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菩提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唐惠能 午夜偷尸 那天,村部小学大操场放映《南征北战》战斗故事片。老人小孩吃罢晚饭,早早地扛着长凳、拖着竹椅,去操场上抢地盘。难得享眼福啊,四邻八村蜂拥而来,闹哄哄、黑压压。树杈上、柴垛上、屋顶上都有人。有的人尿憋急了,直接在树上居高临下飞流直下。不小心,凑巧溅到大姑娘身上,一声尖叫,一顿臭骂:“杀千刀的”!有些人在人缝里挤来钻去,那肯定是矮子。只恨爹妈遗传基因不达标。俗话讲“高个子看戏,矮个子吃屁”。不是,应验了吗? 我,一米八,头大脖子粗。尽管“一览众山小”,到了这种场合,还是要踮脚伸颈,睁大双眼。好片子啊,精彩入神! “大头,别看了,别看了,我有话对你说”,冷不丁身旁有个人扯着我的袖管,边拉边说话。喊我的人叫申元,生产队电工。农村活计插秧、揽泥、挖塘、搅绳样样挑顶。幸亏我与他是村上小玩伴。我撒尿,他拌泥。我去城市读完初中,以知青身份回原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泥里水里拼打了两年,终于脱胎换骨,被选为生产队长,统管一百七十多人的饭碗生计。他们从不叫我大名,都喊“大头”。倒也是的,我打小头就大,像个小西瓜,圆圆顺顺的。大头胆大脑子好使啊! “什么事?死人啦?着火啦?”我瞪大眼珠子喝问一声,当时恨不得揍他。“是跟死人有关系,你这个大头就是脑子灵光有花头”,申元笑嘻嘻地恭维我。说话间,风风火火地已把我拉出场子。他说,他有个舅舅在城里干警察,还是个小头头呢。他八十多岁的老娘刚病逝,安放在家里。没有一点声张,不许家人哭嚎,不放一声哀乐,好像无事一般,照常上班吃饭睡觉。真是天下怪事,老妈死了,风不起浪不掀?原来当时的社会形势是提倡全社会移风易俗、死人一定要火化! 别看申元他老舅是戴大盖帽的,大盖帽下顶着的脑瓜子并不开窍,一千个想不通一万个不情愿把亲生老娘推进红彤彤的焚尸炉。怎么办呢?老妈七老八十病故了,总得找个安息之处啊!不哼不哈也瞒不了几天啊!公职一定不能丢,老娘后事也要妥当办理好(执意土葬)。老舅悄悄找到在泥地里刨食吃的外甥申元商量商量。 申元一五一十地把来龙去脉给我讲清楚了。申元嘟嘟嘟地讲了几十句话,我“整枝抖叶”概括出主要意思:老人家遗体土葬在我们生产队的荒地里,不留坟头,开春种棵树,代价50元,现金一次性支付。 好家伙!当时人民币最大面值是十元。从鸡叫做到鬼叫,一天累死累活的,一级男劳力工资只有七八角钱,最强妇女的工资还要打七折。要知道,我们生产队当时是大拇指翘翘的。背地里也不乏耍点小聪明,搞点旁门左道,千方百计搞副业创收,比如种药材、栽蔬菜、开鱼塘、养肉猪,一心要壮大生产队集体经济。那真是“门缝里吹喇叭——名声在外”。告诉你吧,当时好多生产队每工单价都在五毛以下。一个字:“穷”! 是接单还是回绝?肯定是前者了,秒杀秒杀,毫不迟疑答应下来!“申元,你立马去告诉你舅舅,今夜半夜去偷尸。准备准备,主要是现金50元要同时揣来,一手搬尸,一手交钱。”我像打了鸡血一样,声音响,手脚痒。 今夜真是不平静!《南征北战》的电影还在放映,枪炮声还在响。大姑娘小伙子感谢音像与夜色的掩护,尽情感受异性带来的奇妙和欢愉。同时,我队偷尸五十元的长途奔袭战即将打响。 我们村是在城郊与县域结合部的位置,是县里北面方向离城区最近的村落,直线距离不过十多里地。那时候,七十年代初,刚通上一条沙石铺成的城乡公路。没路灯,没护栏,没洒水车,难得有一辆卡车、长途客车驶过,碎石乱蹦、粉尘遮天。你若步行到城里,一个多时辰就够了。 想想有一笔外快进腰包,呼啦一下子五个精壮汉子围聚在一起,热血沸腾、斗志昂扬。话又说回来,毕竟心里有点发怵,底气不足。当地有句老话讲“日不做夜出现,不是强盗就是贼”。一旦事情败露,倒霉的要一大串。也顾不了那么多啦,谁叫老农民受苦受穷怕透了呢?干这等事并不光彩,管他的,反正那年代无电话、无手机、无网络,没人知道。为了五十元大洋,豁出去了。 五个人,一辆手拉板车加几根粗草绳,趁着夜深人静,由申元带路直奔老舅他家。去时脚步快捷,气囊不急喘,头皮不发凉,有说有笑有抽烟。看到老舅家门时,黑洞洞的,一片死寂。偷尸人的心里开始忐忑起来,喘气开始发粗,脚步不由自主轻起来,一个个东张西望,伸颈猫腰快步朝屋里去。老人家的寿材原来是整具的,为了运输方便,预先分解成五六大块。已故老太用白布裹着放在床上,体积不大,也不会很重。神情悲伤且锁眉无语的老舅给每人派发一支“大前门”香烟。众人心有灵犀一点通,配合默契,七手八脚,又扛又抬,先把棺木搬上板车。老舅家紧挨沪宁铁路南侧,房挨房、户挤户,只有弯弯曲曲碎石子路,两人相遇过小胡同都要侧身收腹,才能勉强通过。根据申元事先打探,板车只能停放在铁路北面的路基下。当时的沪宁铁路已经有两条来去道了,空身穿越还是可以的。这次任务特殊,心急慌忙,手里还要搬运半尺厚的老棺材木头,连续横跨路基铁轨黑咕隆咚的,脚下拿不稳。最担心的是冷不丁有火车呼啸而来,轰隆轰隆,拖着滚滚浓烟,三魂真要吓掉两魂半呀!一同来的木匠金宝搬着棺材前板,又大又沉,过轨道时一慌神打个趔趄,手一松脸一磕,热面孔撞上冷钢轨,当时立马磕掉一颗门牙,鲜血直淌,疼得龇牙咧嘴,直哼哼。金宝事故一出,现场气氛更趋紧张了。个个头皮发麻,心跳加速,大脑里不约而同催生出两个字“快点、快点”!搬运拆散的棺木像啃骨头——难;搬运只有七八十斤重的老妪尸体像趟滑梯,哧溜一下就夹到板车上——易。一个个气嘘嘘、汗淋淋,不敢懈怠,不敢停留片刻,捆紧扎牢,拉上撒腿就跑。 夜深人静,路灯昏暗,空旷的公路上,只有我们几个人影在向北方向快速移动。走到城郊一家市里颇有规模的轻工大厂针织内衣厂门前,正巧大量夜班年轻女工下班回家。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仿佛夜空中突然飞来一群百灵鸟。瞬间,给大地带来许多生机和活力。她们有生趣,我们在生气。早不碰见,晚不会面,刚巧此时此地你我相对相逢、不期而遇。果然,有几个女工眼尖嘴健脚又快,指着板车上的黑木材和白裹条:“半夜三更,这几个男人拉的什么呀”?话音未落,已经拥到板车旁。有人手快,一掀白布,“妈呀!死人!死人”!惊叫一声,立刻吓跑了。她们吓,我们更吓。弄不好,偷鸡不成蚀把米,被人发现了抓起来,真要成为“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啰。我们像做贼似的心里虚着呢!她们的惊吓声犹如百米赛跑的发令枪,响在耳朵旁,震在心脏里,个个像猎枪下的兔子一样狂奔!跑得越快,死人的头左右摇晃得越厉害。同频共震,一步一摇,快步快摇,无声地打着节拍,放肆地催促快跑。是呀,我们安全她安心,我们麻烦她遁形。喘气人与丧气人为了各自的利益阴阳调和,同心同德奔前方,世上罕见!奔啊奔,一口气又奔过了两座桥,拐了三道弯,终于看到村庄的影子了。金宝特兴奋,捂着开始肿胀的面孔含糊不清地说:“到了,到了,我先去找村上的赤脚医生开点止疼药,吃了再来一起拼装棺材。” 大伙儿想想刚才发生的一幕,惊魂未定,气急败坏,嗓子眼里仿佛有小鸡叫,喘得真要吐血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尸侥幸成功,五十元大洋真金白银马上到手。爽啊!来,抽支烟,都稳稳神,喜喜心。 接下来的事情嘛,各位看官都知道:入土为安,交钱完事。完事之时已是东方发白。哦,新的一天开始了。今天,庄稼人不忙着种庄稼。全生产队男女老少都来分享“五十元”的幸福成果——全队大聚餐。大锅架起来,鱼肉买回来,桌面铺开来。顿时空气中弥漫着鱼肉的香味,晒场上荡漾着久违的笑声。喝老白干,抽“飞马牌”,吞红烧肉。你看那一对对大牙齿、小牙齿、白牙齿、黑牙齿,开足马力,齿齿咬嚼掷地有声,声声慰劳干涸已久的大胃小肠。此时此刻,只有我们几个“有功之臣”心里最清楚:事情做得不清不楚,钞票来得不清不楚。虽然父老乡亲们终于打上牙祭了,可是金宝为这事磕掉牙齿,咧着嘴巴,一口荤汤也喝不进,怎一个“疼”字了得!聚餐接近尾声,竟有好事者打着饱嗝、叼着卷烟、剔着牙缝,悠悠然踱步走到我跟前,边摸着油嘴巴边打趣说:“队长啊,啥时候再多做几桩这种无本生意嘛”! 我哑然无语,我觉得心闷。 抢沉船 “来船扳艄”!“来船扳艄”!一九七一年初冬某日的寒夜时分,从无锡北郊“五浜口”(五条河流交汇处)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呼喊声声都出自三个男子粗犷的喉咙口。三人立在一条五吨位的水泥船上,船上满载着工业用煤和锻压铸件,船舷略高于水位。它像只无力的老牛卧躺在水面上,喘息着,挣扎着。夜黑风紧,波涛汹涌,仿佛随时要把人和船一口吞噬。 在极短的时间里,三个人绷紧神筋,瞪大眼珠子,扯直了沙哑嗓子,乱挥乱舞。为什么呀?是中邪了?是灾祸临头了?是......?果不其然,大事不好!在夜幕沉沉的浩荡水面上,突然由北向南驶来一条大船,黑团渐渐显现轮廓,轮廓很快变为帆船。它是顺风顺水,风驰电掣,用“迅雷不及掩耳”形容也不为过。说时迟,那时快,大船像张开大嘴的怪兽一样呼啸着直扑我们的水泥船。 俗话讲“慢船胜过牛力”,更别说对方是快船啊!快船犹如一条疯牛,高大健硕,眼发红,劲铆足,张开四蹄,倔着牯头,哗哗哗地疾奔过来……我船与它比,真是小巫见大巫。我船全身几乎浸没在水中,俨然是条嬉水的卧牛,矮小瘦弱。此时,面对悍敌,它立刻收缩四脚,凝聚全力,屏息静气,瞪着铜铃般的双眼盯着对手。同时,牛脑急速决定:找你的弱门,伺机咬你的脖子,给上致命一击!“斗牛遭遇战”一眨眼就打响!“哐郎”一声巨响,来船高昂的船头左前方立即撞上我们贴近水面艰难逆行的重载船的左前角。刹那间厄运当头,我们三个倒霉蛋面面相觑,手足无措,恰似三根木头一样愣在那里,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夜色朦胧里,发现对方船头左下方已经被我们这只“气死牛”顶撞出一个洗脚盆大小的豁口子,钢丝网都裸露出来了。 这下闯大祸啦!我是一队之长,肇事船上的掌舵人。第一次碰到这种遭遇,顿时,我已经三魂吓掉两魂半。同船的另外两人,一个是大队农技员,一个是上海下放工人。两人年龄都比我大,有妻有子,都比我见的世面多。他俩一见犯事了,强作镇静,拱手赔笑脸打哈哈,一迭声地向暂时看不清晰的受害方打招呼:“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呀对不起,不是聋子的人都能接收这个比较入耳的语音信息,可是无情的河水听不懂“对不起”。它们乘虚而入,瞅住破洞口汨汨汨地拼命往舱里挤,船头慢慢往水下压…… 被撞坏的是载荷十吨的水泥船,与我们的相比它是“大哥大”。船上装满上好大青菜,准备运到上海卖。船上有七八个庄稼汉,摊上这桩挠头事,也都乱成一团,束手无策。诅咒声,跺脚声,叫喊声,撑篙声,声声冲夜空,声声叩心房,听了让人六神无主、头皮发凉。只听得对方其中一机灵汉子大叫:“快点,快点,船头快靠岸,系紧缆绳”! 两只船都靠岸了,稍微缓了口气。一波刚平,又掀一波。对方个个撸袖挽臂,骂骂咧咧冲过来要请我们三个“丧门星”吃顿老拳。活到二十来岁,父母没打我,伙伴没欺我,旁人没涮我,一点未尝皮肉之苦。眼看今天要被开大荤,委屈、无奈、耻辱!我闭着眼睛,埋头缩颈,准备挨揍……哇哈,事情瞬间出现转机。传说中的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踩着祥云降临我面前,遇难又呈祥——原来,对方船上的管事者是我们船上大队农技员的嫡亲大外甥!外甥打舅舅,忤逆不孝,天地难容!他就是活菩萨。他说别动手,舅舅免挨打,我俩也沾光。阿弥陀佛,老拳立马免吃了,但是赔偿绝不给免!大外甥俨然盟军总指挥,吆喝双方齐心协力排成一长队,急吼吼、齐刷刷地玩起“接龙”---把青菜一捆一捆地传递到河岸的空地上。人多手杂,天黑心乱,散架的,踩烂的,“扑通”一声掉进河里的,在所难免。此时此刻,我方赔笑脸打哈哈加之递香烟的伎俩再巩固操演一遍,效果不错! 船出空了,破洞处终于浮上些了,暂时无恙。双方都为转危为安抚额庆幸。人没事,菜也无大碍。我一屁股坐在冰凉的泥地上,抹着额头上不知道是吓出来的还是忙出来的涔涔汗水,满脑子翻滚寻思着这场“喇叭戏”该如何收场? 江南农村,冬闲季节,各村巷到处可见众多无所事事拢着袖筒晒太阳、吹牛皮的农民兄弟。“忙时吃干,闲时喝稀,平时半干半稀”,这是当时农家人365天的膳食标准。为什么那?答案很简单:粮少钱少。苍天眷顾嗷嗷待哺的芸芸众生,芸芸众生敢叫苍天开亮眼。苏南农村广大的智慧勤劳的父老乡亲率先创造和实践了乡镇企业,它成了农村拔穷根的“大力士、小力士”。农闲开始不闲了。我和大队五金加工厂的阿坤厂长私交甚好。他厂里的活计经常照顾给我们小队去操办。活多钱多,钱多乐子多。这不,这趟运输任务来去三天,五吨载重限量却装了五吨煤炭再加上近一吨的锻压件,“塌塌浦”一船,船弦搭水,严重超载,水路长长,非得小心翼翼不可!摇了一天橹,啃掉几块冷面饼,捧上几口清河水,饥肠辘辘,困乏交加。眼看“瞎子磨刀——快了”,再熬上个把小时就到家了,心情真有点像凯旋的勇士,喜滋滋、雄赳赳的。唉,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趟差事最后临门一脚踢歪了,节外生枝惹麻烦。麻烦多着呢!对方言称,两船相撞时,把他们摆放在船头上的一袋几十斤大米、一杆大称、三斤肋条肉和一只土灶及砂锅一古脑儿冲进河里了。要赔!毫无松动余地。我们自知理亏,马上乖乖地把船撑到出事水域,用竹篙顶端的“丁”字形铁钩子朝河底大概坠落部位像小鸡啄米一样不停地东触触西凿凿。突然,有只“单放”轮船驶来,我们马上乱晃手电,高喊“救命”!目的是要让它立刻减速,以免水浪太大搅移沉物,飘流到别处可就更加捞不回来。啊哟喂,没捞多久,果然奇迹发生了!米袋出水了,肋条肉找回了,一杆大称见天了,还缺几件无踪影。对方又发话,土灶砂锅可以不要,称杆不离称砣,秤砣一定要捞上来。天那,大称砣少说七八斤重,一团铁疙瘩,死沉死沉的。怎么鼓捣呢?人一急心,容易胡思乱想,想到最好的妙招绝活是有一块很大很大的吸铁石,快快有请孙悟空来变个戏法。做梦吧!关键时刻,做人别逃避,别怯懦,别犹豫。已经逼上梁山,暗暗祈求河神再次显灵! 我们三人中数我最年轻,还是队长,目前想到的唯一奏效办法是下河去摸。我自告奋勇,再也顾不得队长脸面,刷刷几下子脱个精光,反正黑夜帮忙遮丑,管他呢。我一仰脖子,深吸一口气,“扑通”一声跳进寒冷刺骨的河水中。上上下下,下下上上,连扎好几个猛子。光着身子在寒水里钻下窜上,犹如无数根钢针刺进肉身,加上急火攻心、腹中无食、手脚麻木、憋气缺氧,发胀发痛的脑袋忽忽悠悠……快要做“秤砣第二”了。那滋味到现在想起来还是毛骨悚然、无言形容。哇!光明来了。一双僵硬的、青春的、有着茧子的手耙子终于把深陷淤泥的铁称砣托出水面。河岸上所有人见状,异口同声:“好!好!好”!我可不好哇!凛冽的寒风中,水淋淋的我被冻得嘴唇像紫桑葚,手脚僵硬,牙齿咯咯作响,浑身瑟瑟发抖,要紧猫腰团身钻进船尾舱肚里,裹紧棉被焐焐身子。 后来的事,我后来才知道——对方水泥船不待耽搁,马上送去五浜口南岸一家船厂修补。为此,延误了一天一夜赴沪。修理费20元,有正规发票,大外甥托老娘舅捎过来报销。一句话! 为了大地的丰收 北方有句古老的谚语:“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语意很明白:老天爷帮忙多下几场瑞雪,冻死病虫害,抢墒保温,麦子茁壮收成好。这是天帮忙! 南方呢,苏南农村也流行这句改良版的名言:“冬天麦盖泥浆被,来年啃着煎饼睡”。这是人努力!要了解这句话丰富又深邃的内涵,必须麻烦时光老人把时间倒流回转到上世纪七十年代。 中国山西省有个昔阳县,出了个陈永贵、郭凤莲领导的大寨村,是农村一心一意忠于伟大领袖***的形象代言。他们在虎头山上开山凿坡、修造梯田,使粮食亩产增加六七倍。大寨领头跑,苏南怎么搞?大种双季稻!美其名曰“两个矮子总比一个高”。大搞“薄片深翻山芋畦”。种麦的每块畦的土块有新标准:上面胡桃大,下面鸡蛋大;畦中间要饱满,两侧要呈弧形。总沟开三尺,支沟一尺半。麦种如何播撒也定规矩:不能干粒子下地,要用十五至二十度微温水浸泡,整包整包码在尼龙纸棚里催芽后方可播撒入土。于是乎,环环相扣的麦田冬管开始了,给广袤大地上的一块块裸露麦田都浇盖泥浆的战斗随之打响了。 谁都知道,苏南农村水网交织,河泥充沛。不少农家给小畦小块的麦田、油菜田浇些水河泥浆向来就有。现如今要给几百亩几千亩的连片大田块块盖上泥浆被,那些个被唤去“盖被子”的泥腿子们可就无言、无奈、无退避啦!我们那里首当其冲。 说到我的生产队,有七八十亩麦田正好集中在新修的城市通往农村北部的砂石公路东侧,南邻一条有百来米宽、十多里长的大塘河,水清鱼鲜,河泥汨汨,给麦田冬管造势带来天然的优越本钱。当然,路北邻队的情况也是不分伯仲,杠杠的。 几番踏看,几轮筛选,地委决定把全地区冬季麦田管理工作会议中的现场观摩地点投放在我们这里。哇哈,任务下达了,时间规定了。乡下人见识少,懵里懵懂的,干点啥都慢上一两拍,好像木偶人----牵一牵、动一动。当天现场会时田埂上插的小红旗要几十面。钱有上头出,买面料,请裁缝,配竹竿,小心翼翼烫平叠齐,到时用竹竿穿起来插出去。红太阳***军装像,底座是生产队养蚕用的又大又圆的竹匾,大概有运动员掷铅球的圆圈大小,请村里老人家洗擦得整洁光亮无毛刺。绣像的粘合材料是用上等糯米精粉搅和并烧熟成浆糊加上胶水混合而成。它的粘性非常好。还有用染上各种颜色的米麦绿豆,使它们在本色的基础上更鲜亮光彩,夺人眼球。譬如,人像五官中的眼睛用芝麻精心镶嵌,鼻子用浅棕色豆子粘贴,嘴巴用红赤豆,耳朵用麦子,军帽用绿豆,五角星和领章用红绸布……这项工作最精巧、最神圣、最光荣、最艰难。“土包子”绝对做不来。别怕,地区、县层面能工巧匠多啦,一声招呼都风尘仆仆地奔过来献虔诚,显神威。其他的金(景)匾制作,像“葵花向阳”、“战天斗地”、“丰收田野”、“公社长青”等等题材的画作都是参考其他地方的画面和工艺,依葫芦画瓢加上想象灵感炮制而成。你别说,上头下来的有艺术细胞的人就是不一样!当时,全村男女老少一看那村巷墙壁上排成一溜的绣金匾,就觉得每一件都是巧夺天工、稀世珍品,看得贫下中农革命群众眼睛亮堂堂,心里热乎乎,革命前进有方向。我仿佛看到现场会那天,它们撑摆在阡陌上是多么的光耀神奇、令人流连忘返!我也仿佛听到各级领导大人的啧啧夸奖声,以及记者们“咔嚓咔嚓”的相机声……嗨,自作多情!有点点开始膨胀的虚荣心一个劲地鼓动我不甘寂寞、不甘平庸,多么渴望在这千载难逢的人生舞台上亮个相,搏一声喝彩!在那准备现场会的紧张日子里,我好像被打了鸡血,把浑身每个细胞每根骨头都调动到极限。那时候绝对没有哪一个人敢说半声我是“神经病”、“贱骨头”。 好戏即将开演了,路东、路西都是统一的大舞台。时间选得好,下午两点。高空湛蓝,阳光透亮。冬阳暖烘烘、懒洋洋,趴在空中悠悠地俯瞰着大地上的众生众举。河面无风浪。阳光照在水面上像撒满了碎金子,金光闪烁,炫人眼目。岸坡下排着一长溜满载河泥浆的水泥船,沉沉的,稳稳的。船舷压在水面上,人一踏上去,水波和船舷立即拉扯着舞动起来,一漾一漾,轻柔且无声。它们一律船头紧“吻”船岸,船艄甩向河中,又直又挺、挨挨挤挤的。一张张一尺来宽的木跳板把船头和岸坡连起来,形成二十多度的斜面,静静地等待着考验主人们。生产队里所有的劳力都有明确分工:男弱劳力和妇女强劳力负责在麦田里浇泼河泥浆,男强劳力下船挑河泥浆桶直送麦田,老人家烧烧开水端端茶,小朋友插插红旗、贴贴标语和扶扶金匾。那时光,大伙儿都把这件事当特大喜事办。白天黑夜连轴干,队里管夜宵,什么肉丝烂糊面、猪油渣黄豆菜饭、韭菜肉馅馄饨等等江南农村好饭食都拿出来犒劳犒劳。真是“心往一块想,劲往一块使”。多么纯朴善良、无怨无悔的父老乡亲啊!我在思忖,大伙儿这是为什么呢?也许是不为天地为自己吧。听上面的话没错!科学种田,越种越甜——盼望明年麦子大丰收,多分点粮食多吃几顿饱饭、鱼肉饭。 好戏终于开演了。在红旗飘飘、喇叭声声的浓烈气氛中,不远处公路上烟尘陡起,开来好几辆小轿车,紧随着驶来几辆大客车。“来了”!“来了”!全队人马闻风而动进入激战状态。你看那挑河泥桶的几十个精壮汉子,真像听到开工发令枪响一般,“三下五除二”,手忙脚乱地迅速脱去身上的老棉袄老棉裤,个个赤着膊,穿着单裤,腰间系一根胡萝卜般粗细的稻草绳,还要绕上两三圈,把二十四根肋骨根根都勒得紧紧的,这样显得精干又易发力。俗话讲“看人挑担不吃力”。平地走路挑上个一百多斤重的担子请你来试试看:先压你右肩,毛竹扁担“啃”住你的肩胛骨,又狠又死,负荷直压到脚板子,脚板子又压着地面。假如是雨天泥地,肯定是一踩一个大凹坑,往前走坑连着坑,一直伸向前方。右肩挑久了受不了,必须换左肩。一般不大可能把担子歇下来慢悠悠地换位置的。换个肩膀并不轻松,脖子腰腿都要协调转动,右手掌推送扁担的同时左手掌顺势接住另一个扁担头,几个动作瞬间一气呵成。担子愈重阻力愈大,何况是一百三五十斤重的河泥担子呢。再加上岸河之间跳板上的倾斜度不算小,难度升级!我挑首担,装得特别干稠死沉。一咬牙,一挺腰,两手抓紧扁担两头的泥桶夹子,一步跟进一步上了跳板,顺着木板弹跳节奏,同频同进,三五步就跨上河岸,“咳哟咳哟”喊着劳动号子向大田迈进。人未到,先把声音传过去,壮壮声威,吸引眼球。一担接一担,一畦又一畦。“叽咯叽咯”的挑担声,“哗啦哗啦”的泼浆声,此起彼伏的号子声,声声都在广阔的田野上空回荡,赢来了参观者不停的啧啧点赞声。标准的麦田,到位的管理,加上劳动者的原生态、零距离的逼真“表演”,真够清晰完美的了。参观者不虚此行,笑着点头示意。“表演者”心里暖乎乎的,舔着从额头上滚跌下来的亮晶晶的涔涔汗珠,不是苦、咸、涩味,而是香、甜、美味! 岁月悠悠,物是人非。去年清明,我去老家给父母上坟,遇见了当时邻队的远亲阿嫂。她告诉我,她男人走了三十多年了,都是当年冬管现场会时去挑河泥惹的祸根子。她男人走跳板时一摇一晃,猛打一个趔趄,连人带桶摔到河里……这事过后我就听说了,并没多在意。近半个世纪过去了,我对冬管现场会那件出足风头、吃尽苦头的事情刻骨铭心、历历在目,仿佛昨天刚刚发生。冬去春又来。我在希望的田野里又摸爬滚打了好几年,终于以工农兵学员上大学(其实上了中等师范学校)的身份光彩地真正地离开了这块洒透青春汗水、又怨又恋的故乡黄土地。我是幸运儿!她男人真是苦命汉!他为了多吃几顿饱饭,干死干活,干到腰椎骨断裂,钢丝夹板陪伴他一起早早躺进太平间。我挽着孤苦的老阿嫂来到苦人儿的坟头上,双手伏地连磕三个响头。我望着坟头,忆着故人,回想着那段揪人心肠且无可奈何的风雨岁月,仿佛又舔到了汗水的苦味、咸味、涩味,眼泪禁不住地淌下来…… 凹凸殇 异乡客地,我偶遇当年一起“战天斗地绣地球”的好兄弟阿庆。猛一见面,打个楞神,仔细端详费思忖?很快,我两眼放光,脸部肌肉紧急调动组合到最兴奋的表情状态。哈哈,是你呀!“他乡遇故知”,乃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啊! 边喝热茶边聊天,东拉西扯,牛皮哄哄。突然,我脑子里打了一个激灵,立刻闪现出另外一个好兄弟阿良的音容笑貌,马上问:“阿良的情况怎样,给我讲讲”。阿庆不无惋惜地回答“阿良命苦啊,一世光棍,四十出头就升天了”。他轻轻敲着茶杯盖子,边敲边补充:“听说是生什么癌症病,在医院里就断气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我的思绪瞬间十分敏感地把阿良的早逝与那件意外事情拉扯在一起—— 那是1970年的春天,苏南农村广大农民响应伟大领袖“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开始试种双季稻,美其名曰“两个矮子总比一个高”。也就是说种二茬的收成必定高出一茬的产量。纯朴的庄稼汉闻风而动,买稻种,整秧田……第一道工序是稻种催芽。因为双季稻每季稻的生长周期是60天,是单季稻的一半时间还不到。如果前季成熟晚,那会连锁反应的,必定会殃及后季成熟。后季稻抽穗扬花灌浆晚,碰到气温骤降,马上“翘穗头”——半年辛苦白忙活。前季稻千万千万要争主动,催芽播种是关键。这是农业科技新招术,是跟“气候老爷”争分夺秒的新式武器。 如何催芽?啰嗦两句:在平地上挖出长方形的土坑。长三米,宽两米,深一米半,上面搭盖拱形架,铺上尼龙薄膜,一侧开个斜坡口子供人进出,里面搁口牛腿大水缸,放进大半缸15至20度的微温水。当时在温室大棚稻种催芽,新奇着哩!我队第一批进温室大棚的催芽数量是三十蒲包。每包重十五斤。每隔两小时,每一包都要挨个儿跳进大缸温水里洗个“醒身”澡,时间半分钟左右。把它水淋淋地抱起来,带着有点儿温热的身子送去和伙伴们挤在一起催眠。下垫稻草,上盖草包,在基本封闭的狭长空间里,在拱顶一盏“气死风”油灯的光照下,棚里水雾腾腾,朦朦胧胧,千万个小家伙正在寂静与湿润中慢慢醒来。 这种让识字颇少的庄稼人干的破天荒的绣花活,容不得半点马虎和懈怠。水温不能高也不能低,温度计必备必量。稻包要轻抱轻浸轻码,一旦散包就麻烦了。时间间隔两小时,要规规矩矩,整点守时。首班人选,我是队长,当仁不让。还有就是阿良。阿良身板宽厚、性格敦厚、言语不多、手脚不闲。阿良负责在旁边猪场里烧好开水拎过来,再去挑点河水,倒入缸中,还负责看看闹钟掌握时间。我主打测水温和浸泡“稻娃娃”。至于把它们抱过来、堆过去、盖被子的流水活儿就需要我俩配合默契唱“双簧”了。 早春,江南的午夜是静谧而美妙的。田野里却不同:上半夜像赶集市,主角是青蛙。几十几百只一起大合唱“呱呱呱、咕咕咕……”。你要知道,雄赳赳、气昂昂地放声歌唱者往往都姓“公”,体型大,头部两侧的鸣囊是天生扩音器。下半夜淡月笼纱,微风里吹来清凉。集市散了,少数精力旺盛的青娃娃还在连续叫春,好像给大棚里的稻娃娃吹上一声又一声开工哨音:“呱呱呱,快快快”!工作间隙有两个小时,透个气,抽支烟,喝口水,眯个盹的时间绰绰有余,想个法子搞点新花样来充实它。 “扳鱼”!阿良脱口而出。就因为这两个字惹祸上身,深深地、长久地伤害了他。我们那里是典型的水网之乡,河多,船多,捕鱼人多。“扳鱼”是古老传统的捕鱼方法,一根手臂粗的长毛竹杠,加上顶部捆绑四根富有韧性又有张力的小竹竿。小竹竿顶端分别系紧一头网钢绳,撑开来就成一个正方形、四角都紧绷绷的。四周网眼往中央走去,眼口由大渐小。网中心有个网兜,像小学生网蝴蝶用的锥圆筒形纱网兜一般,密密稠稠。一旦网住,鱼的祖孙三代就一网扳上来。最后,长毛竹竿头部套上一根粗长的拉杆绳,用草绳或用麻绳,扳网制作就大功告成啦。阿良是扳鱼热衷者,不哼不哈地已把扳网架到河里了。那时候,春暖花开,河里最活泛最不安份的鱼儿主要有鲤鱼、鲫鱼、黄甲鱼、菜花土婆鱼。这几种鱼最容易上网。如果你河址选得好,能把握住一起一落的扳鱼频率,不躁不急,就保不准“十网九网空、一网轰隆隆”:双手抱上个大鱼娃娃,朗声哈哈哈。阿良就是这种踏着节奏、不紧不慢的老手。一支烟功夫,一条两三斤重的金黄色鲤鱼已被甩上岸来,肚子很大,保准是春天“临盆生产型”的鲤鱼妈妈。 “阿良,别扳了,要干活了”!黑暗里,我高声朝他喊,连喊了几声。他终于回应:“来啦!来啦”!话音刚落,又听到一声惨叫“啊呀喂!啊呀喂”!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声刺破夜空,刺得我头皮发麻,瞬间产生天塌地陷的惶恐感觉。“怎么啦?阿良”?我不顾一切三步并作两步向黑夜里的阿良扑去。当时,我看到的情景是阿良右手捂着**,左手握着半截草绳,蜷缩着身子在地上左右打滚,边叫边滚,破棉袄破棉裤上绽露着的白絮花都被泥地压黑了,从头到脚沾满了草屑和泥巴。慌忙中,我急迫地追问阿良怎么回事。阿良熬住伤痛吃力地告诉我:“我想扳最后一网就回来干活,碰碰运气来个好事成双,你我各一条。谁知用力太猛,‘喀嚓’一声,板网中心竹杠上系着的草绳突然断成两截。反作用力太大了,我一屁股压下去……”。阿良说着、哼着、诅咒着,他向左边努努嘴巴,同时左手扔掉半截草绳,指了指身旁的“冷枪手”。他忍着疼痛,斜着身体,抽出左脚,狠狠地踹了它一脚。我定睛一瞧,原来地里露出一小截有二十来公分长,有小酒瓶子般粗细的树桩子,硬硬的,尖尖的,孤零零地凸出地面。真是“天猫经过”,巧极了,阿良一屁股闷坐下去,“噗刺”一声,刚好被它毫不留情地、直僵僵地刺破破棉裤保护下的凹进去的“下水道”。刹那间,鲜血染红了屁股,疼痛引来了哀叫。把我吓个半死!当时,一时半会儿,生命是不可能消失的,皮肉之苦是无人可替的。事不宜迟,我匆匆收拾网具,扶起阿良。他一瘸一拐,步履蹒跚。我直接送阿良回家。阿良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阿良娘见状边流泪边端热水给阿良擦洗。初步察看,阿良肛门及直肠大约五六公分纵深范围内肌肉和血管被深深地刺伤了。这点点医学小常识是我从行医多年的二舅那里看来的。事后证实就是这样的创伤。近阶段的日子阿良肯定不好过。多吃要多拉,少吃要挨饿。进食、消化、排泄“一条龙”。粪团排泄挤压肛门口,将是一场又一场“凹凸战”,“守门哼哈大将”屡屡血溅战袍,疼个你死我活。我反复关照阿良娘,最近阿良多喝稀,别吃饱。明天早上用板车拉去公社医院治疗,千万千万别漏出扳鱼受伤的口风,咬死说是温室大棚育种时地滑不慎摔坏的腰。否则,我无法名正言顺地判他工伤,照记误工工分。同时,对我亦不利,劳动时间,“捉狗屎打野鸡”,还是队长呢!到时我会腰板挺不直呀!照看匆匆,言辞凿凿,顾不上久呆,大步流星般地赶去大棚。抬头望东方,已经吐白。我吁口长气,一个顶俩埋头干起来。首战必须告捷啊! 我全力以赴,按时优质服务好稻种娃娃。“娃哈哈、娃哈哈”,它们的笑口终于齐刷刷地咧开了。我的笑口“半开半不开”。“半开”是播种不久,小苗儿洒满露水珠,“娘好囡好”、苗好稻好”!开头好,好一半。仿佛看到前季稻丰收就在眼前。“半不开”是想到阿良的突发遭遇特心沉。我是该死的始作俑者!要不是我松口怂恿阿良,阿良就是借他十个胆也不敢违拗“芝麻绿豆官”的。要晓得,那个年代生产队长握有集体分米分柴、派工评分的“刹车皮”的,更何况我是颇有名声的“硬猫头”队长呢。 故事结束前,补充交代一点:那条大肚子鲤鱼呢?当时情势紧急归紧急,两人都没忘记那条鱼。事发前,阿良把它扳上岸扔在身旁。鲤鱼性子犟,又刚出水,七蹦八跳,忽然间无踪影了。阿良动弹不了。我弯腰瞪眼、摸摸索索地找了一小会儿,没有!也许又窜回河里了,也许被草丛掩盖了,也许掉进沟渠了,也许被四脚猫或者两脚猫叼走了,也许……嗨!管他呢。 三 子 秋熟稻谷开镰,又一个星期天到了。凡是星期日都不属于我这个“劳碌命”。这不,今天要去市里教育学院面授《中国古代文学》。“面授”是函授大学学生专用的名词,“函授大学”则是电大、业大、成大等社会高等教育办学“五大”形式之一。当时中国大地正着手“拨乱反正”,改革开放浪潮汹涌激荡,方兴未艾。邓大人发话振聋发聩:要加速培养一大批建设“四个现代化”的有用人才。各地上下闻风而动。经过严格正规的省统考,我踩了个“狗屎运”——被市教育学院录取为首批在职中文专业函大生。 当时,我居住在距城市三十多华里的农村小镇上。放下了锄把子,握起了笔杆子,开始从事着“阳光底下最光彩的事业”——教书育人。今天,妻子要去加班,儿子怎么办?一大清早,我锁上房门,带着三年级的儿子、骑着车子,父子双双去市教院。教室在底楼,我和儿子坐到靠南墙边排的最后一张书桌,离“开后门”的距离那就是挪挪腿拨拉一下,进出最方便。函授班上课非比全日制班上课,时间紧,授量重。一天“闷头课”,简直倾盆大雨如灌热水瓶一般“咕咚咕咚”,喘息不得。师累生疲,真有点头昏目眩。我们这个班40位学员,除了七八个基层党政干部外,捏粉笔头的“唱大戏”。今天给我们“排大戏”的导演是姚教授,原是市女子中学的校长。他精通古文,擅长吟诵。动情之处,热泪飞溅,手舞足蹈,忘我遁形,真真切切地入情入景。听说有人戏称他为“姚疯子”。姚老师上课老习惯,带上个竹壳热水瓶子,不时倒上呷上两口,一抹嘴巴,唐诗宋词,滔滔不绝,宛如飞瀑倾泻三千尺,接连碰溅出一朵朵耀眼的知识浪花。 有个同班学员姓沈,络腮胡子,矮胖个子,闲不住的嘴巴子。难得的课间,一支接一支猛烈吸烟,像三天没进食的饿死鬼一般贪婪痴迷。“咳咳咳、吸吸吸;吸吸吸、咳咳咳”。伴随着团团轻袅的薄烟,黑牙缝里钻出一串又一串精巧瞠目、逗人捧腹的奇人怪事、市井趣闻。有人了解到沈老兄是知青“老三届”高中毕业生,早已在农村结婚生子。不知怎么七搞八混,拼搏到了一张“朝南坐”的办公桌,当了个乡干部。当时干部要晋升,务必牢记和努力达到:业绩不可少,年龄是个宝,关系算一条,文凭很重要。不是吗,老沈就是冲着大专文凭这块金字招牌来苦熬三年的。课堂上,时间悠长,单调困乏,老沈借茶提神,一啜一啜的,舔舔舌头,咧咧牙齿,可不敢“咕咚”一声一大口。可再怎么省吃俭用,细水长流,总有干涸见底的时候。“小阿弟,来来来,帮我到讲台上去倒点开水”,同样坐旁边后排的老沈招手轻声呼唤我儿子,“别怕,茶缸给你”,边说边俯下身子伸长手把绿皮搪瓷空茶缸塞到我儿子手上。我鼓励儿子大胆些,去吧!儿子很听话,一点不胆怯,扔下连环画《西游记》小人书,握住杯柄,弓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向讲课桌旁边放在水泥地上的热水瓶。听讲课的大都是“上过梁山见过宋大哥”的小老爸、小老妈。有的瞅见了,只当没看见。有的没注意,只管自顾自。讲课的姚教授正背向大家“吱吱吱”地在黑板上“画龙点睛”,同时嘴里发出与板书内容相辅相成的古诗文词句,音韵和节律相当感染众门生。“嘭”一声响,听课的、授课的都被这种突发的高分贝声音怔住了。假如你在现场,觉得课还上得下去吗?妈呀,热水瓶胆碎了!几乎满瓶的热开水迅速浸润着满地的玻璃碎片,慢慢的向周边渗透开去。姚老师应声转身,见状甩掉粉笔,急走两步,弯下身子,一边用手轻轻连拍顿时吓得呆木木的我的宝贝儿子的胸脯,一边急迫地询问:“哪里烫着了?哪里烫着了”?好几个学员都不由自主地围拢过来,关切地帮着查看,出点主意,讲宽心话。我嘛,当热水瓶子破碎声第一时间传进耳朵里时,屁股就像被弹簧突然间“嗖”地一声弹出来一样,不顾一切,“蹭蹭蹭”地以最快速度窜上去看儿子。我烫伤不要紧,烫死了也没关系。在乡镇上,因为我的儿子是首批独生子女,既娇又贵!出点什么事,拿什么给亲人长辈交代?特别是怎样给老婆大人交代?我仔仔细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给儿子摸索一遍。阿弥陀佛,苍天开眼,有惊无险,安然无恙!大伙都松了口气。尤其是老沈擦擦眼镜片,摸摸儿子头,连声自语“吓坏了,吓坏了,额骨头亮啊”!真要烫出事,我肯定找老沈这家伙拼命!儿子逃过一劫,皆大欢喜!过后了解到,儿子已经倒好开水,可能茶缸里装得太满了,有点烫手,心急慌忙,一转身没留意绊了一下,碰翻了热水瓶子。 刚放下午饭碗,儿子就一个劲地催我一起去教院艺体楼旁的池塘,去悄悄干一件昨晚爷俩密谋的大事——钓鱼。前几次面授时,乘隙我去观察过这个水灵灵、花艳艳、鱼悠悠的风水宝地。借用朱自清《荷塘月色》里描摹场景的妙词佳句来形容教院池塘,倒确有几分相媲美之处,只可惜我文墨苦涩,点缀装饰不来。等我在中文专业修炼几年终成正果时,再来摇头吟颂一番吧。儿子来教院,目的在垂钓。大人钓鱼有的设心计、图谋略;有的练意志、强耐力;有的躲噪杂,乐逍遥。小孩钓鱼一个字“乐”!黑鱼白鱼没关系,大鱼小鱼不计较,钓到钓不到都有趣。哪有大人那么寓意深邃费思量?告诉你吧,这个池塘是教院师生休闲自学的理想场所,清悠高雅,阴阳调和。池中间耸立一牌写着:“请勿垂钓”!管他呢,视而不见,没那么一本正经。乡下孩子来玩一趟,挺不容易的。儿子按照我的旨意和指点,带着预先准备好的无竿钓具——仅有鱼线、钓子和诱饵红蚯蚓,弓着身子躲到文体楼底层伸展出的水榭台栏杆内侧的凸角处。左手掌挽着鱼线,右手甩出钩子,瞪大眼睛,盯着平静水面的浮标,渐入佳境…… 儿子专心致志盼鱼儿,我牵肠挂肚想儿子。我人在教室心系池塘,表面坦然,内心焦灼。讲台上老师讲的什么,都“聆听”到眼睛鼻子里去了,半句话都没有钻进耳朵里。一会儿想想他是否会被人发现逮个正着,把鱼具都没收了,正站在哪个办公室里被人训斥,立正着抽泣着哭鼻子哩!一会儿想想儿子已经把钓到的一条又大又肥的活蹦乱跳的不知道名字的鱼儿正用上吃奶的力气拉上岸来,手忙脚乱地彻底征服它!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我侧头看见那扇虚掩着的后门在蠕动。先是无声地扒开一指缝,看到一只小手,沾着泥巴;然后是慢慢地推到一尺多宽,胖乎乎的小孩身影显现了;最后闪进我眼帘的是完完整整的、脏兮兮的“心肝宝贝”,马上钻到我身旁的凳子上。我明显嗅到儿子身上尤其在胸襟门前有一股浓重的鱼腥味,还隐约瞧见已经板结在衣服上的鱼粘液,混合着泥土,已经呈黑褐色斑点。我把水壶递给儿子,又拿手帕给他擦擦脸蛋和小手。他坐在我身边,很强烈地感受到他的无法掩饰的兴奋和激动,喝水太快连连打噎,从嘴巴里顿时“进口转外销”,刚喝进去的水又呛出来。儿子顾不得呛水打噎,拉紧我的手,摇啊摇,凑近耳旁悄悄告密——他已经钓到一条大鱼,偷偷藏在花草丛里。请老爸快去“莅临指导”,分享快乐! 儿子和我先后闪出后门去现场观摩领奖。在池塘不远处的有人栽无须管的一小片芦苇蒿草混杂的隐秘地方,确如儿子所言,躺着一条叫不上名字的五六斤重的大鱼。不容易了,男孩子就是有能耐,既没被发现,又会及时搬救兵。瞧一眼,我这个水乡老兵就告诉新兵蛋子,这是草鱼。草鱼身体侧扁且欣长,活跃贪食,游速迅疾像潜水艇。淡水鱼类中估摸排位可居老二。一年四季可捕可餐,量多肉鲜,水品美味也。老大哥数青鱼。“青老大”的尾巴最值钱,最富营养。苏南流行的“青鱼尾巴鲢鱼头”的不变名言就是佐证。“青老大”大多数在年关集中捕捞上市,请客送礼,至尊至贵。这次儿子来教院,不虚此行,钓到了“草老二”。怎么处理?带回家享口福?要奔波几十里,等到夜幕降临再下厨房,鱼早僵直了,吃死货没有兴趣。送人?送谁?没想好,还真有点舍不得。权衡左右,很快我拍板:“卖掉”!活鱼好卖,价格不菲。至少能换张“黄鱼头”——五元大票。我三步并作两步奔回课堂,把带来的帆布拎包清空。用它装鱼,紧是紧了些,装头不装尾,但是总比拎在手里招摇过市好。别忘了出门时门卫大爷的那双毒辣辣的“X光”老鹰眼,千万不能让他轧出一丁点儿苗头来。下午的课基本上是在“鬼混”。本来嘛,胡子拉茬的,拖家带口的,要想做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文化人根本做不到,在职学习打点折扣在所难免。只不过我今天打的折扣低至一二折。“甘蔗没有两头甜”,当时我已用行动决定与儿子共同去分享钩子上的快乐。 儿子无所顾忌,一蹦一跳很快出了校门,在出门左拐一百多米的地方,蹲在墙根下等着我。我左手拎着鱼包,垂直手臂,紧贴躯干下部,若无其事地向校门口走去。临近门卫室,将身体左侧紧靠窗台,主动笑着和门卫老大爷打哈哈,把早已捏在右手里的一支“大前门”扔进窗里。老大爷见“飞来烟”,顿时嘴巴里“嗬嗬嗬”,老鹰眼聚焦在“小白棍”上,“X光”短暂关闭。说时迟,那时快,我趁机刷刷刷地迈出几大步,迅速消失在大门口,向左一拐,奔过去与儿子会合。我对儿子面授机宜。前面不远处有个小菜场,你去门口摆摊卖鱼。“一口价”五块钱,就说这是我爸定的。我在附近暗中注视你,给你保驾。这种场景就好象到外地旅游,遇到有小孩上来纠缠你叫爸喊妈,乞求施舍,大人躲在暗处窥视动静,伺机露相干涉,形式举止差不多。钓鱼时间短,卖鱼时间也不长。三四点钟时候,那里有家国有棉纺厂的早班工人下班了,三三俩俩,东瞅西瞧。有人看到小孩面前的起水鲜鲜的大草鱼,蹲下身来,摸摸问问。没挨到几拨人,其中就很快有人掏皮夹子了。卖价果然跟开价一分不差。儿子举着钞票,飞也似的向我奔来,高喊“爸爸,这钱归我啦,够买一付‘红双喜’乒乓球拍啰”!孩子的愿望在今天的下午终于实现了,前段时间我手头紧,给儿子允诺的事一直拖着,犯着难。今天,纠结顿时消解了。当时啊,爷儿俩心里比蜜甜,脸上的神情都鲜艳! 今天在我们爷俩身上,上帝指定不给安分,有故事。上午,无事端端把水瓶子崩掉了;下午,喜出望外甩鱼钩子把“黄鱼头”揣袋了;傍晚,回家路上,得意忘形蹬车子把魂吓丢了。“瓶子”、“钩子”的故事在上文分别已有明确交代了。这会儿,就详细赘述“车子”惹出丢魂出丑的真实故事。 先说车子,是一辆二十九寸的上海凤凰牌黑色男式车。它千呼万唤,来之不易。在当时那个年代,毫不讳言,生活物资相当紧张,买任何东西都依赖票证:肉票、粮票、油票、布票、煤球票……花花绿绿、形形色色,都被视若珍宝。没有它们,你就别活了,真成了一只“无脚蟹”,寸步难行。这好比近年全球爆发****、严格常态化防控疫情一样,要一个不漏地查验核酸检测证明、健康码和佩戴正规口罩。没有它们,恐怕你、我、他都要被“疑似”,被集中隔离观察。当时,我儿子准备上小学,有辆自行车接送更方便。可自行车是紧俏难觅的轻工产品中的“天之骄子”,更别说“永久”、“凤凰”、“飞鸽”这几种沪津名牌车了。搞到一张购车票,睡梦里都要哈哈笑。我拜托在郊区政府工作的老同学帮忙。她也无把握,言称“尽力”。时隔大半年,喜讯来了。我拿着那张黄色的大于扑克牌的长方形纸片,端详良久:左上方有车序编号,一个萝卜一个坑,登记在册,按号购买。中间正文有“自行车购买券”几个粗黑体大字赫然醒目,底下一行小字注明购买商店和截止日期。右下方盖着商业局供销部门鲜红印章。望着它,我心头不由一阵狂喜,高兴劲儿胜过现如今买到一辆“奔驰”或“宝马”。它哪里是纸片,是患难老友的赤诚情意,是我的最爱的心肝宝贝,是我家目前为止最抢眼的奢侈品,也是陪伴儿子成长的“小铁骑”。车子买到家,瞧着我那得意劲儿,妻子打趣说:老公,你真是娶了大房,又纳了小妾,吃得消吗?“纳小妾”,没影的事,也万万不敢;“吃得消”,我敢拍胸脯“行”!人逢喜事精神爽嘛!为了车子的容颜常葆靓亮夺目,我准备了粗擦细拭两块毛巾,买了尖嘴小油壶、扳手、起子、踏脚橡套,又买了遮盖防尘的塑料大外罩。为了儿子乘车的安全和舒适,我特地请社办厂金工车间老师傅量身定制了铁木小坐垫和铸件蹬脚板,分别固定在三角档的横档前面和斜档上。心灵手巧、富有爱心的孩子他妈还给小坐垫做了一个紫红色绒布外套,又软和又好看。儿子往上一坐,稚手扳动转铃铛“叮铃铃铃”、“叮铃铃铃”,一阵接一阵,声声清脆又悦耳,仿佛像车子前后镶嵌着的铭牌上的金色凤凰一样在引吭歌唱。唱得幸福落我家,唱得展翅飞远方。 接下来要交代给看客们的,是由自行车招惹出来的惊魂一幕。真有点令人啼笑皆非,已成为了街坊笑谈。我这个皮厚胆壮的泥腿子小秀才也有点喃喃嚅嚅,难以启齿—— 从市教院返家,父子俩骑乘“凤凰”车,穿过了街道,驶过了工厂,跨过了桥梁,告别了城市,来到了熟悉的田野旁。在夕阳的余晖衬映下,从公路上望去,一望无垠的金黄色。再也感受不到昔日那种一杠杆红旗、一阵阵歌声、一条条“长龙”的农耕大氛围。开始分田到户了,开始淡出那在苏南农村不切实际的双季稻,重新恢复种植稳产高产的单季稻。人人都有劲,有责任,有梦想。割的割,捆的捆,运的运,个个有滋有味,出手出脚地忙碌着。一辆又一辆的手扶拖拉机穿梭在田间,驮着稻谷,发出“突突突”的机器声,仿佛在唱一曲丰收歌。一切是那样的平常自然,平静和谐。这是一幅多么真切现实而又美妙昂奋的农村大地丰收图景啊! 傍晚的公路上,除了抓紧挑运稻谷的人们和拖拉机,偶遇一辆进城的客运末班车,货车更少,因为公路还在延伸建造中,全线衔接还不算畅通无阻。也许是这一段公路坦直无阻,也许是情景感染,也许是我带儿子上大学经历奇妙,我情不自禁地突发奇想,亮出怪招:我叮嘱儿子,你出双手,由你负责替我把握自行车笼头;我出双脚,专门负责蹬踩踏脚板。咱爷俩来个“自行车双骑”,互相协作,共同配合,创造一个骑车新奇迹!儿子第一次当“笼头老大”,兴致盎然,双手紧握,注目前方,俨然像驾驭“铁马”的小骑手。我身躯略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屁股坐稳,双腿发力,踏板备受刺激,一上一下,一下一上,翻滚得更欢快了。我的嘴巴也没闲着,高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这样的骑车新组合新形式罕见啊,儿子被逗得发出一连串“嘎嘎嘎”的欢笑声。父子俩疯子般、轻喜剧般的露天现场表演,引起了公路两侧农民老大哥的兴趣,连声喝彩,拍手起哄催促“快点,再快点”!那时候如果有手机,把它拍摄并存录下来,往后翻翻看看,保管逗得你眼泪都要滚出来,那真叫一个字“绝”! 乐极生悲,物极必反。喝彩声声犹如强心剂、追魂剂,真把我们两个大小“阿木灵”糊弄晕了,身不由己,任凭惯性向前窜。儿子人小手小力气小,刚驶出了三四十米距离,在一片叫好声中儿子“哇”地大叫一声,手一脱把,车笼头就猛地向右侧一别,“轰隆”一声巨响,连人带车斜刺刺地冲进路旁的河里。公路旁的河不像条河,充其量算是长条形的小河浜,断断续续沿线没贯通。苏南平原沃野、水网交叉,修建新公路路基必须高出地面一两米左右。泥土不够,就地取泥节工省本,于是小河小塘像颗颗珍珠撒落在公路两旁。有一些颇具规模的路边河塘被专人承包养殖鱼虾。为了防止偷窃,河畔打树桩、插尖头树杈、系结栏网等成了常规杀伤性防偷窃武器。如果刺得不巧,刺到眼睛,非瞎即残;刺到肚皮,肠子都要流出来!那时候,我和儿子“被脱缰的野马”裹挟下水的一刹那,我意识到儿子先于我入水,并被甩到距路坡较远的河中央,大概有一米半左右深。我身重些,是在车子撞到浅滩上的障碍物后才被斜冲进河里的。我顾不得多想,快救儿子!河水中,儿子被呛水,在挣扎呼救。“爸爸啊,快来救救我!救命啊!救命啊”!儿子危在旦夕!我头皮都要炸了,迅速挣脱缠脚的水草,蹬掉灌满淤泥的皮鞋,张大双臂,连喊“别怕!别怕!”猛扑过去。一只手揪住头发,一只手抱住腰,立刻把儿子挺出水面,一步一步向岸坡挪动。渐渐地,儿子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了,湿漉漉的,坐在朝阳的路基旁。很快,有位住在附近村庄的好心阿婆拿来了孙子的衣服帮我儿子换上,喂了热热的姜片红糖水。有个路过的中年妇女恰巧是附近村里卫生室的“赤脚医生”,她从自行车上下来,蹲下身子,仔细地检查了儿子的身体情况,筋骨未伤,皮肉无痕,只是突然受此惊吓,呛了点水,需要安抚调理。好人哪,我至死难忘!上午上课时,热水瓶里的开水滚烫作祟,有惊无险。午后钓鱼,池塘的水温馨慷慨、送上红包大礼。傍晚回家时,河浜寒水频射暗箭,乘机发难。多亏上苍庇佑,儿子逢凶化吉,终无大碍。那么,“大疯子”、车子又如何呢?我右小腿被硬树杈子刺了一道五六公分长的血口子,肉也翻上来了,蛮深的,至今还留下疤痕。车子也伤得不轻,笼头别歪了,不算啥。主要是前钢圈撞得严重扭曲变形了,骑不了了。推行时轮胎撞碰前车叉,转一圈就能听到“咔嚓”一声,一声又一声,声声撞击我心房。小腿疼痛啊,心里悔恨哪! 天已擦黑,离家近了。我一瘸一拐的,推着“咔嚓啦、咔嚓啦”的车子,脑子混混的,身上凉凉的,步履沉沉的。回家怎么开口呢?我停下脚步,扶着车子,拉着身旁儿子的手,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儿子,车子坏了,爸要拿去修。请你把五元卖鱼钱借给我吧,‘红双喜’过几天再买吧。”儿子缓缓地抬起头,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我,好像注视一个陌生人一样。停歇片刻,他不声不响地从干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张来之不易的“黄鱼头”,高高地举着递给我。当时我清晰地感觉到钞票是湿的,儿子的眼睛是湿的。 阿多轶事(上) 今天开夜工。一台脱粒机,一架鼓风机。脱粒机配上三个人轧稻谷,搭两个辅助工搬运稻铺,给三人提供“炮弹”。机前,有一个人专门负责用竹耙子耙去脱粒时飞溅出来的柴草壳子。紧挨着的鼓风机正对着三角架中央用粗草绳吊下来的大筛子“呼呼呼”地一个劲儿地吹着。“筛手”圈起双手,紧握筛子边沿前前后后、一推一搡,反反复复。在风力的作用下,筛子里金灿灿的新鲜谷子暴风骤雨一般纷纷钻出筛子眼,滚落地下,逐渐堆出塔尖。筛子里只剩下砂砾、小泥块和稻草壳子。 前后两道工序用工约十人,男多女少。阿多专司搬稻穗铺打下手活,两脚不停,两手不停。稍微慢些,立刻遭到干上手活的“射手”的催促“快点,快点”!忙碌的人们个个犹如抽急了的陀螺,顾不上喘息,顾不上小便。干过农活的都有亲身体验,稻谷脱粒、扬尘时,柴壳、屑末、泥尘每分每秒都会钻进你的头发、鼻孔、耳朵及脖颈内。尽管干活时有草帽、毛巾、袖套、饭裙防御,还是防不胜防,如芒刺背,瘙痒难忍,坐立不安。 夜工干到深夜一两点钟,十分辛苦,可以记通宵十足工分,不按点钟计算。回家还可以眯上一段时光,养养精神,不影响第二天早上出勤。夜班结束,工具收拾停当,稻谷堆成小山用尼龙薄膜严丝无缝地覆盖好,四周盖上稻草,底部用砖头压实。好了,仅留两个人守场看夜,其他人去洗澡睡觉。 说到洗澡,那年代根本没有热水器淋浴器,大澡堂都市才有。苏南农家一般都用木盆、铁锅。木盆洗澡都好理解,铁锅洗澡不得不说。铁锅很大,一个成年人蹲进去也不挤兑难受。灶膛里烧柴火,“噼里啪啦”,人在锅里“稀里哗啦”。烧一锅水,至少要洗上十来个人。锅里的水少了,被干皮肤吸掉了,被铁锅蒸发掉了,别着急,旁边专门放了一大桶河水供添加。先洗的是妇女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家庭里的小朋友;接着光临的是家庭主妇和老人家;最后享用的是大男人。冬季“轮翻轰炸”一遭下来,柴要烧掉几大捆,水要添上两三桶。如果哪个愣头青“二百五”把灶火烧得越旺越好,水温高烫屁股,别慌,除了添些凉水,还可以随手用木垫子垫在身下。木垫子圆圆的像园櫈面般大小,有一两寸厚度。它把铁锅皮与你的肉身皮阻挡开来,防烫伤,保无恙。你可能不知道哇,那洗澡水有多脏!第二天早上沉淀后印入你眼帘的浴水上面氽着稻芒芒、油花花,就像煮肉时水刚沸腾时飘浮出来的灰白色的泡沫沫。底下沉淀着擦搓下来的灰褐色的油泥污秽小团团,挨挨挤挤贴在锅底里。主人家提供“锅澡”,赚不到柴火。加夜班柴火有公家提供,名正言顺,但是“量体裁衣”,有人把关分配。当时都给灶王老爷吞噬了。能赚到的就是这么大半锅的“荤汤”了。用它来浇灌自留田上的蔬菜,肥效拇指翘,堪比人粪尿。 苏南农村,村巷好多是“兵营式”的建筑风格。一长排一长排的,坐北朝南。多的一排有四五十户人家,少的至少十来户。由于建造时间有先后,凸出凹进的常见,“缺齿豁口”的平常。有的人家房屋年久失修,倒塌了,在屋与屋中间,像个丢失大门牙的丑老头赖在地上。有的人家“天火烧”,断垣残壁,黑漆抹达,镶嵌在长村大巷中,一年又一年,见怪不怪。每一户人家内部结构大同小异:大门进去是客厅,客厅后面是厢房,厢房后面是厨房,厨房身后是卧房,卧房后面是“收尾间”——百分之七八十的村民把房间后面坐北的一间用来招财进宝——养猪养羊,天天聆听着猪哼哼羊咩咩入睡,天天做着“大团结”(拾元面值钞票)进账美梦。仅有少数人家砌个大锅澡堂便己利人,赢点人气,赚点“排骨汤”。屈指算来,我们生产队四五十户人家,有大铁锅的充其量八九家。 桂仙家有大铁锅,最敞亮,最干净。她是去年从外大队嫁来的,初中毕业生。原来的生产队会计去当大队农技员了,就请她接任会计,干得清楚麻利。是我队长的得力搭档。她丈夫是“最可爱的人”,在内蒙古服役。前几天来信讲已担任排长。 今天开夜工,桂仙负责站在高櫈上筛稻子。高高净净的谷堆上有她洒下的青春汗水。“近水楼台先得月”。桂仙家有浴缸,又是女孩子,理应先洗。歇工后,她与一起开夜工的阿玲商量好互相烧灶,互相搓背。热水是阿玲烧的,摸着烫手她就走了。走前,阿玲允诺桂仙,你先洗着,我去家里给宝贝儿子喂口奶,马上来给你搓搓背。 夜深人静,独住一屋的桂仙浑身放松下来,泡在热腾腾的清水里,闭眼享受着轻松与惬意。顿时思绪飞向远方,飞到了丈夫身旁……不知不觉,水温渐渐降下来了。桂仙开始想阿玲,有点责怪她“慢死慢腾”的,到现在还不来!这时,桂仙听到“吱嘎”一声门响,就高喊:“阿玲,你真像个‘阿木灵’还不快点来烧火。我快冻死了”!没人应声。桂仙侧头隐约看到一大捆稻草朝着她,向灶膛边快速移动。“呼呼呼”地火苗子窜上来了,水温又开始回升了。桂仙舒服啊!“哗啦啦、哗啦啦”的热毛巾拖着清水帘,滋润着光洁的身子,有一句没一句地与灶旁的阿玲聊起来。没料到,“剃头挑子一头热”,只有桂仙的讲话声,听不到阿玲半个字的回应声。“怎么?平时蛮会讲的阿玲今天哑巴了?”桂仙开始提高嗓门猛喊一声“阿玲”!“阿玲”隔着两米左右高的灶墙传过来一声“呃嘿”咳嗽声。桂仙听到了顿生疑窦,阿玲的声音像吃糠喉咙里逼出来的!是阿玲吗?赤身裸体的动弹不了,又隔着厚厚的灶墙,怎识烧火者“庐山真面目”?疑惑间,烟雾陡起,浓浓的,呛呛的,很快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呃嘿、呃嘿、呃嘿”咳嗽声连续不断地从灶膛边传进桂仙耳朵。“不好!是男人的声音。他是个假阿玲!”桂仙像浑身被电击一样怔住了。她恍然大悟,羞辱万分。还未等她张口喊叫,那烧灶的已在浓烈的水雾加烟雾的遮掩下,像猛的挨了一棍子的野狗唰地一下子窜出去,夺门而逃。逃到门口被刚进门的阿玲撞了个正怀,惊愕中双方都认清了面孔。 阿玲关好门,竭力好言劝慰安抚桂仙。其他人澡也不洗了,就此作罢,擦擦抹抹就上床睡了,谁都没想那么多、那么深。阿玲的丈夫培生可不一样,睡眼惺忪地听完阿玲的讲述后,立马瞌睡虫都逃走了,眼目清亮,抽支烟考虑起来。培生和桂仙的男人都是当兵的,不过他揣了个“三等功”奖章荣归故里,被破例安排在集镇上供销社农业生产资料门市部当亦工亦农。我是从革命大熔炉里走出来的,桂仙男人是“钢铁长城”神圣一员,军嫂名声不能有半点玷污。那个人,这件事必须要正本清源,捋清来龙去脉,有个明白的交代。培生严肃地叮嘱阿玲,此事只限你知、我知、桂仙知。千万不要做“长舌妇”“放大镜”。第二天培生去上班,路过大队部和“复兄”治保主任(兼任民兵营长)敏亮进行了沟通,希望他不露声色地作些调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当天上午,大队召开队长会议,敏亮把我叫出去,告诉我这件蹊跷事情。我听了后的反应是立即拍拍胸脯,“阿多决不是沾花惹草的人!可能有误会在里边”。敏亮拍拍我肩膀,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们一起想办法把阿多喊来,当面锣对面鼓的直接问个明白,好不好?”如何去叫阿多来大队?敏亮直接去找他,身份太敏感,容易让村上人七猜八想,没犯事也当成了犯大事。我出个主意,就说大队里的手扶拖拉机出故障了,麻烦阿多跑一趟过来修修。敏亮觉得这个办法稳妥,立刻着人去叫阿多。一刻钟工夫,阿多来到我们俩面前,背着一个工具箱,气喘吁吁,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没顾得上擦哩。阿多四十多岁,一百来斤,长相貌似《水浒传》中的矮脚虎王英。五短身材,做人粗线条,大大咧咧,不拘小节。阿多原名叫王多宝,家中排行老幺。他父母亲“造人”本领一级,头胎和末胎都是“带把的”,中间八个姊妹,先后夭折掉四个。他被取名“多宝”,寓意是多生出来了个宝贝蛋。阿多原是上海“大无畏电筒厂”的工人,有着一手机械维修的好技术。老婆孩子在乡下,“工农联盟”,属于亦工亦农“半家户”,日子蛮滋润。一九六二年,国家困难时期,上级号召在职工人主动帮助国家挑担子,积极上山下乡。这不,阿多作为首批下放工人返回原籍“抓革命、促生产”,已经干了六、七年农活。随着农业机械化步伐的加快,各类农机器械逐渐增加。比如:十二匹马力的手扶拖拉机、水泥船尾的挂桨机、麦田开沟的开沟机、脱粒机、鼓风机……修理排除机械故障必须是懂点门道的人。用“原珠笔当作测电笔”的大老粗对“趴窝”的机器只有干瞪眼的份。于是,一来二去,阿多师傅会维修,手到病除,很快吃香。 矮脚虎王英贪财,阿多不贪财。邻近村上拖拉机坏了,阿多得讯立马放下饭碗赶去。半夜里有人敲门请阿多去修理脱粒机,不顾自己感冒发烧,二话不说,背上工具箱跟着就走。特别是农忙时节,时间紧迫,“救机”如救火。阿多像一个高明的急诊科大夫,随叫随到,精心诊断治疗。人家过意不去,给他个三元五元的,聊表谢意。阿多推辞不掉,都会把钱如数交给队里会计。缴钱记工。实际工分报酬比现金的一半都不到。阿多无怨无悔,交得干干净净,活得坦坦荡荡。时间长了,熟悉阿多的不熟悉阿多的都异口同声夸奖到:不愧为是上海工人阶级,有觉悟!矮脚虎王英贪色,难道阿多也贪色?阿多被“诓”到大队部来,不用动手修机器,而是动口讲实情。昨天开好夜工,有好几个男人太困了,自己回家弄点热水简单擦拭擦拭,马上睡觉了。我呢,在上海多年养成了爱清洁讲卫生的习惯。身上难受睡不好觉,肯定要洗澡。我是桂仙家洗澡的常客,图清净,贪整洁。进他家熟门熟路,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浴缸间。昨天夜里。桂仙也在开夜工干活,肯定烧汤洗澡。我估摸着差不多了,刚推开她家虚掩的大门,就听见桂仙在高喊:“阿玲,真像个‘阿木灵’,还不快点帮我烧火,我快冻死了”!当时,哪见阿玲踪影,在场的只有我这个“假阿玲”。不就是烧个火嘛。我来!她洗她的澡,我烧我的火。她与我之间有道又高又厚的火灶墙,我阿多就是用足吃奶力气蹦起来都偷看不到子丑寅卯。我闷声不响偷着去给桂仙烧把火确实有点私心,那就是快烧快洗,“前客让后客”。谁料到柴草有点湿,柴把挽得太紧,塞进灶膛,直冒浓烟不着火,用烧火棍怎么捣鼓都没凑效,呛得我憋不住“咳咳咳”,被桂仙听出来这个烧火人不是阿玲。我自知大事不妙,露馅了,扔下烧火棍,在浓烟迷雾里冲出浴缸间,与刚进门的阿玲撞了个正着。敏亮和我听了阿多的“交代”,都觉得不可思议,荒唐可笑。敏亮分析,阿多牵涉这件“军嫂事件”,可大可小,可轻可重。好像运动场上拔河比赛,绳子中间的吊坠正对着地面上的十字中心线,往右移动一点没事情,往左移动一点大麻烦。如何处理,必须慎之又慎。 阿多轶事(下) 敏亮有意想把拔河绳子中间的吊坠向右移动一些,让“军嫂事件”尽可能“小”“轻”一些,最好的结果是“悄然无事”。理由有三:一是桂仙没有受到半丝委屈和屈辱,洗澡人都是人坐在大铁锅里,脸朝里背朝外。旁边有又厚又高的灶墙挡着。即使不安好心想偷窥,爹娘也没有生给他“透墙眼”和“通天胆”。二是当时澡堂间里水雾腾腾、浓烟滚滚,又呛又咳,洗澡的烧火的都受到对方的惊吓,仓皇之下,各自都非常警觉,各自会采取本能的保护措施,一个快跑,一个惊叫。三是分析阿多其人,上海下放工人,从城市到农村,思想意识、举止行为都有一个重新碰撞、转变适应的过程。大多数群众反映,他为人实诚善和,心里敞亮,不打“小九九”。阿多又是一个“气管炎”(妻管严),“沾花惹草”之事勇气不足,胆量不够,都清零。敏亮关照我对桂仙那里可以“不显山不露水”地聊聊天、宽宽心。一定要把握时机,当心隔墙有耳,把一根鸡毛传成一只鸡,乃至一群鸡。农村的“长舌妇”“毒舌妇”还是有的,要防备的。她是会计,是你的助手,好沟通。吩咐我对阿多要“当头棒喝”,晓以利害!这件事既不光彩又不可张扬。必须牢牢地控制几个知情人、当事人,尤其是阿玲,有她丈夫培生承包“封口”。阿多被我叫到野外,一顿训斥,一顿臭骂。那高八度的嗓门神音把栖息在树枝上的两只鸟都惊得扑楞着翅膀飞走了。按理讲,阿多辈分上可以做我“爷叔”,大上海呆过,市面见过,又懂机械维修,对队里贡献也不小。但是,我作为全大队最年轻的知青队长,有思想,有热情,大是大非面前“帮理不帮人”---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别说“爷叔”,就是老爸犯了混,走偏路,我也照样要板面孔,亮粗嗓,甚至抡拳头,绝不留半点情面。我当面锣对面鼓地狠狠“敲打”阿多。“阿多啊,还亏你是上海下放工人,有妻有室,年纪活了一大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当桂仙是你老婆啊,呼来能搓背,唤去可烧火。你是她什么人?仅仅是同村巷上的邻居,当然平时关系蛮好。孤男寡女,人言可畏,唾沫可以淹死人。即使什么也没发生,一百张嘴巴都讲不清楚,就像豆腐掉进灰堆里,拍不掉,洗不净”。阿多诚惶诚恐、光支着耳朵仔细听,半句话也不敢多嘴。我的嘴巴一句接一句,像炮弹连发,发发击中阿多粗混的脑瓜子。我诚心诚意地告诫阿多:“这件事是你作死,自作多情凑过去的。要考虑前因后果,要预防好心办坏事,‘正打歪着’,产生副作用伤害自己。你老婆生孩子都要‘十月怀胎’,难道你洗个澡都要采取速效手段赶快“烧把火”?该忍必须忍,该等非得等”。阿多听了我的一番肺腑之言,心悦诚服。在回家的路上,我俩一身轻松。我拍拍阿多的肩膀,打趣说:“阿多,这件事如果传到你老婆耳朵里,你非得‘吃屁股’不可”! 阿多老婆是从山里嫁过来的。大名马玉岚,大阿多三岁。好极了!“女大三、抱金砖”。阿多体重百来斤,貌似矮脚虎王英。玉岚重量约二百斤,身材像有的掷铁饼甩链球的女运动员一样,腿粗臂壮,丰乳肥臀。玉岚爹娘也跟阿多父母差不多,都是“家庭大生产”运动的模范,玉岚肩下有一个弟弟加“五朵金花”。平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俗话讲“三人口阔一尺”,九张嘴巴吃饭,你说要多少粮食?有媒人牵红线,另一头是阿多。听说是工人,在上海捞世界赚钞票。“中”!打着灯笼都难找。本来嘛,一个“高大壮”,配郎难;一个“矮小瘦”,觅妻愁。现如今,缘分来了,你不剔我,我没怨你,“成”!玉岚寻思,我饭量大,经常饥肠辘辘。俗话讲“人是铁、饭是钢”,嫁给阿多工人阶级,今世里总算吃饱饭别愁了。阿多是个“好人头”,有管束,好驾驭,新家我作主。别说他矮小些,无啥毛病,冲着他月月发工资,就是聋子瘸子也不在乎。阿多考虑,我娶了玉岚,马上可以“改良品种”,昂首挺胸,光耀门庭,真是三生有幸啊!多少年来,农村里干活“一钉耙四个洞,岔得深有饭吃”,靠力气活命。“儿子像妈有饭吃”,虎背熊腰,丈二金刚,哈哈,阿多“超前三尺打野鸡”,仿佛已经看到玉岚为他生了个“大力士”。娶玉岚,“值”!成亲后,阿多和玉岚巩固工农联盟。共同孕育了一男一女两颗爱情的结晶。果然儿子像妈,女儿像爸。每个月的固定日子一到,上海哗啦哗啦的“大团结”“黄鱼头”都会准时飞到这个农村女人的手中,蘸着口水,“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直数得玉岚两眼放光彩,笑得像老和尚敲开的木鱼---合不拢嘴巴。阿多休假回来,玉岚像活菩萨一样百般照顾献爱心。阿多抽烟喝酒乐陶陶,尽情享受着天伦之乐,假期到了还恋恋不舍。村上人艳羡地开玩笑:“阿多啊,你这只小虾米粘在大蹄胖上,福气真好,有着吃哩”! 好日子还没过够,苦日子就来了。一九六二年,阿多成了下放工人。农村干活靠卖死力气吃饭,哪管你“阿多”、“阿少”。阿多人矮小,力气弱,从车水马龙的城市到蚊蝇肆虐的农村,从握榔头凿子到握锄把子、粪勺子,从穿皮鞋到打着赤脚,好像一下子从天上摔到地下,跌蒙了,跌惨了。阿多来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两眼一抹黑。“黑”到韭菜与草叶都辨不清楚,“黑”到挑着粪桶担去浇自留地上的蔬菜,不哼不哈地把粪水都浇到别人家菜地里,回家一本正经地向玉岚汇报“浇好了”。你说,阿多能挣上几个工分?生产队队委们和广大社员看在刚从“大上海”来的面子上给他评七分工,与当时的女强劳动力的一天工分持平,也就是跟他老婆玉岚一样并驾齐驱。阿多套着命运的绳索艰难地咬牙挣扎在一望无垠的土疙瘩里。昨天与今天真是天壤之别,恍惚隔世。对玉岚来说,每个月的“哗啦哗啦”醉美声消失了,腰包瞬间瘪了,要指望饲养着的四只鸡给家里勤下蛋,靠着“抠鸡屁股”换点油盐钱补贴家用。孩子的新衣服没有了,碗里的荤腥蒸发了,阿多抽烟的等级“腰斩”了——从一角四分的“勇士”牌降成七分一包的“大铁桥”,装老酒的瓦罐沾满尘土,倒扣在碗橱顶上,每天默默注视着陡然冷落它的主人阿多。日子一天挨着一天,玉岚的脸一天阴郁一天,犹如朝夕相伴的泥土地:原来是疏松绵软、津润滑爽,洒满温馨希骥的明媚阳光。如今是死板紧密、干涸枯竭,无情地控诉待遇的不公和深深的痛楚。许多人说,金钱不是万能,但是万万不能没有金钱。钱少,活得憋屈。没钱,活不了啦。玉岚跟阿多,频频无端地“穷吵”,谁让阿多不再是“活菩萨”,变成一个“现眼宝”。阿多的心情变得更糟糕,甚至没钱买“大铁桥”,撕点报纸片,搓点枯桑叶末末,抹点口水卷一卷,嗅一嗅,滋啦滋啦地过过烟瘾。常借故躲在外面不着家,懒得吵,避着烦。 鸡叫头遍,阿多就起床了。今天他要圆满完成玉岚交办的大事情,去街镇上买小菜,款待在市里水泥制品厂当合同工的宝贝儿子,已经有好几个月未曾谋面了。太阳升一竿,阿多就返家了。今天一家四口难得团聚,心情畅,脚步疾,挎着菜篮兴匆匆,屁颠颠。在自留地里劳作的玉岚眼睛尖,老远就瞅见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公路上。随手放下锄把,奔去公路“接驾”。“诺,菜买回来啰,快拿去”!“咦?篮子里只有半只冬瓜,肉呢?”“啊......”!简短的对话有点意思:今天犒劳儿子的是“冬瓜烧肉”,汤汤水水,热热乎乎,荤荤素素,都全了。阿多定睛看篮子,一个大洞,原来修补破洞的细麻绳烂断了,几片竹篾子根本撑不起半个冬瓜的重荷。花了七角六分钞票买来的一斤肋条肉不知啥时候掉到了啥地方。阿多还自作主张买了4只小笼馒头,打算儿子女儿一人两个。这下跟着肋条肉不声不响地都去了爪哇国。夫妻俩一边打口仗一边急吼吼地回头去找。差不多循着来路找到街镇上,四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屁也没有!玉岚火啊,急啊,难得买回肉,肉被公路“吞”掉了。“阿多,你就是个猪头三。臭黄鱼还看只烂蒲包,死人还盯着棺材板,你连块肉都拎不住,憨头,阿木灵”!“我是阿木灵,你是马大哈。给我只破篮子,你的眼睛是用来出气的,存心让我出洋相。难道全是我阿多的罪责”?阿多振振有词,开始学会反击。你一言我一句,阿多豁出去了,半点不让当家的。吵架升级了,你拉我扯。动武,阿多根本不是婆娘的对手,还是乖乖地“举白旗”吧。怎么,不服帖?不认输?那就来试试吧。玉岚两腿叉开,身子前倾,伸出手来揪住阿多的前襟,攒足死劲,猛地把阿多向左边甩去,旋即又向右边甩去,顺势把阿多往地下一按,拖进自己的胯下用两腿狠狠夹紧。她紧咬着嘴唇,铁青着面孔,左手腾出来拽住阿多的裤腰带,右手抡起大手掌,朝着老公撅着的屁股“啪啪啪”三下,干脆,清脆。不解恨,再来“啪啪啪”三下,更干脆,更清脆。公路上,众目睽睽,有陌生人抱不平:“干什么这么个凶狠样子,把孩子打坏了家长要负责任的。”“好了好了,打三吓四,别太当真”。有熟悉人一边拉住玉岚的手一边劝解:“别丢人现眼了,这样下去,两口子还过不过”。玉岚腿一松,“大孩子”阿多立刻直起身子犟着脑袋,瞪大眼珠子望着同食共寝的“母夜叉”,咬咬牙、撇撇嘴巴,摸摸屁股,挥舞了好几下“狗屎拳头”,骂骂咧咧地捡起破篮子,带着半个冬瓜,头也不回地回家去了。 六记屁股打得夫妻双方都伤心,美满的婚姻有了暗痕。村头巷尾无恶意的笑谈声,声声句句刺痛了阿多的自尊心。故乡有阿多的亲人朋友,有铭心刻骨的艰难岁月,有难以割舍的热土浓情。农村这一段磨砺历程,将是他永远挥之不去的深刻印记。阿多热爱亲人,眷念故乡。他更怀念昔日在上海的日日夜夜,在那里尽管是个小人物,还是活得轻轻松松自由舒畅。哪像现在战战兢兢“活现世”。阿多魂牵梦绕,日盼夜望有朝一日再踏上海滩,重返老工厂,又当一回“工人老大哥”。 机会终于来了。老天开眼,枯木逢春,阿多如愿以偿,欣喜若狂。一天傍晚时分,天已擦黑,阿多从大队聘用的信差老梅祥手里接过一封信。拆开一看,内容写到:“王多宝同志,你好。首先向你致以无产阶级的革命敬礼!经工厂革委会研究决定,同意你重新回厂工作。接到通知七天内务请到厂部政工组报到。逾期,视为自动放弃”。署名是“上海大无畏电筒厂”,上面盖着鲜红的印章,还有新鲜的油印味呢。啊哈,白纸黑字,阿多马上让女儿念一遍给玉岚听听。顿时全家人相拥而泣,久久不愿分开。阿多脱离苦海,再返上海,一眨眼命运得到改变。阿多喜,喜不过玉岚。再过一个月,久违的“哗啦哗啦”的钞票醉美声又重新在耳畔响起。夫妻俩又将高举工农联盟的大旗,引领王家奔向有吃有穿的幸福大道。好消息不胫而走,全村人都为阿多抚额庆幸,衷心祝福,泥腿子终于又换上皮鞋了。玉岚抑制不住内心喜悦,忙前忙后,浑身来劲。可以预料,阿多下次休假探亲,俨然就是个再生活菩萨,小虾米又粘在大蹄胖上,尽情享福吧!玉岚花了十多元钱置办了两桌酒席,请宗族里叔伯兄弟姐妹,请村巷上的头面人物,比如生产队长、会计、贫农代表、毛选辅导员、妇女队长、记工员等都来喝一杯欢送酒。当时,我也去捧场了。为了阿多体体面面去上海,玉岚又为阿多新做了一身藏青色“的确凉卡其布”中山装,还专程走了十多里路去城里,花了十八块钱买了一只新帆布皮箱,箱底里压着一条二元九角的“飞马”牌香烟。阿多下乡多年,玉岚从未慷慨过,这回“大出血”了!玉岚一百个心甘情愿,只要下次“哗啦哗啦”的声音多响几下就够了。时间过去了四天,阿多再也呆不下去了,思厂似箭,返岗似箭,恨不得一步跨进大上海。第五天早上,阿多挑着扁担,一头是铺盖卷,一头是新皮箱,像下放回乡时一样走着归走着去。仅有的最大区别是那时回来要乘船要摆渡,要走崎岖弯曲的泥土小路。现在去上海,走的是刚修建的砂石公路,又宽又直,虽然没通农运客车,但是阿多的“11”路自备车一点不慢,“刷刷刷”地挑着担子甩开步子,脚后跟不时同步扬起砂石和风尘。是啊,心都进上海了,脚步不飞起来才怪呢。 阿多挑着担子在公路上大踏步前进。有两个人躲在公路旁的猪场边上探头张脑,一脸紧张,瞪大眼睛注视着阿多的一举一动。他们之间有何相干?为什么要窥视?事情是这样的:这两个人是村上的“愣头青”“二百五”。有一天夜里,他俩负责看场守护稻谷堆。他们依偎在高大的柴垛旁擦火柴,抽香烟。哈欠一个又一个,抽烟一根接一根。正巧,被叫去邻队修理农机回家的阿多瞧见了。阿多没给他们好脸色,重重地批评了几句。两个人心里不舒服,又没理由违拗,只好“吃进”。有一个人拨弄着手电筒,另一个人发现尾盖上是“上海大无畏电筒厂”字样。你还别说,圆形的尾盖大小跟真的公章相比略微大一些,不仔细看不会看出破绽。盖面上呈凹凸立体形状。“上海大无畏电筒厂”几个凸出的大字如果抹上红色印泥盖下去,就是毫无疑问的工厂大印章,赫然醒目。这个始作俑者由此联想到“多管闲事”的王阿多就是从上海大无畏电筒厂下放的,何不设个套,让他钻。信封是用过的,封面上贴张白纸片;信纸是从小学生作业簿上撕下来的;公章是电筒后盖炮制的;内容是两个人合作鼓捣的;邮寄是塞进街镇上的邮政所信筒里的。一切偷偷摸摸,若无其事,进展顺利。今天阿多踏上征程,“假戏真做”。两个家伙慌神了,害怕了。这种卑劣的伎俩、龌龊的手段任其发展,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叫了个放羊的小孩,塞给他一张五分钱纸币,指着前方挑担的人,让小孩追上去对他说:“上海工厂根本没招工,信是假的”!天那,有时候人那,千万别在狂喜、狂悲、狂怒的不良情绪状态下马上作出判断决定或发表言论,自以为百分百正确合理。事实上,它往往是不理智轻率的,片面的,甚至荒谬的。阿多“招工事件”,就是犯了这个大忌,狂喜之际眼睛都近乎瞎子,脑子里仿佛灌满了浆糊,一点都分辨不出来信的真伪,误把“狼外婆”当作“观世音菩萨”。当时,如果让我或其他人看上几眼白纸黑字,“共享快乐”、“共察端倪”,就可能是另样的结局。 阿多啊,为了招工去上海,费了心,破了财,丢了脸,上了当。玉岚知道了,肯定饶不了你这个“憨头”“阿木灵”。上次是“啪、啪、啪”揍六记屁股,这次恐怕要“六”乘“十”。 偷 鸡 “偷鸡不成蚀把米”,鸡没偷成,损失了一把米。比喻愚蠢的人,干了愚蠢的事,承担愚蠢的后果。如果是聪明人,干了聪明的事,就能分享聪明的喜悦。诸位,我十分得意地告诉大家,我和我的乡亲们就是聪明人,“偷鸡”一次,就硬生生地赚到一万五千多斤裹腹活命的新籼米。 籼米、粳米、糯米都跟种田有关系。苏南农村,主要是指江苏省的苏州、无锡、常州一带鱼米之乡。自从盘古开天辟地,老祖宗种田永恒不变的是一年二茬,芒种刈小麦,霜降割稻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代代繁衍,生生不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苏南农村开始大面积推广种植“双季稻”。实践效果反复证明,“两个矮子根本没有一个长子高”。原来是“收了麦子栽水稻,收了稻谷播麦子”。现如今是“收麦种稻,收稻种稻,收稻种麦”。二循环一下子变成三循环。鸡叫做到鬼叫,鬼叫做到鸡叫。特别是中间一个循环“收稻种稻”,有个专用名称叫“双抢”——抢收抢种。时间集中在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约半个月多点辰光。上级下的“死命令”莳秧是绝对不允许超过8月13日!八月七、八号立秋。立秋过后栽下的后季稻苗进入寒露节气,气温骤降,灌浆孕穗生长就停止了。直到收割,都是翘蹦蹦的昂着脑袋,直愣愣地望着青天大老爷,等着轧糠喂猪吧。种田就是种时节,错过节气,热汗白淌,年夜饭没米。 为了争分夺秒,保质量、抢进度,“灵丹妙药”——铲土莳秧。这是应运而生的农业高科技新招术。“铲土莳秧”就像现在的种草坪,草苗根部带着泥土一块一块。稻苗带土移栽,先铲下来,烙面饼大小,再装进畚箕里,挑到大田,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托到水田上。千万不能弄碎了,否则秧手无法把它平托在手掌上,一小撮一小撮地掰下来插进田里去。你想想,铲下来的泥土既不是水泥硬梆梆的一大块,也不是用胶水粘合成的软橡皮,哪有那么完整不缺,不散不垮?你就是吃个桃酥饼,还不照样手凑着“剥落剥落”地掉渣渣,是吗?还有高难度动作考验老农民呢。你手托带土小苗,可不能自己作主随意栽入土中。眼前有一根等距离系着红塑料点的双股绞紧的细铁丝,三四十米长,两头结扎在一米左右的竹杠子上,有两个人握着,始终繃得紧紧的,直直的。其中一个人口里咬一个哨子,“嚁”一声,短促又清脆,绳子后面一长溜半蹲着的男女秧手快速无声地把秧苗插入按着红点的位置下方泥土里。每人十二个点,从左到右,依次插入。个别偷懒者,上一行插“1、3、5、7、9、11”,单数红点,下一行插“2、4、6、8、10、12”双数红点。交叉绞花着插,隐蔽性很强,偷时一半,偷料一半,抓紧空隙,两手撑膝,喘息喘息。这种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反动”行径在当时时有发生。更有甚者,直接把散架的秧苗团成一团,悄无声息地塞进泥土里,只有他知地知。那时候,即使有了“天眼”探头,也很难“捉拿归案”的。肚子咕咕叫,整天弓着腰,泥浆泡双脚,两腿微微颤,乡里乡亲的,干嘛那么铁面无私。说不准啥时候自己也要“偷工减料”,要请别人高抬贵手。七、八月间,盛夏酷暑。老天爷喜怒无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下午三点到晚上九点,是栽秧苗的黄金时间,也是雷阵雨频降的时光。密布的乌云,隆隆的雷声,豆大的雨点,随着呼啸的狂风像鞭子无情地抽打着一条绳上的芸芸众生。人们戴着草帽、斗笠,穿着蓑衣,披着塑纸,默默忍受着下浸上淋。大家明白,栽下去的是饭碗,是命根子。一根绳子拴着你我他,谁也别想跑。惟有手挽手,肩并肩,抱团取暖,抱团吃饭,抱团追梦。父老乡亲们早已对此熟视无睹,下定决心,死缠烂打,誓与天公比高下,敢与命运来抗争! 为了保住全队一百七十多号人的饭碗头,大伙儿再苦再难,咬紧牙关不退缩,日日夜夜连轴干!时间离立秋只有三五天了,队里还有56亩圩田一片空白。我是队长,火烧眉毛,坐卧不安。我们生产队除了村庄正南面有一大片良田沃土外,在东南方向的花春圩里拥有相当粮食权重的饭碗田块。花春圩地理位置比较特殊。离村庄朝北隔着一条百米多宽的大河,朝南也被一条一百来米宽的锡北航道挡着,东、西两端都被支河围着,就是一个四面环水的孤岛,兀立在天地之间。圩内有近百亩良田。有近一半属于郊区北域的向阳村,大部分归属于无锡县域南端的“龙头村”——我们阳西村一队。平时干农活,没船等于零。有船也要早出门半小时,晚回家半小时。没办法,老祖宗的恩赐遗产就是这样子的。 圩田的秧苗统一育在村前面的田块里,上面不允许在圩内“另砌炉灶”。这下可不得了啊!秧苗先带土铲在畚箕里,面积比床头柜还小,每人挑两块,很轻很轻,悠哉悠哉。那就多装点,绝对不行!带土秧苗半只筷子长,秧杆子像线香,一碰就断。“断了腰”的秧苗长不大,即使长大了也别指望它“养儿育女”。叠双层万万使不得。窝工耗时,劳命伤财。然后挑上摆渡船驶去圩里。再挑上圩岸下到地里,一块一块地托摆在田里。“三只黄狼四个翻身”,可怜的小苗儿早就泥禾分离,在灼烈的阳光下失水虚脱,收身缩体,恹恹弱弱,仿佛是抢救室里的早产婴儿,随时丢魂而逝。假如是单季稻的秧苗,筷子长,筷子粗,丢在田埂上晒两三天再插入大田,也会安然无恙,茁壮生长。 在圩里忙死忙活,折腾了两天两夜,连午饭都带到圩里吃。队里供应大麦茶。有人带只热水瓶,开水泡炒米粉,开水泡泡饭;有人煎饼包咸菜,饭团稀粥汤;还有人豆瓣酱拌干面,玉米南瓜山芋,凡是能填饱肚子的都“饿饥好吃”算是美味佳肴。满打满算,才完成了五分之一都不到的栽种任务,还有四十多亩地。照此下去打疲劳战,消耗战,肯定要延误战机。不是危言耸听,到头来保不准齐刷刷地一大片“翘穗头”,颗粒无收,叫你想哭都找不到坟头呢!怎么办?我和生产队队委们连夜商量解危之计,一致同意冒冒险,来一次“偷鸡”——偷拔秧。要不露声色,若无其事,“屙屎捏拳头——暗暗使劲”。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一个声音喊到底、一根标竿量到底”。谁敢阳奉阴违,偷天换日,谁就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跳梁小丑、阶级异己分子、别有用心分子。马上把你划归到革命人民的对立面。你说,谁敢冒天下之大不讳?为了不要“翘穗头”,要保饭碗头。豁出去了,大不了不当队长当“孽障”。我连夜关照农技员别吝啬,把最上乘的日本“株式会社”生产的尿素化肥撒下去,催生新根快醒身。关照管水员务必须保持“脚面水位”,肥效吸收佳,拔秧感觉嫩。关照各队委做好亲人亲戚邻居工作,不管是社办企业的,是医生教师的,是“五匠”(泥水匠、木匠、漆匠、剃头匠、皮鞋匠)师傅的,凡是吃生产队统配粮食的,明天晚上都要参加“偷鸡”大战,来他一个“风卷残云”,神不知鬼不觉地拔个“精打光”。还有个舆论准备,当天让贫农代表在大家面前摇唇鼓舌:今晚,我们生产队要杀猪犒劳众乡亲,谁出来拔秧谁就可以打牙祭吃半夜饭。记工员也煽风点火造势:队委们研究同意,凡是出勤的,多加半个工。 好家伙,为了吃肉,为了多加工分,天擦黑,“拐脚裁缝”、“小脚老太”、“白眼障老头”都七撞八跌摸黑来到秧田。“队长,不好啦,阿秀挑秧时不小心跌进灰潭了!”“队长,出事啦,永奎叔在水泥船上装秧把,突然把腰挫伤啦!”“快去换换洗洗!”“快扶永奎叔回家躺着,请阿锡(队里人,在大队当“赤脚医生”)去看看要紧不要紧。”“三下五除二”,我干脆利落地处置好突发事故,整个身心都扑在拔秧现场上。拔秧莳秧的工效是铲土莳秧的三四倍。今夜拔秧又多又快,享口福的后勤紧紧跟上,明后朝花春圩大田插秧,肯定像菜刀切瓜“切哩咔嚓”顺顺爽爽,何愁寒露“翘穗头”?我们队肯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又呈祥!全队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个个铆足劲,人人不落后。记得村东头有个10来岁的男孩子叫天宏,穿着背心短裤,坐在秧凳上。秧水一晃一晃,小手一拔一拔,叶多根少,天知道是拔秧还是摘叶。小孩呵欠不断,睡眼朦胧,还在秧田里硬撑着,一心惦记半夜里有肉吃。秧田里的蚂蟥也惦记着他。屁股上,大腿内侧一下子叮上了三五条。小男孩好不容易熬到吃上肉。他吃饱半夜饭,擦擦脚,钻上床就睡。叮在腿上的蚂蟥们也吃饱了,喝足了,像紫褐色的“巨峰葡萄”,圆滚滚、亮晶晶的,悄无声息地躺在身旁。很快,席子上流淌着殷红的鲜血。据说被吮吸掉多少血,就再要流掉多少血。当时,他妈妈噙着泪,自言自语:“吃进去的肉,补不够吸掉的血啊”! 青藤无果 “叮铃铃、叮铃铃”,清脆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在星期天寂静的机关办公室里特别刺耳,惹人注意。我马上搁下笔拿起听筒:“请问,是无锡县委宣传部吗?”“是的,你找谁啊?”“我找戚久乐,有急事!”“我就是,请问有什么急事?”“久乐,我是美琳。我在大队部给你通电话,通过公社总机转接才找到你的。你妈快不行了,快回来吧!”“好,好,好。谢谢,谢谢!” 我妈得了膀胱癌,在市里三院开了一刀,住了两个月。送回老家又拖了一个多月,兄弟姐妹轮值照顾。昨天夜里,我值了个通宵,早上刚交班给二姐。手头有公事,骑了几十分钟自行车赶去部里,审改《辉煌的崛起——无锡县乡镇企业发展之路》。这不,中午就在街上吃了碗面,刚回办公室拿起笔紧急电话就催过来了。老妈要谢世,早晚得走,无力回天,儿女们心里都清楚,都有思想准备。我意想不到的是打这个“性命电话”的人是美琳,我的初恋情人。当电话一接通,几个字,半句话,我就立即判断出那遥远陌生而又亲切熟识的女性特有的语音语调,非常诧异,非常激动。 美琳与我同村不同队。她在大队五金厂当车工,跟随的师傅是上海下放的六级车工师傅。名师出高徒,“C6136车床”摇手柄摇得“滴溜转”,车出来的给“大庆油田”加工生产的各种型号的阀门零部件只只精光,个个合规。她经常加班加点,收入不输于农村两个男劳力。美琳在四邻八村也算是个相貌出众的漂亮大姑娘。属蛇,小我三岁。一米六八的个头,身材匀称,高挑丰满。常年穿一件背带式蓝色帆布工装服,戴着袖套和扁圆形工作帽。美琳是大队书记的嫡亲堂妹子。她父亲是在遵义剿匪时腿部受伤的“三等甲级伤残军人”。种种因素综合考量,美琳主客观条件俱佳,真是“好一朵茉莉花,芬香又美丽”。美琳找的男朋友理所当然是“额头上放扁担——头挑”。我算不算“头挑”?自己说了不算,有人说了算。大队书记的老婆一言九鼎。她亲亲热热地拉住我的手,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一番,用一付自家人的腔调跟我说:“久乐呀,我扳着手指头算来算去,你是咱们大队最最棒的小伙子。我们夫妻俩也商量过,决定把美琳介绍给你……”。“哇哈”,我自己压根儿没动“配对对”的小脑筋,竟有贵人替我牵线搭桥,真是前世里积厚德,今世里享艳福。 第一次见面是在书记家里。油菜花开了,美琳来了,宛如春天里的天宫仙女飘逸而来。美琳没穿工装来,上身着一件花布罩衫,下身穿一条湖蓝色肥腿裤,脚蹬一双“丁”字形黑皮鞋。纯朴、得体、羞涩、清雅。美琳的五官像她亲手加工过的机器零部件一样精致、玲珑又摆布匀称。长睫毛,双眼皮,大眼睛,鼻梁高挺,红润的嘴唇嫣然一笑,立刻显露出浅浅的酒窝。后脑勺扎一束“马尾巴”。美琳最美的是皮肤,皓肤如玉,白皙无暇。那时光,没有口红香粉,没有美容上妆。美琳在我的眼睛里宛如“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好一个春色里的红粉佳人!看着亭亭玉立,真实清纯的美妙女子,我坐着、呆着、傻笑着,度过了青春时期刻骨铭心的激情时刻。 母亲是“三朝”去火化的,去追随我的老父亲去了。在那丧母的几天里,来我家帮忙的小姑娘、大婶子、老阿婆不少。洗菜、端盘、抹桌、扫地都依靠众乡邻相帮。我们那里有个礼俗乡约:“请喝喜酒挨送葬”。意思讲,喝喜酒一定要主人家邀请才可以出席。去吊丧要主动立刻去丧家,那怕生前有点积怨过节,也要以“死者为大”,去叩首致哀。美琳那几天里,默默无声,忙前忙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是诚心诚意自愿的,早来晚走。我都看在眼里,谢在心里。美琳能一眼看出哪个是我老婆,哪个是我儿子。我爱人和儿子都不认识她,都从心底里感谢这位寡言又勤快的陌生女邻。我跟美琳心照不宣,难以启齿,都不情愿点穿曾经有过的这层关系,免得节外生枝,平添烦恼。 傍晚晚饭后,老母亲的丧事顺利处理好了,人已散尽。我坐在大门口守着灵堂抽着烟,稍微平复一下几天来绷紧的情绪。村上发小阿文过来陪我坐着聊聊。阿文家是军属,他很早就被大队照顾安排在五金厂干锻压工。他跟我跟美琳都熟,自然会聊到美琳。阿文告诉我,一年前,美琳与丈夫小郑离婚了,带着十来岁的女儿回了上海。给她留下了当年结婚置办的一间楼房,“三机一踏两嘀嗒”(缝纫机、收录机、电视机、脚踏车、‘三五’牌闹钟、手表),还有“六十四条腿”(西式床、大橱、五斗橱、八仙桌、靠背椅等等)。每天陪伴着她,声息全无,孤苦伶仃。有好心人劝她考虑再嫁或招赘,都被她一口回绝,态度十分坚决。怪不得这几天来我家帮忙,阴阴郁郁的,脸色凝重,步履匆匆,见了我也是尴尬一笑,头一别就去干活了。原来,美琳的婚姻遭受如此巨大打击!我真有点马大哈了,其实在前几年的一次碰面时,她和小郑的感情裂痕早已初露端倪了。 那是一天下午两点多钟,美琳突然找到我家。同住学校教师家舍的老母亲忙来告诉我。我赶回家,相隔七八年第一次见到她。她早已做他人妇,并生下一个千金。美琳丈夫是上海知青,也是同村人。他是独生子,家境殷实,父母宠爱,颇有一些不良习性在身上。巧得很,小郑分配在与我同一个镇上的一家县属化肥厂工作。他的车间主任是我的大连襟。他告诉我,你的这位同乡老兄嗜好抽烟喝酒,不思干活,脱岗旷工经常发生,还染指赌博,甚至擅拿车间里的铜铁零件板箱纸本去卖钱。报请厂部,准备开除他。我请求大连襟“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与小郑同是知青同是一块血土上的薄面上放他一马。美琳告诉我,她是到化肥厂来拿房门钥匙的,是今天早上被小郑带走的。我根本没往夫妻反目婚姻触礁方面去想,甚至看到美琳面孔上有手抓的血痕子也以为是不小心造成的,其实是打架拉扯时被对方弄伤的。我妈很热情,给美琳煮了一碗热汤面,还加了个鸡蛋。美琳边吃边恳求我,在附近给她找个活。她会车工,我知道。无论如何要帮忙。要说帮忙,并非难事。来到师范附小拼搏几年,已小有名气,工资一次性加三级,出版教学专著三本,被市、县聘为教育科学兼职研究员,经常外出讲学,上公开课。校长的儿子、镇长的儿子、党高官的女儿、大厂小厂厂长的子女都要挤进我任教的班级。当然,我是“草根”家庭出身,从不嫌弃平民子弟。相反,星期天给他们补课,烧饭给孩子们吃。这次美琳顺利找到我,就是在车站等候农运班车时,无意中看到镇中公园大门两侧的撑脚牌。首个教师节临近,十分隆重。先进教师的照片事迹公开展览,“尊师重教”声势浓厚热烈。她看到了戚久乐照片,更迫切地想见到戚久乐本人。 美琳是我在广阔天地苦难岁月里结识的初恋情人。她开口求我,并非易事,肯定是千思万虑,反复斟酌。她并非想“旧情复燃”,破坏我的婚姻和家庭。她有自己内心的苦楚。她想离丈夫靠近些,平时多接触点,关心照顾点,给丈夫这只飘泊的船儿系上一根缆绳,加深感情,维系婚姻。唉,当时的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偏了,想混了。当时,我随便编个理由,胡诌几句,打发了善良纯朴的家乡美琳。 夜幕降临,阿文陪着我接着聊关于美琳的话题。“久乐,我一直弄不明白,当年人家把美琳介绍给你,有多少小伙子羡慕忌妒恨。我与她同在一个厂,“近水楼台不得月”,不甘心那!当时你俩不是相处得很好嘛,好些人都晓得你和美琳有段“猪场一夜情”。你俩真应了一句歌词“只求曾经拥有,不求天长地久”。“阿文,别扯淡。事情远没有你们想象的欢快浪漫。我俩没有天长地久,也没有曾经拥有”。我认真详细地给阿文讲述了当年难忘的交往故事。 美琳老爸是有功之臣,腿有残疾,重的农活无法干。队里照顾他专门养猪,每日五分工,三百六十五天都记分,好些人眼馋,就是无资格。前几天,老爷子感冒发烧,白天勉强凑合着烧猪食,垫猪圈,晚上吃不消,回家歇着,只好劳驾女儿去猪场守夜。因为有只老母猪刚下了八只猪崽,晚上要给“光荣妈妈”加餐。美琳找到我二妹,希望二妹晚上去陪伴她。二妹知道美琳小心思,让阿哥去陪夜最受阿美(妹)欢迎。美琳队里的养猪场在离村庄北面约一里多地的老桑树地边上,紧挨着一条小河。桑树地名存实亡,稀稀拉拉,偌大的两三亩地仅剩几十棵。不敢砍掉,谁砍它谁就是破坏集体经济。队里利用这块“瘌痢头”桑地,造了十间土坯猪舍,桑地里种满了胡萝卜,牛皮包菜。空地上堆着七、八个“大坟头”。每个“坟头”都是用一块块二三十斤重的干土块堆起来的,用草帘子遮身,防雨淋。那时候养猪有句谚语“养猪不赚钱,回头看看田”。意思是为了积攒有机肥料供农田使用。猪圈里没浇水泥地,猪睡觉没有垫身木架子,没有喷淋器,没有排风扇,没有跟踪探头……总之,现代化饲养技术和设施都清零。给猪喂食的是长条形石槽,猪爪二十四个小时踩进泥里屎里尿里,主人适时甩进一些干土块和干稻草,供它们踩呀、揉呀、压呀。三五个月下来,肥猪出栏了,圈泥垫高了,踩熟了。往大田一撒,上等的农家沤肥。 在去猪场的路上,我拐到大队代销店,花了一角五分钱买了五个“桃酥饼”,备作夜宵。又到好友处借了一口扳鱼网,扛在肩上兴匆匆地去猪场陪美琳。当时,美琳刚烧好开水,正准备泡猪食。她头上戴着厂里的圆顶工作帽,戴着袖套,系一条蓝粗布大围裙,脚穿一双半统雨鞋,在“气死风”摇曳着的昏暗灯光里,不定睛细瞧,还真认不出是美琳大小姐。“我来,我来!”放下饼子,搁下杆子,挽起袖子,按比例配好麸皮、谷糠、山芋藤粉、葫芦草、胡萝卜,分盛在两个猪食桶里。美琳“滋啦滋啦”地烧下滚烫的开水,我用长条形厚毛竹片使劲“咕噜咕噜”地搅拌均匀。那热气,那香味,那声响,撩拨得“大耳朵”们拱鼻甩耳、前腿蹬栅,龇牙咧嘴,嗷嗷待哺。人心悦,猪情欢。那番景象是美琳为我导演创设的。在那辛酸苦涩且又无奈的农村岁月里,年轻人的热汗和激情都洒进了麦地里,稻田里。竞没想到我奔涌的热血和昂奋的激情,此时此刻在这陪伴美琳的猪场里无法抑制、喷涌勃发!我望望圈里活蹦乱跳的摇着小尾巴的小猪崽,偎依在躺着的吃饱喝足的猪妈妈身旁,又望望站在一旁的女朋友,陡然萌生出一个奇怪而又冲动的念头:什么时候,我与阿美(妹)也生他几个胖小子,喜喜你,喜喜我,喜喜一家子!人同此情,情同此理。世界万物,芸芸众生,薪火相传,代代不息。我和美琳喜结良缘之际必定是繁衍后代之时。美琳,到时肚子一定要争气,我们的后代一定是“虎父无犬子”! 那一夜,我俩谁也无睡意。她陪着我坐在河岸上,陪我扳鱼。夜深了,我俩吃着“桃酥饼”,香香酥酥,甜甜蜜蜜。即使饼碎了,掉渣了,用手掌接着拢进嘴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欢愉和陶醉。俩人心距更近了,情谊更深了。 猪场夜陪,短暂的相处使我兴高采烈,无限回味与憧憬。但是,对于美琳来讲,犹如当头棒喝、顿时身陷囹圄。机灵的二妹打听到:美琳唯一的亲哥哥知道了妹子跟久乐谈情说爱的事情,大光其火,十分不满。他立即到堂哥、堂嫂家“兴师问罪”。张三不介绍,李四不牵线,为什么要把美琳与久乐拉扯到一块儿?堂哥、堂嫂反问他,难道久乐人不好吗?美琳哥哥一副欺贫爱富的势利样子,连珠炮似的发话:久乐人是好,没得说。人好能当饭吃吗?久乐家只有一间破旧老屋子,还要弟兄二人分。家里吃口又重,让我妹子嫁过去吃西北风,睡稻柴铺、穿百纳衣?最后堂嫂夫妻俩“举白旗”表示:好、好、好,美琳的事情算我们是“狗抓老鼠多管闲事”。你是亲哥,你看着办。错过了久乐,美琳将被你害苦一大半!美琳父母老实巴交,家里一切都由哥哥作主。他是大队村小的校长,管着小学教书育人。现在又“泰山压顶”,义不容辞地替代父母掌管着妹妹的婚姻大事。他吩咐父母及老婆,给他盯紧啰,只许妹子“两点一线”(家门到厂门、厂门进家门),不允许她私会久乐。如果被他发现蛛丝马迹,对不起,要赶上久乐家门骂个“狗血喷头”。他频频给美琳“洗脑”,好妹子,凭你的条件随便找个军官、干部、工人,抓把手里拣拣。再不济,嫁个医生,治病不花钱。嫁个司机,乘车到处玩。嫁个厨师,吃香喝辣享口福。千万别“东拣西拣,拣个猪头瞎眼”!美琳父母、嫂子都附和着、开导着。日复一日,天天“笃笃笃”地在美琳耳旁敲“小木鱼”。美琳终于犹豫了,崩溃了,任由摆布了。 当时,我在灶膛烧火,二妹在炒菜。二妹输出信息,我接收信息。我听了上述倍受刺脑的话语,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火钳东戳西拨,灶里的熊熊火焰就是我心中的熊熊火焰。“妈的,算了。命里没有莫强求!人穷不是命注定,砖头瓦片都有翻身日”。“阿哥,你是烧火还是捅锅呀?再‘咚咚咚’下去,非破不可!”如果捅破锅子能把美琳“捅”回来,就是捅破十口百口我愿意!无情的现实是“黄鹤一去不复返”,我也终于“扶摇直上青云天”。 猪场夜陪以后的悠远时光里,我仅见过美琳三次。一次是相隔七、八年在学校家舍碰面,那时老母健在。二次是老母病逝,美琳打电话,帮忙端菜、洗碗筷。三次是我调去一个乡镇当领导,美琳来看我。美琳专程坐了一个多小时农村客运车找到了我。我刚从村里上来,把她请进了办公室。我望着她,她沉默着,低着头,慢慢地喝着茶。气氛有点沉重、尴尬。是啊,青春已逝,激情早消。我俩在农村里互相瞧了第一眼,就已经注定了苦涩酸楚的结果。现在,她孑然一身,孤苦凄凉,却傲然倔强。我呢,教途、仕途顺畅坦荡,家室承欢。工作之余,放松闲暇,我却常思苦难。面对昔日的恋人,如今的你,我都该说点什么呢?什么措词都是显得苍白无力,此时无声胜有声。惟有无声,才是双方最美好的回忆和倾诉。我缓缓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美琳的手,有点凉,有点汗,有点颤。我衷心感谢她陪伴我度过一段短暂而又美好难忘的青春时光。想到了堂嫂,想到了喂猪,想到了扳鱼,想到了吃桃酥饼。即使碎了,掉渣了,拢在嘴里也是酥酥的、香香的、甜甜的。 摇粪杂记 大队部发给一张“粪票”,定额配给,重量五吨,限冬至日当天上午去城里石人桥粪码头装船,过期作废。 也许你会打个愣神,人家动手干事是煮米饭、下面条、包馄饨,都是香喷喷的“进口公司”的美味佳肴。你怎么不顾斯文,不辨清浊?偏要啰嗦摆不上台面的、“出口公司”的劳什子。那有啥意思? 真别说,意义可大呢! 五十多年前,城里东西南北四城门,每天人来车往,熙熙攘攘。最早进出城门的是手拉粪车,最晚进出城门的恐怕也是手拉粪车。城里那么多人生理需求食物,吸收、消化、排泄,再吸收、消化、排泄。日复一日,往复循环,简单又重要。生命得到延续,社会不断发展。人有生存需要,庄稼同样有生长需求。俗话讲“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肥料足,稻麦硕。尤其是人粪尿,肥中拇指翘,丰收离不了。 那个年代,农村根本没有公共厕所的影子。就是城里,街巷深处、闹市商区公共厕所也是量少质陋。用砖头砌一两间小房,有尖顶,也有平顶,中间垒一垛隔墙,女厕男厕各有归属。分别按二三对、三四对石条或水泥条板方便蹲位,男厕里再用水泥砌一条小便槽。朝南面屋檐下开个大口子,安装上水泥花窗格子,散散臭气。男、女厕所一般都没安装门,两边都砌上一人多高的“转角”围挡,彻底切断“内外视线”,给如厕者以最大安全感。蹲坑下方是黑咕隆咚的长方形的蓄粪池,容纳量都不少。那时候,城里公共厕所极少装自来水管,大都是早厕。环卫工人挑担清水,一天两次冲洗打扫。有时背个喷桶,“咯刺咯刺”喷洒农药,灭蝇驱蚊杀细菌。城里广大居民每天一大清早除了烧早饭煮香的,另外一件大事就是拎着马桶握把刷子奔去附近公共厕所“甩掉臭包袱”。在紧挨厕所旁的清水池里刷马桶,“刷刷刷”的声音,在城市大街小巷的公厕周围至少每天都要持续“奏响”到太阳升起八丈高。于是乎,每家每户大门口、台阶旁都是圆圆的马桶敞开口,斜倚在墙壁“晒日光浴”。这道见怪不怪、熟视无睹的城市“风景线”一直展示到夕阳西下。 说到公厕身下的蓄粪池,“肚子”再大,时以积日,也有撑胀饱和的时候。它无计可施,关键是没有供排泄的“下水道”。那时,它根本没有“三格式”化粪池,没有四通八达的排污管道,自我净化能力脆弱归零。它就是“一团死屎”。需要人工经常帮忙“抠挖”积污杂秽,才能保持正常的“吐故纳新”。人工运作的流通渠道从城市开拓到农村,延伸到一大片一大片的阡陌良田。今日的大粪臭,换来明天的稻花香。值啊! 城市周边的农村在吸纳处理广大居民的排泄物,这方面享有装卸优先权,经常会得到定额配给。稻麦丰收确有“城乡友好联盟”的催生因素和倾斜功用。 这次去城里装粪正好排在冬至日。家家做团子,户户盼团圆。让大伙儿歇歇吧。一只五吨水泥船,会计处预支五元钱购粪费,揣上粪票,我和阿良两个人凌晨三点摇船出发。那天,西北风呼呼劲吹着。村里去城里,正好由北往南,可以“借北风”。船头头舱龙骨上方正中有个圆孔,插上根长长的粗毛竹竿,竿子上绑上一只养蚕大圆匾,对着北风,“篷帆船”开航了。我人高大,负责摇橹。阿良人矮壮,专司扭橹绑绳。两人同手推,同脚退,步调一致,配合默契。溯风推“帆船”,人力加风力,船速加快近一半。黑夜里,看不清河两岸的东西,只觉得慢慢后退。凭着对水道的熟悉,轻松自主地驾驶着水泥扯篷船冲开“哗啦哗啦”层层波浪,昂首向城进。 船速很快,个把小时快驶入到郊区“长广桥”下。“长广桥”是一座年代久远的石拱桥,弧形桥洞下不高也不宽。这里“五浜”汇入,常年水流湍急,过往船只非得小心翼翼,谨慎驾驶。撞船头碰船艄的“小摩擦”司空见惯。黑夜里注视“长广桥”,一大团黑影子。凭经验判断,中间黑洞洞的拱形桥洞正像睡眠惺忪的大狮子,长大嘴巴,端坐昂首,静待“阿乡”驾船驶近好好“戏弄”一番。“阿良,长广桥到了,快去把竹匾绳子解开来,快放倒毛竹杆子!”我催促着阿良。心急慌忙,加上天黑,阿良摸摸索索,关键时刻掉链子了,硬是解不下绑紧竹竿和竹匾的两根绳子。花了好大劲才解开上方一根。顺风又顺水,空载水泥船身轻脚爽,眼睛一眨已经钻向桥洞。高耸的毛竹竿稍上方直挺挺地撞上桥洞顶部。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我俩反应过来,只听见“咔嚓嚓”一声巨响,沉重的“桥坐客”已经把轻飘的“竹行客”的“腰部”扭断了,毛竹杆正好断裂在船头头舱龙骨上方正中圆孔的接触部位。瞬间,竹杆和竹匾都像瘫子一样倾压下来,趴倒在舱面上,没了声息,再也不会“借风破浪”了。还好,有惊无险,人和船都没事,一点小损失,甭管它。 两个人一撸推一撸板地又摇了两个来小时,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把船驶进了城里石人桥堍装粪专用码头。桥面上已有自行车的铃声和行人的咳嗽声传入耳朵。哦,新的一天开始了,城里人又开始忙碌了。桥旁的乡下人早已忙碌了。听说,这个粪码头今天上午的任务要装泄五大船粪水。在我们到来之前已经有三条船按秩序排列在那里。轮到我们是“老四”,没话说,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应该的。一打听,都是兄弟大队的。不曾谋面,但都是“一块土上的”,自然无戒心,很亲热。去城里摇过粪的有实践体验,早到早装,晚到有时装不满。这次“名列榜首”的两位毗邻大队老兄弟,昨天晚上就把船靠在码头上了,蜷缩在船尾舱里稻柴铺上苦熬了一夜。大伙儿有话没话,东拉西扯。抽烟的,搓手的,跺脚的,显得清闲悠然。我跳上岸,走到石人桥不远处花了两毛钱买了四只大饼两根油条做早点。一人一半。久违了,真香啊! 早上七点刚过,环卫工人的头辆粪车开始卸粪装船。那时候的粪码头在我的记忆中印象很清晰。岸面上有一个五尺长四尺宽三尺深的长方形水泥池子,紧临河边的一面正中下方有个大西瓜形状的圆孔,专供粪车倒粪泄粪。圆孔外有两三节很长很牢固的木粪槽,伸出坡岸。最末端的一节木粪槽设计得很科学,可以灵活升降,确保搭牢和伸进船舱,让船舱确保“喝”进每一滴粪尿。如果管道衔接不协调有缝隙,粪水无孔不入,“滴哩哒啦”,泄泻河中,清河水岂不要成“荤汤水”?要知道,那年代的大河小河水多清纯无瑕呀!随手捧起来就能喝。 五吨水泥船装满大粪,只需要十来车足够了。那个粪车是量身定制的。前面是两根粗壮结实的木柄把手,供人握把拉行。后面是厚木板粪箱。一米五长、一米二宽,一米深。箱顶有方形入粪口,凸边凹盖,箱盖合一,严丝无缝,不溢不溅。粪箱前面下端装有手拉闸门,四周边框上镶有橡皮垫圈,可开可关,不滴漏不扰民。运粪工人真辛苦,有白班,有夜班,风雨无阻,任劳任怨。要运粪先要掏粪。没有机械抽粪,全靠人工掏舀装箱。 我是知青,先前在城里生活了十几年,邻居里就有环卫工人,对此颇有接触和了解。 舀粪水的器具是特大号粪勺子。木制的,平底,圆口,有长毛竹柄。往粪池里“扑通”一声沉下去,舀满一勺提上来。乖乖,至少要小半粪桶。二三十斤一勺,一勺,又一勺。上上下下,不是强壮男子汉,不是撸起袖子臂力硬的吃苦人,恐怕一箱灌下来,扛不住沉重、臭味、恶腻,就要累趴下,拔脚开溜。公共厕所的背后地面正中都砌上一个舀粪口,窨井盖大小。平时盖紧防误跌,需要出粪时就打开。出粪口的左侧一般挖有斜坡深凹坑,水泥浇铸,十分坚固。作用是把粪车推进去,降低进粪口高度,越低越方便。一勺粪水从舀进去,提出来,扭腰转背灌进粪箱口,必须一气呵成,一步入箱。越到坑底越艰难。坑底规定半年清除一次。环卫工人头戴安全帽,身穿皮衣皮裤,脚蹬长筒雨靴。手套、口罩一样不拉下,真是“武装到了牙齿”。带着钉耙、铲子,顺着梯子下到池底,憋着吸着呛人的沼气,熏脑烧心,晕头炫目。借着微弱的外部自然光线,快速地把沉淀在坑底里的粪渣、石块、砖瓦、烂铁、破布、腐木等等,所有污秽之物钯成堆堆,铲进箩筐,吆喝上面的搭档赶紧拉上来。一筐接一筐,臭烘烘,尿淋淋。习以为常,没谁打“退堂鼓”,没谁说牢骚话。本来嘛,环卫工作也是为人民服务。北京有个掏粪工人时传祥是全国劳动模范。他受到伟大领袖的亲切接见。社会主义社会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榜样的力量激励着全国成千上万个“城市美容师”,再苦再难,也要坚持奉行“肮脏我一人,清洁万家人”的高尚理想和坚定信念。 说来也真有点“正打歪着”。清坑底清出了钥匙、金戒指、银手镯、皮夹子什么的。都是如厕蹲位者不小心坠落到粪池里的。侥幸“物回原主”的机率微乎其微。平时,粪管所也有“报案”记录。集中清坑时“重见天日”,颇有所获。工人们认真清洗干净,仔细分拣甄别,统一登记放在桌面上。同时在所属公厕外墙上贴出“失物招领”通知。果然,闻讯赶来认领的失主,好些人喜出望外,有所斩获。看到这里,你说“腐朽化神奇”的事情人世间有没有呢?你有所耳闻或目睹吗? 我们四号船装好粪水已过十一点多钟。一分钟不耽搁,调头返乡。如果行驶顺利,下午两三点钟就可以到家了。如果那时候有定位仪,村上人随时知道船已驶到哪里;如果我俩有手机,可以提前通知他们挑着粪桶来卸船浇麦苗。可惜,没有如果,只有结果,或者说只有后果。 摇呀摇,重载船难摇,粪水船更难摇。水路长长,人腹空空。好在年轻人,有干劲,顶得住。一路摇,一路臭,一路晃。阿良有经验,预先带一小捆稻草。分扎成一小撮一小撮长条条,扔在粪水面上,那样子波随草动,草抑水晃,碰溅的频率迅速降低下来。下午点把钟辰光,又见到“不祥之桥”长广桥。对面“噗噗噗噗”驶来一队货轮。一个轮船头,拖带着十来艘重载货船。“塌塌浦”,宛如一条水上长龙,笃悠悠,慢吞吞地蜿蜒驶来。粪船桥洞里挤不过去,无计可施,只好靠河边呆着、耐心等着。桥堍旁有个河埠头,洗洗刷刷的大婶子、老妈子真不少。河岸上还有好几个顽童在追逐嬉闹。我们的船不是摇的大米面粉,也不是日用百货,是摇的最“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的“兄长大哥大”。我们的船就退缩在桥堍旁边,紧挨着河埠头正洗涤着做“冬至”团子馅心的青菜、萝卜。一个臭气熏天,令人作呕;一个鲜嫩水灵,撩人馋虫。河埠头上的城郊的“高人半等”的“马汰嫂”们,对这只可恨的贴近埠头的粪船和船上两个可恨的“乡巴佬”指手画脚,恶语相加:“快摇走,快滚蛋”!妈呀,我们不是无赖,非赖在你们这块风水宝地恭听你们的“逐客令”。我们总不能在货船身上“嗖”地一声飞过去吧。那个船队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早一步先于我们进桥洞。全队驶过,至少五六分钟。 河埠头上,人们的忍耐心可能是一两分钟。实际使用时间已经超出他们底线的好几倍。动嘴变成了动手。有人顺手拣起河边的烂菜叶、萝卜头、砖头瓦片向船、向粪、向人乱掷过来。那几个小孩更厉害,一直在河堤上居高临下地追着我们跑,手里掷着小石子,小砖块。我们的船已经挣扎着、喘息着驶离了桥洞,但是危险还没彻底摆脱。果然,我右脑勺上被一块石子掷中了,慢慢地淌出血来,慢慢地隆起包来,满满地疼痛起来。阿良火了,让我把船靠岸,教训教训小兔崽子!那几个小孩一见闯祸了,真像小兔子呼啦一下子不见了人影。阿良从旧棉衣上扯下块棉絮,让我按紧伤口。他急中生智,朝手心“呸呸”吐上两口唾沫,身体半蹲,双膝夹紧稻草,熟练地用稻草搓成一根细草绳,代替绷带,在我脑袋上紧紧绕上两三圈。他一边绕一边自语喃喃:“大头啊,冬至团子没吃到,飞来石子吃到了哟”。 永久老弟 房东余阿姨有个宝贝儿子,叫小丁。小丁没考取高中,在家里晃荡了两三年。这次,他作为社会青年被光荣批准赴新疆玛纳斯农场支边。余阿姨特地请木匠给儿子打造了一只木箱子。超级大,蹲进两个大人都绰绰有余。无锡素有“人间天堂”鱼米之乡美称。新疆遥远又陌生,乘火车至少要三天三夜,到目的地玛纳斯农场还要坐近一天的卡车,远啊!寄封信,拿到手,最快要一周到十天,今后母子倾诉衷肠,难那!余阿姨在那几天里,以泪洗面,吃不香,睡不觉,思来想去只有让儿子多带些东西过去,于是定制了一只大木箱子。棉帽、棉衣、棉裤、棉鞋、棉手套、棉袜子……带“棉”的保暖的一件不拉下。雪里红咸菜、常州五香萝卜干、上海麦乳精、苏州枣泥麻饼、无锡惠山油酥、赤砂糖……进“口”的苏南驰名的能装则装。牙膏、牙刷、肥皂、毛巾、梳子、草纸、电筒、电池……小零小碎,用小包袱扎牢塞进箱角落。余阿姨瞅着死沉死沉、满满当当的行李箱,悲从思来,“唰唰唰”的热泪不由自主地一滴又一滴地浸润着大小行李。这哪是妈妈的泪水呀,这是一位慈母伴随亲儿远行的一颗滚烫的心那! 小丁是一九六八年十月八日佩戴着大红花登车赴疆的。我是同年十一月五月下乡插队的。我和妈妈、小妹三人生活在无锡市里,租住在余阿姨家里。小学六年加上初中三年,再算上“文革”初期两年都是在余阿姨家里度过的。房东房西关系一直和睦友善。我与小丁是好伙伴。(他是大哥,我是小弟)。一起打弹子,飘“洋牌”,滚铁箍;一起掰灰茭白,挖胡萝卜,钓“串条鱼”;一起骑自行车,打泥巴仗,偷连环画。小丁远行了,我真舍不得!我下乡了,余阿姨也舍不得!在以前和睦相处的日子里,我抢着为余阿姨家担水、搬煤球、洒水扫地、买大饼油条。余阿姨也从不把我娘仨当外人看,有点好吃的,像煎油饼、包馄饨、蒸团子,都要端给一碗。小妹有个头疼脑热的,余阿姨都会搂在胸前走着哄着,不嫌厌,不势利。余阿姨儿子支边去了,我这个讨她欢喜的大男孩也要上山下乡“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了。她给儿子的“陪嫁”是一个大木箱,赠给我的纪念品是一辆自行车。这辆26吋的“永久”牌男式自行车我曾骑过多次。它是小丁的“无言调皮的伙伴”。小丁有事没事总是骑着逛着乐着。有一次,乐极生悲——小丁骑车双手脱把,从锡沪路一号桥上冲下来,见路中有一辆拉牛粪板车,眼看要撞上去,慌乱中抓住龙头向左猛拐猛冲,被路侧一棵腰围般粗的老杨树迎面“死咬”一大口,人车俱伤。小丁左手掌、左膝盖挫伤滴血。自行车三角横档前面部位高高拱起,像个驼背老公公,十分刺眼。前钢圈被撞了个“元宝形”,彻底报废,必须重配。“永久”老弟啊,从上海工厂来到无锡主人家没多久,留给了主人永久的疤痕与恶梦,自己也断胳膊瘸腿,弯腰弓背,“伤残人”一个。从此以后,小丁很少骑它。“永久”老弟它得得瑟瑟,一天又一天无言且无奈地倚靠在墙根旁,挨度着失宠黯冷的时光。今天,它换主子了,复活了,像竹筷发芽、死灰燃火。我满心欢喜地修了又整,擦了又抹。它将一路忠实地陪伴我去广阔天地,当一个革命时代的新农民。 当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有的去边陲支边,有的去国营农场,有的去偏远农村,有的返回原籍。我的奶奶、父亲和两个妹子在无锡县北河公社,理所当然返回老家落户。我的那张六六届初中毕业证书封面上赫然印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今天,我告别城市青年的身份,推着“永久”老弟,向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农村大地昂首阔步走去。从市里到我的老家直线距离仅不过十多里地。那时候,哪来的直线?绝大多数是弯弯曲曲的泥巴土路。一条河又一条河,一座桥又一座桥,高高低低,走堤穿陌,简直是“城头上出棺材——远兜远转”。更糟糕又无奈的是我们村的南面有两条大荡河,都有一百多米宽阔。两河中间有两个圩,都呈“椭圆形”,东西窄,南北宽。东圩叫“花春圩”,西圩叫“铁春圩”。两个摆渡口设在“铁春圩”南北位置。很大,估摸圩内有二三百亩土地。从城里往北去农村,“两河加一圩”是必经之路,摆渡船是唯一的交通工具。顺当一点,耗时三四十分钟。假如晚上,刮大风,下大雨,船工缩在窝棚里看不见对岸,也听不到喊声,那就对不起啰,耐心忍着等上两三个小时是常事。运气不济,一直要在凄风苦雨中无可奈何地睁大眼睛煎熬到东天发白。两条大河,两只渡船,四分渡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夏天夜里,确有人等得“心焦肺炸”,衣服裤子卷起来,顶在头上,光着屁股,浮水过河。在圩埂上奔跑一阵子,喘息未定,再浮水过河……游了两回泳,省了四分钱。合算不合算?天知道!你说当时乡下人行路难不难?没人说不难!傻子都说难!这是上帝多少年来作弄老农民的又粗又长的“绊脚索”啊! 我和我的“永久”老弟上了船,过了河,再上一次船,再过一趟河,两上两下,没掏一分钱。为什么?因为渡口渡船所有权经营权都是“我俚”生产队专属的。“永久”老弟到了新家,很快和我分开居住。我家老旧房屋的客厅里已经搁置了八仙桌,长条椿台及凳椅,还摆放了锄头铁耙、粪桶、扁担,大门内还砌了一个比床头柜大些的鸡窝(当时规定有一人可养一只鸡,多养就是“资本主义尾巴”)。平时家里有五个人进进出出,实在容不下新来慢到的“车兄弟”了,反正乡下又无路可骑,河面上又驶不得,只好把它晾在邻居金宝家的“南屋”里。他家门前南面二十来米远搭建了一间牛棚屋子,柴顶砖墙泥地。替村里饲养了一头黑色大水牛,高大健硕,气势轩昂,车水、犁地顶得上十来个庄稼汉子。屋子里堆放着犁、耙、铡刀、干草垛。真是委屈了“永久”老弟,只得整天和这些农家劳什子相依相伴,蒙受尘埃了。 “大头”带回来一辆自行车,小巧玲珑,还是上海‘永久’名牌!最得劲、最眼馋的是村上的三位大、中、小姑娘。大姑娘彩玉,比我大三岁,是牛屋主人家里的千金小姐。她是最权威消息发布源头。中姑娘水芹,是当时老队长的三女儿,与我同龄。小姑娘鹃子是住村西头的读书尖子,套用现代时髦话叫“学霸”,在县中念高中。只可惜那时候刚开始“复课闹革命”、“两天捕鱼三天晒网”,学业很不正常,但她仍能坚持自修自学,边挣工分边“充电”,期待有朝一日“鲤鱼跃龙门”。这三个农家妹子都很乐观,都很勤快,都很亲近。一见到“靠边站”的“永久”老弟,就都按捺不住内心的青春躁动,个个想与“永久”老弟交往交往,渴望成为农家枯燥生活中的强烈脉动和无言挚友。 当时正是冬闲,晒场上经常听到她们仨人的欢笑声、惊叫声、争吵声。你骑我扶,我骑你扶,她骑我假扶真放。莫名其妙摔下来,嘻嘻哈哈,亲亲热热。一般来说,学骑自行车,骑上个三五回合,每回一刻来钟,应该可以“放单”了。学骑初期,骑的人谨慎,扶的人上心,没事!开始“放单”独骑了,麻烦就跟来了。就像春天刚出生不久的小麻雀,有点会飞,有点不会飞,可偏要“扑楞扑楞”独自飞。这就叫做“楞头青”,不知深浅。小麻雀爸爸妈妈急死了,极度惶恐,喳喳叫,团团转,叼不动,扶不起。小家伙从屋檐下、柳树上、棚架内滚跌到地面上,东瞅瞅、西望望,一脸无奈。狗来了,猫来了,小孩来了。逗着,抓着,捧着,线扯着。侥幸逃脱,也是毛褪血渗,吃足苦头。飞翔第一课是有代价的。同样,单骑第一天,新奇惊喜与痛楚惊愕往往像“孪生兄弟”,携手并肩,不请自来。 鹃子最小,两位姐姐慷慨地挥手:“鹃子,你先来”!鹃子稳稳激动欣喜的心房,双手握把,身贴车垫,左脚踩上左踏板,右脚尖使劲往后蹬地,一下、两下、三下,“嗖”地一下,说时迟,那时快,右腿已跨过车垫,踩上右踏板,双手、双脚、身段、屁股等有关器官同心协力,把前后轮子转起来,快起来。一圈、两圈、三圈……晒场,当时没铺砖头,是泥地的,高低坑洼难免。鹃子骑着刚征服的“永久”老弟,一颠一掀,扳左拐右,忘情又得意,有双目却目空一切,顾不上东瞅瞅、西望望,简直连小麻雀都不如。出事了!“永久”老弟轻视作弄生疏单纯的女骑手,偏执着“脑袋”,斜刺刺地冲向场边上的大圆竹匾。连顶带撞,呼啦啦,把匾里的正晾晒着的“雪里红”腌菜和红萝卜干碰翻了,洒了一地。腌菜切得很细,没有两三个夜工是切不下来的。红萝卜干是稀罕物,来年开瓮时下稀饭嚼一根,又脆又香。女主人闻讯赶来。她是鹃子的三婶子。她几乎没有责备呆若木鸡的小姪女。先关切地询问鹃子有没有哪里摔痛?连声安慰“人没事,就阿弥陀佛了”!鹃子怕婶子把此事告诉父母,耷拉着脑袋,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就差点哭出声来。婶子招呼彩玉、水芹帮忙,把没沾泥屑的压在上面的腌菜小心翼翼地拢起来,把萝卜干拣起来,将近有百分之七十的“回收率”。等到“腌菜风波”平息后,鹃子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很大,哭声很惨。“惨”什么?刚才做了坏事,不敢对婶子讲实情,裤管遮掩下的右膝盖挫伤了,一滴滴鲜红的血正在流出来。学骑车爽呀,乐呀!灵活调皮的车有时很会作弄得意刚腹的人。“永久”老弟就不是那么驯服乖巧的善茬,冲翻了腌菜萝卜干,甩伤了小姑娘鹃子。责在车乎?责在人乎? 一阵子人车磨合下来,三个女孩子都有能耐轻松“单骑”了。这好比学习驾驶技术,白天会开,晚上也要会开。灯光使用,两车交会,避让行人等等开夜车的名堂还真不少。三个女孩都想尝尝骑夜车的味道。她们一起商量好来到村庄上五队与六队毗邻的一片篮球场上练车技。那时农村的篮球场再简陋不过了。东西两侧各竖一根粗方木柱子,上方固定正方形状篮球档板,各配置一个铁圆环,平时光秃秃的,有赛事的话就按上网兜,用完马上取下来供下次重复使用。场地“原生态”——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农忙时,变脸成晒场和堆场。农闲时,主要集中在春节前后个把月时间,什么“友谊赛”、“选拔赛”、“对抗赛”、“巡回赛”,名堂真不少。场地嘛,“临时抱佛脚”,用筛子把煤渣筛一筛,剔除大块的,坚硬的,匀铺在场地上,再搅上些石灰粉,撒在泥地上,洒些水,请人用木夯夯实夯平。OK!“农”字头篮球运动员就可以纵情奔驰了。运动员大都是由退役军人、知识青年、下放工人为骨干,再凑合一些村里的“大高个”、“小机灵”组成。只有男队,没有女队。有篮球比赛的那些日子里,男女老少都不会感觉到生活的无聊枯寂,都翘首以盼,都蜂拥而至,都津津乐道。特别是拦截出色、频频掷中且又肌肉发达的年轻小伙子,无意中成了大姑娘心目中油然而生的崇拜者和青春偶像。“打”到哪里,“盯”到哪里,俨然就是“铁杆粉丝”。 在刚整修过的篮球场上骑夜车,真是好主意的好地方。这次。“永久”老弟让彩玉姑娘第一个骑上身。球场上仅靠月亮、星星洒下一点儿亮光,恍恍惚惚地,只望见有朦朦胧胧的影子在移动,在转圈。刚夯实整平的灰渣地没有了大颠大簸的折腾感觉,发出“沙沙沙”的柔和的摩擦声,是那么舒心、美妙,宛如大热天吃西瓜一般酣畅痛快。彩玉连转三圈,还丝毫没有让人骑的念头。嗨,真是好车子,好技术,荡漾着难以言表的好心情!鹃子跃跃欲试,一迭声地催促“快下来,让我骑,让我骑”!鹃子“动口不动手”,彩玉装聋作哑不吱声,照样在黑夜里狂骑狂欢。水芹不哼不哈,两眼注视着彩玉的一举一动。当车子又一次驶近身旁时,两脚猛地发力,纵身一跳,已把屁股压上了车后的书包架子上。彩玉猝不及防,惊慌失措。“永久”老弟不堪重负,“摇头扭腰”,“哗啦啦”一声巨响,两人加一车都一古脑儿地冲进场边的排水沟里。排水沟很宽很深,杂草、柴屑、石块、污泥、臭水,真是“五毒俱全”,敞胸露怀,没遮没盖。黑灯瞎火的冷不防折进去,老命要丧半条。水芹没大碍,吓得不轻。“永久”老弟浑身脏兮兮,湿淋淋的。右踏脚曲柄朝里内弓了,转不动了,要用鎯头敲直了才能恢复运转。龙头嘛,常见病——扭歪了。再扭正过来,一点事也没有。彩玉的伤势可没那么简单。扶回家后,立即请大队赤脚医生张月芬来看看。初步诊断为下身私密处有明显撕裂伤,必须及时到城里大医院医治。天那,怎么“必须及时”?天空漆漆黑,赶路泱泱水。上城无捷道,救治只能等。彩玉熬到翌日八点钟,坐上村东头的“班船”,赶去无锡市第三人民医院。 江南鱼米之乡,水网交错,阡陌纵横。我们那里的农民进城,一是摆渡走泥路,二是坐船走水路。要是往城里亲戚家送点新大米、南瓜、山芋什么的,首选坐“班船”。同样,在城里设法搞到百十斤煤屑、煤球什么的也坐“班船”捎回乡下。“班船”顾名思义,每天定时定点开的一班船,沿着老河道,往返城乡。“班船”木质船身,船舱上方搭盖弓形篷帐,两侧边弦用绳子交叉箍紧,防风防雨又防晒。舱肚里放置两排约一尺来宽的木板条,供乘客坐着休息。船稍两侧各架一支大橹,四个壮汉服侍摇橹拉梆绳,全靠人力驾船行驶。顺风时,船头也会升起一杆风帆,借借风力,节省点时间。船票价是大人一角一位,小孩五分一位。起点在村东头河埠头,讫点是城里“惠农桥”码头。早上八点整开船。水手预先扯直喉咙,每隔五分钟高喊“开——船——啰”!连喊三遍,过时不候。十一点钟左右到城里。下午三点返乡,同样连喊三遍。彩玉到了“惠农桥”,有家人、水芹、鹃子帮扶着,咬牙坚持走了三四百米路,就到了市三院。吃足苦头,费尽周折,难为彩玉了,在医院里住过了年,治愈了伤。 这个乐极生悲的意外事故,酿成的主要原因有三点没有引起姑娘们足够的注意和警惕。一点:篮球场“黑漆抹搭”,伸手不见五指,凭直觉蒙蒙懵懵,造成精神紧张。二点:“永久”老弟仅26吋,是“车族”家庭成员里的“小弟弟”,矮小瘦弱,龙头又是过于活络,很难掌控,再加上难堪重任,有点发疯发飚神经质。三点:水芹突然往车后身加压,彩玉浑然不知,车把瞬间失控,身不由己,加上惯性冲力,她们不入深沟,谁入深沟?责在车乎?责在人乎? “永久”老弟老是不安分,惹麻烦。让它碰上个厉害的骑车老手试试看,敢不敢出格放肆?我的二姐夫在市里暂时待业在家,考虑利用盛夏酷暑,去批发点冰棍到农村转村巷零售,挣点吃饭钞票。二姐夫一眼就看上了“永久”老弟。尽管它身子骨比较单薄,书包架子上平行绑上两根短木棍,搁上只冰棍箱,骑骑推推,还是可以胜任的。有一次,二姐夫在村上吆喝“赤豆冰棍,四分一根”。我循声走近一瞧,妈呀,“永久”老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前后轮胎沾满烂泥巴,挡泥罩壳早已不见踪影,背驼方方正正大冰棍箱,低头哈腰,默不作声,一副衣衫褴褛的苦命相。我问二姐夫:“前后挡泥罩壳呢?”他告诉我:“在农村田埂上,村巷里走着、喊着卖冰棍的小买卖,车轮上泥巴越滚越多,越多越卡,卡在罩壳里,轮子都无法转动。它挡我的道,我卸它的零件,拆掉后好推多了。你放心,车子还你时,我一定会恢复原状,装上罩壳,擦洗干净,让它人模狗样地完璧归赵。” 一转眼,“永久”老弟陪伴我下乡已有快一年的时光了。和我和它有关联的农村里的人与事发生了不少,经历了不少。甜酸苦辣、喜怒哀乐都透射出当时农村芸芸众生淳朴善良的生命气息和勤劳坚韧的奋斗精神。车命如人。人生历程中十之八九有坎坷挫折。只要你乐观豁达,不甘沉沦,能咬牙忍着、等着,总有“云开雾散见太阳”的那一天。农村磨砺和苦难,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知青来说未必不是一宗珍贵的精神财富。它使你内心逐渐地充实而强大起来。当你人生某一阶段再次遇到七难八险、步入低谷时,它一定会给你无穷的智慧、勇气和力量! 又是冬闲,空暇时光来临。“永久”老弟早已忘却心惊肉跳,累累伤痕,又要弹冠相庆,粉墨登场。这次是中姑娘水芹挑头。三位姑娘轮推着擦拭一新的“永久”老弟,准备去街镇上中学的大操场上大过一把“骑车瘾”,顺便逛逛街,买点女儿家的喜欢物。看到这里,也许你会产生疑问:大姑娘彩玉吃了大苦头,没长记性?别性急,让我告诉你,这次三位姑娘除了水芹、鹃子是原班人马、“永久”是她们无声的忠诚老弟之外,还有一位姑娘不是彩玉,是我的在大队併线厂上班的二妹子。北河公社街镇旁有个公共厕所,位置十分醒目,给如厕者(尤其是女同志)带来方便。三个女孩子有两个要方便,吩咐一个看车。方便的,要有一会儿时间。看车的,脚头快溜掉了一会儿时间。两个“一会儿”加起来等于“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永久”变“凤凰”,拍拍翅膀飞走了。三个丫头你看我,我望她,她瞪她,轮流瞧个遍,反复满街找。“黄鹤一去不复返”,铁定丢了。 究竟怎么丢了?谁也不知道!说好听点,被人“顺手牵羊”了。看来,“永久”老弟又要换新主人,搬新家了。车遂人愿,相随相伴。默默祝愿“一分不花”的新主人,一路上千万要把牢手闸,稳稳地骑好。暗暗祈盼车运多舛的“永久”老弟,忍辱负重,随遇而安,欢度余年。 黄花终有时 深秋的农村,稻谷登场,一派丰收喜悦的景象。一年的汗水,一年的梦想,就是盼望着饭碗里能盛满香喷喷、热腾腾的白米饭。生产队晒场上堆着两大堆金灿灿的刚脱粒下来的稻谷。白天摊晒,晚上聚拢。周身盖着一个挨一个的长方形石灰印,主要是防备有人偷窃。外面盖着尼龙纸,底部一圈用砖石压紧,防风防雨。晒场上,除了稻谷,就是稻草把。几天紧张地脱粒下来,稻草把横七竖八,堆成了小山似的,影响晒谷,亟待码成柴垛。到冬、春时节,分批限量分配给各家各户,确保只只灶膛里红红火火,个个烟囱管炊烟袅袅。老百姓的生活粮草都指望着集体经济给力支撑那! 今天夜里,晒场上没有脱粒机、鼓风机的高分贝噪杂声音,只有女人们叽里呱啦的说笑声,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中回荡,清脆响亮,情深深意浓浓。现场有五女一男,“阴盛阳衰”。那个男人本来生得矮小,同时“结巴”得厉害,在小姑娘,大媳妇,老婶子“压倒多数票”的面前,只有老实识相、闷头干活、“甘拜下风”的份儿。他们今夜的工作任务是把“散又多”的稻草把子码成一个高大圆浑的柴草垛。任务完成,半夜里由队里安排“咸猪头肉煮萝卜”加白米饭,油油嘴巴。 不知怎么回事,码着码着,突然三个大媳妇、一个老婶子都像吃了枪药一样怒气冲冲,撸袖挽臂,冲向矮个子男人。有的揪胸脯,有的压大腿,有的剥裤带。唯一的小姑娘是来搬稻草把子的,懵里懵懂,怔在一旁,两眼慌乱地瞅着双方“动武”的混乱场面。她弄不明白,为什么几个强悍女人要攻击一个弱势男人。处在明显不利地位的小男人摇头晃脑、团身收腹,两手死命地拽紧裤腰带,双脚乱蹬。他张开大嘴巴,含糊不清,嘀咕嘀咕在骂人。越着急越结巴,越结巴越着急。惊怵恐慌中,小眼情瞪得大大的,腮帮子鼓得红红的。冷不防,按他脚的一位大媳妇的小肚子上被狠狠地乱踹了一脚,顿时钻心地疼痛。她火往心头窜,恶向胆边生,顺手操起身边的铁皮石灰印箱,掀开盖头,抓了一大把石灰粉。嘴里一边叫嚷着“今天给你烙个印记,让你长长记性”,一边扬手把石灰往小男人的“私密处”按下去…… “结巴”小男人是谁?他又是如何触犯众怒,遭此奇耻大辱? 在村上,有一对夫妻,也属“工农联盟”半家户。男人在上海工厂,是个技术精湛的机电师傅。女人在乡下,打毛衣,扎鞋底,缝补浆洗件件皆能。养鸡,养猪,种自留地样样出彩。夫妻双方绞尽脑汁,百般努力,就是“配合”不出一个“小把戏”来。人到中年,膝下无亲子,真是抑郁愁闷至极。到了都要蹬腿归天的辰光,谁来养老送终呢?无计可施,先设法抱养一个。有总归比没有强。后来,男人肺上染疾,医效甚微,需要长期调养。上海厂方发给一笔安家休养费,男人退职回原藉。这时,他们从城里“育婴堂”领养的小男孩已有十五六岁了。托人介绍,跟随附近村庄的老木匠师博去当小徒弟。吃“百家饭”的,在外“捞世界”,基本上很少回家,再加上是父母抱养来的,无论如何亲热不起来。逢年过节,买点糕饼水果返家探望,尽点孝心,也是心距一大段。说句话、露个笑、递杯茶、盛碗饭,老小之间都总觉得隐隐透着几丝丝隔阂和尴尬。渐渐地,这个已经长大的名叫“大毛”的“野毛头”儿子,一年难得一次踏进家门槛,“野”出去再难觅踪影。肯定的,大毛头赡养父母要泡汤了,夫妻俩重又回到“1十1”=2,孤苦又伤心。 世事难料:晴天霹雳有之,乐极生悲有之,绝处逢生有之,喜从天降有之。野“大毛头”走了,亲“二毛头”来了。“送子观音”怜悯这对中年夫妇,纤纤佛手“杨柳水”轻轻一洒……夫妻俩“不惑之年”喜得贵子,亲生的,“带把的”。真是铁树开花,枯枝发芽,喜鹊登枝叫喳喳,高兴劲儿就别提啦!这可能属于上述提及的人世间发生的“喜从天降”吧。 “喜”不够,“宠”叠加。二毛头父母,尤其是高龄产妇“十月怀胎,鬼门关上走一遭”的亲姆妈,欢喜得连句清晰囫囵的话语都不会对呀呀学语的二毛头讲了。喝“粥粥”,叫“鞠鞠”;吃“肉肉”,叫“洛洛”。小孩子耳朵灵敏,模仿性特强。常此以往,不知不觉之中,幼儿时期,二毛头的舌头“大”了,口齿发音含混模糊,语言表达的基础歪斜松疏,致使他终身交往苦受羁绊。二毛头父母无动于衷,继续我行我素。渐渐地二毛头染上了“结巴”病,同时“祸不单行”,头顶上又染上了“黄癣”病,“二毛头”变成了“癞痢头”。村上没有几个人正眼看得起二毛头,人丑结巴遭人厌烦。本来嘛,二毛头父母年纪一大把,心急慌忙地“生产制造”出来的血亲后代“雪上加霜”,真令人不敢恭维:扁圆的大脑袋,高突的前额骨,一对“老鼠眼”,软塌塌的蒜瓣鼻,反翘的厚嘴巴。身材矮小,言行举止不时有点猥琐庸俗。偶尔拿面镜子照照,自问自:“我是谁?我像谁?我恨谁?”丑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刮子。以上描述用的不都是“贬义词”吗?是的。别着急,笔者丝毫不存在蓄意贬损二毛头的想法。对人对事都要一分为二、辩证分析。“褒义词”来了:二毛头很讲义气,舍得吃亏。大脑袋,头脑活络,反应灵敏。人矮志气高,手脚勤快,肯吃苦。二毛头立下雄心壮志,誓以“后天”的拼搏与辉煌来破解弥补“先天”的困窘与无奈。要村里人从我的身上看到什么是真正的“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成功例子。刮目相看我,平等尊重我。 这里插上几笔二毛头小时候讲义气的趣闻轶事。二毛头家里饲养了两三只绵羊,剪毛换钱。二毛头放学后扔下书包,拿上篮子镰刀去田野割草。任务艰巨,风雨无阻。蓝子里已割满了草,几个小孩子开始“赌草”。田埂上十多米开外竖半块砖头或置上一块石头疙瘩,作为“攻击目标”。几个孩子以“石头、剪刀、布”的划拳方式决定“出手顺序”。手握镰刀,高高扬起,发力向前一掷。谁先击中目标,谁就是赢家。有权力拿走由各只篮子里预先一把一把凑出来的一堆“战利品”——青草。乐此不疲,循环往复。“二毛头”眼尖手快,像个小小“神投手”,赢得篮子里草都按不下。哈哈,二毛头一边眨眨“老鼠眼”,嗅嗅“蒜鼻翼”,晃晃“癞痢头”,一边张开厚嘴巴,放声大笑,笑得在泥地上连连打滚,冷不防还要翻上几个土斤斗。有一次,一个孩子输得哇哇大哭。眼见天要黑了,挎个空篮子回去“在劫难逃”。“二毛头”见状没吭声,接过他的篮子,把赢来的和自己的青草给塞上了满满一大篮。玩伴破涕为笑。二毛头友情为重,结巴结巴:快久(走)吧,快久(走)吧。” 一转眼,二毛头二十七、八岁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个生理正常的成年男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会春心萌动,跃跃欲试。二毛头家境比较殷实,确也引来好几位邻村的黄花姑娘上门“试水探探深浅”。譬如,用手指甲刮刮墙壁是土垒还是砖砌,实不实。掀开米囤盖,瞧瞧盛白米还是盛麦片,满不满。走近后门口数数圈栏里饲养几头猪几只羊,肥不肥。家庭“软件”啧啧啧,来访宾客都称心如意。二毛头“硬件”嘘嘘嘘,长相太差劲了,每天看着都要反胃恶心。二毛头妈妈多次白煮了“鸡蛋粉丝汤”,枉费了口舌,瞎献了殷勤,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做“回头客”。二毛头老妈窝火啊,心焦啊!当事人二毛头更是急迫难耐,差一点挺身当上“现成爹”。邻村有个寡妇,大二毛头三、四岁。有人说合给二毛头。媒人嘴巴甜,把女方说得花好月好。二毛头有点心动。初次见面在媒人家里。寡妇背上背一个,手里抱一个,“哇哇、哇哇”,又哭又闹,又踹又跳。娃娃们用特珠的方式在欢喜“新爸爸”。二毛头“黄花青年”的自尊心顿时受到严重挫伤。二毛头心里想:“现成爸爸”张三不做,李四不做,王二麻子也不做,我“黄花”二毛头要是接了这只“烫手山芋”,马上“一拖三”,今后的日子太憋屈了!我打心底里不能做,不愿做,不敢做!我有我的为人处事的原则和分寸。难道我今生今世就只能“嚼别人吃过的馍”了吗?我是百分百的“黄花”男,一定要娶一个原汁原味“黄花”女,二毛头暗暗发誓。二毛头寻觅“黄花大闺女”像上紧了发条的闹钟,时时刻刻上心思,耍伎俩,动真格。 二毛头像只“发情的小公兔”,细细“老鼠眼”睁成圆圆“红兔眼”。先“涉猎”村上的毛丫头。有了两三个“拉拢”目标。乘着没人,悄悄塞上一瓶上海产的“雪花膏”给她。夏天干农活小憩时,端碗凉凉的大麦茶双手捧上前请她解渴。自留地上翻土种菜,不请自到,手脚不停,娴熟麻利地“表演”给她看……二毛头对“窝边黄花嫩草苗”拿出了十八般武艺“拳打脚踢”。可惜,“竹篮打水一场空”。村上的这个她,那个她,都没兴趣青睐他。她们都心气高得很呐,得了便宜就是不买乖。忽悠忽悠瞎敷衍。二毛头,“窝边草”只能闻闻清香味道,一瓣草叶也吃不到。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窝内无戏”,那就迅速转移视线,扩大搜索范围。看看邻村、外乡能否“鱼来网凑”,心想事成。暗暗祈祷上帝眷顾我,让我撞上“桃花运”,一解“相思病”。二毛头竖起耳朵打听,哪里晚上放映露天电影,必定到。东钻西挤,东嗅西瞅。没“忙活”到半夜不会回家。二毛头瞪大眼睛环顾窥探四邻八乡,哪里白天赶节场、逛庙会,非得去。东瞅瞅,西望望,哪里有幸归属我的“黄花女”?二毛头,日思夜想毛丫头。“烧”钞票,耗精神,频频出招黯神伤,屡屡“踩空门。”但是,他坚守做人底线,深知“强扭的瓜不甜”的做人道理,从未在男女问题上真出格。我们邻村有个大龄男青年,想女人想得发疯。一次在城里,看见一位妙龄女郎穿着连衫裙在前面走,当时简直把他的魂都勾去了。他紧紧尾随她,乘人不备,伸出“咸猪手”,在女郎的胸脯上抓了一把。后来被扭送到派出所,关了三天,大队作保才放了回来。此事一出,那个大龄男青年被众人的唾沫“淹死”了,“流氓”的恶咒时刻紧箍着他,终生折磨着他。 这次码柴垛怎么啦?二毛头差点要被几个女人“剥”裤子,“私密处”还要按把石灰粉。 码柴垛既是力气活,又是技术活。它的形状有点像成都的“盖碗茶”,下面有底坐,有腰身,上面有顶盖。圆圆的底坐,斜线向上,“三角盖”罩身。务必要层层“盘龙式”码紧,身段呈“倒矩形”,有倾斜度,结实不松垮。顶上罩紧草帘子,厚厚严严,呈“等边三角形”,一定要罩出身段外边,像伞一样保护好柴垛不受雨淋。整个柴垛有三四米高,码到最后要靠木梯帮忙上上下下。老婶子是“老码子”,经验足,“码”技精,在柴垛上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她老人家“码”的柴垛稳稳当当,倾斜角度恰到好处,不惧风雨。如果让“生手”操作,就会东凹西凸,松垮瘫塌,风雨剥蚀,霉变腐烂。到时候,拿什么分配呢?村民们总不能把大腿伸进灶膛里当柴火烧吧。今晚码柴垛,村上三个大媳妇都主动做“跟班学徒”,专门诚心诚意地恳请老婶子言传身教的。 二毛头和那个小姑娘一样,都是打下手的。二毛头手握“叉枪”(毛竹柄,杆头上装铁制Y叉长齿),把一个个稻草把子叉上柴垛。码到一个人多点高的尺度,明亮的电灯光下,人们忙碌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很真切。二毛头双手握柄在叉柴把子,“老鼠眼”也在情不自禁地“叉”女人,专“叉”大媳妇们丰满的胸脯。他没有像那个“关三天”的大龄男青年一样伸出“咸猪手”直接调戏妇女。但是,他十分聪明地打了“擦边球”。二毛头的手更长,借助长长的双齿叉枪,叉起稻草把子,“嗖”的一声飞上柴垛,不偏不倚,击中某个大媳妇的胸脯。次数多了,“叉”中的“受害者”也多了。老婶子觉察二毛头图有不轨,厉声警告他,但收效甚微。二毛头不听劝,不收敛,只当耳旁风。“黄花”二毛头啊,鬼使神差,真有点“黄”,真有点“花”,变本加厉,连码垛的“半边天”裤裆也成了“叉”的戏弄部位。玩笑开大了,这还了得!忍无可忍,触犯众怒,二毛头不受惩罚,谁受惩罚?大媳妇,老婶子都“上过梁山,见过宋大哥”,哪个阵势没领教过?今朝,你这个二毛头,癞痢头,老娘们非得让你吃苦头! 寂静的宽大晒场上,在明晃晃的灯光里,三个大媳妇,外加一个老婶子,四“吃”一,轻松“吃”定二毛头。二毛头作“垂死挣扎”状,结结巴巴连喊“队长救命!”乞求小姑娘快去找队长!队长是我。我很快奔去晒场,铁青着脸,大声喝止不顾廉耻的下作行径。了解了原委,我无法做“包青天”,断个一清二白。只好“眼开眼闭、瓮瓮鼻子”,做个“和事佬”,各打五十大板。谁都有面子,谁都没有面子。我怕节外生枝,再起风波,索性留下来“压阵”帮忙。二毛头吓得不轻,规矩多了。稻草把一个又一个地及时准确地叉到女将们的膝盖旁边……直到“宝塔结顶”。用草绳把顶盖草帘子上下左右四面捆扎牢靠,扶梯下地。双方当事人尽管都有点愤懑尴尬,还是围坐一桌共食“咸猪头肉煮萝卜”半夜饭。当然,桌上多盛了一碗白米饭,是给我队长吃的。第二天,村上有人胡诌了几句“顺口溜”:“二毛头、癞痢头,结结巴巴大舌头。日思夜想毛丫头,裤子剥到屁股头。” 二毛头,二十七八岁“黄金年华”,苦觅“黄花”女,无花无果,无影无踪;三十七八岁“白银岁月”,喜逢“黄花”女,有花有果,有头有脸。二毛头矮小头大,仿佛“浓缩了人间精华”,还真应了人们所讲的一句老话“东方不亮西方亮”。老婆一时讨不到,钞票不一定赚不到。他头脑灵活,适应形势,在村里承包了一大片土地,专门种菜。利用近城装载贩运买卖方便的自然条件,在城北最大的农贸市场固定租赁了一个摊位,雇人卖菜。一步一步、一车一车、一年一年。挑担——板车——电瓶车——皮卡。车轮骨碌碌转动,钞票哗啦啦赚进。摊位上,雇工、雇主利益命运共同体。心神交融,琴瑟和鸣。一来二去,日久生情,你仰我慕,终成眷属。苍天有眼,时势赐恩。一对命运多舛的“剩男乘女”始终乐观地直面人生,勇敢地向命运挑战,忍耐,苦熬,筑梦……终于缔结了姗姗来迟的“黄花”姻缘。 请问,是什么样的女人会相中并委身于年届不惑的“黄花”二毛头呢?她是郊区人,比二毛头小一两岁,家里独女。双亲健在,都是瞎子。三人艰难度日,相依为命。一旦女儿出嫁,父母咋活?姑娘像鲜花,美丽又芳香。两个瞎老人,吓跑“采花郎”。难得独女一片孝心,宁可耽误自己,也决不伤害高堂。一晃一拖,成了“菜场落市”的“黄花”老姑娘。如今“菜为媒”,嫁给“菜老板”二毛头,比翼双飞在人间。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市场经济展身手”。二毛头,有噱头,走路气势昂昂,腰包鼓鼓囊囊。一甩手,两间门面新楼房建起来了,要紧把老丈人老丈母接进来好生伺候着。一使劲,一双儿女抱上了,哭哭笑笑,家里真热闹。他俩经常教育孩子们“百善孝为先”,给公公、婆婆敬茶捶背、绕膝添欢。一家人相亲相爱,其乐融融。“龙凤呈祥”,喜合一个“好”字。 二毛头的老妈如果在世,看着淳朴勤劳、孝心满满的儿媳,望着机灵能干、活跃市场的儿子,瞅着活泼健康、水灵可爱的孙儿孙女,她就一定会快步奔上前,笑眯眯地拍拍儿子的癞痢头,大声夸奖说:“二毛头啊,看看你人不像,蹦起来一丈!盼望你和你媳妇多捣鼓些花头出来,再蹦个三丈、五丈让老娘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