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姬鱼姑娘 傍晚的定康城未有安静严肃的样子。这所皇城,坐落在天子脚下,象征着皇家威严,却也享受着皇室所带来的无上繁华。 定河水悠悠环绕着,将天子所在的皇宫围护起来,河上船只燃起的烛火点点,仿若流动的银河般,美丽而又神秘。 一桥飞架,一面是肃寂幽深的宫廷,一面是烟火闪烁的人家。 远远望去楼宇高立的,便是定康城中有名的揽月楼,灯火通明,晃如白昼;夜夜笙歌,醉生梦死。 楼中座无虚席,大堂正中搭起的小高台上端坐着一名怀抱琵琶的美艳女子,纱衣轻拢,纤指慢拂,眉眼低垂,乌丝半绾,曲子自琵琶流出,朱唇轻起,哼着柔柔的调子,惹得周围的人身子骨都酥了半边儿。 当真是“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楼下是些散客,最多也就是个京中小官儿,二楼便是分开的雅间了,专门招待一些不便露脸,却又想在揽月楼寻欢的勋贵,视野更好,能将楼下的动静一览无余。 此时二楼的歇雨阁里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只见一个俊逸非凡的小公子,头戴白玉冠,身着月白银纹长袍,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玉指握着的折扇一下一下轻点着下巴,对身边一席沙绿色衣服的男子说:“这便是最近传的满城风雨的姬鱼了?姿容倒是不错,琵琶弹得也出神入化,难怪有人愿意一掷千金请她弹奏了。” 那沙绿色衣服的男子身形健硕有力,只低头喝茶,并未瞧那台上的人,闻言便嘲讽道:“看上了?你倒是有闲情逸致,穿着男人的衣服跑来揽月楼这种地方。今日扯着我出来便是为了听曲儿?” “听曲儿怎么了,倒是你,整日舞刀弄剑的。”李及安轻嗤,“京中的事一概不理,以后怎么继承你万家?” 万青睨了李及安一眼,争辩起来:“我万家世代为将,忠心耿耿,为国冲锋陷阵,我自幼习武,你倒是时时看不惯,看来是上次比试手下留情,没让你好好哭鼻子罢。” 李及安听着他的话,轻轻摇头,只觉无奈。数次明里暗里提醒他,可这一根筋的人终究是不明白啊。若只是个寻常武夫,痴心武艺自然无错处可言,甚至要被夸赞一声,但他是万家的人。 为天子打仗,手握兵权又处于朝堂,你是没有其他心思,可朝堂上的那些人呢?他们不会想着你为国做过什么,为了权力,只恨不得将你彻底压垮,抽筋喝血来。 唉,万将军一家忠良耿直,只希望万青能早日明白这些,毕竟近来从爹爹口中也探听到些许风声,定康城,这几日并不太平。 李及安心里琢磨着,楼下倒是突然热闹起来,叫喊声一片。她和万青对视一眼,齐齐迈出歇雨阁,在二楼檀木楼栏旁的小几边坐下,俯视着楼下的动静。 曲子早已演罢,正是竞价环节。听说这姬鱼姑娘每次演奏完,都会择一人“共度良宵”,倒不是卖身,而是品茶夜谈,为赢家一人演奏未公开的曲子,价高者得。 虽说不能真正得到这美人,不过定康城中多得是富得流油的人,不管是真的胸藏乾坤,又或是附庸风雅,总有人愿意一掷千金得姬鱼姑娘作伴一宿,同时也能连带着“声名大噪”一阵。 楼下的竞价声没有方才那般频繁了,价高者得,但真正的高处总不是人人都可踏足的。 “八百两!那位还有人出更高的价钱吗?姬鱼姑娘今夜作陪哪位公子,可是看各位的本事了。”揽月楼的妈妈掐着嗓子朝众人喊着,狭长的眼睛里藏不住精明的光。 人群声息小了下来,正在大家都以为已成定局时,一道粗壮的声音传了出来:“一千两!姬鱼姑娘是我的啦!哈哈哈哈哈!” 说话的人身形魁梧,肩宽膀圆,粗粝的声音震的近身的几人脑子发晕,看着完全不像家世显贵之人,即使穿了精致的黑色外袍,也掩盖不住那身粗鲁之气,反而显得不伦不类起来。 “这是谁……怎地从没在京中听过这号人物?” “瞧着也不像个显贵的主儿,这么多钱,怕不是……” “谁知道呢,姬鱼姑娘这下可是惨了,那人看着也不像是个怜香惜玉的,唉。” 窃窃私语之声渐渐在人群中潮水般弥散开来,瞧着不像富贵人家,却又大摇大摆的拿出这么多银钱,难免叫人猜测,可惜了姬鱼姑娘,最后竟是落到了这么个粗鄙之人手中。要与他谈风花雪月?那才叫笑话! 魁梧男子瞪了周遭一眼,怒火中烧。 他最是受不了这些人对他品头论足,这些势力的嘴脸!出身,出身,又是出身!出身不是他可以改变的,但是现在买下姬鱼姑娘的是他!是他徐广!他有了钱,那些人便只能眼巴巴看着自己,他才是赢家! 徐广这样想着,呼出一口浊气,快步走到姬鱼姑娘身前,笨拙地弯下那壮硕的身体,用着那临时学来的还半生不熟的京中公子哥儿们的做派,装模作样的想要搀扶起面前的美人。 姬鱼到底是受过调教的,含羞带怯地瞧了瞧眼前略显滑稽的人,面上带着清浅的笑,登时将那徐广迷的七荤八素。 那群瞎了眼的狗东西,还不如一个女人识货! 万青玩味瞧着楼下的情景,那男的是个有本事的练家子,对于从小习武的他来说,一眼就看破了,说来李及安也有些功夫,想必也已看出来了。 而李及安却是眉头紧皱,目光紧紧盯着楼下的男子,太眼熟了,这个人她必定是在哪儿见过的,然而她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楼下又一阵喧闹,徐广已经搀着姬鱼姑娘正要去早已准备好的房间了,他一抬手,宽大的袖子滑落一截,露出了手腕内部一点火纹图样的刺青。 “啪——”李及安手中的折扇猛地合上,她不会看错,虽然没有全部露出来,但她却肯定,那是抚安军的标记,是她李家军队里的人。 脑海里猛地划过一个人名——徐广,前几日哥哥才提起过的,夸他武艺好,让他做了抚安军的一个教头先看看,若是过关便升他为指挥使。当时她去骑射场找哥哥,听及此便望了几眼,难怪刚刚觉得眼熟。 可是徐广怎么会在这里?他只是一个教头,更何况还刚刚任职,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哥哥前脚从士兵中提拔了他,后脚便被她发现此人来揽月楼寻欢作乐,这人来的实在蹊跷,她需得查探一番,也要提醒哥哥小心着些。 李及安面上不显,暗中心思飞转,等回过神来楼下人早已离去,万青正在对面盯着她看:“怎么了?你刚刚一直皱着眉,可是看到了什么?” 万青是个直性子,此事还未查清,又涉及抚安军,还是暂时隐瞒的好。思及此,她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只是为姬鱼姑娘惋惜呢,碰上了这样一个人,凶神恶煞,瞧着不像是个好的。” 万青一愣:“及安倒是第一次以貌取人,这可不像你。” “毕竟姬鱼姑娘是极美的,怜香惜玉罢了。” “行了,场子也散了,走吧,我送你回府。”说着便起了身,也不等她,径直下楼去了。 第二章 风起定康 是该早些回去,正好向哥哥打听些徐广的事。 李及安想着,也不耽误,起身追上万青,两人刚出了揽月楼,便见一人驾马不要命般疾驰而来,街道的百姓忙避至两边,只剩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男孩当街啼哭,不懂避让,转瞬间马便到了跟前。 万青想也不想,“嗖”的一下如利箭冲至街中,青色身影一闪而过,劲臂一展护住男孩滚向一边,与马匹险险擦过。 “没事吧?”李及安也反应过来,抬步前去查看两人伤势。 “无妨。”这点儿小事不至于伤了他,男孩被他及时护住倒也没有大碍。 驾马的人早已跑远了,围观的人一阵叫好,有眼尖的发现那不正是骁骑将军府的独子万青吗?忍不住出声,百姓交口称赞声更甚。 男孩母亲慌张赶来,拉着孩子便要下跪道谢,被万青及时止住:“举手之劳,不必行礼。” 周围热闹如斯,然而两人心思显然不在此,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可确定?是幽州那边的人?” “不会错,方才你救人时马匹惊了,那人控马的间隙漏出怀中信封,上面插了涂着朱砂的羽毛,是那边的急报无疑。” 去年晚秋幽州边境发生动乱,骁骑将军万天明奉命领兵出征,留下儿子万青守着骁骑将军府,如今也已一年了。 朱砂羽信是战场急报,不过万青因着救人自然没有看到信封,只是因为那人在京中纵马如入无人之地,要么背后势力强大,要么是十万火急,但真正让万青留心的是那人骑的马,正是凉州出产的青骢马,供于骁骑军麾下。 月初父亲传来的家书中说战事已至尾声,不久就能大捷回京,这才过了不足半月,又传来急报,实在蹊跷的很。万青捏紧了拳头,心中不安起来。 “不必送了,家丁会护着我,想来朝中马上就会有消息传出,你赶紧回府早些准备,若真有什么事也好应付,不要担心,沉住气。”李及安看出他的不安,出口安抚,心中也计较着这信来。 来时还有些晚霞,此时天已完全黑下来了,黑暗中冷风更盛,两人点头致意,万青驾马回骁骑将军府,李及安乘了马车往抚安将军府去,马蹄在夜里踏的飞快,渐渐远离了喧闹的街道,共行了一段距离,最后终究是分道扬镳了。 一路沉默,李及安却是不能走正门回家的,她偷偷跑出来,还穿了一身男装,自然不能被父亲知道了。 马车直接到了后门,丫鬟八枝早已守在门口等着自家小姐回来,旁边提着灯笼的是小厮长生,而四桥正在院内放风。这几个人都是打小跟在她身边儿的,虽然对她晚上出门很是担心,觉得不妥,却还是照着她走之前的命令认真做了。 她心下一暖,抬脚踩着花梨木杌凳下了马车。八枝是最沉稳细心的,拿了早就准备好的青碧色水纹斗篷迎上前去,细心地给她系上:“小姐回来的晚了些,莫要夜里着了凉才是。” 李及安一愣,方才想事情入了神,倒不觉得冷,这会儿才发觉自己双手冰冷,斗篷隔去了寒气和冷风,身上微微有了些暖意,任由八枝挽着朝院内走去:“还是你细心。父亲和哥哥呢?可曾发现我不见了?” “不曾不曾,我们照小姐吩咐在窗边点了蜡烛,立了纸人,将军和少爷都以为你在看书,不敢来打扰你。”四桥见她入了内院,欣喜地迎上来汇报,笑的脸边出现了两个小梨涡:“还是小姐聪明。” “就你嘴甜。快些回去换了衣服,我还有事同大哥商量。大哥现在何处?” “回小姐,将军和少爷正在书房里谈话呢,衣服也已准备好了,小姐到了便能换上。”八枝应声道。 李及安心中明了,一行人快步往月华轩去。 那是她的院子,没什么繁复的布置,她素来喜欢简洁,门口放了两坛海棠,院里有一池千层荷花,是哥哥从外地花重金买来的珍稀品种,给她当做生辰礼物,放眼整个定康也只有她的荷花最好看,墙角有一片小竹林,也是哥哥和她一起弄的,月光下彻,竹影入墙,夜风微起,沙沙声响,影子便像活了似的,好看的紧。 她换了身银纹绣轻云纱裙,三千青丝散下,随手拿了海棠红的丝绸带子将头发松松绑了,便起身去寻找哥哥,徐广的事,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 书房这厢,李延年端坐于书案后面,带兵打仗,肃然之气不言而明,剑眉星目,轮廓刚毅,头发虽然掺了些花白,却更显得人威严。 跪坐在旁边的,便是长子李及辰,眉目和父亲如出一辙,气质上却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些柔和。 幽州那边的探子前几日传来了消息,边境异动,有外邦的人混到阳城内生事作乱,打探朝中消息,两人商量了一下午,如今幽州有骁骑将军镇守,且大捷已近,此事想必万将军知道的不会比他们少,而且敌人意图不明,暂时不可轻举妄动,于是达成一致,决定继续派人盯着,随机应变。 “既然如此,那你便修书一封送往……”李延年话未说完便被一阵嘈杂打断,外面侍卫禀报纪年副将求见,说有要事相告。 “让他进来。” 门打开,走进来一个披着战甲的人,身高八尺,浓眉如峰,气喘吁吁地双手抱拳行礼:“末将纪年,冒昧打扰将军。” “免礼,看座。”李延年皱眉,纪年性子虽豪爽,却不是一个鲁莽的人,此番样子,便是重甲都来不及换下,就急着来见他了,不免心中一沉,“何事如此慌张?” 纪年喘了口气平复下来,直接道:“禀将军,幽州探子来报,幽州军营那边说骁骑将军用兵失误,战死沙场,消息此时已经传回皇宫了。探子信中还提到,此事事出蹊跷,恐怕有人暗中操作。” 书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凝滞了起来,久久没有人说话。马上就要取得大捷,敌人势力该清缴得差不多了,怎会?怎会! “纪大人,此事背后也许有因,但万将军身亡消息属实吗?万一不是真的,而是……”李及辰没有说下去,各人却是懂了,若万将军身死一事不是准确消息呢?总是有希望的。 纪年叹气,他也希望事实如此,可消息做不得假:“密报中确定万将军已经身死,遗体正在运回定康的路上,不日便可到达。”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定康不太平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幽州竟也难以幸免。还是说……幽州早已布置好了?迹象只是今日显露,却不代表近来才开始,若是这样,那也太可怕了。 “轰——”刚才还刮着晚风,这天却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平白打起了雷,飘着小雨,连带着人心也烦躁起来。 去年晚秋骁骑将军奉命出京,威风凛凛,如今只剩一副棺椁,半场秋雨。 世事难料啊,只是这风,并不打算停。 第三章 李及辰 因着小雨,李及安不得不寻了一个亭子暂避,待雨停了,才再赶往书房。 刚下过雨还是有些阴暗,虽有长生在旁打着灯,仍旧看不太清,一行人低头避着地上的水洼,她提了裙摆,走的小心又着急。 书房三人谈话已是结束了,万将军一事事关重大,明日怕会有变故,纪年得了命令早已出府安排去了,李及辰待了一会儿,向父亲告了安,便也退下了。 刚到院子拐角便见不远处有昏黄的灯笼亮着,来了一行人,正中间一袭白衣的女子低头走的小心翼翼,月光落在纱裙上,银纹在行走间泛着细微的光。李及辰怔了怔,月下看美人,皮肤白的耀眼,叶眉划出温婉的弧度,密密的眼睫低垂,鼻梁秀挺,粉唇水润,恍若仙子。不过她低头走的专心,并未注意到这边的人来。 李及辰示意身边的人不必出声,站定在拐角处,抿唇轻笑,看着那迷糊的小仙子离自己越来越近,到了拐角一转身,竟是一下子撞到了他身上,因着身高,额头磕在了自己下巴上。 他也没想到她迷糊到这般了,忙出手扶住她的肩,笑出声来,低沉的嗓音温柔的不像话:“安儿怎地也不看路?倒是故意往哥哥身上扑来了。” 李及安恍惚了一下,觉得额上隐隐有痛感传来,抬手轻按,佯怒道:“明明是哥哥故意不出声,反而怪起安儿来了,把安儿的额头都撞痛了。”说话间乌黑明亮的杏眼微瞪,氤氲着水光,像是生气又像是撒娇,端看的人半分脾气也没有。 “好好好,是哥哥错了,不该吓安儿,安儿原谅哥哥可好?嗯?”说着俯身拿开她的手,就着灯笼查看,确实撞得狠了,有些泛红。李及辰立马又疼惜起来,心里自责,手指覆在她额头上轻轻地按揉,小心翼翼的像对待一件易碎的宝物:“可还疼?” 微凉的手指触碰,本来还泛疼的皮肤倒是莫名舒服起来,李及安轻哼一声。 抚安将军府人口不算复杂,原先的老将军李肃终究是年岁大了身体不好,老夫人又去得早,没什么挂念,五年前南下去了金陵,置办了一处宅子好颐养天年,偶有通信,想来是过的不错的,而这偌大一个抚安府便是交给了膝下唯一的儿子,如今的抚安将军李延年。 李延年早些时候外出历练,回来时却带回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扬言非她不娶,倒是将府里闹了个鸡飞狗跳。而那女子也不是个普通的,竟是江南苏州望族林家的小女儿林江月。后来许是拗不过李延年的性子,又许是林家女儿为了自己那不肖子甘愿只身远赴京城,感动了两位老人,李肃终究还是同意了,甚至最后亲自操持与林家结亲之事,倒是成为了一段佳话。 林江月与李延年恩爱情深,先后诞下了李及辰和李及安。只是她自来身子不好,生下李及安后不慎染了风寒,竟是一病如山倒,再也起不来了,最后整个人灰败地倚在床前,只嘱托了要好好照顾安儿,便去了。那时李及安才两岁不到,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她握着母亲冰凉的手,想让阿娘睁眼看看她,只是阿娘始终闭着眼,然后她被下人强行抱走了,离开时看见屋里跪了许多人,大家好像都不开心,偷偷用手在脸上抹掉什么,后来便再也没见过阿娘了。 她的阿娘,再也不能陪她的小安儿了。 李及安眼眶微湿,抬眼看着面前温柔小心的人。爹爹虽然偶尔严厉,到底还是疼她,而哥哥就更不必说了,自小对她百依百顺,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献给她,李及辰袒护妹妹的名声,是定康城里出了名的,偏生他还每每引以为傲道“我李及辰的妹妹,自然是由我护着,旁人便是想欺负我家安儿,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期间也收拾了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一来二去的,倒是真让某些人有所顾忌,不敢招惹她。 这个傻哥哥。 她心中一暖,抬手挽住李及辰的胳膊娇声道:“不疼。哥哥,安儿今日来是找你有事相商。” “你倒是人小鬼大。”李及辰抬手刮了一下她秀挺的鼻梁,手指划过脸颊有些痒痒的,她忍不住皱了皱脸,可爱极了,惹得身边的人一阵发笑:“安儿有何事?尽管说与哥哥听就是了,正好,哥哥也有事跟你说。”顿了顿又道:“让人传话就是,怎地还特意跑来?外面这么冷,哥哥送你回月华轩罢。” “好。”李及安应的乖巧。 月亮比方才明了些,一行人便往月华轩去,兄妹两人挽着走在前面小声说话,后面隔了些距离远远跟了低头提灯的一众随从,谁都没有跟近,默契的给两人留出来说话的空间。 到了月华轩这厢,李及安拉着哥哥坐下,又吩咐八枝端了暖身的茶水过来,便让众人都退下了。两人沉默地饮着茶水,却都未开口说话,一室沉默。 方才回来的路上两人也没闲着,李及安大致说明了徐广的事,当然她说的是万青瞧见了徐广的事并转告了她,而不是自己去了那劳什子揽月楼,虽然哥哥疼她,但这种事她可不敢说出来,偶尔撒点儿小谎无可厚非。她厚脸皮的给自己找借口。 但是李及辰说徐广平日在军营里表现好的很,又是白衣出身,从前当小兵时尽心尽力,没什么背景和错处,今天这事倒教他没想到,以后自会留心。 李及安舒了口气。留心就好,总不至于什么也不知情,什么也不准备,他若没什么大秘密便算了,若是敢包藏祸心,李家自然不是吃素的。 徐广一事定下,李及辰接下来说的万将军一事,却是让她整个人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及辰原本没想告诉妹妹,她一个女儿家如何能知道这种事,何况知道了,又能怎么办,不过是平白多了一个人忧心罢了,可他还是说了,他知自己妹妹平时同那万青有些交情,更何况万青身为万家人,耿直坦率,他也颇有好感,因而并不反对此事。 如今万家事发,安儿迟早会知道,他倒不如直接告诉她,顺便安抚她,省的她到时脑子发热做出什么事来,又或是怪他们将她瞒在鼓里。他盯着妹妹每一个神色不肯错过,见她一言不发,目光直直盯着前方,突然心慌起来,后悔自己冲动说了此事,就算是明天晚些再说也好过这样。 李及安不知对面兄长心里的想法,她刚听到是震惊,可很快也平静了下来,发愣只是在思考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兄长只说了万将军用兵失误倒在了战场上,未说其它,可能也觉得她一闺阁女子不必知道的太过详细,然而她是万万不信的。 用兵失误?身死战场?万家是什么家族,万将军是什么人,她不会不知道。且不说万家世代为将颇有风骨,立下战功无数,大大小小的战役,再难也打过来了,如今面对一个快要收场的战争,一群溃不成军的敌人,大捷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个节骨眼儿即便是失误,敌人早已不成气候,如何能到了这个程度?更何况,万将军不可能失误。一代骁骑大将军,战况至此,便是最差,自保总是可以的,身死?这里头没那么简单,只是目前不清楚背后之人的目的,难道是冲着骁骑军兵权来的?可兵权就算落,也该落到万青手上,万青才是…… 想到万青,她猛地惊醒,消息想来已经到骁骑将军府上了,他该何等伤心?背后之人若真的如她所想,那万青岂不是危险? 她神色惊疑不定,对面李及辰看的忧心,正要出口安抚,却见她突然紧抓了自己的袖子道:“哥哥!快,派人去万将军附上知会一声。万将军这事若背后有因,那万青此刻可能会有危险,得提醒他加强警戒!” 李及辰怔愣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忙起了身:“我这便安排人去报信。”说罢抬脚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末了又回头道:“安儿不必担心,早些休息吧,会没事的。” 李及安轻轻点头,看着哥哥离开,面前的茶水早已凉透了,先前茶叶沉沉浮浮,最后终于都是沉入了杯底,再也没有动静了。 静坐片刻,收拾了准备歇息,下人逐一剪去烛火,周遭瞬时陷入无边黑暗。 第四章 定国公府 丰庆二十五年秋,定康城素来平静的外表下那些暗流汹涌终是藏不住了。 抚安将军府中,早间鸟鸣啁啾,传向院子每一个角落,晨风略有些冷冽,府中下人们裹挟着衣服安静地洒扫,沙沙声响一片祥和。 正厅,李延年端坐上位,李及辰在一侧正襟危坐,却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李及安的身影。 “这丫头,平日属她最跳脱,怎地今日不见人了。” 李延年饮着茶沉声开口,倒是让一旁的李及辰慌了心神,端着茶杯的手都不稳了。可将军到底是将军,登时察觉了他的不对劲,一记眼刀扫来:“及安平日与你最为亲近,想来你应该知道,今日为何迟迟不来了。” “回父亲,孩儿也不知。”李及辰冷汗冒出,心中也惊疑不定,难道是昨日的事?安儿平日在家里性子是活泼了些,可在大事上从来不会胡闹,遇事也颇有些主意,应该不会出事,还是和父亲坦白了罢。 “父亲,昨日……”话未出口,一小厮跑至前厅传话,说小姐一早带着人出府去寻贺家小姐去了,让将军不必担心。 “简直胡闹!”茶杯重重搁在桌上,小厮跪着一句话也不敢说。如今多事之秋,便在府里安心待着便是,还出去乱跑,这丫头何时让人省点儿心,先前拗不过她软磨硬泡,同意只要有护卫跟着便容许她出府,如今看来是错了。 气氛冷了下来,管家黄继在一旁双手交叠默立着,见此笑着打圆场:“将军不必动怒,小姐还是个孩子,平日爱玩儿点也是正常,身旁的那些个下人也都有些本事,想来无事。” “是啊,父亲,妹妹是个有分寸的,您别生气,只是去找国公家的好友而已。”李及辰也跟着说,心里知道妹妹只是去找贺家小姐倒也松了口气,两个姑娘而已,顶多吃吃茶逛逛街。 “哼!你们一个个的总是惯着她,才让她这般无法无天。”话虽这么说,可语气里是半分责怪的意思也没有。府里这个唯一的小丫头,自小便是宠大的,平日又没有架子,对下人也颇为随和,大家都是不由自主向着的。 府里怎么样李及安是不知道的,但大概也能猜出来个七七八八。她一早带了四桥八枝,当然还有几个出门必须带的家卫,便朝着定国公府去了。 当今定国公贺州,其父早年随先帝打天下,功绩丰厚,在朝中受人敬重,到了他这儿却是资质平平,没有大的功劳,也没甚错处,受着父亲功德荫庇承袭爵位,虽无雄才大略却胜在为人圆滑善于迎合,丰润的身材顶着一张整天笑眯眯的脸,在官场中与旁人相处倒也和睦,其下有一女一子,原配夫人王氏所出嫡长女贺显姝,姨娘杨氏所出庶子贺祁连。只可惜大家都道原配膝下无子的情况下倒是让一个姨娘先生了儿子出来,其中的门道就不是外人所清楚的了。 可贺家的事,李及安又比旁人清楚几分,或者说,定康城里许多事,只要不是背景特别深以至于难以调查的人家,她至少都知道一二。消息汇集地,便是定康城晚来仙酒楼,而她今日就是要到晚来仙去。 李及安挑了马车帘子的一角向外望去,早上街道渐渐有了人气,三三两两有穿着布衣的人挑了满满的担子来早市,也有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开张,偶尔传来几声吆喝。定康百姓,乃至大宁百姓,大多都是安居乐业的。 先帝戎马一生定了国之根基,当今文景帝讲究休养生息稳定局势,减轻课税发展农商,看起来像是太平盛世啊。可自来安居乐业四个字太重,天下之势,没有长久定局,或为一己私欲,或为地位权力,如何呢?李及安很喜欢现在的样子,她可以换了男装,约了好友,吃酒闲逛;她几乎没怎么去过太远的地方,外面也应当是跟定康城差不多的景象罢。 她喜欢定康的样子,从小生活到现在,十几年流转,却慢慢察觉到不一样了。 思绪飞了很远,直到八枝提醒她定国公府到了。下了马车让人通禀,一行人静候在门口。 不久下人通报入府,正好遇见了要出门的贺祁连。身量中等,竹纹白袍,脚蹬黑靴,看着有些文人气息,不像定国公那般丰腴,反倒是过于瘦削了,显得的衣服都有些松垮的罩在身上,弱不禁风的样子。 李及安微微低头行礼:“贺公子。” “李小姐。”来人抱手回礼,面上带笑:“可是一早来找家姐?” “正是。” “如此,好好招待贵客。”贺祁连眼神吩咐带路的下人,随即侧身作出请的姿势:“李小姐,早间寒露重,莫要着凉,有何需要尽管吩咐府里的人,在下便也不打扰了。” 为人看似颇为敬重守礼,语气间却都是当家的样子,一个庶子在府中地位已是这般了吗?李及安摇头失笑,也对,定国公府唯一的儿子,说不定以后真会继承国公府呢。 想着便来到了贺显姝的院子,人却是早已在院前等着了,想到她常年带病的身子,李及安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略有些责怪:“外头这般凉,怎地还出来站着?自己的身子也不担心着点儿。” 贺显姝捏了帕子掩唇轻咳,小脸儿苍白,却是眉眼带笑:“及安要来,我当然是想早些看见你。” “你啊,快些回屋暖着。”李及安无奈,转身吩咐几个小厮打扮的家卫:“你们几个便在院门口守着,没我命令不必进来,八枝四桥随我来就好。” 第五章 晚来仙客 两人在屋中坐下,自然地遣散了下人。房屋摆设极其简单,一张软榻,摆了小几,往里些放了一鼎香炉,靠墙有个檀木架子,整整齐齐放了许多书籍,间隔着摆了几盆或是兰花或是小松的盆栽,书架前一张书案,上面摊开着宣纸,空气里有股好闻的墨香,不像个女儿家的屋子,倒像是个简单的书房了。 李及安瞧着贺显姝面色白的像纸,一直掩唇咳嗽,眉头皱了皱:“先前看你不是好些了?怎么今日瞧着更严重了?” 贺显姝闻言微微摇头,清秀的脸漾开一抹笑:“没什么大碍的,只是这几天降温,不太适应罢了,你不必担心的。” “可看过大夫了?要是感了风寒就不好了。”李及安还是不放心。 “都看过了。”贺显姝娇笑着轻点她的额头:“你倒是个小管家婆。” “你自己的身体要多操心着点儿,就不用我惦记着了。”李及安顺手拿了桌上的点心咬在嘴里:“早些好起来,我带你出去玩儿好玩儿的。” “好,那我可得努力好起来。”说着两人笑作一团。 “唉,不对,想起正事了。不过这事儿还是得要显姝你帮我。”李及安抬眼望着对面的人。 贺显姝看着面前快没了的糕点无奈:“吃饱了想起来正事了?什么事,说吧。” “这些日子遇到点儿麻烦事,我得去找人确认些消息。不过我爹那些护卫跟着不好办事,需要装作我在你屋里的样子,我出去办完事便回来。” “这……护卫都留在这儿,你出去安全吗?” “当然,我到底是学过功夫的。” “那好,我这儿平日清净的很,想来不会被发现,你多注意安全。” 商量好,李及安让八枝拿来了早准备好的衣服,换下了行动不便的裙子,头发扎成一束,最后别了根花样精致的木簪。木簪是阿娘年轻时用南海黄梨木亲手雕的,后来留给了她,这么多年仍旧有着淡淡的香味。她出门时总爱戴着,觉得那样阿娘就能保佑她平安。 八枝四桥也留在了国公府,这样更能掩人耳目,况且她一人行动更快。 二位丫鬟对自家小姐的事也早已见怪不怪,李及安没瞒着,她们也懂,自小跟在小姐身边,任务便是好好照顾小姐,其余的事不多过问,更何况以小姐的功夫,一般人也欺负不了她。 李及安安排好,纵身掠出了窗户,悄悄离开了国公府,巳初时分,便到了定康最大的酒楼——晚来仙。 和揽月楼不同,晚来仙这档子酒楼,来往都是有些财富的人,寻常人家在这地方连招牌菜都买不起。晚来仙提供酒食住宿,菜肴是独家特色,酒酿是陈年老酒,装潢也极为豪华。李及安进门瞧见了掌柜的,指节虚虚在桌上有节奏轻扣三下,掌柜了然,唤了身边一个少年模样的小二带她往里去。 过了正厅往深处走去,左拐右拐的,道路逐渐只剩下单行的甬道了,下楼梯,再过几个分岔路口,在一扇门前小二停下了:“姑娘请进,公子正在里面。” “多谢。”李及安回礼,心想这就直接喊她姑娘,自己这一身装扮倒是白穿了。她自然是不知道,导致她被认出来的罪魁祸首就是这双眼睛,水光氤氲灵气的很,道是无情却又勾人射魄,一看就不是个小公子。 再往里去,就见壁上点了一排排蜡烛,书架一个接一个排列,满满的书卷案牍堆满,各处摆了几张书案,分别有人埋头处理着面前的卷宗,偶有人举着烛台穿梭在书架之间寻找,忙中有秩,乱中有序。谁能想到晚来仙背后,是一个情报处。 穿过忙碌的众人,往里过了一处空地,两个婢子站在两扇红木门前,见她前来恭敬地微微低头侧身向两边拉开了门,抬眼就见里面一身白色流金锦衣的男子背对着门坐着,似乎正在斟茶,外面忙成一团,他倒是清闲。 那人听见后面关门的动静后,才放下手中的紫砂壶,微微直起了身:“及安来了?” 李及安闻言勾唇,灵气十足的眸子漾开一抹笑意:“好久不见啊,萧怀璧。” 第六章 萧怀璧 晚来仙内深处的一间隔室,屋外各人忙得热火朝天,屋内一片宁静,室内小火炉上烹着露水,烟雾缭绕,茶香四溢。 李及安坐着抿了一口茶:“君山银针?看来这次去洞庭湖收获不小啊。” 对面的人悠然烹着茶,笑的漫不经心:“你倒是赶得巧。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派人跟着我了,不然我一回来,你就来了,刚好赶上这第一批货。” “李及安,算准了我拿你没办法就坑我啊。” “呵,你们这些商人惯会算计些鸡毛蒜皮的,连我也不放过。”李及安明眸一转,忽然想到什么:“爹爹倒是个爱喝茶的,既然你都说我坑你了,我总不好空手回去,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一批货就那么点儿,李及安,你可真把我当朋友。” “那是自然,就这么定了。”她笑的一脸温润无害,却没见对面的人听到这句话眸色暗了暗:“今日找你有别的事,可不是跟你闲聊的。” “要帮忙?可以啊,君山银针就留下吧,我们做买卖当然讲究一物换一物了。”萧怀璧抬手支着下巴,完全看不出刚才的异样,瞧面前灵气冲天的人,觉得好些日子不见,这丫头好像又漂亮了。 “萧怀璧,晚来仙何时成了你一个人的了?嗯?” 眼里狡黠的样子活脱脱一只小狐狸。 晚来仙是萧怀璧和李及安一手创办的,两人早些时候有些渊源,几年后萧怀璧突然出现在定康城里,同她商议,当时李及安觉得这事有些意思,便同意了。萧怀璧早年经商银钱颇丰,她提供一些人手,明里暗里以父亲之手在朝堂上行了些小小的方便,倒也顺当,靠着商业网络获取消息,后来逐渐发展成现在的模样。 李及安不得不承认,萧怀璧很有本事,不仅在经商上铺子遍天下,在京中如此复杂之地也混得如鱼得水,让晚来仙屹立不倒。不过如今她不怎么管晚来仙的事了,偶尔来看看,一来萧怀璧有能力支撑,二来她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有自己的人手要管。 对面的人却是顶着一张好皮相的脸笑的风流倜傥,生在江南那边,长相有些阴柔,狭长的双凤眼一动不动的动盯着李及安:“晚来仙当然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李及安听完没什么反应,这人又在逗自己了,总是说些这种话让她难堪,可惜了,她可不是什么娇羞的小姑娘:“别把我当成你在外面招惹得那些桃花,帮我办件事。” “及安跟外面那些怎么能一样呢,有什么事尽管说,不用跟我客气。” “帮我盯个人,抚安军里面的,徐广,家里什么情况,近来有什么动静,直接让人去我府上,东南方向墙角有个可以活动的红砖,将信直接压在下面,我会派人定时去查看。” “抚安军?此人有鬼?”萧怀璧当即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 “还不确定,目前来看没什么,只是怀疑罢了,以防生事。” “好,此事我找人即刻去查。” “还有一事,你在幽州那边有线报吗?关于万将军的。”李及安迟疑着开口,幽州乃边地,虽说萧怀璧生意遍天下,可边境实在没什么路子可赚。 “万将军一事?”萧怀璧看向李及安的目光变了变:“你……可是知道了什么消息?” “我要是知道还来问你?”李及安觉得他有点奇怪:“看来你在幽州确实有些门路,那你知道些什么?” 萧怀璧听罢松了口气:“没有,我并不知道什么。只是……嗯……近来有消息说万将军遗体正在押往京城,今天下午便可抵京。” “今天下午?”李及安不淡定了,又想了想如今还未到中午,在那之前赶到骁骑将军府应当来得及,当即起身:”徐广一事交给你了,我先走了。” “这么快?利用完我就走?李及安,你好狠的心。” “我还有更狠的。”说话间走到他身边,一俯身,少女身上特有的清香铺天盖地而来,恍神间那人却早已抽离,得意洋洋的抛着一个精致的罐子笑的明媚:“君山银针我拿走了,在此谢过怀璧兄。” 李及安拿了东西没有任何停留,出了晚来仙至一处巷子,提了气息跃的飞快,她要赶在午前回国公府,不然会被发现。 而隔间,萧怀璧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屋里茶烟袅袅,半晌突然响起一声轻笑,极轻极轻,很快随着茶烟消散在空气中,仿若从未出现。 “真是只小狐狸呢。” ———— 定国公府,香炉常年燃着香料,微风入堂,纱帘微动,贺显姝斜靠在美人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却忽的听见一声轻响,一道黑色身影自窗户飞身进来。她忙放下书迎了上去:“可还顺利?” “嗯。”李及安随手把盒子放在桌上,自顾自倒了杯茶,急着赶回来便一路敛气运功,倒有些累了。 贺显姝去一旁拿了早就备好的沾湿的帕子:“来,拿着擦擦散散热气。” “还是显姝最贴心的。”李及安顺从接过,擦了擦脸,舒服了许多。 “哎,这是什么?” “啊,那个啊,一个朋友前些日子去洞庭带回来的君山银针,顺手拿了一点。” 若是萧怀璧听到她这么随意的说拿了一点,怕是要气得当场吐血,那可是整整一大盒,而且是差人精挑细选出来的顶级君山银针,大小长短,色泽香味,处处要求,品级又高了不止一层。 贺显姝听完掩嘴轻笑:”你这说是出门一趟办正事,不是带了礼物谢人家,反而是拿了人家的回来,哪有这般道理。” 李及安挑眉,心想好像也是,不过再一细想,晚来仙都是她的,晚来仙里的东西自然也是有她的一份。这时府里的丫鬟来传了话,说国公夫人让去前厅用餐。刚好晌午,她便也没有推辞,时常来找显姝,一来二去府里也习以为常,更何况显姝自来身子弱,常年在府里将养着,不便出门,这里也无别的姐妹,贺祁连又不可能像李及辰对她那样对待贺显姝,国公夫人瞧着她也能陪陪显姝,心下也是欢喜。 用过饭,辞过国公夫人,李及安一行人决定先回抚安将军府去,毕竟这几个家卫跟着总是不便。 抚安将军府里,管家黄继一见到她便笑着迎上来:“小姐回来了。” “嗯,黄叔,爹爹呢?” “将军和少爷出门了,要晚上才回来。” “啊,出去了。”这样一来倒是顺了她的意:“黄叔,这是给爹爹带的君山银针,你帮我交给他吧。” “好,小姐可用过饭了?” “用过了,出去一上午,身子有些疲懒,我便回去午睡一会儿,不要让人来打搅。”说着还舒了舒身子,一副真的累惨的样子。 实际上李及安一回到月华轩,便立刻换了衣服,嘱咐了八枝等人就纵身出府去了,翻个墙还不是小事。 第七章 将军归京 申初,一身白色衣服,头戴锥帽的人进了骁骑将军府。 李及安为了掩藏行踪特意遮了面,虽说当今文景帝为人谦和贤明,但朝中两大手握兵权的将军太过交好并不是什么好事,万天明和李延年不交恶但平日来往不多,对于李及安和万青两人,平日出门也都做了伪装,未有出格引人注目之举,揽月楼救人那次算是唯一一次意外,其中的交情,只有包括李及辰以及近身的几个下人在内的鲜少的人知道,李及辰还是偶然发现的。她可以和万青来往,但也有分寸,这事不能扯到两家身上,不然就不是他们两个孩子之间玩闹那么大的事了。 万将军发妻已逝,府里没有其他侍妾,自小亲自教导万青,府里人丁少,沙场上的人生活简朴,一旁伺候的下人也只是够用就好,是以府里清清冷冷的。 由人领了路,过了垂花门,走过内院,便到了正厅,只是一路上安安静静,整个院子里都没什么动静,只有下人沉默着在各处挂上丧幡。 入眼皆白色,风声自凄凉。 昨日晚上还一同打马吃酒、穿街走巷的少年郎,时隔一天不到,此刻正披着麻衣坐在正厅椅子上,失神地望着前方。他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了,没什么动静,更不曾落泪,只是坐着,滴水未进。将军之子本该少年风发意气儿郎,如今却是眼底青黑形容枯槁。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少年的天塌了。 一夜之间,恍如隔世,改变悄无声息。 李及安在外立了许久,才终于抬脚迈进去。她慢慢蹲下,极力压下心中翻涌的感觉,将手覆在万青手上。 少年的手,冰凉如铁。 过了半晌,万青仿若才反应过来一样,垂眸看着眼前的人,脑子里突然炸响,干裂的嘴唇嗫嚅着开口:“及……及安,我爹……我爹他……他……”却是嗓子干疼,沙哑几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李及安握紧他的手柔声安抚:“万将军为国征战,沙场一生,是大宁百姓的英雄。” “万将军从沙场来,到沙场去,他以后会过得很好的。” “万将军是大宁之福,百姓会记得万将军的。” “万青,你要振作起来,不要让万将军到了那边,还为你担心啊。” 少年逐渐镇静了下来,默了片刻,突然想起了什么,焦急出声:“可是……可是他们说,我爹是因为……用兵失误,才会……” “好了,万青,你听着,你爹是大宁骁骑大将军,受万人敬仰,他们都是胡说的,你不要听,我们都相信万将军。” “你要这样去迎接万将军回家吗?万青,吃点东西好吗,万府都指望着你,你不能倒下。” 李及安耐着性子一直劝他,少年终于是肯吃点东西了。 后面的仗,只怕更难打。 …… 日入时分,天色不若方才,略微有些暗了。 晚风微凉,军旗晃动,远处一行人慢慢走来,千军万马携将归,却是半点儿嘈杂也没有,只有整齐的行军声沙沙。 绥远军回来了。 最前面一具黑棺由数位甲士抬着,一步一步,回府的路,走得极其漫长。夹道两旁站满了百姓,万将军一生戎马,为人清简,作战神勇,威名远扬,如今战死沙场,百姓自发迎接,万人空巷,聚于此处。军队所过之处,百姓齐齐跪伏叩拜。 军队行至府前,万青站在最前,府中人在后,李及安则混在门口的百姓中。 起棺,敬酒,交接,做完这一切,万家众人齐齐跪地,百姓也跟着跪下。 万青自打记事起就没哭过了,哪怕小时候调皮,万将军对他管教严厉,用鞭子竹棍打得他皮开肉绽,他也咬着牙没流一滴眼泪。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流眼泪,实在是让他不齿。 然而此刻,父亲就在他面前,却再也不能骂他打他了。 眼泪在头颅磕地那一刻霎时落下。 谁念秋风独自凉,英魂诉衷肠。 “恭迎将军,归京!” 第八章 玉面青衣 灵堂冷冷清清,前面跪了一披着白衣的少年,脊背挺得笔直,身影映着侧边的烛台,影子在地面拉得很长,偶有夜风穿堂而过,影子随着昏黄烛火摇曳而轻晃。 已是子初了。 李及安轻叹,万将军安然归京之后她便隐没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回了抚安府,趁着入夜府里人都歇下了,才又换了衣服翻墙而出。 事情尚未查明,中间许多变数,李延年不会同意她在这件事上掺和,可她与万青相识许久,两人虽然时常喊打喊杀互相嫌弃,关系却是比那些做表面功夫的好了不知多少倍。她担心万青,是而必须来。 抬脚迈入,径自拿了香点燃,弯腰郑重三拜,跪下,叩地再三拜,上香入炉,又转身退回少年身边和他并肩而跪,拿了纸钱慢慢焚烧。 按大宁礼法,夜里纸钱不能断,要一直烧到天明,确保人在那边不会因为黑暗而找不到前路。府中人应该轮流来守夜的,只是万青执拗,谁的话也不听,硬要自己守着。 两人安安静静的跪着,偶有纸钱焚烧的细微噼啪声传来,在夜里尤为明显。 “你觉得幽州一事,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少年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在夜里显得幽深而又苍凉。 李及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他现在需要的答案是什么?然而身体下意识发出了声音: “当然。”她说。 “为什么。”万青忽然侧头看她,和她视线撞上,又沉声问了一遍:“为什么你如此肯定,幽州一事,不是我爹的错。” 李及安垂眸偏头,为什么?其实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关键性的东西吧,但她就是觉得事情不对,直觉而已。 “万青,我父亲也是将军,战场之事,我总是了解一些。” “我相信万家满门忠烈,天降神勇。” “也许大宁许多百姓也愿意相信,他们的老将军是为了保家卫国,堂堂正正倒在了战场上。“ “但是你要记住。”昏黄火光映着脸庞,烛火在她眸子里上下跃动:“朝堂上有人不这么想。” “你不要轻举妄动,让人抓了把柄。” 许久,万青才轻轻回答:“我明白。” ———— 丰庆二十五年秋十月中,幽州边境动乱,绥远军奉命平定,阳城大捷,骁骑将军战死。 消息迅速传遍定康,百姓哀悼,各处酒楼说书的内容也变成了阳城一战,骁骑将军如何英勇抗敌,最终埋骨沙场。 热度持续了不到一日,突然没了声息,说书人对阳城一事闭口不提,继续讲着陈年的段子。是以民间众说纷纭,有人怀疑此战有内幕,然而内幕到底为何,却是不得而知。 晚来仙,三楼,最里面的雅间传来交谈声。 两人正在对饮,雪水煮清茶,好不自在。 “君山银针?晚来仙倒真是大手笔,不愧是定康第一酒楼。”说话的男子一身织锦青衣质感极好,领口和袖口行云流水地用银线绣了滚边流云纹,白靴也不例外,绣样精致,乌发用羊脂玉簪盘了一点在脑后,其余的自然垂在肩上,手旁放了一柄竹纹折扇,通身贵气举止优雅,然而更吸引人的,还是那张脸,面庞白皙,俊眉斜飞入鬓却不张狂,一双温目似含了阳春雪水,鼻梁高挺,薄唇挂着淡淡的笑,翩翩公子如玉,女子也愧半分,温声开口道:“可是压下去了?” “大人放心,已经压下去了,不会再有人说起阳城一事。”对面的人白色锦衣,流金云纹,恭敬答道。 “你办事素来稳妥。”青衣公子细饮着茶,目光探究的看向对面之人:“万将军府上可有异动?” 白衣人似是愣住,却是很快反应过来,只低头回答:“万青昨夜一个人守了万将军一晚,没什么异处。” 青衣男子放下茶杯,看着他笑得温和,说出的话却是凌厉:“你在隐瞒什么?” “小人不敢。”白衣急急起身弯腰行礼,恭恭敬敬:“万府此刻只有万青一人,他必翻不出什么风浪,确实是……无甚异动啊。” 青衣男子只温和的看着他,那双向来温柔的眼深不见底,明明是一张温润无害的脸,却叫人生出一身冷汗,仿佛过了许久,才柔声开口:“何必如此惶恐,你我并非上下级关系,即是合作,便是平等的,即便隐瞒,我也无权干涉呀,你说是吗?” “大人!小人不敢隐瞒!” 茶室静了一瞬,那人轻笑:“我自然是信你,快快请起,莫要浪费了这好茶啊。” 白衣闻言落座,茶却怎么都喝不出滋味了。直到青衣起身,才又行礼道:“那就,恭送小裴大人。” 被称作小裴大人的人出了酒楼带着侍卫离开时,白衣仍旧站在三楼窗口上观望,只是神情淡淡,全然不见方才伏低做小的惶恐模样。 那青衣正是翰林院侍读学士——裴善,当今丞相张玄仲唯一的养子。裴善看着待人温和有礼,玉面三分暖,却是心思缜密,处事果断。 丞相张玄仲无妻无子,只是有一天突然带回来一个四岁孩子,长得粉雕玉琢,精致可人,作为养子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待他如亲儿子一般,那小男孩便是如今的翩翩公子裴善,因着待人谦和,又有张玄仲在背后,世人也都称他一声:小裴大人。 至于为什么张玄仲对待一个养子这般,还有一段香艳传说。说是张玄仲年轻时在外地遇见过一位女子,生的仙人之姿,端庄温柔,只可惜中间发生了一些变故,与张玄仲没有缘分生生错过,张玄仲念念不忘,一直未娶妻生子,直到后来偶然遇到这个商人弃婴,眉眼生的和那位女子有些相像,此时那位女子似是刚刚过世,张玄仲一念之间便收养了他。 然而传说终究是传说,其中几分真假不得而知。 如今世人不再关注那些陈年往事了,只道是小裴大人少年英才,实在是让人艳羡呐。 第九章 引军令 如今已是秋天了,定康城处在中原偏北,这树树皆秋色,落木萧萧下的,倒是显得几分凄凉来。 然而城中一处寂静幽深的院子却是满目苍翠,不在夏天而胜似夏天。 门前两头威武石狮足足有两人高,雕的栩栩如生威风凛凛,倒是真能唬几分人,过了石狮登了门前高立的台阶,能看清两旁一人合抱不住的柱子上也是山水鸟兽活灵活现,朱红大门紧闭,兽面辅首狰狞,廊檐高耸,梁画斑斓,庄严之气顿生。 内院看似随意的栽了些花花草草,却都是清一色外地贡品,个个品相上佳。正厅内紫檀木椅,青花搪瓷杯,屋里挂着名人字画,极尽奢华。 然而最让人惊叹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过了正厅往里,忽而柳暗花明。初见假山林立,细闻水声潺潺,满园春色关不住,端知城市有山林。入眼是金菊团簇,鼻间有暗香浮动,道是花比人娇木比人胜,曲径通幽之下,生生在院内建了一处小小园林来! 不曾言富贵,处处皆宝光。 什么叫高门大户权贵人家?自然是跟那些个财大气粗浑身上下流光溢彩的不一样。 这才是真正的通天富贵——张玄仲府邸——当今丞相府。 厅内正立着修剪面前一盆文竹的中年男人,便是当今丞相张玄仲。绯袍黑靴,腰背直挺,身形瘦削却不显无力,衣摆处暗线绣了几只仙鹤游云,金色嵌宝石腰带上别了润白的玉佩,黑色玉冠将略显花白的头发束的一丝不苟。面容略显苍老,乍看之下和蔼可亲,只是细看那双眼睛凌厉的很,也清明的很。 门口传来声响,张玄仲纹丝未动,仍旧低头修剪那盆上好的文竹,待来人脚步声近了才开口:“事情办妥了?” 裴善一身青衣恭敬答道:“回禀父亲,都办妥了。” “嗯。”张玄仲放了修剪的工具在一边,候在一旁的下人立即端了金盆上前供他净手,又取了丝帕擦拭水滴,这一番下来,才是坐在了太师椅上,瞧了站着的人一眼:“还有一事……” “禀父亲,安排的差不多了。” “好,就近几日,快些结束吧。” “裴善明白。” ———— 抚安将军府,月华轩。 李及安散了下人,独坐在屋中,身旁一少年低着头,正是小厮长生。 “长生,定康这里我暂时无法走开,现有一事,需要你替我去做。” “小姐有何事,尽管吩咐便可。”长生抬起头来,恭恭敬敬,却是让人惊叹,一个小厮,倒长了这样一张白净的脸,目若温玉,无暇无疵。 “此事有些棘手。”李及安到底是担心,只是这边实在别的有事要办,她看着长生,哪怕这个少年有一丝犹疑,此事便作罢。 长生看着她,神情坚定:“小姐于长生有恩,长生理应为小姐分忧。” 李及安突然想起幼时有一次上山祈福,在山路上遇见了一个小乞儿,穿着破烂的衣服倒在路边,她动了恻隐之心,便让哥哥给他送了吃的喝的,谁知这小乞儿竟是一直跟着他们的马车,李及安瞧他可怜,一双眼睛却是干净温和,就向爹爹哥哥请求收他为近奴,取名长生。在府里养着,身子骨渐渐好了起来,便找人教他功夫。 如今,倒是让人半分也不能将他和当初那个小乞儿联系在一起,只是那双眸子仍如若初见。 “那好,万府一事,我不能坐视不理,这其间种种,需要你前去幽州一趟。”李及安自旁边暗匣里取出一块银符,交给长生:“我从引军里调一队人协助你,你以此符为令带队前往阳城。” “阳城之战事出,那边局势情况不明,极可能会有危险,你需带人伪装暗中探查,此去诸多事宜皆由你做主,随机应变。” “此外,调查事小,安全事大,若情况有变即刻退身,不要涉险。” “你可明白?” “长生领命,定不负小姐嘱托。”言罢行礼,起身离去。 李及安坐着思索了很久,阳城种种可能,若最后查出真相,她该不该与万青说呢? 只是引军在,许多事倒是方便了,毕竟那是李及安自己的人。引军一事,只有她自己和身边的人清楚,调动人马以银符为令,对内将军府众人,对外萧怀璧等,皆是不知。将军之女如何豢养兵士啊,那可是要杀头的罪名。李及安知此,是以引军规模不大,只有区区几百人,但是个个身手比寻常护卫要高些,是近几年她以训练近身家卫为由组建,亲自考核武功,训练完成伪装散入民间,换一批近身家卫继续,有去有进,瞧不出什么端倪。 定康动荡,她有心无力,为保全家人,出此举动。 如今看来,倒是派上用场了。 第十章 争于朝堂 李及安前些日子将徐广一事托付给了萧怀璧,派了四桥每日去查看红砖下是否有他的人带来的消息,只是一直无果。 然而另一边,将军归京后隔了一日,此事终于被提了出来。 定康,皇宫,寂静幽深的宫里传出些细微的响动,文武官职各自捧了笏板,依序前去上朝。 朱红宫墙高深,墙头黄瓦堆叠,隔离了外界,狭长的甬道不见天日,偶有一队或是侍卫或是婢女走过,要么目不斜视昂头阔步,要么额首低垂小步快移,皆是屏气敛声小心翼翼,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都有一套规矩束着,一切都严正而有秩序,挑不出一丝错来。 是真正的皇家纪律。 御路踏跺,云龙石纹,上朝必经之路,人在殿前的高阶上显得那么渺小,就像在皇家面前,那丁点儿权力根本微不足道。 然而台阶再高,到底还是会被人征服登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许哪次登上,就不用下来了,谁知道呢。 大殿内,紫柱金梁,铺的是大理石,贴的是琉璃瓦,金碧辉煌,正中龙椅端庄肃穆。 总管公公曹征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皇-上-驾-到!” 明黄衣摆金缕靴,步履沉稳身形挺拔,俊眉星目,举手投足间隐含威严之气,正是当今圣上——文景帝魏和轩。 而底下朝臣清一色绯红官袍,手捧象牙白笏板,齐齐跪拜,声音在大殿回荡: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景帝抬手示意,低沉的声音自上方响起:“众爱卿,平身。” “朕听闻阳城大捷,骁骑将军万天明却是战死沙场,此事,想必各位爱卿已经知晓了。” 一身形粗短壮硕之人自百官出列,恭敬行礼:“回皇上的话,骁骑将军战死确实令人惋惜,只是,这其中还有旁的原因,臣也是刚刚知晓。” 正是兵部尚书,王逸骁。 “哦?”文景帝一副好奇的样子:“王爱卿请讲。” 骁骑将军归京一日有余,消息早已心知肚明,各位却还是要心怀鬼胎在这作出倾听的样子,实在是可笑。 “这……”王逸骁似是为难极了,一副不敢讲的姿态。 文景帝心中冷笑,面上波澜不惊:“王爱卿有何事,但说无妨。” “臣斗胆,听得幽州军营传来作战消息,当日情形皆陈于纸上。军情处记载,阳城一战,敌人无力回天,大捷在即,缓慢扫清余部即可。” “可是那日一小队人马前来骚扰,按理应该派兵驱逐即止,骁骑将军却是不停劝告,执意带人追去,随着敌人引诱远离军队,落入陷阱,整队全军覆没。” “下属带人前去支援时,敌人早已不见踪影,将军身上所带舆图被抢,导致营地接连几天受到敌人残部袭击,损失了军马粮草不等。” “骁骑将军身为主帅,却是不顾忌大局,意气用事,导致军营平白损失。” “主将在军营如此以一人为天,岂不是有违皇命,不把出使前天子嘱托放在眼里!” 文景帝扶额,看着台下姿态各异的百官:“那王爱卿以为,此事该当如何啊。” 王逸骁撩袍跪下,声音陡然拔高:“骁骑将军虽用兵失误,却在阳城一战有领战之功,功过相抵,既然已经牺牲,便按礼法下葬。” “臣昨日前去万府吊唁万将军,只见万将军那独子万青,形容憔悴,想必受此打击颇大。” “臣以为,皇上下旨送去赏赐,追封万府爵位,安抚众人,荫庇子孙即可。” “至于万青,年纪尚小不堪重任,臣斗胆,恳请皇上体恤万家后人,收回万家兵权,减轻万家肩上的责任!待万青可堪大任,再重新领兵不迟。” 字字句句,竟皆是为万府着想,一心安排万家从此只管受荫庇享乐,从此再不碰兵家之事。 只是兵权一收,再要回何等艰难。待万青可堪大任?那时怕是他再也无力回天。 朝臣炸开了锅,神色各异,却是没人站出来为这位老将军说一句话。 谁都知道,王逸骁背后,是丞相张玄仲。 文景帝只觉得心力憔悴,疲惫极了。 然而却是另一人站出来了:“皇上,大宁开国至今,有两大将军镇守,对内有抚安将军带领抚安军稳定内邦,对外有骁骑将军带领绥远军平定外乱,如此,方可保大宁安康无忧。” “幽州一事,本是边境生乱,可见北凉并不安生,其心有异。” 北凉王朝,位于北边苦寒之地,善骑射,与大宁接壤,幽州一带,便是两国交界之处的区域。 “国不可无将,军不可无首,臣以为,骁骑将军已故,当务之急,应当择选良将,稳定军心。” 说话者乃是六部之首,吏部尚书柳深。此人为人怪异孤僻难以琢磨,心性不定,不与人主动亲近走动,此时开口,倒让人惊异。 “柳深此话,倒是有理。”文景帝表情淡淡:“那柳爱卿以为,谁可带领绥远军?” 柳深行礼,语气意味不明:“皇上恕罪,柳深不才,对行兵打仗之事了解不多,心中未有合适人选。” “臣以为,王定贵,乃新将领最合适人选。”说话的,是吏部侍郎,陆恪。 王定贵,乃兵部尚书王逸骁之子。 此话一出,四处皆静,随即有小声的附和传来。王逸骁强压心中惊喜,张玄仲微微蹙眉。 却没人瞧见柳深面色稍变,嘴角诡异的浮起一抹弧度。 抓到了。 原来他吏部里的小杂虫儿,在这儿呢。 众人心思各异,陆恪毫无察觉,只觉得尚书柳深有意提起此事借机拉拢丞相,却又不好一下表现得太明显,这个柳深,平日里孤僻的很,行事怪异乖张,到底还是做出选择了。 陆恪对自己将要成事深以为然,忙接着趁热打铁:“皇上,此次阳城之战,王定贵作为随军校尉,也是英勇杀敌,身负战功啊。况且他随着绥远军,对绥远军里的情况有所了解,接手起来也会更顺利些。” “是啊是啊。”百官小声议论,深觉此事可行。 万将军归京应在三日后下葬,也就是后天,此刻尸骨未寒,个个却是视绥远军兵权如囊中之物。 文景帝看向一直未说话的张玄仲:“丞相,以为如何啊?” 张玄仲恭恭敬敬出列:“兵权之事,微臣不敢妄议,臣以为,全凭皇上的意思。” 老狐狸。 文景帝心下一转,突然看向王逸骁:“王定贵,今年几何了?” 王逸骁一愣,却仍是回答:“回皇上,犬子今年,十八了。” “十八了?好啊,年纪轻轻如此功量,后生可畏啊。” “皇上过奖,过奖。” “哎,朕记得,万家那小子,今年十九了吧?”文景帝笑着看向王逸骁:“朕没记错吧?” 王逸骁心下一惊,忙道:“皇上自然是对的。” “年纪尚小不堪重任?哼!好一个年纪尚小不堪重任!” “万将军身上战功累累,你们睁只眼闭只眼,只口不提,对一个小儿却如此苛刻,当朕不知?你们,可当真是我大宁的好官啊!” 众官慌忙下跪:“皇上恕罪。” “此事日后再议,退朝!” “臣等,恭-送-皇-上!” 第十一章 今何如昔 养心殿,文景帝魏和轩斜靠在榻上闭目养神,龙涎香缓缓焚烧。 公公曹征迈着小步匆匆跑来,轻声传报:“皇上,皇后娘娘来了。” “江沁?”文景帝愣神,随即起身整了整衣服,扶正发冠,强行打起精神,这才说:“让皇后进来吧。” “是。” 曹征退下,很快外面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一女子双手交叠着走来,杏黄色的金银丝百鸟朝凤宫袍称的人皮肤细白,长长的曳地摆尾上大片大片的金线蔓延铺展,九凤点翠头冠,侧后插了两支银羽步摇,样子别致的很,最下方镶了色泽上乘的红宝石,和头冠两相辉映,华贵至极。 面若皎月眼似含星,江南水土养出来的娇女儿,人也像水一样。行走间曳地摆尾扫过地面,仪态端庄,只是细看,那脚步不若平时步步相同规矩极严,略微有些急了。 当今皇后,江南苏州望族林家大女儿,林江月的姐姐——林江沁。 “皇上。”林江沁似是要到高座上那人身边去,却又想到什么,堪堪停了脚步,弯腰行礼。 文景帝看着面前人的这番举动,心里苦涩:“皇后怎么来了?” “皇上。”林江沁抬头看着,却瞧见文景帝眉头紧皱面色带了些苍白,心下一紧:“皇上可是身体不舒服?头疼又犯了?” “到底还是瞒不过皇后的眼睛。”文景帝摆摆手:“无事,只是近来有些疲劳罢了,皇后不必担心。” “头疼之症时长磨人,要不,臣妾给皇上按按?也能好受些。” “……好,有劳皇后了。” 文景帝起身到小几前坐下,林江沁跪立在身后,玉手轻抬,缓缓施力,动作间步摇轻晃环佩叮当,曹征公公早已默默退了下去,大殿内只余两人。 文景帝眉头渐渐展开,轻叹一声:“这么多年,还是你按头的手法最舒适。” “能纾解皇上头疼,臣妾便安心了。”林江沁轻笑:“皇上,可是为万将军一事忧心?” “哼,那群老家伙,一个个的,都盯着那万家的兵权不放。”文景帝面色骤冷,可是这事迟早要有个定论,朝中那些人互相牵连串通,沆瀣一气,如何处理啊。 万天明之死,情况确如王逸骁所说,可他总觉得不对,虽已派人去查了,目前仍旧无甚消息,朝中却是不能等的。 “万家,不是还有一个万青?”林江沁换了穴位继续揉。 “万青此人,性子太直,此刻又已然是众矢之的,只盼他能不出乱子,争点气。”万家世代为将效忠皇室,此次事出,对方定是奔着皇权而来,削弱万家这一有力的左膀右臂。 万将军已经回不来了,万家只剩一个独子,其实那帮人倒也说的对,万家难以再起,不论兵权归何,万家削弱,对方都已经赢了。 他当然愿全力保全万家,可有时候,皇权,也不是不可撼动的。 自来都是各方制衡,真正的独断,何其少见,更何况,高位处久了,心里那点对皇家的敬畏,怕是早已寻不到了。 怪他一直休养生息万事以和为贵,天下百姓是平了,可有些人却是蠢蠢欲动了。他手腕早已不比当年,这个位子坐着,到底是累了。 但他不能放手,为了大宁百姓,为了王朝基业。那些心怀鬼胎之人,又如何能好好对待他的子民。 林江沁手上一顿,突然瞥见文景帝侧鬓几根银白,心头酸涩一拥而上,夫妻为伴多年,自他登基为帝后,许多事情都不若从前。 她明白他的苦衷,变得懂规矩懂礼法,学着仪态端庄,学着打理后宫,学着见面要先行礼,不然就是御前失仪,学着不能过多缠在皇上身侧,不然就是妖媚误国,学着为他广纳后宫开枝散叶,不然就是善妒失德,再没有在他面前做出任何被认为不该是皇后所为的举动。 她不再只是他的妻子,她更是大宁的皇后娘娘,母仪天下。 终究是不一样了。 “臣妾自知不能为皇上做些什么,只希望皇上注意身子,这样才有心神处理朝政。” “江沁。”文景帝突然按住她的手停下,没有回头看她,只道:“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半生酸楚入心头。 眼睛似乎湿了,到底是老了,要不怎地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起来。 林江沁忙抽回手仰头按了按眼角,却是动作太大步摇一下落在了地上,未反应过来,文景帝已闻声俯身将步摇捡了起来。 “怎么这么大人了,还是这样冒冒失失。”他轻笑,不见责怪,只是看向手上的步摇时突然愣住。 坠子断掉一个,摔坏了。 那是他之前特意绘的花样子,差了宫里最好的工匠,照着图纸前前后后琢磨了将近两月才做好的,送给她的礼物。她心里欢喜,近来时时带在头上。 怎么就坏了呢。 “那花样子应当还在,朕命人,再做一个。” 林江沁把那摔坏了的步摇小心接过,却是笑道:“皇上不用为此费心,臣妾找日子去问问能否修好便是。” 两只步摇本是一模所生的一对,再做一个,又如何能一样呢? 文景帝见她眼神坚定,便也不再多说。 林江沁上前挽了文景帝的胳膊:“皇上,臣妾近日新学了……” 话未说完,曹征公公小跑进来禀报:“皇上,张贵妃那边差人来,说娘娘身子不适,头疼的紧。” “头疼去寻太医便是,来这儿是作何。”文景帝皱眉。 当今贵妃娘娘,丞相张玄仲胞妹,张华容,性子骄纵任性恣意。 曹征腰弯的更低了,战战兢兢道:“皇上……张贵妃说这头疼之症,得您去看了才能好……” “朕知道了。”文景帝摆摆手,转头看向林江沁:“皇后刚刚说什么?” 林江沁早已送了手,默默握紧了步摇,笑着道:”没什么……贵妃那边还等着呢,皇上……快些去看看吧。” “张贵妃骄纵惯了,皇后也早些回去歇着罢。” 林江沁应声点头,看着那人往外走去,马上就要消失在视线里,突然喊出口:“和轩……” “嗯?”文景帝回头,只见女子美的像画一般,独自立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孤独而又决绝。 他突然没来由的心慌,再抬眼时,林江沁早已换上了百年如一日的,属于皇后的,得体的微笑:“无事……皇上快些去吧。” “皇上。”门口曹征公公焦急出声,贵妃娘娘那边儿闹的很。 “好。” 魏和轩愣了愣,转身离开。 林江沁仍笑着,一滴泪砸在了大殿上—— 皇上。 臣妾近日新学了如何熬养神的汤。 学了好久。 臣妾想熬给你尝尝。 可是这汤。 臣妾终究是要自己喝了。 第十二章 陆恪之死 那日关于兵权一事的争议后,第二日,吏部侍郎陆恪因为涉嫌收受贿赂,以职务之便中饱私囊下狱,府上财产被查,尽数充公,官差清点核对后发现陆恪财产远多于上报时所列之数,来源不明,于是此案暂缓,待深入查探。 丞相府,张玄仲靠在院中木椅上闭目养神,裴善立侍在一旁,一个下人正向他报告着什么。 末了下人离开,裴善上前,俯身汇报:“父亲,陆恪下狱了。” “柳深那老儿动作倒快。”张玄仲微微眯眼,语气分不清是否生气动怒。 “是否要救?毕竟……那柳深将吏部守的固若金汤,陆恪是好不容易收买安插进去的人。” 吏部一直难以渗透,贸然插人进去必然惹柳深忌惮,陆恪是好不容易遇到的原本就身在吏部任职的人,后被收买,却也因为本来就身在吏部没被发现。 却还是让柳深发现了端倪,故意试探,引蛇出洞。 “如今救了又有什么用,一个蠢货而已。”何至于让他大费周章,就算捞出来这人也废了,吏部已经容不下陆恪,他当初是看在陆恪的位置上才收买,现在他身边也不会收这样一个人,没有任何用处,反而是,公然与柳深宣战。 “更何况,柳深既然出手,一定是有把握,陆恪的那些罪证,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裴善了然,却又道:“陆恪在吏部多年,又官居侍郎之位,想来也有些关系网在里面,可惜了。” “没用了。”张玄仲冷哼一声,想起柳深那张阴恻恻的脸:“陆恪下狱只是杀鸡儆猴,那些跟他有关系的人,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被柳深收服,成为他的人;要么,和陆恪一个下场。 其实是没有选择。 “柳深此人难以捉摸,暂时还是不要正面对上的好,好在他至今并未进入任何人的阵营,对我们没有成为阻挠,将来是敌是友,还未可知。” 裴善躬身:“父亲说的是。” “不过……”张玄仲看了看裴善,目光陡然凌厉:“陆恪这人,变数太大。” 他做事,不允许这样的变数存在。 裴善颔首,两人心下了然。 ————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处处散发着腐朽腥臭的味道,没任何光线,只有几盏壁灯,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过了多久,时不时传来几声犯人的惨叫,显得更加让人毛骨悚然。 最里边的一间牢房,陆恪挑了块儿相对干净的地方蹲下,面前放着狱卒送来的饭食,饭菜是冷的,他没有吃,直到饿的狠了才伸手去拿看起来相对还好的馒头,发现馒头硬的像块儿石头。 他狠狠地将馒头砸出去,在牢里的泥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坑。 呸!这群狗仗人势的东西!平日里遇到他都得点头哈腰,如今他遇难一个个落井下石,用这种东西来招待他,等他出去了,定要这些个好看! 正在心里咒骂盘算着,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在阴暗的牢房里显得清晰异常。 陆恪抬头,发现一个黑衣人站在他牢房面前,蒙着面看不出是谁,只露了一双狭长的凤眼,看着多情极了。他扫了几眼,忽然想起了什么,赶忙跑过去:“可是来救我的?可是丞相派来的人?” “我就知道丞相不会放弃我的!那个柳深狼子野心,待我出去定要丞相收拾他一番!” 他自顾自说着,没有发现发现黑衣人从始至终未说一句话,那几个先前吵闹的狱卒此时也没了声息,整个牢房静的可怕。 死亡来临前的平静。 黑衣人突然开口:“丞相知道大人在牢房受了苦,让卑职给大人传几句话,大人照着做,方可出狱。”随即招了招手,示意陆恪上前:“大人靠近些,不可让别人听了去。” 陆恪一听可以出狱,当即放下心来,跨步往前,等人到牢栏前时,那黑衣人突然伸手抓住了陆恪的脖子。 陆恪脚面离地,瞪着眼睛满眼不可置信和愤怒,脸色涨得通红,一双手不住的拍打着面前的人。 鬼魅的声音响起,凤目流转,不禁让人猜想那面巾下是怎样的风流样貌: “丞相让卑职,送大人上路。” 陆恪更加瞪大眼睛,却是渐渐没了力气,双手无力的垂了下来。 片刻后,黑衣人放下他,嫌恶地擦了擦手。 这种事本不该由他做,可眼下他要裴善信任他,就只有以此效忠,就像当初裴善让他封锁城中所有说书人关于阳城一战的消息一样,或者更早的命令,他只能顺从,才能取得合作的机会。 为此,他不惜害人性命,不管用任何手段。 他要接近裴善,要调查当年真相,要完成父亲的遗愿。 风掀起了面巾一角,堪堪看清那人的面庞,和那双凤眼一样,面巾下果真是风流倜傥。 正是萧怀璧。 第十三章 一波未平 骁骑将军府,万青这几日都安静的待着,发发呆,陪陪父亲。 他眼下没办法做什么,李及安找人给他传了信,说已经派人去幽州查探了。他不知道李及安一个姑娘哪儿来的胆子和人手,虽然知晓她向来聪慧大胆,但幽州路远,只当她是安慰自己。 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父亲出征前留在府里的几个近身的人也都在忙活下葬事宜,有几个被他派出去,按照李及安的指示去查探抚安军中的情况,也许能从当日在场的士卒口中打听到些什么。 抚安军目前无法为他驱使,身边可用之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有人将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告诉他,他彻底与周围隔绝了。 浑浑噩噩,直到三日过后,今日该下葬了。 按照文景帝的指示,葬礼按照最隆重的礼节来,一切顺利。 回到府中时,却是见两个小厮拿了扫帚在廊柱边窃窃私语什么,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被路过的万青听到。 “听说前些日子上朝,众臣弹劾万将军领兵失误之责呢。” “是吗?那结果呢?” “皇上宅心仁厚,念在将军已故,并未有责罚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 “皇上仁德,朝臣却是不能忍的,万将军毕竟有错在先,儿子又尚小,这兵权是不能再交给万家了,听说……大家都认为,兵部尚书之子可掌管绥远军。” “那看来,这万家是要没落了啊。” “谁说不是呢。不过要我说啊,用万将军一死,换取他儿子一生荣华富贵,还不用再上战场冒险,不亏啊,是不是。” “哈哈哈哈哈,说的也是,说起来万家还要谢恩呢。” …… 万青听着,脸色阴沉的可怕,袖中拳头握紧,一拳砸在了旁边的柱子上,“嘭”的一声,鲜血顺着淌下,和朱红的柱子混在一起,看不出痕迹。 那两个小厮一惊,似是怕极了的模样,忙拿了工具低着头跑了,消失在了回廊拐角处。 他独自站在廊上,气的浑身发抖,双目渐渐染上猩红,自然疏忽了那两个小厮可疑之处,府中下人,如何敢公然编排自家主子,还好巧不巧被他听到了。 从没人告诉他这些,万青心想。 他万家世代为将,忠心耿耿,就是靠着带兵打仗起家,绥远军是他万家几代人的心血,若是没了兵权,若是没了……他有何颜面面对死去的父亲!面对列祖列宗! 什么都要没了。 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不!还不晚,他还可以把兵权抢回来。他要亲自面圣。万青想着,急急打马出了门。 回廊拐角,那两个小厮并没有离开,看着万青往皇宫方向冲去,知道事成,万府自然留不得了,抬脚便准备偷偷离开。 他们要回丞相府复命。 ———— 抚安将军府,月华轩。 李及安正在为前些天朝堂一事焦头烂额,她能探听到消息,知晓文景帝至少是向着万青的,但那些官员也不是吃素的。 现在需要一个人做一个推手,这个人需要在朝中有足够的地位,受到敬重,说的话才能被认可,但更重要的,这个人还要愿意帮万家。 她思来想去,在房中一坐就是半天。 却见一个侍卫闪身进了院子,她定睛细看,认出这是她从引军里调去看着万府的人。 莫非万府出事了? 思及此,李及安起身直接到了院子里,侍卫见她出来,抱拳行礼:“主子,万青方才直接驾马冲出万府,看样子很焦急,属下跟了一段距离,确定他是往皇宫方向去了。” “皇宫?”李及安心里一惊,怎么突然去皇宫,也没收到消息说他被传召了,于是耐下性子询问:“你可知为何?” 侍卫羞愧低头:“属下不知,只是那万青回府前还好好的,没一会儿就冲出来了,谁都没拦住,望主子责罚。” “无碍,本就是让你们在府外守着,不知晓里面的情况也是正常的。”李及安摆手让他退下,当初只是防止有人不轨,倒也不想真的探听隐私,是以只让人在外围守着。 她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什么。 难道有人告诉他当日上朝的事了? 她一直没告诉他,便是怕他冲动,万青这人本就没什么心思,直来直去惯了,在没想到解决办法之前,最好按耐不动。 到底是谁泄露的?难道是阳城战背后之人? 她心下一凌,忙唤了八枝四桥过来:“八枝,我要进宫,你现在立刻去准备拜见皇后的帖子,四桥,你带几个人,去看看万府近日有什么可疑的人,如果有,抓回来。” 八枝四桥见李及安面色冷厉,知道事情紧急,应了一声就消失在了院子里。 皇后是李及安的母亲林江月的姐姐,她不能冒昧进宫,只得寻了这个由头。 只期望能赶得及。 第十四章 形掩于雾 李及安赶到宫里时,终究是晚了一步,万青已被皇上宣召了,她只得先去皇后那边另想办法。 太极殿,文景帝端坐上位,万青低头跪在下面。 “万青,你说要见朕,是为了何事啊。” “启禀皇上,臣父战死沙场,身为万家人,微臣不愿做享荣华的金丝雀,微臣斗胆,愿继承家族大志,带领绥远军,镇守边疆,保卫大宁!”万青俯身行礼,他不善那些拐弯抹角的,唯有一腔热忱半分不假。 “我大宁太平盛世,前些日子又刚取得阳城大捷,现在哪里用得着打仗?” “皇上,阳城大捷不假,但是幽州作乱,根本是因为北凉蠢蠢欲动故意试探,这只个开始,微臣愿带兵未雨绸缪,早做准备以杜绝后患。”幽州动乱深层之因,万将军出征前,倒也跟他提了几句。 毕竟是将门,两国交战,分析局势判断敌意,万将军打小没少教他,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用到了。 文景帝闻言果然皱紧了眉头,大家心知肚明,北凉此举怕是狼子野心。周边安平已久,各国面上一派升平,内里怕早已烂透了,便是大宁自己,近几年也在暗中加强排兵布阵,招募兵丁。 大宁位置偏中,国都定康位于疆域偏北方向;西南是夏远国,疆域最小人口不多,一直以来附属于大宁;正南是南兴国,富饶非常商贾盛行,兵马较弱,奉行举国皆兵之策,凡适龄男子均参军两年,战时集结;最北的便是北凉,疆域最大兵马强盛,但北地苦寒,物资匮乏受制于人。 北凉地理位置不足,时间长久必将起兵,夏远与其国土相接之地是山脉,不便作战,只有攻与他接壤最多的大宁,若战事真起,大宁又要防止南面两国趁机生事。 论综合国力,大宁第一,却也受不住腹背受敌之况。 文景帝沉吟片刻随即道:“听你这话,你打算带兵去幽州一带了。” 大宁北凉接壤之地有一段护国城池,最东便是幽州地界,其中阳城离北凉最为近。 “是,微臣愿请命前去幽州,明面上驻守阳城,同时暗中在北边各城开展防线。” “呵。”文景帝冷哼,垂眼睨着面前的人:“你这当真是为了护我大宁,还是为了你父亲万天明!” “更何况,我大宁不缺猛员虎将,你如何认为,这兵,一定是你来带?” “皇上!我父亲一死本就事有蹊跷!我带兵去往幽州,确有私心,但也绝不会贻误战事!我万家对皇室之心天地可鉴,绥远军交到别人手上,皇上怎可放心?”万青腾的激动起来,涉及到绥远军,他无法装出镇定的样子,难道皇上真的准备将绥远军交给那个王定贵? “你父亲之事有蹊跷,要你亲自去查?难道司查院是吃素的吗?你心里放不下,朕如何安心将事情交给你去办!” 万青一愣,反应过来:“皇上派了司查院?既然皇上也认为此事蹊跷,为何……为何不直接下旨查明?” “证据呢?”文景帝轻揉眉心,叹了口气:“军情处记录无误,仅凭猜测就能大动干戈?若真有人设计,敌人在暗,此举岂非打草惊蛇?” “万青,正是你太年轻,太冲动,朕才一直不放心,才一直未曾与你提起。” “朝中那些小心思,我不可能不知道,正是因为太清楚,才要步步小心,不能行差踏错。” “万家衷心昭彰,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你现在要撑起整个万家,就不能再像从前那般行事。” “我且问你,你隐忍多日,为何今日来面见朕?” “微臣……”万青不知如何开口,难道说自己听了下人的话? “行了。”文景帝摆手:“当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想引你冲动与朕争执,好借此挑拨。” 万青一惊,竟都是被文景帝给猜对了。他方才打马来的路上倒也察觉出来那两个下人不对,万家家规甚严,不可能有这般胆大的,只是他正恼怒,顾不得再细想。 他忍不住抬头看面前这位君主,却见帝王目光平静的望着自己,仿佛天大的事也不能使他动摇半分,连自己的心也静了下来。 “你执意要去幽州?” 万青坚定回答:“是。” “万将军出事,对付的是你万家,你若要去,可能会有危险。” “微臣不怕。” 文景帝无奈的摇了摇头,不由得想起万老将军,生前也是这般执拗的一个人,随即招手示意万青上前…… ———— 随后,宫里各处消息传开,沸沸扬扬。 说万青不顾大局,入宫面圣,强行索要兵权,文景帝震怒,当堂斥责,罚他回府禁闭三日,自省思过。 宫里的下人瞧见那万青出太极殿时煞气逼人面容恼怒,随后贵妃张华容入殿,发现文景帝被气的吐血,于是在旁尽心侍候,直到日入,文景帝才悠悠转醒,却仍面色苍白精神不振。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有人欢喜有人忧…… 第十五章 朱墙深深 宫里私下炸开锅时,李及安正在坤宁宫里陪皇后,也就是她的小姨闲谈。 李及安跟这位皇后并没有见过很多次,母亲林江月又去的早,她更是没什么由头来进宫探望。父亲李延年是将军,这厢小姨是皇后,虽说文景帝为人谦和宽明,并不忌惮那些个外戚势头,但是朝堂众口悠悠,他们还是尽量避免了与皇室牵扯过多,免去有人抓住把柄为难。 既已嫁入皇室,还坐上了那个最尊贵的位子,很大程度上,便与外界脱离了,这是由不得选择的,自然而然,规矩天成。 她对这位皇后最深的印象,就是待人温温婉婉,仪态端庄可亲,而且都是很久之前的记忆了。 幼时李延年入宫会偶尔带上她,父亲去面见皇上,便将她丢给那位皇后。 没有想象中的威严迫人,严肃深沉,那位六宫之主眉目柔软,整个人像春风一般令人舒适放松,亲切地唤她“安儿”,将她抱在怀里,给她吃她闻所未闻的糕点,那些糕点好吃极了,走时还给她一堆小玩意儿,嘱咐她随时可以来找自己。 李及安从小到大遇到不少人对她笑脸相迎和颜悦色,但皇后不一样,也许是小孩子天生敏感,她能感觉出来,那位皇后娘娘是真的喜欢她,对她好。皇后有时会看着她突然失神很久,末了揉着她的发顶对她说:“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 李及安心想她说的没错,父亲也常说自己长得像母亲,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她并不知道母亲到底长什么样。 有一次她走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她看见那位受万人敬仰的皇后娘娘独自端坐在偌大的宫殿里,身边常年都是那寥寥几个下人,弯着腰低着头,做什么都小心翼翼,没有主子吩咐便整日一声不吭,整个宫殿空荡又安静。 也许是小孩子天生敏感,她突然觉得皇后娘娘并不快乐。 但也只是觉得。 这天下恐怕没有人会去同情冠绝六宫的人,只会羡慕,嫉妒,甚至暗恨那个人为什么不是自己。 天下熙熙攘攘,每个人都跋涉在自己的朝圣路上,你想跳出的牢笼,也许就是别人争得头破血流也想钻进去的极乐地。 各人有各人苦楚罢了,谁又能理解谁呢。 幼时来了几次,长大反倒不曾来过了,时隔多年再见,李及安有些恍惚。 皇后还是温柔的模样,风华绝代,端庄贤淑,面貌不曾有一点变化。见她突然拜访有些惊讶,却也只是一瞬。如多年前那样,仍旧唤她“安儿”,拿了瓜果糕点招待她。 不能像幼时那般抱她在怀里,只是拉了她的手轻轻拍着,说了些平常话,然后笑着道:“安儿真是长大了。” 李及安走时,皇后执拗的送了她一个匣子。 不是幼时那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是女儿家的珠宝首饰。 李及安捧着匣子告恩退下,走在皇宫朱红高深的宫墙间,倒是心头苦涩了起来。 这么多年了,皇后娘娘还是对她那么好。 皇后娘娘这样一个人,实在是不适合这幽深的皇宫。 以后,多来看看娘娘吧。 李及安在心头告诉自己。 第十六章 君心向月 万青面见文景帝,踏入太极殿那一刻起,张华容就已经注意着那边的动静了。大哥张玄仲派人给她传了消息,要她试探文景帝的反应,探探虚实和口风。 可是她没想到,她踏入殿内看到的,却是文景帝咳得吐血,晕了过去。 张华容什么都顾不得了,心里着急,扶了文景帝去榻上休息,又差人去太医院叫了林惊鹤。 林惊鹤本来是在外游历的医者,四处行医,游山玩水,反倒闯出了名气,只是生来洒脱难寻踪迹,之后皇后有段时间病了,皇上找了很多人入宫,怎么都治不好,林惊鹤机缘巧合入了宫给皇后治病,就此留了下来,成了太医院的人。 她记得大哥说过,林惊鹤是自己人,有需要时可以去找他。 林惊鹤赶来给文景帝看了脉,只说气急攻心,要好好休养,不能太过劳心费神,又开了副安神的方子,便退下了。 张华容差人熬了药,亲自喂文景帝喝下,又拿了帕子绞干给他拭汗,中间皇后来看过,许是见自己一直插不上手,张华容又一副怕自己争功的样子,便又走了。 日入时分文魏和轩醒过来,便看见贵妃张华容坐在榻边一脸愁容,他扫视一圈,没见着皇后的身影,忍不住皱了皱眉。 张华容瞧见他皱眉,以为他是不舒服,出声安抚:“皇上可算是醒了,让臣妾好生担心。林太医来瞧过了,让皇上好好休息,没什么大碍。” 魏和轩想撑起身子坐起来,却是重重栽回了榻上,浑身一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他心里暗骂林惊鹤,给自己开的这是什么药,不过是装一下给那群老家伙看,后劲居然这么大。 不知这举动落在张华容眼里,又是一阵心疼,忙扶着他躺好。 其实林惊鹤是对的,此时魏和轩一张脸苍白如纸,唇色淡的几乎和皮肤融为一体,时不时还冒出些细密的汗,再加上他浑身无力,搁谁看了都会相信,皇上这是被万青气的狠了。 旁边的丫鬟给张华容使眼色,提醒她丞相的吩咐,却被张华容一眼瞪了回去,她一心都在文景帝身上了,哪有心思去试探。 两人这番举动全都落在魏和轩眼里,他垂眸掩下眼中讥讽,再抬眼时满面倦容,似是漫不经心的开口:“那万青……咳咳……实在是目中无人!竟……不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咳咳……” 这咳嗽真不是魏和轩装的,实在是林惊鹤那家伙给的东西药效太好,不用他装,自然就说不出话来。难怪当初向他寻药时答应的那么爽快,怕是早已夹藏私心,故意报复。等他好了定要林惊鹤那家伙知道什么叫天子之怒! 魏和轩想到林惊鹤得逞的嘴脸,不自觉的怒火中烧,张华容和丫鬟看了一惊,都以为他是在生万青的气。 “皇上别想那么多了,万青的事以后再说吧,现在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语气里的担忧不是假的。 魏和轩回过神来,看了贵妃一眼,又想起皇后都没来看他,不自觉带了分委屈,摆了摆手:“朕没事,贵妃照顾这么久也辛苦了,退下吧。” “臣妾不辛苦,这都是臣妾应该做的。只是这么久了,未见宫中姐妹来探望,臣妾又怎能离开,还是再等等吧。”这话,倒是在说后宫那些个嫔妃知道皇上病了却无人来探望,只有她尽心尽力照顾皇上了。 事实却是张贵妃嚣张跋扈,其他妃嫔都被她各种理由拦了回去,唯有皇后她拦不住,但皇后又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看她照顾的一丝不苟也就走了。 周遭下人低了头,无人敢说真话,这位主子可不是好伺候的,背后又有丞相做靠山,谁敢得罪。 魏和轩听完突然心头烦躁,一下没了好脸色:“朕让贵妃回去休息,都听不见吗!” 张华容连带着一众下人吓了一跳,不知皇上怎么突然这么大火气。当下是留也留不得,只得叮嘱几句,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贵妃前脚刚走,魏和轩立刻招手唤了曹征上前:“你一直在?” “回皇上,老奴从皇上在太极殿开始便一直在边儿上候着。” 魏和轩犹豫了几下,还是忍不住问:“皇后可曾来看过朕?” 曹征知道皇上心思,忍了笑意道:“回皇上,皇后娘娘中间儿来过一次,只是贵妃一直照顾着,便又走了。” 魏和轩脸色缓了缓,却还是心头吃味。自己都吐血了,虽然是假的,但是也不能看都不看他吧。看一眼就走了,难道真的不在乎吗? 莫非皇后不爱自己了?可是自己好像近来也没做错什么。 当大家都以为文景帝吐血在床时,他却是在思考自己怎么突然不得皇后宠爱了。 而张华容离开时,那个先前使眼色的丫鬟也飞快地往丞相府传了信儿。 第十七章 命如草芥 丞相府里张玄仲正和裴善对弈,黑白棋子鲜明,博弈厮杀无声。 张玄仲悠悠落下一黑子,棋子落定于棋盘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伴随声响落定的,还有这盘棋。 裴善摊手轻笑:“棋局已定,父亲赢了。” “哼,你啊。”张玄仲笑着放下手中其他黑子,指着裴善轻点:“先前明明可以赢,偏要避开,怎么,看不起我这老头子了。” “裴善不敢,是父亲棋术精妙,我技不如人罢了。” “棋局如战场,不可意气用事,便是与我对弈,也不必,束手束脚,放手去做便是。” “是,裴善受教。” 张玄仲位极人臣,在朝中说是呼风唤雨也不为过,上位者自有一股端庄肃穆之气,更何况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狠厉加身,一般的人看了便不敢近身。可对待裴善,单单是个养子罢了,却是好的让人摸不着头脑,没有任何姿态,亲自教导,关系融洽。 裴善很感激张玄仲,也很敬重他,是以张玄仲做什么裴善都只是支持不过多过问,即使经自己的手做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裴善也不曾犹豫。 两人之间唯一逆鳞,便是裴善身世。 先前张玄仲会说,他是自己在路上无意间捡来的,是一户姓裴的商户惹了官司,逃亡路上遗弃的。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张玄仲提到他的身世便暴怒不已,裴善以为自己惹怒了他,便跪下道歉,说自己被遗弃,既然被他捡回来便是他的孩子,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提起此事。 张玄宗听完微微缓和了过来,扶起他盯着他看:“对,你是商人遗弃之子,你是我养大的,是我养大的。”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而裴善也很听话的不再提起此事,两人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裴善压下了对自己血缘的好奇,张玄仲对他有恩,他常想,既然被遗弃了,血缘便也没那么重要,眼下也挺好的。 朝堂阴暗,暗中势力纠缠,面上温润如玉的裴善,背地里替张玄仲干了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 但他从未后悔。 他愿做张玄仲手里的一把刀,刺向任何一方。 宫里传来消息时,两人已经杀完了几局,各有输赢。 张玄仲招手唤了下人沏茶,沉声道:“念。” 茶水簌簌声响起,信者展开纸条:“皇上与万青确已决裂,皇上吐血病急无误。” 张玄仲点头,信使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尽,才起身退下。 “父亲料事如神,如何知道那万青一定会与皇上争执。” “万青此人有勇无谋,万天明更不曾教他与人转圜,又最是看重绥远军,若是知道自家军队要让与他人……” 裴善了然,接了话:“就会与皇上争执,伤了皇家颜面,事不成,还会对文景帝心怀怨气。” 心怀怨气,还是对当今皇上,以后说不定能加以利用。 “倒是可惜了。”张玄仲拿了杯盖轻磕杯沿。 “什么?”裴善疑惑。 张玄仲眼眸深陷晦暗不明,淡淡道:“万青进宫,通报觐见,循着礼法,还是有所收敛顾忌,倒是没有我想的那般急躁,与文景帝商量不成,虽心中不满,却也压着了。” “否则照我原来所想,对天子不敬,枉顾礼法,倒也能让他栽一跤。” 旁边沏茶的人险些手不稳将茶撒了去。 左右不过一个少年,刚经历丧父之痛,孤立无援,满朝又对他虎视眈眈,偏生他每一步都有人算计着引诱着,一点点注意不到的地方,都能成为他的把柄。 天罗地网铺天盖地而来,直教人喘不过气。 张玄仲动作一顿,看向沏茶的人,面色不满,随即上前两个侍卫,准备将人拖走。 那沏茶的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心性不稳,一时被吓着失了态,忙跪地哭喊:“丞相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求求丞相饶了奴婢吧!丞相!” “良善之人。”张玄仲幽幽叹了口气,随即抬手:“不适合丞相府。” 侍卫得了命令,拖着满脸泪痕的小姑娘出去,一路经过的下人都低了头当做看不见,无人出声,只有哭喊震天。 “啊————”很快,后院里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尖锐而又痛苦,似包含了无限冤屈和不甘,听的人头皮发麻,脊背寒意顿生。 再没了声息。 丞相府又安静了下来,一切如常。 “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不留后患。” 裴善面上无甚表情,恭敬道:“是。” 没人知道,万青确实差点儿被张玄仲抓了把柄。 可是他最后收敛了性子。 万天明没教过的东西,有一个人不少在他面前啰嗦—— 李及安。 第十八章 士别三日 李及安离开坤宁宫时晚一步,没赶上与万青相遇,他已经离宫了。她心里暗自懊恼,来时错过了,走时也没能赶上,白跑一趟,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更让人懊恼的还在后头,万青被罚禁闭三日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彼时李及安刚刚回府还没下马车,四桥守在门口一直等着,见她回来立刻汇报了,一是万府最近确实冒出来两个来历不明的下人,但是那两人用的是假名字,她去时人已经不见了,二是万青与文景帝谈崩被罚禁闭,是被皇宫禁卫军押回来的,一小队人守着万府执行禁闭令。 李及安听完一个不稳,下马车时急了些,差点儿栽下去。 她连杀了万青的心都有了,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 入夜万籁俱寂,骁骑将军府里没有一点声响,偶尔有巡逻的家卫提着灯走过,突然一道纤细的身影轻轻跃至房顶,弯着腰勾着身避免被人发现,来人似乎对府里结构十分熟悉,在不同建筑间轻巧跃来跃去,行动间未发出一点声音,想来轻功极好,不多时便逼近了其中一栋宅子。 李及安四下望了望,见没有人,从房顶跃下,微微推了推房门,谁知竟真的开了一条缝。本来只是试一试,倒不想万青那个莽夫连房门都能忘了锁。 她轻手轻脚推开些,侧身闪了进去,月光顺着门缝照进来打在地面上,又随着关门的动作渐渐变细直至消失。 窗纸透亮,屋里很暗,但不至于不能视物,她的一双眸子越发清亮。 李及安轻手轻脚摸索至床前,看到一方隆起的被子,她毫不犹豫的抬手成掌,直直劈了下去。 背后一阵轻微的风扫过,李及安察觉异样心叫不好,瞬间改了掌刀走势,弯腰向后劈去。 来人只轻轻伸手一转,就控住了她的手臂,李及安想抽回手却是纹丝不动,察觉那人另一只手朝她脖子扼去,李及安瞬间改变攻路,被控的手既然抽不出便转了腕死死抓住对方手臂,另一只手也攀了来人臂膀,两手作为支撑整个身子腾空,抬脚踹了床柱,床柱应声而断,借力打力,两人齐齐向外倒去。 李及安趁机躬身袭向对方腹部,那人想闪避奈何被李及安抓的死死的,忙出声:“李及安!” 是万青。 李及安忙松手收力,两人分开摔在了地上。 “少爷!”门外侍卫听见动静敲门就要进来,万青出声:“无事,不用进来。” 各自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万青正要开口说话,却感觉脖子一凉,一柄短刀横在了他下巴处,在夜里泛着森森的光,万青喉头滚动两下,开口:“及安?我是万青啊。” 李及安冷笑:“万青是谁?” “奥,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入宫之后惹怒圣上被罚禁闭三日的家伙?” 万青知道她这是生气了,赔着笑道:“你先别动怒,把刀放下,咱俩好好说话。” 刀刃挨的更近了:“好好说话?我与你有什么好说的,你哪里听得进去我的话!”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我几次三番提醒你小心行事,你有听进去过半分吗!”李及安是真的生气,怕他此番行事彻底惹怒皇上,她为此焦头烂额想法子,谁知这人却是自己挖坑埋自己,半分余地都不留。 事情太过复杂,都在意料之外,万青一时没法解释,干脆眼一闭心一横:“那你杀了我吧!只要你能消气!” “你!”李及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向来灵气的眸子此刻被怒意覆盖。 万青趁机抓住她的手腕夺了短刀,万一这丫头一个生气真的手滑了怎么办,他还有很多事要办呢,兵器还是先收缴了的好。 然而他忘了李及安是谁,难道收拾人就非得靠兵器吗? 李及安侧身抬腿,一脚踹在了面前人的腰背上。 万青毫无防备,直接扑在了地上,她这一脚一点力没收,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眼前一片阴影,紧接着又是一脚,万青在地上滚了几圈躲过,迅速起身,却是掌风袭来,他狠了狠心,后仰躲过,一手化解她的攻击,一手从侧面按住她的手臂,闪身到了李及安身后,两下将她按住。 “真跟我打还是差点儿火候啊。”万青笑的张扬,小丫头自打相识就没打赢过他。 “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还笑得出来!”李及安咬着牙道,颇有点怒其不争的意味。 “我知道。”万青垂下眼帘:“可你没给我解释的机会啊,李及安,你就不能相信我吗?我不是以前那个万青了。” 李及安不说话了。 万青也知道,她是真的为自己着想。 谁能想到,几年前一场误会,不打不相识的两人自此称兄道弟,哪怕万家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从未想过避祸离开。 她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罢了,很多时候却是比自己懂事多了,平日里那些唠叨,他看似烦躁不已,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其实还是记在了心里的。 “李及安,我知道你今晚要来。”他被禁足的事闹的大,又是被禁卫军押回来的,自然瞒不过她,依照她的性子,肯定会来收拾自己。 李及安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什么。 她潜入万府一路畅通无阻;万青住的屋子本该是最重要的守卫最森严的,巡夜的家卫却少的可怜;大晚上门没关,一推就开;床上显然没有人,万青压根儿没睡,就等她来了。 她太生气了太担心了,以至于被蒙蔽了双眼,连这么明显的痕迹都没发现。 关心则乱啊。 “还不把我放开!”李及安冷静下来,恨恨地出声。 “好好好,你可不能再动手。”万青松开她,随即飞快往后闪了几步,避开一段距离。 小丫头脾气还在,他得防着。 李及安揉了揉手臂,转身。 这是进屋之后俩人第一次正眼好好看对方。 一地月光,屋子比方才亮了些,今晚天气好,月亮也比近几日圆。 “瞧你方才那架势,一点情面都不留啊,若我真在床上,是不是今晚就交待在梦里了。”万青抱臂靠在最近的墙上,笑的没心没肺。 “直接结束岂不是便宜了你。”李及安嘴上不饶人,心里却恍惚了。 揽月楼一别后他们没有再像从前那样好好见面说过话了,丧父之痛让这个向来爽朗的少年一蹶不振失了生气,可是今晚仿若又回到了从前,一切都没发生,他还是那个直肝义胆的将军嫡子,方才的一切也不过是同她一起胡闹了一场。天明之后,他们还是会像曾经发生过许多次的场景一样握手言和,一起打马穿街走巷。 万青脸上释然的笑容不是假的,只是眼里多了份不易察觉的沉稳。 李及安看着他没来由的心里安稳了些,也许是真的没事吧。 士别三日,倒是真不能再将他同以前比较了。 第十九章 密谈真相 万青在月光下瞧的清楚,小丫头不知怎么了,一身怒气突然就散了,搞得他一头雾水。 莫非这就是女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生气了?”万青试探着往前靠近。 李及安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到桌边坐下,自己倒了杯水喝,清灵的声音传来:“不是要解释吗?” “是是是。”万青忙坐到了李及安身边,小声跟她说起了那日与文景帝的密谈。 万青知道文景帝暗中派司查院调查时就平静了下来,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没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暴躁。 父亲跟他讲过这位文景帝,为人贤明谦和,是非分明,是位好君主。父亲还告诉他,以后接管了绥远军,要尽心尽力辅佐。 父亲夸赞的人,那就一定是值得信任的。 万青当时被那两个下人的话冲昏了头脑,路上反应过来不对,心里对文景帝的为人也有底,只是到底与这位君王没什么接触,他还是决定冒险试一试。 李及安跟他说过,他在定康那些人眼中,就是个没有头脑的愣头青,只知武而不知文。 当时他还跟李及安吵了一架,现在看来,他倒有些同意这话了。 语言有时候苍白无力,空口无凭的,难让人听进去,但是一旦和事实联系起来,就有了魔力。 什么叫忠言逆耳利于行,经历了变故,万青再傻也不能不为所动了。 揽月楼回去那晚,骁骑将军府的下人里出现了几个陌生的面孔,他注意到了,没有声张,也没有直接动手打杀,他不动声色,因为知道这些人凭空出现意味着什么,因为知道自己目前无法与背后的人抗衡,他小心翼翼,那些人没有任何收获,后来消失了。 几张陌生面孔出现了又消失,谁都没有注意到,只有他。 后来府外也多了些人,他认出那是李及安身边的,但他没有将那些事告诉她,不过是小事,没必要平白让那个丫头为自己操心。说起来自己终究大她几岁,还是个男人。 灵堂那晚李及安来了,这他倒是没料到。 小丫头一如既往絮絮叨叨,在他跟前儿说了许多话,他没像曾经那般不耐烦的和她斗嘴,认认真真听着,脑子里全是过往李及安对他说过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异常。 他才突然发现,那丫头真说对了,潜移默化中,自己倒受了一个小姑娘不少教诲。 他看着地面上两人被烛火拉出来的影子,轻声说:“我明白。” 既是为了让她放心,也是因为他真的明白了很多。 定康中的人都认为他有勇无谋,那他偏就无谋给他们看。 人们根深蒂固的想法,此时成了他的保护伞。 他存了心思再莽撞一回,想试一试这位文景帝的底线,试一试如果自己仍是那个万青,他会不会放弃自己,放弃忠心耿耿的万家。 好在结局不是太差,甚至可以说是超乎他的想象,到底是做皇帝的,聪明算计不是一般。 那日文景帝唤他近前去,说了自己的打算。 朝中人想看到皇帝和万青决裂,那他们就顺水推舟,演一出戏。只是那些人设计决裂,目的还在兵权。 兵权不可能给那些人,文景帝说,幽州他万青可以去,兵权也可以给他万青,但此事与他决裂的自己自然不能再出声维护,需要另寻一名推手。 这个推手要在朝中有地位,愿意发声,说出的话才能让文景帝这个皇帝也不敢随意忤逆,虽然他本来也不准备忤逆。 文景帝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但是既然是做戏就做全套,要让那人以为皇帝是真的对万青不管不顾了,是真的生皇帝的气才站出来发声,这样戏才真。所以文景帝不能出手请那人帮助。 文景帝出了一道考验题:让万青自己想办法说服那人。 机会摆在眼前,若是万青抓不住,便是他自己没本事,怨不得别人。 万青答应了。 他只能答应。 随后便是众人看到的那样,万青惹怒文景帝,被罚禁足,由禁军押送回府。 消息最初自然是由文景帝的人放出去的,但短时间内传的风风雨雨,这里面有哪些人安插的眼线发挥了作用,却是不得而知了。 也不用知道了。 左右都是文景帝局里的人,他连旁人的眼线都算计进去了。 万青回府,禁卫军看似监督他执行禁闭,实则是保护他,免得有不长眼的东西真的做出什么来。毕竟他与当今皇帝已然“决裂”,万老将军又不在了,可以说是孤立无援,任谁都能随意捏死。 但是现在禁卫军在,杀死他,相当于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杀人,是在践踏皇家尊严。 那时候不懂事儿的就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懂事儿的想必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真是一出好戏。 第二十章 局中老人 万青一口气儿说了这么多,累得口干舌燥,忙倒了杯水润嗓子。 李及安呆呆看着眼前的人回不过神来,这才恍然万青真的变了。 从来没有一刻让她如此清晰的感受到,一个人变化能有多快多大。 人的成长总是一瞬间的。 但她不会忽略,成长的过程有多痛苦。一个少年经历这么大变故,忍着痛苦周旋,迅速接受了许多他此前几年也不曾接受的观点,甚至做出改变逆转局势。 这中间有多煎熬,李及安不知道。 面前的人喝着茶水,这些天下来轮廓似乎又刚毅了不少,眼神一如既往正直热忱,又藏了些新的东西。 李及安突然心疼起来。 本来天天唠叨他不多学着点儿的人是她,嫌弃他没一点儿长进的人是她,觉得他不学无术只知打仗的人也是他,现在如她所愿,他终于学会了,变聪明了,既知武也懂文,她倒是不希望他变成这样了。 真是矫情。 李及安心里暗骂自己。 万青抬头看她不说话,突然神秘兮兮的凑近说:“皇上走时说了,这事儿谁也不能告诉。” “那你还跟我说?”李及安嗔怪。 “你不一样。”万青坐回去,靠着椅背懒洋洋道:“你不会害我的。” 李及安心里一颤,感动刚要涌出来,又被他轻飘飘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你只会半夜潜入房中试图直接杀了我。” “……” 万青瞧见李及安迅速黑下去的脸,笑了起来。 他最不喜欢瞧见李及安愁眉苦脸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了,自己一个大男人哪用得着她来心疼,小丫头就该开开心心的才是。 李及安瞧见他那副没戏没肺的样子就来气,却也明白万青是不想让自己太过忧心,索性作罢,也跟着轻笑起来。 于是半夜三更的两个人坐在桌前喝茶,也不点灯,完事儿还笑的跟傻子一样,看起来场面颇有些怪异。 半晌过后,李及安想起万青说的话来,他没说那个推手是谁,大概是怕她插手。 谁知道这与她先前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了,只是她一直没想到合适的人选。 然而就在先前万青说话的时候,她灵光一闪,有了答案。 “文景帝说的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叫元曾生吧。” “……”万青这下笑不出来了。 姑奶奶的,李及安这人有时候真的聪明到反常,一点儿退路都不给人留。 “不是他,而且这事你不用掺和,我自己解决。”万青垂死挣扎。 “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你撒谎的时候耳朵会红。”李及安盯着他的耳朵笑起来,万青下意识就朝耳朵摸了过去,随即察觉出来自己上当了。 “这下是真的红了,可惜,是被气的。”小丫头眸子亮晶晶的,带着毫不遮掩的狡黠。 万青认输,叹了口气:“成,李大小姐最聪明,瞒不过您老人家,就是元曾生。” “但是你还是别掺和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 李及安闻言又忍不住嘲讽起来:“你来?你了解元曾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是不知道,但是我可以查,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又能知道多少。”其实万青心里很怵,他总觉得什么都难不住李及安。 果不其然。 “我当然知道,不然你以为,那么多人,我凭什么就想到了他。” 元曾生,先帝幼时老师,辅佐先帝定国,先帝去世后又教导照顾文景帝,如今年过古稀,为当今太子太傅,悉心辅导督促太子学业。为人清简,深入简出,学识渊博,身为横跨大宁两朝元老,功德加身,放眼朝中所有人,没有一个在地位上比得过他,便是皇帝也得尊之敬之。 如果能说动他出面,给文景帝一个无法忤逆的理由,这事儿就成了。 但是这位老人很少在朝中走动了,也怪不得李及安先前一直没想到他。 “你如今禁足,如何拜访元太傅?”李及安抛出问题。 “偷偷潜出去又不难。”万青一脸理所当然,当即遭了李及安白眼。 “你不能直接登门,会引起别人注意,可能会想办法阻止,但是元太傅是朝中元老,你又是求人,难道想半夜偷偷潜进去?”她再接再厉引诱万青。 “说的也是。” “所以,此事,只能我去办。”目的达成,李及安挑了挑眉。 “我说了这是我的事。” 好啊,不松口啊。李及安明眸一转,随即想到什么:“所以此事,你自己去办,但是我要陪同。” “你无法露面,以我名义拜访,不会引人怀疑,你伪装成随从跟我一同前往,进去之后,一切靠你自己。” “如何?” 万青皱眉,总感觉自己进了套,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这么定了,我安排好会传信给你。”李及安起身整了整衣服,朝他弯唇:“告辞了,万大哥。” 说罢几步跃到窗前,闪身消失了。 万青盯着那扇半开的窗户许久,撇了撇嘴。 成吧,这事儿就稀里糊涂的“达成共识”了。 第二十一章 颐乐旧宅 李及安说到做到,办事从不拖沓,很快打听清楚了元曾生的住宅地址——前朝先帝特意为他赐下的颐乐旧宅。 让人传了信到万府,约定了时间和地点,李及安带上八枝四桥轻车熟路地溜出府去。 突然造访八竿子打不着的元老前辈,怎么跟李延年解释?求知若渴特意前去探讨学问?仰慕已久故此上门一睹风采?一不小心走错干脆到此一游?都不成,李延年不会信的,所以她只有溜出去。 好在三人都有武功傍身,倒也轻松。 先去了铺子里以八枝的名义借了一辆马车,赶到约定好地方附近,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巷子内。李及安和八枝留在车内,四桥得了命令在一处茶摊坐下喝茶,不多时就看见乔装打扮的万青出现在街角。 四桥结了账便往万青那边走过去,待靠近擦肩时低着头小声道:随我来。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巷子里停的马车旁。 “动作挺快啊。”李及安挑了帘子道。 “托了禁卫军的福,最近周边儿转悠的人少了。”万青说着一脚登上了马车准备进去。 李及安伸手拦了他:“你不能进来。” “什么意思?”万青皱眉,接下来李及安的话让他眉头皱的更深了。 “此行不方便带外人,所以来时是四桥驾的车,现在换你了。你如今的身份是我的随从,就该有随从的样子。” “做戏做全套啊,万大哥。” 万青脸抽了抽,他现在严重怀疑这丫头还记恨着他,那天晚上踹了一脚还不够,如今也要逮着一切机会玩儿他。 所以他当初答应李及安就是个错误的决定。 然而他已经在这条贼船上了,任他如何后悔,也只能认命的看着那丫头不怀好意的笑容并且拉起了马车的缰绳驾着车出发。 像元曾生这种内涵地位都有的人,向来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令人眼花缭乱的,财富权势曾经都有了,那么如今追求的就一个清净了。 听说老先生当初寻求清净,主张简朴,但是先帝不依啊,对自己的老师心怀感恩,一心想要给他建个独一无二的宅子,材料都用顶顶好的。 两人意见不合,先帝不希望委屈了先生,先生不想大动干戈,于是各退一步,不重新建造了,寻了城中一处比较偏远的宅子,先前是皇家人休憩娱乐的场所,闲着也是闲着,派人重新修整了一番,离定康繁华地段又远,不会太过吵闹,这就是颐乐旧宅了。 万青不知道方向,一路上李及安在车里指指点点,行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到。 宅子只有老先生一人住,皇帝虽配了些侍卫下人,但远离京城中心,还是清冷异常。 门口没有守门的侍卫,四人行至门前,万青上前敲了敲门,许久不见有人应。 “你确定这会儿有人?”万青怀疑起来。 李及安自顾自理了理衣服,说:“我查过的当然不会出错,安心等着吧。” 话音刚落,一个小童微微开了小门,询问他们,李及安忙报了自己的身份,递了拜帖,说来看望元曾生先生。小门又被合上,想必是去通报了。 再开门时换了一个年龄大些的男人,看样子是管家一类的,领着他们往宅内走去。 颐乐旧宅即是皇家的,林木景观自然是一等一的,布局错落有致,房屋回廊曲折延伸也与寻常人家的格局不同,只是搁在秋天,少了些奢靡意味,多了几分清冷的风骨。 想来是府上不常有人来,管家很热情的引路介绍,不多时眼前出现了一小片人工湖泊,远远看得到一位老人坐在湖边一小段木栈道上正钓鱼,身后站着先前开门的小童。 四人站定,管家上前道:“先生,是抚安府的李及安来了。” 老人没回头,注意鱼钩的动静,微微摆了摆手表示知道了,再没其他动作。 管家朝李及安笑着表示安抚,一行人也不敢随意出声,硬生生站在旁边候着。 万青等了许久忍不住想出口,被李及安一个眼刀甩过来及时制止。老先生在钓鱼,此时说话万一吓跑了湖里的鱼儿就不好收场了。 他们是来求人帮忙的,还是耐着性子好。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久到连他们这些习武之人都觉得站的有些难受的时候,水面终于有了些动静,声响越来越大,是一条鱼在挣扎,四处没头脑的游着试图逃走,激起了不小的水花。老人控住了鱼竿,慢慢往回收,身边小童默契的上前放下鱼篓,须臾之间一只鱼入了筐。 这时候老人才慢慢站起身活动了两下,回头打量他们,他们也看向这位老人,如果要李及安描述一下元曾生的话,就是一个字:儒。 银发白须,灰色布衣,面貌天生带笑,简朴又平常的一个人,偏生又带了点儿仙气,令整个人朴素又并不普通,年老而不显沧桑,相反,精神气很好,周身都萦绕着书卷气。 “李延年的女儿?”老人背着手友善的打量着她,半大的小姑娘,脾气耐性倒不错,晾了她这么久,面上不见丁点儿烦躁。 “是。”李及安俯身行了一礼:“久闻先生盛名,冒昧拜访,还望见谅。” “一个小姑娘,怎么会突然拜访我这个老头子。” “实不相瞒,是有些事想向先生求教,还望先生移步细说。”言罢向管家和小童方向看了眼,意味明显。 元曾生倒好奇了,自己一把年纪了,无欲无求,平日走动不多,李延年的女儿有事请教自己?是小姑娘自己的意思还是李延年的授意? 李及安了然开口:”冒昧打扰,实在是小女自己唐突了,家中父亲不知,还望元先生,替小女保密啊,不然家中爹爹定要生气了。”说话时眸中带着羞愧的笑意,好像真的是女儿家不懂事偷偷溜出来的样子,娇俏明媚。 元曾生顿了顿,起了兴味。自己平日清静惯了,那些个年轻人在他眼里一言一行都明白如纸,今日倒是一时看不出门道了。 也罢,那就看看这女娃是要请教什么吧。 第二十二章 人心反覆 元曾生领着一行人去了近处一间院子,散了管家小童两人,李及安则留了八枝四桥在外,对着元老疑惑的面容解释道:“此番请教与我这随从有些关系,还望先生允许我带他一同。” “无妨。”元老摆摆手,三人落座。 “此番前来,其实是与骁骑将军万天明一事有关,想必先生当有所耳闻。”李及安不慌不忙,缓缓开口。 元曾生闻言笑了起来:“你父亲是抚安将军,万天明与你有什么关系?” “先生见笑,确实与我无甚关系,所以我说,此事与他有关。”李及安抬手指了指一直没说话的万青。 万青起身向先生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才道:“骁骑将军府万青,见过先生。” 元曾生在两人之间看了又看,抚安将军的女儿和骁骑将军的儿子?太玄幻了。 万天明一事他自然知晓,万青为人他也有所耳闻,李延年当做掌中娇的李及安也颇有些聪慧的名头,但是掺和在一起就令人觉得费解,他可从来没听过这两家有什么牵扯。 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句话:家中父亲不知。 原来如此,那句话恐怕就是提前打好招呼,两个娃娃倒是挺能折腾。 他定了定心神,却又皱眉:“不必多礼,只是你这一身打扮……” 万青脸上闪过一抹窘迫,看见李及安面上幸灾乐祸忍了忍道“先生见笑,只是如今万家多事之秋,不方便招摇露面,所以出此下策。” 元曾生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万青冒犯,便直说了。我父亲如今已故,朝中对绥远军虎视眈眈,这些想来先生都知晓,只怪万青无能,一己之力护不住这军队,但绥远军牵扯事大,万万不能落入奸人手中。” “北凉之心,不必多说,先生应当也知晓,我有心向皇上请求带兵前往幽州,只是事不成,反而惹怒了皇上。” “情急无奈,只得来向先生求助,望先生能向皇上提议派我带领绥远军镇守边疆。” 元曾生垂眼,朝中的事他知道,其中牵扯甚多,绥远军一事他也有考虑过,只是这万青……向来以……有勇无谋为人所道,今日举止倒是挑不出错来,可私下的传言也必然不是空穴来风。 兵权交于旁人,不安心;交于万青,也不是良策。 思及此,他开口:“这件事复杂,你如何以为,我一句话就能帮你?” “先生声名远扬,两朝为师,受人敬重,先生的话对大宁有如千金,影响甚广,万青已惹怒了皇上,此时万万没有别的法子,正是如此,万青才斗胆请先生出面,您的话皇上自然重视。” 元曾生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我的话,并非像你所说那般重要,你怕是找错人了。” 万青愣了愣,想起李及安来之前嘱咐的话:不要急躁,你要做的,只是说服他出面,至于他的话到底能不能动摇皇上,不重要。 所以做事要抓住重点,其他无关的,自动忽略即可。 万青突然起了精神:“先生的分量自然是由天下人心中评定了的算数。朝廷做事,要顾及天下百姓之口,您出面提议一试,便可知道您在皇上,乃至大宁百姓心中的分量。” “万青自知粗鄙,一介武夫,何敢说了解大宁厚重的过往。但是,文人有文人心中的大宁,将士,自然也有将士所理解的大宁风貌。” “先生辅佐先帝定国攘外,指导当今皇上养息安内,更是如今太子太傅,教育下一代储君,便是万青这样的人也知,先生于大宁功不可没,先生是为了大宁未来。” “大宁风骨,永立于世,先生便是代表,您一生为国,晚辈敬佩,也想为定康,为大宁做些事。” “可惜一介武夫,只会带兵打仗罢了,但若需要,万青这条命都是大宁的,如今,只希望先生出言帮晚辈一把,也是帮大宁一把。“ “绥远军,不能落到狼子野心之人的手上,您也不会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 “晚辈唯有一片忠心摆在这儿,也相信您有自己的决断。” 元曾生默了许久,一言不发,万青心里有些没底。 其实元曾生自然能分得清利害关系,只是他仍旧觉得,万青统领一军尚且稚嫩。 “万青,我自然不会置大宁于险地,但你知道,带兵打仗,你并非唯一。” 文景帝说得对,大宁从不缺猛员虎将。 一直沉默的李及安突然开口:“世人常说,骁骑将军之子有勇无谋,不堪大任,莫非先生也这么认为?” 元曾生不开口,李及安突然略带嘲讽的轻笑了一下。 “人心悬反覆,耿直率性在这世间本就不常有,不知何时倒成了羞耻了。” “是非奸忠,虚实恶善,谁可托,谁不可托,不要被一时的表象迷了眼。” “世人皆可变,万青不变,先生通透,里面几分真心应当能明白。” 李及安看了一眼万青,直接起身道:“打扰多时,便不多留了,告辞。” 万青皱眉,来的时候可是她说的,坚持就能成功,怎么先变卦了?但他还是起身跟上,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住,转身向元曾生行了一礼。他那会儿说的话一字不假,无论结果怎样,他是真的敬仰元老前辈。 元曾生看着他和少女决绝的背影,眸中闪了几闪,李延年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 “你们想要我怎么帮?” 第二十三章 兵权落定 ”你们想要我怎么帮?”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万青微愣,随即心里反应过来什么,看向李及安。 李及安停了脚步,顿了片刻,压下唇角笑意才转身,故作惊讶:“前辈这是又想好了?” 元曾生凝眸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心里暗叹一声。 长江后浪推前浪啊,罢了罢了,自己终究是老了。 “不是你们俩合伙不停给我戴高帽子吗?我不答应岂不是辜负了你们一番心思。” 李及安笑着走回来:“哪里是高帽子,确实是敬仰先生已久,句句属实。” “行了,我一把年纪了,若能做点什么也是好的,你便直说,想要我怎么做。” 李及安和万青对视一眼,这才道:“万青禁足令解除后,会再次请求带兵前往幽州,之后先生只需要出面向文景帝提议,让皇上同意了此事即可。” “只是此事反对者中还有几个朝廷官员,所以先生要当众提议,让官员也无话可说。” “我想过了,就在万青再次请求之后的早朝上,此时时机最佳。” 元曾生听着听着变了脸色,怎么还有其他官员的事儿?不是跟皇帝一说就成了吗? “你先前可没说这些啊,你这简直是要让我与满朝官员作对。”小算盘打得倒响亮。 “可是先生确实有这个本事啊。”李及安一脸无辜,想到什么,随即又冷了下来:“更何况,若是众人皆错,与满朝官员作对又有何妨?” 元曾生冷哼:“你倒是说的轻松。” 然而心里却在赞叹,小姑娘倒有几分血性。 现在还不到与满朝官员作对的地步,真到那个时候,神仙也难救。 那个时候不会来,因为一国不会全为污浊之人。 总会有人站出来。 李及安看着面前吹胡子瞪眼的老头,轻笑起来,这一趟来的倒也有趣。虽说嘴上要数落几句,可这事已经成了。如今也没什么她要做的了,只要等着主角三人把剩下的戏完善便可。 三日禁足过得很快。 禁足解封日早朝,众官员不死心的揪着万青一事添油加醋。这些天每逢早朝都有官员说一两句,但无一例外都被文景帝压下来了,也罢,在他们眼中,万青已是没有任何退路了。 可谁都没有料到,万青刚刚解除禁足,居然就直接跪在了宫门外请求面圣,此时官员正吵的激烈,听得消息不免一愣。 这万青到这般地步了还不死心?难道真是个傻的? 然而却是有人站出来强求圣上应允,心中想的自然是添一把火,巴不得万青更加无理,让文景帝再也没有理由袒护他。 “宣万青觐见!”礼者高唱,众人目光齐齐射向门口,恨不得从他身上看出个花儿来。 万青就在这样顶着各色异样的目光,慢慢的走到大殿中央,不卑不亢,跪地行礼,抬眼就撞上了文景帝晦暗幽深的眼光,但他两人知道,那眸光里是带着笑的。 “微臣万青,自知前些日子无礼,冲撞了皇上,禁足期间反省思过,今日特来此面见皇上,请求皇上原谅微臣之过。” “既已知晓自己错了,便不再追究,起来吧。”文景帝颔首,一副看小辈的慈爱眼光。 “皇上恕罪,臣不能起身。”万青头更低了,声音却坚定:“臣想求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哦?”文景帝挑眉:“说来听听。” “微臣自愿离开京城,请求带领绥远军驻守幽州一带,镇守国门!还请皇上,应允。” 此话一出,大殿诡异的静了一瞬,随后像水一般渐渐沸腾,有嘲笑,有幸灾乐祸,还有极少数的恨铁不成刚,应该是父亲生前交好之人,此先未曾出面过,该是人微言轻,起不了什么作用罢了。 帝王恼怒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可知你在说什么?禁足三日?自行省过?这便是你反省的结果!” 任谁都知道此时皇上是怒了,不敢去碰逆鳞。 万青却是又一遍道:“微臣知道,微臣请求带领绥远军前往幽州!只为守我大宁!” “啪——”文景帝怒到敲击龙椅:“朕念及你父亲之功,对你不曾严苛,你就是这么做事的?” “你若敢再说一遍,朕就让你一辈子回不了京!” “你可要想清楚!” 有明大义的老臣念及万家基业,生怕这小子一个冲动,想要出来缓和气氛,将此事揭过,然而人刚动,就听见那万家小辈沙哑坚定的声音: “臣想的很清楚了,皇上,今日臣来,便是不怕死。” 高座之上的人凤眸微眯:“你这是在用命威胁朕了?” “臣不敢,臣的命,本就是皇上的。” “好!”文景帝忽地站起身:“你既然想死,那朕便满足你。来人!” 话音一落,御前侍卫从殿门进来,架着万青便要往外拖,朝臣惊惧,谁都没想到这样,有人请求皇上开恩,饶他一命。 “哼!朕今日便要他的命,谁敢拦,同罪!” 这话一出,便再无人说话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自殿门传来,声音虽小,却带着淡淡的威严,在安静的大殿上异常清晰: “谁敢动万家小子的命?” 第二十四章 池鱼幕燕 “谁敢动万家小子的命?” 朝臣闻声一惊,再看去就见元曾生不知何时已经入殿了,灰衣白发,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就是无形的压迫。 连一直站在朝臣之首,从头到尾没说话没表情的张玄仲也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看向他。 元曾生乃两朝元老,特权众多,什么上书越过所有部门直达圣听,什么见到皇上不必行礼,什么年纪大在宫中允许乘坐轿辇,最重要的,也是李及安早就考虑到的一条,是可直接入殿觐见,不必通报,无人敢拦。 这么一来,突然出现,无人注意,便也免去有人想法子暗中使手段,她的计划会顺利得多。 众人惊愕间老人不急不缓的行走,目光直直看向魏和轩:“皇上如今长大了,便可随意打杀功臣之后,倒是大宁这么多官员……”老人顿了顿,平和的语气陡然凌厉:“这般不懂事,还留着作甚!” 魏和轩看见元曾生来了,连忙下了殿阶,半点架子也不敢有,试图去搀扶这位古稀之年的老人,却是被元曾生躲开,偏着身子不去理他:“皇上如今是君,我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子,怎敢受此礼遇。” “老师说笑了,您永远是我的老师,我也永远是您的学生,和轩自然不敢怠慢。”魏和轩笑道,眼神示意旁边的人拿来了凳子,扶着老人坐下:“再说了,老师定然是长命百岁的。” 元曾生轻哼一声,面上却是缓和了不少,小皇帝是他看着长大的,为人处事有自己的一套,但从不曾怠慢了他,一个君王如此,他也有分寸,轻叹了一口,便道:“皇上若是想让我长命百岁,便不要为难万家那小子了,一个小辈而已,何至于喊打喊杀的。” “好,都听老师的。”言罢挥手,左右两个侍卫当即放开了万青,后者动了动胳膊,走到元曾生面前行礼。 “老师怎地突然来了?”魏和轩疑惑着开口。 “我老头子虽然不怎么出门,却也是知道些事的,便想着来看看。”元曾生四下扫了一眼,语调清缓却有力:“倒不想今日一来,看到了一群人欺负一个功臣之子。” “老师,万青还小,做事说话没有分寸,我也只是想教育他一下。” “教育?那是我方才眼花了不成?”元曾生冷了脸:“我也知道是什么事,不就是绥远军吗,既然是万家带领的,那便给万青就是了,幽州一带,也确实需要人马看着。” “这……”魏和轩愣了愣,一副难办的样子。 张玄仲一直静静地立在一旁,从元曾生出言帮万青化解之时他便沉了心,直觉不好,此时听元曾生的话,更是直接出口,面上带笑道:“元太傅照顾小辈,我等身为大宁臣子方才却没做到,实在是惭愧。只是这绥远军啊,终究涉及整个大宁,需得万分谨慎,倒也不必这么着急交出去。” “那幽州生乱之因,大家心知肚明,绥远军不急,边境能缓吗?”元曾生看了张玄仲一眼,自己老了,未多参与朝事,与这位当朝宰相也没什么交流,只知他是文景帝继位前后才崛起的,官至丞相,想来有些本事。 “这国家战事,自然贻误不得,可万青行事上还有待提高,可以先学着也不迟,大宁想来是不缺人的,可以先用着。” “万家自发家便是带领绥远军的,万青是万天明之后,对绥远军必然比旁人熟悉,将门之子,行军打仗能差?再说了,这要说锻炼人,还是得实打实的来才行,此去幽州,刚好是个考验的机会。”元曾生说着不免细看了一眼张玄仲,后者面上带笑,意不及眼底,这位大名鼎鼎的丞相,倒是有些东西了。 “幽州事大,怎可随意拿来做试验?”此刻俨然成了张玄仲和元曾生的较量了。 元曾生笑笑,面上皱纹加深,一条条像是用刀刻出来的:“我看万青这孩子,耿直勇猛,是带兵的好料子,况且带兵离京,最重要的就是衷心,知情必报,万家人骨子里就是这般。” “用人不疑,与其说以幽州一事冒险作试验,倒不如说,是以幽州一事给万青展示的机会。皇上以为呢?” 魏和轩笑了笑道:“老师说的自然是对的。” “那此事便成了,皇上想必也不会反悔欺骗我这个老头子。” “和轩不敢,老师今日教训的是,我都记在心里。”魏和轩略微一俯身,模样是尊敬极了,不敢有半分忤逆。 那些心怀鬼胎的朝臣却是愣了,原先还幸灾乐祸,怎么如今变成这样了。只是元曾生在这儿,他们是不够格出口的,于是其中有人不免看向了张玄仲。 张玄仲笑容维持不住了,微蹙着眉,只觉得这元曾生几年都没什么动作,今日来的实在蹊跷,刚想出口再说什么,却见那元曾生站了起来: “老了身子不中用了,便先回去了,皇上可要记得说过的话啊。” 魏和轩忙伸手搀扶:“和轩送老师回去吧,也许久没与老师说过话了。”说着抬头看向众人道:“方才说的也都听见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吧,退朝。” 魏和轩同元曾生一道儿走了,随后万青也走了,官员三三两两离开,有官员忍不住前去偷偷询问张玄仲此事该怎么办,却见张玄仲未曾回答便甩袖径直走了。 等了这么久,到嘴的鸭子说没就没了,落差之大,任谁也不能不恼怒。 张玄仲并不是太过恼怒,一个万青他还不放在眼里,这次没得手,偏生那人还非要往边境跑,到时候天高皇帝远的,杀也好,拉拢也好,都不必太过着急。他心里真正在意的,是元曾生怎么出现的这么突然,巧合? 不,他不会把不确定的事就这么揭过去,当即唤了身边的近身下人低声吩咐了几句,乘着马车离开了。 待回到丞相府时,裴善早已等候着了,宫里消息他多少也了解了一些,看到张玄仲阴沉着脸回来,未曾多问,只是安静侍候着。 不多时回来了一个人,正是张玄宗还在宫里时吩咐的那个。 “可查到了?”张玄仲开口。 “回丞相,小的查了最近半月内颐乐旧宅所有人员往来,平日里慕名前去的读书人甚多,只有一人,是两日前才去拜访的。” “谁?”张玄仲声音不常见的带了几分焦灼,本来只是试一试心里安稳,不想真的有人敢破了他的事?到底是谁竟然这般大胆? 跪地那人沉声开口,说出的却是一个谁都没想到的名字—— “抚安将军府嫡女。” “李及安。” 第二十五章 万物刍狗 “那人正是抚安将军府嫡女,李及安。” 话音一落,张玄仲一愣:“李延年的女儿?” 立在一旁的裴善听到李及安的名字身体微不可查的动了一下,又很快恢复面色看向张玄仲,后者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开口:“莫非是李延年的动作?” 李延年这些年与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早年间的一些恩恩怨怨虽说没有解开,到底是过去了,大家都默契的不再提及,也不再有来往,李及安更是不知道曾经的事,若是李延年的意思,他突然出此举动是想干什么?可是李延年待他的女儿如宝,怎么会把李及安推到明面上来? 思索了半天,到底是没有结果。 “父亲,李及安也只是去的时间凑巧,未必就和此事有关。”裴善忍不住开口。 然而也只是这么一说而已,心里的直觉是无法掩盖的。 “去查。”张玄仲顿了顿:“查李及安。” “是。” 裴善得了命令退下,袖中的手握了握,最后作罢。 另一边,李及安并不知已经被人盯上了,她从一开只是想要帮助万青行事,不曾知晓后面的人到底是谁,自然不会想到,那人这么快就查到了自己头上。 她得知事成进宫时,万青并未离开,下朝时离开只是做给别人看的,待到无人之处他就转身去了养心殿,元曾生和文景帝正在那里谈话。 万青听诏进殿时,就见元曾生气的吹胡子瞪眼,文景帝则在一旁哄着这位生气的老人。 当时只是想要更逼真一点,不得已便利用了元太傅,如今已经结束,皇上自然是会向他坦白一切,不过皇上到底是要承受老人的怒气了。 亲眼目睹当今圣上哄一个老人,到底是有些玄幻。 “我当你大了当了几年皇帝反而糊涂起来,真想动万家的人,如今看来是我糊涂了,小瞧了你才对,你自小便聪明,现在已经会算计我了!”古稀之年的老人精气神依旧很好,双颊泛着点红色,阳光照进大殿,银白的头发像是金的一样,整个人镀了一层金光,此时正别着头不去看魏和轩。 “老师说的哪里话,这不是没来得及解释吗?”魏和轩无奈的笑着,一边给他沏茶降火:“您看,我这就立马来说清楚了啊。” “哼,皇上有自己的心思了,好事啊,能用的上我一把老骨头,也该是我的福分了。” 别扭的可爱。 魏和轩叹着气摇头,茶烟一团一缕在金色阳光下慢慢散开,一时间让人恍神如至仙境。 “不过这样也好啊……也好……”元曾生隔着烟雾看向魏和轩,褶皱堆叠中的眼睛清透的好像含了泉水,默了半晌又淡淡笑开:“好在是,对得起先帝,对得起大宁。” 魏和轩斟茶的动作停了下来,抬头看向对面笑容慈祥的老人,一瞬间时光倒流—— “我们和轩这么聪慧,以后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吧。” 中年的元曾生对少年的魏和轩如是说。 一个大宁鼎鼎大名的文人,高高在上;一个无甚特别的皇子,瘦弱倔强。 在各皇子为了皇位暗地里斗的你死我活的时候,无人关照这位不受宠爱,瘦的可怜兮兮的皇子。 大家好像都忘了有这么一个人了。 也是,没有势力支持,看上去也没什么过人之处,不具有任何竞争力和威胁性,谁会去在乎这样一个人的死活呢? 连魏和轩自己有时候都觉得,他怕是会安静地死在一个角落里。 皇宫太大了,宫墙那么高,人那么多,走着走着就迷路了,更可怕的是这里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欲望,欲望在心脏里迅速扎根发芽,生出了一个个见不得光的计谋,密密麻麻的,时刻都有人悄无声息的死去,或是罪有应得,或是含冤九泉。 每一处草木蓬勃生长的地方,下面都有可能埋着累累白骨。 多好的饲料啊。 若是死后能化成一株小草,好像也比现在活着有意义吧。魏和轩这样想着,却又不甘心如此。 直到无意中碰见了元曾生,那时候他还没有这么多皱纹,意气满满,腰背笔挺,带着中年人特有的成熟感,却又不沦于世俗,好像天地间所有污浊之事都近不得他的身。 魏和轩从未觉得自己与这种人接触得来。 他身上的光芒,简直要烫坏他了。 可是偏偏那人清透锐利的眼神扫过来,一下就看穿了他,他的自卑,他的痛苦,他的阴暗,他的倔强,他的不甘。 无所遁形,藏无可藏。 魏和轩简直要喘不过气来,那人却好像发现了什么一样,与旁边人低语了几句,面上迅速略过丁点的兴奋。 “你叫魏和轩?”元曾生突然开口。 魏和轩愣了愣,恭敬地回答:“是。”声音还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 “你想当太子吗,魏和轩。” 少年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惊了,小小的身躯一震,眨着眼睛抬头看向眼前的人。那时候他太过瘦弱,还没有元曾生高。 面前高大的人逆着光似笑非笑,魏和轩低了头,一副惶恐的样子:“大人莫要打趣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元曾生突然笑起来,压低了声音靠近他:“真不想?” 有一瞬间他觉得,那声音是带着淡淡的蛊惑的。 “不想。” 答的倒是快。 元曾生挑眉,没再说什么,空气诡异的沉默下来。 就在魏和轩想要借口离开时,那人又开口了,但是与先前打趣般的语气不一样,这次是坚定的,不容置疑的口吻: “你想。” 魏和轩皱眉,觉得这人奇怪又难缠,不过,他说的是真的。 微微侧开脑袋,两人在极近的距离下对视,一个眼神清明坦荡,一个隐晦戒备。 “我帮你啊。”元曾生凑得更近了,眼睛随着笑意弯起来。 “我帮你当上太子。” 魏和轩确定了。 那声音,确实是带着蛊惑的。 第二十六章 遇之我幸 “老师……”魏和轩从回忆的漩涡里抽身出来,到底是过去了,能遇见元曾生,是他整个少年时光里,为数不多的幸运。 “和轩能走到今日,都是老师教的好。” “哈哈哈……你这孩子,当初那么多皇子偏偏挑中你,你觉得是巧合?”元曾生捋着花白的胡子笑的慈祥坦荡:“皇上是个明君,老身也不过是沾了皇上的福气,误打误撞罢了。” “真正成就你的,其实就是你自己啊。” 魏和轩微微怔愣,眼睛里泛起细碎的光。 在遇到元曾生之前,他一直在泥泞里打滚,不受重视,母亲早死,人人打压,明明是个皇子,很多时候过得连下人都不如。元曾生是劈开永夜的光,是推着他登上皇位的手。 他的一切始于元曾生,成于元曾生。他是这么认为的,在他成为太子甚至最后登上皇位的过程中遇到的很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没有魏和轩的元曾生依旧风光无两,可是没有元曾生的魏和轩…… 他也疑惑过,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自己?那时候元曾生怎么回答的?他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和轩。 当时他只当他是在宽慰自己罢了,一个人无缘无故帮你,总该有所图,那风光无限的元曾生所图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也许要到他登上皇位后才知道。 然而等他终于登基称帝,这位老人只帮他稳固朝堂,之后再也没别的动作,慢慢的淡出众人视线。 他在这么多年里,敬之重之,这没什么不妥,元曾生担得起一位皇帝的珍重。 太极殿里静谧一片,老人的眼神永远清透坦荡,魏和轩发现自己这么多年忽略的,正是那目光里的赞赏。 千里马遇伯乐,缺一不可,然而众人只赞伯乐慧眼。 元曾生是在告诉他,这皇位,本就是他应得的,他值得整个大宁最尊贵的位子。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遇之我幸,相识在命。 “多谢老师多年照拂。”魏和轩身居皇位自然而然的威严拘持被一种柔和内敛的气息代替,转而玩笑道:“只是皇帝太难当了,好歹是您亲自带出来的学生,老师倒是舍得让和轩这么拘着累着。” “得了便宜还卖乖,哪有一国之主的样子。”元曾生轻嗔,却是笑意更浓。 两人断断续续聊天,直到曹征来报,说是万青在殿外候着,魏和轩唤他进殿。 “微臣万青,拜见皇上,拜见元太傅。” “平身。”魏和轩点头,他早已知会万青前来,自然是为了商量前行事宜。 “万家小子,你可是也骗了老身。”元曾生抢先开口,不忘先兴师问罪一番:“亏我当日觉得你耿直憨厚,真真是识人不清呐。” “形势所迫,还望先生见谅。” “行啦,我自然不会为难小辈不是?”元曾生笑着起身,知晓他们有事要谈:“既然事已成,便早做准备吧,我先走了。” 魏和轩也随着起身搀扶:“老师可多留一会儿,议事不会耽搁太久。” “不必了,此去定然不会容易,需得好好安排,万万不可出错。” “那好,曹征。”魏和轩招手唤曹征进殿,让他送元曾生出宫:“路上小心。” 两人目送那道背影直至消失,才坐下来商谈事宜,从司查院调查进度,到北部兵线分布安排,再到此去可能遇到的种种危险,面面俱到。 将自己置身于最危险的境地,才有可能应对一切未知。 谈及面对北凉骑射之势的兵甲布阵时,魏和轩心里止不住的赞叹。 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将门之后在行军打仗这方面的见解自有独到之处。面对骑兵如何用阵化解敌人攻势最大减少伤亡,各处城池又如何分布兵力,甚至是对北凉几员猛将的特点揣摩,一个少年已经能说的头头是道。 他看着万青,心里更加安定了几分。 这番酣畅淋漓的谈话持续了很久,魏和轩擅谋划,万青擅战术,各抒看法,两人午饭也略了,交谈直到下午才堪堪停住。 万青辞过魏和轩,由曹征领路避开人多眼杂之处准备出宫。 午后的阳光是柔和的橘色,皇宫一砖一瓦笼在其中,不见严肃,莫名带了暖意。 行至皇宫外围时万青自轿辇中往外一瞥,看见了宫门处一道小小的身影。 胭脂红的衣裙称着白皙的面容,丝毫不见老气,反而带了娇俏活泼感,细软的发丝在日光下毛绒绒的,头颅微仰,步摇随着少女百无聊赖的小动作轻轻摇晃。 是李及安。 应该是得了消息来寻他的,也不知等了多久了。 “停。”万青掀了帘子沉声开口,抬轿人缓缓停下。 那边小小的身影察觉到动静,往这边看了一眼,瞧见了轿子里的万青,也不等他多言,抬脚走近,又站定。 李及安眨眨眼,唇畔微勾:“结束了?” “嗯……来多久了?” “大概一个时辰吧。” “不如回你府上等着,偏要跑来,傻了?” “我又不是那些个娇贵的小姐,况且先前我在皇后那里歇着呢。” 行,合着看他是顺路。 “……那现在回府?” “不然?” “……上来。” 李及安上了轿子,却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但感觉整个车厢里气氛不同。 她不由得皱眉:“出事了?”随即又道:“不应该啊,不是都成了吗。” 万青一时莫名其妙:“你都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就是感觉你怪怪的啊,焉了似的。” 万青看着她,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最终认命般别过头去:“我应该很快就动身了。” 李及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随后才发觉他在说什么,瞪大了眼睛打趣:“不是吧万大少爷,舍不得我?” “……” “堂堂少将军居然因为这心事重重的,传出去可不好听啊。” “……” “宽心宽心,你是个成熟的少将军了要学会自己出去闯。” 越说越张狂。 万青恼羞成怒,一眼瞪过去,却看到少女带笑的眉眼没有一丝嘲讽。 故意这样安慰他吗? 幼稚。 第二十六章 遇之我幸 “老师……”魏和轩从回忆的漩涡里抽身出来,到底是过去了,能遇见元曾生,是他整个少年时光里,为数不多的幸运。 “和轩能走到今日,都是老师教的好。” “哈哈哈……你这孩子,当初那么多皇子偏偏挑中你,你觉得是巧合?”元曾生捋着花白的胡子笑的慈祥坦荡:“皇上是个明君,老身也不过是沾了皇上的福气,误打误撞罢了。” “真正成就你的,其实就是你自己啊。” 魏和轩微微怔愣,眼睛里泛起细碎的光。 在遇到元曾生之前,他一直在泥泞里打滚,不受重视,母亲早死,人人打压,明明是个皇子,很多时候过得连下人都不如。元曾生是劈开永夜的光,是推着他登上皇位的手。 他的一切始于元曾生,成于元曾生。他是这么认为的,在他成为太子甚至最后登上皇位的过程中遇到的很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没有魏和轩的元曾生依旧风光无两,可是没有元曾生的魏和轩…… 他也疑惑过,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自己?那时候元曾生怎么回答的?他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和轩。 当时他只当他是在宽慰自己罢了,一个人无缘无故帮你,总该有所图,那风光无限的元曾生所图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也许要到他登上皇位后才知道。 然而等他终于登基称帝,这位老人只帮他稳固朝堂,之后再也没别的动作,慢慢的淡出众人视线。 他在这么多年里,敬之重之,这没什么不妥,元曾生担得起一位皇帝的珍重。 太极殿里静谧一片,老人的眼神永远清透坦荡,魏和轩发现自己这么多年忽略的,正是那目光里的赞赏。 千里马遇伯乐,缺一不可,然而众人只赞伯乐慧眼。 元曾生是在告诉他,这皇位,本就是他应得的,他值得整个大宁最尊贵的位子。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遇之我幸,相识在命。 “多谢老师多年照拂。”魏和轩身居皇位自然而然的威严拘持被一种柔和内敛的气息代替,转而玩笑道:“只是皇帝太难当了,好歹是您亲自带出来的学生,老师倒是舍得让和轩这么拘着累着。” “得了便宜还卖乖,哪有一国之主的样子。”元曾生轻嗔,却是笑意更浓。 两人断断续续聊天,直到曹征来报,说是万青在殿外候着,魏和轩唤他进殿。 “微臣万青,拜见皇上,拜见元太傅。” “平身。”魏和轩点头,他早已知会万青前来,自然是为了商量前行事宜。 “万家小子,你可是也骗了老身。”元曾生抢先开口,不忘先兴师问罪一番:“亏我当日觉得你耿直憨厚,真真是识人不清呐。” “形势所迫,还望先生见谅。” “行啦,我自然不会为难小辈不是?”元曾生笑着起身,知晓他们有事要谈:“既然事已成,便早做准备吧,我先走了。” 魏和轩也随着起身搀扶:“老师可多留一会儿,议事不会耽搁太久。” “不必了,此去定然不会容易,需得好好安排,万万不可出错。” “那好,曹征。”魏和轩招手唤曹征进殿,让他送元曾生出宫:“路上小心。” 两人目送那道背影直至消失,才坐下来商谈事宜,从司查院调查进度,到北部兵线分布安排,再到此去可能遇到的种种危险,面面俱到。 将自己置身于最危险的境地,才有可能应对一切未知。 谈及面对北凉骑射之势的兵甲布阵时,魏和轩心里止不住的赞叹。 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将门之后在行军打仗这方面的见解自有独到之处。面对骑兵如何用阵化解敌人攻势最大减少伤亡,各处城池又如何分布兵力,甚至是对北凉几员猛将的特点揣摩,一个少年已经能说的头头是道。 他看着万青,心里更加安定了几分。 这番酣畅淋漓的谈话持续了很久,魏和轩擅谋划,万青擅战术,各抒看法,两人午饭也略了,交谈直到下午才堪堪停住。 万青辞过魏和轩,由曹征领路避开人多眼杂之处准备出宫。 午后的阳光是柔和的橘色,皇宫一砖一瓦笼在其中,不见严肃,莫名带了暖意。 行至皇宫外围时万青自轿辇中往外一瞥,看见了宫门处一道小小的身影。 胭脂红的衣裙称着白皙的面容,丝毫不见老气,反而带了娇俏活泼感,细软的发丝在日光下毛绒绒的,头颅微仰,步摇随着少女百无聊赖的小动作轻轻摇晃。 是李及安。 应该是得了消息来寻他的,也不知等了多久了。 “停。”万青掀了帘子沉声开口,抬轿人缓缓停下。 那边小小的身影察觉到动静,往这边看了一眼,瞧见了轿子里的万青,也不等他多言,抬脚走近,又站定。 李及安眨眨眼,唇畔微勾:“结束了?” “嗯……来多久了?” “大概一个时辰吧。” “不如回你府上等着,偏要跑来,傻了?” “我又不是那些个娇贵的小姐,况且先前我在皇后那里歇着呢。” 行,合着看他是顺路。 “……那现在回府?” “不然?” “……上来。” 李及安上了轿子,却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但感觉整个车厢里气氛不同。 她不由得皱眉:“出事了?”随即又道:“不应该啊,不是都成了吗。” 万青一时莫名其妙:“你都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就是感觉你怪怪的啊,焉了似的。” 万青看着她,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最终认命般别过头去:“我应该很快就动身了。” 李及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随后才发觉他在说什么,瞪大了眼睛打趣:“不是吧万大少爷,舍不得我?” “……” “堂堂少将军居然因为这心事重重的,传出去可不好听啊。” “……” “宽心宽心,你是个成熟的少将军了要学会自己出去闯。” 越说越离谱。 万青恼羞成怒,一眼瞪过去,却看到少女带笑的眉眼没有一丝嘲讽。 故意这样安慰他吗? 幼稚。 第二十七章 当风秉烛 红日西斜的厉害。 轿辇慢慢移动在狭长的宫道上,昏黄日光略有些颓靡意味。 万青泄了气,靠在软垫上静静看着对面的人,许是因为轿中有些闷,少女的脸颊涨红了几分。 “行了,不开玩笑了。”李及安坐直身体随意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对那边情况不熟,加上路远,耽误不得,得尽快过去熟悉。” “还有一点,也是与我父亲有关。” 李及安闻言收敛了笑意:“我先前与你说过的,此事我也派人查了,你可不能急于求成。” “我知道,会小心的。” 万青点头,转而想起了皇上的话:“对了,司查院也在查此事。” “皇上的人?” “嗯,皇上应当只与我提起过,是暗中进行的。虽然不知你是怎么调查的,但是说一声总是好些。” “防止你不知道,再出了什么岔子。” “我知道了。”她看了眼轿外,这事她真不知道,回去应当尽快给长生那边传个信,不然与皇上的人万一撞上了可不好收场:”这几日会很忙吧?” “嗯……毕竟之前都是纸上谈兵,我会进军里熟悉情况和人,整顿一下,点完兵便差不多该出发了。” “杂事挺多的,所以这几日大概见不到了。” “你好好忙你的事便可,只是……不要给我玩儿默默消失那一套啊,我去送行。”李及安收回目光。 “好,走之前定会派人告知你的。” “嗯。” 轿子已出了宫,天色暗了,街道上的人不是很多。 残阳如血,余晖醉人,染红了定康城的天。 两人静静靠着,难得的清静下来。 只是李及安不知道,她最后终究是没能赶上送万青出征。 夕阳逐渐退却,黑夜将悄无声息地爬满每个角落。 万青先送李及安回府。 这厢她刚进正门,便遇到了正要出门的李及辰。 “哥哥?” 李及辰走的飞快,没注意到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听到声音才恍然抬头:“安儿回来了?在皇后那儿可还开心?” “嗯……哥哥这是要去哪儿?”眼下快到晚饭时间了。 他对李及安向来坦诚,也不管公事是否是女儿家该知道的,直接道:“绥远军要出发,粮库自然要清点拨粮,我去帮忙。” 李及辰虽为将军之子,但李延年对他要求极为严格,除了考校他武功,兵书,还让他进入官场适应,他在户部当值,官也不大,只当是锻炼一下。 只是,据李及安观察,点粮这种事,好像不是他平时做的吧。 “不能吃了饭再去吗?都这么晚了,不急在一时吧。” “更何况,这种事本不该哥哥来做啊。” “安儿……这……” 那旁边儿的陌生面孔的小厮见李及辰犹豫,突然开口:“小姐有所不知,这差事本来确实不是公子该去的,只是这原来的清点官儿呀身体抱恙一时去不了,上头只得派了小的来请去暂时看管一下。” “只是站在边儿上监督一下,不是什么体力活。” 李及安蹙眉,从方才进门开始她便没来由的心悸,此刻更是觉得透不过气来。 “户部那么多人,怎生不找近处的人,偏偏跑来这厢。这远水解不了近渴的道理大家都知道,怎么偏要多费些力气呢?” 小厮见她皱着眉头不好说话的样子,一时有些慌神,这可是上头交代的任务,让他务必把人搞过去,不然这掉脑袋的就是自己了! “公子……您看这……小的也只是传个话,这是尚书那边下的调令,还请公子大人大量,莫要为难小的。” 李及辰自然知道他的为难之处,也不是蛮横无理之人,俯下身子伸手抚了抚李及安柔软的头发,温声安慰道:“安儿乖,你出去这么久也该累了,快去洗漱一下吃饭吧。” “父亲想来一会儿就去正厅了,你告诉他不必等我了。” “哥哥去去就回,好吗?” 说完也并不等她回答,随着那小厮出门去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两人出府,上了马车消失在视线里,心悸感越来越强。 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么奇怪。 然而多想无益,她强压下心中不适,抬步往正厅走去。 与父亲用饭,席间说起李及辰的去向,李延年心里不解,只是未曾在她面前表露出来半分。 饭后李及安回月华轩静坐了许久,因着身体不适,她并未吃多少东西。 不是不饿,只是腹中空空,偏偏又没甚胃口,实在吃不下。 八枝在一旁瞧见自家小姐如此模样,不知原因,只得泡了花茶让她暖暖胃。 院子里的白墙上竹影斑驳。 李及安捧着茶坐在窗前看着那白墙灰瓦,眼神却是早已放空,直到那杯茶凉了。 八枝正要换下新茶,四桥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小姐——” 八枝立即投去一个眼神示意她小姐心情不好,让她不要大呼小叫,她当即噤了声。 李及安被这声小姐叫回了神,转头便看见四桥气喘吁吁,手里拿了一张纸。 “咯噔” 她心里一沉,却还是维持镇定问:“怎么了?” 信纸内容无关李家,却又有关李家。 “小姐,您之前让奴婢每天去东南角的墙砖下翻看有没有东西,刚才奴婢去看,发现了这个。” 四桥将信纸递过。 在她几乎快将此事忘了的时候。 消息终于来了。 第二十八章 李及安沉默地看着那张信纸,蜡烛昏黄的火光在姣好的面容上跃动。 “徐广,定康人士,家住城郊徐家村东巷口,绥远军兵丁,父亲徐坤生前嗜赌暴戾,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 “徐广在赌场抵押了一切财产,后因无力还债被仇家寻来杀死。” “徐坤死后债务压在徐广头上,且徐广母亲年迈体弱,需长期服药,徐广尽心尽力照顾,入不敷出。” “十几日前徐广突然收到一大笔钱,还清了所有债务,还雇了人来照顾自己双目失明的母亲。” “此外,徐广近几日无甚异动,除每日去练兵场,便是晚上隔三差五去揽月楼寻欢作乐,只与姬鱼一人。” 一大笔钱?天上不可能馅儿饼。 揽月楼,徐广,还有就是……那个横空出世的姬鱼。 李及安不自主的把信纸给揉皱了,徐广果然有问题。 “小姐。”四桥犹疑着开口,因为她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您让人盯着那徐广的,他平日也没什么动作,今儿下午被调去粮库了。” “什么?” “奴婢是听说……粮库人手不够,就从抚安军里调了队人过去,徐广刚好在里面。” 粮库……粮库…… 她猛地站起来,把一旁的四桥八枝吓了一跳。 哥哥去点粮了! 不会这么巧合…… “小姐?”八枝瞧着她面如土色的样子担忧起来。 “无事……”李及安挥了挥手,复又坐下,现在着急没有什么用。 从抚安军中调人,需要权威的调令才能动用,对方必然有一定权力,那些凭空而来的钱若也是一人所为,财力也不可小觑。 真是个大人物的话,恐怕难缠。 只是如今还不知对方目的是什么,也不一定会很严重,不能轻举妄动。 但万一真是冲着哥哥来呢? 她站起来往内间走去,边走边说:“八枝,找几个人去一趟揽月楼,打听一个叫姬鱼的人,不要暴露,伪装成客人,找到她的屋子,把人悄悄带走关起来,现在就去!” “是。”八枝很快离开,她们做丫鬟的从来不疑于自家小姐,既然姑娘吩咐了,便一定有她的道理,把事做好便是尽职了。 李及安在翻找便衣。 揽月楼有人,粮库那边有哥哥在,她要亲自去,那就只剩下一个徐广了。 她将信纸交给四桥。 “你照着这个信纸上的地址找到徐广的母亲,不要惊吓老人,想个借口把人安顿在别处看着,记得暗中行事。” 目前看来,徐广应该对他这个母亲有些在意,她也顾不得许多。 以防万一,无事放人,若真有不轨之心…… 李及安随手拎了一把短匕别在臂护里,翻身出窗,往粮场赶去。 夜色渐浓。 粮场忙得热火朝天,远处堆有一处处篝火,近处挂满大小简陋灯笼,各人按着自己的分工来来往往,搬运清点。 李及辰负手站在不远处看着,时不时前去检查核对,看见有人背粮不稳会伸手扶一下,那人就受宠若惊的连声道谢,下人来劝了几次也不能让他去休息一会儿。 他做事向来认真,面目不全似李延年,随了几分林江月,行事也不是李延年那般果断,待任何人总是比寻常多留出了几分温和耐心。 是以他在抚安军里声望很好,饶是那些持长枪握大刀的糙汉子也都知道这位少将军的为人。 可能是因为从小照顾李及安这个妹妹吧。 旁边走上前一个人,对着李及辰道:“公子去休息一会儿吧?那厢已经准备好茶点,凉了就不好了。” “不必了,即是来办正事,就不能只坐着。” “这……”那人为难的苦了脸,视线悄然越过李及辰看向他身后一处人影,距离有些远,看不清脸,堪堪知道那人影挥了挥手,指了指桌上的案牍。 下人了然,为难的说道:“公子,那边的案牍好像出了些纰漏,您要不去看看?” 李及辰听完变了脸色:“出纰漏?那你不早说,反而去准备茶点?” ”公……公子,小的是怕您累着,这……是小的不对,是小的不对,还请公子移步瞧瞧。” 他瞥了眼模样惶恐的下人,心中奇怪,又望了望暂时没什么问题,这才抬步离开。 “算了,带我去看看吧。” “公子,这边请。” 等来到帐前,他扫了眼记录簿:“哪处有纰漏?” 方才挥手的人伸手抓了一本儿道:“小的愚笨,不识字,看不懂这册子,是方才有人送来说好像有些毛病,那人也没说清,这……” 李及辰皱了皱眉,这边的人做事竟马虎到这种地步了吗? 他坐下来翻看,很快过了一遍,未曾发现什么错处,抬头看向两人:“并没有什么问题。” 其中一个人一惊道:“这……可能是奴才记错了本子吧,好像是这……” 那人说着作势要拿起另一本,李及辰眉头紧皱,正想问他们到底怎么办事的,就被外面的惊呼声打断—— “走水了!走水了!粮仓走水了!” 第二十九章 蓄谋已久 仓场火光冲天,点点的火星往上飘去,天空被映得通红。 人群慌乱四处行窜,吵闹声不绝于耳,陆续有人提着水前去救火,却是无济于事。 李及安赶来时就看见了被大火吞噬的粮场,她一下僵在了原地。 晚风挟裹着热浪一阵阵扑向面部,灼烫惊人。 不会的…… “哥——” 她突然疯了一般往里跑去,在混乱的人群里四下搜索那张熟悉的脸。 不是…… 不是…… 还不是…… 她的肩膀被来来往往的人撞的生疼,却是执拗的一声声喊着,一个个找着,渐渐靠近火源那处。 漫天都是热气夹杂的灰烬,落在肩上,散入头发,飘进眼睛,疼的她流泪。 哥哥…… 说好了会回来的啊…… 李及辰发现着火迅速组织了人去救火,只是他临时过来,并不熟悉,场面还是有些控制不住的混乱起来。 现场原本分了两个部分,原先的粮库,搬运清点核对后,直接运到另一处存放堆叠,那就是调给绥远军的部分,从抚安军中调来的那小队人刚好就负责看管运送拨出去的这部分。 然而原先的粮库无事,偏偏就是自家人看管的那处着火了。 再加上先前那两个下人异常的举动,李及辰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被人下套了,等他回去时那两人早已跑路没了踪迹。 他突然想起李及安的话来。 原先的人偏偏这时候身体抱恙,本不该他做的事偏偏叫了他来。 现在一切都有了解释。 火越烧越大,借着晚间凉风势头更猛,迅速笼罩了整片地方。 李及辰皱起眉,下人来来往往打的水好像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这烧的也太快了,不对劲。 他靠近去查看,叫了一个人便问:“怎么丝毫没有止住?” 按理说不应该的,他发现之后便当即找人去救火了。 那人呛得眯起眼,没有认出来李及辰,叹气道:”嗨!我们也是刚发现,那粮草上竟然浇了油!这点儿水根本不可能迅速止住,只能慢慢熄灭。造孽啊!” 他心跳猛地窒了一瞬。 到府上传指令的他认得,是户部尚书吴千越的手下,他在户部的日子这位尚书待他也颇有些礼遇,所以是故意做出来的假象吗?还是被人利用了? 已经准备到这步田地了,看来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脑中思绪纷飞,不经意瞥见滔天火光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往火场中心靠近,在漫天纷飞的黑色灰烬中四处寻找着什么。 好像他家安儿啊。 可安儿明明应该在府中,这会儿可能都已经歇下了。 不会是她。 …… 别是她啊。 身体不由自主做出反应,他慢慢往那个人影靠近,再靠近,终于听清了那身影到处喊的什么—— “哥哥——” “哥哥你在哪儿啊……” “你快出来啊……” “安儿来找你了……” 李及辰身子猛地一震,近乎失态地用力跑过去,哑着嗓子喊:“安儿!” 他看见小小的一团僵直了身子转过来,露出一张脏兮兮沾满了灰尘的脸,身后烈火连天,仿佛下一秒都能把人吞没。 身影飞快地扑过来撞进他怀里,双手死死攥着腰两侧的衣服。 “……哥……你没事啊……” “太好了……” 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原来是以为他出事了吗? 那她刚刚一个人得有多害怕啊。 “唉,傻丫头。”李及辰抬手在她背上一下一下顺抚着安慰,另一只手轻揉着发顶:“没事了,没事了,哥哥不是在这儿呢,别怕啊。” 李及安慢慢止住了哭声。 她本来没有哭的,只是被熏红了眼睛。 看见火光时她还在外围,后来她一点一点往里找,拉了几个人问李及辰在哪儿,没一个知道的。 那么久都见不到人影,她的心一寸寸沉下去。 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头,哥哥完好无损的站在那里。 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你怎么在这儿?”李及辰看她情绪稳定下来才敢问。 李及安这才想起她来的目的,抬头急急说:“你知道怎么起火的吗?” “那时我被支开了,并没有看到是怎么起火的,但是现在我肯定这不是意外。” “有人要害我。” 哥哥猜到了?还是说发现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不是意外?” 李及辰叹气:“粮草上被人泼了油,这是设好的局。” “泼了油?”她眸光陡然凌厉,这比她想的要更加严重:“你知道是谁吗?” “不,不过喊我过来的人,是吴千越手下的。” 难道收买徐广的是吴千越?一个尚书,倒也说得过去。 “哥哥,我来是因为发现,徐广有问题。” “徐广?”李及辰垂眸深思,他之前有意培养此人,那徐广平日看着倒也踏踏实实。 若真是他……今日他也来了,而且就是负责那块儿的,下手也的确更方便。 之前被忽略的地方陡然清晰起来。 开始他想到了那个小厮,想到了尚书,想到有人设局,偏偏没往自己人身上怀疑,而自己人,正是最容易的手的。 否则暗中向粮草上掺油,抚安军在,其实并不容易执行。 李及安观察着他的脸色变化,知道他已经想明白了其中细节,这才问道:“哥哥可知道徐广现在在哪儿?” “……自起火之后,我未曾在意,并没有见过他。” 当下寻到他才是最重要的,否则没有证据,到时候不是百口莫辩? 显然李及辰也想到此处了,对视一眼,准备去找人。 忽然旁边有人惶恐的大喊了一声:“是城守备!城守备来了!” 两人同时愣住,向旁边望去。 远处一行军队正举着火把浩浩荡荡往这边过来,人数不小。 粮场周围略有些荒凉,从起火到现在不过须臾功夫,离此地最近的守备军三公里,就算及时发现火情,快步行军,按脚程算,也万万是赶不到的。 除非…… 除非那些人提前就知道这里要起火。 第三十章 来者不善 守备军越压越近。 照着如今这一出接一出的,只怕是要二话不说扣人了。 李及辰伸手将李及安揽到身后挡住,神情凝重,看来今日是躲不过了。 “不能让人看见你在这儿,安儿,快走,不要牵扯进来。” “哥哥……”她站在身后拽着衣服迟迟没有撒手,难得的手足无措起来。 “乖。”李及辰没有回头,平静地盯着仍在不断逼近的军队:“不过是去配合调查一下,不会有事的。” “好好回家去。” 李及安咬咬牙,最后看了一眼,掩面迅速向黑暗处退去。 她还有事要做,这样才能尽快帮哥哥出来。 守备军向内聚拢起来,将原先四散的人聚在一处,一个个收拷起来。 一个看似领头的人来到李及辰面前拱了拱拳,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李公子,我们收到消息说这边着了火,是以赶过来看看,还望公子莫要见怪啊。” “呵。”李及辰轻笑一声,毫无波澜:“来得倒快。” 那人拧了拧眉毛,似是不满他这副无所谓的态度,都到这种地步了,还不知道自己什么处境吗? “这火来的蹊跷,恐怕得劳烦李公子跟着走一趟了。” 那人上身微微往前凑着,抬手在李及辰肩上拍了拍,笑的满脸褶子:“公子,请吧?” “……” 李及安在远处躲着,守备军很快把火熄灭了,只是整个场子什么都没剩下。 火把团团围簇之下,李及辰在其中随着众人离去。 她站起身,飞快跃身离开。 周围黑暗无比,树木的影子在深蓝天际的映衬下犹如一个个巨兽,飞速在视野里向后跃去。 无边的安静,只有风声入耳。 “咯吱——” 李及安忽地停下来,屏气敛息朝前望去。 一个人影鬼鬼祟祟闪过。 这么晚了,还是在这附近,实在是有些奇怪了。 她轻手轻脚拉近距离,越发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趁着月光,看到了那人脸部模糊的轮廓。 李及安瞬间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直起身大喊:“站住!” 那身影微微僵住,侧头看过来,就见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站在不远处瞪着自己。 没错,就是瞪着自己,可是他好像并不认识她。 “徐广!是你放火烧的粮草!居然还有脸逃跑!” 徐广一惊,戒备看过去,心里盘算起来,看来这人不仅认得自己,还知道今晚的事,眼下四周无人,对面也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管她是谁! 李及安只感到一阵风动,对面那徐广竟然直接向她冲过来,她闪身跳开,险险躲过,然而不等她缓过来,又是一记腿功袭来,她使了轻功从徐广头顶翻身而过,停在了身后,原先站立之处的一棵小树被一脚踹断。 好啊,陷害他哥哥在先,如今更是招招致命,毫不留情! “你敢陷害我哥哥!今日别想跑!” 不等徐广反应过来这口中的哥哥是谁,他就被迫接起了攻击。 李及安目光狠厉起来,一招一式下手又快又狠,而那徐广也不是吃素的,两人很快缠斗在一块儿。 此时旁边的一棵树上正坐着一个人,手上一下一下把玩轻抛着一个圆润的石子,懒洋洋的看着两人打成一团。 那人一袭靛蓝色锦衣上银纹暗走,玉冠黑靴,腰别一柄雕刻精致、宝石细嵌的匕首,明明气度高贵不凡,偏生又吊儿郎当的靠在那儿,多了几分散漫。待细细看去时,只让人倒吸一口凉气,剑眉凌厉,桃花眼水光灼灼,薄唇微抿,眼睫轻垂,俊美不是凡人所能及。 正是名满定康的晋南侯世子——向临川。 不过这名满定康,倒不是因为什么贤名,而是这世子爷为人散漫、行事乖张难测,偏偏家中又势力极大,无人敢随意招惹。 向临川垂眸看着那两人打了好一会儿还不分上下,嘴角轻轻翘了起来。 本来是听闻消息来看看戏的,谁想到粮仓那边儿无聊的一场戏结束,在这儿还有这么一个小惊喜等着他。 抚安将军的女儿和自家军队中的人一见面就打了起来,倒是有趣的很。 不过……看那小丫头的架势,和外表倒是丝毫不符,下手近乎凶残。 李及安此时专心化解徐广的攻势,寻找机会下手,额间隐隐有汗渗出。 那徐广是哥哥夸赞过的人,身手果真是不一般,饶是她自小练武,要想短时间内解决也还是有些吃力。 力量压制。 徐广也没想到一个看着瘦瘦小小的姑娘身手如此了得,倒是他轻敌了,心慌手乱之下一拳打过去,被她用手臂格挡回去,震得生疼。 刚好打在了李及安的臂护上。 她当即反应过来自己走时随意揣了一把刀,提气后退短暂拉开距离,抽出那把短匕,匕首在夜里泛着森森的寒光。 刀光袭来,处处都向着要害之处扎去,短暂占了优势,三两下徐广的衣服就被划开了几道口子。 李及安瞅准时机,飞身向他面部攻去,然而即将接近时却又弯腰,手腕轻轻一转,虚晃一招,直接扎入了徐广胸口。 “噗——” 刀子捅入血肉的声音格外清晰。 徐广猛地一掌击在李及安肩膀上,后者被推开几米远,剧烈咳了几声。 肩膀处痛感传来,麻的她几乎动不了。 两人同时抬头看向对方,徐广捂着胸口处穿着粗气,李及安换了另一只手拿刀,冷冽的目光直直射向他。 “tui 第三十一章 莫名其妙 旁边树木投下高大的阴影,勉强能认出一个人的轮廓,向临川并不打算露脸,迈出几步便站立不动,一半藏在阴影里,一半露在月光下。 李及安叶眉轻蹙,像只受了惊的小猫警惕地盯着前方。 她只能看到那人同夜空一样透着深蓝辉光的袍角,和一把别在腰间宝光粼粼的匕首,他的上半身稳稳当当隐藏在黑暗中,透出一种不动声色的神秘危险。 “你是谁?” 那人身形微微晃了一下,漫不经心的嗓音随即在夜里四处弥散开来:“没记错的话,我刚刚是帮了你吧?” 李及安哽了一下,才缓慢吐出来两个字:“谢谢。” 她在脑中迅速搜罗了一遍,并未发现任何人可以和面前这个对得上,也就是说,她是不认识对方的,可这不能排除对方认识她,毕竟那人刚刚也确实救了自己。 “为何救我?”少女的声音清清冷冷不带一丝感情。 为何吗? 向临川难得的仔细琢磨了一遍这个问题,他只是单纯的觉得小丫头的眼睛在夜里水灵灵的,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所以看到石子朝她眼睛飞去的时候,下意识就出手了。 他并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原本也只打算隔岸观火,但是最后鬼使神差一般击飞了那个石块儿,又鬼使神差的主动出声。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闲的了。” 李及安听到那人方才还懒散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态度怪异跟他这个人一样。 莫名其妙。 再抬眼时就见那处的人影竟然毫无声息的消失不见了,她快步抬腿冲过去四下望了望,确认人是走了。 周围死寂,空气里还有残留的血腥味以及未消散的扬尘,石子仍旧稳稳嵌在树干上。 李及安叹了口气,捂着肩膀也飞快离开,如今暂时管不得他是谁,况且刚才那一幕她看得清楚,那人武功绝对远远在她之上,对上反而不利。 已是后半夜了。 “吱——”窗户轻巧的开了一道缝儿,很快又合上。 李及安狼狈地翻身跳进来,屋子里连根烛火都没点,四桥八枝还没回来吗? 她摸摸索索想找到烛台,动作在靠近桌子时猛地停下来。 屋里有人。 手慢慢搭上袖中短刀。 正在这时房间却瞬间亮了起来,她抬起麻木的手臂忍着疼痛一边遮挡适应亮光,一边从指缝中看去,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刀。 八枝跪在地上,嘴上馋了布条,两手被后面的人控制住,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旁边椅子上端端正正坐了一个人,立体的脸在烛光下晦暗不明,打下的影子阴沉的笼罩着她。 李及安手中的刀“咣当”一声落在地上,面色复杂极了。 她艰难开口:”父……父亲……” “我以为你本事大到都忘了,你还有个我这么个爹呢。”李延年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人。 李及安知道父亲这是生气了,垂着眼一步一步往跟前儿挪动,试探着开口:“女儿肯定万万不敢。” “……您怎么来了?这大半夜的,还……还绑了我的婢女……”声音越说越小。 “哼!怎么?许你半夜出去胡闹,就不许我绑人?”李延年瞪着她,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李及安小声地说,偷偷抬眼看了看李延年的表情,突然想到,哥哥这么大事儿,父亲不可能不知道,眼下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便又改了口:“去了粮场。” “爹,我哥哥他……” “我知道。”李延年抬手按了按眉头,眉宇间尽是疲惫:“但是你一个人跑去能干什么!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这么不懂事?” “你若是也出了事,我如何向你母亲交代?” 李及安抿着唇一声不吭,脸色有些苍白。 李延年看了她半晌,叹了口气:“你过去都发生了什么?” “我去的时候,那边已经着火了,找着了哥哥,但是他被城守备带走,我没有办法,偷偷回来了。” “我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了逃跑的徐广,爹爹,我有把握火是他放的,找到他就能进一步查了,但是是谁教唆的还不确定。”李及安鼻尖渗出汗来,她觉得有些热,整个人晕晕乎乎的。 “徐广?”李延年皱眉,旁边对军中较熟悉的下人上前说了些徐广的情况,让他神色愈发凝重。 自己人做的吗? 烛光昏暗,他没注意到李及安的异样,又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八枝问:“那你的这个婢子呢,出去干什么去了?若我没记错,应该还有一个吧,另一个去哪儿了?” 李及安强撑着睁眼,看来八枝什么都没说,心里微微安心,这里面太复杂了,若说了,那她那点事,恐怕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 她淡淡的开口,觉得有些困:“没什么,父亲,您别问了,眼下救哥哥才重要。” “你平时有自己的主意,我未曾干涉过你,可是如今这么大的事,你隐瞒下来,万一出事怎么办?” “安儿,现在不是你犟的时候。” “你若还当我是你父亲,就如实交代。” 然而久久不见李及安回话,李延年望去,发现她低垂着头,身形有些摇晃,吓了一跳,赶紧起身过去扶住:“安儿?这是怎么了?” “嘶——”不小心被碰到了肩膀那处伤口,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清醒了许多,便见李延年慌张的松开了手。 方才离得远,此时靠近才发现肩膀那处暗色的衣衫有淡淡的洇湿,目光一瞥,他看见了落在衣摆下方的短刀,沾了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 “安儿!快来人!快!”李延年瞬间慌了,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大叫:“受伤了怎么一声不吭?” 李及安心里叹气,后悔自己回来之前没有处理那把刀,白白让父亲担心,忍着疼痛开口安抚:“爹爹,这不是我的,这是徐广的血,我捅了他一刀。”说着她竟然轻笑一声,好歹也是给哥哥出了口气。 “……” “只是安儿不争气,被他推了一掌。”她神情又淡下来,只有肩上的疼痛刺激着感官。 “不然我就可以抓住他了。” “那哥哥就能早些出来了。” 李及安察觉到自己的意识渐渐涣散,身体发烫,周围忙乱嘈杂的一切都消失在视野里,最后无边的黑暗中唯一剩下的感觉的就是肩上的灼痛感。 不能睡啊…… 哥哥还等着呢…… 公告1 个人原因,后天要去学校了,学期开始课表都是满的,而且也有别的活动要忙,后期结课可能会好一些。 所以无法保证更新时间,就佛系更吧。 我个人对前面剧情走向不是很满意,但是又不知从何下手,所以也会构思一下,如果有灵感会修改,说不定会柳暗花明呢。 最后的最后,也收获了几个真诚的读者,衷心谢谢各位的支持,所以今天发这个公告还挺愧疚的,对不起那几个追读的小可爱。 不管怎么说,也不是弃了,只是会比较慢。 我尽力更新吧。 希望各位读者开开心心的。 就这样。 over。 第三十二章 临安过往一 林江月走后那几年,李及安逐渐认识到自己没有母亲这件事。 至于她是怎么知道的,无非是从一些小朋友口中一次次的、直白而又伤人的话语中得知。 别人都有,她没有。 就算她被李延年和李及辰捧在掌心,也无法避免言语的无孔不入。 就算她是将军之女,定康城的圈子能有多大啊,兜兜转转不过还是那些个王公贵族家的孩子,每个人都家大业大,合起伙儿来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欺负她。 说来也奇怪,父亲哥哥纵着她,她却并没有因此放任自己的脾性,反而越发懂事起来,那些在外面受的委屈,她全都揉碎了往肚子里咽,然后在家人面前装出一副开心任性的样子。 小孩子是没有分寸的,他们不懂言语的利刃伤人至深,不懂玩笑的寒凉深入骨髓,他们变本加厉,作威作福,以他人的伤痛为乐子,来填满自己那扭曲的心。 李及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什么朋友,贺显姝算一个,但是她身子骨从小就不好,天天窝在家里,学的是闺秀风范,两人不能经常凑在一起玩。 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没有人陪着玩儿好像已经足够令人难过了。 直到那天她收到了一封信,那些人在信上说希望能和她成为朋友,并邀请她一个人元宵节一起玩儿。 天知道李及安有多开心。 她让四桥八枝帮她选衣服,选首饰,来来回回换了好多套衣服,才选出来一套满意的,又亲手学着做了糕点作为礼物。 元宵节那天到了,她说服父亲允许她出去观灯,又在熙攘的人群中甩掉了随行的八枝等人,提着装满糕点的小食盒来到信中说好的地方。 偏离人群的一条小巷,僻静又阴暗。 李及安有点害怕,但是她觉得自己就这样走掉是不好的,这点儿想法支撑着她继续往前。 前面突然传来嘻嘻哈哈的一阵讥笑。 黑暗中一群半大的小孩子站在那里,只看得到身形轮廓,抱着手插着腰,趾高气扬地看着她。 “这个小傻子真的来了哈哈哈哈哈……” “真以为自己交到朋友吗。” “没有母亲不配跟我们玩儿,哼!” “不自量力!” “哈哈哈哈哈哈……” 李及安忘记后来具体是什么情形了,只印象模糊的视线下自己触到了冰冷的地面,食盒被打翻,糕点掺着泥土滚了一地,精心盘好的头发散了,环钗掉落发出轻微的声响,衣服也弄的脏兮兮的。 慌乱中抹了一把眼睛,看见远处阴暗的角落里有一双眼睛,冷漠的,平静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注视着这一切。 视线转而就被挡住了。 最后一群人作鸟兽散开时,她听见一道陌生的声音: “不怕明日这件事传开的话,就继续。” 她尽力尝试仍旧睁不开眼睛,索性作罢,但是知道那人就是刚才那双眼睛的主人。 脚步声落在离她身前不远处:“明明打的过,怎么不还手?” 她勉强弯了弯嘴角,那些小孩子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弄脏弄乱她的衣服,揪散她的发髻,并不是什么不可忍受的事。 真正难受的不是身体上,而是心里。 “没必要。” 在自己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的情况下,其实没有必要把事情闹大,而且她出手的话,反而可能会给父亲惹麻烦。 “他们只会一次次变本加厉。” “你自己想清楚就好了。” 丢下这句话,脚步声再次响起、远离,整条巷子又只剩她一个人了。 从来都是这样。 李及安疲惫的靠在墙上,原先的欢喜落空,对比之下,莫大的悲哀充斥着周身。 对于偏北的定康城来说,那日元宵节罕见的下了小雨,细雨中她只能等着八枝四桥早点找到她。 不过这次她这么不乖,父亲会很生气吧,还有哥哥,一直是他教自己习武的,结果自己在外面被人欺负成这样,应该也会对她很失望吧。 什么都搞砸了。 她忍住鼻子泛起的酸意,像一颗枯草静静地承受生命里突然降临的无边黑暗,无人可以救她上岸。 雨声里好像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住哪儿?” 方才离开的人去而复返,李及安愣了愣,抿着唇半晌没吭声。 “送你回去,快点。”语气带着很明显的不耐烦。 李及安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很不愿意掺和的样子,还要对自己施以援手,所有行为都莫名其妙的别扭。 她小心地报了一个离府较近地方,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身份。 “上来。” 李及安犹豫一下,伸出去的手碰到了温和而又陌生的背部,那人直接背上她,双手托在她的腿弯处,一声不吭的往外走。 她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应该是他身上的。 最终两人并没有到达说好的地方去,因为半路上听到了四桥八枝的呼喊,她挣了挣后被他轻轻放下来,静静等着她们发现自己,然后随着两人离开。 自始至终李及安都不知道他是谁,只记得他清冷的声音和身上好闻的檀香味。 其实向临川也不知道下雨之后自己为什么又折返回来,可能是那小丫头被困在一群可怕的孩子中间时,漫不经心地向自己投来那一眼倔强的目光。 即使在黑暗中,即使遭受着不好的对待,依然清澈见底,灵气四溢。 须臾之间,惊鸿一瞥,已是念念不忘。 第三十三章 辰安过往一 元宵节那晚是飘着小雨的,过节的喜气却丝毫没有被冲淡,人来人往,纸伞轻举,花灯缀满了街道,处处欢声笑语。 夜色里李及安一行人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即便她此刻是如此的狼狈。 她甚至以为,这件事会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她靠近府苑时,瞧见了灯火通明的抚安将军府,举着火把的家卫四散开来,严阵以待。 和方才街上一般的明亮、温馨,如果忽略众人拥簇中,眉宇紧皱的李延年和旁边的面色焦急的李及辰的话。 她慢吞吞挪到两人面前,李延年嘴角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向衣服头发散了大半的李及安时猛地变了面色。 “这是怎么回事?” 李及安抿着唇不说话,八枝瞧了瞧各位的脸色上前一步说道:“回将军,是我们疏忽了,与小姐走散,后来找到小姐时就变成了这幅样子,小姐也不肯说发生了什么。” “有什么事不能说?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怎么解决?” “若不是你哥哥发现了你房中的信纸,你还要瞒我到何时?” 李及安听到这猛地抬头,这才发现李及辰半掩在袖子中的手里攥了一张信纸,已经皱了。 李及辰对上李及安的目光道:“安儿,你有不开心的事要说啊,父亲和哥哥都会帮你的。” “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了?” “……对不起……父亲……哥哥……”埋藏已久的情绪终于是藏不住了,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 李及辰上前轻轻拢住她,手忙脚乱的安抚:“不要对我们说对不起啊,又不是要责罚你,哭什么?” “我……” 李及辰像往常一样揉着她的发顶温声开口:“谁欺负你了,哥哥替你收拾他。” “我们安儿不能白受苦,你就说是谁,嗯?” “哥……我以后不会再做傻事了,我什么都和你说,这次……就算了吧……” “我好累啊……” 李及辰默了默,转头看了李延年一眼,叹了口气:“好……你只用好好休息就行了。” “其他的我来解决。”说完转身就走了。 李及安很多年后都很愧疚那晚她什么都不肯说,偏生倔强,只顾及自己的感受,以致于忽略了李及辰的感受,甚至忘记了,李及辰多疼她啊,怎么可能就这么不了了之。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李及辰那晚派了人去四处打听发生了什么,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就知道了平时那些人是怎么对待李及安的。 向来被捧在掌心里的人,就这么被欺负,还是拿母亲来说事。 本来就因为元宵那晚很生气了,如今李及辰更是怒火中烧,叫了人把那帮小兔崽子给绑到了一处,一个个教训,一个个逼着他们承认自己错了,说自己再也不敢了。 其实他做得很干净,并没有留下什么证据,只是那些小孩大半也都是定康富贵人家,此事闹的太大,联系到各处,即便找不出来铁证,私下勾结互通一气,也足以让李及辰吃了苦头没法翻身。 他被官差押到府衙,强行逼供,板子一下下挨在身上,背上鞭痕猩红,却始终不松口。 他家安儿没错,他也没错,那些小东西就该有人教他们什么叫做人,既然没人教,那他来教。 李延年赶到时阻止了更过分的事,可先前那些已经让李及辰丢了半条命。 李及安听说后赶去李及辰院中看他,就看到他敞着背趴在床上,整个皮肤都渗着血,几乎寻不到一块完好的。 她停在门口进退两难,听那趴着的人时不时发出几声疼痛的吸气。 片刻后李及辰察觉到什么似的,抬头看过来,李及安下意识往旁边躲,已经来不及了。 “安儿?”李及辰勉强转着脑袋往门边看,瞥到了那抹躲闪的身影,噗嗤一下笑出来,又因为牵扯到背而龇牙咧嘴。 “躲什么呀。” 李及安磨磨蹭蹭往床边儿挪,李及辰也不急,安安静静地等着,待到李及安终于靠近的时候,他才发现小丫头眼眶红了一圈儿。 李及辰这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背上的伤口没遮,即便看不到他也知道,那些伤疤有多吓人,他动了动身想将背转向里面看不到的方向,肌肉牵拉背上的伤口又崩开了一些。 李及安吓得忙扶住他不让他再动弹,赶紧拿了旁边的净布和药重新包扎。 两人都没说话,只有轻微的药瓶碰撞的声音和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压抑的呻吟。 李及安手下不停,尽可能地将动作放轻,再放轻,她认真地盯住面前的伤口,目光不敢往旁边瞥一眼,更不敢去看李及辰。 李及辰感觉到她的手有些颤抖,忍不住问出声:“安儿?” 李及安动作一僵。 短暂的沉默过去,略带哭腔的声音才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我不知道会这样的……我不想……” “我不想让哥哥受伤的……” 李及辰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安儿怎么最近这么喜欢说对不起呢?” “这只是些皮外伤不打紧的,跟你没关系,不用自责。” 李及安用袖子抹着脸,想尽力控制住自己不要掉眼泪,却流的更凶了:“都是因为我……” “唉,哭什么?以后有人再欺负你,不要忍着不说,知道吗?” “母亲走得早,但是你还有父亲和哥哥啊,谁敢说些怪话,直接打他,哥哥给你兜着。” “好不好?” 李及安睁着红红的眼睛,才道:“好。” …… 府衙到底是没有证据,李延年动了些关系,有的人他暂时扳不倒,但是参与的那些府衙官员,必须知道后果该谁来承受。 各方虽有不满,这件事也只能就此不了了之。 那些人后来再看见李及安,也只是绕道走,没有再做什么过分的举动。 偶尔有不识好歹的,她就直接出手,那些个公子哥大多好玩乐,还真没有打得过她的,她拿捏了分寸,不把事情闹大,又能让对方吃苦头。 哥哥背上的伤也渐渐好了,用了李及安特意寻来的祛痕膏,疤痕淡到看不出了。 前事如梦,只是如今…… 第三十四章 环环相扣 漫天大火很快吞噬了整个牢狱。 不知道是从哪里起的,何时起的。 李及安弓着腰在浓重的烟尘中穿行,狱卒仓皇向与她相反的方向逃窜,四周止不住的囚犯拍打牢栏的声响,年久的铁链子撞击在铁栏上,刺耳极了。 往里,再往里,终于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 李及辰虚弱地靠在斑驳的墙壁上,因着烧尽的灰烬不断地捂嘴咳嗽。 李及安想加快速度冲过去,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像被什么东西拖住了一样动也动不了,每走一步都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她看到远处的哥哥抬头望了一眼自己,然后直直的定住。她拼命发声,嗓子干疼的厉害,只能发出一些象征性的啊啊声。 哥哥就靠在墙边,突然朝她和煦的笑了笑,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被大火包围…… “哥!” 声音猛地发出来,周围安静下来,李及安察觉到自己背上冰凉的濡湿,大口喘着气,才勉强平静下来。 “小姐!” 八枝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李及安睁开眼睛,又因为光亮太强而眯起来,肩膀上隐约有疼痛传来,房间里一股草药味,应当是包扎过了。 是自己的房间。 那晚她晕倒了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这会儿看来天已经大亮了。 “小姐可觉得哪里难受?” “咳……咳……”李及安掩嘴咳了几声,才发觉自己嗓子哑的不像话,刚刚梦里干疼的感觉又涌上来:“水。” 八枝连忙去旁边倒了温水端来,李及安撑着身子坐起来,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喝下去,疼痛才缓解。 “现在几时了?” “回小姐,申时了。”八枝放下茶杯,顺手拿了旁边的帕子给她擦拭,嘴上止不住的担忧:“小姐昨晚昏倒把将军吓坏了,伤口险些伤及筋脉,夜里又发了高烧,直到今晨才好些,只是一直不醒。” “将军一直在旁边看着,后来听闻少爷的消息离开,这才走了没一会儿,小姐便醒了。” “小伤而已,倒是让父亲担心了。”李及安靠在床梗上闭了闭眼睛:“哥哥怎么样了?” “还没有别的消息,不过将军打点了暂时还不至于在牢中受太多苦。” “事办妥了?”休息了这么久,她的气色好了一些,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办妥了,按照小姐的吩咐,那老妇人被安排在一栋宅子里,连同伺候她的仆人一起,周边时刻有人看着。” “嗯。” 她略一思索,才发现从昨晚到现在都不见四桥的身影:“四桥呢?” “方才去熬药了,这会儿应该也快回来了。” “她何时回来的?” “小姐昏倒不久后才回来的。” 李及安还想说些什么,就见屏风后面显出一个人影,然后进入内室,是四桥小心翼翼端着药过来了。 “小姐醒了!”四桥放下药才惊喜地叫到:“昨晚可让奴婢担心。” “嗯,没什么大碍。”李及安淡淡笑了笑,却见四桥不安起来,在原地踟蹰着什么。 “这是怎么了?”她可不见向来活泼的四桥有这般扭捏的时刻。 四桥突然跪在地上,低着头道:“小姐交给的事情奴婢没办好。” 李及安坐直了身体,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发生了什么事?” “昨晚奴婢带了人打听到姬鱼的住处后便悄悄潜了进去,结果……” “结果怎么?” “结果那屋子到处干干净净,东西早就收拾过了,一个人也没有。” “小姐,奴婢去的晚了。” “姬鱼跑了。” 第三十五章 长恨此身 “小姐,姬鱼跑了。” “什么?”李及安心口飞快地跳起来,转而失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力气,又倒回了床上。 “小姐!你先别急,别再牵扯了伤口。”八枝避开肩膀连忙扶着她防止磕到头部。 李及安躺在床上开始理思路,开始想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徐广是否从一开始就有异心还未可知,但是背后的人确实是有备而来的,从收买徐广,到设计让李及辰去负责点粮,再到起火,城守备抓人,最后到现在姬鱼失踪,一环扣一环。 只是她并没有想到人动作这么快已经走了,哪怕她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派人去堵,到底是晚了,不过仔细想想,倒也可以理解。 姬鱼是连接两方的关键一环,她猜想找到姬鱼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人的线索,如今人失踪了,线索就断了。 那就只剩下徐广了,可惜那晚因为那个突然出现的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没抓到被他给跑了,不然如今也多少能知道些什么。 她微微斜靠着,甚至没有意识到八枝给自己喂下了一碗药,可能是药有安神的效果,不多时就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再睁眼时天已微沉。 她的身上盖着薄丝被,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李及安静坐了一会儿,然后轻轻下床披上衣服,拉开房门时被屋外的冷风钻进衣服里,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秋天过了大半了,定康也越发冷了起来,她拢了拢衣服抬步往月华轩外走去。 府里很安静,哥哥不在,父亲那边也不知如何了,看来情况不太好,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也没有能够回府,主子不在,下人们也不多走动了,清清冷冷,倒是适合静心思考。 徐广母亲在她控制里,可以利用,来引徐广出现。姬鱼关系重大,目前不能轻易找到,只能先放放。要让哥哥洗脱嫌疑,一是那个临时生病的官员,二是当时在火场的目击者,但是目前那些人都被抓了。 那晚她去的并不算及时,也不清楚到底怎么起火的。她得去一趟牢里,问清那晚发生了什么。 这种时候,还不知道对方布局到什么地步,得徐徐图之。 夜里风很冷,却也让她更加清醒,不多时就逛了大半个抚安府。 李及安顿了顿脚步准备往回走,回头隔着镂空的垂花石门远远瞥见一些光亮,一行人打着灯回来了。 她干脆抬步往正厅去等着,李延年和管家黄继等风尘仆仆赶回来,每个人脸色都透着疲倦。 李及安沉了沉心,看来这事并不好办。 “父亲。” 正在侧头边走边和黄继说话的李延年闻言顿了顿脚步,倏地回头:“安儿醒了?” “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晚上这么冷,怎么不在房里呆着。”他说着大跨步进来,抬手试她额上的温度。 还好,并不烫。 李及安却忍不住蹙了蹙眉,感受到额上冰凉的触感。这么晚回来,父亲手都凉成这样了,一点儿也不知道关心自己的身体。 “无事,都是皮外小伤而已。”她不动声色侧头起身,扶着李延年坐下,又看了眼黄继到:“黄叔,大家这么晚回来难免有点寒凉,去让小厨房热些暖身的汤吧。” 她稍微停顿一下,又补充到:“再弄些小菜糕点吧,大家应当饿了。” 周围一圈儿下人感激的抬头悄悄瞥了瞥李及安,很快懂事地退下。 她抬手站在身后给李延年按揉肩膀:“父亲今天忙了好久,累吗?” 李延年一手垂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支着椅子的扶手,手指轻轻揉捏眉心,半晌没有说话。 “还好。” “哥哥那边……”李及安犹豫着开口,光看方才一行人归来的样子也能猜到大半了,此时说这话更让人疲惫,只是,她还是要确认。 这样才能想接下来怎么办。 李延年露出些复杂的神色来,让人摸不清是不好还是尚可。 “父亲?”她唤了一声。 “嗯?”李延年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复又低着头道:“你哥哥暂时没事,我将牢中上下都打点过了。” 暂时。 李及安捕捉到这个字眼,问到:“此事该如何摆平,有办法了吗?” “你哥哥当时在场,起火他有过失,理应受罚,只是……” 两人面色同时沉了下来。 “有人暗箱操作,将此事严重了,大理寺那边迟迟下不了决断,如今只能拖着。” “他们想如何?”李及安手上动作停了下来,一只手将衣摆攥紧。 “当时抚安军的人负责那块地方,只要赔付烧毁的粮草,再找出当时在跟前儿的人,受一个看管不力之罪即可。” “但是有人说这火,是故意纵容放的,是抚安军看不惯绥远军所为。” “哼!”李延年敲了敲桌子:“简直一派胡言!” 李及安默了默,突然道:“大理寺迟迟不下最后的决断,也就是说,对方只是空口白牙说的,实质性的证据并没有。” 所以只能拉扯,但在这件事上,拉扯到最后只能是抚安承担。 时间节点是关键。 “这样一来,我们就有时间去调查,同时保证哥哥无事。” 可若拖得太久,这事反而就板上钉钉了。 李延年和她对视一眼,略微思索道:“可是无法保证,你能查出来。” 李及安顿了顿,平静的声音在屋里四散开来:“火是徐广放的。” 抓到他,也许就有出路。 “今天去见你哥哥时,他也这么提了一句。”李延年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李及安张了张口,想说自己偶然间得知,在看见李延年的眼神时闭了嘴。 她不想瞒,却也不想说。 “罢了,你不想说,那便不说。” 李及安抬头看他。 “注意安全便好了,不要像昨天那样,再把自己弄受伤,不然我可不会再饶了你。” “你这孩子,自小就爱硬扛。无论有什么事,都要说。” 不论她做什么,有什么目的秘密,涉及到哪些人,影响有多大,都不怕,只要她安全就好了。 出了事就说,他李延年就是拿整个抚安府也要给她兜着。 “父亲……” 李延年起身理了理衣服,双手背在身后,像是把她护在身后的样子:“我想你心里已有打算,那我便不问,该做就做吧。” “我李延年的女儿,不必畏首畏尾。” 说完抬步走了,独留李及安静立了许久。 风雨欲来,长恨此身。 拨云见日,幸得此生。 第三十六章 忘却营营 抚安府自出事以来实在是太安静了。 得到了李延年的默许,李及安当晚就下了命令。引军平时就是隐藏在定康各处的,各有身份,如今也只是传个话便能监视定康大部分地方的一些动静。 至于监视什么,那自然是徐广的踪迹。 李及安猜测他还在城里,凭的只是那封信报所带给她的丁点儿想法。 她在赌。赌徐广对他的母亲有多在乎。她并不是十分有把握,人在危难时刻,什么都做得出,什么都抛得下。 八枝带走徐母那晚在屋中留了封信,只说不会伤害老人,必要时会联系他。 此时重中之重便是徐广的家了,那里也是她派去巡视的人最多的地方。 李及安安排完这些,打起精神准备去拜访一个人。片刻后她出现在一栋建筑前。 大理寺的白阶高耸,侍卫拿着长枪立在两旁。她飞快回忆着临时打听来的一些消息,以及自己所听说的事。 大理寺卿成于,算是正直的一个人。在朝廷上摸爬滚打,完全刚正不阿倒也不多,成于也如此,但比起大多数,他是有一些原则在的。 毕竟他负责此事,若是能取得一些帮助,在行事上也是好的。 她向传唤的人告明了来由,由小侍卫领着往大殿走去。 殿内多余的摆设并不多,简单明了,但是但凡摆出来的都是贵重的物件。比如柱子旁那架烛台,乍一看看着没什么特别,不像寻常烛台对称工美,反而略微怪异扭曲,但是李及安认出来了,这种形状的烛台,便只有出自大宁第一铸造师之手。 不在多而在稀。 殿旁的侍卫严阵以待,一些官员正在商议什么,有些人争的面红耳赤,场面有些喧闹,他们时不时看向正前方高坐上的人。 李及安也看向他。 背后头顶上方镂空的窗户打进些光亮,那人背着光的身形影影绰绰,但是不难看出身姿高大,此时正端坐在雕漆的铜椅上如塑像一动不动。 那铜椅跟烛台当出于同一人之手。 下面争执的官员见他这架势有些急了,转而将矛头指向他。 “成大人!这烧粮草之案你还要拖到何时?” “是啊是啊,明显就是李家看不惯绥远军故意使诈,还不快下令处置了那李及辰!” 高座上的人懒洋洋看着他们吵的不可开交,仍然没什么动静,也用不着等他有所反应,就有旁的官员上前扯了一把先前说话的人,指着对方的脸怒瞪着双眼:“你说这是李家设计?你有什么证据!满口胡言!如此着急治李家的罪,我看是你有问题!” “那火,怕不就是你们放的!” 先前口口声声要处罚李及辰的人回瞪回去,手指颤抖:“你简直血口喷人!什么叫我放的!” “那你着急什么?欲盖弥彰!哼!” “你!” …… 原本准备让成于开口说话的,结果刚刚好一些就又立刻争吵起来。 李及安默默看在眼里,终于知道他们今日一直争吵什么了。倒是不必如此激烈,她心想。 她来得好像不是时候啊。 那人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好似一个旁观者,这案件与他毫无关系一样。 李及安微微眯了眯眼,终于是看清了那人的脸。 那双平静的黑眸正注视着她,只一眼她便有种感觉:这双死水一样的眼睛泛不起任何涟漪。 看来不是她来错了时候,而是无论她什么时候来,都会看到这幅场面。 那他想告诉她些什么信息呢?告诉她这些人想的是什么,告诉她这件事他没法帮,好让她知难而退? 李及安很快摆脱了这种想法。那双眼睛的主人,该不会这么无趣。 底下众人也终于注意到成于一直在看向大殿门口的方向,一个个转过身来,表情由疑惑逐渐变为惊讶,再变为或愤怒或平静。 她将各人表情尽收眼底,面上不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淡淡道:“成大人。” 高座上的人终于有了些微的动静,唇角带了些笑,却依旧没说话。 两人之间隔着一众小官和微暗的大殿对视,谁都不再开口。 “我没看错吧,这不是……” “就是她,我去拜访李延年见过她一次。” “真是李延年的女儿?” “对,叫什么来着……叫……李及安!” “她来这儿做什么?” “肯定是为了她哥哥的事求情呗。” “嗤,这事哪是求情就能办成的。” “一介女流,能翻出什么风浪?” 叽叽喳喳的响成一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被她听到。只是她并没有什么反应,在众人的猜测揣度和议论中泰然自若。 成于这时突然笑了一下,李及安以眼神回敬过去。 “李及安?” 第三十七章 以卵击石 “李及安?” “成大人。”李及安行礼到。 殿上各人目光这才又重新回到成于身上。 “不知道李大小姐前来所为何事啊?” 明知故问。李及安摆手理了理宽大的袖摆淡淡道:“听闻兄长一事未能决断,特前来为兄长求取清白。” 人群开始骚动,一直要求处置李及辰的人明显不耐了起来。 “一个小小女娃懂什么,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大理寺倒还不至于被你而左右。” “我可没说过,我要左右什么,大人可莫要冤枉人。” “那你来是作甚,涉及家人,自当回避!” 李及安垂眸静静盯着衣服上繁复的花纹,突然道:“起火那夜我也在。” 众人安静了一瞬,神色各异起来,却又有些不明白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先前那人又站出来道:“你也在,难道就能证明你哥哥无罪了吗?”然后一甩袖子冷哼:“可笑!” 李及安也跟着冷笑起来:“我看见了放火的人。” “……” 这下各人面色更加缤纷多彩了,成于唇角也勾起来:“怎么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 “我碰见了他,并且交了手,对方被我打伤后逃走。只要抓到人对证,我就有办法证明。” “可是人现在不在,你来有什么用。”成于在李及安眼里笑的恶劣起来。 她把自己扯进来,如今怕是更要以自己为赌注了。 这些个人纵然愿意尊重真相,恐怕也是不愿意将自己平白牵扯进来的,所以要成于帮忙,那就只有作赌,显出十足十的诚意,给对方一个能拿到明面上的理由。 “所以我来请成大人允许我捉拿逃走之人。成大人身为大宁的官员,应当查明真相再做定夺,如今事情尚未定论,在这做无谓的争吵,还不如踏实破案来的快。” “成大人只需给我一个准许,必要时派出人力即可,成大人声名在外,这等为大宁子民洗刷冤屈的事,想必……不会不同意吧?” 这样一来,便是她李及安自己请缨,无论结果如何,成于都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大殿又静下来,有人偷偷瞄着成于的神情想看出点儿什么来。 “要是你最终无法证明呢?” 李及安听见这句话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这是答应了,随即她笑了笑道:“那此事便由成大人定夺,我不予干涉。”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有人纯粹想看个热闹,有人觉得她信口开河,不知轻重,想推动或是想劝阻的人都有。 欲再说什么时,成于却不等他们开口了,抬手扶着额一副累极了的样子:“好,我答应你。” “那便多谢成大人。” …… …… 从大理寺出来直到回到抚安府的一路上,李及安都没有再说话。 四桥在府门前迎她时,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也不敢多问一句话。 许久后李及安回神,发现四桥犹疑的目光,白才问怎么了。 “小姐回来时脸色便不好,奴婢是觉着解决问题的法子有很多,小姐还是不要太忧心了。” 李及安瞧着四桥一脸认真担忧的表情,忍不住笑开:“我没有忧心,只是在想事情。” “那……” “成于答应了。” 四桥惊喜到:“成大人果然是个好人。” “好人倒不完全……”从某些方面说,他出人帮她,倒也算个好人,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又不全是。 比如李及安先前心里疑惑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后来却是明白了。他故意让她看见众人争吵以此来告明他们的态度立场,她再开口,便要想办法把成于先摘出来,才有可能得到帮助。 否则今天没有那些人,两人私下里谈话情况可能会对李及安友好的多,只是这并不可能,成于不允许。 那些人走后李及安留了下来,同成于说了一些话。 她本来只是想同他说自己的打算,说明该如何配合抓人这些事宜的,没想到对方上来就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她记得成于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那帮家伙可真是大错特错。” “嗯?”李及安不明白的皱眉。 “他们说你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翻不起风浪。”他面上笑意加深,眼睛却始终平静:“你也这么觉得吗?” 李及安抬眸直视他:“成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及安不明白。” “哈哈哈……你可是伶俐的很。”他边笑边上前靠近:“你说说,李家可是将门,怎么会向我一个小小的府衙要人帮忙呢?” 他已经靠的很近了。 “我这到底是帮忙,还是去掩人耳目呢?” 屋里的日光煞白,有些晃眼。李及安始终直视着他看,身姿端正。 她也不咸不淡的笑起来:“成大人说是什么,那便是什么吧。” “如今是我求人办事,不会与你争论半分。” 被人看破心思倒也没有让她太恐慌,既然看破,那便是一早就知道她的想法,这样还答应她的请求的话…… 那便没什么可怕的了。只是有些话,你我都心知肚明,但就是不能直说,不然就变味了。 李及安自然有办法抓人,可她没有那个权利,也没有理由,若是将功劳归于大理寺,将他推出去,便是查案的必要手段,没人敢说个不字。 她查案,他领功,各取所需。 两个懂事的人碰到一起,做起来倒也方便。她原本准备的那套蒙骗人的说辞,反而是用不上了。 其中的细节她并未向四桥说,也是怕她平白担心。 “四桥。”她眸子清亮异常。 “放出徐母消息,准备抓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