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之设定·调查员九职业(截止第75章剧情) 大家好,这本《虚境调查员》目前更新到了1.4(第一卷第四单元),这本书的部分设定已经崭露了头角。 由于设定很庞大,到了这个阶段,有必要出总结性的设定简介方便读者翻查。这一篇是有关“调查员”职业的简介。 “调查员”是克苏鲁小说的经典设定,但是克系小说关于调查员的级数和类型并没有一个统合性的体系。基本是各家各说各话,比较零碎。 而我参考的另外一个元素SCP则有干员的分级,而SCP的SITE(我这里译为:‘站’。和本国历史的军统、保密局的‘站’近似点)模仿的西方情报机构的架构,分成EDCBA等级数、如情报的密级、怪物的危级等。 这种字母分级,读者比较好记,所以我挪用作了“调查员”的分级,也就是: E级业余调查员 D级实习调查员、 C级普通调查员、 B级资深调查员、 A级精英调查员。 并没有谁是天生的调查员,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调查员。这也是克苏鲁的探险,任何人都可以加入的原因。 在克系跑团比较权威《克苏鲁的呼唤第七版调查员手册》里,列举了洋洋洒洒几百种20世纪初人类社会的职业。 我主要参考了考古学理论里人类社会分工的发展,还有魔兽和DND系的职业设定,把几百种克系调查员职业统合成了九种,也建立了一个历史传承的纵向联系。 也就是: 暴力系的 “武人”——从部落的战士发展而来,西方历史的贵族,乃至我国历史上的帝王,大多数都是“武人”。强盗(历史上的维京人)、武道家、军人、运动员都属此类。 “猎人”——从早期文明的狩猎团队发展而来,据说是人类最古老的职业。除了传统的猎人,还包括了警察、探险家、野外生存者、海盗、船长(大航海时代探索世界的边界)、丝路的探索者(如汉张骞)、动物的驯服者。 “游侠”——属于人类社会一些边缘和灰色的职业,蛇鼠之道,但也有特异的生存智慧。也有一种考古学的理论,认为人类最早的职业不是猎人,而是拾荒者,捡大型肉食动物的食物残渣生存,那样说“游侠”也可以竞争下最早的职业了。 制作系的 “匠人”——社会分工深入后的职业,基本包括了建筑师(西方的起源是石匠,东亚则是木匠)、工程师、铁匠(发展成了兵器匠)、机械师(钟表匠是代表,枪械类武器的诞生和钟表匠的技艺关系匪浅)等。现在的说法是,“工科生”。 “炼金师”——我用古代的科学家雏形“炼金师”作为标签。现在的说法是,“理科生”、 “生化环材料”、“医科生”等 “刀笔”——我用我国古人称呼官吏的名词“刀笔”作为标签。我国很早就进入文官社会,绝大部分士人都是刀笔;而西方的文化长期由教会统治,那些教士有部分工作就是“刀笔”。所谓“文科生”。 精神系的 “乐师”——这属于娱乐职业,在所有职业之中不负责具体的生产和管理。音乐、表演、舞蹈等等职业归于此类。所谓“艺术生”。 “巫师”——巫师是人类文明史产生分工之后最早的一对职业,巫师是祭祀,武人是战士。除了宗教人士、现在部分社会活动家,舆论家也可归于此类。 最后一个职业, “商人”——百搭,但是偏向于“刀笔”,我们所谓“商科生”,或者做买卖的。 我把主角定为这个职业,也是考虑“商人”作为百搭,能接触到各种货物,和各种人打交道,比较适合串联起整个世界形形色色的架构,下限低,上限高; 另一方面,商人和我们普通人比较贴近,似乎我们人人都可以摆地摊,搞创业嘛。没有特别深的专业壁垒。主角作为商人,可以用一个观众、外行的通俗视角向读者交代这个世界。 最后,列举下九职业的技艺。 九职业的技艺受到诡秘之主的序列影响,也受到炉石英雄技能的影响。 每个职业6个技艺,每个技艺有DCBA四等。6个技艺都是大的职业里面的次职业。 不像诡秘的序列不能跳,必须按顺序走完;这本书每个职业的6个技艺是可以跳的,不是线性,而是组合性的。 另外,诡秘的高阶序列其实大多为个别角色量身定制,普适性其实不够。本书的技艺大致对应诡秘的中低序列,大多在字面上削减了超凡性,更像是现实的职业技能,增加了普适性。 至于对应诡秘高阶序列,本书在“调查员”之外另有“收藏家”体系,等剧情到了那个阶段再叙。 我在书里把技艺分成前三,后三种,更多是为了写书的方便,因为一个职业出来就把六种技艺讲完,读者记忆也很困难,就把专业门槛更高的技艺选了三种放后面。 九职业技艺列表如下。前三入门,后三进阶。 1、武人:保镖、武技、决斗;夺旗、煞气、劫掠 2、猎人:追踪、驯服、猎兽;开荒、向导、探穴 3、游侠:赌技、偷窃、杂技;暗杀、伪装、亡命 4、匠人:度量、巧手、赝作;营造、锻造、机关 5、炼金师:炼金、演绎、采药;毒物、爆炸、手术 6、刀笔:多闻、辩才、画符;观星、审判、妙笔 7、乐师:扮演、歌吟、魅惑;丑角、傀儡、戏法 8、巫师:诅咒、催眠、占卜;召唤、窥梦、通灵 9、商人:交易、鉴宝、话术;借贷、计算、铸币。 作品相关之设定·虚境神系(截止196章) 本书名为“虚境调查员”,在上一篇之中略谈了“调查员”的设定,本篇稍微介绍的是 “虚境神系”。 “虚境”是“调查员”调查之地,而“虚境神系”是调查员在虚境调查之存在。 和通常的克系小说不同——当然严格讲,本书也只是包含克系的元素——作者在本书之中原创了虚境神系。 虚境神系之中,大致有“六系七尊帝级正神”。 因为本书是从唐国的视角出发,“六系七尊帝级正神”也多用唐国人的命名方式。 而实际上,这七尊帝级神和它们的眷族在人类历史和各个文明里有无数的马甲,是对人类文明发展有正面作用的正神。 在旧唐,主要是“双子神系”,“白帝”和“青帝”。 这是一对秩序正神,代表了旧唐阴和阳对立统一的理念。 “白帝”,有死亡、战争、森林等等权能。它的眷族采用人类可以接受的兽类形态,嫡系的眷族是猫科,所谓毛虫之长。 “白帝”的原型是西汉推崇的至高女神“西王母”,也是山海经里就有的虎豹之神,神山昆仑山的主人。同时也糅合了古代两河流域的重要女神“伊斯塔尔”。 本书的主角“陆澄/澄江”是最后一位在人间的白帝行走。 “青帝”,有生命、农神(雷神、土地神、水神)、还有衍生的花神、梨园神的权能。它的眷族是龙蛇的形态,也有马眷、鱼眷、鸟眷。所谓鳞虫之长。 “青帝”的原型,是“女娲”,同时也结合了部分“玉帝”。 陆澄的姐姐,林洋,是传承仍然存在的“青帝行走”。 青帝与白帝建立的虚境神系,有强大的旧唐官僚制的成分,犹如人间的旧唐朝廷。 作者依照宋代典章《宋会要》的礼部祭祀规格,把旧唐神系诸神分为如下“神爵”等级,由高至低: 帝级神。青帝、白帝。 帝君级神。如海神娘娘(原型“妈祖”)。 王级神。如五岳山神、“灌口神”(原型“二郎神”)、“三坛海会大神”(原型“哪吒神”,现实中她是妈祖最重要的‘从神’)。 公级神。其他重要的神山、第一等大城的城隍等等。 侯级神。旧唐常见的“城隍”、“土地”、“山神”、“太岁”等等。 “神爵”之外,另按照官僚制的传统,还有“神职”。 ——上爵的神灵可以分出它们的神能,制造“神职”,并且授予它们的强力眷族“神职”,是为“神官”。 “神官”拥有对等“神爵”的神能,不过这种神能不来自它们自身,而是“神职”,上爵神灵既然可以授予它们“神职”,也能随时夺走它们的“神职”。 神官还可以进一步分授神吏,如日游神,夜游神,还有更次级的差人等等。 其他五个神系的面目本书还没有完全揭示,这里略提大概。 “赤帝”系,“赤帝”及眷族,秩序神系。它的基本权能是“光”,鸟眷是嫡系形态。 “长生天”系,“长生天”及眷族,混乱神系,它的基本权能是“空虚”,嫡系眷族形体是“角兽”。 “白鲸”系,白鲸及眷族,混乱神系,它的基本权能是“斗争”。 “蛇神”系,蛇神及眷族,中立神系,它的基本权能是“智慧”。 “黄帝”系,黄帝及眷族,中立神系,它的基本权能是“混沌,无”。无面者、无定形者,是它的嫡系眷族的主要形体。 以上六系七尊及其眷族,是本书所谓的“正神”。 而相应的,其他人类无法接受的虚境存在,则是“邪神”。 邪神和邪神眷族,有摧残人类理智值的恐惧光环。 正神和正神的眷族,作为人类的合作方,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之中戴上了友好的假面,人类的理智和情感已经充分适应,甚至可以砸烂正神偶像。 但正神光环可以抵消邪神的光环。 个别正神的眷族甚至摧残邪神和邪神的眷族的理智值,这是受崇拜的主流神对不受崇拜的边缘神,胜者对败者的常态。 不过,在本书的设定和时代,随着人类文明的昌明和科技的进步,也滋生了人类的自大,人类撇开自古合作的正神独走的心理越来越膨胀,正神崇拜逐渐衰落了。 而部分新兴国家,如西半球某国,为了挑战并取代东半球的旧世界,宣扬正神无用论、同时推波助澜散布邪神万能论,鼓吹在人类绝大部分历史之中名不见经传的克系神,是西半球该国在本书时代大棋局的一部分。 第1章 旋转木马 战前的“东郊游乐场”是远东的国际自由港“幻海市”最热闹的去处之一。澄江还记得小时候妈妈带他去那里骑过电动的旋转木马,坐过国际饭店那样高的摩天轮,都是当年游乐场老板从海外重金引进的最新型的娱乐设备。 如今已经是战后第十五年,澄江的妈妈离开人世的第十个年头,也是东郊游乐场倒闭的第五个年头——战后第十年,这里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异常事件。游乐场老板因为那件事破产跑路,幻海市的当局关停了游乐场,从此废置,成为野猫们的栖身地。 而战后第十五年的澄江已经是一个清秀斯文的二十五岁男子。白天他经营着一桩波澜不惊、安稳普通的生意,可他真正谋生的活计,却是接受各路主顾解决异常事件的委托。 ——这种解决异常事件的职业称为“调查员”。 在战后,世界各地的恶性异常事件层出不穷,仿佛是战争持续性创伤的化身。而“调查员”这个行当也开始兴盛起来:单是澄江的主顾里,就有本城的大资本家、当局的警长、帮派的头子……那些异常事件也没有饶过这些权势人物;凭自己家传的技艺、胆子、还有必不可少的运气,澄江替他们解决了上述不便让公众知晓的麻烦,也拿到了和自己的冒险相称的报酬。 这些主顾里,有一个组织的任务赏金最丰厚,也最危险。不过,澄江之所以愿意接那个组织的委托,并不只是为了赏金,他还期待着那个组织超出赏金之外的东西。 这年九月底的一个深夜,十点时分,澄江搭夜班的公交巴士114路在“乐园路”下站,摸进车站附近废弃已久的东郊游乐场。 ——三天前的电话里,澄江挑了东郊游乐场,和代表那个组织的委托人,也是他的单线联系人接头。澄江要在这个流浪汉也不敢留宿的隐秘地方,向那个委托人移交一册稀奇又古怪的古书抄本,书名《录鬼簿》,那个组织所谓的“A级收容物”。 这本都市传说之中邪乎其邪的《录鬼簿》现在老老实实地封入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里,档案袋则装进一个双肩书包里,挂在一匹旋转木马的长脖子上。而澄江就坐在这匹没电的、脱漆的旋转木马背上,怀里还捂着一条黑色野猫当热水袋取暖。 澄江腕上手表的指针指向十一点的时候,他捂着的黑猫忽然醒了过来,跳出澄江的怀抱,上到木马转盘的顶棚,眨巴起金色的猫眼,仿佛舞台的聚光灯,集中到闯入它的地盘的人身上。 沿着野猫的视线,澄江的眼睛瞥到,自己坐的旋转木马尾巴后面的第二匹木马上——那匹木马的背上已经多了一团人影,马背上的人点起了一枝香烟,不自然地笑道, “没想到一个业余的调查员也有这样的警觉。” 香烟的火光隐约映出那个人的脸,是一张褐发蓝眼、高鼻深目的泰西男人面孔,三十五岁左右,身着洋行职员的西服,携带着一个公文包。澄江想,这个人从游乐场外一直走到旋转木马,自己的黑猫才发觉,显然是一个“游侠”系的调查员,这种人也往往擅长暗杀。 澄江不理睬那个泰西男人的假笑,而是朝他念了一句诗,“万物生而有翼,你因何匍匐,形同蝼蚁?” 那个泰西男人的笑容敛去,郑重地回道,“每一物,每一人,都是一瓶充满愉悦的美酒。当个收藏家,谨慎地品尝。” 这的确是只有澄江和委托人两人知道的接头暗语。但澄江却微微皱眉——他过去从来没见过眼前这个人! 澄江问道,“平常都是你们组织的‘两头蛇’和我交接,三天前我刚和他约了这个地方,为什么换成了你?” 依照澄江对“两头蛇”的了解,哪怕出现极端意外的情况,“两头蛇”也会尽一切可能给自己留下通知、暗示或者线索,怎么可能毫无征兆地换成别人却不提醒自己? ——难道,他和“两头蛇”撸那个组织羊毛的事情被他们发现了?! 澄江的面色仍然很平静,他的心情却开始有点阴郁了。 “称呼我‘卡尼斯’吧,这是我们组织正常的人事调动,昨天是‘两头蛇’从‘调查员’的职位退休的日子,‘两头蛇’彻底放手,把后续的工作完全转交给了我。” 那个泰西男人紧紧注视着澄江道, “以后就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单线联系。澄江先生,现在,请把那个A级收容物交给我!” 澄江撕开双肩包的拉链,拿出封了《录鬼簿》的档案袋,在卡尼斯眼前晃了晃,却不急着给他,戳了一句道, “然而,这本古书已经从你们组织的收容所里丢过了一次,落到邪恶之徒的手里,在一周之内造成幻海市二十七个无辜市民死亡。我还能相信你们的保管能力吗?” 卡尼斯淡定道, “组织或许会大意一次,但没人有第二次耍弄组织的机会,你清楚那个偷书人的悲惨可怜的下场。澄江先生,你只是比别人多了一点运气;即便没有你,这个抄本迟早落到我们组织的其他调查员手上。这个战后的世界没有人可以挑战我们的组织——我们的调查员无穷无尽,我们的能力没有止境。” 澄江叹了一口气。虽然不情愿,现在的确还不是招惹卡尼斯背后组织的时候,自己辛苦到手的《录鬼簿》是不得不交出去了。 “先交钱,后给货。‘两头蛇’走之前也给你交代了我的报价吧。”澄江直接道。 “当然,组织从来都遵守契约。” 卡尼斯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支票夹,给澄江掷过去——支票是澄江指名的银行,支票上的银元数目还比他和“两头蛇”谈的价码提高了百分之二十。 ——一万二千银元,相当于一个顶级洋行经理二年的收入,还是很香的。 澄江的心情稍微晴朗点,把支票收进书包,把档案袋掷给了另一头木马上的卡尼斯。 接过档案袋的卡尼斯,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那本凶名四播的《录鬼簿》。 ——对,就是那一本夺人性命在指掌之间的A级收容物! 和组织的记录一模一样,这是一本在“旧唐国”的地下社团辗转流传的手抄本。书的封皮是那个入魔的古代制书匠活剥下一个江南名妓的皮肤,用秘药所制。剥皮时名妓渗出的鲜血,被制书匠点染成封皮上美艳的桃花图。时隔数百年人皮不腐,还有美女体香萦绕。 “没事的话,我们就此别过。我要赶零点最末一班的夜宵车回城区。”澄江望着卡尼斯检查这本魔书的着迷样子,心里嫌恶。 却听到对面的木马上卡尼斯道, “澄江先生,请你稍微留步。组织的验收还差最后一步,你的配合必不可少。” “嗯?”澄江疑问。 那个卡尼斯正死死盯着陆澄的面孔,同时,他把那本《录鬼簿》打了开来,从随身公文包里取出一枚钢笔。 ——《录鬼簿》的书页上没有其他文字,只有一排排不同年代、墨色新旧不一的人名,活脱一个账本。在《录鬼簿》有字的最末一页,赫然是最近一段时间在幻海市横死的二十七个无辜市民的名字! 现在,卡尼斯的钢笔接着那二十七个死者的名字,续上了“澄江”两个字。 “验收完成!澄江,你对组织已经没有价值了。”卡尼斯的面孔终于浮现出得意之色。 《录鬼簿》,A级收容物。以旧唐国古老手抄本形式存在,书衣为桃花图案,用人皮制作。 一、书写名字之人,为实现该抄本之真实效果,需直面意欲录入名字者,于该抄本之上登记该人之专有指向性称呼(如出生姓名、笔名、艺名等工作名)。 二、于这个抄本之上被录入名字之人,将在四十秒之内死亡。如不特别注明死因,被录入名字之人将死于心脏麻痹。 澄江坐的旋转木马上响起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然而,卡尼斯的整张脸却皱了起来! ——掉在地上的只是澄江的双肩包。澄江的人还好好骑在那匹旋转木马上面,一点没有心脏麻痹征兆。 这一次澄江再不必客套了,他的语气冰冷道,“既然翻脸了,我也要开始正当的自卫。”现在,澄江的手上多了一张泛黄的书页。 那是澄江从双肩包里取出的东西,然后澄江把包扔到了地上。卡尼斯方才的一通操作毫无意义。 ——怎么可能!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录鬼簿》录入名字而不死之人!那是实验了多少人命才得出的不容置疑的结论! 卡尼斯忽然想到了什么,慌忙翻到《录鬼簿》自己录入澄江之名的后续几页,有一面书页被整张撕了下来! 卡尼斯猛地抬头,再确认了一遍澄江手上的那页书纸——艹,这个澄江居然从《录鬼簿》上提前撕去了一页!艹,自己是轻视这个民间调查员了!自己本来应该记在心上,每次委托这个民间调查员都会从组织这边雁过拔毛! “对每一个任务进行细致深入的调查,是调查员的基本素质。每一次任务我都深入到最危险的第一线,直面最恐怖和残酷的真相、魔物、魔人。所以我对每一件收容物的理解,都远远超过你们这些坐享其成的正式员工。我能告诉你的知识,十倍于你们的《调查员手册》和《收容物指南》。” 澄江指着手上的那页书纸,在那页书纸上赫然也写着“澄江”两个字!不过,不同于《录鬼簿》的其他人名,这书页的“澄江”两字之上却覆盖了一个鲜红的大叉! “《录鬼簿》的录入对象,以最先登记的名字为准。我预先在这页抄本的纸头上填写好自己的名字,别人之后的填写就完全无效了。另外,名字录入《录鬼簿》的人,会在四十秒之内死亡;但如果在四十秒之内将濒死对象的名字打叉,打叉名字指称的那个人,就永远不会被这本《录鬼簿》杀死!” 澄江眨眨眼睛道, “或者,你也可以先在一页《录鬼簿》的纸头上打一个大叉,然后在叉覆盖的地方填上自己的名字,那样,你也永远不会被这本《录鬼簿》杀死。我对自己采用的是后一种方法。当然,卡尼斯先生,对你这个意图谋杀我的人,我根本不会让你有那样的机会。” 从自己西装的内侧口袋,澄江取出一枚铅笔,直面着卡尼斯惊恐扭曲的脸庞,在自己手上那页《录鬼簿》的纸头上刷刷写上了“卡尼斯”的名字,然后低眼看手表上的秒针走动。 “不!我是正式的游侠系调查员,不会束手待毙!还有四十秒,我还有四十秒的时间夺回自己的命!” 卡尼斯咆哮起来。他的整个人从对过的旋转木马原地弹跳起来,活像一头飞纵的豹子,猛扑向另一头旋转木马上稳稳坐着的澄江!他要在四十秒内夺回澄江手上的那张纸,然后再用自己的手撕裂澄江! 澄江轻轻一哼。 那只缩在顶棚上、虎视眈眈的黑猫飘了下来,猫爪子搭在卡尼斯的一对眼珠子上。 从进入游乐场直到自己的死亡倒计时,卡尼斯竟然一直看不见这只猫,哪怕到了濒死的现在,这只黑猫对他而言仍然是一只隐形的幽灵! 随即,卡尼斯惨叫不绝!他整个人跌落在旋转木马的转盘外面,一对眼珠子被那只黑猫生生挖了出来。 接着,卡尼斯听到了此起彼伏的野猫叫声,他失去了视力,但他看到了眼睛不能看见的景象: 本来空旷的游乐场里,如今有潮水似的野猫们践踏着他的身体,一只领头的黑猫正在嚼吃一对白里带蓝的眼珠子,那是自己的眼珠子!其他的肮脏野猫也一只接一只,爬上他的身体,撕扯血肉,掏出里面的内脏。 “‘两头蛇’果然欺骗了组织,隐瞒了你的危险级别——你也是A级危险程度的收容物!澄江,别得意,组织不会放过你的!” 这是卡尼斯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四十秒走完。调查员卡尼斯死亡。死因:录鬼簿登名。 “我只是一个和真正的魔物战斗、保护幻海市民、顺带赚点外快的调查员,可不想被你的组织排除异己,被诬陷成魔物清理掉。” 澄江从卡尼斯一片狼藉的尸体上回收了那本《录鬼簿》,塞进自己的双肩包,向还在抹嘴的黑猫道, “夜宵吃饱了吗?我们要开始逃了。嗯,还有调查。” 第2章 夜宵车 战后的世界,大规模的恶性异常事件层出不穷,已经远远超出了战前旧时代的零星调查员所能应付的极限。各国政府和民间社会,都亟需能解决问题的专业团体。那个组织应运而生,在战后世界列强的全力支持下,成为战后世界最强大有力的调查员社团和保藏收容物的机构。 不过,远东地区是那个组织力量的末端。即便是在国际自由港幻海市,那个组织也不能完全掌控地下世界,不得不和本土的唐人调查员合作。 澄江的妈妈,也是他唯一的亲人,就是与那个组织合作的本土调查员之一,也是她传授了澄江入门的调查员技艺。 十年之前,她在进行那个组织委托的一个任务时横死。那年起,失去了唯一亲人的少年澄江,反而接过了她的衣钵,继续与那个组织合作。 除了对祖传职业的荣誉感,对那些异常事件的好奇心,对幻海市民的责任心,澄江还想调查清楚——母亲到底是死在那些魔物和魔人之手,还是那个组织的倾轧? 真相一旦查明,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而“两头蛇”就是他在那个组织里发展的内线。这十年里,澄江清理魔人,追缴魔物,然后把功劳让给“两头蛇”,换取那个组织往年的秘密档案。如今,他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但现在,既然反杀了那个组织的正式调查员,澄江的计划不得不变更——他一时确认不了: 一、卡尼斯对自己下手是因为自己即将触摸到母亲之死的真相? 二、还是仅仅发觉了自己把那个组织作为调查对象的正常反击? 三、又或者是卡尼斯那一派人物接管“两头蛇”的势力之后,假借那个组织之名做的清理工作。 敌人的动机不同,自己的应对不同。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先回到幻海市区,到过去和“两头蛇”约定的安全屋,确认“两头蛇”的生死和自己真实信息的泄露情况,再做计划。 反正那些法医只能从卡尼斯尸体得出心脏麻痹猝死,然后被游乐场的野猫啃食的结论。在那个组织发现卡尼斯的死亡和致死的真相之前,自己还有活动的时间。 深夜零点,114路的末班夜宵车如期而至。 在幻海市,小轿车是富豪才有的代步工具,澄江要保持闷声发财的低调,也心疼油钱,绝对是不会买的;而靠两条腿从游乐场走回市区,得花上一个通宵;在争分夺秒的现在,即便不情愿,搭114路回城是唯一的选择。 澄江拎起双肩包走进114路,他的黑猫紧跟着钻进车厢。0点这个时段,除了司机,这辆114路再没有别人,就澄江和他的猫,位置随便坐。 澄江往车票箱丢了零钱,向驾驶座上的那个司机打了一个招呼, “嗨,美女,怎么称呼?过去没见过你,今晚上和114路的老师傅调班了吗?” 今晚的驾驶座上是一个高挑的女司机,一头大波浪卷的乌发,胸部丰满,目测E,小麦色的皮肤,长手长脚。她侧过脸,是一张美艳又英气、三十岁不到的脸。 澄江的心里一荡,虽然从没有见过这个女人,自己却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觉。 “大波浪”没有答理澄江,长腿的皮靴一踩油门,114路开了出去。 澄江扁扁嘴。他的那只幽灵般的黑猫随即跳到驾驶座后面的那个座位上,张牙舞爪,正对着女司机的后脖颈。 福无双降,祸不单行,这个草木皆兵的时候,每一张陌生的面孔都可能是那个组织的又一个调查员。 “美女,这个时段虽然没什么乘客,你也不能为了早点下班,跳过站点,超速飙车吧。” 万籁俱寂的都市,万花筒般的街景疾速变换,114路一站也不停靠,径直上了跨海大桥,大巴的车速陡然飙升,简直赶得上棒球击球的球速! 澄江的语气漫不经心,眼睛却瞄了下自己的黑猫,那黑猫悄悄地贴到“大波浪”女司机的脖子上,像一块围脖那样挂在上面,猫爪往“大波浪”的咽喉粘上去;同时澄江的手拉开双肩包的拉链,摸索里面的东西。 “大波浪”道, “这个时段大桥上没有别人,如果你要对我动粗,也波及不了幻海市民。现在,我们谈谈吧,就我们两个。” 接着,澄江的心里一揪! ——“大波浪”一反手探到自己的脖子后,猝然揪起缠在她脖子上的黑猫!还没等那黑猫反应过来,她的手已经提着那黑猫的后脖颈,放到澄江的眼睛前面,晃了两下。“大波浪”的指甲深深掐进猫毛皮下的肉,那猫这才觉得痛到心里,喵呜求救。 “大波浪”提猫的手伸到车窗之外,就像扔掉一袋垃圾,把这只黑猫扔了出去。澄江只听到黑暗的车窗之外短促、密集、刺疼心灵的翻滚、摩擦、撞击、重物落水的声响。那只黑猫彻底消失了。 “澄江,单单这个幻海市就不只你一个人拥有‘缚灵’,也不只你一个人能看到‘缚灵’。就凭现在的你,要和组织对抗,是自寻死路。” 她冷冷道。 澄江一哼,他的手从双肩包里伸出来。现在他的手上拿着一把从黑市购买的柯尔特手枪,指着“大波浪”的心口。 在澄江这十年遭遇的各种情况里,那些千奇百怪的收容物和异能并非无往而不利。比如现在的情况,眼前的女人有一对看穿“缚灵”的眼睛,废了自己的黑猫;又套不出她的名字,让自己手头的《录鬼簿》没有用武之地。所以,澄江始终随身备着手枪这种简单粗暴的热兵器,应付不了那些怪物,但足够对付血肉之躯的人类。 他问“大波浪”道, “你是卡尼斯的上峰吧。“两头蛇”是生是死?你的组织对我有什么意见?我们之间可以补救,还是不可以补救?” 看来,卡尼斯显然提前知会了这个女人和澄江的会面,否则那个组织绝不能那么快觉察到自己反杀得手。 “大波浪”对澄江的那把手枪毫无慌张之色,她道, “我是组织派遣到幻海市的审判官。B级调查员卡尼斯向我秘密报告了你通过‘两头蛇’窃取组织情报的行为。评估了整个幻海站官方调查员的能力之后,我不认为任何一员有百分之五十以上拘捕你的把握。卡尼斯无视我的提醒,质疑我的判断,他也得到了自己要的结果。你,只能是我的猎物。” 澄江暗想:原来,现在只有死透的卡尼斯和这个女人知道自己对组织做的调查。如果能干净地处理掉她,那么自己仍然可以继续调查母亲的死因。 他遗憾道, “A级调查员是这个世界上最精英的调查员,在幻海市你们的组织也只有三个A级。如果连他们都只有百分之五十不到胜过我的希望,美女,你又有多少把握呢?” 在“两头蛇”过去提交给组织的记录里,掩盖了澄江一切的作为和实力,把澄江的工作成果全部归到自己头上,成为“两头蛇”在组织升迁的资本。这个女人不知道是如何从“两头蛇”的那堆胡七八扯的记录里,推测出自己真实的水平。 澄江不禁有知音之感,又为这个女人惋惜——她从哪里来的自信,能应付站在整个幻海调查员之巅的自己? “百分之百。”“大波浪”淡然道,“我是‘猎人’,也是‘收藏家’。” 澄江一震!他喃喃自语——“当个收藏家,谨慎地品尝。” “砰!”澄江朝女人扣下了手枪的扳机。 “大波浪”的双手也瞬时一晃大巴的方向盘。 整个夜宵车激烈地摇摆、打转,就像惊风骇浪之中的小船。那颗澄江发射的子弹没有给那个女人开成窟窿,早不知道飘哪里去了。 这辆棒球球速的巴士已经没有了司机。 澄江翻滚在狂乱旋转的巴士里,晕眩、呕吐、精神无法集中,肉体身不由己。他想,这大概就是出入怒海之间的经验,身为一个幻海小市民,他只远远眺望过海岸,可从来没有去过真正的大海,现在,终于轮到自己受一样的罪了。 而那个女人却在这怒海般的状况出入自由。她的身影自如,和这巴士癫狂的摇摆韵律和谐一致,她的人已经离开了方向盘,挥开长腿,一脚接一脚往澄江的身体上暴踢,踹掉澄江的手枪,踢碎澄江的关节,踩烂澄江的手掌。 ——千乘万骑,搜山检海。感知猎物,屠杀猎物。她是“猎人”,这是调查员里最纯粹最原始的暴力职业。 现在,澄江终于理解为什么这个女人能觉察到自己的缚灵,为什么能在这辆死亡巴士里从容地殴打自己!自己的黑猫对她只是普通不过的兽魂;对别人而言的死亡巴士,是她始终听话的骑乘。 而他只是一个“商人”,调查员里一个靠头脑和话术安身立命的职业,在正面的肉搏里怎么能对抗这个至少A+级的猎人调查员! 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自己积攒的A级收容物身上。现在这局面,通过各路门道交易来的永远未知的神秘商品,才是一个“商人”翻盘的本钱。 “喀嚓”一声。澄江的身体又响起一根骨头断裂的声音,随即像死鱼一般平躺。“大波浪”的膝盖顶在澄江的后背,死死压住他的反弹。 那辆死亡巴士神奇地没有倾覆,或者滚到海里,而是在打了不知多少圈后,安静稳当地停在了跨海大桥的中央,死一般沉寂下来。 “你的生命力很强嘛,像一只蟑螂。一般人这时候已经被我打死。”这个时候,她的声音里反而燃起了某种热情。 现在澄江还有一只手掌可用,鲜血流淌,但机能完好,埋在西装的内侧口袋,那里不只一枚铅笔,还有一样东西。 “你要拿我怎么样?”澄江发出虚弱至极的声音。 女人道, “你听说过一个泰西的神话吗?神给了他的孩子两个选择:过一种幸福却平静的人生,或者走上凶险但奇妙的历程。现在,你也要从这两个选择里挑一个。” 澄江的手摸上内侧口袋的那样东西,忽然停住了。 他听过这个故事。那是很小的时候,他妈妈给自己讲过的故事。很久之前,在他妈妈横死的时候,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会一直把这条调查员的道路走到底。 那个女人的建议,完全不予考虑。 “我喘过气了。我们的战斗还没完。”澄江道。 澄江埋在西装内侧口袋的那只手,已经用自己的鲜血浸透了紧握的那个东西——仿佛他全部的魂魄、剩下的所有生命能量都在流向那件东西——然后他的手掌旋转那件东西,就像旋转钥匙去打开一扇本来并不存在的门。 ——那是一枚祖传的青铜古钱,这枚古钱可以被一只手掌完全握住。钱的上半部分和唐国的普通古钱区别不大,外圆内方;但钱的下半部分却伸展出来,犹如一口长方体的钥匙。此钱名曰,“天宝金匮”。 “门已经启动,即便你现在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即便去那里,我也要带走一个组织的审判官。” 澄江的声音忽然疲弱之感尽去,反而给那个女人一种回光返照的感觉。 有东西从澄江的身子下面漫出来!是一团像活物那样蠕动的浓重黑影,像涌泉那样迅速地扩大。 澄江艰难地侧过自己脸,凝视压制着自己的那个女人。 女人的脸庞流露出忧虑、伤痛,甚至有一点自责。 那蠕动的黑暗已经扩大到完全笼罩两个人的范围。有无数奇怪的眼球在黑暗之中睁开,就像孔雀开屏那样,也像澄江那样凝视着那个女人;还有什么东西的低语从隧道般的黑暗深处回响上来,呼唤着他们。 被那无数的眼球凝视,女人仿佛瞬时电击一般,一下僵直!她怒喝一声,勉力挣动两根还能动的手指,也从她的上衣的口袋里夹出一样东西。 澄江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圆了:女人的手上,也有一枚和自己的“天宝金匮”一模一样的钥匙状古钱! 这绝不可能! 整个世界只有两枚“天宝金匮”,全部落到了他们这个“商人”传承的家族之手。这个女人怎么可能有这枚钱! 啊! 澄江忽然头痛欲裂。是呀,他的母亲是有两枚“天宝金匮”,一枚给了自己,那,还有一枚给了谁?! 自己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记忆,以至于到了现在才回想起来。澄江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一开始见到这个女人,自己会有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离开人世的妈妈,并不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 “你是?”他用剩下不多的力气问。 “傻瓜!没有走到这一步的必要,让我把门关上!”她道。 那蠕动的黑暗已经扩散满整个巴士,车厢这个六面体到处都是诡异的眼球。 但那枚古钱在手,女人的一条手臂反而能动了。她把自己的那枚钥匙般的“天宝金匮”猛地插进一只黑暗里的眼球,急旋钥匙柄,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一抽搐,立刻开始收缩! “我离调查她的死因真相只差一步之遥。为什么要阻止我?——还是,你已经知道了真相?” 澄江问那个女人。 “你不是收藏家。对这个战后世界,对那个组织,对组织后面的力量,你是自寻死路。你不该走那条路,你应该拥有幸福和宁静。” 女人注视着澄江,不容置疑道, “所以,我替你做了选择。” 那蠕动的黑暗已经从整个车厢回缩到澄江的身下,她把那枚关门的“天宝金匮”从缩小殆尽的黑暗里抽了出来,扎向澄江的一只眼睛,像旋转钥匙那样拧动。 然后,澄江陷入了意识的完全虚无,有一扇门对他彻底关闭了。 第3章 凌波咖啡馆 在远东的国际自由港幻海市,城市的西区,有一家从战前的旧唐国时代起就存在的“凌波咖啡馆”,二层独栋洋楼,立在街口,一楼是营业区,二楼是店主的自宅,店招牌上有一只黑猫,还有一只白猫。 战后第十五年的12月24日夜晚,又是一个平安夜,这是从泰西传入幻海的节日,情侣们约会的甜蜜夜,在过去十年,也是凌波咖啡馆生意最好的时候。 但今年的平安夜,凌波咖啡馆的生意却实在不能再糟了——咖啡馆的唱片机依然播放着欢快温馨的洋节歌曲集,壁炉的炭火殷殷,可店里的台面上没有一个客人,吧台也没有任何咖啡师和女招待!咖啡馆的玻璃外墙到处贴着花花绿绿图案的平安夜装饰彩条,仔细看,其实是经过美化的胶带,掩盖着外墙到处都是的玻璃裂痕。 无人问津的咖啡馆外面,支起了一个梯子——这家咖啡店的老板陆澄爬在梯子上,他的双手捧在“凌波咖啡馆”的双猫招牌上面,还在做最后的心理斗争——要不要从此摘下这个招牌,彻底关掉这家从他父母传下来的咖啡店! 二十五岁的陆澄是一个清秀斯文的青年,四季如常清清爽爽的西服西裤。在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之后,他接下了家里的事业,支撑着“凌波咖啡馆”直到现在。虽不能在幻海大富大贵,但也养家有余,积攒下一笔不小的闲钱。 可今年九月底的时候,天降横祸,他出了一次超级严重的交通事故,在医院躺到十二月中才出来,天价医药费和手术费一下子耗光了他这几年开咖啡店的积蓄,还倒欠了一屁股的债,手下的员工另寻出路,全跑干净了。 这半个月,陆澄试遍了拯救祖传咖啡店的方法,都没有希望。银行不可能贷款给他;过去接触过的那几个借高利贷的朋友也不知所踪;前一周,倒有一个掮客找到凌波咖啡馆,游说陆澄加盟一个叫“美人鱼”的国际连锁咖啡店;还有一个地产经理,很殷切地找陆澄商量购买他这栋祖宅。然而,无论这两个人开出的条件多么诱惑,陆澄一律坚定地回绝了。 ——连母亲也离世之后,陆澄是陆家最后一个人了。“凌波咖啡馆”、这栋楼,乃至这块地,是父母从旧唐国的内地来到幻海市,闯荡了一辈子的心血,这里有着陆澄整个二十五年人生的回忆,是父母存在过的唯一纪念品。他不会把咖啡店、这栋楼、这块地卖给任何人。 所以呢,就在三天前的深夜,陆澄在自己家二层楼熟睡的时候,有蒙面团伙用撬棒砸碎“凌波咖啡馆”玻璃,还冲到店里破坏,弄得一片狼藉。等陆澄翻出家里的防身手枪,那群蒙面人早呼啸而去,不知所踪了。 报警毫无结果。这是幻海市民都有的社会常识:那些蒙面团体属于统治幻海地下社会的帮派,他们必定接受了觊觎陆澄家产业的那些家伙委托。无论哪一个,幻海市的那班警察谁都不愿得罪。 这就是幻海市,远东的国际自由港,由唯利是图的资本家和帮派的流氓统治的罪恶之地。冒险家的乐园,打工人的地狱。 他只是一个力量微弱、没有背景的幻海小市民,怎么能对抗那些强大的资本和他们的打手和走狗。 梯子上的陆澄不甘心地凝视着他家祖传的双猫招牌:难道,我真的要把父母交过我的东西交出去吗!领着出卖我父母一生心血换来的赏钱滚出这里吗! 不,一定还有办法。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嗯,这是谁说的? 陆澄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头开始疼。三个月前的那次交通事故,不但给他的身体造成了严重的创伤,好像还对他的头脑产生了后遗症。陆澄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在那次事故之后,遗忘了许多重要的东西。 ——比如,自己遗忘了什么救急的资金账户?在凌波咖啡馆这么多年的经营里,真的就再没有什么可以搭一把手的有力量的熟客了吗? 他的心里忐忑。一会儿觉得自己是陷到绝境里产生了妄想,一会儿又莫名觉得或许还真有什么门路没有走过。 “我要把这么多年咖啡店的经营记录、账本、日记……全部的资料都彻底检查一遍,万一真有什么脱困的线索呢?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能放弃!” 这个时候,他看到,在夜深人静的街头,一个少女踩着自行车向“凌波咖啡馆”这边骑过来。 ——那是一个披着格子呢大衣的娇美姑娘,大衣里面是那种很贵的私立中学的浅灰色女生小西服。女孩戴着兔绒秋帽和保暖手套,背着双肩书包,修颀的长腿套着黑色毛线长袜,蹬着嵌红色蝴蝶结的小皮鞋。 陆澄对她有点面熟的感觉。她是“凌波咖啡馆”常来的那种客人:文艺青年、家境中上的女学生,付得起3角银元一杯的咖啡,也有的是无聊的时间在他店里消磨。 在陆澄出交通事故之前,凡是来过“凌波咖啡馆”二次以上的客人,他都烂熟于心,要是三个月前,他早该看出这女孩子的来历。遗憾的是,如今他竟然不知道如何称呼这女孩子。一切都要重头来过。 那个娇美的少女在“凌波咖啡馆”的玻璃门前停下自行车,她仰望着梯子上面的陆澄,眼神里流露出某种期盼。 陆澄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笑容,向少女道,“看起来,你是我们店今晚最后一个客人了。小姐姐,这个平安夜我们店的咖啡和甜点全部免费,随意点。这么美好的平安夜,没和其他同学一道出门玩吗?也可以招呼他们来。” 少女的声音也很甜美,但是语气却含着一种不安,还有一点迷惑, “澄江先生,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那个‘婷婷’,张筠亭。三个月前我们还通过信件。虽然很冒昧,明知道你才康复不久,但是现在我只有来请求你的帮助——那个事情的状况比三个月前还要糟糕,再那样下去,一定会出人命的!这个幻海市,我只知道,只有你能帮助我们呢!” “澄江?” 当那个叫“婷婷”的少女念出这个称呼,陆澄整个人犹如被电击了一下。 他怎么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 ——自己自幼嗜好鬼怪传奇,又饱读三教九流的文章。在幻海市的大报《魔都评论》的副刊,他有一个叫《新聊斋》的连载专栏,用“澄江”这个笔名胡编乱造灵异故事,每千字值3个银元。 怎么能忘了!怎么能忘了!——他要重新联系那个副刊的编辑,继续把《新聊斋》胡编下去。他要给那家副刊的编辑打电话,要求预支一半明年的稿费,来偿还咖啡店现在的债务! “嗯……出过事故后,我有点失忆……原来婷婷小姐是读过《魔都评论》的《新聊斋》,给我写过信的热心读者吗?你说的‘那件事’是怎么回事?” 陆澄请婷婷到凌波咖啡馆里面,给她煮一杯热卡布奇诺,加一份提拉米苏,询问道。 她道, “我是南英女中的高三学生,女中的怪谈社的社长。澄江先生是我仰慕的作家,你的每期作品我都读过。我们的怪谈社如果发现什么都市传说的线索,也会写信给你做素材。就在三个月前,我们的南英女中发生了一件离奇的怪事,当时先生写信提醒我们,那件事或许有‘异常事件’的苗头,如果真有问题,就来这家‘凌波咖啡馆’找你。” 婷婷的俏丽脸庞这时候浮现出了阴云般的哀伤, “谁知之后先生就出了意外。那件事也在几个月里急剧恶化。到了现在,几乎是我们整个南英女中的噩梦,不断有同学因为那件事精神出了状况。校长装聋作哑,警察不理不睬,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澄江先生,在幻海市你是我知道的唯一的调查员。只有你能帮助我们!” 陆澄的心里更加迷惑。 什么是调查员?是做出轨调查的私家侦探吗?是交易情报的包打听?还是追踪老赖的讨债人? 一个幻海市民的谋生真不容易呀!除了开咖啡店,除了在《魔都评论》写怪谈,自己居然还有第三份赚钱的职业?! 不过,提到“异常事件”,陆澄却想了起来——那都是都市传说里诡异无比、用科学无法解释的离奇案子。每一个异常事件的当事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真相都被当局掩盖起来,永远无法探究,一般市民也是避而远之,当做没有,或者是胡扯。反正,陆澄这辈子是从来没有遇到过异常事件,他也宁可一辈子也不要碰到,他可不想让他们陆家绝后。 陆澄沉默了一会,目光注视婷婷真挚恳切的眼神。 这女孩子是认真的吧?但是现在的自己连“调查员”是什么玩意,该有多少本领都不知道——看起来,这女孩子是要自己解决一件千真万确的超自然事件!怎么好答应她!这不是写小说全靠编,要对她负责任的呀! “咚”地一声,婷婷从她的书包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纸袋,砸在咖啡桌上, “对不起,澄江先生,是我的疏忽。解决困扰南英女中的‘异常事件’总归是无比危险的事情,这是我们怪谈社社友的心意,不成敬意。这点委托的酬劳怕不入先生的眼睛,但真的是我能拿出来的全部了。” 纸袋里是一叠叠亮闪闪的银元,陆澄的眼睛一下变得晶晶亮——毕竟是南英女中这样幻海有钱人家女儿读书的学校,连零花钱都那么多。目测一千银元,是自己咖啡店高峰时一个月的营收了! 陆澄的手捂在这堆银元上,泰然自若道, “婷婷小姐,不必着急的,平稳你的心绪,理顺你的思路,把你们南英女中的那个‘异常事件’一点点从头说起。如果那件事已经恶化了那么久,我们反而不该仓促出手,而是做足准备再行动。放心,作为一个调查员,我会圆满解决你们的问题。” 这笔钱能让凌波咖啡店多喘一口气!进了他们陆家的门,这一千银元就不要想出去了。同样一个人,既然失忆前的自己能做“调查员”,失忆后的自己凭什么就不能做“调查员”了呢! 婷婷摘下毛绒手套,捂着暖和的马克杯,小口喝着陆澄亲手做的奶咖,安定下来——不愧是澄江先生,这样气定神闲,对她来说如此严重、如此诡异的事件,对澄江先生肯定不过是享用下午茶那样的消遣活动。嗯,说起来,先生煮的奶咖真香,提拉米苏也很棒。 第4章 南英怪谈社 南英女中是幻海开辟为国际自由港之后,一家泰西教会背景的女子中学。到现在,这家幻海第一的女子中学也有五十年以上的历史,以培养女性精英(主要是高官和富豪的太太)闻名,推行彻底的西化教育和寄宿制教育,学费超贵,而且需要势力人物的推荐才能入学。 南英女中的功课虽然要求严格,社团生活也很丰富多彩,张筠亭就是怪谈社的社长。指导她们社团研究唐土民间传说的老师,竟然还是一所泰西知名大学的人类学博士。而且,这些上高三的女孩子们对本土怪谈研究报告的写作反而比低年级的社员还要上心。 ——那个人类学博士建议,她们毕业后如果要上泰西的知名大学念书,除了分数,学术性研究报告也是极其重要的推荐加分项。如今了解唐语唐文的泰西学者太少,不妨利用她们身为唐人的优势,研究唐国本土的文化,一定能写出理想的研究报告。 陆澄微微一笑,心里哀叹——现在有钱人的小孩层次真不一样。自己只知道从旧唐国的迷信故事里找小说连载的素材;这群唐人小孩,居然发明了倒卖旧唐国的迷信故事考泰西的大学! 张筠亭的小脸上有些腼腆,“……我觉得我们社员的研究,还是有价值的。” 她抬头望着陆澄道, “您知道吗,南英女中现在的校址,在三百年前就是泰西的真光教会在旧唐国的修道院,只是后来旧唐国的皇帝禁止真光教会之后才被废弃。女中的小礼拜堂就建在修道院长‘殉道者托波尔’埋骨的墓穴之上。我的研究课题就是那个三百年前的‘殉道者托波尔’的事迹。我想弄清楚:这位殉道者在唐国做了什么,又是为什么殉道的。这方面没有泰西方面的记录,只能从唐国的资料找突破。而突破的第一步,就是从女中那位“殉道者”的墓穴实体入手。” “很好的想法。” 这倒真是陆澄从来不知道的事情,他也是头一次听说“殉道者托波尔”。三百年前的唐人是不把泰西人放在眼里的,所以古代唐国的文献也绝少有泰西人的踪迹。 “澄江先生,你也觉得我的计划不错吧——可直到后来我才察觉,这是后来一切噩梦的开始。” 婷婷的眼神随即又黯淡了下来, “九月初的下午,我和程诗语,我的研究伙伴,凭怪谈社指导老师的信,向校工借了钥匙,打开通往女中小礼拜堂地下的铁门,调查‘殉道者托波尔’的墓室。我们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虽然女中的学生和老师都听过那个殉道者之名,从来没有人愿意去那么阴暗潮湿的地下欣赏死人骨头,我和诗语是第一次见到‘殉道者托波尔’的遗容。出乎我们的意料,殉道者不是像一般泰西的圣徒那样躺在石棺之类的地方里,而是……而是就像我们旧唐国的那些庙宇里的神像那样,盘腿笔直地坐在黑暗里。 ——那个殉道者只剩下一个骷髅架子了。在骷髅的骨头上到处是烧穿的孔洞,头骨上刻着一个P字,其他每块稍微大点的骨头都刻写着奇奇怪怪的符号,像是旧唐国道士的符箓。三条铁索从地下室的顶部垂下,贯穿过了殉道者的整个骨架,和安放殉道者的基座连接在一起。而殉道者的脊柱已经和铁索融为一体,不知道在生前经历了多么残酷的烙刑,再也无法分开了。 在基座上面还镶嵌着一个三圈层的唐国式样的铁八卦盘,又刻着唐人古代的蝌蚪文字,是这么写的——” 婷婷在咖啡桌上画了二十四个古奥的文字。 陆澄一眼就读了出来,“唐本无魔,魔自西来。毁魔门易,灭魔种难——白帝行走封魔于此。”他毕竟是写旧唐国神魔怪谈的,对这些唐国的古文字再熟不过了。 “嗯。先生真厉害,后来我在图书馆查了好几本古代唐文辞典,才知道写的什么。”她道。 的确很有意思,陆澄想——一个被唐人用烧红的铁索穿琵琶骨、死后骨头被刻写各种诅咒符文的教士。至于那个“封魔”的“白帝行走”,陆澄看过许多旧唐国的怪谈,竟全然不知道来历。但为什么唐人会用这样令人发指的手段处死这个教士?这远远超出了对待人类的范畴,已经像是处置一种魔物了! 陆澄暂时收拾起自己的揣测,问女孩子道,“你的那位同学诗语,她现在怎么样了,难道说……” “嗯,现在诗语的状况很不好。” 婷婷点点头——那个陪婷婷一道下墓穴的闺蜜,如果现在状况还好,一定会和她一道来这里求助的。 “看到那个殉道者的骨架之后就不好了吗?”陆澄道。 “不是。那个下午之后,我和诗语就商量停止调查墓穴,而是去图书馆查阅更多有关殉道者的本土资料再行动。之后第三个晚上最初的噩梦才开始——” 婷婷道, “——第三个晚上,早过了十点的宿舍就寝时间,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还在计划研究报告的事情。忽然听到了墙壁里面有吱吱的叫声。是老鼠的声音。不只一只,有很多,而且越来越多。我们的宿舍楼是改建古代修道院的一部分,墙壁夹层空间很大,那些老鼠就像一只军队那样在整个宿舍的墙壁里不停地移动。 接着,我又看到脚下的地毯也像活物那样在蠕动,下面就是修道院地下,那个地下墓穴的一部分。是那群军队一样庞大的老鼠又移动到了地下。 我的室友们睡得很死,怎么都喊不醒。我只好跑出宿舍去找诗语。没有人阻止我,连舍监都睡死了。诗语在宿舍外面的门廊下,满脸的惊恐,和我一样,我们都经历了相同的事件。但我们确认不了:那是我们两个人独有的幻觉?或者是别人还没有到经历的时候? 这种看不见的老鼠对我们的折磨持续了二个星期。有时候我和诗语会发现新买的果酱和零食失踪,又在某一个角落出现被食用的残渣;有时候在床沿或者窗台发现老鼠的足迹和尾痕,等召唤其他同学来,那些踪迹又像风吹过的尘埃,无影无踪。” “所以,那时候起你给我写读者来信了吗?”陆澄问。只是那样情况的话,她们需要的不是调查员,而是心理医生,那时的自己怎么好意思接下这种委托的。 婷婷道,“本来,我和诗语已经准备默默忍受这种小小的异常。但之后,一件真正的大事落到我和诗语身上。我才给先生写信的。” 陆澄示意她说下去,果然失忆前的自己还是有点良心的。 “忍受了二个星期的折磨,我和诗语已经习惯了那些老鼠的存在。然而那个晚上,老鼠的响动忽然全部消失,反而从宿舍楼的外面响起了西洋笛子的声音。 我好奇地寻找笛声的位置,情不自禁地走出宿舍,又一次没有人阻止我。我穿过女中的大草坪,走进小礼拜堂。笛子声音是从小礼拜堂的地下传出,那扇往常紧闭的殉道者墓穴的铁门竟然打开着。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打着手电筒往里面走了进去,铁链贯穿的殉道者骨骸依然矗立在那里。但我看到了新的东西——那个安放殉道者的石头基座居然打开了,出现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旋转阶梯,通往更深的、整个南英女中从来没有人知道的地下空间。 那是一个泛着微光的洞穴,我朝着光亮就钻进去,走到一个非常高的地方向下看。我看见一个留着老鼠那样长尾、通体披满毛发的尖嘴东西站在脏臭的洞穴里,吹着笛子,驱赶着一群身上覆盖着蘑菇的肥胖牲畜。笛子的声音忽然停止,是那个放牧的鼠人停下来打盹了。接着,一大群的老鼠像是暴雨般纷纷落下,从无数地孔洞掉进大洞穴,吃掉了所有的牲畜和放牧的鼠人。 突然,在那些被吃的牲畜里,我看到了诗语被老鼠啃噬的千疮百孔的脸!我觉得既恶心又害怕,然后,我又听到了老鼠的响动朝我这边过来,老鼠们在地下世界的无数隐秘孔洞里的响动。我连忙从阶梯往上逃,什么也管不上了……” 现在张筠亭的眼神里依然闪烁着当时那种惊魂的悸动, “我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到过殉道者墓穴更深的地方,还是经历了一场离奇的梦游。我清醒的时候人在宿舍房间,没有损伤。但是——” 说到这里,婷婷眼神里的悸动全变成了泪光, “——另一个宿舍的诗语在我梦游的同一个晚上从此陷入精神的异常,一直到今天也没有恢复的迹象。是在诗语出状况之后,我给澄江先生您写的信。” 陆澄的神情凝重起来,要是自己真的是婷婷信赖的那个调查员,因为那场事故的耽误,自己怕是已经错过了阻止那个“异常事件”的最佳时期,很多东西挽回不了了。自己该道歉的。 “那之后的事情又如何恶化了?”他问。 “这三个月,我们南英女中陆续有学生出现精神状况,和当初的我和诗语那样,她们也先听到了墙壁中老鼠的声音,然后在二三个星期里的某一个时候,突然就进入了与别人无法沟通的状态,或者是彻底昏迷,或者是自言自语的癔症、或者是形同木偶的自闭。到现在,已经有十四个同学失了魂。” 算了,还是闷声不道歉了,现在的自己赔不起呀。 突然,陆澄想起了什么,向张筠亭道, “婷婷小姐,你真是得到上天的宠爱呀,虽然经历了噩梦,但却挺了过来。”已经有十四个女生倒霉,偏偏最先发现问题的张筠亭运气爆表,没有一道变成脑残,还精神奕奕。 婷婷内疚道,“所以,我觉得自己要尽我的能力帮助大家,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明明应该受苦受难的是我,不是她们。不过,我觉得并不是自己的运气好,而是澄江先生你救了我。” 陆澄一讶。 从大衣口袋里她取出一枚黯淡的青铜古钱,放在咖啡桌上——这枚钱乍看平平无奇,是那种外圆内方的传统唐钱式样。但古钱上以顺时针之序刻着四个篆字,读作:“天泉通宝”,以陆澄饱读唐书的积累,居然认不出是哪一个朝代的钱!有点门道。 婷婷对陆澄感激道,“当时澄江先生给我的回信里附带了这枚唐国古代的古钱,叮嘱我在异常事件解除前一直随身带着,不要离身。是你的宝钱保佑了我!现在,我把钱还给澄江先生——我已经不需要这枚钱的保佑,澄江先生能保护我们所有人!” 陆澄瞪了那枚古钱一会,倏地收进自己的西装内口袋。 ——看来,这枚“天泉通宝”的确是过去身为调查员的自己使用的驱邪宝物。 不过,有谁能告诉我,这枚钱到底该怎么用呢? 第5章 墙中鼠 到了现在,陆澄总算弄清楚,所谓“调查员”是一种解决“异常事件”的职业。既然异常事件不在幻海警察的能力范围,只好由龙蛇混杂的各路民间人士来从事这种工作,满足幻海市民的迫切需求。 那么,身为怪谈作家,自己本来就接触了无数神怪灵异的素材和线索,从某个契机进入了“调查员”那个行业捞金,也就可以解释了。 异常事件又往往是客户难以启齿、公众不能理解的私密,所以解决问题的调查员也要保持守口如瓶、闷声大财的低调作风,没有招惹上事情的幻海市民一般是不知道“调查员”存在的。 从自己的那枚古钱就能保佑女孩子来看,至少失忆前的自己是一个真货调查员。如果不是吃定能解决这个“墙中鼠”的案子,失忆前的自己怎么会向她透露“调查员”的那层身份,伸出服务顾客的援手?! ——还是我最了解我自己。 只是,现在的陆澄实在难以揣测失忆前自己在“调查员”这个行业的水平和解决异常事件的套路,婷婷的这个案子对现在的自己就是一团迷雾。从婷婷的叙述,陆澄一时也想不出这个异常事件的真实根源和消除的方法。 陆澄只好不动声色地向张筠亭瞎指示, “那种‘墙中鼠’既然看不见,我们没法直接调查。可那一个诡异的殉道者一直在你们女中的地下墓穴,就从它入手吧。事不宜迟,明天我们就去女中调查。婷婷小姐,你们女中方便吗?” 幻海市民都知道南英女中的校规十分严格,一般雄性生物是不得入内的。张筠亭有什么办法吗? 婷婷想了想道,“平常情况外人没有理由进我们女中。不过,现在出了‘墙中鼠’的事情,人心惶惶,不少家长来女中探望孩子,或者接孩子回家,校方也只好许可。澄江先生可以做我爸爸派过来探望我的代表。反正他永远在外地忙家里的生意,把我送到女中寄宿后,除了每月按时汇钱,就不管我了。” 真是一个好爸爸,陆澄心里道。 婷婷很快写好了一份委托探望书,熟练地签了她爸爸名字,交给陆澄,自信道,“没问题的,我模仿的签名和爸爸的一模一样,我都这样干了六年了。” 这种事陆澄一样干过。 他又问, “程诗语同学现在哪里,她是你最亲密的伙伴,也是最早接触异常事件的受害者,我也要看看她的状况。” “诗语在幻海本来就有独住的公寓房。她出事后,她家派人接回公寓,现在有一个女仆照顾。我每周都去看她,有公寓的钥匙。” 张筠亭写了那个公寓的地址,是幻海西区知名的“旗舰公寓”,离凌波咖啡馆就十分钟脚程,比南英女中近。 “那明天我们先去探望程诗语,再去南英女中。现在夜已经很深。婷婷小姐,你得赶回女中去了,不然得挨你们舍监的处罚了。” “我才不回女中呢,就去旗舰公寓陪诗语,等澄江先生明早来。反正,明天我要向女中的人说你是爸爸派来的人,带我在外面过夜,那些舍监敢说什么。” 这个女孩子露出久违的笑容,向陆澄告辞再会,不见不散。 这是三个月来她最舒心的一天,澄江先生终于接下了案子,无论诗语还是南英女中的同学都有了脱困的希望。虽然婷婷恨不得现在就带澄江先生去看诗语,但是先生肯定有其他的写作项目和调查委托要进行。对她们来说天大的紧急事情,对澄江先生却是不值得打破日常安排的小事情。 她一点都不知道,现在的陆澄连一根毛的底气和头绪都没有。拜张筠亭之赐,陆澄才刚刚知道调查员是什么。 彻底无人的咖啡馆,陆澄给自己煮一杯三倍浓度的奶咖。 如果他真是一个调查员,他马上就要去旗舰公寓和南英女中解决问题!而且他不会只问张筠亭要一千银元——还有十四个女学生受害,那就是还有十四个付得出酬劳的有钱家庭——他得收够一万四千银元,还清咖啡店的债务才罢手! 然而,现在的陆澄什么都不会。今夜他没空睡觉,而是要绞尽脑汁,从自己的家里挖掘出一切和调查员有关的东西 ——正如自己为了写作怪谈,积累了无数唐国神话传说的文献和素材,如今都存在自宅的书房,既然曾经是调查员,总要留下调查的资料、记录,还有解决问题的道具,为什么却从来没有看见过? 唯一的一枚不明所以的古钱,还是一个女高中生还给自己的。 陆澄从一楼的咖啡店营业区,走回二楼自宅的书房: 这里有从他父母时代起积攒到现在的文书图录。咖啡店的事业有闲钱之后,父母开始购买旧唐国的古书,自幼深受熏陶的陆澄也继承了他们的嗜好。今时的幻海,人们只追逐泰西的舶来货,却对本国的古书没有兴趣,任凭古代宫廷与世家的宝贵古籍流失海外,陆澄总能以低价购入其中的珍品和孤本,继续添增家族的藏品,达到千种以上。这些都是他饿死也不会脱手的非卖品。 陆澄抽出自己制作的藏书目录,按照目录的指引,从书橱的深处寻出一本唐国古人写的《历代钱谱》刻本,比照起张筠亭还给自己的那枚“天泉宝钱”。这枚钱是自己所知的,和过去调查员生涯仅有的联系,而家族的藏品里恰好有这一册记录唐国钱币的志录,是母亲留下的遗物。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陆澄却没仔细读过《历代钱谱》,里面会有线索吗? 陆澄忽然停在《历代钱谱》记叙二千年前唐国某朝古钱的部分——书页上并没有他手头这枚“天泉宝钱”的记录,但是有人在这页书的空白处增添了图文说明,墨色宛然如新,是熟悉的毛笔字。 陆澄不禁看了一眼书桌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英气美人还是三十岁的光景,一身白色衬衫,打着领带,双手插在黑西裤的口袋里,一个裹在老棉袄里的小娃娃在她前面傻乐地牵着元宵兔子灯走——是他的妈妈凌波和幼时陆澄的合影。 凌波在这页《历代钱谱》画的正是“天泉古钱”的式样和篆文,并且煞有其事地写道, ——“古人以为,镇压邪魔之厌胜钱并非真能易物之通货,不当入于《钱谱》。殊不知,不能易实境之物者,反能易虚境之货。这枚钱是商人的入门物品,你得靠它完成虚境的第一笔生意。只有灵光之物,才能让它闪耀光华!” 陆澄双手齐按书桌,一下站起来!在今晚上之前,他不能想像自己还是一个异常事件的调查员;但今晚上之后,他不但发现自己是那一行里面的人,连去世的母亲都接触过奇奇怪怪的东西!——我们陆家下海捞钱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吗? 如果不是因为这枚女高中生带来的古钱,陆澄一辈子都不会想到去翻找这本熟视无睹的母亲遗物。陆家还有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是自己睁着眼也没有看到的呢,那个调查员的自己在家里还藏着什么道具?! “只有灵光之物,才能让它闪耀光华。” 默念着这句话,陆澄的手捏着那枚黯淡的天泉古钱,一个格子接一个格子搜索自宅的每一个角落——书橱、衣柜、床底、收音机、留声机、吧台的酒柜,甚至厕所的抽水马桶水箱、后厨的垃圾桶、壁炉和烟囱……。 不过,直到天明,这枚古钱黯淡如初,始终没有发出什么光芒。 “算了,或许这枚天泉古钱只是凌波当年入手的古董,不知来历,胡写一笔。就像我在报纸上瞎编小说那样。” 坐在书房的木地板上,陆澄看着晨曦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房间,却毫无所得。 “一个调查员,还是带那个东西靠谱。” 陆澄把那枚天泉古钱塞回自己的白衬衣口袋,从书桌的抽屉拿出一把防身的柯尔特手枪,装上六发子弹的弹夹,放入西装的内口袋。 一枚古钱和一把手枪,这就是调查员澄江重新开始的第一次任务的所有装备了。 第6章 初次调查 七层的旗舰公寓像一艘大轮船,屹立在幻海西区三条大道的交叉处,地段便利,环境优雅,服务到位,治安良好,是幻海中产人士奋斗一生、梦寐以求的酒店式公寓。 早上十点整,穿戴整齐西服西裤的陆澄走进旗舰公寓,告知底楼门房昨晚的预约,电话另一头确认后,陆澄坐铁栅栏门电梯到三楼,程诗语那个公寓套间的房门半掩,张筠亭已经等候他多时,把陆澄领入病人的卧室。 冬天的阳光可爱温暖,透过明亮的落地玻璃窗洒在床榻上的少女程诗语身上。虽然卧病在床,少女依然得到了很好的照料。没有苍白的病容,没有消瘦的身体,没有任何伤痕淤青,也没有任何哀喜之色,安静地睁着一对涣散的大眼睛向着高耸的天花板,就像一个精致美丽的洋娃娃。 陆澄摸出那枚天泉古钱,放在程诗语的额头。凌波说过:只有灵光之物,才能让古钱闪耀光华。果然,程诗语也不能让天泉古钱有什么反应,就像昨晚上他用古钱检查过的家里那些无生命的家具家电一样。从她身上调查不出什么。 ——嗯,现在的程诗语就是一个失去心灵的人偶,无法交流,好像处在和外人完全隔绝的另一个世界。 “我的古钱还是有力所不及的地方呀。”陆澄淡淡道。 婷婷的眼眶有些湿润,不忍心再看诗语的样子。 陆澄问, “婷婷,能带我去诗语的书房吗,或许那里有那个诡异殉道者的线索?” 一切调查都要尽可能搜罗资料,自己写怪谈就是这样,希望她们之前做的研究功课,能给自己提供些调查的思路。 婷婷点头,“我们宿舍的空间有限,之前我和诗语研究殉道者的资料都放在她的书房里!” 程诗语的书柜里有一本泰西真光教会出版的烫金书皮的《殉道者托波尔小传》,书下面还压着两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子。陆澄翻了下《殉道者传》的泰西文字,基本不识,只认出了出版日期——也是战前二百年的泰西古书了,这里可不是泰西的古老大学,在远东的幻海实在是稀罕东西。 他望了张筠亭一眼,“南英女中的学生泰西文都很好,上面写了什么?” 张筠亭道, “这本泰西古书是社团的指导老师穆罗岱带给我们的,我们研究的起步资料。书是用真光教会的泰西古文写的,我们也不识,是穆罗岱老师翻译成泰西的现代文字,然后我和诗语译成唐文。” 她打开书本下面第一个牛皮纸袋子,里面就是婷婷和诗语的译稿。陆澄翻览了下译稿: 这个托波尔在泰西的人生几乎没有波澜,在旧唐国的经历也循规蹈矩,稍微有点看头的就是他的死亡结局,可却是语焉不详——传记只简单说托波尔是被盲目排外的唐人暴民污蔑成魔人残酷杀害,真光教会的高层于是封赐为“殉道者”,纪念托波尔捍卫真神,英勇不屈的受难云云。 陆澄又打开另一个牛皮纸袋子,却是一叠令人毛骨悚然的黑白照片,都是有关一个铁链捆缚的骷髅的,那就是婷婷说的“殉道者”吧。 “这是我和诗语当时悄悄拍摄的殉道者的相片。虽然对殉道者有点不恭敬,但是我们不愿多搅扰墓穴,索性一次把它全拍下来了。三条铁索、骨头上的每道鬼画符、基座上的铁八卦,都在里面了。”张筠亭道。 她们记录得十分细致,就是陆澄来做也不能更好。要进一步挖掘这种天书般的符箓和当时唐人方面对这个殉道者的记录,在幻海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了。 “这就是我和诗语的全部研究成果了。”婷婷道。 “全部吗?” 陆澄的目光瞥到诗语书房里唯一一个上锁的柜子,这是他最后一处没有检查到的地方。 “婷婷,能不能打开这个柜子,现在的你应该掌握了诗语所有的钥匙了。”他道。 “澄江先生……”这一次,婷婷却为难道,“这个是诗语存她的日记的柜子,是她的私密,我答应过永远不偷看的。” 陆澄想,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障碍。 他换了一个话题问张筠亭,“离开那个诡异的殉道者之后,你们的研究有新的进展吗?” 婷婷摇头,“再没有。越到后来,怪事越多,我们的心思越乱,研究已经搁置很久了——其实,澄江先生,我已经不想研究了。” “嗯?为什么?”陆澄道。 “我们这种家庭的女孩子,如果不能在泰西的大学获得学位,有自己独立的地位,就要接受家族的安排,为了家族的事业去联姻,过家族替你选择的生活,没有其他的出路。我和诗语做这些研究,就是为了上泰西的大学。但是现在,我觉得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好奇心,已经害了诗语,害了十四个同学。给您的一千银元酬金,是我爸爸给我上大学前的所有钱,我全交给了澄江先生来弥补我的过错。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会接受家里的安排的,不再考泰西的大学了,这是我的赎罪。” 她道。 房间里寂静了会。 却听陆澄缓缓道,“婷婷小姐,好奇心没有任何错,而且我不觉得你的好奇心会死掉,也不相信你会最后接受命运的安排。比如,你本来完全可以置身事外,把责任推给大人们。可现在,反而是大人们畏畏缩缩,只有你一个女孩子来找我,来拯救自己的朋友。不只是好奇心,你还有勇气!” “澄江先生……”婷婷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意,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被尊重的感觉和信任感。 却听到陆澄紧接着指着那柜子道,“现在,诗语已经在最危险的时候了,我们为了拯救她,不得不挖掘出诗语最隐秘的东西,哪怕再细微的线索也能带来希望。如果诗语能好起来,哪怕她会痛恨你,哪怕她一时误解你背叛了她,你也是情愿的吧,这才是弥补过错的真正方法。那么,能不能把开柜子的钥匙交给我了?” “嗯。只要能救诗语,我什么都愿意!”张筠亭把一枚小钥匙郑重交给陆澄。 他打开了诗语书房唯一上锁的柜子,婷婷顿时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书柜里不只是诗语秘藏的六大本日记,还有一本她从来没听诗语谈起过的唐国古书! 陆澄取出柜子里的这本唐国古书,此书名曰《白帝行走伏魔录》。从书的序言看,这是一百五十年前的手稿,那时候旧唐国还没有覆灭,泰西人也没有开辟幻海市。在书页里盖着“卿云大学图书馆”的藏书章——这座幻海知名的图书馆汇聚了旧唐国江南藏书世家最丰富和精华的藏品,是天下一切读唐国古书之人都知道的地方。果然,程诗语是去卿云大学图书馆,寻找殉道者事迹的进一步线索! ——此书叙述古时江南一处“白帝观”的历代门人斩妖伏魔的掌故,通篇都是荒诞离奇之事。这座道观早就湮灭无闻不知所在,这本书的作者也是一个不知来历的无名氏。但翻到此书三百年前的记载,赫然有一篇《荡鼠魔记》!安放那个殉道者的基座上,不正是铭刻着“白帝行走封魔于此”吗! 婷婷喃喃道,“为什么诗语会瞒着我私自去卿云图书馆……这一定是她和我离开殉道者墓穴后的事情,之前她不可能知道‘白帝行走’这个称谓!” 她们当初约好一道写作研究报告,一道去泰西念大学,为什么诗语会把自己撇在一边,装作没事地过了好一阵? “我想,你的好闺蜜藏了不只一件事情。” 陆澄把程诗语最近的那本日记递给婷婷,现在的婷婷已经毫无阻止他的意图,反而帮陆澄分析起诗语日记的内容。 这个时候,有新的脚步声靠近程诗语的公寓套间,接着是钥匙插入程诗语套间房门的声音。 婷婷和陆澄都停了下来。她悄声说:“不是诗语家女佣的脚步。” 陆澄从西装口袋取出柯尔特手枪,负在背后,藏到套间的房门后面。门打了开来,一个男人走进了程诗语的房间,正撞上张筠亭直视的眼神! 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褐发泰西男子,身材矮小,相貌很平常。他怀里捧着一大捆鲜花,遇到张筠亭也是诧异莫名,两人都立刻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穆罗岱老师,你怎么来这里了?!”婷婷道。 这个泰西男人就是她们怪谈社的指导老师,人类学博士,交给婷婷和诗语那本泰西古文殉道者传的穆罗岱。 陆澄收起手枪,从门后笃悠悠走出来,从后面拍了下穆罗岱的肩膀。那个穆罗岱吓了一跳,跌进客厅的沙发上,那捧花也落在地毯上,洒了一地。一枚银坠子从花束里掉出来。那是一枚P字形的银坠,很有些年头,陆澄拾起来,凝视了一会儿,放在茶几之上。 ——这个P字银坠像极了殉道者头骨上刻的那个P字的字体。 “您是?”那个穆罗岱问陆澄。作为泰西人,他的唐语一般,能够交流,但腔调怪异。 “我叫澄江,是婷婷爸爸派来的探望人。你是她们老师吧,最近贵校出了些事情,老爷子不太放心。你这位先生能带我去贵校看看吗?”陆澄流露出咖啡店老板招呼客人的职业笑容。 “应该应该。”穆罗岱道,“这些问题我们学校也是一筹莫展呀。传说社会上有一种‘调查员’的职业,专门解决异常事件,可惜我们这些教师没有渠道联络。我能做的,也只有给自己的学生送花安慰了。” 穆罗岱指着茶几上那个P字形的银吊坠道,“诗语是我的学生,我不知道如何让她康复。思来想去,便决定把我们家传承的这个银吊坠赠送给诗语——我们家族的传说,这个P字吊坠能保佑人远离魔鬼。” 婷婷望了一眼陆澄。 他感慨道,“我们一定会把这枚P字吊坠佩戴在诗语小姐的身上,把你的心意传递过去,我们一道为她祈祷吧。” “好的,好的。我不善于辞令,最近学校的事情又多。那么,澄江先生,我们下午在南英女中见。”穆罗岱脸红耳赤地告辞而出,只留下婷婷和陆澄。 陆澄侧过脸,微笑着问婷婷, “你说,为什么穆罗岱会有诗语套间的钥匙,见到我们又那么尴尬?” 婷婷哼了一句, “我们才看了诗语的日记——她竟然对穆罗岱有好感。枉我是诗语的闺蜜,她居然从不告诉我他们的关系。” “婷婷,再问你一个我真不知道的问题:穆罗岱的唐文水平如何?”陆澄道。 张筠亭不假思索道,“穆罗岱老师只会唐人的口语,不会写唐文,看不懂唐书,更不要说唐国古书了。不过,南英女中的外籍教师里,老师算是很努力学唐语的了。对泰西人,唐语究竟是太难了。” “那样,一切都解释通了。” 陆澄从口袋里取出天泉古钱,和穆罗岱带来的那枚P字吊坠并排在一起。他的眼神之中迸发出兴奋至极的光芒,全身都升腾起了一种强烈无比、陌生但又熟悉的热情。 现在他的眼中,那枚黯淡的天泉古钱真的闪耀出幽蓝的光芒!显然,这是对穆罗岱的那枚P字吊坠的反应。 ——只有灵光之物,才能让古钱闪耀光华。凌波说的没错! “婷婷,你看见没有?”陆澄道。 张筠亭一愣,她只是看到陆澄把P字吊坠和那枚黯淡的铜钱并放在一道,“看见什么?” 看来,只有这枚天泉古钱的所有者才看到反应的光华,这真的是我的古钱。我真的是调查员。陆澄想。 他可根本不会把这枚异常的P字坠子给程诗语佩上,而是把天泉古钱和P字吊坠都收进自己的口袋,道,“婷婷,照顾好诗语,我回来之前绝不许离开这个套间。这个下午我会解决问题的。” “澄江先生……” 陆澄走出了旗舰公寓,去南英女中和穆罗岱会面。这是调查员的事情,无关的市民必须排除在外。 第7章 殉道者墓穴 等陆澄获准参观南英中学的殉道者地下墓穴,已经是这天下午的四点时分。还是女中老师穆罗岱为陆澄和女中的校长协商的结果。 那些在女生之间传言的“墙中鼠”,对局外人毕竟是无法见到的事情。作为婷婷家长的委托人,陆澄于是坚持要求查看女中小礼拜堂的地下墓穴 ——因为婷婷父亲在女儿的通信里知道礼拜堂地下那个死人骷髅的事情,十分嫌晦气,在唐国这种怪异的骷髅是要挫骨扬灰的,至少要挪出学校,否则他就让陆澄带女儿转学!作为教会背景的校方,不愿得罪有钱的家长,可也不肯迁动教会钦定的殉道者。扯皮半天,最后校长命令穆罗岱带陆澄亲眼确认,那只是根本无害的古代贤者遗体。 幻海十二月的四点时分,天色已经变得很暗沉,南英女中的气氛也很消沉,女生们下课后便匆匆回了宿舍,大草坪上都没有什么亮丽的风景可看,小礼拜堂里也没有人向教会那个天聋地哑、救不了苦难的神做祷告。 只有穆罗岱领着陆澄走进来,用铁棍粗的钥匙打开紧锁的地下墓穴铁门,打着手电,走下通往黑暗的台阶。 “澄江先生,你可是三个月来第一个进墓穴的人呀。这是教会都宁可尘封的历史,你一个唐人,好奇心居然那么旺盛。”穆罗岱感慨道。 陆澄不置可否,他看到了婷婷说的那个“殉道者托波尔”的骨骸。他吸了一口冷气。果然像婷婷的照片里那样:殉道者的骨骸完全和唐人铁链的融铸在了一起。如果要拆除铁链,那殉道者的骨骸也得拆光。教会可不敢动殉道者的骨骸,也只好一并保留了铁链。 陆澄毫不迟疑地走近去,取出口袋里的天泉古钱,贴着托波尔的遗骨检查起来。 那枚天泉古钱又一次闪耀出光芒!这一次古钱闪出的幽蓝光芒更加的浓烈!陆澄想,这又是古钱对灵光之物反应!——尽管他吃不准古钱这反应到底是针对捆缚骨骸的锁链,还是骨头上刻的符文,两种光色的区别又在哪里,但他已经确认,处死托波尔的那些唐人,绝不盲目,他们动用的是真正的驱魔手段! “澄江先生,你对殉道者的骨骸摇晃这枚唐国古钱,是有什么深意?”这个穆罗岱也看不到陆澄古钱的变化。 “我们唐人的小迷信罢了。”陆澄道。 穆罗岱轻轻喔了一声,忽然道,“其实,澄江先生,你真实的身份是一个调查员吧?” “嗯?”陆澄意味深长地望了穆罗岱一眼。昨天起陆澄才刚知道自己是调查员。 穆罗岱淡淡道,“南英女中的师生可没人要到这个鬼地方来。下到这里的人,也没有一个不被这骨骸吓呆住。可澄江先生看待这骨骸的神色,就像考古学家对待一块化石、一块恐龙骨头。这样的人,我想,只有传说里那种专门解决异常事件的调查员。我已经嗅到了你的调查员味道。” 其实是陆澄早听过婷婷对骨骸的描述,浏览了她们拍摄的照片,有了二次心理建设,才在真见了殉道者的骨骸之后心境波澜不大。 不过,陆澄肯定道,“的确,我是婷婷家长派来的‘调查员’,替婷婷和你们女中解决这个异常事件。我认为这个地下墓穴隐藏着女生们‘墙中鼠’传言的真相。” 穆罗岱的眼珠转动,道,“太好了。太好了。传说,异常事件的调查员都是有着直面恐怖的强大心灵的人。澄江先生,有一个秘密我只有你可以告诉——在婷婷和诗语调查了殉道者骨骸之后,诗语还研究出打开殉道者基座的方法:在这层墓穴之下,其实还有另一层空间。” 陆澄盯着穆罗岱的面孔,道,“我已经知道您和诗语的密切关系。穆罗岱老师,你一定也从诗语那里知道了打开这个基座的方法,能带我下去看看吗?我想,我们离真相,已经很近很近了。” 穆罗岱看了下手表,指针指向下午4点51分日落的时候,他笑道,“可以。只有你这样有趣的灵魂,才可以走进那里。” 陆澄仔细看着穆罗岱按照一种特定的顺序,转动起基座上那个三个圈层的铁八卦。就像打开银行金库的一扇保险门,那高耸的基座轰然一响,显出幽邃的下降之路。穆罗岱向陆澄摆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澄跟着他走下去。 那是一个泛着微光的洞穴,这微光是生长在岩壁上的蘑菇发出。陆澄走到一个非常高的地方向下看。洞穴的底部堆满了显然是人类的骨骼,垒成了一个祭坛的形状,洞穴的四壁到处都是蜂巢般的孔洞。这就是婷婷说过的噩梦里的那个地方。 穆罗岱从衣服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笛子,试了几个音。恍然之间,就像噩梦之中的那个放牧的鼠人。然后,穆罗岱的双唇再次触碰上那支牧笛。 “砰”地一声,随即是穆罗岱一声惨叫,他从陆澄的贴面前滚翻下七八个台阶。还来不及吹奏,笛子已经脱离了手,跌到更远的洞穴下面。 是陆澄猛掏出柯尔特手枪,朝着穆罗岱的左腿就是一发直接命中! 这是陆澄在失忆之后第一次使用手枪,本以为会招呼在那些擅闯咖啡店的暴徒之上,没想到却是赏给了这位泰西人类学博士。 枪声响起之时,陆澄的大脑不禁有久违的熟悉感。他本以为自己一个小市民不谙射击,特意贴近穆罗岱开枪。谁想开枪时刻却是一气呵成,就像使用吃饭的筷子那样娴熟流利。发枪的自己只是身形微晃,子弹结实准确地打碎了穆罗岱的腿骨,好像陆澄是不知道爆过多少目标的老鸟似的。 穆罗岱的叫声连连,骂道,“你在做什么!混蛋!你是在杀人!在女子中学杀人!你知道世界上有警察吗!” 又是“砰”地一声, 陆澄发射了第二枪,这次是在七米的距离外,直接命中了穆罗岱的另一条右腿,他的手开始顺起来。陆澄想,失忆前自己的枪法看来是专业级的,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在幻海射击俱乐部练过。 “我知道世界上有警察这回事,而且我就是想把你揪送给警察!如果他们也关押异常事件的嫌疑人的话!” 穆罗岱的双腿暂废,僵在洞穴的阶梯之下,满脸豆大汗水,嚷道,“我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嗷嗷嗷!谁来救救我!” 虽然如此说,这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洞穴又有谁会答理他。穆罗岱只好蠕动着自己矮小的身躯向洞穴更下面爬去,去捞那个掉下去的牧笛。 “砰”地又一声枪响,这次陆澄的子弹贴着穆罗岱的脸打在他正前面的台阶上。 “不要乱动,我的枪法有多准,穆罗岱你已经领教充分了吧。”陆澄道。 穆罗岱顿住不动,也不再叫嚷,双目晃动起狠毒的光芒,紧盯着陆澄,“你怎么知道是我筹划了女中的异常事件?!” 看来,穆罗岱也不想遮掩了。 陆澄道, “简单来说:首先,假定地下墓穴和‘墙中鼠’以及之后致人精神异常的噩梦有因果关系。作为那个骨骸的第一接触者,婷婷和诗语其实是在接触几天后才出现‘墙中鼠’的幻象,这之间其实有一段空白的时间,她们并没有做任何事。 于是,我怀疑那几天空白时间有第三个人的介入。自然,作为怪谈社的指导老师,穆罗岱你就有了充分的嫌疑:仔细想,整个殉道者墓穴的调查都是你在引导她们进行——是你提供了殉道者的泰西记录,是你指示一个女孩去幻海的图书馆查阅你根本读不懂的唐文资料,而那个女孩又向你全盘托出了她的研究,让你破解了唐人的机关,让你打开了唐人封印的洞穴!这才有之后几个月的噩梦!” 当然,能让陆澄真正确认穆罗岱嫌疑的,是婷婷还给他的那枚古钱指示出的穆罗岱给诗语那枚吊坠的邪异灵光。这一点,陆澄就没必要向嫌疑人多嘴。 穆罗岱一面疼痛,一面狂笑,又疼又笑,“没想到你这个调查员是这么的莽撞!你这不是推理,只凭猜测,就敢对我开枪行凶!哈哈哈!哈哈哈!” 穆罗岱的目光一凛道,“澄江,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把我抓进捕房,幻海的法庭凭什么定我的罪?你能拿出任何证明我犯罪的证据吗?这是异常事件!是常识无法解释,普通人无法理解的!” 陆澄的眉毛微皱。他的确疏忽了这一点: 自己只是凭着怪谈作家的预感,要在这个穆罗岱举行某种邪恶仪式之前,用最暴力简单的方法废掉此人,让穆罗岱有再大的妖都做不出来(当然,现在的自己除了暴力的枪械也不会其他别的)。但是自己只顾着和这人皮的恶魔争分夺秒,完全没有考虑怎么进行事后的收尾!处理这种善后问题,调查员业内必然有行之有效的行规,才从来没有惊扰到幻海社会,可自己全忘了过去的调查员生涯,这一刻竟然没有一点头绪。 “哈哈哈!哈哈哈!” 穆罗岱的手指向自己眉心,嘲讽着陆澄, “来呀!神枪手,为什么不直接打穿这里!快杀了我呀,然后被公正的幻海市法庭判成杀人犯!法官可不会把你看成拯救幻海的英雄——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筹划了异常事件,那些少女的失神与我能有什么关系——而你就是一个谋杀女中教师的杀人犯!快朝这里开枪呀,你不是站在正义这边的调查员吗!?” 为了狗屁的正义,我就是为了张筠亭一千银元的酬金! 陆澄睁圆了眼睛,这一枪他可绝不能往穆罗岱的眉心打,现在杀穆罗岱是易如反掌,但是陆澄绝不愿意为了拿一千银元去坐牢。毕竟,在普通人的眼里,他就是在一个地洞里打残打死了一个中学老师。该怎么办?为了拯救幻海市民,去做二十年以上的牢吗?混蛋呀! “吱吱吱。吱吱吱。”穆罗岱洋洋得意地撮起口哨,模仿起老鼠的叫声,“澄江先生,你还不知道我在筹备什么伟大的仪式吧——其实,‘它’只是需要一些解馋的东西,一些有趣美味的灵魂。本来我选择了可爱的诗语做‘它’的主菜,其他女孩的魂魄做甜点,但是你既然代替诗语拿来了食物的标记,那个P字的吊坠,我就为‘它’挑你喽!” 陆澄侧耳倾听,隐然有吱吱的响声从无数的孔洞传出来,回应着穆罗岱的鬼叫。那是女中传闻里墙中鼠们的声音。它们像一只军队那样在移动,起初离陆澄很远,琢磨不定,一下子离陆澄很近,就像火车经过了站台。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又如暴雨倾注,无数的老鼠从洞穴的孔洞里哗地涌了出来,喷在陆澄的身体上面,淹没掉他整个人!每一只老鼠都散发着泔脚和阴沟里的恶臭,半腐不腐的身体流淌着肮脏的脓水,每一对鼠眼都晃动着残暴嗜血的赤红光芒。它们一粘上陆澄的皮肤,尖利的牙齿就咬进陆澄的血肉,就像几百个钻头同时打进墙壁。 陆澄一面痛叫,一面翻滚,四肢猛烈地挥动摆脱啃食他的老鼠,一发、一发又一发子弹朝着遮蔽他视线、到处都是的鼠群打出去! 射死、压死、踩死了几十只老鼠后,陆澄从鼠群里爬出来,竟然看不到回到上面墓穴的路!阶梯已经乱成看不出终点和起点的线圈形状,哪里都不是出口,哪条都不是出路。他也不见穆罗岱的踪迹,只有穆罗岱的嘲笑在地洞里回荡,“放弃吧,这里是‘它’的‘虚境’,你无路可逃。吱吱吱。吱吱吱。” 陆澄从口袋里猛地掏出自己的那枚天泉古钱,那天泉古钱闪耀起蓝光!在洞穴线圈般路径的某处也闪耀起呼应的蓝光!陆澄不禁泪水流淌,发狂般地往那个洞穴的光亮处奔跑! 他的子弹全部打光,枪已经没有用处。那个好死不死的穆罗岱还在后面学着鼠叫,在陆澄的西装后背还爬着十几只老鼠,啃穿了西服和衬衣,啃进他的肌肉和血管里。陆澄的脚步后面,响动着火车般的巨响,是几千只还是几万只老鼠在追踪他! “截住他!吃掉他!”穆罗岱尖叫! 那些被陆澄踩瘪的老鼠,被他子弹洞穿的老鼠,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拖着残破的鼠躯,重新汇入鼠群。陆澄想了起来,把口袋里那个P字吊坠远远扔到洞穴深处,甩掉这个该死的猎物标记。但已经粘身的几十只老鼠不依不饶,从他的后背又爬到陆澄的脖子,咬那里的动脉。 陆澄的身躯到处漫血,分不出是自己身体的还是老鼠的哪块肉哪块皮。陆澄捏住一只上脖子的老鼠,扔脚下踩死。接着第二只老鼠又爬了上来,扔掉一只又接上一只。 陆澄“啊”地大叫一声,一只老鼠咬开了陆澄的颈动脉,血从里面飚射出来。陆澄咕咚一声栽倒下来 ——他的身体软塌在殉道者的基座之前,手碰了“白帝行走”的基座铭文一下,无力滑落。 他看到了光明,可再不能多走一步。鼠群从陆澄的身体像潮水退去。一枚手电筒的光束照射在陆澄毫无血色的脸庞上面: 他看到张筠亭惊恐惶急的脸庞,看不清她的嘴唇是在哭泣,还是呼唤救援。陆澄垂下了眼皮。 调查员陆澄死亡。死因:鼠祸。 第8章 阴魂 昏暗的凌波咖啡馆里面,陆澄坐在一张咖啡桌边,桌上有一盏摇曳不定的白蜡烛,还摆着那枚天泉古钱,他所拥有的唯一的灵光之物。桌对面是一个英气的美人,还是她三十岁时候的光景,一身白色衬衫,打着领带。 这大概是陆澄人生的最后一场梦,幸而是一个团圆的梦。 陆澄把那枚天泉古钱推给女人,问道,“能教我怎么用这枚钱吗?”第一次调查半途而废,但哪怕已经迈入了鬼门关,他依然不甘心。 “我的小傻瓜,曾经,我给过你两个选择:过一种幸福却平静的人生,或者走上凶险但奇妙的历程。你选了让我伤心的那一个。” 女人把陆澄脸颊上的泪抹掉,展颜一笑, “还是那两个选择:你决定好了吗,真的要做一个调查员吗?” 陆澄认真地注视她道,“抱歉,让你再伤心一次了,我还是要做一个调查员。我收了别人的钱,还没办成别人的事。” 那枚蜡烛“叵”一声吹灭,陆澄没有看见凌波的表情。等再有光亮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淡然的神色——她从黑西裤的口袋掏出一个打火机,重新点起那枚白蜡烛。 凌波喝了一口陆澄的咖啡,两个手指夹起桌上那枚“天泉古钱”,平静地伸进了白蜡烛的火焰之中,竖着在焰芯放稳,再把自己的手指松开古钱,从烛火里慢慢地抽出来。 “这样不烫吗?”陆澄问。 “调查员需要习惯伤痛。”凌波道。 天泉古钱留在烛火之中,竟然始终没有掉下来,反而一直立在焰芯的上面。古钱像月食时候的月亮那样一点一点亏缺下去,从圆满的样子亏缺到月牙儿一样,直到在火焰之中完全消失。 凌波伸了一个懒腰,“我要走了。小傻瓜,先从这处虚境走回去,算是对你这个最差劲的E级调查员的一次小测验。” ——难道说,我还有回去的希望? 陆澄猛地伸出手臂,去抓那个女人。他的手扑了一个空,眼前的凌波一下子被戳破开来,像千千万万五彩缤纷的肥皂泡那样飘散四逸。 这时,本来平稳燃烧的蜡烛火焰开始剧烈地颤动。 陆澄的耳朵里开始钻入猫儿们死样怪气的合唱——从这座咖啡馆的楼顶上面、墙壁里面、地板下面,乃至咖啡店四条边的墙角传过来,好像全幻海所有的猫都挤进了凌波咖啡馆。 只是这个咖啡馆并没有见到其他猫的踪迹,倒是烛火之颤动渐如水波轻晃,最后像一面平稳的镜子那样,映现出了一只黄猫的形象。 黄猫戴着唐国旧戏里武将的珠盔,脖子的项圈上系着一枚小铜铃,金眼安静地凝视着陆澄。 “你已经死了,澄江。” 烛火里的黄猫朝陆澄说话,用的是唐人的语言。黄猫一扬猫掌,猫掌里是凌波投进烛火的那枚天泉古钱。 陆澄的心如止水,没有再坏的情况了。 “但白帝行走的传承者享受不到真正的死亡的安宁。” 黄猫道, “依照你们和主上的契约,从实境掉下来后,会去主上的虚境永远服务。猫是‘太岁’,跟太岁走一趟吧。” “白帝行走?”陆澄一讶,这是卿云图书馆那本古书《伏魔录》里面的称谓,连“白帝行走”最后的记叙者都是一百五十年前的古人,自己是怎么和他们攀上关系的?——不,绝对有联系,只是他在那场事故忘记了太多。 如果他能从这个怪奇的梦出去,不但要解决南英女中的事情,还要调查自己的过去,包括自己家族的历史。 陆澄看着黄猫从烛火里悠悠走出来,好像穿过一扇门那样走到咖啡桌上,然后跳到马赛克地板,直起猫身把咖啡馆的门把手旋开来,迈出咖啡馆的铁门槛,钻到外面去。陆澄跟出了咖啡馆的门。 他所熟悉的一切建筑和街道在像走马灯那样变换,忽而是霓虹灯闪耀的高楼大厦,忽而是小桥流水、蜿蜒曲折的狭街小巷。黄猫的身形在缭乱变换的场景里神出鬼没,好几次陆澄差点跟丢,都是靠猫项圈的铃声才重新追上了猫的尾巴。 黄猫领着陆澄穿过一座白雾弥漫的石桥,走进一座旧唐国道观的木构殿堂。 殿堂的雕梁画栋、四壁藻井都是形形色色的猫儿的壁画雕刻,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月,漆色暗沉,影深光敛。陆澄的脚步走到哪里,那些殿堂壁画雕刻的猫儿眼珠也跟着转动到哪里,仿佛仍然活着一般。 殿堂深处的香案供桌之后有三个神龛: 中间的神龛四面挂起了厚重的帷幕,看不到里面的东西。 领陆澄进来的黄猫“太岁”蹿到左首的神龛里面,向陆澄回转过身子,恍然间变成了一个黄猫木雕,圆睁金眼呆视虚空; 右首的神龛之中是一只灰猫木雕,戴着一顶文官翅帽,眉心的毛纹是月牙形状。灰猫木雕之身恍然一动,已是有血有肉之躯。猫掌一敲神龛木案上的惊堂木,向陆澄肃然道, “这里是白帝行走的候判所,猫是‘判官’。小娃娃,禀上你的称呼!判官好分配你在主人刹土的去处!” 澄江一愣。自己从没想过人生吃的头一次官司,是被一只猫审判。 “啪!”灰猫判官又敲了一下惊堂木,“拖延什么!老实禀上称呼!” 左首的黄猫木雕向陆澄瞪了下。 “澄江。”陆澄马上老实道。 灰猫判官凝视陆澄的面孔,金眼一闪,猫爪刮风似地翻览起木案上的一叠文书,忽然停在了一页纸头上,喵起来, “怪哉!是什么人从《录鬼簿》上销去了这个‘澄江’的名字!” 陆澄的心里一动。以他写过和读过的旧唐国怪谈,现在这个情境俨然是这只猫在断他生死,却发现生死账本上他的名字已经被勾销了! “判官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陆澄的脸上满是迷惑道。 勾去那账本上致命的名字,最大的受益人显然是自己!——如果像这些猫说的,白帝行走的传承者得不到真正死亡,自己的名字又从猫的那个户口本上勾销,自己就可以走出这个梦,回到真实的世界了! 但越是这样时刻,陆澄越是要装稀里糊涂,免得横生枝节。他隐约觉得《录鬼簿》销名的事情和失忆前的自己有极大的关系——搞不好,就是自己弄的? 灰猫判官挠了下猫脸道, “不知何故,你的名字已经在《录鬼簿》上勾销,猫等必须把你遣回实境!不过,你要支付返回实境的‘过桥钱’。” 陆澄瞟了一眼领他过来的黄猫太岁,它那边还有陆家的一枚铜钱。可那黄猫像木雕那样装聋作哑,当看不见他。 陆澄心里叹息,在这个怪梦里漂流的自己再没有其他东西可以付了。 他只好回应道,“判官大人,现在我一无所用,但作为白帝行走的传承者,我可以赊账吗?我是一个讲信用的商人。” 灰猫判官翻检着另一叠文书,道,“你需要完成主上的一个任务。” 陆澄屏住气息,就看灰猫判官的条件喽。 灰猫判官一敲惊堂木, “——明年今日以前,从实境找到勾销你名字的那册《录鬼簿》的副本,还给猫等,清了欠账。这是判官的裁断。” “册子到手,我怎么交还给猫大人?”陆澄问道,茫茫的真实世界,要找灰猫口中的那册《录鬼簿》谈何容易,先蒙混过去再说。 “猫等总能找到主上的行走。如果完不成猫等的任务,你的下场会比真正的死亡凄惨万倍。”灰猫判官道。 走着瞧。一旦走出去,自己可是要想方设法躲开这个怪梦。一年后的事情,有的是变数。陆澄心想。 “咚”一声,左首神龛的黄猫把陆家的那枚天泉宝钱投还陆澄,“过桥的时候,听到呼唤,就把这枚钱交出去。” 陆澄把自己的钱拿了起来,退出殿堂,一脚踩上过来时的石桥。 这时候,石桥的桥洞之下响起水声,低语道,“过桥钱。” 几条长满眼珠的章鱼触手从白雾里陡然升腾起来,拦住了去路,每一条触手都有殿堂的柱子那样粗大。陆澄的天泉古钱闪耀起刺目的黄色光芒,给他心头的压迫感远远超过在南英女中地下墓穴的那堆殉道者骨头! 陆澄把天泉钱向前头的拦路触手劈头一扔。那触手一吸,接住古钱。陆澄已经从触手让出的一线缝隙,竭尽全力狂跑过去,绝不敢再回头看哪怕一眼。 他过了石桥,双手按着颤抖的小腿,艰难地呼吸。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直起腰环视周围的环境。 ——从那离奇的猫的殿堂,陆澄又回到了凌波咖啡馆里面,仿佛根本没有出过咖啡馆的门。咖啡桌上那枚白蜡烛依旧烧着,不过快烧到了底。 但是,这依然不是真实的世界,不是那个让陆澄受尽毒打和伤害、还有仇怨未报的世界。 “咚咚咚,咚咚咚。”他身后的咖啡店大门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澄江先生,你是我知道的唯一的调查员,只有你能解决我们女中的异常事件——” 陆澄的心中泛起一股暖流,他把咖啡馆的门缓缓打了开来,向着门外那个熟悉的少女,温和道, “让你久等,我醒了。” 第9章 重装上阵 陆澄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漫长又辛苦的梦。 和他过去那些转瞬就忘的幻梦不同,方才的梦一点一滴都铭刻在他的心里,就像树上的年轮那样清晰。他看到了自己死去的妈妈,还坠落到一群会讲人话的猫统治的地盘。在猫的殿堂,陆澄为了回来,失去了他唯一的灵光之物,家里的那枚天泉古钱。 猝然一惊,陆澄猛地睁开双眼,手摸索自己的衣服口袋,里面空空荡荡。他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一身病服,躺在一间窗户明亮、阳光温暖的单人病室之内。 这里是幻海知名的慈心医院。 他回来了。 在病床头站在一个穿高中校服的娇美少女,满脸的惊喜,是他的委托人张筠亭; 婷婷的边上,另外坐着一个身着职业教师服装的六十岁银发女人,一张刻板冷淡的泰西人的面孔,脖颈上戴着一枚泰西教会的十字架吊坠。 “澄江先生,你醒过来了!我这就去叫医生!”婷婷道,她喜悦地抹去眼泪,“你昏迷了整整三天,医生一直说没希望了。是奇迹!真的是奇迹!” 她跑出病房的门外叫医生,才迈出门又转回来,向陆澄道, “澄江先生,忘了介绍:这是我们南英女中的校长莲琪生女士,我把我们调查墙中鼠,还有穆罗岱老师的事情都告诉了她……莲校长是一个好人,也是我们女中能信赖的人,可以把一切都告诉她。”说完,婷婷又跑出去叫医生来诊视陆澄的状况。 “我是科学主义者,不相信任何超自然现象。在泰西我就听说过你们这种‘调查员’,现在我还以为,那是利用无知群众的迷信进行欺诈的可耻职业。” 那个女校长莲琪生的语气傲慢,她的唐语倒意外地不错, “不过,这几个月我的学校的确出现了难以解释的现象。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好女孩子一个接一个陷入丢魂的状态,看着我的学校的声誉一点点被摧毁,没有头绪、无能为力,倒是婷婷和你这个外人行动起来。你是为帮助我们南英女中经历了生命危险,我感谢你,十分感谢——慈心医院的医疗费我已经代你支付了。” 陆澄舒了一口气。手术费是他醒来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张筠亭支付他的那一千银元酬劳要偿还三个月前那场事故后续的债务,他刚才还愁这次任务意外的工伤去哪里报销。 钱能到位,说明眼前这个校长的确有诚意。 陆澄回想起自己在地洞和穆罗岱对峙的情形。如果当时他能得到社会力量的善后支援,就可以没有顾虑地处置穆罗岱,那个魔人就不会有任何反击的机会。现在,这位女中校长莲琪生既然表示出了诚意,陆澄务必要把她拉到自己这一边。 既然穆罗岱杀不死自己,陆澄一定会十倍奉还! 他注视着泰西老太婆的眼睛道, “莲琪生校长,我想婷婷已经告诉了你,我们搜集的有关异常事件的一切线索。您愿意相信穆罗岱是异常事件的筹划者,愿意协助我阻止他的邪恶计划,保护你的可爱的学生们,拯救你最重视的南英女中吗?” “你们提供的那些巫术的线索,法庭和警察完全不会采信——不过,我的确无法信任穆罗岱——你昏迷的这三天里,穆罗岱公开了他的身份:他是我们南英女中的校董,托波尔家族的继承人。然后,穆罗岱说服校董会通过了一项决议——鉴于社会上关于女中的不利流言,现在的校址由穆罗岱本人全资购买。在找到新校址之前,女中将无限期停课。” 莲校长的眼神蕴含着怒火, “无限期停课反而会坐实流言,女中的社会声誉会一败涂地,学校会没有生源,因此解散。不能让穆罗岱·托波尔得逞!不能让他毁了我的学校!昨天校董会已经宣布提前结束本学期,三天后就是女中无限期停课开始的日子——如果,你的确有调查员那行传说里的那种能力,我会尽我所有的力量协助你阻止一些事、隐瞒另一些事。” 果然,那个穆罗岱与徒有虚名的殉道者托波尔有那样的渊源!在自己昏迷的三天,穆罗岱离那个邪恶的计划又近了一步——他是要完全控制那个堆满人骨的鼠穴,像他的邪恶祖先那样占为巢穴,召唤那个“它”吗?如果让穆罗岱得逞,幻海市会发生多么恐怖的事情!? 陆澄思忖了一会道, “成交。校长,首先,不要向任何外人透露我康复的情况,假装我仍然昏迷在医院。有其他需要我会再联系你。” “哼。穆罗岱怕是早把你当做死人,忘了个干净,他或者他的人根本没来过这家医院。不过,我会照你说的做,在事成之后我还会支付你酬金。但是,记牢,从现在算起,你只有三天时间了。三天之后,我什么都不会承认,也从来没有认识你这个人过。” 莲琪生冷淡地和陆澄握了一手,留了她的私宅电话,告辞离去。 婷婷带着慈心医院的医生护士跑入陆澄的病房,确认陆澄这个医学奇迹。花了好一会时间,陆澄才应付完毕他们。 “我已经和莲琪生校长谈妥,她会帮助我们。”只剩下婷婷的病房,陆澄道。 “太好了。我能帮澄江先生做些什么?”婷婷小声道。她其实知道凭现在的自己并不能做些什么,反而会成为陆澄的拖累。但是她不想自己只做一个观众,眼睁睁看着陆澄刚从死亡线回来,又一次去出生入死。 而陆澄甚至连自己还能做些什么都没有谱,又怎么能指示婷婷做什么呢。 最初他的方案,是出其不意地用手枪制伏穆罗岱,拷打出穆罗岱的供词,把一切危险在开始前彻底消除。如今的穆罗岱肯定提高了戒备,而且在他彻底掌控那个地洞的现在,又会获得什么新的诡异的邪恶力量呢? 真不敢想象,几天前的自己还以为异常事件是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现在的自己没条件也要硬着头皮上——不解决穆罗岱,万一哪天这个魔头忽然惦记起自己来呢?——可只靠手枪还够吗? “婷婷,我的那把枪,还有那枚古钱,你放哪里去了?”陆澄问。婷婷是他逃出那个恐怖地穴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应该是婷婷送陆澄去的医院,处理了陆澄的随身衣物。 “那个下午我想通了先生对穆罗岱的暗示,又等不到先生回来,就赶去了女中。然后我看到垂危的先生,看到你的手枪打空了子弹,一定发生过什么战斗。我怕那把枪成为对先生不利的证据,就把枪藏在一个隐秘地方;那枚古钱,我就一直挂在先生的脖子上,希望这枚钱能像保佑我那样,保佑先生平安——咦,那枚钱怎么不见了!去哪里了?” 张筠亭没看到陆澄脖子上的古钱,又在陆澄病房的衣物柜里翻找了会,也没有结果。 “不用了。我已经知道钱的去处了。”陆澄心想,那枚古钱的确保佑了自己。它去了另一个地方,充当了陆澄回来的过桥钱。无论是藏枪,还是给自己挂保命钱,婷婷做的都很好! 陆澄想了一下,向婷婷微笑道,“一时想不到你要做的事情。就给我去带点生煎和粉丝汤吧。几天没吃东西,饿了。” “嗯!” 婷婷前脚一走,陆澄便拔掉输液的管子,从病床上一跃而起。他脱了病服,在衣冠镜子前舒展僵木的四肢,检查自己的身体情况 ——在脖子下面都是那个地穴老鼠啃噬的创口和伤疤。大大小小二十处,全部结疤愈合;脖子上缝了三道针。一处大动脉本来被老鼠完全咬断,现在看居然毫无损伤;脸上万幸没有一点伤痕,毕竟他是开咖啡店搞服务业的,不能长一副吓人的鬼样接待客人。 陆澄在病房的衣物柜里找自己的其他物品: 婷婷把《白帝行走伏魔录》和殉道者的照片都留在这里。陆澄原来的西服衬衫都被那些老鼠报销了,柜子里却有一套和自己体型相当的旧西服,里面有张便条,写着婷婷的字:“莲校长侄子的衣服,留先生用。” 陆澄穿起那套旧西服,给婷婷留了字条:“我突然有一件事要做。陪夜辛苦,生煎粉丝汤你自用。晚上九点咖啡馆见,带枪来”。他把《伏魔录》和殉道者照片装进一个袋子,悄悄走出病房。 陆澄四下走廊一瞧,似乎是没有什么穆罗岱方面可疑的眼线,真是当自己进了垃圾箱——穆罗岱会后悔的。 于是陆澄转到医院的公用电话处。 他是想起了一件事。 现在剩下的记忆里,自己有两个银行账户,一个是咖啡店的公用账户,一个是自己的私人账户(当然都是空空如也),可哪一个账户都没有自己作为怪谈小说家的那项稿费收支。也就是说,自己应该彻底忘记了一个重要的银行账户,而且那个账户的户名应该用了别的名字,所以自家的信箱里也没有其他银行寄来的对账单。 陆澄直接用公用电话拨了《魔都评论》副刊那个负责自己连载的编辑的电话,询问那个寄稿费的账户。 “澄江先生,好久不见。您这三个月是去唐国的江南采风,刚刚回幻海吗?”电话那头的编辑热络问候。 去个鬼江南,刚出鬼门关。陆澄笑道,“我是刚回来,过了新年就给你们发新稿子。再报一遍你们发我稿费的账户,另外给我一笔明年连载的预付费:预计百万字,先付我二千银元如何?” 电话那头的编辑恭维了一番,应允下来,然后报了陆澄的稿费账户。 ——账户果然用了“凌波”的名字,而且,居然是“泰豊银行”的顶级VIP账户!那是幻海信誉最好、历史最久、资本最雄厚的泰西银行,从幻海市开辟为国际自由港以来就存在。 按照陆澄的知识,泰豊银行的顶级VIP账户不仅提供一般金融业务,还为客户保管珍贵的藏品,那里的安保条件是远东最森严安全的,号称连军队都无法攻克。 现在陆澄就去泰豊银行!不仅是为那个VIP账户上的稿费,更重要的是——他想知道,陆家和自己真正奇异的藏品是否存在了那里?失忆前自己作为调查员的收入是否也在那里? 他越来越相信过去的自己,还有去世的妈妈并不是表面上的普通人。在凌波咖啡馆,自己对家族藏品的检查一无所得,现在还有泰豊银行一个目标! 那里,会有对付穆罗岱的道具吗? 第10章 灵光物 泰豊银行的幻海分行位于幻海最繁华的东区滨江,是一座泰西古典风格、庄严气派的巍峨大楼。正门口是一对威武干净的西洋看门铜狮子。走进大堂,高耸的穹顶上装饰着巨幅西洋油画。 陆澄走到营业大楼的前台,向一身职业装的前台小姐问询“凌波”的账户。前台小姐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陆澄旧西服磨损殆尽的袖口,给客户经理打过去电话。客户经理确认之后,她随即流露出职业性的温柔笑颜,请陆澄稍候。 陆澄靠在大堂沙发上,凝视着穹顶上巨幅油画——泰西水手们在狂怒的风暴和漫天的骇浪之间猎杀巨大白鲸的图景。他不禁想,这是一个象征:白鲸是要从风险中搏命求来的泼天财富。是泰西人在自我标榜,是他们五百年来出入生死,沾满鲜血,开辟和垄断了贯通世界的航路,于是拥有了统治世界的财富和力量,连创造过无比灿烂文明的唐人也要屈服于他们。 他听到了一声叹息,陆澄回头——一个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泰西人经理伺候在旁边。这个经理三十岁出头,样貌标致,斯文地戴一副眼镜,身子骨倒很单薄,和油画上那些孔武有力、蛮子相貌的粗胚是一天一地。 “陆澄先生,我是夏洛克,您的客户经理。叫我小夏好了,有什么可以为你服务的?”夏洛克彬彬有礼道。此人的唐语完美无瑕,和唐人无二。 “小夏。我是你们这的熟客。”虽然完全不记得这个小夏,陆澄依然老着脸皮道,“我要查询下这个户头的存款。” 夏洛克查询到,陆澄在这个户头还有一千银元的存款,都是《魔都评论》那边寄过来的稿费,并没有陆澄猜想中的调查员那份工作的酬金。 陆澄皱眉。难道过去自己调查员的活计都是现金收支,那钱去哪里了?家里的砖缝自己都查过,并没有。 “从收支记录看,您在这个户头的存款全部用来支付每年这里的保险箱费用,真的要全部提取吗?”夏洛克问陆澄道。 果然,在这家泰豊银行,自己的确有保险箱! “先不用。带我去看看保险箱的东西。”陆澄克制着自己的兴奋,语气尽量平静道。保险箱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经理小夏领陆澄过了两道铁门,下到幻海分行的地窖,取出一个对应编号的金属箱子。然后他带陆澄到处理箱子物品的小房间。依照章程,核对了陆澄的指纹、笔迹之后,夏洛克插入银行的开锁钥匙,打开外层的箱子,请陆澄道, “陆先生,保险箱。里层的箱子还需要您的那把开锁钥匙。” 但陆澄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知道那把钥匙的去向,只好装作无事道,“我的钥匙丢了。你们有补救措施吗?” 小夏淡淡笑道,“没事,我们银行会为您补一把。但要支付一百银元的工本费。” “那就从我的账户里扣费用吧。”陆澄道。 “好的。”小夏离开一会儿,带来备用钥匙,插入箱子的里层。 最后需要陆澄输入保险箱的八位开锁密码。 陆澄想了下,输入母亲凌波的生辰。夏洛克转动钥匙,金属箱子打开了。然后,他把开箱子里层的钥匙交给陆澄。 “陆澄先生,恭喜。”夏洛克淡淡道,到小房间外面回避。 独处的陆澄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部掏了出来,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两个不起眼的铁皮糖罐和一本硬封皮包装的书籍! 陆澄掀开糖罐的铁皮盖子,糖罐里存的竟然是和自己那枚付掉的天泉古钱一模一样的旧唐铜钱!足足有三十枚整!他打开另一个糖罐,同样也是三十枚整的天泉古钱。 陆澄一时喘不过气来。一枚天泉古钱就保住了自己性命,那六十枚古钱的价值更无法估量——当然,他不是想再被穆罗岱杀死六十次,这批灵光物一定有更巧妙、更有效率的使用方法。 这无疑是过去调查员的自己留在泰豊银行的藏品! 他平复下自己的情绪,去检查那本硬装书。手沾到书皮,陆澄迟疑了一下——在梦里那些猫说过的,流失人间的《录鬼簿》会不会就是这本? 他的心稍微忐忑了下,终究还是鼓起勇气瞄了一眼硬装书,原来并不是什么《录鬼簿》。 这本硬皮书有辞典那么厚,封面无字,反而画着一只白猫,还有一只黑猫,有点像凌波咖啡馆的招牌。陆澄翻开书页,首页写着是自己的毛笔楷书——《及时雨菜谱》。 菜谱?我不会脑抽到把一本菜谱存到租金如此昂贵的泰豊银行。 他翻览硬皮书的前面几页,记录着各色饮品、甜点和点心,和自己凌波咖啡馆卖的菜品毫无差别。唯一的不同,是每个菜品后面都有几个价目。这个陆澄当然懂,是成本价、友情价和斩客价。 他把书翻到后面,眼睛忽然呆住,菜谱记录的东西开始变得奇怪 ——菜谱的第二部分总名“灵光物”,分成三个子项:“缚灵”、“宝物”、“咒术”。 “缚灵”者,虚境之异常生物,依照契约服侍御者。只能在御者自身一定范围活动,如同捆缚在御者之身。 “宝物”者,虚境之灵光物品,会引发不可思议的灾祸力量。 “咒术”者,虚境之异术符咒。即刻施发,制造超出凡人理性常识的现象。 这不就是我吃饭赚钱的怪谈里胡诌的那些东西吗?难道是真有的?陆澄倒抽一口冷气! 陆澄忙翻查起这三个大项下面的内容,几乎都是空空荡荡的白纸,只有三个条目的字,倒都是自己的钢笔小楷字。 “缚灵”一项,有条目曰:“索魂黑猫,D级,每只十五泉。偷窥者、施虐者、暗杀者。成长性高,须喂食、须调教。” “宝物”一项,有条目曰:“天泉古钱,D级,每枚一泉。商人职业宝物。基本兑换单位、灵光物初级鉴定道具、金钱镖、门票。” “咒术”一项,有条目曰:“D级家宅保镖文疏,每道十五泉。一次性消耗品。蟑螂、老鼠、小偷、抢劫犯,统统给我滚出去。附:不要心疼你家的肉食储备。” 然后,没了。这本《及时雨菜谱》再没有其他东西。哦,硬装书的末尾还有一行字,“商人澄江的菜单,记得交易时用天平称量”。 陆澄迷惑。糖罐里的古钱的确值得上泰豊银行的保管费。但他参不透这一本文字寥寥的菜谱的用处。除了天泉古钱,其他两个条目的东西,陆澄完全没有印象。 “陆澄先生,你没有事吧?”小房间外面传来经理夏洛克委婉的催促。 “刚才有点头晕。”不管三七二十一,陆澄把两个糖罐和菜谱全部装进了自己的袋子,彻底清空保险箱,故意晃晃悠悠地走出地窖。 “理解。普通人得到非凡的财富,总是这样。” 夏洛克道, “以前我炒过一只很有前途股票,第一个月的时候赚得钱不敢想象,一旦走到人多的地方,我就会头晕心虚,觉得自己要去看精神病医生了。” “后来呢?”陆澄道。 “到了第二个月,那只股票暴跌到底,我赔光了所有的钱——于是,我的病就立刻好了。”夏洛克微笑着注视陆澄。 陆澄白了夏洛克一眼。夏洛克亲自送陆澄到泰豊银行的看门铜狮子边上,把名片递给陆澄, “陆先生,以后请多关照,有理财业务可以找我。我也是普通人,不过,是为非凡的客人服务的普通人。” 第11章 开门 从滨江的泰豊银行回来,陆澄就在自己的咖啡馆闭门不出。他把从泰豊银行带回的藏品暂时搁置一边,给自己做了阳春面加蛋汁大排补充元气,整个一下午都在书房研究《白帝行走伏魔录》。这本书记录了一百五十年以前一群叫“白帝行走”的唐人除魔的掌故,又疑似和他家族的历史有关,陆澄再不敢视为荒诞不经。不过穆罗岱的阴影迫在眉睫,陆澄来不及全书精读,重点全放在“白帝行走”当年清除穆罗岱的祖宗托波尔的记录上。 这是他被穆罗岱杀死,付出了一次生命的代价之后学来的教训:在清除目标之前,调查员尽可能完成周密扎实的研究。陆澄要从《伏魔录》里面挖掘白帝行走当年消灭穆罗岱祖宗的隐秘,古为今用。 然而这篇《荡鼠魔记》实在过于简略,作者是用记流水账的方式轻描淡写道: 三百年前,曾经有过一个叫托波尔的洋和尚在江南一带以开善堂为名诱拐弱女弃婴,用妖术摄人魂魄祭祀鼠妖。白帝行走查知该人之魔行,遂用仙术毁去该人形骸,关闭门户,永镇江南。 没了。 陆澄想知道托波尔的“妖术”是什么?有什么破绽?白帝行走消灭托波尔的“仙术”又是什么?如今的穆罗岱到底有当年托波尔的几分本领?自己又可以从哪里学到当年白帝行走的伏魔“仙术”? 但看了一下午,陆澄和第一次看到这本《伏魔录》时一样抓瞎,压根提取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这是白帝行走和现在的菜鸡调查员的差距吗?就像陆澄给咖啡馆的客人做一次咖啡那样简单的例行公事。完全不需要做什么特意的讲解。 不。旧唐国的古人文字精简,一定有自己读书不细的地方。 陆澄放慢了自己的节奏,又一遍从头一个字挨一个字读下来,这次在“关闭门户”四个字这里停下来。他回想到放托波尔石头基座的铭文:“毁魔门易,灭魔种难”——既然当年的白帝行走觉得毁掉那个通往神秘洞穴的门户并不是难事,为什么只是“关闭门户”,还留给后来的坏人进入的机会? 在《荡鼠魔记》后面的附录里,原书作者还把旋转基座上那个铁八卦盘开门的方法写得清清楚楚,反而那些仙术妖术都像是无足轻重的事情,只有开门这件事要不出差错地传之后人,唯恐有心的坏人不知道似的。 嗯,的确,陆澄亲眼见到过,穆罗岱开门的方式和《伏魔录》的记载一模一样,一定是程诗语同学研究了这本书之后透露给穆罗岱的。 陆澄锤了锤自己的头,托波尔是如假包换的恶人,清除掉它的白帝行走留下开门的记载,绝不可能是为了后来恶人的方便。他们留下这扇门的目的是什么,莫非,这扇通往神秘洞穴的门那群白帝行走要自己用? 陆澄眼睛一亮! 他在濒死的幻梦里去过一群猫的国度,那些猫声称,白帝行走都是它们的契约者。如果真是那样,白帝行走就得到了一座可以无限召唤老鼠的洞穴,不就给他们的猫盟友找到了一个取之不尽的食源地、一个巨大无比的捕鼠陷阱! 但也不对。 陆澄又想,白帝行走在江南活跃了不知多少岁月,怎么可能在三百年前托波尔来唐土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遗漏了如此巨大的宝地;更何况,消灭托波尔之后,白帝行走完全可以在那个地下洞穴进出自如,何必画蛇添足地给自己的徒子徒孙加一道锁。 难道说? 陆澄走到自家的电话前,拨了南英女中校长的私宅电话号码。 “莲琪生校长,您知道吗?我调查时发现,在殉道者墓穴之下,还有一座巨大的天然地下溶洞。”他问询道。 电话那头却是莲琪生校长不以为然的声音,“不可能。没有人比我更懂女中的营造情况和地质条件。你们幻海是典型的冲积入海口,地质疏松,根本不可能有天然的溶洞。一定是你的幻觉。我建议你以后多读科普书籍,不要陷入无知盲众的妄想。” 电话挂断。 “果然是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东西。” 陆澄却一点也不恼怒,他忽然想通了。 那个无数老鼠出没的地下溶洞是一个“虚境”!和他在幻梦里漂流的那些地方没有区别。除了特别的门,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进到里面。进门的方法陆澄早就知道,但他一直搞错了门的位置。门并不在基座下面,而是托波尔的骨骸本身! 那些白帝行走是在消灭了邪恶的托波尔之后,把这个恶人的骨骸做成了通往群鼠出没之地的门。 “这扇门真的很脆弱。” 虽然陆澄没有找到清除穆罗岱的“仙术”,但他已经知道如何立于不败之地、 陆澄合上了《白帝行走伏魔录》,收进书橱。书上面已经没有可以指点他灭鼠的信息,往后只有靠自己的摸索了。 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余霞散尽,长夜降临。陆澄拉起窗帘,把房间的书桌推到墙边,在书房里清理出一大块空地。 他伏下身,检查原来书桌腿位置的地板。果然,地板上出现了陈年的滴蜡痕迹。出院以来自己竟然熟视无睹到现在。 ——原来的我已经玩过这么多次了?! 陆澄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他关掉房门,关掉房间的所有电灯,从橱柜取出一盏碗口大的白蜡烛,放到滴蜡痕迹的位置上。人坐下地板,把泰豊银行带回来的糖罐和那本《及时雨菜谱》放在身边,用打火机点起那枚白蜡烛。 他回想起那个濒死的梦里和妈妈凌波最后的晚餐,这次要自己实验一次。 陆澄打开糖罐盖子,两个手指从里面夹出一枚“天泉古钱”,平静地伸进了白蜡烛的火焰之中,竖着在焰芯放稳,再把自己的手指松开古钱,从烛火里慢慢地抽出来。 很烫。但是调查员要习惯伤痛。 天泉古钱留在烛火之中,始终没有掉下来,反而一直立在焰芯的上面。古钱像月食时候的月亮那样一点一点亏缺下去,从圆满的样子亏缺到月牙儿一样,直到在火焰之中完全消失。 安静地等待一分钟之后,本来平稳燃烧的蜡烛火焰开始剧烈地颤动。 又一次,陆澄的耳朵里开始钻入猫儿们死样怪气的合唱——从这座咖啡馆的楼顶上面、墙壁里面、地板下面,乃至咖啡店四条边的墙角传过来,好像全幻海所有的猫都挤进了凌波咖啡馆。 这一次的异象不是发生在陆澄的梦里,而是真实的凌波咖啡馆。 这个咖啡馆并没有见到其他猫的踪迹,烛火之颤动渐如水波轻晃,最后像一面平稳的镜子那样,映现出了一只猫的形象。 ——却不是先前梦里那只戴着珠盔的黄猫太岁来讨债。 烛火里是一只长得珠圆玉润、满脸堆笑的白猫。在白猫的头上戴着一顶又高又尖的纸帽子,上面写着四个毛笔字“见者发财”。猫趴在一张方桌上,桌上有一枚“天泉古钱”,是陆澄刚才送过去的。猫捡起那枚古钱,叮当一声投进那边的一个玻璃缸,玻璃缸里已经堆满了无数类似的铜钱。 这是一只陆澄从来没见过的怪猫,或者说,又是一只陆澄已经彻底忘记的猫。 烛火里面,那只白猫开口道,“长久不见,这一次,你又有什么灵光物要和猫交易?”也是一只会说纯正唐语的怪猫。 这只猫绝对认识自己! 当陆澄确认这是一个有效的开门仪式而不是做梦时,脸上几乎要憋不住狂喜之色——自己不只是真实世界的咖啡馆老板,也是一个和虚境那边交易的商人。这只猫,百分之百就是过去自己的交易伙伴。 那么,《及时雨菜谱》应该是和这猫交易时候用的! 但随即陆澄又陷入了犹豫,他不知道该如何答复白猫:现在的自己完全失去了调查员的记忆,怎么冒充得和过去的自己一样?否则,自己和白猫的交易会陷入相当弱势的地位,俗话说无奸不商,要是被看出了底,自己不就被这猫随便讹诈了吗? 场面尴尬了一分钟。那只白猫却替陆澄解决了问题。 隔着烛火,白猫的眼珠子盯着陆澄努力平静的脸看了会,又扫过陆澄书房的布置,眯了起来,笑着向陆澄道, “是猫认错人了。重新介绍一下,叫猫‘财主’就是。财主是一个自由自在的虚境商人,今晚上有幸见到一位友好的新朋友。朋友怎么称呼?——有什么灵光物是要和财主交易的吗?或者,要从财主这里交易什么灵光物?——只要你付得起价钱,想要什么灵光物就告诉猫。” 陆澄想不明白,自己在哪一个地方被这白猫瞧出了失忆。但反正开局已经不能再坏了,算加法不要算减法喽,那就开始交易吧。 第12章 交易 陆澄观察烛火里的场景,那白猫好像是窝在一顶游乐场的马戏团帐篷里,里面堆满了奇奇怪怪的杂物:扎满针的布偶娃娃、泡药罐里还在游的金鱼、插满管子的密闭玻璃缸里的一团脑子……诸如此类。而趴在桌上的白猫似乎是对着一枚镜子那样的东西和自己说话。 “财主,你好。我是一个完全的新人小白,叫我‘澄江’就是。本来我只是照着家里古书上的仪式玩玩解闷,没想到出现了一个奇妙的新世界。能不能先为我解答下:虚境是什么?是你住的地方吗?” 陆澄凝视着白猫,像好奇的白痴一般问道。既然不能冒充无所不知,那就干脆装成一无所知。 “你们人类觉得自己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既然这样,猫等就管你们住的地方叫‘实境’,猫等住的就是‘虚境’喽——凡人不承认他们不能理解的存在,但你却能找到‘虚境’的入口——澄江,你是一个非凡的人哟。财主喜欢和非凡的人做生意,你们总有有趣的东西。” 白猫笑眯眯道。 这和陆澄这几天的经历符合,他的确去了现实世界之外的地方,绝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妄想。 陆澄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又问白猫,“付得起价钱,就能从猫这里拿到我要的灵光物,是真的吗?” 白猫忙不迭地点头,“等价交换,童叟无欺。” 陆澄眨眨眼。胖猫咪这话不老实,世界上可绝没有一个商人能包尽世间的百货,他也不相信虚境的一只猫能办到。 不过他心里知道就是,暂且不在口头上计较,便问猫道, “我想先要看看D级家宅保镖文疏,猫这里有吗?” ——我也不求你这猫应有尽用,只求有我要的D级品。 在《及时雨菜谱》上面,就只有三件灵光物标明了价格和功用: 天泉古钱、家宅保镖文疏和索魂黑猫。 也只有交易这三样自己记录清楚的东西,陆澄才不会被讹诈。 现在的陆澄有的是天泉古钱,但看不出怎么用才能和穆罗岱正面对抗。那就只剩下其他两项。他准备各换一样: 索魂黑猫是一定要的,听起来就像是克制魔鼠的东西。 先问家宅保镖文疏——如果失忆前自己没有在《及时雨菜谱》上胡涂乱抹,那么如此厚的书上保留的唯三条目,一定都是非常关键和基础的灵光物。即便这次没有用处,换来也不亏。 白猫从桌底下的箱子里翻出一本辞典厚的硬皮书,刮风般地翻检了一通——和陆澄那本空空荡荡的《及时雨菜谱》不一样,白猫这本菜谱到处写满了文字、数字和图画——猫停在一页,喵道, “有的有的——D级家宅保镖文疏,一次性消耗品。老鼠、雀子、小偷、抢劫犯,统统给财主滚出去。价格是——” 白猫面不改色心不跳道,“三十五泉。” 陆澄微微叹息,他从身后抽出自己的那本《及时雨菜谱》,翻到“D级家宅保镖文疏”,对着烛火里的猫念出来, “D级家宅保镖文疏,一次性消耗品。蟑螂、老鼠、小偷、抢劫犯,统统给我滚出去。附:不要心疼你家的肉食储备。——价格是,十五泉。” 你有一本账,我也有一本账。多赚我二十泉,当我聋哑的吗?! 猫咳嗽了下,道,“涨价了。财主不知道你从哪里找来的过期的价目表。” 真是不要脸面。陆澄想。他翻到自己《及时雨菜谱》的末尾,过去的自己记着,“记得交易时用天平称量”。 陆澄向白猫冷笑道,“我们各执一词,永远不会争出一个结果。我不知道你们虚境有没有法官,但是做银钱生意总有天平的。把天平拿出来称,不然,这笔生意我宁可不做的。猫不诚信。” 白猫本来还要说的话一时噎住,良久道: “看来,澄江兄也没有记忆全失。得了,财主不欺负你了。看样子,你又做回了调查员的老本行,继续从那些异常事件收获战利品,那往后财主和你的生意还要做下去的。” 白猫承认认识澄江。陆澄想,终于恢复了人与猫之间的基本信任。 他道,“财主兄,我的确重头开始调查员的生意。但忘记了不少,那么,看在我们过去交情——我想,我们的关系并不浅——你能告诉我过去的事情吗?” 如果能从白猫这里获得更多自己过去的线索,是交易之外更加宝贵的财富。 白猫正色起来道,“过去,除了交易,财主不知道澄江兄之外的事情;交易之中,财主从不过问你从哪里得手你的灵光物,你也从不过问财主从哪里得手财主的灵光物。所以,对恢复你记忆的事情,财主爱莫能助。而且,财主想,你和财主往后的交易最好遵守过去的规矩,不要过问互相的事情。” “那支付多少天泉古钱,财主会告诉我过去的事情?” 陆澄问。 “要是你支付财主——” 白猫说了一半,忙捂住自己,讪讪道, “财主真不知道太多。而且,凭你现在的穷样,也买不起财主知道的你的情报。呵呵。对财主,什么规矩都是屁,天泉钱就是规矩,可是你没有规矩。就是这样十罐子天泉古钱,也买不了财主开口的。” 陆澄看了下自己的糖罐,二个罐子整整六十枚天泉钱,居然买不起白猫的情报。过去的自己,身价有多高? 白猫如石头佛像那样沉默。 算了,此路暂时不通。还是回到“家宅保镖文疏”吧。 陆澄道,“那么,把天平拿出来,我给你十五泉,交易D级家宅保镖文疏。” 白猫果然从那张桌子底下的箱子翻出一座纯金的天平,摆上桌面。 白猫嘀咕道,“这天平是虚境称量灵光的宝物,灵光总量相当的物品会让天平守恒。每次你都弄得这么认真,一定要天平称过,猫送你友情价都不要。” 陆澄不理会猫的碎话,继续问,“我们怎么交换灵光物?你不能从烛火里出来?或者我过去吗?” 白猫道,“每一座虚境之门的开启方式不同,门的大小也不同。这扇门的大小,猫过不来你这边,你也过不来猫这边。不过,财主和你传递灵光物不成问题——以白烛火为角,你需要画一个五芒星……” 照着白猫的指示,以白蜡烛为起点,陆澄用粉笔在书桌的空地板上画了一个五芒星。白蜡烛在一个五芒星的一个角上。另外两个碟子各放一角,陆澄从糖罐里取十五枚天泉古钱放满一个碟子,另一个空着。还有两个角没东西。陆澄站到了五芒星外。 他立刻明白,为什么起初白猫一眼就看穿自己失去了记忆:五芒星的法阵是每一次交易仪式必不可少的东西,而失忆后的自己却不知道画。 “开始!”猫喵了一下。蜡烛的火苗跳跃起来,猛地凌空一蹿,变幻成一只火焰凝聚的小手,沿着五芒星的粉笔轨迹,掠上瓷碟子的十五枚古钱,把它们全部卷进了烛火里。 叮叮当当的钱声响动。眨眼之间,陆澄的十五枚古钱全部堆在了白猫财主那边的桌上。 白猫把十五枚古钱堆在金天平的一端,天平的那一端下沉到底。然后从桌底的箱子里翻出一张写满蝇头小楷、折子式样的黄纸文疏,递到另一端。天平一端上升,一端下降,两边的灵光总量相等,最终平衡。 ——D级家宅保镖文疏等于十五泉 陆澄心道,自己的《及时雨菜谱》没有任何差错。 白猫道:“澄江兄,别忘了,另外付猫一泉的交易佣金。这笔交易的灵光再小不过,一泉是最起码的佣金数目。” 陆澄点头,这倒是做生意应该有的。他便把一枚天泉古钱直接扔进了烛火。 白猫财主在那一边接住钱,把D级家宅保镖的文疏向陆澄这一边递了过来,文疏稳稳地落在五芒星法阵的另一个空碟子里面。 陆澄拾起那个折子式样的文疏,没有丝毫过了蜡烛,烟熏火燎的痕迹。他翻开文疏的折子,里面画满了各色的猫儿,粗点下来,至少百来只。不知怎么,陆澄想起在那个濒死的梦里,他去过的那一座雕梁画栋皆是怪猫的殿堂。陆澄检查这文疏的时间一长,耳朵里又响起死样怪气的猫叫。 “用的时候,烧了文疏就是。”白猫财主道。 陆澄把这个文疏折起来,夹到那本《及时雨菜谱》里面。 可那个文疏一入菜谱,忽然没了踪影。陆澄稍微吃惊,怀疑白猫又使了什么诈。他又在菜谱翻找了一下,却发现菜谱“咒术”之下“D级家宅保镖”的条目加亮起来,发出蓝色的灵光;而且条目之下,多了无数千姿百态的猫儿图画,赫然就是文疏的全部内容! 白猫财主嫌弃道,“猫和你的菜谱都有收纳符文形式咒术的功能。你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 陆澄一听,便把《及时雨菜谱》“家宅保镖文疏”的那几页全撕下来,果然依旧是白猫递来时候的折子形态! 他把“D级家宅保镖文疏”重新收纳进《及时雨菜谱》,文疏再度成为菜谱的一部分。 陆澄向白猫道,“最后,我还要交易一只D级的黑猫。” “索魂黑猫一只,D级,十五泉。偷窥者、施虐者、暗杀者。成长性高,须喂食、须调教。” 陆澄和财主同时翻到了各自菜谱的那一个条目。陆澄又把十五泉古钱加另一泉佣金扔进烛火那一边。清空了一个糖罐。他还剩下二十七枚天泉古钱。 白猫道,“这个倒简单。”它跳下方桌,在马戏团帐篷里一转,从角落的一块毛毯里面捞出一样小东西——是一只柴火般细、成人手掌就可以捂住的瘦弱小黑猫,不住地瑟瑟啁啾。如此小的黑猫也在头上戴了一顶又高又尖的纸帽子,上面用毛笔字写着“一生太平”。 陆澄纳闷,这么弱小的猫儿怕是熬不过幻海的冬天,真是值得上自己古钱的D级缚灵吗?能用来应付穆罗岱的老鼠?白猫财主的生意有保险索赔吗? 财主把小黑猫抱到天平的一端,揉安静下来,黑猫的那端上升,和十五枚天泉钱的那端持平。 “这可是你相信的天平说的哟。”白猫道,“这只黑猫叫‘太平’,刚刚出生。要是完全体,你根本买不起。” 这个猫的名字,陆澄有点命运轮回、似曾相识的感觉。 陆澄只好认了,“它不是刻咒术的文契,也不是宝物,怎么过来?这扇门不是有点小吗?” 白猫道,“和财主不一样,缚灵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大,把你的手伸过来,牵‘太平’过去就是。” 白猫举起黑猫太平的小猫爪伸过去。陆澄的手也伸进蜡烛的火。跨越两个世界,他的二个手掌和黑猫太平的小爪搭在一起。这小猫冷得差不多像一块冰。 刹那间,陆澄觉得心里有东西流向了那只黑猫太平,他猛地哆嗦了一下,脸色一白,体温骤然下降。而那本来冰冷的黑猫的躯壳却涌出了前所未有的热量,就像结冰的水融化。 陆澄一下子把那黑猫从烛火那边抱到了自己的书房的这边,捂在怀里,当热水袋那样取暖。那黑猫太平也舒服地叫起来。 交易完成。 “所谓缚灵,是捆缚在御者之身的灵体。你们已经魂魄相融,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白猫道。 的确,陆澄现在的感觉,自己的身体多压了一只黑猫的重量,自己的行动也比之前略有迟缓。 交易仪式的白蜡烛已经快烧到了底。 陆澄道,“我想,我们之间很快会有第二次的交易——今夜是周三。不如往后就在每周三太阳彻底沉落之后开始交易,每次时长以白蜡烛烧尽为限。有急事再议。” 白猫赞同道,“还有一点:往后,在五芒星法阵的空角再放置一份供奉财主的饮食——这是财主一眼看穿你失忆的缘故,澄江永远不会遗漏这点。你知道过去的澄江为什么要那么做吗?” 陆澄思索道,“增进我和猫之间的友谊。” “太对了。”白猫财主笑了。蜡烛燃尽,白猫和它的那个帐篷整个儿消失了。只有那只黑猫太平留在了陆澄的怀里,证明方才的一切曾经有过。 什么友谊,蹭我吃喝罢了。陆澄心里骂道。 第13章 备战 陆澄捂着缚灵黑猫太平,直到人和猫都暖和才起身。 通过和虚境那个白猫商人的交易,现在的他多了一只索魂黑猫和一份家宅保镖文疏。他不确定这些东西的效力,但要和穆罗岱掰手腕,至少还差一样东西。 陆澄把自己的黑猫从怀里放下来,打开书房的门,上到阁楼。他翻找出一把家里干杂活用的电锯,对着一个陈旧的小木凳子稍微测试了一下,电池没干,电锯运作良好。 等陆澄扛着电锯下来,却不见书房里那只黑猫的踪迹。二楼其他房间的门也关着,不是那小猫的身高和力气能打开的。他只好下到一楼,却看到那只小黑猫已经钻到了吧台里面,倾倒一个了牛奶瓶子,撕开封口,咕噜咕噜地往自己肚子里灌牛奶。 被陆澄发现了,这猫也不怕。一瓶牛奶喝个干净,猫又从橱柜里拖出一袋子咖啡豆,向陆澄咪咪地叫。 ——这猫是头一次来,对我这吃喝的地方倒是熟门熟路。 陆澄便把那袋豆子倒进磨豆机磨起来。他记起自己在《及时雨菜谱》写过的话:“索魂黑猫,成长性高,须喂食、须调教。”反正,这个晚上自己也要熬通宵,一样得吃一顿饱的。不就是多一张吃饭的嘴,就当投资吧。 晚上九点。陆澄刚煮了咖啡,煎了猪排,正喂食猫和自己的时候,张筠亭准时到了凌波咖啡馆。她在陆澄和猫吃饭的咖啡桌对过坐下,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纸袋子,里面是莲琪生校长托她转交的出入女中和殉道者墓穴的钥匙备份,还有陆澄那把柯尔特手枪,都交了过去。 陆澄放下筷子,给枪重新上了子弹,和莲琪生给的钥匙一并放到自己的书包里,里面还有殉道者的照片、《及时雨菜谱》和他剩下的全部二十七枚天泉古钱。 “澄江先生,今早刚出院,你今夜就要行动了吗?不再准备些什么吗?” 张筠亭有些疑惑,更多是担忧。尽管她不清楚陆澄这个调查员现在的斤两,但从和穆罗岱第一次交锋的结果来看,陆澄显然是较弱的一方。凭澄江刚恢复的状态,是不是勉强了? “时间不等人。而且我吃过他的亏又没有死,也长了心眼。”陆澄道。婷婷不会知道从死到生的这十几个小时里自己的收获。 婷婷的眼睛却停在了咖啡桌上的几个餐盘。明明陆澄在和她谈话,手根本没有动碗筷,但是餐盘里的食物却在一点点消失,而且一点声响也没有,好像在澄江的边上还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在进食那样。 “澄江先生,你这边餐盘怎么没缘没故的……”婷婷把声音压得若有似无,眼神瞄着陆澄,指了指那个正吃得风卷残云的小黑猫。 陆澄一愣,张筠亭一进门不就该看见自己多了一只黑猫吗? 难道说? “你看不见吗?是我的缚灵。这是御者操纵的拥有异能的虚境灵体。上次小瞧了穆罗岱,没有带过去。这次不会了。”陆澄淡淡道。 “缚灵?我能看看吗?不,还是先不要告诉我,这一定是先生的秘密武器。保密要紧。” 婷婷道。 陆澄想,这大概就是《及时雨菜谱》注解“索魂黑猫”是“偷窥者”的缘故,这是一只唯有御者能看到的隐形的猫,而且身体灵便,能往来人类不能进入的缝隙和死角。 “这只黑猫叫太平。”陆澄抬起小黑猫的猫掌挨近婷婷的指尖碰了碰。 接触的一刹那,她立刻感受到了这只小猫的温度和柔软的皮毛;一脱离接触,这只猫仿佛又消失在空气之中。张筠亭眼神里顿时多了几分欣喜和对陆澄的崇拜——这一次,认真起来的澄江先生一定能解决女中的异常事件! 这时候陆澄咖啡馆里的电话忽然响起来。陆澄接起电话,本以为是女中的莲琪生校长要再给他什么叮嘱,却是程诗语那个公寓的女佣——张筠亭嘱咐过女佣,有急事就拨这个电话号码给她。 陆澄把电话转给张筠亭,一通电话打完,婷婷的脸上都是忧惧。她道:“诗语不见了!女佣说,她打盹醒来时,发现诗语不见了!自从我们怀疑穆罗岱起,我把旗舰公寓套房的锁都全部换了,她是怎么出去的?!” 却听陆澄道,“不论诗语怎么出去的,反正,她只能去一个地方。” ——那一个神秘的地下洞穴。 看来,注定是今夜和穆罗岱决战,穆罗岱的邪恶仪式一定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必须让程诗语在场。 陆澄背上满载道具的书包,向小黑猫吹了一个口哨,指了指自己的领口,那只猫果然很有灵性地跳进陆澄的领口,像围脖那样挂在他脖颈上。 他对张筠亭道,“婷婷,你问过我能帮上什么忙。这一次倒是真有一个忙非你不可!放心,我绝不会让你陷入危险。只是解决我无法分身的问题。” “澄江先生,只要能出上力,我不怕的。”婷婷毫不迟疑道。 于是,陆澄把阁楼翻出的那个电锯交给了眼神迷惑起来的婷婷,道。 “到时按照我说的做。现在,我们就去南英女中吧!” 晚上十点。陆澄和张筠亭没有障碍地进入了南英女中。门卫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之前女中的校董会宣布本学期提前结束,绝大多数的孩子早被自己的家长接走,离这个鬼地方越远越好。只有几个女生由于各自的原因,还留在宿舍准备过寒假。她们还不知道马上要来到的无限期停课——如果陆澄没法阻止穆罗岱的话。 这个钟点的南英女中像死一样寂静。所有的宿舍和教师楼都灭了灯。 空旷的大草坪上,回荡着牧笛的声音。小黑猫太平从陆澄的西装口袋探出头,警觉地竖起耳朵。 张筠亭道,“这就是我给先生说过的噩梦里,那个放牧鼠人的笛子。” 放牧的笛子,是催眠选中的目标的吗? 这大概就是陆澄和穆罗岱第一次交手时候他本来准备吹的鬼东西,那时候被陆澄用手枪强行打断了。 “你也会吹笛子吗?”陆澄随口问道。 “嗯。三岁的时候家里人就督促我学乐器了。所以我对那旋律记得牢。”张筠亭道。 他们两人走进小礼拜堂,陆澄用莲琪生给的备份钥匙打开通完殉道者墓穴的铁门。果然,牧笛的声音是从下面传出来。不过,殉道者墓穴里除了那一个可怕的托波尔骨骸,既没有穆罗岱,也没有程诗语的踪迹。陆澄在石头基座前蹲下身,按照《白帝行走伏魔录》的记载,旋转铁八卦盘开启通往神秘地下洞穴的门。 同时,他叮嘱张筠亭道,“如果我下去十五分钟还没回来,你就用电锯把殉道者的骨头全部锯断。能锯多碎就多碎。” 张筠亭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她压低声音道,“澄江先生,这是教会的圣物,破坏是亵渎和大罪呀!” “你们校长会遮掩我们的行为。而且这不是圣物,是一扇门。”陆澄认真地注视婷婷道,“请相信我。为了女中和诗语,出了事我承担一切。答应我,不打任何折扣地执行我的命令。这是一个调查员的判断。” 张筠亭欲言又止,最终郑重地点下了头。 陆澄的手最后一转铁八卦盘。就像打开银行金库的一扇保险门,那高耸的基座轰然一响,显出幽邃的下降之路! 这俨然就是张筠亭噩梦里的那条诡异之路,真切无比地出现在她眼睛里。 陆澄把一枚自己的天泉古钱交给婷婷, “这是我送给婷婷小姐的纪念品,愿这古钱保佑婷婷小姐以后也平平安安——无论之后发生什么情况,你都不许走进这个洞穴来。把托波尔的骨头锯碎之后,就马上离开这里,回去等结果。”这是陆澄对她最后的留言。 “澄江先生……” 陆澄带着自己的猫走入那个神秘洞穴,把张筠亭留在外面。 第14章 关门 这次的地下洞穴比过去拥挤了不少。陆澄看到里面居然有四十个南英女中的学生,简直赶得上一个合唱团的数量,她们梦游似地走向地洞中心的祭坛。 人骨头垒成的祭坛中央,像木偶那样安静地站立着中邪的程诗语,她的脖颈上终于戴上了穆罗岱的那枚P字吊坠。 穆罗岱在祭坛边上吹着牧笛,他忽然抬头,看到了陆澄的身影。 “砰!”陆澄用手枪向穆罗岱发射了一枚子弹。这一次的射击结果当然无比糟糕。他和穆罗岱之间的距离远远超出手枪的射程,与其说是伤害,不如说是提醒穆罗岱自己来了。 穆罗岱停了笛子,先是稍微吃惊,随即轻蔑地向陆澄笑起来, “是你!你是?……算了,我已经忘记你的名字了。我的老鼠居然没有啃死你,你又了跑过来。难道你是怕我会灭口,特意来这里提前自卫的?——遗憾呐,我差不多连你这个人都忘记了,这个世界没一个人会相信你指控我的疯话。要是捡了命后,你肯装聋作哑,远走高飞,我根本不会计较。可你既然又来这里,我是不会再放你走了。” 穆罗岱的喉咙里发出吱吱的响声,从一路过来的人骨头钻出十来只赤眼大老鼠,窜向陆澄。 “砰”,陆澄又开一枪,打死一只最大的赤眼老鼠。 他一摸自己的围脖,那只小黑猫太平会意,浑无声息落下地,扑到一只老鼠的脖子上一咬,随即又跳到第二只上面咬断脖子。猫来回跳纵十来次,每一击都杀死一只老鼠。它是隐形之物,又轻盈敏捷至极,生来便通猎杀食物的技艺。左冲右突,无鼠能见,无鼠可挡。眨眼就把十数只老鼠悉数杀尽。 穆罗岱的眼里,却是无缘无故,那些攻击陆澄的老鼠一个接一个歪倒在地,咽喉上血流如注,接着是被无形之物悠闲嚼吃的景象! “那个谁,你倒有点新东西。”穆罗岱微微皱眉。 陆澄离穆罗岱又近了一点,他走进了那些梦游女中学生的队列,手指轻触这些女孩子的身躯,像捕捉风那样穿透出去——她们不是本人的肉身到场,都是魂魄那样的状态。除了诗语。 陆澄向穆罗岱道,“我调查过那本《白帝行走伏魔录》,你的祖先托波尔也像你一样用妖术害人,被唐人的行走消灭,鞭尸示众三百年。你到幻海来继续他的邪恶勾当,是以为唐人再不能保护他们的民众和家乡了吗!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不会让你害任何一个人!” 穆罗岱冷哼, “我的祖先虽然是教士,但他对真光教会标榜的那个全知全能的唯一神早已绝望。他毕生在寻找一个真正的神,并且让真神行走在人间。在泰西,他已经找到了那个神,但是在教会统治的那个世界并没有让真神降临的地方。于是,他远渡重洋,终于在神秘富饶的东方找到了真神降临需要的灵脉——就是幻海这带土地! 可恨,你们唐人的行走破坏了他的计划。只好由我来完成家族的使命。如今,你们的旧唐国已经彻底衰落。你们的那些行走全部死得干干净净了!再没有人可以阻挡我!实验了四个月,我已经完全掌握开启门和操纵牲畜的方法。从开始的一个,到十四个,到现在的四十个,我凑够了祭品,离召唤它的使者只差最后一步。你以为自己有本事吗,哼,不过多一个祭品罢了!” 穆罗岱的喉咙里发出了更加复杂的吱吱叫声。 这一次,从洞穴遍地的人骨蹿出几百只嗜血的赤眼老鼠来! 黑猫太平忙缩回陆澄的领口,它可挡不住这么多! 陆澄已经从书包取出了《及时雨菜谱》,他撕下“D级家宅保镖文疏”,用打火机点燃文疏,眨眼便燃烧殆尽。 咒术“D级家宅保镖”发动!老鼠、雀子、小偷、劫匪,统统给澄江滚出去! 合唱团般死样怪气的猫叫在这个巨大的地下鼠穴回荡起来,有似小儿啼哭,恶鬼夜泣,那百来只文疏上的灵猫精魄跃出,手舞足蹈。 穆罗岱的神色一变,他看到:有无数猫的影子从陆澄的裤脚蹿出来、从他的衣领钻出来,从他的鞋底浮上来。一瞬之间,在陆澄周身十米直径的圆圈内,毫无征兆地出现密密麻麻的猫的剪影,陆澄本人遮蔽在深不可测的阴影里。 群猫的阴影朝澄江之外扩散,洋洋几百只老鼠的阵仗一触即溃,形势转为一边倒的屠杀。 群猫簇拥的陆澄冲着穆罗岱加速奔跑过来!他所经过的地方,立刻倒下一大片又一大片死伤枕籍的老鼠。 “它的眷族如同沙、如同星辰,是无限,是永恒。永远不会灭绝,哪怕宇宙寂灭,哪怕轮回重启!” 穆罗岱又发出了吱吱声,这一次,他的叫声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类高音的极限。陆澄的耳朵顿时溢血。 从地下洞穴蜂巢似的孔洞,隐然有吱吱的响声从无数的孔洞传出来,回应着穆罗岱的鬼叫。那些墙中鼠的声音,就像火车经过了站台。轰隆轰隆!轰隆轰隆!无数的孔洞闪烁起无数的赤眼。不只是上万只老鼠会进到这个世界,可能是十万、可能是百万…… “哪怕你能召唤古往今来、全部宇宙、死的活的一切老鼠,它们也到不了这里!”陆澄暴喝,“你祖宗的骨头门太脆弱了!” 从进入地下洞穴到现在,陆澄的手表走过了十五分钟。 同一个时刻,在外面的殉道者墓穴,张筠亭爬上了石头基座,向着那个虚假和邪恶的殉道者的骷髅头挥上了电锯!那个P字刻痕的头骨被电锯一刀斩断!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蜂巢似的孔洞那无数饥渴发狂的赤眼一下子熄灭了一小半。墙中鼠的轰响在急剧减弱。 穆罗岱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不!不!那个谁,你疯了吗!你是在毁掉门!你们唐人行走都不舍得毁掉的门!门毁了,无论我们谁胜谁负,都要永远困在这里再也不能出去了!不,你这个凡人会活活饿死的——我们暂时休战!快让外面的人停下来!” 果然,陆澄的判断不错。托波尔的骨骸本身才是进出地下洞穴真正的门。 陆澄冷笑道,“怎么会停!从我踏进这个地下开始,我就立于不败之地。” 只要门一毁掉,无论陆澄的胜败,反正穆罗岱都会永远困在地下洞穴,再也无法在现实世界展开他的邪恶计划了。 殉道者墓穴之中,托波尔的骨骸被张筠亭用电锯一块接一块切断,纷纷坠落四散。起初她还对毁坏圣物有些犹豫,可一旦锯顺了手,就停不下来。不一会,只剩下和铁链熔铸在一道的脊椎骨还连在基座上。婷婷用电锯试着砸了下那块还维持的脊椎骨,骨头上立时出现了无数的裂纹。三百年的岁月侵蚀,无论是铁和骨头都到极限了。 婷婷一咬牙,开动电锯,砍向最后托波尔一块骨头! 维系铁链和石头基座的脊椎骨豁地一声彻底断裂!婷婷脚下的石头基座立时像豆腐块那样垮塌下来!猝不及防,她整个人摔翻在骨头堆和碎砾之中。 婷婷满脸灰尘仆仆,爬起身,幸好摔得痛而不伤。她环视周围的环境,眼睛一呆: 三条连接的铁链崩坏,那道石头基座残存的通往地下洞穴的门,也像人的瞳孔那般陡然一缩,往里面塌陷进去! ——这扇门户在急速地消失!那陆澄不就是没有出来的门了吗! 婷婷把陆澄每一个字的交代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要她锯碎殉道者的骨头之后就远离是非之地——可是,陆澄到底哪里来的把握从里面走出去? ——不是,是陆澄有穆罗岱同归于尽的打算!无论结果如何,无论谁善谁恶,没有人能走出那个神秘的地下洞穴。 一个可怕的念头猛地跳到婷婷的心头。她看着那个残余的洞口缩到烟囱口那么窄小,不知道哪里犯了什么魔怔,往这没有回头路的口子也跳了进去! “嘶”地一声。婷婷的身子往那口子一没,那个洞口立时消失,仿佛从未存在,残余的石头基座彻底崩解。 地下洞穴蜂巢似的孔洞,那无数饥渴发狂的赤眼全部熄灭,再没有墙中鼠的轰响。 “门全部关上了。你剩下的老鼠怕是不够我的猫吃的。” 陆澄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过去。现在他距离穆罗岱只有三十米了。再近点,目标就在手枪的射程里了。 无穷无尽的墙中鼠被切断了往来的通道。只剩下百来只活的老鼠游荡在洞穴,都是给陆澄的家宅保镖送菜,那些猫从陆澄的圆圈撒开,肆意地捕杀和戏耍那些小点心。 穆罗岱满头汗水,不知所措。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根催眠“它”的牲畜的牧笛,不管有没有用,拿起来对陆澄吹奏。 陆澄哼了一声。穆罗岱立刻痛叫,本来拿笛子的手一撒,手里的牧笛落了下来。原来,那无形的小黑猫太平已经按照陆澄的心意,悄悄欺近穆罗岱的脚跟,发威一蹿,把穆罗岱拿笛子的手连皮带肉撕下一块! 穆罗岱去捡那根笛子,黑猫太平就缠着他抓挠,尽是往脆弱的要害处狠辣下手。穆罗岱觉得自己在和一只看不见的小鬼较量,他身体矮胖,腿伤未愈,行动不灵,虽然护住自己的眼珠子和咽喉没事,也保不住自己浑身血痕,根本无暇去找回笛子。 陆澄走到了祭坛边穆罗岱五米之内,双手端起柯尔特手枪,瞄准穆罗岱的大额头。穆罗岱完全清楚了,现在眼前这个调查员只有杀意。 “澄江先生!”他的身后传来熟悉的少女的声音。 陆澄稍稍诧异。告诉过婷婷不要来,她怎么不听话!陪自己在这个没了出口的地洞,一点也不好玩的! “给我站远点,不许靠近!”陆澄直视着穆罗岱恐惧的双眼,头也不回地命令婷婷。 张筠亭看到了那些幽灵般的女中同学,看到了人柱那样呆立在祭坛中央的诗语,还看到了浑身浴血、满脸惊骇的穆罗岱。 “我是担心不过诗语才跳进洞来的。”婷婷嘴上大声说道。她的身体还是听了陆澄的话,远远地站在洞穴上层,怕真坏了陆澄的行动。 穆罗岱仿佛见到了救星,狂叫,“张筠亭同学,快劝劝这个疯子。他在杀死一个泰西人,一个教师!他杀死我要坐牢、要枪毙的!” 张筠亭冷漠地注视这个曾经的老师,现在的恶魔,一声不应。 穆罗岱只好又叫道,“张筠亭,你不想想诗语吗?不想想怎么把诗语带出去?别让那个人杀死我,我了解这里!我和你们一道想出去的办法!” 张筠亭的心头一动,她固然情愿和陆澄历险,但诗语可是无辜的。她做的一切,起初不就是为了诗语吗? “澄江先生,诗语——”婷婷不得不叫住陆澄。 穆罗岱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喜色,他见到陆澄的眼神一闪——是被少女的柔情说动了吗?自己又赢来一线生机。再拖一会儿,等“它”降临。一切都会有转机。 “砰!”陆澄扣下了手枪的扳机。 张筠亭“啊”了半声,忙捂住自己的嘴。 子弹打入穆罗岱的脑颅。穆罗岱倒地。血喷到祭坛上程诗语的脚下。 魔人穆罗岱死亡。死因:近距离手枪射击脑颅。 这一次,陆澄再不会考虑幻海的警察和法庭——对恶魔怜悯,就是判自己死刑! 这是他付出了一条命的代价学来的教训。他不想再去那群猫的殿堂第二次。一切的一切,杀死穆罗岱再善后。 第15章 祭品 “婷婷,你过来吧。”陆澄把枪收进西装口袋,捡起穆罗岱掉在地上的牧笛,召唤张筠亭。他用皮鞋踩了几遍穆罗岱尸体的脸,把脸踩得扁扁的,确认他死透了。 那四十个梦游的女生在像风那样消散。陆澄召唤的百来只猫儿保镖,也一个接一个如同膨胀到极限的肥皂泡那样叵叵地碎开。只剩下他的缚灵黑猫太平留下来,在洞里遛跶,补刀活着的残余老鼠。 陆澄看了下手表:从他使用“D级家宅保镖”起,用时四十分钟,相当于旧唐国计时的一刻,这是这项咒术的持续时长。 婷婷从洞穴上层小跑过来,经过那些如风似雾的女生,嫌弃地看了一眼穆罗岱尸体,站到陆澄的身边。 她道,“澄江先生,其他的女孩子看上去脱离了危险,那我们怎么让诗语恢复?”她没问陆澄如何离开这个神秘洞穴,陆澄的脸上没显出一点担忧。 “我去把诗语脖颈上那个P字吊坠先摘下来。你还是站远点。”其实陆澄也不清楚。 他登上祭坛,手绕在诗语脖子后面,解开项链的扣子。那扣子一离她脖子,程诗语的眼睛就睁了开来。 远处的张筠亭先是一喜,随即一愣——并不能说诗语醒了过来,她睁开的眼睛不是唐人的点漆之色,而是像那些疯狂的老鼠一样,是一对血红血红的瞳孔,像看待食物那样看着澄江! 诗语的小舌头舔了舔嘴,睁开的眼睛盯着陆澄的面孔,冷森森道,“我饿了。为什么祭品还没有献上来?为什么祭品还没有献上来!” 依然是那一个洋娃娃般可爱的女孩子,但好像有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降临到她身上。 ——是“它”吗? 陆澄攥着那个P字的吊坠,往后急退一步,跌下祭坛。他掏出怀里的一枚天泉古钱,朝着现在的诗语照了一下,手上的古钱闪烁起警报似的红光!不知道“它”比过去那些发蓝光的灵光物高出多少危险程度! 诗语的眼睛依旧盯着陆澄,道,“起来,我的牧人,把我的食物带过来!” “诗语……不要!澄江,后面!” 婷婷的声音颤抖不止。她看到,原来穆罗岱那具死透的尸体开始蠕动起来,而且尸体的形状,无论骨骼和肌肉,也在急剧地发生变化。穆罗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现在,他已经变成了一只留着老鼠那样长尾、通体披满毛发的尖嘴东西,就像自己噩梦里那个放牧鼠人的可憎形象。 “砰!砰!砰!” 陆澄猛地转身,朝那只虽然矮小、但肌肉虬结的鼠人开枪射击。自己的家宅保镖文疏只有一道,再无存货,只有猫和手枪了! 三颗子弹全部打进鼠人的头颅,脑浆四崩,可是只是让鼠人退了几步,晃了几晃。鼠人趴下身子,向陆澄蹿过去。这东西现在显然不是活物,手枪的子弹不够把它物理破坏。 他向自己的黑猫太平吹口哨,小黑猫猛扑到鼠人的厚脖子上乱咬。那鼠人对肉体的伤痛彻底麻木,任由黑猫伤害,不管不顾地压向陆澄。 陆澄扔掉空掉的手枪,摆出格挡鼠人的架势。可他一个开咖啡店的哪会什么唐人的古武术,凡人的力量又不能和这怪物比较,一个照面他就被鼠人扒开了双手,死死抠住陆澄的脖子。 黑猫太平便咬鼠人抠陆澄脖子的毛手。这通人心的小猫咬不伤咬不断鼠人的肢体,只是尽力拖拉鼠人的毛手,给陆澄争取喘息的空隙。 “澄江,其他老鼠也过来了!”婷婷大叫! 那些之前被陆澄的上百只猫咪咬死咬残的死老鼠也一个接一个挺起来。没脑袋的、缺四肢的、剩下半边身体的……密密麻麻有千余只。 它们像一股潮流那样朝张筠亭和陆澄卷过来——现在陆澄可没有一众猫咪保镖了。 “啊啊啊啊啊!”婷婷本能地蜷缩起身体。她又想起了那个噩梦。 诗语的眼睛一闪。 那些老鼠绕过了婷婷,一股脑向陆澄涌过去。 “它”依凭在诗语身上,但它好像无法直接进食,而是让诗语控制死老鼠来代表“它”吃。 惊魂犹悸的婷婷才回过神,却听到陆澄艰难发声道,“吹笛子,那个旋律,快!” 陆澄的面孔被鼠人抠得像猪肝那样彤红,但还有两个手可以动,他向婷婷扔过去了穆罗岱的那根牧笛,另一条手上攥着那个P字项链,往鼠人的脖子上绕过去。 “嗯!” 婷婷家境殷实,自小就受器乐训练,又有点音乐上的天赋。虽然只听过两遍,怎么会忘记这支噩梦般缠绕自己和女中学生的笛曲?! 陆澄终于把P字项链搭在了鼠人的脖子肉上。 同一时刻,婷婷吹起了穆罗岱那只催眠牲畜的牧笛曲子! 黑猫太平跳开。 笛声入耳,那死死压住陆澄的鼠人双眼一迷,抠住陆澄脖子的双手松了劲道。 瞬间,那群死老鼠偏离了陆澄,转而冲向压着陆澄的矮小肥胖鼠人,黑压压地罩住鼠人的身体。 陆澄紧闭双眼,听着他身体上面鼓点般密集的嚼吃鼠人的声音,不断深呼吸按捺着自己的心跳,生恐老鼠们吃得不尽兴,惦记起下面的自己。 张筠亭只见到不断有涌泉般的血水从老鼠堆里喷溅出来。她也不敢看、不敢想那些老鼠会不会殃及陆澄。 “把笛子吹下去。”陆澄的声音从老鼠堆里传出来。 她只能一狠心闭上眼睛,坚持着把笛子吹下去,一遍又一遍重复那个噩梦般的旋律。 “啊——!” 也不知道多少时候过去,诗语露出舒畅的笑颜,身体里的“它”发出了满足的呻吟。那些爬满鼠人的恶鼠一下子全部失去了行动的活性,垃圾那样堆成了一座恶臭的小丘。 诗语合上眼睛,歪倒在祭坛上,“它”离去了。 张筠亭停下了笛子,惴惴不安地走近那座安静的死鼠丘。黑猫太平也喵呜喵呜地朝着死鼠丘里呼唤。 死鼠丘忽然哗啦作响,陆澄从死鼠堆里扒出一个口子,钻了出来。 他的西服上都是血,人浑身散发着恶臭,婷婷却是不介意地跑过去,她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反而是陆澄挥手要婷婷离自己远点。 “我没事的。就是太臭了,我都嫌自己臭。你快去把诗语抱下来,我不想熏着她——不好意思,这次任务弄得太邋遢了。” 陆澄还在身后拖着一具白骨森森、血肉俱无的骨骸。这骨骸本来是一个叫“穆罗岱”的人类的,现在却是一具崭新的扭曲鼠人的骨骼,鼠人的血肉还有魂魄被“它”吃了一个清清爽爽,根本辨识不出曾经是人类的痕迹。 婷婷把程诗语从祭坛抱下来,昏厥的少女诗语发出微弱但稳定的呼吸。陆澄用天泉古钱检查了诗语的身躯,她的眼睛恢复了唐人的乌黑颜色,古钱也没有发出任何不祥的光芒。 陆澄舒了一口气,向婷婷道,“诗语养养就好了。魔人已除,以后她不接近这个洞穴就没事。反正她也不会再来了。” 大概吧,这都是一本正经的胡诌。反正他的任务完成了,银元到手,以后的事情陆澄可不管了。 婷婷欣喜地点头。 “澄江先生,那我们怎么出去呀?”张筠亭问。先生算无遗策,一定成竹在胸。 陆澄把鼠人骨骸放置地上,瘫坐在一边,好像他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似的。他撸着自己的黑猫,指着书包里那叠诗语和婷婷拍摄的殉道者照片,指示道, “你们的记录很清晰、很完整。我书包里有钢笔,你比照你们相片里殉道者骨骸上的唐人符文,在这鼠人的每根骨头上依样画葫芦抄写唐人留下的符文,出去的门就会打开。” 当年的白帝行走能把托波尔做成进出洞穴的门户,显然是托波尔有和“它”联系的特异血脉,他的后裔和传承人穆罗岱也该同样具备这种特质——那么,用同样的符文刻写在穆罗岱的骨骸上,会不会就有同样的“门”的效果? 以上是陆澄的推测,只有百分之五十成功的可能,本来他是准备只身犯险来试验的。现在,就把如此繁琐枯燥的事情交给志愿者吧。当然,这就不必对婷婷说了。 现在的婷婷对陆澄这个调查员的意见是无计不从了的。 她放好诗语,认真地照着她们怪谈社记录的殉道者照片,在鼠人骨骸上刻写起来。瞧张筠亭专注认真、心无旁骛的工作神态,一点没有对方才的怪物和魔人的恐惧和紧张。 ——这个女孩子也有一颗调查员的大心脏。 陆澄忽然想。 等陆澄恢复了些力气,婷婷已经完工,在鼠人骨骸上密密麻麻地复刻了原来殉道者符文。 但是这个鼠人骨骸只是伫立在原地,没有半点动静。 “澄江先生,我抄的和原来符文不差样子,还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婷婷怯声道。 陆澄也是心里一慌,但他脸上不动声色,走到鼠人骨骸边上,用天泉古钱检查了下,古钱发出蓝色的光芒,显示这副崭新的鼠人骨头架子的确是一件灵光物。他一思忖,把穆罗岱留下的P字吊坠挂上鼠人的脖子骨。 那鼠人的每块骨头都开始振动,忽地轰然一响,鼠人肋骨围成的胸腔虚空处,投射出一道光芒,打在地上,形成一个光圈。光圈如眼睁开,显出殉道者墓穴的景象! 婷婷心悦诚服,不愧是调查员。 朝着出口,陆澄向婷婷做了一个优雅的邀请手势,“我们分头离开女中,不要告诉任何人这里的事情,包括诗语。莲琪生校长那边我去说——穆罗岱很遗憾地失踪了,我们只看见一个怪异的鼠人。” 他要回家洗一个热水澡,然后拿莲琪生的那笔酬金去。 从头开始的调查员陆澄的第一个任务,“墙中鼠”完成。 小黑猫太平志得意满地晃起小脑袋。 第16章 出货 战后第十六年一月的第一个星期三,凌波咖啡馆。 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余霞散尽,长夜降临。陆澄锁起二楼书房的窗户、拉上窗帘,关上门、关上电灯,在书房中央清理出一块空地。他在柚木地板上点起一盏碗口粗的白蜡烛,以白蜡烛为顶点,用粉笔画出一个五芒星。在白蜡烛之外的三个五芒星角上各摆放了一个空碟子,一碟子奶酪芝士+冰镇橘子水,还有一具上面写满钢笔字的鼠人骨骸,只留一个角空着。 陆澄把一枚天泉古钱送进白蜡烛的焰芯,然后走到五芒星的外面,坐到地板上凝视白蜡烛。他的小黑猫太平有样学样,也坐了下来。 陆澄和那只白猫“财主”的第二次交易开始了。 解决“墙中鼠”事件的第三天,他收到了张筠亭转交的南英女中校长莲琪生的三千银元酬金——毕竟陆澄是孤魂野鬼一样的菜鸟调查员,不敢狮子大开口——三天里,那些失魂的女生陆续恢复,只是稍微失去了些记忆;最严重的程诗语也醒转过来,没疯没傻,办了休学,被家长带回老家养病去了。南英女中将在下学期于现址复课。 至于校董穆罗岱本人突然失踪,校文物殉道者骨骸被毁的事情,就留给那些幻海的警察去费心吧。反正,陆澄今夜要把唯一的证据永远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 猫的合唱完毕,白猫财主在火焰那一边映现出来。 陆澄和白猫财主互道声好。白蜡烛的火焰一卷,把陆澄供奉的奶酪芝士和冰镇橘子水都转移到了白猫的方桌上。它一面啜着橘子水,一面问陆澄道,“这一次,你要交易猫什么灵光物?” “财主方便运过去吗?”陆澄指了指挂着P字吊坠的鼠人骨骸道。 白猫财主疑惑道,“运倒是没问题,但这灵光物有什么用处?”看来,这个虚境商人也有不认识的东西。 “那你先把它放天平上称一下灵光量。”陆澄道,他打开《及时雨菜谱》。 白猫财主则摩挲了下它和陆澄交互的那枚青铜古镜。 立刻,白蜡烛的火焰沿着五芒星的轨迹聚集到鼠人骨骸,骨骸下面形成一个火圈。火圈如眼睁开,开启一个空洞,鼠人骨骸往空洞坠下;同时,那只白猫面前的青铜古镜闪耀起来,向白猫所在帐篷的空地投下一道光圈,那鼠人骨骸从古镜投射的光圈升了出来。 白猫财主把这鼠人骨骸扛到金天平的秤上,然后往另一个空秤堆天泉古钱,足足堆了一百枚古钱,天平的两端才平衡。白猫用一枚天泉古钱照了下鼠人骨骸,古钱发出极浓极深的蓝光。 财主不禁赞叹道,“这不像是唐土的货,但只有‘门’之类的D级灵光物才能有这样的灵光量。猫猜的对吗?” 陆澄想,果然这猫是有经验的虚境商人。他用钢笔在自己的《及时雨菜谱》上随即写道, “宝物·鼠人之门,D级灵光物,一百泉。通往虚境鼠穴之门户。在鼠穴提供适当的祭品就能吸引无限宇宙的老鼠、魔鼠、鼠妖;对猫来说,用一片奶酪芝士,就能随时把老鼠招引来做玩具和点心。只要猫不腻味。” 这个条目之后,陆澄另外附录了《白帝行走伏魔录》上三重铁八卦盘开启装置的制作方式。 不等陆澄传到那边,那白猫财主的菜单上同时浮现出陆澄对“鼠人之门”的说明条目。 “且让猫评估一下。” 照着条目的说明,白猫把鼠人脖子上的P字吊坠搭起来。 那鼠人的每块骨头都开始振动,忽地轰然一响,鼠人肋骨围成的胸腔虚空处,投射出一道光芒,打在马戏团帐篷上面,形成一个光圈。光圈如眼睁开,显出一座广大的地下溶洞! 白猫捡一块奶酪芝士,踱进地下溶洞,淡然地走到骨头祭坛中央,放好飘香的芝士。那里还放了一台留声机和一叠唱片(是陆澄从酬金里出三百银元买的)。白猫财主熟练地把一张标记了“鼠声”的唱片放置在唱机上,按下唱针。猫则钻进骨头堆里埋伏起来。 留声机里“吱吱吱”的鼠叫开始在地下洞穴回荡。蜂巢似的孔洞亮起小鼠们的眼睛,却不是穆罗岱当初召唤的嗜血之鼠,只是一只接一只寻常褐家鼠,好奇地从孔洞里掉下来,有几十之多,蹿向奶酪芝士争抢。 那白猫财主却不贪图这些老鼠的滋味,反而悄悄跑出了洞穴,松开鼠人骨骸脖子上的P字吊坠,关上了门户,然后蹲在方桌上思考起来。 得手鼠人之门后的一周内,陆澄在自己家阁楼上反复试验过,诱骗来各种小老鼠,让自己的小黑猫玩得忘乎所以,却不知道这白猫考虑的是什么。 “虚境和实境不同。每一处虚境都如同一座孤岛,有特定的出入方式,而摸索出入方式也要付出代价。所以,每一扇可以随意出入虚境的‘门’都有价值。这扇门通往一座鼠的祭坛,和够好的灵脉连接,最终怕是能召唤到鼠中之神!猫可以收这扇门,总能找到买家。” 终于,白猫开口道。 陆澄舒了一口气。那样,他就可以赚一百天泉钱! “不过,这扇门十分脆弱、十分粗陋——水洗就化的符文,一锯就坏的门框……猫不知道你从哪里搞来,是哪一个差劲的匠人制作的。猫要雇佣‘匠人’重制这扇鼠人之门,才能卖个好价钱。猫要额外扣除五十泉重制,只能付你五十泉!” 白猫嚷道。 陆澄想,不挑拣出毛病倒不是商人了。他当然知道自己临时加工的鼠人之门有多么豆腐渣,完全不能和那些白帝行走的作品相比较。可他又怎么知道猫报的那个重制数目不是虚账呢? 其实,陆澄已经有一个预案。他道, “我可以只拿五十泉。不过有一个要求——重制门之后,让我的黑猫太平免费租用一年。” 这小黑猫在充分进食了魔鼠之后,比刚来时茁壮了一倍。如果自己的黑猫能使用这扇门一年,不知道会成长到什么程度。五十泉的租金,每周即便只开启鼠人之门一次,费用是一泉也不到。就算是给自己小黑猫的投资——每周和虚境的白猫联络,也要消耗一枚天泉钱。 黑猫太平好像也懂了陆澄的算盘,声声叫唤,求白猫财主的同情。 “成交。”白猫财主笑道。 五十枚天泉钱通过烛火送到陆澄这一边,落在五芒星的空碟子里。 陆澄把五十枚新到的天泉钱塞回糖罐,现在他有七十五枚天泉钱,两个糖罐还放不下。他只好在橱柜里找来第三个糖罐塞钱,不觉精神大振。 白猫又在自己的菜谱上写了一个租赁鼠人之门的文契,按上猫的梅花掌印。 陆澄《及时雨菜谱》的“鼠人之门”条目下面同时显现出了这份租赁文契,显然租赁也是全部契约的一部分。他学着猫的样子,在梅花掌印边上盖了自己的手印。 《及时雨菜谱》上那个“宝物·鼠人之门”的条目也由亮变灰,表示该物品已经售出。 这是陆澄第一次售出的灵光物。 他把从穆罗岱那里缴获的那枚催眠牲畜的牧笛也放到仪式的空碟子,向白猫财主道,“称一下这个宝物的灵光量。” 牧笛传到那一边,白猫放在金天平上一称,相当于十五枚天泉古钱。 陆澄在《及时雨菜谱》记道,“鼠人牧笛,D级,十五泉。引诱和控制鼠中之神的牲畜的魔笛。”条目后面附带了催眠笛曲的五线谱,却是他事后找了一个借口问张筠亭记下来的。 猫问,“虽然价值不高,倒是一个新奇的泰西小玩意,也要交易吗?” 陆澄想了下。如今他的天泉古钱富余,暂时不需要出清存货。虽然自己不通音律,但想起会吹笛子的婷婷,觉得或许这牧笛以后或许能派上用场的。 “暂且退给我吧。” 猫把鼠人牧笛退给了陆澄。在《及时雨菜谱》上那个“鼠人牧笛”的条目就此一直加亮。 彻底解决了火烧眉毛的穆罗岱,陆澄心头一松,开始想一些长远的事情——比如那个濒死梦里怪猫们催促的《录鬼簿》。经历过了异常事件,陆澄再不敢忽视,只希望早日完成怪猫的寻书任务,早日和它们撇清关系。 陆澄故作随意地向白猫问道,“那么,再一个问题,我想知道:《录鬼簿》在灵光物里是什么级别,猫这里有货吗?” 白猫财主嚷道,“我的小铺子里可没有《录鬼簿》!那可是A级灵光物!” 陆澄心里叹息,果然没有那么容易。现在的他到手一件D级品都要拼尽性命,那离A级的距离怕有上西天取经那么远。 他又把一枚天泉古钱扔进蜡烛火里,“这是情报费。猫给我讲讲商人交易的灵光物等级。”对于失忆前的自己,这必定是最基础的内容。但现在只好用钱买。 白猫毫不推让地收下陆澄的古钱,点了猫的菜谱的某页,陆澄的《及时雨菜谱》上又显现出最基本的灵光物常识: “D级灵光物。最低级别,虚境商人的蚊子肉友情交易品。天泉古钱显示各种由浅到深的蓝光。猫只收一泉佣金。 C级灵光物。虚境商人的日常交易品。天泉古钱显示由浅到深的绿光。 B级灵光物。虚境商人的高端交易品。天泉古钱显示由浅到深的黄光。 A级灵光物——财主也想做A级虚境商人。羡慕。嫉妒。恨——天泉古钱显示由浅到深的红光。记得:逃命!” 自己目前接触的所有灵光物都是发蓝光的D级,除了被那个“它”降临的诗语——自己侥幸逃出性命的A级存在。 陆澄不禁抬头望着白猫财主道,“财主,需要多少情报费,才能告诉我虚境商人之途的上升途径?” 白猫财主的笑容敛住,道,“每一个商人都要摸索出属于自己的上升途径,世界上没有成功是能传授的——这是澄江兄曾经传授我的道理。” 陆澄不知道该骂谁,自己被自己打了脸。 白猫再度恢复了笑颜,“一周之后,期盼澄江兄的新货哟!” 白蜡烛快烧到了底。 陆澄想起来最后一件事,忙把三十枚天泉古钱加一泉佣金全推进烛火里。 “财主,我再要二道D级家宅保镖!” 前路漆黑,征途漫漫。防身保镖,时刻少不了。 第17章 任务 远东的国际自由港,幻海市的滨江地带荟聚了灿烂壮丽的万国建筑群,其中矗立着一座二十四层、绿宝石尖顶的摩天大楼,在一切滨江地带的名胜里都堪称“王冠上的明珠”——这是幻海有名的“和平饭店”——凡是来往幻海的名流权贵,能在“和平饭店”混成常客,才算得上在社会有脸面。 自从开业以来,“和平饭店”顶部的七层楼就一直被某个神秘客户租用,哪怕幻海再有势力的客人也无缘登临。战后第十六年的一月某日,“和平饭店”的顶部七层迎来了那个客户派遣的新一任主人。 ——一个一身白衬衫、黑西裤,打着领带的高挑女人站在顶部最高层的办公室里,从阳光照耀、钻石般闪烁的大玻璃幕墙,俯瞰着幻海市的万千风景。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是顶层第一楼的保安禀告预约的访客来临。她示意放行。 办公室的门敲了两下,一个魁伟强壮、目光坚毅的四十岁汉子走进她的办公室。这汉子着一身便服,但他的行走虎虎生风、步伐稳健,如同一个军官。 “幻海站行动科长,尚云鹏,向林洋董事报道。”汉子向那个女人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军礼。 俯瞰海景的女人侧过脸,这是一张美艳又英气、三十岁不到的脸。她留着一头大波浪卷的乌发,胸脯饱满,小麦色的皮肤,长手长脚。但她的眼睛却流露出远比表面年龄老辣和有穿透力的目光。 女人受之坦然地坐上办公桌的老板椅,平淡道, “三个月前,组织总部任命我为幻海的审判官,处理前任幻海站长留下的烂摊子。而从今天起,我正式接管幻海站的一切工作,担任幻海站的新任站长,负责处理幻海站管辖区域的一切重大的异常事件。尚先生是幻海站的支柱,寥寥可数的A级调查员。希望你能像过去三个月配合我的清理工作那样,完成组织交付的新任务。” “遵命!” 尚云鹏战战兢兢地又还了一个军礼。在过去三个月,他充分领教了眼前这个小姑娘手段的凶残疯狂,也从各个渠道了解到这个小姑娘在组织高层深不可测的背景。 她是猎人,也是收藏家。只怕是比前任站长还不好应付的主子。 瞧了恭顺的尚科长一眼,林洋打开抽屉,把一份任命书交给他, “战后以来,异常事件在人类世界的出现越来越频繁,危害也越来越大。解决重大的异常事件,不再是个别调查员能够应付过来的,组织需要进一步调遣利用官方的力量。有这一个明面身份,会方便你的行动科之后的行动。” 尚云鹏接过任命书,不禁一愣,随即心中生出无限感佩。 ——手上这一份任命书竟然是幻海市警务处处长的聘书!这个职位是幻海一切巡捕的老大,可以对幻海一切官方的警力和暗探发号施令!任命书上是如假包换、掌控幻海一切政事的“幻海理事会”的联署和官押。 想不到,组织潜藏的力量如此巨大,可以轻易左右一座国际自由港的最重要的官方暴力机构。 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小姑娘对自己三个月鞍前马后的赏赐如此之厚,一任站长便给自己要了可以在幻海横行霸道的官职。 “从今往后,尚某唯林站长马首是瞻!”尚云鹏九十度弯腰,向林洋深深鞠躬。 林洋打开办公桌上的文档,道, “那我们就开始新一任的工作吧。今天有三个事项需要解决。 第一,是新一批调查员的招新和实习。我会改变幻海站的前任优先栽培泰西调查员的方针,转向招募和使用本土的唐人调查员,他们更加熟悉本土的情况,更便于获得本土的情报,作出更符合现场和民情的判断。我希望,行动科以后照顾这些新人,把他们派到最锻炼人的一线去。” “遵命!”尚云鹏道。 所谓最锻炼人的一线,就是死亡率最高的地方。尚云鹏想。反正,唐土最不缺热血、天真又找不到事情做的年轻人。倒是泰西人当惯了老爷,骄狂自大,不通世情,稍微死一个残几个,总部就烦个不停,真不好支使。 “第二,按照总部的情报部门的研判,有一批组织的通缉犯,或者说‘魔人’,在过去三个月躲避组织在泰西的追杀,偷渡到幻海。我就交给行动科处理喽。” 尚云鹏接下林洋交付的通缉犯名单——林林总总十数人,最高的是“B级魔人”——又大声唱了一个喏, “遵命!” 这是向泰西的总部邀功,于自己往后的晋升大大有利,绝不能怠慢。强龙难敌地头蛇,这个远东可不是那些疯子想象的法外之地,到处是幻海站的眼线,这些魔人也只有死路一条。 “最后一个事项:过去三个月,幻海站的重点是清理内部的问题,积压了一些外面的案子。你们行动科抓紧处理完,别拖过旧唐历的春节——比如这个‘墙中鼠’的事件。” 林洋指着文档上小小的一行字道。 ——“‘墙中鼠’,暂定D级异常事件。事发地:南英女中。报案时间:12月中旬。委托人:幻海总商会某董事……” 尚云鹏心里对这个小案子嗤之以鼻。报案的不过一个商会的小董事,为出事的女儿忧心忡忡,也不知道从哪一个势力人物搭上的组织门路。但他面上还是不露声色,也把已经准备好的预案交给眼前的林站长审核, “行动科认真研究之后,决定不委托民间调查员,而是派遣本站直辖的‘C级猎人’调查员柳子越解决‘墙中鼠’事件。小柳是幻海站年轻调查员之中的翘楚,有希望晋升B级。我相信柳调查员能在最短的时间干脆利落地解决问题,提升我们幻海站的影响和声威。” 这是一个尚云鹏要提携的小弟,让他完成新站长的开门第一个任务,好给大领导留下印象。 “那就给他一周时间完成任务。只限一周。” 林洋看了下桌上的台历,在她规定的日期画了一个圈道。 “遵命!” 尚云鹏敬礼、转身、正步走到门口。这时,林洋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她示意尚云鹏留步。 把话筒放在一边,林洋叉掉台历上刚画的圈,向尚云鹏道,“撤销柳子越的行动吧。” 尚云鹏显出错愕之色。 “刚才,幻海站的情报科打来电话,‘墙中鼠’那个委托人撤销了申请——他的宝贝女儿已经没事了,南英女中一切正常。不过,情报科拒绝了委托人返回委托费用的要求。” 林洋道。 尚云鹏的拳头一紧。情报科那群坐办公室的又在胡搞些什么!自己行动科的调查员可不是随他们指挥来指挥去的小狗! 林洋道,“我会批评情报科,也会给那个冒失的委托人一个难忘的教训。那就期待那个柳调查员之后的表现吧。” 她挥了挥手,尚云鹏恢复了恭敬的神色,又道一声“遵命!”,退出办公室。 再无他人的办公室,林洋又拿起电话筒,问电话那一头,“‘两头蛇’,我挽留了你的退休,但我可没想用一个头脑已经糊涂的老头。”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如同饱尝鲜血的刀剑一般凌厉。 “组织的一切委托人都该清楚,他们的每一句委托都不是儿戏;情报科也确认了那个异常事件的真实性——那么,‘墙中鼠’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消失?这一次,谁要受我的惩罚?” 电话的那头,却是一个老者温和又笃定的微笑,“‘墙中鼠’消失的缘故,即便情报科里的人也是很难理解的。不过,只要看过今早恢复更新的《魔都评论》副刊上那个《新聊斋》栏目,小林你马上就会懂了。” 《魔都评论》作为幻海影响力最大的报纸,也是林洋每日必读的功课,但她从来没有读这张报纸文艺副刊的兴趣。这一次林洋翻到老者说的那个《新聊斋》,一篇《墙中鼠》的短篇跳进她的眼帘。 这却是叙述泰西花旗国一家教会女中出了鼠妖的怪谈故事。文笔滑稽,用词土味,根本是披着泰西人皮说唐国事的评书。 但读未及半,林洋的俏脸已经冷如冰霜,她的眼睛盯着那个作者的笔名,“澄江”。 曾经,在三个月前,她解决过一个同样化名的民间调查员。那不属于组织总部的清理工作,而是为了她自己的计划,不得不排除的挂碍。 “这个小混蛋又走回老路了吗?”她拿起电话筒,并没有作出即刻的决断,久久不言语。 “你追求的不也是自由,那又何必妨碍他找回自己的自由?”电话里那个老者笑道,“不如,让我再去拜访下那个小朋友,看看情况——哈哈,他怕是已经彻底忘记我这个老头子了。” “这一次,我就在这里等他,什么也不会帮他;既然他觉得自己有本事,那我就等他长回本事,走到和平饭店这层最高楼的那天。” 林洋挂断了电话。 在她的办公桌抽屉里,安静地放着一本人皮包装的古书手抄本。这本书叫《录鬼簿》,其中有一页写着“澄江”的名字,不过,这是一个已经勾销的名字。 第18章 访书 一月头上,陆澄又收到了《魔都评论》副刊寄来的二千银元稿费,是他今年连载的订金兼自己的新文《墙中鼠》的稿费。如今,加上那个异常事件的四千银元酬劳,他不但还清了欠债,还有重新启动咖啡馆的资金。 无论如何,凌波咖啡馆是始终要开下去的,这是陆澄对过世父母的交代,也是他之所以走上调查员这行最初的由头。 不过,暂时这店还开不了——自己三个月前的事故之后,熟悉业务的老店员走了精光。陆澄得重新招聘一批,他把招聘咖啡师和女招待的告示贴在咖啡店外墙,坐在店里忙着面试应聘者。另外,他还要抽时间去另一个地方忙碌——幻海市的卿云大学图书馆。 调查员这行,陆澄决定做下去。他尝到了高风险高回报的甜头,也发现自己这个菜鸟至少能应付低级的异常事件,有在低端市场翱翔的资本。更何况,现在的自己只是失忆而已,如果自己的记忆恢复了,不知道能解决多少高级的异常事件,捞到多少银元呐! 只是,现在几乎不懂的自己既不知道自己家史上调查员的渊源,也不知道现在调查员市场的行情,找不到可靠的同行求教,只能在一片黑暗里独自摸索——最关键的问题是,他找不到活接,也没有人找他来解决异常事件。像张筠亭那样直接撞上门的生意,是可遇不可求了。 家里和泰豊银行的保险箱都搜遍,再没有新东西可以挖掘。陆澄还想过父母在唐国江南的老家有什么东西,但是父母很年轻时就来幻海打拼,那边应该早断了联系。陆澄也忙着咖啡馆的重新开业,至少清明之前,是没有空暇车舟劳顿,去江南老家跑一趟的。 思来想去,陆澄还是决定,去幻海市的卿云大学图书馆一探。 那里号称江南藏书最富之地。陆澄要去那里找两个线索:一个是古代白帝行走和自家的渊源,另一个是如今幻海的调查员和灵光物的信息或者踪迹,包括怪猫念叨的那本《录鬼簿》。既然经过亲身的经历,确认了异常事件绝对存在,他相信自己能在真真假假的记录里找到蛛丝马迹。卿云图书馆有过《白帝行走伏魔录》,必然还有其他特别的情报。 一月某日,陆澄拜访了卿云大学图书馆。 卿云大学也位于西区,是一所唐人创办和管理的私立大学。图书馆是一座工字形、坚固的混凝土四层大楼,楼顶覆盖着镶嵌琉璃瓦的旧唐式样大屋檐,隐蔽在卿云大学浓郁的小树林里。大楼分成东西两栋,由廊道连接,东楼是图书部,西楼是文物部。 出事之前,陆澄也常来这里借阅旧唐国的怪谈古书。他驾轻熟路地走进东楼的图书部,归还《白帝行走伏魔录》的手稿——原书的内容他已经悉数抄录进《及时雨菜谱》。替程诗语补交了这本古书的逾期费,陆澄径直问图书管理员:这里有和“调查员”相关的书吗? 对面的图书管理员却对“调查员”这个词一脸茫然,是真没概念。 既然没有结果,陆澄只好靠自己在浩瀚无边的书库和卡片堆里大海捞针。 他遛跶了半天,没找到什么资料,倒在空旷的阅览室里又碰上了南英女中的那个美少女张筠亭。 陆澄凑到婷婷的书桌对面,打过招呼,轻声问,“最近过得如何,怎么在这里消遣寒假?” 解决穆罗岱的事件后,陆澄建议婷婷躲自己一阵,避避风头,免得招来巡捕。长久没碰面,没想到在这里重逢了。 婷婷道,“我过了高中会考,提前拿到了毕业证书,校长也建议我下学期不必去女中上课了,专心备考大学。我就每天待在卿云图书馆准备大学考试,考卿云大学的文博系——泰西大学我暂时不去了。” 这个年代,大学不是联考,每一所大学都要分别报名报考。那些互相竞争的名校往往把报考的日期都定在同一天,迫使考生只能选定一家。 陆澄暗自替婷婷算了一下,卿云大学这种唐土私立大学一年学费是三百银元,当然,对她这样人家不成问题。不过,就算拿到卿云大学的文凭,身价毕竟不如泰西大学的女博士,可以在家里对男人指手画脚。这姑娘还得听她老爷子安排,去哪一家权贵门里当小媳妇受气,不过争取了四年缓刑。 “那你现在不住女中宿舍了吧。”陆澄问。他想,莲琪生放婷婷长假,也是存心打发她去避风头,要知道,婷婷可是自己唆使的毁坏殉道者文物的真凶。 “我现住旗舰公寓那间。诗语被家人接回家,公寓套房还剩半年的租期,她就免租金转给了我。” 白住人房子,真是幸福的好事。 陆澄的眼睛这时瞄到张筠亭桌前的一叠读物,也不是什么考大学的正经真题集,反而是泰西恐怖小说、侦探凶杀短篇、唐人狐鬼故事…… “卿云大学也考这个?”陆澄指了指那一堆。 婷婷冲他扮了一个鬼脸,道,“消遣。” 和我小时候怎么一样。陆澄想。 “澄江先生,你一定是来找素材的吧。这次又怎准备破什么案子?写什么志怪?我可读过《魔都评论》那篇《墙中鼠》了。懂的都懂。”她问。 陆澄总不见得对她说:自己接不到案子,也不知道调查员的市场行情,婷婷小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情报呀。 “有奇怪的事情记得给我写信。你们同学,或者社会上的朋友,有那种难题都可以来找我。”他终究还是老着脸皮,向张筠亭拉单子。 张筠亭嘻嘻笑道,“先生说笑了,什么怪事逃得出先生的眼睛。不怕没事找你,就怕你还要挑挑拣拣,看不上小案子呐。” 那是过去的自己嫌低端市场的酬劳少,不肯花力气。她怎么知道现在的自己饥不择食的程度。 陆澄谦虚地摆摆手。 “先生是能发现我根本看不出名堂的东西呀:那个P字吊坠,殉道者的骨骸……你的眼睛是比我们普通人厉害呀。” 婷婷感慨道, “其实,我有一个梦想,也想成为一个调查员: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经济上独立,永远在探索未知接触神秘的路上,做一个暗中守护幻海市民的英雄。但我和先生比起来,实在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她不言语了,定定望着陆澄。 陆澄心里想:你也不普通。第一次面对怪物、面对被怪物附体的闺蜜,还能镇定自若地把那个魔人的魔笛吹完。你可是一件宝物都没有见识过的素人呐;而我能看穿那些灵光物,并不是因为我的眼睛好——那是因为我有鉴宝的古钱,而且会使用它。 忽然,陆澄想到了一件事! 为什么要在这卿云图书馆里大海捞针!自己是一个调查员,要跳出普通人的思维框架。 “每一个调查员在入行时都是素人。不过呢,并不是毫无准备的入行,之前他们已经积累足够了自己职业的知识和技艺。比如,我首先是一个咖啡店老板、怪谈小说家、古书古币的鉴赏家,然后才是调查员。所以,婷婷小姐,先做好你的准备吧。” 陆澄临场编了一句鼓励婷婷的话,不再管被他忽悠的若有所思的婷婷,起身离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天泉古钱,攥在手心里。 ——这是一枚能鉴定灵光物的天泉古钱。只要用这枚古钱照遍卿云大学的每一本古书、每一件文物,不能让这古钱发光的未必没有价值(比如《白帝行走伏魔录》),但凡是能发出光来的,就是陆澄需要的东西! 陆澄走过一排又一排鳞次栉比的书架,他的眼睛压根不看书,只留心着天泉古钱什么时候会从自己拳头里冒出光来。 果然和他的猜测吻合,自己的古钱再度发出淡淡的蓝光。陆澄心头窃喜,脚步在一排书架前立刻停了下来,这是十进制图书分类法编号“130”的书籍,也就是所谓的“宗教和神秘学”分类。靠近书架,他把古钱贴着每一本书逐个扫过,一挨近不是的书本,古钱就蓝光隐退,直到古钱贴在一本洋装硬皮书上,蓝光不缩不涨,保持着稳定的微弱光芒——以陆澄现在积累的经验,这本硬皮书估计就是“D级,一泉灵光量”。 陆澄左右一望,再低头看地板,抬头看天花板,确认周围没有别人在场。往自己的领口一摸,一缕黑色烟雾从陆澄的领口蹿出来,凝聚成一只有血有肉的小黑猫模样,轻盈地蹬到书架顶上,为陆澄放哨。这是别人看不见的陆澄的D级缚灵。 然后,陆澄才不急不缓地把那本硬皮书从书架上抽出来。这是一本其貌不扬的黑皮旧书,书封没有标题没有图案,夹在其他两册花花绿绿的哲学书之间,十分容易错过。书上了年代,磨损得厉害,好几张书页是脱页后用胶水或者玻璃胶重新粘上去。 他轻轻拂去旧书的积灰,翻到内页,里面写着“隔绝接触”四字警示,下面画着四个图案拼成的泰西盾形纹章,有似旧唐国道士的符文。 图案左上:一条缠绕在苹果树上的蛇; 图案右上:二只漆黑的渡鸦; 图案左下:一头跃出水面的白海豚: 图案右下:一条用四个金眼凝视着陆澄脸面的两头蛇! 内页上还留着一行浑如印刷机印出来的钢笔手书:“这是一本虚境调查员的入门手册。” 换了一个方式,他要的东西便如此轻松地到了自己的手。 陆澄翻到书的尾页,这是一本没有出版年代和作者的不明物。但尾页上留着借书袋,借书袋里面的出借记录密密麻麻地忠实记载着十年以来一切借书人的名字和借还日期。 ——总共十二个借书人,没有自己的名字,里面的一切人名他都没有印象。不,他认识最后一个借书人的名字!而且是十分熟悉! “王嘉笙,战后第十三年1月某日借阅,当年2月某日归还。” 这个王嘉笙是自己曾经的店员,二年前起就在凌波咖啡馆做咖啡师,三个月前陆澄出事后,由同事转交辞职信,就此别过。从日期看,这本书是王嘉笙在凌波咖啡馆入职不久后借阅的。 但陆澄却再清楚不过,小王是一读书就要犯困的朋友,他怕是世界上有一座卿云图书馆都不知道。难道,是做老板的自己要求小王来这学习的?——小王不只是咖啡师,也是调查员吗? 忽然,陆澄起初的自鸣得意却消散了,反而生出一种强烈的警惕之心!现在,他觉得找到这本书也太顺利了。在陆澄本来的设想里,自己并不会找到能直接告诉答案的书籍。 他的心念急转。 ——这本书只值一泉。 或许对一周前的自己,这书是稀罕的灵光物。但对现在领过世面的自己,不过尔尔。 不,要反过来想,假如一个完全不懂的菜鸟能在无穷的书海里发现这本书的奥妙,至少反映了自己具备调查员的某些资质;而像自己这样用特别的方式找到这本书,就是直接证明了自己身为调查员的能力。 ——那么,把这本有灵光的书籍放在图书馆的那个人,是故意给找到书的人留下一个测试,还是一个陷阱呢? 向着那硬皮书泰西盾徽上的四眼两头蛇,陆澄不禁回以凝视。他隐约觉得,这图案上的蛇眼后面还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书架顶上的小黑猫太平叫了一声。有脚步声接近陆澄,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那个脚步声格外的明确。 陆澄的手插入西裤的口袋,摸在打火机上,他随时准备好了发动“D级家宅保镖”。 一个银发银须的老头走到陆澄的这排书架。老头西装革履,带着手杖,活脱是一个泰西老绅士,然而,他却长着一副正宗的唐人面孔。 老头向陆澄伸出手,蔼然笑道:“澄江先生,久仰。在下徐述之,主持这家图书馆。” 第19章 两头蛇 “徐述之?” 陆澄心中默念老头三遍名字,想了起来!——眼前这个老头便是卿云大学的创始人,游学过泰西的洋博士,世界上都有名声的唐史学家和古籍专家。年过六十之后,徐述之把学校的管理权悉数交付大学的校董会公议,从此专心担任图书馆长至今,把卿云图书馆办成了江南收藏古籍的重镇。 陆澄放在打火机上的手一松,也从口袋里伸出来,和徐老一握,随即脱离。 ——他盘算,这位徐老是唐人和泰西人里都有头有脸的读书君子。初次见面,再如何,不至于对自己有什么龌龊的事情。 陆澄道, “怎么敢当!来这里的读书人都尊敬您老,我也是里面一份子。倒是我一个在报纸上登消遣文字的写手,透明的名字,怎么入了您的法耳。” 徐老笑道, “澄江先生谦虚了,你在《魔都评论》的连载,徐某是每期必读的,在旧唐的怪谈之外别开生面呀。比如最近那篇《墙中鼠》,讲的虽然是泰西‘调查员’的冒险故事,但哪怕徐某一个唐人也读得如痴如醉,仿佛就是发生在身边的事情,比泰西真正的文豪还要高明。一直听馆员说,你是敝馆的常客。过去徐某没有缘分谋面,今天终于是实现了宿愿。” 陆澄想,那一篇《魔都评论》上的《墙中鼠》既是用来赚吃饭稿费的,也是自己抛出去的一个鱼饵——当事人懂的自然懂。可是,能看出真正名堂的局外人才是陆澄要钓的鱼。 “仿佛发生在身边的事情”——这个徐老怎么会觉得这种外国现代都市里看到不存在的老鼠的事情不是天方夜谭,而是发生在身边的事情?难道徐老在身边见惯了异常事件。 这个徐老是自己要钓的鱼吗?他是一个真正的调查员吗? 陆澄还是扮出一个作家受用了夸赞的满足神情,指着那本他暂且叫《调查员手册》的硬皮书,道, “哈哈。徐老谬赞了。这种故事在泰西比比皆是,我都是借鉴来的。您的图书馆,这就有一本《调查员手册》,我刚想借回家参考呐。” 陆澄盯着徐述之的面孔。 徐老头凑过来,眯着眼睛瞧了陆澄手上那本《调查员手册》一会,道, “这……倒是没有印象。书架上的图书都可以借阅出馆,是馆员自主采购,不属于敝馆的珍藏品。如果这本书能对澄江先生的写作派得上用场,你尽可以慢慢使用。” 能不限期地研读《调查员手册》,正是陆澄求之不得的事情。不过,他并没有从徐老的脸上看出自己真正要的答案——这本书究竟是徐述之投放在这里的吗? 但徐述之既然不阻扰,陆澄便毫不客气地把那本《调查员手册》收下。紧接着,陆澄抛出了第二击,他有些忸怩道, “我们陆家有藏书的癖好,我对卿云图书馆的馆藏早就是高山仰止,如果徐老不嫌我冒昧,看得起我的小小名声,时机也合适的话,能不能允许我拜访下卿云图书馆的非借品书库。嗯,我也会把自家的收藏拿出来给卿云图书馆分享。” 在借阅书架,陆澄的古钱暂时无书可查,下面的目标就是通向更珍贵的东楼地下非借品书库。但是,如果没有特殊的许可,陆澄只能接触到检索卡片,再由馆员转交卡片指向的非借品书库的古书。那样,他的古钱就无法高效地筛选出真正的灵光物。 现在,徐述之既然自己跑了过来,陆澄就要得寸进尺,就在徐老的眼皮底下,把非借品书库的尖货都扫一遍;如果徐老不肯,必有隐情。 却听徐老洒然一笑, “澄江先生愿意赏光,徐某那里当然是蓬荜生辉了。可这个时节稍微有点不巧,那里的专家教授都去过寒假了。等下学期一开学,徐某就派学校最好的古籍专家陪你鉴赏非借书库的东西。” 徐述之从西装取出自己的名片交给陆澄。 这一轮攻防,陆澄并没有得手。寒假是一个婉拒陆澄的好借口,可徐述之又没有断绝陆澄进一步探索的念想。 陆澄故意流露出遗憾的神色。 忽然,徐述之向西楼的文物部指道, “不如徐某带澄江先生去文物部浏览一番。敝馆的文物藏品虽然不如古籍的名声响亮,也有可观之处。” “乐意之至。”陆澄道。 他知道,文物部绝大部分的珍藏也在西楼的地下库房。不过,即便西楼的公开展品数量有限,却也全都是真货。 或许徐述之只是打算转移目标,稍微安抚下失落的陆澄。但在天泉古钱之下,有灵光的文物也无所遁形。 他们两人通过连接双子楼的廊道,走入西楼的文物部。 徐述之平日里显然是平易近人,文物部的馆员也不过向老头点首致敬,并没有战战兢兢的神色,也没有前呼后拥。零星几个游客浑然没注意到这低调的老人就是馆长。 其实,以前陆澄也参观过文物部,但他只有那时候身为普通游客的记忆,固然他知道眼前是珍贵的文物,但凭那时的肉眼凡胎,是看不出有什么灵光的。 “文物部每四个月会轮展一次,寒假前刚布了新展,澄江先生多半是没见过。”徐述之悠然领路。 而这一次,陆澄攥着的古钱骤然亮了起来! 不像过去的经验里,古钱对确定的某件物品发出确定的光芒。这一次陆澄手心古钱却是光华不定!在蓝、绿、黄三色光之间来回变换,光度也是忽浓忽淡! 无论是文物部的青铜器室、瓷器室、雕塑室、还是玉石室,全部光芒璀璨。 陆澄陡然迷失在琳琅满目的旧唐国文物,三百多个熠熠生辉的玻璃柜子之间,无所适从! 那些常人平常视之,满覆历史尘埃的东西,对手持天泉古钱的陆澄却是一道又一道强烈的光柱。 蓝光是D级灵光物,绿色是C级灵光物,黄色是B级灵光物——陆澄默念白猫财主的传授——现在的他竟然在一栋小楼里全部看到了! 他看到雕塑室一尊无头断手石佛像,是闪耀着深海蓝色光芒的D级灵光物,至少在七十泉以上! 他看到玉石室一粒十六个面的朱漆阴文球体印章,是闪耀着碧绿光芒的C级灵光物,他已经不知道用多少泉来估算了!! 他看到青铜器室的一座四足方形雷电纹兽面大鼎,是闪耀着黄澄澄光芒的B级灵光物。天哪,那种体积的压迫感!!!仿佛真的有一只洪荒凶兽在边上打酣,但愿永远不会惦记起自己。 这里有A级灵光物吗?是不是就深藏在卿云图书馆的地下库房?! 他一件文物挨一个文物经过,强迫自己记忆着每一件文物的形状和描述、古钱评估出来的灵光量和级数,再小的细节都要清清楚楚地塞进脑子里。 陆澄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来,两行清泪从他的脸颊上流淌下来。 这是被强光刺激的眼泪。 唐国如此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可为什么如今的唐国却如此贫穷和衰弱?唐人要跑到泰西人统治的幻海来讨生活?甚至,为什么唐国江海之汇的幻海要租借给泰西人? “幻海是远东第一大自由港,也是世界上旧唐古物最大的境内走私地和文物贩子的集中地。本国的盗墓贼、古董商、军阀、泰西的探险家、收藏家,在唐国的神州大地上疯狂地盗掘、掠夺、贩卖旧唐的国宝,就像肢解一个死去的东方巨人,挖取巨人的器官。 这座幻海市,也是卿云图书馆和泰西的收藏家争夺旧唐宝物的战场。每一件留存在这里的旧唐文物都有一段牺牲和血泪的历史,都是卿云图书馆的同仁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从那些势力雄厚的泰西收藏家手里争夺下来的。不过,相比流向泰西的珍藏,这座卿云图书馆能留住的唐国古物只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只有我们图书馆的古籍,侥幸那些泰西收藏家不通唐国语文,辨别不清古书的价值,多少还有一些积累。” 徐述之的语调如古井无波,他言说的事情却是字字哀沉,馆员和游客都不禁倾听起这老者的话语,个个默然,个有所思。 陆澄的手伸回口袋,把天泉古钱沉埋在深处。没了古钱烛照,本来光芒万丈的各级灵光物重归寂然。 他用手绢抹掉脸颊的两行清泪。 陆澄邂逅到了远超预期、梦寐以求的灵光物,这里有几百、甚至几千件的规模!而且伸手可得。然而,他却只能远观,不敢染指,不敢亵慢。 这是唐国唐人列祖列宗的宝物,不是自己发财的交易品。甚至,陆澄隐约觉得,自己比起周围的人对它们更有守护的责任。因为,大概这里只有自己能认识到它们更加神秘和幽微的价值。 哦,或许,还有另一个人。 陆澄瞥向一脸淡然的徐述之,感慨道,“真是闻者心伤,见者泪落。” 他百分百肯定这个徐老也是调查员,并且开始坚信,起初书架上的那本《调查员手册》就是这个老头抛出的诱饵。 但是,这个徐述之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先是撩起了自己的兴趣,又拒绝了自己探访古籍,之后却把自己领入珠光宝气的文物部,给了自己无限惊喜,然后是无限的失落。 这个徐老分明是在引导自己,但他要引导自己走到哪一条路去呢? 徐述之拍了拍陆澄的肩膀道, “徐某已经老朽,走不远了。以后,唐人的未来是要靠你们年轻人争呀。” 他的目光不只向着陆澄,也向着周围聚起来的馆员和游客。 陆澄的眼睛跟着转遛,他瞧到了人群里张筠亭的脸——这个小姑娘大概是在图书部看怪谈闷了,又遛跶到文物部的展厅来消遣了。他当没有看到婷婷。 “往后还要多向徐老求教学问,以后叫我小陆就是,您是我们凌波咖啡馆永远的贵宾。” 陆澄把自己的凌波咖啡馆的名片递给徐老——暂时和这个老头保持适当距离的接触吧。 忽然,他发现了自己家咖啡馆在赚钱之外的作用,这也是一个巩固关系和交换情报的社交场合。 徐老一笑纳之。 第20章 菜谱 陆澄向卿云图书馆的馆长徐述之告辞离开,其他文物部的馆员和游客逐渐散去。张筠亭本来想跑过去向陆澄打招呼,犹豫了下,终究还是算了。 她心里思量了陆澄的话好久,隐约领悟到一些东西,但她更期盼陆澄更多更明确的指导。可婷婷又念起来,自己和陆澄终究只是萍水相逢,陆澄怎么能轻易地招自己做调查员学徒? “澄江先生说让我先做好自己的准备。他是有心意教我呢?还是只是哄我专心考大学?” 婷婷心不在焉地走出文物部,身后却有人叫住了廊道上的自己。 她回过头,却是德高望重的图书馆长徐老——张筠亭报考的就是卿云大学,当然了解过这位卿云大学创办人。 婷婷向徐老致敬。 徐老道,“最近我来馆里,常看到你这位小姐,就像春日明艳的花儿。你也是旧唐文化的爱好者?馆里的图书程度都很深呀,你年纪轻轻,能有兴趣和学力钻研,很了不起。” “哪里、哪里。我只是一个高中生,来这里感受下大学的气氛。”婷婷红起脸。 徐老微笑道,“高中生更是前途无量。看起来,你也认识那位澄江先生?” 婷婷的脸更红了,自己看陆澄的眼神被徐老发现了。婷婷蚊子般地嗯了一声,“我想跟着澄江先生学习做一个调查员。” 这是她第一次和徐述之谋面。调查员是传闻之中解决异常事件的神秘职业,徐老也未必听说过,更未必会相信。她竟然把自己的幻想说了出来,太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婷婷却对徐老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信任。 “方才的时候,澄江从卿云图书馆借走了一本《虚境调查员手册》。不过,他似乎忘记了过去的事情——其实,他第一次读到那本《调查员手册》,是十年之前,他十五岁的时候了。真是历历如昨。十年之前,他就像今天一样,凭着一枚不起眼的古钱直接在茫茫书海发现了线索,走上了那条道路。那时候,他连高中生都不是,已经为自己选择了将来的道路。” 徐老沉浸在回忆里,流露出长者欣赏孙辈的温馨。 婷婷悠然神往起来。突然,她注视起徐述之——澄江先生是她亲眼确认的了不起的调查员,仅仅五天之内就轻松解决了南英女中的魔人。那么,如此了解陆澄的徐老,难道也是一个前辈调查员? 徐老道, “《调查员手册》会告诉你,怎么从零开始成为一个合格的调查员。如果你真的有当调查员的决心,就去小陆那里,参考《调查员手册》,更重要的是向他学习、跟他行动——小陆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像一匹狼那样行动,再不能把一切危险全由自己担下。他需要伙伴。” 婷婷不禁道, “徐老,您觉得我真的有调查员的资质吗?” 徐老凝视着婷婷道, “我想起《墙中鼠》那篇怪谈里,协助调查员的那个勇敢、聪明、为同学们着想、又充满好奇心的女高中生。如果是那样的女孩,确定无疑拥有真正调查员的资质。” 婷婷心头一热。徐老看出了澄江先生《墙中鼠》的名堂。他一定是前辈调查员。这个前辈调查员亲口确认了自己的资质。 “我……我会加油的。那么,徐老,下次见!以后要常打扰您了。”张筠亭向徐老深鞠一躬,跑出了卿云图书馆。现在,她激动得不能自已,她要好好安静一会儿——然后,去凌波咖啡馆。 凝望着一路少女小跑的婷婷,徐述之恢复了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态。忽然,他回过头,猛盯向廊道上的玻璃窗。 一只戴着纸帽子的小黑猫,站在玻璃窗沿,睁着一双不怀好意的金眼正窥视着自己和婷婷。 一阵风吹过,几片落叶拂过,那只小黑猫无影无踪,仿佛只是徐述之的老眼昏花。 老头走到空无一物的窗边,用手杖敲了敲窗玻璃,喃喃自语道,“恢复得不错,连缚灵都找到了。” 从卿云图书馆回到凌波咖啡馆不久,陆澄趴在书桌前,咕噜咕噜地给自己灌入高浓度的刺激大脑的咖啡。 他打开了《及时雨菜谱》,钢笔在《菜谱》的纸头上不知疲倦地高速涂画。 陆澄是在压榨自己的大脑,把在卿云图书馆强行记下的三百件灵光物展品全部白描出来,并且默写出它们的一切文字描述! 他没有时间喘息,没有时间考虑其他的事项,要赶在彻底遗忘之前把那三百件灵光物的信息全部留在《及时雨菜谱》上。 作为一个还在摸索之中的虚境商人,他现在最缺乏的是虚境灵光物的谱系知识,也没有人会主动告诉自己情报。通过寻找一件又一件的灵光物积累,就像盲人摸象,随机性过高,毫无系统,根本无法举一反三。 但在荟萃了旧唐精品文物的卿云图书馆,陆澄瞬时间接触到无数前贤辛苦获得的各个级数、无数品种的旧唐灵光物。而且,这些灵光物都被极有条理地分门别类。陆澄获得的不是杂多混乱的知识,而是一个坚实可靠的整体框架,尽管只限于旧唐的灵光物。 这比自己一个人苦苦摸索不知道快了多少倍!但相应的,进入自己头脑的信息量也爆炸了无数倍! “石佛,D级灵光物,七十五泉。疑似某种虚境存在依凭的容器……” “十六面球体符印,中等C级灵光物,疑似旧唐古代道士镇魔之符……” “四足雷电兽面鼎,B级灵光物。疑似唐土上古巫王镇压洪荒凶兽魂魄的装置……” 陆澄一杯接一杯咖啡维持自己的精神活跃,墨水瓶换了一瓶又一瓶,钢笔在《及时雨菜谱》上沙沙响动。从下午到入夜,本来空空落落的《菜谱》“宝物”部分一下子多出了三百多个条目的图画和文字! 每在菜谱留下一个条目,陆澄满载的记忆货车就卸下一点。等到卸完三百多个条目,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就好像卸完了所有的货。 然而,等写完了最后一个条目,超出陆澄预期的事情发生了: 陆澄手上的钢笔仍然停不下来,他明明已经写无可写,记忆里再没有文物部的灵光物存货。可手上的钢笔却在仍然空白的纸张上自行运动,留下全新的、从来没见过、文辞清晰的灵光物条目! 这不是陆澄一下午疯狂输出导致大脑的错乱,而是好像触发了某种机关,有无穷的知识从某扇本来关闭的门里面涌了进来。 ——在青铜器的灵光物类别之下,陆澄的钢笔留下了更多的铜鼎、古剑、古镜、编钟条目。 在木器漆器的灵光物类别下,陆澄的钢笔留下了更多古琴、灵箫、灵笛的条目。 在玉石的灵光物类别下,陆澄的钢笔留下了更多上古祭祀的灵玉、形形色色的神魔雕刻,千奇百怪的符印的条目。 陆澄的笔永不停歇地在这本辞典厚的《及时雨菜谱》写下去。写到后来,轰然一响,《及时雨菜谱》在陆澄的眼中竟然完全消失,他摸遍写字台不见《菜谱》,只好起身抬头,竟然连凌波咖啡馆都不复存在! 现在,陆澄站在一座隐蔽于树林中、覆盖着旧唐式样大屋檐的混凝土四层大楼之中——赫然是卿云图书馆的文物部! 文物部的每一扇门、每一层楼都对陆澄畅通无阻,无论是四层展厅,还是庞然的地下库房。 而且,不只是白昼陆澄看到的那些玻璃柜子里的展品,即便是地下库房的那些灵光物也都陈列进了展柜。凡是陆澄脚步所至,栩栩如真的物品绵延不绝地散发着灵光物的各色光华。 这是梦吗?这是虚境吗?不,都不是。 骤然间陆澄猛然省悟——整整一座文物部的灵光物,本来就是失忆前的自己全部都知道的! 自己的奋笔默写,触发了那些本来忘记的记忆。那些遗忘的记忆一直锁在他精神的深处,自我压榨的冥思苦想撬动了紧锁的记忆之门,泄露出那些本来刻骨铭心的记忆,重新在陆澄的心里凝固成文物部的形象,形成了一座记忆宫殿。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想象中的文物部在脑海之中渐渐消散。 陆澄依然在凌波咖啡馆里,自己的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着。书桌上的《及时雨菜谱》打开,翻检一下,算上有意识状态和无意识状态,自己居然在“宝物”部分写出了洋洋上千个灵光物的条目,全都配着器物的白描图画。 现在,无论手指摸上哪个条目,陆澄的眼前便自动浮现出那件灵光物的真实形状。 他重新审视最初在《菜谱》写下的三个文物部的灵光物条目,发现已经被无意识状态下的自己全部修改过了: “石佛,D级灵光物,七十五泉。某个虚境存在依凭的容器。” “十六面球体符印,C级灵光物,五千泉。白帝行走镇魔符印,多途虚境通行证和召唤符。” “四足夔鼎,B级灵光物,十万泉。三千年前的唐土名邦重器,封印着洪荒凶兽魂魄,慎用。” 他又复核其他上千个自己书写下的文物部灵光物条目,几乎囊括了旧唐方方面面的常见宝物类型和功用。往后在与白猫的交易与客户的委托里,一旦遇上了旧唐的宝物,加上古钱的辅助,一定能触类旁通,鉴别出它们的价值。至少再不会被那只白猫讹诈。 这一次卿云图书馆之行,百倍千倍地让自己回忆起商人时的灵光物知识。 只可惜,自己亲眼看到的,还有过去的记忆里,那座文物部并没有一件A级灵光宝物。难道真像徐述之痛陈的,最好的A级品都落到那些混蛋的泰西收藏家手里了吗? 另外,陆澄现在的记忆里还是没有一点卿云图书馆地下书库的消息。他对那个未知地方的兴趣更加的浓厚。《及时雨菜谱》的“宝物”收获很大,“咒术”一栏,还有大量的空白需要填补,而“咒术”往往就是用古籍的形体来保存的。 可惜,探索图书馆的地下书库起码要等这个寒假过完了。 陆澄根本不相信自己有潜入卿云图书馆库房的可能。能保证上千件从D级到B级的灵光宝物绝对安全,并且维持到现在的机构,绝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现在的自己只好静待徐述之的邀请。 陆澄把《及时雨菜谱》推到一边,打开《虚境调查员手册》,瞪着内页的四眼两头蛇。这是卿云图书馆的地下书库向他开放之前,陆澄需要研究的功课。 忽然,陆澄觉得自己眼冒金星,抚摸那本《调查员手册》的手指也变得麻木,乃至整条胳膊都僵硬起来。 他想,又要发生什么怪事呢? 书房的窗帘外响起了清晨的鸟叫。陆澄是明白了,自己不眠不休抄写了一个通宵的《菜谱》,靠着无数咖啡维持的精神和肉体,终于疲乏到了极限,这下总爆发了。 没什么怪事,他眼睛一黑,累晕过去了。 第21章 招聘店员 恢复意识的陆澄睁开眼帘,第一眼便看到一只戴着纸帽子、眼神冷漠的黑猫用毛茸茸的猫掌搓揉着自己的脸面。 他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幸好没有过劳死,并不是那群虚境殿堂里的怪猫来勾自己的魂魄,是自己的缚灵黑猫太平。晕倒时自己也就碰得腰肩青肿,没磕出什么大伤。 陆澄从昏倒的地板艰难起身,看了下外面的天色,似乎和昏倒前没有变化,天朗气清得很。可等他打开书房的无线电,听了会新闻广播,不禁锤起了头——自己不是昏了一个小时,而是昏过去一整天! 按照排好的日程,昨天自己这个小老板还约了新人来面试咖啡店员,应该泡汤了。 他走下一楼的营业厅,果然在咖啡店门口捡到了应聘人撕烂的招聘海报,上面还涂写了应聘者咒骂自己这个放了鸽子的老板和凌波咖啡馆的脏话。 嗯,这个应聘者虽然面试女招待,但她不是文盲,写的一手好字,骂人的词汇量十分丰富,在撕烂的海报里填了一共二十个恶心词,没一个重样。还会泰西文,连泰西文问候全家的话都会写。 委屈了一个大才,我这个小庙收不起。陆澄把这张破海报扔进垃圾桶,跑到后厨找了些猪肉,下阳春面、煎培根浇头,喂猫,也喂空虚的自己。 他在咖啡桌子边一面吃面,一面翻阅那本《虚境调查员手册》。内页上那个瞪自己的两头蛇,陆澄看得烦,总疑心有人在蛇眼后面看自己,便直接撕掉了这张纸,看后面的内容。看之前,陆澄再用天泉古钱扫了一下,没了那页有两头蛇的纸,这本书连一点灵光也不剩,彻底普普通通不作妖了。 这本手册其实是一本基础的入门书,和导游招揽头一次出家门的游客一样走马观花,总结起来只有三条。 一、讲述了调查员的分级。 二、讲述了调查员的职业分类。 三、敬请期待后续的姐妹篇《异常事件案例选》和《收容物图鉴》。 毕竟,徐述之抛出这本书只是用做一个辨识调查员种子的诱饵,就值一泉。不可能告诉门外的新人更多的信息。不过,陆澄还是确信,凡在这本《调查员手册》上的内容都是真材实料,否则这诱饵也太没诚意了。 书里讲道:“虚境调查员”是为解决异常事件而诞生的职业。“异常事件”,古代各个文明各自认为是“鬼怪”、“妖魔”、“恶魔”作祟——它们来自的地方,统称为“虚境”。而“调查员”在人类历史各个文明也古已有之,只是名称不同(如此讲,“白帝行走”也可以算是旧唐的调查员了)。 到了当代,泰西人规范了解决异常事件的专业组织,“调查员”成了这行从业人员的统称。 按照那些组织制定的行规,把调查员分成了D级实习调查员、C级普通调查员、B级资深调查员、A级精英调查员四等。 每级调查员有解决相应难度等级的“异常事件”,获取引发那些异常事件的相应等级的“收容物”的能力。 在D级之下,另有一个“E级”,所谓“预备调查员”,是给连训练都没完成的门外汉用的。 ——陆澄想,这大概就是第一次调查“墙中鼠”事件时自己的评级。 A级之上,书里没有任何提及。但到了A级的调查员,都已经是寥寥可数的行业精英,就像A级的收容物那样可遇不可求。 《手册》的第二条谈道: 并没有谁是天生的调查员,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调查员——就像任何人都可以去学习新知识、去探索新世界那样,这是人类的天赋自由——但一个合格的调查员,得具备决心、好奇心、勇气、还有专业的技艺和知识。 世界上的异常事件层出不穷、诡异万端,而世界上没有全知全能的人,也没有一个调查员能解决所有类型的异常事件,所以,行业也需要拥有各种技能和专业背景的调查员。 人类一切职业的人才,甚至是在社会观念里再低贱和不洁净的行业,都是调查员的种子。根据行业的经验,依据历史上调查员的背景和传承,总结出了九大类的调查员职业。 也就是: 暴力系的 “武人”、 “猎人”、 “游侠”。 制作系的 “匠人”、 “炼金师”、 “刀笔”。 精神系的 “乐师”、 “巫师”。 最后一个职业是, “商人”, 哪一系都擦点边,又哪一系也挨不上。 陆澄的目光停在“商人”之上。这就是自己现在的状况:自己是一个为了赚更多的钱,向着D级目标前进的E级商人。至于以前的自己是什么级别的商人,陆澄无法估量——矮子看起来,长子都一样高。 这本入门书当然也不会讲如何从E级升到更高的级别,你的职业又需要什么知识和技艺。内容到此为止,世界上没有人会在一本入门书里把成功的秘诀告诉别人。 陆澄也不打算轻易地开口去问徐述之。他还没有弄清楚徐述之的底——这个坐拥上千件灵光物的前辈必然是行业内的资深者,甚至是精英。侥幸这个徐老看起来没有显出对自己的恶意,但自己贸然和徐老交易情报必然处于吃亏的地位,天知道他想要陆澄付出什么代价。 ——不过,这一趟卿云图书馆之行后,陆澄却发现还可以从其他人身上获取有关的调查员的情报。 他在《调查员手册》借书袋的借阅者卡片里,发现了十年来借过这本书的所有读者。虽然借阅卡留在了图书馆,这十二个人的名字陆澄全部牢记下来。他们都是和“调查员”有关的人。而且,陆澄并不必每一个都找过来。 他先要找的是第十二个读者。 ——王嘉笙,二年前自己亲自招聘的凌波咖啡馆咖啡师,到今年的话应该是二十三岁。 陆澄还清楚记得王嘉笙辞职信里的说辞,真是一个非常实诚、不给人留脸面的小伙:“亲爱的老板,我是为钱来的。你在医院出不来了,我也觉得在咖啡馆没钱途,所以去另找钱途,我们就此别过。勿念。” 现在既然陆澄已经知道自己是一个调查员,而且是自己指派小王去卿云图书馆学习《调查员手册》,他不得不重新考虑王嘉笙辞职信后面的意思 ——难道王嘉笙嫌弃的不只是咖啡师没有钱途,而是嫌弃失忆的我没法接到更多的调查员生意? 陆澄在咖啡馆的一楼来回走动,重新审视着这家祖传老店——我这个老板是一个调查员。我的咖啡师如果也是调查员,那么店里还有谁不是调查员? 还剩下另一个女招待。 ——陈香雪,今年是二十九岁,母亲当年从老家带来的破落远房亲戚,咖啡店的小师傅。世界上再没有比香雪姐更淳朴、忠厚、善良的女人了。 是香雪姐在母亲过世后,手把手指导了自己如何挑选食材,如何烹饪,如何经营这家咖啡馆,帮助自己从稚嫩变得成熟,度过了咖啡馆最难的时期;也是香雪姐三个月来在医院的悉心照料,帮助自己脱离了那场事故的生命危险。 可在自己的伤情大有好转的时候,香雪姐却决绝地提交了辞职信。不像王嘉笙是托她转交,香雪姐是当着自己的面宣布,她永远不会回凌波咖啡馆,也要求陆澄再不联系她。 现在看,香雪姐的辞职难道别有隐情? 陆澄如梦初醒般地长叹。 即便香雪姐不是调查员,她也了解母亲和自己过去的一切事。情理上,自己不可能不和香雪姐分享秘密,哪怕是调查员的生意——她几乎是陆家的家人,自己的半个姐姐了。自己已经想起了那么多,怎么也都得去向香雪姐问个清楚。 陆澄跑出凌波咖啡馆,把外墙上还剩下的几张招聘新店员的海报全部扯下来。 怎么到今天自己才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一家普通的咖啡馆,过去也不应该有普通的和不可靠的店员! 往后这家店也不该公开招聘新人。那样只会招募到完全不懂的外行,危害他们的性命;或者是招进别有用心的奸细,危害本店的安全。 陆澄决定,改变自己这个月往后的日程安排。 今天的头一项任务,应该去找已经离职三个月的咖啡师王嘉笙,当面劝诱他回来做自己的手下。小王是为没钱离开,而现在自己又有了钱,他就会回来。 陆澄还记着小王家的地址,是幻海市北区的一个钟表铺,那是王嘉笙父母传下的家业。像自己抛不掉凌波咖啡馆一样,小王抛不开那里的。 然后,才是去找香雪姐——香雪姐离开时,拒绝告诉自己她未来的住址和工作,但王嘉笙一定知道:因为香雪姐是小王最念念不忘、死缠烂打的大姐姐类型。 第22章 前咖啡师 这天上午,陆澄便搭电车从西区开过横跨姑苏河的白渡桥,这条姑苏河分隔了幻海市的南北,过了白渡桥,就是幻海的北区。 如果说西区是幻海的高档住宅区,东区是商业金融区,北区则是工厂和小作坊聚集的地方,而王嘉笙家传的钟表铺就是北区一座临江的小仓库。 但陆澄到了王家铺子,却是门户紧锁。他问左右邻居,打听到最近几个月王嘉笙在北区的火车总站一带另外租了一个铺子修钟表,那边市口比较好。 等陆澄找到王嘉笙租的铺子,已经是这天下午了。 这个铺子开在火车总站附近的石库门里,租户南腔北调,都是来幻海讨生活的平民。陆澄推辞了弄堂口几个招揽保健生意、浓妆艳抹的妹子,踱到小王的钟表铺子门口。 铺子上挂着一块“宫廷技师,千年传人”的金字牌匾,各种式样的自鸣钟摆满了铺子,墙上贴满了东西列国女星或风骚或清纯的电影海报。居然还有一台留声机,转着一张泰西女歌手的爵士唱片,性感妩媚的烟嗓,委婉深情的旋律。一个西装挺刮、身形微胖的少年郎,正坐在一堆工具的工作台上聚精会神地用钢笔画什么东西,一面跟着唱片里的洋妞哼哼。 ——这铺子氛围不错,除了没有顾客来照顾生意,。 陆澄径直走进铺子,捡一张椅子坐到那英俊少年的边上,看他画画。 ——那少年画的也不是猎奇的东西,就是把一张泰西的纸币当做艺术上的范本,严肃认真地照着学习临摹罢了。 换成陆澄自己上,仗着母亲自小督促的书法幼功,勉强能模仿几个印章、几张证书,但是像这个少年那样把泰西纸币上每一根线条,每一格子图纹都毫厘不差地复刻一遍,想都没有想过。 陆澄抓起工作台上的一把放大镜,凑近辨别少年画的钞票和泰西人的真纸币,努力要找出什么瑕疵,但终于只好道, “唉,小王,我都不记得你手艺那么好!真应该把你这张钞票交给泰豊银行的经理认认,看看能不能过关。” “我也想去泰豊银行试试。成了的话,以后想印多少钱就有多少钱,还用坐这里喝西北风!” 那少年郎扬起嘴角一笑,抬头看吹捧他的客人。 一对上眯眯微笑的陆澄眼睛,少年的钢笔猛一下划岔,把这张可以点石成金的临摹钞票给画废了! “老板——”少年陡然现出老鼠遇到猫的神情。 但随即他的眼珠子滴溜一转,想起来什么,干咳一声道, “陆澄,我们已经没有合同关系,你不再是我的老板。没有考勤,没有指标。大道如天,我们各走一边。Goodbye,我混得好着呐。” 这二十三岁的少年便是凌波咖啡馆的前咖啡师王嘉笙。 陆澄不以为然道,“那时候批准你辞职,并不是我本人的意思。香雪姐和我出现了一些沟通上的误会。现在我请你回去,薪金涨百分之二十,你接受吗?” 王嘉笙不吭声。 陆澄从皮夹子里取出一张泰豊银行的一千银元支票,摆在王嘉笙的工作台上,道, “小王,我看你维持这个钟表铺也很吃力,这点数目够你撑一阵。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我的咖啡馆始终有你的位置。” 支票才一上桌,王嘉笙那双手便已经死死捂住这张纸,没有还的意思了。 他盯着陆澄的脸来回看,良久道, “和香雪姐讲的不一样呀。陆……嗯……老板,我那封辞职信上面的话的确不是本人真实的心理活动,是香雪姐教我写的。你这次请我回去,难道香雪姐也回来了?——你心里清楚吗,我要回去的话,领的可不是一个咖啡师的薪酬,而是——一个调查员的薪酬。我图你的不只一千银元,而是好多好多的一千银元。” 和陆澄的推测完全吻合,王嘉笙果然也是一个调查员! 陆澄朝王嘉笙点了点头。 “老板,香雪姐到底回咖啡馆了没有?”王嘉笙又重复问了一遍。 “我来这里也想问你她的去处,重新把人凑起来。”陆澄想了下,自己还是说实话吧。 “当初我为什么辞职,因为香雪姐告诉我,老板你不准备再把调查员干下去了,你已经赚够了钱,要过太平的日子,用特殊的方法把自己一切调查员记忆都删除干净,从此做一个普通人,也不再需要我们了——可在以前,你明明在我爹跟前答应过要手把手教我做一个调查员的。我跟着老板你打了两年的杂,才刚入了门,你就抛弃了自己的小弟。你对我,对我家也太没信用了。” 王嘉笙失望地叹了口气, “现在香雪姐也不肯回来跟你,我也不敢再跟你。” 按照陆家的规矩,一切学徒来咖啡馆都要打两年杂。陆澄想,依照自己的原则,哪怕学徒来自己这里学做调查员,也该是这个规矩——没有表现出起码的可靠和诚意,自己可不敢传授真东西给外人。所以,王嘉笙说自己还让他当了两年的调查员学徒,应该是真的。至于答应过王嘉笙他爹爹的事情,陆澄真是想不起来了。 三个月前的自己到底是脑子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要放弃调查员的事业?而且不论自己出了什么情况,至少要在退出前给自己的小弟安排好前途。要是我有王嘉笙吹的那些钱,还放他在这里受穷? 陆澄不禁怀疑起香雪姐来——是她对王嘉笙胡说八道吗?可她为什么要胡说八道?香雪姐是最不会对不起自己的人呀。 他向王嘉笙真诚道, “你可以带我去找她,我们一道向她问个清楚。不过,王嘉笙,你先回来——我可以在这里向你担保,永远不会放弃调查员的事业,也永远不会抛弃跟随自己的手下。这是我对我妈妈,也是上任老板娘发过的最郑重的誓言。” 其实陆澄也彻底忘了过去对妈妈发过什么誓言。但是,最近在濒死的梦里,他倒是又对妈妈发了一个誓言——要把调查员这条路走到底。那个梦里的誓言还热着呐。 王嘉笙哼了一声, “那就谈现实的问题吧——在你躺医院的时候,我确认过:陆澄,你完全忘记了身为调查员的一切,失去了一切调查员的技艺、知识、宝物、缚灵、咒术……你既然来找我干老本行,是想起了多少过去的记忆呢?现在的你,到底是什么级别的商人?你又知道,我是什么级别的调查员吗?——现在的你还能领导我?” 陆澄的面色无波,心跳突突。 他绝不能向王嘉笙承认,自己还是一个向D级前进的E级商人。 根据陆澄的揣测,经过自己二年训练的王嘉笙绝对超过了什么都不懂的E级,至少在D级的实习调查员之列。 现在这种情况,反了天了!哪里是老板面试员工,而是一个员工在面试自己这个老板! 他这个当老板的可不能比自己的小弟还矮上一截。这可是到底谁领导谁,谁剥削谁的核心问题! “现在我的情况比较玄妙,不是ABCD的级数能定义的。你只要坚决服从我的领导就是。我始终能看得比你远一点,应付问题比你强一点。” 陆澄斟酌字句,答复道。 王嘉笙冷笑起来。他从一堆文档里翻出一个牛皮纸袋子扔给陆澄,又从工作台下面抽出一把柯尔特手枪。对于手枪,现在的陆澄倒没什么吃惊,这是幻海市小业主常见的防身利器,何况王嘉笙是自己亲手培训的调查员。 陆澄打开牛皮纸袋子,里面居然是那本卿云图书馆《调查员手册》的油印本。和《调查员手册》的原件不同,这个油印本上补充了大量的说明,不是陆澄的字迹,就是小王的学习心得。 他翻到《手册》油印本的“调查员职业分类”部分,那里还有一张三个月前没失忆的自己亲手写的对王嘉笙的评估表: “王嘉笙,D级匠人调查员。 技艺:度量D。 知识:机械维修、枪械、赝品制作。 灵光物:无。” 王嘉笙是陆澄恢复记忆来见到的第一个“匠人调查员”,一个包涵了手工、雕塑、机械、电气、工程等等专业知识的制作系职业。 陆澄想:王嘉笙在灵光物上是三无,身为商人的自己无疑有压倒性的优势;那个机械维修的知识是自己根本不具备的,招小王这个匠人进来可以填补空缺;只剩下“技艺”那栏的“度量”,是现在的陆澄看不懂的。 《手册》说过,“缚灵”、“咒术”、“宝物”是在调查之中获得的战利品,而“技艺”和“知识”才是调查员必要的本职东西。 “知识”顾名思义,就是每一个职业包含的虚境知识和现实世界的专业知识; 而“技艺”却是每一个调查员从知识和调查的经历提炼出来的、可以即刻运用的不凡能力。 但陆澄看不懂“度量D”的意思。 他思索的时候,王嘉笙已经给柯尔特手枪上了一个六发子弹的弹夹,打开手枪的保险,瞄向陆澄的脑袋。 陆澄抬头,淡淡道,“小王,你想怎么玩?” 这点胆子和镇定陆澄还是有的。毕竟不到二个星期之前,他可刚把一个鼠人做成了宝物卖掉。 王嘉笙道,“火车站这个地段一月份还就有苍蝇飞来飞去。现在,我的店里就有三只苍蝇在飞。” 是吗?那王嘉笙的眼睛也太好了点。陆澄只听到苍蝇的嗡嗡声,数不清几只,也看不到在哪里。 “砰!砰!” 王嘉笙的枪管陡然冒出二团火花。 二发子弹从陆澄的面皮边缘擦过, 真有一只苍蝇掉在他和王嘉笙面前的工作台上。 这一只弱小的苍蝇依然活着。陆澄抄起放大镜瞧了一下,这才发现——这只苍蝇被子弹打掉了两边的翅膀。这大概就是王嘉笙两发子弹的目标! 王嘉笙神乎其神的枪技,即便陆澄的专业级射击技术也是望尘莫及! “所谓‘度量’,是匠人的入门技艺。一方面是匠人对外在物体的尺度、空间的位置、时间的流速,超常精准的把握;另一方面,是匠人对内在自我的绝对把握,从眼睛、到手、到整个肢体。配合‘机械维修’和‘枪械知识’,一把枪在我手里,在它的极限之内,想打什么就是什么。” 王嘉笙把手上的柯尔特手枪推到陆澄这边,坏笑起来, “现在,我就期待老板你的表演啦——你说过,永远比我高明一点,永远比我强一点。那么,我只敢打掉一只苍蝇的两边翅膀;手枪里还有四发子弹,剩下两只苍蝇的翅膀都交过你啦。一旦老板证明了你还是那个老板,我当然还是你的小弟。” 这是员工给老板出的面试题。 而陆澄只听到另外两只苍蝇的嗡嗡叫,连在哪里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把它们打下来呢? “我只是一个商人,不可能比你这个匠人更精通枪械。这也是我需要你的原因,你有我做不到的长处。” 陆澄老着脸皮道。 王嘉笙寸步不让道, “但我们匠人就是认死理的性格——老板,现在的你不会只是E级商人吧!要知道,出事之前,你可是万能的商人,用你的古钱可以买到想要的一切东西。如果还是以前那个你,没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到的。哪怕你只有以前的百分之一的实力,这一点小事根本不是问题。” ——如果连D级匠人都驾驭不了,以后自己怎么把这个老板做下去? 陆澄没有接过王嘉笙递来的手枪,却取出那本辞典厚的《及时雨菜谱》。 王嘉笙的眉毛耸动起来。他认得这个东西!——这是过去老板每一次解决问题的必杀神器,那里有一切问题的答案。陆澄还有那个《菜谱》,他还是过去那一个无往不利的顶尖调查员吗! 陆澄故作轻松地翻览《及时雨菜谱》,上千灵光物的信息在他脑海里如同流光映现。脑中轰然一响,那座文物部的记忆宫殿再度出现在陆澄的心中。 望着陆澄审视虚空的自信眼神,指点菜谱的有力手势,听着他念叨那一件又一件不明觉厉的灵光物的坚定声音,王嘉笙想到了过去老板在他想象的藏品宝库畅游,挑选一击必杀的最优答案的情景。他冒出冷汗。 “稍微找一下,我就找到了十件可以解决苍蝇问题的D级灵光物。”陆澄笃定道。 “老板……”王嘉笙尴尬起来。 其实,今天才是星期二,陆澄和白猫财主的每周例行交易排在明晚,现在他既没有带足够数量的天泉古钱,也根本交易不到可以救场的灵光物。 啪地一声,陆澄却合上了《及时雨菜谱》,脑海中的记忆宫殿隐去。他一动指头,把工作台上折翅的苍蝇弹开。 “还是算了吧。做这样加减乘除般的简单运算,真是有失我的身份。要是我真和你计较,做了你出的题目才是犯蠢。小王,我来者不拒,去者不追。请你回去,是我给你的一个机会。除了香雪姐现在的住址,我还真不求你什么。” 陆澄道,眼睛注视着王嘉笙的神情变化。 王嘉笙的嘴唇蠕动,脸皮颤动。王嘉笙想说:老板,我错了,我这就跟你回去;但他又不想这么掉价,要找一个有面子的台阶下。 ——只差一点点时间了。陆澄想。王嘉笙再多脑补一会,就是跟定了自己的命。 这时候,却听到弄堂口响起了喧嚣之声,十几条汉子大呼小叫地闯进石库门。 领头的男人在外面嚷叫,“王嘉笙,你个小瘪三帮我死出来!我们祝先生叫你做的钞票穿帮了!今朝,你给不出祝先生一个交代,就把你的两只手切下来赔给他!” 王嘉笙的脸色倏地发寒,整个人哆嗦起来。 陆澄心里诧异,王嘉笙好歹也是一个调查员,有这么怕吗?这小瘪三是招了多大的事情? “救我,老板。只要我逃出这条命,从今往后跟定你。”终于,王嘉笙开口求起陆澄来。 第23章 钟表铺 那些点名“王嘉笙”的汉子全部黑衣黑袍,每个人的脖子上都纹着一个“蓝灯笼”图样的刺青。汉子们经过的弄堂人家都紧闭起门窗,表示远离是非,什么都不知道。 钟表铺里,陆澄问王嘉笙,“怎么回事?” 王嘉笙急道,“老板你还看不出来?!我离开咖啡店之后也要恰饭的。我就是给‘洪盛’的堂主祝老三做点烧给他祖宗的钞票,谁想到这个老流氓倒给活人用了,结果反而怪到我头上——他们说砍手,是真的会砍手的,巡捕不敢管的。我一个匠人要是没了手,你还养我吗?” 陆澄想起来,幻海市民都知道,“洪盛社”是盘踞在幻海的两大帮派之一,“洪盛”的势力集中在幻海的北区,经营各路灰色和黑色的生意,专门对这一带的底层百姓作威作福。只要不招惹上幻海的权贵,幻海市的巡捕对“洪盛”是睁眼闭眼的。所谓“堂口”,就是帮派对“分部”的称呼,大概祝老三这个堂主就是火车站一带的地头蛇。 陆澄叹了口气,把王嘉笙递过来的那把柯尔特手枪推还给他,静静道,“小王,手枪里不是还有四发子弹吗?流氓都是欺软怕硬。你出去,把领头流氓的二边耳朵打掉,吓走他们就是——目标那么大,比苍蝇好打多了。” 这一回王嘉笙倒畏缩起来,“陆澄——你疯了吗?!祝老三的背后是洪盛呀。我手上要是沾了他们的血,往后有的是麻烦啦。我帮你讲,我这双手,只对魔人和魔物开过枪,从来没有对人,尤其是得罪不起的人开过枪。我们家从前朝到唐国,从宫里到幻海,向来都是良民、顺民呐!” 陆澄苦笑起来。一个流氓头子终究只是一个人,对一个调查员竟然比把人当点心吃的魔人和魔物还要可怕。 “咚”地一声,钟表铺外面响起那块“宫廷技师,千年传人”招牌砸地上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只皮鞋踩在“技师”两个金字上,把那招牌踩成两截。 王嘉笙刚要骂,一瞧进来的人,忙把骂字吞咽回喉咙里。 ——那是一个高头大马、满脸凶神恶煞的洪盛流氓,一个人就像一堵墙那样封死了钟表铺的出口。这人从黑袍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斧头,往王嘉笙的工作台上就是一插。 后面十二个小流氓也都亮出了斧头。 王嘉笙忙瞧陆澄,眼神里都是乞求,“这个是祝老三的头号打手,‘棒头’小马。” 陆澄的笑容敛去,他把自己的一张名片留在那把斧头边上,不疾不徐地向那凶恶的流氓,棒头小马道, “朋友买我一个面子。我是西区那边的,敝姓陆。王嘉笙是我的手下,年轻不懂事,和你们出了些误会。请你回去和祝老三说一句——我请他来凌波咖啡馆喝一杯咖啡,小王的那件事就算了吧。” 西区是幻海的富人区,也是巡捕最不敢怠慢的地方。陆澄量那祝老三也不敢来滋事。 棒头小马瞧了瞧那张名片,又瞪着陆澄的脸看了一小会,道, “册那,一个卖咖啡的小瘪三,充什么胖子,敢和我们祝老大称兄道弟!你少管闲事,今天我们来这里是切王嘉笙手的。你要么滚,要么看着他手被切掉。” 陆澄的嘴角微翘。 他的手摸上了那把还有四发子弹的柯尔特手枪。 这次,却是王嘉笙先压低声音道,“老板,你别冲动。千万不要,真心不要。辩护杀人的律师费很贵的。”他猛然想到过去每一个敢打陆澄脸的人下场。 幸好,陆澄只是脸皮发青,把那口柯尔特手枪上过保险,终究是收进了包里。 棒头小马轻蔑一笑,老鹰捉小鸡那样,铁箍般抓住王嘉笙两只手,把工作台上的那斧头拔出来,瞄准了小王的手腕处。 “陆澄,我叫你别朝他们开枪,不是说看着我手被砍,是要你想别的不是我们亲自动手的方法啊啊啊!”王嘉笙的音调拔高八度,大声哭喊! 棒头小马扇了王嘉笙一个响亮的耳光,五个手指清清楚楚印在小王脸皮上面。小马喝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一报还一报,这世界没人能救你。” “我知道。” 陆澄平静地望着王嘉笙的泪眼,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小王的哭声陡然止住,然后又哗啦哭了出来,这一次却是绝处逢生的欣喜泪水。他已经知道,老板下面要玩的是什么了。 棒头小马的眼神却迷惑起来,“小瘪三,你是要给我敬烟吗?我不吃这套。” 眼里这个安静斯文的陌生青年从西装的内口袋取出一本有砖头那么厚的书,轻撕下其中一张纸头,用打火机点起来。在棒头小马眼里那张画满了猫咪的纸头化为了一缕烟,袅袅地散开来,弥漫了钟表铺子,飘逸到弄堂外面。 “天黑下来了,是妖魔鬼怪出没的时候,别怪我约束不了。”陆澄望了一眼棒头小马。 有剪影般的猫懒懒叫着,从陆澄的衬衣领口里钻出来,从陆澄的西装裤脚蹿出来,从陆澄的皮鞋底下浮上来,缠绕在陆澄身上,他全身到处闪烁着这些猫儿贪馋的金眼和碧眼。 ——铛、铛、铛、铛、铛、铛。钟表铺的无数自鸣钟齐响了六下。一条又一条剪影般的猫从自鸣钟后面爬出来。 是老板的咒术“D级家宅保镖”发动了!老鼠、雀子、小偷、劫匪,统统给老板滚出去!——王嘉笙心里道。 棒头小马只见到无数道呼啸着婴儿般哭啼的黑气不知从何处而生,一股脑扑向他来! 那团团黑气一粘到小马的身上,立刻凝聚成猫的模样。十来只不怀好意的猫已经扑在棒头小马身上,往他四处要害下嘴。 棒头小马的斧子跌落在地,整个人在钟表铺里到处翻滚,惨叫不止,溅起血花。 棒头小马一倒,王嘉笙看到钟表铺外面的天地,弄堂里无星无月、一团漆黑,只有无数幢幢鬼影般晃动着金眼碧眼的猫影子,从墙根和屋檐翻涌出来,在其他十二个小流氓上面密密麻麻地蹿来蹿去。 出弄堂的路已经畅通无阻。 王嘉笙小心翼翼地问陆澄道,“闹不出人命吧。” 陆澄道,“他们欺负你多少,我就还多少。破些皮,流些血,不会真的吃掉什么要紧东西,连手指头都不会。” 毕竟目标不是魔人。这是失忆后的陆澄头一次和普通人交手,现在,陆澄算是比较清楚地意识到:即便自己只是E级商人,已经和普通流氓有了力量差距。灵光物应当谨慎地使用,但为了向王嘉笙证明自己的实力,只好付出一道十五泉咒术的代价。 “好极了,我跟你撤。” 王嘉笙朝瘫倒的棒头小马脸上踩出一个清晰的皮鞋印子,把资料、工具、唱片和女星的海报一股脑儿塞进书包,向着带不走的钟表和留声机叹口气,跟着陆澄拔腿就跑。王嘉笙也知道,D级家宅保镖的持续时间只有四十分钟。 两人出了弄堂,混入附近到处是人的火车总站,就像二滴水融入了大海,再无可追踪。 王嘉笙问陆澄道,“老板,回我家的仓库吧。洪盛的人不知道我住那里,在火车站租铺子的时候我就没给房东交过底。” 陆澄却问王嘉笙,“香雪姐现住哪里?” 王嘉笙道,“香雪姐现在住幻海市的南城。她说,要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她要在南城开一个裁缝铺。不过,我长久不去南城看她,要忙自己铺子的生意。人家也不想我——老板,你最近认识什么长得灵的小姑娘吗?” 他又跟定了陆澄,自然言无不尽,往后还得多蹭陆澄的便宜。 ——南城是幻海市开辟之前就存在的旧唐国老县城;开辟之后,渐渐衰败,如今主要是唐人聚集的地带,还是旧唐时代的风貌。不过南城的房租远比幻海其他地区便宜,布料货源又多又好。凭香雪姐坚韧勤劳的性格和裁缝手艺,真能在那里立足——过去,陆澄的西服就都是她做的。 陆澄没有兄弟姐妹,香雪姐几乎可以算是他父母都过世后仅剩下的半个姐姐。就算香雪姐不肯回咖啡店,陆澄也要维持住他们的情谊。当然,他先得问清楚香雪姐离开的真实原因。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是调查员的陆澄,再不觉得香雪姐的离开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陆澄想了会陈香雪的事情,向王嘉笙道, “我们先不去你家仓库,还是要避一阵洪盛的风头。今晚我们直接去南城找香雪姐,在那里吃晚饭。” 但他不信,如今的香雪姐会连一双筷子都不肯给自己。 第24章 前女招待 在火车站附近,陆澄和王嘉笙搭上去南城的电车,往姑苏河上的白渡桥折返。 入了夜的幻海,街面陆续亮起电气路灯。北区的路灯还比较稀落。等车过了白渡桥,进入泰西人的东区地界,夜晚陡然变得灿烂明亮起来,到处都是五花八门的霓虹灯招牌。 陆澄却坐在有轨电车角落一个背光的位置,和王嘉笙小声搭话。电车上的乘客各怀各家的心思,也没人留意这两个普通的青年。 “嘉笙,你爹把你托付我,是怎么回事?不好意思,我失忆后想不起来了。”陆澄问。他的原则是不亏欠别人,不赖掉自己应该付的责任。 “不知道你还记得吗——我家祖上是前朝宫廷里的钟表匠,后来搬到开辟的幻海。过去,我爹就跟着咖啡店的前任老板和老板娘,就是你爸妈做生意,调查员的生意。前任老板娘过世不久,我爹也走了。你在我爹跟前答应带我。然后,你带了我二年,把我带到了D级匠人。再然后,就是现在这样。” 王嘉笙一面说,一面审美着车窗外的夜景和街面上的各色的旗袍熟女和洋装少女。 陆澄想,自己家族的调查员生涯真是渊远流长,还有世交的朋友要照顾。 “那你可知道,之前我们每笔调查员生意的收支存在哪个银行?我搜过我们咖啡馆的公私账户、还有泰豊银行的户头,我只知道你们作为咖啡店员的薪酬支付情况,没有发现你们作为调查员的薪酬支付情况。” 目前陆澄查到了三个银行户头。前两个户头普普通通,第三个户头主要存他身为作者的稿费。那个户头的保险箱的确存了灵光物,但现在看来,只是失忆前自己留下的应急的备份。 所以,陆澄坚信,应该还存在第四个专门用于调查员生意收支的户头。 事关自己的薪酬,王嘉笙转过了脑袋,没好气地望着陆澄, “老板,你也……唉……我也不想说你什么了,连我们的钱和你的其他灵光物存哪里都忘了!——别看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给你打杂的——每次你都是叫香雪姐去一个地方存取,我只收她带回来的现款。反正我们找到香雪姐一问就是,她又不会赖你的钱和东西。” 果然存在第四个账户,应该也是最重要的账户! 陆澄有点热血沸腾。一旦找到香雪姐,就能拿回自己的东西!这一次的回报一定比卿云图书馆更加丰盛,无论是在金钱,灵光物,还是调查员的情报上。真想知道,过去的自己到底赚了多少! 他又要开口问王嘉笙最后一个问题——怎么从E级调查员升到D级调查员? 过去的自己大概的确把王嘉笙栽培入门;如今,让王嘉笙教回自己,也是合情合理。 但陆澄望着王嘉笙对自己忘记第四账户异常失望的表情,赶忙把嘴边的最后一个问题给咽了回去。 自己方才牺牲了身边仅有的二道咒术之一,打退流氓,才重建了王嘉笙心目中的老板威信。要是开口承认现在的自己真的是一个E级,这不是把自己刚赢来的威信又给败光了吗? ——不能急,以后再慢慢兜圈子套王嘉笙的话。 “老板,你又想说什么?”王嘉笙问道。 “我们到终点站了。”陆澄恢复了淡然的神情。 有轨电车在残破的老城厢墙头停了下来。幻海的夜空再度变得昏黑。 夜里七点半,他们进入了缺乏现代基建设施的南城。老城厢的光照暗弱,只有住户家里的煤油灯或者蜡烛的些微亮光。一条条狭窄的巷子里回荡着打更人的敲铃声、无线电里唱的旧戏、给人家看门的狗吠。这里仿佛还停留在过去,战前的旧唐国。 南城的天上又下起雨夹雪来,又湿又冻。 “要是我,既不会来这里住,也不来这里做生意。还是我们凌波咖啡店的西区好:上厕所有抽水马桶,洗澡有热水有浴缸,取暖有壁炉。路灯明亮,马路干净。有巡捕,没帮派。”王嘉笙道。 “论吃苦耐劳,我们都比不上香雪姐。”陆澄道。也只有香雪姐会来这里重头创业。 “我们当调查员赚大钱,不就是为了不吃苦耐劳吗?何必活回去呢!”王嘉笙摇摇头。 陆澄和王嘉笙小心踩着滑溜生苔的石板路,踱到南城袜子巷里一户二层小楼的人家门前——这里就是陈香雪租的住处,王嘉笙曾经来过。才夜里八点,陆澄却没有看到小楼里有一丝光亮,他在冷雨里高喊了几声,也没有香雪姐的答应。 倒是对面的人家还亮着煤油灯,听着无线电里的越剧。陆澄示意王嘉笙去问问陈香雪的邻居。 王嘉笙敲邻居的门,对面的门口半开,探出一个老阿婆的脸。王嘉笙彬彬有礼道:“汤阿婆,我是过去一直来的小王。小陈,就是来这里开裁缝铺的那个姑娘,还住这里吗?” 老阿婆警惕地瞧了一会王嘉笙的脸,终于恍然道, “小伙子,我认得你。我当然晓得小陈,这样一个规规矩矩、又勤快又俊俏的小姑娘,怎么会不晓得!你过去一直像牛皮糖一样粘着小陈,小陈烦死了你,用棒头把你轰了出去。你好一阵没来,怎么今天想起她来了?小伙子,菩萨讲过: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里无时莫强求呀。” 王嘉笙尴尬起来。 轮到陆澄凑过来,向老阿婆张口就来道,“阿婆,我是小陈的表弟,现在在西区开咖啡店。我和表姐失散多年,终于知道她下落了,今天小王带我来探亲。我想问下阿婆,我表姐一般什么回这里来?” 那老阿婆瞧陆澄眼神诚挚、举止斯文、衣着得体,于是信了几分,便向陆澄叹息道, “有半个月没见过小陈回来了——小陈讲自己在南城文庙街的‘萧记裁缝铺’做帮手,取经学生意。之前她是天天回来过夜的;就是这半个月,一点人影子也没看到。毕竟她是外面来南城的人,我们邻居不知道她的根底,也只敢猜猜,不好多管闲事。” 等汤阿婆关上门,王嘉笙和陆澄面面相觑。 王嘉笙向陆澄悄声道,“老板,你说香雪姐是不是有了男人,住她男人那里去了?香雪姐虽然快三十岁了,还是很美的,有人追求也不奇怪。就是不知道南城哪一只癞蛤蟆吃了她的天鹅肉。可恨。” 说到伤心处,王嘉笙发了会呆。 “为什么你不觉得香雪姐是出了什么事故?”陆澄却忧虑道。 “香雪姐可是一个调查员呀!”小王不以为然道。 “你是调查员,不也在一群普通流氓前面一怂到底了吗?”陆澄道。 “我不过是D级,而且是人畜无害、躲在后排的匠人;可香雪姐却是——‘武人’调查员呀!她是有着十二年经验的武人,你说过,她比你入行还要早呢!”王嘉笙道。 《调查员手册》道:“武人”调查员是三大暴力系职业之首,可以用神秘传承中的武技和武器正面对抗魔人和魔物。 陆澄心里一动。 出院以后,他从来没意识到香雪姐这个咖啡馆的俊俏女招待竟然是一个厉害的武者! 自己的印象里只知道,香雪姐坚韧健美,仿佛有着比男人还要强大的体力和永不疲倦的精力,永远端稳的餐盘和举止如风的步伐,比钟表还要规律的作息——还有每天坚持晨昏子午四个钟点各打一套拳,无论风雨寒暑困倦病累,从未中断。 真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怎么彻底剥离走调查员的记忆的?啊呀,失忆后的自己只以为——这是香雪姐乡下山民的野蛮体格和山民传下来的花拳绣腿。 但是,哪怕自己当初是再厉害的调查员,不一样出了事故?香雪姐即便是再勇悍的武人,也有不能避开的危险。《手册》说过,没有一个单独的调查员能够解决世界上一切类型的麻烦。 “如果香雪姐没出事故,那是再好不过。不过,我们不能大意。先调查她的租屋吧。”陆澄道。 他向王嘉笙示意。王嘉笙看了下左右无人,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万能钥匙,驾轻就熟地打开了租屋的门锁。 陆澄想,这就是有一个匠人小弟的好处。瞧王嘉笙的熟练度,过去二年给自己打杂时不知道开过多少扇门了。 他们进了陈香雪的租屋,开手电筒:香雪姐的租屋不乱,但这大半是因为香雪姐的生活本来就很有条理,各种布料都摆得井然有序、整整齐齐。但依然留下了没有收拾的痕迹——缝纫机下面摊着裁剪了一半的旗袍,灶头间里还有馊了的饭菜和剩下大半的米桶。以香雪姐的节俭性格,去别人家住之前这些杂事都会处理干净的。 陆澄的脸色不好起来。王嘉笙也急道,“我们上阁楼检查下。” 阁楼是陈香雪的卧室。床头柜上搁着一张家庭合照,陆澄拿起来看了一下:是三十五岁时候的妈妈、十岁时候的自己、和十四岁的香雪姐——但是,陆澄意外地发现在三个人的合照边缘,竟然还有一个人的半边身子。 这是一张剪过的照片,那个人的脸也一道被剪掉了。肯定不是陆澄的父亲,父亲在自己记事前就过世了;而且那个人留在照片的衣服分明是和香雪姐相似的女装。 ——那个被剪掉的“她”是谁?为什么陆澄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呢? 王嘉笙自然更不认得那个“她”,他是二年前才进凌波咖啡馆的。 陆澄想了下,把这张香雪姐藏的合照收进自己的西装口袋。这时候,他却看到自己西装口袋里的天泉古钱发出了有灵光物反应的墨绿色光芒,指示这屋里有一件C级灵光物! 陆澄用古钱查到陈香雪的衣柜,打开来。 他看到衣柜里竟然有一把静静藏在剑鞘里的古剑! 苍古的剑鞘上了红黑大漆,密布缭绕的云气纹和雄健的飞虎纹。陆澄小心拔开剑鞘,一股肃杀之气立刻涌出,剑刃之光把小阁楼照得通明,好像划过一道闪电。 陆澄的脖子处响起一声黑猫太平受惊的尖叫。那只缚灵小猫一下子从陆澄的领口逃窜到陈香雪的床底,缩在墙根不敢出来。 霜华的剑刃上铸了三个古篆:“飞将军”。 陆澄的脑海中轰地一响,跳出一个清晰的灵光物条目: “汉剑‘飞将军’,C级灵光物,九千泉。登名《白帝刀剑录》,乃炼赤珠山铁而成。千年以来,流转于唐国勇将、豪侠、白帝行走之手,斩杀过一万名武魂、妖怪、鬼魅。对缚灵有高额暴击伤害。凌波赠送给学徒香雪的纪念品。” 这把汉剑飞将军的信息铭刻在陆澄的调查员记忆深处,现在的他一旦接触便想了起来。 墨绿色的灵光,九千泉的灵光量,是接近C级品的极限了。 王嘉笙心里波浪翻涌道,“这是前任老板娘送给香雪姐的最珍贵的纪念品。无论香雪姐去哪里,哪怕是跟了别的男人,也不会抛掉这口剑呀——香雪姐真的出事了?!” 陆澄把“飞将军”插回了剑鞘,整个屋子又好像灭了灯,重新陷入彻底的黑暗。 他问王嘉笙,“我对香雪姐的实力评估是什么?” 王嘉笙不假思索道: “陈香雪,B级武人调查员。 技艺:南拳B。 知识:旧唐古武术、人体理解、烹饪、裁缝。 灵光物:汉剑飞将军。” 能让一个B级武人调查员失踪的敌人,究竟有多么强劲的实力?! 但是,哪怕她毫无身手,陆澄也绝不能放弃陈香雪——香雪姐知道自己的过去、知道自己的第四个账户。一旦失去了她,不但自己永远找不回自己的东西,还会让别有用心的人得到! “我们现在就去‘萧记裁缝铺’调查,谨慎地调查。” 陆澄道。 第25章 萧记裁缝铺 陆澄和王嘉笙又敲开了陈香雪对面邻居汤阿婆的门,问询“萧记裁缝铺”的情况。 王嘉笙学着陆澄,向汤阿婆张开就来道,“阿婆,小陈还是记着我的好的,留给我一份备用钥匙,有急事可以直接找她。刚才我和陆先生进到她屋子里,小陈真好像失踪了一样。我们想问问萧记裁缝铺的具体地址,还有那里的老板为人和生意如何?” 但王嘉笙脸上的惶急却是发自内心,千真万确。 汤阿婆给他们说了萧记裁缝铺的具体地址,道:“萧裁缝不是本地人,十五年前搬到南城文庙街开裁缝铺的,现在上六十岁了,独身一人。来南城之后,老萧没有什么不好的传闻。他的手艺很好,就是又吝啬又势利;他的裁缝铺子倒是开得很大,不过只伺候有钱有势的老爷太太。我们穷人是进不了他的门的。” 汤阿婆又想了下道,“小陈刚来南城,没有名气,她的裁缝生意做不出来。正好之前一个月,老萧有一个徒弟和他闹翻走掉了,小陈就拜在老萧的门下借他的光。” 陆澄从包里取出一摞十枚银元,这抵得上幻海纺织厂里熟练女工小半个月的工资。他向汤阿婆道,“这是我对阿婆过去照顾小陈的一点心意。如果以后小陈回来,或者有她的消息,阿婆记得告诉我们。” 这其实是给汤阿婆情报的酬劳。汤阿婆推辞了几下,把陆澄的银元收了,算是答应做陆澄的耳目。 夜里九点,陆澄和王嘉笙打着汤阿婆送的两把油纸伞,冒着更大的风雪,寻到文庙街的萧记裁缝铺——这铺子前店后宅,萧裁缝就住在里面。南城人的作息比幻海其他城区早得多,这个钟点南城全部都黑灯瞎火了。这家萧记裁缝铺也不例外,高墙森严,门户紧闭,死一般寂静。 陆澄先是取出自己的天泉古钱,贴着萧家铺子的门墙走了一圈,古钱没有灵光物的反应。当然,这未必证明萧宅没有妖异,也可能是过深的距离和高墙的障碍妨碍了古钱检测到里面的灵光。 陆澄只好回到萧宅的正门,猛敲了一阵门,但里面没有人理睬他。 倒是有睡得朦胧的邻居从自己墙里面骂陆澄——“吵什么!老萧关铺子之后,从不理睬外头的人。就是索命的鬼上门,他也不会开门的!” 陆澄恨不得把萧宅的门立刻砸开,但是不能够。 这家铺子是有主人的地方,王嘉笙就是能开锁也不便开;萧宅的围墙也高,陆澄和王嘉笙连三脚猫都不如的身手爬不上去,也不好爬进去——那是非法闯入私宅的刑事罪了,要判吃三年牢饭。 王嘉笙向陆澄道,“老板,你那只缚灵索魂黑猫还在吗?它是‘偷窥者’,放你的猫进去看一下呗——凡是那猫能看到和听到的,你这个御者都能同时看到和听到。” ——D级索魂黑猫太平,完全体为“偷窥者”加“施虐者”加“暗杀者”。 原来王嘉笙也记得自己有这样一只缚灵,原来“偷窥者”是这个意思。 现在的黑猫太平就缩在陆澄的衣领里。可惜,如今自己的小黑猫过于弱小,还没有成长到“偷窥者”的程度——太平猫的所见所闻,只是太平猫的所见所闻,不是陆澄的。 但陆澄不好承认自己的缚灵真这么弱,他嘴上道,“我的古钱探不明里面的情况,贸然放我的缚灵进去,陷在里面怎么办?你的提议太莽撞、太不成熟了!” 王嘉笙扁扁嘴,陆澄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他忍不住道, “那香雪姐怎么办?我们来了这萧家铺子,就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做?!” 陆澄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拿起天泉古钱,贴着萧宅的墙根巡视第二遍。这一次,他在萧宅一处不起眼的墙根蹲下身,王嘉笙也凑过来看。 ——萧宅的那处墙根趴出一个不显眼的洞口,小孩也进不去,大概只有狗能够出入。这不是宅邸年深日久之后难免的破败,因为陆澄的古钱对着这只狗洞发出了灵光——是无限接近透明的蓝色光芒。 陆澄喃喃道,“无限接近透明的蓝,和天泉古钱相当的灵光量,才一泉。险些错过了。” “老板你说,这一泉灵光的狗洞能有什么用处?”王嘉笙也好奇起来,把手伸进狗洞又伸回来——萧家铺子的人为什么不走自己的门,他们谁能钻这个狗洞? “等一会就知道。” 两人靠在这个狗洞口两边,在雨雪里等了二十分钟。 忽然,有一只细腰细腿、矫捷黑毛猎犬从这个不显眼的狗洞里钻出来。猎犬戴着项圈、头上还有一顶知了巾,两只知了那样的帽耳朵不住晃动,知了巾还写着“贪狼”两个毛笔字。它嗅了陆澄和王嘉笙两下,再不理他们,向文庙街尽头跑去。 陆澄的天泉古钱闪出更深的淡蓝光芒,指示这头黑毛细犬是十五泉的缚灵。这是他见过的第二种缚灵,但不像自己的猫会隐形。 他回望萧宅墙根的狗洞,古钱指示的那一泉灵光消散无踪,狗洞也眼睁睁不见了。原来的位置只留下一个粉笔画的小狗撒尿图案,那里的墙砖完好坚固,没有丝毫破损。 “咒术:狗洞,D级,一泉。大概能够让小生物通过墙体阻碍,持续时间也不明,至少二十分钟吧。” 陆澄总结道。卿云图书馆之行他收获了丰富的宝物知识,但对咒术和缚灵的了解还浅。 他望了王嘉笙一眼,两人忙去追黑毛细犬,那只戴帽子的怪狗快跑到文庙街尽头的。 幸好有天泉古钱在手,陆澄没有跟丢那缚灵。他和王嘉笙转进一条又长又窄的漆黑巷子,巷子底正站着那戴知了巾的黑毛细犬,冲着两人汪汪地吠叫。 巷子两边的高墙上忽然涌出更多的黑毛猎犬,都系着项圈,伏在墙上盯着陆澄和王嘉笙,张开嘴巴,流淌着口水。 王嘉笙回头,不知道什么地方又蹿出几只戴项圈的黑毛猎犬,把两人进入巷子的路堵死。 王嘉笙抹着冷汗数道,“总共四十九只恶犬缚灵,有七只戴了帽子。老板,我只是打过二年杂的制作系新人,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我们要是被怪狗咬死,幻海的巡捕也不管的呀!” 陆澄用天泉古钱照了一圈,评估道,“缚灵:C级狗队,估值七百五十泉。” 他的天泉古钱发出鹅黄色的光芒,这是对狗队的整体评估。这是失忆后陆澄第一次遭遇的C级缚灵,却是本应是D级的缚灵的集群出动——显然这些狗聚在一起,应该远超单打独斗的威力。 陆澄也没见过这阵仗。不过,他在南英女中领教过无可估量的墙中鼠,现在心理的压力竟没有那时大。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胆子练得更大了,还是这群狗队的威势不足。 他把还有四发子弹的手枪扔还王嘉笙;又摸了下自己的领口,黑猫太平钻出来,俯视着这群猎犬。 “汪、汪、汪。” 七只黑犬缚灵为一队,由一只戴帽子的狗率领,先向陆澄和王嘉笙正面扑上来!这是试探性攻击。 “那就接阵吧!我看好你——小王,你不在乎对魔物开枪吧。”陆澄拍了拍王嘉笙。 “砰”、“砰”、“砰”! 王嘉笙的手枪口冒出三团火花。 三发子弹立刻精确无误地洞穿了三只黑毛猎犬的脑颅。然而,就像石头扔进了水里——中弹之即,三只黑犬的血肉骨骼忽然变得像水波那样,子弹从黑犬的头颅打入,便从它们的身躯穿出。三只狗仆倒在地,晃了下身体,每只狗的两个透明窟窿一下子就愈合了,仍然站起身来。 “老板,普通子弹没用呀。只有灵光物能对付缚灵,它们是灵体!” 王嘉笙留着最后一颗子弹不浪费了。 “我知道了。” 却听到陆澄头顶上一声猎犬的惨叫——狗队的一只猎犬从墙头跳下来空袭陆澄,被隐形的黑猫太平逮了一个正着,叼上咽喉,一下咬断。那狗歪倒在巷子地上,像烧着的纸钱那样滚滚冒烟散去。 第一只狗队的戴帽狗看到损失了一个同伴,呜呜地叫着。狗队的其他狗不再试探,很有纪律地退了下去。 然后,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狗队随即从前后两头和两侧的墙头包夹,把陆澄两人围个水泄不通,四个狗队的戴帽头狗吠叫起来,好像报丧似的——“啵啵啵”,这些灵体的狗的肌肉和身躯以肉眼可见的注水速度鼓胀起来,猛涨到牛犊那样夸张的强壮体格,窄小的三尺巷子一下子显得拥挤起来。 “老板,你还有几道D级家宅保镖?这个时候不用,我们往后也没命用了。”王嘉笙愁道。 陆澄只剩下一道D级家宅保镖,他要留着救命。而现在的情况,陆澄倒也没觉得山穷水尽。 眼前的狗队虽然身躯变大,行动却也不再灵便,一头挨一头,排队似地挤在三尺巷子里,只能进不能退,挪都挪不了地。 陆澄把香雪姐遗留的纪念品拔出了剑鞘——C级灵光物的极品,汉剑“飞将军”! 犹如一道闪电破空,整条巷子瞬时被照得通明,宝剑出鞘的清响久久回荡,陆澄的黑猫赶忙滑溜进他脖子下面不敢出来。围困陆王二人的恶犬缚灵,嗡地一声,所有狗头里顿时出现了持续十秒的集体思维空白。 陆澄压根不通剑术,就像是挥一根发光的打狗棒那样,向眼前一头牛犊般大的猎犬缚灵抡过去! 他的当头一剑,眼前的大狗闪都没地方闪,双眼发怔,看着陆澄的飞将军劈到头上,然后像裁一张纸那样被豁得裁开——大狗从头到屁股,被陆澄整整齐齐地劈成了两个部分。一刀两断! 陆澄自己都吓了一跳,小时候跟着香雪姐学杀鸡,都没有现在那么容易! 缚灵狗的两片半边身体也冒出烧纸钱那样的浓烟,却没有四散,而是嗖一下被这口汉剑统统吸摄进去了,剑刃之中回荡起狗的哀鸣。 “斩狗尤酷如斩草,十千首级犹嫌少!” 陆澄念了一句诗。围困他和王嘉笙的四十几只狗都哑巴那样地沉默下蹲,再不敢叫了。 不愧是九千灵光量的宝物,缚灵专杀! “老板,把这些傻狗都屠了!” 王嘉笙嘚瑟起来道。 陆澄却收了飞将军回鞘,这口汉剑已经起到了威慑的作用。 他在这满是怪狗的巷子里喊道,“狗队缚灵的御者!我们来这里找一个叫陈香雪的朋友,没有冒犯的意思。如果你对她的下落知情,我们可以商量;要是她的失踪和你有关,那就对不起了——我们是很有经验的异常事件的调查员,绝不会罢休的。” 凡有缚灵,必有御者。虽然看不到那个御者的人影,但他一定就在附近。现在,陆澄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可以交涉一番了。否则,他们永远只是捕风捉影,够不到真正的指挥人。 狗队的御者不现身、不答应、不肯定、不否定。狗队的体格却在缩小,缩回了本来的中型犬体形,然后分成七队,各跟各队,向七个方向疾速地散去,消失在雪夜里。 陆澄和王嘉笙解了围。陆澄用古钱再检查一遍他们受伏的巷子,没有任何灵光残留,没有任何踪迹可寻。 陆澄叹息道,“小王,你饿吗?” 王嘉笙点头,“从下午忙到夜里十点了,我一口汤水都没沾上。” 陆澄也是这样。 “回凌波咖啡馆吧。我们等明天白昼萧记裁缝铺开张,再来南城探访香雪姐。” 团队的精神和体力都到了极限,陆澄不得不暂时中止调查,他也要回去好好理理思路。 第26章 陆门立雪 与陆澄和王嘉笙离去的位置隔了两条巷子,有一座不起眼的旧唐式样小院子。这么晚的钟点,里面唯一的租客还没有睡觉。 这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平头男青年,路人相貌、衣着平凡。他叼着香烟,在厢房里的圆台面上迅速涂写着铅笔素描,赫然是陆澄和王嘉笙的相貌! 戴着项圈的黑色细犬一头接一头,从厢房半掩的门缝里遛进平头男青年的屋子,钻进他的裤脚,好像掉进了无底洞,再不出来。 总共四十七只小狗走进厢房,现在厢房里只剩下七只戴知了巾的猎犬,围着平头男青年乖巧蹲下,正是伏击陆澄两人的七只狗队的头狗。 这是平头男青年的C级缚灵,“戌宫猎队”。凡是戌宫猎队见到的、听到的,还有嗅到的,作为御者的他也一样能见到、听到和嗅到。通过这些猎犬,他在安全的区域一直观察着陆澄两人。 “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民间调查员,坏了我的两条狗,一条要重新召唤,一条无法回收!只差一步,我就要摸到组织榜上的那个通缉魔人,被他们搅了。” 点完狗数,青年忿忿把香烟头踩灭。 他是幻海市最大的调查员组织的一名正式雇员,入职以来一直深受上峰器重。本来年初,上峰要委派他解决某个贵族女校的女高中生遇到的麻烦,让他在大老板面前露脸,结果那个任务被莫名其妙地取消。现在他的精力只好全扑在手头这个追查通缉魔人的任务,这是他往上晋升的重要履历,这一次他不许任何人来抢他的功劳! “那两个民间调查员问我找‘陈香雪’,这又是哪一个被魔人残害的市民呢?” 平头青年思索着陆澄留下的话语,转身看厢房的四壁 ——厢房的四壁贴满了报纸的剪报和照片,是最近幻海市神秘失踪市民的报案和他搜查到的线索。然而并没有“陈香雪”这个名字——又是一个幻海的巡捕和暗探没有记录的倒霉人吗? 于是平头男青年在厢房墙头贴上了陆澄和王嘉笙的素描,并且添上了“陈香雪”的名字加一个问号。 他的眼光又盯回陆澄两人的头像,自言自语道, “不过,这两个民间调查员,我倒是头一次见到的,是没有被组织登记过的新人吗?尤其是那个人的那把宝剑,竟然是一件克制缚灵的‘收容物’——落在这些业余的手上,真是可惜了。” 平头青年的眼中掠过一丝贪婪之色。他唤过一头戴知了巾的狗,向狗扔了一块小排骨道,“贪狼,那两个人的气味你还记得吧。去,把他们从幻海城里找出来!我用的上他们的灵光物。” 名叫“贪狼”的狗连骨头都嚼吃得一干二净,发出欢畅的叫声,然后钻进了院子外的大风雪里。 而在大风雪里,陆澄和王嘉笙搭乘的从南城往西区的电车中途抛了锚,他们不得不和其他乘客一道下去。夜又深又冷,连黄包车都招不到,两人只好不情不愿地再在雪里用脚走四公里路。 雪里,王嘉笙问陆澄道,“老板你说,那群怪狗的御者和香雪姐的失踪有关系吗?” 这个问题陆澄一直在回来的电车上思考。 “难讲。虽然那条怪狗是从萧宅出来的,但狗群的主人好像也没有把我们当做一定要拔掉的眼中钉,我在他的很多狗里只砍了一条意思下,他也识趣收兵了。当我说出香雪姐的名字,他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应该说,是毫无反应;不过,狗主人也没有向我们凑近的姿态,像是不愿搭理我们。” 陆澄问王嘉笙道,“失忆前我肯定是一个厉害的调查员,但是我在业内的名气响吗?” 王嘉笙道,“你常教导我,闷声发大财。我们做民间调查员,最好不要透露自己的客源,也不要抢夺同行的客源。大家都是散户,内斗伤和气,也会出人命,不划算——最好的调查员,是悄悄地把委托完成了,好像异常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陆澄想——那失忆前的我肯定会尽量低调,除了碰上事来找我的人,幻海该没几个人知道我的调查员身份。只留名声不见人,甚至可能连名声都没有。不过,没有名声的坏处就是会被没眼力的人看不起。 “民间调查员?那就是说——幻海还存在着官方调查员?”陆澄突然道。 王嘉笙嗯了一声,“你对我说过:幻海市有那么一个不公开的官方调查员组织暗地里主持大局,我们接的大单都从那里来。但我从来没接触过那组织,你也从来只和那个组织的接头人做单线联系,不和他们接触过深。” 陆澄叹息,如果是现在的自己也会那么做——再牛的散户也是很容易被庄家吃掉的。 也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不禁回想起徐述之的面容——那样档次的幻海名人,坐拥着上千的灵光物,那个组织一定不会放过接触的吧? 或许,那个徐述之,已经是那个组织的一部分了? 陆澄回过神。他的心忽然轻松了一点。 现在他知道了,妖魔出没的幻海黑夜里,不是他一个人在摸索、在战斗。有那么一个远比自己强大的官方组织守护着幻海的夜空。 对还是普通市民的自己来说,幻海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异常的事情,这大概就是那个组织工作的成果。 ——尽管真正高端的调查员市场可能已经被那个官方组织垄断,包括过去的自己在内的民间调查员只能吃那个组织留下的冷饭剩饭。 但对现在弱小的陆澄,却是一个安慰——如果香雪姐遇到的敌人是现在的自己根本无法应付的,世界上还有他可以求助的人和希望。 当然,最好自己能独立解决香雪姐的事情,永远不要欠下那个组织的人情。陆澄忽然想到了自己最穷困的时候,那些劝诱他和威胁他放弃凌波咖啡馆的人的嘴脸。 陆澄向王嘉笙道,“或许那个群狗缚灵的主人也是一个调查员,因为别的事情盯上了萧宅,却意外和我们撞上——但无论如何,萧宅一定是一个有问题的地方。等萧家裁缝铺明天开业,我们合情合理地扮成顾客去里面搜查。放心,没有什么灵光物逃得出天泉古钱;光天化日,也没有什么魔人敢在幻海嚣张招摇。” 至少,陆澄没有在幻海的报纸上读到过魔人公开作怪的事情。他碰过的唯一那个魔人穆罗岱,也只敢在日落之后做邪恶勾当。 王嘉笙点点头。的确,战后十五年来,还没有魔人敢在白昼的幻海市现身,那是公开挑战那个组织的底线了——这是老板告诉他,也是香雪姐告诉他的。 夜到了零点,陆澄和王嘉笙才从南城走到了西区的凌波咖啡馆。 王嘉笙的眼睛比陆澄尖,他先喊起来,“谁这么有闲心,在我们咖啡店门口堆了那么一个玩意!” 在西区柔和的路灯下,陆澄看到凌波咖啡馆的门口堆着一个胖乎乎的笑脸雪人,另外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收着一把长柄直伞,躲在凌波咖啡馆的屋檐下,一面搓着手一面眺望着街头。雪沾到少女的脸上,冻得她的俏脸像一颗小苹果。 和陆澄的视线对上,少女的嘴角露出了得偿所愿的甜美微笑。 王嘉笙的眼睛一直,疲惫了半天的精神一振,对陆澄道,“好灵的妹子!老板,这是你最近新招的女招待吗?我干活更有动力了!——不过,这个妹子貌似家里很有钱呀,她脚上那双蝴蝶结皮鞋怕就抵我当咖啡师一个月的工资了。” 王嘉笙已经从张筠亭的脸看到她的长腿和脚趾了。 陆澄咳嗽了下,“不要乱讲乱看。” 他过去开凌波咖啡馆的门,一面请张筠亭进屋,一面给她和王嘉笙互相介绍, “这位张筠亭,婷婷小姐曾经是我的主顾,南英女中的高材生;这位王嘉笙先生,是我店里的咖啡师,刚过完年假回来工作——那么晚,张小姐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效劳呢?” 陆澄说的事情,当然是异常事件。张小姐冒大风雪深夜造访,必定是送他新的委托,也就是银元和灵光物来的了。 他向王嘉笙做了一个给壁炉生活、给客人端咖啡的眼色。香雪姐的事情要管,张小姐的委托也要接。往后接香雪姐回来过日子的开销,还不都靠这些倒霉事情又多又不吝啬钱的主顾吗? 却听婷婷道,“澄江先生,其实我——”她又瞥了眼王嘉笙。 王嘉笙道,“我也是调查员,我们店的其他员工都是调查员,从古至今,这家店的所有人都是调查员——不过,我们老板才是幻海最厉害的调查员,从来没有他解决不了的异常事件。” 王嘉笙把陆澄的轿子抬得如此之高,陆澄好不容易才克服了做人最基本的诚实,此乃商人之家必要的自我宣传。他淡然自若地向婷婷道, “我的店员老爱说实话,给我添了很多辛苦。不过,婷婷小姐,任何时候我总是乐意帮助你的,我永远不忍心看到你忧愁的样子。” 婷婷的眼神里尽是对陆澄的崇拜,她对王嘉笙的眼神也从客套的应酬变得热情起来, “澄江先生,上次的事情之后,我考虑了很久,终于做了一个郑重的决定——这一次我来凌波咖啡馆,是想请求您接受我,做您的学徒——我想成为一个调查员。可以吗,老板?” 陆澄跃跃欲试的表情陡然凝住——这小姑娘没救了。我有多少斤两我还不清楚吗? 王嘉笙把热咖啡端到桌上。本来这杯咖啡该给客户的,既然婷婷再不是客户,这一杯他就端起来自己用了。 王嘉笙向婷婷道,“太好了,我们正缺人。你叫‘婷婷’是吧,店里自古的规矩:要做老板的调查员学徒,先从咖啡店员开始。从现在起,你就是店里的女招待喽——来,婷婷,第一件功课,给我们老板做一杯热摩卡。” 张筠亭尴尬起来。她这位富家小姐连饭都不会做,哪会烧咖啡呀。她可从来就是家里靠佣人,在校有食堂,出门吃西餐的。 “我不会烧咖啡……不过,王先生,你教我做,好吗?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小师傅了。”她眨着眼睛,定定地看王嘉笙,娇声道。 王嘉笙一怔,好可爱。他嗯了嗯。 陆澄敲了下王嘉笙,他向张筠亭,“你的这个事情,我还要考虑的。” 这次倒是王嘉笙急了,“老板,别呀。多一个人,也多一个找香雪姐的帮手。” ——我这就有调查任务做了吗?婷婷有点小兴奋起来。 在凌波咖啡馆之外,有一只被白皑皑的雪完全覆盖了原来毛色的小狗,躲在那笑呵呵的雪人后面,望着明亮温暖的小店里的三个人,还有热腾腾的咖啡,流出了口水。 第27章 新女招待 也不知道婷婷是没听到,还是装没听到陆澄要推脱她入职咖啡店的话。王嘉笙走到吧台,张筠亭也跟到吧台。王嘉笙找出一件香雪姐的女招待围裙,她也接过来穿上去。接下来王嘉笙就开始教婷婷怎么调巧克力糖浆、奶油、牛奶和浓缩咖啡的比例了。 ——我招的店员都是什么人呀?怎么像泰西奇幻故事里那种人偶,会自己动的啦?还听不听我这个老板的指挥了? 陆澄正在想怎么借着骂王嘉笙让张筠亭听懂他要赶人的意思,婷婷却跟王嘉笙做好了摩卡,一杯奉上陆澄,一杯奉给王嘉笙,道,“徒弟孝敬师傅和小师傅的。这是我人生做的第一杯咖啡,还望海涵。” 王嘉笙尝了口,问婷婷,“劳动光荣吧。” 婷婷道,“嗯。自食其力,不看人脸色。” 陆澄也尝了一口婷婷的摩卡,想:第一次做,倒能喝下去。不过,他心里仍在想:你的资本家老爹绝对不会欢迎他的宝贝女儿成为一个劳动人民的。 “婷婷,你应该再冷静一个月。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上班打工都是人生大事——而且调查员的风险很大。就算我,也有失手的时候。”陆澄真心劝道。 “所以,老板再不能一个人担下所有的危险,你需要伙伴,我要努力成为老板合格的伙伴。”婷婷道,“是卿云图书馆的徐老鼓励我来您这里的。他说,你一定会给我看《调查员手册》的。” 听到徐述之的名字,王嘉笙捧杯子的手微微抖了下,他望了眼陆澄。 陆澄没有言语,心里却计算起来: ——没想到,徐述之的手不但伸向自己,还伸向了婷婷。既然如此,这不再是简单的婷婷自己人生的问题了。这个天真的少女不知觉之中,成了徐述之明目张胆安插在自己店里的眼线。 现在陆澄倒是不能够轻易地回绝婷婷了——赶走了婷婷,不知道那个徐述之又会派遣什么更难缠更难懂的人物来窥探自己。或许曾经的自己根本不怵徐述之,但是现在的自己还没恢复到对抗老前辈的实力。与其如此,真不如把她留下来。 而且,能被徐述之那样的前辈推荐,也就是说——婷婷真的有调查员的资质吗? ——在“墙中鼠”的事件里,陆澄当然充分了解了这姑娘的胆子、镇定,还有那份难得的担当。可是,他自己都没弄明白怎么做一个调查员,一点也不自信自己有选拔调查员的眼力。现在,徐老说婷婷行,陆澄就姑且以为她行吧。 “婷婷,我听你说过,要在半年之后报考卿云大学。如果不耽误你的考学,我可以给你半年的试用期——你的工资是每个月十五银元,咖啡店实习女招待的行业标准。半年之内,调查任务的酬劳抵做你的学徒费。” 陆澄道。正好半年之后,她玩腻了走人,而这家店赚了一个打半年白工的。 “我接受。” 婷婷认真道。其实,她对每个月十五银元如何在万物皆贵的幻海市活下去毫无概念,这是搬砖级别,躺马桶间过日子的收入。反正,富家女在幻海的一切生活用度都有家里人汇款支持。 王嘉笙似笑非笑地为婷婷鼓掌,心里嘀咕:调查员做到月收入只有十五银元,婷婷还不如下海去呢——不过,他才不管呢,香雪姐虽然不睬他,每天有那么漂亮的准女大学生调戏,好像也是不错的福利呢。 这小师傅的鼓励让张筠亭不好意思起来。 陆澄从楼上的书房拿下卿云图书馆来的《调查员手册》,推到张筠亭这边。 王嘉笙在二年前就被老板催着背完这本书,早厌了;而第一次见到这本宝典的婷婷却是爱不释手。 陆澄向张筠亭道, “婷婷,这本《手册》是调查员的入门书,你要记得滚瓜烂熟。先抄二遍,一本自用,一本给我检查。不过,眼前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给自己选一个职业——你看到了书里这么写了吧:调查员有九大类,你这个学徒是E级。可尽管只有E级,你还是要在最初就从九大类里确定属于自己的那一个职业,往后就要走上那个职业的途径了。” 看着《手册》上茫茫的表单,张筠亭的眼神迷惘起来。 这正在陆澄预料之中。凭着婷婷带给他的古钱,陆澄找回了自己过去的起点,直接确认自己就是E级商人。但是婷婷她还没有走上起跑线呢,陆澄压根不知道给婷婷选哪一个。 ——不过,陆澄毫不担心。还有被过去的自己熏陶了二年的王嘉笙,就让这个如假包换的D级调查员指导E级吧。 “小王,你一直是这个店里最小的,既要服我管,也要服香雪姐管。现在,你终于也当上婷婷的小师傅了,往后有的是你关心新人的时候。不过现在,你这个小师傅就要给婷婷解决第一个问题了——她到底选什么职业好呢?你的责任很重大呀。” 陆澄注视王嘉笙道。 陆澄虽然才想起王嘉笙身为调查员的实力,但他一直清楚王嘉笙的脾性。不用猜,他就洞察了小王的想法:无非是想泡妹子,然后是做小领导。 陆澄已经输入了指令,下面就是陆澄需要的答案。 ——王嘉笙真给张筠亭想起职业规划来。他再没有任何嬉笑,反而像描一张真钞票时那样认真专注,他耐心地问道, “婷婷,你会什么?一切拿的出手的才艺都可以。讲不出口的,也请不怕害羞地说出来。《手册》说过,调查员需要人类一切职业的人才。” 婷婷尴尬道,“……我就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艺。” 王嘉笙道,“你会打架、会用枪、会赌博,会偷东西,有养过狗吗?” “都不会。”她道。 王嘉笙把暴力系的三个职业“武人”、“猎人”、“游侠”全部叉掉。 “手工如何?会做菜做饮料吗?——算了。你人生做的第一杯咖啡,还是我教你的。”他又把“匠人”和“炼金师”叉掉,然后问,“你的语文程度呢?” “我爱读悬疑鬼怪小说,泰西现代语文不错,但是唐国语文一般,古文更差劲,和老板这样的作家没法比。”她道。 王嘉笙把“刀笔”叉掉,又自言自语一句,“也是一个对金钱没概念的姑娘。”他再把“商人”叉掉。 只剩下“巫师”和“乐师”了。 “你能直接见到那个缚灵吗?”王嘉笙指了指陆澄脖子上隐形的黑猫。自然,匠人的王嘉笙也是看不到瞎指,他只是知道那只黑猫缚灵的存在而已。 婷婷摇摇头,“看不到。不是老板让我摸过,我还不知道我们店有那么一个小可爱。” “经过排除,只剩下最后一项了。”王嘉笙没有表情地叉掉“巫师”。 婷婷不禁紧张地看陆澄,如果最后一个职业她也不行,是不是要被陆澄赶回去了? 陆澄脸上是温柔的微笑,“婷婷,你一定可以的。”但他心里道:徐老不会看花了眼吧?她不会真的是FIVE吧? “有家里人督促,我从三岁半开始学钢琴到今天,中间还学过长笛,在学校里也登台演奏过。还学过一阵芭蕾。不过,我可没有成为演奏大师的天赋。” 婷婷的声音越说越低,她忽然对陆澄道,“澄江先生,或许我只是一厢情愿……我看到《手册》上列举了那么多专业的能力,我的距离真的好遥远。只有一腔热情真的不行吗?” 陆澄想对婷婷说,你不过十八岁,还小得很,有的是时间学习知识、磨炼技艺;但他却说不出来,如果婷婷真的没有能力却强行成为调查员,耽误的可是她的生命。陆澄要愧疚一辈子的。 这时候,王嘉笙却离开了座位。他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从钟表铺带出来的一摞唱片,挑了一张,放到陆澄家的留声机上转起来,却是一首轻松快乐的歌。 “音乐,快乐,都是乐。世界上一切能够逗人开心、让人迷醉的人,帅哥、美女、歌手、演员、小丑、唱戏的、变戏法的……都是‘乐师’。婷婷小姐姐是那么可爱漂亮、又会打扮又会弹琴的小姐姐。是老天的赏赐,还有家里人堆了那么多钞票才栽培出来的甜美的果实。” 王嘉笙道,“其实,我第一眼就觉得,你就是乐师——看到婷婷小姐的第一眼,我就对你心砰砰跳啦。E级乐师调查员,婷婷小姐——老板,就这么决定吧!” 张筠亭真想扇王嘉笙这个小色胚一个耳光,但是她也不好对刚才还一口一声的“小师傅”翻脸——她又羞又恼地向陆澄求助。 陆澄却若有所思——香雪姐已经是暴力系的“武人”、而王嘉笙是制作系的“匠人”,如果婷婷真是精神系的“乐师”,那这里就是三系齐全,加上自己这个什么都懂一点的商人兜底补漏,这家店不就能应付大多数的低端异常事件了吗?徐老的推荐绝不是随意为之的。 “婷婷,王嘉笙看得不错。其实,徐老也已经评估到你会是乐师,才推荐你来我这里——你会是我们凌波咖啡馆不可缺少的一员。” 陆澄道, “其实,你那天在洞穴吹响牧人之笛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完全清楚你的职业了。不过你的乐师之途会异常辛苦,我不愿意一开始就让你冷了心。”这一句就纯粹是陆澄扯了。 “嗯!只要我能做调查员,我会把乐师之途走到底的。”婷婷又振作起来。她不信王嘉笙,但是她相信陆澄。徐老是长者,陆澄是君子,他们绝不会骗自己的。 “我真的很认真,还是老板懂我。婷婷,不要怀疑你小师傅的职业态度,也不要怀疑我鉴定美女的水平。”王嘉笙得意起来,他根本没想到E级的陆澄会彻底窃取了D级的自己的评估成果。 婷婷仍然嫌弃地白了王嘉笙一眼。 “那么,小王,你再给婷婷讲讲——像她这样的E级调查员,该怎么晋升到D级?毕竟,当一个人回顾自己的人生,总能直觉到自己能干什么,不难意识到自己会是什么E级职业。但是上升到D级,就需要方法了——就像你当初那样,没有我的指点,你怕是要在E级摸索很久。” 陆澄不着痕迹地问道。 他看上去是代婷婷问,其实是自己要问——我这个E级调查员怎么能到D级? 其实,他当翻不到《手册》里的上升途径,就意识到这是需要师徒心传口授,绝不是自己能闭门造车的事情。王嘉笙能升到D级,必然有过去自己的助力。 本来,陆澄是打算绕开王嘉笙,找和自己最亲的香雪姐问的,但那是暂时没法实现的事情了;现在,陆澄就使用婷婷套出王嘉笙的话来,而不必暴露出自己的弱鸡本质。 “小师傅?”婷婷凝神屏气问王嘉笙,这也是她之所想。 王嘉笙见婷婷又对自己热络起来,便教道, “老板教过我,当一个E级调查员积累了足够的职业知识和调查员的经历,终于有一天,你会凝聚出一门‘技艺’——那时你立刻就会领悟到,就是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就是你职业的本质!一旦你得到了那个‘技艺’,你就是一个D级调查员了——当我领悟到‘度量’时,我就是D级匠人了。” 王嘉笙道,“做个示范吧,我的眼睛已经度量过这家凌波咖啡馆的空间。现在,哪怕我闭上眼睛,也知道这里任何物体的坐标。我是万物的尺度,殿堂就在我的心中。” 他真的闭上眼睛,昂首阔步走向墙头,在几乎要撞上墙壁时恰好止步,把留声机的唱片换了。仍然闭着眼睛走到吧台,给自己添了一盏咖啡,坐回来喝一口,这才重新睁眼。 张筠亭怔住——没想到这个小色胚有这样的超凡能力!老板最小的一个手下就这样,那老板该多么深藏不露呀。墙中鼠事件里面,澄江先生显露的恐怕只是他真实实力的百分之一。 陆澄却记下了——当调查员获得第一个“技艺”,他就从E级上升为D级实习调查员。 陆澄看到《手册》附录了一个九大职业的常规技艺列表,每个职业都是六项,入门技艺三项,进阶技艺三项: 王嘉笙他们“匠人”的入门技艺是“度量”、“巧手”、“赝作”三项。 而“商人”的入门技艺是“交易”、“鉴宝”、“话术”三项。 这三个词,陆澄都认得字面的意思,他一直也在交易、鉴宝和忽悠人,但要到什么时候,自己才会像王嘉笙那样晋升呢? ——所谓的“领悟”,太缥缈玄虚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婷婷也在对着“乐师”的技艺列表默默思索: “乐师”的三项入门技艺是:“歌吟”、“魅惑”、“扮演”。 陆澄向她道, “慢慢摸索吧,嘉笙可花了整整二年——明天白天,我和他要出门找一个失踪的伙伴,调查员陈香雪。婷婷,你愿意的话也来吧。” 白昼的幻海还是很安全的,婷婷也能离危险尽量远一点。她现在可没有任何超凡的能力。 “嗯!”张筠亭喜道。她终于被陆澄接纳了。往后,她就要走上晋升D级实习乐师的途径。她可不怕危险——真出了事,还有澄江先生保护自己呐! 王嘉笙也道,“等找到香雪姐之后,我们店的阵容就比以前还要整齐了。” 第28章 活要见人 按照陆澄的计划,明天三人先是在凌波咖啡馆汇合,然后去南城文庙街的萧记裁缝铺。咖啡店二楼本来就有一间房给王嘉笙包吃包住,他准备了两把柯尔特手枪,六个弹夹,和陆澄各分一把,美美睡到第二日天明。 二楼另有一个房间原来是给香雪姐的,他也不必租婷婷:步行十分钟距离,婷婷在旗舰公寓就有自己的套间。而且,陆澄要婷婷回公寓换一套漂亮旗袍,戴一套首饰——明天她得扮成去裁缝铺挑衣服的女客,混在客人里搜集情报。既然做了“乐师”,演个戏也是理所当然。这么好玩的事情,婷婷当然应允下来。 次日是周三,雪过天晴。午后一点,三个人到了文庙街,萧家裁缝铺正常开着。既然如此,陆澄命王嘉笙和婷婷先进店;自己随后进店,三人装作互相不认识。 本来以为开在南城的裁缝铺是比较传统的,进来后陆澄才知道除了旗袍,这家店居然也做西服和西洋女裙。铺子店面敞亮宽阔,大镜子、模特衣架、试衣间一应俱全。铺子里有二个男店员和一个女店员招呼客人,可没见到老板老萧的人。 那唯一的女店员,只是一个脸色蜡黄的四十岁妇女,乌黑的眼睛倒很明亮,但绝不是香雪姐。 陆澄听香雪姐的邻居汤阿婆说过,这家店是南城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常光顾的,能有钱买这里东西的人本来也不多。这时候,算上陆澄三个,也就五个客人,其他二个都是穿戴很好的女客。 王嘉笙在铺子里到处转,眼睛贼兮兮地瞄三个年轻女客,哦,是度量这个铺子的空间; 而婷婷这小姑娘一到了衣服店就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她订了三件泰西歌德萝莉裙,用家里的钱买了单,凑到另外一位小姐和一位太太那里,和她们聊起来。 女人们素不相识,但讨论起衣裳,就好像自小一块儿长大的闺蜜似的。 穿洋装的甲小姐道:“这家萧记裁缝铺的洋装意外地好,比起东区四大百货公司的那些卖舞女的货色高级多了。” 婷婷无缝加入:“我是听人介绍第一次来文庙街,真想不到这唐人老裁缝的手艺不下于泰西的家传高级订制店了——重要的不是手艺,是做泰西衣服的风格和品味。我爸爸每年生日送我的衣服,就这个味道。” 穿旗袍的乙太太道:“这家店本来只做旗袍,从我还没出嫁的时候到去年,一直是很老派的。不过一年之前,老萧招了一个新徒弟,据说是在泰西高卢国的黎城学过生意的,才有了现在的新面貌。” 婷婷小小好奇道:“一个黎城的小裁缝流浪到幻海市来,也是挺传奇了。” 乙太太不以为然:“世界上的人都晓得,幻海是冒险家的乐园。泰西的小瘪三在幻海混成大富翁的,不要太多呀。” 甲小姐起劲道:“不如叫黎城小裁缝出来,看看他有没有发达的相貌。” 乙太太叹了口气:“一个月前,小黎城和老板老萧吵翻了天,一气跑了,现在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甲小姐感伤起来:“幸好这家店的洋装还是这样好,裁缝老萧六十岁的人,倒是学得进小黎城的东西。” 倒是乙太太抱怨:“取了西洋的经,忘记了唐国的本!这家的洋装是好了,旗袍倒不如过去了。不是手艺材料不好,是味道不对。袖子往里面缩,腿上的叉开那么高。穿出去,像妖精似的。” 婷婷若有所思地望向陆澄。她算是想起自己来这里要干什么了。 陆澄把女人们的话全听了进去。他也凑近那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店员,问道, “有一个朋友介绍我过来的,他有一个表姐也在这里当店员,叫:陈香雪。你知道吗?” 中年妇女店员摇头道,“大概她前脚走,我后脚来的。没见过她。” 另外两个男店员对“陈香雪”这个名字也没有反应。 “算了。敝姓陆,是交响乐队的提琴手。我看过,你们铺子的洋装真心不错,我要订做一件演出用的燕尾服。带我去见你们老板老萧,我一定要他亲手做。其他人我不放心,钱不是问题。” 陆澄拍了拍自己背的提琴盒,这是他来南城之前问婷婷要的,那把C级汉剑飞将军就藏里面。 “您稍等,我这去禀报老板。他上了年纪,这个钟点还在午睡。”女店员道。她推开厢房后排的门,进铺子后面的大院里去了。 王嘉笙踱到陆澄这边,故意背靠背陆澄,小声道,“有发现什么怪异吗?” “太多了。” 陆澄展开手握着的天泉古钱,古钱果然发出了蔚蓝色的灵光物反应,指向着远去的女店员和呆立在店里的二个男店员。 “三个人身上都有灵光物反应。都是D级,六十泉。用途不明。” 王嘉笙皱了下眉头, “这三个店员都很普通呀。根本比不了洪盛的流氓。” 陆澄想,除了提琴盒的宝剑,这三个店员的灵光量超过自己的一切家当。 “你既然觉得轻松,那婷婷就交给你保护好了。”陆澄道。 远去女店员的脚步又重新走近。 王嘉笙和陆澄立刻分开,他竟没有异议。 女店员向陆澄请道,“陆先生,萧老板在里面等你。” 陆澄只好独自一个人,跟着那个仍然散发着灵光反应的女店员,走进铺子后面的大院。 不曾想到,萧记裁缝铺后面竟然还藏了一座具体而微的江南小园林,陆澄心算了下造价,真怀疑单凭十五年的正经裁缝生意,老萧怎么能做到如此富豪。 他跟着女店员走过跨越池塘的长廊,转出假山,来到一处寂静的小院子,铺子那边的人绝对听不到这里的声响。 打开厢房门,里面坐着一个中等身材、穿马褂的干瘦唐人老头,抬眼看陆澄。 萧老裁缝道,“陆先生的手真是十分干净,练琴多年,一点茧子也没有。”他说话的腔调十分奇怪,喉咙好像也受过伤,暗哑难听。 陆澄看了自己的手,笑道,“大概,我是一个很懒惰的提琴手吧。”他也没想到,这个旧派的唐人老头对于西洋音乐也有了解,自己胡扯的“交响乐队提琴手”是彻底穿帮了。 圆台面上早放了两盏茶。萧老也笑起来,请陆澄用茶。 这碗茶陆澄当然是绝对不会喝的。 他手握的天泉古钱发出了连绵不绝的蓝光。萧老头那边的茶正常,可递到陆澄门口的这碗茶是一泉灵光的D级品,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特别的毒药或者迷药。 此外,在这间厢房的屏风之后、大箱子里面还有三件灵光物的反应!二件都在D级,五十泉。而第三件,也就是一块独立的屏风之后藏着的灵光物,竟然达到了惊人的一百泉,是D级品的极限! 而萧老头本身则只散发着十泉的灵光,古钱指示之下,整张脸透着诡异的蓝色。 陆澄凝视萧老头——他到底是魔人?还是一个沦入邪道的调查员?马上陆澄就会揭开答案了。 “其实,我通常喝咖啡,不喝茶。这次来也不是做燕尾服。开门见山吧——我问萧老板要一个人——一个月前,来你这里学生意的陈香雪小姐。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 陆澄看了下手表,下午二点。他从西装口袋自然而然地掏出上过子弹的柯尔特手枪,指着萧老的眉心——光天化日,大好人间,就算你是魔人,还敢还手吗? 萧老的喉咙咽了咽。他不敢答应,不敢还手。 “口渴发不出声吗?那喝一杯茶吧,喝我这杯。”陆澄把那盏一泉灵光的D级品推到萧老跟前。 萧老苦笑,“这碗茶里有秘制的蒙汗药,我喝了,就不能告诉你要的答案了——陆先生,你是一个调查员吧。你的调查方法很粗暴啊。是谁委托你来调查的?——据我所知,陈香雪并没有任何亲友。” ——果然是常和我们打交道的吗? 陆澄道,“请你下蹲、举手、抱头。” 在陆澄的枪口下,萧老照做。然后,陆澄从屋里找绳子把抱头的萧老双手双脚都结实地捆起来,把他和这屋子里的其他三大D级灵光物隔绝接触——不能使用灵光物,即使王嘉笙那种程度的调查员,也要对流氓下跪求饶。 陆澄搜了下老头的身,也没找出他身上的十泉灵光D级品。陆澄怀疑是刻蚀在萧老肌肤上的某种咒术,那暂且算了,陆澄不急着剥老头衣服了——要是十泉灵光咒术能派上用处,这萧老早就用出来反击了。 “陈香雪在哪里?!” 陆澄一脚踏在萧老头的下体,厉声问道。 “在屏风后面,就在屏风后面。我说的是百分百的实话!啊——痛啊!” 陆澄走近屏风,他一进屋就知道那个屏风后是一件百泉灵光的极限D级品。但他根本想不到,这屏风后怎么会藏了一个人? 不是说屏风后的空间不够。如果香雪姐是被捆绑起来,至少在陆澄进屋后,应该有起码暗示的挣扎响动;如果香雪姐是被秘制蒙汗药迷倒了,至少也应该有呼吸的声音。 但是,如今,陆澄与千辛万苦寻觅的她只隔着一张屏风,却感觉不到屏风的后面有丝毫活人的反应。 难道香雪姐真的已经——陆澄的心几乎要沉到了底。 他回过头,眼睛像杀猪的屠刀那样盯了萧老一会。萧老打了个寒战道,“她活的,她活的。” 陆澄把屏风轰地推倒! 他看到——一个长手长脚、身着高叉旗袍的美女就坐在一张椅子上,是香雪姐的颜,是香雪姐的身。分别了三个多月,好像仍然在昨天那样。可是,香雪姐的坐姿过于安静,简直如同一个木雕,一具蜡像。陆澄摇摆她,她纹丝不动。 陆澄探察香雪的鼻子,没有呼吸;触摸香雪的肌肤,没有温度;他凝视香雪姐的眼睛——呀,是什么时候,她的眼睛全变了样子!本来唐人的黑眼睛,却变成了紫水晶那样的颜色!这双紫水晶般的眼睛却茫然呆滞,陆澄向她投射的千忧万虑仿佛都投入了无底的空洞。 ——是什么特别的迷药?是什么勾魂的咒术? “你对香雪姐到底做了什么!” 陆澄向萧裁缝拔枪就射,直接打碎他的一条腿关节。陆澄强忍住没有一枪爆头,因为他要从萧裁缝这边拷打出香雪姐恢复的方法。 “自动人偶玖玖六,指令:杀死这个调查员!”萧老呻吟道! 就像棺材被斧头劈开,厢房外墙的一块门板被整个儿扒了下来,那个脸色蜡黄的四十岁女店员跳进了屋子! 这个女店员本身,便是D级灵光物——自动人偶玖玖六,六十泉! 第29章 只见人偶 那个中年女店员,也就是自动人偶玖玖六,挡在萧裁缝的身前,整个儿盖住发令者。陆澄心里仍然有些疑虑,生恐坏了一条活人的性命,手上的柯尔特手枪避开她的头和心口,向她的肩关节射击。 子弹打在女店员的肩胛骨上,迸出火星来!女人的衣服和衣服下的皮都烧出焦洞,焦洞里露出的不是白森森的骨头,而是金属光泽的机械零件,万向节轴承!凭手枪子弹的火药量根本打不穿打不坏! 陆澄再向自动人偶玖玖六的小腿骨上打了一枪,这一次手枪子弹给它的腿骨穿了一个小窟窿——原来自动人偶并不是所有部分都用了金属零件,她的四肢还是木头材料。然而,对于自动人偶,陆澄这一枪又不能打断它的腿,它也不知疼痛,毫不妨碍行动,压根无关紧要! 自动人偶玖玖六双足一顿,原地起跳,几乎就碰到了厢房的屋顶。它挥开两条手臂,斧子那样径直朝陆澄的头劈下来! 这一下鞭手是可以把门板劈开的!陆澄的头骨哪有这么铁!他忙把背上的提琴盒拎到自己脸前面——迟一秒钟也不行,自动人偶的鞭手正好劈到陆澄挡脸的提琴盒上! “咔”地一声,陆澄挡脸的提琴盒从中线被自动人偶玖玖六的鞭手劈成两半。 提琴盒里的那把九千泉的C级宝物汉剑飞将军掉了出来! 陆澄一吹口哨,他的缚灵黑猫太平从陆澄脖子后面扑向自动人偶玖玖六的脸。黑猫太平像一块毛巾那样挂在自动人偶玖玖六的脸上,遮住自动人偶的眼睛,然后,在玖玖六的脸皮上一通疯狂乱抓,竟把那张女店员的脸皮给撕扯下来! 自动人偶玖玖六的感知似乎都靠眼珠子,猫遮了眼睛,她就找不到近在眼前的陆澄人了。 陆澄爬到地上,捡起汉剑飞将军。他又把被猫撕地上的女店员的脸摸进口袋,除了没温度,这张皮的手感和一张真脸一模一样。 却听喵呜一声惨叫。玖玖六的手揪住黑猫太平的脖子肉,把它从自己的脸上扔开,重重地砸在地上。 陆澄看到了自动人偶的真面目,一个骷髅形状的金属箱盒,箱盒上一对乌檀木那样的眼珠子镜头死死盯着陆澄。玖玖六再一次向陆澄劈脸挥出鞭手。 陆澄拔出了剑鞘里的飞将军,双手紧握,迎上玖玖六的鞭手。飞将军和自动人偶砸下来的双臂撞在一起。自动人偶玖玖六的双臂当即和它的身体分离,飞了出去,只剩下两截断手;而陆澄整个人也被反冲的巨力撞翻,人弹到墙壁上,他的手发抖,两只手也拿不住剑,飞将军又落在地上。 现在,陆澄的双臂震得僵木。他可不是“武人”,不懂得什么是接化发,什么是蝴蝶穿花、避实捣虚。要是这把剑在香雪姐手里,凭武人的技艺或许早就把这个自动人偶大卸八块了;而他只会像用撬棒那样抡起汉剑硬砸,但陆澄怎么可能砸过一个铁疙瘩!汉剑飞将军的确是很锋利的宝物,但对付另一个自动人偶宝物,并没有对付缚灵时的秒杀效果。 陆澄看了一眼仍然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的香雪姐,她仿佛彻底迷失在另一个世界,这里再生死攸关的激斗也无法拉她回来。 陆澄把手伸进了西裤口袋,摸上打火机。要是自动人偶再冲锋一次,只好用上最后一道保命的D级家宅保镖了! “指令:弗韦泰!”这时,萧裁缝的牙齿里迸出了一句纯正的泰西话! 自动人偶玖玖六垂下断手,然后像芭蕾舞演员那样疾速地转圈,整个人偶越转越急,十秒之后,便转得像陀螺那样。 陆澄的心里狂跳,再不犹豫,一按打火机,燃起了D级家宅保镖!咒术发动:幢幢的猫影从陆澄的衣袖裤脚像滚滚的风尘那样翻涌出来。 陀螺般的自动人偶的一条长腿扬出,像一枚炮弹那样踢向黑影笼罩的陆澄!长腿擦过香雪姐的鬓发,香雪姐依然安坐不动,腿扬起的劲风把她连椅子一道带倒。 香雪姐整个人砸倒在地板,依然睁着紫水晶般的双眼,也没有血从她撞在地上的脑壳流出来。 玖玖六的长腿穿透笼罩陆澄的黑影,砸进了墙里,直接给厢房开出一个可供一个成人进出的透明大墙洞! 陆澄歪在地板上。他的脸上都是惊魂犹悸的冷汗,侥幸身体没有被自动人偶开洞。 玖玖六那么快的踢腿,陆澄的大脑反应只有一片空白,原来是避不开。可是他及时召唤的群猫替自己挡了一挡。他才想起来仆倒。 现在,阴风散尽,密密麻麻的群猫爬满了玖玖六的身体,到处撕扯这个自动人偶,把这个急转的陀螺停了下来,把它包裹全身的衣服和皮都撕了开来——这具自动人偶的四肢和躯干是木头材料,只有头部、关节和胸腔是金属材质。玖玖六在和上百只又阴又狠的猫灵缠斗,再顾不上陆澄。 “玖玖七、玖玖八,也上去。指令:杀死这个调查员。”还倒在地上的萧裁缝又喝道! 厢房的两个大木箱子各响起一声猛烈的撞击。两具自动人偶用手指凿开了各自贮存的箱子,它们都没有衣服和皮肤裹体,也没有上漆,是最原始的形态——自动人偶,D级五十泉乘二具。 “诸位猫友,这里就靠你们了!随意!” 陆澄滚起身,一手抱住木木然的香雪姐,一手重新捡起汉剑飞将军,从自动人偶在墙上新开的大窟窿钻出厢房,撒腿就跑。 汉剑飞将军在自己这个E级商人手里根本发挥不出极限C级品的力量。现在这情势,他再没法活捉有三具自动人偶护驾的萧裁缝。 上百只咒术召唤的家宅保镖分成三拨,缠绕三具自动人偶。它们是灵体,自动人偶的物理机能再强大也无法驱散;而上百只猫灵也不过是真猫的力气和凶狠,吃不了这三具没有血肉的人偶。但是,厢房里本体弱小的葛裁缝可需要三具人偶保护他不落入那些再没人管束的猫灵之口,根本不敢派它们出屋追击陆澄。 于是,陆澄没有阻挡地带着香雪姐向外面的铺子跑去。夺回香雪姐是他的首要目标,杀死魔人在其次。 只要踏上了外面的文庙街,陆澄就会打街上报警亭的电话叫巡捕,他就不相信魔人有暴露在幻海市民眼里的胆子。而且,今晚星期三是他和那只白猫财主交易的日子,实在从萧裁缝那里套不出复原方法,陆澄还可以问那只猫讨教让香雪姐恢复的方法。 “玖玖四、玖玖五,指令:堵住裁缝铺的门,杀光店里的一切活人!” 陆澄背后的深院里传来萧裁缝声嘶力竭的高叫,这是呼唤裁缝铺里那两个男店员。陆澄心里暗叫不好,也向裁缝铺暴喝,“王嘉笙,小心!” “砰、砰、砰……”裁缝铺随即响起鞭炮一般、手枪子弹连发的炸裂之声。然后是一群女客的尖叫! 陆澄从后院冲回了裁缝铺子!他看到,王嘉笙早拔出了手枪,已经射空了六发子弹,退出了空弹夹。 那两个男店员各中了三枪。也是每个自动人偶的肩胛骨上各一枪试探,但随后的四枪却是直接打穿了两个自动人偶的四个眼睛——不愧是匠人的“度量”技艺,这样的射击精度,是陆澄做梦也办不到的。 现在,这两个什么目标也看不到的自动人偶像无头苍蝇那样在裁缝铺子里乱转,没有任何痛苦的呻吟。三个女客缩在裁缝铺的墙角又叫又哭。婷婷也混在里面陪着哭叫,不知道她是真吓着,还是装吓着——婷婷的泪眼瞥了下陆澄怀里的那个呆若木鸡的美女,用手绢擦了下鼻涕。 王嘉笙贴着墙向陆澄靠过来,他见到陆澄怀里的香雪姐先是一喜,随后脸色也沉下来——香雪姐怎么变成一块木头那样? “老板,难道你把魔人直接弄死在里面了?没拷打出弄醒香雪姐的方法?”王嘉笙紧张地低声问。 “先出裁缝铺再说。”陆澄只好道。他不能承认自己已经底牌出尽了。 王嘉笙向女客们走过去,拉下脸训道,“我们是幻海市警务处的暗探,在抓一个逃犯。不管你们的事——出了门就忘记这里的事,乱说的后果你们懂的!” 婷婷忙不迭点头,拉着甲小姐和乙太太的手赶紧往裁缝铺外面走。 她们三个刚迈出裁缝铺的门槛,却听到萧家裁缝铺外面又传来一声呵斥, “不许乱动,都给我回铺子里去!我们是幻海市警务处的巡捕,来这里查案,铺子里的都是嫌疑人!” 第30章 追击人偶 巡捕?陆澄的心头一动。 ——“幻海市警务处”是统治本城的“幻海理事会”下辖的最高治安机构,掌握着幻海市的一切巡捕和暗探。自己还没打报警亭的电话,巡捕就来了?这辈子,自己是头一次盼到巡捕来主持正义了——就是不知道,这伙巡捕要不要自己这个民间调查员来保护。 三个男人走进萧记裁缝铺。二个男人穿戴着巡捕的黑皮警服和圆筒帽子,各架着一杆拉栓步枪进裁缝铺;后面一个男人却是一身便服,不紧不慢地走着。这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平头男青年,路人相貌、衣着平凡。 平头男青年的脚后跟还跟着一头黑色细毛警犬,狗头上奇异地戴着知了巾,这帽子还写着“廉贞”两个毛笔字。 陆澄和王嘉笙的眼睛一尖:昨夜,他们遭遇的神秘调查员会不会就是这个警探?——那条熟悉的猎犬缚灵跟牢着这个主人。 平头青年扫了陆澄两人一眼,“给我贴两边墙站,没命令不准动。” 随后,他命令手下两个巡捕向那两个老早丢失目标的自动人偶射击。 “砰!砰!”这两具自动人偶的头颅被步枪洞穿,血飙了出来。平头青年的怪狗先扑过去,嗅了一通,然后向主人汪汪叫。 平头青年像撕面具那样,从自动人偶脸上扯下两个男店员的脸皮,确认道,“果然用的是近期失踪的两个市民的面孔。” 他指使怪狗挨向三个女客。那三个女客看到巡捕们进屋就是一通射击,打死二个店员,早就吓呆了。她们没有抗拒地由着怪狗挨个嗅过。怪狗还站起来用狗爪揉捏女人们的皮肤,轻咬女人们的手,然后向平头青年拨浪鼓那样晃脑袋。 平头青年道,“你们三个出了门就忘记这里的事,乱说的后果你们懂的!” 三个女客小鸡啄米般点头。婷婷趁机向平头青年后面的陆澄眨了下眼,陆澄也向她眨了一下。她们都出去了。 平头青年走向陆澄和王嘉笙道,“轮到你们三个,我要验明身份——那个逃犯有特异的伪装本领。” 陆澄道,“我们是遵纪守法的幻海市民,自然愿意配合巡捕的执法工作。只是,请巡捕在执法之前先出示您的巡捕证。” 陆澄掏出自己的名片。 平头青年瞄了眼陆澄的名片,也不接,倒是冷冷一笑,大大方方地亮出自己兜里的巡捕证,赫然写着,“幻海市警务处探长,柳子越。警号:三六九。” 王嘉笙小声向陆澄道,“看起来是真的。至少我做不出来那么像。” 陆澄想,看来和自己一样,这个平头青年在隐秘的身份之外还有一个明面的身份——他暗地里是调查员,明面上真是幻海市的一个探长。 那个叫“柳子越”的探长呸了一下,指挥他的怪狗咬向痴呆着的陈香雪。陆澄不愿意巡捕碰香雪姐,把汉剑飞将军拦在狗和香雪姐之间。这口宝剑并未出鞘,那只缚灵狗已经很警觉地缩回柳子越探长的身后——昨夜上,这口剑可是活生生地摄走了它的同伴的灵体。 柳子越喝道,“陆澄是吧。你拿着一口开锋的剑在幻海市里走,猖狂得很呀。给我交出来,我们巡捕要没收这个危险的凶器!” “这是我家祖传的工艺品。带工艺品出门,我不知道违反了哪条幻海市的法律。柳探长如果硬要没收我这把家传宝剑,我们大可以去法庭打官司,我还是请得起辩护律师的。” 陆澄摩挲了下香雪姐的宝剑,冷冷道,“而现在,柳探长你要抓捕的真正逃犯,还在铺子后面的大院里呐——你就不怕他走了吗?” 陆澄在昨夜领教过这个神秘调查员的实力。如果这个柳子越现在愿意和自己一道抓那个萧裁缝,那恢复香雪姐的方法就马上有了着落。 但是,陆澄首先得提醒柳子越——不要以为自己披了层巡捕的皮,就好欺负市民了。 柳子越冷笑起来,“我只是不想漏掉从犯,那个主犯我当然已经把他困在铜墙铁壁里了。” 柳子越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后面的庭院。 另外两个巡捕举着步枪堵在门口,是不许陆澄两人走脱的意思。陆澄让王嘉笙驮着香雪姐,和自己一道跟柳子越返回庭院。柳子越也没有阻拦两人跟随。 三个人回到了萧裁缝的江南小园林里面。 这时候,陆澄听到了络绎不绝的狗叫声,环绕着他逃出来的那个厢房。 这些狗都是昨夜他和王嘉笙在附近巷子里遭遇的缚灵猎犬队,它们这次在园子里从容展开了阵列,从厢房四面到屋顶,到处都是狗队。萧裁缝和他的自动人偶插翅也难飞。 陆澄从萧裁缝厢房逃出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些缚灵的踪迹。好像陆澄前脚走,它们后脚就跟过来一样。 不,世界上没有那么巧的事情——陆澄想到,这些狗可以从咒术狗洞里隐秘地进出这个园林。怕是昨晚上这个调查员柳探长已经摸清了里面的状况,随时可以收网。 或许,今天陆澄进到这个厢房里来时,柳子越已经在外面用缚灵狗观察局势很久。而陆澄方才的行动,无意间替柳子越试探完了萧裁缝的实力,所以,柳子越才如此放心地出来彻底包围嫌犯。 陆澄看了下手表,四十分钟过去,他的那张D级家宅保镖过了咒术持续的时间。厢房里的猫叫止歇下来。这些猫肯定弄不死萧裁缝,但也为柳子越拖住了逃犯。这个魔人铁定完蛋了——柳子越这个桃子捡得好便宜。 柳探长向厢房里面喊道, “C级通缉犯,人偶师葛佩寥,限你在五分钟之内出屋投降。否则,别怪我们巡捕把你当场处决。” 然后他才缓缓向陆澄道,“你们是民间调查员吧,那也听说过危害人类安全的魔人喽?——民间调查员,我是官方专门对付魔人的巡捕,有征用你们效劳的权力,无论是你们本人还是——你们的灵光物。” 陆澄想——原来的萧裁缝应该已经死了,想必女客们议论的那个小黎城,就是这个受通缉的C级“人偶师”葛佩寥,顶着萧裁缝的脸冒充到现在。 不过,无论柳探长扯多么大的旗号,陆澄也不会向这个外人交出自己的灵光物。 陆澄向柳子越彬彬有礼道, “柳探长,我们的确是民间调查员。但不是为了客户委托,而是为搭救一个朋友来这里的,没想到竟然遇到了魔人。我们当然愿意协助官方惩治罪恶——不过,我们对付不了那个魔人,还要向您学习。如果您能让我们领教制服那个人偶师葛佩寥的手段,我们这些民间的,往后唯您马首是瞻,随您调遣!” 那他就先旁观柳子越和那个C级通缉犯的战斗,掂量下这个披着巡捕皮的调查员的成色吧。 柳探长侧过脸,板着面孔训斥陆澄道,“你们这些民间的,就是满脑子私心。非要见识官方的强大实力,才知道自己的差距——那就跟我学习下吧!” 等通缉犯投降的五分钟过去,葛佩寥不上当出屋。 那柳子越就吹起狗哨。 陆澄的天泉古钱检测到,“不知名狗哨,D级宝物,二十泉。召唤和指挥缚灵狗队。” 就像昨夜和陆澄的遭遇战那样,七只包围狗队里的六只狗队像充进了气体的气球,肌肉和身躯鼓胀到牛犊子的程度。 其中一只狗队开始撞厢房的门。门板吱吱作响,不出一分钟,这扇门就会破了。 这时,厢房里响起轰地一声!那扇门自己先碎了开来。三只自动人偶从里面跳出来反击,都是五十泉灵光量,那个女店员的伪装人皮已经被陆澄的群猫撕光了。 “这三个自动人偶就是那个人偶师的底牌。”陆澄提醒了柳子越下。 他没有给柳子越提附在香雪姐上面的那一百泉灵光物。这是陆澄的家事,无论是外面的巡捕还是调查员,都不许碰香雪姐。 “哼,垂死挣扎。戌宫猎队,全力攻击!”柳子越喝道。 这群七百五十泉的猎狗毕竟是C级缚灵,远比自己那些只知道撒泼的任性猫群有纪律和力量! 每具自动人偶都有远超人类之躯的物理机能,但是这些猎犬也仿佛有人类军队那样的组织度。每两只狗队压制一个自动人偶,一队从屋檐上跳下来空袭,一队从地面冲撞。 狗都紧贴着人偶挨上去,不让人偶有任何机动的空间。好像无数柔道选手那样,它们用牛犊的力量把三具人偶挤压、拉扯在地面。然后狗再拥上去,撕咬人偶的金属关节,金属关节咬不断,就咬关节下面的木头材料。 三具人偶全部倒在地上起不来,随后是接连不断“咔嚓咔嚓”的咀嚼声,不断有木手木脚从狗群里面飞出来。 过了好一会,柳子越一吹狗哨。众狗散去,像漏气的气球那样恢复了本来的小巧体型。 而留在地上的那三具人偶,关节下面的手脚都被咬断,变成了三个无法动弹的人棍衣架。 柳子越得意洋洋地望着陆澄,向厢房里道, “人偶师葛佩寥,你从窗缝里看到没有?你的所有人偶都被我摧毁了。你本人的血肉之躯绝没有你的人偶坚固——再不投降,你也会被我的缚灵撕烂吃掉。对你这样欠着几十个人命、恶贯满盈的魔人,官方是不必讲什么人道主义的。” 这次陆澄倒是替人偶师葛佩寥担心起来,要是葛佩寥真的被柳子越的狗吃了,陆澄得费好大周折让香雪姐康复呐。 却听到厢房里传来了人偶师葛佩寥本人的清亮声音,他再不必伪装萧老的嗓音了, “我并不想启动自动人偶玖玖玖的。她是我这一生最杰出的作品,远远没有调试完毕。没办法了,你们都给我去死吧!——自动人偶玖玖玖,指令:杀死这里所有的调查员!” 陆澄和王嘉笙全都神色大变! 柳子越向厢房哼道,“人偶师,就算你还有一个备份人偶,也不过是D级品。我的缚灵可是C级呐!” 香雪姐紫水晶般的眼睛忽然之间光芒闪烁,从她那冰冷身躯的深处散发出蒸汽机械启动般的巨大热量。王嘉笙的背上一烫,仿佛被水蒸气淋过一般,他驮香雪姐的手痛得松开。陈香雪已经猛地从王嘉笙背上跃起,如同鬼魅一般,嗖一下便立到柳子越跟前。 陆澄叫道,“快躲!” 陈香雪那双紫水晶眼睛一盯,柳子越整张人皮都发麻起来。没等他反应,陈香雪的手以肉眼不可捕捉的速度倏忽抓向柳子越的脖子。紧跟着柳子越的猎犬“廉贞”立刻蹦起来,挡在柳子越前面。 “我要死了!”柳子越僵尸般地直挺挺后仰跌地,咚!他昏厥过去了。 陈香雪的出手没有抓到柳子越的脖子,只扼住了那挡上来的猎犬脖子。“咔嚓”一声,这头缚灵狗的脖子便拧断了。陈香雪的另一个手掌在缚灵的狗头上拍打了一下,狗头像一个转盘那样从狗肚子这边转到狗背那边去了。 陈香雪把这只断头狗扔到双目紧闭的柳子越脸上,死狗在柳子越的脸上像烧着的纸钱那样散去。 她——自动人偶玖玖玖——回过头,紫瞳盯着陆澄。 ——虽然并没有突破百泉的D级灵光物极限,但香雪姐本人可是犯规的B级武人调查员呀! 第31章 香雪 不等陆澄反应过来,王嘉笙便霍地掏出手枪,指着一步一步向陆澄走过来的香雪姐的头颅。他们之间的距离在十米之内,如果香雪姐是一个普通的目标,王嘉笙一按下扳机,她就会被打爆头。 但是,香雪姐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人,陆澄甚至不知道她还有多少人的成分——那人偶般规则的步伐、高速运动时从身体蒸发出的白色水雾——眼前的她现在分明是和那些自动人偶差不多的东西。家人的情谊无法唤醒她,敌人的指令才能驱动她。 “香雪姐,你如果走进老板三步之内,就别怪我了。”王嘉笙喝道,他握枪的手依然和打掉两边苍蝇翅膀时一样稳。 可陆澄想,无论王嘉笙的枪握得再稳,他的子弹还是射不出来的。 “小王,你的枪卡壳了吧。”陆澄道,他的眼睛始终注视着香雪姐。 “糟糕!怎么会!”王嘉笙叫道。 香雪姐走进了陆澄三步之内。 王嘉笙的子弹终究是没有发出来。 陈香雪的五指像爪子那样张开,然后,像风那样掠过陆澄。 陆澄没有任何避让动作,也没有拔出剑鞘之中的飞将军。 陆澄清楚,香雪姐和其他自动人偶有层次上的差距,在B级武人的移动速度前,自己和一个木桩没有区别。他只是一个什么拳脚刀马都不会的商人,甚至连调查员柳子越那样的僵尸摔也做不到。 避不了,也来不及拔剑的。 陆澄想到了虚境里那座怪猫的殿堂,在《录鬼簿》上早销去了自己名字。如果香雪姐只是拧断自己的脖子,他还能从猫殿回来吗? ——但如果香雪姐没有对自己下手,那么是否还有一丝拯救她的可能? “咣”地一声!香雪姐在他视野之中整个儿消失了。 陆澄小心翼翼地摸了下自己的脖子——他的头还在。 王嘉笙也长舒一口气,向陆澄道,“老板,下次我会记得认真检查枪支。” 陆澄低头看飞将军的剑鞘,那剑鞘却已空,那把汉剑被取走了。 他再度看到陈香雪的身影——她手执汉剑飞将军,脚踩住柳子越的胸口、将剑高举,像刽子手那样瞄准了柳子越的脖子。斜阳照耀宝剑。 “汪、汪、汪”的狗叫声此起彼伏!柳子越昏死过去,但他的狗队没有消失,它们是始终和御者连接的缚灵,御者的生命优先一切,也优先于那个组织围剿魔人的任务——七只狗队撤了对葛佩寥那间厢房的包围,前仆后继地冲向举剑的陈香雪。 陈香雪,也就是自动人偶玖玖玖道,“泰西的调查员也没有抓到我,幻海这种世界边缘的唐人调查员就能够吗?——我会杀光你的缚灵,让你一无所有,再杀死你。” 她的声音还是香雪姐的声音,但她的神色和腔调却是控制她的人偶师葛佩寥的。 自动人偶玖玖玖一个箭步冲入狗群,挥舞起九千泉的灵光物飞将军。剑就像劈波斩浪一般划过一条又一条狗的身体,狗头纷飞、狗身化烟。 狗队一瞧势头不妙,留下正面三只狗队和人偶玖玖玖纠缠;其余四只狗队散成两翼,蹿入小园林错综复杂的假山,又从假山曲曲歪歪的其他洞口出现,朝她后面扑过来。 又一只戴帽子的怪狗被自动人偶玖玖玖斩杀,从她的汉剑飞将军上抖下来。眨眼间,玖玖玖在正面已经扫清了二只半狗队和三只领头狗,只剩下稀稀落落没了首领的十来只不敢上来。 这时候,她脖子旋转,头颅诡异地转过180°,在背前面看着扑到自己背上来众狗,嘴角咧出嘲讽的微笑。 玖玖玖的脚尖轻点,那些狗眼睁睁看着她嗖地一声,像上天的爆竹那样,蹿到了假山上面,居高临下!狗全扑了空。 她的喉咙里又响起葛佩寥的自我赞叹,“太棒了!比我在泰西制造的所有木偶机能都棒,古老的唐国真是遍地的优质材料!” 陆澄捏紧了拳头。这可不是那个C级魔人的制作水平进步,而是香雪姐保留了B级武人的战斗技艺。在这个木偶的身躯里,香雪姐还活着。 ——等他从魔人葛佩寥榨取出拯救香雪姐的方法,他会把魔人对香雪姐做的事情加倍奉还给魔人葛佩寥。但是,现在这个局面,他又该如何对抗自动人偶玖玖玖? 又是三头狗的惨叫!从假山的顶上,玖玖玖如同鹰隼扑兔,三纵二跃,又收割下三只戴帽子的狗头。现在,戌宫猎队已经没有头领,剩下的二十来只狗章法全乱。玖玖玖比世上再敏捷的猴子还要灵巧,身形在假山、小桥、长廊之间从容地荡来荡去,剑过狗断——十分钟不到,那个调查员柳子越的狗队就被杀了个一干二净。 不,她还是漏掉一只缚灵狗。 最后一条缚灵狗,不知什么时候快跑到了最外面的裁缝铺,它是去呼唤守在外面的两个拿春田步枪的巡捕?还是去找更多、更多派得上用场的官方调查员呢? 玖玖玖的紫眼睛一闪,从假山上噗通跳到池塘走直线追。木偶的腿踩在水上,没有沉下去,反而像飘一样踩在水的表面上急追那狗。 陆澄看着眼睛愣住,倒是王嘉笙一脸平静,想来他习惯了香雪姐这样的表现。 “砰”地从园子里传出一声枪响,打在玖玖玖脚踩过的水面。 子弹没有擦到玖玖玖的躯壳,她的身形只微晃了一下。狗就要蹿进裁缝铺。她从水面上猛地投出了汉剑,就像投掷出一杆标枪!飞将军穿过狗头,钉在裁缝铺后门的门柱上。缚灵狗无声息趴了下来,变成轻烟袅袅地钻入了剑中。 趁着她投掷汉剑时的身形一滞,“砰”地又有一发子弹向玖玖玖打过来。 香雪姐的上臂被子弹擦开一块人皮,露出里面木偶的材质。 她的紫眼回眸,两发子弹都是从园子的假山之间发射。 ——是那个昏厥了半天的官方调查员柳子越探长。是他藏着假山的山洞里向人偶玖玖玖开枪。他的枪法也很专业,但人偶玖玖玖也不是普通的靶子。 王嘉笙向陆澄道,“原来他没昏过去呀。” 陆澄想,或许,柳探长从开头就装死到现在。即便柳探长闭着眼,那些缚灵狗队也和他共享了感知。不过,现在柳探长的C级缚灵狗队全完蛋了,只好用自己的眼睛了。 玖玖玖没有追击向她开枪的柳子越,而是踩过池塘水面,像猫那样无声无息地贴在裁缝铺进院子的门口。没有呼吸,没有温度,和真正的木偶那样,让门后的人根本无法察觉。 “砰!” 她和柳子越的距离超出了手枪的射程,隔着池塘又无法靠近,柳子越又朝天鸣了一枪,大叫,“别进来!” 他不是催促守在铺子的那两个巡捕带步枪进门,而是在喝退他们! 那两个巡捕听到了柳子越一前一后两下枪声,还有汉剑飞进后门门柱的声响,先有了警觉。但等两个人赶忙闯进庭院,已经来不及对柳子越的警示有反应。 “咔、咔”两声。那两个巡捕刚把头探进后院,躲在后门的玖玖玖一下便扭断了这两个巡捕的脖子。 假山之后,官方调查员柳子越面无人色,全身发抖,他喃喃道,“全完了。叫不到外援、我的缚灵全灭、手下死了。” 现在,这三个调查员才是魔人的瓮中之鳖。一张能用的底牌也没有了。 陆澄问王嘉笙道,“香雪姐懂开步枪吗?” 王嘉笙道,“不会……但匠人可能懂,我是说操控他的那个葛佩寥——因为我这个匠人就懂开步枪。” 不等王嘉笙的话说完,陆澄已经从假山后跑了出去,他跑进曲折的长廊,向挡在裁缝铺后门的香雪姐猛冲过去。 “老板!”王嘉笙焦急道。 那柳子越的眼中却生出一丝绝境之人的希望和侥幸。从昨夜的遭遇战到现在,他这个官方的完全没有看懂眼前这个叫“陆澄”的民间调查员忽高忽低的实力,甚至无法判断出这个调查员的职业。 但他知道,这个叫“陈香雪”的人偶似乎对陆澄有手下留情。如果陆澄能够拦住它,或许他们还有一线绝处逢生的希望,乃至…… 香雪姐的双手按在步枪上,陆澄不管不顾地跑上去。 他不知道如果自己的身体被步枪射穿,那个神秘殿堂的怪猫还能不能把自己完好地带回来。陆澄现在赌的只是香雪姐不会向自己开枪——就像她拔出了陆澄剑鞘的汉剑,却没有用那把剑斩杀自己那样。 “玖玖玖,指令:杀死你眼睛里这个民间调查员。” 香雪姐的喉咙里又传来葛佩寥的话语。她的紫眼闪烁,但她的身形却没有任何移动,人偶的瞳孔里陆澄的身影越来越大。 “扑”地一声,陆澄紧紧抱住了陈香雪的整个身子。这具木偶依然冰冷,但里面住的,是真的香雪姐。 “还等什么,我缠住了她,快去抓葛佩寥!”陆澄回头,向躲在池塘对过、假山后面的柳子越和王嘉笙大叫起来——现在,这两人和葛佩寥之间没有任何障碍了。 柳子越的眼神里晃动起异彩——哈哈哈,天不绝他柳子越!现在这个民间调查员缠住了人偶玖玖玖,人偶师葛佩寥再没有灵光物了。他要直接一枪崩了那个C级通缉犯,拿魔人尸体回组织领赏升迁去! “玖玖玖,指令:杀死你眼睛里这个民间调查员。” 陈香雪的喉咙里又响起葛佩寥有些焦躁的话语。香雪姐木偶般的身体又开始蒸腾起白色的水蒸汽,就像有锅炉在她里面烧。 但陆澄紧紧贴着她不放手。就像陆澄无数次把拿着古钱的手指伸进蜡烛芯子里那样,调查员需要习惯伤痛。 ——等王嘉笙和柳子越抓到葛佩寥,一切都会结束。 两人各持手枪,柳子越在前,王嘉笙在后,冲向只剩下葛佩寥一人的厢房。 却听也跑向那边的王嘉笙向柳子越喝道,“听见没有!老板要你活捉葛佩寥,你敢打死葛佩寥,别怪我的子弹不长眼!” 王嘉笙掏出的手枪先指着柳子越的后脑勺。 “好。你们拷打完葛佩寥,掏光你们要的东西,再让我击毙他。”柳子越眼睛一眨,道。 忽然,假山之间有响动之声接连不断,好像银行的保险箱门陆续打开的声音。然后是五颜六色的烟雾从假山的洞里钻出来。在葛佩寥的厢房前面,也有同样五颜六色的烟雾从井盖的孔洞里蹿出来。 在池塘对过,抱住香雪姐的陆澄远远望见假山之间升起的彩色烟雾,不明所以——这烟雾是什么妖蛾子,他在这园子来回走了两趟,自己的天泉古钱为什么没有反应? “这烟有毒!是葛佩寥这个匠人用机关开启的毒烟!”却听到烟雾里王嘉笙的高喊。 陆澄的脸沉下来。这不是天泉古钱能探测的东西。 王嘉笙和柳子越两人又仓惶地从假山之间的彩烟里跑了回来。 “自动人偶玖玖玖,指令:带我,你的主人葛佩寥离开这里。”陈香雪的喉咙里传来人偶师葛佩寥的无奈叹息。 陈香雪猛地挣开陆澄怀抱! 陆澄摔在墙上。他自然没有武人和人偶的超常力量,如果香雪姐的心又被夺走,他是无法阻止她来去的。 陈香雪拔出插在门柱上的汉剑飞将军,没有指向陆澄,而是朝着自己的脖子下的皮肤划了一剑。这一剑把包覆自动人偶玖玖玖的人皮连旗袍,从胸腹处彻底划开一个大口子。 就像从被套里取出被芯,自动人偶从陈香雪的人皮里迈出两只人偶的木腿。她又给自己的手臂和肩膀的交接处划了两剑,两条人皮手臂像裁剪下的两条衣服袖管那样落地。最后,自动人偶玖玖玖把香雪姐的脸连头发,像一个头套那样揪下来,把香雪姐的脸皮和汉剑飞将军全扔到了陆澄的脚下。 “再见。”她说。 现在陆澄的眼前,是一个完全彻底的自动木头人偶,头部是金属骷髅,闪动着一对紫水晶制作的眼睛。 没有生命的自动人偶蹿入了弥漫着毒烟的园林深处,和操控它的人偶师葛佩寥一道消失了。 第32章 画皮 等萧记裁缝铺园子里那些化工品毒烟散去,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园子里的花草基本枯死,天也从白昼变成了黄昏。萧记裁缝铺里里外外都是巡捕,这是柳子越探长打报警亭电话召集来的,全是他这个探长身份下面的小弟,负责清理两个死难兄弟的遗体和打扫现场。 陆澄两人和柳探长重新回到葛佩寥原来待的厢房,有一堵墙打开一半,里面是各种齿轮转动的装置,和假山山洞的毒烟机关有管道连接;厢房地板还有一块青石地砖敞开着,显露出一条地道。 他们钻进地道,从另外一头的屋子出来,是附近一条羊肠小巷,开遍了肉铺。地道的出口扔着萧裁缝整个人的人皮,陆澄用天泉古钱测了下,正好值十灵光。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东西可搜了,这间出口屋子贮存的要紧东西都被提走了。过了那么长时间,葛佩寥带着人偶玖玖玖早就逃远了。 可以想象,那个葛佩寥会用另外一张脸混入幻海市的人群。不过,有相当一段时间,无论葛佩寥用哪张脸,他还是有明显异样的特征——初次见面,陆澄的手枪可是打碎了那魔人一条腿的关节,没那么快好的。 “柳探长。”陆澄道,“你还能召唤那些缚灵狗吗?我想这里还残留着葛佩寥的气味,虽然很淡了,但要是你的狗——” 柳子越嗅了嗅这条肉铺巷子一言难尽的混合味道,却是一脸黯淡低下了头, “没戏了,它们是缚灵,都被你那口汉剑杀光了。一条都不剩了。没有更好的狗可以嗅气味了。” 他瞧了一眼陆澄手握的汉剑飞将军,这一次却再没有兴趣了。 ——那么好的宝剑,柳子越倒也不是真的释然,然而,他有远远严重的事情要焦虑:这一次抓捕完全偏离了预期,现在的他损失了绝大多数的灵光物,几乎只剩下作为一个调查员的技艺本身,他毫无信心单凭自己的力量去捉拿那个葛佩寥。 “柳探长,你还认得其他的调查员吗?我想,区区一个C级通缉犯,经不起幻海市调查员的集体追捕,一天不行,一周总可以再找到那魔人!” 陆澄道。现在夺回和恢复香雪姐现在是他心心念念的事情。 忽然,王嘉笙踩了一下陆澄的皮鞋。 陆澄愣了一下,王嘉笙是暗示自己这句话不应该讲出来吗? 却见柳子越探长猛地抬起头,盯着陆澄的脸道, “陆先生,抓捕魔人葛佩寥是本人的任务,他人插手不太方便吧——另外,我提醒你,我看得出你们和那个自动人偶的关系,但可以当做没有;可如果其他别有用心的人介入,她就是‘收容物’了——那你恐怕就再也见不到那个‘陈香雪’了。” ——这个抓捕魔人葛佩寥的任务,是栽培柳子越的上峰郑重交给他的。上峰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寻求其他官方调查员的协助,就是柳子越承认自己的失败。就算别的官方调查员抓到那个魔人又怎么样,他不但再没有晋升的希望,而且会失去眼前这个呼风唤雨、油水丰厚的警务处探长职位。 “收容物?”陆澄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 ——情急之中,他差点失言了! 他才想到,如果引来别有用心的调查员,香雪姐现在这样怪异的存在能有什么好下场!幸好,柳子越想的首先是垄断这单生意。 “你说的太对了。我们这样的民间调查员,没有靠山,不领世面。”陆澄恢复了平常的神态,歉然道,“往后,我想就挂在柳探长的名下,只听从您一个人的调遣——还不知道,你会不会嫌弃我的驽钝。” 他把自己凌波咖啡馆的名片交给柳子越。这一次柳子越收下了陆澄的名片。 柳子越想,这个陆澄倒机灵,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这个人,我用的上。”柳子越向陆澄道,“我会联系你的。” 现在陆澄这伙民间的,是柳子越手头唯一的好牌了——至少,只有这个人能让那个人偶不动弹。可是他还得重新去凑其他的牌。 柳子越从葛佩寥失踪的羊肠小巷走回了地道另一头。留下陆澄和王嘉笙两个。 旁边的王嘉笙也长长舒了口气,虽然忘记了过去的调查员记忆,陆澄还是反应过来里面的门道。 “老板,我们现在怎么办?” 王嘉笙道。 陆澄看了下手表,问王嘉笙道,“那些坏掉人偶的机芯收好了吗?香雪姐留下的那张画皮也收好了吗?” “嗯。”王嘉笙道,香雪姐的皮囊对他比一切宝物都重要。 “现在,我要回咖啡馆做一次交易。”陆澄道。太阳沉落,长夜降临,已经是每周三的晚上了,失忆后他和白猫财主第三次交易的时间。 “是例行的每周交易吧。”王嘉笙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热烈的希望。跟过陆澄二年,他懂是什么交易。 “打起精神,回去做点好吃的,给我们,也给那一边。”陆澄命令王嘉笙道。 “一定!”王嘉笙道。 傍晚六点,两人回到凌波咖啡馆。婷婷早换掉了女客的旗袍首饰,换上了女招待的裙装,在店里满怀期待地等着他们。 她没有看到下午陆澄从萧宅抢回来的那个魔怔的香雪姐姐。老板的这次行动似乎遇到了挫折。 “老板……”婷婷试探地问道。 陆澄淡淡道,“和上次的墙中鼠调查一样,开头失败了。不过,吸取了教训,后面就不会了。” 婷婷点点头。 老板和王嘉笙的情绪都看不出明显的消沉。他们果然是经验丰富、胜不骄败不馁的调查员。 “有事情,我会叫你们的。不要擅自进到我的书房来。” 陆澄走上了去二楼的楼梯。然后是书房关门、电灯关灯。 “小师傅,下午又发生了什么?香雪姐又出什么事情了吗?”张筠亭忙问王嘉笙。 “婷婷,有时候调查员来不及做心理建设,就要面对恐怖的东西,是没得选的。你知道吗?”王嘉笙道。 她点头。 王嘉笙从书包里取出一个裁缝店里裹布料的包袱,放在咖啡桌上,打了开来。 张筠亭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自己的高音尖叫钻出来。 她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她看到了一张人皮,一张像唐人聊斋小说里的那种可以穿在身上的画皮。 那是前咖啡馆女招待陈香雪的脸。一张被活剥下来、保存得栩栩如生、活色活香的陈香雪的皮囊。 在陈香雪被剥皮的时候,她要经历多么惨烈残酷的事情。 那头虐杀香雪姐的恶魔又到底是谁! “香雪姐破损的皮肤要补,撕开的口子要重新缝纫起来。婷婷,给我和老板做两杯咖啡,再跟着我学做点小炒。在之前,你去我房间拿一台缝纫机下来。” 王嘉笙道。 “香雪姐到底怎么了?!”婷婷这个善良小姑娘的整张俏脸也愤怒起来。 “你是调查员,去给我拿缝纫机,这是你的工作——这是现在的你能做的,报复那头恶魔的唯一的、微小的工作——等把香雪姐接回来,我要重新给她穿上这一件衣服。” 王嘉笙道。 他忽然别过头,不让自己的眼泪滴在香雪姐的画皮上弄湿了她的身子。婷婷把自己的手绢递给王嘉笙,他用手绢按住自己的脸,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在二楼黑暗的书房里也传来啜泣的声音。 过了一小会,二楼书房的啜泣声彻底停止,书房里亮起了白蜡烛温柔的光。 张筠亭听到上面的书房传下来陆澄的声音, “那个把香雪姐变成那样的魔人会掉进最惨的命运,他连死亡的安宁都不会获得。” 陆澄的声音安宁沉稳,就像审判日来临时天使吹响的号角那样。 第33章 第三次交易 在缝纫机下面,王嘉笙已经补好了柳子越的子弹在香雪姐画皮上擦破的洞,缝好了整张画皮,把两臂与肩、脖子下面与脸都拼接起来,还在腰线上做了一条拉链。 然后,他又教张筠亭煎了份蛋汁大排。婷婷终究也把心绪平复下来。 从二楼的书房又传来陆澄的命令,“婷婷,先把小王和你准备的供品送到书房来。” 王嘉笙向婷婷点了点头,她把蛋汁大排和咖啡端进陆澄的书房。 婷婷看到陆澄书房的中央留出一块空地,木地板上点着一盏碗口粗的白蜡烛,以白蜡烛为顶点,用粉笔画出了五芒星。陆澄手指夹着一枚天泉古钱,放进了白蜡烛的焰芯。 然后,他站到五芒星的外面,示意婷婷把供品放到五芒星的一个角上。 老板仿佛在举行一个神秘的仪式。 “再把香雪姐的画皮带上来。”陆澄道。 婷婷下到一楼,接过王嘉笙像一件贵重衣服那样叠得一丝不苟的画皮,走回书房。忽然,整个凌波咖啡馆响起猫儿们死样怪气的合唱 ——从这座咖啡馆的楼顶上面、墙壁里面、地板下面,乃至咖啡店四条边的墙角传过来,好像这座咖啡馆的每一块砖头里都寄宿着猫的灵魂。 楼梯上,婷婷求助似地回望了下王嘉笙。 “这是老板家仪式的传统。古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强大的商人有和虚境那边的存在交易的能力。”王嘉笙一脸见怪不怪。 婷婷走进书房,陆澄示意她把叠好的画皮放到五芒星的另一个角,退到门边,等待老板的下一个指示。 在白蜡烛的火焰之中映现出一只戴着纸帽子的白肥猫。蜡烛的火苗在五芒星的法阵之内乱窜,吞噬席卷着方才的供品。 那只白肥猫唇齿挪动,仿佛在和老板说话。但婷婷一点也听不到那猫在说什么,只听到陆澄对猫说的话。 白猫财主摸着饱食之后圆鼓鼓的肚皮,向陆澄道,“这一次你要交易什么?” 陆澄道,“我先要购买一份情报:这张画皮的完整用途。” ——香雪姐的画皮不是用来交易的。 白猫不动声色地眯了一眼香雪姐的画皮,道:“情报的价值可不是能用天平估量的——猫要二十泉,和这张皮的灵光量相等,这是友情价。要是对另一个完全不懂这灵光物的人,猫本来会要更多。” 没有二话,陆澄从钱罐里取出二十泉古钱给白猫。上次交易他赚来了四十多泉古钱,这一下少了近一半。但是,为了这张至关重要的皮,他愿意出相当于再买一张画皮的价格买猫一句话。 白猫道,“上等画皮,D级宝物,二十泉。永远青春不老的皮囊,精湛的剥皮手艺和防腐秘药的结晶。像衣服那样穿上画皮,你就变成了她。可以干洗,也可以湿洗。不过,小心火烛,会烧坏她的。” 陆澄在《及时雨菜谱》里增添了这个条目。然后,他把香雪姐的画皮递给婷婷,道,“婷婷,如果你能克服自己的害怕,就去香雪姐的房间,穿上这个画皮,回来给我看。” 婷婷定了定神,抱着画皮到对面香雪姐的那个房间换衣服,五分钟后穿着女招待的衣裙又回到书房。 婷婷的身形犹如完美的模特衣架,仿佛一个活的香雪姐又站在了陆澄的身边。如果不是香雪姐画皮上那些缝纫的线,没有一个普通人会注意到这个女孩子的异样。 白猫朝婷婷看了会,补充道,“画皮上的切口也会缓慢愈合,过几天你就可以把皮肤上缝的线拆——某种意义上,画皮还活着,残留着原主一部分的魂魄。” 陆澄心念一动——那么说,这张画皮和自动人偶玖玖玖里寄宿的香雪姐现在还存在着某种联系。 他向婷婷道,“可以把香雪姐的画皮脱下来了,你再叫王嘉笙带人偶的机芯过来。” 王嘉笙和婷婷拎着三个人偶的机芯进到陆澄的书房。 下午的调查,他们和柳探长一共摧毁了魔人葛佩寥的五个人偶。坏掉的人偶的金属头部里竟然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脑子,全烂成了脑浆。外面的躯壳则是平常的机械,但胸腔里的机芯独特,是刻蚀着泰西符文、犹如心脏的蒸汽泵装置——是这古怪的符文蒸汽泵,驱动人偶发挥出远超凡人的物理机能。 有三具人偶的机芯还是完好的。柳探长当做无事发生,由陆澄和王嘉笙从人偶的胸腔里取出三个机芯,顺回凌波咖啡馆。 陆澄把一个人偶机芯摆在五芒星的角上,向白猫财主道,“这是我要交易的灵光物。” 机芯从五芒星法阵传到白猫财主那边,白猫在天平上称过道, “人偶机芯,D级宝物,四十泉。泰西货,原理不明。” 一个没画皮的人偶总共五十泉灵光,机芯就占去了绝大部分。除了催眠活人脑子的方法,这是泰西人偶最核心的技术。 “那我这次只卖一个。”陆澄向白猫道。 他在《及时雨菜谱》上添了这个条目,又向王嘉笙道,“剩下两个人偶机芯留给你拆试。琢磨透这件C级魔人的灵光物,是你这个D级匠人往后的功课,以后维修香雪姐用的上。” 王嘉笙点头。 新的四十枚天泉古钱叮咚作响,落在陆澄这边的钱罐里。现在,他有六十枚天泉古钱了。 陆澄问白猫道, “上一次交易时我卖给猫的鼠人之门重制完毕了吗?我租用一年,从现在开始。” 白猫财主从烛火那边的桌子下面掏出一个白瓷般的鼠人头骨,这头骨的额头上刻着一个P字。 白猫道“鼠人的身躯是猫用的门,鼠人的头骨是给你用的门。摸P字七下开门,三下关门。” 白猫把鼠人头骨从对话的青铜古镜递过去,陆澄从蜡烛的火焰里接过浮现出来的鼠人骷髅。 婷婷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就是那个魔人穆罗岱最后的下场。 陆澄用天泉古钱扫了下,这头骨的确是百泉灵光的真货。他照白猫财主说的,把白瓷鼠人骷髅头摆在书橱顶上,连摸骷髅额头上的P字七下。虚无的骷髅眼洞陡地蹿出两道射线般红光,就像投影那样打在书房对面的墙上。 书房的墙上仿佛打开了一扇小门,有吱吱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陆澄领口里的黑猫太平闻到了食物的味道,兴奋地跳出陆澄的脖子,钻进那投影出来的小门里面去了——然后是小门后面无数老鼠的惨叫之声。 对于鼠人之门后面血腥的掠食宴席,陆澄听之任之,他开始问白猫财主最后一个问题, “像你帐篷里的那个玻璃缸,要多少泉?” 从第一次交易时,陆澄就观察到,在白猫财主的帐篷里,有一个脑子贮存在一个插满管子的密闭玻璃缸里。 白猫望了一眼自己的玻璃缸,笑道,“那是猫的制作系顾问,现在的你买不起。” 玻璃缸里也传来复读的回声,“那是猫的制作系顾问,现在的你买不起。” 陆澄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但他仍然道, “我只需要那样一个装活脑子的玻璃缸,还有把活脑子装进玻璃缸的手艺人——活的脑子我会另外带来。” 婷婷变了颜色。她知道,陆澄准备带的活脑子是谁,一定是那个残害香雪姐的恶魔。但是老板这样的手段,和恶魔有什么区别呢? 王嘉笙却是不以为然,当然要用最残酷的手法报复伤害香雪姐的仇人,老板没想杀光那魔人的泰西亲戚算好的喽。 白猫财主淡淡道,“缸中之脑,D级宝物,百泉。智慧的力量无可估量,装载智慧的容器却有价值。在玻璃缸的保质期之内或者砸坏之前,里面的脑子会一直好用,只要你别打开玻璃缸往里面撒盐。” 这缸中之脑和鼠人之门一样,是D级品的极限,然而,现在陆澄的古钱有六十泉,但还是不够数目。家里其他每一样灵光物都有用处,他也没法支付给白猫。 “老板,要不就算了?”婷婷劝道。她希望陆澄永远是洁净的。 陆澄绞起眉毛,还有什么可以支付给白猫财主的呢? 这时候,凌波咖啡馆外面却响起了敲门声,“陆澄在吗?我是柳探长!”调查员柳子越来联络他了;或者说,是来向陆澄求助了。 陆澄的眉毛舒展开来,向白猫财主道,“猫稍候。我先和别人做一笔交易。” 然后他转向王嘉笙和婷婷道,“这不是我的第一个委托,倒是我们咖啡馆重新开张之后深夜服务的第一笔生意,帮我接待新来的客人去吧!” “是,老板!” 他的咖啡师王嘉笙和女招待婷婷齐声应道。 第34章 深夜服务 一部警用汽车停在咖啡馆门口。 柳子越凝视了凌波咖啡馆的双猫招牌一会,走了进来。这次他孤身前来,没穿警服,灰帽子灰风衣。 柳探长把遮脸的软毡帽和大衣交给漂亮水灵的女招待婷婷,坐到咖啡桌前。咖啡师王嘉笙给柳探长奉上咖啡。咖啡店的老板,那个民间调查员陆澄在桌子对过等着他,一脸安然。 柳子越从灰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黑皮执照。 执照的内侧第一页是一个四格的泰西盾徽: 图案左上:一条缠绕在苹果树上的蛇; 图案右上:二只漆黑的渡鸦; 图案左下:一头跃出水面的白海豚: 图案右下:是一艘波浪间的泰西大帆船和篆文的“幻海”两字。 前三个图案陆澄在卿云图书馆的《调查员手册》上见过,有区别的是第四个图案。陆澄的古钱指示,这个执照有一泉灵光量,应该就是这页盾徽,用来防伪的。 执照的内侧第二页是柳子越的姓名、小两寸的头像照和头衔: ——“柳子越,调查员协会幻海站C级猎人调查员。” 陆澄从王嘉笙那里知道幻海市存在官方的调查员组织,当他看到这个巡捕亮出真实的身份,反而毫无波澜。 柳子越是陆澄失忆以来见过的第一个C级官方调查员和第一个“猎人”。本来陆澄或许要仰望柳子越一下,但是亲眼目睹这个C级调查员被自己的前女招待B级武人陈香雪彻底摧毁了他的灵光物之后,陆澄的心态调整得十分健康了——现在的柳探长跌到了和自己差距不太大的水平。 以陆澄的人生经验,很多大机构的外围往往自己并没有多少斤两,却爱扯着大旗狐假虎威掩饰本身的低能。柳探长应该只是那个组织的非核心成员,并没有《调查员手册》里那些高级调查员的实力。 婷婷见陆澄和王嘉笙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也想:老板不愧是幻海最厉害的调查员,即便是C级官方调查员,也不在他眼里。 “一般情况下官方调查员不必随身携带调查员执照。陆老板,下午的遭遇事出突然。现在你见过我特意带来的执照,可以确信我官方调查员的身份了。” 柳子越道, “‘调查员协会’,是世界上最权威的调查员组织,专门解决重大异常事件。协会总部在泰西,为了公众秩序考虑,保持秘密运作状态。 我就职的‘幻海站’是协会在远东最重要的三大子站之一,与幻海理事会和唐国南方的实力派系保持密切的合作,负责解决辖区内的重大异常事件。 在幻海站,组织的C级正式调查员只有几十人,我是其中之一,有征调民间调查员的权力。我认可你的实力,来这里是正式提出我们之间的合作请求——我得到功劳,而你得到赏金。” 柳子越向陆澄伸出了手。比起下午,柳子越的态度更加的郑重与谦和了。 ——这个柳探长是遇到了上峰多大的压力、同事多恶劣的竞争,要走投无路准备跳海了吗?陆澄想。 陆澄安定地握住了柳子越的手,“往后,我就和柳探长保持单线联系,不让别人分掉油水。但愿我们的合作愉快。” 他要香雪姐的事情到柳子越为止,再没有其他人知道。 “嗯。不让别人分掉油水。”柳子越咬牙道。 两人握着的手分开,柳子越问陆澄道, “陆老板,坦白说,现在我手头的牌不多了。而你我都不愿意那个魔人、那个魔人的人偶玖玖玖落到其他任何人手里,我们得分享互相的资源——你,还有你的手下,是什么实力?什么职业?灵光物收藏如何?” “我的新女招待婷婷,学徒,E级乐师。我的咖啡师王嘉笙,D级匠人,技艺‘度量D’。我要寻找的是我休假的女招待陈香雪,那个魔人的受害者。而我,是一个很普通的商人——柳探长,你的牌呢?” 陆澄道。 柳子越的心里不禁翻涌起来:捡到宝了!竟然招募到一只阵容齐全、各系职业都有的民间队伍——乐师是精神系、匠人是制作系。而“商人”这个职业更是凤毛麟角,他也只在《调查员手册》看过记载、听过传闻而已! ——这个万事通职业可以轻易辨识各种灵光物,还能和虚境的存在沟通谈判,但成长的过程之中需要涉猎其他三系的技艺、掌握海量的灵光物知识,培养成本远比其他八个职业要高。在幻海站的所有官方调查员里也只有一位“商人”! 要是把陆澄这伙民间的攥在自己这个暴力系的“猎人”手上,纳为己用,往后不但是晋升B级调查员,就是A级调查员、乃至竞争幻海站的站长都有希望! 柳子越热情地拍着陆澄的肩膀,道, “陆澄,你们跟着我会有大好前途的。我,柳子越,C级猎人调查员。灵光物是C级缚灵戌宫猎队。你看到过,四十九只灵体的狗。只要魔人留下再小的气味,也逃不出它们的追踪;一旦追踪到魔人,狗队就是最有纪律的围猎队和处刑队——今天下午,要不是你的前手下捣乱,魔人的问题早就解决了。哈哈。哈哈。” 笑到后来,柳子越有点苦。他曾经有一只狗队,但是现在没有了。现在的自己是幻海站实力最低的C级调查员了。恐怕个别灵光物收藏丰厚的D级调查员都能挑战自己。 “柳探长,灵光物可遇不可求,那你的猎人技艺是什么?这是每个职业的立身之本。”陆澄问道。 “追踪C,猎人入门技艺‘追踪D’的升级版。不是直接对抗魔人的技艺。之前我通过葛佩寥在幻海残杀的七个受害人遗留的痕迹,锁定了萧记裁缝铺。可线索已经用完,我又失去了葛佩寥的踪迹,无迹可追了。”柳子越叹息。 《调查员手册》写过,猎人是猎杀怪物、驯服异兽、探索绝域的职业。这个职业的三大入门技艺便是:“猎兽”、“驯服”和“追踪”。 柳子越的正式职业是在茫茫的城市森林里追踪罪犯的巡捕头头,难怪会在“追踪”上领悟不凡的能力。戌宫猎队配合技艺“追踪”,相得益彰,可惜柳子越现在失去了全部的爪牙,楚楚可怜。 陆澄却沉吟道,“我手头有一张受害人陈香雪的上等画皮。在人偶玖玖玖里面陈香雪还活着,她的活生生的脑子就在自动人偶玖玖玖的头部里。柳探长,你能闻到她的味道吗?” 他让婷婷把叠好的画皮交给柳子越。陆澄想到,当时香雪姐把这张画皮扔给自己的时候,或许就藏着这个意思——她说“再会”,是期待陆澄凭着这张画皮再次追踪到自己。人偶玖玖玖无法反抗它的发令者,香雪姐只好等待陆澄领悟。 柳子越猛地嗅了一下那张画皮,脸皮一颤,他的“追踪C”发动了。 柳子越道,“果然,这画皮不简单,我闻到了味道,一种特别玄妙的味道。要是我能在茫茫人海里遇到那个自动人偶玖玖玖,无论她是什么伪装,我能马上认出她来!而那个葛佩寥必定在自动人偶玖玖玖的身边!——可惜,要是我的狗队还在就好了。那些缚灵狗能和我互通感知,把我的追踪能力十倍百倍地扩大。四十九条狗,就是四十九双我的眼睛、耳朵、鼻子,把它们布置在幻海的火车站、渡口、要道,那个魔人一定逃不了的……可惜呐。” 忽然,柳子越凝视起陆澄来, “陆老板,你说自己是一个商人。那你是一个能和虚境那边存在交易的商人吗?——我失去了我的狗队,它们是我从虚境获得的,你能从虚境为我再购买一伙狗队吗?” ——如果他是一个可靠的商人,柳子越就能恢复自己损失的所有灵光物,重新巩固在C级官方调查员之中的地位! 陆澄终于等来了柳子越的交易请求,他的嘴角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当然。”陆澄道。 柳子越轻声道,“我听说,商人只能从虚境交易不高于自己等级的灵光物。我的戌宫猎队是C级缚灵——你也能够交易吗?” 陆澄脸色平静道, “当然。请稍等。小王、婷婷,给柳探长再上一杯咖啡。” 陆澄从咖啡桌上起身,走向二楼的书房,那只白猫财主还在书房的蜡烛里等着。 柳子越翘首以盼,望着这个商人消失在二楼书房的身影,默默思索——这个陆澄说能交易C级缚灵,那么,他是C级商人调查员,还是……更高的B级调查员呢! 第35章 奇迹 陆澄背靠着书房关上的门舒了口气。 他只是一个E级商人,根本不知道怎么交易C级灵光物,而且现在他手头的天泉古钱连自己想要的D级灵光物都买不起——但不要紧。这次的交易可不是自己支付。 陆澄向白猫财主道,“刚才我有一个朋友,想购买一种缚灵。猫能找到卖主吗?” 陆澄在《及时雨菜谱》写道,“戌宫猎队,C级缚灵,七百五十泉。追踪和围猎的好帮手,四十九条乖狗狗。” 那白猫财主贼兮兮地笑起来,“陆澄,你可连一百泉都付不出,购买C级品对现在的你太遥远了吧。” “你能找到戌宫猎队的卖主吗?”陆澄不以为意,重复问了白猫财主一遍。 白猫郑重起来道,“能。” ——它好奇,陆澄准备用什么来支付那个卖主呢? 陆澄想到了开启鼠人之门的穆罗岱。或许那个魔人什么职业都不是,但是他依然和那个“它”顺利沟通了。穆罗岱没有什么天泉古钱,但他掌握了一种仪式、进入了鼠人之门的虚境,准备了祭品。 柳子越告诉陆澄,他是从虚境获得的戌宫猎队。可那时的柳子越绝没有天泉古钱,他一定也是用其他陆澄不知道的东西做得支付。 陆澄向白猫财主道,“我那个猎人朋友购买得起戌宫猎队——他可以再次向卖主支付一遍最初得到戌宫猎队时的代价。” 现在,柳子越只是找不到和卖主联系的途径,而陆澄通过白猫财主就能找到那个卖主,商人嘛,不过是起牵线搭桥的作用。 白猫财主的金眼晃动,“那一定是更加粗暴和残酷的代价——那么,陆澄,让你的朋友在你的《及时雨菜谱》签下交易的契约。我就和那个卖狗的存在沟通。” 猫从箱子里翻出了另一面青铜古镜,古镜的背面遍是狗的纹样。 陆澄却道, “不过,那样我们只是中介,赚不了多少佣金。” 白猫笑了,“贪婪的商人,你又想怎么样?” “灵魂磨刀石,D级品,四十泉。C级宝剑的养护用品。我要购买一块。” 陆澄拔出了汉剑剑鞘的飞将军,向白猫财主道。 虽然不通剑技,但陆澄的记忆里太了解这把香雪姐的剑本身。 ——柳子越的那些损失的缚灵狗并没有去其他地方,而是被禁锢在这口C级汉剑之中。在漫长的岁月里,成千上万被这宝剑斩杀的魂魄逐渐磨灭,融为这宝物森森杀气的一部分。但是三天之内那些摄入剑中的缚灵还新鲜着。 在《及时雨菜谱》里,陆澄检索到“灵魂磨刀石”的条目,这是他在卿云大学文物部见到和想起用途的一种宝物。他要用灵魂磨刀石把那四十几条狗的缚灵从剑的外缘刮下来。 ——也就是说,其实只需用四十泉的本钱,就可以恢复柳子越的四十几条狗! 白猫眨起眼睛,“我明白了——你想要那个人付出七百五十泉的代价,而你用四十泉的成本把剑里的那些狗还给他——老实说,从灵魂磨刀石恢复的那些缚灵狗,魂魄必定大伤,灵光量也会从七百五十泉降到二三百泉,是垫底的C级品了。” 陆澄道,“不过,仍然是C级品,数目也没有差呀。而我们可以赚七百多泉的差价——猫可以从我赚来的七百泉里分二百泉。这是你联络卖主的跑腿钱。” 白猫财主白了一眼陆澄,“猫要三百泉,你拿三百泉。还有一百泉是你从猫这里订做缸中之脑的费用,一周之后来取。” ——缸中之脑,D级宝物,百泉,搞定! 只要这个三方交易成功,陆澄还会得到前所未有的三百泉!即便C级品——虽然是最低档的C级品——也能够得着了。 陆澄在《及时雨菜谱》记下这份订货契约,又道,“财主,再附赠我二道D级家宅保镖吧。” “成交。”猫道。 蜡烛里,白猫财主敲打那面遍是狗纹样的古镜,开始和卖主联络。 陆澄打开书房的门,招呼王嘉笙上来。 陆澄的手头出现一块细腻至极、明澈如镜、仿佛能照见人心的磨刀石。这是他刚才白猫财主那边交易来的D级宝物。 王嘉笙的眼睛一亮,道,“老板,你交易做了一半,怎么想起要提高飞将军的锋利度吗?——对我们这样的剑道外行不太实用呀,太锋利的剑伤起自己也狠。而且,磨砺会损失飞将军新吞噬的魂魄,减少剑的杀气。” 陆澄道,“看来,平常香雪姐这把剑的养护也是你做的。” 王嘉笙得意道,“我是匠人,这是我过去二年在咖啡馆打杂的日常工作。” 陆澄把飞将军和灵魂磨刀石一并交给王嘉笙,看了下手表,“给你二十分钟,把飞将军磨好。” 王嘉笙把C级汉剑飞将军放置在D级灵魂磨刀石上磨起来。剑刃和磨刀石交错,有一滴又一滴血那样的东西从飞将军的锋刃滴落。血滴落下,像烟雾那样蒸腾,然后逐渐凝聚成猎犬的形状,隐隐有吠叫传出。 陆澄走下一楼的营业厅,柳子越急切地问道,“陆先生,你和那边的交易谈得这么样了?” 陆澄脸上流露出哀愁的神色, “柳探长,我尽了全力。那边已经答应和你交易戌宫猎队了。只是——” “只是什么?”柳子越催道。 陆澄叹息道,“那边宁可采取最原始的支付方式,也不接受文明的货币交换——卖主坚持,你必须支付第一次购买戌宫猎队时候的代价。我很惭愧,没有说服卖主改变心意,这次的佣金你就不必给我了吧。” 柳子越哆嗦了一下。 他想到自己少年时候的事情——那还是战前的苦日子,他在幻海像野狗那样流浪,穷、饿、没有希望,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他拥有了非凡的嗅觉,能从垃圾里寻找到食物;他拥有了坚韧的体质,即便喝满是细菌和粪便的脏水也病不死;他拥有了超凡的人脸记忆力,对每一张施舍过他和欺侮过他的人的脸都过目不忘。 然后,他遇到了人生的第一个师傅,那个猎人调查员领他进门,教会他怎么狩猎魔人,把他领进了调查员协会,甚至在临死前把自己的C级缚灵戌宫狗队全部托付给了柳子越,让他有本钱晋升C级官方调查员。 命运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现在,是柳子越像他的师傅那样支付代价,补交戌宫猎队费用的时候了。 陆澄轻轻道,“柳探长,你做好决定了吗?” 他打开了《及时雨菜谱》,指着一张空白页道, “如果柳探长你考虑好了,就在这里签字,填上你情愿支付的代价,只要填代价就可以了。那边卖主知道你要的东西。” 这是《及时雨菜谱》在“饮食”和“灵光物”之外,全新的第三部分:“契约”。 柳子越凝视着这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这个时候的陆澄,一点也不像他的同龄人,他是活生生的邪神的代理人。 “柳探长,我只是一个商人,一个你和卖主之间的中介而已。绝大部分的事情,我是改变不了的。”陆澄道。 柳子越拿起钢笔,在《及时雨菜谱》的白纸上写了第一个笔画。这不是《菜谱》,而是恶魔的契约书。 ——但既然已经落笔,又何必反悔。这个乱世要出人头地,谁不要付出代价!比起那些死得连草都不如的人命,这些代价真是魔恩浩荡了! 柳子越惨然一笑,写道,“我,柳子越情愿支付自己的七根指头,献给戌宫之主:左右脚各二根脚趾,左手三根手指。”然后在《菜谱》里盖上自己的手印。 下笔无悔! 陆澄心里替柳子越颤抖了下。果然,如同白猫财主所说,是更加粗暴和残酷的代价。 “柳探长,马上你就会见到奇迹了。”陆澄压抑着心里的波动,带着《及时雨菜谱》上柳子越签下的契约回到书房。 那边,蜡烛里的白猫财主已经那个狗纹样镜子里的卖主谈好了,猫的《菜谱》里也多了一个契约, “如果戌宫之主得到C级猎人柳子越的七根指头,那么它会将一只全新的成年戌宫猎队给予虚境商人白猫财主。”契约下面是白猫财主的掌印和一只狗爪印。 陆澄把《及时雨菜谱》那页柳子越的签名交给白猫财主。 白猫财主转交入狗纹样的镜子里面,然后,猫向陆澄道, “这大概是你失忆后和人做的第一次交易,而且是一次天平毫无用处的交易。其实,绝大多数的交易是不存在等价交换的。” 陆澄嗯了一声。 忽然之间,他开始理解商人的技艺了,一条通向D级,充满着欺诈和算计的道路。 凌波咖啡馆的一楼营业厅响起了柳子越的惨叫。 ——三方交易完成了。 一条又一条神俊的黑色猎犬出现,在白猫财主的马戏团帐篷里,围绕着它们新的猫咪主人又舔又叫。白猫财主笑得合不拢嘴, “这些狗棒极了!猫很快能找到新的买家,猫会用二千泉以上的价格卖出这只狗队!” 猫把三百天泉古钱,还有二道D级家宅保镖交给了陆澄。 现在,陆澄有三百六十泉了。 下面的咖啡厅,女招待婷婷看到那位柳探长忽然汗如雨下,他左手上的三根手指就像遇到了月食,凭空消失了! 这位探长的手指要是从此残缺,往后他的左手怎么能握枪惩治凶徒、消灭魔人呢? “柳探长,我……我能帮你点什么?”婷婷这天已经见惯了画皮,对柳子越失去手指的怪事倒不再害怕,反而是厌恶自己什么都帮不上。 ——刚才老板和柳探长签的契约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柳子越不理睬她,却向着二楼陆澄的书房叫喊, “陆澄,我已经付出了我要付出的,你承诺的东西又在哪里呢?!” 二楼的书房,陆澄吹灭了和白猫财主交易的蜡烛底,向磨好汉剑飞将军的王嘉笙道, “把柳子越的狗放回去吧。” 王嘉笙打开了书房的门,一只又一只用灵魂磨刀石从汉剑飞将军释放出来的小狗缚灵奔跑出来,扑向它们的主人柳子越又舔又叫。 柳子越看得出来,这些小狗的精神十分萎靡,奔跑起来也很虚弱。但是——它们都是他的小狗,是陪伴了他近十年人生的猎队。每一张狗的面孔都不差分毫!每一条狗都开始和柳子越的精神恢复联系,共享感知。 柳子越浑然忘记了失去七根指头的痛苦,欣喜癫狂地向着走书房缓缓走出来的陆澄夸赞道, “太棒了,陆先生,你创造了奇迹!一头也不差!” 婷婷看着手舞足蹈的柳探长傻了眼。 陆澄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 柳子越想,这个商人真是深不可测。不过,他的狗队回来了,调查员协会美好的晋升前程又再度向自己微笑。 他意气风发地向陆澄道, “陆先生,我们和魔人得分秒必争!我记着人偶玖玖玖的味道,我的所有狗也记着人偶玖玖玖的味道。魔人逃走之后,我就联系了‘洪盛’的帮派分子和车行的黄包车夫,在幻海市的各个交通要道打探魔人行踪。现在,你和我一道行动,带着狗队去抓那个葛佩寥,还有人偶玖玖玖。这是我以个人名义对你的调查委托,如何!” 没有陆澄压阵,柳子越也没有其他制服人偶玖玖玖的方法。他不想自己的狗队被玖玖玖再杀一遍,再付出自己的七根手指找陆澄买回来。 陆澄道, “求之不得。不过,那个魔人和人偶玖玖玖落网之后,请柳探长先交给我处理。” “一言为定。”柳子越给自己残缺了三个手指的左手套上黑手套道——他再不敢怠慢陆澄,这个人至少是B级调查员的实力。 第36章 追踪 柳子越掏出自己的二十泉灵光宝物狗哨,吹了起来。 一条又一条从汉剑飞将军里释放出来的黑色猎犬奔出凌波咖啡馆。它们和探长柳子越共享着陈香雪的味道,跑向幻海市的各个交通要道。 柳子越确信,魔人葛佩寥一定在离开幻海的各个交通枢纽附近。之前萧记裁缝铺差点得手的搜捕,足够提醒那个C级魔人幻海市也不是久留之地——葛佩寥在幻海只待了一年,没有同党可以投靠,只可能往唐国辽阔无边的内地逃遁。而对于这个人地两生的泰西通缉犯,根本无法靠两条腿在异域跋涉,不得不依赖现代的交通线。 之前唯一的问题是,柳子越认不出葛佩寥使用哪张脸。但现在从陈香雪的画皮,他记住了人偶玖玖玖的味道,那个C级魔人绝不可能丢弃这件保命的灵光物。 “陆先生,麻烦借用下您这里的电话。” 柳子越道。 “请便。”陆澄道。 从咖啡馆的电话里,柳子越给他的巡捕小弟和帮派的人忙不迭地发命令, “我是警务处的柳探长。我已经派出专门训练的警犬,你们看到我的狗紧盯的人和箱子,跟紧、围死。任何车和船都不许让嫌犯登入。我会马上支援。” 又过了半个小时,有一个电话打到咖啡馆,柳子越接听后向陆澄道, “我的狗在火车总站发现了有陈香雪那张画皮味道的大箱子,是三人结伙——一个人拎箱子,一个人陪护着领头的。三张脸,都是那些受害者的人脸,一定是葛佩寥给披的画皮。我的便衣和洪盛的人已经围堵住了他们。我的其他狗也在向目标移动。” 陆澄道, “柳探长说过,你知道的幻海市有七个葛佩寥的受害者。我们摧毁了五个自动人偶。自动人偶玖玖玖在大箱子里。三个人里一定有两个是没被毁掉的自动人偶——三人里如果有人有条腿明显瘸了,那就是葛佩寥了。” 在萧记裁缝铺,陆澄亲自用手枪打断了葛佩寥的膝盖,那魔人不可能好那么快。 然而柳子越却摇了摇头, “我通过戌宫猎队看到,三人里每一个人的腿脚都很正常。” 陆澄沉思起来,但他一时想不出里面的蹊跷。 “陆先生,有点小误差很正常,我们还是直接出发去火车站吧。反正自动人偶玖玖玖肯定在那里!外面有我的警车,二十分钟就可以到!” 柳子越转向电话另一头道, “在火车站附近布置一个死巷,把那三个人驱赶到里面,和平民隔离。不要交火,等我来。” ——也是,香雪姐才是自己的首要目标。 陆澄向柳子越道,“柳探长,我要带上店员王嘉笙。他的枪法准,能帮上忙。” 柳子越点头。他见过被王嘉笙的子弹精确射穿眼睛的两个自动人偶,认可这个D级匠人的“度量D”技艺。 陆澄又向女招待婷婷道,“婷婷,你就守店里的电话边上。我们是去和C级魔人做最后的对决,现场对E级的你太危险了。” 婷婷本来正想报名去现场感受气氛,却被陆澄提前堵了回去。 她不太情愿地噢了一声。 二十分钟后,警车停在北区的交通枢纽火车站的广场上。 这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这个钟点,火车站真正的旅客并不多,从黄包车夫到检票员,小半是带枪的便衣,大半是洪盛帮派分子装扮的,衣服和包里都藏着斧头。另外有一队又一队穿制服、扛春田步枪的巡捕来回巡逻。 这里编外编内的武装人员将近三百人,C级魔人凭借那二个歪瓜裂枣的自动人偶根本没有突破的可能——除非动用人偶玖玖玖。可即便动用了自动人偶玖玖玖,又有哪一辆火车容得他上去?就算夺下火车的机车,那个魔人葛佩寥他哪里会开呢? 柳子越打开警车门,手下的巡捕和洪盛那边领头的立即前来汇报。 洪盛领头的向柳探长毕恭毕敬道,“柳探长,那三个怪人被我的几百条兄弟堵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逃进我们布置的死巷子里去了。” 看上去是一个穿长衫的斯文中年人,戴一副没度数的平光眼镜,在他脖子上隐隐有一个“白折扇”的刺青。 王嘉笙和洪盛那个领头的对了一眼,转向陆澄轻声道,“就是洪盛在火车站的堂主祝老三。” ——哦,就是雇王嘉笙临摹泰西钞票的那位,被陆澄在钟表铺暴打的棒头小马的大哥。 “是祝三哥给我这个小弟面子。”柳子越道。 那祝老三笑道,“这是谢柳探长平常的照顾。” 柳子越指着陆澄向祝老三道,“这是小弟请的顾问,陆澄陆先生,有降妖伏魔的真本领。三哥也不必担心那伙妖人打搅了你这块地盘的太平。” 祝老三和颜悦色地和陆澄握了下手,“久仰风采。” 陆澄道,“过去我家王嘉笙和您的误会就算过去了。” 祝老三一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陆先生要是能保境安民,祝某还要重谢。” 王嘉笙暗自舒了一口气,陆澄让祝老三这个流氓头子在柳探长面前放下了话,他再不必担心洪盛的人找到自己北区的家宅来骚扰了。 顺着祝老三的指引,陆澄他们穿过火车站附近一条又一条巷子,止步在一条死巷子前面——之前的巷子到处是荷枪实弹的巡捕和帮众,只有这条黑咕隆咚的巷子看上去是一个疏漏。 “三个怪人都困在里面了。外面三层都是我的人。”祝老三道。 陆澄他们三人一进去,柳子越戌宫猎队的三只狗队从巷口两边清空的民房钻出来,堵住出口。另外四只狗队分从二拨,从二边民房的老虎窗跳出来,黑影幢幢,爬满巷子两边的屋顶。 陆澄向柳子越道,“自动人偶玖玖玖只有我能制服,我去直面魔人葛佩寥。王嘉笙你带狙击春田步枪,和柳探长上屋顶蹲守。你有‘度量D’的技艺,等我的指示,再把保护魔人葛佩寥的另外两个自动人偶爆头。” 他们检测过那些被毁掉的自动人偶的头骨坚硬程度,狙击春田步枪还是足够开洞的。 但那个葛佩寥被陆澄打断的腿脚奇迹般地痊愈,柳子越的狗又分辨不出三个怪人哪一个是魔人本人,陆澄只好亲自靠近,用天泉古钱直接鉴别。 现在,陆澄的身上还带着一把柯尔特手枪、新购买的二道D级家宅保镖、缩在他衣服里的黑猫小太平,以及用灵魂磨刀石磨砺过的C级汉剑飞将军,还是可以预防意外的。 “陆先生,保重。”柳子越道。他从手下巡捕那里接过两把装瞄准镜的春田步枪,和王嘉笙一人一把,分别上了各一边的屋顶。 陆澄打起手电筒,不紧不慢地走进黑咕隆咚的巷子深处。陆澄想起来,这条巷子就是王嘉笙开钟表铺的地方,洪盛控制的杂货街。 手电筒光芒的尽头那里站在三个怪人,顶着三个唐人蜡黄无神的脸皮凝视着陆澄。怪人的身后是一个大箱子。 陆澄手中的天泉古钱检测到,那个大箱子有百泉灵光,是柳子越狗队确认的自动人偶玖玖玖,香雪姐的魂魄寄宿在里面。大箱子寂然无声,玖玖玖没有被唤醒。而一旦看到了陆澄,按照裁缝铺的交手,那一个魔人葛佩寥怕是再不敢唤醒玖玖玖了。 ——但是。这三张画皮之后,又有哪一个是葛佩寥本人呢? 陆澄的天泉古钱指示,这三张脸皮下面,每一个怪人都是五十泉灵光的D级品! 陆澄的脸皮微微皱了一下,下午他遇到的葛佩寥明明是一个毫无灵光反应的大活人,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情况!这三人里没有一个瘸了腿,这几个小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幻海的唐人调查员,看起来我们彼此都陷入了僵局。”一个怪人道。 “我知道,自己出不去了,我小瞧了你们唐人调查员的实力——你们的人力无穷无尽,你们的技艺和灵光物别有传承。但幸好,你不敢杀我——你是想从我这里掏出复原那个陈香雪的方法吧?否则,无论我在哪个里面,你们本来可以直接射击这里的。” 第二个怪人指着自己的脑袋道。 “只要你保我离开幻海,我可以告诉你复原陈香雪的方法——从落入这个陷阱起,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你,等待着我们最后的交易。”第三个怪人道。 三个怪人齐声笑起来了,都是那个葛佩寥的声音。自动人偶和御者之间分享感知,这次陆澄也无从辨别究竟谁是真魔人。 现在陆澄只要喊一声,屋顶上的王嘉笙能用狙击春田步枪直接爆开三个怪人的头。但是如果爆错了头,没人问话,恢复香雪姐就难上加难了。 “如果你有愿意合作的诚意,请坐到里面去。”怪人指着贴旁边一个开着的铺子,是王嘉笙人去楼空后的那个钟表铺。 “葛佩寥,我可以表示诚意。”带着汉剑飞将军,陆澄走进了前钟表铺。 柳子越愣住,这样陆澄岂非反而成了魔人的人质! 王嘉笙没有表情,为了香雪姐,如果他站在那个位置,也会如同陆澄那样做。 看王嘉笙无动于衷。柳子越暗思,陆澄深不可测,或许有他反制的手段,也只好忍耐不动。 三个怪人里走出来一个,把放人偶玖玖玖的大箱子留在外面,也跟进钟表铺,然后拉上了铺子的卷帘门。 进钟表铺的怪人撕开那张唐人的画皮脸,露出自己的真面目——这是一张才过三十岁的脸,泰西人的面孔、浅蓝色的眼睛。 “陆澄——你是这个称呼吧——我就是葛佩寥本人。现在你叫唤那些狙击手把外面的自动人偶爆头也没有用了;在这个射击死角的钟表铺里面,我可以立刻杀死你;在这里,你也没法影响我对玖玖玖的控制——她虽然不能杀光外面的巡捕,至少能带走一百个。” “别废话,说交易吧。”陆澄冷冷道。 葛佩寥像揭一张纸头那样,把自己手臂上的皮撕了开来,露出一条全金属的钢之臂膀。 陆澄吸了一口冷气,向这个魔人道,“那么快,你的四肢也都换成了钢之四肢吗?!” 他想,这就是葛佩寥那条被自己手枪断碎的腿痊愈的原因。 “不错,这几个小时,我做了一场手术才逃亡——我对自己脆弱的凡人躯壳做了一些应急的改造。陆澄,你知道吗——我的技艺,是匠人的进阶技艺‘机关C·人偶’,我最精通制作的机关就是‘人偶’。” 葛佩寥道, “把活人改造成完美的、永恒的人偶是我毕生的梦想,也是我们百年葛佩寥家族传承的梦想!——当把第一千个活人改成人偶之时,我就会走到家族研究的终点,领悟终极的人偶之道:‘一千零一’。可恨,我的那些泰西同伴不理解我,取缔了我的调查员资格,摧毁了我在泰西的所有人偶,把我当做魔人审判,我只好来远东寻求知音和改造的素材。 你的那个陈香雪是我们家族改造的第玖玖玖个人偶,也是最接近完美的那一个。那么完美的武人,竟然顺利地被蒙汗药麻醉,送到了我的手术台上,这真是神的馈赠。可惜,玖玖玖唯一的瑕疵,就是自我意志过于强烈,我无法用催眠术真正使用她,但她服从你的意志,只有你可以真正使用她。陆澄,和我合作吧——一道控制玖玖玖、完善玖玖玖,向‘一千零一’迈进。” 陆澄道, “你不能把陈香雪复原吗?” 葛佩寥奇怪地望着陆澄, “为什么要复原?!除了大脑,她已经摆脱了一切无用的血肉,成为了如此强大、青春、持久的机体。为什么还要退化成劣质的生命!我们葛佩寥家族从来没想过怎么复原人偶,我们是在向历史正确的方向迈进。可能一百年,可能二百年,我们葛佩寥家族的主张一定会得到全世界的认可。” 陆澄道,“我再问一遍,你能复原陈香雪吗?” 葛佩寥冷笑道,“世界上没有人能做到。” 陆澄叹息道,“我也有另外一个交易要提:我为你准备了一个‘缸中之脑’,请你住进去,然后交出你的一切人偶知识。我可以保证你会一直活着,而调查员协会那边会认为你死了,再不搜捕你。” ——如果这个魔人真的不能复原香雪姐,陆澄便要榨取这个魔人一切人偶的知识维护香雪姐的躯壳,以免她滑入更坏的状况,直到陆澄自己找到救回她的方法。 葛佩寥的脸扭曲起来,“你和他们一样贪婪!把我的脑子摘出去,成为你们获取我们家族知识的工具吗?不!制造完美人偶的荣誉绝不交给其他人!” 葛佩寥猛地把台子劈成三块,从它的金属手臂里弹出两把利刃。 ——陆澄急退,心里一讶:为什么这个魔人的精神陡然变得如此狂躁! 却见那魔人豁地把自己的那张脸也整个儿扯下来,连葛佩寥这张脸也不过是一张画皮! 现在陆澄的眼前,赫然是一个全金属武装人偶!陆澄拔出了C级宝物汉剑飞将军。 却听这人偶葛佩寥厉声尖叫道,“自动人偶玖玖玖,指令:杀光你见到的一切活物!” 陆澄也向卷帘门外面高喊,“开枪!” 第37章 壹仟 “嗖”地一声,王嘉笙扣动春田步枪,黑暗里子弹直接洞穿了守在钟表铺外面的一具自动人偶的大脑。自动人偶扑倒,脑死亡。 还没等王嘉笙换上第二发狙击枪的子弹,又响起“嗖”地一声,另外一把狙击春田步枪发射,黑暗里子弹同样精确无误地洞穿了守在钟表铺外面的第二具自动人偶的大脑。人偶扑倒,脑死亡。 钟表铺外面的两具自动人偶全清。 ——这一发狙击春田步枪却是王嘉笙对过屋顶的柳探长射出。 王嘉笙暗道:这个人的射击技术原来不逊于自己!是“猎兽”!除了“追踪”的猎人技艺,柳子越还掌握了“猎兽”的技艺!这个C级猎人果然还藏着牌?! “度量”是对空间和在空间之中运动物体的精确把握;而“猎兽”是对有生命力的目标的绝对专注。有枪在手,两个技艺能实现类似的效果。 轰地一声,钟表铺外面那个大箱子整个儿碎裂,自动人偶玖玖玖手指上的寸劲穿透了箱子,跳了出来!这个没有任何人皮伪装的自动人偶用那对紫水晶眼睛透过巷子之上黑暗的天空,盯上了那两个屋顶上的狙击手。 王嘉笙的子弹已经装进了狙击春田步枪,但是他不能向自动人偶玖玖玖发射,他知道,在玖玖玖的金属头骨里可是香雪姐的脑子呀! 这时,柳子越也把第二发子弹装进了狙击春田步枪,却向着玖玖玖头骨里陈香雪的脑子直接发射过去! “猎兽”发动! “砰”地一声子弹打在巷子的地上溅出火星——自动人偶玖玖玖一个轻巧的下腰,头后仰一沉,间不容发地让过了柳子越的子弹。 柳子越嗟叹,这个自动人偶里一定寄宿着一个C级以上武人的魂魄!才能用高阶的“武技”来趋避自己对活物百发百中的子弹! “混蛋!柳子越!你忘记对我家老板的承诺了吗——要等他来处理人偶玖玖玖!” 王嘉笙的狙击春田步枪反而指向了柳子越的脑袋。 柳子越心里骂:要等陆澄从那个钟表铺出来,我们早被这个犯规的自动人偶玖玖玖杀了! 但在王嘉笙这个匠人的狙击春田步枪枪口下,柳子越只好道歉,“是我太害怕她了!小王兄弟,我下不为例。” 然后,柳子越吹起了狗哨,他的戌宫猎队开始行动,围捕自动人偶玖玖玖。 那人偶玖玖玖也踩上墙头,三步跳纵到了柳子越那边的屋顶,冲进了蔽护柳子越的缚灵狗队里面。 柳子越的心头又开始滴血,他本来有四十九条缚灵狗,陆澄还给他的狗其实还差二只。那两只狗不是被宝剑,而是被赤手空拳格杀的,看来陆澄也有不能做到的事情——柳子越计较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这个自动人偶玖玖玖要用拳脚对付自己的狗队,陆澄怕是没法帮自己恢复了。 ——说到陆澄,只有陆澄可以让这个玖玖玖不动!他为什么还不从钟表铺里出来? 钟表铺里,已经改造成人偶的葛佩寥,向陆澄接二连三地挥开刀刃。陆澄来不及拔手枪和烧符咒,只好用汉剑飞将军硬接硬挡人偶的双刃! 一个是匠人,一个是商人,武术都一样菜鸡。陆澄用灵魂磨刀石磨砺过的汉剑比人偶葛佩寥的进口钢材还锋利;可全金属人偶有机芯驱动,出力更猛。他们用各自的冷兵器结实地磕了三下,葛佩寥的双刃彻底卷了报废;陆澄还拿着完好无损的汉剑,但手臂骨头疼得几乎要断了,一下也挥不动了——和之前在裁缝铺对决其他D级人偶结果类似,相持下去陆澄必败。 陆澄本来是想趁拼刀的时候冲出卷帘门,抢到人偶玖玖玖,汇合外面的巡捕;可葛佩寥终究是堵住了卷帘门,陆澄只好往钟表铺更里面退,他用肩膀把铺子里的落地钟一台接一台撞翻,拦住葛佩寥上前。 眼前的金属人偶双刃不能用,便用钢腿一块又一块踢裂拦道的落地钟,显出像老鼠那样躲藏的陆澄。 “陆澄,你会比我先死。我们是钢铁和血肉的差距。”葛佩寥道。 陆澄摇了摇头。他颤抖不止的手拿出了打火机,虽然开不了枪,挥不动剑,但他有了烧符咒的喘息时间。 “D级家宅保镖,发动!诸位猫君,一切别管,冲!冲垮卷帘门!”陆澄燃起《及时雨菜谱》里的符咒。 瞬时,上百只猫儿从陆澄的衣袖裤脚钻出来,阴风滚滚,潮水似地涌向葛佩寥。 “陆澄,我看透你这招了。”葛佩寥道。 他胸腔里的机芯嗡嗡作响,报废的卷刃脱落,自动人偶的两只金属手臂拉得笔直,像两叶金属风扇那样呼啸转动,就像在卷帘门前架起了一道钢铁绞肉机。 那些符咒召唤的猫儿却是奋不顾身,往这道金属风扇绞肉机一个接一个的砸过去,血肉横飞,溅射的整个钟表铺到处都是。 但葛佩寥转动手臂的速度也迟缓下来,他的金属躯壳上挂满了僵住不动的死猫肉饼,躯壳上到处都是残破的缺口。金属材质会损耗,人偶机芯的能量有限度。 “你出不去的。”葛佩寥道。 陆澄告诫自己,现在是不得不铁石心肠的时刻。那些猫从虚境来,不过是返回虚境去了。 “D级家宅保镖,再次发动!” 他还有第二张符咒!又是上百只猫儿从陆澄的衣袖裤脚钻出来,阴风滚滚,潮水似地涌向葛佩寥。 葛佩寥长叹道,“你的灵光物太多了!” 自动人偶那风扇般的金属臂膀停止了转动、栽倒在地,第二波猫的潮水冲垮了挡道的葛佩寥,在卷帘门上撞出一个又一个凹凸不平的疙瘩。 轰然一响,卷帘门被陆澄的猫儿们砸了开来。 陆澄的手臂也彻底恢复了知觉,他捡起汉剑飞将军,走近翻倒的葛佩寥,截断这人偶的四肢,皮鞋踩在他的胸腔,而锋锐的飞将军贴在自动人偶的脖子上。 外面的月光照射进没了卷帘门的钟表铺。把汉剑横在葛佩寥脖子上的陆澄看到,自动人偶玖玖玖站在对过的屋顶之上,一只手捏住了探长柳子越的脖子,像拎幼儿园小朋友那样把柳探长悬空提起。 陆澄道,“葛佩寥,让自动人偶玖玖玖放人。” 柳探长的脸被玖玖玖的手箍得如同猪肝。他的狗队被自动人偶玖玖玖踢打得七零八落,狗仰狗翻。缩在另一边屋顶的王嘉笙手中虽然有枪,一颗子弹也不敢向香雪姐招呼。 玖玖玖没有汉剑飞将军,并不能割草一般清除缚灵,柳子越的缚灵狗基本没损失。但是陆澄偷工减料还给柳子越的缚灵狗也都是元气大伤,不比过去。凭柳子越屋顶上的两只弱小的狗队根本挡不住她的一次冲锋,狗阵一露出缺口,玖玖玖就闪到柳子越跟前,将这个C级猎人生擒了。 陆澄汉剑下的葛佩寥咬牙切齿,“你得不到我的脑子,我还要带走一个官方调查员。” 柳子越面无人色。 陆澄不能让玖玖玖杀了柳子越。这个人是陆澄选定的和调查员协会联系的单线渠道。而且柳子越的死,一定会让那个组织的目光全部聚集到陆澄和香雪姐身上。 “香雪姐,放了柳子越。”陆澄向人偶玖玖玖道。 玖玖玖没有反应。看来,只有裁缝铺时候陆澄和她的那种近距离接触才能影响玖玖玖。但现在的陆澄来不及走过去。 葛佩寥阴森森地笑起来,“陆澄,放我走吧。我放那个官方调查员。” 玖玖玖稍微松了松箍住柳子越的手,柳子越也艰难地呼唤道,“陆澄,放了葛佩寥……”——当然要放,否则柳子越自己小命就没了。 陆澄的汉剑却不动。要是自己撤了剑,葛佩寥一样可以随时命令玖玖玖杀死柳子越,那只会更坏。 这时候,另一边屋顶上,王嘉笙却叫了起来,“香雪姐,你怎么来了?!——不可能!”他满脸的不可思议! 陆澄的目光瞥向了钟表铺外面 ——他看到,另外一个香雪姐走近了这条死巷子,还是美女时候的样子。 她就像没出事前的香雪姐生得一模一样,倔强的神情、女招待的围裙、有力修长的腿。但是,这个香雪姐什么武器都没有带。 葛佩寥的眼神也是无比愕然,像撞到了鬼一样! 只是这个香雪姐的脖颈上还缝着针线,陆澄立刻知道她是谁了。 陆澄简直想破口咒骂这个内心有一头小野马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到这个随时都会死人的地方来玩心跳。 但是,在这个时刻,陆澄也只有当她是最后一枝挽救局势的箭,发射出去了。 乐师调查员的三项入门技艺之中,有一项是“扮演”,只好让E级乐师婷婷勉强试试。 陆澄向玖玖玖道,“香雪姐,看着你的镜子——你不是别人,你是她,你是你!” 陆澄向披上陈香雪画皮的张筠亭使了一个眼色。 打扮成陈香雪样子的婷婷跳过地上两具脑浆涂地的自动人偶,立到自动人偶玖玖玖站的屋顶下面,定定望着玖玖玖,望着玖玖玖的躯壳里寄宿的香雪姐的魂魄。 自动人偶玖玖玖的眼神和婷婷扮演的陈香雪眼神相触。 玖玖玖紫水晶的瞳孔一闪,人偶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如梦初醒的破空啸声。她看到了那面“镜子”里自己的魂魄。 柳子越被玖玖玖,现在是陈香雪,重重地扔回屋顶。 香雪像燕子那样轻灵滑落到巷子里。 “玖玖玖,听我的指令!听我的指令呀!” 对葛佩寥的任何指令都无动于衷,香雪却抱了抱面前的婷婷。 “谢谢。”香雪姐的喉咙里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倦鸟归家的疲惫,伴着金属管子的异样回响。 然后,香雪向陆澄眨了下紫眼。 王嘉笙心里嘟哝:香雪姐,我也出过力的呀。 葛佩寥的眼神黯然下来,陆澄破了自己对玖玖玖的催眠!他竟然完全失去了对自动人偶的控制,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 “现在,我要把你里面的脑子装进‘缸中之脑’。”陆澄向葛佩寥道。 “你夺不走我们家族的知识!”葛佩寥挣扎地叫喊了最后一声。 陆澄的汉剑飞将军切下魔人葛佩寥的金属首级,就像用厨房的菜刀剁下一只活鸡的头。 C级魔人葛佩寥死亡。死因:C级宝剑斩首。 对面屋顶上的柳子越探长如释重负,只要这个魔人死了,他就可以对幻海站交差了——至于这个民间调查员另外要对这个魔人的尸体做什么,他睁眼闭眼。 陆澄俯身去拾葛佩寥的脑子。忽然,在葛佩寥的金属首级里响起了“嘟嘟嘟”的蜂鸣警报声!有白烟从魔人的金属骷髅里冒出来。 远处,王嘉笙紧张地喊起来,“陆澄快走!这是定时炸弹的声音!这个魔人的脑子里埋了定时炸弹!是他死了才启动的那种!” 陆澄的嘴角一瘪,他的天泉古钱也测不出定时炸弹。 人偶之身的香雪姐胸腔里机芯疯狂驱动,在地上印出一道深刻的足印。她的身形宛如游龙,倏忽飘入钟表铺之中,揽住陆澄的腰身卷向铺子外面。 王嘉笙的话音未落,以葛佩寥的头颅为爆点,整座钟表铺里面升起来一道火柱,照亮了整条街。 香雪的身形落在钟表铺对过的屋顶,把婷婷和陆澄轻轻放下来。 陆澄和婷婷都没被爆炸波及。 只是,从此之后陆澄只能自己摸索复原香雪姐的方法了,葛佩寥的脑子炸成灰灰了。 柳子越探长简单恭喜了陆澄,忙着命令手下喊消防队去了。这杂货街是洪盛的地盘,火势要蔓延到其他商铺让洪盛赔本,他往后就不好开口问洪盛要钱要人了。 王嘉笙从另一边屋顶跑了过来,香雪别过头。 “姐,别。以后你还用的着我。得我给你上机油、缝皮肤的。”王嘉笙死皮赖脸道。 “谢谢。”陆澄向张筠亭道,“——但是,张小姐,为什么你会来?没听进我这个老板的话吗?你应该守在咖啡馆的电话边上的——你不为自己想,也为你爸爸妈妈想一下好吗,你连一件武器也不会用呀。” 婷婷低下头道,“当老板你命令我披上香雪姐画皮,我仿佛和香雪姐重叠在了一起,好像听到了她的呼唤。我总觉得应该为香雪姐做些什么,有一种遏制不了的冲动。于是,你们一走,我也叫了出租车跟到火车站来。我说是你的手下,柳探长的人就放我进这个包围圈了。” 她抬起头,注视着陆澄,“不过,老板,我向你发誓——在我学好调查员本领之前,再不乱来了。嗯,香雪姐也会指教我长本领的,是吧?” 婷婷挽起陈香雪人偶的手。香雪姐摸了摸婷婷的头,表示同意。 那陆澄只好原谅婷婷了。 “这次柳探长委托调查的佣金,我分手下的部分,你和王嘉笙各拿一半。还有,你这个E级乐师适合研习‘扮演’的技艺,往后多琢磨那方面的知识吧。” 陆澄向婷婷道。 ——那笔钱是婷婷唤回香雪姐的魂魄该得的奖励。至于这条乐师的“扮演”之路适不适合婷婷,陆澄压根不知道,他只知道对香雪姐用的上——婷婷至少能做一面让香雪姐不再迷失的好镜子。 “谢谢老板。谢谢老板的指点!”婷婷甜甜道。老板这样厉害调查员的指点一定是没错的!不到二十四小时,老板可又解决了一个官方调查员也应付不了的C级魔人呐! 第38章 第四账户 战后第十六年的一月下旬,又一个星期三的夜晚,凌波咖啡馆。 距离C级魔人葛佩寥死亡已经过了一周。现在,咖啡师王嘉笙和新女招待张筠亭在一楼的营业区做最后的打扫工作——店里的人手终于齐全,明早开始,凌波咖啡馆会恢复正式的营业;而老板陆澄则留女招待陈香雪在书房单独谈话。 这是经过王嘉笙一周维护后的香雪:除了香雪的大脑以及和大脑连接的一小段脊柱,其他的身体部分都被魔人葛佩寥用义体替代。驱动她的是胸腔里面的机芯,有错综复杂的管线与义体和神经中枢连接。其他肢体的材料可以找到替代品,但机芯独一无二,至少D级匠人无法重制,王嘉笙拆了另外两个人偶的机芯也没有吃透原理。 另外,人偶机芯的能量似乎每日每夜都在流逝,回来之后香雪的精神也一天比一天萎靡。王嘉笙分析道:香雪姐仍然有五感,但是无法进食,无法从饮食获得基本生命活动的能量。人偶机芯里本来燃烧着特殊的灵石,是自动人偶的能量来源。但现在里面的灵石残余不多,恐怕……这几天里香雪姐就要停止活动。 ——这或许也是葛佩寥平常不启动人偶玖玖玖的原因:除了担心香雪姐摆脱控制,葛佩寥也要节约珍稀的燃料。 但陆澄绝不能像葛佩寥那样把香雪姐当木偶一样扔在自己家的阁楼——她是咖啡馆活生生的一员,应该像所有正常人那样生活,每时每刻陆澄都让王嘉笙保持人偶机芯的运转,像活人的心脏那样跳动,绝不让香雪姐再次沉入黑暗长夜。那么,现有燃料的消耗殆尽是不可避免的了。 所以,在本周和白猫财主的交易里,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陆澄都要购买大批人偶机芯的替代燃料。 但在猫的交易之前,陆澄支开了王嘉笙和婷婷,他得问香雪姐几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雪姐,为什么要对王嘉笙撒谎,为什么要擅自解散我的团队?我不会放弃父母留下的凌波咖啡馆,同样也不会放弃调查员的生涯——这都是父母传到我手里的事业。” 陆澄道。现在的他已经没有怨怪,他相信香雪姐有她不得不如此的理由。 “小澄,老板娘给过你两个选择:过一种幸福却平静的人生,或者走上凶险但奇妙的历程。那时候,你选了后面一条路,十年里走得很险很难。但那次事故是命运给你的第二次机会,让你彻底失去了调查员的记忆,于是我替你选择了第一种。替你做完选择之后,我也同样放弃了调查员生涯——本来以为,我们相忘于江湖之后,你会成为一个幸福的普通人。” 香雪姐平静道。 “在幻海市,成为一个普通人也不会获得幸福和平静。恶棍和流氓会找上这家咖啡馆,吃掉我父母一辈子的心血;只想做一个好裁缝的你也被魔人暗算了 ——最后的最后,我们又回到了调查员的老路上,如果有命运,这就是我的命运,我们的命运。我根本不期待幸福和平静,只想狠狠地打胆敢欺负我们的人和魔人的脸,我不会放弃调查员的力量,就像猫不会放弃牙齿和爪子——往后再不要替我选择了。” 陆澄道。 香雪姐沉默。 “雪姐,我的第四个账户是什么?”陆澄问。 按照陆澄的推测,第四个账户是最重要的一个,里面必定存着失忆前调查员的自己的绝大部分收藏,包括千倍于现在数目的古钱、各种职业门类齐全可以武装整个咖啡馆团队的灵光物——还有天文数字的银元。 “我忘记了。” 香雪姐很干脆道。 “那从E级商人晋升到D级,掌握入门技艺的具体方法呢?”陆澄又问。 “我也忘记了。” 香雪姐又道。 陆澄撅了撅嘴。也只有在从小看自己到大的雪姐面前,他才能把脾气发出来。要是在王嘉笙和婷婷前面,挨了这样沉重的打击,陆澄可能还要掉了牙齿和血吞,云淡风轻地安抚人心。 “如果我还记得,魔人会比你先一步得到我头脑里的东西。那样,情况会更糟。”香雪又道,“有关你和咖啡馆的情报,我也尽量强迫自己忘了——我不想牵连到那时已经是普通人的你。” 亲身经历了那么多惨绝人寰的事情,她的精神还保持着稳定和坚韧,还为自己的安全着想。 “对不起。”陆澄道歉,他没有考虑到这点。 看来,只好等自己恢复过去记忆的那一天来到,如果有那一天的话——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折磨人的事情之一,明知道自己有一个存了海量财富的账户,却不知道怎么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那么,除了葛佩寥,雪姐还记得伤害你的还有哪些魔人吗?” 他不相信,单凭葛佩寥,一个C级调查员水平的魔人真能制伏B级武人的雪姐——哪怕当时的雪姐失去了调查员的自觉和戒心。 “他们里面至少有一个‘巫师’。所有人偶的大脑,包括我的,都被那个‘巫师’深度催眠过,失去了受害的记忆,也更容易被葛佩寥的指令摆布。” 香雪姐道, “还应该有一个‘炼金师’——让武人不能反抗的秘制蒙汗药,还有我的这张画皮,并不是泰西的灵光物,是那些旧唐魔人传承里的灵光物。 葛佩寥绝不该是一个人,他和潜藏在幻海市的本土邪恶势力一定有勾结。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的关头葛佩寥似乎被抛弃了,只能孤身潜逃。” 陆澄回想起那个裁缝铺,还有葛佩寥消失几小时之中的自我改造——是呀,那个神秘园林之中遍布的毒烟机关绝不是葛佩寥来唐国一年之中就可以布置的;那么大规模的人体改造手术,还有颅内安装的那个自杀用定时炸弹,凭葛佩寥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几小时之内完成?这不是切阑尾炎。 但是,随着葛佩寥的粉身碎骨,那个和他勾结的邪恶团伙又沉入了黑暗之中,无法捉摸。 现在的陆澄只好把这条断了的线索牢牢存在心头。 “小澄,从明天起我训练你如何使用汉剑飞将军,从南拳最基本的剑技开始。” 香雪打断了陆澄的思索,认真道, “我是B级武人,我的技艺是‘武技B•南拳’。但现在我失去了血肉,受限于D级机体,只会一天比一天退步,甚至有一天会彻底失去自我意识,成为空心的人偶、咖啡馆的累赘;我要在彻底不行的那一天来之前,让你具备暴力系职业的基本战斗素质。” 《调查员手册》曰:武人的三大入门技艺是“武技”、“决斗”、“保镖”。 世界各地的武人调查员的“武技”来自不同的武术传承,陈香雪的“武技”传承自唐国古武术里“南拳”,硬桥硬马、灵巧迅猛。 “别胡扯了。” 陆澄紧张起来, “第一,我会用一切办法让雪姐复原,不要说你会不行的丧气话;第二,失忆前我什么武技也不会,照样是幻海市最厉害的调查员,我为什么现在要学?我已经二十五岁了,筋骨僵得不行,练不了功了。” 他可以想象得到,武人的训练,哪怕是业余武人的训练,会是什么多么活地狱般的痛苦磨砺。他不是三岁小孩,可以哄骗了。 “正因为你不再是A级商人,又失去了第四个账户,再没有灵光物层出不穷的菜谱,才有武术训练的必要。现在的你才是E级商人,本体过于弱小了。” 香雪姐这个武人随意一扣陆澄的手腕,陆澄这个武术菜鸡便不能挣扎。 他心里想——怕是等了十年,轮到我这个商人跌到E级,你才好随便揉捏我。 陆澄正要琢磨反抗的计谋,香雪姐的紫水晶瞳孔忽然黯淡下来,她扣住的手自行松开——是人偶机芯的燃料严重不足了。 陆澄忙把紧急休眠的香雪姐扶到书房的一张安乐椅坐稳,然后点起交易仪式的白蜡烛。 第39章 团圆 一周一度的交易再次来到。现在陆澄的手头有三百六十泉可用。 他叫楼下打扫的王嘉笙和婷婷带供品上楼。 白猫财主吃过王嘉笙炒的猪肝,向陆澄道, “你要的缸中之脑到货。把要装里面的脑子带过来吧,死活都可以——不过,死脑子要加钱,要加很多泉。” 陆澄道,“我退订缸脑。要装里面的脑子炸成灰了。” 白猫财主道,“可以退货,但猫不接受退钱,一泉也不能赔你。” 葛佩寥脑子里的那颗定时炸弹让陆澄的一百泉全打了水漂。 陆澄只好认了,但他道,“猫赠送我一个情报吧——猫能找到让人偶复原成活人的匠人吗?” 既然临死的葛佩寥说,世界上没有人能把香雪姐复原;那陆澄就要问询白猫财主,虚境里有谁可以做到——即便一时买不起虚境里复原雪姐的服务,陆澄也可以在以后的调查员生涯里积攒够天泉古钱。 白猫财主却拨浪鼓似地摇头,念叨道,“生死化形、万物流变是宇宙定数。你要顺其自然,不可逆天。猫不提供逆天服务,猫也不打听逆天服务,泄露天机和逆天而行都是要遭天谴的。等人偶朽坏,魂魄自会有其去处,你且宽心吧——这个情报是免费赠送你的。” 陆澄想,那么说,虚境里的确存在让香雪姐复原的逆天服务?! 那么,陆澄会耐心等待白猫愿意泄露天机,或者自己可以打探天机的那天。在那天来到之前,他会尽力维持香雪姐的人偶之身。 “那我要购买一批天智玉。” 陆澄翻开了《及时雨菜谱》,指着“宝物”栏的一种古玉道。 “天智玉,D级,每枚十泉。上古唐土巫王祭祀用玉,贮存了与魂魄连接的神秘虚境能量。” 在卿云图书馆文物部的游览里,陆澄在玉器室陈列的无数礼器之中见过这种灵玉——宝剑的玉饰、王者的冠冕、传国的符玺、祭神的玉琮和玉璜……勾起了他调查员时的记忆。 他不能上卿云图书馆要,但可以问虚境的商人买——或许,这种泛用的天智玉能代替驱动机芯的未知泰西灵石。 “我先要一枚试试。”陆澄交出十泉。 “古代唐土的君王的确向虚境里的存在奉献了无数天智玉。” 白猫财主把一枚天智玉传过来。 这是一枚鸽子蛋大小、晶莹温润的白玉,握在手心,陆澄觉得自己所有涌动的杂乱心绪仿佛都洗涤一空。 他把天智玉给婷婷体验下。 婷婷把灵玉捧在手心里,闭眼深呼吸,良久,赞叹道,“好温暖、好安宁。”每一次老板都能像变魔术那样把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变出来。她不禁也想早日晋升D级乐师,那时候老板一定会把乐师的灵光物交给她体验的。 “但愿香雪姐也能觉得温暖和安宁。”陆澄让婷婷把这枚天智玉交给王嘉笙,装填进玖玖玖的人偶机芯。 王嘉笙拉开休眠的香雪姐画皮腰部的拉链,显出玖玖玖本来的机体,打开胸腔里的人偶机芯。往原来泰西灵石的入口装进天智玉。 约莫三分钟之后,休眠的香雪姐缓缓睁开双目,她的紫眼从幽暗无光陡然变得晶莹明澈之至,仿佛连幽微之物都能洞彻, 香雪姐咦了一声,“老板,我能看到缩在你脖子后面的黑猫太平了。本来我只能凭借武人对气的感知,察觉盘踞在你身上的猫形黑气。但现在我能直接看穿隐形的它!” 陆澄脖子上的黑猫太平瑟瑟发抖。 雪姐的手确切无误地摸到小猫的毛皮,撸了起来。 ——天智玉和紫水晶结合,雪姐拥有了看穿隐形缚灵之眼! 陆澄问道,“雪姐,这枚天智玉可以让你持续行动多久?” 香雪姐摆了一套南拳的“十八罗汉”套路架势,自我评估道,“日常活动一周,但战斗消耗翻倍,恶斗消耗更多。” 陆澄向白猫财主道,“我再要十一枚天智玉,这一百一十泉给猫。” 灵光相等的交换,陆澄总共便得到了十二枚天智玉,足够雪姐自由自在,像正常人那样活动三个月。 “三个月之后,我再要十二枚天智玉,算第二期订货。”陆澄向财主道。 “先付给猫六十泉,三个月后猫交货,你再付剩下的六十泉。”财主道。 为了雪姐,陆澄二话不说地支付出去。他一口气付了一百八十泉,积攒的古钱还剩下一百八十泉。 “再补D级家宅保镖三道。四十五泉。”他道。 随即,陆澄得到了三道D级家宅保镖。不知道他下一个遇到的魔人,能不能招架这三道家宅保镖的连发。 他手头的古钱还剩下一百三十多泉,这次和猫的交易告一段落。从柳子越身上赚来的古钱又花去了大半,不知道下一个大单能不能补回来。往后,陆澄还要把供养香雪姐人偶身的天智玉给赚出来。 书房里只剩下陆澄和他的店员。 他让王嘉笙跟着自己先下一楼咖啡厅,而婷婷整理好香雪姐的画皮和衣物再下来。 等两个女孩子都下来,陆澄先向婷婷道, “婷婷,托你一件事情:往后夜里你能不能多陪伴香雪姐在她的房间过夜?我把你的实习工资从十五银元提升到三十银元,算是夜班费——我、小王师傅和雪姐男女有别,洗涤她的画皮衣物要依靠你。” 陆澄还想,雪姐在无法入睡的漫漫长夜里有婷婷这样一个可爱活泼的少女温暖她冰冷的木偶之身和心灵。 “嗯!明天我就把旗舰公寓的钢琴、书,还有衣服搬过来。”婷婷道——她自然情愿,那样她就有了三个师傅:有一点厉害的小王师傅、超厉害的雪姐,还有想不出有多少厉害的老板。 王嘉笙倒是有些鼻酸。往后就不容易摸雪姐的肌肤,闻雪姐的味道了。 陆澄把二张五百银元支票分别交给小王和婷婷,“你们的分成。” 这周,陆澄收到了柳子越探长转来的五千银元狩猎葛佩寥的酬金,存在陆澄泰豊银行的账户。他拿出一千给小弟,其他四千养店,以及做未来的行动费。 婷婷鼓起掌来,“多谢老板,这是我人生赚来的第一份劳动的钱!” 王嘉笙心想富人家的女儿就是傻白甜,陆澄黑的绝对更多。不过,他还是把五百银元收进口袋——毕竟也是一个泰西银行精英经理,标准的中产阶级一个月的薪水了。花了二天力气就赚到这个数目,他十分期待下一个幻海市的魔人快点前来送死。 陆澄向三个店员道, “明早开始就是我们凌波咖啡馆恢复营业的日子了。 早上十点到晚上六点是常规营业时间,你们照往常模式来就是——不在于卖出多少杯咖啡、赚了多少钱,重点是打听客人交流里异常事件的蛛丝马迹,挖掘需要帮助的客户; 晚上六点之后,是我们的深夜服务,接受我们真正生意的委托。 只要跟定我,你们能赚到钱,学到本事——没有问题,就散了吧。” 店员们鼓掌欢呼,各回各房。陈香雪还想督促陆澄练习防身的剑术,但她不便在其他小店员面前戳穿陆澄这个老板的真实实力,也没有多话。 陆澄留在咖啡桌上,抚摸着怀里的黑猫太平,默默沉思: 现在他的手头有了一个被限制在D级人偶身躯的暴力系的B级武人、一个掌握“度量”技艺的制作系的D级匠人,还有一个愿意钻研“扮演”的精神系的E级乐师。他有了一只前途远大的齐整团队。 这是比他的灵光物还要宝贵的财富和伙伴。 在三个晋升D级商人的入门技艺里,他一定要尽快摸索出“交易”的技艺——那样,自己这个商人也能够为这个团队提供全面的灵光物和虚境知识支撑。 往后,陆澄要狩猎更大的魔人、那些残害雪姐的魔人,还有赚更多更多的钱,足够复原香雪姐的钱。 不过,今天自己是能做一个好梦了。 第40章 偷窥 二月头上,凌波咖啡馆重新开业一周之后,寂静的子夜,其他的店员都已经熟睡。 在陆澄书房的橱顶上摆放着一枚额头上刻着P字的白瓷鼠人骷髅。现在,虚无的骷髅眼洞蹿出两道射线般红光,就像投影那样打在书房对面的墙上,书房的墙上仿佛打开了一扇小门。 陆澄的那只缚灵黑猫太平从投影之门的另外一侧蹦了出来,黑猫的嘴里叼着一只有成年长毛兔那么大小的死老鼠,这只肥大的死老鼠头顶上还嵌着一顶用啤酒瓶的玻璃渣做成的王冠。 黑猫旋开陆澄书房的门把手,把戴玻璃王冠的死鼠拖下一楼的咖啡厅。然后,猫熟练地遛进一楼的后厨,扒来酱料涂抹在死鼠躯壳上,咔吧咔吧地嚼吃起来。 陆澄坐在营业区黑暗的角落,另一张咖啡桌子边,看着自己的猫进食。 ——那只戴玻璃王冠的死鼠是值五十灵光的D级品。 他的古钱指示,缚灵黑猫太平的灵光量从最初交易时的十五灵光,涨到了中等D级缚灵的五十灵光;小太平的身躯也再不是刚来时火柴般细瘦,已经长得彪悍健实,好像填满馅的肉包子。 本来陆澄也和其他店员睡得一样沉,但脑壳里忽然一阵疼痛,有牙疼那么厉害,等他痛醒过来,已经发现自己的猫来楼下偷吃。 而这时候,黑猫已经把死鼠王吃到只剩骨头和玻璃王冠,猫抬起头,舔着猫掌,金眼灼灼,注视着自己的御者陆澄。 陆澄的脑壳又来了一阵疼痛,他直觉这种疼痛并不是自己有什么毛病,而是和小太平的成长息息相关。 马上,他的视觉模糊起来。 然后,陆澄听到猫喵了一声,视觉恢复了清晰,头也不再疼痛,然而他的眼里出现了两个场景的叠影。 在咖啡店的场景之外,陆澄竟然还看到了他自己——不是照镜子,眼睛里自己手脚的方向和镜子里是相反的——好像魂魄出窍,他在从另外一个位置看自己的躯壳;而且,在那个位置观看自身的自己正在不受控制地接近自身,揉捏自己光滑的脸,那种感觉毛绒绒的。 陆澄觉悟,现在他的第二个视角是黑猫太平的视角,是黑猫太平在揉自己的脸。 他想起王嘉笙说的,当索魂黑猫成长为“偷窥者”,凡是猫能看到和听到的,他这个御者都能同时看到和听到。 ——自己达到了那个C级猎人柳探长和他的缚灵狗那样的精神链接程度! 陆澄摸出口袋里的天泉古钱,放到黑猫和自己脸之间,他眼里的叠影消失,又回到了本人的视角:指示着黑猫太平的古钱从淡蓝色转变为更深的蔚蓝色光芒! “索魂黑猫太平,D级五十泉,成长为‘偷窥者’。”陆澄鉴定道。这是索魂黑猫近一个月在鼠人之门内摄食的成果。 那黑猫逛腻了咖啡馆的后厨,直起身子,旋开陆澄书房的门把手,自顾自跑到外面浪去了。真是孩子大了,老父亲都管不住。 陆澄本也想出门追猫,忽然发现自己的双腿绵软,肚子里涌来潮水般的饥饿感和难堪的鸣叫——哦,是了,所谓“缚灵”,和用咒术召唤的那些猫儿原理迥然不同:D级家宅保镖只是开启了一个虚境和实境之间的临时通道,召唤的猫从虚境来,回虚境去,并不消耗陆澄的精神;而缚灵持续存在于实境,也持续消耗着御者的精神。 D级缚灵黑猫太平越成长,对自己这个御者的精神负担更大。反应到陆澄身体上,就是更加容易饿肚皮,自己身上也好像背负起更重的物体。 黑猫方才的突破一下子抽走了陆澄大量的元气。现在陆澄亟需满足自己肚皮的需求,否则腿都迈不动。 ——反正所谓“缚灵”,总是束缚于御者为圆点的有限半径之内,自己的黑猫太平也走不远走不丢。 于是,陆澄从后厨里笃悠悠找食材做三明治和色拉喂自己;另一方面,他分出心思跟随黑猫太平的视角,尝试着习惯自己借用到的第二双眼睛,就像柳探长能坐在凌波咖啡馆里跟随他放出去追踪的缚灵狗那样。 黑猫太平不在眼前,陆澄眼里都是咖啡店的东西。他合上眼睛,只有一片漆黑;于是又睁开眼,这次他数着羊,把头脑都放空,见到什么咖啡店的东西都不去想。 忽然之间,咖啡馆外面场景涌入头脑,映现在咖啡馆里面陆澄的眼中: 夜风吹拂脸面,他似乎站在咖啡馆的楼顶边缘,俯瞰着下面鳞次栉比红红绿绿的泰西式屋顶、梧桐掩映的静谧的西区街道。马路两边的上街沿整齐排列着煤气路灯,泛着晕黄朦胧的光泽。 ——是黑猫太平在看,陆澄重新跟上了猫的视角。他不但能见猫之所见,还能感猫之所感。 然后,黑猫从凌波咖啡馆的楼顶边缘几跳蹿下,钻到附近人家的楼房里去了! 对陆澄在内的人类来说,别人家的房子是界限分明、非请莫入的私有产权;但对黑猫来说,这种界限并不存在。黑猫随意地从敞开的窗洞、烟囱、阳台、围栏进入附近人家的房子——餐馆、店铺、公寓、别墅——翻捡别人家的食品储备,恶作剧地抓挠别人家的家具。 就这样,猫陆续游荡过旗舰公寓、南英女中、慈心医院、卿云大学…… 这一回,与缚灵猫精神链接的陆澄反而像附在猫身上的幽灵,凡是黑猫进入的地方,他也跟着猫进了去。每一个夜晚,每一户人家都在上演不同的戏码,凡是猫能进入的人家,没有一个人的隐私能逃出陆澄的眼睛! 而且,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多少人能看破黑猫太平的隐形,那么,和黑猫太平链接的陆澄几乎可以永远躲在暗处监视他想监视的绝大多数的目标。 ——是谓“偷窥者”。 在这方面,这个D级五十泉黑猫缚灵的能耐,超过了绝大多数幻海市警务处的暗探。 陆澄咳嗽了一声。 他不知道失忆前自己是怎么使用索魂黑猫的偷窥能力,现在的他想,最好把这种能力的运用限制在有嫌疑的魔人目标上面。虽是无心,撞到普通市民、街坊邻居的隐私实属尴尬。毕竟,他是一个正派的“商人”,道德底线总要比“贼”高一点吧。 那黑猫太平也紧张地一弓身,来回探看,过了半晌,才省悟到那声凭空而来的咳嗽是陆澄发出来的。 猫乖巧地向与它链接精神的御者陆澄咪了咪,却没有走的意思。 现在是深夜三点,月色皎洁,黑猫太平留在一座美轮美奂的东瀛式庭院里:庭院有幽寂的竹林、修剪清爽的灌木、还有一条蜿蜒清澈的小河穿过林间。 虽然没有来过,但陆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地名曰“海女花园”,离凌波咖啡馆有三站电车的车程,是本城一位朱姓富豪的宅邸。那位富豪曾经留学邻国东瀛,沉醉东瀛之美,于是在寸土寸金的幻海市西区建造了如此独特的一座东瀛式庭院。 这些八卦消息都见于《魔都评论》娱乐版。陆澄这种小业主和那种富豪根本不是一个朋友圈的,绝不会受到他家登门游览的邀请——除非,是朱家遇到了异常事件。 不过,既然自己的猫转悠到了“海女花园”,陆澄倒也不想捂住自己眼睛不瞧。机会难得,好楼台看看就看看呗,又没人知道。黑猫有昏暗视觉,夜中视物如白昼,分享了黑猫感知的陆澄同样如是。 “别进人家起居的洋楼,只逛逛大花园就是。” 陆澄向黑猫道。 黑猫钻进竹林,在竹林深处的尽头,陆澄看到一座奇怪的神龛 ——那神龛供奉着一位潜水捞珍珠的海女的木雕,从海女的肚脐眼上像盛开一朵莲花那样,贴着一只头颅奇大的八爪章鱼,八条触手像藤蔓那样缠绕着海女的肢体,与她密不可分。 陆澄深吸一口气,在唐国的志怪里没有这种东西,不知道里面供的是东瀛哪路的神怪? 出于调查员的职业本能,他想直接用天泉古钱去估测那个神龛里的海女木雕的灵光量。可惜,他本人和古钱仍然在咖啡馆,虽然通过缚灵猫能感知到三站电车外的目标,但目标却远远超出了天泉古钱的灵光检测距离。 天泉古钱没有任何反应。 陆澄把古钱收起来——自责道,何必如此疑神疑鬼。别人家爱供什么,是别人家的自由。自己的小弟王嘉笙在陆澄借他住的房间贴那些风骚暴露的女星海报,陆澄这个当老板的也没说什么嘛。 这个时候,黑猫的猫耳忽然转动,猫身缩进暗影里的草丛。 通过黑猫太平,陆澄听到有密集的脚步声从竹林外面接近神龛,还有开路的铃铛声、尺八声和念经的吟唱声。 又通过黑猫的眼睛,他看到了那群人——他们都穿戴着整齐的黑色罩袍,蒙住头只露出眼洞的连衣尖帽,手上紧攥着珊瑚念珠,脖颈上都挂着相似的项链——不是泰西教会的十字架,而是一种“卍”字架,好像张牙舞爪的章鱼。 他们一共八个人,手拉手绕着海女神龛围成一个圈,朝逆时针方向旋转,口中哼起陌生的旋律。旋律也不复杂,就像摇篮边的儿歌,又像平缓安宁的海浪反复拍打在堤岸上。 忽然,歌的节奏加急,就像海面起了风波。歌者的声音变得恍惚,变得朦胧,像是浓雾悄悄笼罩了海岸,等人们发觉的时候,已经身在雾中,分辨不清踪影和方向。 陆澄也发觉,竹林里不知道何时起也弥漫着奶白色的雾。那八个歌者的身影全部消失在浓雾里。 黑猫太平从草丛里钻出来,向原来海女神龛的位置跑过去。陆澄没有阻止猫,此刻,他的好奇心和那猫一样澎湃。 从白雾里重新探出头,黑猫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再没有什么东瀛式的庭院,黑猫立在一个没有任何水鸟和爬蟹的荒凉沙洲上,围绕沙洲的湍急水流里旋转着大大小小六团漩涡,在沙洲的外围是八道砌得十分粗糙的石柱围成的环。黑猫无声无息地缩到一根石柱的阴影下窥视环内——陆澄看到,在沙洲的中央,仍然立着原来海女花园里那座神龛。 但是那本来沉寂的神龛里这时候却传出魔性的鼓点,像是狂乱的心跳,又像是胎儿在母亲腹中任性的踢腿。 同时,神龛里传出陌生女人的呻吟,她的声音迷狂、粗野,仿佛用最本能的叫喊在歌颂什么东西!而每叫喊一次,都有一个不知何处的声音在回应她。“它”的回应根本不是人类的语言,那声音绝不是人的发声器官能够实现的。 围绕着海女神龛的八个歌者都摘下了他们的连衣尖帽,五体投地的向那个神龛膜拜。 陆澄从黑猫眼里惊愕地瞥见那八个膜拜者的面目,除了还保留人类的眼睛,他们的脸上已经长满了鱿鱼卷须——以唐人志怪里的看法,这些家伙都蜕变为了异物! 第41章 迷途 “灵脉与祭品,吾等弟子业已备妥;技艺与灵光物,吾等弟子修炼功成——还待何时,还有何求?吾神才能赐吾等弟子晋升?” 八个膜拜者里那一位吹尺八者向神龛恭敬地问道。 “更好的祭品,更好的灵脉,众眷属,吾主将于凌波之境期待汝等之献祭,并赏赐汝等之慧命。” 神龛里的女人一面喘息,一面应道。 八个膜拜者呢喃起如释重负的赞美之声。 “晋升?凌波之境?”陆澄的嘴里也重复起这个词。晋升D级商人是缠绕他的调查员职业前途的迫切问题,一听到“晋升”这个词,他的耳朵就格外尖起来。而当听到“凌波之境”,他就更加关切,这和自己家的“凌波咖啡馆”会有什么关系? 忽然,八个膜拜者里又有一个持铃铛者向神龛道, “那么,在拜访凌波之境,弟子可否另献一个稍有灵光的祭品,向吾神聊表无以复加的崇拜之情?” 神龛里传来咯咯的笑声。 那持铃铛的鱿鱼脸膜拜者豁地转过身!他那双还是人类的乌黑眼睛晶晶发亮,注视着缩在石柱阴影里偷窥的黑猫太平! 另外七个鱿鱼脸膜拜者也齐刷刷地转过身,一道往持铃铛者凝视的方向注视。除了另外一个持尺八者,其余六位的眼神也是迷惑不解。 陆澄的黑猫太平也左顾右盼。 陆澄猛地想到了天智玉加持后的香雪姐,既然她就能看穿隐形自己的黑猫,那么,世界上未必没有其他人也能看穿隐形的黑猫! “小太平,快逃!” 咖啡店里,陆澄不禁叫出了声。 那个鱿鱼脸摇着铃铛,向黑猫太平走过来。铜铃声如骤雨洒落,黑猫太平的四条腿也随着急骤的铃声像秋叶那样抖动不止,仿佛在石柱边生了根,怎么都拔不出来。 虽然无法用天泉古钱检测,但这铃铛显然是灵光宝物。 那摇铃铛的鱿鱼脸已走到黑猫太平五步之内,喃喃念咒,随即一喝,“钉子!” 凌波咖啡店里,陆澄的手心忽然一痛,手跟着一抖,把手里一杯咖啡倾翻在地板;同时,那陷在凶境里的黑猫太平也惨叫起来——有四枚钉子无中生有,从沙地里陡然钻出,径直扎进黑猫太平的四个猫掌心里!猫血流注! 那鱿鱼脸伸手去揪麻痹的黑猫太平,猫的眼里尽是溺水般的无助。 陆澄也喝道, “小太平,把伤痛和诅咒全部转移给我!” 一刹那,陆澄的眼神仿佛和黑猫太平重合在一起,陆澄忿恨的眼神与那摇铃铛的鱿鱼脸势在必得的眼神一对线。 咖啡店里,陆澄闷哼着从椅子上咚地侧翻在地,黑猫的伤痛和诅咒全部转移在他一个人身上。他的四肢一时完全麻痹,脚心和手心仿佛也被无形的四根钉子扎透,袜子缓缓染成鲜红,手心汨汨流血。陆澄的脸上满是豆大的冷汗。 然而,黑猫太平却已能挪腿走动。黑猫一闪身,让过鱿鱼脸抓它的手,然后一张口,一咬牙,从鱿鱼脸的手臂撕下一块皮肉,边嚼吃边跑出石柱环外。 一个鱿鱼脸看护住负伤的持铃铛者,其他六个鱿鱼脸狼狈地紧追飞跑的黑猫。 猫停在沙洲的水岸边无法离岸,沙洲外到处是湍急的水流和大大小小七团漩涡,远处是浓重的白雾,看不到其他陆地。而追赶的六个鱿鱼脸越来越迫近,其中一个已经把尺八抵在了嘴边。 陆澄猜,那尺八也是一件灵光物。 “往漩涡里跳,随便跳!”陆澄下令——去哪里都比留在这个沙洲好! “咚!”黑猫太平蹦进了湍急水流里一处漩涡,炸出一朵水花。 黑猫身后,那些鱿鱼脸的扼腕叹息之声越来越小。 “咚!”同时,陆澄的脑子也响起一声炸响,好像脑子又挨了一记重锤。 …… 陆澄再次苏醒的时候,人被放在自己的卧室床上,他头一个看到的是坐在床头的凳子上削苹果的香雪姐。 陆澄的手掌和脚掌都包扎了绷带,四个诡异钉子造成的出血已经凝固。他看了下床头柜的时钟,清晨六点。又舒展四肢,伸手摸了下领口,黑猫太平不在,整个房间也没有黑猫的踪迹——一晚上的夜游绝不是幻觉! “现在我的状况,昼与夜都没有区别,夜里我是不会睡着的。晚上听到你的响动,我就过来了,发现你的两手两脚伤了,我没找到刺穿你手脚的硬物,只好先清洗了你的创口。你没破伤风,一周之内就会好的——晚上你发生什么了?” 陈香雪问陆澄道。她是“武人”,有充分的人体理解知识,不难处理陆澄的简单外伤。 陆澄难以答复,他也正在理解之中。 “那两个店员还没醒吧?”他反问雪姐。 “咖啡店要十点开业,一个是娇小姐,一个是一向摸鱼的店员,现在还睡得死沉——你要我做什么?” 雪姐毕竟是从他母亲时代起就出生入死的调查员,仿佛陆澄现在遭遇的事故,是她早司空见惯的工伤,神色镇定,语气平淡。陆澄既然不答,她也不多问,只问自己能做什么。 “稍等。”陆澄道。 在深夜三点的诡异噩梦里,陆澄的缚灵黑猫太平不得不从那个供奉东瀛神怪的沙洲跳跃入湍急的漩涡逃生,它到底去了哪里? 无论如何,陆澄和小太平的束缚还在。因为在陆澄的身上依然压着一头茁壮黑猫的重量,小太平一定还活着。 陆澄数着羊,放空自己的头脑。一分钟之后,新的场景涌入头脑,映现在陆澄的眼里 ——黑猫太平瘫在某处花坛里,落汤鸡那样湿漉漉,和陆澄一样疲惫和伤痛。幸好,它的绝大部分伤痛都转移给了御者,四只猫掌也都结起了疤。 缚灵还在御者陆澄的感知范围里。 陆澄呼唤起黑猫太平,黑猫遵从陆澄的意志探出花坛。清晨和煦的阳光照耀,黑猫在光照下抖落毛皮的水珠。 陆澄看到,这里到处是如同列兵排队的林荫、西洋式小亭子、可以划船的小湖,还有保养鲜花的玻璃温室……在附近就只有一个地方对的上号——西区的知名公园“金羊毛公园”,幻海当局向全市市民开放的公共绿地,离凌波咖啡馆二站电车的距离。 ——为什么从那个神秘的沙洲逃离之后,黑猫竟然出现在“金羊毛公园”? “雪姐,我手脚伤了,帮我去‘金羊毛公园’把黑猫带回来,尽快,你的紫眼睛看得见它——还有,留意那里有没有盯梢的可疑人;要是遇到,别做纠缠,一切回咖啡馆再说。” 陆澄道。他的两脚在深夜被钉子穿透,现在走路实在费劲。 香雪把插了牙签的苹果丁放碟子里摆到陆澄的床头柜,道,“你也动不了手,用手指夹牙签吃吧;手脚全好之前,你也不用练习南拳剑术了——还有,不许在伤病没好时擅自调查异常事件。” 不用练拳,这是不幸之中的万幸。陆澄想。 等陈香雪一出发,陆澄扶着墙壁,拖着伤脚,踱进了书房。书房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张大比例尺的幻海市地图。 他的两根手指夹起一只铅笔,在“金羊毛公园”的地方画了一个圈。 陆澄的目光投向距离公园两站电车的那个“海女花园”,也画上了一个圈。 在“金羊毛公园”和“海女花园”之间他连上了一条直线。 ——黑猫跃入的漩涡只是湍急水流中六团之一,如果当时黑猫跃入其他的漩涡,又会在哪里出现呢? 陆澄不禁沉思起来: 谁知道在幻海市每一栋门户里,会隐藏着什么样不可思议的秘密——萧记裁缝铺里有,陆澄的凌波咖啡馆里有,朱家的海女花园里也有。 朱家的那座“海女花园”到底在发生什么事情?他格外想知道那里诡异仪式的真实内涵,虽然一时看不出那个仪式对幻海市民有什么危害 ——所谓的献祭,还很难断言:有像穆罗岱那样向鼠神邪恶地献祭少女,也有陆澄这样只需供应肥猫好吃好喝。 自己的猫是偷窥了邻居家的隐私,才遭到了不怀好意的驱逐。可既然看都看见了,陆澄非要把朱家的秘密先一步彻底挖掘出来不可——那八个膜拜者也觉察到了自己缚灵黑猫的存在,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寻找缚灵黑猫的御者? ——如果他们真是邪恶之徒,怎么能允许一位计划之外的不速之客带走偷窥来的秘密呢! 陆澄但愿他们不是,可他得有所防备。 第42章 开业 离上次黑猫偷窥海女花园又过了一周,旧唐历的新春已近。 这一周陆澄对“海女花园”的秘密调查进展不大。 那天清晨香雪姐顺利地从“金羊毛公园”捡回了黑猫太平,而且没有发现跟踪过来的可疑人物。此周,陆澄和黑猫都在养伤,他把黑猫暂时锁在咖啡馆,生怕黑猫再遇到那些鱿鱼脸膜拜者。 香雪姐提出过让她凭借武人的身手夜探“海女花园”,陆澄毫不犹豫地否决了——现在自己这个E级商人并不能给武人足够的支援,他怎么能放雪姐一个人去海女花园应付八个实力莫测的人皮下的怪物呢? 何况,雪姐已经是时刻需要维护、容不得闪失的人偶之身。他再不愿意雪姐去冒险,只肯安排雪姐在咖啡店看家等级的任务。 这一周陆澄只做了三件小事,在做好亲自探索海女花园的准备之前,先曲线侦察: 其一、他给泰豊银行那位和自己有业务往来的客户经理夏洛克通了电话,通过夏洛克在财界的人脉,查询朱家在幻海的具体生意。为此,陆澄向夏洛克出血支付了一千银元的情报费——可是凌波咖啡馆一整月的正常营收。 其二、陆澄和幻海市的那位柳探长通了电话,查询西区最近一段时期的凶案或者异常事件。柳子越表示最近幻海市风平浪静;至于异常事件,他无可奉告。不过,柳子越也在进行他的新任务,有请得上陆澄的地方,柳探长自会登门求教。 ——也就是说,西区暂时还没有浮出水面的异常事件。 其三、陆澄把卿云图书馆那本《调查员手册》背得滚瓜烂熟。 他额外关注了九个职业里的“巫师”那条: “巫师”是人类最古老的职业之一。迄今为止,在某些国家还保留了古老形态的巫师:比如,女巫、德鲁伊、萨满、和尚、道士……而作为巫师的现代形态,各种流派的占卜家、风水师、催眠师、精神病医生和街头煽动家,依然活跃在主流社会里。 “巫师”的三个入门技艺是,“占卜”、“催眠”、“诅咒”。 那四枚无中生有出现,刺伤了黑猫连带自己的钉子,不就是一种“诅咒”的技艺吗?对面至少有一个“巫师”!一个能洞察缚灵,拥有“诅咒”技艺的D级以上“巫师”! ——可惜,现在的凌波咖啡馆里还没有得力的精神系队友与之对抗,婷婷还是嗷嗷待哺的小鹰呐。 如果下次遇到那个鱿鱼脸的巫师真要对咖啡店的伙伴行凶,陆澄只好再度暴力破解:现在他的店里,既有枪法准的,也有拳头硬的,还有会咬人的。 到了这一个白昼,已经是旧唐历的除夕。 凌波咖啡馆恢复营业了二周,并没有从出现什么异常的动静和神秘的来客。咖啡馆明面的生意不咸不淡,反正这就是一家不求上进、小富即安的社区咖啡店。 而暗地的生意那简直是糟糕透了,陆澄好不容易结果了两个魔人,拼凑出一套整齐的草台班子,现在居然连着二周也没有一个客户上门,连着二周陆澄也没有什么灵光物可以和白猫财主交易。 ——幻海市民的生活是不是太幸福点了呢?反正陆澄是幸福得想哭:没单子可接,他从哪里倒卖灵光物和赚取银元呢?有一家子人等着他吃喝呐! 除夕的白班是婷婷和王嘉笙值班。香雪姐刚更换完人偶机芯的天智玉,处在神智恍惚的状态。 婷婷今年向家里人借口备考卿云大学,赖在陆澄店里过年,要多学些生意;王嘉笙也没有长辈家人了,就留在店里负责雪姐日常保养,趁机有便宜占就占一点。 这两个小年轻一点不知道一周前发生在陆澄和黑猫太平的事情。也是陆澄叮嘱雪姐守口如瓶,陆澄猜测中的危险还没有影子,不必把两个小店员弄得神经紧绷。 除夕下午这个点的咖啡厅里没有客人,幸福的人各有他们的家人团圆。 E级乐师婷婷坐在吧台里认真读书,她读的是《演员的自我修养》,花花绿绿地在书里夹满标签贴纸;而D级匠人王嘉笙则在一张咖啡桌边上读一本医科的《解剖学》,照着教科书的例图画画。 E级商人,他们的老板陆澄找一张靠玻璃窗有太阳的咖啡桌坐下,一面无聊地看着自己的黑猫舔冰激凌,一面看着自己两个那么努力的店员 ——王嘉笙一定是为了尽快掌握匠人“机关C·人偶”的进阶技艺,维护好雪姐的木偶身躯,有目标的努力;婷婷是被自己忽悠着向一个不知道能否晋升的方向努力。 反而是自己这个做老板的,怎么也看不到晋升D级的曙光,不知道从何努力 ——交易、鉴宝、话术,这三个入门技艺该有的知识自己全都有了,但王嘉笙信誓旦旦的“领悟”晋升的那刻怎么也来不了。 陆澄觉得自己再不能被动的等下去,真的会有“领悟”的那一刻吗?那可是失忆前的自己传授王嘉笙的呀! 忽然,陆澄一皱眉 ——难道失忆前的自己没有向王嘉笙坦诚晋升的所有关键?反而是在有所隐瞒的情况下把控了小王的晋升,好把这种有发展潜力的小弟永远捆绑在自己的团队? ——我真有那么阴险吗? ——嗯,好像有点,否则,王嘉笙这个匠人怎么会一件灵光物也没有? ——因为这样的话,一旦离开自己这个掌握了所有灵光物供应的商人,小王就什么也不能做,帮派分子就可以把他打死。 想到这里,陆澄好像漫不经心地问他的咖啡师王嘉笙, “店里的生意很清闲呀。小王,你晋升D级匠人前,我有派遣你做过什么其他任务吗?你有接待过什么发委托的客人吗?” “我就是一个店里蹲,修修家电,打打杂活,练练枪法而已,老板你说还轮不到我上一线——哦,去年春天,你派我负责装修过一次凌波咖啡馆,布置成猫咪的主题,这算任务吗?” 陆澄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他抠门省钱,不包给外面的小工装潢,全扔给略懂木匠手艺的王嘉笙了。 不过咖啡店里王嘉笙装潢的那些猫主题的壁画和装饰已经荡然无存 ——去年十二月陆澄刚出院时,凌波咖啡馆被暴徒深夜闯入过一次,都砸光砸烂了。 “那装潢的施工图纸是我交给你的吗?”陆澄又问王嘉笙。 王嘉笙点头。 陆澄暗想,在自己的书房里并没有任何猫咪主题的施工图纸,难道这张图纸是存回了陆澄彻底遗忘的第四个账户的保险箱?——那张图纸不简单呀! “小王,把你还记得的图纸画出来——我看这春节也不太会有什么人拜访咖啡馆了——你涂三天油漆,重新把这座咖啡店全粉上猫——这样比较吸引客人。” 陆澄给王嘉笙加派新活道。 ——他隐约觉得当初的自己让王嘉笙装潢凌波咖啡馆另有深意。既然找不到原图纸,就让王嘉笙复现一遍,看看会有什么特别的效果。 舔冰激凌的黑猫和婷婷都起哄似地鼓起掌来。 王嘉笙嘟着嘴,手指点着陆澄,不情不愿道,“加班费、加班费……” 陆澄毫不妥协道,“钱不成问题,你吃完年夜饭就开工吧。” 王嘉笙还要想推脱的借口,这时候凌波咖啡馆外面却有了新动静。 ——一辆雪铁龙轿车停在凌波咖啡馆的门口,两位新客人从轿车里出来。 一位是看起来二十五左右的俊美唐人青年,双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走进凌波咖啡馆, 那年轻少爷身边还跟着一位人高马大一米九,西装下都是结实肌肉的光头墨镜男,显然是这位少爷的司机兼保镖。 “老板,我们先不提重新装潢的事情了吧——喂,婷婷,有新客人了。你这个女招待发什么呆呀。” 王嘉笙催道。 陆澄也奇怪起来 ——婷婷的神情并不是对那位富贵公子的着迷,而是有些嫌恶,又有些畏缩。她不听咖啡师王嘉笙的指挥,反而从吧台往后厨躲。 却听那位青年叫住婷婷, “张世妹果然在这家咖啡馆体验小市民的生活。张世伯知道你备考卿云大学,不能回甬城老家过年,托我过来照看你。” “张家的事,何劳您费心。” 婷婷从牙缝里向那青年挤出几个字。 陆澄走过去,拦在张筠亭前面,向那青年伸出手,道, “我是凌波咖啡馆的老板陆澄,张筠亭小姐在我的咖啡馆过得很好,是一个优秀的店员。如果您没有其他的事情,请不要再打搅婷婷了。” 那青年也懒得和陆澄握手,径直坐在一张咖啡桌边上,差遣陆澄道, “咖啡师,来两杯卡布奇诺。我是朱瑞人,就是那个朱瑞人。张小姐的父亲把她托付给了我,她不是你们这种地方的人。我和她之间的事情,你这种身份的人是没有资格插话的。” 陆澄的心头一动。 幻海市的确只有一个报纸上有名声的“朱瑞人”——唐国江南丝绸业世家浔城朱家在幻海的负责人,留学东瀛的高材生,那个诡异的“海女花园”的年轻主人! 第43章 邀请 幻海第一大报《魔都评论》的每一个版面,哪怕是报纸中缝的启事和广告,陆澄都不会遗漏。 他记得《娱乐版》上朱瑞人的花边:此君风流多金,女朋友多多,什么舞女、伶人、女影星、交际花,还有什么高尔夫的、网球的,乱七八糟的。 张筠亭的爸爸到底眼睛哪里瞎了?此君固然有一张好皮囊,固然有钱有势,但怎么能把自己女儿托付给这种人? ——更何况,朱瑞人就是那座“海女花园”的主人 谁知道那八个鱿鱼脸膜拜者和朱瑞人有什么关系!那座花园的谜团还没有彻底解开,陆澄怎么能放心让朱瑞人和婷婷接触! 陆澄坐到朱瑞人桌子对过,眼睛注视着这个年轻的富豪道, “很遗憾,婷婷小姐是我的店员,现在是她在我的咖啡馆的上班时间——没有我这个老板的许可,她不能和任何客人私自接触。这是本店营业的规矩,也是对咖啡店女招待的保护。如果你是来这里和张小姐谈私事,恕我不允许。一切都必须通过我转达。” 婷婷也向那年轻富豪道,“朱瑞人,我们没有话可以谈,你要说和我老板说去。” 抛下这句话,婷婷便上了楼梯,砰地一声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 王嘉笙也把朱瑞人点的那两杯卡布奇诺就搁在吧台上,向那朱瑞人冷冷道,“长了腿的话,就自己来拿。都除夕了,不伺候。” 朱瑞人自然不会亲自去拿咖啡,他的那个凶悍的保镖只好灰溜溜到吧台前面把咖啡端给主人。 朱瑞人取出一份文件,却是张筠亭父亲货真价实的亲笔信,可不是当初张筠亭伪造的假书信假签名。他旁若无人地念起婷婷爸爸的信,自言自语道, “婷婷,你爸爸到现在恐怕还以为你住在旗舰公寓,是南英女中的乖乖女,不知道你已经和一群社会上不知底细的男性朋友厮混在一道。我不知道是不是要如实禀告他,把你带回甬城去 ——好,我们先不说其他的——信里面你爸爸念起你十八岁的生日就在这个春节,他又抽不出身来幻海给你过成年礼,所以委托我给你办一个在我们这个层次里最体面的庆典——年初三下午三点,海女花园,我等你——你会是那晚宴会最美丽高贵的公主。” 忽然,朱瑞人长叹起来, “——或许,你会觉得我是蜜蜂那样流连在花丛的男人,又滥情又不可靠,就像那些无良的报纸上丑化的那样,可这个迷途的少年一切放纵的根源是什么呢? ——是一位像图兰朵那样铁石心肠的公主在十六岁的时候拒绝了少年的订婚戒指,把他推到了深渊里。现在,他从深渊爬了出来——给我一个机会,就一个,好吗?” 朱瑞人的面色平静如水,一滴痴情的眼泪坠下俊美的脸颊。 二楼的女店员房间里,没有任何婷婷的回音。 陆澄看得有点傻了——这个富几代的空场表演是给谁看呢? 这时候,朱瑞人的眼睛终于瞧上了陆澄。 他向陆澄道,“你出一个价钱吧。” “嗯?” 陆澄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朱瑞人淡淡道, “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婷婷的狐朋狗友是用什么办法把她迷得神魂颠倒的,连高中也不去念了,居然在一个社区咖啡店玩角色扮演游戏当女仆,我懒得计较了。 不过,想想也知道,你们图她的无非是色和钱——婷婷绝不是随便的女人,就算她抽烟酗酒,你们也摸不到她;那就只剩下钱咯 ——那么,我会把这家凌波咖啡馆买下来,你们往后是我的雇员,就负责陪她玩。她开心,我开心——还有,随时向我汇报婷婷的动态。” 朱瑞人站起身,审视着凌波咖啡馆的面积和空间,计算道, “这里的地价,这样的房型——五十万银元到一百万银元之间,陆澄,你报一个数目吧。” 陆澄有点尴尬。 百万银元呐!失忆以来,他从没有梦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赚这么多钱!!! 那要陆澄冒着生命危险解决二百个以上墙中鼠等级的异常事件,或者开一百年以上咖啡店才能赚来的数目! 哪怕去年陆澄落难时候上门的地产商,也不过报价二十万银元。 陆澄的心动了一下。 倒是陆澄的咖啡师王嘉笙丝毫不为朱瑞人的报价所动地冷笑。 于是,陆澄的心动了一下之后再也不动——恐怕自己的小弟王嘉笙见过的世面比失忆后的自己还多,在自己的第四个账户里也许也存了百万以上的银元! “朱瑞人,恕我拒绝。” 陆澄平静道。他自我催眠——我也有很多百万银元,虽然暂时我拿不到。但我可不能在这个富几代前面丢了气势! “张筠亭小姐是我们咖啡店的伙伴,她是自由的。而我们也绝不会出卖自己的伙伴。” 朱瑞人咬着嘴唇,向陆澄道, “那么说,你做好承担拒绝我的后果了吗?” 陆澄不知道朱瑞人会用什么手段来报复这家凌波咖啡馆,但他可不怕承担。 没有能力的时候陆澄都熬了过去,现在他已经长回了翅膀,还怕什么——虽然他的翅膀还没有长硬。 不过,在真的遭到报复前,陆澄得抓紧先伤害一下朱瑞人, “虽然我只是一个开咖啡店的,骨气还是有的,不像有些人,虽然已经是幻海知名的富豪了,别人骂他一句话,连黑脸都不敢拉下来。 我在《魔都评论》的财经版读到过——我们城有过一位开纺织厂的富豪,是唐人这行里的人物。可是东瀛人一看上他的厂,那富豪立刻献了出去,把他祖宗几辈子心血的唐人企业全并进了东瀛人在幻海的纺织厂。 朱先生,比起那个富翁,‘拒绝’这两个字我还是说得出口的,而且一旦说了,就不会收回去。” 瞬时,朱瑞人这张脸扭曲起来! 陆澄说的事情的确是散见于《魔都评论》经济版上有关浔城朱家的行业新闻,那个把朱家的心血出售给东瀛人的正是朱瑞人本人。不过,把那些经济信息整合起来的不是陆澄,而是陆澄委托调查朱家生意的银行经理夏洛克。 无论如何,陆澄的这发嘴炮总把朱瑞人打疼了! 朱瑞人没有言语,他身边的保镖却是勃然大怒,“敢侮辱我们少爷,没长眼睛?!” 陆澄立刻领教到了第一波的报复。 朝着陆澄那张欠扁的脸,朱瑞人的那个保镖挥出了拳头。 刹那间,陆澄使唤不上自己的身体!他的手指根本来不及扣下点燃“D级家宅保镖”的打火机,更不要说作出任何躯体上的回避。 吧台边的小弟王嘉笙只来得及瞪眼。 连盘在陆澄头颈上的缚灵黑猫都来不及反应出给猫的御者挡脸的动作! 这个保镖的拳头有真材实料,起码有“D级武人”的水平! ——不。 陆澄想,我不只是一个人了。我是咖啡店的老板,有一批优秀忠诚的手下。打我的脸,就是打他们的脸,哪怕还剩一个店员,他们也会护住我的脸! 他依然睁着眼睛,真诚地装腔作势,要敢于直面打脸的拳头! “咣当!” 朱瑞人保镖的拳头偏开了陆澄的脸,保镖巨大的身躯轰地倾翻在地。那只本来要打陆澄脸的拳头砸在营业区的马赛克瓷砖上,把一块地砖砸得四分五裂。保镖的脸也撞在地砖上,鲜血四溢,鼻梁骨也被撞得粉碎了。 一个俊俏健实的女招待微伸长腿一勾,绊倒了敢打陆澄脸的一米九朱瑞人保镖。 不知道什么时候,香雪姐已经陪着婷婷下了楼,雪姐把餐盘里的一盏咖啡递给面色如常的陆澄, “老板,压压惊。” 然后,香雪姐走回吧台,走时她的高跟鞋又不小心踩到那朱瑞人保镖的腰子上,那保镖惨呼起杀猪似的高叫。雪姐毫无诚意的道歉道,“抱歉,我的手脚太笨。” 王嘉笙吹起了欢快的口哨。 朱瑞人满脸阴郁。他的这个司机兼保镖也是世代侍奉朱家的武术高手,怎么会被一个社区咖啡馆的矮小女招待给轻描淡写地踩踏! ——毕竟是自己手头的B级武人。 陆澄喝了一口香雪姐新烧的咖啡,向朱瑞人道,“没事的话,你请便,小店就不送了,我们还有其他的客人。” ——一个银发银须,唐人面孔的老头走进陆澄的凌波咖啡馆。 第44章 客来 老头西装革履,戴着礼帽,携着手杖,一副泰西老绅士的做派。 女招待婷婷已经走过去,拾掇这位客人的衣物, “徐老,您好。” 婷婷道。 ——这位老者正是卿云图书馆的老馆长徐述之。 半个月前陆澄在图书馆给徐述之发过名片,没想到徐老会选择旧年的最后一日拜访自己的小庙。 陆澄暂时也不管徐述之上他这趟门的意图,他要借徐老的金面赶走滋事的朱瑞人,让朱瑞人再不敢有报复的行动。 陆澄也走过去,和徐述之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长久不见,您老又来赏光了!是拿铁,还是摩卡?” 好像陆澄是与徐老这个幻海名流认识了好几百年一样。 那位徐老好像也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也温和地轻抚陆澄的肩膀, “小陆,拿铁好了。” 朱瑞人的保镖从地上爬起来,挥着拳头,还要找陆澄这个沙袋。 却听到婷婷呵斥道, “朱瑞人,别再让你的人在咖啡馆撒野了!你不知道徐老吗,卿云大学的徐老?你那个东瀛大学的导师还要向他请教学问呐!” 朱瑞人立刻训斥自己的保镖道,“徐老面前,不得无礼!” 一米九保镖用手帕捂着血脸,退到朱瑞人边上。 朱瑞人的神情变幻不定 ——徐述之的名声,幻海市的上流社会无人不知。徐述之当然没有朱家那样煊赫的财势,可这个老头是连掌握整座城市的幻海理事会都要重视的国际学者,就算东瀛也没几个学者可与他比肩,他在理事会那边的分量可比朱家重多了。 徐述之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朱瑞人的身上,点了几句道, “原来这位就是浔城的朱公子。凌波咖啡馆的小陆是我的忘年交,也是《魔都评论》著名的专栏小说家,他的为人向来是谦虚诚恳。听闻你脾气不好,可不要欺负良善,辱没朱家的家声呀。” ——谁知道幻海市的每一户家门之后隐藏着什么背景和靠山 朱瑞人一面想着,一面堆笑道, “我和陆老板只是一点小误会:我们都是为了保护张筠亭小姐起的口角,起先我以为张世妹交错了朋友,而陆老板也似乎对我有一些偏见——不过,我们护花的心思是一样的。 哈哈,徐老既然担保陆先生是一个君子,那我是一百个放心了。 ——那么,张世妹,年初三下午三点,海女花园见——那是你爸爸定的。” 这个富豪公子再不多话,和挂彩的保镖一米九从凌波咖啡馆悻悻而退,钻进咖啡馆外面停着的雪铁龙轿车,狂按车喇叭,呼啸而去。 在朱瑞人原来入座的咖啡桌上,只留下张筠亭爸爸交付朱瑞人的委托书,还有一张给张筠亭参加海女花园宴会的邀请信。 除了徐述之,这家咖啡馆再没有外人。 而张筠亭似乎又格外崇敬和信赖这个徐老,并没有把卿云大学的图书馆长当做外人。 王嘉笙和陈香雪给徐老奉上拿铁之后,对陆澄和店里的其他人,婷婷讲述起自己和朱瑞人的纠葛 ——浔城朱家是从旧唐国向泰西列强开放国门起,经营了百多年丝绸生意的业内巨头,供应着国际市场上最高端的丝绸;而甬城张家本来只是藏书世家,纺织厂生意是从战后才开始,因为婷婷的爸爸满心都是“实业兴国”,要建立行业顶尖的唐人纺织厂。 张父很渴望朱家那样强大的上游供应商和自己这种新生的本土企业结成稳固的联盟,于是热衷撮合张筠亭与朱瑞人的婚姻。张父可是觉得自己为婷婷找到了一个好未婚夫:朱瑞人是一个聪明、英俊、有情趣的男人。至于朱瑞人的那些数不过来的女友们,和婷婷结婚后都会是浮云的。 然而,婷婷对朱瑞人毫无感觉,她更不是会服从命运的女孩子,婷婷从来没有戴上过朱瑞人的订婚戒指。 ——但是,朱瑞人还是拿着爸爸的令箭找上门来了。 “老板、徐老,能不能帮帮我。”婷婷央求起来,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好意思,这不是异常事件,只是一个女孩子的家庭事务——我想过自己的人生,不想过被安排的人生。” 陆澄考虑了一会道, “我想,最大的问题并不是朱瑞人的纠缠,而是你爸爸的意志。不过,这个问题对徐老是举手之劳。” 他向徐述之道, “婷婷爸爸既然是藏书世家的后人,一定会尊重您的意见。如果您能够抽空给婷婷爸爸写一封亲笔信,证明卿云大学看好她的学业,就能彻底粉碎朱瑞人制造的婷婷和社会流氓厮混的谣言。” ——虽然实际的情况,好像真的是婷婷学也不上,整天在咖啡厅跟着陆澄他们胡混捞金。 “君子成人之美。张小姐在小陆的店里开阔眼界,认识社会的疾苦,对往后的事业学业都很有裨益,这件事我帮得。” 徐老拿过陆澄的钢笔,直接在咖啡桌上不假思索、洋洋洒洒地写起给婷婷爸爸的回信。 婷婷欢喜得几乎又要哭出来。徐老可是和自己爷爷一个辈分的大学者呢,这封信寄出去,她爸爸再不敢烦什么了,估计还要装裱起来当家里的传家宝呢! “徐老,三天之后那个朱瑞人在海女花园办的宴会我真不想去,能不能劝我爸爸取消了?” 看着徐老挥笔,婷婷又问道。 可这次徐老却停了下笔,就像正在行云流水般抚琴的乐师忽然弹崩了一根弦。他道, “年初三海女花园的那次聚会,请张小姐务必参加。” “为什么!”婷婷疑惑道。 而陆澄也奇怪起来,徐述之为什么不把好事做到底呢? 更重要的,他心中还藏着一个没有公布的秘密——在海女花园里他曾经偷窥到八个神秘的鱿鱼脸怪物。再没有调查清楚之前,陆澄怎么能让婷婷去那里冒险呢! 忽然,陆澄的心中一动——徐老到底在想什么阴谋诡计,难道他是知道了什么海女花园的秘密,可偏要把婷婷往海女花园那里推?! 却听徐述之娓娓道来, “张小姐,徐某现在这封信名义上是问候甬城张家的后辈,实际上是代张小姐和你父亲进行的一次关乎你未来的外交谈判。 外交谈判不是战争和赌博,是互相让步的艺术,从来没有百分百的赢家,能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目标,就可以算成功了。 ——你的终极目标是让父亲不再干涉你的人生,在信里我解释成你在卿云大学的学业需要,我想应该足够说服你父亲放手,并且长期搁置你和那位朱瑞人的婚约。 那么,我们的目标应该会实现百分之七十,是可以预见的外交胜利。” 张筠亭眨着眼睛点头,她懂意思。 徐述之道, “——那个海女花园的宴会是朱瑞人操办,但委托人和金主是你的父亲。你在那个宴会赚来的颜面,就是你父亲的颜面,而且你父亲能马上看到他对你十八年付出的回报。 这就是留给你父亲的百分之三十,是为了你那百分之七十的大目标,不得不做出的让步——表示你对你父亲的尊重和孝顺,稍微弥补下他落空的期望——你是想和他做一辈子的父女吧,恐怕比这个纷乱时代一个国家的寿命还要漫长。” 张筠亭没有异议道, “我明白徐老的心意了,年初三那天我会去朱瑞人的海女花园,是为了孝顺我爸爸。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幸的人,而我能有今天,虽然有时会小小的不开心,但是真的多亏了他,我是要谢谢爸爸的。” 陆澄还来不及劝阻,张筠亭就答应了徐老的要求。 陆澄居然一时无法反驳徐老的话——让张筠亭稍微牺牲下去海女花园,的确是对张家父女关系的稳定有好处,否则她老子非要到凌波咖啡馆把这丫头押回家不可。 从徐述之的脸上,陆澄也根本看不出徐述之到底有没有嗅到过海女花园的异常,好像真的是出于无心把婷婷推向了那个诡异的地方。 但陆澄又不便向徐老和婷婷道出他对海女花园的怀疑。 方才,陆澄也见过了朱瑞人。无论是朱瑞人本人,还是他的保镖(虽然有点拳脚身手),近在咫尺的陆澄的天泉古钱都没有指示出任何异常。 这种富豪往往结交三教九流,黑白灰都有路道,大豪斯里投靠依附了各种来路不明的人物。朱瑞人这个沉迷女色的纨绔子弟未必会有嫌疑,甚至压根没有嫌疑。 陆澄没有证据,而且目前什么异常事件也没有发生。 那么,陆澄只剩下三天的调查时间了。他需要在婷婷去海女花园赴宴之前,正面出击,扫清海女花园的疑云。 陈香雪给徐述之上了第二杯拿铁。 陆澄忽然想起什么,问徐老道, “我都差点忘了,您是为了什么事情光顾我的小店?” 婷婷也歉然道, “——为了我的事情,耽搁了您那么久。” 徐述之向陆澄道,“小陆你的店离图书馆又不远,一站电车的距离,我走几步过来喝一杯咖啡还不行?人生不就是说走就走的旅行吗?” 陆澄尬笑。他可不相信。 徐述之也笑起来, “我的确就是来凌波咖啡馆散散心,看看你们这些朝气蓬勃的面孔。不过,也是有一件小事 ——是这样,上次小陆你来图书馆没有看成图书部的精品,那里的专家都放寒假了。这几天,图书部的一位专家有了空暇,我介绍给你认识,往后那边领你鉴赏那里的宝贝。” 这对陆澄的确是一件意料之外的好事,徐述之不再用寒假推脱陆澄进入非借品书库,他终于可以用天泉宝钱获取更多的咒术类知识——还有更多调查员的、白帝行走的情报。 也就是说,陆澄在他心目中的评分升高了吗? ——徐述之是读过自己在《魔都评论》连载的新怪谈“柳神探大破人偶师”了吗? “不过小陆,那位专家有一个条件。” 陆澄不禁聚精会神起来 “——你需要免费为那边解决一件异常事件。”徐述之正色道。 “看来,您怕是早知道我是一个调查员了。”陆澄道。 ——徐述之是要捅破那层窗户纸了吗? 咖啡店里的其他三个店员也都屏息倾听 ——这可是凌波咖啡馆重新开业的半个月来,第一个“异常事件”的单子呀。 徐述之道, “哪怕像我这样一个普通的老人,在这个到处是创伤和不幸的世界,活了那么长的岁月,读了那么多的报纸和书刊,总难免碰到一些异常事件,也总会结识一些调查员。之前我不确认小陆你的记忆恢复了没有,只好有所保留——但现在看,你已经能像过去一样解决了问题。” 陆澄还并不能像过去那样解决问题,徐述之也不像交出了所有的底——他并没有提及自己和调查员协会,幻海最大的官方调查员组织的关系。 不过,大家看破不说破。 “徐老,请转达那个客户的委托吧。”陆澄道。 他不得不在调查海女花园之前,再另外插手另一个案子——虽然是免费的委托,但与那个客户的关系影响到陆澄对卿云图书馆最隐秘宝贵的古籍的探索。 “你自己去和那边面谈吧。” 徐述之在咖啡桌上留下了那位客户,古籍专家的亲笔信笺: “除夕晚六点,片爪书屋见——顾易安敬上。” 第45章 片爪书屋 “片爪书屋”离凌波咖啡馆只有一站电车的路程,那是一家卖古董书和二手书的老书店,好像从陆澄童年记事起就在那边了。和凌波咖啡馆一样,那地方也是二层独栋洋楼,下面营业,上面住人。 在去年出事故之前,陆澄经常会去那边淘古书。不过,那家书店的主人做生意十分佛系——何时开门?一周能开几天?全看心情。陆澄也只见过店伙计,从来没见过店主本人。 这一次,陆澄携带了手枪和汉剑飞将军,只身来到片爪书屋。 一户普通市民的委托,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如果顺利,那就直接用这把C级宝物削死可能的魔物,回来向小弟们大肆吹嘘;如果出臭,反正没有店员现场目睹,就说自己大意了,不动摇自己的威信,拉齐队伍再上门围殴嘛。 除夕夜的“片爪书屋”一如既往挂着“休业”的告示。陆澄凝视了会“片爪书屋”的老字号招牌——上面还画着一只赤色狐狸——他深吸一口气,敲了二下门道, “我是陆澄,徐老介绍的调查员陆澄,您方便吗?” “陆先生,门没锁,请进来吧——我是顾易安,片爪书屋的主人,在的。” 书屋深处传来一个年轻女人平静温柔的回应。 陆澄对这个声音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是哪张唱片里的柔情女歌手似的,但记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他推门而入,真是名副其实的古董书店——四面都是两脚书橱和梯子,黑压压的旧书几乎要垒到天花板上,岌岌可危。窗外的光线进到书店里面,几乎就不剩下什么光亮了。昏暗的空间里还回荡着唐国旧戏唱片里鬼旦咿咿呀呀的歌声: “马嵬埋玉,朱楼坠粉……” 幸好,陆澄已经和自己的缚灵黑猫共享感知,依靠黑猫太平的昏暗视觉在这个屋子里来去自如。 ——书堆里有一点微弱的台灯光线,陆澄一走近就闻到茶香和浆糊香气。 那个狭小的角落架着一张书案,那个年轻女人就坐在书案对过,一面伴着唱片里的鬼旦哼小曲,一面用浆糊刷子修补一本断裂的蝴蝶装古书。她穿着淡紫色旗袍,外搭一件白色针织衫,手臂上戴了两只蓝色袖套。 陆澄走到女人对过的书案坐下。她抬起头,是一张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的脸,完美匀称,可惜在鼻梁上架了一副大圆框眼镜,遮挡住了眼睛的神采。如果女人愿意把这副老气讨厌的眼镜摘下来,就能把那双妩媚狭长的狐狸眼放出来了。 “我的正式职业是卿云图书馆的馆员,购买古书、修复古书、守护古书。这家书店是我继承自父母的铺子,工作闲余的时候就和爱古书的人互通有无,出售些我再不会用的古书。” 顾易安请陆澄用茶,然后道, “陆先生,现在我的屋子里有一只魔物,今晚就能帮我驱除吗?” 从一进片爪书屋开始,陆澄的天泉古钱就开始检测出灵光物的存在,不是太少,而是太多——每一座古董书橱里都在放射或浓或淡的蓝色光芒。 光是一楼的营业区就有至少二十件D级品,它们的形态有折子、卷轴、蝴蝶装、线装,内容有抄本、刻本和活字印刷本。而顾易安正在修补的那本蝴蝶装古书,也是一件价值百泉的顶尖D级品! ——这些都是灵光物里咒术的储存形态。如果不计入汉剑飞将军,陆澄手头的所有灵光物收藏品还远不如眼前这个女人呢! 陆澄感慨,谁能知道幻海市的每一户家门后都隐藏着什么秘密——但只有调查员的眼睛能发现隐秘。 他对徐述之推荐的这位古籍专家有了足够信心:一个整天沉浸在咒术灵光物里面的人,当然能为陆澄这个E级商人找到他需要的馆藏珍品。 但是,陆澄同时也迷惑起来——对面的女人真的需要自己的帮助吗? “顾小姐,我想,你也是一个调查员,或者具有调查员的资质和知识。那只魔物有哪方面是你力所不及的?”他问道。 “嗯,我是一个E级的‘刀笔’。家族传承给我那么多深奥的唐国古籍,我又读过这里的每本书,当然多少通晓一些虚境的知识,能给需要的人提供我的帮助。 ——不过,那个魔物不是读书多就可以挑战的。我只知道它在片爪书屋,但不知道它在哪里,我看不见它的具体样子。” 顾易安向陆澄伸出她羊脂玉般的手指,在她的手指上贴满了密集的创可贴。 顾易安撕开其中一张创可贴,陆澄看到了小钉子穿透而过的钉痕! ——就像陆澄和陆澄的黑猫在一周前被那个鱿鱼脸巫师用诅咒变出来的钉子穿透的伤痕! “最近一周的晚上,我在自己的片爪书屋入睡的时候,总感觉有东西朝我身体蠕动,我看不见它,但我感觉它好像长满钉子——因为一旦它接触到了我,我的身体就会被扎伤,像你见到的伤口那样。 如果我醒着,凭我的腿脚是能躲开它,用鸡毛掸子也能撵开它;但是人没法一直不睡觉,睡着了那就只能随它蹂躏——钉手指很痛,但不致命,可是如果钉的是太阳穴,或者颈动脉——” 顾易安白皙的脖子上也贴着创可贴,揭开来,也是一个愈合不久的钉痕,离动脉只差半厘米! “我只知道,只要我在片爪书屋,只要我在自己的家里过夜入睡,它总会杀死我。 ——我需要你先找到它,然后彻底杀死它。” 然后,顾易安掩口打了一个哈欠,眼里是淡淡的忧伤, “为了提防它,我已经三天没有睡觉了。” “刀笔”,是九大调查员职业之中的制作系,擅长破译和制作咒术类的灵光物,他们在现代社会的身份通常是文史学者、语言学家、外交官、律师、作家或者编剧。 而刀笔的三大入门“技艺”是“画符”、“辩才”和“多闻”。虽然陆澄没有目睹过刀笔技艺确切的效果,但想想就不是能直接伤害魔物的技艺。 正面对抗魔物,高级别的刀笔都未必有菜刀和枪管用,何况是顾小姐这样还没有掌握技艺的E级刀笔。 陆澄点头,这的确是顾易安需要他这个调查员的合乎情理的理由。 ——弱小的单身女子要守护家族的灵光物,就只好依附于更强大的势力,徐述之的卿云图书馆就是她的背景。现在片爪书屋出了麻烦,她投靠的卿云图书馆就找来了陆澄解决她的麻烦。 “顾小姐,我应该很快就能打扫干净你的屋子了。”陆澄道。 毕竟那魔物的本体顾易安用鸡毛掸子就能挥走,她只是没有看到魔物的眼睛和削死魔物的爪牙。 ——但陆澄有。这票生意稳了! 陆澄的黑猫先一步跳出御者的衣领,满屋子搜索;他则用天泉古钱检测片爪书屋的每个角落。 在一楼的营业区除了顾家收藏的那几十本D级咒术灵光物,并没有其他异常。 于是陆澄上了顾易安起居的二楼,她摘掉工作的蓝袖套,捡起角落一杆鸡毛掸子,也跟了上去。 在顾易安卧室,正对她大床的墙壁上面,天泉古钱发出了蔚蓝色的光芒! “钉子怪,D级缚灵,五十泉。长的像刺猬那样,小狗大小,头上没有任何穴窍,只对特定目标有反应。” 陆澄向顾易安道。 他自己人类的肉眼也看不到那个魔物;但是陆澄借用自己缚灵索魂黑猫的金眼,把墙壁上那个东西瞧得一清二楚。 那个钉子怪用钉子似的爪子攀在卧室的墙壁上,浑身都是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钉子,但魔物的头却没有一个孔洞,好像一团没有成型的面粉,当然这张脸上也到处插着钉子。 黑猫太平跳过去,用猫爪碰了碰那钉子怪的钉子。两边都是差不多的锐利度,不过钉子怪周身根本没有地方容得下黑猫张口咬的。 但黑猫碰钉子怪,钉子怪也没有动静,就像在墙上睡着了似的。 陆澄借过顾易安的鸡毛掸子,狠狠打了钉子怪几下,它也不叫不嚷。陆澄就把掸子还给顾易安,请她朝陆澄指示的方位揍。 轮到顾易安出手,她使鸡毛掸子往挂墙壁的钉子怪敲上去,没等鸡毛掸子落到钉子怪上面。那魔物竟已经有了知觉,迅速地往墙壁上面爬,眨眼就攀跑到了天花板上,倒吊起来。陆澄可够不着了。 “顾小姐,请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像睡觉时那样。我不叫你睁眼,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别有任何动作。” 陆澄面色平静道。 顾易安道,“陆先生,我能相信你吗?” “我永远值得你相信。”陆澄道。 顾易安淡淡一笑,她的人服从陆澄的指示,把鸡毛掸子放一边,摘下那副老气的眼镜,合上妩媚的狐狸眼,舒展曼妙的身躯,躺倒在卧室的床上,就像画里走出来的美人。 “突!” 那钉子怪陡然动了,从天花板上往顾易安的身体坠落,魔物张开嘴巴,从咽喉里伸出一根最长最尖,有撬棒那么粗的钉子,往顾易安的太阳穴刺去! “呔!” 陆澄从剑鞘猛地拔出汉剑飞将军,迎着那杀机毕露的钉子怪,出剑一拦! 那C级九千泉的汉剑就水平地放在顾易安的头上一米高。但钉子怪可看不见陆澄这不讲武德、欺负残疾的一剑! 钉子怪没有碰到顾易安半寸肌肤,栽在了汉剑飞将军上面。陆澄的剑一挑一抖,魔物落在地板上,已经被整整齐齐地切成两半。 一分钟之内,钉子怪的全部残躯化成轻烟袅袅地散去,在片爪书屋一片指爪也不留。 “钉子怪事件”解决。魔物钉子怪死因:被陆澄一剑秒杀。 第46章 风水宝地 等顾易安睁开眼睛,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时钟,已经是除夕夜里八点了。她摸了下自己的身子,身子上加盖了一条羊毛毯子,陆澄并不在卧室,房间里也再没有任何怪异。 顾易安放心起身,在盥洗间稍微清洁了下脸,戴回老土的眼镜,下到一楼的古董书店。陆澄正坐在书案的台灯下浏览自己方才修补好的那册蝴蝶装的祖传咒术书。 顾易安谢道,“抱歉,好几夜没休息,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了。谢谢你,陆先生,彻底清除了魔物。我的工资有限,给不了太多的调查员酬金,只有以后为你多推荐些古籍精品了。” 陆澄道,“我的确有事要向顾小姐请教,就是现在——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 顾易安一愣,她看到陆澄向她展开手掌,手心里也各贴了一块创可贴。陆澄把创可贴揭开来,他的手心也有钉痕,但已经愈合了。 “上周我在工作的时候,受到了和顾小姐类似的伤害。这是一种诅咒,‘巫师’的诅咒。我追查时丢了线索,但凑巧在顾小姐的宅地里又遇到蜘蛛马迹 ——我想请教,最近一周你遇到过什么怪事?那只魔物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你家里。我虽然解决了你眼前的问题,但我们还没有解决问题的根源——也就是说,危险随时可能重返片爪书屋。” 陆澄的脑海里不禁浮现起一周前他借索魂黑猫的金眼,在海女花园看到的诡异场景: ——那神龛里的木雕在向八只鱿鱼脸的怪物指示,“更好的祭品,更好的灵脉,众眷属,吾主将于凌波之境期待汝等之献祭,并赏赐汝等之慧命。” 离那群鱿鱼脸怪物的集会已经过去了一周,它们也该开始行动了。 ——顾小姐会是那群怪物选中的目标吗? 陆澄想起墙中鼠的案子里,那个穆罗岱就声称南英女中是他祖宗选定的“灵脉”;那么,这座片爪书屋也是一处让邪恶魔人垂涎的“灵脉”吗? “的确,将近一周之前突然有人找我购买顾家的这栋祖产,报价不错,七十万银元,但我还是拒绝了——那伙人是东瀛的和尚,他们说,想在西区这个地段开一个‘大东瀛佛学俱乐部’——我不拜东瀛人的佛,也不会让他们的佛住进顾家。” 顾易安的脸沉了下来, “陆先生,要是那个缚灵是东瀛人投放的,你还敢追查下去,曝光他们的罪行吗?——哪怕你会遇到比我更大的危险和困难。毕竟,在法律上东瀛人有他们领事的包庇,他们对我使用的又是不露痕迹、无法取证的超自然手段。” 东瀛是唐国的邻国,也是战后在远东冉冉崛起、对周边邻国耀武扬威的军事国家。在幻海的东瀛人也多有依仗他们的国势胡作非为的。 “当然,如果我证实是那伙东瀛人要谋害顾小姐,我会把那些杂碎一个不剩,全部驱除。谁都包庇不了他们!” 陆澄道。他还担心那伙鱿鱼怪找上自己和黑猫呐,当然要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 顾易安找出一张名片,交给陆澄,是那伙东瀛人留给她的联系方式——那伙东瀛人在顾易安一口拒绝后,依然期待她能回心转意。 陆澄仔细记下了名片,联系地址和电话都是“海女花园”!丢失的线索又重新续上,果然是鱿鱼脸那伙人! 名片的主人叫“丸山”,是那伙东瀛和尚的领头。顾易安也顺便画出了和尚丸山与丸山另一个同伴的白描,她的记忆力和画工都极好。 “那我的第二个委托就是‘消除魔物的根源’,但我更没有钱可以支付给陆先生了——陆先生,不知道我还能给你什么——” “顾小姐饱读旧唐的古籍,能为我讲下‘灵脉’吗?——我想知道片爪书屋真正的特异之处,好推断那伙东瀛人的下一个目标。他们的目标一定不止你一位。” 陆澄道。 顾易安默然了会,目光移向她刚修复好的D级百泉蝴蝶装咒术书。这本古书名曰:《搜神记》,是保存了八百年的珍稀旧唐刻本,专记神灵怪异之事。 她翻到其中一则“狐仙五铢”,有精美的白描图画,绘着一只三条尾巴的火红狐狸,狐狸的额头上有纹理,像是旧唐的一种“五铢钱”的篆文;赤狐图边配着一段旧唐古文的符咒,每个咒文上面都标着工尺谱。 顾易安不是念,而是照着咒文上的工尺谱,像唱旧戏一样吟唱了出来, “狐狸忽逢大虫时,怎么办?山主便做虎声,狐狸便做怕势。山主呵呵大笑,急急如律令!” 随着她唱完最后一个字,这栋片爪书屋便响起了狐狸连绵不绝的啁啾声。 就像陆澄在咖啡馆每次举行交易仪式时的猫儿合唱那样,另有怪异隐藏在这个书屋无法触及的地方。 陆澄的天泉古钱闪耀出进这个书店以来未曾有过的光芒,他的古钱发出了碧山青色! “C级缚灵,三千泉!这只叫‘五铢’的赤狐好大!”陆澄不禁道! 片爪书屋的四墙分别冒出三条巨大的红霞般赤尾,而从陆澄脚踏的地板下面也浮现出一只酒坛般大小的赤狐脑袋,朝陆澄眨巴着金光灿灿的眼睛,它的额头上果然有五铢钱的纹路。 这只狐狸亦虚亦实,虚时如幻影,也如霞光,和满屋子的古董书叠合在一起;实时狐狸张开巨口舔陆澄的脸,狐狸的口水浸透陆澄,他像被喷头冲淋。 陆澄的索魂黑猫躲在御者的衣服里瑟瑟发抖,没有丝毫出阵解围的胆气,这是C级缚灵对D级缚灵的威压吗? ——顾小姐明明有这么厉害的缚灵,等这时候了才召唤出来!陆澄暗骂。 这时候顾易安把手放在赤狐的大脑袋上,轻道,“陆澄是朋友,不是贼。” 赤狐五铢放过了陆澄,头、身子和三条尾巴缩进书屋这个六面体的墙壁、楼顶和地板,像静默的巨幅壁画那样凝固。陆澄就好像囚禁在这个巨大狐狸的身体之中,随时可以由它处置。 “缚灵各有所缚。但这只赤狐五铢不缚于我,而缚于地,它的使命不是守护我的生命,而是守护这块灵脉。顾家的先人和狐狸五铢达成了契约,它才允许顾家入住,一道守护这里。而我上班或者出行的时候,就会把‘五铢’从下面放上来看店,所以从来没有偷书贼在片爪书屋得手。” 顾易安借陆澄毛巾擦湿漉漉的脸和头发,道, “——从下面放上来?”陆澄迷惑。 “陆先生,我知道你的古钱可以检测灵光物,那你觉得为什么你会遗漏灵光量如此高的赤狐缚灵呢?” 目标超出了天泉古钱的检测距离呗。 “你放出它之前,赤狐在另一个空间。”陆澄道。 顾易安点头道, “‘灵脉’,就是汇聚了宇宙能量的特别风水;像人的经脉穴道那样,一条灵脉也有许多‘灵脉节点’。经过改造的灵脉节点可以成为‘岔口’。通过岔口,能在实境和虚境之间来去。 我的‘片爪书屋’就是一处改造成‘岔口’的灵脉节点,赤狐五铢平常栖身的洞窟是这个岔口连通的虚境,它的灵体可以来去自如;我没有举行过开门的仪式,身体没有去过,但是我能在梦里看到那边。” 陆澄的脑海里逐一浮现起殉道者作妖的南英女中、海女花园、片爪书屋,还有黑猫意外出现的金羊毛公园。 这四个地点都是怪异频生,其实相距也并不遥远,最多不超过三站电车的车距。 难道说,古代时它们都在一条灵脉的范围里? “顾小姐,你能查到八百年前,或者更久的古代,从你的片爪书屋到海女花园,这一大片土地是什么归属吗?” 陆澄问道。 顾易安从古董书橱里挑出一本三百年前的刻本,这本毫无灵光反应的古书名曰《幻海地方志》,是三百年前一位旧唐地志学者考据的古今幻海地理沿革。 她翻到幻海的古地图。千年之前,在现今幻海西区的这个位置上,有一座道观名曰“北斗观”,从片爪书屋到海女花园,都囊括在那座北斗观的范围,不是北斗观的宫殿庙堂,就是北斗观的田产和集镇。 ——连陆澄家的凌波咖啡馆,也在千年前北斗观的范围之内。 “都过去了一千年,北斗观早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到幻海开辟为国际自由港的时候,这里已经都是普普通通的农田了,不剩一个道士。我们顾家的先人就在那时候购买下这里的田产。后来幻海自由港扩界,这一大片地也被并入了幻海市,顾家也成了城里人。” 顾易安道。 真是沧海桑田,物换星移。当年的道观成为了如今的学校、公园、公寓、别墅…… 但灵脉和岔口不变,还引来了泰西人和东瀛人的觊觎。 陆澄默默念叨,“北斗观、北斗观”,这不是旧唐星象学家所谓司掌寿命的“北斗七星”吗? 他陡然想到,那天黑猫太平从鱿鱼怪那里逃跑时有六团漩涡可以跳,而加上“海女花园”,正好对应七处节点! 是呀,这些灵脉节点本来就是连在一起的,否则黑猫怎么会从“金羊毛公园”那里逃出来?! 他比对着幻海古地图和如今的地图,假设“金羊毛公园”、“片爪书屋”、“南英女中”、“海女花园”四处都是灵脉节点,那应该还有三处节点。 陆澄发现,“卿云图书馆”也在古时北斗观的范围之内。那一座收容了上千灵光物的图书馆不是“节点”才怪,这一定是第五处! 这五个地点已经依稀连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只剩下北斗七星的斗勺二星没有确定,但根据七星的阵型排列,也只有两个地方对的上 ——“旗舰公寓”和“慈心医院”。 “全齐了!谢谢你,顾小姐。” 陆澄的眼睛发亮,不禁叫道。他知道那些鱿鱼怪剩下的目标了。 顾易安稍微吓了吓,但她马上明白了陆澄的意思, “陆先生,恭喜你有眉目了。” 这时候,片爪书屋的电话铃声响了,顾易安接过电话,是凌波咖啡店的店员打过来的。 顾易安招呼陆澄接听——却是香雪姐久等陆澄不回,来问询他驱除魔物的进展,雪姐还代表所有店员催陆澄回去吃年夜火锅。 陆澄向顾小姐微笑道,“我看顾小姐孤单一人,过年也很无聊。我请你一道去我们店里吃火锅吧,吃完还有游戏节目呢!” 他请顾小姐到咖啡店里,是为了在谋害顾小姐的凶徒全部落网前方便照看她,也省得自己分心。只除掉钉子怪,幕后的凶徒是不会对顾小姐死心的。 顾易安想了下,接受了陆澄的邀请,“好的。看陆先生这么开心,我也很开心。” ——因为吃完年夜火锅,狩猎魔人的游戏就要开始了。陆澄只会让魔人过凶年,不会让它们过好年。 第47章 节点巡查 顾易安把那只C级狐狸缚灵“五铢”放在片爪书屋看守祖宅。除夕夜九点,陆澄陪她到了凌波咖啡馆。 店里的火锅早就飘香四溢,王嘉笙正站在店门外放鞭炮,噼里啪啦响过一阵,在滚滚的浓烟里他一面呛,一面和陆澄打招呼,“老板,还留着一只八十八响、黄金万两的鞭炮等你点呢。” 小王瞥到陆澄身边那位风姿绰约的顾易安小姐,不禁眼里冒起星星。 他们一道进到咖啡店,店里无外人,就婷婷和雪姐在。这个新春物是人非,同样是雪姐下的厨,她已经吃不进自己做的菜了。不过雪姐却仿佛无事人那样和婷婷扯着闲天,也只有这样心智强韧的武人可以熬住空虚的木偶之身,依旧有活下去的热情。 她们两个女的,看到那顾小姐都是一怔。 陆澄向大家道,“这是晚上请我解决问题的客户顾易安小姐。这个通宵我还要继续她的委托,把谋害顾小姐的幕后黑手揪出来。” 陆澄向店员们交代了片爪书屋的钉子怪事件。不过,他并没有提之前黑猫窥视的异象,只说要深挖投放钉子怪的幕后黑手。 王嘉笙拍胸脯向顾易安担保道,“顾小姐,我是D级调查员王嘉笙,有我守护你大可放心。” 顾易安淡淡一笑。 陆澄却道,“顾小姐,我们的武人调查员陈香雪今晚上会保护你——小王,你这通宵另有任务——外出巡查。” 王嘉笙失落地啊了一声。他本来想说往年都是雪姐这个武人出外勤,但随即想到陆澄的用心是不愿意失去人身的雪姐无谓消耗被陆澄像风筝那样拴住的生命力,不到迫不得已不让她介入异常事件,就再也不甩锅了——他这个男人的稚嫩的肩膀再不情愿,也得扛起雪姐的担子了。 雪姐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反驳陆澄的决定,她道,“易安,我会守护好你的。” “香雪,给你添麻烦了。”顾易安谢道。 婷婷也问陆澄,她的任务是什么? “我分析下来,钉子怪的幕后黑手还可能在南英女中、慈心医院、旗舰公寓、金羊毛公园四个地方发起异常的行动,这四个地方就是我们这个通宵要巡查的目标。” 陆澄道。 有顾易安的帮助,陆澄知道古时北斗观遗留下七个灵脉节点。 ——魔人的疑似老巢“海女花园”要留到最后、“片爪书屋”暂时清除异怪,他又信任“卿云图书馆”的防备,那么就剩下陆澄上面提的四处民间宅地需要巡查。 “婷婷,你先给莲琪生校长通电话,问南英女中最近一周遇到过什么异常的人和事吗?——尤其是东瀛人。” 陆澄指示道。 婷婷就给南英女中的校长打了拜旧唐新年的电话,叽里咕噜一通泰西语之后,回复陆澄道,“那次‘墙中鼠’事件之后,女中再没有碰到什么事情。我们的学校有泰西教会的背景,东瀛人插不进来的。” 的确,在泰西列强前东瀛一向俯首帖耳、收敛爪牙。 “那么,婷婷你带我和小王去旗舰公寓巡查,然后我们再去慈心医院和金羊毛公园。” 陆澄命令道。婷婷还租着旗舰公寓的那个套房,由她带路,省得公寓的门房盘问。 “老板,我就守在咖啡店电话前面。有什么紧急情况,不要冒进,一定叫我。”雪姐道。她也望向小王,“你也是。” 王嘉笙精神一振,现在他有了雪姐的鼓舞、手枪、还有老板那只成长了的黑猫偷窥者,信心翻倍——反正遇到现在的老板也不行的危险,等雪姐救援就是喽。 “陆先生,祝你平安。”顾易安道。 陆澄注视着顾易安,点了点头。这句话如同电台深夜主播的寄语,似曾相识,又格外温馨。 他和王嘉笙、张筠亭开始了行动。 除夕夜十一点,婷婷带陆澄和小王进到旗舰公寓。她也学着这群狐朋狗友张口就来,说他们是她爸爸的朋友,寒假上他们家玩去了。然后她问门房:她不在的时候,比如最近一周,旗舰公寓搬进来什么新房客? “一周前,就只有一位海老鬼之助先生搬进了‘701’,就是最高层那个最大的套房,那个房客很闷呀,一周也不见他出套房,也没见其他客人拜访他。咦——张小姐,你打听这个做什么?”门房乐得和婷婷这个美少女搭讪,不过门房好像最后还是想起来,不得随便透露房客的信息。 “那您就忘记我问过这回事吧。” 婷婷一望她的老板。 ——好巧不巧,这周旗舰公寓真有一个新房客,也是一个东瀛人。 陆澄和王嘉笙深呼吸,他们都进入了战备状态——在升向七楼的栅栏电梯里,两人给各自的手枪加装了王嘉笙制作的简易消声器,子弹都上好膛。 “小王,老规矩:魔人不露行迹,别爆头;露了行迹,绝不留情。”陆澄道。 王嘉笙点头。 “老板,异常事件也终于降临到旗舰公寓了吗?”婷婷无奈地问陆澄。 “我们是要把旗舰公寓的异常事件消除在萌芽状态——婷婷,还是你去敲701的门,赚那个海老鬼之助开门。我们两个男人会制伏他,然后拷问些东西。觉得太血腥的话,你就闭眼。” 陆澄道。 电梯门在七楼打开,婷婷走向套房‘701’。陆澄让王嘉笙持枪蹑手蹑脚跟上婷婷,而陆澄却放出了自己的缚灵黑猫,从楼道打开的窗户钻出去——隐形的黑猫沿着大厦外墙的边缘,稳稳地溜进‘701’外面的露台。 现在的陆澄无比确信“701”必有异常,因为到了同一个楼层的距离,他的天泉古钱已经发出了D级灵光物存在的深蓝色光芒! 婷婷走到‘701’门口,敲了三下门,然后双手靠在背后,裙子飘飘,向着门的猫眼做出一个明媚纯真的笑容,声音里却有些小忧虑, “请问,有人在吗?嗯——我是楼下的房客,我的猫太淘气了,爬上了您这间外面的露台,小淘气不知道怎么下来了——能不能让我进门,把小淘气抱出来?——求你了,不然,我只好打电话叫消防队爬上您这间套房的露台了。” 老板叮嘱她钻研乐师的“扮演”的技艺,现在是她向老板展示成果的时候了。 黑猫太平按照陆澄的心意,在露台上叫唤起来,人类的眼睛看不到它,但是能听到它有意发出的猫叫。 一双阴沉的眼睛在门的猫眼后面凝视了婷婷一会,用生硬的唐语道,“这位美丽的小姐,请进吧。” 门打了开来,是一个穿东瀛传统服饰的男子。 王嘉笙加装了消声器的手枪瞬时顶在那东瀛人的太阳穴上。婷婷退后。 那个东瀛人的相貌并不是顾易安画给陆澄的丸山和丸山同伴。不过不要紧,陆澄与猫曾经偷窥到的鱿鱼脸怪物有八个呢! “你们是绑匪吗?还是仙人跳的诈骗团伙?一切好说。不过,凡事你们要留余地。否则,哪怕我吃了你们的枪子,我也要叫人的。”海老鬼之助道,他还挺沉稳。 陆澄使了个眼色,王嘉笙用手枪逼着海老鬼之助倒退进门;然后,陆澄命令婷婷去搜查套房的其他房间。 陆澄拿着汉剑飞将军也走进“701”,他关上门,向被王嘉笙逼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海老鬼之助道, “我们是调查员,调查员协会的。我们怀疑你是魔人,老实交代你的阴谋,否则我们有权就地处决你。” ——我就敢睁眼说瞎说,拉大旗扯虎皮,欺负你就是一个见不得光的魔人! 海老鬼之助眼神迷惑,咆哮起来, “调查员是什么?调查员协会是什么?你们比幻海市的巡捕还要嚣张吗!幻海是讲法律的!我是东瀛人,我要打东瀛领事馆的电话!” 陆澄叹息,这样的顽抗毫无意义。 婷婷从701的大书房里面喊道,“老板,我看到了怪异的东西了!” 王嘉笙继续用手枪指着海老鬼之助,陆澄走到701的大书房,在大书房的柚木地板用油漆刷出像章鱼触手那样张牙舞爪的“卍”字。在大“卍”字上面,立着一座等身高的木雕,就仿佛是“海女花园”那个妖艳雕像的复制品 ——章鱼和采珠的雪白海女栩栩如生地纠缠在一起。 婷婷面红耳臊地背过身去。 陆澄的天泉古钱检测到,“海女与章鱼怪木雕,D级百泉宝物,疑似门。” 而陆澄另外从大书房的陈列橱里取出一把“卍”字架,“卍字架,D级宝物,十泉灵光。用途不明。” 正是黑猫在“海女花园”偷窥到的那些鱿鱼脸怪物人均佩戴的标志。 陆澄搜出了海老鬼之助的灵光物底牌。 “这不都是证据吗?” 陆澄向海老鬼之助冷笑。 “这把‘卍’字架是我祖传之物;欣赏猎奇人体艺术是我个人爱好。法无禁止即可,你们不要血口喷人!”海老鬼之助继续叫嚷。 陆澄走到701的电话边,拨打起幻海市警务处柳子越探长的私人电话——虽然那边是非核心成员,也毕竟是正牌有照的官方调查员。陆澄一旦打残打死魔人,柳子越也好替他收拾干净,到时候柳子越只管领他的功,陆澄就拿实惠的组织赏金。 “柳探长在吗?我是陆澄,在旗舰公寓。”陆澄向电话那头道。他已经懒得看海老鬼之助,当他和死人无异了。 “八嘎!神明在上,多管闲事的调查员,全去死吧!” 那海老鬼之助终于不再演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陆澄手上的那把“卍”字架,在海老鬼之助的瞳孔里那枚看似平凡的卍字架却像是一团急速旋转的漩涡,漩涡里“它”的低语在呼唤! “喀喇”一声爆裂,海老鬼之助溅出恐怖的血花,好像是他的躯干从里面撕裂开来——一条成人大腿般粗、还沾着腹腔血肉的章鱼般触手从他的宽衣大袍里面陡然穿梭出来!但这大触手的顶端却尖锐如剑刃,疾刺向用枪指着它的王嘉笙。 第48章 海女木雕 陆澄和王嘉笙的手枪同时响起四声闷响,四团火花接连从他们的枪口喷出,把海老鬼之助的手脚四个关节一下全部打碎! 海老鬼之助整个人从血泊似的沙发座上瘫倒下地板,那只异变触手的尖刺也跟着一歪,没把王嘉笙刺穿一个窟窿,倒是透进了王嘉笙边上的墙壁里面,在混凝土上凿出一个小洞。 王嘉笙唬得面无血色,连滚带爬,向露台那边移动。那透入墙壁的触手又猛地拔了出来,抖落墙灰,像长鞭那样在整个701的套房里抡动,到处搜索王嘉笙。那鞭手一抽便打碎一件家具,小王逃还来不及,再没有空暇发射第三枪。 “调查员,神赐给我们眷族慧命,我和你们的生命层次已经迥然不同!”海老鬼之助大喝,一条条鱿鱼般的小触须撑破皮肤,从它脸下面冒出来,像海葵的一排排小足那样晃动。 又是两声“喀喇、喀喇”的爆裂,两条较小的触手从海老鬼之助的背脊后面裂开,拖到地板上——它的人类四肢暂废,那两条小触手代替它的手足蠕动。 “啵、啵、啵、啵!” 陆澄挡在张筠亭前面,一面向鱿鱼脸鬼之助开枪给王嘉笙解围,一面从701的客厅往大书房里退。 陆澄的枪法虽精,仍然不及有“度量D”的王嘉笙,那鱿鱼怪的鞭手舞得呼啸生风、眼花缭乱,陆澄根本找不到空隙把子弹打进鱿鱼怪还保留着的上半个人类脑袋。 他的四发子弹全穿梭进了海老鬼之助飞舞的大触手,嵌在触手肉里,就像给怪物钉了四个耳钉,无关痛痒。 而且,陆澄的天泉古钱根本无法检测到这只鱿鱼怪物的灵光!——它不是自动人偶那样的宝物,也不是黑猫太平或者赤狐五铢那样的缚灵——纯粹是从人蜕变的怪物! ——那何时才是尽头? 不过,他这一轮射击倒转移了海老鬼之助的注意力,把大触手向陆澄这边劈了过来! “我是柳子越,在和巡捕房的兄弟们吃年夜饭。陆先生,你是遇到了什么怪异?——喂,陆先生?陆先生!”那个垂在一边的电话筒里传来柳子越探长找不到通话人的焦急声音。 “轰隆!” 大书房和卧室之间的间隔墙被海老鬼之助的触手打得四分五裂。怪物嘻嘻尖笑,身子底下的两个小触手带着那摆设般的人类四肢,向无处可退的陆澄和婷婷蠕动过来。 陆澄拉着婷婷鸡贼地缩到了大书房的海女木雕背后,那怪物不敢冒犯这尊神像,堪堪刹住要连木雕和陆澄二人一道爆抽的触手。 喘息过来的陆澄扔掉空枪,点燃了一道D级家宅保镖。 刹时间他的衣袖里钻出上百股发出婴儿啼哭、在701到处游蹿的黑气,给他们护驾! 一众凶神恶煞的猫灵四面八风向蜕变的海老鬼之助涌过去。一个照面,那怪物的触手抽飞、卷走十来只猫;但架不住那猫数实在太多,才一眨眼功夫,几十来猫便挂满了触手,像挂满枝头的果子似的,压得怪物触手再不能动。然后众猫顺着触手滑滑梯那样溜下来,叠罗汉似地压在那怪物的上面,便张口在怪物身上到处下嘴! 怪物终于发出了凄惨的嚎叫! 这百来张猫的小嘴吃鱼干般咀嚼,如凌迟般酷烈。 陆澄的手里还夹着第二张D级家宅保镖,要是猫灵不够就再补上。 幢幢的猫影里,怪物探出半张人脸半张鱿鱼脸的脑袋。 “告诉我书房里那座海女木雕的用途,就饶你的命。” 陆澄向海老鬼之助道。 “不,我绝不会透露‘司铎’的计划。我不怕死,我会去主上的刹土蜕变,我已经蜕变为它的眷族,我不怕再蜕变第二次!”这是怪物留下的最后的人类声音,狂热而坚定。 陆澄向王嘉笙使了一个眼色。众猫凌迟般的折磨都无法拷打出怪物的答案,那他只好发善心送这怪物去它主人的刹土了。 爬起来的王嘉笙用手枪对准了海老鬼之助那半个人类头颅,手枪发出一声闷响,子弹打穿了海老鬼之助还是人类的半个脑袋。 怪物蔫了下来。 众猫灵离开怪物的身躯,那怪物已经遍体鳞伤,没有一寸完整的皮肤。房间里到处都是血水和灰尘。 王嘉笙紧握着手枪走近几步检查——那个怪物的脑袋已经不动了,但它的三条大小触手还在抽搐。 陆澄不知道是怪物残留的躯干神经反应,还是僵尸的生物电之类,他拔出汉剑飞将军,大踏步走过去,对着海老鬼之助的脖子就是一剑切下去,像剁猪头那样把怪物的首级切下来。飞将军里回荡起一声古寺晚钟般的哀鸣。 然后,怪物的一切都彻底安静了。至于这个眷族到底去没去成它的主人刹土,陆澄就不得而知了。 雪姐的这口C级宝剑依旧稳健有效。 八只鱿鱼怪之一“海老鬼之助”死亡,死因:猫灵噬体加王嘉笙枪击爆头加陆澄斩首。 陆澄回头看了下婷婷,这姑娘脸色煞白,但依然睁着眼睛看完了陆澄下手,“老板,我会坚持的。” “那好,我们继续工作。” 陆澄让王嘉笙继续观察怪物的尸体,他走回那个海女木雕。 陆澄现在觉得,如果当初顾易安小姐把祖传的片爪书屋出售给丸山那伙和尚,他们也一定会在她的祖宅里安置这么一座诡异的灵光物。 但陆澄暂且不急着摧毁这个灵光物,或者卖给白猫财主——那些鱿鱼怪在到处寻找这一带灵脉节点,他们一定准备了更多这样的木雕——陆澄要先弄明白这个木雕的用途。 这必定是一个仪式道具,就像陆澄在海女花园偷窥到的。那个时候,八个膜拜者围绕着海女木雕逆时针绕圈、唱歌,然后海女花园的白雾弥漫,黑猫太平就进入了异样的世界。 现在,围绕海女木雕绕圈倒是不难,但陆澄唱不出来那首歌,否则倒好哼给E级乐师婷婷听了。 不过,世界上又不止他这样一个音痴,那个鱿鱼怪之神的信徒难道个个都是合唱队出来的? 陆澄的目光重新开始搜索“701”的房间,他的目光忽然落在大书房的一座留声机上。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陆澄向王嘉笙和婷婷道。 “是呀。谁家买留声机只备一张唱片的,像我们咖啡馆的唱片就有几百张!”王嘉笙道。 婷婷也抽出书房唱片架上的唯一的一张唱片察看,她更熟悉音乐行业, “我们幻海市有十几家唱片公司,这张唱片却没有任何一家的标记。我觉得很可能是个人或者团体找唱片厂单独灌制的私人订制业务——不过,也未必是幻海市的唱片厂。老板,那些怪物披着东瀛人的皮,也可以在东瀛的唱片厂灌制好,再带到幻海来。” 他们都觉察到了问题。 “那就听听。” 虽然这张无名唱片连一泉的灵光也没有,但并不说明唱片里保藏的信息没有价值。陆澄把那张无名的唱片放上没被怪物砸烂的留声机,放下唱针。 美妙的女人旋律从留声机流溢而出,就是他在海女花园听到的那一首歌! ——像是摇篮边的儿歌,又像平缓安宁的海浪反复拍打在堤岸上。 陆澄忙把从海老鬼之助房间缴获的卍字架挂上脖子,挽起王嘉笙和婷婷两人的手,回忆着当时海女花园那些膜拜者的步伐,教着他们两人跟他一道围绕着海女木雕,逆时针旋转舞蹈。 忽然,唱片里歌的节奏加急,就像海面起了风波。女人的歌声的声音变得恍惚,变得朦胧,像是浓雾悄悄笼罩了海岸,等人们发觉的时候,已经身在雾中,分辨不清踪影和方向。 在当时黑猫太平的眼里,没有看到奶白色的浓雾从何发生,但这一次,陆澄却看得分明 ——白雾是从那个海女木雕的檀口里源源不断地吐出,往房间里迅速地漫延,很快701像浸满了牛奶似的。 陆澄仍然拉着两个店员的手臂在旋转,但他已经看不到近在咫尺的两个人的脸。 缠着海女的木雕章鱼触手仿佛活了过来,一条接一条离开海女的肢体,像水草那样招展。然后卷向陆澄三个人的腰肢,缠了起来。 “老板——”白雾里,响起王嘉笙合理谨慎的紧张声音。 “耐心,再等会。”陆澄道。 “嗖”地三声,章鱼木雕把陆澄三个人拽进了奇怪白雾的更深处。 他们三个人重新出现在一片陌生的异样空间。陆澄触摸自己的身体,身体血肉丰满,一掐就会疼,擦皮就出血。这不是魂儿飘荡的梦,是他整个人真都进来了。 婷婷和王嘉笙脸上都是按捺不住的惊喜和好奇。 ——白雾的后面是一座石桥,通向一座孤悬在一块礁岩上的旧唐式样木构小殿堂。 陆澄心念一动,旗舰公寓“701”套房的那座海女木雕和仪式的法阵就是顾易安小姐所谓的“岔口”,那伙东瀛人果然把实境和虚境连接在了一起! 但这座虚境里的旧唐小殿,陆澄却看得眼熟——和他濒死怪梦里那座猫的殿堂有点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