齐轻舟忽然感受到那片可靠温热的胸膛轻轻震动,低低沉沉的声音像溪水一般淌出,尾音含着浅浅淡淡的笑意:“殿下要哭湿臣的多少件衣服才罢休?嗯?” 那温淡的声音像是秋日里平静又清澈的湖水般,在他心里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一刻,齐轻舟忽然觉得,腿上那药水的渗透好像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疼了。 上完药,殷淮见怀里的人一动没动,也不从他身上下来,顺势将人微微一托,拍了拍他的背:“殿下,药涂好了。” 你可以下来了。 齐轻舟看殷淮总算不阴阳怪气,胆子又大了起来。 扭扭捏捏地依旧将脸埋在他的胸腔,不愿意离开。 良久,才听到细细弱弱的一声叫唤:“掌印……” 尾音像是百日汗湿过似的,又糯又软,轻得殷淮都听不大清:“什么?” 细细密密的热气流伴随着他说话的动作从殷淮半敞开的衣领处顺着颈脖往下,直至胸口,他微微偏开了头,也仍觉得有些燥热。 齐轻舟不好意思地哼哼唧唧:“我说,我这样是不是太没用了,一点男儿气概都没有。” 殷淮愣了一瞬,失笑,嘴角的弧度带着几分傲踞与不羁:“殿下是天潢贵胄,身份尊贵,本就不该吃这些苦。” 齐轻舟细长的手指被他包在掌心里,抬起头,眼神清澈,目光认真:“掌印,你……我、我不是故意故意捣乱,我就是……我就是……”他想说,但又说不出口。 一想起那段不见天日的日子他就头痛欲裂,筋骨抽疼。 殷淮本来也不讨厌哄他,把人往自己怀里按了按,等着他自己开口说。 不说,他心里也大抵能猜测到几分,宫里的腌臜事,翻来覆去不就那几样吗? 他自己就是从那条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作者有话说: 啵啵啵我又来求评论海星和收藏辣! 第21章 接住我 齐轻舟还是没能说出口,扭了扭身子,犹豫了下,仰起一张玉白的脸问:“您烦我么?” 每天给你天那么多麻烦。 掌印又不是他,整天闲散在家没事干。 殷淮一怔,低低一哂:“殿下成日想着从我焰莲宫里搬出去,就是在纠结这个么?” 说不麻烦是假的,养小孩儿又不是真的养个宠物,得每日看他有没有磕着碰着,伤口恢复得怎么样,吃没吃好睡没睡好,还得顾着他的心情,开不开心。 但是养齐轻舟却是殷淮每天在繁累疲倦的官场争斗中唯一的放松,给他时刻保持高速运转的脑子注入一点儿鲜活的生气和能量,提醒他还活着。 他从来没有把齐轻舟当成一个要完成的任务,只是心里想这么做,自然而然就这么做了,好像关心照顾他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一样,不用人说他自己就会做。 归根到底还是,他想那么做。 虽然初衷并非如此,一开始他需要一个听话省心但脑子机灵的傀儡以便应对政敌,一个更名正言顺的身份去把控宫廷,齐轻舟的身份、处境和性格都决定了他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但现在…… 算了。 丞相那条老蟒蛇还不配用这样一个钟灵毓秀的小东西去换。难得有个他想要的东西,难不成他还护不住么? 齐轻舟抓了抓他的手腕摇一摇:“那掌印要是什么时候觉得我太娇气了,一定要告诉我。” 告诉我了我就自己走。 殷淮反手握住他的玉白腕子,莞尔道:“臣怎么会烦殿下呢?” 小皇子就是这样,没人依靠的时候格外倔强也格外隐忍,可自己一出现,他就会不自觉露出娇气撒娇的一面来。 像一只猫儿在外人面前冷淡又矜贵,只有到了主人怀里才毫无防备摊开肚皮。 殷淮还是不放心,防着齐轻舟再生出回长欢殿的心思,回头就把宝福调过来伺候着。 “你主子的腿是怎么回事?” 宝福现在见到殷淮还是不自主打抖:“回、回掌印,当年贵妃仙逝,殿下被送到锦妃的严华宫养过一段时日。” 锦妃肖似陈皇贵妃,是在贵妃重病之时被皇后安排进宫的,只可惜形似神不似,她知道皇帝分明是在通过她的脸看另一个人,没有人能忍受自己做别人的替身,因此对贵妃本尊恨之入骨。 贵妃仙去后锦妃自动请缨领养齐轻舟,为了让齐轻舟不乱跑,命人用火针银镊刺齐轻舟腿上的关节穴位,深至骨头裂缝。 又故意将小小的齐轻舟折腾生病,给他灌些奇奇怪怪的药物。 好在齐轻舟机灵,在举宫上下迎接太后从南山修养回宫的大典上故意摔了一跤,纵身自五米高城墙上掉落,太后忙让太医一查,原来膝盖骨已经快要坏死了。 太后大怒,从此将齐轻舟养在庆寿宫。 殷淮听后沉默良久,说:“知道了,下去吧。” “好好伺候你主子,他有个什么闪失,本宫就在你身上报以十倍。” 齐轻舟受伤的一个月里,被殷淮惯出了一身的坏毛病,上药有殷淮亲自哄着,吃饭殷淮喂到嘴边,穿衣服也只需要俩胳膊一伸,真正做了回“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皇子。 天气越回暖他越喜欢往殷淮身边凑,殷淮身上总有一股冰凉清爽的气息,挨着他就像是抱着一块冰,很舒服。 而且他被上药时候的那股子痛劲儿吓怕了,心里认定只有在殷淮身旁他的痛苦才能得到纾解。 殷淮在书房批公文,他就捧着个话本坐在一旁吃葡萄,殷淮淡淡看他一眼,没说什么,齐轻舟抬起头来,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尽是疑惑,丝毫不觉得自己这么粘着一个公事缠身的权臣有哪里不对。 殷淮一梗,索性伸手给他擦去唇边残留的果汁,略带薄茧的指腹擦过娇嫩的唇瓣带来一阵细密的电流,齐轻舟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眼睛。 宫里有客人来,殷淮要和人到亭子里喝茶赏花谈公事,他也一步不落地跟在后边,只是他腿上的伤还没好利落,走不快,殷淮便不动声色地放慢了速度等。 齐轻舟一双眼珠子只会盯在前面那道清绝昳丽的背影,一个趔趄,慌乱中握住了一双手才没摔倒。 下一秒,就被那双手紧紧反握住。 他看到殷淮缓缓转过身来,两道好看的眉毛不悦地蹙起来。 “殿下认真看路。”声音还是恭敬疏离的,只是夹杂着责备的意味。 齐轻舟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站稳了也依然就这么牵着那双手不松开,殷淮看到那张脸上乖顺的表情,便把到嘴边的提醒压了下去,继续任由他牵着。 焰莲宫五月的石榴长得极好,一溜串地坠在碧色的枝头,星星点点白里透红像宫灯。 齐轻舟腿上的伤刚复原没多久,闲了小半个月到底没忍住,非要爬树上摘果子试一试腿是不是真的完好如初。 他在一群宫人紧张的目光下灵活地爬上树叉,他故意晃了晃树枝冲下边儿没心没肺地笑:“瞧你们吓的。” 底上的奴才们恨不得围成一层人肉垫子,生怕这尊矜贵的金樽佛一不留神就摔了。 殷淮打西殿走过来的时候,身后还跟了一群幕僚,顺着宫人奇怪慌张的眼光仰头一瞧,树上攒着个轻盈灵活的身影。 齐轻舟也看见他了,把脑袋从繁茂的枝叶里探出来,露出一口糯米似的白牙讪笑道:“掌印你来啦?” 殷淮双手负在身后,凤眼一眯,嗓音慵懒,像那天丝丝缕缕的轻云:“殿下这是做什么?” 齐轻舟伸手摘了一个饱满的果实晃了晃:“帮你试试这果子熟没熟。” 怕他嫌自己淘气,又补了句:“掌印不介意吧?” 殷淮配合他了然点点头,微微一笑,讽刺道:“臣宫里的病床是不是太舒服了,殿下想再躺上一遭?” 齐轻舟嘴角扯出个干笑,他果子摘了满满当当一兜,往下一瞧,地上的人也都仰着头瞧他,两方大眼瞪小眼。 “……”是有点儿高,齐轻舟皱起眉。 刚才爬上来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现在想下去了又揣着果子,他没了把握。 殷淮看出他犹疑和试探,也不主动说话,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等着看他笑话。 场面一时僵持,脸面和腿相比,齐轻舟觉着还是腿比较重要,也不管下边站了一地儿杂七杂八的人,索性直接冲下边喊着问:“掌印,我从这儿跳下去,你能接住我吗?” 宫人和幕僚心想七皇子殿下好大的胆子,宫里还没有谁敢对东厂督主这么呼来喊去的。 殷淮眉梢一挑,故作为难思考了两秒,保守回答:“臣不敢保证。” 齐轻舟皱眉“啊”了一声,自言自语的声音不太小:“应该行的叭。” 看他挠头抓腮,殷淮逗弄够了,波澜不惊道:“殿下可以试试。” 作者有话说: 然后就抱住啦,嘻嘻 第22章 石榴 齐轻舟:“那、那我跳了啊。” 表情视死如归,眼睛闭上,纵身一跃。 殷淮上前几步,两袖一展,将人抱了个满满当当,宫人和幕僚下意识低下头去。 “殿下,睁眼。” 齐轻舟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自己兜里的果子还在不在,拍拍胸脯,惊魂未定:“幸好没掉几个。” “……”殷淮横抱着他面无表情幽幽道,“殿下也真敢。” 齐轻舟讨好地笑笑:“这不是有掌印在嘛。” 殷淮被他脸上毫无保留的信赖取悦,也跟着扬了扬唇。 齐轻舟越过他削直的肩膀瞄身后乌泱泱一大群人,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马上又缩回殷淮的胸膛里去,贴近他耳朵小声道:“咳,掌印……放我下来吧。” 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殷淮低头看他一眼,没松手,不着痕迹地捏了捏他的小腿肚子问:“站树上这么久腿不软吗?” 又对着他满兜的果子扬了扬下巴:“殿下试出来了么?臣院子里的果子长得好是不好?” 一说到自己辛勤采摘的果实,齐轻舟立马乖顺不挣动了,贴着殷淮温热坚实的胸膛歪了歪头耍嘴皮子:“掌印辛苦捞我,第一口孝敬您的。” 殷淮双手抱着他腾不开,齐轻舟亲自徒手掰开一个石榴,掰下一粒递到他唇边。 殷淮瞧着那晶色剔透的玛瑙红果仁衬着他纤长白皙的手指,在阳光下竟呈现出一种别致的性感,眸色沉黯一分:“那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低头张嘴含了那个亮晶晶的果粒,舌头不小心舔了一下齐轻舟那根修长的手指,舌尖和指尖相触的皮肤窜起细细密密的电流。 齐轻舟顿了一下,收回手,脸上有些不自在:“怎、怎么样?” 殷淮一派正经回答:“不如殿下亲自试一试。” 齐轻舟刚从树上下来,脑子还晕晕钝钝一团浆糊,就这么直接用两根相同的手指捻了一颗石榴扔进自己嘴巴里,吧咂巴咂,做出评价:“是甜的。” 殷淮抱他的双手收紧,微微一笑,沉身应和:“嗯,是甜的。” 两人一天之中有一大半时间待在一块,齐轻舟已不觉得殷淮难接近,但还是觉得他神秘。 殷淮身上的秘密很多,他不想让齐轻舟窥探到的那一面,那他是一丝缝隙也够不着。 这么忙的人还是坚持每日当完差就赶回来陪他吃饭,把人伺候得连筷子都不必亲自举。 齐轻舟从院子里的澄湖边喂鱼回来,宫女移步前来说晚饭已经摆好。 他“咦”一声,随口问道:“掌印今天这么早?” 宫女回话道:“督主刚才让军机处的人过来传话说,今日有要紧事,尽量赶回,但肯定比往常晚些,殿下自己先吃,不用等。” 齐轻舟脚步的方向一拐,正准备踏进阖心苑的半条腿“咻”地收了回来,摆摆手道:“那先撤下去热着吧,本王还不饿。” 宫女想起自家主子务必让七殿下按时进食的命令,为难道:“这……” 齐轻舟抬眼看着她,温温一笑,左右看看徐一不在附近,小声对那宫女道:“没事,掌印回来我自己和他说,怪不到你头上,你先下去忙你的吧。” 宫女感激地福了福身:“谢殿下体恤。” 宝福抱了一摞书进来,是齐轻舟前些天列好让他去借的,殷淮给他列了好长一串书单,他看都看不过来。 “殿下,您猜下午我去崇文阁给您取书的时候见到谁了?” “谁?” 宝福确认四下无人,小声道:“锦妃。” 齐轻舟脊背一僵,眉心皱起来,头又开始疼了。 宝福没瞧见他顿时有些苍白的脸色,一边点灯一边道:“疯疯癫癫的,嘴里不知在说念些什么。” 齐轻舟下颌绷紧,眼睛眯起。 宝福还在说:“经过严华宫的时候奴才就看见里头有人烧纸,一打听,是秦嬷嬷去了。” 齐轻舟一顿:“死了?” 那老婆子的掐人扎针和打耳光的手劲儿有多狠多大,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锦妃一直喊有鬼,要宫人烧元宝送秦嬷嬷快走。” “奴才瞧了一眼,嗬,吓死个人,锦妃那张脸都脱相了。” 齐轻舟问:“怎么回事?” “金翠在隔壁水云殿当差,跟奴才说,严华宫这位不知怎么的,忽然就病了,那病来势汹汹,一直卧床不起,最后连精神都错乱了,还冲撞了在镜湖修禅听经的陛下,被永关禁闭,十七公主被放到云嫔膝下养着。” “不知是受了什么折磨,锦妃一直寻死,都被救了回来,死不成,每天半夜就像亡魂一样鬼哭狼嚎,叫声又尖又凄厉,怪瘆人的。” “祸不单行,她父亲私建圣庙、擅造假币被人揭发,择日抄斩,她叔父造的河渠出了事故,被革职罚俸。” 齐轻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觉着头也没那么疼了,冷笑一声:“多行不义必自毙。” 殷淮过了宫禁才回来,一身雪白月牙银裳带着寒夜的露气,齐轻舟等他都快要等到睡着,殷淮看着软榻上睡相七歪八扭的人,话本子的扉页折了一角,揉了揉他的发顶将人叫醒。 饭桌上。 殷淮揉了揉带着疲色的额角,蹙起眉指责:“臣说过让殿下先吃饭,并不是同殿下客气。” 小孩儿长身体就该按时饮食,进食太晚容易消化不良。 齐轻舟一双眼睛在暖灯下水汪汪的,眨巴眨巴:“本王也说过,我一个人吃没意思,我也并不是同掌印开玩笑。” 殷淮凝眸,扬了扬眉梢。 小皇子越来越不怕他了,一开始的时候见到他的时候明明像只怯怯的小狗,想要凑上来打声招呼说句闲话,那点胆子又只够他巴巴地晃头晃脑,原地转圈。 还得等他先主动叫他,才敢摇摇尾巴,踮着脚靠近一点儿。 殷淮从一开始就能完全地、充分地感受他身上的善意和兴趣,因为那实在是太明显了,宫里显少有这么坦荡地将自己心思和对另一个人的兴趣写在脸上的人。 现在不一样了,小狗子的胆子被他亲手一点一点养大了起来,不高兴会吠,不合心意会甩尾巴,唯一不变的是,那双黑不溜秋的、泛着水光的眼睛,看向他的时候一如初往时的纯粹坦然 齐轻舟见殷淮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顿时头皮有些发毛,他最是招架不住殷淮这种意味不明、深不见底的假笑,像一只皮毛漂亮但奸险狡诈的狐狸。 他用掩在桌子底下的膝盖碰了碰殷淮的,故意问:“掌印,那个是什么虾?” 这是他腿受伤后养成的小习惯,有一段时间伤口那处蜕皮痒得厉害,齐轻舟就习惯不断抖腿分散一下注意力。 在饭桌上被殷淮发现了,白净温凉的手掌牢牢按在他的膝盖上,面上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连眼都没有抬一眼,继续用另一只手将菜夹到他碗里。 齐轻舟惊奇地看向恍若无事发生的殷淮,奇怪,他腿上的皮肤好像真的没有那么痒了,殷淮盖在他的膝头的手掌有很强的抚慰作用,可是,他心里别的地方又开始莫名其妙地痒起来。 殷淮理都不想理他这句过于明显的用来支开话题的话,一边剥开虾放到他碗里,一边道:“殿下,如果臣没记错的话,宫测该是一礼拜之后吧。” 腮帮子鼓起来的齐轻舟噎了一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含糊不清:“是吗?” 作者有话说: 宠归宠,试还是要考的。中学生齐轻舟心里苦 第23章 朋友 殷淮看他像一只仓鼠似地慌张,慢条斯理净了净手,一派平静的面容,指尖若有似无地点着桌面:“殿下打算交个什么样的答卷,不妨先与臣说说,好让臣心里也有个底。” 齐轻舟从一席佳肴里“咻”地蓦然抬起头来,直直对上殷淮那双幽沉漆黑的凤眼。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齐轻舟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道:“我、我不知道。” 殷淮早知道他是故意藏拙,此时看把人喂得八九分饱,便两手施施然拢在一处,故作长长地“唔”了一声,饱满的红唇开合:“我瞧着殿下平日最是个机灵的,怎么关键时刻倒是没了主意。” 齐轻舟见他早已知晓自己的底,也不同他绕弯,垂着长长的婕羽,看着地毯轻声问:“那依掌印看,我该如何?” 他能如何? 他功课并不是真的差,努努力学得比太子好根本不是问题,甚至要和宗原比一比那也不是没可能。 毕竟陈皇贵妃就是大名鼎鼎的才女,还在世的时候没少在他的教育上下功夫,只是齐轻舟为避风头故意藏拙这么多年草包人设立得稳稳当当,没想到殷淮就这么一阵见血地戳破了窗户纸。 但他没别的路可走。 齐盛帝的捧杀和太后的爱护就已经让他处处遭受太子一脉的嫉恨,若是在学问才谋上还显露慧根,无疑更招人眼红忌恨。 殷淮看他快要揪成一团的眉眼,轻轻一哂,半边侧脸清极艳极。 “变天了,殿下,”他耐性极好,等齐轻舟慢慢捋清思路。 望着窗外璀璨明亮的宫灯和夜风中摇曳的旗幡,殷淮悠悠沉沉道:“您还能退到哪里去呢?” 齐轻舟猛然抬起头,清澈干净的眉眼染上点点忧思:“可我怕——” “怕什么?”殷淮收回视线,神情专注地凝望他,打断:“有臣站在您身后,还有什么好怕的?” 齐轻舟抬头,哑哑张口,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那掌印是为什么站在我身后呢?” 殷淮侧眼扫他,散漫地扬了扬唇,不带半分烟火气。 他抬手帮齐轻舟额前掉落的一缕长发勾到耳后,贴近他面前,抵起他的下巴,绵长的气音回转:“殿下觉得是为什么呢?” 齐轻舟怔怔抬眸。 殷淮微微笑了笑,神态温柔,眉眼却是淡淡的:“殿下不是一开始就将臣拉下水了么?” 现在说他东厂督主殷淮和七皇子殿下齐轻舟没关系谁会信? 齐轻舟顿了顿,眉心一皱:“我不是!” 他不想让殷淮觉得自己一开始接近他,是为了他的权势,是为了给自己找个靠山,他不是,他就是…… “那是什么呢?”殷淮面上仍是笑意盈盈,眸光却深遂沉静。 齐轻舟眉心皱起来,他是因为什么想要接近殷淮呢?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是因为脸吗?好像一开始的确是被这个人的美貌震惊,可后来也不是了……他自己都想不通为什么只要殷淮一出现,他就挪不开眼睛,反正就是会神差鬼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殷淮不在意笑了笑:“殿下生气了?” “臣不过开个玩笑。” 他根本不在乎齐轻舟一开始接近他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反正这些年被人在他身上求索的东西无非就那几样,地位、财富、权势、或者庇佑。 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而这个不知道该说是聪明还是愚钝的小皇子的确非常讨他的欢心合他的心意,宫里边难得还有个这么鲜活的有趣人儿,看着也解闷,殷淮还舍不得这只快乐的小奶猫毛都还没长齐就死在皇后太子的掌中。 何况还能气一气丞相那个老家伙,倒是一笔不错的生意。 可他没想到,齐轻舟忽然就发作起来,眼角泛起一丝丝的红,喘着不平稳的气息,声音微微颤抖,重复着强调:“我再说一遍,我没有!” 他就知道殷淮不信,不信他是不带目的地想跟他结识一下,他委屈地手都抖起来了:“我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绕是见惯大场面的殷淮也不禁愣了一瞬。 朋友? 他从出生到现在,有过什么朋友吗? 没有,他没有亲人,也不需要朋友,但如果这个朋友是小皇子呢? 齐轻舟觉得自己要是再在这儿多呆一秒搞不好都会流出委屈的眼泪来,那真的是非常丢脸。 他“嚯”地起起来,刚转个身就被手疾眼快的殷淮一把牢牢扣住腰间捞了回来。 殷淮目光流转,心底的阴霾被他几滴眼泪和几句话扫了个一干二净,无奈地嗤了句“磨人精”。 齐轻舟心里的火没消,用力地挣了挣,殷淮拢住他的肩头,强行将人板正过来和自己面对面,力气很大,贴近齐轻舟皱成一团的脸,静静盯了几秒,在对方又要炸毛之前低声一笑:“殿下真的只是想和臣交个朋友?” 齐轻舟眼角发红,甩开脸:“爱信不信!” 殷淮挑眉看进他眼睛里的最深处,似笑非笑:“臣可没有脾气这么大的朋友。” 齐轻舟委屈的要死,一字一句咬牙道:“你,误,会,我!” 还嫌我脾气大!? 殷淮垂眉敛目,掩下眼底几乎要涌上来的笑意,平了平嘴角漂亮的弧度,从善如流,真诚道歉:“是臣不对,殿下恕罪。” 齐轻舟又不干了:“你、你别这么跟我说话。” 殷淮抱了抱他,叹气道:“欸,真难伺候。” 作者有话说: 馋他身子罢辽 第24章 宫测 齐轻舟怒目瞪他:“我又没要你伺候!” 殷淮也不介意,把人圈在怀里:“嗯,是臣上赶着伺侯殿下。” “……”他怎么觉得掌印跟以前不一样了呢,蔫儿坏蔫坏的。 殷淮施施然地笑:“殿下想怎么考,能跟臣说说么?” 齐轻舟抿了抿唇:“掌印呢?掌印想让我考成什么样?” 殷淮笑睨他,小皇子这皮球踢得真好,于是他说:“殿下随心随喜,您考成什么样儿臣都接得住。” 齐轻舟若有所思,良久,仿佛才下定了决心,扯了扯殷淮的袖子,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掌印,您就等着我一鸣惊人吧。“ ”到时候举宫都得称赞您一句慧眼识珠,有教无类!” 殷淮嘴角一掀,小皇子的性子就这点好,上一秒还闹着脾气不跟你说话,一翻篇了又还是回巴巴地凑上来对你笑,跟你低声细语说悄悄话。 “那臣便静候佳音。” 宫测如期而至。 齐轻舟知道自己水平,倒是没有什么好紧张的。 只是他久未露面,在南书房引起一番不小的骚动。 看到他腿脚无虞,动作灵便,齐亦风心端一沉,还是走过来恭贺他康复。 李尚一等依旧没给他什么好脸色,冷嘲暗讽,齐轻舟正眼都没瞧他们一眼,笑嘻嘻地和旁的一些同窗说着话,更把他气得不行。 齐轻舟满怀雄心壮志地将各种规格的上好大白云、羊毫分门别类、井井有条摆了满满一个考桌。 还有青石玉砚、黄梨雕花镇木,全是殷淮给他准备的行头,被他一样一样地从书袋里挑出来,格外有仪式感。 那阵仗,不知道的以为他是考科举。 宗原笑他:“殿下这是摔断腿了还是摔坏了脑子?我以前可怎么不知道你还有那么多读书写字的玩意儿。” 他在长欢殿见的全是些齐轻舟从宫外搜罗回来的或者自己发明的新鲜玩意儿,连墨水都没见过。 齐轻舟笑而不语,神秘兮兮地看得宗原心里发毛,又继续眉飞色舞地摆弄起自己的文房四宝来。 过了一小会儿,他没忍住,咳了咳,想低调但话里的炫耀和得意没压住:“掌印给我准备的,说怕不够我发挥。” “……” 齐轻舟“啧”了一声,幽幽道:“看在是朋友的份上,本王好心提醒一句,小心你的头名不保。” 监考的老夫子姗姗来迟,许久未见齐轻舟,齐盛帝当时可是特意来南书房给他请过假的,说皇七子生性顽劣,给几位太傅添了许多麻烦,现特请东厂督主司礼监掌印殷淮来管教,等性子扭过来了再回到南书房上学。 一众老翰林心里极其不满,七殿下虽然资质差了点儿,但胜在品性纯良,谦逊开朗,撇开课堂上种种顽劣的行迹,这小子平常在宫里见到他们几个老家伙都是恭恭敬敬地笑着问好打招呼。 不像某些学生,仗着自己的家世出身,便趾高气扬地要他们一身老骨头给他们行礼。 七殿下堂堂天家皇贵,放在一个东厂宦官门下管教成何体统,这岂不是明着在说他们教导无方,苦读几十年圣贤书满身才学的学士竟然比不过一个烟视媚行的宦官,置他们的脸面何存? 想到这里,老翰林重重地哼了一声,须眉白胡扬起来:“这个做文章,讲的是师从正道,怀清正之气,利民之心,不是搬些花花架子来就能成文的。” 齐轻舟灵活地转了转手上那支价值连城的兼毫细软,笑眯眯地点头赞同道:“老师说的是。” 老翰林是个文人,平时有些收藏笔墨的爱好,看到那支绝世的毛笔被齐轻舟放在指尖肆意玩弄,更觉得是殷淮这个奸臣佞贼剥削民脂民膏:“附庸风雅!殿下这次换了这么好的笔画王八未免有些铺张!!” “……”齐轻舟也不在意,摇头晃脑道:“这次不画王八了,老师只管等着瞧吧。” 齐亦风从来没在考试中有过这种危机感,可今天他的眼睛就是不由自主地想往齐轻舟身上扫。 他不信这短短的小半个月,他这个草包皇弟真会转性。 但齐轻舟真的一次也没有把头从卷面上抬起来过,脸上的神色竟让他看不出到底是郑重还是轻松,又或者两种皆有,这更让他心中的警钟大鸣。 齐轻舟写得很顺利,交了卷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已经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打在芭蕉叶上,雨雾中宫阁朱红色的檐角折射出水珠里的光晕,带着深远悠长的朦胧。 他没带伞,打开窗趴出半个身子张望了一会儿,收拾好笔墨在南书房门口徘徊。 那帮被考试折磨了一天的皇子皇孙一哄而散,只剩下齐亦风和李尚一等人,几个人慢悠悠地围过来。 齐亦风被包围在几个人中间,似笑非笑地看他,没有阻止的意思。 齐轻舟这会儿心情还不错,自顾自地伸出手掌去接屋檐下滑落的水珠,懒得理他们。 齐亦风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面上却淡淡笑开:“七弟,这雨下得大,要不要为兄送……” “殿下——”一道沉幽幽的声音划破朦胧的雨幕。 齐轻舟抬头,眼睛一亮。 作者有话说: 学渣逆袭 第25章 春猎 殷淮单手执一把素伞站在空旷深远的雨幕里,一袭青杏白广袍,长身玉立,清逸出尘,细密的雨为他如画的眉目平添三份扰人心魄的美感。 头上青天的日光不多,万物间只能照见这一个人的清绝,袖风带起几瓣雨打湿的梨花。 天地都要失色的。 他冷淡又柔和的目光穿过层层雨幕,穿过花坛、树木、池塘,不相干的路人,直直抵达齐轻舟眼中。 齐轻舟呆愣愣地看着他,眼睛瞪得大大圆圆地,被水汽氤氲过乌黑得发亮。 他刚才还在猜,来送伞的会是徐一还是掌事的大宫女。 才这个时辰,掌印不是正在当值么? 明明清雨如银针冰凉,可为什么他觉得心里忽然烧起了一小簇又烫又旺的火苗来? 殷淮挑了挑眉,刚要抬步走过去,回过神来的齐轻舟就已经一头埋进雨里向他奔来:“掌印——” 少年不轻不重地往他身上一撞,殷淮单手稳稳地接住。 他眉峰一拢,直直上前将人纳入伞下,往自己的怀里收了收,伸手拂去他黑发上的水露。 动作亲昵又带着不失规矩的恭敬,看着有些奇怪,但又让人挑不出错来。 齐轻舟无视身后或嫉恨不甘的目光,顺从地用额角蹭了蹭他的掌心,沉溺在他突然出现的愉悦里。 殷淮深幽沉的眼眸升起微淡笑意,如同涟漪般一圈一圈漾开来。 南书房地势低,积水太深,马车过不来,就在前边的花园候着。 殷淮将人拉到伞中央:“殿下急什么?臣又不会走了。” “我……”齐轻舟刚才脑子一热就冲进雨里去了,此刻才觉得有些赧然,顾左右而言他:“掌印,怎么是你来?” 殷淮眉梢一扬:“殿下想谁来?” 齐轻舟的眼珠子自从殷淮出现后就没从对方身上离开过一秒,今日的掌印明明身上什么配饰都没有,衣裳也素,可就是过于招眼。 他忽然说:“掌印,我觉得我今日可能考得不错。” 是那种很有可能拿榜首的不错,但这话他没敢说出来。 殷淮一愣,福至心灵,瞬间接收他眼中的滚滚赤诚,明白小皇子的意思。 他哂笑了一声,齐轻舟问:“你不信吗?” 殷淮低头,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浅浅一笑,顾盼风流:“臣自然是相信殿下的。” 两人一把伞往前走,没有人理会那几个被他们扔在身后无视的人面色有多么难看。 雨越下越大,宫内排水系统年久失修,积水竟有漫过脚踝的趋势,马车不远了,殷淮低头道:“殿下,积水太深,还是臣抱你过去吧。” 齐轻舟愣了一下,说:“不用。” 殷淮跟他商量也就做做样子,一把将手里的伞塞到齐轻舟手中,微微俯身,从容利落地将齐轻舟轻轻打横抱起,面上不慌不躁,甚至称得上彬彬有礼:“殿下,冒犯了。” 语气恭敬,动作强势,不容拒绝。 齐轻舟下意识挣了一下,就听见殷淮淡淡道:“离马车还有一段距离,殿下若是想臣全身湿透就继续动吧。” 齐轻舟立马乖了,眼神又静又软,一只手环在殷淮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将伞打直,往殷淮那边撑。 殷淮压下唇边浅淡的笑意,抱他的手臂微微收紧,低头在他耳边说:“一起撑。” 放榜当日,齐盛帝尚未闭关,对此颇为关注,他近日感觉越发力不从心,从皇子皇孙与族亲青年里挑选未来的肱骨苗子便显得愈发迫切。 由此,一个普普通通的宫测变得万众瞩目起来。 爆炸性的消息是从宫人们的口中传开来的,从前不学无术的草包纨绔七殿下一鸣惊人凌跃于一向文韬武略的太子殿下之上,齐盛帝龙颜大悦,在朝上重重赏赐了殷督主教导有方。 现在殷淮每日上朝都要穿过同僚一片或打探虚实或逢场作戏的恭维。 他本对这些虚假夸张的声音早已麻木,这次却有些不同,冰冷如枯石的心底竟也悄然滋生出一种宽慰和骄傲来。 慌的是皇后与太子,殷淮不放心,又放了两条暗线将人盯紧。 齐轻舟从前总藏着掖着,这下恨不得将尾巴摇到天上去。 恰逢迎来春猎,齐盛帝兴致大好,吩咐殷淮今年大办。 定名册、查路线、看围场、备物资,殷淮忙得每天月挂枝头才回宫。 齐轻舟有时候不愿在殿里等,就提盏宫灯坐宫门口的墩槛上。 过了二更还不见人影,齐轻舟靠着石狮睡着了,殷淮把他抱回来的。 齐轻舟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殷淮线条优美的下颌线,双手搂上他的脖子,嘟囔着抱怨:“齐东云怎么这么会折腾人。” 不满到连皇帝的名讳都喊出来了,殷淮蹙眉责备他:“殿下谨言。”抱他的手却紧了几分。 宫道上已无人,斑驳的青石板路与朱红宫墙洒满玉色月光,夜里花气浓郁,鸟雀啾鸣,更显寂静。 齐轻舟毫不在意,窝在他怀里拿半张温热的脸去蹭人脖子:“你好辛苦啊,累不累?” 殷淮顿了顿,胸腔发出一声沉沉的低笑:“臣不累。” 春猎行队,殷淮亲自给齐轻舟选了一匹性情温和的良驹,马背很软,长途骑行也不会感到不适。 九千岁排场依旧很大,但这回没坐车,就骑着马走在队伍里,一身烈火金丝镶边云锦氅袍迎风猎猎作响,衬得眉眼愈盛。 殷淮平日神龙不见首尾,不少皇亲重臣都趁此良机上前露脸卖好。 齐轻舟本来跟个飞出笼子的灵鸟似的,但看到有个人时不时地驱马追上殷淮与其并行,交谈良久,满腔热血被浇灭一半。 那人叫兰羽,和他差不多大年纪,当朝新太尉的弟弟。 他大哥兰统是殷淮亲手扶上去的,有点本事,太尉这位置抢手,掰了丞相的好几个人才坐稳的。 今日把家中小弟带出来放到殷淮面前不知是表忠心还是另有所求。 兰羽容貌清秀,神情乖顺,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倒也不怕,眼睛直白地往传说中的东厂提督身上打量。 别人都怵殷淮怵得要命,这个太尉二公子不,走上一段路就要上前问问殷淮这里是哪里,有什么好玩儿的,地势怎么样,风俗如何,那番好奇心和生命力比起齐轻舟有过之而无不及。 殷淮这人,心情不差时倒也不难说话,顶多是有些冷傲不好接近。 见来人是自己左臂右臂的弟弟,兰家又是世家里为数不多愿意向东厂示好的,也正有用处,便也就顺水推舟有一搭没一搭地答。 殷淮说话的声音和兰羽清脆脆的笑声随风断断续续地传过来,齐轻舟被风沙吹得连肺都快咳出来了殷淮还丝毫不觉,依旧与兰羽并行在前头。 齐轻舟在殷淮这哪受过这等委屈,索性牵了马绳慢下来,落在队伍后边儿,殷淮余光一扫不见熟悉的身影,立刻掉头,骑到齐轻舟面前。 兰羽猝不及防,只能回头眯着眼看殷淮背影。 殷淮牵马过去问:“殿下怎么了?” 齐轻舟瞥他一眼,不说话,闷声往前骑。 殷淮皱眉,将速度调整到和他同一频率,耐着性子问:“是不是骑太久了不舒服?” “是,本王不舒服。” 齐轻舟忽然冲他吼了一句,还少见地称了“本王”,声音高得连随行的官员和侍卫都不自觉看过来。 作者有话说: 这…… 第26章 殷淮看了一眼那匹瞪着无辜大眼的高丽马,心想进贡的也不过如此,抿了抿唇,好脾气道:“不如臣载殿下?” 齐轻舟权当没听见,闷声往前骑,殷淮冲上去,将马横在他面前堵住他去路。 齐轻舟停下来,与他对峙。 殷淮在马背上朝他伸出手,齐轻舟没动,甚至有些敌意地看着他。 殷淮眉心蹙了蹙,手就这么支愣在空中。 过了几秒,殷淮忽然驾马凑近了两步,低声提醒:“殿下,有人看着呢,陛下还在前头。” 皇子朝东厂提督发脾气,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落在了随行官员的眼里。 齐轻舟扫了周围一眼,众人又纷纷扭回头去装作寒暄说笑。 齐轻舟也不想让人看笑话,尤其是在皇后太子面前。 他一脸勉为其难,跳下马的动作倒是迅速利落。 殷淮往拍拍身后,示意他坐上来。 齐轻舟又火了,勾着嘴角阴阳怪气道:“坐后边视线全给掌印挡完了,风景都看不上一眼,有意思么?” 殷淮平直而静地看了他一眼,齐轻舟脊背无端生出一股寒意,脖子下意识缩了缩,可当目光无意间瞄到还在不远处原地不动等着殷淮的兰羽时,心里那簇无名火又让他硬是挺直了腰板直直对上面无表情的殷淮。 殷淮眯了眯狭长凤眼,不知道小皇子今日发什么癔症,说一句顶十句,平时也没见这般无理取闹。 索性不再同他商量,直接俯身,伸出双臂,将面前的人一提,抱到马上。 齐轻舟低声惊呼:“你——” 殷淮二话不说将人放到身前,力道强势地按着他腰身,两臂像有力而牢固的钢筋一般圈围住身下的人。 两人背部与腰腹相贴的皮肤迅速升温。 殷淮嫣红的唇瓣贴近齐轻舟的耳畔,吐出丝丝缕缕热气,声音被郊野的大风吹得沓沓渺渺,又低沉性感:“冒犯了,殿下。” 齐轻舟怔了一瞬,耳郭边儿那一圈软骨立马酥软下来,衬着雪白的耳垂像滴血的石榴玉,风声再大也听不见,只有压在自己背上那个男人的心跳声。 清晰、沉稳、有力。 殷淮的手就按在他纤细的腰上,齐轻舟全身骨头变得软绵绵的,“唔……”他皱了皱眉,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姿势,这样就好像殷淮伏在他身上似的。 可一抬头又看到前头也正在看他们的兰羽,便索性懒懒散散往身后的怀里一靠,脑袋堪堪枕在殷淮白皙精致的锁骨上。 风扬起他黑亮发丝钻进殷淮的颈脖,细细密密的痒。 齐轻舟吃定了殷淮绝不会在外人面前教训他,放宽了心摆谱。 一把扯着殷淮的衣领子让他不得不低下头来将耳朵贴近自己的唇边:“掌印,好困。” 殷淮把心里那句“殿下到底是要看风景还是想休息”压了下去,惯着他:“那先闭眼眯会儿。” 齐轻舟非要挑刺,皱着眉嘟囔埋怨:“你这马跑这么快,不会把我给摔下去吧?” 殷淮索性用不牵控绳的那只手紧紧一环那把纤细的腰,将他整个人捞进自己怀中,两个人贴得更近更紧,背部胸部严丝合缝,一点间隙不留。 他低下头低声问道:“这样行吗?殿下。” “……哦。” 殷淮搂着他:“安心睡会儿。” 齐轻舟闻着殷淮身上矜贵淡雅的冷香,气消了不少,唇角不自觉上扬,意识过来又迅速放平,像个得了糖的小孩儿,尤不知足。 隔空对上兰羽频频回头的目光和故意放慢等他们赶上来的速度,齐轻舟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故意仰起头拱到殷淮耳边亲密道:“掌印这马术怎么连一个侍郎家的小公子都赶不上?” 殷淮神色平静看他一眼,如他所愿加速追上前去。 座下的马儿长腿一蹬,齐轻舟反手解开殷淮的云绣外袍,整个人钻进去,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只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风尘忒大,掌印的衣裳借我挡挡。” 殷淮线条优美的下巴抵在他的头顶上,也不介意自己的外袍里钻进了个人,很好说话:“嗯。” 马儿终于超过原本在前头的人,兰羽本想问问出了什么事,但殷淮压根没有停下来。 擦肩的瞬间,石光电闪,兰羽分明看到那位传说中的七皇子殿下朝他挑了挑眉。 得意的、嚣张的、挑衅的笑容,一晃而过转瞬即逝,兰羽沉下脸来。 作者有话说: 嗷!明天就长长! 第27章 银狐 到了猎场已近黄昏,殷淮再无暇顾及齐轻舟的小脾气,他是领队,要统览大局,盯着各队人马扎营生火,安顿下来。 齐轻舟看他忙得抽不出身,也乖乖的不闹了。 猎场自古是少年争英雄的地方。 齐轻舟在半山腰看中一头银狐,光滑亮丽的皮毛几乎是一瞬间俘获了他,他甚至想象得出那身皮毛做成外襟披在掌印身上会有多么夺目。 他认识的人里也只有殷淮那样的气质才撑得起这样的天生造物,他想将其猎下送给殷淮做礼物。 瞄准目标弓弦紧绷,千钧一发,半路窜出来个竞争对手。 “殿下,这么巧?您也瞧上了这头银狐?”兰羽笑意盈盈得立于马上,面上再无半点途中对着殷淮的含羞与怯意。 齐轻舟眯了眯眼,手里的弓箭没有放下,也笑道:“是啊,难得碰上个这么漂亮的,谁能不动心呢?” 兰羽一语双关:“看来臣与殿下缘分着实不浅,喜欢的东西大都相似。” “那便废话少说,各凭本事。” 齐轻舟说完便凌空一跃跳到岩石上,兰羽紧随其后,两人你来我往,你追我赶,步步紧随银狐身后,距离范围相当无差,端看谁的准头更胜一筹。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两支箭“咻”地划破林中的空气,一支射在银狐耳缘上,一支正中肚腹。 当齐轻舟看到正中肚腹的那一支箭领上刻着繁复的雕花,眸心一亮,沉了沉气让自己不至于显得多高兴:“承让。” 兰羽出身兵部侍郎府,一向对自己的武技自视甚高,心中懊恼,皮笑肉不笑咬牙道:“殿下好箭法。” 齐轻舟将银狐扛上马背,风轻云淡:“这是自然,毕竟——掌印亲传。” 也不管身后之人脸上精彩的表情,扬长而去。 傍晚,篝火一簇簇燃起来,文臣武将面前都放了自己今日的收获,齐轻舟一路热闹看过来,走到殷淮面前,没瞧见白虎也没瞧见黑豹,只有一只文鹿,四肢修长,一双眼睛柔和安静。 齐轻舟蹲下来,靠在殷淮身边,疑惑道:“掌印怎么就猎了这个?” 殷淮翻了翻正在烤的鹌鹑,抬眼瞭他一眼:“臣看着这鹿有些眼熟便顺手猎了下来。” 齐轻舟“啊”了一声:“哪儿眼熟?我怎么看不出来?” 殷淮峰形秀致的唇边噙了点笑意,定定望着少年:“臣原本也一直没想起来它到底像谁,可殿下一走过来……” 得!齐轻舟瞬间懂了,殷淮这是故意侃他呢。 他两手搭在对方的肩头上使劲儿晃:“哪儿像我了?一头呆鹿!掌印可要给我说清楚……” 一旁无辜躺枪的文鹿瞪着水灵灵的眼睛:“……” 殷淮笑,一手将他拽近怀里,举着木枝上的烤鹌鹑递到他嘴边:“尝尝咸淡,小心烫嘴。” 齐轻舟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烤得金黄焦脆的皮肉,好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伸手拽住殷淮的衣袖:“好吃!掌印,你快尝尝!” 殷淮道:“好,臣去净手,把它拆了再吃。” 齐轻舟扯着衣袖将他拉回来:“没那么多规矩,就这样吃。” 郊外猎场水源不足,最近的水井也在好几百米外呢。 他自己接过木枝,将鹌鹑举到殷淮嘴边,着急道:“你快尝尝呀!” “……”殷淮定定看了他几秒,就着他啃的那一处咬了一口,齐轻舟没注意对方蓦然深了一分的眼神,只是兴冲冲地问:“怎么样,好不好吃?” 殷淮舔了舔嘴唇,声音沉哑了一分:“好吃。” 一只烤鹌鹑,殷淮就尝鲜尝了几口,剩下的全让齐轻舟一根骨头不剩得吞到肚子里去,意犹未尽。 殷淮牵起唇角:“明天再给你烤别的,烤兔肉吃不吃?” 齐轻舟眼睛一亮:“吃吃吃!掌印你好厉害!比御厨师傅还厉害。”没忍住打了个饱嗝儿,“你怎么什么都会?” 殷淮怕他太撑不消化,温热的掌心覆在他圆鼓鼓的肚皮上轻轻地揉,漫不经心答:“做多就会了。” 齐轻舟一愣。 什么样的环境和条件能让人“做多”?齐轻舟忽然发现他对殷淮以前的事知之甚少,即便两人都是在宫中也不曾有过什么交集。 他轻轻地叫了一身:“掌印。” 齐轻舟动动嘴皮子殷淮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殿下想知道什么?” 齐轻舟摸了摸鼻尖讪讪道:“你以前在哪个宫做事啊?为什么我小时候都没见过你?” 殷淮将火扑小一些,语气平静:“长明宫、淮秀宫、涧水房,都呆过。” 得,就没碰上一个好去处,长明宫主子宴妃好妒狠辣,克扣宫人银两;淮秀宫言妃刻薄尖锐,动辄打骂下人泄恨;涧水房是宫里最脏最累最苦的地方,但凡是有点门路的都要逃出来。 齐轻舟抱着殷淮的胳膊,小声道:“要是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殷淮心里一梗。 其实也并不是真的毫无交集,只不过是小皇子不记得了 隆庆年腊月,十五岁的殷淮在长明宫当差,宴妃苛刻好妒,看不惯一个奴才生得比她一个正经主子还好,时常想些法子把自己受的气撒在殷淮身上。 隆庆年腊月,让他只穿一袭单衣在鹅毛大雪里跪着举长明灯为皇上祈福。 殷淮永远不会忘记那种彻骨的严寒,每一丝雪都化作一把针,细细密密扎在他的皮肤上,膝盖、手掌和脸冻伤一大片。 彼时宠冠六宫的陈皇贵妃的马车经过。 车帘里冒出一颗圆溜溜的脑袋,看到脸色苍白纸片人似的殷淮跪在墙角,心中无端一跳,悄悄地往他身上扔了一只小小的暖袋,又悉悉索索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殷淮捡起那只像小火球一样的暖袋,看着马车驶远,长明宫灯在奇寒雪色中不熄。 齐轻舟听了,难过得大喊:“真的假的?我怎么能忘了!?” 这么重要的事! 不过他那会儿估计连人都没看清是谁,只知道有个太监被罚跪在雪地里,冷得瑟瑟发抖,顺手给了个暖袋。 齐轻舟心里难受:“掌印对不起,如果当时我多留神一眼就好了,我一定会让母妃把你要到长欢殿。”你就不会受后面那么多苦。 他没法想象如今这般矜贵优雅的殷淮当年是如何遭人践踏,只消假设一秒他心头就隐隐发痛,殷淮又是如何挨过宫中这漫漫年岁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位置? 殷淮扬了扬唇角:“多留神一眼殿下就会把臣要走吗?” 齐轻舟认真地说:“一定会的。” “为何?” “你长得那么好看!” “……,”殷淮一把捏住他的莹白的下巴,凑近,故意幽幽道:“原来殿下只是看中臣这张脸。” 齐轻舟退后一些,讪笑:“也、也不能这么说。” 殷淮勾了勾嘴角:“臣和殿下还是现在结识更好些。” 他不再是那个任人鱼肉的低贱太监,而是能给七皇子殿下护佑的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 若是早几年相识,也也不好,那是他最钻营权势不择手段的日子,杀红了眼,横眉冷煞,泼身血腥,小皇子见了定会被吓跑。 所以,还是现在好。 齐轻舟愁眉:“不好,亏了那么多年。” 殷淮低声一笑:“亏的这些年臣都能还。” 齐轻舟刚要问他怎么还,就有人来报皇帝的赏宴开始了。 朝臣武将,亲王皇子,各显身手,上敬的奇珍猎兽数之不尽,皇帝开怀,一一有赏。 其中以太子齐亦风风头最盛。 “儿臣想着父皇炼丹终日盘坐,特猎下这头东白虎,虎皮松软手感上佳,天冷时以可保暖驱寒,望能缓解父皇体累。” 近来确实腰酸背痛的齐盛帝面露满意之色:“太子有心。” 皇后笑道:“皇上,风儿为了这东白虎可是差点连命都丢在了越山,一心想着他的父皇,穷追不舍,侍卫来报的时候臣妾这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又不紧不慢地将太子是如何英勇智取猛虎的过程说了一遍。 皇帝抚掌大赞:“好!不愧是我大齐的太子,马背上的好男儿。” 齐亦风摆摆手,面色正直:“谢父皇,母后言重了,这都是为人臣子应该做的,只要能为父皇分忧,儿臣便知足了。” 席上顿时一片称赞之声,大臣纷纷附和太子文武双全、孝顺仁厚。 齐轻舟缩在自己的座席上神游,宴上的菜肴跟掌印的手艺没得比,一口没动,心里盘算着今日从兰羽手上抢下的那张雪狐皮做成什么样式才最衬殷淮。 后边谁又说了什么他全没听见,也就不知道话题是怎么忽然落到他一个装聋作哑透明人身上的。 “小七,本宫听文大人说你猎了头灵气十足的雪狐要送给殷大人,毛发光泽漂亮白年难遇,不知给你父皇准备了什么?” 自宫测一战成名后,齐轻舟声势回涨,这个以吃喝玩乐不学无术闻名的纨绔皇子重新回到朝臣视野。 皇后急着证明比文比武太子都是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 皇帝听了,也笑容慈爱地望过来。 但浑浊棕色眼球里寻不着笑意,帝王虚藏半分冷戒与怀疑的眼风极轻地扫过殷淮与齐轻舟。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话说 第28章 遇刺 齐轻舟一凛,回过神来,下意识想往殷淮望去,又生生止住了。 不能看他,这时候不能看他。 殷淮的坐席离他很远,就在皇帝旁边,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齐轻舟眨了眨眼,不卑不亢回道:“诸位大人身手了得各显神通,儿臣骑猎功夫不佳,不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也寻不来什么奇珍异兽,偶捕得一二雕虫鸟雀实在登不上大雅之堂。” 他想起往常殷淮怼一众朝臣的威风与从容,竟也学着几分样子微微笑起来:“至于那只雪狐——并没有那般神乎,儿臣看它色泽白而不亮、软而不密还跑去问了饲官,得知这并非最上乘的皮毛料子还失落了好一阵。无人可送幸得老师不嫌弃笑纳了。” 他偏了偏头,看到高堂之上那人悠哉游哉地饮着茶,突然被皇后将了一军那点子慌张无措早已慢慢平复,脸上表情显得越发真挚:“臣想着,送父皇的东西,自然就要是最好的,要么便不送也罢。” 齐盛帝不知信没信,容色倒是松缓一些,只是道:“无碍,你有这份心便可。” 齐轻舟弯了弯嘴角,一旋甜蜜酒窝显得乖糯温顺:“父皇说的是,儿臣还打算,明日再去寻一寻看能不能猎到拿得出手的孝敬父皇,可巧——” “今晚就被娘娘问起了。” 明明人还是那样温顺纯良笑着的,语气却急转直下,幽声轻飘飘明讽道:“娘娘好辛苦,既要心系着太子在越山斗虎又要挂心本王是否猎得雪狐,怕是比在猎场里驰骋的大人们还忙些累些。” 李后脸色微变,咬牙道:“本宫也是关心皇子们的安危。” 齐轻舟有些放肆地嗤声一笑。 关心皇子安危?只怕是其他人等不足为惧,唯独盯着他一人吧? 主子过招,下面的人沉默不敢言语。 齐轻舟仗着自己不守规矩礼仪的草包人设,当堂笑嘻嘻问:“噢?那娘娘可知今日八皇妹猎得了何物?可知十三弟射下了一双英雕?又可知明霞郡主的一窝兔儿有多少只?” “还是说——”他蔫儿坏地拖长声音,卖了个关子。 等大家都屏气凝神的时候,才掷地有声,朗声质问:“众多兄弟姐妹里,独独本王入得了皇后慧眼?” “你——”皇后脸上阵青阵红,“大胆!” 齐轻舟无辜地看着她,他本就不打算参与这等争风取宠的游戏,是皇后先挑起纷争,非揪住他不放,那便大家都别好过。 他心里发了狠,嘴角一掀,笑容越发不怀好意,众人大气不敢出,生怕有什么变本加厉的诳言浪语就要从他口中吐出时,堂上一直气定神闲的殷淮忽然笑了笑:“娘娘息怒,殿下年轻气盛,不懂娘娘一番好意,多有顶撞,为师替他赔个不是。” 又朝堂下的齐轻舟温声道:“殿下坐回去用餐吧,新烤上来的羊肉,凉了可不好吃。” 齐轻舟鼻腔了轻轻溢出一声“哼”,果然乖乖坐了回去。 朝臣心中松泛一口气,看来这孙大圣得唐僧治,这无法无天狂出狂言的七皇子还得殷督公治。 皇后不甚甘心地扶了扶鬓边珠华荆钗,淡笑嘲讽:“徒不教师之过,七皇子礼行失范目无长辈,掌印若再不严加管教岂非辜负圣上一片信任,惹人一句教导无方。” “教导无方?”殷淮好似听到什么好笑滑稽的话,勾了勾唇角,慢条斯理放下筷著,细细净了手才道,“可怎么臣近日听到的全是名师出高徒,听得臣耳朵都起茧子了,毕竟——” 他一顿,歪了歪头,笑容慵懒清绝:“臣这位爱徒才刚刚在上一次宫测中拔得头筹。” 皇后脸一白,太子就是她的死穴,上一回正面交锋他们落了下风,这是不争的事实,无可辩驳,再说下去也只不过是提醒朝臣太子的不争气。 皇后涂满艳丽丹蔻的指甲扎进掌心。 齐盛帝虽乐得看两方对抗制衡的局面,但也不喜弄得场面太下不来台,他刚开口咳了一声,便有神色焦急的侍卫冲进账帘匆匆来报:“陛下,马厩与物舱忽然燃起来了,京羽卫正在扑灭,火势嚣张,恐怕一时无法扑灭,还请陛下与各位大人移步山脚下的帐篷。” 丝竹之音停了,夜里风声就显得格外大。 不多时,帐外的马蹄声、猎物的嘶吼声,嘈杂脚步声、宫人的叫喊声、水声自很远的地方源源不断传来,越来越近,顿时人心惶惶。 齐轻舟皱着眉偷偷撩开手边的窗帘一角,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已经夜色深浓、火光冲天,兵荒马乱。 他倒没有多怕,只觉得蹊跷。 果然,就在他们准备转移之时,离皇帝最近的那位倒酒侍女忽然掏出匕首趁乱向皇帝刺去。 银盏玉杯碎一地,殷淮眼疾手快,脚尖点地,在刀尖落下的最后一瞬挡在皇帝面前,齐轻舟瞪大眼睛,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力控制住自己没有大声喊出那个名字。 殷淮身形一闪,刺客刀刃穿过他黑长青丝,割下两丝,女杀手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一殷身后的内力掌击至一米之外。 殷淮扶正差点缩到桌底下的皇帝,朝堂下喝令:“拿下她!留活口。” 女刺客动作比侍卫快得多,见事不成即刻自刎。 殷淮神色不明,眯了眯眼,敛下神色从容镇静地转过身朝惊魂未定的皇帝赔罪:“今夜之事是臣的失职,请陛下责罚。” 面色恍惚的齐盛帝还没缓过神来,紧紧拽住救命稻草的胳膊死死不放,话也说不清楚:“多亏了爱、爱卿挡在朕前头,何……何罪之有,回、回宫后朕必有重赏。” 殷淮眸心漾出一丝轻蔑不屑,手却温柔体贴地托住齐盛帝发抖的手臂:“陛下言重,护驾乃臣的本职,不如让海公公先送您回寝帐,臣必定查清来龙去脉,给陛下一个交代。” “好好好,那便辛苦爱卿了。”皇帝也半点不想在这差点丧命的地方呆了。 殷淮露出令人安心的温和笑容,上前扶稳了他软成一滩烂泥的身体:“陛下放宽心回去,泡个澡松泛松泛,好好睡一觉明日天亮事情便水落石出了。” 又吩咐他的贴身太监:“海公公,照顾好陛下,睡前点些木槿香,驱山中寒气安神助眠。” 皇帝看着殷淮镇定冷静有条不紊,拍拍他的肩膀感慨:“爱卿,若是没有你朕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殷淮还是那样点尘不惊宽和平静地一笑:“能为陛下分忧,乃臣之福分。” 早不知躲在哪个角落的太子忽然窜出来道:“父皇,您没事吧?吓死儿臣了。” 皇帝已无心神应答,摆摆手,太子马上馋住他,在他面前半蹲下:“父皇受了惊吓,儿臣背您回去。”皇帝依了。 遣人送走在场的皇亲朝臣,殷淮才得以抽身去看起火的物仓与马厩。 这次出行的车马粮都放在那一片,若是全被烧毁,后备供给则被斩断,皇帝出行本就耗费巨大,他们这群人可能要被困在这片山林,从最近的镇调配人力物力最快也要个两三日,即便是以殷淮的能力和效率也颇为棘手。 殷淮在各处细细查看火源与烧毁的路线,循着蛛丝马迹剥落线索。 齐轻舟也想跟过去,徐一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出现在他身边,神情恭敬:“殿下,督主让臣护送您回侵帐。” 齐轻舟看了他几秒,说:“走吧。” 他知道对方留徐一的用意,想到殷淮还要去灭火、排查、重整,该是忙得分身乏术,自己就听他的话吧,不要去添乱了。 齐轻舟回帐中沐浴洗漱,看到帐外的人影,撩开一角问:“徐影卫,你怎么还在?” 徐一低头答话:“督主让我随时跟着殿下。” 齐轻舟说:“不用,本王这有侍卫,你去帮掌印吧。”徐一是殷淮身边最得力衷心的助手,才干出众,一个顶两,正是用人的时候,让人给他守夜算怎么回事,大材小用了。 徐一道:“督主有令,属下誓保殿下安全,换别的人……主子不放心。” “……”那他这寝帐安全系数比皇帝的还高了。 齐轻舟给他倒了热水便进了帐。 帐外人声水声渐渐变小,唯有夜风呼啸与山中的鸟兽之音渺渺沓沓传来,三更梆子响过,齐轻舟两眼一睁,直接下了床,披了件外袍,出帐。 徐一拦在他面前:“殿下?” 齐轻舟揉揉眼睛:“掌印忙完了吗?” 徐一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应该是,方才听京羽卫那边穿消息来说,陛下夜半噩梦惊醒,又把督主传去了,不知道这会儿回去了没。” 齐轻舟面色一沉,心里来气,不怎么高兴地说:“本王去掌印帐里瞧瞧。” 作者有话说: 明天黏黏!嘻嘻 第29章 最敬仰的 徐一不知该不该拦,齐轻舟铁了心要去:“你若是不放心,跟着过去亲眼看着本王进帐好了吧?” 殷淮的寝帐比皇后太子的还讲究,密不透风,守门的影卫看是齐轻舟也没拦。 齐轻舟进去的时候殷淮已经躺在榻上了,阖着眼,气息很静,唇瓣殷红,鸦黑羽睫,少了攻击性,清贵艳绝,昏暗的烛火在鎏金苏绣灯罩里燃着,影影幢幢。 齐轻舟凑近看了一会儿他的脸,心里忽然情绪汹涌,难受委屈得不得了,神差鬼使地掀开被面,悉悉索索爬上床。 手腕忽然被人一拽,撞进温热的怀抱,对上一双深邃含笑的凤眼。 殷淮低低徐徐地开腔,声音压得沉,宛如在他耳边低语:“殿下做什么?” 齐轻舟吊了一晚上的心脏终于安全落回胸腔里,有些后怕,憋了一晚上隐忍不发的忧心再也藏不住,索性赖皮地趴在他身上,双腿勾着他的腰身,双手亦如藤蔓攀上脖子,呆呆地说:“你没睡着啊?” 殷淮好似轻笑了一声:“嗯,刚从陛下那儿回来。” 推了推自己身上的粘人小狗,没推动。 齐轻舟嘴角一平,忿忿道:“他怎么这么晚还折腾人。” 有时候齐轻舟真希望殷淮不是什么司礼监掌印,不是东厂督主,不是京羽卫统领,不用去管刺客、管皇帝、管天管地,只属于他一个人就好了。 殷淮眉梢一扬,知道齐轻舟是受了惊才忽然这么亲近自己,抱着他的手捏了一下他的腰:“殿下不也是大半夜的来折腾臣。” 齐轻舟圆乎乎的眼睛一瞪:“我跟他那能一样吗?” 殷淮有些疲乏,但还是被逗笑,双手枕在脑后,歪着头,故意问:“噢?有何不一样?” “在臣眼里,都是主子。” 齐轻舟脸上娇憨轻松的神色骤然凝住,眼神也充满少年的锋锐,他放开两根上一秒还紧紧环在殷淮脖子的细长手臂,冷声问:“你说什么?” 殷淮一怔,说笑而已,没想到小皇子反应这么大,伸手将人重新砸进自己怀里,抱着摸着,哄:“别恼,臣与殿下说笑的。” 齐轻舟想挣起来,殷淮的臂力和手劲太大,他被迫侧脸贴在对方胸膛上,好半天,才闷声纠正他:“我不是你主子。” 殷淮胸腔震动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进齐轻舟耳膜,像很远的钟声,又近在咫尺:“嗯。” 又问:“那是什么?” 齐轻舟想法很多,可说得出口的只有一句赖皮的“不知道。” 又马上补充:“反正不当主子。” 殷淮看着他汪汪的黑葡萄眼,像只敞开肚皮的粘人小狗,被彻底取悦了,轻柔抚摸他的脸说:“好,不是主子,是臣的——” 他喉咙里溢出一声低沉的笑:“爱徒。” 幽黄的烛火映到齐轻舟表情一言难尽的脸庞,这答案他有点满意又有点不满意,想来想去没想明白,只好撇撇嘴,勉强妥协:“那就暂时这个吧。” 意思是以后想到更好的身份,他还要改。 殷淮又笑了,那种有点无奈又有点纵容的笑。 胀疼了一晚上的脑子也被小皇子闹得松泛许多,齐轻舟晃着两根细长白皙的手指碰了碰他的额角,轻轻地揉。 殷淮整个人都懒洋洋的,摩挲了一下他的腕子,用一种很享受的语气喟叹道:“谢殿下体恤。” 可齐轻舟觉得他按得并没有那么舒服,便又更卖力了一点,问:“今晚的事是太子么?” 殷淮闭目养神:“知情,但非主谋。” 齐轻舟小动作很多,手不安分地挠了挠那两道隽逸的墨眉,又滑上光亮玉挺的鼻梁:“那会是谁?” 殷淮拍了一下他的臀,示意他不要乱摸:“殿下的好叔叔。” “成王?”齐轻舟惊讶,“他想做什么?” 成王是齐盛帝的十六弟,他的十六叔,平日面上对他尚算过得去。 殷淮忽然睁开眼,眸心迸射冷冽寒光:“那一刀的目标不在陛下,在臣。” 他前不久刚以雷厉风行的强势铁腕收藩减封,触及的皇亲世族利益不计其数,那帮人恨不得对他啖肉饮血。 齐轻舟贴着他的身体紧绷了一瞬,殷淮知道自己吓到他,又一下一下抚顺他的脊背,让他放松。 齐轻舟问:“他烧完粮草和储备图什么?是想让父皇责你办事不力?” “大概。”殷淮摩挲着他的肩头,两人呼吸近在咫尺:“这些人奈何不了臣只能使些不着四六的烂招给臣添些麻烦罢了。” “殿下要送臣雪狐的消息只怕他命人特意透露给皇后的。”皇帝易猜忌,皇子与权宦亲厚足以挑起他的疑心。 殷淮把玩着齐轻舟柔软细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分析:“现下粮仓和储物的供给不足支撑半日,车马尽销,援兵最快也要两日才到,这一大群用度奢靡、金尊玉贵的皇亲重臣围困在山中,届时少不得出什么乱子。” 齐轻舟面色凝重起来,届时怨声四起,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又要起本参奏掌印,皇帝的欲求一旦得不到满足,面上不说,心里也定会暗怨掌印办事不力。 “那怎么办?这什么破差事,吃力不讨好!”齐轻舟忿忿不平,掌印起早贪黑,又忙又累,到头来还得给人背锅遭受骂名。 殷淮倒是神色轻松,很缓地眨了眨眼,出手晃了晃趴在自己身上的人的肩头,故作苦恼问:“是啊,怎么办呢?殿下。” “臣怕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他说得委屈,齐轻舟搂住他安慰:“能不能将成王供出来?” 殷淮摇摇头:“证据不足。” 齐轻舟又说:“那掌印给我一支影卫队,我先从附近镇上的集市看看能运些什么最需缺的物资应急。” “啧啧,殿下好本事。”殷淮发笑,看他这样认真要为自己卖命也不再逗他:“放心吧,臣有法子,祁延山阴面还有三个仓库,是臣之前就备下的,没料到真用得上。” 齐轻舟眼睛一亮:“你早知道有人作乱?” 殷淮懒洋洋说:“不知,臣防备心重罢了。” 齐轻舟又缩回他怀里,感叹道:“掌印好厉害,走一步想五十步。”手里抓起他顺滑的长发,一下一下地玩儿。 殷淮拍拍他,让他从自己身上下去:“殿下睡吧,明日臣带你上鹿鸣山。” 齐轻舟听话翻身下去,又爬回来,压着他,扭了扭身子:“就这样睡!” “今夜那一刀吓死我了,不抱着你我做噩梦,在我帐子里睡了半天没睡着,一闭上眼就感觉会不知道哪儿会有刀子刺过来似的。”说着又动手动脚,伸手去握殷淮的手:“掌印的手怎么一直都这么凉?来,快放我这儿捂捂。” 说着就把殷淮的手往自己软白的肚皮上塞。 殷淮漆黑的眼睛在烛火下更幽深似墨,目光凝在他脸上,如有实质,良久,幽幽道:“殿下就这么放心臣?” 小皇子别的都挺机灵,这种事情上钝得一塌糊涂。 齐轻舟都快睡了,迷迷糊糊艰难抬起眼皮:“什么?” 昏幽暗黄的烛灯下看不清殷淮的神色:“殿下的防备之心也太轻了,就不怕臣做些什么?” 齐轻舟含糊笑一声:“你会对我做什么?” 殷淮人坏,非要将人惹急了才罢休,故意说:“殿下是看臣残破之躯才敢如此放心——” 齐轻舟果然睡意一下子消了,肃着脸色抬头,嘴角绷紧:“你乱说什么!?” 殷淮被他的反应取悦,清肃的神色山雾一样消散,勾了勾嘴角,抚摸他有些泛粉的颈脖,温声道:“臣说笑的。” “说笑说笑!你成天与我说笑!”齐轻舟揪住他睡袍的领子,凶巴巴道:“掌印若是再与我说这些胡话我便真的不理你了。” 他听不得一句关于殷淮的折辱践踏之词,掌印本人自嘲也不行。 殷淮很缓地眨了眨眼,心里头不知是什么滋味,怎么会有一个人就只是光听了句关于他的不好听的话就能认真气愤成这样? 就这么在乎他吗? 殷淮动了情思的一张脸在朦胧的烛火下更显清绝妖冶,齐轻舟又像受到了蛊惑似的,软软趴下身,像只讨好主人的小狗,闷声道:“掌印不残破,掌印是漂亮的。” “极美的” “香的。” “我最……” 殷淮胯,部动了动,往上撞了一下,诱哄他:“最什么?” 齐轻舟斟酌了半天,终于找到个比较合适的词:“最敬仰的。” “……”殷淮阖上眼,无奈闷声一笑,终于愿意放过他:“那臣——” “荣幸之至。” 作者有话说: 黏人小狗勾罢辽~ 第30章 祥瑞 齐轻舟把他的手捂在自己怀里暖,睡着了。 殷淮因早时被人下毒,多年体寒饱受苦楚,长年彻夜不得安睡,如今抱着一团温香软玉倒是有源源不断的暖意流遍全身,在这多事之秋竟得一夜无梦好眠,想到回宫后不能抱着这个软团子睡还有些不舍。 第二天齐轻舟醒来的时候殷淮已经出门处理昨夜的烂摊子。 殷淮雷厉风行杀伐决断,连夜处置了一批人,早上又兴师动众排查整治,可疑人等通通逮捕关起来,甚至有些未经押审和讯问便被隐秘处理掉了。 没走程序没有证据也无人敢置喙。 齐盛帝的确是老了,又一生守成,未经历过出生入死的腥风血雨,这么点刺杀风波就足以令他惊慌惶恐,忧思深重。 帝皇管不了事,生杀大权就都落在了九千岁头上。 殷淮面色冰冷手段狠厉,一时间人人自危,做事都安静谨慎了不少,生怕下一秒脑袋就不在自己脖子上。 殷淮毫不留情面动了几个成王随行的左膀右臂,成王在私底下煽动朝臣禀告圣明,殷淮目无王法擅用私刑,独揽大权指鹿为马,皇帝没听进去。 相反地,殷淮的果决狠厉反倒还给了他一种可靠的安全感。 当殷淮当着随行文武大臣启禀山上还备有充足物资、春猎可按原计划进行时,皇帝喜出望外,众人脸色各异。 皇帝昨夜受了大惊,只跑了一会儿马便回帐中休息,殷淮从皇帝寝帐中出来时齐轻舟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看着殷淮对皇帝笑意盈盈事毕亲躬他眉头拧起来。 是不是等他也坐到了那个位置掌印也会这样对他,下一秒他又被自己这忽然生出的念头吓一大跳。 可转念一想,那又有何不可? 如果那样就能独占掌印的话…… 在人多的地方,掌印与他总隔着一段距离,明明昨晚还很近,今日又很远,齐轻舟心里不是滋味,又有些痒。 可殷淮真的过来找他时,齐轻舟又不忍心给他摆脸色了。 掌印太辛苦,权势显赫炙手可热的背后有多少眼睛盯着、多少暗箭指着,错一步便万劫不复,若是他还不体谅这个人,殷淮就真的太可怜了。 殷淮亲手牵来他的马:“臣带殿下上鹿鸣山。” 齐轻舟拂开,上了殷淮的马:“我与掌印共骑。” 殷淮知道他等久了心里多少有些气,好脾气地笑了笑,上马,将人搂住,策马而去。 山林繁茂,青碧森寒,齐轻舟往殷淮怀里钻,殷淮给他加了件外袍,从背后环住他,手把手教他射猎。 修长有力的指节紧紧扣住他的掌根,温热的气息流窜于耳后根,齐轻舟的心脏打起鼓来。 “指端扣紧弦口。” “指根立定,别抖。” “瞄准,拉弓——” 一只斑鸠在空中盘旋了几圈,落下来,身后随行侍卫捡起来放进网兜。 殷淮沉声一笑,夸他:“殿下一点就通。” 齐轻舟大受鼓舞,又陆续独自猎下野兔、山羊和幼鹿,尤不满足:“掌印,你看那只!” 一只银耳雪狐。 竟比昨日他从兰羽手中抢下的那一只还要灵动漂亮。 年幼一些,但四肢修长有力,眼珠乌黑,敏捷狡猾,躲过他三番四次的追捕和密集锋利的箭雨。 殷淮俯身凑到他耳边带着笑意道:“殿下连续两日遇上雪狐,天降祥兆,福瑞环随。”在大齐,雪狐福气仙瑞的象征。 殷淮问:“想要么?” 齐轻舟点头,但并不是因为什么祥瑞之兆,而是那只雪狐通身雪白唯独眉间染了一点红,莲花瓣印的形状,第一眼就给他极为熟悉亲切的感觉。 漆黑透亮的鸦目、高傲慵懒的神情……很像一个人。 像谁呢? 齐轻舟歪着头思索,然后就看到了殷淮那张绝顶漂亮的脸。 对方勾了勾嘴角:“要就拿下,臣与殿下合捕。” 只见玉白衣幡飞扬,足尖点地,林间筛下的光斑碎在他莹白的面容上,像把脱鞘的闪着寒光的剑,又似优雅振翅的鹤。 殷淮掠过树梢,低喝:“愣着做什么?” 齐轻舟回过神来,自另一头山岩包抄,双箭齐发,布下天罗地网。 他射中银耳雪狐尾巴,殷淮射中它的腿部 小狐狸“呜嗷”一声,全然没有之前嚣张气焰,齐轻舟小跑过去想摸想抱,银狐蛮横伸出利爪,殷淮踹了它一脚,低叱:“牲畜。” 山兽敏感,闻见殷淮身上浸入了骨子里的血腥味,敛起横态,有些惧怕委屈地蹭了蹭他玉白色衣角。 齐轻舟见它可怜,忙上前护着:“别伤着它!” 殷淮:“……” 殷淮蹲下身,观察了一会儿,小狐狸乖乖趴在殷淮靴面上,两只前蹄抱着他的脚,他看着狐狸黑曜石般的眼,对殷淮说:“它跟你亲。” 又问:“我能养吗?”抱着这只狐狸是的感觉会不会就像抱着一个小掌印一样? 殷淮将人拉起来:“有何不能。” “山兽野莽,等臣训好再送给殿下,祥瑞长伴。” 齐轻舟就着他手上的力气站起来:“才不是。” 殷淮不解:“什么?” 齐轻舟认真道:“不是雪狐祥瑞,是掌印祥瑞。” 殷淮一怔,心想这小皇子嘴巴甜起来的时候真像颗糖似的直直化进人的心里去。 他这样低贱肮脏的出身还头一次有人说他祥瑞。 齐轻舟笑了笑:“掌印是我的贵人,就是我命里的祥瑞。” 殷淮一双狭长的眼忽然沉下去,反手紧紧拽住他的手腕,看了他许久,想说自己不祥,殿下才是他的祥瑞,可又想起昨晚齐轻舟有多排斥他自嘲自怜的话,最终还是轻声道:“那臣,便一直保殿下祥瑞齐天。” 齐轻舟高兴了:“啧,怎么感觉拿到了免死金牌。” 殷淮不可离开营地过久,两人到幽谷里玩儿一会儿水就打道回府。 皇帝遇刺没了兴致,春猎提前结束。 回程途中齐盛帝频频召殷淮到马车中,殷淮耐心,嘘寒问暖,添茶换香,面面俱到。 皇后与太子无令不得近半步的圣撵九千岁来去自如。 殷淮这人成精了,若是他想对谁好,便能将人哄得落入温柔乡万劫不复尸骨无存还死心塌地。 午后太阳毒烈,齐轻舟不骑马了,躲到车里,撩开帘子喊住打马而过的殷淮。 “掌印。” 殷淮戴了一顶玉珠箬笠,古典的容颜在熠熠春光下更显明艳无双,以为他有话要说,弯腰凑压低了声音问:“殿下?” 齐轻舟面无表情,语气有些恹恹地:“你好忙。”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回程 殷淮扫了眼马车里头,点心剩一大半,樱桃石榴都没动:“殿下无聊了?” 齐轻舟不说话,他又安慰:“再忍忍,到前边的镇上就能出来走动了。” 齐轻舟兴致不高:“嗯。” 殷淮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说:“那臣先到前边巡队了。” 他一转身齐轻舟又突然拉住他的衣襟,不说话。 殷淮等了一会儿,齐轻舟忽然没头没尾来了句:“掌印对他真好。” 殷淮听懂了,细长入鬓的墨眉一挑,舒朗的眉目沾上星点盈然笑意,更显顾盼风流:“臣对殿下不好吗?” 也不是。 齐轻舟皱起眉。 他是想要殷淮对他好,可是又不想要殷淮给他对别人一样的好,但看殷淮对别人好他心里又不舒坦得紧。 一颗心被拉扯变形,思绪不宁。 太复杂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看他沉默,殷淮又道:“臣是很势利的人,对谁好,都不过是一种交换罢了。” 他在齐轻舟惊诧的眼神中大大方方坦言相告:“陛下给臣权势地位,臣就尽责分忧。”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齐轻舟听他这么说,心上的雾霾被风吹散一些,又立马纠结起来:“那我呢?” 殷淮面色坦荡,毫不掩饰:“自然也是要换的。” 齐轻舟心脏一缩,缓缓下坠:“换什么?” 殷淮细长的眉眼微微眯起,意味深长得打量了他一会儿:“殿下聪慧,不如自己想想,能给臣什么?” 风声树声划过耳畔,时而近时而远游,来去自由,捉摸不住,像眼前这个笑容优雅的人。 对方游刃有余,他患得患失,因为齐轻舟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他能给殷淮什么。 权势财富地位名利全都不能,他只是个徒有虚名一无是处的皇子。 那掌印是不是要把那些好都收回去? 他有些伤心地低声说:“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殷淮恶劣,甚至是有些饶有趣味地欣赏了一会儿小皇子沮丧伤心的神情才出声:“殿下妄自菲薄了,您身上确实有臣想要的东西,只看殿下愿不愿意拿出来换了。” 齐轻舟漆黑的眼睛亮了些,舔了舔干燥的燥的嘴角:“什么?” 殷淮宽和地笑了笑,正了正他睡歪的衣领子:“往后您就知道了。” “只怕到时候殿下不肯给臣呢。” 齐轻舟争辩:“怎可能!只要掌印开口!” 殷淮在珠玉箬帘后浅浅一笑:“只要臣开口要,殿下就给么?” 齐轻舟手里还拽着他的衣襟:“给。” 殷准压下腰,欺近他,得寸进尺:“什么都给?” 齐轻舟说:“什么都给。” 殷淮玩够了,才捏了捏还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道:“那臣便当真了,”瞧着小皇子还是有些愁眉苦脸,便弯腰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殿下别乱想,您在臣这里是独一份的,再没有旁的人能越过去。” 齐轻舟面色这才柔和了几分,恋恋揪着他的袖襟确认:“真的?” 殷淮应道:“嗯。” 回到京州已是子时,京卫十二护队,宫人仆役,长长一列。 宫门大开,领事宦官带着少监府的内侍掌一字排开的长信灯与凤祥灯恭候。 寂静宫城瞬时亮如白昼,二更的春夜又开始飘起细雨,冷风带寒气。 主子们都疲惫,尤其是行队里还有几个体弱的嫔妃和年幼的皇子公主,护送的京卫队接到上头示意,各自分头将各位主子直接送回寝宫。 齐轻舟坐在轿子里半梦半醒问:“掌印呢?” 一路上殷淮几乎都陪在皇帝身侧,他一个人待着无聊至极,心里也不甚痛快。 皇帝的车轿在很前头,中间隔着皇后、嫔妃、太子,马车外的小太监张望了许久,确认过殷淮马头上的幡旗才回话:“回殿下,掌印大人似是跟着陛下的车走了。” 马车里静了一瞬,隔着帘子传出一道恹恹的声音:“那回去吧。” 小太监心下测测,仔细回:“是。” 焰莲宫里暖气、热水、夜宵都备着,齐轻舟沐了驱寒的汤浴出来问贴身侍候的宫女:“掌印回来了么?” “回殿下,还未曾。” 齐轻舟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吃不下东西,他下令让宫人别张罗了都去睡,自己在榻上随手拿了本话本,不知过了多久又听到宫里的梆子敲更,勉强掀起快要黏在了一块儿的眼皮,问门外守夜的宝福:“还没回来?” 宝福算是看出来了,他家殿下从这趟春猎回来之后心里就憋着不快,只好低声道:“殿下,没回来。” 齐轻舟心头涌上一股莫名躁郁,将手里没翻一页的话本子床上一扔,嘟囔道:“干脆别回来了。” 宝福讷讷,不敢说话。 齐轻舟扯过被子往头上一蒙,宝福默默剪了灯芯火烛,怕他冷,又添了床几日前就晒好的被子,被齐轻舟不耐烦地拂开。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一边竖耳朵听门外的动静一边与睡意抗衡,还是敌不过连日的疲惫与沉重的眼皮,迷迷糊糊睡过去。 夜半惊雷,细如针线的春夜稠实浓硕起来,豆大般砸在瓦檐上、树叶上、窗户上,齐轻舟本就睡得不沉实,凌乱绵长的雨声在宁寂幽静的深夜里更显得清晰。 睁开惺忪的眼,缓了一秒的神,随手拎了件外衫披在肩上就下了床。 院子里沙沙的雨声更衬得堂殿里旷静,几盏长信灯晕开一团不刺眼的柔暖。 殷淮的寝殿就在他的对面,灯还亮着,齐轻舟挥退守夜的宫人走到那间厢房的门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 什么时候回来的? 用过饭了么? 那里头传出一些低低的水声,一股熟悉的冷香顺着蒸腾的气雾冒出来,混着些许草本药味。 是在沐浴?齐轻舟脑子混混沌沌,刚要抬步离开,屋里头便传出一道清朗的声音:“殿下。” 齐轻舟心一跳,醒了大半,下意识低头,自己明明没有穿鞋,踩在厚重柔软的地毯上也不会发出声响,是怎么被发现的。 齐轻舟一晚上心里那点气还没撒干净,转身想走,殷淮略带疲意的声音又传进耳朵里:“殿下怎么不进来?” 齐轻舟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原地没有走,但也没有应答。 过了一瞬,里头传来一声极浅的轻笑:“殿下进来吧,臣今日都没有机会与殿下好好说会儿话。” 齐轻舟“哼”了一声,伸手推门,探身进去,四下环顾,前厅无人,白色凌袜和金蟒刺绣官服被随手扔落在地,质地光泽上佳的里衫搭在黃花梨木衣架上。 石榴南天竹云袖素锦屏风后水汽热气氤氲,齐轻舟心跳得更厉害,一股古怪又诡异的情绪仿若一圈圈涟漪悉数冒涌出来。 他克制着、板着脸面无表情走进去,蒸腾的雾气中一张明丽清艳的脸若隐若现,姿态慵懒闲适。 湿了的眉似黛,润了的唇如瓣,一双黑亮的丹风眼隔着水与雾盈盈熠熠望着他。 齐轻舟慌忙别过眼去,停在离那只专供奢靡浴桶一米远的地方不敢再动。 作者有话说: 掌印还挺茶的嘻嘻 第32章 赐字 浴桶宽敞,再装一个人都绰绰有余,水面上铺满各种药材,殷淮只露出了肩膀。 齐轻舟闻到桂枝子、党参和龙姜的味道。 两人对视了几秒,殷淮忽然动了,双手叠在浴桶的前沿,下巴垫在手臂上趴着,对他笑了笑:“殿下离臣那么远做什么?” 齐轻舟一颗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捏了捏,眨眨眼,嗅了嗅鼻子,心绪定了些,被引诱似的,小步小步走过去。 还神差鬼使地伸手进去拨了拨水面。 水温吓他一跳,低呼:“这么烫?” 殷淮懒洋洋道:“臣中了冰蛊殿下不是知道么?”说的是那回齐轻舟无意间闯进他疗伤的冰宫里。 齐轻舟皱眉:“还没好么?” 都过了这么久了,殷淮内力深厚,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又没再见过复发,他还以为只是一时受伤。 当事人无所谓道:“好不了了。” 这些年得一直用药汤药浴养着,但也是治标不治本,每到月中和阴雨雪寒时节便会发蛊,血液僵凝,筋脉虬结,刺骨剜心之痛将会永远跟着他。。 齐轻舟忽然伸手碰了碰对方那截羊脂玉一般温润光滑的颈子,声音低下去,显得几分低落:“怎么中的蛊?” 殷淮眼底闪过幽黑沉重的阴鸷,声音却很轻:“上一任掌印。” 齐轻舟停在他脖子上那只手驀然攥紧,露出泛白的指节,殷淮忽然捏了捏他的手腕,让他放松:“别紧张,人都已经不在了。” 殷淮笑盈盈的:“杖剐极刑后尸体抛在乱葬岗。” 齐轻舟低低“嗯”了一声 殷淮在朦胧的水汽中扬起明艳的脸庞,单手撑着脑袋,饶有意味地问:“殿下不怕么?” 齐轻舟看着他,还是情绪不高。 明明今天晚上憋了一肚子气,刚刚走进来的时候也想着要怎么让这人哄自己,这会儿却又像一个泄了气的鼓一般闷声不响,什么气都发不出来了。 齐轻舟铮铮的目光锁在殷淮精致白皙的锁骨和肩颈上,恹恹道:“掌印累不累?我给您按按吧。” 殷淮眉棱一挑,被他这副沮丧又肃穆的表情逗得好笑:“臣惶恐,殿下是主子,臣是奴才,这怎么使得。” 可带着调侃和从容的面色丝毫瞧不见他口中的惶恐。 齐轻舟最烦他说这些,直接伸手按在殷淮的削直的肩膀上,不得章法地揉捏按着。 殷淮似乎心情很好,胸腔里发出一声闷闷的沉笑,撞进齐轻舟的耳膜里,像一把古琴清弦被拨弹。 他的脸瞬间被热气蒸得生热泛粉,还没来得及擦一擦殷淮就顺势贴过来,将头靠在他的腰腹间,舒服地喟叹一声,仿佛卸下了这些天的疲累。 齐轻舟纤细的手指穿过他绸缎般的黑发,殷淮闭着眼,唇角却是翘着的:“殿下还生气么?” 齐轻舟停在他太阳穴的手指一顿,撇了撇嘴,讽刺:“我还以为掌印不知道呢。” 殷淮也不介意他的阴阳怪气,无声翘了翘唇,反手将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拉到自自己前面,径直道:“臣给殿下求了样东西,不知道殿下会不会喜欢。” 齐轻舟直直站在他面前,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衬,月牙白光泽,宽大的领口和云袖露出奶白的皮肤,显得斯文又乖。 少年低头看着汤浴里神仙似的美人,随手撩了撩水,不太感兴趣地问:“什么?” 殷淮勾唇一笑,慢条斯理,平地惊起一声雷:“臣给殿下要了个封王的赐字。” 齐轻舟低垂的眉眼倏然抬起,黑溜溜的葡萄眼一瞪起来显得更圆了。 殷淮看他这副吃惊模样有些好笑:“不然殿下以为臣这两天总围在陛下身边做什么?”当真无事献殷勤么? 他早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皇帝都忌惮他、依赖他,他不需要去讨好巴结任何人。 可即便他权倾朝野,应有尽有,小皇子想要什么他都能给,偏偏除了这种最讲究名正言顺、出身正统的礼制之誉,他办不到,他站得再高也给不了。 因为他不是皇族宗室,他没有皇室血统。 齐轻舟愣住好一阵回不过神来,殷淮捏了捏他的手:“殿下不问问臣为您要了哪个字么?” 他在回程时向皇帝提这事的时候就说了,反正选字也是司礼监的活计儿,他作为司礼监掌印,又作为七殿下的老师,便僭越一并包揽了。 齐盛帝本就对这事不甚上心,不然也不会晾着齐轻舟这么多年都空着名号,自然是殷淮说什么便是什么。 齐轻舟垂着头,抿了抿唇,问:“什么?” 他听见殷淮带着愉悦笑意的声音在一片春夜骤雨声里格外清朗明晰:“淮字如何?” “淮王殿下。” 齐轻舟呼吸急促了一瞬,淮水的淮还是殷淮的淮? 他母妃一族宗籍地为淮水之南,取“淮”字也算不得错,可如果是后者……掌印是什么意思? 齐轻舟心弦仿佛被窗外的雨声拨成一团乱麻,轻声应道:“很好。” 殷淮犀利的目光隔着渺渺水雾打量了几秒他的面色,嘴角边笑意淡下去几分,幽幽道:“可臣看殿下不是很喜欢。” 这还是他头一回上赶着要给人争点什么东西。 他就是要把他的名字像烙印一样烙小皇子身上,让世人一想起淮王就想到他身后还有个权势滔天的殷淮,他们是一体的。 齐轻舟不是不喜欢,他是一下子百感交集有些无措。 感动、难受、心酸……复杂的情绪像穿错针头的线团一般缠绕混乱。 原本一片宁静的心湖被眼前这个人纵了数尾游鱼,跃起层层涟漪与水花。 齐盛帝迟迟不肯给他的那个字,他早不稀罕。 可却是他母妃生前最后最遗憾最惦念最不甘最放心不下的一件事,死都没能瞑目。 他争不了,他保命都还来不及。 如今却有人替他争了。 难受是因为殷淮要为了自己在齐盛帝面前虚与委蛇,用他的殷勤伺候与低三下四去换一个无用的赐字,一个可笑的名号,就为了让他不继续成为宫里的笑话。 而自己竟然还不懂事地生他的闷气。 齐轻舟走上前,情不自禁抓住殷淮的手指,攒在掌心里:“不是不喜欢,是不想让你为了这些拿自己跟他换。” 齐轻舟心潮汹涌,胸口起伏:“不值当。” 殷淮一怔,没想到小皇子是为这个,笑了,将人拉进,湿哒哒的手臂直接圈住他的腰,一下下抚顺他的脊背:“怎么就不值当?” 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冷道:“这本就是他欠殿下的。” 殷淮仰起脖子,对上齐轻舟低垂的脸,白净、温和、耷拉着眉眼显得很乖。 殷淮手指轻轻抚上他还有些稚嫩的面颊,条理清晰地夸他:“殿下这样好,心善仁厚,武能射骑,文居榜首,还会做风筝,旁人凭什么亏欠咱们殿下的。” 又扯了扯他开始有些发红的耳垂:“别说是一个名号,就是一文一两,一丝一线,该属于殿下的,臣都是要帮您讨回来的。” 齐轻舟终于被他哄脸色柔和了些,乖乖不动让他抱着。 两人就这么在骤雨急促的春夜里默默温存着,直到浴汤凉了齐轻舟才出去。 殷淮就这么披了件薄如蝉纱的里衬走出来,削肩窄腰,肤色是莹白的,水痕晶莹,隐隐流过精窄的腰腹。 双腿修长有力,常年习武的肌肉紧实坚韧,线条流畅优美却不夸张,仿佛宫窑里巧夺天工的玉雕瓷器,完美无瑕。 殷淮的美很盛、清冷、勾人,具有致倾轧性的凌制感,外表看上去脆弱怀柔,像冰凉细腻的玉瓷、山巅雪岭的盈盈花瓣、旌冠上人人妄图争夺的名贵宝石,可谁都知道他的致命。 流淌在刀尖上的月光。 齐轻舟时常会因为经受不住这种美而有一瞬的恍惚和茫然。 好似心里的弦又一根一根地被拨响、拨乱,曲不成调,可心里、耳朵嗡嗡的响了半天,又不知道弹的是什么。 殷淮看见小皇子眼神里含着不自知的慕孺殷切,像只讨好主人的小狗一样将帕子递到自己面前,语气里竟还有一丝害羞:“擦、擦干头发。” 殷淮衣冠不整,抬起下巴,目光沉沉地凝他,不说话。 齐轻舟眨了眨眼,站起来,拉着他坐下,绕到他身后,亲手替他仔仔细细擦起来。 殷淮半张脸隐在雨夜的阴影里,无声翘了翘唇,衣衫缭乱地往后面温软的身体放松地靠着。 夜半春雨初歇,淅淅沥沥落在花叶檐头,两人半皱凌乱的衣角贴在一处。 作者有话说: 钓系白莲罢辽!明天休息一天吼! 第33章 舌战群臣 封号的诏旨隔了几日方才正式批下来,齐盛帝给这名号给得不算大方利落,藩地、份例与赏赐都中规中矩,丝毫看不出冷落皇嗣多年的愧疚补偿与对传闻中最得盛宠皇子的格外偏爱。 殷淮瞥了眼谕册,冷笑一声. 他这人极其护短,齐盛帝不给的他给。 册封的仪式、规格、流程、服饰、装设和宾客,事无巨细,殷淮皆亲力亲为,力求将奢靡铺陈的排场从头贯彻,宫里大批大批地进绣娘裁郎,乐师伶人。 亲王制服采西蜀飞针双面云绣法,耗时过长,只得日夜赶工,宫妃绣女的月衣新裳一律延后,引起诸多不满,殷淮充耳不闻。 讲究到齐轻舟腰带与束发簪子,都是他命匠人采罗什国的碧镜湖玉雕琢而成,琉璃玛瑙旌冠上镶的宝珠比太子束帽上的还夺人眼目,越发衬得齐轻舟玉面乌眸,眉目矜贵、顾盼生姿。 云袖与衣领子上的细致花纹和獬豸图案也被殷淮亲手改动,设计得更为繁复精细。 擅自改礼服是大忌,被人知道甚至会被冠上违逆礼制、蓄意谋逆的罪名。 殷淮无所谓,他性子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能为齐轻舟折腾这么一场他就是早做好了在朝堂上明枪暗箭悉数全收的准备。 那些跳脚的蛇鼠都奈何不了他,皇帝敢亏欠他的小皇子这么多年,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最先沉不住气的自然是相后一党,太子没发言,礼部侍郎甘当马前卒,上书陈词痛斥:“司礼监枉顾祖制,逾规采办,铺陈奢靡,私饱中囊。” 工部司丞复议:“东厂提督殷淮擅改礼制规格、滥采御品,目无尊卑法纪、为所欲为,至东宫于何地?至圣上于何地?” “恳请圣上治司礼监掌印殷淮闱祸尊卑、霍乱朝纲之罪!” “典乐监监丞复议!” “御史郎中令复议!” “太史令复议!” 殷淮高坐在仅次于御座的明堂之上,浓长羽睫缓缓煽动,点尘不惊,半阖眉眼从容睥睨堂下一群跳脚的蚂蚱,兀自笑了笑,并不辩驳。 想必是他这些天的一出出戳中了某些人的痛脚,一个两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倒是有趣。 直到皇帝出言:“爱卿,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殷淮嘴角含笑,眼底却冷:“各位大人讨伐完了?” 世家权臣个个目含激愤抬头望向他 “说完了那便轮到臣来给诸位算一笔账。” 殷淮声音不大,却清厉冷冽得像一把淬了金水的剑:“七皇子殿下,噢不,现在该称淮王了。” “淮王殿下未满八岁便封王,如今十五过半方才赐字封地建礼,且不说这些年受的流言蜚语、冷眼委屈如何消弥。” “单算一个亲王蕃地的财税租例、每年的奴仆规制、府院地皮、份例用度赏赐几何,本督就取几位已封王的皇子的均数,一年是八万万两黄金,八岁至十五岁是七年。” “七年间,大齐欠淮王殿下五十六万万两,这又该如何算?” 堂下诸位大臣瞬时面色苍然,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相顾无言。 殷淮勾起嘴角讽笑:“本督且问诸位,册封大典的礼服、旌冠、御品,一切用度合起来可有五十六万万两?若是没有,那这五十六万万两该如何补偿淮王?” “本督听闻上半年,户部不过是迟发年俸半月朝中便抗议之声四起。” “怎么?诸位大人竟比皇子殿下还尊贵?你们受不了的委屈,淮王殿下便受得?尔等好大的胆子!” 一字一句,不紧不慢,却掷地有声,像琴崩玉碎,亮刃吹雪,让人忽然想起眼前这位可是当年舌战五国群雄的外使议臣,仅靠一张嘴就力排众议。 殷淮不仅手段狠毒,嘴巴也尖利刻薄得很,众臣顿生悔意,怎么就受了丞相的蛊惑敢上前挑衅呢? 殷淮人坏,心眼也小,不但吓唬他们,还要挨个点名:“杨尚书,你位列三品,给你发七品的俸银如何?” 狭长的眼悠悠一转,又拎出一个:“李司丞,齐丰十四年晋丞位是吧,如此刚正不阿傲骨清廉,不如往后七年就只给你享司监位份的福制可好?” “何大人……” 被点到名的人寒毛立起,额冒细汗,屏息不语。 殷淮口干了,慢条斯理噙了口茶,又开始:“枉顾礼制的并非本督,倒是诸位,什么样的位份便匹配相应的福祉与责任,空有虚位不能享受皇家恩泽,你们置天家皇子于何地?置古训先例于何地?置陛下一番拳拳爱子之情于何地?” 殷淮冰寒带刺、讥笑含讽的声音在偌大空旷的殿堂之上声声回响、震耳发聩:“现在本督只一句话!若是哪位大人自己掏出这五十六万万两送到淮王府上,本督便再不插手此事!” “如何?” 方才群情激昂的朝臣此事噤若寒蝉,脸时白时青,一听到要掏钱立即更是全身发汗。 丞相左右看看,方才还傲骨铮铮的言官们此时都成了哑巴,一阵气急攻心,面色阴沉、中气十足地驳斥:“一派胡言!殷督主切莫在此妖言惑众、扰乱圣听” “陛下圣明,君恩宏厚,封号赐字皆是雨露,何况臣尊君纲、子从父纲,何时封号何时赐字陛下自有定夺!” 他最知道皇帝的心病,笑得也胜券在握:“督主言下之意,可是在怨圣上迟迟没有赐字以至七皇子殿下委屈多年,你是在质疑圣上么?” “陛下,这殷淮分明是在媚言索恩、指桑骂槐。” 殷淮看了一眼皇帝面色,果然阴下去几分。 丞相这无赖的老狐狸将战火撇得干干净净,故意扯上齐盛帝,皇帝最好面子,自己没做厚道的地方还怕人说。 殷淮倒是不着急,从容不迫,机锋相对:“丞相何必这般阴阳怪气混淆视听,臣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陛下何时行赏何时赐字自有他的道理。” 殷淮连理由都帮齐盛帝找好了:“淮王殿下封王彼时恰逢陈贵妃仙逝便耽搁下来众人皆知,母丧三年不宜晋位,紧接着又是太后西去,自然不能大张旗鼓称王封号。如今陛下重提此事自是有心弥补殿下,丞相这一番含沙射影的叵测之言,实在显得恼羞成怒别有用心。” 他这话里有两层意思。 第一,皇帝你以前对儿子不闻不问拖着该给的不给这些个破事是情有可原的,先是陈皇贵妃故去,接着又是太后长辞,这怨不得你,我也就不追究了。 第二,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阻碍给你这可怜儿子赐字封王了,你赶紧的,我帮你把理由都找好了,你也别给我拖着,还有这些排场和用度你也别想逃,我不让你还这七年的五十六万万两就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别给脸不要脸。 殷淮看着丞相面色一寸寸灰败下去,忽然一笑,不声不响亮出最后一把刀:“况且,此次册封仪式是要与殿下成年前的祭母之礼一同操办的,若是陈贵妃九泉之下看到淮王殿下晋升王位仍是寒简如旧,在天之灵如何安心?” 殷淮垂眸,故作感伤之态,声音沉下去:“贵妃芳华病逝,徒留幼子,殿下年幼失祜,孤苦伶仃,既有缘分师生一场,本督便绝不会撒手不管。” 丞相气急攻心,连忙看了一眼上头,齐盛帝面上果然露出感伤怅惘的神情,心里痛骂殷淮这阉贼:“你——” 一直沉默不言乐得两方争个不休的齐盛帝忽然出声道:“好了,此事便交与殷爱卿全权负责,你们谁若有意见,便冲着朕来。” 丞相还想说些什么,殷淮早已噙着笑谢恩。 作者有话说: 文中所提及的官称、礼制和货币衡量标准皆为虚构(问就是私设),朝代亦为架空,恳请诸君切勿考究~还有那个前面提到的浆撞茶我放在微博辽,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去康康~啵啵 第34章 册典 册封仪式亦是殷淮一手操办主持,挑了春天里景和蔚然的一日为他的殿下加冕。 “润亥日天旷清朗,紫星移绕,必佑殿下福星高照,坦途顺遂。” 齐轻舟不甚在乎这些虚的,只是拉着殷淮正在为他整理领子的手问:“待会儿掌印也会在么?” 殷淮反握住他的手,不答笑问:“殿下怕么?” “没怕,”齐轻舟挺直腰板,抬起下巴,更方便他把手伸到自己后颈子里去整理衣领,“但你一定要在。” 语气平而板直,齐轻舟平时不摆皇子架子,但这句话说得实在有点儿“必须”的意味。 殷淮站在他身后,极淡地勾唇,没答话。 齐轻舟看不见他的脸,也听不到声音,扭头回去问:“不行么?” 殷淮正给他戴耳侧的流珠,轻轻捏他热乎乎的耳垂,捻了一下:“淮王殿下不该这样问。 齐轻舟疑惑:“什么?” 殷淮嘴边噙着笑,在他面前半蹲下来抚平他的礼服,极恭敬的姿势,循循诱导:“往后就是亲王了,身份尊贵,殿下可以命令任何人,包括臣。” 他今日走出殿门的时候,举宫哗然。 位高权重、奢华铺陈的九千岁竟然换回了深青素衣,那是宫人的服饰。 殷淮当奴才的时候拼了命想要脱下这一身耻辱的标志,却又在今日心甘情愿地穿上。 并且不戴珠笠、不饰宝石,去箭卸刀,如此礼遇,只是为了给齐轻舟立威、展示忠诚,昭示这位年纪轻轻的淮王殿下是他的主子,九千岁甘愿任他差遣、对其为首是瞻。 这是皇帝都不会有的待遇。 齐轻舟眨了眨眼,看着即便身着灰蓝宫服也掩不住风情的殷淮站起来。 他黑发素面,依旧清逸出尘,双手捧起小皇子的脸作势检查仪容,那炽热裸露的目光扫了许久,才凑到他耳边,押昵又恭敬地说:“殿下应得的、想要的,臣都会去为您要来,殿下不喜欢的、看不顺眼的,臣都会为您铲除,殿下要学会倚仗臣、依赖臣、利用臣。” 齐轻舟心里又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小炮仗,比殿外的司仪奏乐还响,扬起的唇角压了又压才装出一副正经严肃的面孔:“那本王命令你,要陪在本王身边。” 殷淮看了他一秒,停在他衣摆上的手滑到齐轻舟被束带勒得越发纤细的腰上,忽然自己怀里一勾,两人不过堪堪咫尺。 齐轻舟心如擂鼓,可殷淮忽然又撒了手,什么都没干,大大方方将双袖拢起,微微一揖,及其正色道:“臣领命,愿作殿下的手中利剑、座下鹰犬。” 齐轻舟皱了皱眉,抓住他的手臂:“不许这样。” “不就是封个亲王,掌印不许与我生分。” 殷淮的心脏不可抑制地软下去,眸色黑沉地盯着他,笑应:“好。” 册封仪式繁复隆重,齐轻舟一步一步登上百尺宝殿的时候,听见殷淮在他耳边说:“殿下往前走,别回头。” 把提头仰望的百官众臣、面色阴晦的太子皇后、假意微笑的皇帝通通抛在身后。 柔软洁白的云缕缠绕在头顶,他越走越高,好像变成了一只风筝,风那么轻轻一吹便要振翅欲飞,可是引绳被一个人牢牢抓住了。 宝塔高百尺,手可摘星辰,齐轻舟只听得到呼呼的风声、树声和下边远远传来的司仪乐声。 然后,殷准柔和沉稳的声音破开一切嘈杂清晰传入他的耳中:“臣往后会陪殿下走去更高的地方。”看河清海晏,看太平盛世。 小皇子的赐字是他选的,旌冠也是他亲手戴上的,未来的路,也要将他紧紧撰在手里一步一步领着他走。 齐轻舟又忍不住在流玉旌帘后翘起嘴角,他没办法也不知道该如何在这种万众瞩目的场合表达他的心绪,只能握紧殷淮的手,指尖在他的掌心里骚了骚。 高处不胜寒,可是高处有殷淮。 齐朝王位晋升流程琐碎,册封、祭祀、落典一系列仪式过完废不少时日,春将近尾,转眼便入了夏,迎头便是夏露上已节,四年一闰,入夏之初星月最为清晰繁亮的一日。 青碧草木繁盛,繁花初开,潮涨河溪,京州之地有探亲访老、摆百家淮、游彩仙、许河灯的习俗。 宫里也热闹,张灯结彩,皇后将国丈与一品夫人接进来,还有她的侄女、太子的表妹。 丞相近来办好了滨江水渠事宜,皇帝也给足外戚面子,设了家宴,嫔妃皇子公主列座,皇后风宫威仪尽显,太子一时风头无两。 皇帝最擅制衡那一套,近来齐轻舟正式封王赐号,朝上不少人嗅出了点不同寻常的味道,这下便要赶紧抬一抬太子这边以防一家独大。 丝竹笙乐,觥筹交错,看着两鬓斑白的国丈享尽天伦之乐,齐轻舟心头发酸。 他也想外祖父了。 皇帝猜忌心重,当年对不住陈贵妃也心虚,一度认为陈氏一族对自己有异心,总盯紧齐轻舟与外家的往来,他倒无所谓,就是忌皇帝拿老人与他两位戍守边疆的舅舅做文章。 他的外祖父,陈国公,三朝元老、两朝帝师,月明佳节,百家团圆,竟落得这么个无人相伴伶仃孤苦的凄凉境地。 举族忠良,膝下两子皆戍守边疆保家卫国,幺女香消玉殒折命于深宫,孤孙困于宫闱不得相见。 齐轻舟心酸,不自觉就喝多了几杯。 贴身宫人劝阻:“淮王殿下,可要解酒茶?” 近来殷淮都在刻意为齐轻舟立威,早前几个别宫里的下人许是喊习惯了,请安时说的依旧是“七皇子殿下”。 齐轻舟自己都没反应过来,随口就应了,站一旁的殷淮却让人掌嘴五十下。 自那日后,宫中再无人口误,谁见到齐轻舟不恭恭敬敬道一句:“请淮王殿下安。” 齐轻舟面色潮红,神情恍惚。 殷淮坐在堂上,远远瞧着他的醉态,想起影卫曾经报的殿下三番两次借机经过国公府而不入,心中暗自叹了声气。 怎么回的宫齐轻舟毫无印象,次日醒来一番洗漱出了房门看到会厅堂摆了满桌礼品。 饶是见惯好东西的他也不得不承认都是些难寻的佳品。 他问宫人:“谁送的?” 殷淮权高位重,每日上门送东西的人不计其数,但也不是谁都能送得进这扇门。 人还没来得及答话,一道慵懒散漫的声音就从门外徐徐传进来:“是臣准备的。” 齐轻舟回过头,诧异问:“掌印今日要探访亲友?” 殷淮嗤笑一声:“臣没有亲友。” 又说:“但殿下有。” 齐轻舟一愣,对上他了然的神色,抿了抿嘴,过了几秒才轻声问:“可以吗?” 殷淮漫不经心撇了撇天青色宽袖:“有何不可?” 若是学生在他门下还要受这个委屈,那他这个老师不当也罢。 别人有的,他的小皇子也要有。 见他不决,殷淮又道:“想去就去,怕什么?” 齐轻舟犹豫,殷淮马上又说:“臣亲自送殿下回去。” 齐轻舟冷笑:“他不会让我去的。” 殷淮拉他去用早饭:“有臣在。” 听殷淮说可以,齐轻舟面上终于爬上了些笑意,殷淮说行就一定能行,他兴冲冲跑去翻那满满当当的礼品,竟比昨夜皇帝赏国的还重,得出来是用心挑过的、适宜老人的物件与补品。 他有些感激地看向殷淮,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忧他所忧、念他所念、急他所急。心湖仿佛忽然生出一株喜悦的莲,甚至能听得见花瓣蹦开的声音。 殷淮给他舀了粥,等好半天不见人过来,对上一双巴巴的黑眼睛,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评价他:“殿下也太容易感动了。” 齐轻舟目光灼灼望着他不说话,殷淮翘了翘唇角,觉得他实在像一只养熟了就朝主人摊开肚皮的小狗。 作者有话说: 册典吉日,速速来为乖乖小淮王求海星!求评论!求收藏!啵啵 第35章 上巳节 上已节当日,殷淮果真香车宝马、护卫列队将人送到国公府门口。 阵仗之隆、用度之奢叫京州民众叹为观止。 买彩灯的、做糖画的、写对联的都停下来围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状元进京或是哪家嫁娶。 殷淮牵着齐轻舟下车,捏了捏他的肩头:“殿下去吧,臣看着你进门。” 齐轻舟疑惑抬眼:“掌印不进去喝杯茶么?”一大早辛辛苦苦送他出宫。 殷淮笑了笑:“不了,臣这个身份,不合适。”他奸臣佞贼恶名在外,总有人忌讳这个的。 齐轻舟哑口,道:“我外祖父不是那种—” 殷淮无意多言,把手从他肩头放下,只说:“无碍,臣不介意这个,殿下快进去吧,臣还要回宫办差。” 齐轻舟扁了扁嘴,朝他挥手道别:“那我走了。” “嗯,过几日臣来接您。” 老国公看到齐轻舟回来喜不自胜,又望看着大箱小箱的礼品被侍卫源源不断地搬进来,不解道:“舟儿,你哪来的这些东西?” 天山老参、东海象牙粉、高丽蜂胶…… 都是些价值连城的御用之品,他这宝贝外孙不会是盗皇仓去了吧。 “啊!这个,是孙儿孝敬您的。”齐轻舟喝着国公夫人倒的茶,舒了口气,把外衫也去了,出门前掌印帮他打的君子结被他三下两除二给解开。 老国公问:“陛下赏的?” “不是。”齐轻舟道:“掌印给的。” “殷督主?” “是。”齐轻舟将他拜到殷淮门下的来龙去脉和近来的事藏头去尾说了一遍,听得老夫人心惊肉跳老国公面色担忧,欲言又止,齐轻舟笑:“外公,您想问什么?” 老?国公道:“听闻这位殷大人喜怒无常阴晴难测,他可有为难你?” 齐轻舟剥了个夏橙,笑道:“没有的,他对孙儿极好。” “这次能不在宫里过节也是掌印帮孙儿去说的。” “噢?”国公疑惑:“他何缘何故对殿下这么好?” 齐轻舟又想到了那日在行车上殷淮说的,他的好都得拿东西去换,自己身上有掌印想要的东西。 是什么他不知道,掌印也没告诉他 齐轻舟想了想,对陈国公咧嘴一笑:“那自然是因为孙儿讨人喜欢。” 老国公:“……” 老夫人哈哈大笑,连连称是:“确是!确是!” 国公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地叹了口气:“外公老了,朝堂之事就不再多嘴,你也长大了,与谁为伍、做什么决定都由你,不用顾虑家里,无论你走哪条路,都要记得,外公和你两个舅舅都是你最大的后盾。” 这几乎是在说,便是决定了要争权,齐轻舟也是有势可依的。 齐轻舟鼻子忽酸,蹭到老人膝下闷声道:“嗯,我知道,谢谢外公。” 又问:“舅舅们还好吗?”以前他们也还互通书信,自从发现皇帝命人在信驿站盯梢,他便让舅舅们别再写了。 外臣最易受到牵制,尤其是在朝堂内没有靠山便更易受人摆布。 用铮铮血骨保家卫国,却困于争权夺势的谗言,大概便是武将罪无奈又悲凉的宿命。 老国公道:“还过得去,你大舅舅上个月来信说原本上头有意削兵权,但恰逢边奴来犯,圣上又恐不敌奴军,便消了念头,边境这两年不太平,想来应该都没有大变动。” 齐轻舟冷哼:“除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那人也不会别的什么了。” 老国公拍拍他的手背:“殿下慎言。” 老夫人将爷俩拉到偏厅:“好啦,舟儿难得回来一趟,我命厨房做了许多你小时候爱吃的,用了饭再聊吧。” 齐轻舟在国公府过了几日温馨清闲日子,每日帮老夫人浇菜园子、和面,陪老爷子垂钓、下棋,夜晚在庭院赏月乘凉,说起母妃许多往事,倒是补足了这几年没享过的融融亲情与浓浓关怀。 夏会上已节最后一日是京州灯会,百姓都到护城河畔放花灯,以期许心愿。 国公待下宽厚,府中的侍女与小厮也都得了假,成群结队去凑热闹。 老夫人走到院子里,推了推半躺在摇椅上的齐轻舟,笑骂:“年轻人天天躺在家里成什么样子,今晚多热闹,怎么不约朋友一块出去耍?” 齐轻舟坐姿逍遥,衣衫松散,翘着二郎腿,手里拿了个桃子啃,嘴里嚼着果肉,含糊道:“我这儿正赏月呢!” 今晚河边肯定很挤,他才不凑这个热闹。 老夫人戳穿他:“殿下是懒得动弹吧!今夜月亮是好,可自个儿看那多没意思,老身也要跟老爷出去了,你自个儿留着看家慢慢赏吧。” 齐轻舟口中吐出个小小桃核:“你们去哪儿?” 老夫人凝他一眼,端庄地扶了扶鬓间新做的朱钗:“你姥爷说给我订了一盏花灯,现在去取。” 齐轻舟默默吞下这口狗粮,扯扯嘴角挥手目送:“您老走好,多让几个人跟着,别玩儿太晚。” 老夫人走了,府里静悄悄的,蝉鸣蛙声一片,齐轻舟重新躺下来望那轮月亮,想起那个人了。 掌印也如这一轮夏夜新月般皎皎玉洁,光亮盈然,时而清晰可触,时而朦胧沓渺。 想他在朱红宫门下提灯等自己的身影,想他在南书房撑一把素伞接他的模样,想他立于马上玉白广袖迎风翻飞的落拓……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有人摇他:“舟儿,醒醒。” 是老夫人,国公也负手站在一旁,手里提着几盏精致的花灯,与他庄肃清矍的形象有些不搭。 齐轻舟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们回来了?” 老夫人道:“怎么在这儿睡,夜里风凉,快,进屋去。” 齐轻舟揉揉惺忪的眼,问:“什么时辰了?” 老夫人道:“二更刚过。” 他笑一声:“那你们玩儿得可真够晚了。” 俩位长辈被他这么一打趣,有些不好意思,老国公咳了一声,绷起脸道:“走了,进屋早点休息。” 齐轻舟爬起来,伸去穿靴的脚顿了顿,支支吾吾道:“外公,我、我能不能出去一趟?” 老夫人惊讶:“这会儿?”她是不懂这些年轻人了,放着空闲的一个晚上躺在榻上,临近夜半倒是要说要出门去。 老公国与夫人相视一眼,问:“这么晚了做什么去?” 齐轻舟说:“去看个朋友。” “我那朋友没有亲人,也不过节。” 他不过打了个盹,一个时辰不到,就梦到殷淮了。 醒来睁开眼那一刻这么渴望迫切地想见到一个人的感觉他还从来没有过。 去找他。 一瞬间脑海闪过的念头如滚滚浪潮之势席卷心头。 齐轻舟是个行动派,他有些着急地找鞋,怕再晚一点殷淮就睡下了。 看他火急火燎的模样,老夫人又问:“是……很重要的朋友么,如果是不急便明天再——” 齐轻舟说:“是,急。” 老国公沉吟了一会儿:“那让人备好车送你去吧,今晚还回来吗?” 齐轻舟咧嘴一笑:“谢谢外公,不回了。” 老夫人也知道拦不住他,只好说:“你自己小心一些。” 齐轻舟理了理睡皱了的衣衫,抱了抱她:“放心,今夜过节,外头还亮堂热闹得很,护城河的花灯哪年不要放到天亮的?我走啦!明早回来给您带金玉阁的栗子枣泥糕。”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打扰 城里热闹,宫里也不遑多让,国丈进宫,皇后心情大好,操办节日规矩便松了些,临近夜半也还有嫔妃带着小公主游园. 午夜的宫道畅通无阻,齐轻舟一路小跑至焰莲宫,守门的太监影卫见到都有些吃惊,不明白淮王殿下为何这个时间突然回宫,可是想到他当皇子的时候也是说一出是一出的行事作风又觉得不足为奇. 影卫抱拳躬身请安,还没说话,齐轻舟就急忙道:“不用禀报掌印了,本王自己去找他。” 说完就一阵风似的闯了进去。 殷淮决定接见李玲珑的时候,万没想过齐轻舟会突然杀回来。 当朝皇后的侄女、东宫的表妹于上已节夜半出现在司礼监掌印的宫苑里,确实很难解释。 虽然殷淮向来也不用向谁解释任何事情,但齐轻舟显然不在这之列。 李玲珑是名动京州的才女,并不长得多么惊艳绝伦,但出水芙蓉去雕饰、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也的的确让她在一众大家闺秀中脱颖而出。且才干不容小觑,传闻豆蔻年纪就随父下江南,于治水工程颇有见解。 不好红妆好诗书,是深闺困不住有才也有胆的怪女子,行事思维与相后一脉大相径庭,面对殷淮也淡定坦直:“求见大人一面可真不容易。”她之前就送过几次拜帖,殷淮都没理她。 殷淮噙了口梨宫酿,面无表情瞭她一眼:“李小姐好胆量,三更半夜也敢往本宫的殿里闯。” 李玲珑没有平常深闺女子的扭捏,笑了笑:“能见得九千岁一面,就是要等到天亮我也是要等的。” 殷淮对她的奉承无动于衷,放下酒杯:“阁下这般明日张胆,只怕令尊与皇后等不及明日就要来找本宫麻烦。” 李玲珑径直坐他对面,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摇摇头:“他们找不了大人麻烦 。 殷淮这才正眼看她:“不要与本宫兜圈子。” 李玲珑发现,这张脸,无论是再看多少次都是需要勇气和克制的,泠泠月色下殷淮凤目鸦眉,眼神犀利又深邃,初夏夜里最亮的星辰也要黯然失色。 她本还淡定自若的面色变得有些不自然,移开了目光,直接道:“殷大人这般运筹帷幄怎会不知道臣女的来意,只是不知有什么条件。” “噢?”殷淮有点兴趣了,修长指节点了点桌面,却没再继续说,就这么将她晾一旁。 这样高傲轻慢的态度,李玲珑也丝毫不在意:“大人疑我是正常,但臣女自信自己还是有些用处的。” 殷淮没问她有什么,只漫不经心转了转了腕上的玉珠,低沉下来的声音让人不禁想象出那串玉珠坠地的声音:“李玲珑。” 李玲珑第一次被他叫名字,耳朵不禁动了动,生出一分红。 其实殷淮的语调又平又冷,根本听不出情绪的波动,话也直接得很:“你父亲姑母这样捧着你,你这般狼心狗肺,就不怕伤了他们的心?” 李玲珑不知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方才在这个人、这张脸面前维持自己的得体与平静,不至于被完全引诱、震慑和压制,她垂眸淡淡道:“那是捧着臣女么?那是哄着我要臣女死心塌地为他们的荣华奉上一生罢了。”又不屑一嗤:“臣女不觉得只会一昧往宫里送女人的世家会有什么出路。” 她年龄到了,婚嫁已经提上议程,不是嫁给太子就是被收入皇帝后宫。 她不甘心,自幼饱读诗书、天赋横溢,深闺与宫闱绝不该是她唯一的归宿。 殷淮笑了,薄唇玩味勾起,半嘲半讽:“李小姐好志气,太子妃和贵妃之位都入不得青眼。” “扶不起的阿斗和半截身子入土的傀儡,哪一个不是火坑?况且,本人对姑侄共侍一夫的荒唐之事绝不敢苟同。”李玲珑忽然将目光转回来,在殷淮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似是要回击方才他的嘲讽,又似乎不单纯是,半真半假道,“若是有大人这样的选项,那我倒是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殷淮嘴角收平,冷淡道:“本宫天残之人,无福消受。” 李玲珑被他犀利冰凉的眼风扫得脊背生寒,抖了一下,语气里重新带上了恭敬:“是在下僭越了,但臣女方才所提之事皆为肺腑之言,大人不妨考——” 她话语未落,就见殷淮突然抬头,锋利尖锐的目光像离弦的箭般直直往门口*去。 齐轻舟下意识闪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才刚在门口站了不到三秒钟就被发现。 就在他拔腿要跑的瞬间,那个发现他的人已经站起来大步走过来。 殷淮一把拽住他的手腕,细长凤眼里荡漾着波光,问:“殿下怎么回来了?” 齐轻舟心头涌起一阵厌恶,猛力甩开他的手,恨自己太傻! 怎么会以为掌印团圆佳节真的形单影只举目无亲孤苦伶仃? 一腔热血沸腾兴冲冲跑回来陪他,谁知打扰了花前月下一对璧人。 那样旖旎幽静的气氛不是他能融进去的,只消瞧一眼心里就堵得难受。 他就是蠢透了才三更半夜还要千里迢迢回宫来看一眼这个混账 殷淮随口说什么他就当真,一个字一个字记在心上,齐轻舟都快烦死自己了。 殷淮第一次被他这样坚决蛮横地甩开,愣了一瞬,眉目瞬间染上阴沉,随即用蛮劲的臂力将人收在自己怀里,抵起他的下巴,目光直白锁住他眼睛,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齐轻舟喘着气又踢又打挣不开,索性放弃抵抗,往后一仰,撇开下巴,像是折腾累了一样摆摆手,有气无力道:“无事,我回去了。” 殷淮心里一紧,直接将他拽了回来,揽在自己身前,神情板正端肃,细细看了他一会儿,耐着性子,沉着声音好声好气问:“臣又哪里惹了殿下?” 齐轻舟无力地踢了踢玉石门槛,面无表情道:“没,你没惹我,是我打扰你了。” 打扰? 殷淮嘴巴张了张,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意味难明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温而缓,静而直,由淡转浓,唇边渐渐蓄起一丝极为浅淡的笑意:“殿下莫不是——” 齐轻舟被他打量得心脏乱跳,生怕他下一秒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李玲珑出来了。 方才她没来及得及瞧清楚,殷淮就跟阵风似的往门口走,罕见地没有往日一贯的从容慵懒。 原来是那位新晋的小淮王殿下。 作者有话说: 唔……今天没啥说的,那我就来求个作收吧嘻嘻 第37章 花灯 李玲珑恭恭敬敬朝齐轻舟请了安,齐轻舟点点头。 李玲珑神色自然,仿佛对他为何此刻出现在此一点不好奇,又直接朝殷淮道别,恳请他好好考虑自己的提议,便带着侍女利落离开。 齐轻舟也妄想趁其不备逃脱,殷淮眼疾手快,徐徐逼近,将人抵在宫墙上,捧着他的脸问:“这就要走了么?” 齐轻舟正难受,委屈似洪水扑来,不远处一星火光映入眼帘,他怔了一秒,心里更是泛酸,低声喃喃讽道:“掌印魅力无边,连李家的掌上明珠都亲自上门送灯示好。” 那光是从院子里石桌放着的一盏花灯照过来的,巧夺天工,方才李玲珑带过来。 她说的是:“虽然知道大人什么都不缺,但初次拜访总不好空手上门,正好是上巳节,便顺手带了个亲手做的小玩意过来聊表诚意,望大人笑纳。” 虽然这聊表的不知是合作的诚意还是别的什么心意。 殷淮也没否认,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睨齐轻舟,忽而贴近他,半弯下腰来,笼住他头顶一片宫灯与月光。 齐轻舟背靠宫墙,退无可退,神色恹恹伸手抵在他胸口:“做什么?” 殷淮眼神饶有意味:“不做什么,只是臣忽而茅塞顿开,大概晓得自己哪里惹到了殿下。” 齐轻舟抬起眼,显出几分迷惑,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殷淮看着面前这张怒气冲冲却有些迷茫无辜的脸,敛去眉眼里打趣的笑意,认真专注地望着齐轻舟道:“臣知错了,臣赔罪,殿下就原谅臣这一回好不好?” 他说得温柔又恳切,宫木的白花瓣裹着月光盈盈落到他的青丝上,迷了人眼。 齐轻舟心跳节奏变速,虽然他也不并十分明晰自己在生什么气,但他觉得殷淮骗了他。 一气之下,他张开嘴巴就往殷淮的脖子咬去,犬齿锋利,刺进白皙如玉的光滑皮肤,再深一点,就能触到热血汩汩的青色血管,殷淮气息渐渐变重,闷哼一声。 齐轻舟咬完舔舔唇角,舌尖卷断拉开的一道银丝,冷冷道:“掌印知晓就好,我这人最讨厌别人骗我。” 殷淮修长颈勃上白皙的皮肤落下一枚咬痕,像水面的脆弱花瓣,引人遐思。 他不遮也不掩,甚至用指腹轻轻摸了摸,一呼一吸间还能感受到小皇子犬齿咬进来那一刻的酥麻和悸动,殷淮狭长凤眸一寸寸变深,回味似的低声笑喃:“真的是只小狗变的么?” 齐轻舟又黑又圆的葡萄眼瞪过来,殷淮才收起笑意,认真道:“好,臣记住了。”双手搭上他的肩头捏了捏,问:“殿下可是特意回来找臣的?” 齐轻舟咬了人,气消了些,但还是介意,撇过脸,否认:“不是。” 殷淮仍是微勾着嘴角静静凝他,齐轻舟就又说:“我是去放花灯回来想起新作的风筝还在宫里,回来拿,明天要用。” 一缕发丝被夜风吹到脸侧,殷淮伸手帮他拂开,顺手擦走他额角因为刚刚一路狂奔而冒出的细汗,扣住他尖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希望他能诚实一点儿:“外边没有风筝卖?” 齐轻舟红着脸梗着脖子辩驳:“我做的最威风!” 殷淮点头称是,又捏了捏他的后颈,故意用一种羡慕混着怅惘的语气感叹道:“殿下过得真逍遥,臣只能在这宫中三寸之地批阅奏折累死累活。” 齐轻舟抿了抿嘴,不说话,过了会,才轻声道:“你又骗我。” 浮动的月色照亮殷淮惊绝的脸:“没骗殿下。” 他淡淡道:“臣这几日都在书房没出过门,不信殿下问徐一。” 齐轻舟的气来得快,去得更快,关心地问:“那怎么不出去散散心,我瞧宫里也挺热闹。” 殷淮看着他说:“臣去瞧别人的热闹,岂非更孤独?” “……”好像也是,齐轻舟这会子又觉得他可怜了,连一晚上的委屈和兴师问罪也忘记,“那你喝祈茉茶没?” “没。” “福禄糕呢?” “没。” “放花灯了么?” “没。” 齐轻舟眼睛都不忍瞧他了,小声啧道:“……太惨了。” 殷淮摸了一下他的头,还反过来安慰他:“没事,臣都习惯了。” 齐轻舟忽然说:“掌印,我带你去放花灯吧?”趁节日还没有结束,最后一夜了。 殷淮也爽快:“好。” 齐轻舟:“不过得去宫外。”宫里人多口杂,玩不尽兴。 殷淮一笑:“都听殿下安排。” 亮堂堂的明月自鱼鳞般的薄云中显露,虽已至深夜,但护城河边依旧热闹。 融融灯火倒映在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旖旎绚烂,树梢上结满许了愿的彩带,在夜风中飘扬,几帆雅致的游船行于水面,清幽丝竹之乐飘出…… 齐轻舟牵着殷淮的手穿梭于人群,河畔卖花灯的小哥招呼道:“两位公子,瞧瞧要哪盏?” 花灯做得花样百出,好几十种,灯罩上写了不同的寓意,“金榜题名”、“长命百岁”、“前程似锦”,应有尽有。 殷淮如非必要,显少来这种人多拥挤的地方,他往旁边偏了偏身,道:“殿下帮臣选一盏吧。” “好!”齐轻舟伸手去拿最顶上那盏“平步青云”,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殷淮问:“怎么了?” 齐轻舟伸手去拿了另一盏,望向他的眼睛弯弯的,亮如檐下灯火:“掌印已经在青云上了,高处不胜寒,我还是祝您福顺安康吧。” 掌印走到这个位置,是用尸骨血肉堆出来,希望他能多积攒一些福气,身体也要好起来,不知道他现在还有没有再去地下冰宫疗伤。 齐轻舟不敢问,只希望他能真的福多意顺,身体安康。 殷淮心头一烫,直直望进他眼里去,低声说:“谢殿下。” 齐轻舟不在意笑了笑,搜寻的目光又回到令人眼花缭乱的花灯上。 他要给自己也挑一盏,他不缺钱财,不考科举,身体倍儿棒,啧,要不就拿个“姻缘美满”吧! 齐轻舟手伸到一半就被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握住,殷淮面不改色对上他疑惑的神情,目光沉沉:“礼尚往来,臣也给殿下挑了一盏。” 齐轻舟看了一眼他挑的,喜乐平安?说:“还不如求个姻缘呢!” 殷淮淡淡睨他,幽声问:“殿下这就开始考虑姻缘了?” 齐轻舟一怔,随后有些害羞地讪笑:“没有没有,那不是什么都不缺,先求着嘛,这种事,说不定的,没准哪天就到了是吧!” 殷淮望着他,沉默几秒,眸中泛起些齐轻舟看不懂的情绪,笃定中又带着些强势道:“殿下姻缘很好,不必再求。” 齐轻舟乐了,“哈”了一声:“掌印什么时候还会看命相了?” “殿下不信?”殷淮挑起细长的眉,徐徐开腔:“那臣保证殿下姻缘美满,也保殿下从今喜乐平安。” 信誓旦旦,仿佛在许一个分量很重的诺言。 齐轻舟一怔。 那双漆黑的凤眼盛满今夜的月光,显得格外深邃,如同落满星辰碎屑的潭渊,夜风扬起玉白的衣袂,潋滟水光照在他脸上,清绝艳极。 殷淮弯腰贴近齐轻舟,压低声音问:“殿下信不信臣?” 齐轻舟蓦然加速的心跳在胸腔扩大、回响,克制了好一会儿,才不太自然地敷衍说:“信、信的,那便听掌印的吧,平安喜乐也挺、挺好。” “嗯,”殷淮这才满意了,慢条斯理地拿出一块精致的印花方帕擦了擦他额头上冒出的汗,道:“好就好,殿下这么紧张做什么。” 齐轻舟也不知道怎么突然面红耳臊的,明明夜里的风很清凉,他一边用手扇风一边接过他手上的帕子自己擦汗,稍微远离一些那股淡却莫名撩人的冷香。 思绪正乱着,殷淮忽然挠了一下他手心,问:“这里可以吗?” 刚好有两块平整的青石板。 “可以。” 还没来得及坐下,一个笑颜嫣然的姑娘就走过来,面色泛红地问殷淮:“公子,可否借你的灯一点?” 还没等殷淮张口,齐轻舟就先跳出来了:“啊不好意思这位小姐,我哥的灯有主了,您再瞧瞧别的人吧。” 等人走了,殷淮双手抱在胸前,背靠树干问:“臣怎么不知道自己的灯有主了?”晚风飞起他的衣角。 上巳节有男女通过相互点灯传达情意的风俗,齐朝民风开放,男女之防不重,多得是女子主动求爱,更有大胆蛮横的,问都不问,直接点上。 若是谁的灯被点上,是要在第二日到对方家中拜访的,成与不成另说。 但谁要是不遵守这个古老节日的契约,则是不尊重掌情缘的神仙,会受到“姻缘破裂”的诅咒。 齐轻舟阴恻恻道:“掌印可真是艳福无边。”前边走了个李玲珑,又来了个爱慕者。 殷淮挑了挑眉,走过去帮他将灯油和火烛弄好,道:“既然殿下把帮我点灯的人赶走了,不如就自己补上吧。” “?”齐轻舟一脸惊讶,“不好吧,掌印没听说过那个——” 殷淮忽而抬起一双黑如墨潭的凤眼,打断他:“那个是约束男女的,与我们何干?”语气之中大有对纲常伦理古旧秩俗的蔑视与不屑。 齐轻舟呆呆地“哦”了一声,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 他应了声好,又凑过来讨价还价:“那掌印也要帮我点上,你自己许了我姻缘美满、喜乐平安的,可不能反悔。” 殷淮侧过脸来的一瞬,河面恰好有花灯亮起,暖融融烛光映得他一张绝色的脸更顾盼风流,齐轻舟听见他笑意盈盈道:“好,臣不悔。” 齐轻舟心里一跳,飞快转回头去,两盏花灯已经被点亮,并排着,相依着,顺潺潺水流飘远,划破远处的黑雾…… 一盏是“福顺安康”,一盏是“喜乐平安”。 作者有话说: 就……糊里糊涂地被私定终身 第38章 江上雪 与宗原放风筝之约又被齐轻舟往后拖延,直至节的最后一日方才成行。 “殿下做什么去了?再过几日河堤的花都谢光了。” 齐轻舟低头将线竹枝骨架撑好,提线,一边道:“与掌印放花灯去了。” 那夜天边露出鱼肚白,河岸上的人都走光了殷淮才策马将他送回国公府。 齐轻舟从他怀中迷蒙醒来,依依不舍:“我不同你回宫么?” 殷淮从背后紧紧搂住他,轻笑一声:“殿下再多陪国公几日吧,臣在宫里等你。” 齐轻舟就又在国公府里过了数日逍遥快活的日子。 宗原满脸一言难尽:“你与殷淮去放花灯?” 齐轻舟正在勾他的帐角:“嗯,不行?” 宗原瞪大眼:“殿下到底知不知道那放花灯是男欢女爱的风月之事,你怎么能与那佞贼同去?” 齐轻舟翻了个白眼:“佞贼佞贼,人家没名字么?” 宗原骂了一声,又纳闷:“可是他这会儿怎的还有闲情与你去放花灯?我还以为他近日与丞相斗得你死我活焦头烂额来着。” 齐轻舟手上动作停了:“怎么了?” “东源水运案啊。”宗原绑好自己风筝的角带,“殿下没听说?” 齐轻舟摇头。 “东厂影卫为截取情报虐杀无辜良民,所到之处,地方官无不胆寒,皆搜刮民脂民膏以供贿赂。被丞相狠狠参了一本,殷党好几个官员被拉下马了。” 齐轻舟对这种政治斗争下的所谓案情真相并无太大触动:“这些个官员们若是不心虚,那么急着巴结东厂做什么?” 又心想,难怪过节了人人休沐,掌印却忙得连书房都没有出。 宗原无语:“殿下的心偏到菩提河去了。”菩提河在京州西边,每年夏季西涝东旱,京州人以此老天形容不公。 “丞相这几日意气风发,满面春光,又于昨日上请圣上拟旨让太子主持文庙祭,也得允了。” 文庙祭是天子集结太学才俊、新晋国之栋梁到旭东峰上的文庙进行祭拜的国礼,以示重文教人才、文明昌繁、文教开化。 天子若是国事缠身,可委以东宫或是名望声威的皇子代之,代表天子出席文庙礼拜其意义非同凡响。 齐盛帝贪好权势,极少放权,尤其是这种具有号召集结天下文人、具有象征意义的隆重祭典,宗原感叹:“真没想到陛下会让太子代之。” “殿下可收到了圣贴?” 像宗原这种名门世家后起之秀定是在受邀之列的。 齐轻舟不太在意道:“没有。” 宗原说:“怎会没有?宫测榜首不出席文庙祭太说不过去。”而且上头怎会纵容太子一家独大。 “不知道。”齐轻舟摆摆手:“走吧,一会儿风势过了。” 齐轻舟又在国公府陪了两位长辈几天,回宫那日,谁也没知会,本是想忙悄给殷淮一个惊喜。 不料却在后苑湖上遇见陌生不速之客 焰莲宫占地面积大,后山林地湖泊水涧应有尽有,皆有路可通,齐轻舟不走正门,堪堪遇上一位在弹弄琵琶的公子。 那人圣衣白雪,额心点朱,姿容昳丽,虽比不得殷淮的惊为天人,日月失色,但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他怀里抱一琵琶,身后站着一小厮。 这一片冷清,齐轻舟没怎么来过,还以为后苑是下人住的地方,可如今看来,又不像。 哪儿有这么好看的下人。 三个人六眼相对,还没等他开口问,那人的小厮倒是先出了口:“你是什么人?别在这儿扰了我们公子习琴。” 齐轻舟莫名其妙:“你又是什么人?这儿写了你们公子的名字么?” 齐轻舟从后山绕过来,衣衫沾了些灰尘草屑,那小厮眉毛一提,鄙夷呵斥:“你新来的罢?没学好规矩也敢四处乱走,问问你的管教公公,我们公子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齐轻舟好笑:“噢?什么地方什么人?” 小斯直接抬出名号吓他:“江上雪听说过吧?这是督主特意僻给我家公子练琴的地方。” 原来他就是江上雪,最爱徜徉于风花雪月之地的齐轻舟怎会不知。 名动京州的琵琶乐师,以天容之姿与精妙乐技闻名,多少达官贵人、鼎盛世家重金聘请江上雪公子而不得,清高冷傲,不容玷污。 原来被殷淮藏在焰莲宫。 可不就是金屋藏娇吗。 那小厮看他沉默,得意洋洋道:“啧,知道怕了吧,督主爱重公子,最喜公子的《平江月》,因此特地——” “行了,”一直抱着琵琶望着湖面发呆的江上雪忽然出声,也把齐轻舟当宫仆了,扬了扬下巴,冷冷吩咐,“你下去吧,没什么事别来这儿扰我。” 他刚被殷淮拒绝,心情奇差,小厮看不清,只有他心里清楚明白自己与其他那些个被送给殷淮的人没什么区别。 或许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动了心,他是自请来的。 自从那个人在万盛花会踏水而来救下他那一刻,他的心就给出去了。 殷准或是看他本事高些,比其他人有用,才不像软禁别的妓子一般将他因在后苑,也并不是什么特地为他僻了练琴的地方,原话是“允许他走动和弹琴。” 上巳节那夜,他向殷淮表明了心意,而那个优雅似天神的人只是站在花瓣飞扬的宫灯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冷又怜悯:“莫不是本宫对你太好了?” “怎么说出这样不知规矩的话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对方会因为觉得自己是个麻烦而要杀掉他。 殷淮眼神里凝着雪,让他觉得极寒极冷,像不知情爱的冷宫罗刹,可他分明见过这个人温柔含笑的模样。 他牵着的人都没有露脸,也足以让江上雪嫉恨如狂。 既然殷淮是有心有情的,那么那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是自己? 他什么都可以为他做。 殷淮高高在上,玩味咀嚼:“什么都可以做?” “是。” 殷淮背着双手,低低沉吟半,平平道:“那不如一一就送你去王大人那儿吧。” “如何?” 仿若平底炸起一声雷,江上雪双瞳驀然紧缩。 他猜到殷淮不会接受他的心意,可万没想到他竟会绝情到这个地步。 王进府上,那是人待的地方吗? 此人极好色,又肖想江上雪已久。 可他是相后党里最易倒戈的短板,用一个江上雪去换他手上丞相在运渠上的五年项目,殷淮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江上雪知道这个人话一旦说出口便无回环的余地,溃败泣诉:“为什么?” 殷淮噙一口茶,转了转腕上的月白的玉珠子,仿佛对方问了一个极好笑的问题,淡声道:“情爱对本宫是麻烦累赘之物。” 江上雪觉得缝隙,匍匐在地,揪住股准一帘月白衣角,不甘也愤懑地质问道:“麻烦?累赘?” 他一双清眸瞪得血红:“那那天督主牵的是谁的手,石榴给人剥好不算,还要一颗一颗喂到嘴里。” 殷淮风眼一眯,倏然一脚踢开他纠缠的双臂:“你这双弹琴的手怕是不想要了。” 他缓缓蹲下来,狠狠钳住江上雪的下巴,一字一句道:“他不一样。” “你在鹿春的那些手段把戏本宫一清二楚,别把主意打到他身上。” 说完便吩咐影卫:“送江公子回去,记得督促他每日好好练琴。” 作者有话说: 谁能不爱殷狐狸 第39章 青橘 殷淮从司礼监当差回来,听宫人说七皇子殿下已经从国公府上回来了,没说什么,只嘴角略微提了提,跨坎的步伐加快不少。 齐轻舟正躺在他书房里看从外祖母大丫鬟那里搜来的话本子,占着他的软榻和薄被,果子热茶一样不少。 听到动静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殷淮解开朱红外袍,挂好,去碰他露出来的两根藕白手臂,问:“殿下怎么不等臣去接?” 齐轻舟仍是低着头垂目,淡声反问道:“掌印不希望我回来?” 殷淮一怔,不知道他闹什么脾气,只当是恼自己这几日忙起来没去接他,笑道:“臣求之不得。” 齐轻舟又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缩回去继续翻了一页。 殷淮看着他,也不走,问:“殿下在国公府上过得可好?” 齐轻舟视线未从话本上移开一分,随口应道:“好。” “……”殷淮想了想,剥了个青橘喂到他嘴边,“尝尝,这是川蜀进贡的新果,臣记得殿下爱吃。” 齐轻舟圆而黑的眼珠子终于往那橘色饱满的果瓣上滴溜一圈,又收回,咽了咽喉咙,矜持道:“不了,刚吃完饭。” 脑里全是殷淮那只托着柑橘的手,修长玉白,像一尊玉雕。 殷淮挑了挑眉,心中不解,但也没恼,他乐得哄小皇子这些小性子,这样才不显得生分。 他自己把那果子吃了,一瓣一瓣,优雅极了,齐轻舟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跑到了他线条饱满的唇瓣上,湿润的、鲜红的,看起来比那莹莹的果子还要甜。 齐轻舟心烦,索性撇开眼,不看了。 殷淮吃完,净了手,很轻地碰了碰齐轻舟的脸,说:“殿下回来得正是时候,支乐国进献的马戏团到了,臣陪殿下去瞧瞧可好?” 他明明已经净了手,可身上那股微淡清新的的柑橘香还是不由分说地袭进齐轻舟的鼻翼,心里轻轻一跳,他“啪”一声拍掉对方抚在自己脸上的手,似恼又似羞:“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殷淮一怔,他双臂忽然使了劲,像钢筋一般,扳过背对着自己的齐轻舟,凤眼如漆,语气重了些:“殿下又怎么了?” 放花灯的时候还好好的。 他乐意哄着齐轻舟的小性子,但绝不允许小皇子抗拒排斥他的亲昵。 “几日不见,又要与臣生分?” 齐轻舟肩膀被他按得生疼,下巴紧紧绷起,干涸嘴角扯出一个微讽的弧度:“掌印不是爱听琵琶么?马戏团这么俗的乐子哪里入得了掌印的青眼!” 殷淮蹙起眉:“臣什么时候——”随即又了然,“殿下碰到江上雪了?” 齐轻舟听到那名字自他口中吐出,又重重哼了一声,被子一拉,头埋进去,不想再看那张美丽又讨厌的脸。 “……”殷淮无奈揉揉额角,伸手去拉他被角,“可是他冒犯了殿下?” 齐轻舟道:“不是!”他倒不是介怀江上雪的态度,他一堂堂亲王,要真对付一个乐师不费吹灰之力。 他介意的是殷淮金屋藏娇,他如鲠在喉。 齐轻舟恶狠狠道:“江公子并未冒犯我,倒是我一不小心误闯了掌印特意辟给江公子习琴的地方,扰了他的雅兴。” 殷淮似笑非笑地睨他,等他脸红起来方才悠悠解释:“特意辟给他习琴的地方?臣怎么记得,臣的原话是‘只许他在湖边走动’?” 那已经相当于变相的圈禁了。 “殿下不必为他坏了心情,这人很快就不在宫里了。” 最迟后日,也要抬进王府,丞相的好日子已经过得太久了。 齐轻舟没想到殷淮居然舍得将江上雪送人。 殷淮挑挑眉:“有何舍不得?” 齐轻舟“咻”地坐起来,将披未披的轻纱薄衫掉了大半,露出玉一般的肩头:“宫里的嫔妃都没有这样美的。” 殷淮凤眸黑沉,忽然凑近了问他:“那是臣美还是他美?”这话听起来还有一丝委屈。 “……”齐轻舟如实道,“你美。” 殷淮仍是静默凝他,凤眼狭长,又黑又沉。 齐轻舟也不知道怎么明明是自己兴师问罪却又陷入了被质问的境地,气道:“你美你美你比他美!” “唔,”殷淮满意了,说:“臣亦觉得殿下比那江上雪好看千百倍。” “……”齐轻舟心说,那倒也不必。 殷淮大言不惭:“既然殿下与臣都比那江上雪好看,他便没什么稀奇的了。” 齐轻舟看着他,还是心烦,似诉似怨,轻声喃喃:“掌印身边太多人了。”走了个李玲珑,又来个江上雪,个个才貌惊绝、才华横溢,掌印还看得见一无是处的自己么? 他也不是不知道,以殷淮的身份地位,总是引人趋之若鹜,自己只是他的门生,没资格管那么多,可他就是难受,每一次都难受,怎么会这么难受。 殷淮一怔,没想到他介意的是这个。 他不否认,他的权势和职位决定了身边会被送来各种各样的人,他以前也留过,但没有自己收过。 都是有所用才会留下,只是他没想到齐轻舟竟然这么介意这个。 殷淮收了笑意,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久到齐轻舟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了,正想说“算了”,殷淮就把他整个人从被窝里捞出来,放到自己面前,柔和幽沉的目光掠过他的脸:“殿下何必在意那些人。” 齐轻舟坐在他怀里:“为何不在意?掌印见过的人太多了,身怀绝技的、才谋过人的、能为你所用的,我什么也不会,只会给你添麻烦。” “殿下真这么想?”殷淮捏了捏他后颈,两人都未穿外衫,素衣裸足,颇有点闺房之乐的意思。 齐轻舟垂着头:“嗯。” 殷淮帮他将散开的发丝挂到柔软的耳朵后,捏了捏,温声询问:“那殿下又是为何要在意?” 齐轻舟一怔,抬起头,神情疑惑,黑圆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我……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不是他想要的回应。 殷淮精明又洞悉人心,自然知道他想听的是什么,齐轻舟想要的是他的表态,想要自己跟他说他是特别的,其他人再才貌惊绝也比不上他在自己心里的地位。 可是天底下哪儿那么便宜的好事,关系不明的忠诚,暧昧不清的溺宠,他是可以给齐轻舟,可他也要齐轻舟想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对自己生出这样多的占有欲。 殷淮狡猾,也足够有耐心,没有像往常一样哄他,而是循循善诱:“殿下若不知道为何在意,那臣也不知道如何解殿下的心结。” 齐轻舟还是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话,有些失落,又有些慌张,半垂着头,思考的模样。 殷淮一点不心软:“殿下可以慢慢想,但自己想要什么总归要自己想明白的,您说是不是?” 齐轻舟半边身体靠着他,恹恹地不说话。 殷淮也不是非要他现在马上就想明白,有这个意识就可以了,于是转了个话题:“臣饿了一天,殿下发发好心,陪臣再用些点心可好?” 齐轻舟撬不开他的金口,自己一时半会又想不明白,脑子一乱,不甘心又别无他法,发气似的踢开被子,霍然直起身,顺势一跳,扑到殷淮身上。 殷淮被他撞得连退几步,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兜住他的屁股。 齐轻舟也不下地穿鞋,顺杆上爬,两条细腿缠住他精窄的细腰。 殷淮沉沉发笑,抱着他往屋外走,齐轻舟使坏,两腿一夹,趾高气扬指使他:“给我剥个果子。” 殷淮掐了一把他的腰:“殿下不是吃不下么?” 齐轻舟痒得跟只猫儿一般呲起牙来,双足也不安分地晃荡,伸手去摇殷淮脖子:“我现在要吃!!” 殷淮只得将他放到自己腿上坐着,给他剥好,有宫人来报:“江公子求见。” 齐轻舟笑着看殷淮。 殷淮剥着橘子,头没抬起,神情专注,动作优雅:“不见。” 宫人犯难:“公子说,若是大人不见,他便滴水不喝,等到大人转变心意为止。” 殷淮温柔的眉目闪过一丝阴鸷:“告诉他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再闹今夜就送他去王府。” 等宫人退下,齐轻舟没穿鞋的脚轻轻踩了一下殷淮的膝盖:“王进真的会为了一个江上雪背叛丞相?还有,那老狐狸最近给皇上使了什么迷魂计?” 殷淮将一瓣果肉塞进他嘴里,顺手擦走他淌到嘴角的果汁:“无事,臣逗着他玩儿罢了。” 齐轻舟嘴巴鼓鼓的,睁大眼,吐词不清:“你故意的?” 殷淮又喂了他一瓣,手指还在他柔软温热的口腔里搅了搅:“飞得越高跌得越重。”就让它们一群蠢夫先得意那么几日好了。 齐轻舟砸吧了一下嘴巴,想起那天宗原说起文庙祭之事,问:“掌印,我不在宫里这几日可有人来送圣贴?” 殷淮那只沾着他涎水的手一顿:“殿下想去?” 那帖子是他给压下来了,没到齐轻舟手上。 齐轻舟有点兴趣:“还真有啊?” 殷淮薄唇弯了弯,笑意却未达眼底,他看着晃出涟漪的茶面,淡声问:“殿下这么想出去吗?” 刚回来就又想走了。 齐轻舟贪玩本性难改,两眼冒光:“怎会不想!” 说完他才察觉殷淮此刻可能不是很高兴。 殷淮“嗯”了一声,没看他一眼,拢了拢袖子道:“想去那便去罢,臣派几个东厂的暗卫保护殿下。” 近来朝堂不平,又是太子主事,本是没打算让齐轻舟去淌这趟浑水的,可看着他的眼睛,殷淮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了。 作者有话说: 又是甜甜的一天呢!晚安 第40章 文庙祭 东宫主事祭拜文庙,更像是一场青年才俊的盛大游学。 登高、策论、做赋、辩驳,赏景、游园,世家子弟、鲜衣怒马指点江山意气风发。 同行者中虽亦有党派纷争,但多了地方上来的才俊,齐轻舟倒是融入得很好,如鱼得水。 明明是时长不算太长的大半个月,齐轻舟亦要隔日就往焰莲宫寄信。 报喜不报忧,不说他在文庙的第一场诵念祭拜就差点被油灯砸到,还是随行的一位同仁手疾眼快推开他才没有被火烛烧伤,只说今天登上了祁山顶峰,一览众山小,在庙里给殷淮求了个平安符;明天吃到了澄湖精养的虾蟹,要命人带一筐会焰莲宫让掌印也品一品。 事无巨细,精彩生动,少年人蓬勃的好奇心和鲜活的生命力,一路风景跃然纸上,殷淮仿佛都能听到他清越的声音在耳边说个不停。 其实每天都有专人来向他汇报齐轻舟的行踪,可那几页纸一直被放在他衣襟的内里。 齐轻舟信的最后,总要再加上端端正正的几个正楷——“甚念掌印”,一笔一划,周正端然,透露笔者的清正坦然,赤诚纯粹,可读信的人眯了眯眼,只读出一池荡漾的春水。 只要是齐轻舟来信那一个晚上,殷淮便睡不了一个好觉,他看着软榻上的腥湿,眉拧得极紧,发了一会呆。 这个身份最大的秘密。 一个招致杀身之祸的秘密。 东厂议事房的左右使看着督主这个礼拜的不知道第几次走神,面面相嘘,一个胆子大些的手下唤了一声:“督主——” 殷淮回过神来,心头烦躁,敛眉淡声道:“先下去吧。” 待人全走后,他才从衣襟里拿出那几张薄薄的信纸,眼底闪过冷冽又危险的锋芒。 殷淮向来以自己的自控力与自律为傲,可如今,人一走他便知道,自己越来越等不急了。 他再也骗不了自己,他又重新生出了欲望。 空虚、焦躁、不受控制。 屋里没有那个人就觉得冷,每天都在等一封写满流水账的信,听到他稍感风寒心里就提得紧,知道他和朋友去了柳巷花楼凑热闹就恨不得立刻将人绑回来…… 夜里风声很大,殷淮也不命人来关上,任由它吹,只是紧紧地捏住那几封薄信。 他水深火热中的命符,他病入膏肓的灵药。 他想成为一个笼子,禁锢一只百灵。 焰莲宫连着三天有人被罚,或仗责至脊背发烂,或以烈刑发配。 殷淮前段时间的平和宽宥让他们几乎忘了他们的主子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淡漠、阴狠,平静、无常,严苛。 嘴角一掀,置人生死。 下面的人一个个的开始警醒起来,没有敢放松警惕的,他们的主子变得又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因为殷淮早前在齐轻舟面前伪装的善过于逼真,让他们都跟着入戏;熟悉,是因为那位淮王殿下没住进来之前,他们对这样的殷淮习以为常。 就连焰莲宫扫地的仆妇都深刻地感知到,淮王离开后,整座宫殿像一座萧肃冷寂的冰窟,弥漫着阴郁微妙的紧张气氛。 人人自危,心中惶惶。 好在他们不用这样每天提心吊胆地撑多久,就把淮王殿下盼回来了。 外面的世界虽然精彩,但他越到后面越觉得索然,一想到回焰莲宫倒是心跳快上几分。 灵鸟跃于九天,最后也总要归巢。 回到宫中已经二更时辰,殷淮提着一盏八宝琉璃宫灯,一手抱着那白狐,似月宫谪仙,那狐狸便是座下灵兽。 宫灯如昼,琉璃灯盏璀璨分明,为他照亮了一条长明的道,也照亮殷淮雍容清贵的半张脸。 齐轻舟从马背上跳下,急急跑过来,一头扎进殷淮怀里:“掌印!” 他抱紧殷淮的腰身,埋首于颈窝,深深吸了一口熟悉的冷香:“我太想你啦!” 殷淮抱他的手臂骤然收紧,齐轻舟笑嘻嘻地仰头,撞进他眼睛里,愣了一瞬。 依旧是那双漂亮绝艳的丹凤眼,在灯光的映射下又黑又深,像城外那条幽沉深静的河流,涌动着一丝他没见过也看不懂的情绪。 齐轻舟心中顿时升起一种被皮毛艳丽性情凶猛的野兽锁定的感觉。 然后,他听见殷淮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伸进他的头发,脸堪堪贴到他的耳朵,哑声道:“臣也想你。” 线条优美的侧脸蹭过他的耳朵,贴了两秒,状似无意地蹭了两下,才直起身来。 齐轻舟一整只耳朵的耳骨瞬间软下来,染上一层薄薄的红,在宫灯下如同一瓣花。 又酥又痒,他缩了缩脖子,又笑嘻嘻伸手去抱地上那只毛发发亮,胖了一圈的雪狐:“乖乖!想不想我!?” 仙气十足的雪狐优雅眨眨黑眼睛,柔软但还依稀可见矫健骨骼的身躯蹭了蹭他掌心。 当初要把他带回宫的是齐轻舟,可喂养训练的却是殷淮,雪狐那股高傲又懒洋洋的劲儿被养得越发像他的主人。 无视身后跪着的乌泱泱的一群人,殷淮一手提着灯,一手从他的腰际缓缓滑落,牵住齐轻舟的手走回宫。 大的牵着小的,小的怀里抱一只狐狸,走在灯亮如昼,花瓣飘落的宫道。 齐轻舟低头眨眨眼,注意到殷淮换了种牵法,以前掌印也会牵着他走路,但都只是拉过他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亲昵中透着一种恭敬的保护。 而此刻,插进他指缝的那几根细长的手指存在感极强,让他想忽视都难,指缝相交,十指相扣。 严丝合缝,强势、牢固、密不可分的契合。 齐轻舟有些奇怪,但也没往心里去,紧紧反握住殷淮的手。 作者有话说: 掌印也有抵抗不了欲望的时候 第41章 礼物 齐轻舟随意吃了些东西,就开始兴高采烈地将他这些天的收获一股子倒腾出来,眉飞色舞地给殷淮介绍这是哪里的特产,那又是什么地方的名物。 殷淮没像往常一样应和,也没有笑,只是将人轻轻拉到身边圈起来,齐轻舟疑惑地眨眨眼睛,说话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殷淮闭着眼拥抱他,摩挲着他的肩头,下巴搁上去,缓缓道:“殿下继续说。” 温凉的气息涌过来,带着冷冽的侵犯意味,齐轻舟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但也跟着笑道:“掌印你这是怎么了?” 从他回来后就怪怪的。 殷淮放开他,微眯起眼,将他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目光锋利又极具穿透力,齐轻舟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听到殷淮忽然:“殿下长高了不少。” 齐轻舟一下又往他面前凑近了半步,比划了一下,惊喜道:“好像是。”下一秒又有些丧气:“可还是没有掌印高。” 殷淮说:“殿下这样就很好。”抱起来刚合适。 齐轻舟从行李中摸到一样东西,两手背过身后,面上划过一丝犹豫和赧然,支支吾吾道:“掌印,其实……其实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 他才走出去几步,殷淮就又将他拉进自己怀里圈着:“什么?” 齐轻舟郑重其事:“要先说好,掌印要是不喜欢——也不能生我的气。” 殷淮被吊起兴趣,挑了挑眉:“臣尽量。” 齐轻舟将收在手背后的伸出来,白嫩干净的掌心中央分明是一盒雕花包装精致华丽的血凝脂。 可作唇脂,可做丹蔻,是桃笺镇最富盛名的工艺。 殷淮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一双狭眼长而媚,眉棱一挑,勾了勾唇:“殿下这是何意?” 声音幽沉,喜怒难明。 齐轻舟生怕他误会自己将他当女人,急忙上前轻轻拽住他的宽袖摇一摇,殷淮仿佛看见他身后长出一条尾巴也摇了摇。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掌印每回穿绯色或朱红的衣裳很……”他顿了顿,小声道:“很惊艳,和这个颜色很相配,我一看到它就想起您在上林苑救我的那一回……头脑一热就买了。” “你还记得吗?!就是咱们第一次见面那回!” 殷淮还是不说话,就这么静静望着他。 齐轻舟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应,抿了抿唇:“您要是不喜欢我就不送了,但送你这个绝对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他说着就要把那个巧夺天工的小梨木盒子收回去。 殷淮一把圈住他纤细的手腕,撩起眼皮似笑非笑睨他一眼,话却不着边际漫不经心:“殿下喜欢臣着朱红?” “啊?”齐轻舟另一只手摸摸鼻子,言辞闪烁:“是就是吧。” 殷淮就着势将人拉得更近,两条长腿将他圈着,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去:“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什么叫是就是吧?” “……”齐轻舟扭了扭身子,只好说:“喜欢。” 殷淮鲜红的唇一弯:“那臣也喜欢殿下的礼物。” “不过——”他在齐轻舟错愕的眼神中拿起那精致玲珑的盒子打量了一下,扬起底面问他:“殿下这是何意?” 齐轻舟不明瞧他一眼,凑近来看,那盒身上面分明写着几个隽细的蝇头小楷“卿卿此意,不可休思。” 齐轻舟玉白的脸“腾”一下全红了,这分明是有情的郎君用作送给心上人的礼物,他伸手就要过去抢:“不是,我不知道,我没看到……” 殷淮手一举,不给他够到,意味深长道:“想不到殿下对臣还怀着这层心思,啧。” 齐轻舟脸上的红都快要泛到耳根子去,他气呼呼道:“我真不知道!!快还给我!” 殷淮反手搂住他的腰,故作思量地“唔”了一声:“殿下送出去的礼物哪里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齐轻舟一生气眼睛变容易变得湿润,很亮:“谁让掌印曲解我的意思,还拿我取乐。” 殷淮不置可否地笑笑:“既然殿下买都买了,送也送了,不知臣是否有幸能得殿下为臣亲自涂上。” 齐轻舟瞪着圆眼惊讶道:“你、你要涂上啊?” “试一试又何妨?”殷淮轻笑,“难道殿下不想亲眼看看你挑的礼物合不合适臣么?” 齐轻舟被诱惑了,他原本就是想着送给殷淮当个装饰,没想到殷淮真的愿意涂,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自己的用心被人尊重的感动。 他巴巴地捧起殷淮的手,眼睛亮晶晶的:“掌印要涂哪里!” 嘴唇还是指甲? 殷淮直勾勾地望着他,口吐轻气:“那便都涂上。” 齐轻舟跃跃欲试,手法不熟练,一百二十万小心翼翼地刷着殷淮形状姣好洁净优雅的指甲。 殷淮无所事事,盯着齐轻舟一眨不眨的睫毛,状似无意问道:“殿下路上可还有什么趣事,又碰上什么得趣的人?” 齐轻舟低着头,全神贯注,随口答道:“我不是都告诉掌印了么?”他就差没把每天的菜色都一一写在信里了。 殷淮托腮微微一笑,目光却平静深邃,对着他轻声说:“那殿下与穆侯爷还有陈将军相聚的事为何不与臣分享分享。” 齐轻舟拿蔻丹的手一僵,缓缓抬起头来,直直对上他狭长锋利的凤眼。 “你、你都知道啦?” 殷淮神色不变,唇角仍是带着弧度的,只是眉眼很静,静得有些不寻常。 齐轻舟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见了谁说了什么话,他只怕比他自己本人记得都还清楚,齐轻舟对他也还算诚实,唯独除了他去见穆侯爷和外家陈将军这两件事。 从头到尾,避而不谈。 穆家以前对陈皇贵妃有恩,这次是想让齐轻舟在殷淮身上下点功夫,提一下穆二少的位称,穆二少在兵监司任职,隶属东厂,这种地方,皇帝老子都没殷淮说得上话。 齐轻舟当时反应是,含糊地说自己会想办法。 但殷淮等了一个晚上,也不见齐轻舟有提起的趋势,他不说,殷淮就直接问。 齐轻舟扯住他的半边袖子,生他怕误会是似的,急急解释道:“我到时候会跟父皇提一提,或者找兵部的皇叔,提个位称还是办得下来的。” 提个位称,说好办也不好办,毕竟是重器部门。 “哦?”殷淮懒散地靠着软榻,单手撑着脑袋,有些出奇道:“殿下何不直接跟臣说?”去找别人就是舍近求远。 “那怎么行?”齐轻舟看他一眼:“我不能开这个例,不然以后大家都仗着我和你的关系来占你的便宜怎么办?” “我母妃欠的人情我自己还就行了。” 殷淮垂下眼睑,顿时心神大撼。 官场诡谲,尔虞我诈与欺骗利用从来都是明目张胆明码标价,他这些年一步一步,权势滔天,炙手可热,接近他的人、讨好他的人甚至是害怕他的人,谁不绞尽脑汁想从他身上算计哪怕一分一厘,他无所谓这个规则,也有的是余力与心思去权衡游戏。 他这样的位置与处境,最保险的路是当一个没有弱点的奸相孤臣,只是没有料到齐轻舟在他面前竟坦诚护短到这样的地步。 殷淮一双细长的眼生出暖意,听着他淡淡的声音,心像是在腊月寒天浸于一池温热的水中,好似匮乏贫瘠的心里又能生出一分力气去多爱眼前这个人一分。 面上却仍似笑非笑地问:“噢?我们什么关系?” 齐轻舟:“……” 作者有话说: 师徒关系(bushi 第42章 胭脂 殷淮没放过他,又问:“那陈将军呢?” 陈将军一身凛然正气,言辞恳切地劝说齐轻舟不要与他这等人人得而诛之的奸贼佞臣交往过密,同流合污。 齐轻舟看他一眼,摸了摸鼻子道:“我觉得掌印也不是舅舅说的那样。” 殷淮忽然趁他不备凑近他的脸,两个人鼻尖之间的距离只有几厘米,呼吸相缠,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那在殿下眼里,臣是个什么样的人?” 齐轻舟不自在地退后一些:“掌印是个……很矛盾的人。” 手段阴狠,在朝堂果决凌厉,人人畏惧;但也很脆弱,案牍边落寞的青影、抚琴时轻垂的眼睫、夜里出行的衣袂,都让他想走过去陪一陪他。 就……很矛盾,很神秘,却又很迷人。 满手血腥又优雅得体,高高在上又彬彬有礼,淡漠极端又温和平静,遥不可及却也近在眼前。 齐轻舟眨巴眨巴眼睛,凭心道:“虽然有时候……我不是很理解掌印的行事。” 他怕殷淮不高兴还特地握住他的手才说:“这个可以说实话吧。” 殷淮眉梢一扬。 齐轻舟看他也不像是生气,才又继续委婉道:“某些方面也不是……很赞同。” 他马上又飞快说:“但我还是想和掌印做朋友。” 殷淮心尖沁出一股柔蜜的甜软,但还是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臣自认坏事做尽,与殿下心中的道义公理截然相悖,殿下当臣这个朋友不憋屈难受吗?” “嗯,有时候,”齐轻舟没否认,但他说,“可是我舍不得掌印啊。” 殷淮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出声反驳,不置可否地轻声一笑。 齐轻舟总觉得那笑里头有点看不起和信不过的意思在,就像是一个大人听到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地说狂话时候的表情。 齐轻舟也不介意,心里说那你就看着吧,继而托起殷淮一双手惊叹道:“果真好看。” 殷淮的手指白皙细长,骨节分明很有力量感,配上艳丽的蔻丹也不流于女气,反而更凸显了他身上自带的那一份华丽与奢靡,像夜里宫灯下的琉璃也像春雾中清贵雍容的牡丹。 齐轻舟又伸手去戳了戳自己刚刚为他画好的唇瓣,讷讷感慨:“掌印的唇形也极美。” 殷淮揽镜一照,忽而抓过齐轻舟的手:“借殿下的手一用。” “涂得太满了。”他执着齐轻舟的手徐徐按在自己的唇棱边上,一点一点将多余的胭脂擦拭。 在指腹触到殷淮唇瓣的那一刻,齐轻舟呼吸即刻变轻了。 他覆下眼睫,不敢看掌印那饱满鲜红的菱唇,可指尖上的神经仿佛异常敏感,游走过嘴角、唇线、纹理、唇珠,再进去一点就是软嫩的舌尖,欲启似闭的唇门,湿热的气息间窜出一股电流渗入他的心脉,他一动不敢动,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停止了跳动。 殷淮折磨够了他,才轻声一笑:“擦好了。” 齐轻舟收回手抬起眼看,匀过色的双唇果然更加自然贴合,衬着掌印的眉和眼,比起往日的清绝出尘更多了妩媚潋滟。 殷淮看齐轻舟那副看痴了的模样,嘴角微勾:“真这么喜欢,那便留着吧。” 齐轻舟一把夺过他的手指,拢入掌中,握紧:“不用,过个眼瘾就行了。” 殷淮挑眉道:“臣还以为殿下爱看。” 齐轻舟不好一直盯着他的唇,就捧着他的手仔细看了一小会儿,打开料洗的工具:“是爱看,可你这样去上朝,那群监吏又要说你仪容不端狐媚惑主了。” 殷淮任由他捂着自己的手摆弄:“臣不在乎。” “可我就是不想给他们抓到你空子的机会。” 殷淮从善如流:“那听殿下的。” 齐轻舟一回生二回熟,很快就将殷淮的手指收拾干净,又凑得很近去卸他的唇妆,两人的呼吸一不留神又交缠在一起。 殷淮百依百顺,乖乖坐着任他摆弄。 收拾完齐轻舟已是哈欠连连,殷淮道:“殿下乏了,臣侍候您就寝吧。” 齐轻舟点点头,过了半秒突然醒过神来:“什么?” 殷淮神色自若,重复道:“臣侍候您就寝。” 齐轻舟挠挠后脑勺:“我睡觉不习惯用人伺候,也不用人守夜。”之前他在焰莲宫住也没有这个习惯,这个掌印是知道的,不知道今日为什么就突然提出来。 殷淮丰润的红唇象征性地弯了弯:“以后总要习惯的。” 语气平常,话却没得商量。 齐轻舟累了一天,也懒得仔细思量他这话往深里什么意思,只是任他为自己脱下外衣,又用热水擦洗了脸和手脚,钻进帐子里。 殷淮在帐子外面坐着,给他扇扇子,旁边放了一大块冷冰。 齐轻舟觉得不好意思,又不想让殷淮这么辛苦:“掌印,你快去睡吧,我不热。” “嘘。”殷淮隔着帐子比了比他的唇,低低哑哑道:“殿下闭上眼。” 细长的手指触碰到柔软的嘴唇,两个人皆是一阵细密的微颤,齐轻舟听话地乖乖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在眼皮阖上的那一瞬,帘子外的一双狐狸眼睛蓦然变得幽黑深沉,危险又亢奋。 文庙祭上的随行之辈虽有东宫牙瓜,但也不真才实学的青年才俊。 齐轻舟性子讨人喜欢,身份高贵却不摆架子,自然不少耿介之辈上来与其结交。 以前总被困在南书房的三寸两亩地里,受李尚等人排斥孤立,一旦尝到呼朋引伴的滋味,他便有些乐不思蜀,三天两头不着宫里,今日约少年将军去骑射,明天和世家妙手斗棋。 那位在祁峰文庙里救过齐轻舟的薛良自然也在其中。 他本就是南边来的世家子弟,品赏风味与齐轻舟志趣相投,颇为投意。 当值回来的殷准这个月第五回没在餐桌见到人,面色很静,只是眼底有些幽沉。 他平时也不拘着齐轻舟的自由,少年心性,正是精力旺盛、贪图新鲜的时候,又是那样一个鲜活飞扬不甘寂寞的性子,殷淮平日也就提点他一两句不可荒废功课。 可他越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个宽容耐心好脾气的人,心中那股想要时刻靠近他、占有他的贪婪欲念仿若一把熊熊焚烧的烈火在对方离开的那些日子里冲破了他用理智与克制筑起的防线与牢笼。 大千世界,花团锦簇,鲜活少年裘马飞扬,心明眼亮,齐轻舟凭什么为他这一潭荒芜死水驻足停留。 多年再无出现过的危机感与不安又像宫墙下阴湿的苔藓悄然孳长,只消一席飘忽风雨便势不可挡。 殷淮挥退上前为他更衣的宫人,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周身蓄起的冷意令殿内的气压骤然降低,人人低头屏气,不敢出声。 齐轻舟回来的时候殷淮刚好在用饭,对殿里不同寻常的氛围和殷淮极淡的脸色浑然不觉,笑嘻嘻凑过来:“掌印今日吃什么好吃的。” 作者有话说: 嗷抱歉抱歉!之后要是锁章或者请假啥的我就在微博说哈!啵啵大家! 第43章 世家 殷淮径直吃自己的,过了一会儿才淡声问:“殿下今日又去哪儿疯了?” 齐轻舟沉浸在与友人的狂欢里,尤未意识到殷准的不高兴:“去了风雪园,那园子是真好,摘莲捕鱼,我还弄湿了一套衣裳。”一边说着还一边逗弄趴在殷淮靴面上的小狐狸。 雪狐好些天没得黏着他,这会儿也有些气性,抬头瞧他一眼,乌黑眼睛似有怨念,不让他抱,拖着软白的肚皮扭头走了。 齐轻舟啧啧埋怨:“脾气好大!都是掌印给惯的。” 殷淮顺话往他身上打量,目光一顿,语气更冷:“殿下的玉佩呢?” 齐轻舟夹起一块他碗里的酥肉尝了尝,随口道:“噢那个啊,送给薛良了。” 映雪楼上,窗外绿柳波光潋滟,齐轻舟为薛家公子斟了杯酒:“说好了回到京城本王要好好赏你的,有何想要的周管开口说。” 薛良双手接过,一笑:“能日日与殿下同游共赏,已是不可多求的福分,臣再别无所求。” 他不想把这点羁绊和齐轻的关系这么快就换成什么死物,不要任何赏赐才能和齐轻舟牵扯着。 齐轻丹也笑了笑,他不爱欠人情:“你也不缺钱财权势,奇珍异赏,”他想了想,从腰带上摘下一块玉佩:“不如本王给你这个吧,虽不是什么极珍的玉品,但也算个凭证,本王应允你一件事,若是你住后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凭这个要本王为你办,你看可好?” 薛良还是不想收,他救七皇子殿下,图的也不是这个,但七皇子对人情界线原则也相当坚持,终是没推过去,无奈一笑:“那臣便收下了。” 齐轻舟对上殷淮凝雪般的目光,心中一梗,心想那不过是一块逛街时候看路边老匠人可怜,随手买下的器石,质地也不算上乘,只是赠与人当个凭证,应该算不得什么大事吧? 薛良怎么说也救了他一回,人情总在那欠着他觉得不踏实。 殷淮心中那股因他送自己血胭脂的颤栗和欣喜被冷水扑灭了一大半,半讽掀起嘴角,原来礼物什么的,倒也并不是独一份。 齐轻舟最怕看到他这种表情,嘴边的笑容收了收,问:“怎、怎么了?” 殷淮放下筷子,没胃口再吃,噙了口茶,淡声说:“没怎么,殿下爱送便送。” 齐轻舟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欲言又不知该说什么。 雪狐灵敏,仿佛也感受到了气氛不太对,嗷呜一声,跑得更远。 殷淮携了张帕子,优雅拭唇角,严肃提点他:“殿下功课不可荒废。” 他站起来,齐轻舟目光还是黏在他脸上,随着他的动作仰起头,听见殷淮说:“最好也别和薛家人走得太近。” “为何?” “臣不欲看到殿下最后伤心。”殷淮说完便走了,丝毫不理会身后疑惑不解的目光。 他半阖眼帘,径直走进廊道那晦暗的阴翳里。 年少结交端看的是人品与志趣,薛家世代忠良,人品亦算得上正直,但保守过于迂腐,在朝中是抽离于阉党与相党的、代表着第三方顽旧势力的世家。 自命忠君,恪守古旧迂腐治国之道,纸上谈兵还言辞激烈,动不动以身死谏,以一身傲骨、青白世家为美名,可提出的朝策经略根本无实际操行的可能。 世道已经变了,齐朝太平盛世的背后是皇帝痴迷炼丹的不问民生、朝势各方的相互倾轧、文官对武将排挤打压。 他们还活在一百多年前的盛世太平里,满门忠烈百无一用,救不了这艘岌发可危的巨航。 他不知道这个薛良接近齐轻舟的真正意图是什么,但势必与他要把齐轻舟推上的那条路不同。 他和齐轻舟要走的那条路,杀谬重重、腥风血雨,剑走偏锋、颠覆这个既有政权结构的传统与常态。 可年少情谊易贵重、易铭骨。 撇开种种私心不说,与其让他们最后分道扬镳反目成仇,不如一开始就保持分寸不交往过甚。 薛家,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也不可能成为一路人。 可无论殷淮如何避免,担心的事,还是注定发生。 齐轻舟收敛了些,在书房与他讨论《良军策》四章时忽然问:“掌印,你真的把平将军撤职了?” 那一丝及其轻微的不赞同与质疑没藏好,殷淮清清楚楚听出来了。 平山越是守边老将,先勇善战,铮铮铁骨,早年曾在与西夷一战中大获全胜,收回丰饶的蜀州十六地。 但今年与北疆胡图吉部的交战中频频失误,连失三城,殷淮把人撤下去后朝中一片骂声,诸如“陷害忠良、通敌误国”不一而足。 齐轻舟身边围着的都是些初碰政事的少年杰萃,对国策朝事异常上心,恨不得日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自然有耿耿介怀者对殷淮不满,只是碍着 齐轻舟在,言语收敛着。 齐轻舟虽一心偏着殷淮,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但也觉得处事过绝未免会凉了热血忠良的心。 殷淮笔尖微滞,缓缓抬起头,直视他:“殿下可是听谁说了什么?” 那散淡冷漠的神色刺得齐轻舟心里一跳,微斜上挑的丹风眼中波光温和却又犀利,似一张网让他无所遁地。 齐轻舟连忙解释:“我并不是疑掌印什么,就是好奇问一问。” 殷淮坦然直接承认:“是,臣撤了他的职。” 作者有话说: 昨晚那一章解锁辣!别忘了看~明天长长!啵啵 第44章 教导 齐轻舟没想到他这么理所当然,皱了皱眉,不明所以:“为何?” “为何?”殷淮唇边扬起习惯性的嘲讽弧度,“失职则当罚,三岁小儿都懂的道理殿下还用臣教么?” 齐轻舟抿了抿唇,沉默几秒,斟酌着语气低声道:“平将军戍守边疆多年,出生入死,治军严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这么撤了他的职是不是太伤忠良的一腔热血。” 殷淮双肘懒洋洋地搁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轻蔑一笑:“光凭一腔热血便可打胜仗么?还是只靠一片丹心便可击退敌军?” 衣鬓华丽优雅的殷淮仿佛与千里之外那片战场尸首累累白骨毫无关系,远处战鼓喧嚣血流成河,此处他高坐明堂片尘不染:“臣每月拨给戍军那么多银两,就是来听他们这喊出来的一片耿耿忠心的么?” 齐轻舟唇瓣张了张,半响后,底气不足,好声好气:“输赢乃兵家常事。” 殷淮半勾嘴角,显得妖魅又邪气:“可臣怎么只瞧见了输,这赢在哪儿呢? “他上一回赢还是十年前西夷那一战吧,赢一场便可抹杀后面败的无数场?” 殷淮向来嘴毒,刻薄起来话便更难听:“啧,那这老本吃得也够久的了,一战成名一世高枕,哪儿有这样的好事?” 齐轻舟一噎,想反驳却无话可说,战绩就摆在那儿,谁也不能说殷淮错。 一时间二人皆是沉默,过了一会儿,殷淮不看他,只问:“殿下,臣问你,上,平山越大捷是在何处?” 齐轻舟凑近一点他回答:“蜀州平西夷。” 殷淮避开,又问:“那为何自他调往延吉边疆后便屡败屡战?” 齐轻舟静静看着他,不语。 殷淮提点:“《兵记武编》第七章二则说的是什么?” 齐轻舟又趁机凑近一些:“兵宜配将,将宜就地。” 殷淮考问:“什么意思。” 齐轻舟老老实实答:“意思是士兵配备的类型与数量主要看将军的资质与习惯,但打仗配备什么将领要看什么人适合打什么类型的战。” 殷淮阖眼假寐,幽幽平叙:“蜀道西夷为山城,地形崎岖,河湖四布,山路水路纠缠环绕,平山越如鱼得水。” “北塞平原,地势平坦,一目尽川,平山越却寸步难行。” “可见此人胆大骁勇,善藏击游打,循山入水,但策术匮乏,不够灵活,到没有遮碍的平地后便无所遁迹。” 那双原本闭着的漆黑透亮的凤眼忽然一掀,犀利而深的目光像一支雪亮的箭般朝齐轻舟射去:“那为何要因为这无用的虚名把他拖死在这不适合他的战场上?” 齐轻舟如遭一击,站在原地,张嘴不语,似是在好好消化思考他这一番对错。 殷淮瞥他一眼,又道:“臣准备将他调到南瀛水军,诏旨文书已经拟好,殿下可要过目?” 齐轻舟微微睁大眼:“所以……您不是想削他的军权治罪,而是……调职?” 淮淡淡扫他一眼,直言不讳矫正道:“当然不是!” “调职归调职,治罪归治罪。” 齐轻舟抿了抿嘴唇,又不说话了。 殷淮反问他:“臣也问殿下一个问题。” 齐轻舟抬起头。 “你们的平将军对这个处罚上书过异议吗?” 齐轻舟说:“没有。” 殷淮又问:“那他可曾表达过任何不满?” 齐轻舟答:“也没有。” “那你们怎么知道他不想接受这个罚?”殷淮慢悠悠撇去茶碗面上的浮沫,细细品了一口。 齐轻舟讶然。 殷淮嘴角半勾,嘲讽一笑:“世人敬仰战神,知他骨性者竟寥寥至此。”还自以为愤懑不甘其唱冤鸣不平,实乃可笑可悲。 齐轻舟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不敢置信道:“是他自己请罚?” 殷淮眉棱一挑:“说来殿下或许不信,但确是平山越三番四次自请治罪,臣不过是遂了他一桩心愿罢了。” “武将忠烈耿介起来比那些以身死谏的文官更烦人,你们的大将军傲骨过刚,,严明治军也严于律己,眼中不容一粒沙,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属 下犯错有罚,将领犯错无罚,殿下让他如何立足?如何自处?如何治军?” 齐轻舟在震惊中听殷淮说:“平山越性子极烈,根本不是苟且的人,其原请是削去官职,处以军规,还是臣把这后面半句省略了。若是按照他自己的意思,恐怕他以后连战都没得打了。” 齐轻舟唇线抿得极紧。 殷淮不遗余力嘲讽:“你们不是自诩那老头的簇拥么?怎么连他这点儿别扭脾性都摸不清?” “臣不罚他,他反而浑身难受,耿耿于怀。” 殷淮阁下茶碗,声声质问,语调不高,却如珠玉散地,掷地有声:“如此爱重面子的到底是平山越本人还是世人?” “亦或借机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以达私利者又有多少?” 轻舟呼吸微微起伏,心弦乱槽槽一团。 不知是为私自度量平将军的格局胸怀而汗颜还是为自己听闻流言后质疑殷准的决策而羞愧,亦或两者有之,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不是滋味。 殷淮知他心中不好受,却一反常态没有出言安慰,径自饮茶冷眼旁观,留他独自咀嚼消化。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人言如水,抽到难断,他能解释这一次,但能解释往后的每一次吗? 齐轻舟还是太稚嫩了,又正处于打磨心性塑造性情树立政观的关键时期,也正在形成自己的思考方式和价值判断。 他无疑是想信殷淮的,可没有经历过对方所遭遇的种种腥风血雨,又是那样纯良善厚的性子,想要形成殷淮那一套思维方式与狠绝艰险的行事作风更是天方夜谭,恐怕是连培植趋同一致的土壤都没有。 再者,同龄人或主流传统的影响又在不断侵扰,内外夹击,所以他纠结摇摆。 这个问题殷淮帮不了,只能靠他自己想通,过度的引导会拔苗助长。 毕竟他要把齐轻舟推向的那条路又那么石破天惊、剑走偏锋,为世俗所不容。 这条荆棘丛生的路殷淮已经走了很久很久,腥风血雨,尸骨累累,齐轻舟是他在漫无止境的黑暗里触碰到的而唯一一点暖与光,他绝不允许他退缩,他要他永远永远陪着自己走下去。 齐轻舟自己也答应过他的。 他绝不放手。 那日书房之后,齐轻舟着实消停了一段时日,宫人们时常看到他露出若有所思眉头紧皱的的样子。 祭拜过文庙的皇子很快就要进朝中任职,接触政事,从前许多他不愿理会、面对的事情如今都不能再逃避。 现在的他像一只沉浮于颠簸海涛里的船,必须有极为坚定稳重的船舵才能不被惊涛恶浪吞没,可是他还未真正树好自己的船杆,即便他自知自己的方向是要朝着殷淮驶去,但依旧要经受每一块礁石与每一次搁浅的考验。 其后几个世家公子又约了他几回,齐轻舟并无太大兴致,都一一拒了。 薛良三送请帖上门,他拗不过盛情才应了一次,毕竟有相救之恩,面子不好拂。 薛良此人善观神色:“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知可愿说出来或许臣可为您分担解忧。” 齐轻舟笑了笑,蔫蔫的神情消退几分,叉过话题:“无甚大事,怎么今日只有我们两人?” 薛良看他不想说便不究根问底,也笑了笑,问:“殿下不想与臣单独出游么?” 齐轻舟心不在焉,敷衍一笑,又问:“这是去哪儿?” 薛良:“去溪山如何?” 齐轻舟皱了皱眉:“这么远?”溪山地界已不在京誒之内,偏远至郊外之郊。 薛良道:“臣祖上在那处有个庄子,冬暖夏凉,春鱼秋蟹,这时候正好蟹膏肥美,采菊煮酒,于是便想邀殿下同享。” 齐轻舟点点头,薛良凑近了一些问:“殿下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臣一心想同殿下分享,一时忘了路途遥远,舟车劳顿。” 齐轻舟说无事,后边对方与他说起妙华公子的字展上添了几幅佳品他也兴致不高,脑子里倒是浮现出前几日殷淮留在书房那几章狂草,疏劲凌厉,银划铁勾。 齐轻舟忽而有些坐立难安,有些后悔了今日答应薛良出来,还不如在宫中读完那几本兵策。 马车外面几只鸟儿叽叽喳喳叫得人心烦。 掌印已好几日不曾考他功课,什么时候来考呢?他都已经把那几篇策论背得滚瓜烂熟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45章 分歧 齐轻舟在车上假寐,忽闻前方一片兵荒马乱。 妇孺哭声凄凉哀绝,老鸦泣血回荡山林。 撩开车帘望去,身着紫黑鱼燕暗卫服的东厂幡子正大开杀戒,捕杀林寨的男女老少,腥臭冲天,血流成河。 东厂所到之处,便是人间炼狱,如一群獠牙尖锐的恶鬼过境。 无论孩童老者、妇人孕者一概用以及其残忍痛苫的裂刑。 求死不能,妇孺被行刑前竟要被迫亲眼看着家里的男丁处以千刀万剐之刑。 齐轻舟一时之间怔在原地,忘记呼吸。 薛良倾身过来想要捂住齐轻舟的眼睛。 齐轻舟几乎是即刻拍开他的手,忽然道:“你是故意带本王来这儿的? 薛良一怔,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反应过来。 这句话根本不需要回答。 薛良叹了口气,道:“是。” 齐轻舟眯起眼看着远处的杀谬暴行,冷声问:“你精心布排给本王看这些,意欲何为?” 心里高高窜起一股火气压不下来,他平生最恨被人欺骗,借别的名头引他出来实在令人怒火中烧。 薛良也知道对方心里是动了怒,放软了姿态,诚恳轻声道:“想让殿下看一看这人间炼狱罢了。” 齐轻舟皱着眉大声反驳他:“这儿原本也是人间炼狱!东岭王罪有应得!” 此地是东岭王管辖的地界,其近日因谋逆而被抄斩,这个寨子被东岭王作为练兵藏军器的大后方自然也难逃一劫。 锡山被东岭王训练得民风剽悍,户户男丁训练有素,并进行精神洗脑。 无论妇孺孩童皆对大齐官民仇视如疾,一开始齐盛帝见不成气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置之不理,近年此地人口增升,迅速扩充规模,已经到了京卫军都无法制衡的局势才出动东厂人马。 薛良似是被他的话惊到,目含悲悯,激昂感慨:“藩权相争,百姓何辜?” 他不是相党,亦不在朝中站队,只是对各势藩王与阉党的倾轧相争百姓沦为鱼肉工具的局势深为反感。 空读圣贤书十余载,却寻不到救国治世之道,如今阉党佞贼当道,相党又一味争权揽财,东宫心性不正,非可拖社稷大任之人,寻来寻去,竟是这个远离朝政、不问政事的边缘皇子成了唯一的希望。 齐轻舟虽然震惊、愤怒、不忍,脑子却清明理智,丝毫没有被对方义正言辞的慷慨陈词牵着走,气极反笑:“此地百姓,当真无辜?” “本王倒要问你,他们难道不是在东岭王的纵容与授意下去抢占周围村镇的田地?” “又是谁掠取隔山村庄的女儿家来强婚生育?” “还抢占过路商人牧人的家禽牛羊!” 薛良一噎,大概是没想到平日里温吞淳善的七皇子竟还有如此伶牙俐齿的一面,随即露出痛苦又不忿的神色:“那就算男丁被迫充当军力,有罪应罚,那手无寸铁的妇人稚子又何罪之有?!东奸佞目无王法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齐轻舟立马高声相驳:“这话说得好笑,那些妇人稚子难道没有享用那些羊钱财吗?没有在强抢来的田地上插秧种菜、盖房造院么?没有用到那些砍伐别村林地树木的木材造的床凳马车么?” 他冷冷讽笑,一阵见血戳穿本质:“哪有同享了好处,罪罚却不用同当的道理!” 薛良固执,被眼前这一幕幕惨绝人寰的景象刺激得声音发哑:“即便是这样,那直接处死她们不可以么?!” “为何要特意将每一个女人的丈夫、母亲的儿子、孩童的父亲都领到她们跟前,施以欲死不能的刮刑,让他们看着彼此痛苦不堪挣扎折磨的模样死去?” 说到后面他几乎激动得气息不稳,戶音也尖利得有些残破,像哀鸣的老鸦:“东厂佞贼惨无人道!背天理!违人性!杀无诫!必下十八层阿鼻无涯地域不得轮回!” 对方深厚喷涌不可抑制的悲愤痛恨太过汹涌,齐轻舟也不受控制地一颤,两瓣苍白的嘴唇也止不住抖动。 若是此前薛良的每一道质问他都能帮殷淮找出理由与借口回还,但这件,他心里也无法说服自己。 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能对着这一片人间残象无动于衷。 即便是该铲除异己,但手段何至于就如此狠绝无道? 那种亲眼看着至亲至爱的入受尽折磨而的痛苦他深深体会过,便更加恻隐与不忍。 齐轻舟更忧心,殷淮如此毫无克制的杀戮,缠在他身上的冤孽与戾气只会愈加深重。 杀戮是没有止尽的,殷淮为所欲为惯了,还停得下来吗? 薛良见他面色惨白,似有松动,循循道:“殿下明明非麻木不仁铁石心肠之人,何必处处袒护殷淮那作恶多端贼人。” “殿下与他道不同,非一路人,何不早日寻得气性相投之人,殿下纯良正直、德心仁厚,若能有世家辅助,日后必是社稷福音——” “薛良!”齐轻舟打断他,抬起一双瞳仁漆黑清亮的眼,直泠泠地审视他,“你想做什么?” 薛良被他忽然提高的音量吓怔,只听到齐轻舟咄咄逼人的质问:“这番话你是代表你自己对本王讲的,还是代表南台一带的世家对本王表的态?又是谁准许你擅自在本王身上放这么多莫须有的期待?” 待在殷淮身边这么久,没实打实学成对方的狠与狂,但强势的气场和凌厉的高姿态总会照葫芦画瓢:“你们一个个忠君报国,要救天下、救苍生,那就各凭本事,本王说过想要那个位置了么?你们为何要妄自揣度本王的意图?” 一字一句,如珠玉落盘,掷地有声,震耳发聩。 薛良似是不可置信:“殿下真的无意——” “薛公子慎言!”齐轻舟说不好自己之后到底会不会走上那条路,以往殷淮也曾与他细细分析过他的处境,他不至于真的一点都没想过。 但无论如何,他还不至于没头没脑地跟这么个半路杀出来的人掏心掏肺。 即便是真的要去争那个位置,他也是要跟掌印走一条道的,掌印才是他的同路人。 和这些个半路杀出来的人有什么相干?竟敢把主意打到他身上来。 如今想来,或许对方当初在文庙里救自己都并非纯粹巧合。 齐轻舟眉眼冷凝,倒是学了几分殷淮那副唬人的端肃:“圣上龙体尤健,东宫已立,你就在这儿跟本王谈如此大不讳之事,本王治你一个谋逆之罪也不为过!” 薛良面露失望灰败之色,望着远方被血水染红的山林,无奈苦笑,悲痛绝望呢喃:“殿下误会臣了。” “苍生何辜?苍生无望。” 东厂影卫已经差不多将一整个寨子的活物杀光,尸首遍地,血洗山泉。 齐轻舟不忍再看,骨肉腐烂的气味混着血腥恶臭传来,胸口一阵恶心,他强忍难受吩咐车夫:“调头!” “薛公子转告薛家,不必再将你们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寄托于本王身上。” 车轮滚滚,那阵令人窒息的冲天恶臭又袭入鼻翼,齐轻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捂着心口咬牙:“本王给你的那块玉佩不会收回,应允过你的事,若是在本王能力之内也不会食言,但别的心思,你还是收一收的好。” 回到宫中,齐轻舟迅速换洗了一身,左闻右闻,还是觉得自己一身血气。 眼前模模糊糊闪过今日东厂幡子屠寨的惨象,一整顿晚饭都食不下咽,心事重重。 殷淮知道他今日又出宫混了一整天,回来又这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眸心一沉,嘲讽道:“莫不是宫外的珍馐美食养娇了殿下的胃,臣这儿的饭菜入不了口?” 齐轻舟皱了皱眉,一抬眼瞥到几个珍珠馒头又想起今日滚到他跟前的那几张浮肿腐烂的人头脸,一阵反胃,霍然起身,跑到净手的铜盆前吐了。 殷淮这才正了神色,走过去一边为他抚背一边问他怎么了。 齐轻舟喉咙发苦,一个字也说不出,又吐了好一会儿才停,宫人端来薄荷水漱了几次口才将胸口那股翻涌的恶心感压下去。 殷淮揽着他坐下,亲自给他擦干净手和脸,又问了一次怎么了。 齐轻舟一开始还不愿意说,被殷淮板着脸多问了几回才支支吾吾将今日之事吐露。 殷淮静了好一会儿,看着他的眼睛问:“殿下是不是也觉得臣做错了?” 齐轻舟摇头说没有。 只是微颤的眼睫与闪躲的视线被殷淮悉数捕捉眼底。 于是殷淮又问了一遍:“说实话。” 齐轻舟抿了抿苍白的唇,还是咬定没有。 殷淮甚至平和地笑了一下:“难不成殿下与臣之间也要来虚意缝迎那一套了么?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 齐轻舟呼吸重了几分,揪了揪衣袂,捋了一下思路道:“我真没觉得掌印做错,只是…… 殷淮懂了,点点头:“只是确实残暴无道是么?” 齐轻舟不说话,殷淮就帮他说下去:“让子望父死、妻望夫死,确实残暴如兽,不配为人,亦不为天容。” 他语气平和地叙述,音调克制而冷静,仿佛在嘴里骂的不是自己,脸上甚至露出理解而赞同的神色。 齐轻舟心里被他说得难受,招架不住他这种以退为进、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话术,皱了皱眉辩驳:“我不是这个意思!” 殷淮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地摇了摇头,仿佛是在说“我理解的,不必勉强自己。” 齐轻舟拼命摇头,着急解释道:“掌印,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在想,在能确保达到围剿目的、斩草除根的前提下,让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小妇孺死个痛快是不是更好?” 殷淮正对着窗,月光洒在他昳丽的脸上,如不染尘埃的嫡仙一般,完全与那片孤绝凄厉的哀嚎与血河沾不上边。 他仿佛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轻哂一声。 让他们死得痛快? 那他如何杀鸡儆猴、杀一儆百、震慑京西之周蠢蠢欲动的其他蕃地? 小皇子还是低估了人性的凶恶与贪婪。 死算什么? 权势之下,多得是不怕一死的莽士与鲁夫。 殷淮刽子手当了很多年,最清楚人怕的是什么。 是让至亲至爱亲眼看着自己家人死去的悲痛。 与惨烈比直接处死他本身更令人生畏胆寒千倍万倍。 就好比,一个叛贼,自己死,痛苦是十分。 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儿死,痛苦提升百倍。 再反过来,让他的妻儿看着他一点一点受折磨地死去,那他本人的痛苦是一千倍。女人的嘶喊和幼儿的啼哭都会像沉重锋利的侧刀般割破他每一寸皮肤。 殷淮没那么多空闲去日日处理这些断不上大也算不上小的事情,行事又向来果决利落。 他这个人又斤斤计较得狠,能有这么个威慑力更大、更有用的、一劳永逸的法子,凭什么要因着那点无用且伪善的仁慈去绕一条更笨更蠢成本更低的路? 那不是他的性格与习惯,若是他对异己都怀着这么一点妇人之仁那就身首异处八百遍了。 更何况,在东厂,比这残酷千倍百倍的极刑数不胜数。 他想让齐轻舟直面这残酷的世界,又想保有他骨子里那点珍贵的仁厚与良善。 想让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又想他干干净净。 可他的周围,永远是一片血光与杀谬啊。 况且,这样说出来很像辩解。 像是在为自己的残忍找一个正当的理由,他还不至于那么伪善。 他本来也不习惯对别人解释什么,也不需要对谁解释,没有人受得起他的解释。 再说,他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更不曾想要过什么理解,他从不怀疑自己走的这条路,杀该杀的人,造别人不敢造的冤孽,也享别人望不到头的权势,这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是子然一身在这条尸骨皑皑的血路踽踽独行时偶然捡到了一只对他露出肚皮的小狗崽,这只小狗很招人,对他毫无防备,又摇着尾巴说永远站在他这一边,所以他生出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平生头一回存了半分被理解与倾诉的希冀,不过如今来看,他不能奢望这世上有百分之百感同身受的美梦。 即便是承诺过要陪他的小皇子也会在现实的腥风血雨波涛汹涌面前对他露出质疑的眼神。 眼高于顶、自视甚高的殷淮头一次反省自己到底适不适合当别人的老师,他回过头看齐轻舟,眼神里含着悲悯与遗憾,或许……他也教不了齐轻舟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嗷,殷淮确实不是啥好人,月宫魔刹不是随便喊的(●—●)这一次也不是什么误会,而是暴露问题,小朋友和大美人的价值理念、处事原则是有挺大差异分歧的。没有绝对的对错,不过想要心灵相通毫无隔阂地在一起还是需要彼此磨合、妥协,就看是谁为谁让步,让多少步的问题了!啵啵 第46章 挑拨 齐轻舟看殷淮抿唇凝眉不语,沉默的眼神里翻涌着自己看不懂的情绪,好像这个人在离自己越来越远,心下一慌提高音量,迫切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沉默:“掌印为何一语不发?” 话音刚落又暗自生悔有些无措,这话脱口而出实在太像一句质问。 他、他不过是想让掌印说句话而已。 齐轻舟受不了这窒息的沉寂,掌印反驳他、教导他甚至斥骂他都可以,唯有沉默不可以,也不要向他投来那样平静无奈又遗憾的眼神,让人心脏都缩紧。 殷淮被齐轻舟忽然起伏的情绪吓得怔了一瞬,看着少年气势汹汹的眼神,自嘲一笑,负手在背,低声自言自语念了句什么。 声音很轻,也含糊,齐轻舟听后却浑身一颤,血液僵凝。 这是殷淮授课时教过他的两句古训,书上没有,齐轻舟不知道殷淮是从哪里读来。 大致意思是君王高坐明堂,只想听子民称其仁厚有德,却不知底下治理的人手中要把刀磨得多么锋利才能堪堪稳住这安稳太平。 齐轻舟心里难受,被搅成一团,比今日在路上看见种种惨状时还难受。 原来掌印的一句话、一个皱眉就能比天下苍生受苦还让他难受。 殷淮看他脸色发青,额头冒汗,不知是因害怕还是厌恶,便收回了想要为他擦汗的手,喉咙滚了滚,自暴自弃低声道:“臣……无可辩解。” 他不惯将疲态表露于人前,下一秒又恢复了无可挑剔犀利优雅的模样,下巴抬起,不可一世,朗声道:“臣就是这么个暴虐阴险的刽子手,血腥缠身,人人唾骂,委屈殿下了。” 他踏上这条路,是不能回头也没有尽头的,即便知道小皇子不赞同不理解他也不打算撂开手。 殷淮又变得忙碌起来,即便齐轻舟现在已经鲜少出去、日日在宫中静心读书也碰不着人。 急需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坚定的信念的少年心烦气躁,万古圣贤书并不能给他想要的答案。 他想见殷淮又不知如何面对殷淮,其实也见不到殷淮,殷淮早出晚归,即便两人在同一屋檐下也可能好几天见不上一面。 为数不多碰上过的两回,一次是在宫里藏书的万钟阁外。 齐轻舟去借书正好遇上三五文庙祭上结识的友人,齐轻舟没精打采跟他们走了一段。 殷淮乘十六撵华轿经过,玉贵珠帘,明丽云绣,宫人奴仆乌泱泱一大群人,极尽排场。 几个血性刚直的少年脸上笑颜瞬收,对这般逾越礼制、奢靡铺陈的排场怒不敢言,忍气吞声地请了安;“见过掌印。” 殷淮斜靠在座撵上姿态慵懒,阖眼假寐,恍若无闻,连眉眼都不曾抬一分便径直过去了。 金色的阳光跃他长而黑的睫毛上,一阵风吹,有合欢花落下。 齐轻舟全程屏气凝神,呼吸紧张,不知道怎的,他不想让殷淮看到他与这些人在一块。 可越害怕的事越逃不过,又一日他回长欢殿经过太学监,又正好碰上几位世家公子下堂,几人同行了一段,齐轻舟心中郁郁,几个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也没听进去。 远远瞧见宫道上有人策马而过,朱红广袖翻飞,猎猎作响,扬起一路尘嚣,身后跟着一队暗紫锦衣影卫,气势汹汹,宫道上的宫人奴仆皆惊慌失措,纷纷让路。 能这般明目张胆目中无人在宫内横行无阻的,举宫上下也只有一人。 几个世家公子义愤填膺批论了几句,齐轻舟心不在焉,他不知道殷淮有没有看见他,心里怀着一点侥幸。 当头领队的那个身影动作微小地抬了一下头,他妄图往那几个世家公子身后躲了半分,祈祷掌印没有发现自己。 但又觉得对方一定是看见了,宫里任何事都逃不过那双犀利的眼睛。 殷淮三番两次碰上齐轻舟与世家子弟说笑同行,面上不动声色镇定冷静,寒意却渗透心脾。 那个下意识闪躲于别人身后的动作狠狠刺在他眼里,有那么一个瞬间,紧握的缰绳都脱了手,速度又太快,座下白马几乎不受控制,稍不留神就是个人仰马翻。 连日隐忍积攒的阴沉仿佛在酝酿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 他是不欲毁了齐轻舟骨子里的本性,可他也从未打算过放手。 殷淮想要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 按照惯例,文庙祭朝会后,皇帝要举行宴席以示对带队皇子与文官仕人的重朝宴盛大。 在祁岁园举行,松柏蔚然,海棠昭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殷淮依旧坐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面前金贵雅致的茶碗餐具皆是礼制外独一份,极盛的容颜和优雅的朗姿比身后色泽明丽雍容华贵的牡丹更惹人眼。 文庙祭年轻人居多,园中设宴没那么多规矩,还未开宴,可随意走动落座。 齐轻舟自己来的,远远看着掌印,明明就在同一个屋檐下住着,却总觉得好久没有见过面,咬了咬牙正想过去,有人走在了他前头。 看着李玲珑在殷淮身边说了好一会儿话,离得太远看不清殷淮的表情,齐轻舟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又不想过去了。 宗原没来,几个还算交好的世家公子坐在齐轻舟周围,七嘴八舌说起朝中之事。 齐轻舟不好摆冷脸,也只得佯装加入他们的高谈论阔,隐隐约约总觉得有精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影随形,可一抬头,环扫四周,又一切如常。 不是殷淮,那个人在坐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上正陪同皇帝谈笑,根本无空分出半分神落到他身上。 整个筵席齐轻舟浑浑噩噩,于常在跳了什么舞、云昭仪唱了什么曲他通通不记得,就只知道文官首列里的王大人带进宫来的那位乐师弹了一曲名动京华的《凤求凰》惊座满堂。 玉指翻飞,琵琶弦动,梧叶猎猎,凤凰鸣飞。 是江上雪。 江上雪人美性子野,胆子更是大,十指连心,弹的全是他心里满满一腔求而不得的幽怨与缱绻厚重的情思,汩汩琴音里的浓重情意与汹涌痴狂。 齐轻舟看到了,江上雪一双明亮多情的眼直勾勾地望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眸心有火烧一般的狂热。 那种狂热是什么他并不很确切地知道,但却隐隐感到不安、不快、不可容忍,不可忍受有人用那样的眼神觊觎他的掌印。 殷淮竟还赏了他,于万众瞩目中夸他琴技高超,赞他才气横逸。 齐轻舟心中一痛,手指捏紧酒杯,世家公子敬的酒来者不拒,一杯又一杯下肚。 坐在高处那人倏然看过来,丹眼妩媚,目光犀利,他便被捉了个正着。 江上雪还在弹,有了九千岁的夸赞弹得更起劲,声声调调炽热明丽,齐轻舟心中冷笑,一片冰凉,冷漠轻慢地移开视线,与周旁的一个公子言笑晏晏。 熬到宴席散去,齐轻舟头昏眼花,只想快快离场,在石潭花荫上被一人叫住。 薛良看了他的脸好一会儿才请安:“殿下……还好么?今夜喝了这许多酒。” 齐轻舟仿佛一下子找到纠缠了他一整晚的目光,脑子嗡一下醒了,皱着眉道:“你跟过来干什么?” 薛良愣怔一瞬,马上又说:“方才在宴上臣不想坏了殿下兴致所以忍着没找过去,可眼看着殿下就要走了,嘴巴又不听使唤替臣开了这个口。” 齐轻舟厌烦,不耐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薛良嘴巴张了张,轻声道:“臣想问一问,殿下那日说,与臣不是一路人,那殿下找到您要走的那条路了么?” 齐轻舟近日正与殷淮冷战,被他戳中痛处,更心烦气躁,冷了脸道:“此事不劳你烦心。” 薛良执拗的眼神盯紧他,痛心缓缓道:“殿下还未看清吗?与殷淮那奸佞往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想起方才围在殷淮身边的人,齐轻舟脸色一凛. “王进贪色,章龚敛财,何万德滥杀,豺鼠之辈沆瀣一气,殷淮掌控他们,殿下也想被他掌控么?” 薛良又开始激动:“他们一具具行尸走肉是阎王的牙爪,殿下也想做罗刹的傀儡?” 齐轻舟低声呵斥:“放肆,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里挑拨是非离间人心” 不远处还有宫人走动的声音,他声音不大,语气却沉,如一阵死雨前的疾风:“薛良,你自以为仗着救过本王便一而再再而三诋毁掌印煽风点火以下犯上,真以为本王不会治你的罪么?” “本王最后说一次,你不必再屡屡试探拉拢,本王注定是要与掌印一道的,至于我们要干什么,怎么做,那是我们之间事,用不着跟你们这些人请示,你们还不够这个格儿。” “最重要的一条,你给本王紧紧记好!掌印是个什么人用不着你来告诉本王,本王也不怕得罪世家得罪言官得罪南台,若是再被本王听到一句你们嚼掌印的舌头,想想张沿的下场!本王绝不手软!” 薛良一震,张沿本是个言官,最爱搞也最会搞舆情压迫那一套,早年在外边散播了不少殷淮的谣言,言辞浮夸,无中生有,不堪入耳,诸如强抢闺阁小姐、良家妇人到床上作恶虐待,自己享用过再赏给下面的人……数不胜数,民间许多关于东厂不堪入耳的传闻亦是从他那儿来的,妄想以民怨逼位。 殷淮倒是不介意,刽子手被传得越凶神恶煞暴戾狠绝就越又震慑力,越能立威,名声这种虚物他是从来不屑要的。 齐轻舟却不忿,随便找了个冲撞亲王违规礼治的由头将张沿押到宫门前掌嘴掌了整整一天,面肿血流,供各路人马观赏。 还要以其人之身还其人之道,雇人,噢不,是亲自下场撰写了几版话本将他宅门大院里的小妾陪床争风吃醋进行“艺术加工”,甚至将人写到淫靡不举,并制成话本,命伶人传唱,皇城家家户户上至老妪下至孩童无人不晓。 言官最好脸面,如此一来不异于被人扒皮噬血,身败名裂,再无立足之地,如丧家之犬辞官远离京城。 薛良看着齐轻舟拂袖而去的冷漠背影,又惊又气,心道殷淮难道真是个妖媚惑人的男狐狸转世么?怎的就将好端端一个心性仁善通透正直的皇子迷惑成这样。 齐轻舟回到焰莲宫时还板着一张脸,宫人问也不说话,憋了整个晚上的气,又喝得头晕眼花,此刻只想埋头被窝倒头就睡,睡到他个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谁料,刚到中堂就被一道低沉隐怒的声音拦住了去路:“站住。” 作者有话说: 他们之间的问题从来就不是别人啦~ 第47章 厌烦臣了 齐轻舟疾疾的脚步一顿。 是掌印。 没想到对方比他还先回来了。 殷淮坐在主殿的明堂之上,一袭仙鹤鱼龙墨紫锦衣官服还未换下来,玉带束腰,宽袖襟领,金缨裹边,配上他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全开的气场气势压倒殿中一字排开的燃燃火烛。 无论齐轻舟再看多少次都会被他极盛的姿容惊怔感叹,一秒,他收回神,点点头,有气无力地打了个招呼:“掌印” 殷淮没放他走,眼神不善地落过来,语气不明:“刚刚去哪儿了?” 齐轻舟一怔,马上明白过来是他与薛良说话被这人知道了,反正这宫里就没有能瞒过殷淮的角落。 齐轻舟不是气殷淮命人监视他,是气他自己在宴上勾三搭四,冷眼待他,他还一肚子气呢,如今殷淮倒还好意思反过来疑他,齐轻舟简直要被气笑。 不是、谁还没点脾气了? 齐轻舟冷冷抬眼,绷紧下巴不说话 殷淮在烛火橙影里看不清表情,手指节骨悄然握紧,面上依旧从容优雅:“怎么,殿下与薛公子滔滔不绝,回来了就一句话都不想与臣说?” 齐轻舟瞪大眼睛,一阵难受如急浪涌上心头。 好啊,江上雪膈应他,薛良不让他好过,回来了殷淮还要这样阴阳怪气,今夜憋了一晚上的气仿佛是冒了烟炮仗,一点就燃。 他拔高声音,语带讥讽:“我是没什么可说的,不是一切都尽在掌印掌之中么?还用得着我来多嘴什么?” 殷淮凤眼一凛,豁然起身,抬脚从高堂上跨下来,快步走去,衣袂翻飞,险些将两道一字排开的摇曳火烛扑熄。 他一把拽住想走回寝殿的齐轻舟,幽黑凤眸似无渊深潭,声音低到有一丝哑:“你答应他了?” 那会儿恰好送皇帝回寝宫,两人窃窃私语自以为隐蔽,殷淮瞥了一眼藏在树荫下的两个身影,心中冷笑。 若不是皇帝还在,他以为自己还有与人夜半私话的机会? 但便是没听见他们的对话殷淮也知道薛良想干什么。 那群世家的老家伙司马昭之心未免太过明显,他们看不上太子,也没有别的皇子可选,早就盯上他眼前这个宝贝了。 殷淮倾身逼近,齐轻舟闻到了一点酒气,是宫宴上的清梨酿,混在殷淮身上长年的冷香里,更加馥郁醉人。 他被对方拽得过紧得手腕迅速红了一圈,殷淮看着清瘦,力气却大,皮肤火辣辣疼。 齐轻舟皮娇肉嫩,什么时候被殷淮这样对待过,齐轻舟心里真的发了气,伸手去推他,也不管他说的是什么,只管嘴硬:“答应了又怎么样?不答应又怎么样?” 咬牙切齿道:“掌印不是手眼通天吗?想知道什么不会自己去查么?” 殷淮习惯了小皇子像小狗一样对他敞露柔软肚皮,这一身尖锐锋利的刺猛然一扎过来他受不了,也不允许他对自己露出不耐的表情和针锋相对的眼神,殷淮贴过来,伸出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扣住他的下巴,眼神迷离喃喃:“殿下厌烦臣了。” “……”齐轻舟察觉到他的语气有些异样,认真看他的脸才发现耳根后有些不显眼的泛粉。 竟然是有几分醉了。 殷淮今夜看齐轻舟坐在一群青年才俊里谈笑风生心里不痛快,来攀附的人又多,他便来者不拒。 他酒量极好,可碰上月中冰蛊发作发,面上不动声色,里子却浮上了几分醉意。 齐轻舟伸手去推他压下来的身躯,殷淮岂是他能撼动的,说他醉了,可眼中那几分怆然的讥笑又分外清晰明了:“殿下看上那小子了?” 齐轻舟不知道他说什么,瞪了他一眼。 殷淮很轻地拍拍他的脸,又缓缓抚了抚,笑着问:“看上他哪儿了?” “嗯?” “文才斐然?” “铮铮傲骨?” “还是他的脸?”殷淮扣着他肩膀不让他动,想当初小皇子巴巴走近他不就是因为他的一张脸么。 薛良虽不似殷淮那般姿容卓然,但也英气俊朗,更有世家公子的矜贵自持的气质。 小皇子会喜欢的。 本就是年岁相当的少年儿郎,正茂风华,志趣相投,携手并肩,一腔热血报忠君,满腹情怀济苍生掺杂着济世抱负忠君报国情怀的情义最易生发出肝胆相照、超越仁义生死的深刻情感,何况还有救命之恩。 齐轻舟越听越莫名其妙,铆劲儿挣开他:“掌印发什么疯?”他还没质问这人在宴席上赞江上雪琴技了得气质出尘呢!他一直以为他的夸赞是独一份的,只留给自己的,原来不是。 殷淮只是不断重复着:“果然是厌烦臣了。” 齐轻舟神情痛苦地沉默,他本就没有分寸的力气又重了几分,下巴和手腕生疼,齐轻舟挣扎,殷淮越发粗暴,再没有往日的如沐春风与和风细雨。 “就是厌烦臣了。” “是么?”殷淮半醉,心碎又冷静地重复着。 齐轻舟受不住他没有半分温柔的、陌生的粗暴,尖声道:“是又怎么样!?” 殷淮一怔,哈哈大笑,迷蒙眼色里闪过痴狂与阴鸷:“那殿下可别恨臣。” 齐轻舟的下巴被他按出指痕,两人贴得极近,那张灼灼其华的脸在齐轻舟一寸寸放大的瞳孔里越来清晰,他心如擂鼓,心跳几乎停滞。 鼻尖对鼻尖,就在他怀疑殷淮要亲上他的时候,对方朦胧的眼睛一闭,齐轻舟肩膀一沉。 殷淮倒在了他的肩头。 木质冷香带着梨花酿的醇厚,微微熏醉。 两人维持着这个动作许久,齐轻舟仍未找回正常心跳的频率。 殷淮两瓣形状饱满优美的红唇只差一厘就贴上他的脖子的皮肤,呼吸温热,失了凌厉的目光和讥讽的神色像一只优雅安静的仙狐乖乖靠在他身上。 齐轻舟的心跳比刚刚跳得还快还急,如春雷惊山鸟,平河落急雨。 不规则的频率里是他憋了一夜的委屈气恼和莫名而生的悸动紧张。 不知从何而起的电流让他不解又无措,尤其是殷淮的脸贴近到呼吸相闻的距离,他仿佛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罪魁祸首倒是睡得安然,轻声呓语:“别恨我。” “……” 齐轻舟心乱如麻,不想面对殷淮,第二天起了个一大早将宗原与柳菁菁喊了出来。 宗原奇怪:“今个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东厂那魔头不是不让你出来么?” 齐轻舟心里不爽快,闷闷地踢了他一脚。 宗原莫名其妙:“咱们去哪儿呀?” 柳菁菁邪魅一笑:“跟我来!” 她说了个地名儿,两人表示不曾听闻,柳青青惊怪叫道:“不是吧,宗原也就算了,号称走在吃喝玩乐最前沿引领宫里潮流的淮王殿下竟然不知道这地儿?你俩太土了。” 蓼水町是最近皇城里几个富商在最热闹繁华的地段新开的一片娱乐场所,供城里的有钱人玩乐,听说环境得趣,娱乐项目众多,跑马投壶应有尽有,一时之间,风靡皇城。 她早就计划好了,只是一直没有付诸实践,如今刚好,捎上一个亲王一个进士,回头她爹那军棍落在她身上好歹也轻几分。 柳菁菁看好哥儿们有些闷闷的,拍拍他的肩,神秘兮兮道:“别蔫了,姐姐带你去个好地方开开眼界。” 齐轻舟无精打采:“什么地方。” 柳菁菁左右看看,小声道:“鹿春。” 宗原伸出手指指着她:“你你你……” 柳菁菁墨眉一拧,撅了他的手指:“你你你你什么你?怂就别跟着,我与殿下去!” 鹿春是京中禁地,和一般杏红柳巷不一样,京中盛名的花魁名伶多处于此,是专门供一定品级地位的特权阶级享乐的地方,没有被记在内册上的人掷千金的进不了门。 宗原向来争不过柳菁菁,满脸不情愿问:“咱们怎么进去?” 柳菁菁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玉印,往空中一抛,得意道:“嘿嘿,从我哥那儿偷来的。” “……” 三人一副皇城脚下我最大的架势在看门小倌怀疑的眼神中混进了鹿春。 “罪过!”任是饱览群文的柳女侠都被吓傻了眼,小声喃喃:“一上来就这么猛吗?” 深院极尽奢华淫靡,天仙之资的男男女女不计其数,场面香艳不忍直视。 齐轻舟面若木鸡,他以前也隐约知道一点,但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腰软细白的小公子被另一个男人抚摸亲吻,还是有些不适与震惊。 更令他不能面对的是,某一瞬间,他脑海里划过了一张艳丽清绝的脸,那个人比这里最贵的头牌还要漂亮一万倍。 这个想法令他口干舌燥,羞耻难堪,他在想什么。 鹿春很大,三个人差不多目不斜视、同手同脚地乱晃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了个人少的西门,正准备速速离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尖刻的声音—— “哟,这不是咱们的淮王殿下么?真是巧啊。” 李尚和董吉一人怀里搂着一个年纪幼小的姑娘往他们这边走来,齐轻舟心烦意乱,懒得理他们,跟宗原两人说“走了。” 李尚在他手上吃了不少亏,今个儿好不容易不在宫里来到他的地盘,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齐轻舟。 他悠悠走到西门的正中间挡住去唯一出口,露出一口黄牙笑道:“别这么冷漠嘛殿下,都到这种地方了还不让臣好好招待招待你?” 今天他要是能把齐轻舟弄到谁的床上,不出半个时辰就举京皆知,到时候皇后姑姑和太子表弟解决了心头大患,定会重重赏他。 他万没料到齐轻舟今日极度暴躁,直接上前揪起他的衣领恶狠狠道:“李尚,今个儿你爷爷我心情不好,你撞上了就是你倒霉,你这些偷鸡淫狗的勾当我没兴趣,劝你乖乖让路,否则打你满地找牙,你知道我干得出手。” 李尚气急败坏,恨得牙痒痒:“呵,都到这种地方了还装个屁啊,殿下以前没少来吧?何必一脸正气地耍正经,送到床上的都不吃,殿下不会是不行吧?” 突然,不远处的大树后边传来几声呻吟和粗喘,一个轻细,一个粗重,分明是两个男子。 作者有话说: 逐…渐…疯…批 第48章 疑丛 齐轻舟脸色一变,被一直沉默的董吉悉数捕捉在眼底,邪恶地笑道“李哥,殿下只怕是不好这口吧,上了东厂魔头的床哪里还能再有振雄风的本事呢?” 齐轻舟心神大骇,眉心狠狠地皱起。 “我说呢。”李尚笑得龌龊狎昵,像一只苍蝇似的凑近齐轻舟的脸恶意问:“可殷淮一个太监,怎么满足得了殿下呢?” 太多陌生的信息瞬间涌来,齐轻舟脑子“嗡”地一声陷于停滞,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柳菁菁已经冲上前动手。 柳女侠的武力和脾气一样火爆,横踢一脚,生生将李尚的臂骨压断:“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殿下面前不干不净,这条舌头再乱嚼一个字我立马割下来丢去喂狗。” 狠厉的拳头带起凌厉的风,全部落到他们脸上,两人鼻青脸肿,牙呲眼裂,鲜红的血液从眼眶里想一小河一样淌出来,蓄做一滩。 宗原想阻拦,看见齐轻舟于他先一步上前,心刚放下一分就瞧见淮王殿下已经以更愤怒的姿态和狠重的拳脚加入了女侠揍人的队伍。 “……” 齐轻舟每一拳重重砸下的拳头都发泄着暴怒:“不许说他!不许说他!听到没有!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提掌印!“ “以后再从你们嘴巴里蹦出一个字关于他的脏话,流的血就是今天的十倍,本王说到做到!。” 齐轻舟虽称不上武力高强,但也是被殷淮实打实训练过的,两人身上被揍得没有一块好皮肉,董吉率先求饶:“疼疼疼疼疼……饶命饶命饶命……” 李尚咽不下这口气,像一条扭曲的蛇吐着额度的蛇信子:“呵,我说错了么,殷淮那狗贼对你什么心思真傻还是装傻!” “勾引皇子,把持朝势,你以为他真对你好么?还不是想以后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鼻眼青肿,索性破罐破摔,他还真不信齐轻舟敢把他打死:“还是说是殿下自甘下贱爬床卖身,怪不得别人说他找了个又软又听话的傀儡,哈哈哈哈哈哈……” 齐轻舟双眼发红,掐住他的脖子,掏出一把匕首,面目狠厉,在他的脸上画了一道:“你再多说一句!” 李尚尖叫一声:“你堵得上我一个人的嘴,堵得上全天下人的嘴么……” 齐轻舟又在他脸上画了一刀,李尚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叫声:“不——” 宗原见齐轻舟已濒临疯魔,赶忙上前拖住他:“够了够了,殿下够了,别把事情闹大,咱们来这种地方本来就不占理,回头传出去……” 齐轻舟怔怔然松开了刀,双手鲜血,柳菁菁气不过,在离开之前又回头往李尚身上踢了几脚。 三个人各怀心事回宫,柳菁菁想说点什么安慰齐轻舟,被宗原用眼神制止,一路沉默。 一时之间受到的冲击太多太密,怪异的感觉盘缠在心头i,他有很多话想问殷淮,可又不知从何问起。 心弦像无数条麻绳一般拧紧,紧得他心脏发慌发麻,惊乱丛生,竟连呼吸都不畅。 他从不怀疑掌印对他的用心,只是那两个男子紧拥相缠的画面和李尚的话在脑海久久不能散去。 掌印对他……也存了那样的心思么? 可他喜欢的是姑娘啊,而且掌印不是太监吗? 他怎么会喜欢自己呢?这简直天方夜谭。 齐轻舟浑浑噩噩,像被抽走了芯与魂的行尸走肉,回到宫中已月近中天,挂树梢与塔座的八宝琉璃宫灯都换了一层更暗些的火烛整座正殿静悄悄的,唯有鸟雀蝉鸣树叶簌簌。 有宫人迎上来,齐轻舟猛然挥手,示意他噤声,不想惊动那个人,走了两步,却又止不住问:“掌印睡了?” 老管家没发现脸上的犹疑与异样,平时主子也吩咐过行踪不必瞒他,便如实道:“掌印在茶房与老太师聊叙。 “老太师?”齐轻舟讶异,“是严太师么?” “正是。” 严太师是三朝元老,两朝帝师,早前十年被丞相诬以谋逆之罪,当今皇帝急于挣脱旧师骋置独揽大权,推波助澜,又美曰其名念其数十载劳苦功高,免其罪令其告老还乡。 齐轻舟没想到,殷淮还能与这位一声极具传奇色彩的国泰有往来。 当年老太师当朝,还夸过他母妃一句诗才斐然,从此被皇后记恨在心。 但他心里正乱,无暇理会,只想回房里倒头就睡。 偏是经过茶房时听到了自己名字,脚步一顿,偏身隐在竹从间。 严太师已年过花甲却仍声气沉实:“老朽之前不提,只当督主心里有数,可如今来看,是臣想得简单了。” 他又从棋盂里拿出一颗白子,逐步突围,吃了殷淮一排黑子:“李东岳已经请奏拿下戍门关,他这些年对陈贵妃念念不忘,淮王殿下生相肖母,这步棋再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子,督主却迟迟不愿按之前的计划动手。” “合作谋事贵在坦诚,老朽特意从梅州赶过来不过是寻个答案,督主到底有何想法不妨直说。” 齐轻舟心中一刺,隐隐冒出不好的预感,白天李尚在鹿春里说的那些话又一字一句蹦出来,心头突突地跳,被无数根绳索狠狠拧紧。 算了,他不想听了,他不想知道,猫着腰踮起脚尖转身的时候,门缝里传来再熟悉清晰不过的声音。 “是,确实找不出比他更好的棋子。” 门外的少年一双漆亮瞳仁寸寸放大,眼里额度情绪浓烈得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暴风雨,紧紧捂住嘴巴不发出丁点儿声响,喉咙滚动,呼吸缓滞。 殷淮不知想到什么,忽而轻笑一句:“小小年纪便生成这样,性子又得趣,再百炼钢都能化作绕指柔了。”他这么麻木无波的一颗心不就被搅融得跟一滩软泥似的了么。 “便是本宫都……”他佻笑时竟不自觉露出罕见的甜蜜,只是很快便反应过来,又敛好神色,冷静分析“且殿下立场得当,身份合适。” “外家又得力,与相后一党形成天然对抗。” “脑子灵活。” 越说越像个急于炫耀孩子的长辈似的停不下来:“胆识不错,” “悟性也高。” 而每一个字传出,齐轻舟的心就沉一分,那双清澈透净眼睛的色彩也黯淡一分,直至彻底黯沉,于无垠黑夜中失色、被完全吞没。 “确实孺子可教。” “这亦是本宫一开始选中他的地方。” 齐轻舟紧紧握成拳头的手已经一点温度和知觉都没有了。震惊与痛楚仿若滔天洪水汹涌席卷而来,整个人都被这殷淮这几句话击碎,溃不成军,心脏像是被一把小凿子一下一下地撬开、捶打,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站在原地,被夏夜的虫子咬了几口脖子亦浑然不觉。 忽然又想起之前那个庆祝皇上出关的宴会上,他在殷淮的怂恿下故意舞剑破坏了太子原先给父皇准备好的惊喜。 他记得那天晚上皇后太子眼中的嫉恨,也记得殷淮眼底依稀飘过的满意之色,更记得宗原把他拉到一边骂他“殿下糊涂吗?你是被那东厂魔头灌了什么迷魂汤,坏人美事,树大招风,以后皇后会不遗余力对付你。” “你玩不过皇后太子,也玩不过殷淮。” 齐轻舟死死捂住嘴巴才不让一丝哽咽和哭诉漏出来,原来宗原说的是真的,李尚说的也是真的,他不过是一个棋子,不,甚至都不是一个单纯的棋子,是一个长得好看性子得趣的玩物,一个可笑忠心唾手可得的走狗,一个巴巴祈怜的傻子。 和江上雪之辈没有区别,都是可以随随便便送人的,物件。 不过是觉得他身份立场合适、脑子也还行,又一腔忠心乖乖听话平时才愿意好声好气哄哄他,比起被欺骗的愤怒,伤心与难受像巨浪洪潮水涌过来,令人几近窒息。 头痛欲裂,不知道怎么回到房间的,这些天隐隐埋伏下的委屈、焦虑和恐慌像自山顶奔流而下的石洪,终于冲破了他苦心建筑起的阀门,将他整个人冲得粉身碎骨。 作者有话说: 又…疯…一…个,明天休息一下好吗各位宝贝!不然清明谷雨也快疯辽呜呜 第49章 承蒙关照 茶室。 殷淮沉吟了一会儿,看着局势险峻不分伯仲的棋盘思索,另辟了条险径,直至将严太师的棋步步逼紧,一口气吞了两排白子,才松了眉心,继续道:“棋是好棋,只是——” 严太师看着自己这方已然无力回天的白子,瞥了殷淮一眼,索性帮他说:“只是殷督主又舍不得了。” 他放弃破釜沉舟地围城,下了个不痛不痒的位置:“从前七殿下是那枚最合手的棋子,如今只怕是督主的眉间痣,掌上珠。” 殷淮无奈勾了勾嘴角,举起茶碗噙了一口,浅声啧道:“我看他是我祖宗吧。” 严太师抬头,一双看见证过这个王朝几十载春秋的利眼静静看过来,殷淮毫不退避地直视,目光相交,几秒钟里双目间闪过无需言语的谈判、斡旋和妥协。 殷淮果决下了最后一子,胜负一锤定音,挑眉:“承让。” 老者看着自己被蚕食得一干二净的棋子,无奈笑叹一声,他老了,斗不过年轻人了,殷淮向来说一不二,他的决定也向来无人可撼动。 老者轻轻摇了摇头,将棋子收回棋盅里:“罢了,既然督主心意已决,老夫便不再多嘴。” 他拣到对方的黑子时,看到棋局上刚好布成一个巧妙无缺的圆,转念一想,淮王殿下的出现又未必不是件好事,兀自喃喃了一声:“也好。” 殷淮放下茶杯:“什么?” “有淮王殿下也好。”严太师道:“老朽之前跟督主提过的,过刚必折。” “督主血孽煞气太重,凡事总爱赶尽杀绝不留一线后路,奈何督主总也听不进去,如今戴了个紧箍咒也好。” 别的不说,近来殷淮行事虽依旧狠绝毒辣,但他看得出收敛了手笔,不似以前,总做得过狠过绝,于他们的计划其实很不利。 殷淮位极人臣,这世间再难找出什么人事物可牵制他,无所制衡与敬畏,便可为所欲为,但离成魔也只差一步,当时候便是天下苍生的苦。 齐轻舟是唯一能勒住他的那根缰绳,是上天专门放下来清扫他灵台之恶的善根与清念,是他命里不可多得的善缘与福泽。 殷淮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向来不信神佛,鬼来杀鬼,妖来斩妖,不过是怕做得太过又有闲杂人等在小皇子耳边嚼舌根,惹他不高兴罢了。 现在那小祖宗已经很不高兴了,今日出宫浪一天了都还不知道回来,越发地放肆。 想到这,殷淮眉眼间的柔情蜜意转眼又敛了个干净,唇线抿得紧,心中亦有些不踏实。 从前只一心想着揽权,铲除异己,可现在他愿意妥协,只要小皇子高兴,曾经这些他看得很重的东西都可以往后让一让。 这些天闹的别扭他受够了,原本是想冷一冷小皇子,可如今却是自己忍不住。 算了吧,他这种腥风血雨里过来的老骨头,跟一个小孩儿计较什么呢,哄哄他,想怎么样就依他,改手段、少杀生他都可以去试。 他愿意妥协。 至于别的,可以再慢慢教他,自己耐心一点、姿态放低一些,脾气再好一些,小皇子会懂的。 反正只要有他在,怎么样都能护住齐轻舟。 殷淮每一步都想得很好,只是不知,正在成长的青少年正处于心神崩溃的边缘。 每每看到殷淮那张美到可以骗人的脸齐轻舟心里就一阵抽痛,双手捧上一片真心供人践踏。 他从前笃信即便殷淮性情冷漠狠毒,但自己是个例外。 原来不是,都是假的。 耐心教诲是假、为他排队买的点心是假,夜里守护、上药时的哄抱、平安喜乐的花灯桩桩件件通通是假。他以为最可以信赖的朋友与亲人也是假的,殷淮怎么做得出来? 曾经拼了命想要维护和永远陪伴的人这样欺骗他利用他,甚至那样轻贱他,对他生出肮脏玩弄的心思,曾经那些亲密的拥抱、充满温馨的肢体接触现在令他恶心。 齐轻舟无声流下的眼泪淹没了脸颊,整具身体都止不住抽搐颤抖。 第二天宫人收拾床榻,枕巾、被角,全湿成一片。 彻夜无眠,齐轻舟顶着眼下两团青黑出门,未料天露熹光便有人在厅堂中候着了。 到底是殷淮服了软,先站起来走向他。 齐轻舟哭了一夜,这会儿倒是面色平静,只是眼角一片水红。 他垂着头,利落果决拂开对方为他添外袍的手,仿佛碰到什么脏东西一般缩起手闪躲。 殷淮双眉一拧,这种不加掩饰的排斥与抗拒他没有丝毫心理准备,那件他特意命人为齐轻舟裁制的云绸丝织外袍就已经掉落在地,沾染上尘灰。 这件外袍当初刚做好的时候,齐轻舟宝贝得紧,每天都要披着出门。 殷淮只当是小皇子气性大,还在耿耿于怀前几日之事,他弯腰捡起来,还没站直,就听见少年站在院落初冬的阳光里轻声问:“掌印,你觉得我笨吗?” 声音里竟然带着点莫名的、清浅的笑意,同天边那十一月的日光一般游离与不真实,发飘的尾音扫得人心里发慌发虚,极其不舒服。 殷淮凤眼危险眯起,他认识齐轻舟这么久,还不知道小孩竟然什么时候也会用这种语气同人说话了。 殷淮不解,不答,齐轻舟就回过头,遥遥望过来,隔着冬日清晨冷清的寒风和簌簌的落叶问:“那掌印,您看我听话吗?” 说话时甚至有些俏皮地歪了歪头,可失焦的瞳仁像被抽走灵魂的木偶,落满漫无目的的无力与疲惫。 那眼神剥开来,竟还含着一丝猩红的恨意与决绝。 没办法不恨啊,曾经有多么信赖他、敬慕他,如今就有多恨他。 那些信任、快乐和安全感都可笑至极,他像一只不要脸的狗一样巴巴凑上去,摇尾乞怜,要一点宠爱,要一点关心,要一句表扬。 掌印心里大概觉得很好笑吧,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甚至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自己就上赶着上钩,表过无数次忠诚,说过无数次景仰,得来这无数难堪。 齐轻舟恨意顿生,上前一步,竟还是笑了笑,嘴角边的梨涡显得乖且温顺:“那掌印觉得我好看吗?” 殷淮心中莫名刺痛,仿佛有什么混在一团乱絮中一闪而过,他还抓不住线头就已然有什么东西已经静静悄悄地流逝了,心下一慌,蹙了眉正经严肃道:“殿下出门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聊一聊吧。” 齐轻舟缓缓眨了眨眼,眉梢带出讥诮的讽意。 有什么可聊的,一个满口谎言玩弄人心的骗子,一个皮囊美丽溺于权势的混帐,多接触一秒他都觉得难受得像是翻来覆去死一遍,齐轻舟幽幽弯了下嘴角,竟把殷淮平日里那副漫不经心的姿容学了个十成十:“不确定。” 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不确定……还回不回来。 他抬脚大步往宫门走去,有些萧瑟冷冽的寒风撩起他单薄的衣角,跨岀门槛那一刻又停下,微微侧回头,对着空气轻轻一笑:“这段时间,承蒙掌印关照。” 作者有话说: 就看谁狠了!明晚见!啵啵 第50章 震怒 心头生恨,淮王殿下越发无所顾忌,平日按着隐忍不动忽而直接杀了所有人个措手不及。 殷淮在京郊差途中接到了齐轻舟大张旗鼓将行李搬回长欢殿的消息时,手中缰绳狠狠一勒,白马痛得发出长长哀嚎嘶啼,人亦几乎马背摔落,身后长长一队人马震惊错愕。 怒火腾地燃起,熊熊烈烈,烧得殷淮心肝脏肺都疼作一团,箭弓一扔直接策马回宫,马蹄疾驰,惊落宫道两侧的簌簌合欢。 他可以纵容齐轻舟的一切脾气,也做好了再退十步百步一千步的准备,什么原则都可以妥协。 但齐轻舟要走,便是犯了他的大忌。 他绝不放小皇子离开自己一步。 已是深秋初冬,碧绿乔木与簇锦繁花已零落凋谢,斜出宫墙的枝桠光秃秃琉璃瓦与朱红梁雕上铺了一层金黄落叶,荒芜灰败的气息无法粉饰。 百里长途,终究是没有赶上。 齐轻舟仿佛早有准备,姿态决然,动作极快,长欢殿侍卫苍梧带了一行人把他的东西收拾利落用不了多长时间。 不是因为他物什少,是因为那些殷淮为他添置的衣裳弓箭、笔墨纸砚、手工玩具齐轻舟轻飘飘瞥了一眼就说:“不要了。” 太监宝福站在一旁缩着脖子欲言又止。 走的时候,那只圆乎乎的雪狐追了出来,咬着齐轻舟的裤脚,一双灵性的眼又黑又湿。 齐轻舟心里难受,也不知道是舍不得狐狸还是别的什么,蹲下身抱起软乎乎的小狐狸,低声喃喃问:“你要跟我走吗?” 雪狐好似真的听懂了他的话,埋头在他怀里蹭了蹭,可就在齐轻舟要把他抱出门口的那一瞬间,他“噌”地跳下地溜走了。 齐轻舟眼眶瞬间就红了,手死死握成拳,大步离开,不再回头。 在焰莲宫住了将近一年,乍一回到长欢殿竟还有些不习惯,明明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 草垒花簇、鹦鹉秋千,还是那么热闹,却让他觉得陌生。 进殿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脚,若不是被苍梧搀着早就摔了。 殷淮震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九千岁震怒,血流成河 徐一已经多年没有见过殷淮这样阴沉的脸色,自东厂掌权后,主子一直都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与神情外露,不紧不慢点尘不惊,所以更显得阴晴不定喜怒无常高深莫测。 这一次不一样。 殷淮怒不可遏,要以极刑处理那几个放走齐轻舟的奴仆,宫中瞬时一片凄声哀嚎,人人自危,被阴沉暴戾的低冷气压笼罩。 殷淮无动于衷,玉直落拓的身影在空荡荡的殿厅中显得萧瑟又凌厉,无人敢近。 徐一心知主子是迁怒,却也没有多说。 没有用,那位淮王就是主子的眉心痣、致命穴。 跟在殷淮这么多年,他再清楚不过,有人这时候开口求情只会适得其反,惹怒了处于狂躁边缘的暴狮只会波及更多无辜之人。 平日负责侍奉齐轻舟的小宫女年纪不大,跪在地上,没忍住颤抖着哭出声来求饶,哆哆嗦嗦连话都说不清楚:“掌、掌印恕、恕罪,奴、奴婢知错了,求、求……” 徐一眉眼抬了一瞬,认出是那个齐轻舟挺喜欢的小丫头,平日里淮王殿下没少带着人出去游船放风筝。 殷淮只觉得厌烦,那样伤心悲惨的哭声更加清晰地提醒着他,齐轻舟是真的离开了。 他一脚踢开小宫女爬过来抓着他衣角求情的手,正要命人拉下去,一团白溜溜的东西滚过来爬上他的脚背。 是小乖,雪狐仿佛是制止般地踩了踩他黑麓皮靴面。 殷淮一怔,疯魔的意识稍稍回过神来,弯下腰将小狐狸,抱起抚了抚它顺滑的皮毛,凌厉的丹眼里闪过一丝悲哀与自嘲,带着杀气捏起雪狐滑溜溜的下巴:“他连你也不要了。” 圈在雪狐脖子上的手渐渐攫紧,狐狸的喉咙挤出空洞嘶哑的气声仿佛在哭,直到那双漆黑清亮的瞳仁寸寸放大,殷淮才泄气般松了手。 雪狐被他捏痛,扒开前肢要那小宫女抱,她平时也帮着七殿下喂养过这雪狐。 殷淮过了最暴怒的时候,这时候怒极反静,对那小宫女冷漠道:“下去。” 小宫女身体一僵,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毕竟这宫里头还从未有人能在殷淮手里死里逃生的。 殷淮冷漠道:“还不滚?”是这只牲畜救了她。 若是他真的杀这些人,只怕小皇子是要真的恨极了他,再也不会见他。 雪狐以前极黏殷淮,此刻也恨不得离他远远的,殷淮一把截住它肥硕的腰身,半阖眼睫,一下一下抚顺他脊背上的软毛,仿佛很温柔:“逃什么呢?” “我对你不好么?” “留在我身边不好吗?” 殷淮放轻动作,抚了抚狐狸背上柔软发亮的白毛,狭长眉眼幽幽沉沉,像是对自己挚爱的情人般呢喃:“你逃不掉的。” 是日夜,宝福惶恐瑟缩,第四回来问:“殿下,真的不开门么?” 今夜掌印巡宫,随队人马停在长欢殿门外,身姿矫健影卫一字排开,琉璃宫灯明华灼灼,颇有些兵临城下的气势。 齐轻舟用过晚饭就郁郁寡欢躺在榻上,手里的话本半天没翻一页,索性往桌上一扔,火气极冲:“不开不开不开!” 凭什么? 宝福缩了缩不太明显的脖子,颤巍巍往窗外瞄了一眼那明明灭灭的火光:“这……” 齐轻舟眼下两团青黑,下巴绷得极紧,用力地踢了踢软被,嘲讽冷笑:“怎么?他还能硬闯不成?” 又要用权势压人了是不是? 那殷淮真实可怜,除了钱权什么都没有。 宝福说那倒没有,掌印还算客气,甚至还亲自报门来说请求面见殿下。 齐轻舟心里钝痛,仿佛浸在一池苦药里,垂着头,抓了抓散下来的头发,目中无光地喃喃道:“还见干什么,又要说好听的哄我骗我回去么?” 在殷淮眼里,他果真就是一个傻子,随便说两句好听的就屁颠屁颠跟着人走。 不,他不会回去了,永远都不要再见到那个人。 宝福看着自家主子又洇出水红的眼尾,不敢吱声,双双沉默了好一会儿,为难地提醒:“殿下,这会儿镜湖的水冰都结了三尺深了,掌印就这么站那儿不会有事吧?” 齐轻舟一怔,喉咙艰难地滚了滚,把那句“送个暖炉出去”压下,语气平而淡漠道:“冷了他会回去的。” 一把掀过摊子盖在头上,命令:“你也出去,无令不得放人进来。” 作者有话说: 说舟没听完全套的(●—●)主要是掌印一边下棋一边说鸭!谁听墙角还听完一整盘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