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太子又矮又笨...) 第一章 “姑娘醒了么?”丫鬟香桃卷起帘子,将声音压得极低。 一阵凛冽的风顺着帘子一角吹进了门,钱嬷嬷忙一手按住了,肃容道:“醒了。……小心着些,莫让姑娘过了寒气。” 香桃小心翼翼进了门,绕过屏风,满面愁容地朝不远处那张榻上望去。 榻上是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女,身形才初长成,一头乌黑的发丝如瀑般泄下,掩去了纤细的腰肢。 她身着藕色衣衫,身前虚掩着被褥,一截雪白的手臂露在外头,正是生得冰肌玉骨。 少女生得极美。 究竟有多美呢? 香桃挖空了肚里那两三点墨水,也找不到最恰当的形容。 姑娘生下来便玉雪可爱,深受府上老夫人、老太爷的喜爱,夫人整日将她捧在掌中,生怕摔了打了。 实在是这府里一位贵主儿! 只是这近日里……不知被什么魇着了,也不大出门了,常常呆坐榻上,手里卷着书,一看就是半日。 换做往常,姑娘哪里能自个儿静静待上这么久啊?更别提读书了。 香桃敛了敛思绪,低低出声:“姑娘,太子殿下到府上了,听说姑娘身子不适,来探望呢。” 榻上少女却是连眼皮都不掀一下,嗓音清脆道:“不见。” 香桃面上愁绪更浓了。 瞧瞧,这不是魇着了是什么? 太子殿下与姑娘同一日出生,太子早了小半个时辰,便成了兄长。 他们打小便相识,比起自己的亲哥哥,姑娘与太子更亲近。 太子的母亲与姑娘的母亲,不过是认的姐妹,并无亲缘关系。因而外头总议论着,说姑娘将来怕是要做太子妃的。 姑娘也确实喜欢太子,每回太子登门,姑娘都高兴得不得了。 哪日太子不来了,她还要置气绝食呢。 可今个儿倒好了,太子来了,姑娘却说不见了。 魇着了! 定是魇着了! 香桃张张嘴,还欲再劝。 免得姑娘将来清醒了,要同她们哭的。 钱嬷嬷却是欢欢喜喜地一上前,将香桃挤远了些,道:“姑娘正该如此。夫人还在寺里没回来,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但说到底也是男子,如今年纪也渐渐大了。这登门,一不拜见长辈,二不是来与大公子论学业。姑娘总这样与他混在一处,恐怕有人要说闲话……也平白叫人看轻了去。” 钟念月放下了手中的书,心道可不是么。 原本的钟念月,就是太上赶着了。她明明家世出众,长辈疼爱,又生得很是漂亮,却偏偏被人背后议论,就连她的太子表哥都对她多有轻视。 为什么要说原本的钟念月呢? 因为如今坐在这榻上的少女,睡前还是个刚拿到高考成绩的三好学生,一觉醒来,就变成,她看过的一本甜宠古言里的炮灰女配了。 这女配与她同名同姓,也是打小就备受宠爱。 只是她从不喜欢自己的表哥。 而这个钟念月却对太子表哥分外爱慕。 这个太子表哥正是这本书的男主。 本书的女主呢? 却是一个身世坎坷,备受嫡母欺辱,可怜又坚强的姑娘。 钟念月不过是他们爱情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女主见了钟念月的倾城之貌,自惭形秽,不敢相信太子会青睐自己。于是太子就疯狂打钟念月的脸,以此证明自己的真心。 外人议论钟念月要做太子妃,太子就设计让钟家覆灭,失去与之匹配的家世。又让母亲与钟家断绝关系,将亲情也就此斩断…… 总而言之,钟念月这个角色的存在,就是为了突显太子对女主如何如何宠爱。 在书中,就连钟念月的大哥,都为女主的风采所倾倒。 哪怕钟家倒下后,钟家的大公子也依旧爱慕女主,同时他深深厌弃着自己的亲妹妹。认为她软弱、不学无术,一身娇惯的坏毛病,父母就应该抛下她,让她吃一吃教训…… 书中的剧情回忆到这里,钟念月已经有点怒冲天灵盖了。 踏、马、的。 钟念月心底送上了三遍国骂,这才勉强压下了翻涌的心绪。 钱嬷嬷是钟念月的奶娘,正因为看着她长大,待她很是亲近。 钱嬷嬷是当真一心为她思量,此刻又絮絮叨叨地出声道:“姑娘若是真的喜欢,这些事便只管交给夫人就是了。夫人最疼爱姑娘,自然会想着法儿地顺姑娘的意。又何必着急呢?” “将来只管名正言顺地嫁给太子殿下……” 原本的钟念月若是听了这话,肯定是高兴坏了,娇羞地请钱嬷嬷去与母亲说。 而此时的钟念月皱起眉:“不要了,我不喜欢他了。” 钱嬷嬷惊讶地望着她,自然是不信。 姑娘这般娇生惯养的人物,又是给太子做荷包,又是亲手下厨做点心,还巴巴地给人送酒、送砚台…… 这有多喜欢,府上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钱嬷嬷忧心忡忡。 姑娘不会私底下自己去折腾吧? 还没等钱嬷嬷忧心上一会儿呢,钟念月就神色恹恹,道:“嬷嬷,你说我生得美么?” 钱嬷嬷一愣。 连香桃都愣住了。 姑娘从未这样直白地说出口过。 钱嬷嬷忙道:“自然是美的。” 香桃也跟着点头,心道,她在京中没见过比姑娘更美的人了。 “我爹爹厉不厉害?” “自然厉害!”钱嬷嬷掷地有声。 钟家老太爷曾官至内阁,如今刚刚致仕。而钟父官拜刑部侍郎,手腕非常,加上祖荫在身,再过几年,擢升尚书想必也不是难事。 “我娘是大美人,我外祖父在世时,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钱嬷嬷与香桃连连点头。 姑娘的家里人,个个都是厉害的! 便连大公子,如今年纪虽轻,却也已经中了解元了,将来一样是要入朝为官的。 钟念月道:“将来与我成婚的男子,不该是这天底下顶好的人么?” 她面容尚有一分稚气在,说起这话有些别扭。 但古时,十来岁就开始议亲了。因而她这样说,钱嬷嬷等人并不觉得奇怪。 “正是正是。”香桃点头附和。 这太子殿下,便是这天底下顶好的人了。 生得俊美不凡,气度非常,还有这般尊贵的身份…… 香桃心想着,却听得钟念月话音一转,不高兴地道:“表哥却原来是个蠢蛋!笨又笨得很,还生得矮,……我自然不喜欢他了。” 钱嬷嬷和香桃一同傻了眼。 太、太子……笨? 香桃连忙去捂她的嘴:“姑娘怎么能这样议论皇家人?” 钟念月推开她的手,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也不想同他一处玩儿了,让他走吧。” 钱嬷嬷顿时哭笑不得。 原本她还担忧着呢,姑娘年纪不大,一门心思都在太子身上了,这就吃着相思的苦了,日后可怎么办? 如今一看,倒是她想多了。 姑娘到底还是年纪小呢,孩子心性仍在,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便如吃饭喝水一样,说得这样轻易…… 钱嬷嬷心下松了好大一口气,忙挨着钟念月坐下来道:“姑娘不喜,便不喜了罢。” 钟念月点点头,振振有词道:“那日我都听见了,表哥同人抱怨,说是皇上训斥他,竟是连《氾胜之书》都读不明白。我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表哥这样笨!” 她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写满了天崩地裂。 仿佛太子殿下俊美聪慧、尊贵过人的模样,在她心中就这样塌掉了。 这不是孩子心性是什么? 钱嬷嬷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忍不住劝道:“姑娘这话可不能往外说,皇上那是悉心教导,乃是皇恩下赐。怎么能叫训斥呢?” 香桃年纪也小,听了这一番话,竟是也倍觉内心崩塌。 她却全然没想过,一百个聪颖的太子加起来,在如今这位厉害的皇帝面前,也是蠢货。 香桃喃喃道:“太子殿下怎么、怎么也矮呢?” 钟念月问她:“凌家二公子晓得么?” 香桃连声道:“晓得的,晓得的。”那是京中最负盛名的年轻公子了。她们都没见过,但却听闻凌公子满腹经纶、芝兰玉树,京中无数贵女都对他多有青睐呢。 钟念月看似振振有词,实则胡说八道:“表哥比他矮了一个头!表哥连凌松阳都比不上,哪里算是世间顶好的男子呢?” 香桃:“姑娘说的是!” 钱嬷嬷:“……” 那凌松阳都行加冠之礼了,太子才与姑娘同岁,这自然是身高不及凌公子啊! 若这样论起来。 这世间要生得俊美,要最聪颖,还要身量又挺拔,气度威势再压过常人的,……那不得是当今皇上么? 钱嬷嬷暗暗失笑。 我真是叫姑娘说糊涂了,都往皇上身上想了,真是胆儿大了…… 钱嬷嬷为钟念月掖了掖被角,道:“香桃,你且去前面回话吧,免得太子殿下久等。就说姑娘身子不适,起不来,见不了殿下了。” 香桃应了声,面上愁容也全消了。 姑娘才不是魇着了! 姑娘如今正是清醒了! 香桃快步朝前厅走去,与来时的心情大不相同。 姑娘都不喜欢太子了,我可得好好替姑娘拒绝了太子才是。 此时的花厅中。 一个头戴玉冠,身着蟒纹绛色衣袍,面容俊朗的少年郎立在那里。他眉心微微皱起,眼底藏了一丝不快。但这无损他的一副好皮囊。 一旁的丫鬟正小心伺候着茶点,他一概懒得理会。 他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这个表妹仗着家中宠爱,惯会拿腔作派。 她恨不得整日黏着他。 可他是太子,将来要肩负大业。又怎么能继续陪着她玩闹? 近几日,她没有再来找他,说是病了。 呵,只怕是欲擒故纵的把戏罢了…… “殿下。”小丫鬟唤着到了近前。 他认得她,那是表妹跟前常伺候的香桃。 “带路。”他道。 香桃却只福了福身,道:“殿下,姑娘病了,起不来身。” 这聪明人只听半截话,都能明白其中意思。 香桃这话的意思是—— 他这表妹拒绝见他了? 少年眉心跳了跳,随即按下了愠怒之色。 他去惯了钟念月的院子,倒也并非不认识路,之所以让香桃带路,不过是循礼罢了。 他倒要看看,她玩的什么把戏! 这厢钟念月才刚躺下,由钱嬷嬷娇惯地往她嘴里喂着点心。 咀嚼两下,还没咽下去呢,就听得外面急吼吼地喊着:“太子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 “殿下怎么来了?” 钱嬷嬷呆住了,这怎么还非要来呢? 她瞧了瞧姑娘嘴边的点心渣子。哎哟可愁煞人了,这哪儿像是病了啊? 到底是太子呢,倒不好欺瞒的。 逗鸟(狗东西、狗东西...) 第二章 钟念月倒是不紧不慢,端了钱嬷嬷手里的点心盘子,把帐子一拉。 古代皇权大于天,再厉害的世家,真要与皇权相抗,也无异于鸡蛋碰石头。 她并不想钟家重复书中的悲惨下场。 若是能委婉地叫太子知道,她对他没有一丝情意,也不想阻碍女主做他的太子妃……大家从此互不来往,那自然是最好的。 正想着呢,就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了。 少年的声音在帐子外响起:“听闻表妹病了,我特地来探望。姨母不在府中,若是病得厉害,该要请太医来瞧一瞧才是。” 他话音落下。 帐里帐外却都怪异地安静了一瞬。 按理说,钟念月听见他这般口吻,该要高兴得一头扎进他怀里的。 可是……没有动静。 太子祁瀚皱了皱眉,再看向四周的仆人,甚至觉得那个叫香桃的丫头,连同钱嬷嬷神色都有些奇怪。 是何处出了错? 还是这回他这表妹玩了个高明把戏? 钟念月将嘴里的点心咽下去,有点噎,若是喝点茶就好了。 她舔了下唇,这才出声:“不妨事,就是见不得风。” 少女嗓音娇弱许多,听着倒好像真是病了。 祁瀚一手攥住帘帐上的金钩,低声道:“我要见一见,才能放心回去的。” 他内心认定钟念月在耍把戏,但面上却是不显,语气比起往日,还更温和了几分。 钟念月却是听得有些心烦。 你既不喜欢人家,又拿出这般姿态作什么?痛痛快快拂袖而去,岂不是更好? 见钟念月不应声,祁瀚又笑道:“昨日母妃还问起了你。” 这话倒像是在暗示,若非母妃问起,他是不会来的。 这一番话下来,岂不是要吊得原身的心七上八下? 钟念月更觉得讨厌了,连装也不想同他装了。 祁瀚此时将那金钩一拉,掀起了帐子一个角。 钱嬷嬷惊了一跳,气得胸口直疼。虽说是表兄妹,可到底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是五六岁的时候了,怎么好这样莽撞的呢? “我替你挡了风,不会叫你再受凉的。我瞧一瞧……可吃药了?也没闻见药味儿,是不是底下丫鬟婆子伺候得不够细心?”祁瀚说着,将那帘子掀得更高。 这是铁了心想要揭穿钟念月的“把戏”。 帘子一掀起来。 祁瀚怔了片刻。 倒不是他多么喜欢钟念月,而是他这个表妹的确生得极美,这几日足不出户,好像养得更好了,光线泄进来那一刹,连他都被晃了晃眼。 但很快,祁瀚就又皱了下眉。 光有好皮囊,又有何用? 祁瀚的视线移了移,却是看见钟念月手里托了个……点心盘子? 祁瀚怒从心头起。 果然是装的! 钱嬷嬷心生担忧,正待寻个藉口来为钟念月开脱。 钟念月神色不变,还伸出手去,道:“端盏茶来。” 香桃忙不迭去倒了茶,塞到钟念月的掌中。 她十指纤细,漂亮得像是玉石一般。 祁瀚却生不出半点欣赏之情,只觉得又恼又好笑。 她糊弄他,糊弄得这样理直气壮?被他戳穿,却连脸红一下也无? “表妹骗我。”祁瀚沉声道。 钟念月先捧着茶盏饮了一口,润了唇舌。 她淡淡应声:“是呀,我懒得起身,你又偏要过来。” 懒?懒得起身? 祁瀚面色微青,维持不住了笑意。当着这样多下人的面,她竟然这样说?往日里追着他的,不是她吗? 祁瀚压下心头的怒火,沉声道:“母妃怕是不信的,她担心得紧,你还是改日自个儿进宫向她说罢。” 原身是害怕进宫的。 她在家中娇养,横着走也无妨,顶多就是被钟父斥责两句。 但皇宫…… 原身六岁时,入宫参加了一回宫宴,回来时也不知为何发了一场高烧,之后就总是对皇宫心生惧怕。这在书中并没有写到,不过原身的记忆里有。 原身也就是为着太子表哥,才肯往皇宫里走一走。 钟念月自然是不怕的。 她从盘子里挑挑拣拣,选了块栗子糕,漫不经心地道:“嗯,过两日再说吧。” 她口吻随意,听得祁瀚更是火冒三丈。 “你回去吧。”钟念月咬了一口栗子糕,“我一会儿还要忙呢。” “忙什么?” “逗鸟儿啊。” “……” 祁瀚对上钟念月的面容,她的眼眸生得漂亮,眸底澄澈,天真又无邪。祁瀚却只觉得,这个不怎么搭理他的钟念月,比以前的还要叫他胸闷头疼。 他拿她没有办法。 他的母妃疼宠钟念月,钟家更是将她捧在掌心。 她是他的表妹。 她不黏着他,本来就是他乐见到的情形。 祁瀚来回默念几遍,如此给自己洗了脑,这才拂袖而去。 只是他这边跨出了门槛,就听见那边钟念月同丫鬟道:“香桃,将我的鸟儿拎来。” 香桃应了声,很快就拎着鸟笼子进来了。 这是前几日,钟念月刚穿到这里来,为了出府走一走,了解这个朝代的大致情况,寻了个买鸟的藉口,于是顺手买来的。 钱嬷嬷松了口气,在旁边道:“还不快去送送殿下。” 小厮忙跟了上去。 祁瀚神色稍霁,心道这钟府的下人倒还是懂礼数的。 他却不知在香桃心中,他都已经是又笨又矮了。 祁瀚走到了门外。 隔着一道屏风,他那表妹笑声清脆,像是指着什么东西教那鸟儿:“怎么还不会说人话呀?来,跟我学,……狗东西。” 祁瀚:“……” 他浑身都觉得不舒坦。 就仿佛、仿佛钟念月这会儿正指桑骂槐似的。 那也不知养的是什么鸟,学得倒是快。 “狗东西、狗东西……” 祁瀚加快脚步,都还愣是听了五六遍,声音才渐渐听不清了。 祁瀚一走,钱嬷嬷忙拉住了钟念月的手腕,又是疼爱又是责备地道:“姑娘今日怎么下了太子的脸面?也不必等过两日再说了,姑娘明日就进宫去给惠妃娘娘请安吧。娘娘疼你,你也要拿出晚辈的姿态才是。” 钟念月淡淡应声:“嗯,再说吧。” 惠妃就是太子的母亲,钟母的干姐姐。 惠妃看似与钟家亲近,待她也疼爱得紧。 但若是真顾忌情谊,在书中也不会那样痛快就与钟家斩断了情谊,还看着儿子将钟家送上覆灭之路。 原身看不明白。 她看书倒是看得真真切切的。 钟念月又在家中窝了两日。 不是她宅,而是因为初来乍到,尽管熟知书中剧情,但也总要先细心蛰伏上一段时日,彻底适应了环境,才能再动弹吧? 这就不得不感谢,无数穿越作品中的先辈们,为她提供了相当丰富的知识经验了。 没等钟念月去惠妃宫里请安,香桃倒是先拿着一张帖子,送到钟念月面前来了。 “姑娘,这是高家送来的帖子。” 钟念月接过来扫了两眼,大致看明白了。 原来是高家行三的嫡女,要行及笄之礼了,高家为给自家姑娘做脸,这才大宴宾客,请了京中各家的贵女。 因钟夫人不在府中,老夫人也在别庄养病,这帖子便只写了钟念月的名字。 香桃小声道:“我听高家派来的人说,那日太子殿下似是要亲至。” 高家大房的老爷是东阁大学士,太子要尊称他一声老师。他会亲自前往给高家做足脸面,并不奇怪。 要知道女主就是在这场宴会上,得以结识了太子。 按原书剧情,原身只一味跟着太子跑,寻常宴会并不乐意露面。她与京中贵女来往甚少,自然也没有几个朋友。 等到听闻太子要去高家女的及笄宴,原身立马就去了。之后在宴上处处不自在不说,还眼看着太子对女主另眼相待,好不酸楚。 从此就开启了她垫脚石女配的一生。 谁跟着太子跑谁傻。 钟念月刚想说不去,但她突地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出声问:“高家的下人特地同你说的?” 香桃愣愣点头:“……啊。” 高家的下人为什么特地提上一句? 无非就是两个原因。一则是为了炫耀,二则,为了诓钟念月去赴宴。钟念月少有露面的时候,若她也去了高家的宴会上,这不是更显得高家三姑娘面子大么? 这倒不是什么毛病。 重要的是,若是连高家的下人都晓得,能用太子的名头将钟念月诓去,那还了得? “去吧。”钟念月出声道。 她明个儿就让所有人都看看清楚,她对太子没有意思。谁乐意当太子妃谁当去! 钱嬷嬷应了声:“哎。” 忙就转身给姑娘张罗衣裳首饰去了。 钟念月在家里逗了逗鸟,看了两本钟母万氏给她寻来的杂书,又捏着笔胡乱画了一通画儿。 狗腿子香桃盯着纸上瘸腿的简笔画,马屁拍得无比真诚:“姑娘画得真好,这双大眼睛,画得可传神呢。” 钟念月就这么心情舒畅地睡觉去了。 第二日醒来。 钟念月的床榻旁已经放好了衣裳和首饰。 “衣裳是上月才新做的,首饰是姑娘生辰时夫人送的。” 扭头随意一扫,就可见衣裳首饰的精美。 原身每回见太子,都要着盛装打扮。 轮到钟念月…… 他配看吗? 钟念月起了身:“首饰匣子呢?放衣裳的箱子呢?我自个儿去挑。” 香桃不明所以,但还是引了路。 钟夫人万氏如何疼爱女儿呢? 却是专门划出了一间房来,只搁置钟念月的衣裳首饰。 钟念月随手拣了一件出来。 香桃愣声问:“首、首饰呢?” 钟念月走出去,从院子里的梅树上随手折了一支:“嗯,就这个。” 敷衍之意溢于言表。 院儿里负责梳妆的丫头,搓搓手,正想着要给姑娘梳个漂亮的头发,走出去惊艳众人,牢牢吸住太子的目光才好呢…… 铜镜里映出的面容,和钟念月穿越前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张脸稚气多一些。 左右都是熟悉的脸,也没什么好看的。 钟念月敛住目光,抬起头来,道:“梳个……好睡觉的吧。” 丫鬟:? 丫鬟咽了咽口水,以为自己听错了:“好睡觉的?” “嗯,就是在马车里靠着打盹儿,不硌我脑袋的。” 丫鬟:“……” 丫鬟恍惚地给她梳了个最简单的单髻,再恍惚地把梅花簪入她的发间。 钟念月慢吞吞地用完了早膳,喝了暖胃的汤,再叫人取来大氅裹上,帽子一拢,还要抱上一个汤婆子:“走罢。” 钱嬷嬷应声跟上。 这厢出府。 而那厢钟家的大公子钟随安正从外头回来,挟着一身风雪,眉眼仿佛都染上了几分冷意。 他今年也才十五岁的年纪,面容才初见棱角,但已经显得分外稳重了。 钟随安袭承了父亲的脾性,多少有几分不苟言笑。 他一下马车,便见一个身形裹得圆墩墩,帽子上绒绒的白毛随风飘摇的少女,艰难地爬上了马车。 一旁的小厮注意到他的视线,忙道:“姑娘应当是要去高家府上吧。” 姑娘? 那是他那个拿腔捏调,锦衣华服常在身,总是追着太子跑的妹妹? “太子也要去吧。” “是,听说是这样。” 钟随安的表情一下古怪了起来。 他那妹妹今日在太子跟前不扮美了,改扮雪球了? 失态(我不喜欢表哥了...) 第三章 高家的花园里,已经有几个小姑娘窃窃私语起来了。 “太子殿下来了,钟念月肯定也要来。高淑儿也不怕被钟念月抢了风头?” “她是想气一气钟念月吧。” “怎么说?” “我听闻,太子已经连着几日不见钟念月了。钟念月都气病了。如今太子却要来参加高家的及笄宴,给高淑儿做脸。钟念月岂不是更要气个半死?” “是呢,是呢。太子与高大人师生情深,若是高淑儿做了太子的侧妃,钟念月更要气死啦。” 原身少于露面,每每露面时,也并不依仗家世欺压旁人。 但她惯于在太子面前打扮出众,因而不论什么场合,都总要倚着盛装美貌压主人家一头,可把人气得鼻子都歪了。 于是暗地里大家说她是表面装得大方有礼,实则瞧不上别人,心机深着呢。 原身在书中,也因此得了个“白莲花”的名头。 不多时,只听得小厮高声道:“太子殿下到。” 她们这才齐齐收了声。 不管怎么说,这些话都不能叫太子听见了。 祁瀚对这样的女孩子的盛会丝毫没有兴趣,他只是来走个过场罢了。 眼见着高家人殷切地迎上来,祁瀚便同他们走到一旁去了。 “殿下。”东阁大学士高炳朝祁瀚福了福身,为了显露自己与太子只有师生情,而无刻意讨好亲近的意思。高炳神色严肃,张嘴便是:“那日陛下要太子重作的文章,可有个模样了?” 祁瀚:“……” 本来不大好的心情,顿时更加不好了。 此时又有个小厮跨进门来,声音不高不低地道:“钟家姑娘到了。” 钟家只一个独女,那便是钟念月。 一时间,无数目光都隐晦地落到了太子的身上。 祁瀚换做往日,这会儿该要心生不快了。 但此时他只轻挑了下眉,心道,他果然没猜错,钟念月前面就是在玩把戏,今日不就跟着来见他了? 那鸟儿满嘴“狗东西”的声音,一下也从脑中淡去了。 祁瀚当即转过身,朝花园的入口处望去。 这下倒也省去了回答高炳的话。 高家的丫鬟很快就领着一行人跨了进来,走在前头的是个披着白色大氅还戴了兜帽,如此这般拢得严严实实的少女。 众人一愣,连带祁瀚都是一顿。 “表妹?”太子的声音带上了些许的迟疑。 钟念月应了一声:“啊。” 高家大夫人一步上前,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钟姑娘……” 钟念月飞快地抽回了手。 她的手暖着呢,高夫人的手却冻得厉害。 高夫人:“……” 钟念月也不去瞧她的脸色。 高家惯会明面上做人,落井下石倒也是最快的。 她开了口,道:“大夫人给我寻个遮风取暖的地方,我先坐着歇一歇。” 高夫人只好应了声,送着钟念月往花园里修筑的六角亭子去了。 一帮下人还得忙着给上茶点,点炭盆,好生伺候着。 不少姑娘望着这一幕,都微微傻了眼。 “那当真是钟念月?” “是她,太子都同她说话了。” “也不知高淑儿见着这般情形,会不会后悔请了她来……” 这厢钟念月紧了紧兜帽,却没立即坐下,而是道:“怎么也没个垫石墩子的?” 一旁高家的丫鬟面红耳赤,连忙去取了。 高家姑娘平日里要学一个端庄得体,没那么多娇贵的讲究。底下人伺候起来,自然不如钟家丫鬟面面俱到。 等垫子取来,钟念月这才坐下,一手托着那茶盏,道:“若是这儿小火搁着,熬煮上一口汤,那便更好了。” 高夫人:“……”倒是怪我高家准备不周了? 钟念月全无书中原身赴宴时的格格不入。 比起束手束脚的高夫人,她倒更像是这里的主人,举手投足都是优越家世娇养出来的闲适自然。 这厢高大学士沉声道:“钟大人的这个女儿,自幼不习女戒,不读四书。却是太娇惯了些……” 祁瀚没有应和他的话。 祁瀚往日也这样想,只是高炳这般喜好训斥他人的做派,实在叫他烦透了。 见着他,都总要端一端老师的架子。怎么不敢到他父皇跟前,拿出直谏的派头呢? 祁瀚理了理袖口,拿出几分太子的派头来,淡淡道:“表妹这几日病了,也算不得娇惯。” 高大学士张张嘴,闭上了。 太子都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再多说,倒成不识趣了。 祁瀚见他语塞,这才觉得胸中堵着的不快松动了些。 他不想再与高炳谈什么功课,更不想被频频提起他父皇是如何训斥他的……祁瀚的视线晃了晃,干脆拔腿也朝那六角亭子去了。 高炳若是还要拿他的架子,就不会跟着往女人堆里扎。 “表妹。”祁瀚跨入亭子,唤了一声。 钟念月正吃东西呢,懒懒应了一声。 祁瀚胸中的不快一下又堵回来了。 她今日都肯来这里了,怎么还要同他装腔作势? 往日都是钟念月黏着他说话,祁瀚一时搜刮肺腑,竟然半晌找不出一句可起头的话。 “表妹……是当真病了?” 不然怎么会将自己裹得这样严实,还要躲在亭子里挡风驱寒。 “表妹前几日和我说的……都是气话?”祁瀚再度出声。 钟念月拉了拉兜帽,这才露出一张雪白的面容,她睫毛轻颤,容颜动人。明明比往日穿得随性不讲究了许多,裹得跟团雪球似的,却偏偏将她衬得更小了些,令人想起那可以托在掌心的宝珠。 祁瀚瞧着瞧着,便忍不住心想,难不成真是他先入为主,冤枉了钟念月? 他自认少有做错事的时候,若真是冤枉了她……他在她跟前,倒好像也没有训斥厌憎她的资格了。 祁瀚一时心绪有些复杂。 而那粉雕玉琢般的少女,此时方才启唇:“表哥。” 祁瀚:“……嗯。” 钟念月:“你是不是闲得发慌?” 祁瀚:“……” 这话何意? 祁瀚脸有点黑。 难道她是不想同他说话? 钟念月将跟前那盘子瓜子往前推了推:“表哥既然闲着没事做,那就给我剥一盘瓜子吧。” 祁瀚:“……” 祁瀚刚有一点软化迹象的心,立马就又硬了起来。 高夫人还在一旁竖着耳朵偷偷听呢,像是想要从中窥出点什么来。 此时钟念月又扭头朝她望去:“大夫人是不是也闲……” 还不等钟念月将话说完,高夫人忙笑着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淑儿那边还等着我呢。我留两个丫鬟婆子在这里伺候着,太子和钟姑娘有事只管吩咐。太子殿下,我就斗胆先行告退了。” 说罢,高夫人就福身走了。 像是生怕钟念月也叫她剥瓜子去。 到时候那怎么拒绝?太子都剥了,你不剥?你比太子金贵? 高夫人走是走了。 钟念月盯着祁瀚的手:“表哥剥呀,快剥呀。” 祁瀚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错觉。但他是太子,遇事自然要沉着稳重。 稳重的太子捏起葵瓜子,沉着地剥了起来。 香桃见状,暗暗点头,心道姑娘不愧是姑娘。太子虽说是差了些,将来做不了姑娘的夫婿啦,但是给姑娘剥剥瓜子还是可以的。 钟念月身边带来的丫鬟婆子一派自然,只有高家的下人看得战战兢兢,恨不能去替太子。 而亭子外,那些个女孩子也都看傻了眼。 “是谁胡说太子几日不理钟念月了?如今这……” “这不对啊,这怎么,怎么像是掉了个个儿了,成了太子哄着她了?” “还有,钟念月今日怎么打扮成这样?往日不是要艳压四方么?” 这厢说完,那厢高家三姑娘出来了。 她们扭头一瞧。 高家三姑娘也着实下了功夫,想是生怕比不过钟念月,于是平日里作素净打扮的她,今个儿却是穿得锦衣华服。 她身旁的婆子还捧了一套头面,远远一瞧,还在太阳光底下闪烁着金光呢,若是戴在头上,不知是如何的珠光宝气呢。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低低道:“若她瞧见了钟念月的模样,岂不是一拳打着了空气,全部白收拾了?” 其实这会儿不止她们在偷偷打量钟念月的方向呢,另一处扎堆的几个小姑娘,也正望着六角亭子。 “外头都说什么,钟姑娘追着太子,太子不喜欢她。今日一瞧,不像是这样的。” “到底是表哥呢,真叫人羡慕。” 其中一个小姑娘,闻声略微沉了沉脸色。 只见她梳的双髻,身上穿的衣裳不大合身,但胜在皮肤白皙,眉眼俏丽,眉心坠下一点殷红的坠子,顿时更添了几分动人。 她的年纪不大,但眼神却不大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深沉。 不该是这样的。 她心道。 入到高家之后,她被几个贵女欺辱,太子闻声而来,见她坚强不肯认输,心生怜惜与赞赏。 太子随即与她说了许多话,又说,打从他进门便一眼看见她了,因为只她穿着不合身的衣裳,是因为谁苛待了她么?又说,他那表妹备受娇惯云云,而她年纪这样小,却是要吃这样的苦…… 钟念月坐在那里,高贵如月,却也没几个人乐意搭理她。她眼中只有太子,可太子并不喜她。 钟念月空生一身美貌,也只能看着太子对她百般关怀,被嫉妒和羡慕折磨得死去活来。 可为何变了? 太子进门,径直与钟念月坐在一处,不仅如此,还为钟念月剥瓜子? 反倒是钟念月,瞧上去似是爱答不理…… 难不成重生的并非只我一人? 她神情数次变幻,直到被旁边的人叫住:“阿娥,你怎么了?你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是不是怕了?” 苏倾娥摇了摇头,柔柔一笑:“无妨。” 难道是因为,前世她一人孤立无援,而这一世,她身边已经笼络了三两个朋友,事情有了转变? 可她已是重来的人,有了一世的经验与智慧,为什么还要那样受委屈呢? 苏倾娥脑中乱哄哄的,一时理不出个头绪。 而这头,及笄宴终于开始了。 太子已经剥了葵瓜子、南瓜子,还剥了栗子…… 钟念月吃不下多少,没吃几口就说腻。 祁瀚面色黑沉沉,指尖都微微发着疼。 他真是昏了头了……她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 他堂堂太子,何曾做过这样的苦活儿? 钟念月端着茶盏,抿了两口,还娇声道:“……这茶不大好,同不知春比起来,实在差得远了。高家忒小气,便拿这样的待客。” 说罢,她扭头看向祁瀚。 “表哥将我原先送到你那里的两饼不知春还给我罢。”钟念月眨眨眼,天真无邪地道。 祁瀚:“……” ……送出去的,还有要回来的道理? 哪个不是恨不得抢着往他太子府上塞东西? “反正你也不喝。”钟念月说着,掰了掰手指头,“还有往日里,我送你的那方澄泥砚,也给我送回来罢。擦擦灰,还能给我爹用。哦,还有那个荷包,洗一洗就给我哥吧……” 祁瀚十指霎地攥紧,一时间脑中轰轰作响,面皮火辣辣的,像是被羞辱了,又像是极为的不甘。 他额上青筋直跳,咬牙切齿:“表妹这是做什么?” 钟念月也并不同他呛声,还是那般不紧不慢气死人的样子,她道:“表哥不用的东西,都还回来给我呀,便是这个意思。” 祁瀚从未当面戳破过钟念月的心思,只是不耐烦地应付着她。 这会儿他却是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不是因着你一心喜欢我,才什么大的小的,都往我府里送吗?” 钟念月歪了歪头:“是呀,可如今我不喜欢表哥了。” 祁瀚面容俊朗,贵为太子,从未想过会有人不喜欢他。而且还是从这个整日黏着他的表妹口中说出。 这简直比高炳开口揭他短处还要来得五雷轰顶。 钟念月说罢,缓缓起身,拢着怀里的手炉,走动间,带出一点梅花的冷香气。 祁瀚却像是被那香气钉在了那里一般,面色铁青,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等到钟念月都走远了些,他才想起来,应当问问她,她既不喜欢他,还能喜欢谁?! 钟念月走入人群间,扫视了一圈儿,却是没扫见女主在哪里。 毕竟书里都只有外貌描写,她没亲眼见过,她怎么知晓女主究竟是什么模样? 算了。 钟念月也不浪费心思了,只不动声色地与几个贵女走在一处。 她们身世不及钟念月,见了她自然只有客气捧着的份儿。 张嘴还要捧些什么:“太子殿下待钟姑娘真好啊。” 钟念月也不脸红,只一点头,理所当然道:“那是自然,我姨母说的,做哥哥的,自然要好好做哥哥。” 众人一怔。 她不该最是憎恨有人在她跟前说太子只是因着兄妹的身份,才对她好的吗? 这厢祁瀚心绪说不出的烦乱,心思已经全然不在这里了,满脑子除了今日将他气得要死的钟念月,旁的一概装不进脑子里去。 别说是女主苏倾娥了,就是那厢高淑儿频频朝他望来,也没能得到半点目光,好不失望。 这出及笄宴上,钟念月没抢了高淑儿的风头,可高淑儿还是高兴不起来。 其余人也高兴不起来,她们还处在一片恍惚之中。 祁瀚心中不快,早早离了高府。 众人再有万般心思,也只能目送着他离去。 等回到府中,祁瀚一垂眸,正扫到那方搁在桌案上吃灰的澄泥砚。 他咬牙切齿:“收拾起来,全部……都收拾起来,送钟府去。” 下人们茫然无措,从未见过太子这般失态的模样。 “还不快去!”“明日之前,都要收拾出来,悉数送到钟府!少了一样,本宫都要拿你们是问!” 下人只能诺诺应了声,匆忙去了,一个个的都忍不住心中暗道,太子与钟姑娘难道真要撕破脸皮了么? 只怕……只怕娘娘是不答应的。 钟念月回到了府中,热腾腾吃了一餐饭,再遛遛弯儿,顺手画个睡前简笔画,然后好好睡了一觉。 再醒来,她的床榻边上放着的就不是什么衣裳首饰了,而打从太子府遣返回来的“礼物”们。 香桃神色不变,倒是钱嬷嬷有些忧心,压低了嗓音道:“姑娘,一早……宫里头就来了信儿,惠妃娘娘要请姑娘进宫陪着说说话呢。” 钟念月才不怕。 如今还没撕破脸,惠妃装也要装得待她好。 她缓缓坐起身,先想了会儿早上吃什么。 她闲适得很,其他人却全然不似她这般。 且不说苏倾娥。 先前高炳口中的那篇文章,祁瀚还未作出来,因而连进宫也不敢。 一想到父皇或许要翻看他的文章,他从内心深处,不自觉地油然而生一股压抑、焦灼,甚至是惶然。 祁瀚沉着脸走在街头,路过一家铺子,骤然顿住了脚步。 随从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殿下?” 祁瀚指着那铺子:“要上二两。” 随从愣愣看过去。 只见一个斗大的簸箕里,装着满满的松子。 她不是爱吃些瓜子之类的炒货么? 她昨日说了那样多的气话,他也不该冲动之下将东西都给送了回去,落在旁人眼里,岂不成了他太子度量小的笑话? 罢。 他便大度剥一捧松子给她。 龙辇(哪家的小孩儿...) 第四章 祁瀚带了些松子回府,谁晓得这东西比瓜子还要难剥。 “殿下!”一旁的小太监骤然惊叫了一声。 祁瀚骤然回神,不悦出声:“何事?” 小太监颤声道:“殿下的手……怎么好像出血了?” 祁瀚叫他一说,这才觉得丝丝的疼。 他忙低头去看。 手指微肿,指缝里卡住了一点血丝。 祁瀚眉心隆起,有了些许的恼怒。 他那表妹喜欢的东西,怎么都这样麻烦?他堂堂太子,何苦去这样哄谁?还是该随便买些东西送到她府上去的。 但心念转来转去。 祁瀚的面色很快又舒展了。 叫钟念月看上一眼他的手,她还有什么脾气发得出来? 他自然没有一丝一毫对不起她了。 之后可再容不得她这般骄纵,随意使唤他了。 祁瀚吸了口气:“你们几个,一起剥。” 小太监苦了脸,死活也想不通这中间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昨个儿还像是要撕破脸就此老死不相往来了,今个儿却是连带着他们这些人,都得一块儿给钟姑娘剥松子…… 这叫……这叫什么事儿啊?! - 钟念月用完早膳,钱嬷嬷已经急得不行了,忙问:“姑娘,我叫他们备马车去?” 钟念月点了下头,却是先出声问了:“我父亲和兄长,已经都出府了?” 香桃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是呢。老爷一早便应卯去了,大公子这会儿应当也在太学了。” 横竖全家上下,就钟念月最懒。 但她是丝毫不见脸红的。 钟念月慢条斯理擦了手,还是由钱嬷嬷和香桃跟在身侧,一并出了府。 古时候的娱乐对钟念月来说,实在是乏善可陈。从钟府到皇宫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她干脆就靠着又打了个盹儿。 香桃叫醒她的时候,她正梦见自己穿回去了呢。 “姑娘,到了。”香桃低声道。 钱嬷嬷也跟着出声:“咱们得下去走了。” 这会儿外头响起了声音:“表姑娘,奴婢已经在这里恭候许久了。” 那话音落下,帘子被人从外头卷起来,一张四十来岁正显精干的面容出现在了眼前。 钟念月的脑海中很快浮现了与之对应的名字。 这是在惠妃跟前常伺候的宫女,人称一声“兰姑姑”。 兰姑姑请她下了车,见了她先是一愣。 有些日子不见,这钟家姑娘倒好像气色更好了?来到皇宫,也不见脸色发白了。 兰姑姑扬起笑容,给一旁的守卫出示了惠妃宫中的宫牌,这才领着她们往里走。 钟念月抬眸一望—— 四下宽广。 这得走上多久啊? 换她,她也不爱进宫。 钟念月穿越前就没吃过什么苦,她家世不错,父母恩爱,长辈也很宠她。 她倒也不想委屈自己,当下便出声问:“兰姑姑,有轿子么?” 原身入宫的时候少,每回入宫,再有什么脾气也都老老实实压下去了,如鹌鹑一般,自然也不会嫌这路累腿。 兰姑姑一顿。 这到了皇宫门前,任是再大的官儿,出身再好的贵女,也得下马的下马,下轿的下轿。 宫中只有皇帝、太后和执掌凤印、御六宫的娘娘,才能赏得了轿子。 这巧不巧…… 上月还是惠妃管后宫事务,这月便轮到敬妃了。 兰姑姑委婉地道:“哪里好去搅扰敬妃娘娘呢?” 钟念月娇声道:“我这两日身子不大舒坦,走不动的。” 兰姑姑从来没见过这钟家姑娘这么难缠的时候。 谁都晓得她倾心太子,在惠妃这个姨母面前,一向都是扮乖做大方的。 兰姑姑咬咬牙,道:“那姑娘等一等,奴婢派个小太监去向敬妃娘娘请个赏。” “何苦这样麻烦?”钟念月盯着她,“你背我罢。” 兰姑姑闻声,顿时有些气血上涌,脸上的不可置信之色几乎藏不住。 她在惠妃面前得脸,莫说别的,只说那些份位低的妃嫔,都还要冲她卖好呢。 这钟家姑娘为了向太子示好,为了与姨母更亲近,也没少巴结她。今个儿钟家姑娘怎么敢这样同她说话了? “快些。”钟念月道,“莫让姨母久等了。” 这话一出,兰姑姑倒担不起这个久等之责了,只好憋闷地在她跟前躬下了腰。 钟念月一拎裙摆,趴了上去:“走罢。” 钱嬷嬷心中暗暗叫了声“老天”。 姑娘近日的脾性,怎么好像狂放了许多? 钟念月到底年纪还不大,算不得如何沉。但兰姑姑背着她走上一段路,也已经够要命的了。 大冬天的,兰姑姑竟是出了一脑门儿的汗。 一旁的小太监都看傻了。 还没人敢这样使唤兰姑姑呢! 就算是惠妃娘娘都对她爱惜得紧。 从皇宫门口到惠妃宫里,那距离还当真不短。 得亏寻了个人背她。 钟念月心道。 兰姑姑走着走着,却是突然停了,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姑娘……且等一等。” “嗯?”钟念月将兜帽往下扯了扯。 这会儿太阳高照,日光洒下来,好似为那红墙绿瓦都披上了一层金光。 而这倒并不是最引人注目的。 那远处最扎眼的,是一行缓缓走过的人。 钱嬷嬷与香桃望了一眼,就匆匆埋了下头,根本不敢再多看一眼。 那是龙辇。 兰姑姑心中积蓄着不快,便想着要瞧钟念月瑟瑟发抖的样子。 她艰难地扭了扭脖子,抬眼一觑,却见钟念月神色不变,正望着那远处,津津有味着呢。 兰姑姑:“姑娘,那是陛下的行辇,还是莫要胡乱看了。” 钟念月:“哦。” 应声应得相当敷衍。 这四下宽阔,除却守卫和三两宫人,只龙辇一行和他们格外显眼。 兰姑姑避让的时候,那厢也一眼瞧见了他们。 “哪家的小孩儿?倒是娇蛮。” 说话的是个头戴金冠,身着玄色衣裳的年轻男人。 他倚坐在龙辇之上,发如鸦色,眉如墨描,鼻梁高挺而唇微薄,生得竟是极为俊美,仿佛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他模样尊贵,周身并无凌厉冷锐之气,但一垂眸,一扶手,自有不怒自威,让人觉得在他跟前大声点说话都要本能地腿软。 一旁的大太监孟胜闻声,这才敢跟着出声说两句:“奴婢不认识那是谁家的姑娘,不过背她的,那分明是惠妃娘娘宫里的兰姑姑。” 他也忍不住暗暗嘀咕呢。 哪儿叫娇蛮呢?这叫胆子大了。 那些王公贵族之后如何骄纵,都是在自个儿家里,谁敢在皇宫里,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这样大展骄纵之态呢? 男人淡淡应了声:“嗯。” 也不知他们是要往何处去,眼看着龙辇竟是渐渐近了些。 兰姑姑这般在宫里素来风光的人物,这会儿脖子上的汗都出来了。等再近些,她就猛地侧身,且狼狈地低下了头,像是生怕多看一眼。 这一仓皇倒好,头也晕了,眼也花了。兰姑姑差点将背上的钟念月摔下去。 钟念月往上窜了下,一把牢牢抱住兰姑姑的脖子。 这一抖,兜帽也落了,露出两团微微垂落的发髻,上面一边别了一团白绒绒的软簪。 这是丫鬟精心给她梳的,方便打盹儿不硌脑袋的发髻。一垂下来,就跟兔子耷下来的耳朵似的。 孟公公见状心说,年纪还真不大。 瞧着就是个柔软的小姑娘。 这时却见龙辇上稳坐的男人,斜里伸出手,一把拎住了钟念月的后颈子。 跟拎上月在围场里那打中的兔子似的。 钟念月:? 男人的指骨有力,衣袖向后滑去一些,露出一截养尊处优的如玉石般温润的手腕。 兰姑姑都吓傻了,想跪又因为背着钟念月跪不下去,只哆哆嗦嗦出声道:“奴婢冲撞了陛下……” 钟念月也想扭头去看,奈何后颈子被人揪住了,扭也扭不过去。 实在是可恶! 这看起来分外显得年轻的男人,正是当今的晋朔帝。 晋朔帝改揪为托,托住钟念月的后颈,轻轻往前送了送,叫她更好地伏在了兰姑姑背上,兰姑姑也顺势站得更稳当了。 只是兰姑姑那颗心却依旧七上八下着。 晋朔帝没有出声说一句话,那龙辇很快便又继续往前行去了。 只孟公公淡淡道了一声:“慌张什么?惠妃娘娘宫里怎么出了个这么胆小的?倒不如你背上这位小主子得体。” 兰姑姑嘴唇嗫喏两下:“是,公公教训的是。” 这会儿钟念月才终于扭过了头。 不过也就瞧了个皇帝的背影,倒是挺拔如松,气质出众。 书中对晋朔帝的着墨不多。 因为太子不敢抬头看他,女主见了他更是吓得要死。 所以作者少有对他的正面直接描写。 不过大抵、兴许……是个可怕的人物就是了。 这样一位牢握皇权的帝王,不可怕才奇怪。 钟念月的心情依旧轻松,就是忍不住反手理了理自己的后领子,小声道:“将我领子揪皱了。” 兰姑姑闻声都再度吓傻了。 钱嬷嬷也出了一层薄汗。 孟公公却是愣了下,随即哭笑不得地瞧了瞧她。 这一瞧。 才是又发觉,原来这骄纵的主儿,生得是分外漂亮,眉眼晃人得紧。 “敢问是哪家姑娘?”孟公公出声问。 虽说陛下不过那么随口一说,但底下做奴婢的,总要聪明些,时刻把那答案准备着。 免得下回陛下再说,谁家的小孩儿,他也只能答上一句不知。 孟公公问起,兰姑姑哪里敢不答? 兰姑姑忙道:“这是钟家姑娘。” 孟公公又一次愣住了,似是不敢置信地盯着钟念月多瞧了两眼,随后才敛起目光,笑道:“原来是钟大人家的姑娘。” “去吧,免得娘娘久等。” 如此说完,孟公公才转过身,快步跟上了龙辇。 兰姑姑长长舒了口气,顿时有些脱力,但又怕将钟念月摔了,一会儿惹出动静,把孟公公再引回来。 孟公公是陛下跟前常伺候的,他的一举一动,难免让人惶恐,不由得去猜测是否有圣意掺在其中。 这一路上似乎是生怕再出点什么意外,兰姑姑憋着一口劲儿,一口气把人背到了惠妃宫中。 跨进了门,钟念月从她身上下来,头发丝都不见乱。 宫女迎上来,本要按照惯例请她先到偏殿擦洗一二,清爽些,才好见娘娘。 这会儿见了,却也不免一愣。 那兰姑姑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钟姑娘却依旧优雅着呢。 “领路吧。”钟念月出声。 宫女本能地应了声,全然没发觉到,这回入宫的钟姑娘不知不觉就将主动权抓在了自己手里。 惠妃等得都有些不耐了。 她与太子一般的性子,实则都没什么耐性。但她身处后宫,这表面上自然更会扮一些。 为了维持一如既往的好姨母的模样,她生等了好久,终于才听到宫人说,姑娘来了。 “我的月儿,过来让姨母瞧瞧,是不是病得小脸都白了?” 等人跨进来,一瞧。 少女面颊浮动着一点绯色,气色正好,于是更见眉眼动人。 反倒是后头的兰姑姑脸色苍白,满头大汗,虚弱得像是站不稳。 “奴婢……奴婢向娘娘复命。” 惠妃宫里谁也没见过她这般狼狈模样。 惠妃呆了片刻,扣了扣指甲:“……成什么样子?还不快去梳洗?” 实在丢了她的脸。 兰姑姑点点头,连多看钟念月一眼都觉得说不出的嗓子疼头疼。 她匆忙扭身退下,小宫女走在她身侧,讨好地问:“姑姑这是怎么了?” 兰姑姑张张嘴又闭上了。 她是个得意人,好脸面,往日都是钟念月巴结她,指着她多和太子、惠妃说好话。 哪能说她这般模样是被钟念月折腾出来的呢? 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兰姑姑恨恨想。 那厢祁瀚好不容易剥了大半松子,跟去了半条命似的。他忍着疲色,这才入宫。 等到了上书房里。 高大学士正垂首立在晋朔帝跟前,这人活像只脖子折了的老公鸡。 等祁瀚到了,他才寻回了声气,盯着祁瀚就先问:“太子的手怎么了?” 祁瀚连头都不敢抬,就觉着他父皇那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明明也不冷,也不厉,却就是叫他浑身僵得厉害。 哥哥(好一个气血上涌...) 第五章 跟着太子进门的小太监,一听这话,脑门上的汗就下来了。 他常跟在太子身边,自然知晓太子有篇要重作的文章,至今还没完成呢。高大学士这话一出,岂不是要质疑太子殿下故意弄伤了手? 那怎么成? 小太监满头大汗,结结巴巴,从喉中艰难地挤出了声音:“是、是表姑娘要吃松子,太子殿下这才、这才……” 祁瀚闻声,面色微变,心底叫糟,恨不得扭头把这小太监的嘴堵上。 平日里也不蠢  ,今个儿怎么说起蠢话了? 高大学士听见这番话,果然脸色不大好看了,当下抬起头,挺直背,拿出几分老师的架子,沉声道:“太子怎能将精力荒废在这等荒谬的事上?” 祁瀚这人最不喜欢受人拿捏。 就从惠妃要他与表妹亲近,于是表妹再如何追着他,他也只觉不耐这之中,就可见一斑。 祁瀚咬紧了牙关,反叫高大学士这话激起逆反心。 只是碍于父皇当前,他才不敢发作罢了。 见太子不答,高大学士动了动唇,还待说些什么。 座上的晋朔帝不紧不慢开了口:“表姑娘?” 高大学士似是惊醒一般,忙又将脑袋低了下去。 小太监已经被近乎窒息的氛围吓软了,他噗通一声跪地,答道:“就、就是钟家姑娘……” 孟公公挑了挑眉,跟着出声:“陛下,便是今日往惠妃宫里去的那位。” 祁瀚抿了下唇。 母妃又将她请到宫里去了?莫不是因为听闻了他府上闹出的动静? 晋朔帝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转声便淡淡道:“如今是谁在教授太子骑射?” 孟公公答:“陛下,是昭勇将军牧将军。” 晋朔帝又问:“如今会拉几钧弓了?” 四钧为一石。 朝中最勇猛的金吾将军,天生神力,可拉三石弓。就是晋朔帝,如今端坐在那里,看上去只贵气文雅,实则年少时便能拉动一石弓了。 而祁瀚,面色微臊,低头道:“儿臣……儿臣只拉得动半钧的弓。” “那便是骑射学得少了,剥个松子都受不住。”晋朔帝淡淡道。 祁瀚不敢辩驳。 但几乎已经能预想到,将来再去上牧将军的课,该要把他折磨得如何死去活来了。 “下去吧。”晋朔帝道,似是还有别的事要处置。 祁瀚松了口气,点点头,恭恭敬敬地告退。 等他转身往外走,他父皇的声音似乎又不轻不重地响了起来,那话像是在问孟公公:“老三还没有老师?” 孟公公低低应了声:“是,陛下。” “文方改去教三皇子吧。” “文方”乃是高大学士的表字,晋朔帝只轻飘飘一句话,就一锤定音,将他转推向了另一个皇子。 高大学士呆了片刻,张张嘴:“……是,是,臣遵旨。” 祁瀚也顿了顿,脚步乱了下,然后才又恢复了正常,继续大步朝外走去。 祁瀚离开上书房后,却不知为何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等在了从惠妃宫里出来的必经之路上。 这会儿惠妃还与钟念月“亲热”着呢。 纵使儿子已经封了太子,惠妃宫中却也仍旧没有开小厨房的恩赐。因而摆在钟念月跟前的,也就只是一些点心瓜果罢了,没甚稀奇。 “月儿近日可是胃口不大好,姨母瞧着似是削瘦了许多。来,尝尝这个,这是宫里头刚弄出的新鲜玩意儿……” 钟念月是见过好东西的,无论是原身还是上辈子的她。 她随意一扫桌案,心道,惠妃好像并没有母凭子贵到哪里去……所以,她才会装作分外疼爱钟念月的模样吧? 目的就是为了将钟家,与钟夫人的母家万家牢牢与自己绑在一处。 这就不得不说到惠妃的身世了。 她的生父是万将军的下属,曾任边境顺平卫所的卫指挥,战死后追授武略将军。 因怜惜她幼年丧父,不久后母亲也自缢而亡,于是万将军将她认作义女,此后入了将军府,与钟念月的母亲万霜如互称姐妹,连姓也改作了万姓。 也就是说,惠妃入宫,并没有可以倚靠的母族。 钟念月实在懒得如原身一样,再去讨好惠妃和太子。 钟念月将面前的食物推远了些,道:“不大饿呢。” 惠妃见状,便也不强迫她。 惠妃先是出声关怀了钟念月的近况,随后才说起太子。 “你这个表兄每日里只忙着念他的四书五经的,习他的骑射礼乐,恐怕对你多有冷落。改日我定要说说他,你们自幼一起长大,待你好,乃是他的分内之事。 “不过月儿,这些倒也并非是他故意,而是如今皇子都大了,你表兄的性子,你是知晓的,性情傲着呢,生怕落于人后。他也不为争个什么先,只是对他父皇一片孺慕,日夜都盼着能得父皇一句夸赞……” 惠妃亲昵地拉着钟念月的手,言辞恳切,听着倒很像是那么个味儿。 所以原身听了,也真信了。 钟念月一笑:“姨母,无妨。” 惠妃都叫她的笑颜晃了晃眼。 惠妃一抿唇,露出和往常一样的慈爱的笑容:“姨母就知道,月儿最是贴心不过……” 没等她将话说完,钟念月便又道:“姨母会逗鸟么?逗鸟比与表哥一起玩,还要好玩儿呢。” 惠妃脸上的表情一下僵住了。 连宫人们都惊诧了一瞬。 “……逗鸟?” “嗯。”钟念月歪了歪头,倚着桌案,道:“我听闻锦山侯最会玩这个了,还会斗蛐蛐儿。表哥认得他么?我要同他玩。姨母让表哥带我去认认锦山侯吧。” 惠妃此刻如同被一道雷当头劈下,险些劈得都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怎会……怎会如此? 她本来是乐见于钟念月不学无术的,因为这人啊,只有不学无术了,那眼界才会窄。窄了以后,也就只装得下一个人了。 也只有不学无术,才会蠢。这蠢人,拿捏起来也就容易了。 将来太子若是要换个母族更得力的妃子,也就容易了。 可现在……钟念月居然不爱和太子玩儿了? 这怎么会? 她不是一心爱慕表哥吗? 还是年纪太小了……分不清爱不爱的,如今玩着玩着,就转了性情了?竟是满脑子的逗鸟斗蛐蛐了…… 惠妃越想越觉得喉头更得慌,只能勉强笑道:“你表哥与他并无来往,这斗蛐蛐儿,也不是什么好事……月儿是大家闺秀,怎能与他们混在一处,去玩这些下九流的东西?” 钟念月:“姨母是说那锦山侯是个玩下九流的?不是好人?我不能同他一起玩?” 惠妃:“……” 惠妃:“姨母不是这个意思,姨母没有这样说。”她只恨不得上手去捂钟念月的嘴了:“月儿莫要再这样说了。” 锦山侯今年不过十三岁,整日里痴玩。 他的父亲乃是当今皇上的亲大哥,远昌王。 惠妃纵使膝下有太子,也是不敢这样得罪人的。 惠妃咬咬牙,生怕说出口的话再被误传了去,于是只得改口道:“姨母的意思只是,怕你因着玩乐耽误了正事。改日……改日远昌王妃到宫中来,姨母便厚着脸皮,为了月儿,去同她说一说,好不好?” 钟念月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又问她:“姨母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惠妃又噎了噎,总觉得钟念月的口吻不大对劲,听着……倒好像她在钟念月跟前矮了一头似的。 但她怎么想,也想不到钟念月早不是原身了。所以只当钟念月是当真对表哥没什么兴致了,言语间自然也就不再捧着她了。 惠妃今日是想将钟念月叫进宫,赏赐些东西,再用长辈的慈爱将她哄得晕头转向,免得与太子生了龃龉。 这下倒好…… 什么算盘全砸烂了。 “姨母……姨母只是为了瞧一瞧,你身子如何了。如今你既大好了,姨母也就放心了。”惠妃脑中百般念头闪过,但嘴上还得绷住,“兰馨,将东西取来。” 小宫女道:“兰姑姑还歇着呢,奴婢去吧。” 惠妃心下微恼,心道这兰馨实在是一日不一日了。 “去吧。”惠妃沉声道。 不多时,小宫女取了个匣子来。 等兰姑姑休整好,进到殿中,正好见着惠妃赏赐了钟念月一匣子的黄金头面。 不知为何……反正就……更得有点难受。 惠妃道:“那日高家姑娘行及笄之礼,备的也是黄金的头面。今日姨母也赠你一套,免叫我月儿落了人后。” 钟念月伸出手指,拨弄两下匣子,懒洋洋道:“我才不与她一般品味。” 惠妃:“……” 兰姑姑:“……” 钟念月叫香桃接住匣子,又道:“不过我知晓姨母是疼我,这便收下了。” 惠妃脸上的笑意都快维持不住了:“啊……嗯,月儿懂姨母的心就好。去,去吧。” 钟念月看向兰姑姑。 兰姑姑突然间福至心灵,猜到了什么,连声道:“娘娘,让秋禾送姑娘出去吧。” 惠妃被她弄得莫名其妙,只觉得今日到处都是怪怪的,让人觉得不顺、心烦。 但惠妃还是点了头,免得在钟念月面前与宫人多费口舌,掉脸面。 惠妃宫中的大宫女秋禾站出来,送着钟念月往外走。 钟念月走到门边上了,突地回了个头,又冲惠妃笑了笑,道:“我知晓姨母为我着想,那我便听姨母的吧。” 惠妃一头雾水,心道,你要听我的什么话? 能不玩蛐蛐儿,还一心惦记着你表哥吗? 钟念月走远了些,声音轻轻地落在了惠妃耳中:“待我回了府中,就叫父亲送我去读书。保管不叫斗蛐蛐儿误了正事。” 惠妃顿时好一个气血上涌。 不。 我没有。 我没有叫你去读书! 当朝女子也可读书,六岁就可入私塾。尤其贵族子女,若是家里有意的,早早就能送入国子监读书了。 男子要考学,而女子学到十四五岁,便也不再学了,这时候才开始分男女大防,于是返家准备亲事。 那国子监里多少的王公贵族……就怕钟念月一入学,看得花了眼,哪里还记得什么表哥? 光是想到这里,惠妃就觉得眼前一黑,直想昏倒算了。 钱嬷嬷也不晓得惠妃的真面目,听了钟念月的话还老怀大慰呢。 只有那穷人家才觉着女孩儿书读越少才越好。 这世家贵族,哪有这样认为的?不说入国子监罢,家中讲究的,还会特地请些名儒来教导女儿。这有了满腹的学识,见识广远,那些高门方才争着求娶呢。 等钟念月又让秋禾背着她出宫去,钱嬷嬷也不觉得自家姑娘骄纵了,反而激动得要抹泪呢。 “姑娘长大了,姑娘长大了……”她反反复复这样说。 香桃不懂得这和长不长大有什么干系,反正姑娘开心,那她也开心了。 只有秋禾满头大汗,一颗心沉了又沉。 回去的路上,倒是没再碰见龙辇了。 却是撞上了太子。 祁瀚一步上前,等看清秋禾把钟念月背在背上:“……” 祁瀚:“表妹。” 钟念月:“嗯?” 每回钟念月从他母妃那里离开,都会缠他缠得更紧。 祁瀚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钟念月再开口。 倒是秋禾两股战战,像是快站不住了,望着祁瀚的目光充满了痛苦。 祁瀚:“……” 祁瀚:“母妃今日与你说了什么?” 钟念月张嘴便是:“说锦山……” 秋禾吓死了,连忙道:“没说什么呢,惠妃娘娘只是问了几句姑娘身体如何了,又说了,说了改日要请锦山侯陪着姑娘玩儿呢。” 祁瀚面色有点难看。 什么锦山侯? 怎么还要叫这人陪着钟念月玩? 钟念月懒懒打了个呵欠,道:“嗯,表哥,我先回府了。” 秋禾恨不得背着人健步如飞,当即就坡下驴,连声告退。 祁瀚:“……” 祁瀚目送着他们走远,心中滋味儿不是个滋味儿,反正就复杂得很。 钟念月这回出来,没有缠着他。她没有和他多说一句话。还有什么锦山侯……他母妃怎么了? 祁瀚张了张嘴。 小太监见他神情不大好,不由怯怯出声道:“殿下心情不大好,是不是奴婢方才在上书房说错什么话了?” 祁瀚当然不会接这句话,只垂眸道:“方才……忘记同表妹说,给她剥了许多松子了。” 小太监听得傻住了。 殿下真、真要哄这钟姑娘了? 钟念月归家时,钟家的大公子正巧回来了。 她顿住了脚步,在花厅里坐下,一边捧着茶盏喝,一边道:“将我哥哥请过来……” 下人们以为自己听错了。 钟念月很少问起自己的兄长,对兄长畏惧多于亲近。这都是因为大公子太像老爷的缘故。 姑娘与老爷也不亲近。 今个儿怎么、怎么…… 不等钟念月再开口,香桃就扭头道:“还愣着作什么?姑娘不是说了么,去请大公子来呀?” 小厮愣愣点头,忙转身去了。 钟随安听见底下人传话时,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要见我?” “应当是的吧,公子,这……”小厮为难地望着他。 书童听完,倒是为公子心生了不悦。 公子这样累,做妹妹的怎么好叫哥哥去见她呢? 钟随安的确是累了,眉间还嵌着一丝疲色。 他问:“今日姑娘去何处了?” 底下人答:“去宫里了,好像是惠妃娘娘请过去的。” 钟随安目光一闪。 是为着太子的事?她难不成是被太子气哭了? 到底还是亲生的妹妹。 钟随安年幼时,还曾有过一点兄长爱护之心的。 钟随安:“走罢。” 等到了花厅里,他一眼便瞧见了座上的钟念月。 她今日打扮得也毛绒绒的,梳着垂下来的发髻,还显得乖巧可爱了几分。 钟随安垂下眼眸,心道,若是她一会儿哭了,他还真不知晓该要怎么办…… “哥。”钟念月脆生生唤道。 钟随安怔了片刻,走上前去,便被钟念月塞了个东西在掌心。 那东西柔软,巴掌大,下面坠着穗子。 钟念月睫毛轻颤,像是有几分怯怯,但动作又大胆,她道:“这是我亲手做的,送给哥哥了。” 钟随安低头一瞧。 那掌心托着的,却原来是个荷包。荷包上的走线并不高明,甚至有些歪扭,只隐约瞧得出是绣了个什么鸟。用色倒是漂亮的,五颜六色凑在一堆,很是喜庆吉祥。 钟随安心中微微一颤动,刹那间说不清心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这个一心只追着太子,素来怕他,与他平日说不上几句话的妹妹,原来也会亲手做了荷包送给他…… 他哪里知道这是太子府上遣返回来的。 钟随安立在那里,良久,最终抬起手来,轻轻按在了钟念月的脑袋顶,低声道:“嗯。……多谢。” 钟念月满脸微笑。 让你在书里骂原身软弱该吃苦。 狗比哥哥,只配二手的。 撒娇(一更) 第六章 钟念月送完荷包,就回自己的小院儿用晚膳去了。 钟随安倒是在花厅里留了一会儿,然后才捏着荷包,怀揣着繁复又杂乱的思绪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万氏不善女红,莫说当儿子的钟随安了,就是当丈夫的钟大人,也没收到过妻子亲手做的贴身物件。 什么荷包香囊鞋袜,一概没有。 真要论起来,这竟是钟随安头一回收到了家里人亲手做的玩意儿。 钟念月将荷包给了他,也丝毫没有提起太子的事,更没有要叫兄长去为自己出头的意思。 这一下,钟随安反倒牵挂起来了。 小厮瞧了瞧荷包,笑道:“倒是巧了,公子惯用的荷包都磨损得掉了颜色了。这不就来了新的了?” 书童接声:“公子却也不能佩这个读书去,这上头针脚都没收好,也不知绣的什么形状,像什么话……” 书童话还没说完,钟随安就打断了他:“书英。” 书童顿了下,望向钟随安。 钟随安见他满脸写着不解,不由暗自皱了皱眉。 他与这个妹妹关系不亲近是事实,但不论如何,也不该轮到这底下人指手画脚、大肆评论。否则人人如此,府里哪里还有规矩在? 钟随安本来也没有准备将这荷包随身佩戴,但书英越是如此说,他就越应该先拿出兄长的姿态才对。 钟随安当下就将腰间的荷包取了下来,转而小心翼翼地佩上了新的。 书童怔怔看着他的动作,紧跟着就听见他家公子淡淡道:“书英,你明日不必陪我去太学了。” 说罢,他重新点了个人。 这话对于一个书童来说,可无疑是晴天霹雳了。 各府中,最得脸的下人无非就是那么些,什么奶娘啊,大丫头啊,书童啊。 若是公子之后都不要他做书童了,那就真是断了他的路了! 书英额上冷汗涔涔,立即跪了下来:“公子,我、我……” 钟随安却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道:“出去罢。” 这底下人,若是轻易惩处一回,就放过去了。那下回还是不会长记性的。 书英涨红了脸,只能爬起来退出去。 等将门关上了,书英憋不住还掉了两滴眼泪。这比公子抽他两巴掌,还要叫他觉得煎熬呢。 钟念月不知晓这狗比哥哥院子里发生了什么,她舒坦地用了晚膳,自个儿坐在椅子上,回忆了下穿越前的美好时光。 一转眼的功夫,天色渐渐暗了。 “我爹爹回来了么?”钟念月问钱嬷嬷。 钱嬷嬷也不知。 因为原身从不问起这些事。 “我叫个人去前头看一看。”钱嬷嬷说着转了身。 钟大人回府比钟随安晚得多。 因上头的父母、自己的妻子都不在府中,钟大人便也只随口吃了些,随后就进了书房,翻了些卷宗来看。 “老爷。”他身边的长随隔着一道门,低声喊:“姑娘过来了,要见老爷呢。” 钟大人顿住了手上的动作:“她……” 她来做什么? 这话到了嘴边,又被钟大人咽了下去。 他不如妻子和女儿那样亲近,女儿不喜欢他长篇大论,动辄教训,更不喜欢他板着脸。 偶尔来寻他一回,多半是因着太子的事。 钟大人揉了揉额角。 依他说,女儿和太子是不合适的。只是妻子也说了,女儿娇养到如今,是她的心肝儿肉。自然是女儿要什么,就给什么,随心所欲,每日里高兴便好了。 钟大人拗不过妻子。 “叫她进来罢。”钟大人道。 长随应声,不多时就将门推开了。 钟念月一步跨进去,一福身,脆声唤道:“爹爹。” 钟大人听得顿了下。 家中两个孩子都是惯常唤他“父亲”的。 钟大人重规矩,原先和他自己的父亲之间,便是恭敬多于亲近。只是轮到自己的儿女,也那么一板一眼地唤着“父亲”,钟大人又觉得心头好像缺了些什么。 只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讲了那么多规矩,倒也不好自己把话吃回去了。 钟大人扭过头,不动声色地看向钟念月,问:“何事?” 钟念月抬起头来,打量了两下原身的父亲。 钟大人名叫钟彦,剑眉凤目,生得并不凶神恶煞,相反,依稀能看出年少时该是个秀丽俊美的模样。 只是他板着脸,嘴角微微向下绷紧,看着就凌厉古板,连带那双凤目也显得锐利许多,仿佛叫他盯着的东西,都就此无所遁形了。 钟念月怔忡了片刻。 与她自己的亲生父亲,长得倒是近乎一模一样的。 只不过她父亲是大学教授,每日里都笑吟吟的。 原身很是畏惧钟大人的这般模样。 而钟念月只觉得还有几分亲近。 钟念月走到了桌案前,嗓音清脆道:“我给爹爹送一份礼。” 钟大人眼皮抽动了一下,连扣着桌案的手都紧了紧。 “什么礼?”他问。 钟念月从香桃手中接过一个大盒子,往钟大人跟前一放:“就是此物。” 香桃还在一旁埋着头不敢抬呢。 其实何止姑娘怕老爷,她也怕。连公子都怕的。 钟大人顿了片刻,才抬手打开那匣子。 只见里头放的却是一方砚台。 “澄泥砚?”钟大人出声。 “是。” “上面的刻纹乃是田求先生的手笔?” “是呀。”钟念月笑得两眼微微眯起,“爹爹眼力真好,一眼就瞧出来了。” 钟大人何曾被女儿这样一番又甜又娇的话捧着过? 他垂下眼,面上瞧着有些僵硬,只是手却伸出手,将那方砚台取了出来,似是不确定地道:“给我的?” 钟念月点头。 钟大人手微微一垂,袖口往下滑了滑,一下便将那砚台拢住了,像是藏了起来。 他低低应了声:“嗯。” 多的话,却也说不出来,也不知该如何说似的。 钟念月仿佛没发觉他的不自在一般,又开口道:“我有一事要求爹爹。” 钟大人一颗刚叫炉火炙烤过的心,噗通又落水里了。 他板着脸问:“何事?” 只应这一回……就一回…… “我想要去国子监读书。”钟念月趴在桌案前,抬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盯住了钟大人,“是不是晚了些?我听闻高家姑娘,早几年前就去读书了。” “读书岂有早晚之分?”钟大人飞快地出声。 他心中揣满了惊喜,看外头的月亮都觉得圆了许多。 像是生怕钟念月反悔一般,钟大人再度飞快出声:“你何时去国子监?我明日向陈司业说上一声便是。” 钟念月点头:“那就后日去好了。” 钟大人:“好。” 他不由将袖中的砚台抓得更紧了些。 是他愚笨了。 夫人说得不错,女儿娇养些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不是自己就晓得读书了么? 钟大人回忆起了万氏昔日说的话。 钟念月却没有立即离开。 钟念月又问他:“爹爹,我没读过几本书,若是去了遭人嘲笑,如何是好?” 按钟大人一贯的性子,此时就该要说,读书习文,心无外物,何惧旁人非议? 我自君子心性,巍然不动便是。 但这会儿看着女儿那张娇软的面容,正眼巴巴的,似是撒娇一般。 这倒是头一回。 钟大人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钟大人难得结巴了一下:“便、便回家来告诉我,又不然,去告诉你兄长。” 晋朝设国子监,国子监下分设国子学、太学、四学等。 等钟念月去读书,钟随安离她也不会太远,求助方便得很。 钟念月点点头,又问:“然后爹爹和哥哥便为我出气么?” 孩子间的事,怎么能由大人来出气? 失了分寸。 但这话在钟大人嘴里晃上一圈儿,最后又变成了干巴巴的:“啊。” 钟念月笑盈盈地起身:“那我就不怕了,多谢爹爹。” 钟大人觉得一颗心又架在了炉子上。 寒冬腊月的,却烘得暖得很。 上一回尝到这样的滋味儿,还是两个孩子尚小时,他初为人父,虽然满腔笨拙,但依旧觉得高兴得很。 钟念月又叫小厮搬了个凳子来给自己坐,还要上头垫了绵软的垫子,然后才坐下来。 娇气十足。 可钟大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钟念月还叫人倒了热茶给自己,然后接着说:“我不曾去过这样的地方,是不是还要另备纸笔呀?书呢?书箱也要是不是?爹爹,我会有书童么?” 钟大人听得好一阵恍惚,但心又不知不觉地软了下去。 他的儿子,便如同他当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凡事也不叫父母操心,自己一力安置妥帖了,年纪轻轻便已极是沉稳。 似这样琐碎又温情的对话,无论是钟大人和儿子也好,还是他年少时同自己的父亲也好,都未曾有过。 等回过神来时,钟大人已经满口答应了钟念月不少东西。 这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钟念月站起来,从钟大人案头取了块点心,一边吃着一边走了。 外头守着的下人们人都快木了。 他们从来没见姑娘和老爷有这样多的话可说…… 而且连一声训斥声都没听见。 只听得“吱呀”一声门开了,钟念月慢吞吞地向外行去,面上不见一丝的委屈难过。 真叫是……真叫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钟念月一走,钟大人才叫了人进去伺候。 “研墨。”钟大人道。 小厮点点头,挽起袖子就研墨。 另一个还上前给钟大人铺纸。 “热一壶酒。”钟大人又道。 小厮一愣。 这……这和往常的顺序不大一样啊。 外头的长随一溜烟儿跑去取酒了,回来时还拎了个炉子。 他忍不住暗暗嘀咕。 因夫人不爱酒味儿,上一回老爷饮酒,还是擢升侍郎时吧? - 钟大人办事的效率是极高的,第二日再回府,他便亲自来了钟念月的院儿里,同她说已经办好了。 “书童也给你选好了。”钟大人道。 他话音落下,便有个年长钟念月两岁,面容清秀,用青纱扎起头发的小姑娘,缓缓走到了钟念月面前。 说起来其实也就十四岁。 但小姑娘拱手行礼,一板一眼:“书容见过姑娘,日后就由书容伺候姑娘读书了。” 钟念月眨了眨眼,盯着她一瞧。 啊。 书容满面严肃,不见一点笑意。 钟大人真是挑了个和他一个模板的书童。 这爹爹真是一点都不懂得小女孩儿的心思。 不过钟念月也没有推拒,她到底和原身的性子是不一样的。 那厢又有小厮拎着书箱进来了。 打开盖子一瞧,里头什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笔是紫毫宣笔,纸是澄心堂纸,砚是歙砚,墨有松烟、贡烟……都不是什么凡品,且备得很是齐全。 钟念月一一收下,又谢过了钟大人。 钟大人在院子里立了会儿,发觉女儿若是不主动同他说话,他竟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于是只好干巴巴地先回去了。 当晚,钟大人难得将钟随安叫到了跟前来,与他一同用了晚膳。 至于钟念月么,还是在自己院子里用的。她院子里有个厨房,这些日子里才调-教出一些适合她的口味来,当然懒得挪动了。 这边饭厅里,钟大人搁下筷子,犹豫片刻,出声道:“明日你妹妹要去国子监读书。” 钟随安惊讶地抬起了头。 “你身为兄长,自然要照拂一二。” 钟随安应了“是”。 钟大人与钟随安之间话也少,再问过几句学业后,便叫他自行回去了。 钟随安点头起身,腰间的荷包却是晃了晃。 钟大人盯着荷包瞧了瞧,皱眉道:“此物是?” 总不会是哪家姑娘赠的罢?他早早告知过儿子,不要胡乱收女孩儿家的东西,免得将来若是好事不成,将人家置于尴尬境地。 钟随安捂了捂荷包:“是……妹妹做的。” 这下轮到钟大人惊讶地瞪大眼了。 钟大人盯着那荷包来来回回地瞧,偏偏儿子捂住了,只能从指缝间,隐约窥见点鲜艳的色彩,瞧着便是很好看的样子…… 钟大人抿了下唇,仿佛不经意地道:“昨日你妹妹送了我一方澄泥砚。” 如此说完,钟大人还觉得有点别扭不得劲儿,于是又追问道:“你妹妹将荷包拿给你,可还同你说什么了?” 钟随安:“没有。” 钟大人:“哦,你妹妹就是昨日同我说的,她想要去读书了。” 钟随安:“嗯。” 一时间,父子俩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有多的话。 钟大人心想,虽说女儿也给她哥哥送了礼,却没和她哥哥多说上半句话,原来心底竟是与我这个父亲更亲近些。 钟随安心想,原来妹妹真的只是想给我送荷包,别无他求。而父亲,不过是要求他去国子监说上一声,这才给送的礼。 父子俩再对视一眼,彼此心底都获得了些许的轻松愉悦。 告状(二更) 第七章 转眼到了第三日。 祁瀚等来等去,也没等到钟念月再主动来寻他,这松子也不能白剥啊! 这手指都要消了肿了。 那点儿血丝洗洗手都给洗没了。 祁瀚不能再等了。 于是一早,祁瀚便命人带上松子,一并前往了钟府。 “见过太子殿下,殿下是来寻谁的?”下人行了礼,问。 祁瀚觉得他问得奇怪,此时还在府中的,除了钟念月还有谁? 祁瀚问他:“表妹可起身了?” 却见那人一副高兴得见牙不见眼的模样:“姑娘早早出门了。” 祁瀚脑中不知为何,蓦地闪现了“锦山侯”三个字。 难不成是寻锦山侯玩儿去了? “我们姑娘读书去了。”那人道。 祁瀚面露惊愕。 “殿下请回吧。” 祁瀚用力抿了下唇,咬咬牙:“去了哪里读书?国子监是不是?” “正是呢。” 祁瀚当下也不再多言,一甩袖子,立即转身往国子监去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今日会扑个空。 他偏就还较上劲儿了。 这松子,他一定要交到钟念月的手中!非要再听她说一声“表哥真好”才算完! 钟念月入学,确实成了个麻烦事。 她前脚踏入国子监的门,后脚便有人来恭恭敬敬地,请着她先到一旁歇息了。 随即几个人商量了起来。 钟家姑娘年纪不算小了,如今该读什么好呢? 与那些五六岁的混在一处?还是与那些十来岁的在一处读书呢? 后者读的书,钟姑娘怕是念都念不顺畅的。 可真要将人塞去与五六岁的一同读书,岂不是伤了钟姑娘的脸面?那如何了得? 想来想去,最后他们也想不出个结果,只好转身问:“姑娘想到哪里去读书呢?这有分作天、地、山、水四个阶段的,也有四学分开,各学儒、玄、史、文的……” 钟念月截断了他们的声音,脆生生地道:“那我都去读一遍好了。” 众人:“……” 钟念月问:“不好么?” 她生得漂亮,论谁瞧见了,都会不自觉地放柔了同她说话的口吻。自然凡事也更包容些。 喜好美丽的事物,无论男女,这乃是人之天性。 那陈司业犹豫片刻,一点头,道:“便听钟姑娘的吧。” 这位主儿多半不是真来读书的,就是来寻个热闹。 那便让她寻好了。 来这里混日子的王公贵族,也不止一两个了。 于是底下人先领着她去了同岁的地字班。 领她去的人,想了又想,还是先同她叮嘱了起来:“这里头坐着的,有将军家的公子,有公主的女儿,有伯爷、侯爷的儿子,还有三皇子……” 言下之意便是劝她,可莫要轻易与人起了冲突。 钟念月应声进了门。 里头的人正围着一个锦衣华服、玉面红唇的少年说话。 “我今日只到未时便走了。”少年道。 可把旁边的人羡慕坏了。 少年顿了下,更见得意,道:“父皇命东阁大学士做了我的老师,待晚一些,便要请高大学士为我上课了。” 旁人更是羡慕。 只一人冷不丁插声:“他不是太子的老师么?那太子呢?” “静!”钟念月身旁的人喊了一声。 他们立时便收住了声音,一时齐齐朝门口看了过来。 “这是钟家姑娘,今日起,便也要在这里读书了。” 几个少年郎乍见钟念月,唰唰就红了面颊。 唯独那三皇子正目光不善地盯着钟念月。 钟家姑娘可要唤那惠妃一声“姨母”,唤太子一声“表哥”呢。 倒也是巧了,这会儿有人一路小跑着来报:“殿下,太子殿下,……如今进了门了,正、正寻着钟姑娘呢。” 三皇子的目光一下更显阴鸷了,盯着钟念月,如针扎一般。 钟念月哪管他,转头问:“我坐哪里?” “这里。” 钟念月慢悠悠走过去坐下了。 三皇子本是这里最尊贵也最得意的人,结果还没得意上多久呢,就听见外头的人喊:“太子殿下。” 祁瀚一脚踏入门内,俱无视各家贵女朝他投来的目光,径直走到钟念月面前。 他从小太监手中接过一个小瓷盅,递到钟念月跟前,道:“这是我给表妹剥的松子。” 众人闻声惊异。 而这时候落在钟念月身上的扎人的目光,不止三皇子,还又多了一道。 钟念月皱了皱鼻子,转头循着那目光望去,便见到了一个梳着双髻,作书童打扮,模样还算娇俏的小姑娘。 钟念月不搭理祁瀚,只指着那小姑娘问:“她是谁?” 小姑娘身旁,另一个头戴钗环的小姑娘应声道:“她是我的伴读,是苏家的姑娘。叫苏倾娥。” 苏倾娥?那不是女主的名字吗? 钟念月看了看祁瀚,再看了看那苏倾娥。 苏倾娥似是不敢看她,垂首立在那里,肩头微微发抖,好不瘦弱可怜。 哎呀,真烦。 女主不会已经吃上她的醋了吧?这才多大年纪呀,就整上情情爱爱的了! 钟念月将头转回去,揭开盖子,瞧了瞧里面的松子,淡淡道:“我不爱吃这个……” 祁瀚一口气更在了喉咙口。 钟念月转头看其他人:“你们谁爱吃?拿去分了吧。” 众人听得瑟瑟发抖。那可是太子亲手剥的啊!谁敢分? 祁瀚听得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当场撅给钟念月看。 这时候,落在钟念月身上的那道目光抑制不住地,变得更加尖利了。 钟念月:“……” 女主有病吗? 没看见她都表现得对太子不屑一顾了吗?她还哪门子的不高兴啊? 祁瀚强忍着怒意,不想在众人跟前失了风度。他便如同哄不懂事的妹妹一般,低声道:“表妹,这是我仔细剥了好几个时辰才剥出来的,手都出血了。” 众人越听越惊骇,更有掺杂羡慕的。 而苏倾娥的目光更扎人了。 像是恨不得把钟念月整个都扎透一样。 钟念月:“……” 三皇子见了这样一出好戏,实在按捺不住了。 他只听人说,那钟家姑娘喜欢太子,钟家与万家只怕都要作太子强有力的后盾了。如今一瞧,好像也不是如此嘛。 三皇子阴沉一笑:“钟姑娘是不是同太子吵架了?钟姑娘不喜欢,扔了便好了。太子心胸宽阔,必然不会怪罪你的。要说这吃食啊,……我母妃宫中有一道酥酪才是一绝,钟姑娘不如尝尝我的?” 祁瀚面上的怒意已经遮掩不住了。 三皇子得意得厉害,浑然是拿钟念月当做个和祁瀚拉锯的筏子了。 钟念月才不想给人做垫脚石,自然也不乐意给人做筏子。 她拧了拧盖子,将那整盅扣好,扭过头,眉眼美得惊人。 她懒洋洋道:“你说了这样多的话,想必是想要太子表哥亲手剥的松子了……倒也不必我扔了,你再去捡了。” 她话音落下,便将手里的瓷盅朝三皇子掷了过去。 三皇子“嗷呜”一声,那瓷盅砸中他的手臂,再顺着滑进了他的怀里。 祁瀚本该当场气死的,但想着钟念月连三皇子的面子也不给,还把人给砸了,那口气一下更在了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 这下好了,大家全傻眼了。 连领着钟念月来的人,都快给跪地上了。 这怎么一来就照着三皇子砸呢? 那是三皇子啊! 三皇子重重将瓷盅放在桌案上,站起身来,咬牙切齿道:“钟念月!你敢!” 惠妃在宫里扮的是温柔得体,而三皇子的母妃庄妃因家世不低的缘故,养起儿子来可是多少有些娇惯宠爱的。 三皇子只受过太子的气,只怕过晋朔帝。何曾遭过这样一击? 三皇子越想越气。 这钟念月果然还是与太子站在一处的! 她当我拿她没有法子么? 太子纵容她,我可不会! 三皇子这睚眦必报的,指着钟念月便道:“给本皇子抽她!” 苏倾娥扎人的目光顿时去了不少。 钟念月心下无语。 怎么?还指望着看她挨打呢? 这会儿祁瀚也顾不上生表妹的气了,反倒也厉喝一声:“祁瑾!你敢?!” 其他人可不敢跟着搀和。 这明面上是钟姑娘要和三皇子打起来,实际上却是三皇子和太子的冲突。 更何况、何况那钟姑娘……生得这样娇弱美丽,他们生为男儿,怎么好动手的呢? 于是一时间,除了三皇子身边的小太监,竟是无人敢动。 可把三皇子气坏了。 这些人……这些人只看得上太子,看不上他么? 三皇子一挽袖子,起身就朝钟念月走过来。 祁瀚正要挡过去。 钟念月站起身,娇弱的没甚力气的手腕一用力,举起板凳,朝三皇子一个空投。 三皇子人还没走近呢,就又是嗷呜一声。 人都被砸懵了。 “啊啊啊!你、你敢,你敢砸我?我要父皇治你的罪!” 小太监也吓得三魂去了六魄,一通喊叫:“三皇子、三皇子挨了打了!三皇子头都给打破了!来人啊!” 小太监嗓音尖利,那调子之高昂,一下穿透了房屋,大半个太学都听见了。 三皇子听了这话,心下又气,面皮又涨红得厉害,只恨不得两眼一黑倒下去。 他方才还想让父皇治她的罪,如今却是不想了。 他叫一个女人打了,传出去岂不是丢的他自己的脸? 这狗东西富贵儿,怎么敢这么大声嚷嚷呢? 三皇子一手捂着头,一手去捂小太监的嘴。 祁瀚双手发着抖,一面是被脑中想象的后果吓的,一面却又是遏制不住的激动…… 他想揍祁瑾已不是一两日的事了,可他是太子,他不能…… 祁瀚再转头看向钟念月,心思微动:“表妹莫怕。” 太学的人听了却是想死。 要命啊! 没瞧见那钟姑娘还好好地立在那里,不慌也不乱,跟看一出好戏似的么? “快,快去报给祭酒!” 这一下,真是全乱了。 钟念月好整以暇地望着眼前乱糟糟的境况。 一帮听不懂人话的玩意儿……行吧,有本事便叫我快些死呀。 ……我想家了。 - 女儿去了国子监,又是第一回去。 钟大人还满脑子惦念着那日在书房里,钟念月撒娇似的同他说,担心去了被人嘲讽云云…… 于是钟大人特地派了人留心着那边的动静。 这没多久,便有人来报了。 回话那人从没见过钟家姑娘这样妄为的,因而回得结结巴巴,生怕一会儿大人发了火。 “大人,姑娘去的不是水字班。姑娘和陈司业说,她每日里,就、就换着地方去上课,上个遍。” 钟大人:“……” 他按了按太阳穴,心道,女儿没有去过,满怀好奇,想要都试个遍,也是正常的。 且不管先学到什么,都试一试,适应一下环境便好了。 钟大人如此一番自我安慰,将翻涌的心绪按了下去。 没多久,又一个小跑着进门了。 这人是国子监的人,他上气不接下气,满面惶然:“钟、钟侍郎……” 钟大人见状,心下一揪紧。 难不成是女儿出什么事了? 国子监的人要哭不哭,凄声道:“钟姑娘她、她将……三皇子给打了!” 什么,我女儿被打了? 钟大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等门外冷风一吹,钟大人才陡然清醒。 哦,好像不是这样说的。说的是……我女儿将三皇子给……打了??? 钟大人心下一激灵,那张本就肃穆的面容看上去更见冷厉了。 她怎么敢…… 这个念头刚起,就又被钟大人按了下去。 那日在书房里。 “爹爹和哥哥便为我出气么?” “那我就不怕了,多谢爹爹。” 女儿娇娇软软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她都说了“多谢爹爹”了,她说了“我就不怕了”。 我原先处处觉得她娇惯,又怕我,又不学无术。可她如今都要读书了,又那样亲近我,信任我。 我不能再叫她怕的。 钟大人紧紧一咬牙,站起身:“递帖子,进宫。” 他先求见皇上,将此事按住再说。 国子监的人:“啊?” 钟侍郎最刚正不阿、铁面无私,遇见此事不该先去国子监瞧一瞧么? 钟大人却不去看他脸色,命人去向尚书说一声,随即就步履如风,疾步走了。 刑部虽不如户部吃香,也不如兵部、吏部各有权柄在手,但到底都官至侍郎了,他在皇上跟前,也是有几分头脸在的。 钟大人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被唤进去了。 等面了圣,钟大人也并不急着说国子监的事,而是先向晋朔帝汇报了近来刑部处置的几桩牵扯官员的大案。 此时国子监内,众人慌乱地要去宫里请太医。 三皇子是按也按不住。 完了。 三皇子坐在那里,如丧考妣。 所有人都要知晓,他被太子的表妹给打了! 这一请太医,自然会瞒不过庄妃。 角落里的苏倾娥是唯二不慌乱的那一个。 她甚至偷偷笑了下。 这一世要收拾钟念月,竟然变得这样容易了么?也怪钟念月自己,竟然胆大包天到对皇子动手! “她竟然胆大包天到对皇子动手!”庄妃怒不可遏,说了一样的话。 “走,去求见皇上。”庄妃冷哼道,“我儿能把太子的老师抢过来,还会怕他太子吗?那钟念月敢动手,就不要怪本宫再踩太子的脸面了!” 钟大人口舌都快说干了。 终于,听到了小太监跪地道:“陛下,庄妃娘娘求见。” 庄妃出门时有八成嚣张的气焰,这会儿踏入勤政殿,却只剩下一成都不到。 她狠话放得利索,真到了晋朔帝面前却是不敢撒泼的。 庄妃走到跟前,一跪地,一抹泪,道:“陛下,臣妾方才听底下人说,皇儿遭钟家姑娘打破头了,这还请了太医去呢……” 钟大人听完这话,反倒心下越发平稳。 嗯,敌人出招了,那便不必慌忙了。 却听得那厢孟公公惊诧道:“钟家姑娘打的?” 庄妃一听这话觉得不对,怎么?还不能是她么? 孟公公忙瞧了瞧晋朔帝的脸色。 晋朔帝眼底也掠过了一丝讶异,脸上倒没什么对三皇子的同情怜惜。 孟公公那日见了钟念月为何会惊讶?只因,这钟家姑娘才几岁时,他是见过的。哦不止他,当时陛下也在。 那钟姑娘胆子小,见了陛下就吓晕过去了。 当然,在陛下跟前,胆子大的实在也没几个。 庄妃哭得可怜,像是儿子死了一样,想去揪晋朔帝的衣裳下摆,却又不敢揪,便只能凄凄地喊着:“求陛下做主……” 晋朔帝先扫了钟彦一眼:“原来钟侍郎为的是这桩事。” 钟大人一躬身:“是。” 庄妃:“……” 当着爹的面告女儿的状,多少有点尴尬。 但那打的可是皇子啊! 庄妃动了动唇,还待说些什么,却听得晋朔帝不紧不慢,似是笑道:“哦,这个钟家姑娘胆子倒是大了。” 庄妃听得不知为何瑟缩了下。 总觉得晋朔帝言下之意像是在说,三皇子,没胆子的废物东西。 “孟胜,你走一趟,将三皇子、钟家姑娘,连同当时在场的人,都一并带过来罢。” 面圣(多谢那日陛下扶住我...) 第八章 太医一路小跑着赶到国子监,匆忙将药箱一放,半跪在三皇子的跟前,就开始给他上药。 上药的时候手都在抖,生怕把这位小祖宗给弄疼了。 当今晋朔帝膝下子嗣不丰,宫中已许久未曾传出过喜讯,这是谁还敢打如此精贵的皇子? “这人怎么敢?”太医颤声道。 往日里这般阵仗,那都是三皇子身份地位的体现。 可今日……三皇子脸色发青地问:“我母妃知晓了?” 太医点头应声:“庄妃娘娘应当知晓了。” 三皇子两眼一黑。 他熟知母妃的性子,母妃一定会去寻父皇告状的。 届时父皇也会知晓,他被一个女孩子打了! 三皇子坐不住了,他一把推开太医,站起身:“走开,我要回宫去!” 他要想法子把这口锅扣到太子的头上。 祁瀚自然不许他走。 庄妃心眼小,会记恨钟念月的。 正拉锯间。 “奴婢来得可是不巧?”孟公公乐呵呵地往门口一站。 孟公公的声音,太子和三皇子都是再熟悉不过了。他们心间一颤,不约而同地收住了声,然后齐齐朝门边望去。 “孟公公。”识得他的人,自然纷纷起身,客气地称呼上一声。 有些至今没能面过圣的,自然也没见过孟公公,便只傻呆呆地站在那里。 而角落里的苏倾娥,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人是晋朔帝身边贴身伺候的,别看这阉人笑得满脸慈和的模样,实际却是个城府极深,又心狠手辣的。 孟公公将目光落在了钟念月的身上,钟念月已经又寻了张凳子坐下了,她平稳地迎上孟公公的目光,流露出些许的疑惑。 孟公公一笑,道:“请太子、三皇子,钟家姑娘,还有……”他环视一圈儿,大抵是觉得这在场的人也着实太多了些,于是道:“再请几位,与我一并到陛下跟前去。” 事情真被捅到父皇面前去了。 太子和三皇子皆是心头一惊。 孟公公这随手一点,点的尽是出身不低的,统共点了三个。 “走罢。”孟公公说着,便先转身在前头领了路。 其余人哪有不从的道理? 只有跟上去了。 苏倾娥悄然舒了口气,她生怕被点中。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去见晋朔帝。 祁瀚此刻又畏惧又兴奋。 他畏惧晋朔帝。 可又觉得,难得这样和三皇子交锋,就该抓住机会狠狠踩住他才对! “表妹,莫怕。”祁瀚自认难得温情了许多。 同时他还悄然从袖底伸出了手,想要去握钟念月的手腕。 这一握,却是握了个空。 嗯? 祁瀚转头一看,才看见钟念月不知何时走到孟公公身旁去了。 祁瀚一下紧张得头皮都隐隐发着麻。她作什么? 钟念月低声问孟公公:“公公,等入了皇宫的大门,有轿子坐么?” 孟公公失笑:“自然没有的。” 钟念月便轻轻叹气,道:“那我见不着陛下,便因着腿瘸,累死在路上了。” 孟公公哭笑不得。 哪有这样容易便累死的? 孟公公不由转头去看这位钟家姑娘,她生得肌肤莹润,一点瑕疵也无,令人联想到那精美而脆弱的瓷器。 再想起那日去惠妃宫里,都要叫人背着她走。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孟公公脑中闪过了许多讯息,一下想起来这钟姑娘年幼时,一见陛下就晕,随后又想起来那日陛下揪着她的后颈子…… 钟念月还念念有词呢:“都等不到陛下罚我了,等到了殿中,陛下一瞧,咦,怎么少了个人呢?……” 孟公公实在憋不住又笑了。 从前钟姑娘也不是这么个性子啊?如今怎么又大胆又可乐又娇气得很? 孟公公道:“罢了,待到了宫中,我叫个人来背姑娘可好?” 钟念月笑得两眼都微眯起来了,她娇声道:“多谢公公。” 这副模样,比起后头正经的皇子,竟是强了不少。看似娇弱,实则心性极稳。 旁人都不知晓她说了什么,只见她这样落落大方地与孟公公说话,心下都是惊骇不已。 不过转念一想,钟念月的母亲乃是万氏女,祖父是门生无数的钟老太爷,那似乎也……不算奇怪? 他们一行人出了国子监,各上了自家的马车,然后怀揣着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抵了宫门。 孟公公与一个小太监耳语几句,不多时,小太监便带了个身体健壮的像是烧火嬷嬷一般的人物回来了。 众人正摸不着头脑呢,那嬷嬷在钟念月跟前一弯腰,背起人就走。 直教后面的人又一次看呆了去。 连祁瀚都难免震惊无语。 她差使得了母妃宫里的秋禾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说得动孟公公呢? 三皇子也是又纳闷,又愤怒。 钟念月可是才打了他呢!虽然是羞耻了些,但的确是打了他啊!孟胜怎么还敢这样对她? 他就知道,孟胜这老东西根本没把他们这些皇子放在眼里。 于孟胜来说,什么皇子公主都没有区别,他眼里只一个主子,那就是晋朔帝。 前后差不多等了小半个时辰,他们一行人才抵达了勤政殿。 这间隙,晋朔帝又处理了些手边政务。 庄妃脸上的泪痕也都干了。 宫人拿了凳子来给她坐,庄妃一落座,只觉得越坐越凉得慌,再拾不起刚才那股哭嚎的劲儿了。 “陛下。”孟公公的声音终于传进了门。 庄妃心下一喜,忙朝外看去,却隐约见到一个嬷嬷,将什么人从背上放了下来,紧跟着就见一个生得娇滴滴的少女,裙摆一提,跨过那高高的门槛进来了。 她倒是胆子大!竟是与太子并行! 庄妃定睛再仔细看上两眼。 却见那少女生得是冰肌玉骨,鬓若轻云,眉似远山,年纪不大,却已出落得甚为出众。哪有人见了不心动呢? 身为后宫女人,争宠本就是家常便饭。因而庄妃脑中蓦地冒出来的念头竟是—— 不该叫陛下瞧见她! 这天下人都是陛下的臣民,那美人自然也是他的。 可若是瞧不见,那也就不会收入宫中…… 庄妃才不管她年纪小不小呢,那前朝还有十岁便入宫的先例呢! 庄妃绞着手中的帕子,突然间坐立不安了起来。 “陛下,奴婢将人都带来了。”孟公公一福身。 太子、三皇子,连同那少女,还有身后几人,都一并朝晋朔帝见了礼。 “见过陛下。” “儿臣参见父皇。” 钟大人转过身,目光牢牢盯着自家女儿,见她没吃什么亏的样子,紧攥住袖口的手这才松了力道。 晋朔帝放下手中的御笔,缓缓抬头,朝阶下看去。 他一眼便瞧见了太子身旁的少女,只因那少女此时也正抬头望着他呢,一双眼眸如浸春水,不仅水汪汪的,还给人以娇软的甜意。 这张生得极为娇美的面容,终于和那日垂着发髻的少女身影贴合上了。 倒是比他在猎场中猎下的兔子,要生得好看多了。 不等晋朔帝开口。 钟念月先轻轻眨了下眼,朝晋朔帝躬了躬身:“多谢那日陛下扶住我,没叫我摔地上。” 孟公公听得想笑,心说那日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分明是说,将你领子给揪皱了。 孟公公心念一转。 这话恐怕不是说给陛下听的罢? 孟公公微一抬头,果然,庄妃、太子、三皇子,连钟大人都面露了惊讶之色。其中庄妃的神色堪称惊骇了。 晋朔帝淡淡应了声:“嗯。” 他多看了钟念月两眼,但却并不如庄妃想的那样,见了美色就心动。 在他眼中,这小姑娘跟个托在掌心,一捏就会哭的小团子差不多。 是个晚辈。 是钟家娇养的女儿。 与这些男孩儿大不相同。 晋朔帝:“谁先来说?” 三皇子启唇,嗫喏,不好提起自己被飞来的凳子打中的事。 太子也不好先站出来说三皇子的过错。怕被盖上一个不顾手足的名声。 一时气氛竟是凝住了。 庄妃有些急了。 晋朔帝面上神色不显,他又将目光落回到钟念月的身上。 庄妃更急了。 难道是要她先说? 晋朔帝似是觉得有趣,摩挲了下手指,问:“你敢直视朕,不怕?” 她小时候见着他,可是吓得惊叫连连,当场昏倒。听闻回去后还发了一场高热,吓得钟家与万家险些要请道士和尚来家里做法了。 长大了,忘了? 不记得她如何撞见他提剑杀人的了? 一年前惠妃还说,她那外甥女怕进宫怕得厉害呢。 钟念月如今是烦透这本书的男女主了,自然怎么放飞怎么来了。 她不仅要盯着他看。 还要多看几眼。 她要看看清楚,面前这样俊美出众,不似凡尘人物一样的君王,怎么就生出了太子这样的混球?三皇子这样的蠢蛋? 钟念月随口那么一说:“陛下模样好看,有何可怕?” 孟公公:“咳咳咳咳。” 珍宝(是娇气得厉害...) 第九章 “念念,休要胡言!”钟大人立刻喝道。 孟公公心说,这话倒也不对。那也不叫胡言,陛下相貌,的确胜世人远矣。只是从前无人敢说这样的话罢了。 晋朔帝此时盯着钟念月抿唇不语,一时间所有人心里都没了底。 饶是钟大人再稳重,这会儿额上都缓缓流下了三滴汗水。 宫中拢共有三位皇子,却并无一位公主。 晋朔帝养儿子如养狼崽一般,彼此之间实在谈不上有多么浓厚的亲情可言。 大臣们的女儿,能见到他的也并不多。 就连王公贵族,甚至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生下的女儿,也很少出现在他的跟前。 “父皇……”祁瀚陡生一股勇气,再按捺不住,主动出了声,想要将话茬带回到三皇子的事上去。 晋朔帝分了他一点目光。 倒也不算太过愚笨,总比三皇子强上一些。 只是晋朔帝并未理会他。 这位尚且还年轻的帝王,依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钟念月,像是要将这充斥着别开生面新鲜劲儿的,脆生生的小姑娘,整个都剖开看清楚。 比较之下,三皇子与太子之间那幼稚且生嫩,连台面都上不得,仿佛小姑娘扯头花一般的行径,实在叫他提不起一丝兴致了。 这大殿被难言的静寂牢牢笼住了。 “陛……”庄妃刚起了个头。 钟念月便又嗓音清脆地开了口,她话是看着钟大人说的:“爹爹,我夸了皇上,皇上该是高兴的。” 庄妃咬牙怒视。 这小姑娘嘴甜得厉害,什么话都叫她捡来说了,连陛下的态度都叫她说了! 钟念月顿了顿,微微一垂首,她似是怀揣着少女的一派天真,无形间好像有两只兔耳朵也跟着耷拉了下来:“自然,这只是我这样想了。” “陛下喜欢听夸赞之言,还是逆耳忠言,……我不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虫,我也说不好的。” 祁瀚怔怔望着她的侧脸,喉中吐不出声音了。 他这表妹怎么瞧着瞧着……就越叫人本能地生出一分怜惜不忍来? 钟大人看着女儿,一颗心都软了,心道,女儿到底年纪还小呢,原先整日拘在府中,只相交一个太子,因而养成了这般纯善心性…… 晋朔帝喉中低笑一声:“若是要听这逆耳的话,钟姑娘又该要说什么?” 钟念月娇声道:“偌大的宫殿,怎么连个凳子也没有呢?” 晋朔帝:“这便是逆耳忠言了?” 钟念月点点头,她并不怕他,在他跟前还有几分娇憨味道。 钟念月细声细气道:“是呀,我如今才读了两本书,也不考科举,也做不得官。于我来说,这便是逆耳忠言了。” 晋朔帝的目光在她面上打了个转儿。 他这才发觉,原来这世上有人未曾读过几本书,却也并不叫人觉得面目愚钝、厌烦不耐。 而有些人,整日里名师相授,读书无数,却也依旧叫人觉得木讷不堪,愚笨至极。 晋朔帝顿了片刻:“朕既听得夸赞之言,也听得逆耳的忠言。” 孟公公顿了下,就在其他人也跟着发愣的时候,他飞快地反应过来:“去搬张凳子来给钟姑娘。” 庄妃一听,五官都扭得像是要飞出去了。 钟大人长舒一口气。 不错。 在陛下跟前,遮掩隐瞒、畏缩慌乱,都是愚蠢行径。唯有坦荡陈词,肺腑之言,方才能在陛下这里,得到一丝宽和。 孟公公若是知晓钟大人的心中所想,恐怕忍不住要笑出声。 肺腑之言? 这小姑娘又娇着呢,又鬼着呢。 晋朔帝敛住目光:“太子,你说罢。” 三皇子落后太子半步,他此时再望向钟念月,眼底的嫉妒与愤怒都快要遮不住了。 而祁瀚自认他与钟念月乃是“一伙儿的”,听见晋朔帝的声音他也不觉得压力加身了。 祁瀚主动朝前再迈一步,躬身道:“回父皇,今日之事倒也是我的过错……是我要将那日剥的松子,送到表妹手边。表妹说要叫众人来分,却不想引得三弟出声……” “三弟叫表妹扔了就是,又叫我不要纠缠表妹不放。”祁瀚轻叹一口气,面露愧色,道:“表妹与我自幼一同长大,她天真烂漫,心性单纯……” 钟念月:? 祁瀚却越说,越觉得好像就是如此,险些要将自己都一并说服了。 世家贵女,哪有胆敢抄起凳子打皇子的?若非是为了我,表妹怎会如此? 祁瀚喉头紧了紧,真情实感地红了点眼圈儿:“表妹想是为着我,才生气之下,将那瓷盅扔向了三弟。” 说罢,祁瀚抬手一比划:“那瓷盅便这样巴掌大,正砸在三弟的怀中。三弟怒而起身……” 三皇子听不下去了。 庄妃也听不下去了。 钟念月都忍不住心说,好一个男主哇!你才是全文最大那朵白莲花啊! “太子分明只捡了有利他的来说!”三皇子插声道,那张如玉面容都生生气青了。 祁瀚轻叹道:“我知三弟心中愤懑,便一声‘二哥’也不称了。” 三皇子:“……” “祁瀚!”三皇子怒喝道。 庄妃心间一颤,匆忙跳起来当先喝住了自己的儿子:“你目无兄长,还不住嘴?” 皇家子嗣,谁不为那权利争斗? 这斗,要斗得隐晦聪明。 连直呼姓名都摆在陛下眼前了,那不是擎等着被骂蠢货吗? 祁瀚转头看了一眼钟念月。 他那表妹弱柳扶风一般,坐在凳子上不言不语。可她在父皇跟前都丝毫不怕……她是为了我,是为了我,没错! 祁瀚越想越觉得是如此,因而他将背脊挺直,大着胆子抬头朝座上的晋朔帝望去。 祁瀚道:“且说砸中了三弟后,三弟站起来就要吩咐身边的人替他教训表妹……表妹也是被吓住了吧,这才胆怯地举起了凳子,谁晓得一砸就砸中了三弟……” 晋朔帝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然后转头又看了看钟念月。 她不知何时又悄悄从孟公公那里,摸走了一个手炉。那手炉不大,但于她来说,似乎是沉得厉害,于是两手一齐捧住了。 通体黝黑的手炉更衬得她手腕纤细瘦弱…… 倒是叫人无法想象,她怎么举起凳子来。 庄妃忍不住插声:“那可是皇子,怎么能对皇子动手……” 晋朔帝扫过三皇子,心道,这副模样倒也的确镇不住人。 连小姑娘也不怕他。 晋朔帝不理会庄妃,随手点了个人,问:“可是如太子所说?” 那人结结巴巴,几不成句:“是、是……”是这般,就是钟姑娘砸三皇子那一下,也着实吓人,这哪有臣民敢砸天潢贵胄的呢? 他结巴半天,没等他把后面几句话憋出来呢。 祁瀚一拱手:“儿臣说完了。” “心胸狭隘,目无兄长,以势欺人。”晋朔帝一连说了几个词,他的语气并不重,可落下来,就成了重重砸下来的大山,顷刻间就将三皇子压垮了。 晋朔帝淡淡道:“连君子都算不上,又做的哪门子的皇子?” 这话实在有点重了,三皇子吓得滚出了泪珠。 庄妃咬唇提醒:“陛下,皇儿……到底是受了伤……” “若无善后的本事,却偏要先起那个头。”晋朔帝顿了下,“高炳教你的便是这些?” 三皇子面上又羞又怕,身形往下一跌,跪在那里,不敢动了。 钟念月悄悄吐了口气。 晋朔帝的确是有些吓人,哪怕他面容温和文雅,可骨子里的强势冷酷是掩不住的。 不过高炳不是太子的老师么? 钟念月一下想起来,她刚进到国子监的时候,好像正听见三皇子同旁人炫耀来着,说高大学士要为他授课了。 有那么一瞬间,钟念月几乎都要以为,晋朔帝是在逗着自己的蠢货儿子玩儿了,顺便再把妄图站队的高炳狠狠踹了一脚。 高炳是太子师,到三皇子麾下,自然不被信任,同样,他也怕不被信任,更怕被太子记恨。 这回事件一出,不管高炳教了几天三皇子,挨这么一下责罚,师生隔阂自然更深了。 那还玩儿个屁呀? 啊,反正都不关她的事。 打得好!打激烈点! 太子打死最好啦! 钟念月忍不住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这边气氛正紧张着呢,见她像是困了,孟公公又是好一阵哭笑不得。 晋朔帝倒也没只骂三皇子,太子也得了一句:“上行下效,兄长若是没有带好头,又如何指望弟弟恭敬?” 如此各打三十大板,只不过三皇子被打得尤其重一点。 祁瀚躬身应了,言之凿凿说自己定然好生检讨改正。 三皇子还傻跪在那里不动。 钟念月都禁不住歪了歪头。 这三皇子又恶又蠢,祁瀚和他站一块儿,都算矮子里拔出了个高子。难怪祁瀚做男主了。 “下去罢。”晋朔帝大概并不喜欢处置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眼睛也不眨地就让他们滚了。 钟大人却是没能插上几句话,便这样结束了。 他这张素来古板正经的脸,此刻却用尽了浑身力气冲女儿挤眉弄眼,指望着她赶紧和自己一块儿悄然退场。 而这厢钟念月把手炉塞回给孟公公,还道:“公公,里面点的什么?怪香的。” 答话的却是晋朔帝:“点的是沉水香,拢在手中,就会将袖子也染上香气。” 钟念月忙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袖子。 晋朔帝盯着她因为低头而露出来的脑袋顶,又扫过她发髻边上颤颤巍巍的花枝簪。 晋朔帝问:“困了?” 钟大人皱着眉,开始深思,在这大殿上听陛下训人,却听得犯起了困,这算作御前失仪么? 这厢钟念月点头,懒声懒气道:“我今日第一回去国子监,哪晓得那样早就要起床……是我那伴读将我从暖洋洋的被窝里拽出来的。吃了没两口早膳,迎着冷风就去读书了。” 这娇滴滴的小姑娘,说着说着,眼底的水光都变得盈盈动荡起来。 “没成想国子监里又大得很,里头也一样不许坐轿子。走了不远的路,实在累得慌。”钟念月睫毛轻颤两下,“也困死了。” 是娇气得厉害。 晋朔帝一面心想,一面又觉得有趣,听她如与亲近的人撒娇话家常一般,嘘嘘叨叨、嘀嘀咕咕,也觉得并不厌烦,相反,还有几分可爱可怜。 他身为帝王,见过无数珍宝。 他却是头一回见着,比珍宝还要娇气脆弱,又光芒璨璨,须要悉心养起来的人。 太子这样木讷笨拙的人,将她捧在手中,岂不是一个不经意就能摔碎了去? 晋朔帝脑中蓦地闪现过这个念头。 拉钩(舒适得叫人嫉妒...) 第十章 “原来是第一回去国子监。”晋朔帝顿了下,“原先请的私塾先生?” “不是。”钟念月摇摇头,吐出几个字:“原先在玩。” 孟公公嘴角一抽。 倒真是分外的……实诚啊。 晋朔帝又问她:“那今日去,授课的是谁?” 钟念月道:“还未见着老师呢。”便把三皇子给打了。 倒是钟大人躬身道:“回陛下,为他们授课的老师分别是山志先生、凌仓先生……” 如此接连报了几个名字。 想来,在知晓女儿要去国子监读书后,钟大人便将这些了解了个透。 由此倒也可见,晋朔帝对三皇子实在不上心了。 连教三皇子的是什么人,他都未曾过问半句。 晋朔帝淡淡道:“却是不曾听过。” 钟大人忙道:“他们与殿阁大学士自然是不能相比的。” 那也该是个名儒才是。 钟彦这般身份地位,该为女儿请个更好的老师。 但话到了嘴边,晋朔帝又咽了下去。 晋朔帝复将目光落在钟念月身上,心道,是个不大爱学的,钟彦口中的山志、凌仓之流倒是更合适了。 晋朔帝心下有些莫名的遗憾。 便好像捡了根萝卜想去喂兔子,结果却发现兔子更爱吃草。 “下去罢。”晋朔帝道。 钟大人应了声,立即带着钟念月往外走。 孟公公此时才附在晋朔帝耳边,将来时路上,钟念月的言行举止,都说与晋朔帝听了。 晋朔帝脑中闪过小姑娘的模样,几乎都能想象得到,当时她与孟公公提要求,该是个什么样的口吻和神情了。 也是灵动天真,又娇里娇气的罢。 这厢祁瀚等人已经退出了大殿,庄妃心疼地扶住了三皇子,低声问:“太医怎么说?可有觉得头昏想吐?” 三皇子脸色仍旧白着,额上的汗水被冷风一吹,更冻得他打了个抖。 庄妃一下又壮了胆,咬咬牙,恨声道:“不成,此事不能就这样算了!” 祁瀚转过头,道:“三弟是吓的吧?” 庄妃面色大变。 太子这话不就是在讥讽她儿胆小如鼠吗? 三皇子打了个激灵,脸上苍白之色褪去,他一把抓住了母妃的手:“母妃,先回宫罢。” 若是再纠缠那钟念月不放,父皇更要瞧不起他了。 庄妃冷哼一声,这才应了。 祁瀚听着庄妃那阴阳怪气的调子,却是头一回不觉得憋闷了。 惠妃行事处处讲究,自然对儿子也多有要求。 她要他做个“爱护”弟弟的兄长,要他做个满腹诗书的君子……祁瀚有太多事做不得。 可今日这口堵住的气,全吐出来了。 他不能做的事,钟念月替他做了。 眼见着其他人也都由宫人领着,往宫门口去了,祁瀚身旁的小太监忍不住低声问:“殿下,咱们也先回去吗?” 祁瀚摇头:“我在此地等候表妹。” 小太监愣住了。 在他看来,今日的祸事都是因着钟家姑娘而起的。 祁瀚却没想到,这一等,却迟迟不见钟念月出来。 怎么回事? 难不成他们走后,父皇还会另外惩处她吗? 就在此时,惠妃匆匆行来,头上的发簪都乱了。 她上前一步,问:“你表妹呢?” 祁瀚:“在殿中。” 两人刚说完,钟念月便迈了出来,身后还紧跟着钟大人。 “月儿,可叫姨母吓坏了。下回万不能行这样的事了!”惠妃是的确后怕,她怕别人将钟念月的行径,算在太子的头上。 钟念月这一读书,果真是读出麻烦了! 钟念月抬头看着惠妃,不冷不热道:“是么,我正等着姨母来救我呢。” 孟公公实则也跟在后头,等走到门边正听见这句话,于是他一下顿住了脚步。 这钟家姑娘还需要等人来救? 惠妃:“姨母……” 钟念月紧跟着又道:“姨母怎么来得这样迟?叫我好等。那三皇子的母妃早早就闻讯赶来了。” 惠妃本能地攥了攥手指。 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她总觉得钟念月这话像是在暗指她故意来迟了一般…… 就在此时,惠妃目光一晃,正扫见了孟公公的衣摆,她扬起笑容,立即决定给庄妃上一上眼药,暗示庄妃的消息过分灵通…… “月儿听姨母说……” 钟念月根本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轻轻叹气道:“幸而爹爹及时进宫来了,我一见着他,心下便大定了,这才不怕三皇子的。” 钟大人听见这句话,便如冬日里饮了一坛烈酒,从头到脚都是暖的。 一时间连腰板都挺得更直了。 原来是因着有他在,女儿才如此落落大方! 祁瀚沉默片刻,低低插声道:“今日表妹十分厉害……” 惠妃惊住了。 往日太子并不喜提起钟念月,还要她百般嘱咐交代。今日怎么……变了个口风了? 今日钟念月到底如何厉害了? 祁瀚道:“我送表妹与姨父出宫去罢。” 钟大人却皱了下眉,推拒道:“不敢劳烦太子,惠妃挂心太子,太子还是留下吧。” 他本来就不看好太子与女儿之间的事,更何况今日又给他狠狠敲了一记警钟。 太子、大皇子、三皇子,将来势必是要争权的。 太子说是已经被立为了储君,可但凡聪明些的,都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备受晋朔帝青睐的那一个。 否则陛下不会为他在宫外立府,而应该是将他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如此方才是恩宠。 再说惠妃至今也未再往上抬位分,庄妃、敬妃皆压在她的头上。 乃至于高炳被指给三皇子做老师等等……都可以看出,太子的地位并不是那样稳固的。 今日三皇子不就是想拿他女儿去做筏子,借以讽刺太子吗? 钟大人神色愈冷。 他为刑部侍郎,执掌刑狱大案,每日里抽丝剥茧寻找物证已是习惯,自然最是细心。 他也有些怀疑,惠妃只想从他女儿身上得好处,可真遇见了事,却又故意拖延,等到事情落下帷幕了,方才姗姗来迟,搂着女儿喊一通“心肝儿”就算是将人哄住了。 钟大人:“念念,走罢。” 孟公公踏出来,笑道:“大人且等一等。” 钟大人惊讶回头:“可是陛下还有交代?” 孟公公道:“钟姑娘不是困得厉害么?一会儿只怕要走不动路了。”说罢,孟公公拍了拍手,两个小太监,抬了个椅子过来了。 孟公公道:“还是抬着走罢。” 钟大人惊讶极了,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孟公公既然说了,自然也没有推拒的道理。 “念念,上去罢。” 惠妃便眼睁睁看着钟念月坐了上去,由两个小太监抬着,如此朝外行去。 惠妃目光微动。 钟老太爷致仕了,也还有这般影响力么?哪家贵女享过这样的待遇? 钟念月近来与她不大亲近了。 可如今看来,她是万万不能丢开钟念月的。 等出了宫,钟念月也不必去国子监了,而钟大人还要回刑部去,于是点了两个人,送着钟念月上了马车先回家去。 钟念月的书童早早回了府。 等听见脚步声,书容才终于放了心,连声喊:“是不是姑娘回来了?” “是我。”钟念月跨进门,先看见的却并不是书容,而是坐在那里的钟随安。 钟随安手边放了一碟点心,一杯茶。茶已经没有热气儿了,瞧着却像是一口也没动过。 钟随安见了她的身影,动了动唇,低声道:“我原先只听闻三皇子与太子起了冲突,后头才听闻,中间还有个你。等我赶过去,他们都说你被带进宫去了……” 钟随安这个古板得与钟大人几乎如出一辙的哥哥,用力抿了下唇,道:“我一非皇亲,二非臣子,不得递帖子入宫。便只能先回府等你。” 钟念月眨了眨眼。 眼前也才十四五岁的少年,面上却像是涌现了几分沮丧。 似是陡然间认识到了自己的力量之弱小。 这狗比哥哥看着顺眼些了。 钟念月心道。 “爹爹去救我了。”钟念月道。 她说完,就又问钟随安:“哥哥去寻我的时候,有撞见什么人吗?” 在原著中,女主苏倾娥与钟随安结识得很晚。 那时苏倾娥因为与太子走得太近,遭嫉妒,被人绑进了青楼楚馆之中。钟随安那时刚刚入朝为官,被同僚相邀,去了才知是个什么地方。于是误打误撞之下,他救下了苏倾娥,二人才展开了一段缘分。 但今日钟念月都在国子监遇见苏倾娥了。 原著中苏倾娥可没有入国子监。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的蝴蝶翅膀扇中了。 所以她才担心,钟随安与苏倾娥的相遇,也因此提前了。 “撞见什么人?”钟随安皱了下眉,“不曾。” 钟念月走近了些,挨着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撑着下巴问:“可是我见国子监里有许多世家贵女都生得好看,哥哥没有瞧见她们么?” “我瞧她们作什么?”钟随安沉声道。 钟念月拉长了调子:“哥哥几时说亲啊?” 钟随安眉头皱得更紧,差点就要憋不住问她,就这样想嫁给太子么?都开始指着兄长先说亲,便能轮到她了。 钟随安带着些许的责备味道,道:“我每日里只习文读书,不曾想这些……你也莫要想了,如今才几岁?既入了国子监,且先好好读书。” 钟念月:“那哥哥今日没寻着我,有想我么?” 她将下巴搁在了几上,瞧着眼巴巴的。 钟随安:“……有。” “哥哥习文读书时,不想着说亲的事,也不想着别的,那便多想想我罢。”钟念月撒娇道。 钟随安哪里招架得住? 他与妹妹关系疏淡,从未见过妹妹撒娇。可一旦她若撒起来了…… 钟随安端起茶杯,低头抿了一口,这才发觉茶水全凉了,只是倒也不好吐出来,只能先咽下去。 钟随安:“为何?” 钟念月:“因为我是你唯一的亲妹妹啊!” 钟随安心念一动。 她说的不错。 她是他唯一的亲妹妹,他自该多惦念她一些。 短短几句话谈下来,钟随安难得又涌起了些想要做个好兄长的想法。 钟念月软绵绵地倚着椅子,仰着小脸,道:“从前姨母总是和我说,表哥和我同一日出生,又与我一同长大,该是天底下最亲密的兄妹。” 钟随安不是没听过这样的话,但这会儿提起来,他心底有点……酸。 好兄长的想法刚冒出个泡泡,就噗嗤被戳破了。 “姨母还总说,我要和表哥好一辈子的……我那时就想,要是给表哥做了妻子,岂不是就能好一辈子了?” 这话一说出来,钟随安拳头都捏紧了。 钟念月摇摇头道:“可我试了试,我不想给他做妻子。” 钟随安的表情一下舒缓了。 原来只是因着惠妃的话,妹妹才有了这些想法。惠妃……惠妃到底想做什么?钟随安的目光冷了冷。 “而且我也已经有一个哥哥了。表哥到底是不如哥哥的。”钟念月勉勉强强从原身的记忆里挑挑拣拣,拣出来一些记忆,“我小时候爱听伶人唱《窦娥冤》,那时也听不大明白,但听不着就要哭,哥哥便和人家学了两句,趴在我床头,唱给我听……” 钟随安一怔。 他已经不大记得了。 那是几岁时的事? 钟随安动了动唇:“你还记得?” 钟念月:“娘同我说的,是不是有这桩事?” 钟随安没出声,但心下已经不知不觉软了许多。 他含糊地应了声:“嗯。” 钟念月又道:“今日三皇子叫他随从来教训我,我那时就想着哥哥呢。” 钟随安的手指霎地扣紧了杯子,沉声问:“太子当时不曾维护你?” 钟念月叹道:“有什么用呢?他才不算是我的哥哥,他是三皇子的哥哥。” 钟随安想说皇家没有什么亲兄弟,但话到了嘴边,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原来今日她被吓着了,当时还在想着他这个哥哥。她是不是想着哥哥去救她…… 她是否有吓哭…… 钟随安胸中烧起了一团怒火,又升起了一颗做兄长的爱护之心。 “下一回,若是再有人欺侮你,你便叫你身边伺候的人来寻我。” 钟念月闻声,甜甜地笑了。 随后她才又开口:“从今往后,我说什么,哥哥都听我的么?” 钟随安只当她是指受人欺侮时,要他帮忙的事,当下利落地点了头:“自然。” 钟念月绕了这么一大圈儿,终于达成了目的。 她想过了。 若是将来她还能离开这里,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总该要还原身一个正常的哥哥,一个疼爱她的父亲,一个完整又和谐的家。 钟念月一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钟随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钟念月翘起小拇指:“拉钩。” 钟随安愣了下。 他这个妹妹还是年纪小,行事尚且天真烂漫。 钟随安屈起手指,与她勾了勾手指:“拉钩。” 钟随安和祁瀚还是有不同的。 祁瀚是被惠妃逼着做君子,做得不情不愿,不过表明功夫罢了。 而钟随安是受钟大人言传身教,他是当真的行事一板一眼,做了个君子。 钟随安今日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行。 那就爽啦。 钟念月开开心心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才不想见着哪一日,钟随安同家里说,要苏倾娥来做她嫂子呢。 钟随安不知钟念月打的什么算盘,他当是终于迎来了妹妹迟来的依赖与亲昵,这会儿捏捏指尖,还觉得如堕梦中,但那滋味儿……倒也不坏。 他望着钟念月高兴离去的背影,于是觉得自己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 当晚钟大人归来,三人难得坐在一处,一同享用了晚膳。 钟家下人已许久未曾见这般情形,那些在府中待得久的老人,如钱嬷嬷者,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等到第二日一早。 钟念月正睡得迷迷糊糊呢,香桃却在旁边唤道:“姑娘,起来了……” 钟念月眼睛都睁不开,懒声道:“晚些再去就是了。” 香桃大声道:“大公子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钟念月:? 香桃激动地道:“大公子要与姑娘一同去国子监!” 钟念月:??? 钟念月在被窝里打了个滚儿,这才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啊,她有点后悔了……这好哥哥的心态怎么来得如此之快!还非要带着她一块儿早起去读书!实在可恶! 钟随安似是要从今日起,将好兄长贯彻到底,因而一直立在院子里等候。 外面又是风又是雪的。 钟念月长叹一声,乖乖让丫鬟给自己梳了头,又让书容拎上书箱,这才出门去了。 二人一起坐马车到了国子监。 于是这一日,众人发现,三皇子没来。 钟念月却还是来了。 还是被她那大哥,那个中了解元的天才大哥送来的。 苏倾娥在角落里,面上一惊。 不可能?! 庄妃性子尖酸,晋朔帝隐藏在那副好皮囊之下的也是冷厉残忍。都不是好相与的! 钟念月怎么会好好地从那大殿走出来呢? 还有钟随安,他分明与自己的妹妹关系极其恶劣! 怎么会……怎么会全变了! 苏倾娥再转头,环顾四周。 只见四周的世家子弟,再看向钟念月的目光,或是敬畏惧怕,或是追捧爱慕,……钟念月将皇子这一打,倒好像比上一世更加受欢迎了! 而那钟念月从书箱中掏出一本小人书来,往位置上一坐,就开始玩乐了。舒适得叫人嫉妒憎恶! 出京(一更) 第十一章 书容没想到自己陪读的第一本书是小人书。 她好几番欲言又止,脑子里一片恍惚。 钟念月此时却看得认真,浑然不管其他人的怪异目光。 她穿越前,就才刚刚结束高考,正处在人生知识水平的巅峰期! 穿过来后还接着读书?她疯了吗?她现在不仅要看小人书,她还要吃喝玩乐,谁也拦不住! “有些饿了。”钟念月咂咂嘴。 书容小声道:“姑娘来时路上,不是有大公子备在盒子里的膳食么?” 钟念月:“大哥当我是鸟儿么?备的粥连一两也无。那点心又噎又面,实在不怎么好吃。” 书容无语。 她的哥哥是给大公子做书童的,早先她就听哥哥说过,大公子与姑娘的关系分外疏淡。如今大公子都愿意送着姑娘一并到国子监来了,姑娘怎么还要挑挑拣拣? 钟念月懒怠地翻过一页书,又道:“他每日里吃的也是这些么?我瞧着这样的,猪多吃几回都要腻了。” 书容张张嘴,实在说不出话。 这听着怎么跟骂大公子是猪似的。 钟念月又道:“年纪轻轻便这样无欲无求了,有甚么意思?改日不如将我吃的,分他些尝尝好了。” 书容闻声一顿。 旁人都道大公子年纪轻轻,便已经有了老爷的风采,满腹诗书不说,又生得俊美,颇有君子之风。将来说不准是要做探花郎的。 却无人这样评价大公子,说他年纪轻轻便无欲无求了。读书不是欲求么? 书容短暂的怔忡后,脸颊和耳朵都一起红了,低低应了声:“姑娘说的是。” 可见姑娘心底是惦念哥哥的。 倒是她这个做奴婢的,胡乱想,想岔了去!实在该打! 钟念月不知她心念回转了几番,她飞快地读完了一本,便又摸了本新的出来。 直看得苏倾娥好一阵无语。 若是上一世就知晓,这钟念月不过是个草包美人,只空生了一副聪明相。那她上一世也不至于暗地里,因钟念月的出众风采而怄得要命了。 如今瞧瞧…… 连看个小人书,都静不下心来,转眼便丢了一本…… 苏倾娥又哪里知晓,对钟念月来说,看这样的书,很快就能读完记在脑中了。 旁人只暗暗觑着,心下忍不住道,这钟家姑娘从前少于出门,如今坐在众人眼前,只叫人觉得,一举一动都是说不出的美。 好似成了一幅悬挂在那里的名家画卷。 苏倾娥看着旁人的反应,越看越觉得心绪浮动不宁。 这山志先生为何不教训钟念月不尊师长呢?难道因着三皇子的事,真将他们都镇住了? “阿娥。”身旁传来一道声音。 苏倾娥不得不转头看去。 出声的是宁平郡主。 她的母亲乃是晋朔帝的长姐。 苏倾娥在府中受嫡母欺压,自然是没有资格入国子监的。她费尽心思,才攀上了宁平郡主,比上一世提早过上了顺风顺水的日子……当然,这是她原先这样以为的。 今日见了钟念月,她陡然间觉得自己也不算顺风顺水了,总归是憋得慌。 宁平郡主不知苏倾娥的心思,她低声叹了口气,道:“过两日该要去清水县了,我是一点也不想去的。” 苏倾娥知晓宁平郡主为何不愿意去了。 只因那清水县里皆是农户,方眼望去,遍地都是耕田。 此时只听得门外突地有一阵脚步声近了,紧跟着便有人道:“太子殿下来了。” 山志先生脸色一黑。 门外人又道:“太子殿下说他且先等一等,先生请继续。” 山志先生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 但门内的其余人也都听清了。 他们不由一致地看向了钟念月。 太子是来寻她的罢? 终于,等到下课了。 山志先生摇摇头,这才转身离去。 这水字班的二位老师,山志先生年长,多古板;凌仓先生年纪轻,是前年的进士,多圆滑些。 前者就连王公贵族之后都有一分畏惧。 只因这山志先生写得一手好字,许多王公贵族都对他的字多有青睐,这一来二去的,在他们跟前也就有了三分薄面。 这还是山志先生头一回见到有人,不读《论语》《中庸》,在他跟前看这些玩意儿的。 他今日来时,也听闻了这钟家姑娘举起凳子砸了三皇子,而后安然无恙回到国子监的事…… 山志古板,却也不是蠢人,只暗暗将钟念月的模样收入眼中,寻思改日先与钟大人说一说。 那钟大人可是个俊才!最重读书。 想必他是不会放纵的。 山志想到这里,捋了捋胡子,欢乐地笑了。 这边山志前脚刚走,后脚祁瀚就进门来了,依旧是径直走到钟念月身旁。 “表妹,过两日我要前往清水县,表妹可要同行?” 钟念月头也不抬:“不去。” 祁瀚从未这样讨好过钟念月,但一旦开了个头,后面倒也就不难了。 “表妹自出生以来,还未曾出过皇城罢?” 钟念月顿了下,捋了捋原身的记忆。 倒还真是。 就连在书中,也是直到钟家垮了,原身才出了皇城。可那又怎么一样呢? 钟念月之所以选择来国子监看小人书,也是因着姑娘家出门的限制总是要多一些的。 她不来读书,便只有每日与同龄姑娘坐在一处,赏花、作诗、画画,亦或是说起谁家定亲了,谁的裙子漂亮……实在没意思。 祁瀚再接再厉道:“我听底下人说,那清水县的庄子里养了些山禽,吃起来与皇城里的味道大不相同……” “再过几日,清水县还要下大雪了,雪能铺起来这样厚……” 钟念月听了这才有点心动。 岂不是能自己做个木板,滑雪去? 钟念月仰头,笑盈盈地望着祁瀚:“表哥莫要后悔带我去才好。” 祁瀚如今再看钟念月,只觉得她一颦一笑都极为灵动。 他应道:“这是自然。” 左右苏倾娥都像是认定了,她与祁瀚有牵扯。 那她还费劲避着他们做什么? 他们算什么东西?总没有叫她一辈子都躲着的道理! 将祁瀚使唤成一条狗,它不香么? 钟念月笑着合上自己的小人书,起身便要往外走。 祁瀚动了动唇,又道:“可是要回府去了?我送你?” 钟念月:“不必了。” 说罢,甜甜迎向门口:“哥哥。” 钟随安原本冷淡严肃的面容,刹那间就柔软了些。 他朝祁瀚行了礼,口吻也依旧不卑不亢,抬起脸来,也不见一丝笑模样。 祁瀚握了下拳头,他怎么觉得……钟随安像是对他有什么意见? “走罢。”钟随安带着钟念月便跨出了门。 祁瀚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怔了片刻。 他突然想起来。 钟念月与她大哥,感情没这样好才是…… 钟念月不黏着他了。 这点认知骤然砸在祁瀚的心间,他不自觉地又攥了攥拳头,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指缝间溜走似的。 钟念月回去的路上,便和钟随安说了想去清水县玩的事。 “若是夏日里去更好。”钟随安道,“那边庄子上会结许多瓜,什么青瓜、西瓜,都有。冬日太冷了,许多王公贵族都不愿意去。” 钟念月心道夏日里再去一回好了。 只是也许那时原身就回来了,她也回到自己的地方了。 钟随安嘴上劝着,但真等到了这一日,他还是命人给钟念月准备了行囊。 父亲事务繁忙,府中也没有别的长辈,自然是长兄如父,担当起来了。 连着送了几日的钟念月,这一日再走到马车旁,却是没了钟念月的身影,钟随安心底竟觉得少了些什么。 此时府里有个小厮追出来,手里拎了一个盒子,匆忙道:“大公子,这是姑娘走的时候,要大公子带上的。” 钟随安接过来,问:“何物?” “是些吃食。” 钟随安摇头:“我早膳已用。” 但说罢,他还是牢牢扣住了食盒,并没有叫小厮拎回去。 钟随安身上并无那些纨绔子弟的习气,这还是他一回将食盒拎到读书的地方去。 等先生上下课的间隙时,他怕食盒里放着的凉了,这才取出来享用。 旁人见状,自然惊异不已,纷纷围了上来。 “这是什么玩意?新奇得很。” “随安你府上厨子做的么?” “且分我一些!” 食盒里放入的食物实在很多,这会儿已经有些凉了。 钟随安犹豫片刻,便叫旁人分了些去。 待先生再踏进来,却只见众人感叹:“好吃!好吃!” 再看他那得意门生钟家公子,这会儿面色发黑,怀里抱着个食盒,像是给谁分也不肯了。 他也不曾知晓,为何这食盒里的食物这样好吃,与府中厨子所做全然不同。 可想而知,妹妹在其中花了多少心思,都是为了备给他的。 钟随安这会儿自是说不出的心疼了。 总觉得自己将妹妹的一腔心意分给旁人糟蹋了。 他的同窗们此时望着钟随安,快活一笑。 既是吃了人的,此刻又见这位平日里年纪尚轻便已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钟公子,此时却原来也如常人一般,会舍不得会不高兴,抱着食盒如同抱了个宝贝,君子风度顿失三分,他们立时觉得这钟公子如接了地气,真实多了! 而不是像从前那样,与谁都像是隔了一层,似个假人。 钟随安心疼了半日。 等这半日一过,他便立时问起了随行来的小厮。 小厮道:“原先夫人疼爱姑娘,就在院子里给姑娘私设了小厨房。” 钟随安一怔,问:“既是小厨房,那月钱也不是从中公走的了?” 小厮点头:“应当是罢。” 钟随安一抿唇,当下道:“日后这小厨房的花用,便从我的私房钱里出就是了。” 他妹妹还是个小姑娘,每日里总要买些胭脂水粉,糖画娃娃的,……父亲严苛,不许浪费奢靡,她的私房钱哪里够用呢? 钟随安哪儿知道,他们亲娘一力承担了钟念月的所有花销呢。 钟随安这厢头一回惦念起了妹妹。 那厢钟大人却也想着女儿。 按理说,他不该许钟念月一个姑娘家去什么清水县的。 可又禁不住钟念月撒娇。 加上每年去清水县是为正事,又并非是去玩乐,叫女儿去见一见这人间的真实模样,不被荣华富贵迷了眼,也是好事……他这才应了。 可这一应完,钟大人就觉得浑身都怎么不大自在了。 “大人,可是这案子分外棘手?”一旁有人低低出声。 钟大人摇了摇头。 心道从前不曾尝过女儿撒娇的滋味也就罢了,如今是尝到了,也懂得了夫人为何那样偏宠女儿。可如今家里却没个撒娇的人了。 正想着呢,钟大人便听有人疾步而来,躬身道:“大人,国子监的山志先生求见。” 钟大人与山志也有几分交情,也是因着山志的字。 他心知,山志莫不是要来同他说一说女儿…… 那也好,有人与他说一说,都能减去心下三分躁郁。 钟大人一点头,命人去把人请来了。 山志见了面,先客气地打过了招呼,随即便道:“钟大人有所不知,令嫒在国子监,却是连着几日都在读那些杂书……” 钟大人怎么也没想到,山志一上来就是说女儿的不是。 钟大人一皱眉,道:“我那女儿年纪尚小,如今才刚开始读书,先生要求实在严苛。” 竟是一下拉了脸。 山志满腹告状的话,这会儿全堵回去了。 他惊愕地望着钟大人。 这钟大人怎么变了个性子了? 钟大人越想越觉得不快。 他女儿那样瘦弱,这会儿出了城,也不知在路上被冰雪阻了去路没有,冷不冷? 钟念月打了个喷嚏,卷着帘子,瞧见他们一行人从出了皇城后,竟是渐渐就分作了两路。 她如今也才知晓,原来这去清水县不是去玩的。 春夏秋冬,四个时令,每个时令时,皇家都总要挑个临近京城的府县,携上王公贵族前往。 若是春时,便要挽起裤腿,亲自入田中耕地。 若是夏时,便要攀摘瓜果。 若是秋时,便要为庄子收粮除草。 若是冬时,还要为那些屋顶破了的农户修一修房屋。 如此这般,才算走出了纸上谈兵所限,走出了遮眼的荣华富贵  ,以察民情。 又才能时刻不忘,自己作为天潢贵胄,王公贵族之后,生来坐拥无上的地位与财富,又该要为这人世间做些什么…… 钟念月咂咂嘴心道,这晋朝皇帝倒是很有想法的。 祁瀚见钟念月卷着帘子往外看,此时不由插声道:“那是大哥领着王公贵族们,先朝清水县去了。我们落后几步。” 说起这话时,祁瀚面上飞快地闪过了一点遗憾不甘。 他口中的大哥自然就是大皇子了。 为何要分作两路,倒也不难推断出来。 想必是去的次数多了,当地的官员便长了记性,一见皇城的队伍,便要鼓动底下人大耗金银、粉饰太平,以迎接陛下的到来。 一来二去,又岂能体察到真实的民情?反倒还劳民伤财。 祁瀚自然更想担任大皇子的角色。 他道:“若是走那条路,表妹也可少吃些苦。” 说是如此说。 其实京城离着清水县倒也不远,他们行得慢一些,于天黑时,也抵达了清水县的城门外。 钟念月拿了祁瀚的披风,要了他的腰枕,几个一并垫得软软的,还把他手炉也全摸走了,自个儿搂在怀里,美滋滋睡了一觉。 再睁眼,这不就到了么? 祁瀚已经下马车了。 只一个小太监守在马车边,见她醒来,忙道:“眼下太子正忙着安置呢,姑娘在马车里多等一等。” 他们入住了郊外的庄子。 这庄子乍然来了这样多的人,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钟念月刚睡醒,总觉得有些凉。 那些手炉此时也不顶用了。 她瓮声瓮气问:“外头火生起来了么?” 小太监道:“生起来了,才生了一堆起来。” 钟念月便卷了帘子,裹得密不透风的往下走。 小太监张张嘴:“姑娘去哪里?” 钟念月:“烤火去呀。” 小太监话还没说完,忙追了上去。 哎呀,他们这一行人中还有陛下呢。陛下最为贵重,自然生火都先生在陛下那处了,这钟姑娘又如何去烤火呢?何不再等一等? 钟念月循着火光便走近了。 她先瞧见了立在那里的孟公公,其次才是坐在那里的晋朔帝。 晋朔帝换了一身常服,白色衣裳,外面披着同色的带毛披风。他的眉眼沾染了些许的雪粒子,看着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贵气优雅自不必提。 她瞧见晋朔帝的时候,晋朔帝也瞧见了她。 一旁的人正要怒斥这小姑娘不懂事,怎么敢直直往这里凑。 钟念月脆生生道:“冻死了,我能烤火么?” 其实这里不止生起了火,还有两个炉子。 一个炉子上煮的水,一个炉子上煮的肉羹。 钟念月也没去看祁瀚去哪儿了。 祁瀚身为太子,想必正四下忙着安置各项事务,若是安置不好,肯定要吃他爹的挂落了。 钟念月搓搓手,凑到火光前。 与孟公公挨在了一处。 孟公公先是一惊讶,钟姑娘怎么也来了?然后他禁不住一笑。 是该怕冷的。 钟姑娘连累都怕呢。 此时旁边伺候的人正盛起一碗肉粥,递给晋朔帝。 晋朔帝掀了掀眼皮:“先给她罢。” 旁人一愣,心说这个“她”是谁? 孟公公心思玲珑,忙接过来,塞到钟念月掌中,笑道:“咱们这里,倒是姑娘年纪最小了,姑娘先吃罢。” 祁瀚忙了许久,鞋袜都被浸湿了,风一吹,就禁不住要打抖。 实在冷得很。 早知如此,便不该带表妹来了。 祁瀚心道。 也不知她这会儿多么难受…… 祁瀚想着便回头去马车找人。 马车里早已空了。 等接连跨过几道门槛,一望去,却见他那表妹,大胆地与他父皇凑作一处取暖,还拿了他父皇的碗,正吃着粥呢,好不快活。 同屋(二更) 第十二章 钟念月吃了两口,抬起头来问:“有木头做的么?”“这碗太沉了。” 祁瀚:“……” 祁瀚一步上前,低声道:“表妹,不得无礼。” 孟公公笑道:“哪有什么无礼不无礼呢公子?” 祁瀚这才想起来,他们之所以拆作两路走,不正是为了不露身份吗? 眼下这庄子里,哪里还有什么皇帝、太子呢? 于是祁瀚闭上了嘴,犹豫片刻,便也挨着钟念月坐了下来。 生怕一会儿钟念月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谁晓得钟念月突然一扭头,盯着他,似是突发奇想道:“不如表哥为我托着碗吧?” 祁瀚一愣。 此时庄子上的人正往这边拖着柴火,闻声笑道:“这做哥哥的,大都如此。” 祁瀚原本拉不下面子。 这般行径岂不是如太监下人一般?实在有损他太子的脸面。 何况还是在父皇跟前。 祁瀚犹豫片刻,托住了那碗。 晋朔帝身旁跟着的也不止一个孟公公,还有位武英殿大学士,人称一声钱昌钱大人。 钱昌看着祁瀚,出声问:“倒是辛苦公子了,公子可将前头的事务都处置好了?” 祁瀚被这样一问,顿住了。 晋朔帝宽袖鹤氅,颇有几分魏晋时文士的味道,但他抬起头来,只淡淡说了句:“先去吧。” 实在无情得很。 祁瀚便也不敢再留了,只匆匆换了双鞋,便又忙去了。 钱昌不识得钟念月是哪家姑娘,见孟公公与她说起话来分外自然,还只当是什么王公家的女儿。 钱昌出声道:“我那处有个木碗,是我那夫人特地备下的。” 孟公公笑道:“夫人心细。” 这厢话音刚落下,晋朔帝突然伸出手来,接过了那只瓷碗。 莫说是其他人了,钟念月都惊讶了一下。 “这如何使得?”孟公公连声道:“还是小人来罢。” 钟念月盛了一勺吃了,道:“我瞧还是老爷的腕力好些。” 晋朔帝的手腕有力,托着那碗,晃也不晃一下。 孟公公苦着脸道:“这是自然,小人怎么敢和老爷比呢?老爷昔日练字时,还要往那腕上悬沙袋呢。头一回上山打猎,拉足了一石的弓,一箭便射死了一头鹿。” 自然也不好再提,接过那碗的话了。 庄子里的人闻声,又笑:“难怪你们有些富足,原来是这老爷有几把子力气。” 孟公公:“……” 钱昌:“……” 那怎么能叫有几把子力气呢? 这古时候的姑娘每日里动得不多,自然吃得也都不多。 钟念月眼睛馋着,肚皮却不允许。 她没吃几口,便吃不下了。 她放下勺子,愁道:“饱了。” 孟公公失笑:“可不是么?原本是要呈给老爷的。这食量自然不一样。” 孟公公正要伸手去接:“小人拿去倒……” 钱昌轻咳一声:“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正值冬日里,该珍惜粮食才是。” 庄子里的人还盯着呢。 只当他们是有几分银钱,但是在外头做生意亏损了,这才灰溜溜一大家子迁回来的人。 “是、是……”孟公公一应声,平日里伶俐的人,这会儿却有点犯愁。 这钟姑娘吃剩下的,他做奴婢的接过来吃了便是,没那样多讲究。再说钟姑娘的年纪都算得是他的女儿了。 只是这碗是陛下御用的食具,做奴婢的怎能拿来用呢? 孟公公发愁着呢。 却见晋朔帝将手收了回去,连同那只碗。他的手臂依旧晃也不晃。 他道:“取勺子来。” 孟公公忙去取了,递过去,随后便惊骇地看着晋朔帝慢条斯理地,将碗中剩下的也吃了。 晋朔帝一抬眸:“你们也用饭吧,不得浪费。” 众人一听,背上的皮都紧了,自然万分遵从。 陛下尚且如此,他们又哪里有浪费的道理呢? 庄子里的人见状,忍不住暗暗嘀咕。 心说这人可真是生了个好皮相啊,哪怕是吃碗肉粥呢,也跟享受什么山珍海味似的,坐那儿就像个贵人。 要他说啊,哪里该回清水县来嘛?在外头寻个丰绅大户,凭这皮相给人入赘做女婿去,岂不是更好? 啧,叫人想不明白。 这人心道。 钟念月吃了粥,便有些困倦了。她撑着下巴,忍不住转了头去看晋朔帝。 他倒好像的确是个厉害的君王。 此时火光跃动着,映在钟念月的面庞上,便好似为她添了几点绯色,实在是美得有几分惊人。 晋朔帝蓦地想起来,那日孟胜向他一字一句学了惠妃都说了些什么,钟念月又说了什么。 随后又将里外传闻,说是钟家姑娘要嫁给太子的话,都一一说了。 太子是不可能娶钟念月的。 纵使惠妃想上千万遍,他也不会点这个头。 钟家这个女儿,袭承了钟家与万家的宠爱于一身。 万老将军数次为大晋上战场,到老时,因旧疾不治而亡。 钟老太爷曾入内阁,鞠躬尽瘁,儿子方才一擢升侍郎,他便急流勇退,告老致仕,是个聪明人。 晋朔帝喜欢这样的人家,也不吝于善待这样的人家。 因而钟家的女孩儿可以嫁给伯侯,嫁给世子,又或是郡王,又或是同为高门世家的嫡公子都好。 却不能嫁给任一个皇子。 没有人比晋朔帝更清楚这一点。 因而他听过,便也就让孟胜不必再提了,只是转过身下了道口谕,叫惠妃这半个月里,都陪着太后抄经去。 眼下,晋朔帝却突然好奇起了,钟念月自己又怎么想呢? 她也想要嫁给太子? 他应当告诉她,玉碰上石头,是易碎的。 晋朔帝伸出手,卷了下钟念月耳边的发丝。 钟念月:? 晋朔帝:“烧着了。” 少女便如眼下这般,轻轻一点,就容易被摧毁。 钟念月鼻尖动了动,还真嗅到了点儿焦味儿。 她低头垂眸,拽着头发一瞧,那里打了两个卷儿。一松手,便贴住了面颊,衬得眉眼好像都跟着弯了弯,说不出的乖巧柔软。 晋朔帝看着她的模样,问:“你在家中时,你父母唤你什么?” 除了惠妃总是肉麻兮兮地唤她“月儿”外。 钟念月道:“……念念。” 这小名儿也极有意思。 晋朔帝心道。 这名字含在舌尖的时候,有股黏乎乎的柔软劲儿,好像念得越多,便真将她惦念住了一样。 晋朔帝唤了一声:“念念。” 他的嗓音低沉,在冰天雪地里一捂,好像也染了点凉意。 这样一个名字他口中喊出来,无端让人想到那狰狞冷酷的猛虎蓦地低头轻嗅了蔷薇一般。 钟念月含糊地应了一声:“唔。” 晋朔帝喊过后,便淡淡问她:“你跟随太子来的?” 钟念月点头。 “不怕苦累寒冷?”晋朔帝问着,便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她来面圣时,都怕吃苦。怎么来清水县倒不怕了?便是为着太子? 不该如此。 “自然怕的。”钟念月缓缓吐了口气,“可是府中不大好玩,国子监也就那样。……我想着来这边滑雪玩儿好了。” 孟公公:“……” 晋朔帝:“……” 果然惦记着的都是玩儿的,倒是他想多了。 孟公公忍不住插声道:“姑娘,这滑雪是怎么个滑法?这一路行程匆忙,事务安排得紧密,只怕是没有空隙去倒腾这档子事的。” 钟念月:“你们忙。” 她自个儿滑。 要是滑不动,还能堆雪人嘛。哦,打雪仗也不错,但没人和她玩儿。 不过她也不愁没人使唤,太子,和太子身边伺候的,不都是使唤预备役嘛? 晋朔帝眉眼间的冷意褪去了些,他低声道:“那便在庄子里玩罢。” 钟念月连连点头。 那厢小太监与侍卫们分发起了粥食。 等拿住了勺子,众人便连一粒米都吃得分外仔细。这吃着吃着,倒也真觉得,确实与在皇城中时,大不相同,好像要……香些?那风雪顺着挡不住的门灌进来,就更觉得手里这碗粥香了。 一时院子里飘的都是香气。 等祁瀚累得要命,终于再度返身回来,一嗅见味儿,肚子里便当先咕咕了两声。 太监赶紧给他分了一碗粥。 祁瀚也顾不上嫌弃此物粗糙了,方才连他那娇滴滴的表妹都吃了,他还有什么吃不得? 祁瀚捧着碗,又快步走过去。 “父皇。” 晋朔帝却没能顾得上应他的声。 因为钟念月又开口了:“你们明日一早就进县城里去么?那街上若是见着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带些回来给我罢。” 话是对着孟公公说的。 可孟公公不敢应,只能看向晋朔帝。 最后是晋朔帝低低应了声:“嗯。” 钟念月听罢,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来道:“我有些困了。” 晋朔帝这才看向祁瀚。 祁瀚打了个激灵,忙道:“说是收拾出来了,被子都铺好了。” 这回跟着钟念月来的还是书容。 她年纪比香桃更长,要稳重细心些。她不敢看那坐在主位的男人,只战战兢兢地一躬身。 随后便帮着钟念月将披风一裹,生怕姑娘冻着了,连忙扶住人就去后头那排屋子去了。 祁瀚端着碗,心下不知为何有几分失落。 他这一日忙下来,倒没与钟念月说上几句话。 罢了,明日吧。 …… 众人很快都用完了食物,火也全都生好了。 等消消食,自然都去歇息了。只留下守夜的仍旧忍着刮脸的凉意呢。 这庄子的主人并不在家中,厢房多处见了老旧痕迹。 像钟念月分到这个,书容一扶着她进去,便被冷风扑了个面。 “咝。”钟念月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再看这四下,连灯也没点,黑漆漆的一片,只借着月光才能看清脚下的路,和远处铺好的床铺。 钟念月走近一摸床铺。 好家伙! 连被子都又冷又硬。 “怎么连个取暖的炉子也没有?”书容皱眉道。 他们生的炉子没那样多,大部分都留在外头给守夜的人使了。又不敢在封闭的屋子里摆着,否则非得中毒不可。 他们虽然不知晓何为一氧化碳,但这点生活经验还是有的。 眼下最好的便是那家中点的炭盆了。 也没甚么烟,更没甚么难闻的气味,窗户只消开上几条缝儿,就不怕闷着了。 这里自然是没有的。 书容叹了口气:“也只好忍忍了,这穷乡僻壤的,又上哪里寻那银丝炭炭盆去呢?” 说着,她就抬手要为钟念月更衣。 钟念月一溜儿躲过去了。 她心说可别更了。 脱一件我都得当场冻傻了。 “姑娘?”书容疑惑地看着她,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躲开。 “倒也不是寻不着的。”钟念月轻声说。 书容:“啊?” 钟念月坐了会儿便摸着黑出去了,正撞上孟公公去打热水呢。 孟公公见着她,忙问:“姑娘这是去哪里?外头冻得厉害,当心吹了风要头疼。” 钟念月道:“我去见见老爷。” 孟公公惊讶道:“可是有什么事?” 钟念月点头。 孟公公犹豫片刻,叫小太监拎住了水桶,随后便领路在了前面:“姑娘随我来。” 晋朔帝的住处点了灯,隔着窗户纸便能瞥见里面的莹莹灯火。 孟公公一推门,钟念月便走了进去。 一阵暖意袭来,登时将钟念月牢牢裹住了。 晋朔帝坐在一张老旧的书案前,正借着灯火似是在看书,又似是在看什么卷宗。 钟念月走上前去,先福了福身。 晋朔帝放下手里的书册,问:“何事?” 钟念月:“我想睡这里。” 孟公公:“噗。” 书容:“噗。” 书容脸色都吓变了,心道,姑娘啊,那可是陛下啊! 怎么能宿在陛下的屋中呢? 更何况男女有别…… 晋朔帝面上也闪过了一丝惊讶。 不等他问为何,钟念月便已经接着开口了,她轻轻叹着气:“我那屋子又黑又冷,漏着风,连炭盆也没有,被子都冻住了,明日一早起来,我该要病了。” 钟念月扫视一圈儿,指了指不远处摆着的一张贵妃榻,眨眨眼。 “我睡那个便好了。” 孟公公:“这怎么……”使得呢? 晋朔帝低头抿了口茶水,这才道:“孟胜,你去瞧瞧。若是那屋子里冷得厉害,便将她的被褥带过来。明日等人修补了再回去。” 太子这蠢货,将人带了来,却又处处疏漏,连这些也未曾想到。 孟公公没说完的话,一下卡回了嗓子眼儿。 他点头应声:“小的这就去。” 那贵妃榻与不远处的罗汉床,只隔着半个屏风。 钟念月走过去,往贵妃榻上一靠。 可把书容急坏了。 钟念月却拉着她,悄声道:“你今个儿不如也在这里蹭一觉好了,这里暖和多了……” 书容欲哭无泪,心说奴婢哪里敢啊? 钟念月说罢,又坐起来,道:“有些硌腰。” 室内此时一片静寂。 因着晋朔帝看书时,不喜有人打搅,宫人们也就都轻手轻脚了。 过了片刻。 晋朔帝的声音突然又响起来:“床上有腰枕。” 钟念月本来不大想动。 只是书容恨不得缩在贵妃榻脚下,哪里敢去碰皇帝的东西? 钟念月只好轻叹一声,今儿也要我自力更生了。 她从榻上下去,走到那罗汉床旁,只见上面放了一对儿枕头,一对儿腰枕。 钟念月无比利落地摸了俩走,抱在怀里便回去了。 没一会儿,孟胜也带着被褥回来了。 这边铺好床榻,那边钟念月又蹭了晋朔帝的半桶热水洗漱。 等洗漱完,正巧被子也被烘得软了些,一钻进去,便闭上眼睡着了。 瞧着竟是半点负担恐惧也无,直叫孟公公又惊叹,又觉得好笑。 除了常伺候的宫人,晋朔帝的殿中甚少留下谁。 便连妃子也是遵循旧制,是不得留宿皇帝寝宫的。 这还是头一回,有除了宫人外的人,与晋朔帝在同一屋檐下。 烛火摇晃,转眼不知几时。 晋朔帝起身由孟公公伺候着洗漱了。 他转身走向那张罗汉床,那半面屏风上却是映出了少女的剪影。她的影子被烛火放大了许多,连映在屏风上的睫毛都纤毫毕现。 她睡得很熟。 常有言“帝王身侧不容他人鼾睡”,但更多却是没有人敢在帝王身边安然入睡。 孟胜第一回到他身边来伺候,那时也算是个大珰了,却也怕他。 有谁不怕君王呢? 按宫规,各主子宫中,哪怕是入睡后,也是要有宫人守在一旁的。 孟胜便是那个守夜,随时等着传唤伺候的。 孟胜睡在他床边的脚踏上,如此连着几日辗转难眠,方才慢慢适应了。 晋朔帝睡下去,不自觉地又扫了眼那屏风。 却说祁瀚屋中也点了个炭盆,到底是太子呢,底下人可是不敢疏漏的。 这炭盆小是小了点,也能提供几分暖意。 小太监刚伺候着他洗漱完,他便蓦地想起来:“表姑娘那里可有炭盆?” 小太监讷讷道:“奴婢不知。” 祁瀚当下也睡不着了,立即翻身起来,寻钟念月去了。 地瓜(三更) 第十三章 祁瀚到了屋子外头,见屋内没有半点光亮,还当钟念月已经睡下了。 他抬手敲了敲门:“表妹。” 屋内一片寂静,并没有人应声。 钟念月睡着了,难不成连她的丫鬟也睡着了?竟是这点警觉性也无,敲门也听不见? 祁瀚接连唤了几声,都无人理会他。 此时冬风刮得呼呼的,落在脸上更是冰冷刺骨。 莫说祁瀚了,便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都有些受不住了,耸着肩膀连声道:“殿下,必是已经睡着了。咱们且回去吧,别在外头冻坏了。表姑娘若是冷着了,准儿一早就来寻您了。” 祁瀚想想倒也是。 他那表妹近来什么琐碎小事,都要指使他去干。这和过往全然不同。白日里,祁瀚想着还有些憋气,但这会儿入了夜了,他想着想着,又觉得那大抵是一种亲近的表现吧。 “走吧,回去罢。明日我到城里买些银丝炭。” “哎!” 祁瀚这一回去,却是没怎么睡好。 这一晚上,他都在做梦。 梦见什么呢?他梦见他那表妹被冻得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于是他忍不住走近了去,伸出手将被子掀开一些。 那厚厚的被褥间,少女原本环抱着双肩,见他一来,便朝他伸出了双手,唤了声:“表哥。” 她乌黑的发丝垂落在两腮,光线昏暗的屋内,眉眼都被月光点缀了些光芒,有几分楚楚可怜。 他该是不喜欢她的。 可这会儿陡地软了心肠。 祁瀚垂下眼眸,伸出了一只手。 只是还不等他挨着钟念月的掌心,便听得小太监焦灼地唤了一声:“殿下,不,公子……” 祁瀚打了个冷噤,一下睁开了双眼。 却见小太监正跪伏在他的床榻边,结结巴巴道:“公子是不是受凉了?” 祁瀚张嘴想说,我怎会受凉呢? 他屋里还点了炭盆呢。 只是一开口,却是嘶哑的一声:“我……”后面的话便也说不出来了。 祁瀚面色一黑,忙抬手挨了挨额头。 小太监道:“奴婢方才探过了,似是有些发热。” 小太监又道:“已经去请太……大夫了。” 祁瀚一抿唇:“先去表妹那里。” 小太监惊愕地望着他:“什么?” 祁瀚掀开被褥起身,顿觉四肢都发着凉。但他咬牙忍住了,嘶声道:“表妹那屋子里更冷,岂不是冻得比我还要难受?没准儿这会儿,她同她那丫鬟都发起了高热!” 祁瀚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昨日敲门,门内无人应声,难不成那时候就烧起来了? 这下祁瀚是坐不住了。 一边脑中想的是钟念月脸色苍白,无力蜷缩的模样,另一边想的又是等回到京中,钟彦恐怕会气得当场变了脸色。 “快!快去!”祁瀚匆匆一拢衣袍,哪怕脚步发虚也顾不上了。 随行太医与他撞了个正着。 “随我来。”祁瀚一口阻断了他的话头。 太医也只好咽下疑惑,跟着祁瀚去了。 太子这样着急,莫不是陛下受了风寒? 太医正心惊肉跳着呢,却是来到了另一间屋外,而并非是陛下下榻的居所。 “撞门。”祁瀚下令。 小太监应声将门撞开了。 祁瀚疾步跨进去,因为动作幅度太大,他眼前还黑了黑,差点一头栽倒下去。 “表妹……” 小太监忙跟进去,等瞧见床榻上的情景,却是尴尬又惊愕,张嘴都结巴了:“公、公子……” “床上没有人啊!”小太监惊叫道。 祁瀚晃了晃,勉强站住了:“你说什么?” 小太监也慌了:“大半夜的,这表姑娘能去哪里啊?” 太医一愣,干巴巴道:“这把守的都是些好手,是决计不会出意外的。” 祁瀚已经听不见了。 他耳边嗡嗡作响,只觉得头也痛,胸口也痛。 怎么办? 回去了如何交代? 还有…… 表妹的模样从他脑中掠过,祁瀚便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担心她出事的。 祁瀚疾步往前厅走,想要去寻晋朔帝,请他派人去寻…… 太医无法,只能又喘着气跟上去。 这主仆一行人都是形容仓促,还没踏入厅中呢,祁瀚便听得一声:“对,将这个切碎了放进去熬煮,最香了。” 那是钟念月的声音。 “表妹!”祁瀚一步跨进去,声调不可抑制地往上拔了拔。 一时间,厅内众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钱昌低声提醒道:“公子何故散发?” 祁瀚站住了,只见钟念月还是昨日那身衣裳,依旧裹着披风,围坐在炉子前,眉眼被火光映得十分瑰丽。 她面颊红润,眉眼如水。 又哪里像是生病的模样? 祁瀚:“……” 他喉头更了更,迈出两步,却又是晃了晃。 “病了?”晋朔帝这才分了些目光给他。 祁瀚点点头,寻了把椅子坐下了,生怕自己一会儿在钟念月面前摔了,面子里子都没了。 太医见状,心道可算能给这位主儿诊治了,于是忙走了上前。 他们这一拨随行的人,并无什么王公贵族。 那些娇贵的主儿,都跟着大皇子呢。 众人多是在行伍里摸爬滚打出来,身体自然硬朗。 这样一瞧下来,竟然只有祁瀚病了。 太医写了方子,用随身带的药材熬了药。 祁瀚捧着碗一饮而尽,面上多少有些臊。 他竟然连表妹也比不过! 等用了膳,众人要入城了。 太医道:“殿下怕是留在此地歇息一日更好……” 祁瀚咬咬牙,摇头道:“不了,我一并入城吧。也并非发起了高热,走一走,兴许出出汗就好了。” 他说着,还又添了一句:“表妹屋中缺了炭盆,总该要进城采购一些银丝炭来取暖才是。” 晋朔帝掀了掀眼皮,淡淡道:“清水县中没有银丝炭卖。” 祁瀚面上更加臊红。 他想问为何,但又怕旁人惊讶他竟然连这也不知道。 庄子里的人点头应道:“是呢,原先不是这样的。庄子上的主人,有些银钱,每年也要买些银丝炭来烧的。可是去年闹了雪灾,有些富户便搬到别处去了。这慢慢地,也就没什么铺子卖了……这东西贵得厉害,莫说寻常人家,就是那富户,也不见得能天天在每个屋子里都烧满了。” 祁瀚的唇动了动,闭嘴了。 他太子府上用的都是好东西,自然不知晓连个炭也有用不起的。 晋朔帝低低应了声:“嗯。” 他虽然觉得太子蠢了些,胆子小了些,但也没有因着这种种缺点,真要太子这么着熬死。 晋朔帝还是下令,将祁瀚留了下来。 祁瀚好一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只能顺从地应了。 钟念月便与庄子里的人留着一块儿烤红薯。 见晋朔帝往外走,她还抬起头来道:“等我同徐叔学好了,便烤几个留给你们回来吃。” 孟公公忍不住笑了。 这钟姑娘真是个妙人儿啊。 说是娇气吧,倒是也不喊苦也不抹泪儿,就是见哪处舒服便往哪处钻。这留庄子里吧,也不嫌弃那庄子里的人粗鄙,还要跟人家学着烤地瓜。 这地瓜是什么新鲜东西么? 不是。 偏这钟姑娘又还记着要给他们留几个。 这都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什么珍奇异宝,陛下的宝库都搁不下呢。 反倒是这么些小东西,还偏要给他们留着,那心意就别有滋味儿起来了。 此时晋朔帝步履一滞,应了声:“好。” 随后方才又往外走去。 钟念月上次烤红薯,还是小时候。 她爷爷家挨着一大片林子,在偏远的乡镇。 那会儿她才六七岁吧,跟着父母一块儿回老家。奶奶就将她抱在膝盖上,揉在怀里。 爷爷给她烤地瓜,奶奶给她烤玉米。 钟念月摸着摸着红薯,便有些想家了。 她轻叹了口气。 她怕死,可又真想试着死一回,能不能回她本来的家。 那叫徐叔的庄稼人很快便从火堆里捡了个出来,笑着道:“这个好了。” 钟念月剥了壳。 表皮一层烤得酥香,里面又软又甜,一点也不噎。 钟念月倒也就短暂地忘了要死这回事了。 这厢太医还劝着祁瀚去睡下呢。 祁瀚还想同钟念月交代几句,只是他往那厢看了几眼,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表妹眼里这会儿只有那烤地瓜…… 他堂堂太子,竟是连地瓜也不如! 祁瀚头更疼得厉害了。 他按了按额角,只能憋着气走远了,总觉着他今日这一腔着急关怀的心思,像是都喂了狗了。 等躺到了床上。 祁瀚才忍不住又想。 ……那地瓜……总要分他一个的罢? 这头钟念月总共烤了三个地瓜。 糊了两个。 可见不是个当厨子的料! 钟念月便用厚厚的棉布将双手一裹,在外头玩儿堆雪人去了。 这清水县里粮食珍贵,也没有胡萝卜一类的给人家作鼻子。钟念月就自个儿撅了树枝,在上头一顿勾勾画画。 书容好奇出声问:“这画的什么?” 钟念月想了想,怪丑的,便随口一答:“表哥吧。” 钟念月很快就玩得冷了,她也不逞强,脱了棉布,回头就去抱晋朔帝留下来的手炉。 这刚抱上没一会儿,便有人回来了,说是老爷的命令,要带他们一并入城去。 钟念月是无所谓的。 反正暖和,有得吃,又不受累,在哪里都成。 钟念月叫书容把地瓜捡起来装好了,便自个儿先去马车里坐着了。 祁瀚迟些出来。 见着了院子里堆的雪人。 祁瀚不识得这东西,忍不住问:“这是做了个什么?” 一旁的侍卫迟疑半晌,道:“表姑娘似是说,做了个公子您。” 祁瀚震撼地望着那丑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玩意儿。 半晌,他扶着胸口,到底是把刚才钟念月只顾着瞧地瓜而不瞧他的郁气,给咽下去了。 表妹心底……还是记挂着我的。 祁瀚心想。 等上了马车,祁瀚都还望着那雪人。 竟是有一分念念不忘。 …… 晋朔帝他们在城中另寻了处宅子。 马车前往宅子这一路上,只见无数屋宅都被厚厚的雪压住了。 钟念月看得都不禁皱眉。 她学历史的时候知道,这古时候,死于天灾的人数,实在远超于人的想象。 马车很快便在门口顿住了。 书容扶着钟念月下了车,祁瀚紧跟在后面。 孟公公已经等在门口了。 他笑盈盈地迎上来,开口却是先问:“姑娘,可记得把地瓜也带来了?” 变故(上)(却偏偏少了陛下...) 第十四章 书容手里拎了个布兜,闻声往身后藏了藏,面色有几分慌乱尴尬。 孟公公一下便将目光投向了她。 书容平日里自诩稳重,可真见了这宫里头的人,却又怕起来了。她忙转头去看了自家姑娘。 只听得钟念月出声道:“带是带了,可是却糊了。” 说罢,钟念月从书容手里接过那布兜。 布兜沉得很,一下便将钟念月掌心勒出了青白的痕迹,孟公公忙一手接了过去。 那厢祁瀚下了马车,也禁不住上前一步,问:“烤了几个?” 孟公公打开布兜一瞧:“三个。……个头倒是不小的。”孟公公脸一皱:“怎么就糊了呢?没再烤别的了?” 钟念月摇摇头:“哪里好再浪费粮食呢?” 孟公公点了下头,却也没将布兜还回去,就这样拎在手中,领着他们一行人缓缓往里行去。 这处宅院也有些老旧,但比起庄子上要暖和些许。 等走更近些,便见里面点起了炭盆。 “特地为姑娘安置了一间屋子出来。”孟公公一边走,一边笑道:“今个儿保管姑娘睡得舒舒服服的。” 这世间的事就是这么一回事。 钟家姑娘在陛下这里得了三分包容,底下人自然也就要小心些伺候了。 钟念月礼貌谢过了:“多谢公公。” 祁瀚听着听着,却觉得听出了点儿东西。 孟公公怎么还要另外为钟念月准备屋子? 钟念月同他说了,屋子睡着冷,不大舒服?而孟公公还真听进去了? 这倒是稀奇了。 祁瀚心道。 说话间,他们便走到了花厅外。 花厅里坐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叟,正在与晋朔帝说话,旁边陪坐着钱昌。钱昌神色肃穆,不见一丝笑意。 气氛似是有几分凝重。 里头的人听见脚步声,立即转头看了过来。 孟公公对那老叟笑道:“这便是咱们家的公子,和表姑娘了。” 老叟连连点头,眯着眼打量他们两下,便转过了头。 他心里暗暗嘀咕,心说这一大家子人,瞧着是那副模样,但又总透着点别扭。 就好比这老爷,长得太过俊美了些。底下小辈,也是姿容出众。哦,自然,家族血脉传下来,一个好看,自然都个个好看了。可这……这样好看的人,怎么不去干点旁的事呢? 老叟是清水县上德高望重的人,这在当地被称作“乡老”,领当地教化之责。时不时还要参与当地事务的决策。 但因着这任清水县县令一人独大,不喜他人指手画脚,这当地乡老才渐渐失了地位。 钟念月学过的历史知识,这会儿还正充沛地装在她脑子里呢。 她瞧了瞧老叟,便隐约猜出了这人的身份。 不过这些都是与她无关的。 她不像看过的那些穿越书里的女主角那样,挽起袖子想着大干一场。 实际上,她对这样的事也插不上手,不给人家添乱便是极好的了。 钟念月走了过去坐下。 从宫人手里接过了一杯茶水。 孟公公将布兜放下,老叟笑道:“这里头是烤地瓜?闻着真香咧。” 钟念月应了声“是”,她道:“但是却叫我烤糊了。” 老叟见她年纪小,模样又生得好,顿时神情也不像方才那样绷着了。 老叟道:“剥了外头的,里头就能吃了。黑了也不怕,里头的更焦香咧。” 孟公公闻声,连忙捧着地瓜扭身就要去剥。 老叟从里头摸出来,摆在炉子边上:“再回一回温。” 他们在一旁接着说事,并不避讳钟念月。 祁瀚心神一凌,也认真听了起来。 唯独钟念月只盯着那地瓜。 钱昌忧心忡忡说道:“大雪已经压垮民屋数百间,若非地窖里存了些食物,如今出去连个菜根草皮都没得啃。” 老叟连连应声。 眼见着室内气氛越发凝滞僵硬。 钟念月抓了个地瓜起来:“咝……”却是挨着炉子那边更烫一些,她一时不察,还真被烫了下。 晋朔帝目光微微闪动,并没有转过头来看钟念月,只伸出手,将那个地瓜拿走了。 孟公公和祁瀚伸到一半的手,就这样顿在了半空中。 钱昌面上闪过一丝惊讶不说。 那老叟倒是暗暗心道,这小姑娘便该是这家里最受宠爱的那个了。这样再一瞧,这便确确实实像是一家人了。 晋朔帝从孟公公手中抽过了一张帕子,垫住地瓜,便动了动手指,竟是自己剥了起来。 “闻着的确香。”晋朔帝道。 老叟一笑,更见亲近,道:“正是正是。” 祁瀚也有些想剥一个来吃。 他在京城的街头也见过这玩意儿,却是一回也没尝过的。 只因惠妃说,这是些下九流方才吃的破烂玩意儿,何苦堕了自己的身份。可如今父皇都吃得,他为何吃不得? 那还是表妹亲手烤的…… 祁瀚缓缓伸出手,只会还没等挨近那炉子边,孟公公便皮笑肉不笑地道:“公子还病着呢,还是用些清粥好,莫要积了食。” 祁瀚只得按住了手。 但心底却是有些不甘的。 他暗暗扫了一眼孟公公,掩去了眼底冷厉阴沉的光。 孟公公才不管他如何想。 哪怕是这里随意一抔土呢?只要到了陛下跟前,那便没有旁人随随便便来取用的道理。 钟念月待了会儿,觉得有些困倦了。 便叫书容陪着自己去歇息了。 她倒是不知晓,那三个地瓜,说是烤给他们的,最后却是只有晋朔帝吃着了,旁人都不敢动。 “很甜。”花厅里,晋朔帝低声道。 随即孟公公便将剩下的都收起来了。 如孟公公所说,那新安置下来的屋子,的确暖和得紧,里头还点了不知什么香,驱散了屋子本身的腐朽气。 钟念月在这里,一住便是连着三日。 他们每日里早出晚归,孟公公脸上无论何时都挂着笑意,钱昌脸上的紧绷之色渐渐退去了,晋朔帝么,依旧是喜怒莫测的模样,没有半点变化。 而祁瀚,却是神色渐渐凝重了。 祁瀚沉着脸,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钟念月的屋外。 他抬眸一瞧,便见钟念月还蹲在院子里堆雪人呢。 她又堆了三个新的起来。 祁瀚无心去看那雪人,他低声道:“父皇要我为救灾作一篇行之有效的策论。” 钟念月觉得他多少有点毛病。 他怎么同她诉起苦来了?不该是去找他的女主角吗? 祁瀚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同你说这个作什么?表妹也是不懂的。” 钟念月:? 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可就不乐意了。 钟念月站起身,转过去,笑眯眯道:“那我为表哥散散心、分分忧?” 祁瀚已是许久不曾见她这样笑,不由顿了片刻,随后他的嘴角也不自觉地翘了些。 祁瀚:“嗯。” 心底还有一分惊喜呢,只觉得那没吃着地瓜的心也被抚平了去。 钟念月笑着抬起手,往祁瀚的脖颈处塞了一团雪球。 祁瀚:“……” 祁瀚打了个激灵,方才软和下来的一颗心,登时又硬了,他咬牙切齿厉喝一声:“钟念月!” 钟念月撇撇嘴:“表哥没甚见识么?连这个也没玩过?怎么还同我生气了?” 祁瀚冰得脑子都木了下。 他问:“玩什么?” “这叫打雪仗。”钟念月摇摇头,“罢了,表哥无趣。” 这边话音落下,钟念月一转头,才瞧见孟公公站在一旁呢,不知站了多久了。 孟公公迎上她的目光,笑道:“原来姑娘就是惦记着玩这个。” 说罢,孟公公又看向了祁瀚:“太子请随奴婢过去。” 祁瀚只得先跟上了孟公公。 孟公公走出几步,突然又问:“姑娘那堆的是什么?” “雪人。” “可是照着人堆的?” “嗯。” “奴婢眼拙,敢问这堆的都是……” 钟念月指了一个:“这是孟公公。”“钱大人。”“张侍卫。” 孟公公原本笑得一派慈和的脸,这会儿一下僵住了。 怎么连侍卫都有了,却偏偏少了陛下呢? 祁瀚也盯着雪人瞧。 瞧着瞧着,他脸就黑了。 怎么这几个,个个都比他的好看? …… 祁瀚跟着孟公公一走,钟念月又是一整日没见着他们。 等第二日一早,她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总觉得鼻间好似嗅见了什么血腥气。 书容扶着她起身,脸上还有点畏惧,道:“姑娘,我方才听外头的人说,今个儿下午,咱们就要同另一行人会和了的……” 钟念月点了点头。 也该回去了。 她没想到来这边是为救灾来的。 如今倒是什么也没玩着,吃的也没什么。 不过钟念月也不会抱怨或是耿耿于怀。 她道:“那给我梳个……” 书容笑着接了口:“好打瞌睡的是不是?” 这厢气氛松缓了些。 大皇子那一边,此时正在县令的府衙上,点起炭盆无数,炉子上再置一口铜锅,里头煮的是山珍与肉类。 露天的花园里,却并不觉得如何寒冷。 坐在角落里的郡主轻轻感叹道:“今年这里倒是很好的,比去年那个县要好些,没那样艰苦。” 她说着,还问身边的伴读:“你尝尝这个么?” 她身边的伴读正是苏倾娥。 苏倾娥为了再制一次与太子相遇的机会,将发展扳回上一世的正轨,可谓是挖空了心思,央求着郡主将她当做丫鬟一并带来了。 苏倾娥这几日吃了些苦。 毕竟是丫鬟身份么。 可这还不算什么。 苏倾娥心底重重压着一块大石。她惦记的是另一桩事…… 晋朔帝此人颇有仁君之名,年少聪颖,文武双全。 他的手腕了得,藏起了那刻在骨子里的薄情冷酷,引得朝内外,官员也好,百姓也好,都对他万分敬服,更称他是百年难遇的大才雄主。 相较之下,太子再如何聪明,都被他亲爹的光辉牢牢掩盖住了。 因而太子长到如今,手里却无两分实权。 晋朔帝又是个冷血的。 似乎有意将皇子养蛊一般培养,非要从中择个能活到最后的。 太子真正赢得他父皇一分怜意,便是在此次出行。 苏倾娥那时也只隐约知晓了大概,说是清水县一行,闹出了一桩大事。竟有人胆敢在陛下的膳食中下毒,只是晋朔帝未吃着,却叫太子吃着了,险些去了半条命。 晋朔帝从此对太子多有放手。 太子方才正式开启了他的掌权之路,几年后,将他的兄弟们一个杀了,一个弄疯了。 苏倾娥却不知道,一出了城,他们便分开走了。 如今她半点境况也不知晓……只怕,只怕这事情又起变故。 不! 苏倾娥脑中陡然间又升起了另一个可怕的,却又令她兴奋的念头。 等见着了陛下。 若是这一回,代陛下受过的是我呢?那我又何须再苦心经营地位权势? 变故(下)(我对不起表妹...) 第十五章 钟念月从屋子里出去的时候,外头果然已经在收拾行囊了。 孟公公站在厅中,听见脚步声当下便转过了身体。等真正见着了钟念月,他方才露出了笑容,道:“正说着姑娘要何时才起来呢,……早膳正正备好呢。” 对她好的人,她自然也是认的。 钟念月便抬脸笑了下:“那正巧了。今日吃什么?” “那日不是吃了地瓜么?甜,今个儿再吃一回。”孟公公乐呵呵地说,似乎是真喜欢上了这东西。 钟念月觉得好吃,可真要作正餐来吃,她又觉得不大够了。 倒也不必太麻烦,添个菜粥也就是了。钟念月张张嘴,还不等说出口,孟公公便又笑道:“不知姑娘爱不爱吃汤面?” 聪明人闻声知意,显然这是特地还多备了其它的食物。 钟念月当即便笑道:“爱吃的。” 孟公公放下了心,暗暗道,这钟姑娘娇气归娇气,倒也不是十分挑剔的。 瞧瞧,这不是极好喂养么? 这一眼望去皆是男儿,再瞧瞧跟前的钟家姑娘,孟公公这个注定膝下无子嗣的都不禁软了两分心肠。 不远处钱昌也抬起头来,道:“快些来,也不知煮软了没有?” 钟念月这才走过去,跟着坐下了。 祁瀚也坐在那里,他低低唤了声“表妹”,再瞧模样,他的风寒已是大好了。 钟念月点点头,便看向了面前那口锅。 锅里面条浮浮沉沉,一旁的宫人正尝试着去捞,手里托着的还是那日那只“御碗”。 钟念月想了想,那应当就是她的了。 打从她第一日吃过了后,那只碗便成了她的了。这是自然,总不能日日都叫皇帝吃她用过的碗。 祁瀚坐了会儿,始终都不见表妹同自己主动说话,他有些按捺不住,便伸手要去接碗,道:“给我罢。” 孟公公一滞:“公子……” 祁瀚又从宫人手中接过了筷子,随后塞入了钟念月的掌中。 他还怔了下,心道原来表妹的手心这样柔软。 祁瀚:“我今日给你托着,可好?” 这人倒也是怪。 若是原先钟念月求着他托,他必然是不肯的,心底还指不准怎么觉得表妹骄纵黏人,着实没有眼色呢。 如今连晋朔帝都为钟念月托过那么一回碗了,她似是用不着他了,祁瀚便觉得不舒坦了,好像什么东西抓不住了似的,叫他哽得寝食难安…… 钟念月哪儿知道祁瀚的心思,转头斜斜睨了一眼:“你乐意,便托着吧。” 这人有病么不是。 偏要上赶着做仆人。 钟念月微一低头,捏着筷子,夹了汤面。 隐约可以窥见碗底躺了些黑色的不成形状的东西。 见钟念月盯着出神,钱昌道:“当地人说这是山上采的一种菜,可以吃。和那日剁碎了煮进粥里的差不多。” 钟念月点点头。 这是菌菇。 只不过和那日的品种不大一样,因而她一眼没能认出来。 菌菇熬汤也好,熬粥也好,都能添几分鲜香,钟念月是很喜欢的。 她当即便用筷子夹着面条与那菌菇一起,送入了口中。这面里似是熬了油进去,再撒上几颗盐,配了菇,哪怕口味清淡也已经最够好吃。 这宫中带来的大厨,便是做起寻常菜肴,果然也是不凡的! 钟念月多嚼了两口,才想起来问:“这菜煮了多久?” 这菌菇若是没煮熟吃了,她今儿就得满脑子冒小人儿了。这儿又没有三甲医院,指不准半个时辰,她就见阎王了!她是想试试死一死,能不能回家来着,但也不好死得这样丢脸罢? “熬煮了小半个时辰。”孟公公接声。 钟念月登时放了心,又低头咬了一口面条。 那厢书容有些无所适从,便与宫人们挨在了一处。 她见自家姑娘吃得正香,便也放下了心。 她盯着门外的庭院,见几人还在扫那地上的雪,盯着盯着,便不禁脱口而出:“那是何物?” 一滩红在那雪地里扎眼得很。 宫人笑笑:“红梅落地上了罢。” 书容心道,这院子里不曾种红梅呀。但她也并非蠢货,知晓旁人不说,便是不愿意告诉她了。 书容闭上了嘴,也就不再问了。 这厢钟念月吃了没几口,隐约听见了书容的声音。 她舔了舔唇边上的面汤,只觉得鼻间那股血腥气被汤面的香气冲得淡了。哦,好像汤面的味道也有些淡了。 ……是下头没放盐?还是方才没有拌匀? 钟念月目光转了转,落在晋朔帝的身上。 晋朔帝今日着的依旧是一身白衣,坐在那里,模样挺拔。 孟公公正呈了三两个地瓜到他跟前,由他挑选。晋朔帝随手挑了一个。看起来似是与他气质格格不入,但等他剥起皮来,倒又不那样违和了,只叫人觉得他手里拿的不像是地瓜,而像是宝物。 钟念月丢开筷子,鼻尖动了动,道:“今日这个怎么闻着不香?” 孟公公惊道:“是么?” 晋朔帝已经剥完了皮,他低头咬了一口,随后将那地瓜丢回了盘子里,道:“的确是没那日的好吃。” 孟公公深深吸了口气,闻了闻味儿,道:“小的尝一尝……” 他话音落下。 钟念月便也瞥见了晋朔帝动作间,那白色衣摆上露出来的点点血迹。 钟念月恍然大悟。 今日闻着的味儿,倒还真不是她的错觉,是今个儿在院子里处置了些什么人么? 她攥了攥指尖,正要挪开视线,便见晋朔帝似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晋朔帝掩了掩衣袍一角。 像是免得叫她看了去。 钟念月心底放松了些,将头扭回去。 她咂了咂嘴:“我嘴里好像有些苦……” 盐放多了才会苦呀。 倒是怪了,怎么又觉得淡又觉得苦呢? 这念头刚起,钟念月只觉得盯着那炉子的视线陡然间扭曲恍惚了一瞬。 紧跟着便是眼前一花,喉头一甜,有什么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她一张嘴,哇一声全吐出来了。 吐了什么她也都瞧不清了,只觉得好一阵天旋地转,“咚”一声倒了下去。 这蘑菇……真……没……熟? 我吃蘑菇,……把自己吃、死、了? 钟念月脑中刚划过一个,社死现场,我要连夜搬离这座城市的念头,就彻底没知觉了。 “姑娘!” “表妹!” 孟公公和一旁的祁瀚却是最先了变了脸色,孟公公本能地一扑上去要扶,都差点将炉子踢翻。 书容吓得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钱昌厉喝一声:“将院子封起来!” 晋朔帝倒成了最沉稳的那个,他面色一沉,站起来身来,将祁瀚拂开。 随后一伸手,将钟念月从地上捞了起来。 他先掐了下钟念月的人中,怀里的少女却是已经没有反应了。 她的睫毛连颤也不颤一下,眼珠顿住,在极短的时间内,连脸色也白了。 那容色绝艳的少女,顷刻间便如失了颜色的花朵。 只余下胸前一片鲜血,湿透了衣衫,触目惊心。 此时太医匆匆挤上前来,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着去捏钟念月的手腕来把脉。 晋朔帝冷冰冰地扫了一眼孟公公。 孟公公已有许久不曾见过晋朔帝这般模样,当下心底一激灵,忙冷声道:“钱先生且领着他们都退出去。” 钱昌应声,不敢停留。 祁瀚脑中嗡嗡作响,立在那里却是忘记了动弹。 还是一旁的小太监上前来扶住了他,他这才回了魂儿似的。 “公子。”小太监压低了声音道:“咱们且先出去吧。” 到底都是宫里出来,这会儿也不是什么十足蠢货,知晓若是留下来,只怕后续麻烦更多。 祁瀚攥紧拳头,朝外退了几步,他的视线还牢牢钉在钟念月的身上。 怎会如此? 他那整日里跟着他的,又替他揍了三皇子,笑靥如花,会撒娇的表妹,怎会变得如此?躺在那里,似是没了生息。 等祁瀚再回过神来,他已经人在门外了。 那扇门就此牢牢合上,里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似是一片寂静。 可越是如此,便越是叫祁瀚觉得可怕,那寒气似乎都钻进了骨子里…… 他恍惚地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 他长在皇宫,阴私之事并非一无所知。 表妹定是中了毒。 是那碗汤面! 可碗是他亲手接过来的。 若是他当时没有着急,且先交给小太监取银针来试一试毒,是不是便能免了表妹受此罪过了? “公子莫要担心。”小太监脸色也白了,但还是低低出声安抚了一句。 今日倒下的是钟姑娘,可人人都知晓,事情没有这样简单。若是冲着陛下来的,只怕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小太监有些害怕。 他忍不住抬脸去看祁瀚,却见祁瀚面色阴沉,连俊朗的五官都微微扭曲了,眼底如浸入了寒潭。 门内。 太医战战兢兢道:“倒、倒并非是什么大碍。幸而今个儿吃的是汤面,那毒药想是涂在了碗底上,汤水一冲刷,倒没吃粥吃下去的多。姑娘又没喝汤,吃也只吃了两三口,吐也吐得及时,我瞧着吐出来的还有些像是淤血……只是姑娘年纪小,又长居内宅身子骨弱,今日怕是要熬一熬,等过两日才能睁眼……” 太医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写下了药单子。 晋朔帝听罢,面色却并未因此转好。 他将钟念月扣在手肘处,顶住了她柔软的腰腹。 他有一瞬的晃神。 好似他稍微用力一些,她便脆弱得像是要叫他捏碎了。 晋朔帝眉眼沉下来,轻拍钟念月的后背。 钟念月无知无觉,只本能地张嘴又吐了些出来。 晋朔帝看也不看被弄脏的衣袍下摆,如此才将怀中的少女抱起来:“打热水。” 孟公公的腿都有些软,他见此情景,知晓应当没有大碍,方才狠狠松了口气,忙道:“小人这就去。” 祁瀚在外头站了不知多久,听得门“嘶呀”一声开了,他抬头望去,便见父皇抱着表妹出来了。 祁瀚喉头一阵发紧,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跪在了地上,两眼发直。 晋朔帝看也不看他,大步走远。 祁瀚便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嘶声道:“我对不起表妹,我对不起表妹。” 似是只有这般,方才能叫心里好受一些。 守夜(帝王羽翼之下...) 第十六章 钟念月走过了一段漫长的黑暗,意识仿佛被切割作两半,一半重重沉了下去,仿佛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怎么也爬不上来;另一半便好像脱离了躯壳,浮沉在上方。 这种感觉并不算难受,只是在短暂的茫然过后,她隐约意识到自己仍旧停留在这里,而并没有返回本来的世界。 她拼命地撑起眼皮,却怎么也撑不开。 来到书中世界,遇见那么些个糟心玩意儿,见到熟悉的面容,却又并非是自己真实的父母,个中的委屈与酸楚此时方才纠结在一处,一并涌了上来…… 眼下已是丑时一刻,众人提心吊胆、浑身紧绷,稍微喘上一口气,便觉得倦怠疲累,可谁又敢塌坐下去呢? 宫人们小心翼翼抬头望去。 只见床榻边上,晋朔帝换了一身常服坐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不见半点的疲累。 陛下尚且如此,又何况他们? 孟公公跨进门来,低声道:“老爷……不如先用些食物?” 晋朔帝应了声:“嗯。” 宫人们怕得要命,心道这一回,总不该出岔子了吧? 反倒是晋朔帝神色依旧不变。他接过碗,手腕连晃也不晃一下。 只有孟公公隐约从他的身上,窥出了几分风雨欲来的味道。 孟公公心急如麻,脸都皱作了一团,脸上的皱纹便也更明显了。 怎么会这样呢? 孟公公扭头去看床榻上的少女。 好好地…… 这么娇娇弱弱的小姑娘。 孟公公的念头刚划过,就戛然而止了,他颤声道:“姑娘、姑娘的睫毛方才……似是动了下。” 太医也一直陪坐在一旁,冬日里都汗流浃背了也不敢擦。听见这句话,登时直起腰来,激动地道:“定是恢复了些许意识了……再,再取药来……” 这吃了毒物,最要紧的便是先吐出来,吐个干干净净。 因而到如今,钟念月还未曾进过一口汤药、水米。 她神志还未清楚时,事实上也着实吃不下去。嘴掰开,都只怕呛着她了。 这太医话音一落下,室内登时就忙乱了起来。 取药的,拿帕子来的,还有捧着手炉的…… 一并都往那床榻前递去。 孟公公忙问太医:“能扶起来么?” 太医点头:“能,能。” 孟公公伸手就要去扶,晋朔帝的手却更先托住了钟念月的腰,就这样轻轻一用力,便将她扶了起来。 钟念月是没甚么知觉的,她的脑袋一歪,便靠住了晋朔帝的肩。 晋朔帝的身体顿了下。 孟公公见状,忙伸出手,又要将钟念月扶正些…… “托住碗。”晋朔帝道。 孟公公只好转头将药碗托在手中。 晋朔帝净了手,再取一勺褐色药汁,送到钟念月的唇边。 “好像还是喂不进去。”孟公公道。 晋朔帝将勺子丢回碗中,抬手捏住了钟念月的嘴。 她的唇很是柔软,晋朔帝顿了顿,多捏了下。 等捏完,晋朔帝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晋朔帝脸色不变,转而按了按钟念月的唇面,然后用手指撬开了她的牙齿。 “喂。”晋朔帝道。 孟公公连忙又拿勺子,颤颤巍巍地重新送过去。 这下一口洒了一大半,不过好歹是喝下去一些了。 那药汁一入喉,就见钟念月的睫毛又颤了两下,她的眼珠轻轻一滚动,紧跟着连眉心也皱了起来。 孟公公见状,松了好大一口气,道:“姑娘定是觉得苦呢。” 说着,他手上却是不停,接着喂。 这几口一喂下来,钟念月巴掌大的脸立时皱作了一团,眉心与轻颤的睫羽,都透着十足的可怜巴巴。 等药见了底。 钟念月的唇动了动,一口咬在了晋朔帝的手上。 一旁的宫人见状,登时心下惊骇,差点腿一软跪下去。 钟姑娘可真敢下嘴啊! 孟公公觑了觑晋朔帝的脸色,见他没有动怒,孟公公便也没有急着伸手了,只哭笑不得道:“姑娘这会儿想必正觉着委屈呢……” 晋朔帝动了下手指。 没能抽回来。 钟念月咬得紧紧的,连身子也缩作了一团,如受了惊,瞧着更见绵软了。 太医没什么眼力见,急急吼道:“这、这……快瞧一瞧老爷的手,可咬伤着了?” “无妨。”晋朔帝似是还觉得稀奇,还摸了下她的牙齿。细密,整齐,咬人并不大疼。 跟刚长牙的小奶猫似的。 太医应了声:“是。”这才干巴巴地退了回去。 钟念月咬了两口,大抵是觉得不大好使力,也着实使不上什么劲儿。 她的眼角立时滑落了一行眼泪,挂在下巴上,欲滴不滴。 孟公公呆住了。 晋朔帝也顿住了。 见她吐血倒下,也不及这一串无声无息的眼泪,混着委屈巴巴,悄然砸落在人的心间。 那眼泪一串接一串,断线珠子似的。 太医愣愣望着,心道这钟家女实在好颜色,一哭起来,便要将人的心都哭碎一般。 钟念月越哭越伤心,她的唇微微张开,没有再咬晋朔帝了。 这会儿喉中跟着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 一声一声,都正落在人的心尖上。 晋朔帝抽回手,并没有立即为她拭去眼泪。 他默不作声地盯住了她的模样,看着她哭得伤心欲绝,睫毛都被泪水打湿得凌乱不堪。 一旁的孟公公突地打了个怵。 他大胆抬起头,先瞧了瞧晋朔帝的模样。 他到底是伺候了陛下这么久,因而清楚明白地知道,陛下感兴趣的玩意儿可以有很多,但那骨子里永远只填着薄情冷酷。 如今陛下没有别的动作,致是先冷静又理智地审视起了钟家姑娘,这反而说明了…… 说明陛下不再仅仅是将这小姑娘当个小玩意儿了。 其他人不知其中缘故,只觉得那坐着的君王,实在不怒自威,冷酷慑人。 钟念月哭了不知多久,想是哭累了,她一手揪住晋朔帝的衣襟,软绵绵地倚靠上去。 晋朔帝此时终于出了声,他道:“打热水,浸湿帕子。” 宫人连连应声,立即按吩咐办去了。 等热水打过来。 孟公公拧了帕子,递到晋朔帝手中。晋朔帝这才捏住了,低头为钟念月擦起了脸。 擦着擦着,也不知是痒还是依旧难受着。 钟念月虚弱地扭了扭脑袋,然后一头扎在了晋朔帝的胸口。 晋朔帝丢开帕子,抬手按在她的发顶。 他并不大会安抚人,晋朔帝只是看着温和,实则少有什么温情的动作。 他尝试着揉了下发丝,再摸一摸。 低声问:“疼?” 钟念月呜咽着张嘴咬了一口,却是只咬着了衣裳。 她呸呸吐出来,眼泪又刷刷落下。 晋朔帝微微蹙眉。 不让她咬,她便委屈难过了? 孟公公低声道:“姑娘这会儿还混沌着呢,只怕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听不见咱们说了什么。” 等孟公公说完,钟念月的眼泪都在晋朔帝的胸口洇出一小片痕迹了。 她口中又呜咽一声,一只手揪着胸口:“疼……” 她心口疼。 想家的疼。 晋朔帝眸色幽暗,却只当是那毒药吃了太疼。 孟公公转头问太医:“可有什么止疼的药?” 太医结结巴巴道:“有,有是有,可如今姑娘得留着知觉才好得快……” 简而言之就是得生受着了。 “老爷,时辰已经不早了。”有宫人战战兢兢地从旁提醒道。 孟公公:“几时了?” “将将要寅时了。” 孟公公:“老爷不如先作歇息,小的在旁边伺候着就是了。” 晋朔帝捏了下钟念月的后颈子,没把人拎开,反倒还又唤来低泣的声音。 再看后颈那块儿皮肤,嫩白的,一捏便见红。 晋朔帝:“我守着吧。” 孟公公惊愕地张大嘴,随后才恢复了平静,点点头道:“是。” 他方才果然没猜错。 陛下审视钟家姑娘,正是在想,将她真正纳入羽翼之下是否值得罢? 这帝王的宠爱也是有高低之分的。 比如将二皇子祁瀚立为太子,旁人以为这便是宠爱的顶级了,实则不然。 帝王施恩,与真真切切低下头来给予恩宠,是全然不同的。 孟公公按住思绪,匆匆组织众人稍用了些宵夜,随后众人便也跟着陪在了一旁。 这一夜可实在折腾极了。 钟念月喝两口药便要哭,哭着哭着便说疼,等熬到了辰时,她方才牢牢揪着晋朔帝的衣衫,沉沉睡了过去。 太医喜极而泣:“姑娘熬过这一夜,便无妨了!剩下便是吃药,补一补,仔细养着身体。” 晋朔帝淡淡应了声:“嗯。” 他垂首又瞧了下怀中的少女。 她的肤色更见白皙了,如雪一般,没甚血色。她哭也只在他的怀中哭,撒娇也只同他撒娇,她柔软地倚着他,便好似这世上只他一人可作倚靠。 他想起来先前在皇宫里,她连多走几步,多站一会儿,都觉得累。 她又怕冷,也怕饿,还怕苦。 她骄傲肆意,又这样娇弱,怎么受得住这样的苦呢? 晋朔帝那颗冷硬的心,掀起了一角,终是钻入了点怜惜之情。 太子易将珍宝碰碎。 还是他来养吧。 哄她(这人何等的好运气?(下章...) 第十七章 眼瞧着夜深了,祁瀚在外头几乎站成了一根柱子,却也没等到父皇传他进去,叫他见上表妹一面。 小太监讷讷出声:“公子还未用膳,时辰已经不早了,明日还不知是个什么安排,公子还是先行歇息吧。若是明日误了事……” 祁瀚脑中恢复了一点清明。 是……若是明日误了事,父皇会斥责他的。 祁瀚缓缓挪动脚步,一转身,却是连着身形都晃了晃。 小太监忧心不已,抬头望去。 只见殿下发丝散乱也不自知,眼下微有青黑,眼底也布着血丝。殿下何曾这样狼狈过? 祁瀚视线挪动,扫见了一旁跪坐在地上的丫头。 他隐约记得她好像是:“……你是表妹的丫鬟?” 书容久久没见到钟念月,神思还恍惚着,乍然被祁瀚一点名,她迟缓地抬起头来:“我,我是姑娘的书童。” 祁瀚见她神色忧愁惶恐,顿觉感同身受。 祁瀚神色宽和了些,道:“你也去歇息吧,若是得了消息,我会叫人来通知你。” 书容讷讷应声,却没有动。 祁瀚转身往外走,只觉得这冬日里实在冻得厉害,连带将他脑子也冻住了。他只往下想一想,若是表妹没保住,便怎么也想不下去了…… “睡一觉……”祁瀚哑声道。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兴许是睡一觉,便好些了。 祁瀚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了风雪中。 书容动了动麻了的腿,却是继续等在了那里。是她陪着姑娘出来的,死也该是她死,怎么能是姑娘呢?姑娘一日不醒,她便冻死在这里好了!她哥哥前些日子方才开罪了大公子,她又有什么脸面回去呢?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只听得门“嘶呀”一声开了。 孟公公走出来,见了书容,惊了一跳:“你怎么还在此地?” 书容忙站起来:“我在这里等、等姑娘……” 孟公公冷冰冰地打量她几眼,随后才露出点笑容:“倒是个忠仆。” 书容听见这句话,心下也狠狠松了口气。她不仅怕晋朔帝怕得要命,连孟公公她也怕。 书容忙扬起讨好的笑容,问:“那姑娘可是大好了?今日能见着姑娘么?” 孟公公似笑非笑地瞧她一眼,道:“你这几日都不必伺候了,自有人照顾钟姑娘。” 倒也不说身体好还是不好。 书容也不敢多问,只能提心吊胆地捂着胸口,失魂落魄地立在那里不动了。 还是孟公公离去后,叫人给她端了碗饭。 书容见了昨日钟念月吐血的情景,这会儿看见了饭碗就觉得怵得慌。 可不吃又得饿死。 我得想着姑娘。 书容如此念叨着,才捧过了碗。 书容吃了小半碗饭的时候,祁瀚正匆匆赶来,他连发丝都来不及束起,明明是睡了一觉,看着却比昨日还要憔悴狼狈些。 祁瀚一把拽住了书容的袖子,问:“有人出来了是不是?如何了?” 书容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一刻的太子殿下瞧着,形如恶鬼一般。 她打了个颤,才将孟公公的话重复了一遍。 祁瀚听了这话,呆立在那里。 神色变幻,最终归于一片幽暗。 “我知晓了。”他哑声道。 祁瀚面上不显,实则只有他自己知晓,正因为越是见不到钟念月,他便越是反复惦念,一夜下来,不见半点放松,反而似是入了魔一样,满心回想的都是昔日钟念月追着他的模样。 钟念月那时纠缠着他,令人厌烦的种种举动,如今品味起来,竟是珍贵又不舍。 小太监匆匆从后面追来,要为祁瀚戴发冠。 祁瀚倚坐在栏杆旁,任由小太监动作。 只这一回,祁瀚觉得自己幡然醒悟了。 母妃爱他,也爱他身为太子的身份,更爱他带来的权势地位。因而母妃总要他待钟念月好一些,再好一些。 父皇从未爱过任何人,又何止他? 他别无亲人。 外公一家都不复存在了。 唯有表妹……是真心爱他。 他从前也不是没有看清楚,只是那时他牢牢攥着自以为的骄傲,从不肯卸下眼前的遮挡罢了! “你醒来罢。”祁瀚颤声道,“日后你要什么好,我都给你。” 小太监的手一抖,一下顿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会听见殿下口中说出这样一句话。 与外头的愁云惨淡不同,屋内气氛已然轻松了许多。 昨个儿晋朔帝命人搬了一张软榻,就紧挨着钟念月那张床。他便歇在那里,如此一夜下来,身上的衣衫也多有褶皱了。 孟公公忙伺候着人先去沐浴更衣,再用早膳。 一夜未睡好,对晋朔帝倒是没什么大的影响。他揉了下额角,淡淡道:“一会儿将钱昌唤来。” “是,太子……” “不必叫他了。” 孟公公点了点头。 太子还是太年轻了些,有些事就不必经他的手了。 …… 钟念月觉得自己睡了长长的一觉。 这一觉睡得她并不大舒坦,手软脚软的,身子也好像僵住了,嘴巴疼、喉咙疼、哪儿哪儿都疼…… “香……” 香桃。 不,不对。 钟念月迷迷糊糊间改了个口:“妈。” 我要……喝水。 “姑娘是不是醒了?”一旁的宫人惊喜道。 正与钱昌说着话的晋朔帝立即转过了头。 钟念月在那道帘帐上留下了一个影子,那影子似是轻轻动了下。 晋朔帝便也不再看了,他当下起了身,几步便跨到了床榻前。 钟念月此时勉力睁开双眼,视线仍旧朦胧模糊,只是好像瞥见一抹黑,是黑色么?那是个人? 钟念月想也不想,便朝那方伸出了手,想要起身,却又怎么也坐不起来。 她脸色仍是雪白的。 晋朔帝垂眸看了看她伸出来的手,大约是没什么力气,还轻颤着。 晋朔帝只顿了片刻,便扶住了她的手,然后一弯腰将她整个都托了起来。 “哪里疼?”晋朔帝低声问。 钟念月:“……渴。” 孟公公闻声,跑在前头,拎了水壶,温一温,也不敢太烫,就这样倒进茶碗里,再小心翼翼捧到面前去。 晋朔帝接过茶碗,正想着要不要再捏住这小姑娘的嘴,捏出一个小缝,再往里头喂。 却见钟念月自个儿便张嘴了,就着他的手,用劲儿喝了起来。没一会儿,脖子便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粉。 钟念月喝不着碗底的,便蹙起眉,瞅着可怜巴巴。 晋朔帝将茶碗递给孟公公倒水,她一时失了目标,下巴撞在了晋朔帝的手心。 晋朔帝牢牢托住,逗弄似的,摩挲了下钟念月的下巴。 可把钟念月气坏了。 这气着气着,她脑子里一个激灵,视线登时清明了。 这时孟公公正巧将茶碗递来:“水,水在这里,姑娘莫急。” 钟念月怔愣片刻,只觉得浑身都无力,正想着要撑住了呢,才发觉自己好似躺在谁的怀里。 她看了看那杯水,又看了看拿着茶碗的孟公公,再一仰头,方才看清了抱着自己的男人……容貌俊美,不怒自威。 那是晋朔帝。 “姑娘?”孟公公惊喜出声,“姑娘可瞧得清楚我是谁?” 钟念月没应声。 她有些低落地垂下头去。 死是没死成了。 但也没能回去。 孟公公见她久不出声,不由有些急了,忙将茶碗再往前递了递:“姑娘先喝水吧。” 钟念月方才抬起手。 只是那手腕都衬得细弱得很。 晋朔帝一手接过茶碗。 钟念月疑惑地望了望他,不过她的脑子已然清醒了许多,只转瞬的功夫,她便想清楚了。 她不是吃蘑菇中的毒! 而是那碗汤面里本身就有毒! 她一个长居内宅的姑娘,能与人冲突到这等地步么? 自然不会!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她吃的那只碗,本是御碗,外人不知晋朔帝将碗给了她用,这才毒着她了。 她是为晋朔帝挡了! 钟念月按了按额角,也想起来原著中似乎是有这么一段,但作者着墨甚少,只提了一嘴,太子生了一场大病,连着七日高热,醒后,神志不清、性情大变,此后太子便越发受用了。 钟念月:“……” 神志不清、性情大变的人成了我了? 钟念月凶狠地一低头,咬住茶碗的碗壁,咕咚咕咚先喝了个够。 然后她才忍不住晃晃脑袋,掐掐指尖。 我今个儿醒来,变了么? 变凶了?还是变傻了? 钟念月感受了半天,着实是什么也没感受出来。 晋朔帝一手扶住她的后颈,问:“这里疼?” 钟念月摇头,开口却仍是嘶哑:“不……” 孟公公便又装了碗水来,钟念月这才舒坦了些。 “表哥呢?”钟念月问。 晋朔帝的动作顿了下,他道:“他如今在外面等着。” 在外面等着?那便是没有什么妨碍了?真就只有她一人中了毒? 钟念月恨不得把这口毒血吐回给太子。 钟念月又问:“我睡了几日?” “昏睡了一日一夜。”孟公公道。 那倒是远不及原著中祁瀚的惨状…… 想必是她的蝴蝶翅膀一扇动,改动了什么剧情发展。 钟念月松了口气,若是真叫她疼上七日,折磨成个疯子,那还不如死了好呢。 她面上没有一分怨怼惊恐,她昏之前是什么模样,如今便还是什么模样。 越是这般,反倒越叫人多心生了一分怜意,也更喜爱了些。 晋朔帝勾了勾她耳边散乱的发丝,道:“去取粥。” 孟公公应声去了。 钟念月难得有些不自在地避了避,低声道:“我连着两日不曾沐浴了,也不知昏睡后发汗了没有……” 晋朔帝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无妨。” 好吧。 这可是你说的。 钟念月当下便躺了个大大方方,理所当然。 其实钟念月身上这会儿也只剩下了药味儿。 如今钟念月只能吃药粥,等孟公公将碗一端上来,那药味儿便更浓了。 钟念月:“……” 倒也不是很想活了。 见钟念月一脸生无可恋的神情,孟公公又是心软,又忍不住笑:“姑娘且忍一忍,将养些时日,身子便大好了。” 钟念月轻叹一口气:“活着有甚么好呢?” 将来太子脑子有病,非要搞钟家,她能直接把太子捅死吗? 晋朔帝没成想她年纪这样小,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是分外苍老一般。 晋朔帝沉声道:“自然还有许多好的等着你。” 孟公公一听这话,便心知将来钟家姑娘得的恩宠不会少了,忙笑得更加慈和,将粥碗递得更近了些。 “那日毒是在下在碗上的?”钟念月决口不提吃这玩意儿的话。 “在碗底。”孟公公道。 晋朔帝似是将钟念月的算盘看穿了一般,他接过碗道:“此物无毒。”说罢,又命孟公公去取蜜饯。 他从未哄过人。 普天之下只有怕将他得罪去了的。 但这会儿却要哄这怀里娇滴滴的小姑娘。 晋朔帝顿了下,道:“我命人在城中买了些玩意儿,什么空竹、风筝……都是给你的。” 他说罢,又似是觉得这些玩意儿拿不出手。 这里又不比在宫中。 晋朔帝便又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可到京城的郊外去滑雪。” 钟念月只是想着回不去还难过呢,实际也知道药膳是为了她自个儿好。 她轻叹了口气,一捏鼻子,张开嘴:“啊~” 晋朔帝微微笑了下,也不假手他人,便一勺一勺,亲自喂了起来。 这日下午,晋朔帝一行人终于启程了。 走时,是晋朔帝用披风将钟念月整个裹住,抱起来,带上了他的马车,没见一点风。 就连祁瀚都没能见上一面。 到底是才解了毒,钟念月上了马车没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她疲累地合上眼,心道,院子里的血腥味儿好像更浓了些,是又杀了些什么人?下毒的人? …… 且说那厢苏倾娥等得叫一个备受折磨,偏偏她又身份地位,就算出了事,恐怕她也听不到半点风声。 她只隐约从郡主那里得知,按照时日,昨日陛下就该要来的……这样一延误,难不成是太子又中毒了? 苏倾娥正思绪烦乱间,却听得外头突然嘈杂了起来。 郡主腾地一下站起身,紧张道:“怕是陛下来了。” 众人纷纷赶出去,谁也不敢跑慢了半步。 果真,在那府衙外,他们见到了晋朔帝的行辇。 当地的县令躬着身子上前,恨不能一步三叩头。 他高声道:“臣拜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说罢,又看向后面那辆马车:“见过太子殿下!” 苏倾娥松了口气。 太子那次中毒可是病了好几日呢……如今能好好地来,说明还未到出事的时候呢。没准儿就是在这府上出的事…… 那厢祁瀚先行下了马车。 众人见他神色阴沉,县令惊讶道:“殿下这是……” 祁瀚不敢露了痕迹,便只冷哼一声道:“清水县这地界,着实苦寒难忍。” 县令恍然大悟,恐怕是这太子尊贵,在外头住不惯,才有了这般憔悴又阴沉的模样。 县令迎过了太子,忙又迎到那皇帝的行辇前。 行辇的帘子掀起,县令只望了一眼,便将头死死埋了下去。 世人都道晋朔帝生得俊美无双。 可这俊美皮囊下,却是叫人胆寒的帝王之势。 “陛、陛下请……”县令话音落下。 众人只见晋朔帝怀里抱了个人下来,不由皆是一愣。 苏倾娥咬咬唇,心道我已不是过去的我,如何不敢看皇帝呢? 她一抬头,大胆望去。 这一看便怔住了。 原来此时晋朔帝还这样年轻么?且生得这般俊美。 苏倾娥低头看了看自己尚且还算年纪小的躯体。 再瞧一瞧晋朔帝怀中看不清模样的少女。 晋朔帝是个醉心朝堂、民事的帝王,公私分得清楚。 何曾有过在人前,将谁抱在怀中的举动? 这人又该是有何等的好运气?能得帝王这样的垂青? 贴画(入V第一更...) 第十八章 钟念月在晋朔帝的怀中睡得极沉,  连她自个儿都不知晓,晋朔帝将她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晋朔帝抬手掖了掖披风,孟公公与几个侍卫随侍在侧,  就这样朝着府门走去。 县令忙躬身跟了上去,  太子也只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 县令别有算盘,他眼珠转了转,  压低了声音问一旁的侍卫:“敢问这位是……” 他想知晓晋朔帝怀中抱的是什么人,  什么来历,  如此才可作打算。 在这之前,  他可不知晓晋朔帝身边带了这样一位娇客。 那侍卫转过头,只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  并没有应声。 县令倒也是个见过世面的,  被他一瞧,也不慌不忙。 此时前头孟公公方才回了头,  笑道:“这是家中一位得宠的姑娘。” 县令恍然大悟。 唯独宁平郡主悄然皱了下眉,道:“此行的皇室女眷,  都与咱们在一处啊,陛下那里怎么还有一个呢?” 何况……何况也没有哪个敢这样与陛下亲近的。 宁平郡主敛了敛目光,  回了些神,却是又险些被苏倾娥惊上一跳。 她一把抓住了伴读的胳膊:“你作什么去?” 她压低声音:“你好大的胆子,怎么敢跟着往陛下的方向走?” 苏倾娥无措道:“我、我也不知……” 实际她心下却是只觉得可惜,她还想浑水摸鱼,当走错路,悄悄跟上去呢。反正她年纪小,生的模样也能蒙骗人,  他们不会同她计较的。 这会儿苏倾娥不禁觉得宁平郡主束缚了她的手脚。 “太子殿下。”那厢有宫人见了礼。 宁平郡主与苏倾娥便也扭头看了过去。 苏倾娥已有许多年不曾见过祁瀚这般模样了。 祁瀚成年后,永远是那个衣衫整齐、俊朗贵气的太子殿下,  他刻意学了自己的父皇,倒也真让他学得了一分精髓。只是骨子里更多的是阴晴不定,令人胆寒。 哪会像是这样……瞧着还有些憔悴呢? 苏倾娥上前一步,抬起脸来,露出素来祁瀚最爱看的眉眼。 她道:“殿下的衣摆好像是沾了什么污迹……” 祁瀚却是只冷淡地扫她一眼,随即大步跨进门去,连宁平郡主也不理了。 苏倾娥一愣。 只听得身旁的宁平郡主喃喃道:“太子怎么像是丢了魂儿一般?” 苏倾娥也想不明白。 太子还未曾为了她,与他母妃奋起争执呢,哪里来的丢魂儿呢? 只听得宁平郡主一声“走罢”,苏倾娥便也只有跟在身后了。 这厢县令领路在前,躬腰苟背,连站直也不敢。 等终于到了那厢房外,他已是浑身大汗了。 “此处便是为陛下准备的。”县令道。 晋朔帝便抱着怀里的少女,径直踏门而入。 宫人们熟练地跟着进去,点炭盆、燃熏香……没一会儿功夫,便将里头布置舒适了。 县令只隐约听得那少女像是醒了,低低问了句:“这是何处?” 答话的不是孟公公,而是晋朔帝。 晋朔帝低声道:“是在清水县令的府邸中。” 县令暗暗咋舌,心道那少女的声音倒是极好听的。 她若是见着晋朔帝抱着她,怕不是要被惊住的? 县令正想着呢,便隐约又见那少女似是在晋朔帝怀里翻动了下,娇声道:“床铺好了,我便要睡床了……马车里睡着不大舒服。” 好大的胆子! 县令心道。 晋朔帝应了声:“嗯。”将她轻轻放下,同时也拉下了帐子。 “县令大人瞧够了吗?”孟公公的声音在跟前响起。 县令骤然一抬头,便见孟公公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 县令竟然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只觉得这一眼,比那侍卫冷冷看上他一眼还要厉害。 “不敢,不敢直视圣颜。”县令将头死死埋了下去。 孟公公往他手里塞了张条子:“去吧,办去吧。咱们家的姑娘是娇宠着长大的,到了清水县上多有不适,这上头的东西都是姑娘要用的,一样也不许少。” 县令连连应声,攥紧条子,等转过身去,倒是狠狠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还想着自己捂不住了,要被陛下发觉这清水县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了。可如今看来,陛下的心思分明不在这里嘛。 晋朔帝进了屋子后,便没有再出来。 大皇子都遣人来问了三回,每回都是孟公公似笑非笑地打发了回去。 他道:“陛下陪着姑娘呢。” 这个姑娘是谁,大皇子却也是从未听过的,他只当是自己办差出了错,便也只好咬着牙,灰溜溜地回去了。 路上还与祁瀚相撞了。 二人冷冰冰的,丝毫没有兄弟情谊地打过了招呼。 “太子也去求见父皇?”大皇子哼笑一声,“不必去了,父皇这会儿不见人。” 祁瀚听他如此说,就知道他是去过了。 为何不见人? 是父皇另有打算,还是不想叫人看见了钟念月? 祁瀚心头重重压着一块石头。 他有些说不出的焦灼,乃至于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他总觉着仿佛有什么事,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朝着一个不可预料的方向去了。 接下来这一日,县令的府上所有人都知晓了,晋朔帝抱下马车的那名少女,是何等的备受宠爱。 每日送去的膳食,是晋朔帝亲手拟的单子。 还有那些从城中搜罗来的有趣玩意儿,如流水一般送入了那屋中。 县令越发放了心,待这位见不得面的姑娘也就越加上心了。 他坐在厅中,命人将食物呈上来,冲大皇子笑道:“此物是那位姑娘点了名要吃的,不似咱们这边的吃食,尝着很是新鲜,大皇子且尝一尝?” 大皇子却蓦地打翻了那碗碟,沉着脸站起身来,一言不发。 他都不曾从父皇这里享过这般温情。 “什么那位姑娘……我从前都未见过她,只怕是路边捡来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这等卑贱之身,也妄想……” 大皇子话还没说完,太子骤然起身,抬手便是一巴掌。 祁瀚咬牙切齿:“你住嘴。” 县令一下傻了眼,手忙脚乱正待劝一劝。 大皇子却已是怒极,一下扑在祁瀚的身上,二□□脚相加,就这样打起来了。 这二人打得不可开交,等侍卫来拉扯时,他们见那县令还傻站在一旁。 好端端的,提表妹作什么?竟敢让表妹担这样的名声! 祁瀚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按着县令也是一顿打。 大皇子冷笑一声,倒也看不惯那县令这般狗腿,言语间捧着那姑娘,上去也是一顿打。 县令浑然不知,为何战火烧到了自己的身上,一时抱头不顾脚,抱脚又顾不得头,连声:“哎哟哎哟……” 侍卫:“……” 这厢屋子里,晋朔帝叠了手中的纸,置于烛火上燃了。 他头也不回地问床榻上的钟念月:“今日晨间醒来,为何又哭了?” 钟念月的身体今日又好了许多,她正懒怠地倚着靠枕,光明正大地享受着皇帝才有的待遇,一边喝茶,一边玩贴画。 她闻声不由歪头:“我哭了?” “嗯。” 不止是又哭了。 这回还哭得极是伤心,揪着他的领子,像是气都喘不过来。 他便只有按住她的背脊,轻轻抚去,可怎么也抚不住泪水。 谁也不曾这样不识趣,在他跟前哭起来就没个头尾。 还非要揪着他不放。 于是晋朔帝头一回这样哄不住一个人。 “想爹娘了吧。”钟念月低声道。 晋朔帝曾听惠妃提起过,钟念月的母亲万氏每年入冬,便要去寺庙中住上一段时日,如今还未回来呢。 这钟大人又整日忙于刑部的事务…… 晋朔帝起身走过去,坐下。 小姑娘刚贴完一幅画,便随手一指,问他:“陛下觉得如何?” 晋朔帝扫了一眼。 只是往那幅画上贴了些红梅,余下便是白纸一张。 不过瞧着瞧着,还是有几分意境的,便好似有人从雪地行过,不多时,地面的脚印被雪覆盖成一片,只余下路旁的几点红梅。 透着又空又冷寂的味道。 晋朔帝:“不错。” 这贴画难度不高。 钟念月将它随手往晋朔帝跟前一送,道:“那便送给陛下吧。” 孟公公心道,您倒是真会借花献佛呢。 贴画这玩意儿,还是陛下买来给您解闷的呢。 但晋朔帝眸光微动,还是收了下来。 钟念月又问:“陛下有赏赐么?” 晋朔帝:“……肉是吃不成的。” 钟念月:“……行叭。” 晋朔帝:“朕赏你别的。” 没一会儿,便有宫人从县令那里捧了一颗东珠来献到了钟念月的面前。 县令这会儿还哎哟哎哟地躺在床上喊疼,却偏偏那位姑娘又要他的东珠,他能如何?他只能献上了。 陛下既然派人来了,便说明对他手里有些什么,没准儿都一清二楚了。 县令艰难翻了个身,只觉得眼下局势倒也并非那样乐观了。 原本他将大皇子哄得好好的,如今好了,太子一来……大皇子便和太子对他来了一套混合双打,实在倒霉! 这厢晋朔帝捏住了那颗东珠,低头瞧了瞧钟念月的发丝,晋朔帝温和笑道:“该打个簪子出来。” 晋朔帝温柔得有些怪异。 但想想,她是替皇帝挡了灾,这样倒也不奇怪了…… 钟念月是不要什么簪子的。 最后她手里拿了好几颗东珠,在床上玩儿撞珠,孟公公还陪着玩了几回,搓搓手道:“可惜奴婢手里银子不多,不然就陪着姑娘玩个大的。” 若是县令见了他那珠子咕噜噜滚来滚去,被当作小球玩,只怕心疼得要活活气死了。 钟念月近日都是养膘一般的生活,她玩累了便有人伺候着歇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思绪正渐渐散开的时候,隐约好像听见晋朔帝与孟公公说了句什么。 晋朔帝突地搁下手边的御笔,出声道:“你说朕将她带入宫中养如何?” 孟公公大惊:“那,那怎么成?姑娘算不得皇亲国戚。” 晋朔帝摩挲了下手边的书封:“可赐钟彦爵位。” “不知陛下以什么名头?” “太子遇刺,钟彦以身护之。” 孟公公张了张嘴。 啊这……太子岂不是没遇刺,也得挨一回刺? 孟公公摇头道:“那也还是不成的。” “嗯?” 孟公公心道,陛下应该是知晓的啊,怎么今个儿反倒像是不知道了。 孟公公:“那万氏是绝不会答应的,只怕要在宫门口哭死呢。” “……罢了。”晋朔帝的口吻似是有一分惋惜。 听得孟公公心下惊奇不已。 陛下行事素来讲究规矩,倒是难得这般突发奇想。 此时另一厢。 有侍卫厉喝一声:“抓住她!” 几个高大的人影转瞬到了跟前。 为首的侍卫冷声道:“总算抓着你了。” 苏倾娥愣在了那里。 为何……为何抓她? 审问(入V第二更...) 第十九章 几个侍卫来到门外,  一瞧,里头还点着灯,灯上隐约映出了人影。 他们便抬手叩门:“陛下。” 叫侍卫押住的苏倾娥,  勉强抬起了头。 他们竟然带着她……到了晋朔帝的跟前? 不多时,  门开了。 孟公公出现在了门口,他冷冷地扫了一眼苏倾娥,  道:“拎进来吧。” 苏倾娥一颗心沉了下去。 她是想要见到晋朔帝,  是想要离他更近一些,  可怎么也不该是在这般情境之下…… “不要,  放开我。你们抓错人了……”苏倾娥刚说完这句话,便意识到了不对。 她应该说“不知你们为何抓我”,  而不是抓错了人。 苏倾娥心下一凉,  再抬起头来,正正对上孟公公冰冷的表情。 孟公公轻笑一声,  道:“有意思,一个小姑娘。” 说罢,  他便当先转身走了进去,随即朝着那桌案边一福身:“陛下,  饶侍卫他们抓着了一个人。” 还没听见晋朔帝开口呢,苏倾娥已经快要被内心的恐惧压垮了,她哆哆嗦嗦着,哭道:“大人、大人饶命……大人为何抓我?” 她此时便又竭力表现得符合这个年纪了。 钟念月乍然听见一阵压抑又尖细的女孩子哭声,又裹着一阵冷风吹来,惊得她一抖,一下便醒了。 她探了探自己的额头。 做噩梦了? “为何抓你?你不该清楚得很吗?”饶侍卫冷笑一声,  “你方才还说抓错了人,可见你知晓我们为何要抓人。” 嗯? 什么人在屋中? 钟念月想了想,  许是晋朔帝正要惩治谁呢,不一定是她能听的。 她也懒得听。 钟念月便翻了个身,被子拽一拽,将头蒙住一些,免了听外头的哭号吱哇。 这厢苏倾娥冷汗涔涔,道:“我那日……那日听人说起,说好像在抓什么人。我胆子小,见你们抓了我,才说的,抓错人了。” 苏倾娥自打重生以来,便极擅长说谎。 那宁平郡主就是被她三言两语哄住了。 她还当自己脱胎换骨,果真与上一世大不相同,变得更厉害些了。 只是她不知道,她那些话哄得住同龄小姑娘,却未必哄得住成年男子。 “哦?是何人与你说的?姓甚名谁?我这便叫人去带来。”饶侍卫道。 苏倾娥答不出来。 此时只听得椅子摩擦地面,发出的轻轻“吱啦”一声。 那饶侍卫似是低下了头,道了一声:“陛下。” 苏倾娥一颗心登时吊得更高了,她知晓必是那晋朔帝站起来了。 他要做什么? 难不成要一脚将她踢死吗? 苏倾娥的汗水一颗接一颗,她仓皇开口,舌头都几乎打了结:“那人、那人名叫香蓉还是什么,我记不大清楚的,像是哪个女眷带来的,……我是听她说的,她与一个嬷嬷,议论此事……” 上一世的记忆似乎跟着回了笼。 她与太子大婚时,晋朔帝只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不大聪明。” 此后太子娶侧妃、纳侍妾,她便觉得都是因晋朔帝那四个字。 苏倾娥的身形打着颤。来了……晋朔帝朝她走来……了? 苏倾娥一愣。 因为她只瞧见了晋朔帝那双绣着云纹的靴子,随后,便见那靴子渐渐远了。 晋朔帝朝着……似是室内摆有床榻的方向去了? 苏倾娥怔忪得连脑子都有些转不动了。 晋朔帝为何…… 晋朔帝在床榻边顿住脚步,他抬手卷起那帷帐,问:“怎么才一会儿便睡醒了?” 自然,这话不是对着苏倾娥说的。 而是对着那……床榻上的人。 苏倾娥一下便想起了那日被抱在怀中的少女。 少女竟然至今还宿在晋朔帝的床榻上么? 床榻上的钟念月并没有应声,她懒得在这会儿搭理晋朔帝,便继续裹着被子装睡。 只是她也忍不住暗暗嘀咕。 这晋朔帝是耳朵太灵,还是他的余光一扫,便扫见什么蛛丝马迹了? 紧跟着苏倾娥只听见一阵衣物o@声。 晋朔帝将被子从钟念月的头上揭了下来,他道:“捂着岂不是要喘不过气?莫要用被子蒙着头睡。” 那般口吻也算不得多么柔和,但却是苏倾娥从未听过的。她心下恍惚道,只怕太子也未曾听过罢? 惠妃那女人,若是知晓晋朔帝如今捧了这样一个宝贝在掌心,还不知要气得如何变脸呢。 大抵是心头对惠妃的恨意又涌上了头。 一时苏倾娥都快忘了自己身处何等险境了。 直到此时那床榻上终于传来了一道娇娇的女声:“这样吵,不捂一捂耳朵,怎么睡得着呢?” 倒好像分外理直气壮一般。 可这口气算不得如何叫人惊奇。真正叫苏倾娥惊奇,惊奇得甚至浑身发冷的是……那声音听着,怎么那么像是……像是钟念月! 孟公公笑道:“可是该要叫个人进来,给姑娘捂着耳朵再睡?” 苏倾娥又一次呆愣住了。 这便是在晋朔帝跟前得宠的人吗?于是连孟公公的姿态都换了副模样? 床榻上的少女打了个呵欠,低声道:“那倒是不必的,若是有生人在一旁,我更要睡不好了。” 钟念月身子还未大好,说起话来便有几分慵懒味道,音调若是再低一些,听着那一字一句便都像是在撒娇了。 苏倾娥听着都觉得耳朵酥麻得厉害。 这无疑更让她认定了,那床榻上的便是钟念月了! 她上一世初见钟念月时,便被她的颜色惊住了,只觉得哪家姑娘站在她身旁,都被衬得无味了。这美人不仅生得美,身形纤细,连嗓音也是极好听的。 苏倾娥的身形重新颤抖了起来。 可是怎么会呢? 不,那不该是钟念月。 “罢了,不睡了。外头是闹了什么事?”钟念月故意问。 若是谁回了她,那她就能听。 若是只叫她不必管,那就是不能听的。 晋朔帝:“抓贼人。” 钟念月:“抓着了?” 孟公公笑道:“还审着呢。” “那我倒是赶了个巧了。”钟念月撑着床沿坐起来,发丝还散乱着。 孟公公从一旁取了披风,正要给钟念月披上,却是又顿了顿,犹豫着呈到了晋朔帝跟前。 只怕陛下如今正沉浸在亲力亲为的趣味中…… 孟公公倒也着实没有白跟着晋朔帝,晋朔帝果真面色不变地接过了那披风,然后亲手一抖开,再将钟念月裹在其中。 “要看?”晋朔帝问。 不等钟念月回答,晋朔帝便又道:“拎过来罢。” 苏倾娥听这话,倒好像她是什么货物一般,当下面色一阵白一阵红。 于晋朔帝来说,抓这样一个小人物来审问,实在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 只是钟念月在此地困得久了。 此处又不能请戏班子来给她解闷,今日便且充当一出戏了。 等钟念月拢着披风坐直了起来,孟公公还命宫人又送了一碗药膳来,嗅着味儿,钟念月将鼻子一皱。 再瞧那跟前伏地瑟瑟发抖的女孩子。 有点眼熟? ……苏倾娥??? 钟念月一脸迷惑之下,差点把药膳都打翻了。 晋朔帝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腕,温声道:“须得吃了,不许假意打翻。” 他口吻听着虽温和,实际却有几分不容忤逆的威严。 “哪是假意?”钟念月堵了回去,道:“我是惊奇着呢,怎么抓了个比我还小的来?” “谁要炼年纪小的女孩子的肉,搓成药丸子吃么?”钟念月问。 孟公公听得哭笑不得:“这谁敢吃?” 苏倾娥听他们谈笑风生,心底又是怕又是妒,她着实忍不住了,便勉力地抬起了脑袋。 脖子伸得长长的。 这一瞧…… 竟然真的是钟念月! 她倚在那床榻上,衣衫交叠,面容精致而眉眼惊艳。 苏倾娥如遭重击,脑子里一时浑噩,半晌都捡不回了心神,只隐约又听那孟公公细心地解释道:“咱们不是要抓那贼人么?那日虽说杀了几个,却到底还未钓出那幕后主使来呢。这两日,陛下领着姑娘入住这里……” 钟念月接口道:“折腾出这样大的阵势来,外人只当陛下一心都在我身上了。如此松散时刻,那贼人如何甘心?便会再寻机会对陛下动手,如此可拿个现行,是不是?” 孟公公觉得这话里前半句不大对,不应该叫外人只当陛下一心在她那里…… 而是分明就是这般啊! 陛下对姑娘的确是极为上心的!并非是做戏而为! “然后便抓着她了?”钟念月一指。 她有些好奇,女主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这女主不该是趋利避害第一聪明人么? 苏倾娥闻声咬住了唇,颇有些被羞辱的感觉。几月前,她初初重生而来,自觉她掌尽先机,这辈子只会活得更好,地位更高,更得宠爱。 可如今呢? 还是钟念月高高在上坐在她的跟前,而她却跪伏在钟念月的脚边。 为何! 为何会如此! 上一世,钟念月与晋朔帝明明没有半分交集! 纵使惠妃是万氏的干姐姐,可晋朔帝贵为帝王,自然算不得是那万氏的姐夫。 钟家从头到尾,都没攀上这门皇亲。 不过是个惠妃的踏脚石罢了啊! 苏倾娥脑子里混沌地挤着各色思绪。 此时孟公公一笑:“姑娘说的不错,正抓着她了。” 那厢饶侍卫冷声道:“你还不向贵人交代清楚,是要等着将你家中族人也一并拿下,再行审问吗?” 苏倾娥为何会出现在厨房? 因为想要代替太子,揽下那救驾之功。她再也不想如上一世一般,只做那附庸太子的女子。旁人欺侮她,她也只能等着太子为她报仇。 她想要自己做那人上人! 这念头起不得。 一起来,便整日压在她的心头,让她满脑子只剩下了这桩事。 偏偏她好不容易盼来了晋朔帝,却又发现,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连接近都接近不了他。 若是想个法子,意外撞上去,没准儿那侍卫便要将她当做什么刺客,一剑刺死了。 后来她便想,若是依旧接近太子,以他做踏板呢?将来便在太子快要吃下毒物时,由她替之,岂不一箭双雕,一起救了两个? 这想法极好。 奈何太子这一世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连看也不看她。自打来了这里,只与那大皇子如斗鸡一样,谁见了谁都不顺眼。 苏倾娥又能如何? 她便只有每日里装作肚饿,悄悄朝那厨房寻摸过去,企图找到那下毒的鬼祟之人,看清楚那人将毒药下在了何处。 如此一听孟公公的话,她才明白了―― 原来她却万万没想到,她成了厨房里那个最鬼祟的人。 养崽(入V第三更...) 第二十章 苏倾娥如今看着年纪尚小,  她面色苍白,磕磕巴巴、支支吾吾,话说不大清楚。 侍卫按她说的名字,  还真去找了一圈儿,  结果自然是没寻着个什么叫“香蓉”的,更没了和“香蓉”攀谈的嬷嬷。 “不过小人倒是问清楚了,  这小女子姓苏,  名倾娥,  乃是苏家詹事府少詹事苏宏的庶女,  在家中行四。”底下侍卫缓声道来。 这种在众人跟前,将苏倾娥近乎扒干净一般的举止,  叫苏倾娥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庶、女。 这是两个永远死死压在她头上的字。 “原先并不在京中,  因嫡母不喜不慈,随苏家二房夫人在老家遂州住了几年。后二夫人病故,  她才被接回了京中。如今做了宁平郡主的伴读。以她的身份,本不该做得了伴读的。却是不知为何,  突地得了宁平郡主几人的喜爱。此次来清水县,也将她带来了。只怕是早有预谋。”那侍卫又道。 “詹事府?”钟念月和晋朔帝几乎同时出声。 晋朔帝闻声看了看钟念月。 钟念月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学过的知识,  道:“詹事府是负责皇家内务的么?” 孟公公点头:“正是呢姑娘。” 那饶侍卫脸色已经沉下来了,咬牙道:“陛下,詹事府中人本就与皇宫有千丝万缕联系,如今他少詹事的府上出了这样一个女儿,只怕阖府上下都不干净。这等祸患,思之令人心惊……” 钟念月暗暗嘀咕,心说这原著里也没写呀。 苏倾娥家里应当是没有这么大的胆,  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的。否则后头怎么会,太子一为苏倾娥出气,  那苏家上下便紧赶慢赶地来为苏倾娥舔鞋底了呢? 钟念月不由微微俯身,去看苏倾娥此时的神情。 苏倾娥脸色已经白了个透。 她从未想过,不过是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这样一个举动,为何就发展成了这样的地步? 将整个苏家都牵连进来?她是憎恶苏家的。可若是苏家因她而亡,她焉能有命在?死后恐怕都不得入宗祠。 “不,不……我没有,我不是贼人,我只是,只是到厨房去拿些吃食……我之所以说了那句话,也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苏倾娥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可怜瘦弱些,几乎蜷成了一团儿,企图以此来获取同情。 晋朔帝出声:“你以为她是不是贼人?” “嗯?”钟念月才发觉晋朔帝是在同她说话。 怎么问起她来了? 一旁的孟公公也惊讶了片刻。 孟公公心道,这般口吻不是往日里陛下问皇子的口吻么? 这养姑娘,哪能一样呢? 晋朔帝却好似不觉得哪里不妥,他看也不看那地上的苏倾娥,只盯住了钟念月,目光温和。 苏倾娥这会儿已经整个人都趴在地面上了。 晋朔帝这样问钟念月,不就等同于将她的生杀大权交到了钟念月手中吗? 她……她要死了? 钟念月虽然不喜原女主,但也不想因此就胡乱扣锅,再让真凶跑了。 何况论起来,原身落得的下场,罪魁祸首还是太子。 她杀得了一个苏倾娥,又杀得了皇帝的儿子么?指不准明日还有个张倾娥呢。 钟念月摇摇头道:“应当不是她。” 苏倾娥脸上神情一下全呆滞住了。 晋朔帝低低笑了一声,他道:“嗯。”“剩下的便不看了罢,倒也没甚么意思。” 饶侍卫欲言,却又闭上了嘴。 兴许是要用刑的。 确实不好叫娇客看了去。 “带下去。”晋朔帝道。 从始至终,他对待苏倾娥,便如瞧见那路边的小草,地面的蚂蚁,……实在连多看一眼也不值得。 苏倾娥这会儿受了现实的痛击,再也不敢自恃重生的经验,认为自己真就比旁人厉害了,重来一回都要天下无敌了。 晋朔帝不看她,那都不是倍觉羞耻和低落了,而是松了口气―― 若是晋朔帝真的分她一点漠然的目光,她恐怕要怀疑自己下一刻便小命不保了。 侍卫将她拖了出去。 苏倾娥骤然卸了力,一时浑身都疼得厉害,她也不敢喊出声,只能咬住唇,一声也不吭。 室内。 饶侍卫低声道:“请陛下明示,如何惩治此人。” 孟公公闻声,暗暗失笑,心道这饶侍卫果真是伺候的时日少了,琢磨不明白上头的心思。 晋朔帝笑了下:“念念说得不错。不是她。” 钟念月听他这样唤还有些别扭。 但晋朔帝是浑然不觉的,他又道:“下毒之人与她没有干系,她应当是有别的盘算。此女年纪轻,心性太弱,胆气不足,无勇也无谋。观形容,身上未曾有半点受训痕迹。你若选了这样一个人来行一件大事,你放得下心?” 饶侍卫道:“只怕是背后的人,有意选了这样一个令人舍下提防心的柔弱女子呢?” 晋朔帝轻笑:“柔弱到连药还没下到碗里去,便被拿下了?” 饶侍卫:“……” 也是。 净是他阴谋论过了头。 饶侍卫满面羞愧,跪地请罪道:“那属下岂不是惊着那真凶了?是属下急功近利了,该罚,该罚!” 钟念月闻声,不由挑了下眉。 她发觉晋朔帝这人御下极有意思。底下的人怕归怕他,可若做错了事,个个都是会坦诚认错的,而不会因畏惧责罚便瞒了过去,更不会推卸责任。 她正看着那饶侍卫呢,却听得晋朔帝又问:“念念以为呢?” 钟念月:? 她不是太子啊。 怎么今日净问起她来了? 但钟念月还是动了动唇,道:“也未必惊着真凶了,也许……” 她顿了下,还是选择了残忍地开口说:“也许真凶也觉着饶侍卫不大聪明的样子。如今已经有替罪羊了,倒也没什么可惧怕的了?接下来行事便要更大胆了,势要达成目的才肯罢休。” 饶侍卫面上更加羞红,将头死死埋了下去:“是,是,属下知晓了。属下还不及姑娘聪颖。” 钟念月心说那倒也没有的。 主要是你看起来就太憨直了。 钟念月其实还很好奇苏倾娥为何会将自己作到这等地步呢,乖乖等着太子去喜欢她,不香么? 但转念再一想…… 估摸着是当初作者写原著的时候,以甜宠为基调,就没给女主分多少智商点,全分给太子男主了。全靠男主主动来推动剧情。 啊,虽说如今太子看起来也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钟念月的精力已经不大撑得住了。 她正要往下倒去。 “正巧醒了,先将晚膳用了罢。”晋朔帝微微笑道。 钟念月:“……” 早知那碗汤面该给晋朔帝吃的。 钟念月皱着脸,捏着鼻子又用了一碗药膳,随后由宫人伺候着洗漱,这才又睡下。 那厢饶侍卫见晋朔帝似是没空搭理他了,便低声问孟公公:“可这个苏家姑娘又该如何处置?” 孟公公眼眸微冷:“自然也不能就此放了,锁着吧。等哪日她肯开口说真话了为止。” 钟念月吃了药膳,一闭眼,很快便又睡着了。 倒也不知原身的两大敌人,如今就这么去了二分之一。还是自己作死的,连她半点功夫也没费。 晋朔帝坐在床榻边上,瞧了一眼少女熟睡的面容。 与前两日小脸紧皱、胸口疼痛,还时不时会从梦中惊醒抱着他大哭的模样,已全然不同了。 这便是他这几日细心养好的。 晋朔帝很是满意,甚至从中撷取了一分乐趣。 晋朔帝淡淡道:“今日她该不觉得无趣了。” 孟公公怔了下,愣是没从中扒拉出来,哪里对钟姑娘来说有趣了? 难道是邀请钟姑娘一并加入真凶是谁的议论之中么? 此事放在太子,不,任一皇子身上,他们都会觉得父皇这是在放权,也是有所器重的意思,自然喜不自胜。可钟家姑娘将来又不是要做皇帝的。 孟胜跟了晋朔帝数年,头一回才惊觉着发现了陛下的一项缺点―― 陛下好似……真不大会养小姑娘! 滑雪(一更) 第二十一章 苏倾娥被带出去之后,  她回了下头,望了望那门上映出了的一点影子。 她自以为逃过一劫了,便忍不住问:“那个姑娘就宿在此处么?” 她脑中嗡嗡,  里面仿佛放入了一颗心,  砰砰直跳,不停撞着她的脑子。 如果惠妃知道了,  如果太子知道了…… 还没等苏倾娥的小心思起来呢,  那侍卫就冷笑一声:“此事轮得到你来管?” 说罢,  他将她的嘴一堵:“带下去。” 苏倾娥这才觉得不对,  登时瞪大眼,奋力挣扎起来。 不是都已经放过她了吗? 是不是钟念月又说了什么? 一定是她也重生了,  否则我怎么会处处失败? 苏倾娥的眼睛瞪得老大,  愤怒不甘地望向那扇门,只是任她怎么挣扎也挣扎不开了。 钟念月睡一觉起来,  便得知他们要返京了。 她忍不住问:“那个下毒的人呢?” 孟公公道:“今个儿一早,抓着那个真的了。” 钟念月都觉得怪愤怒的。 她磨了磨牙,  心说就是这狗东西害我受了这么些天的苦! “杀了?”钟念月问。 孟公公顿了下:“没杀。那模样吧……哎,姑娘还是别瞧了。瞧了要做噩梦的。” 孟公公说完也忍不住自个儿嘀咕,  心说这人果真是奇怪的。 钟姑娘幼时入宫被陛下吓着了,他还心有不快,觉得这钟姑娘胆子实在过于怯弱,令人不喜。 可如今吧,他反倒又怕这些东西污了姑娘的眼,将姑娘吓着了。 宫人伺候着钟念月穿戴好,又为她裹了披风。 “走罢。”钟念月道。 她也有些想回去了。 没准儿就不用吃药了。 “要不等陛下……”孟公公出声。 钟念月原地坐下:“行。”答得非常利落。 一旁的宫人都不由惊愕地望了望她,  心道这钟家姑娘实在太会恃宠而骄了。若是换做宫里的娘娘们,怎么敢劳烦陛下为自己做事呢?自然是一应拒绝了,  还能落个贤德名声。 晋朔帝大抵是有事要处置,等了半炷香方才归来。 他也不问钟念月为何在那里坐着不动,径直一上前,便将钟念月抱了起来。 “药吃过了?”晋朔帝问。 “嗯。” “今日倒是乖的。” 说着话,晋朔帝便将她抱上了软轿。 几个宫人抬着软轿一路出去,经过前院的时候,钟念月还听见了那县令大声哭号的声音,竟是在一字一句交代自己的罪行,如何鱼肉乡里等等,没有丝毫隐瞒。 他疯了还是傻了? 钟念月掀了掀轿帘,想要往外看去。 晋朔帝却是按住了她的手背,温柔道:“莫看了,此人涕泗横流,模样难看。” 钟念月想了下,那有可能是都吓尿了。 晋朔帝顿了顿,似是担心钟念月无聊,便又出声问:“念念可知不过两日过去,为何他便坦白无隐瞒了呢?” 钟念月迟疑片刻:“是因为……那个下毒的人,是从他府中抓出来的?比起弑君之罪,贪污银钱,苛待乡民,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他怕被治弑君罪,这才自曝其短,以证只有贪欲,而无杀心?” 就像是一个人偷了一千两,别人却说他杀了人。他无从辩解,为了证实自己没有说谎,便只有先交代自己犯的错事。 晋朔帝低声道:“念念真聪明。” 钟念月舔了舔唇,本来有点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都喝毒药啦!我都吃药膳连着吃几天啦!你儿子那个狗比,将来还要害死我! 钟念月一下就充满了底气。 她一应声:“嗯!” 其实这事儿真不算多复杂,对于晋朔帝来说,大概也就只是随手处理的一桩小事。 没准儿特地住到清水县令的府上来,就是为了钓出那个下毒的贼人,最后两边一网打尽,省力了呢。 此时轿子外似是有人大步行来。 “父皇。” 那人的声音听着不像是祁瀚的,那就该是大皇子的了。 大皇子道:“儿臣已经从他府上搜出了金银,还有……这个匣子。” “嗯。”晋朔帝淡淡一应声,抬手接过了那匣子。 匣子沉甸甸的,里头装的尽是县令这些年从丰绅富户那里收来的新奇且珍贵的玩意儿。比如异国的玻璃珠子、琉璃盏、猫眼石,包括那日取来玩的东珠…… 对皇宫中人来说,都算不得什么特别稀奇的东西。 大皇子刚起这个念头,便见他父皇手腕一转,将那匣子递入了轿中,问:“玩儿么?” 里头的人便也伸出了手,双手堪堪托住了那匣子。 她的手腕羸弱,像是不能承受其力。 随即他便又听他父皇轻笑了一声,道:“随意拿两个玩吧,剩下的叫孟胜给你揣着。” 大皇子抬起头来,眼珠子里几欲冒火。 他们一行人很快接着往前行去,不多时就跨出了大门。 外头已经排起一行长队了。 钟念月正听见有小姑娘脆生生地问:“我那伴读呢?” “郡主的伴读是谁?” “她是苏家的女儿,叫苏倾娥。” 回话的人顿了下,笑道:“这位苏姑娘今日不知为何,不见了踪影。郡主且先回去罢,若是寻着了人,我们自然要带回京城的。” 郡主低落地应了声,方才转身离去。 钟念月的目光闪了闪。 苏倾娥就这样不见了?还是说叫晋朔帝处置了? 钟念月禁不住撩起帘子,想要去看晋朔帝的模样。 难道说她看的那本书里,漏掉了什么剧情?其实晋朔帝是本文隐藏的大反派?上来就把女主给整没了? 晋朔帝却是按住了帘子,低声道:“你过不得寒气,且忍一忍。”只当她是小姑娘心性,实在是想要玩了。 等轿子落地,还是晋朔帝亲手将她抱上了马车,此时那些随行而来的皇亲国戚们,方才震惊地将这一幕印入眼中。 他们实在忍不住低低私语:“这两日说是陛下那里多了个姑娘,我原先还不敢信,如今瞧着却是真的?” “那是哪家的姑娘?” “不知啊……” 马车的车轮滚动向前而行,渐渐压下了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 也就是这时候,钟念月才发觉还少了个人。 “太子呢?”钟念月问。 晋朔帝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道:“念念可是喜欢太子?” 钟念月:“不喜。” 晋朔帝这才又笑了:“嗯,太子被留在此地,负责主持安置乡民的事宜。” 钟念月心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这回到京城该有多快乐? 留他十天半个月的最好了。 钟念月望着晋朔帝,快活地笑出了声。 自打钟念月中毒后,便许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若是笑得再粲然一些,又该是什么模样? 晋朔帝的目光触及她的笑颜,微微一动,他淡淡道:“孟胜。” 孟胜立即靠了上来:“陛下?” 晋朔帝:“往先前城外那个庄子,绕上一趟。” 孟胜不明所以,但也还是应了声。这是做奴婢的本分。 那庄子外堆的积雪越发厚了,等车队行过去时,有些皇亲国戚禁不住冻,瑟瑟发抖了起来,一面倒也忍不住感慨:“这县令眼看着百姓遭受雪灾时,也不知那些百姓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陛下带我们到此地,是要我们也切身体会一二吗?” “啊,今日不会还要我们去铲那屋顶的雪吧?昨个儿梁世子都把屁股摔肿了。” 这厢晋朔帝却是不紧不慢地出声问:“念念想玩的滑雪,可是这般模样的?” 钟念月闻声,朝外望去。 只见那山坳之上,放了一块木板。 钟念月怔了下。 晋朔帝竟然还记得? 她是很想去玩,主要她这几天着实憋坏了。 但是……她又瞧了瞧那木板。 钟念月心道这得有点硌屁股吧? 她念头刚起,晋朔帝便将她抱了下马车,缓步走向了山坳之上。 众人等了半晌,没等到晋朔帝命他们下来铲雪,却只听得见一阵少女的惊喜又欢快的……惊叫声? 那惊叫声过后,很快便转成了笑声。 晋朔帝将钟念月扣在怀中,一手抓住那木板上绑缚住的绳索,然后足尖一用力,他们便搭乘此物,滑了下去。 顷刻间狂风呼呼,却都是被晋朔帝那宽袖兜住了。 他毫无所觉一般,只丹凤眼微微眯起,眼尾更拉出凌厉的弧度。 钟念月被裹了个密不透风,她的目光往外一投去,除了能望见远处的山,不远处的车队,还有近处的,晋朔帝牢牢扣住她的一截手腕…… 男人的手腕强劲有力,被冬风吹得白中微微泛起了青,更如同那上好的玉器。 钟念月眯起眼。 新鲜空气往肺里挤去。 由高处落下的刺激攀升上了她的背脊。 等快要触底的时候,晋朔帝长腿一迈,便撑住了地面。 飞扬的发丝缓缓落下。 他们停了个稳稳当当。 这是钟念月从来没尝试过的滑雪。 众人怔怔望着那不远处的年轻帝王。 他从遍布着雪的山坳之上俯冲而下,好似猛兽一般,无端令人想起他曾经领兵策马时的模样。依旧凌厉,叫人发怵。 只是今日猛兽的怀中像是拥了一件怕碎的宝物。 清水县令的府上。 等祁瀚处置完手头的事务再出来,却是连面都没能见上。 “父皇已经走了?”“回殿下,是……是走了。” “那表妹呢?” “也、也走了。” 祁瀚的面色又阴沉了下来。 见不到面的思念越发积于胸中。 父皇就这样将她带走了? 父皇积威甚重。 表妹日日与父皇在一处,又该是如何压抑? 几日过去,她连我一面也见不得,又是否会偷着落泪? 祁瀚越想越觉得胸闷,忍不住一拳打在了柱子上。 回京(二更) 第二十二章 晋朔帝带着钟念月如此玩了两趟。 这木板到底还是不比那专门的滑雪工具,  等第三趟下去的时候,板子就崩开了。 晋朔帝飞快地捞了钟念月一把,才没叫她一头栽进雪地里。 一旁的宫人侍卫慌忙赶了上前:“陛下!陛下无事吧?”“姑娘可摔着了?” “无事。”晋朔帝站起了身。 钟念月拽着他的衣裳下摆,  也跟着勉力站了起来。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  钟念月出了一身的汗。 痛快倒是极为痛快的,可那四肢又觉得有些脱力了。她不想一屁股坐回雪里去,  便紧紧揪住了晋朔帝的衣袖。 晋朔帝对她这般“依赖”,  却是分外受用。 他轻抚了下她的头,  又顺势将那兜帽重新为她戴好:“只这一回,  后头便吹不得风了。” 晋朔帝说罢,将她轻轻一抱,  便整个抱起来了,  缓步走回去,重新放入了马车中。 跟抱猫似的。 钟念月也不觉得别扭了。 这次滑雪简直为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又刺激,  又挡风,还不用摔自己的屁股墩儿! 下次还来。 钟念月抱着这样的念头,  倚着马车内壁,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晋朔帝扫了一眼她的面容。 恬静乖巧。 想是玩得心下满足了。 晋朔帝方才低声道:“走罢。” 孟公公高声应了:“是。……起驾。” 那帮皇亲国戚们齐齐松了口气,  不用铲雪便是极好的。 至于那个姑娘…… 他们心下就算好奇得要了老命了,也是不敢去深思探究的,免得触了不该碰的事。 刑部。 书令史抱着厚重的典籍,小心翼翼来到桌案前:“大人昨日吩咐下来的,今日已经寻齐了。” 钟大人只淡淡应了声:“嗯。” 书令史将典籍放在了他的右手边,随即就退了下去。 等走得远了些,才敢与同僚道:“近日大人的脸色为何越发难看?” 那同僚顿了顿,  反问:“大人的脸色不是日日都难看得紧吗?” 书令史一噎,倒也真说不出个区别来。 钟大人心底确实是不大高兴。 他不曾想到,  这回去清水县,一去竟是这样久。原本是想着女儿去瞧一瞧人间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不至像其他姑娘一样,只封闭在后宅一片天地中。 可如今好了,等人真的走了,他又禁不住想了,在外头吃得好不好,睡得如何,可吃得下来苦…… 这也就罢了。 却说钟念月走那日,特地吩咐了香桃和钱嬷嬷,这隔上两日,就把从太子那里要回来的二手货们,收拾一番,今个儿送爹爹,明个儿送哥哥。 就当二手处理厂了。 钟大人自是不知的。 只想着女儿临出门,还惦念着家里人,又备下这些贴心的礼物。 每回拿在手中,那可真真是戳心窝子了。 涌起来的思念是怎么按也按不住,真恨不得同他那夫人一般,将女儿小心捧在手中。好好的去吃什么苦呢? 钟大人翻动着手边的卷宗,面色越发深沉。 那厢进来个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夫人、夫人回来了,如今、如今正在刑部门外呢……” 小厮说罢,便忐忑地看向了钟大人。 生怕老爷来一句,如今正在当差,夫人怎么能来这里寻我? 钟大人欣喜地站了起来,却又生生按住了翻涌的情绪。 他握指成拳,紧紧一抿唇:“来人,替本官去尚书大人那处告半日假。” 钟大人整日整日泡在刑部,手边无数案卷都是由他处置的。且不说单这一点,便是尚书的心头好了。再看钟家的家世,与他妻子的娘家,尚书也是不会拂他脸面的。 钟大人得了半日假,便衣袍一摆,快步朝外头奔去了。 刑部外头果真停着一驾马车。 瞧着便是万氏走时用的那一驾。 钟大人疾步到了马车前,将帘子卷起来,颤声道:“阿如。” 万氏本名万霜如。 那帘子一卷,里头坐着的年轻妇人却是面色一白,落下泪来,道:“我前几日做了个梦,梦见念念被毒蛇咬了一口,从悬崖摔下去了。禅房里醒来后,便怎么也睡不着了。” 钟大人见状,忙一步跨上了马车,将万氏手腕攥住了:“怎么一回事?” 万氏道:“你想,那禅房是什么地方?乃是在佛祖的眼皮子底下。我好端端地怎会做噩梦呢?我只怕是念念真出了事。府中人说念念不在,是不是?” “是……”钟大人冷汗也下来了。 万氏为何每年要去寺庙中小住一些时日,便是为家中祈福去了。 那还是几年前,有个和尚说他们家中本该是天生的好运道,却不知为何招了灾厄,恐有灭顶之灾。 万氏对此道笃信不疑,自然也不觉得做了噩梦是件小事。 钟大人立即命人驱车回府,又命人去城门口等候。今日等不到,便明日又去等。 “阿如莫怕,怪我。念念前些日子入了国子监去读书,却是被那三皇子欺侮了。我想着她受了委屈,若能到外头去走一走,见见世面,散散心也是极好的……” 这厢夫妻二人揣着一颗吊起来的心,回到了府中。 那厢晋朔帝一行人也才终于进了皇城。 钟念月这一觉睡起来沉得厉害。 途中晋朔帝将她换到了另一驾马车中,她都未曾睁眼。 孟公公道:“该将姑娘送回去了。” 晋朔帝面上闪过一分可惜之色:“将她那丫头唤来吧。” “是。” 书容被人领着往晋朔帝那厢走的时候,还是胆怯的。 走起路来,手脚都发麻打晃。 “奴婢……奴婢见过陛下。”书容行了礼,抬起头来,却只见到那垂下的车帘,和一旁的孟公公。 这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同晋朔帝搭上话的。 孟公公笑道:“你家姑娘便在那厢马车里呢。” 书容欣喜若狂,这会儿腿也不麻了,扭头就跑过去,掀起帘子一钻。 姑娘盖着厚厚的棉被,被子高高鼓起,像是塞了手炉进去。她都隐隐感觉到了那热意。 书容松了口气。 随即马车一动,她扶住马车内壁,高高兴兴地瞧着马儿朝钟家所在的巷子行去。 万氏满心惦念女儿。 钟大人怕她再哭起来,便将那日惠妃的怪异表现,都一一同万氏说了。 万氏沉默半晌:“她若当真如此待念念,只存了利用之心,而非是姨母的一片慈和。便不能怪咱们狠心了。” 万氏生得极为貌美,且颇有弱柳扶风之姿。只是她此时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并非是那般纯良。 她道:“念念实在喜欢她的表哥,那便设些法子,叫太子做不了太子,只做念念的夫君就好了。万家与钟家一日不倒,念念便能得偿所愿,幸福快活一生。” 钟大人听了这样的话,倒没觉得妻子如何心思深沉。 他这妻子,模样生得娇弱,骨子里还是袭承了万家的三分凌厉,素来如此。 万氏皱起眉,柔声道:“此次太子带她出行,念念应当是分外高兴的……若是出了事……” “老爷!夫人!姑娘……姑娘回来了。”外头急声道,登时将里头的气氛全搅散了。 万氏当下坐不住了,与夫君一起疾步朝外行去。 书容此时刚将钟念月唤醒。 钟念月拥着手炉坐起来,被子从肩部滑落下去,发丝也散乱着。 “念念!”外头的人低声唤着,忙将车帘一卷。 再定睛一瞧。 马车里的女儿似是刚刚睡醒,模样有一分娇憨,哪里像是吃苦了的样子? 难道是我想错了? 万氏松了口气。 钟念月抬眸朝马车外看去,一眼见着了钟大人,也见着了万氏。 不必旁人说,也不必调动回忆,她便知晓这是原身的母亲。 只因万氏与她自己的母亲,也几乎生得一模一样。 也是。 否则怎能生出一样面容的原身呢? “念念。”万氏唤了一声。 连说话时,那眼角轻轻勾出来的细纹,好像都是一样的。 钟念月的思念霎地被勾起,忍不住牢牢抱住了万氏的脖颈,哭了出来。 万氏一颗心登时碎作了好几瓣儿,忙将钟念月死死抱在了怀里,喃喃道:“定是吃苦了是不是?” 这边抱着一通好哭。 如此哭了一回,钟念月便又没了甚么力气,最后还是钟大人将她背进去的。 钟大人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妥。 他已许久不曾背过女儿。 如今背一回,还正解了些他想念女儿的心情。 万氏一边给钟念月擦脸,一边问:“太子呢?” “他还在清水县处置剩下的事。” “是太子请的你去,怎的又不将我儿好好安置?却是孤零零地回来了。”万氏道。 书容小声道:“夫人,咱们是随车队一并回来的。” 万氏心道,在念念心中,那些人再多也没什么用,哪里抵得过一个太子呢? “老爷,夫人。姑娘的马车里收拾下来了这些东西……” 钟大人皱眉,心道这些玩意儿都不能自己处置了,还要来请示么? 万氏先一步循声看去,便见那小厮捧着满怀的……手炉,香炉,茶壶,点心盒子,还有一个偌大的匣子,这么一抱,像是要将他压垮得站也站不住了。 “从家里带去的?……不对。”万氏定睛一瞧,只见那这些物件上的纹样,都大不一样,不似宫外能用的,更不是寻常匠人能做得出来的。 便说那个香炉,就像用了勤政殿中的博山炉,照着做了个小版的出来。 唯独那个最大的匣子,没有任何纹样。 万氏走上前去,将匣子一揭,却见里头装着无数小玩意儿。 玉也有,宝石也有,东珠也有…… 小厮咽了咽口水,双腿微微弯曲,道:“马车里还有些呢,不知该不该拿下来……都是些什么贴画儿,空竹,还有风车……瞧着不大值钱,但是,但是……” 这样多买在一处,想必是花了不少心思吧? 万氏:? 钟大人:? “念念。”万氏回头去看钟念月。 钟念月倚坐着,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应了声:“娘亲?” “这些都是太子备给你的?”万氏问。 钟大人也心道,若真是太子,那倒说明他也并非那十足无情无义的人。太子如今年纪尚轻,不过才十二岁,就算惠妃有别的心思,但太子也并非不可教…… 只是钟大人才想到这里呢,便听得他那女儿摇了摇头,懒声道:“哪里是他呢?” “是太子他爹。” 万氏:??? 钟大人:??? 且看那小厮,惊得手软脚软,一个托不住,差点全砸了。 再想起那马车里的小玩意儿,那又岂能叫不值钱呢! 我该死! 探望(一更) 第二十三章 钟府的下人们还恍惚着,  当爹妈的倒是很快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是陛下?”万氏愣愣出声。 钟大人倒是下意识地否认了:“不可能。” 万氏也不曾见过晋朔帝几回。 唯一一次将晋朔帝的模样瞧清楚了,是她还未与丈夫成婚时。那时晋朔帝尚且年少,与先帝的暴戾大不相同。群臣赞他麟凤芝兰、如璋如圭。 不过那时,  万氏就总觉得坐在那皇位上的少年帝王,  叫人打心底里的有点怕。 这并不是个温情的帝王。 万氏暗暗一摇头,出声道:“是太子同你说,  这些都是陛下为你准备的?” 钟大人接口:“又或是,  陛下已然知晓念念与太子之间的事……这便是陛下默许的意思?” 我没有,  我不是,  别乱说啊! 钟念月撑着椅子扶手,一借力,  坐直了,  连声道:“是陛下自己给我的,……书容你说,  是不是呀?” 书容连连点头:“姑娘在清水县时,太子殿下忙于事务,  倒也不曾说上几句话。这些赏赐确实都是陛下给姑娘的。” 书容其实也想不大明白中间回事,是因为姑娘救了陛下么? 她犹豫着道:“那孟公公待姑娘很是亲近的。”说来也怪,  她觉着待大皇子都没有这般亲近呢。 这一番话下来,着实将万氏和钟大人说蒙了。 钟念月抬手指了指那匣子,道:“这还是从清水县令府上搜罗出来的呢……” 钟大人都惊得眼皮一跳:“赃物?” 钟念月:“爹爹,到我手里,自然就不是赃物了呀。” 钟大人不说话了。 此行前往清水县,竟然将那县令拿下了?若是当场查抄,抄出这样一匣子宝物后,  便随手给了一旁的钟念月。那可见陛下待她确实大有不同。 钟念月又道:“哪里是因为太子表哥呢?表哥才不喜欢我,不过如今也好,  我也不喜欢他了。” 万氏听她前半句话,先是皱眉,等听到后面便又忍不住笑了。 万氏柔声问:“那念念如今喜欢谁了?” 钟念月低下头,略作思量一般,道:“喜欢哥哥吧。” 万氏一愣,以为自己听岔了。 钟念月撑着脑袋,细声道:“如今哥哥比表哥待我更好了,我喜欢哥哥了。” 钟大人闻声失笑,与万氏道:“我早先便同你说,念念年纪小,根本分不清这爱慕之情有何不同……” 万氏惊愕地顿在了那里。 半晌,万氏才揉了揉额角道:“我如念念这般年纪的时候,便晓得为自己挑夫婿了。我还当念念也……罢了。倒是我想得复杂了。” 她都做好了准备,女儿一定要的东西,她便费尽心思也要为女儿拿到了。 钱嬷嬷在一旁悄声与万氏耳语了几句,说的正是当初钟念月说的那番不喜欢太子的话。 万氏听得脸色变幻,哭笑不得。 “娘亲,我有些累了。”钟念月娇声道。 “是该歇息的,快,快些扶姑娘回院子。”万氏说着便也站起了身。 钟大人不愧是刑部的官员,他皱了皱眉,紧盯着钟念月,道:“在外头生病了?” 钟念月点点头:“是生了一场病。” 她口吻平静,没有委屈,也没有怨怼。 可落在万氏眼里,却是更叫人心疼了。 一旁的书容还忍不住小声道:“一场大病。” 这下钟大人与万氏哪里还坐得住? 难怪……难怪备下这么多东西来,没准就是担心他们女儿病死在了外头。 万氏眼圈一红,掐住了帕子,这会儿哪里还觉得念念与太子极好呢?太子将人请去了,却又不细心看护…… 她强忍住泪意,道:“钱嬷嬷、香桃,陪姑娘回院子里去。” 书容被留了下来。 显见是要从她那里问出事情经过了。 钟念月是真的又困了,回了院子里倒头便睡。 这厢万氏夫妻却是一直说话,说到钟随安回府,方才收了声。 “是我先前疏忽了,如今才惊觉,这京城里竟是遍地的流言。且不论念念是否真要嫁太子,也轮不到他们来评说。”万氏不快道。 钟随安进门时,便正好听见万氏这句话。 他暗暗一皱眉,随后抬头朝那座上望去,只见美丽妇人端坐在那里,神情微恼。……果真是母亲回来了。 钟随安与母亲万氏也算不得如何亲近。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万氏面色稍缓,忆起方才钟念月说更喜欢哥哥了。 她是知晓的,女儿先前与儿子算不得亲近。她那时也不觉得奇怪。像她自己,上头什么堂兄、亲兄长,就足有十几来个。这兄妹情谊也是要讲缘分的,哪能个个都好呢?若是强求,只怕起了反作用呢。 如今倒也是怪了……不知她走的日子里,念念和兄长怎么又亲近起来? 也是好事。 万氏心道。 万氏略作思虑便出了声:“你妹妹回来便念着你呢……” 若是一个月以前的钟随安,是万万不会信的。 可如今,每日里用着妹妹的厨子,腰间挂的是妹妹送的荷包,更有些零碎送到他房里来的玩意儿…… 钟随安低声道:“她回来了?我去看她。” “你妹妹在外头还大病了一场……” 钟随安听到这里,脑中一嗡,不等万氏将话说完,他便一转身,疾步跨出了门。 万氏话音落下时,却是连他的人影也见不着了。 以钟随安的年纪,这每日里身形都在变化。他又高了些,腿也长了些,如此三步并作两步,没走多久便到了钟念月的院子。 院子里的下人见了他都是一惊:“大公子?” “姑娘呢?” “在屋里歇着……” 钟随安走上前去,等再回过神,他已经将那门推开,人立在门里头了。 钱嬷嬷转过头来,乍见个人影立在那里,还被吓了一大跳呢。 “大公子?” 钟随安低低应了声,这才回过神似的,放缓了脚步,慢慢走到了床榻边。 到底是兄妹。 钱嬷嬷欣慰一笑,让出了床榻边上的位置,压低声音道:“大公子请。奴婢去倒杯茶来。” 钟念月在梦里又是渴又是饿。 这些日子里揪晋朔帝的衣襟子揪习惯了,她本能地抬手,抓了下,却是抓了个空。 钟念月瘪瘪嘴,一下醒了。 看见钟随安的那一刹,她还恍惚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 她眨了眨眼:“哥哥?” 钟随安低低应了声:“嗯。” 他的目光落在妹妹雪白的面容上,有许多话想说,但都全堵在了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更多的了。 “哥哥来寻我有什么事么?”钟念月问。 钟随安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时钱嬷嬷托着茶碗回来了。 钟随安手指蜷起,紧紧拽着腰间那荷包,从喉中挤出一句话来:“我的同窗……” “都道这荷包做得很是好看。” 香桃在一旁听了,当下骄傲地挺起了胸。终于有人同我一样,觉得姑娘做的荷包好了! 钟念月捏了捏那个走线粗糙的荷包。 震惊于那些昧着良心夸奖的国子监同窗。 钟念月懒洋洋地倚着靠枕,又问:“哥哥便是来与我这些话的么?” 不是。 钟随安心道。 他用力抿了下唇,手指僵硬地从荷包中抠出三两个碎银,道:“还有你的厨子……日后月钱,我来出。” 钟念月又震惊了。 钟随安不仅为人刻板、不通人情,与钟大人像了个十成十。 原来还是个傻的哥哥! 钟念月不客气地从他手指间抠走了银子,笑吟吟道:“多谢哥哥,哥哥待我真好。” 钟随安紧绷的身体这才缓缓放松了,面上也涌现了一点笑容。 他低低应了声:“嗯。” 他的妹妹依旧好好的。 出去一趟再回来,也还是会甜甜地唤一声“哥哥”。 钟随安不知该同钟念月说什么好,同她说胭脂水粉?还是那书本里都写了什么?她听了怕是要觉得无趣的。 钟随安也时常觉得自己是个无趣的人。 钟随安垂下目光,将钟念月从头扫到了脚,确认她并无大碍,这才站起身,茶也不喝了,道:“我还有功课未曾做完,便先回房里了。” 钟念月点点头:“去罢。” 钟随安走到门口,停顿片刻,还是忍不住又回了头,问:“在外面怎么生的病?” 钟念月轻声叹气:“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钟随安应了声:“这样啊。” 这才推门出去了。 小厮就在院子外等着他,见他出来,立即迎上去道:“姑娘如何了?” 钟随安摇摇头:“如今瞧着尚好。” 小厮也问:“公子还说别的了么?” 钟随安没有言语。 小厮喃喃道:“公子怎么不和姑娘说,公子问了好多人,自己的荷包好不好看呢?” 钟随安面色严肃,大步向前行去,并不接小厮的话。 只是耳根红了点。 若是说出来…… 听着像是个傻的。 钟随安心道。 晋朔帝回京的第二日,众人方才知那清水县里处置了不少人。 一场雪灾害得不少百姓无家可归。 太子如今正留在那边,在钱大人的协理下,处置余下事务。而大皇子却跟着回来了,面色还不大好看。众人心下顿时有了新思量。 惠妃自然也得了消息。 她抄了半月的佛经,手腕正疼着呢,暗地里不知咬了多少回牙,如今倒是也露出了笑容:“陛下这是一罚一赏呢,罢了,罚我我也忍得。太子手里能抓住多少东西,那才是最真切最重要的。” 惠妃念头几转:“万氏不是回来了么?请她和钟念月一并入宫来坐坐罢。” “是。” 于是钟念月这日刚用过午膳,就同她娘一并入宫去了。 幸而这月轮到惠妃执掌后宫了,兰姑姑头一回这样积极,张罗着给那钟家姑娘备下了软轿。 软轿将钟念月与万氏一并抬到了惠妃宫中。 万氏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呢,暗暗心道,惠妃备了轿子,可见是将念念放在心上的,并不似夫君说的那样流于表面、别有所图啊。 惠妃这些日子为着抄经,多少憔悴了些,锦衣华服穿在身上,竟是有些挂不住。 幸而她生得也美丽,且将那气势撑住了。 这厢钟念月二人踏进门。 那厢惠妃便亲热地唤了声:“阿如。”“月儿。” 这一照面。 惠妃惊觉,万氏在寺庙里住些时日,竟是更见美丽了,哪里似她这样憔悴? 要说昔年,惠妃就怕万氏叫晋朔帝看上了,幸而万氏满脑子只有情情爱爱,一心只与钟彦恩爱。晋朔帝对女色也并不大有兴致,只忙于政务。 惠妃目光转了转,落到钟念月身上。 她这个便宜外甥女,也一日比一日长得开了。 惠妃抚了抚胸口,扬起笑容:“坐,快坐。何必同我客气,讲那些规矩?” 等钟念月二人落了座,惠妃又忙令人去备茶和点心,她道:“这点心是御膳房新捣鼓出来的,我也是因着陪太后抄了半月的经书,才得了这么一碟子赏赐呢。要说这里头用的是些什么食材,都是些稀奇又贵重的玩意儿……” 在皇宫中,皇上、太后有所赐,哪怕只是一碟子食物,也是极大的荣宠。 惠妃拿出来说,自然是为了突显,她待钟家何等的亲近看重了。 万氏闻声,也柔柔笑了:“我知娘娘一向有什么好事,都是记挂着我们的。” 这厢话才说到一半呢,却见底下宫人急急忙忙跑进来。 惠妃皱眉:“慌什么?” 这般莽撞,岂不显得她御下不严? 宫人满面惊喜,手脚慌乱,提了一口气,惊声道:“陛下,陛下朝这边来了,不多时便要到门外了,娘娘该要接驾去……” 惠妃心下微喜。 太子被委以重任,留在清水县处置事务。今日陛下又来看她来了……这不正说明她母子的好运道来了么? 庄妃若是知晓,岂不是要活活气死? 惠妃面上也涌现了喜色:“利落些,快……” 说完,她又惊觉自己今日的形容怕是不够好看,忙又要宫人去取钗子和胭脂来。 万氏怔了怔,拉着钟念月起身道:“我与念念可要避一避?” 钟念月懒懒地一眨眼,便只静静地盯着。 而那头孟公公当先踏进门来,笑道:“不必了。”“惠妃娘娘,旁的也不必准备了,陛下已经到了。” 说罢,便见晋朔帝行进了门。 他今日身着玄色衣衫,便不似在外时那般风雅姿态了。只叫人觉得身上的帝王威严更浓重了些,一时间殿内的气氛都凝滞了些。 惠妃与万氏,还有满屋宫人匆匆行礼。 钟念月却是先瞧了瞧,只见晋朔帝身旁还紧跟着一个小太监,那太监手里拎了个食盒。 钟念月微一屈膝,也要行礼。孟公公忙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 药膳(二更) 第二十四章 惠妃行礼拜下去,  却是没有收起来余光。 这一扫,就扫见了孟公公的动作。 惠妃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太对,但这念头只从她脑中飞快地掠了过去。 晋朔帝当前,  别的都不重要了。 “平身。”晋朔帝的声音响起。 殿内的人这才缓缓直起了腰。 晋朔帝一进殿,  自然坐在了上座,惠妃不是皇后,  不敢与之并肩,  便只能屈居次位。 惠妃盈盈笑道:“还不快为陛下沏那黄山冷香来?” 冷香茶还是惠妃去年得的赏。 说罢,  她又道:“今日实在赶巧,  臣妾这个干妹妹正领了女儿进宫来陪着说话,不成想陛下驾临。若有冲撞处,  还请陛下包涵。” 钟念月眨了眨眼。 这不是暗指万氏和她在殿中多余吗? 晋朔帝:“无妨。” 惠妃忙又道:“这点心是臣妾在太后那里得的赏,  虽说陛下什么样的好东西不曾吃过,可臣妾还是请陛下也一并尝一尝……” 晋朔帝扫了一眼:“不必了。” 惠妃大抵是见惯了晋朔帝这般模样,  也并不气馁。陛下会到她这里来,就已经是足够惊喜的事。 平日里,  此时陛下应当还在勤政殿呢。 惠妃张张嘴,还待说些什么。 孟公公从小太监手里拿过食盒,  笑眯眯地摆在了钟念月与万氏的跟前,道:“这里头装了一盒的万珍糕,还有一碗梅花羹,以及一碟子的药枣……” 钟念月一听“药”字就脑壳发昏。 一旁的惠妃也是脑壳发昏,连同万氏也呆了呆,幸而早就知晓陛下有所赐,这才不至于惊愕失态。 万珍糕…… 便是惠妃从太后那里得来的那赏赐的名字。 惠妃只觉得眼前像是挂了星星,  脑子里晃得厉害。 孟公公为何只同钟念月说话?为何特地带了这些吃食来? 孟公公的态度无疑便等同了晋朔帝的意思…… 惠妃拼命眨了两下眼,转头朝钟念月看去,  便见她这外甥女宠辱不惊地坐在那里,甚至好像还轻轻皱了下眉。 这一下就令惠妃想起来,她父亲死后,被万老将军的人带到府中,头一回见着了万氏。 万氏众星捧月。 她那堂兄正捧了匣子,说是要给她送一副头面,众人都在旁边笑。万氏便娇娇俏俏翻了个白眼。 那时惠妃连见也没见过那样的头面,万氏却说不要便不要了。 那时她就忍不住想,若是她也是万家的女儿就好了。 后来万家还真认了她。 她便就此改了姓氏,跟作万姓,起名万欣茹。再后来太后欲选万家女入宫,她便去了。再到今日儿子被立为太子,她升惠妃…… 惠妃已许多年不曾再感受过那一日的滋味儿了。可今个儿,好像一下子又全部被拎了出来,叫她手脚都发着凉,胸口发着堵。 此时她又听得那孟公公道:“这万珍糕里,用的是千金来换的皱面还丹磨成粉融进去……” 皱面还丹,说白了,就是人参的别称。 “里头有米香,有芝麻香,外头还烘了一层酥皮起来,咬一口酥,再咬一口软……”孟公公喋喋不休。 惠妃头一回见着他做起了这等活计,一时更震得说不出话来。 钟念月听得双眼微微亮了亮。 听着倒是很有食欲的。 “再说这梅花羹,里头熬了些鸡块,还有草八珍,再配上那梅花的几分冷香气。香入喉不说,更补气益血,令人神清气爽。” “还有,还有,这药枣,姑娘莫嫌它沾了个药字……甜着呢。” 万氏看得糊涂了。 她怎么觉得晋朔帝跟前的第一大红人,这孟公公,像是在哄她女儿吃饭呢? 晋朔帝此时方才出声,他问:“回府后可吃药膳了?” 惠妃低下头,死死掐住了掌心。 晋朔帝竟是也与钟念月说起了话。 这厢钟念月摇头:“不吃。” 晋朔帝淡淡道:“太医写的药膳方子,不是塞入了你怀中?” 钟念月:“兴许叫炉子烤了吧。” 惠妃实在忍不住了,又一次盯住了钟念月。 她与陛下说话的口吻,怎能这般随意? 一时殿内沉寂。 万氏有些扛不住,怕女儿将陛下得罪了,正绞尽脑汁着呢,晋朔帝却是又开口了。 “朕就知道,你不会吃。”晋朔帝道。 孟公公在一旁接声笑道:“这不,就给姑娘带过来了。” 钟念月:“……” 孟公公忙将盒盖拆了,将里头的食物都取出来。却见盘碗摆得满满当当,相比之下,惠妃特地拿出来那份,多少显得寒酸了。 陛下竟然为钟念月备了这样多! 惠妃方才说此物如何难得,如何如何太后才赏下一碟,便成了个笑话。 “姑娘请。”孟公公道。 万氏听罢,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陛下怕女儿偷着不吃药,身体久久养不好,这才送了药膳来。 再想起书容说的,女儿应当是为陛下挡了毒药,……这便不奇怪了。 万氏松了口气,笑道:“劳烦陛下,也辛苦公公了。念念,娘喂你吃一口好不好?” 为着女儿身体好的事,她自然是双手赞成的。 钟念月不见得给晋朔帝面子,可对着与她亲妈长得一模一样的万氏,那是一点抵抗力也没有的。 她“啊呜”轻轻张开了嘴。 万氏净了手,也不管那万珍糕如何珍贵,就这样捏了一块儿往钟念月的嘴里喂。 一时殿里再没有别的声音,只剩下钟念月小口小口地吃着。 再时不时孟公公提醒上一句:“当心梅花羹凉了,姑娘快尝尝。” 倒好似今个儿所有人,都是为了来看钟念月吃东西一般。 惠妃恍惚地想。 惠妃脑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为的什么?是因为陛下知晓她有意将太子与钟念月牵到一处?所以为了抬太子的地位,这才爱屋及乌,分了钟念月一点荣宠? 可哪怕是这个理由,也叫惠妃觉得如鲠在喉。 若不是因着这个…… 惠妃的目光闪动,最后定格在万氏母女的面容上。万氏生得极美,未出阁时,是京中的第一美人。别看钟彦如今蓄起了胡须,实则他年轻时也生得极是俊美。还生得有两分女相。他入刑部后,为了压住众人,方才蓄须冷脸,日日严肃示人。 钟念月便恰恰继承了他二人的所有优点,成了个比她娘还要美丽的美人。 惠妃掌心渗出汗水,脑中一片混乱。 那是为着谁? 为了万氏?还是单单为了钟念月? 惠妃与庄妃想的一样,并不因钟念月年纪轻就忽略了去。 惠妃身上不知不觉便流了不少汗水,稍微有点风一吹,她便心底里打了个寒噤。这一打,倒是叫她清醒了。 陛下最讨厌什么样的人呢? 那不学无术,娇养跋扈,行止无状之人…… 惠妃笑着道:“月儿吃慢些,便是爱极陛下的赏赐,也莫要将自己噎着了……” 说到此处,她话音陡转,道:“月儿那日不是叫姨母去寻那锦山侯么?” 晋朔帝的目光分了些过来,他低声问:“寻锦山侯?” 锦山侯纨绔之名在外,晋朔帝自然也听过。 惠妃笑了,点头道:“是呢,月儿不知为何近日惦记着逗鸟斗蛐蛐儿,说那锦山侯是个中好手,非要太子为她引荐来一并玩儿……月儿到底是姑娘家,怎么好去玩这个呢?只是我和我这妹妹向来都宠爱她宠得紧,没法子,做姨母的心软,便想着等改日远昌王妃入宫,同王妃说一说……” 万氏倒也并非蠢人,惠妃话里话外都是宠着女儿的意思,可再仔细听一听,越听越多,便越觉得不像是什么好话。 而更像是在陛下跟前,指她女儿被宠坏了,女儿家却没有个正形。 钟念月轻笑一声,丢开手中的勺子,望着惠妃,笑盈盈道:“是啊,不知姨母为我寻来了么?” 她一笑起来,着实美得晃眼。 惠妃不知为何,望着她的笑模样,背后凉了一下。但随即惠妃便心下不屑道,钟念月果真是个草包呢,还不知我话里的意思呢。 惠妃皱眉,愁道:“正是要同月儿说呢,这远昌王妃怎么也碰不上……今日陛下在此处,姨母便……” 惠妃一边说着,一边才敢朝晋朔帝看去。 只见晋朔帝眉心微微隆起,似是有不快。 晋朔帝此时也看了她一眼。 惠妃与万氏宠爱钟念月,宠爱得紧?倒是不知哪里算宠爱?却连个锦山侯也寻不着。 他若寻来了,惠妃还想将这功劳揽到自己身上,说是她求来的? 惠妃做不到的事可实在是多。 上一回,赶不及在庄妃来时,前来为钟念月求情。 这一回,又撞不上远昌王妃。 晋朔帝出声打断了惠妃,道:“孟胜,传远昌王妃与锦山侯入宫。” 惠妃一下呆住了。 玩具(双更合并) 第二十五章 远昌王是晋朔帝的大哥,  今年已经四十有二了,只是膝下子嗣单薄。 究竟有多单薄呢? 单薄到他二十九岁才有了一个儿子,此后王妃坏了身子,  也无法生育了。 再再之后,  远昌王的几房妾室无一有出。 远昌王很是宝贝自己唯一的儿子,于是在四十岁这一年,  厚着脸皮、大着胆子来到晋朔帝跟前,  求着做皇帝的弟弟封自己儿子一个侯爷当当,  让他这辈子能做个富贵的蠢蛋。 远昌王的独子,  就这样年纪不大便做了锦山侯。 远昌王很清楚自己的弟弟有么厉害的手腕,所以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  他便每日和家里人交代: “我儿能不去皇宫便不要去了,  你脑子不大聪明,省得污了你皇叔父的眼。万一哪天降罪你爹我。” 锦山侯确实脑子不大聪明,  听完嘿嘿一笑,连连点头称是。 “王妃若是入宫陪谁说话,  也不要拿捏什么架子。” “我省得。” 远昌王再扭头看向几房侍妾:“你们就每日吃吃喝喝就是了,等出了门,  莫要打着远昌王府的名声去行事。更不得称自己是皇亲国戚,非要称的话……那就说自己是礼王府的吧。” 礼王也是当今皇帝的兄长。 不过早八百年前就被圈禁了。 侍妾们齐齐应声:“王爷放心吧,我们心里有数的。” 这边正例行每日一嘱咐呢,却是有下人一路疾跑着进了门,上气不接下气,喘都喘不急:“王爷!王爷!宫里……宫里来人了……” 远昌王也很少会去见自己的弟弟。 不敢见。 何况见了也没什么事好说。 真论起来,他进了宫胆儿还不如自己的王妃大。 这好好的……宫里怎么来人了呢? 一时间,  厅里的人全都顿住了。 侍妾们晓得远昌王指望不上,便齐齐看向了王妃。 远昌王妃尚算冷静,  抚着儿子的头,道:“先将人请进来。手里拿圣旨没有?要不要摆香案?” 下人连连摇头:“不曾见着圣旨,像是只来传个口谕……人已经进来了,应当快要到了。” 话说完没多久,就有个小太监进来了。 那小太监扬起笑脸,道:“见过王爷、王妃和侯爷……奴婢是孟公公身边的,得了令特来请王妃和侯爷入宫。” 远昌王愣了愣:“没有本王?” 小太监笑道:“奴婢得的话是这么说的,确实没提到王爷。” 远昌王如何放心得下? 传王妃进宫也就罢了,偏偏还多了个他儿子。他这儿子又笨又纨绔,谁晓得是不是儿子惹出什么事了呢? 远昌王一颗心吊得老高,咬咬牙道:“本王也许久不曾拜见陛下了,今日便一同前往吧……” 小太监点点头,道了声:“请。” 锦山侯却是恋恋不舍:“不成,我今日还没有喂我的石头呢。” 远昌王气得眉毛都快飞起来了:“喂什么石头!喂什么喂!快走……” 锦山侯悄悄把桌上的罐子摸到袖子里,藏住了。 远昌王生怕去迟了,也不好同他争执,只恶狠狠地叫他:“好好藏住了。” 一行人方才坐上马车,往宫里去了。 就这么一会儿等的功夫,钟念月倒是不知不觉真将药膳吃了大半。 可见还是怪之前的做得太难吃了些。 孟公公瞧着她一口一口地吃,心下都颇有了些成就感。他将那食盒盖上,又忙道:“姑娘可要起来走一走?免得积了食。” 万氏闻声冲孟公公感激地笑了笑,随即便将钟念月扶了起来。 “我扶念念在殿外走一走。” 孟公公噎了噎,心道咱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这人都扶到外头去了,陛下来瞧的个什么?瞧惠妃么? 座上的晋朔帝低声道了一句:“外头风大。” 万氏步子一顿:“是是。倒是忘了这个……”她心疼道:“念念可是吹不得风的。” 惠妃都快把帕子揉烂了。 总觉得万氏是故意在晋朔帝跟前卖着惨呢,竟是将钟念月说得那般柔弱。 万氏便扶着钟念月在殿内走动了几圈儿。 钟念月眼可见地乏了。 惠妃忙出声:“月儿是不是又病了?” 万氏顿了下:“是病了。” “小姑娘就是这样,年纪小,体弱。何况阿如你怀她的时候,还跌过跤。”惠妃努力找补着好姨母该有的模样,她道:“我那私库里,还有陛下昔日赏赐的一支老参,不如给月儿拿去补身体吧……” 她话音落下,却见外头悄无声息地停了个小太监,那小太监道:“陛下,人带来了。” 孟胜便暂且丢开了手边的事,出去将远昌王一行人迎了进来。 远昌王是不敢看座上男子的,哪怕这人是他的亲弟弟。 远昌王埋着头,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拜大礼:“拜见陛下。” 他心头这会儿正没底呢。 怎么好好的,把他们带到这妃嫔宫中了呢?这般与规矩不相合…… “起来吧。”晋朔帝的口吻温和。 远昌王可不敢真以为他是温和的。 远昌王三人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一眼瞧见的却不是晋朔帝,而是万氏和万氏扶住的钟念月。 这是惠妃宫中,怎么会有其他女子出现呢? 远昌王妃惊异片刻,不过很快就想到了万氏的身份――当是钟大人那位夫人吧?与惠妃有干亲的。扶着的就该是钟家的掌上明珠了。 而微微一转头再看。 惠妃却不知为何脸色有些古怪。反正不像是笑模样,倒像是有些尴尬。 “不知陛下何故……”远昌王干巴巴地开了口。 万氏都微微怔住了。 怎么女儿说要锦山侯陪着玩,陛下就真将人请来了呢?连远昌王都来了。 孟公公此时笑道:“还请锦山侯上前一步。” 钟念月先是瞧了瞧远昌王,此人生得黑面络腮,面容凶恶。实在不大像是与晋朔帝一母所生。 再瞧一瞧远昌王妃,生得美丽端庄。 那锦山侯呢,身形微胖,面容圆润,五官隐约可见一分遗传自王妃的秀丽。 锦山侯牢牢扣着小胖手。 动也不动。 在这里才站上一会儿,他便满头大汗,身形战栗,像是站也站不住了。 人是她要的。 总不好把人吓住的。 不等锦山侯上前,钟念月便轻轻挣开了万氏的手,走到锦山侯跟前去,问:“你揣的什么宝贝?给我瞧瞧。” 远昌王陡然瞪大了眼,没想到陛下还未开口,这第一个出声的竟然是这小姑娘。 这小姑娘竟还伸手去拉自己儿子的袖口。 那里揣的…… 远昌王眼珠子瞪得更大了,使他本就凶恶的面容,看上去更凶神恶煞了,仿佛要生吃了钟念月一般。 万氏见状皱眉。 惠妃心下暗暗失笑,哦,倒是忘了,远昌王就此一个独子。要他儿子陪别人玩蛐蛐儿,没准远昌王还觉着是在羞辱他呢。 众人正心思各异时,钟念月没见怕远昌王,倒是锦山侯先惊得浑身发软,只听“咚”一声,他怀里那个小盅掉了下来。 盖子在地上滚了一圈儿,紧跟着便见一只蛐蛐从里面爬了出来,两根触角耀武扬威地支棱着,浑然不知道自己落入了什么样的境地。 惠妃最怕这些虫子类,一见了模样,吓得惊叫了一声:“啊啊!” “陛下!”她喊。 “快,快将这东西弄走!” 远昌王两眼一黑,差点当场昏倒给他儿子看。 他就说这蠢儿子面不得圣吧? 锦山侯今年也才十二三岁,吓得呆呆地就往地上坐。 钟念月忙一把牵住了他的衣襟:“你待会儿坐死它了。” 锦山侯呆呆应声:“……哦。” 然后便无措地站在那里,不动了。 钟念月揉揉额角,心道真是大开了眼界了。 在原著中锦山侯也是有戏份的。 因喜好女主的容颜,硬是要求娶她。锦山侯的父亲又只这一个儿子,自然纵容着了。太子得知后,却是勃然大怒。势要将锦山侯这个纨绔弄死。 如今一瞧。 这赫赫有名的书中一纨绔,今日却像个傻蛋。 钟念月低头瞧了瞧满地乱爬的蛐蛐:“你快捉住它呀。” “它一会儿跳到陛下鞋面上去怎么办?”钟念月道。 她从前看书的时候,总听人说斗蛐蛐,其实她自己是没玩过的。如今见了,才觉得这蛐蛐着实长得有够丑的,倒也不怎么想玩了。 还是收起来罢。 钟念月这话落在孟公公和晋朔帝的耳朵里,自然不是她不想玩了的意思。 孟公公低低笑道:“姑娘这是惦念着,莫要脏了陛下的鞋面呢。” 惠妃还处在惊吓中,一时倒也没听见孟公公的话。 眼见着那锦山侯又蹲下身,笨拙地去抓蛐蛐,惠妃吓得又尖叫了两声。 再看那万氏呢? 却是动也不动呢。 惠妃暗暗咬牙。 万家的血脉就当真这样厉害么?外表再柔弱,骨子里也是万家的刚强? 锦山侯在地上爬了两下:“……捉住了。” 他呆呆望着钟念月,还把手伸过去,要将那蛐蛐递给她。 钟念月觉得这东西实在丑,可锦山侯的模样又可怜又可爱又好笑。 钟念月便笑了下:“我才不要这个呢。” 锦山侯闻声也不生气,又抓着那蛐蛐往袖子里揣。 远昌王看得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他的老天啊。 他这儿子怎么蠢出这副德行了? 远昌王伸出手正要去按儿子的胳膊,便见那小姑娘拽了下他儿子的袖子,脆生生道:“你贴身放着,不怕浑身长疙瘩么?又红又痒,难受死你。” 远昌王一怔。 他还当这小姑娘要说怪恶心的呢。 此时只听得座上的晋朔帝低低唤了一声:“念念。” 惠妃被这一声呼唤,登时惊醒了。 她也不叫了,只狼狈地贴住了椅背,只觉得今个儿实在将脸都丢光了。 陛下唤得实在亲近。 这年头从惠妃脑中过了一圈儿。 或许是今日她受的刺激实在是多了,这念头转过一圈时,她竟然连怒意、妒忌,都生不出来了,只坐在那里愣愣的。 “好玩吗?”晋朔帝问。 远昌王妃心下惊异,隐约觉得抓住了什么要点。 今日传她与儿子入宫……是为着……玩?而且是为着,让这小姑娘玩? 钟念月摇了摇头道:“斗蛐蛐倒也不大好玩。” “为何?你还不曾斗过。”晋朔帝再度出声。 “它丑,我不喜欢。”钟念月说得理直气壮。 惠妃听着只觉得这像是胡搅蛮缠。 偏晋朔帝一点头,道:“嗯,丑便不玩了吧。” 钟念月扭头再去瞧锦山侯。 这微圆的少年,眼底都噙上泪水了。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钟念月从兜里抽了条帕子出来,递给他:“你擦擦么?你方才在地上把手都弄脏了。” 锦山侯怔了怔,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这下倒也不眼底噙泪了,耳根子甚至还有些红。 他每日里没个正形,生得又远不如其他王公贵族之后俊俏,再加上他亲爹也长得凶恶,人人都怕他亲爹。那些小姑娘哪里愿意和他玩儿? 这还是头一个呢。 还是个生得这样好看的。 锦山侯结结巴巴地问:“那、那你玩什么?” 钟念月:“我家里养了只鸟儿。” “我、我也有。我给你看……”锦山侯掏了掏袖子,什么都没能掏出来,沮丧道:“我的小水在府里,忘记带了。只带了石头出来。” 说话间,那帕子却是掉地上了。 锦山侯忙又蹲下身去,将帕子捡起来,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的手擦了。 晋朔帝见状,便又换了个问法,他问:“你觉得锦山侯好玩吗?” 远昌王:? 他儿子又不是玩具,怎么是好不好玩呢? 远昌王妃倒是已然懂了晋朔帝的意思,虽不知这小姑娘为何得了陛下的青睐,但既然陛下待她这样宠爱…… 何不就让儿子斗胆去做个陪玩的呢?总归是只有好处的。 远昌王妃转头,期待地盯住了钟念月。 钟念月点点头道:“他好玩。” 她顿了下,道:“可我想要他听我的话,他能听么?” 这么傻的小孩儿,可千万别再和原身一样,去给太子和女主的爱情做垫脚石啦! 万氏低喝一声:“念念,怎么能说这样无状的话?” 哪能要王爷的儿子,堂堂侯爷听她的话呢? 惠妃也觉得钟念月太骄纵跋扈了些。 偏那厢晋朔帝连脸色都不变,低声问:“均阳,你说呢?” 均阳是锦山侯的名字。 锦山侯有些怕晋朔帝,他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回、回皇叔父,我、我听她的话。” 晋朔帝低低应了声:“嗯。” 他甚至还轻笑了一声,夸道:“好孩子。” 锦山侯从未见过他这皇叔父这般温柔过。 自然,他从前也不大看皇叔父,听都不敢听皇叔父说话。 他呆了会儿,心道今日真是极好的。 远昌王此时打了个寒噤,随后慢慢地缓过了劲儿。 他这弟弟温柔起来,未必就是真的。 那声“好孩子”倒更像是在夸个什么好使的物件。 而这“物件”……他弟弟是不感兴趣的。 是那个小姑娘感兴趣。 于是他弟弟便将他儿子作物件“送”了。 远昌王倒并不觉得羞辱,反倒狠狠松了口气。 这有用才好呢。 他那蠢儿子,原想着这辈子都没什么用了,就怕那日犯蠢得罪了他皇叔父,就去见阎王去了呢。 “均阳近日可有在国子监读书?”晋朔帝又问。 远昌王这会儿渐渐放松了下来,也和王妃一样明白了,唤他们来是为着这姑娘,自然就不怕了。 远昌王忙笑着答道:“在呢,只是去两日就不去了,又要哄着才肯去。” 晋朔帝听了这话,倒是有了一分感同身受。 这跟前的少女,也是要哄着才肯吃药膳。哪日没人哄着了,回家去了,这便偷了懒了,不肯吃了。 锦山侯闻声倒像是想起了什么,便又结结巴巴地问:“皇、皇叔父……她、她也在国子监读书么?” 晋朔帝:“是。她在水字班。” 万氏心下万分惊愕。 陛下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晋朔帝顿了下,道:“每日她要玩的时候,你便陪着她玩。”锦山侯连连点头。 晋朔帝轻点了下头,道:“赏。” 一旁便有小太监托着托盘上前去了,上头放了一个小匣子。 远昌王感恩戴德,喜极而泣,忙跪地双手帮着儿子接过了:“多谢陛下。” 惠妃不由多看了一眼。 晋朔帝先前并不知会传远昌王一家前来,那为何还会提前备了礼? ……难不成都是备给钟念月的?! 惠妃被自己的猜测惊住了。 晋朔帝此时像是分外好说话的样子,微微笑道:“大哥何必多礼?” 远昌王只能一番憨笑。 晋朔帝站起身来。 其余人便也连忙跟着站直了。 惠妃心道,陛下是要走了? 也该走了。 再不走,她胸中要哽得难受了。她从来未曾想过,有那么一日,陛下来她宫中,却并不叫她觉得欢喜。 晋朔帝却是环视一圈儿,道:“惠妃宫中到底还是小了些……” 惠妃一听这话,登时脑子里一热,眼底重现了一分亮光。 她不妒忌她那外甥女了。 不管陛下是为着什么缘由都好,便如今日为了钟念月而赏赐锦山侯一样。陛下又会否赏赐她呢? 说她宫里小了些,难不成便要擢升她的位分? 人就做不得好梦。 那好梦一来,就越想越沉迷,好似真要有了一般。 还不等惠妃脸上露出笑容呢,便听得晋朔帝道:“孟胜,将锦山侯、钟家姑娘都请到武英殿罢。” 惠妃表情一僵:“……” 说罢,晋朔帝就先行起驾了。 只剩下孟胜在后头处置剩余的事宜。 惠妃眼睁睁地瞧着晋朔帝走远了,心疼得几欲滴血。 这会儿再做好姨母还来得及么? 万氏左右一张望,正不知如何是好。 孟公公道:“夫人也一并吧。” 于是不多时,惠妃宫里就又冷清了下来。 远昌王一家子,连带着万氏母女都被孟公公给带走了。 惠妃轻喘了两口气,转头瞧见兰姑姑等人,一个个都呆立着,像是也不敢相信今日发生的事。 惠妃觉得面上无光,又心头烧着一股无名火。 她咬咬牙,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些将这殿里脏了的打扫了……” 庄妃……庄妃若是知晓,会如何笑她? 庄妃还真不知道这么一出事。 只知晓陛下去了一趟,又走了,走时还带了那钟夫人走。 岂不是给足了惠妃的面子? 这下倒好。 这俩人都气得要命,谁也没讨着好。 而这厢到了武英殿外。 孟公公笑道:“劳烦远昌王、王妃、锦山侯,且先在偏殿歇一歇。” 远昌王自然连忙顺从了。 “姑娘请。”孟公公对钟念月道。 钟念月疑惑地一脚迈进了门。 万氏也要跟上。 孟公公却是将她也拦住了,道:“夫人也先歇一歇罢。” 万氏抿了下唇,只得等着了。 等钟念月前脚进去,后脚殿门便关上了。 万氏心里有些没底。 毕竟陛下待女儿的好来得突然,这说不准一会儿要说些什么话呢……惠妃还说女儿骄纵无状呢…… 万氏紧皱起了眉。 这厢钟念月刚踏进去,便听得晋朔帝问:“今日的药膳如何?” 钟念月点点头:“比前些日子的好吃多了。” 晋朔帝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难怪那几日小姑娘在他怀里哭得厉害,大抵是本就够苦了,吃的也尽是苦的。 “你今日可高兴?” “高兴的。”钟念月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坐上孟公公为她取来的凳子,道:“我往日也没有什么朋友,今日就算多了一个朋友了。” 哪里算朋友? 晋朔帝心道。 不过是个玩的罢了。 “朕让远昌王府给你在国子监里,也备一顶软轿如何?” “那敢情好。”钟念月双眼都亮了。 “嗯。”晋朔帝应了声,此后无话。 殿内一时寂静下来,却又不说要她走的话。 钟念月有些摸不着头脑。 孟公公在一旁可急坏了。 心道这前些日子,姑娘撒娇不是撒得好着么?这日也哭的夜也哭,非要揪着陛下的衣裳不放。这怎么一回来,就全没了呢? 哪怕哼哼唧唧说上一声,身上疼呢? 半晌,晋朔帝道:“你过来。” 钟念月哼哼唧唧道:“不要,走不大动了,累了。吃了药膳还要消食,消了食又累得慌。” 孟公公心下松了口气,心道这才是那个姑娘呢。 陛下就喜欢姑娘这样娇娇俏俏地撒着娇,依赖着陛下呢。 晋朔帝哼笑一声,道:“那便不走了罢。一会儿叫远昌王背你出去。” 钟念月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 晋朔帝的大哥也能背她么? 还是晋朔帝亲自开的口。 晋朔帝问她:“你觉得远昌王模样生得是不是凶恶了些?” 钟念月顿了顿:“是有一些。” 客观来说,还不止一些。 “他今日低头看着你的时候,你怕不怕?” “那倒是不大怕的。不过是比我高一些,大不了下回我站在凳子上同他说话好了。” 晋朔帝又低声笑了。 他道:“嗯。”“叫远昌王背你出去罢。他在你跟前低了头,自然再也凶不着你了。” 钟念月呆了片刻。 听着这般口吻,倒好像在晋朔帝心中,这个亲大哥,也谈不得如何亲密,更说不上有几分手足亲情。 见钟念月不应。 晋朔帝脸上的笑容反倒更浓了些。他倒不觉得是钟念月怕了远昌王,毕竟她什么都不怕,胆子大着呢。 多半是,并不大喜欢远昌王。 若是在他怀中。 她不是便心安理得了许多么? 这样更好。 这便是他独一份儿的。若是人人都有的,又有什么趣味? 晋朔帝道:“去罢。” 孟公公这才连忙又去扶钟念月,将人扶了出去,亲手交到了远昌王的手中。 等再返身回来,他便听得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似是漫不经心地问:“如今王公贵戚之中,还有哪个与她年纪相当?” 孟公公怔了下:“陛下的意思是……” 晋朔帝道:“宁平郡主如何?似是年纪相仿罢。” 他把玩着手边一枚印章,说出口的话骇人,口吻却是随意得很:“一个玩伴怎么够呢?” 便是太子,身边伺候的宫人也有无数呢。 再说三皇子幼时,庄妃为他备下的玩具也不少呢。 孟公公欲言又止。 陛下好似要把什么小玩意儿都拿来给钟家姑娘……想想这倒也不奇怪。 陛下做了这么些年的皇帝,无人挑得出半点错处来。他平定四海,朝内升平。那枯燥日子已经过了不知多少日了……如今,已无一人能忤逆得了陛下,无一人能指摘左右得了陛下,陛下便要随心所欲些,那不该是理所当然么? 天色渐晚,殿内烛火摇曳,晋朔帝的面容隐入阴影间。 他突地又想起什么来,道:“哦,还记得要挑几个长得好看的。” 选谁(三更(补)...) 第二十六章 远昌王得了孟公公的话,  心道了一声,这小姑娘着实是够娇的。 但真转过身来,看着钟念月雪白的肤色,  便还是老老实实地低了下头,  弓了弓腰。 万氏看得莫名其妙:“王爷这是……” 她还不晓得自己的女儿,每回入宫都是懒得自己走动的呢。今日那软娇就是特地给钟念月备的。 锦山侯见状,  心道连这都不知?我都知晓! 他忙道:“是骑大马!骑大马!” 万氏哭笑不得。 这她自然知晓,  就是因为这样,  她才更觉得惊讶。 在她心里,  她女儿是什么都当得起的。 可其他人未必这样想。 她不愿意女儿在皇宫中落了把柄。 “王爷且先等一等。”万氏将钟念月拉到一旁去,低声道:“念念,  日后莫要在陛下跟前提什么要求了……救了陛下,  乃是臣民的本分。若是要求过多,只怕……”她后面的话没敢说完,  仍旧顾忌着是在宫里呢。 钟念月乏力地打了个呵欠,随即摇头道:“正该说呢,  不仅要说,还要多说。立下这样的功劳,  却什么都不肯要,你以为陛下会放心么?” 钟念月懒洋洋道:“不会。陛下只会以为你图谋更大的东西。” 万氏一下怔住了。 是……是这个理。 万氏怔了一会儿,回过神,笑道:“嗯,娘的心肝儿如今长大了,聪明得紧,娘想得还不如念念周到呢。” 钟念月张开双臂抱了抱她。 万氏受用得很,  表情愈发温柔。 等再回到偏殿中,万氏便改了个口风,  只道:“辛苦王爷了。” 锦山侯忙大声道:“不辛苦,不辛苦。父亲日日驮我,他说自己做牛天下第一好的!” 远昌王暗暗骂了句小兔崽子,然后才将钟念月背了起来。 锦山侯浑然不知父亲的不高兴,还揪着父亲的衣摆,吭哧吭哧憋出来一句话,道:“父亲,也驮我一起吧……” 显是想和钟念月一起呢。 远昌王张张嘴,还不等他暴怒发话,钟念月探了头,道:“那远昌王就要被我们压垮了。” 锦山侯道:“父亲身形这样高,他同我说,什么都压不垮他。” 远昌王听了这话又想哭又想笑,又真够生气的。 他儿子真是个猪脑子! 说什么都信! “你要累死你爹?”远昌王问他。 锦山侯这才闭嘴不多话了。 他抓着远昌王妃的手,跟在一旁,只时不时地望着远昌王背上的少女。怀里重新揣好的罐子都不觉得沉了。 一行人到底是出了宫。 远昌王将钟念月放上马车时,钟念月都已经睡着了。 等回到府中,钟大人也已经早早回来了。等真见了妻女,他方才松了口气,道:“我见都这个时辰了,你们还不曾归来,实在叫我好生惦念。” 万氏心道,我也没想到呢,晋朔帝一驾到,便到这个时候了。 钟大人肃色道:“陛下遇刺的事,我心下已经有眉目了。” 万氏:“什么?你如何知道的?” 钟大人将声音压得更低,道:“只怕是先定王的遗臣,仍旧死心不改呢。” 万氏眼皮一跳,心下多少有些遗憾,道:“那念念救驾的事,多半不会昭告天下了。”她也并非想要贪什么功劳,不过是想着女儿能更好罢了。 钟大人轻轻一点头,不多说了。 一旁的钟念月睡得半梦半醒,钟大人的话也就听了个云里雾里。 先定王……听着像是晋朔帝的什么兄弟。 兴许是兄弟阋墙,皇家辛秘,确实不好对外人道也。 钟念月懒懒地站起了身来,道了声:“困了。”万氏更心疼得紧,忙叫香桃先扶着她回去了。 等钟随安下学回来,也还到钟念月院子里走了一遭,听钱嬷嬷说了句“姑娘睡下了”,这才返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却说这日过后,庄妃仍旧为着陛下去了惠妃的宫里耿耿于怀。再想到太子已经在外领了事务,大皇子清水县一行也跟着前往了。唯独她儿……什么也没落下。 庄妃生着闷气,三皇子却是不觉。 三皇子一咧嘴,露出一个笑容来,阴沉又得意:“母妃有所不知,我听闻近来父皇有意遴选与我年纪相当的人。只怕是想要为我选新伴读了。” 庄妃道:“好好的,选什么新的?” 三皇子皱眉道:“母妃,我如今的伴读是外公家的子弟……” “怎么?自家人用着不好?” 三皇子心道,为何母妃不受宠,不正是因着不大聪明么。他倒也不觉得自己也不聪明,一扬眉,道:“这又如何能说明父皇对我的宠爱呢?” 庄妃陡然沉默了。 她想了会儿,却还是觉得哪里不大对。 “你伴读已有,兴许是为别人……” “宫里哪来的别人?太子在外,……总不会是为着大皇子?他才不喜读书呢。” 这一番话下来,三皇子心下已然认定了,觉着这是自那回挨了打后,父皇要安抚他,赏赐他了。 再往国子监去,三皇子都不觉得心里头难受了。 只是今日方才一迈入,便听得里头热闹了起来。 他定睛一看。 竟是一顶软轿在国子监里行走。 三皇子冷嗤道:“哪家纨绔子弟?如此这般不分场合,也不怕被驱逐出去。” 话音落下,却是一时无人附和。 三皇子再定睛瞧了瞧。 那轿子哪里有人拦? 过往的国子监中人,无一人去阻拦的。 三皇子身边的小太监道:“那似是远昌王府的轿子。” 三皇子一听便有数了:“是不是那锦山侯硬要在国子监中行轿子?” 他心下不屑,便也不以为意了。 谁会同这样一个蠢蛋去计较呢?锦山侯这辈子便也不过如此了。 三皇子走得近了,那厢软轿停住。却见后头追来了个圆乎乎的少年,那不是锦山侯是谁? 那轿子里的又是谁? 三皇子一愣。 众人只见帘帐轻轻一动,露出了钟家姑娘那张如花似玉的面容。 三皇子一咬牙。 可谓是新仇旧恨悉数涌上了心头。 “难怪是个泼妇。”三皇子冷哼道:“原来是爱与锦山侯玩在一处,都是一路货色。” 钟念月歪头道:“香桃,你听见了么?” 香桃愣声道:“什么?” 钟念月:“这国子监何时养猪了?我怎么好似听见了猪哼哼的声音?” “你敢骂我!”三皇子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向她。 他此次才不会莽撞地向她动手。 但等出了国子监,他便好好折磨她。先叫人用麻袋将她绑了,再扔到护城河里头去。听她哭喊也不放她上来。 三皇子冷笑一声:“那日不过是我好男不同女斗,这才放过了你,今日……” 锦山侯听到这里想也不想,就挡在了那软轿前。 锦山侯从前也没少听人暗暗指他纨绔痴傻。 锦山侯觉得自己才不傻。 每回他都还要先掂量掂量,对方的爹,他爹打不打得过呢。 若是打得过的,他就让小厮上去把人打一顿。若是打不过的,他就权当没听见呗。 这三皇子的爹……乃是他的皇叔父,这倒是天底下他爹最最打不过的人。 可是锦山侯袖兜里还揣着给钟念月的鸟。 他才同她交了好。 这念头一转,那鸟在袖子里似是憋得久了,张嘴叭叭:“王八蛋!王八蛋!” 三皇子听得面色铁青,怒气更加升腾:“谁?谁在说话?” 锦山侯顿时有了底气。 就这?还骂他蠢呢。 锦山侯也不叫小厮一拥而上了。 他一撸袖子,将藏的鸟儿塞到了钟念月怀中,转身便扑了上去,学着府里丫鬟打架的样子,气势汹汹地喊:“我撕了你的嘴!” 钟念月抱着鸟儿怔了怔,还顺势踹了三皇子一脚。 这锦山侯傻是傻了些,可他生得又比旁人沉,又袭承自父亲的力气。 他一屁股就将三皇子坐住了,三皇子怎么翻也翻不起来,活像个四脚朝天的乌龟。 太监伴读忙去拉他。 锦山侯身边伺候的人都吓坏了,连声喊着:“侯爷!侯爷!” 三皇子气急败坏,真真是丢了大脸,气急败坏地喊:“钟念月!我要在你身上划数刀,再撒上盐,……还有你,祁均阳,我杀了你!” 锦山侯怒声喊:“你划我吧!我肉多!你一时才划不完呢!” 小太监听得想哭,想去捂三皇子的嘴却又不敢。 那厢国子监的人匆匆赶来:“快,快报到宫里去!” 他们哪里敢处置? 一时场面又是大乱。 半个时辰后。 勤政殿。 国子监祭酒擦了擦额上的汗,立在晋朔帝跟前,都觉得心中有愧。 这才多少日,便又闹到陛下跟前来了。 他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却见陛下的面上似是闪过了一点奇异的神色。 晋朔帝问:“三皇子同锦山侯打起来了?” “是、是……旁边还有,还有那位钟家姑娘。” 祭酒的话音刚落下,便听得座上人道:“一并带来吧。” 孟公公似是还在旁边笑了下,低低说了句什么,祭酒仔细听了听,像是说:“正是巧了,今个儿药膳只怕也没吃呢。” 祭酒茫然:? 三皇子打起来的消息,不多时也传入了庄妃的耳朵。 庄妃这回却是不敢去做主了,咬咬牙,一狠心:“便当做不知道吧。” 不然明日她也要去陪太后抄佛经了。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钟念月一行人被带进了宫,怀里还揣了只鸟。 一进殿,那鸟就骂:“王八蛋!” 祭酒:??? 锦山侯方才打人很有一把力气,这会儿却是又缩住了脖子,瞧着脑袋更圆了。 他抓了抓钟念月的袖子,道:“他爹是皇叔父……” 三皇子鼻青脸肿地冷笑:“如今才知道怕了?” 自以为自己看上去极有威慑力。 他想通了。 这回和他打架的可不是小姑娘了。 与小姑娘打架打输了是他丢人,这回可不是。 父皇总是要为他做主的! 一跨进门,三皇子便躬身道:“父皇,锦山侯养的鸟实在口无遮拦,在国子监骂儿臣,到了殿前,还敢这样言行无状!” 锦山侯憋得脸红脖子粗,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从来就是口舌笨拙的。 何况是在皇叔父跟前…… 怎么是好? 怎么是好! 殿内正寂静无声时,钟念月行了行礼,抬头道:“三皇子今日倒是极有孝心的。” 三皇子一听她起了个头,就觉得一片手脚发麻。 哪怕她开口是夸赞,也叫他高兴不起来。 钟念月不紧不慢道:“他说要在我身上划无数刀,再撒上盐。……兴许是要烤了献给陛下吃吧。” 她伸出一截胳膊来:“那不如陛下直接咬我好了。还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呢。” 锦山侯望向钟念月的目光,爆发出了极亮的光华。 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狠心,道:“吃我吧,我肉多!” 随即三皇子便听得他父皇低笑了一声。 孟公公也笑道:“奴婢看锦山侯哪里愚钝呢?分明也是聪明的。”陛下想要挑的,不正是这般耐打耐摔,又能护着姑娘,又有趣味儿百般顺心的玩伴么? 三皇子听见这段话,只觉着自己的认知全都崩塌了。 满京城都知晓锦山侯是个蠢货。 怎么还成了聪明人了? 孟公公走下台阶,扶了扶三皇子。 晋朔帝淡淡道:“祭酒退下吧。” 祭酒自然忙不迭先退下了。 三皇子有些茫然了,浑然不知父皇究竟要如何处置。 正疑惑间。 晋朔帝道:“想吃烤肉?” 三皇子:“不,儿臣不……” 他那番话太过狠毒。 三皇子越想越着急,匆匆抬起头去看父皇,却发觉父皇看的压根不是他。 父皇正在看……钟念月? 晋朔帝道:“你如今吃不得,将养一年,明年秋猎去吃,如何?” 说罢,晋朔帝方才看向三皇子:“你既然这样喜爱将人划了撒盐,便从今日起,再好生学一学,明年给她烤肉吃罢。国子监也暂且不必去了。” 三皇子如雷轰顶,脸色涨红,讷讷说不出一句话。 晋朔帝道:“恰巧你今日来了……” “孟胜。” 孟公公应声:“有几位伴读正候着呢。” 三皇子心下疼得要死。 伴读。 他的伴读想必也没了。 孟公公笑道:“奴婢这就去请过来,叫姑娘好好看一看。” 三皇子惊愕,甚至是惊骇地猛地扭过了头。 不是给他挑的伴读?! 没谁理会三皇子的震惊。 不多时,孟公公便领着几个少年少女进门来了。 这几人皆是出身不低,什么王爷家的,公主家的,还有将军家的…… 一个个都生得或英气或秀丽。 晋朔帝温声问:“念念觉得哪个瞧着更有眼缘些?” 钟念月:? 钟念月随口也就那么一说:“都长得挺好看的,不如都要了叭。” 三皇子怒目相视。 她以为这是什么? 田里的大萝卜么?说全拔了就全拔了! 锦山侯倒是悄悄掉了几滴眼泪,头一回心生悲怆。 他再不读书。 连陪玩都没他的份儿啦。 好看(招人疼) 第二十七章 那几个少年少女,  听见了钟念月的声音,方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 原来不是三皇子啊。 他们心下一致地想。 原来是个生得冰肌玉骨、眉眼精致的小姑娘啊。 他们心想。 来之前,自然是有人到他们府中特别交代过的。说是要为家中的小辈,  寻个玩伴。 陛下的家中,  还能有什么小辈?必是三个皇子了。 大皇子稍稳重些,不大读书,  但每日都要习武,  已不大爱玩了。太子手里头有了差事,  正一心跟着钱昌学呢,  只怕更没有功夫玩了。 那便只剩下三皇子了。 若说太子在外好歹还披着个贤良的皮,人人称颂一声有几分陛下的风采。 而大皇子倒也肯学肯干,  几个老师都对他夸赞不已。 那三皇子可真叫是……真叫是……挑不出什么好。 庄妃疼他,  常年跟在三皇子身侧的,都是庄妃的娘家人。 自然不必说,  三皇子被捧得有多高,心性全然无法与大皇子、太子相比。 何况三皇子身边围着的,  是正儿八经的娘家亲戚。他自然更与这些亲戚亲近。他们即使去了,也不会被三皇子引为自己人。 他们心下这样想。 他们的长辈却不这样想。 来时,  长辈便仔细叮嘱了一番:“你我都是陛下的臣民,为陛下分忧乃是我们分内之责。三皇子年纪尚小,你们便要日日同他一起习礼识文,行君子之道,莫要让三皇子被那些个奸佞之人迷了眼。” 可他们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倒也没觉得自己有这样大本事。更别提三皇子还听不得逆耳的话了。 若是将来三皇子真走了歪路,家里人岂不是还要怪他们把人带坏了? 他们一个个心沉了下去,  倒也并不觉得这是一桩好差事。 直到这会儿。 哦不是三皇子啊。 那没事了。 此时晋朔帝沉默片刻,道:“孟胜,  领着他们去武英殿罢。” 孟公公应了声,叫小太监拎了食盒跟上。 几个小公子小姑娘指了指自己,怯怯出声,“我们都去么?” 孟公公笑着道:“是啊。” 他们再度狠狠松了口气。 要他们当着陛下的面说话,他们都有些说不利索。若能换到别处去,自然就更好了。 却说武英殿里已经摆好了瓜果点心。 除此外,还有几口大箱子。 他们一进门,便见着那箱子里摆了满满当当的……都是些玩具,还净是些他们从没玩过的。 他们恋恋不舍地收起了目光,将长辈的教诲牢记于心。 其中一个身量较长的小少年,身穿青色披风,一步上前,拜了拜道:“敢问是哪个府上的?” 孟公公见他们有模有样地认识起来了,便也暗暗笑了。 香桃还跟在钟念月身边呢,她打小便跟着主子一起见太子、见惠妃,倒也没觉着外头的其他人有多么了不得。 她听了话,当先道:“我家姑娘是钟家的姑娘啊。” “钟家?哪个钟家?”小少年一怔,道:“我是右相府上的嫡子,家中行六。” “秦诵,她是钟念月!”有小姑娘在后面大喊了一声。 钟念月心道,难得有人认识她。 多半是上回高家女及笄,她露个脸,这才又多些人认得她了。 被称作秦诵的少年一愣,大致是没想到她会是钟念月。 而其他人已经憋不住出声了:“就是太子殿下的表妹?” 语气听着都有些怪异。 经过高家那一回,所有人都晓得,并非是钟念月对着太子一头热了,太子待她也是极好的。 先前人人都说,钟家姑娘依仗着太子表妹的身份,对太子纠缠不放。心想着这钟家姑娘该是何等的不讨喜,才换不来太子的青睐。 她可是自幼与太子一同长大呢。 如今见了……果真传言多误我! 秦诵一板一眼地道:“老师教诲无误,耳闻不如眼见。” 那小姑娘也再度开了口,问:“你入国子监读书了?” 钟念月点点头。 她已经往凳子上坐好了。 孟公公还在一旁给她拆食盒,将碟子往外摆。 小姑娘一本正经地道:“你学到哪里了?” 钟念月茫然了一瞬。 她全然不记得先前老师都教到哪里了,去了一趟清水县,全都忘光光。 但她穿过来之后,本来也没打算活得太费劲。早点死了,没准就回家了。 于是钟念月咂咂嘴:“学到第三十八回了吧。”丝毫不脸红。 小姑娘愣愣道:“第三十八回是什么?” 钟念月:“乌鸡国太子终于见着他娘啦……” 小姑娘听得一愣一愣的:“书上、书上不曾写过这个啊。” 一帮人登时全盯住了钟念月。 孟公公听了也忍不住暗自嘀咕,心道这是哪本书上有的? ……莫不是什么话本吧? 钟念月反客为主,问他们:“《西游记平话》没有看过么?” 他们呆愣愣地齐齐一摇头,再开口,面上已有三分羞愧。 他们原先还觉得钟家姑娘不学无术,不曾学过什么东西呢。却是她学的,他们连也没听过。 小姑娘嗫喏道:“我如今才学到孟子二篇。” 其他人七嘴八舌:“我才学到《小戴礼记》七篇。” “我《诗经》刚背完。” …… 钟念月:“……” 这是给她寻的假玩伴,真伴学么? 唯独秦诵没有开口。 等他们都说够了,秦诵才盯着钟念月瞧了瞧,道:“不如今日便一起学罢……” 孟公公也觉得好像不大对劲。 他微微错愕地扭过头,去看身后这些少年少女。 不错……都与姑娘年纪相仿,且出身不低,且生得都极为好看,将来必是人中龙凤…… 孟公公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他们这样出色的子弟,在家中必是有名师相授、长辈教诲,一个个规矩得要命。 哪里会玩啊? 会学还差不多! 孟公公哭笑不得,这回怕是拍马腿上了。 这一帮人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妥,势要从第一日起,就好好表现。 他们要带着钟念月学“好东西”。 她应当比三皇子省事多了。 他们心想着。 于是一个个的望着钟念月,都露出了笑容。 钟念月忍不住指了指后面几个大箱子:“你们不想玩一玩么?” 小姑娘当先扭头看了两眼,目光都快黏上去了,但还是拼命地又拽回来了,摇摇头道:“不玩。” 其他人也纷纷扭头看一眼,悄然咽一下口水:“先陪着你读书罢。” “读诗经还是礼记?” “老师可有布下课业?若有不会的,我帮帮你。” 钟念月:“……” 晋朔帝都是上哪儿找了这样一帮“宝贝”啊? 孟公公插声道:“不急不急,姑娘先用了药膳再说。” 秦诵几人闻声一怔。 小姑娘问:“你如今还要吃药?你身子不大好么?” 不等钟念月开口,孟公公便先道:“姑娘身子娇弱,诸位陪着玩时,可要小心些。” 众人望着钟念月的目光,这下是彻彻底底有了变化。 原来她不仅不痴缠着太子,也不凶恶,也不丑陋,生得比她母亲万氏还美也就罢了,还这样柔弱……像是那供在多宝格上的玉器,也像是那养在园子里的娇嫩的素冠荷鼎。 “那你慢慢吃吧,我们等着你就是了。”小姑娘说道。 其余几人也似是勉为其难道:“我们去拿些玩的来陪你……” 孟公公见状,彻底放下了心。 果真是没有选错人的,身上半点骄纵脾性也无。 这厢勤政殿内。 三皇子不知不觉又流下了不少汗,只听得晋朔帝问:“那些话是谁教你的?” 三皇子怔怔抬头:“父皇?” 晋朔帝见他不答,便点了个太监:“去,将三皇子的伴读请来。” 三皇子倒没想太多,只怕被人瞧了自己挨训的狼狈模样,于是连声阻拦道:“那些话,……是、是贤哥教我的。” 三皇子口中的“贤哥”也是庄妃的娘家侄子之一。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晋朔帝再度出声。 上一回晋朔帝并没有这样问他,只将他骂了一通。 可眼下这样问,比骂他还要叫他心慌。 “不该、不该说这样狠毒的话。”三皇子结巴了一下。 “原来你也知晓这样的话狠毒,却还是挂在了嘴边。今日要杀这个,明日要宰那个。天底下不如你意的人,你都要叫你身边跟着那小太监……那小太监叫什么?” 一旁有人答道:“回陛下,叫方贵。” “你都能叫方贵替你杀了吗?”晋朔帝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 有侍卫拎着那方贵进来了。 方贵被扔在地上,登时瑟瑟发抖起来。哪里有替三皇子去揍人时的威风? 晋朔帝:“他便是你的依仗?” 三皇子张了张嘴,想说一个狗奴才自然不是…… 晋朔帝:“那你便是觉得,朕是你的依仗了。” 三皇子沉默不语。他心下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这样说。 “旁人敬你怕你,不过因你是朕的儿子,打的是朕的名号。今日有个人不怕你了,你便恼羞成怒,要打要杀。心胸狭隘且不说,连装也装不出一分城府。你若是有本事也就罢了,说来说去,到底还是要求到朕这里来做主。” “若哪一日,朕的名号你打不了了,你又当如何?” 听到这里,三皇子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 晋朔帝将他的模样收入眼底,心下多少有点失望。 庄妃同她的娘家如何教授三皇子,他不管。 三个儿子,本就不是一胞所生,争权夺利是迟早的事。晋朔帝对此并不介意,他自己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惠妃教太子假意谦和。 庄妃教三皇子争抢。 可教来教去,三皇子连能咬人的牙都没长出来。 这般只会无能狂怒的人,竟是他的儿子。 “你想要做什么事,应当是先藏于胸中,等事情真办到了,再说出口。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果真书是白读了。”晋朔帝挥了挥手,“带下去罢。” 三皇子讷讷出声:“父皇……” 父皇的意思是,他若真要从钟念月身上报复回来,就应该先报复了再说么? 三皇子刚想到这里呢,便又听他父皇道:“你还应当懂得做个聪明人,这世上还有些人,不论你如何盘算,惹不得便是惹不得。” 有些人? 谁? 钟念月么? 三皇子涨红了脸,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钟念月成了他惹不得的那个人。 但一旁的宫人已经请他出去了。 半晌,才有人低声问:“陛下,臣觉得恐怕是庄妃娘娘的娘家人,将三皇子宠溺成了这般模样。何不处置一两个,自然没有人敢乱来了……” “他的外家对于来他来说,是他争权夺利的资本。他年纪再小,却也不会轻易肯放手的。不被他的外家狠狠摔个头破血流,再过十年也还是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无能蠢货。朕能处置一个两个,能将他身边的人都处置了?” 晋朔帝说罢,道了声:“无趣。” 对面的人呆了呆,连声道:“是,陛下说的是。” 只是他不知道晋朔帝说的是什么无趣,是三皇子这个人无趣,还是养儿子培养储君这件事太无趣呢? 晋朔帝站起身:“去武英殿。” 晋朔帝到的时候,一帮小孩儿已经玩得差不多了。 他们恋恋不舍地与钟念月挥手作别:“等改日,改日一定要先完成了你的课业再玩。” “还有诗经莫要忘了背。” 钟念月心说可快点走吧你们! 拜拜了您嘞! 其他人见晋朔帝驾到,心下惶惶,自然走得快了些。 只有秦诵顿了顿,低声同钟念月道:“你说的《西游记平话》是话本吧?” 钟念月惊讶地看了看这个少年。 这人明明知道,却没有说出来。 秦诵稳重一笑:“我家里有些话本,若是你下回背得了诗经了,我便带两本给你。” 好似是好为人师,好上瘾了。 锦山侯在一旁竖着耳朵偷偷听了半天,连忙插声道:“那我明日多带两只鸟给你。” 钟念月:? 那倒也不必。 锦山侯绞尽脑汁,紧张万分,一口气道:“还有公鸡、蛇……你喜欢什么?我都带给你。” 却是越说越觉得不如秦诵的好。 晋朔帝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缓声道:“他们都围着念念,都是很开心的样子。” 听不出喜怒。 孟公公心道好像也没有特别开心。 钟念月头疼死了。 既不想背诗经,也不想玩儿蛇。 可除了太子、三皇子这样讨人厌的,对着别的待她好的人,她又摆不出凶巴巴的表情来。 钟念月一扭头见着了晋朔帝,立马就开始装脑袋疼了:“啊,难受,头晕。” 晋朔帝这才又露出了笑容。 玩得这样开心,却也还是要同他撒娇。 他在钟念月身前立定,抬手揉了揉她的额角。 心道,真真是这天底下最可爱的了。 那厢孟胜送着秦诵等人出了宫去。 他们是没有家里人来接的,一扭头瞧见远昌王府的马车,还不由有一分羡慕。 只因那远昌王正立在那里,像是来接锦山侯的。 远昌王听说儿子和三皇子打起来了,可吓了一跳。 还是王妃按住了他,只问来信儿的人:“当时可还有谁?” 那人答:“还有钟家姑娘。” 王妃沉吟片刻,便道:“无事了。” 远昌王摸不着头脑,还是熬不住内心的担忧,奔到皇宫外等着了。 锦山侯耷拉着脸,缓缓朝他走来,瞧着就像是被谁欺负了。 还不等远昌王问呢,锦山侯便扬起脸来,大声道:“父亲,我要好好读书!” 远昌王一拍脑袋。 天可怜见的,他儿这是中了邪了! 秦诵一行人回到各自的府中,也被长辈问起了今日如何。 他们不好说自己去玩了,便沉默片刻,只挤出来一句:“好看。” 谁好看? 三皇子好看么? “招人疼。” 哈?三皇子何时还能招人疼了? 纨绔(反派扎了堆...) 第二十八章 却说锦山侯跟着老师好好学了几日,  着实痛不欲生。 老师一张嘴,他便打起了瞌睡,一时不察便重重磕在了桌案上。 第二日,  头就顶了个大包。 远昌王再如何嫌弃他蠢,  也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忙按住他的头,  道:“你皇叔父已经封了你侯爷当了,  倒也不必这样急着读书了,  反正也读不出个名堂……” 锦山侯闻言备受挫伤,  过了几日,才终于又鼓足勇气往国子监去了。 锦山侯年纪比钟念月大一些,  笨是笨,  却也在地字班就读。 他满心惦念着要同钟念月玩,便与身边的小厮道:“咱们在里头坐一会儿,  就去水字班吧。” 小厮一向听他的,也不劝什么侯爷好好读书啊,  只会跟着点头。 锦山侯推门进去。 便听得里头有人嗤笑了一声,似是低低说了句什么:“他不是在家中请了老师么?怎么还是来了?” 锦山侯却顾不上同他们生气了。 他定定望着不远处,  端坐着正百无聊赖翻动着手中书册的少女。那正是钟念月。 锦山侯有几分沾沾自喜,低声道:“她兴许是来找我的。” 这下倒也不怕和秦诵他们摆在一起对比了。 这厢书容也低声问呢:“姑娘,咱们今日怎么来这里了?” 钟念月懒洋洋道:“换个地方,不好玩么?” 她原先与国子监的人说,她每个地方的课都要去上一上,自然不是玩笑话。 书容苦着脸,只能应了。 这到国子监里是来读书的,  哪里是来玩的呢? 锦山侯在近处落了座,眼巴巴地看了钟念月好一会儿,  眼见着钟念月都拿了本书在读,他这才有模有样地学着,也拿了本书出来。 钟念月看了半天的小人书,便因着精力不济,打着呵欠要回去了。 地字班的老师对她还要纵容,当即就让人送着她往外走。 锦山侯听了满耳朵的之乎者也,头一回觉得自己整个人充盈了许多,想必明日再开口都能有文化不少。 他这样想着,便决心奖励自己半日的假。 于是锦山侯屁股一挪,从凳子上起来,连忙追了过去:“念念!” 他这样喊。 那日他听陛下就是这样喊的。 “念念!念……”锦山侯体胖,跑出去没多远便喘了起来。 钟念月这才驻足,转过身来。 锦山侯定睛,这才更近地看清了钟念月今日的打扮。她穿着胭脂色的齐胸裙,裙摆撒开好似一朵儿似的,连眉眼都被映得红了几分。 “何事?”钟念月问他。 锦山侯都想好了,如今见了钟念月,便更是有了底气。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我带念念去见几个我的朋友。” 她生得这样好看,又这样温柔,这样好,他们也一定都会喜欢的。 锦山侯在心底恶狠狠道。 既然与秦诵他们玩不到一处去,那我便带念念和我的朋友认识好了! 钟念月摇摇头道:“我要回马车里去了。” 锦山侯忙道:“我叫他们来马车前见你。”说完,便一溜烟儿跑了。 书容也是听过锦山侯大名的,那日入宫跟着的是香桃,因而书容并不知晓这锦山侯乃是陛下特地分给钟念月玩的。 书容皱眉道:“与锦山侯在一处玩的,只怕……”只怕也是一帮纨绔,姑娘着实没什么可见的。 但书容知道自己做不了姑娘的主,因而话只说了一半便住嘴了。 钟念月没出声。 这两日大雪下得更加厉害了,她一点寒气都受不得,一受凉便觉得困倦非常。 钟念月揣着手炉,径直往前行去。 等他们上了马车,锦山侯也带着人来了。 锦山侯中气十足地道:“她比我还要厉害,你们见了她,便该要……” 有人问:“便该要拜他做老大,是不是?” 又有人问:“他如何厉害了?” “她不怕皇叔父。” 只这六个字,便立时换来了“哇”声一片。 钟家的车夫无奈地看向锦山侯。 车夫也不知锦山侯是陪着钟念月玩的角色,还一心忌惮着这位的身份来头,于是只有苦着脸道:“侯爷,咱们该要回府去了……” 锦山侯便趴在车门边敲窗户:“念念,念念,念念。” 这小胖子执着得很。 跟知了似的,滋儿哇滋儿哇没停。 钟念月卷起了帘子,探出头。 又换来“哇”声一片。 却见对面足有四五六个小孩儿,都同锦山侯差不离的年纪,个个身着锦衣华服,只是这个头发散乱,那个袖口脏污,还有的连脸都是黑的。只是望着钟念月的目光,个个都透亮。 他们道:“哇!是个女孩儿!” 锦山侯听了,头一个不服,道:“女孩儿家怎么了?她比我还厉害!那便是比你们更厉害!” 几个小孩儿跟着点了点头。 似是服了气。 锦山侯这才满意了,便挺着圆圆的肚皮,指着他们同钟念月道:“你瞧,这个是凌家的小儿子凌若青,这个是高家行七的儿子,这个是缮国公的庶子……” 钟家的车夫听得嘴巴都张了老大,像是要撑不住跌地上了。 就这么些个如同泥堆里滚过的,却都是王公大臣之后? 钟念月闻声歪了歪头。 倒并没有在意他们各自是什么来头……只是接连听了几个名字后,她发觉到,嗬,若说她是穿进来的这本甜宠古言里的头号炮灰女配,是女主感情路上的最大敌手。 那么跟前这一帮小纨绔,便是将来排着队,要被女主和太子一块儿给打脸的对象。 倒也真是绝了。 怎么个个都是锦山侯认识的? 这便是反派扎了堆儿? 钟念月正要和原著的剧情反着来呢,偏不如太子的意。她微微一笑:“改日一起玩罢。” 这还是头一回有女孩子要同他们一起玩呢。 那个凌若青最先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一起,一起打仗么?” 钟念月:“打仗?”凌若青抬起手,上面糊得黑乎乎的,道:“用泥巴打仗啊。” 钟念月:? 她才不玩泥巴。 这纨绔子弟怎么纨绔得一点档次也无? 旁边一个小少年插声道:“凌若青打,我们在旁边下注。赌谁赢!” 又赌又打的。 这确实是纨绔子弟了。 钟家车夫听得脸都绿了,恨不能拦住这些混小子,管他们是什么出身呢,总归是莫要想接触他们家姑娘。 他家姑娘端坐在里头,挑了挑眉,道:“就这样?就没了?没意思。改日教你们些别的。” 车夫惊愕回头。 他家姑娘面容慵懒,丝毫不像是在说笑。 再看对面一帮纨绔子弟,已经个个笑开花了,双眼都放着光:“何必改日,今日,今日好了……” 锦山侯一叉腰,怒喝道:“你们没瞧见她累了么?说改日便是改日了。” 秦诵一行人都晓得体贴钟念月病弱疲累。 他们又怎么能输? 小纨绔们嗫喏片刻,这才住了嘴。 钟念月的马车这才得意挪动,缓缓朝钟家回去。 只是这边前脚才到钟家,后脚便有宫人拦住了钟念月。那宫人福了福身,看着钟念月的目光充满了热切,道:“奴婢得了娘娘的命令,特在此地等候姑娘回府。娘娘这两日惦念姑娘惦念得紧,命奴婢等接姑娘进宫去说说话。若是天色晚了,姑娘就不必回府了。” 钟念月本来都有些昏昏欲睡了,听了这话又一下清醒了。 那日惠妃的脸色那样难看,今日又发的什么疯? 不怕又被她气个心梗? 见钟念月不为所动,那宫人有些急了。 自那日陛下到了惠妃宫中后,宫人们便都隐约知晓,钟家姑娘不再是那个讨好着娘娘,一心盼着嫁给太子的人了。 钟家姑娘不知何故在陛下跟前挂上脸了,今非昔比了,他们都要敬着怕着了。 今日若是请不了姑娘过去,他们又该如何向娘娘交差? 娘娘这几日,心情正不大好呢。 宫人咬咬牙,只好将惠妃的目的抖落了一半出来:“姑娘还不知道吧,没几日便是陛下的寿诞了,……姑娘还不曾想过备什么寿礼罢?娘娘为姑娘出主意啊。” 惠妃连着被内心的嫉妒侵蚀煎熬了好几日,最后一朝清醒过来,觉得这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钟念月是她的外甥女,她何不大方些,容得钟念月受如此荣宠,再借钟念月来固自己的宠呢? 惠妃自恃年长,手腕多。 钟念月若是想要长久得到陛下的爱护,必然要受她指点一二的罢? 此时惠妃宫中也正低声交谈着。 兰姑姑心下还记恨钟念月,此时忍不住道:“娘娘不是疑惑,陛下待表姑娘是个什么心思么?表姑娘的年纪,换做有些人家都已经开始定亲了,不算是小姑娘了。” 她一顿道:“娘娘不如干脆将表姑娘作礼,送到陛下跟前,自然就可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惠妃脑中滑过这个念头,却到底还是按住了。 她道:“目光莫要如此短浅,只揣测错了圣意,将咱们都打发到浣衣局去。” 兰姑姑这才闭了嘴。 惠妃宫中重新归于了一片安静。 惠妃哪里晓得,她派人去请钟念月入宫的事,这会儿已经传入晋朔帝耳朵中了。 “惠妃想要留她在宫中歇息一晚?”晋朔帝淡淡出声。 孟公公应声:“是。” 晋朔帝沉默半晌,道:“将乾清宫的暖阁收拾出来罢。” …… 晋朔帝的生辰的确快要到了。 因而太子一处置完清水县的事宜,便也匆匆启了程。 祁瀚在清水县还发过一回高热,那真真是叫人生不如死。可越是这般,反倒越是叫他忍不住去想,钟念月遭受那毒药噬心的苦时,岂不是更要难受千万倍? 祁瀚沉着脸,眼见马车缓缓朝前行去,他突地出声:“且慢。” 自高热后,祁瀚便似是进入了变声的时期,声音愈发嘶哑难听,犹如一面破锣。于是此后他便极少说话了,使得他削瘦的面颊看上去,无端更多了几分阴沉味道。 乍然听他出声,钱昌都惊讶了下。 钱昌疑惑道:“太子可是想起了还有什么事未曾处置?” 晋朔帝前脚走了,失了这顶在头上的高压。又有钱昌的协助,祁瀚处置起事务,其实也有几分像模像样了。 清水县的事并不复杂,何况早先晋朔帝便处置了不少人。 还能是遗漏了何事? 祁瀚从马车里往外望去,瞧见了一个庄子。 他并不知晓他父皇已经带着钟念月在此地滑过雪了。 他深深地瞧了那庄子一眼,沉声道:“来几个人去庄子里,若是瞧见那庄子的地面上还留有个雪人,便一并带回京城去罢。” 分赃(陛下一个,我一个...) 第二十九章 钟念月到惠妃宫中时,  她那桌案上已经摆了不少东西了。 “姑娘来了,姑娘快,快坐。”兰姑姑殷切地笑着道,  还一手从小宫女那里接来了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的正是各式点心。 别说,  钟念月还真对着咽了咽口水。 不是她没见过世面,而是自打从清水县回来后,  不止晋朔帝会盯着她,  便连万氏也会盯着她。像这样的玩意儿,  是决计入不了她的口的。 不过钟念月也并非心里真没数的人,  她勉勉强强收住了目光,看向了不远处的屏风。 惠妃从那屏风后出来,  笑道:“月儿来了,  姨母特地为你备了好些吃食。” 钟念月轻叹了口气。 那倒是不必。 我吃了我要呕的,唉。 惠妃来到那张八仙桌前,  硬是紧挨着钟念月坐下了,仿佛前几天脸色难看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她低声道:“月儿与陛下是如何熟识起来的?” 钟念月笑一笑:“自然是因着太子表哥啊。” 惠妃一噎。 倒是自己儿子搬起石头砸了她的脚了。 “月儿可知晓陛下的性情喜好?” “不知。” 惠妃脸上的笑容顿时更浓了一分,  果真还只是个孩子,又懂什么呢?这自然便是她派上用场的时候到了。 日后钟念月若是尝过蒙陛下荣宠的滋味儿,  舍不去了,还不是要日日求着她,来她这里取经? 惠妃指了指桌案上的物件,道:“无妨,你且听我……” 惠妃话还没说完,钟念月摇摇头道:“我知晓这些做什么?” 惠妃更了更,道:“若是不知,  万一你哪日将陛下得罪了……” 钟念月接着打断她:“姨母会来救我不是么?姨母最疼我了啊。” 惠妃喉头更更了。 以前钟念月也没有这样难缠啊。 她就想不明白了,旁人求着上赶着想要知晓的东西,  怎么还得她求着钟念月呢? 钟念月:“姨母下次还要来得比庄妃快一些才是。” 惠妃:“……” 惠妃嘴角抽搐,只觉得一腔心肺都叫人戳疼了:“这是……自然。” 这样一番话说完,钟念月才又道:“不过我向来爱重姨母,我又最是听话不过。” 这倒还自傲上了?! 惠妃震惊地看了看钟念月,掐了下掌心,才压着了翻涌的心绪。 钟念月接过茶碗,抿一口,舔舔唇,方才道:“现在姨母同我说吧。” 惠妃觉得自己像是被她耍了。 可钟念月哪有这般聪明? 她定了定心,心道反正今日目的已经达到了,又何必同一个孩子置气? “陛下写得一手好字,这文房四宝里,旁人都挑笔,挑纸,唯独陛下对着墨尤为挑剔。我前些年得了太后的赏,有了这一条油烟墨。里头放入了名贵药材,还裹了些金箔在其中……你可将此物作为生辰贺礼,呈到陛下跟前。” 惠妃说起来有些肉疼,但又不免有几分得意。 只因为和庄妃比起来,她在太后跟前更得脸,因而从太后处得了不少赏赐。 不知钟念月可有在陛下那里得什么赏赐? 应当是没有她多的吧。 惠妃如此想着,再介绍起自己桌上都有什么玩意儿,便更卖力了三分,势要叫钟念月明白,她的姨母在宫中并非是不受宠的,钟念月若想要更多,便要听她的。 “陛下对茶、对香料,也极有研究。” “还有这玉器,你瞧,这是玉如意,可作压书页的。” “这是玉壶,饮酒上佳。” “还有这绣有万字纹福寿图的一面绣品,可作绣墩的面。”这便是惠妃掺了私心的了。这是她亲手绣的,用的是早先跟着万家府中绣娘学的双面绣法。她不敢明面上争宠,因而至今未在人前显露过。若是能借钟念月的手,那便最好不过了。 钟念月轻轻眨动着双眼,将惠妃的神情尽收入眼底。 半晌,她才脆生生地,似是好奇地问道:“姨母这里的东西这样多,都是得来的赏赐么?” 惠妃舒了一口气。 心道这小东西总算说了句令人舒心的话。 她笑道:“正是。” 钟念月感叹道:“姨母得的赏赐可实在是多啊……” 惠妃抿唇微笑不语。 钟念月:“那便都给我罢。” 惠妃的笑容僵住了。 她万万没想到钟念月下一句便是这个。 “做皇帝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呢?只怕一个是不够的,反正姨母得的赏赐那样多,不如这些都给我罢。等到寿辰那日,我便一并呈到陛下跟前去了。” 惠妃……惠妃喉头更得实在说不出话。 钟念月转头看她:“姨母怎么不说话了?是舍不得么?” 钟念月轻轻叹气道:“不舍小利,怎能成大事呢?” 竟是反倒还教训起她来了!? 惠妃睁大眼,一口老血更在喉咙中,她勉强笑道:“这话是谁教给月儿的?姨母没有舍不得。这天下都是陛下的,天下的东西自然也是陛下的。” “姨母教我的啊,姨母忘了么?”钟念月轻声反问。 惠妃对上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打了个颤。 是……好像是许久许久以前了,那时钟念月年纪更小些。她与高家的女儿不知何故起了争执,那时高大人刚刚做了太子的老师。惠妃便劝钟念月去向高家女儿赔罪,用的正是这句话。 原来那样久远的事情,钟念月都还记得么? 钟念月轻声一笑:“那这些我便一并带走了,多谢姨母。” 她的笑声将惠妃惊醒了。 惠妃露出了笑容,心底如何想都不再表露半分。罢了。她咬咬牙。若是经了这一出,叫陛下不再怀疑她待钟念月的宠爱,也是好事。免得叫陛下以为她是个虚伪之人。 钟念月站起身来,道:“这殿里闷得很,我要出去走一走。” “书容,将东西都收拾了。” 书容战战兢兢,但胜在她如今很听钟念月的话,所以愣是颤抖着,把桌案上的东西都收起来了。 然后顶着宫人们羡慕嫉妒,甚至是不可置信的目光,她将这沉重的包袱往怀里一抱,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钟念月往外去了。 惠妃这会儿气得脑子疼,也不想陪她出去走了,便随意指了兰姑姑:“你去陪姑娘。” 兰姑姑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生怕这小祖宗一会儿再寻了什么借口来折腾自己。 钟念月如今得了陛下的青眼,可是越发骄纵,无人能制得住了。不知太子殿下何时才能归来啊?太子的话,她总是会听的吧。 兰姑姑勉强跟着钟念月跨出了门。 钟念月在外头没走两步,便被孟公公接上了。 他笑着道:“我就说,姑娘该在这里呢。怕是要饿了,主子命我领着姑娘去吃些东西。” 兰姑姑乍见了孟公公,顿时好生惊喜:“公公,陛下……” 孟公公淡淡道:“陛下没有来。” 兰姑姑的肩塌了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孟公公将钟念月带走了。 书容怀里抱着的大包袱,很快便由一旁的小太监接了手。 孟公公问:“惠妃给姑娘备了什么吃的?” 钟念月:“各式各样的点心。” 孟公公:“那姑娘定是馋坏了。” 钟念月心道可不是吗。 再不出来走走,我就没有定力了。 孟公公失笑道:“陛下已经为姑娘备好了。” 钟念月由一顶软轿,径直抬向了一处比惠妃宫中还要巍峨许多的宫殿。 这里不是勤政殿,也不是武英殿。 “姑娘请。”孟公公卷起帘子,道。 殿门外把守着无数守卫,还有侍卫来回巡逻。不少宫人微微躬身,立在门口。他们小心翼翼地朝钟念月看过来,似是想要记住这位“贵人”的面容。 这一瞧,他们脸上便闪过了惊讶之色。 是个从不曾见过的贵主儿! 钟念月对旁人的打量倒是没什么感觉,她缓缓走进了眼前的大殿,拐过一个弯儿,便见到了一张长长的桌案。桌案上摆了些食物,正散发着香气,也还混着点药香。 而那桌案后便是晋朔帝,他坐在那里,背脊笔直,气质从容而高雅。 晋朔帝扫了一眼小太监怀中的包袱。 他其实差不多猜到是什么了。 惠妃的举止并瞒不过他的眼睛。 但晋朔帝还是低声问:“这是何物?” 他不大擅长养孩子,自然是寻着一个话茬,便算一个。 钟念月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道:“打秋风打来的。……今日见了陛下,也是有缘分。不如分一半给陛下吧?” 晋朔帝闻声忍不住笑了。 本该都是他的。 倒好,从她手里过一遍,便只有一半分给他了。 晋朔帝权当不知。 他倒是要看看,等到了他生辰那日,她又该要拿什么来做他生辰的贺礼。难不成还从里头选一样出来么? 晋朔帝也并不想要惠妃宫里的东西。 那不是钟念月亲手备下的,又有何意义?只是眼前的小姑娘年纪尚小,懂得亲手为他准备礼物么? 罢了。他每年生辰,不知要收多少东西。无数人为此绞尽脑汁。堆放在那里也不过如此,连打开来一瞧的心思也提不起。 可见礼物本身便没有多大的意义与趣味。 晋朔帝淡淡道:“你且收着罢,朕就不要了。” 等钟念月落了座,宫人便在一旁悄无声息地布下了碗碟。 晋朔帝示意她动筷。 钟念月却是扬起脸来,甜甜笑道:“那不成,自然要分陛下一半的。”这样惠妃日后想起来,想寻她麻烦也来不及了。谁叫陛下与她“同流合污”呢? 说罢,钟念月便叫书容将那包袱拿过来,打开。 她从里头往外取东西。 “陛下一个,我一个。” “陛下一个,我一个。” 她分“赃”分得认真。 晋朔帝顿时觉得这极有意思。 他有三个儿子,身上的富贵、权势,莫不是来自于他。可从未有谁将手里的东西分一半给他。反倒是他们大都惦记着,想要从他手里拿走更多的东西。 儿子是,妃嫔是,便连他的生母也是。 他们要也就罢了,还总要矫揉做作一番,表述一下自己不想要,再加之以总总暗示,口口声声是“情”,父子之情、母子之情。 可以此作筏子,索要东西时,便是将这种种情摆在了与物件同等的天平之上。又值什么价呢? 不如似钟念月这样坦荡些。 要什么,张嘴要了便是。 更甚者…… 晋朔帝垂下目光,看着那许多推到他跟前来的物件。 钟念月是从别人那里要了东西来分给他。 晋朔帝微微笑了。 唯独孟公公暗自嘀咕。 好像哪里不大对劲……陛下跟前的是墨条,姑娘面前的是玉如意。陛下跟前的是刺绣,姑娘面前的是玉貔貅。陛下跟前的是一匣子香料,姑娘面前的是玉壶……? 赠礼(二更(补)...) 第三十章 钟念月分完了“赃”,  方才用起了膳。 宫中的御厨果真是法子多、花样多,比较起钟家府上做的,摆在她跟前的着实要好吃多了。 因而钟念月低下头吃得极为认真。 孟公公见了模样,  不由暗暗嘀咕,  刚才怕是自己想多了。 姑娘都分了东西给陛下了,哪里还有什么多的心思呢?没准儿是真当陛下就喜欢那些个风雅之物呢? “味道如何?”晋朔帝问。 钟念月吃得头也不抬:“若是能借我一个厨子回家便好了。” 孟公公听了一笑,  心下都不由生出三分成就感。 宫里头的御厨再如何厉害,  他跟着陛下倒也有幸得了几回赏赐,  吃来吃去,  便也习惯了,觉不出什么新鲜花样了。 他觑了觑晋朔帝的神色,  扬起笑脸道:“这借是不能外借的,  不合规矩。但姑娘可以日日来吃啊。” 钟念月心道皇宫又不是菜市场,还日日来? 到底还是食量不大,  纵使胃口再好,钟念月吃了没多久,  便也还是缓缓放下了筷子。“有些撑着了。”钟念月恹恹道。 “不妨事,姑娘在殿里走一走。此处比惠妃宫中宽敞许多。”孟公公忙道。 这就是将用膳的地点,  改到这么陌生的地方来的原因吗? 钟念月迷惑地抬起头。 钟念月用完膳,那厢书容才得以被放进殿门。 沾了姑娘的光,她这辈子不仅跨进了皇宫的大门,竟然还在里头蹭了一顿晚膳。怕是她全家人做梦也想不到的。 原本战战兢兢,畏惧得要命的书容,这会儿倒也只剩下了激动了。 等跨进门,书容仍旧是不敢看陛下和那孟公公的,  但无妨,她低着头,  小心翼翼地扶住钟念月,便陪着自家姑娘在殿内走动了起来。 钟念月一边走一边问孟公公:“什么时辰了?” 孟公公道:“戌时……该要亥时了。” 钟念月惊了一跳:“这么晚了?”“轿子可备好了?” 孟公公又笑了起来:“惠妃娘娘一早便遣了人去钟府,说是姑娘今个儿不回去了。” 钟念月张张嘴。 可真有你的惠妃! 就这样想演一个好姨母? 孟公公都打了一肚子的腹稿了,什么外头风雪大啊,什么今日陛下还叫御膳房备下了宵夜啊…… 还不等他开口呢。 钟念月便爽快地一点头:“那我今日宿在何处?此处么?”她舔了舔,歪头看着孟公公,笑得一派天真无邪:“今日陛下也要将床榻让给我睡么?” 往日在清水县时,便是钟念月睡晋朔帝的床,而晋朔帝屈于那张窄窄的榻上。 今个儿……今个儿摆在殿里的可是正儿八经的龙床。 孟公公哭笑不得,心道便也只有钟家姑娘敢这样问了。 “那自是不成的,但陛下命我等将暖阁收拾出来了。姑娘在暖阁里睡好不好?里头一早就暖好了,那被子还染了香,安神用的。姑娘一觉饱饱地睡到天亮……” 暖阁听着就挺暖的。 钟念月自然也不挑剔。 那厢宫人们将残羹冷炙都收拾了,钟念月便也有些累了。她随意挑了处软榻,倚坐下来,懒洋洋地,怀里还扣了只靠枕。 再抬眸往晋朔帝那边望去,他那桌案前已经又堆起奏折书本了,灯火点在一旁,闪烁跃动。 钟念月都禁不住咂嘴感叹。 这样忙的么? 也不知原著里,祁瀚身为太子,又哪里来的那样多的功夫,一会儿为女主出这个头,一会儿又为女主出那个头,还要费心思铲除这个敌手,那个敌手。 钟念月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瞧着瞧着便忍不住生了困意。 她忙唤来了宫人。 这殿内伺候的宫人都是第一回见她,小心翼翼地为她打来了水,服侍着她洗漱了,连拆头发时都生怕扯落半根似的。 宫人低声问:“姑娘沐浴么?” 孟公公一拍掌心,道:“倒是疏漏了,这宫里没有姑娘能穿的衣裳。” 钟念月摇摇头:“忍一日也无妨。” 何况这样冷,倒也不曾出什么汗。 钟念月心下不喜太子,但这会儿倒也不想打搅了晋朔帝,便也不同他说话了,只自个儿拎了拎裙摆,便要往外走:“暖阁在哪里?” “姑娘走错了,是这面。姑娘随奴婢来。”宫人连忙领路在前,心里暗自嘀咕这位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却是好大的脸面!走时都不必同陛下说一声“告退”。 那暖阁里果真已经布置得温暖如春了,被子也是又轻又软的,与钟府上的大不相同。与清水县时的艰苦相比,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钟念月拢着被子,咂咂嘴道:“皇宫里倒是真不错,比起别的地方是要舒服了许多。日后还可以多来几回。” 书容这会儿多少都有一分麻木了,再不怀疑姑娘能自由出入皇宫了。 还有什么是姑娘做不到的呢? 此时孟公公还伺候在晋朔帝身旁,并不在这暖阁中,否则听见了钟念月的话,便该要欢欢喜喜地接话了。 这暖阁里的宫人都陌生得很,听见钟念月的话,便也只是眉尾动了动。心下暗暗道,每个人都这样想呢……却没有一个人真那样自如,说多来几回,便来几回的。 晋朔帝忙到亥时三刻,方才丢开了手边的事务。 他也并未立即休息,而是先换了一身劲装,还要到宫中设下的演武场,练一番拳脚枪马。 这便与坐在桌案前、龙椅上那矜贵文气的帝王,成了两个人。 孟公公早习惯了这般。 若非如此,这做皇帝这样累,又哪里是谁轻易扛得下来的呢? 只是今个儿望着晋朔帝的身影。 孟公公一个脱口而出:“若是姑娘也在便好了。” 晋朔帝暂且收住了动作,甩手将长枪插了回去:“嗯” 孟公公讪讪笑道:“奴婢胡说的……奴婢也只是想着,像姑娘这般年纪的,应该很喜欢看这样的……”越往下说孟公公越觉得说错了话,恨不得掌自己的嘴。 这不是把陛下说成耍把戏的了么? 这话才说到一半呢,倒是还不等晋朔帝出声罚他,那厢便有宫人疾步跑来,急了一头的大汗。在冬日里这样一番走动,整张脸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急的,都通红了。 “陛下。”他见了晋朔帝先是仓皇地结巴了下,随后便道:“那位姑娘似是不大舒坦……” 这宫人原本是不打算来的。 只因那位姑娘只是倚着床榻皱起了眉心,揉着腹间,道:“好像真是吃多了……” 宫女们便围坐在床边给她揉肚皮。 谁也不敢拿这样的事去叨扰陛下。 还是他想来想去,一狠心,径直跑到了这里来。 也不知晓是赌错了还是…… “回去。”晋朔帝当下便道。 也不等一旁的宫人反应过来,晋朔帝便抬手取下了挂在架子上的披风。等这来报信的小太监一抬头,便只剩了陛下渐渐远去的高大身影了。 晋朔帝一边往前行,一边低声问:“那日太医如何说的?” 孟公公额上也出汗了,连声道:“那日明明说的是,姑娘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年纪小,也不知为何,早早有了些心思愁郁的症结,经了这么一回,须好好养着便是……” 晋朔帝到殿中的时候,钟念月已经吐过一回了。 悔不该吃多了。 钟念月这会儿嘴里含着茶水,一边漱口一边心想。 她高考时已经满了十八,自觉是个成年人的灵魂。这会儿听得人道了一声:“陛下。” 她倒难得有一分丢脸的羞意。 宫人话音落下,那厢便有身影近了。 钟念月吐得晕晕乎乎的,这会儿乍然抬头一眼望去,倒是差点认不出来。这番打扮与平日的晋朔帝,还有与在清水县时的也都不大相同。 玄色劲装,上面绣有金纹。腰带一扎,更显得肩宽腰窄,气势无端凌厉了几分。 钟念月丢脸归丢脸,嘴上却是不肯输的。 两回吐都跟吃扯上了关系。 最好是把这事含糊过去了才好。 晋朔帝方才一手扶住她的腰,将她半抱起来,她便顺手勾了下人家的腰带,道:“陛下腰细。” 一时间暖阁里的宫人都惊愕地瞪大了眼,连反应都不知该如何作。 倒是孟公公忍不住笑了。 还能这般说话,那便是没什么大碍了。 孟公公一下想起了上回,钟姑娘和三皇子打了架,被带到御前来。开口说的也是先夸陛下生得好看。 宫人们将头埋下去,生怕一会儿听着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晋朔帝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抬手拽住了自己的腰带,将上头那鸽子蛋大小的宝石轻易地捏了下来,然后塞进了钟念月的掌心:“拿着罢。” 钟念月先是惊讶于他的力气之大。 这宝石可是牢牢镶嵌在上头的。 钟念月抿了下唇,心道,她又不是要他的腰带。 ……不过既然都塞到她手里了。 钟念月手指攥紧,将那宝石抓住了,因而刚吐过,还眼泪汪汪的呢,她望着晋朔帝:“陛下真是好。” 谁会嫌多呢? 害。 晋朔帝眸光微动,神色都又温柔了一分。 他轻轻应了声:“嗯。”然后轻托住了钟念月的后颈,只觉得那难得的一腔柔情,如今都给这小姑娘了。 见他也不问自己是不是吃多了,撑吐了。 晋朔帝真不错! 钟念月心道。 本来不打算给人备寿礼的钟念月,这会儿都难得有一分良心发现,决心给人家备上那么一份了。 有了。 我入国子监以来  ,学着写的第一幅狗爬毛笔字便归你了叭! 妥帖(太子为何不高兴?...) 第三十章 晋朔帝没有问钟念月,  等她睡了之后,却是将宫人唤来问了个清楚。 “倒是朕之过,不该备下这么多的食物。”晋朔帝沉声道。 孟公公叹气:“也是姑娘实在馋坏了,  忍了这么久着实不容易。” 这番对话一提,  便不由又让人想起了在清水县时,钟念月中了毒的痛苦。 刚中毒那日还不如何觉着呢。 结果日子越久,  这事儿压在心底反倒越沉了,  也越发叫人心疼了。 晋朔帝坐在床沿沉默半晌,  突地出声道:“今日就在此处歇息吧。” 孟公公惊愕了一瞬,  方才回过神命人去搬一张软榻来。 如此歇息了一夜。 钟念月倒是没有再吐过了。 等她起身时,只见着了一旁的软榻,  却并不见旁的人。 她摸了摸软榻上的被子,  还残留着一分温热,显见是有人睡过的。旁人哪里敢在这里睡呢?总不会是书容罢? “陛下呢?”钟念月抬头问。 宫人如今见了她,  更多了一分诚惶诚恐,不仅打心底里觉得这位是个“贵主儿”,  还是个特别特别贵的那一类。 宫人飞快地应了声道:“陛下应当上朝去了,今个儿是大朝。” 可真够累的啊。 做皇帝也不容易。 钟念月想了想,  要让她连夜批奏折,第二日还得早起上朝,不出一个月她就成昏君了。 有宫人端了水进来,服侍着钟念月起身洗漱。 书容在一旁着实插不上手,便忍不住问:“姑娘,咱们这就回府么?今日还要去国子监呢。” 钟念月打了个呵欠:“啊,是。” 一旁的宫人递来帕子,  她擦了把脸,打了个激灵,  登时清醒了。 “不如再晚一些回去也好……”钟念月喃喃道。 拍拍屁股,说走就走,确实是有一分无情了。 书容自然只有应了。 反正她如今是知道了,别看姑娘年纪小,开口稚嫩,但就算是老爷夫人一块儿来了,也未必能动摇姑娘自己的主意呢。 钟念月做了决定,便优哉游哉地,一边享用着早膳,一边等起了晋朔帝。 惠妃便不似她这样了。 惠妃一早由兰姑姑扶着起来,总觉得头疼。 兰姑姑道:“娘娘怕是昨日见了凉风,身子不适了。” 惠妃面色沉沉,没有应声。 她是因着钟念月拿了她的东西,说走就走,拿了那样多……去了陛下那里,便没了消息了。 她留在这里心痛,钟念月这会儿却指不准如何高兴呢。 惠妃心想着,又忍不住唾弃自己。 果真是过往穷的么? 做了万家的女儿,却也学不来万氏的大方! 可她是真真心疼啊…… 惠妃捂了捂胸口问:“可知昨个儿乾清宫有什么动静没有?” 宫人讪讪道:“那哪里是奴婢敢去打听的?” 惠妃不甘,想着不如往陛下那里去,便以寻钟念月为借口。只是她方才踏出了殿门,便被冷风吹得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嬷嬷颤抖着连忙拦住了她:“娘娘莫去,怕……怕御前失仪啊。” 惠妃自然倍觉羞辱,但咬咬牙又忍住了。 她转身回去坐下,半晌才咬牙切齿地道:“这便是陛下的厉害之处了,阖宫上下,除了咱们知道钟念月被陛下接走了,还有谁人知道?陛下真要待人好起来,可实在是……妥帖啊。” 钟念月坐在暖阁里也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吓得宫人连忙去关窗户,生怕将她吹病了。 她等得实在无聊,便命人拿了纸笔来,捏着笔就在上头画。 画什么呢? 她想来那日同锦山侯那帮小纨绔们说的,改日带他们玩点别的。 钟念月抿了下唇,开始画小人儿。 圆圆脑袋,扎两个揪揪。这是一个人物。 再画一个小光头,一个白胡子,一个圆帽子…… 书容低声问:“这是何物?” 钟念月:“大富翁。” 书容满脸震惊:“此物能令人发财?” 钟念月:“唔。” 等钟念月画完一套,却是还没见晋朔帝回来。 她便实在无聊,便又提笔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开始写故事。写什么故事呢?由几个人物剧本,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再分列出线索卡。 如此钟念月一顿奋笔疾书,编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净是些奇奇怪怪的剧本杀。 什么村头王大爷之死,村尾李寡妇之殇。 “……困了。”钟念月打了个呵欠,叫书容将纸张都收拾起来。 幸而这时候外头也终于传来了声音。 “姑娘还在?”是孟公公的声音。 钟念月恹恹应声:“还在呢。” 孟公公连忙进来了,见着她是又惊又喜:“还当您醒了便去惠妃那里了,又或是离宫了呢。” 钟念月也是方才想起来。 其实没有晋朔帝发话,她还真未必能随意离开。 钟念月低声问:“陛下回来了么?” 孟公公听她开口便是问陛下,自然脸上笑意更浓,道:“姑娘且再等一等,陛下一会儿便来了。” 钟念月点点头,又打了个呵欠。 等晋朔帝来时,她已经打呵欠打得眼圈儿都红了。 孟公公一早问过了暖阁里伺候的宫人,这会儿忙上前与晋朔帝低声道:“陛下,姑娘就生坐在这里等着您呢。宫人说,姑娘都要了好几回纸张来写写画画了。” 孟公公说罢都不由感叹。 谁都知晓,钟家姑娘是最不耐读书的。这日日去国子监,其实看的都是小人书。陛下其实私底下都知道。 可今个儿为了等陛下,连这样的东西都拿出来解乏了。 瞧瞧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罢。 晋朔帝眸光闪动,低声道:“去备膳。” 钟念月连连摇头:“我就不必吃了,我该要回府了,我娘定然惦念着我,惦念得紧呢。” 晋朔帝不自觉地捏了下指尖,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空。 孟公公呆住了:“那姑娘怎么等到这个时候……却是连饭也不肯吃。” “等着陛下回来呀。与陛下见一面,说上一声,再走。” 孟公公不说话了。 原来就为了见一面,姑娘也要等上这样久。倒好像,好像更叫人觉得心下感动了。 孟公公转头去看晋朔帝,便见晋朔帝神色淡淡,道:“去吧。” 随后点了两个人为钟念月抬轿子去了。 孟公公正纳闷,莫非陛下不曾有半点感动? 便听得晋朔帝又道:“赏……远昌王府,右相府……”如此念了一串,最后方才是“钟府”。 孟公公一下又愣住了,脑中蓦地划过念头―― 这倒不像是不感动,而更像是感动过了头,如今不知道该往哪里施放,便的将那些个派了子弟来陪姑娘玩的,一并全都赏赐了。 这厢钟念月回了府中,便将自己在国子监写那幅字找了出来,用个匣子仔细装好,上面还顺手给扎了个蝴蝶结。 万氏知她回了府,忙匆匆寻了过来,搂着她仔细一通瞧。 “你无事便好了。”万氏说罢,一抿唇,道:“娘本来不想同你说的,免得污了念念的耳目。可是念念长大了……什么事都不该瞒着你了。” 万氏沉声道:“我怕你姨母心中有别的盘算,从前兴许还有三分情谊,如今叫皇宫里的富贵权势迷了眼,只一心想着利用我的念念了……” 钟念月:“无妨。”“书容。” 书容便抱了一个大包袱过来。 万氏迷惑地瞧了瞧,低声道:“这是……” 钟念月卷了卷头发丝:“姨母得的赏赐,要我将它们送给陛下作寿礼。我昨个儿已经给陛下看过了,陛下不要,我便带回来了。娘亲看什么好看,便拿去玩罢。” 万氏听得哭笑不得。 一面又忍不住感念女儿孝心,这样还记挂着自己。 一时对那惠妃倒也没什么如临大敌的感觉了。 怕什么? 一家人如今越发凝聚成一团。 还怕了惠妃么? 万氏还当她是幼年时一般,与她低低说了会儿话,便像是哄孩子一样,低声哄着她用了膳,再哄着她歇息了。 钟念月想家想得要命,正巧在万氏身上解了思念,自然受用得很。 她闭上眼,梦里想的都是定然不能叫钟家再重蹈原著的覆辙。 在家中歇息一日后,钟念月第二日便又去了国子监。将她做的那些个什么大富翁,什么剧本杀,带着锦山侯他们玩儿去了。 锦山侯等人头一回摸着这样新鲜的玩意儿,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有些字不太认识的,他们还能回头去照着翻书,弄得各家的下人都以为自家公子中了邪了。 另一厢。 秦诵被父亲叫到了跟前。 父亲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做得不错,今日陛下赏赐了下来。你且拿去吧。”“今后知道该怎么做么?可还记得家中的教诲?” 秦诵思来想去,一点头道:“儿子省得。” 下回见了钟家的姑娘,便加大力度,邀她再多背两本书! 如此几日一下来。 太子终于抵京了。 晋朔帝的寿诞也终于到了。 祁瀚一到京中,便先行去拜见了晋朔帝。 晋朔帝依旧神色淡淡,没有夸赞,倒也没有斥责。 祁瀚如今已经敢抬头瞧自己的父皇了。 他抬头,却是见着父皇的案头多了一匣子香料,他父皇修长的手指正捏了一颗香丸。那气味同这殿内的浑然不同,显得有一分格格不入。 祁瀚倒也并未深思。他恭恭敬敬地拜了拜,方才低声道:“儿臣先告退了。” 他走出去。 晋朔帝方才低声道:“惠妃这香料哪里算得好。” 孟公公张张嘴。 只是还不等他说,晋朔帝便又道:“到底是念念分给朕的。”说罢,便要孟公公另备一匣子香料,下回钟念月来了给她。 孟公公暗暗一咂舌。 总觉得陛下好像亏了更多了。 祁瀚退出去后,不多时便到了惠妃宫中。 兰姑姑欢喜地迎了上来,心道今日可要好好告那钟念月一状!还怕治不住她! 祁瀚却是看也不看她,沉着脸便越过去了。 兰姑姑胆战心惊,忙拉住了祁瀚身边的小太监,低声问:“太子殿下这是……缘何不大高兴啊?” 小太监皱着脸:“像是……因着一个雪人没了?” 兰姑姑:“什么人?” 寿诞(双更合并) 第三十一章 祁瀚有时怕见惠妃。 这听起来很可笑,  怎么会有人怕见自己的亲生母亲呢? 从祁瀚记事起,惠妃便总会告知他,万家与我们并非骨肉血亲,  万家待我们虽非真心,  但你要待你表妹好,咱们是有情有义的人。 除去这些,  便是每日里问他,  你父皇同你说什么了,  是夸赞你了,  还是斥责你了。 再有便是,三皇子若是与你起争执了,  你便忍一忍,  拿出兄长的风范来,如此陛下与太后才瞧得见你是个重手足之情的好孩子…… 听得多了。 便心生几分叛逆抵触了。 祁瀚想到这里,  行至殿门前的步履不由一顿。 “可是太子回来了?”惠妃惊喜的声音在门内响起。她难得失了仪态,疾步上前,  一把握住了祁瀚的手,道:“瞧着似是瘦了些,  吃了苦了。” 祁瀚还惦记着自己那难听的嗓音,便只低低应了声:“嗯。” “等回了太子府,该好生补一补了。”惠妃眼底流露出一分心疼。 祁瀚似有所动,阴沉的眉眼也柔和了许多。 惠妃又问:“你今日去见陛下时,也是这般模样么?该先在府中沐浴更衣才是,你父皇素来见不得这般失了形容的模样。” 祁瀚喉中一紧,没有应声。 惠妃又叹气道:“罢了,  也无妨。兴许这般模样,陛下才知你在清水县的辛劳呢,  心底总要记你一功的。” 祁瀚这才嘶声道:“清水县的事宜……钱大人说只是桩小事。” 言下之意便是,若是为着这样的小事,就弄得这样形容憔悴,父皇见了也未必会记得他的苦楚,恐怕只会嫌弃他行事笨拙。 惠妃笑道:“哪里的话呢?如今满朝都知晓我儿开始领差事了。大皇子、三皇子,哪个不羡慕呢?” 祁瀚彻底不应声了。 惠妃浑然未觉,只当他是累的。 惠妃宫里没有小厨房,自然不似乾清宫那般,说备膳便能随时叫人备膳去。 她只能叫人先拿了点心来,叹气道:“那日请了你表妹入宫来说话,备了不少吃的东西,却不知为何,她是一口也不曾动过。只怕是因着上回庄妃、三皇子的事,对我心生了嫌隙……我以往如何待她,却是全然记不得了。” 她是怕了。 日后我若是再给她递吃的,她是不是也不敢接了?她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 祁瀚骤然扣紧了桌沿,一时间也没了胃口。 “她身子不大好……”祁瀚嘶声道。 上一回就是装病,这一回又是哪里身子不好了? 惠妃浅浅一皱眉,轻声笑道:“是吗?” 就连那日陛下都特地给她送药膳来。 惠妃只是想到晋朔帝,心底多少心绪难平。 祁瀚却是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头一回觉得惠妃口中说的“对表妹再好一些”,似是有了点口不对心的味道。 也或许是父皇还朝后,根本没有提起中毒的事罢。 表妹倒是白受罪了。 祁瀚掐了掐手指,这会儿也有些坐不住了。 “我先回府去了。”祁瀚起身道。 惠妃并未察觉到儿子的变化,还笑道:“清水县这一趟回来,更见稳重了。去罢,只怕你还有不少事要做呢。” 她怕钟念月作什么? 就算陛下待钟念月真有心,她有本事生这么大个太子出来么? 等惠妃如此一番自我安抚完,再抬起头,殿内已经没有祁瀚的影子了。 祁瀚先去了一趟国子监,并未见着钟念月。 倒是迎面撞上了钟随安。 祁瀚也并不喜欢这个年长几岁的钟家大哥。 钟随安和他很相像,却又不大像。 只是不等祁瀚作出什么反应,钟随安便冷冰冰地扫了他一眼,低声道:“还请太子下一回,莫要随意带我妹妹出去了。” 祁瀚喉头一哽,想要冷笑,但又生生压住了。 这里人太多。 就这么一迟疑的功夫。 钟随安已经看也不看他,从他身旁掠过去了。 祁瀚有些心烦,实在按不住压低了声音,道:“这又怎么能怪我?表妹与你又不亲近……” 钟随安步履一顿,加快了步子。 自然是被戳着弱点了。 但祁瀚也并没有高兴到哪里去。 他立在那里恍惚了一瞬,惊觉原来并非他想的那样,钟念月并不是只有他这个表哥。没了他,一样还会有其他人来关怀钟念月。 祁瀚收拾了心绪,唤了国子监的人来问。 国子监的人如实答道:“钟家姑娘?似是随锦山侯去了。后院儿有处飞天亭,您去那里瞧一瞧?” 一听“锦山侯”三字,祁瀚便禁不住皱眉。 难道母妃真引着钟念月去认识什么锦山侯了?那般纨绔!岂能混在一处玩? 祁瀚沉着脸疾步就往飞天亭去了。 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越发觉得太子的心思变化莫测,一会儿晴一会阴,有些摸不清楚。 那飞天亭形如其名,飞檐往上拔起,像是要接入天际。 而亭子里,隐约可见几道人影坐在一处。 只听得钟念月道:“不要。” 不要? 不要什么? 可是有人欺侮她? 祁瀚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跨上了台阶。只是等他入到亭子里,钟念月已经转了声道:“我接着往下说。原来他回头一瞧,却是三两点绿莹莹的火光浮动在半空,他被得吓得慌不择路……” 祁瀚一愣。 而那厢亭子里的人也注意到了他,有人认了出来,便惊叫了一声:“太子殿下?” 钟念月听见这声,便悄然翻了个白眼。 祁瀚还惊愕地立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一半凶恶阴沉一边震惊,混在一处,使得他瞧上去多少有一分好笑。 他的目光微微一转动,将亭子里的人仔仔细细地收入眼底。 哪有什么锦山侯? 而这些人倒也都是他认得的。 他自打生下来,惠妃便教他要识人,还记得住人。 这些人……右相府上的秦诵,方大学士府上的方琰琰,兵部侍郎府上的朱幼怡…… 出身都是不凡。 且都是常被他们的长辈挂在嘴边夸耀的子弟。 祁瀚一时说不清心底是个什么滋味儿了。 直到秦诵问:“殿下回京了?敢问殿下前来所为何事?” 祁瀚这才勉强挤出了点声音:“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朱幼怡是个年长钟念月两岁的姑娘,她一板一眼道:“钟家姑娘在讲鬼火。” “鬼火?”祁瀚一愣。 表妹胆子那样小,还能讲鬼故事了? “不是鬼火。”秦诵纠正道,“是被鬼追。” 钟念月心道什么呀。 都不是。 她在给人讲《走近科学》呢。 她小时候最爱守着电视看了,看村子里的母猪为何一夜离奇死亡,她能一口气就着下三碗饭。 事实证明,大家也还都挺爱听的。 她带小纨绔们玩大富翁。 扭头就给好学生们讲母猪,啊不,鬼火的诞生原理。 多讲两个,好学生们就忘了要监督她做功课了。 祁瀚的表情越发僵硬,他发觉自己连他们在说什么都听不大懂,更别提插声进去了。 祁瀚只能回答最初的那个问题,道:“我是来寻表妹的。” 众人恍然大悟:“来寻钟家妹妹的。” 钟家……妹妹? 祁瀚听着这一声,心底有一分别扭。 他离京才多久? 这样快,钟念月便有了别的玩在一处的朋友了? 秦诵又道:“既是如此,那故事先不讲了,等你说完话,咱们便回来接着背书。” 朱幼怡面露不舍,只是他们都家教良好,自然不会沉溺于故事里,经秦诵这么一说,她便也跟着点头:“我一会儿还要教念念写字呢。” 钟念月:“……” 她便抱着腿:“哎呀呀,秦诵哥哥,幼怡姐姐,我方才好像踢着石头了……” 祁瀚听得她叫得,比往日唤自己表哥时好像还要甜上三分。 心底顿时像是深深扎了根针下去。 他想也不想便弯腰要去抱钟念月:“哪里踢着了?表哥瞧瞧。” 朱幼怡却是一把将钟念月抱住了,道:“我来瞧……太子多有不便。” 另一个小姑娘也忙挤了上前。 秦诵则在一旁有条不紊地指挥道:“瞧瞧紫没紫?揉不揉得开?” “拿我汤婆子来。” 他们七嘴八舌的,倒是又一次没了祁瀚插手的间隙。 祁瀚:“表妹……” 他的表妹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连头也没有回。 祁瀚立在那里,竟觉得这亭子造得实在糟糕又难看,四面漏风。 那风刮过来,直直往他的骨头缝里钻。 他那表妹,不需要他了。 …… 祁瀚何时走的,钟念月都不知晓。 钟念月到底是没逃得过。 朱幼怡盯着她写了三幅大字,一派老气横秋地赞道:“念念写得不错。” 钟念月忍不住问:“你们不必去上课么?” 朱幼怡道:“父亲一早便叮嘱了,说是有事耽误了,不去也无妨。” 秦诵点头:“正是。何况我们课业已经修完了。” 钟念月:? 失敬了。 原来大家都是学神。 说痛苦罢,倒也不算太痛苦。 钟念月只是不爱学罢了,并非是不会学。 等她一学完,秦诵等人的目光都悄悄地亮了,嘴上说着不好,身体倒是很诚实地玩起来了。 一日下来,钟念月实在累了,便打着呵欠要回府去了。 众人也收拾了坐马车回去。 只是私底下悄然议论了几句:“明明是太子更喜欢钟家妹妹,怎么外头都不这样说?” “谁知道呢。” 半晌,朱幼怡轻轻叹了一声:“钟家妹妹真是好。” “又乖又听话,教什么便学什么。” 叫人极有成就感。 “长得也好。”方琰琰接声。 “讲故事也好。” 玩具也好。 总之哪儿哪儿都是好…… 若是惠妃这会儿听了他们的话,只怕要狠狠冷笑出声。 钟念月回到府中,收拾一番便歇下了。 没一会儿,她的门被推开,只听得钱嬷嬷低低唤了一声:“大公子。” 钟念月懒得动弹,就没起身招呼。 钟随安身上还带着点冷意,等走近了,他掸了掸身上的雪,又犹豫着将外衫脱去了。 钱嬷嬷惊声道:“公子这是做什么?当心着了凉。” 钟随安低声道:“都湿了,是凉的。” 钟随安说罢,这才自己搬了个凳子放在钟念月床边,坐着不动了。 钱嬷嬷心道今个儿闹的是哪出啊? “公子用过晚膳了?” 钟随安:“用过了。” 钱嬷嬷便也不好问了。 钟随安这一守便是一夜。 还连着来了两天。 这天半夜,钟念月乍然一惊醒,见着自己床头坐了个人,这人见她醒了,忙抬手来拍她脑袋,一边拍,一边结结巴巴地哼小曲儿。 钟念月迷迷糊糊的,脑子转了半天,才隐约听出来,他哼的是《木兰从军》的调子。 ……是狗比哥哥啊。 钟念月闭上眼,慢吞吞地躺了回去。 第二日再醒来,她房里果然又不见钟随安的身影了。 万氏早早来了她的房中,悉心为她挑选今日要用的首饰与衣裙。 钟念月过得不大能分清日子,只是见万氏这般郑重,她不由低声问:“今日是陛下的寿辰么?” 万氏应了声:“是。” 钟念月点点头,便坐在那里充个木头人,任由万氏拿着首饰往她身上比划了。 折腾到酉时,众人便要起身乘马车朝皇宫去了。 钟家已然备下了寿礼。 用一个比钟念月头还大的盒子,装了不知道什么玩意儿。 钟念月也不感兴趣,上了车便开始打瞌睡。 宫门前车马多。 钟府的马车夹在其中,半晌也不见得挪动一回。 钟念月卷着帘子,朝外扫了扫,隐约可听见那隔着数条巷子之外,传来的嘈杂声。 万氏见她听得出神,不由道:“今日十里八巷,都该是披红挂绿,共贺陛下生辰,……往年还有异域小国的使臣,前来朝拜。只是你从前都不大肯来,每回都是称病在家中,赖着怎么也不肯起床。” 说话间,他们的马车便被引进了门。 惠妃早早就命人备下了软轿,将万氏与钟念月一并请了上去。 其余人么,也有那皇亲在其中,还有些与宫中娘娘沾亲带故的,只是其他人都不敢在此时行特权,因而他们就只有眼睁睁看着钟念月的身影远了。 半晌,才不知是谁低低嘀咕了一声:“果真是内定的太子妃呢。” “嘘,噤言。” 那人不敢说了。 却仍旧气得高家姑娘脸色变了变。 宫宴摆在保和殿。只见兵士陈杖而立,教坊中人怀抱琵琶或琴,一个个梳得飞天发髻,身着薄衫,入了偏殿中。 不多时奏乐起,乐声恢弘。 钟念月听着听着,觉得仿佛自己都要去登基了似的。 待他们一行人也入到殿中,自有宫人引着他们一一落座。 钟家的位置算是靠前的,虽不至紧挨着晋朔帝的手边,但也足够彰显钟家的地位。 “你舅舅他们也在。”万氏笑道。 无论是钟念月,还是原身,对万家的亲人都没什么印象。 从前万家人到钟府来,原身都很少踏出自己的院子。万氏也纵容她,便从不硬要求她出来见人。 钟念月抬头朝万氏说的方向扫去。 只隐约扫见了几个彪形大汉,实在分不出谁是谁,便只好收起了目光。 又不知干坐着等了多久,只听得太监拖着长长调子,嗓音高亢地道了一声:“陛下驾到……” 于是乌压压的人们,便纷纷起了身,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头磕下去,像是恨不得都埋到膝盖里去。 等行完礼,再直起身,钟念月朝那座上望去。 便见晋朔帝头戴冠冕,旒珠垂下,将他的面容遮掩几分。因而那张俊美面容,登时少了几分往日的文雅气,更添帝王的凌厉、深不可测之势。 钟念月微微怔了片刻,这才有种更强烈的,那坐在座上的人,乃是封建王朝里万人之上的真实感。 她瞧着瞧着,突地觉得,那座上的人给她分了几缕目光。晋朔帝看了她一眼。 这样远,也能察觉到她在瞧他么? 钟念月的目光转了转,才发觉,……四周还真没什么人敢直视晋朔帝。 可不就将她给露出来了么? 钟念月咂咂嘴。 便举起怀里的小匣子,冲晋朔帝拍了拍。 晋朔帝隐在旒珠后的目光微微一闪动,轻抿了下唇,方才出声:“……开宴。” 乐声骤换。 教坊舞姬从偏殿摇曳着腰肢进来,钟念月视线立马就被牢牢吸引过去了,看了个津津有味。 晋朔帝却还在看她呢。 孟公公也在看。 看了还出声道:“姑娘似是没怎么动筷子。” 晋朔帝淡淡道:“宴上都是些冷食,倒也没什么可用的。” 孟公公点头应声,盯了会儿,却是觉得不大对劲:“姑娘像是……像是正专心瞧人家跳舞呢。” 晋朔帝:“……那便让她看个够。” 孟公公失笑:“姑娘真是孩子心性……什么玩意儿都能勾走她的目光。” 说完,孟公公又觉得自己像是说错话了。 什么都能勾得走,那还记得陛下么? 晋朔帝却是淡淡道了声:“无妨。” 他喜欢养着她。 自然便可以将一切她喜欢的东西,都亲手赠给她。 自然也就牢牢记着,该要倚靠谁了。 酒过半巡,殿内都飘起了酒香。 钟念月什么也没吃着,一转头,便见锦山侯冲她勾手指。 锦山侯勾了半天,都不见钟念月动,倒是远昌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我儿怎么了?手抽抽了?” 锦山侯连连摇头,也不坐了,悄悄就往钟念月身边去。 “我带了牌来。”锦山侯低声道,他紧张地道:“我们悄悄在一旁玩,好么?” 钟念月看了看其他几个小纨绔,果然也坐不住了。 钟念月:“好叭。” 钟念月起身往偏殿走。 锦山侯紧随其后。 祁瀚坐在不远处,一皱眉,也想跟上去,可他是太子,又轻易走脱不得,便只能生生忍了。 “你去。”他点了个小太监。 倒也不只是他瞧见钟念月的动静,那厢高淑儿咬了咬唇,站起身:“我倒要去看看,她要搞什么花样?竟然敢与锦山侯在一处玩。实在不像是个姑娘家。” 她身边的丫鬟也忙跟上了。 高夫人见状惊讶,忙问:“去哪里?” 高淑儿只借口道:“出恭。” 这大殿之中,谁动了,谁走了,倒是没太多人关心的。 毕竟此时该轮到众人献上寿礼了,那舞姬都缓缓退了下去。 远昌王作为晋朔帝的大哥,便是头一个献礼的。 等他走上前,行了礼,再抬头,却发觉他弟弟身边那个孟胜不见了。 不知去哪里了。 罢了,也不归他管。 远昌王心道。 这坐在宫宴上的人,自然不是能随意走动的。 见钟念月一行人走近,当下便有宫人问:“侯爷,还有诸位公子、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去?” 锦山侯:“到偏殿坐坐。” 一旁几个小纨绔还争相去拉钟念月的袖子呢,一边拉一边说:“好念念!我今日带了好多银子来,我用这个和你换。你给我多画一些券好不好?我都玩破产三回了。总是输给锦山侯。他还让我输了给你当马骑……” 锦山侯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我才没有。” 高淑儿走近了,听见了这番话,实在无语。 一帮纨绔子弟。 明明出身不低,却还要威逼旁人来给自己当马骑。 钟念月姑娘家家,也有脸去骑么? 守在那里的宫人回了下头,似是听了什么吩咐,随即道:“钟姑娘随奴婢来。” 钟念月疑惑地点点头,甩开了小纨绔们的手。 一个个都眼巴巴地望着她,跟着便要往偏殿走,却是全被拦下了。 高淑儿心下惊讶,为何钟念月过得去? 她几步上前,也想跟过去瞧瞧。 “这位姑娘有何事?”宫人也将她拦住了。 高淑儿羞红了脸,不好在这么几个纨绔跟前说自己要出恭。 宫人见状似是懂了,当下便叫了个人来领她往另一头走。 高淑儿咬咬牙,数次回头,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隐约见着衣角一闪,她好像在钟念月身边见着了那位顶厉害的孟公公? 我瞎了么? 高淑儿面无表情地想。 嗯,我瞎了。 这厢孟公公一见着钟念月,便当先接过了怀里的匣子,问:“给陛下的?” 钟念月点点头。 孟公公笑了:“那姑娘随我来,姑娘亲手给陛下罢。我先帮姑娘托着。” 钟念月提了提裙摆,随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 七拐八拐的,不知怎么的便瞧见了几节台阶。而那台阶之上,便是晋朔帝的龙椅了。 钟念月惊讶道:“上去?” 孟公公点头:“上去。” 钟念月扭头看向无数个在她眼中化为黑萝卜的朝臣与女眷:“他们……” 孟公公一笑,道:“他们瞧不见。” 我又不是穿隐身衣了。 钟念月咂咂嘴。 却听得殿内奏乐声又是一变,殿中众人全都伏地垂首,似是连眼睛都闭上了。 钟念月从那调子隐约分辨出来,这像是什么祈福之乐。 钟念月这才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将孟公公抱着的匣子重新接回来,摆在了晋朔帝的桌案前。 “陛下万福。” 晋朔帝擦了擦手,方才打开了那匣子。 只见里面躺着一幅字。 孟公公忙问:“是谁的墨宝?……呃。”他话音还未落下,便见着上面的字实在扭曲如虫子了。 钟念月抬手指了指自己:“我写的,入国子监写的第一幅字。丑是丑了些,却花了我好久的功夫。我如今献上的又岂是字呢?分明是我一腔心血了。” 孟公公哭笑不得。 这第一幅…… 孟公公的目光微微变了。 那自然是大不相同。 且听得晋朔帝淡淡出声:“泽居苦水者,买庸而决窦……你抄写的是《五蠹》,法家韩非子所著。朕早年对法家丛书,爱不释手。” 孟公公心下更惊讶。 寻常人哪里知道抄写这些东西?可见姑娘也并非完全是那不学无术之人。 晋朔帝面上不显,只道:“将它悬于勤政殿。” 钟念月:啊? 等等! 晋朔帝却是满心熨帖,势要将它挂起来。 这东西,比满篇抄写什么“寿”字,来得有趣多了。 抄了满篇寿字的太子还不知呢。 祁瀚坐得离龙椅更近,他只觉得好似听见了他那表妹的声音。 众人仍低头俯首时,他难得大胆一回,悄然抬起了头。 那桌案前只剩下了晋朔帝。 是他多想…… 祁瀚的目光陡然一顿。 只见他父皇的手旁,随意放了一幅字。 那是突然间多出来的。 此时乐声已止。 众人再抬起头。 竟无一人发现这般异样。 祁瀚没由来的,背后凉了凉,总觉得好似有什么事悄然发生了变化。 这厢高淑儿也禁不住喃喃自语:“我瞎了……” 否则她怎么会在回来的路上,猝不及防地瞧见,那个钟念月正高高立在那无数级阶上,似是俯瞰了众人。 钟念月这会儿也欲哭无泪呢。 怎么这乐声说停便停了,她猝不及防,本来想躲椅子后头,但那一瞬间她就想了很多,想着椅子后头又冷,地面又硬。 于是一下躲晋朔帝的宽袖长袍之间去了。 晋朔帝心下觉得好笑,又觉得有趣。 便好似他袖中藏了只猫似的。 “吃什么?朕喂你。”晋朔帝出声。 钟念月没搭理他。 往桌案底下一躺,拽着晋朔帝的衣袍当被子,便合眼要睡。 周围的乐声便权当伴奏了。 酒过三巡。 宫宴也走到了尾声。 锦山侯等人已经眼巴巴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万氏却发觉自己女儿没了。 再一抬头。 倒也怪。 陛下也少了件外袍。 今个儿皇宫里怎么净少东西? 此时钟念月在桌案底下笑眯眯地冲晋朔帝道:“陛下的衣袍拿来垫地面倒是极不错的,披风也给了我罢……” 晋朔帝半点也不生气。 只觉得少女抬脸时,便如那夜空,绽着星星点点的光,粲然美丽。 若是能将她揣在兜里便好了,烦闷时且拿出来瞧一瞧。 也不必还给万氏了。 “下回第一幅画,也给朕吧。”晋朔帝道。 钟念月语塞。 我画的简笔画猪,也要挂你勤政殿么? 你让人家史书怎么写? 长寿(我喜欢过生辰...) 第三十二章 宫宴毕,  女乐起。 孟公公在一旁高声道:“恭送陛下。” 钟念月怔了片刻,从桌案下探出头。 正想着,是不是要将她留在此地,  等众人都退去后,  再有人来接她呢…… 却见晋朔帝拾起一旁的披风,弯腰,  伸手,  将钟念月从桌案底下捞了出来,  披风一裹。 “帽子戴好。”晋朔帝低声道。 钟念月站直了,  飞快地将披风帽子扣在头上,扭头匆匆一扫。 只见满殿的人都跪地俯首,  做出了恭送的姿态。 没有一个敢抬头的。 钟念月敛起目光,  跟上了晋朔帝。 还没忘记同孟公公道:“公公记得要同我娘说一声,免得她担忧。” “我记着呢。”孟公公笑着应声。 钟念月跟在晋朔帝身后,  不知不觉便出了保和殿。 外面已是鹅毛大雪,冻得钟念月不知不觉便打了个激灵。 晋朔帝步履一顿,  朝后面伸出了手:“过来。” 钟念月倒也不客气,追过去,  走在了晋朔帝的内侧,道:“陛下身躯高大,挡风正正好。” 宫人闻声,惊愕低头。 晋朔帝目光轻动,面色不变,只抬手随意地揉了把钟念月的发顶。 她年纪小,梳的还是双髻,  两团发髻上,各垂下两三条珠串。上头串着的珠子火红溜圆,  像是脑袋上结了果子。 晋朔帝随手捏起一两个把玩了下。 钟念月:“莫要拽掉了。我娘选了半日呢。” 晋朔帝低低应了声,心底还飞快地掠过了一丝遗憾。 她到底不是个什么物件,不能搁在博古架上,从此便不必去动了。 她有父母兄长,每日里还会念着别人。 “我到哪里去等我娘好呢?”钟念月喃喃道。 “哪里都不好。”晋朔帝道。 再往前行几步,钟念月便见着了龙辇。 晋朔帝却没有立即上去。 钟念月不由抬头瞧他:“陛下一会儿该要往哪里去?” “乾清宫。” “还要摆内廷宴么?” 钟念月记得明清时,似是有这样的习惯。 皇帝寿诞,都会摆下内廷宴,只宴请皇室中人,恭贺陛下千秋万寿。 晋朔帝淡淡道:“不摆。” 钟念月也不问他为何不摆,只缩了缩脖子,将帽子拢得更紧,道:“那我能到陛下那里去,先躲一躲寒风么?” 晋朔帝这才又有了一丝笑意,他应了声:“自然。” “龙辇我是不敢坐的,陛下派个人背我罢。”钟念月道。 话音落下,便见几个孔武有力的太监,抬了一顶软轿过来了。 钟念月怔了下。 怎么倒好像一早备着了似的……哦,也兴许是她来时坐的那一顶吧。 钟念月怕冷,立即便坐了上去。 不多时,轿子起。 他们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风雪之中,而那厢保和殿中的诸人,这才缓缓朝外行去。 “钟大人,夫人。”小太监小跑着上了前,“姑娘被惠妃娘娘接走了,说是今日夜冷天寒,恐怕望不见来时路,不慎摔了跤。便留姑娘今日宿在宫中了。” 钟大人暗暗一皱眉,面上倒是不显,道:“可请示过陛下了?” 小太监道:“已经报给陛下跟前的孟公公了,姑娘这会儿应当都该在温暖的屋子里坐着歇息了。” 万氏倒觉得不大像是惠妃的手笔。 惠妃行事谨慎,哪怕嘴上说着再如何疼念念,也不会轻易为她坏了规矩。 万氏脑中闪过了一道身影。 ……晋朔帝? 可又觉得不大可能。 虽说念念于陛下有救驾之功,但帝王要赏赐人的方式有很多种。又何必这样处处都记于心? 那小太监说完,便躬身退去了。 万氏回过神来,也不好再说什么。何况,她本就疼惜女儿的身子。 “罢了。”四下都是人,万氏一拽钟大人的袖子,“咱们走罢。” 反倒是一旁的钟随安皱了下眉。 钟家一家人步入风雪间。 才有人低低道了声:“惠妃待钟家姑娘,果真大不相同。” “好冷。” “幸而念念没有与咱们一块儿走。”万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宫殿檐下,祁瀚在那里立了一会儿。 小太监正要问:“殿下,咱们也出宫么?” 祁瀚转头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大皇子、三皇子。 大皇子满面喜色。 三皇子却是满脸的不高兴。 祁瀚笑了下:“走,向母妃请了安再出宫。” 这一路风雪疾行,倒也不觉得太冷。 等到了惠妃宫中,祁瀚甚至还觉得背上有了些热意。 宫人疑惑道:“娘娘还未回来,殿下怎么走得这样快?” 祁瀚目光一转。 殿前冷清,并无别的声音。 祁瀚攥紧了拳头,低声问:“今日母妃可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宫人道:“不曾。殿下是来寻什么的?” 祁瀚摇摇头,道:“我今日在宴上少了个东西,还当是母妃派人替我收着了。” 说罢,他转身就走。 小太监也品出了味儿。 太子这要见的根本就不是惠妃,是想来见钟家姑娘啊! “本宫问你。”祁瀚转头看向他,“你今日跟着钟姑娘,都见着了谁?” “锦、锦山侯……” “除了他们呢?” “就、就只有一个宫人,她同姑娘说,随我来。姑娘便跟着她走了。那宫人就是在殿内伺候的,不是谁身边的。哦,对……”小太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好像见着了孟公公。” “孟公公?他那时不是在父皇身旁伺候?” 小太监茫然道:“那、那奴婢也说不好了。奴婢只是瞧那衣袍的制式花纹像是……” “别说了。”祁瀚骤然打断了他。 “……出宫吧。”祁瀚道。 祁瀚这次迈步迈得更急了,似是要将一腔情绪都发泄在其中。 等回到太子府,宫人伺候着他换下衣裳,惊声道:“殿下整个后背怎么都湿透了?” 祁瀚没有出声。 他立在那里,似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这厢钟念月径直被送入了暖阁中。 宫人们伺候着她洗漱,还打了热水来给她泡脚暖身子。 晋朔帝就在一旁看她。 钟念月被他盯着,倒也不觉得不自在。 她只是忍不住出声问:“今日就结束了?” 晋朔帝:“嗯。” “就这样?生辰就过去了?” “嗯。” 钟念月记得有记载唐朝皇帝过生辰,是如何过的呢? 摆宴花萼楼,太常设乐,有山车、走索、丸剑、杂技等等,再有百匹大象、犀牛种种入场。 教坊还要作《千秋乐》,万方同乐。 天下诸州同宴三日不休。 夸张些的。 还搭下经坛、戏台、彩殿,有僧道诵经,戏班唱戏。 这些也就罢了。 兴许晋朔帝就不爱这些东西。 钟念月抬头看过去,低声问:“今日在宴上,陛下吃长寿面了么?” 晋朔帝今日耐心得很,信手拨了拨一旁的长灯上的灯芯,淡淡一笑道:“朕不信鬼神。什么万岁长寿,都不过是虚言。” 这人也太没仪式感了些。 皇帝不更应该讲究这些么? 晋朔帝叫她这样一问,似是来了些兴致,便又问:“念念往日是如何过的生辰?” 钟念月脑中装着原身的记忆。 可她却更想说自己记忆中的生日。 这才叫她不至于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钟念月低声道:“每年我生辰,我父母都要带我去拍……”拍照。 钟念月变了个说法:“画一幅画。” “我娘要亲手给我煎一个荷包蛋,我爹亲手煮面,面条还得是自己抻的,一根长长的,不断绝。” “钟大人原来还会做这个。”晋朔帝道。 “然后我这一天要吃两个蛋糕。一个是我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他们,掏了钱为我买的。还有一个是一些好友为我买的。许愿也要许两次。” “然后我会收到很多礼物,有人赠我琴,有人赠我书,有人赠笔,也有人赠我卷……就是课业……” 晋朔帝轻挑眉尾:“还有赠这个的?” 钟念月点了下头,垂下眼眸,睫羽轻颤:“只是……” 不知何时才能再过得上了。 钟念月念头刚动,就“啪嗒”掉了滴眼泪进水盆里。 室内静寂。 久久无声。 晋朔帝将手中的剪子丢到了一旁,他缓缓起身走近,就见钟念月“啪嗒啪嗒”眼泪掉得更多了。 孟公公也惊了一大跳。 还不等他问出声,晋朔帝便先伸出手抬住了钟念月的下巴。 钟念月哭得很是伤心。 就和在清水县时揪着他哭差不多。 晋朔帝一弯腰,将她抱了起来,挨着床沿坐下,问:“哪里又疼了?” 钟念月却未答他这句话,只重新抬起头来望着他,双眼水光颤颤:“我喜欢过生辰,陛下不喜欢么?” 晋朔帝不知人的生辰有何意义。 应当与新年没什么分别,不过是提醒着,你在这世上又多活了一岁,朝死亡更近了一步,你心中所求,可都做到了么? 除此外,谈不上喜欢,倒也不会讨厌。 晋朔帝看了看钟念月的面容,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手不知何时掩住了钟念月的双眼。 他手指轻轻一动,没能把眼泪替她擦掉,反倒将泪痕划得更长了些。 晋朔帝道:“朕喜欢。” 从今日起喜欢。 孟公公其实也惦记着陛下吃长寿面的事,一闻声,连忙道:“快,还不快去命御膳房备下一碗长寿面。要一根长长的,不断绝的那种。” 孟公公笑道:“姑娘爱过生辰,不如一并吃一口就是了。” 钟念月这才觉得自己哭得不像样子。 她一抹脸,干巴巴地应了声:“哦。” 这会儿再一低头,才瞧见自己整个都到晋朔帝怀里了。 腿上还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呢。 那水却是还擦了大半在晋朔帝的衣摆上,洇成了一朵朵花。 钟念月怔了片刻,方才真心觉得这晋朔帝是与太子、苏倾娥、惠妃这一类的角色,大不相同的。 陪读(独属于他的东西...) 第三十三章 长寿面很快就端了上来。 御膳房特地做了两碗。 这会儿宫人已经为钟念月擦去了脚上的水,  换了袜子和踩着更软的鞋。 钟念月跺了跺脚,道:“上回来时,还没有。” 孟公公道:“这正是为姑娘赶制出来的,  可合脚?” 钟念月点了点头。 孟公公望着她笑了。 心道美丽的衣裳与珍贵的首饰将养着,  姑娘以后自然便知晓,只有在陛下跟前时,  才是被养得最好的。 晋朔帝净了手,  在桌案前落了座。 钟念月便一步一步走上前,  叫宫人为自己搬了个凳子来,  也挨着坐下了。 正巧在宴上没吃个什么名堂呢。 钟念月咂咂嘴,拿起了筷子。 她低头咬了一大截面条下来,  然后就被晋朔帝按住了手:“撤下去,  吃一口就是了。” 孟公公也连连应声,扭头道:“去把粥拿过来。” 钟念月也就尝了个味儿。 然后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晋朔帝吃了。 这御膳房做出来的长寿面,  与民间的自然是大不相同的。 那汤底都很是鲜美,面条劲道,  浸足了味儿。 钟念月觉得没准儿是跟做开水白菜似的,用老母鸡、火腿、排骨、老鸭、干贝等等……一块儿吊出了这么一锅高汤汤底。就等着拿来煮面了。 晋朔帝本来不觉得这碗面有什么独到之处,  被钟念月瞧着瞧着,却都不免生出了,这东西值得一吃的错觉。 晋朔帝这才缓缓动了筷。 一时间,暖阁内便只剩下了极轻的咀嚼声,碗筷轻轻碰撞的声音。 晋朔帝将这碗面,吃完了。 孟公公都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不过惊讶过后,  他立马就接了一串吉祥话。 “陛下千秋万寿!” 钟念月突地想起来,转头问:“什么时辰了?” 孟公公哎哟一声,  道:“怕是晚了!您瞧瞧,外头都黑成什么样子了?应当都要宵禁了。” 钟念月倒也不执着于要回家。 她替晋朔帝受了罪,晋朔帝待她的确不错,至少在这里,在太子还未完全成长之前,她都是安全且舒心的。 钟念月从凳子上起身:“那我今日只有歇在这里了。” 宫人立时端了水盆来伺候她洗漱。 孟公公笑道:“是,姑娘要不要再玩一会儿?” 钟念月不由一笑,嗓音有几分娇:“谁陪我玩?陛下么?” 晋朔帝漱口、净手,再起身。 宫人们忙上前去收拾碗碟。 此时方才听得晋朔帝道了一声:“嗯。” “孟胜,去取上书房中,第二面书架之上,右三那册书。” 钟念月心道这是个什么玩法? 猜字谜还是什么? 不多时,便有小太监小跑着进了门,怀里抱着一册厚厚的书。 晋朔帝接到手中,单手持握,不摇不晃。 他翻了两下,停驻在一页上,道:“此篇名为《八奸》,与你抄写的《五蠹》一并,都是韩非子所著。你应当还不曾学到。今日朕陪着你读。” 钟念月:??? 晋朔帝似是觉得她还不大能认字,便伸出手来,点着上头的文字,逐字逐句地先读给她听。 “凡人臣之所道成奸者有八术……” 晋朔帝的嗓音温润,在夜间放低了声音后,便无端更多了一分温柔。 他的手也生得很好看。 指着一个个形状复杂的字,在烛光下,仿佛镀了一层莹莹玉色。 很好。 很催眠! 钟念月两眼一闭,没多一会儿工夫就睡着了。 此时晋朔帝都读到“易移以辩说”了,只觉得臂弯一沉。 钟念月的脑袋歪倒下来,正砸在他的臂弯之中。 晋朔帝抬手扶了扶她的头,只好放下了书。 孟公公站在一旁,只能尴尬地咧嘴笑笑。心道这与养皇子就是截然不同的啊陛下。 有小太监将书收好。 晋朔帝却没有立即起身。 他缓缓动作,将钟念月放倒在了床榻之上,又给她盖了被子,然后便静静地注视起了她。 “灭几盏灯。”晋朔帝道。 宫人低低应了声。 不过转瞬的功夫,殿内就暗了许多。 晋朔帝仍旧在看钟念月。 他忆起更年幼的钟念月,见到他时的惊恐与慌乱。随后方才是躺在床榻上,睡得一派娇憨放松的少女。 晋朔帝伸出手去,勾勒了下钟念月的面容。 半晌。 晋朔帝方才低低道了一声:“有意思。” 会念及生辰而落泪。 会提及并不大契合钟大人、万老将军性情的行为。 她好像也并不打算掩藏起来这些怪异的地方。 再看向钟念月,他方才觉得面前的少女,的确像是独一无二,比无数珍宝更稀有的,且好像是独属于他的东西了。 而不是属于万氏,也不是属于钟家。 他可以更好地来养她了。 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 …… 钟念月睡醒后便被送回了家。 谁也不知晓她又在皇宫中蹭了一觉。 万氏只私下里问了几句。 “念念是宿在惠妃那里的?” “不是。” 如今万氏已经开始提防惠妃了,闻声自然是松了一口气。 但松到一半又觉得不对。既然不是在惠妃那里,那又是在何处? 万氏忙问:“那念念是在哪里歇息的?” “乾清宫的暖阁。” 万氏眼皮一跳:“若是……若是娘没有记错的话,乾清宫当是陛下的寝宫罢?” 钟念月点点头:“嗯。” 她知道万氏在想什么,于是忙道:“我在清水县中毒时,陛下便是这样将我带在身边悉心照料的。怕旁人再近了我身,除了几个宫人,最多陪着我的便是陛下了。药、粥都是他喂的。他还把床让给了我……” 听到最后这句话,万氏就已然放心许多了。 钟念月想了想,道:“陛下似乎没有女儿……兴许是拿我当女儿养了吧。” 万氏笑着点了点她的脑袋:“陛下的女儿,那可是公主……” 钟念月点头又摇头,道:“当公主是好,我却不想当的。还是当娘的女儿最好了。” 万氏听得忍不住搂住她:“娘的好念念。”一口一个心肝儿。 打这以后,万氏便也不管宫中有人来接钟念月了。 尤其是在钟念月苦着脸抱怨说,晋朔帝又给她请了两个老师之后。 万氏彻彻底底放下了心。 她家念念这样讨人喜欢,她都爱到骨子里去了,陛下见了也觉得可爱,想要养在身边,那也是自然的事。 她巴不得这世上喜欢念念的人多一些,将来爱护念念的人也多一些。她的念念便能永世享福,快活一生。 …… 自晋朔帝寿诞过后,钟念月彻底没有了那苏倾娥的消息。 但她也并未就此完全放松。 要知晓,这书中的男女主角,都有主角光环这样的玩意儿,谁晓得苏倾娥会不会再遇上这样的造化呢? 钟念月依旧时不时往国子监去。 一边与锦山侯一行人混着玩儿,一边偷偷摸摸被秦诵一行人哄着补课背书。 倒是祁瀚,果真不愧为男主。 钟大人下值归来,坐在席间,低声道:“太子似乎自清水县后,便成长了不少,为人越见稳重,行事有度,且翩翩有礼。近来朝中多有夸赞他的大臣……都说是有几分陛下的风采了。” 钟随安深得钟大人言传身教,为人板正,向来不在背后说他人的坏话。 背后妄议,非君子之风。 但君子钟随安今天骤然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又冷又硬地挤出了一句话:“那又如何?恐是装出来的。……父亲何必在席间提起太子。” 钟大人惊愕地看了看他。 却没再换来儿子半句话。 钟大人又轻咳了一声,随即转头看了看女儿。 钟念月正在与碗里的丸子作斗争。 她这两日身子好了不少,能吃得了这素丸子了,谁还管太子是死是活? 钟大人见女儿不理会自己,便也就住嘴了。 等到饭后,万氏方才忍不住问丈夫:“你今日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起太子了?” 过去钟大人是当真不愿女儿与太子在一起,不止是皇家斗争多,还有一个原因,只是不好同人说罢了。 这当爹的,哪怕与女儿关系疏淡些,也是打从心里觉得,外头的男人,没一个配得上女儿的。 这如今么…… 钟大人抿了下唇,道:“太子如今确实成长了不少,远胜大皇子与三皇子。陛下也多有放权,他位置已见稳当。我又见近来念念多与各家的公子混在一处玩,便禁不住去想念念将来的终身大事……这才又提了提太子。” “表哥的位置才不稳当呢。”钟念月插声。 钟大人只当她年纪小,胡乱说的,并且留心,还要往下说:“不过我看念念如今是真没有心思了,自然也就不提了。这京中的好男儿,也不止太子一个。我看,阿如可以带念念多去参加一些宴会了。” 如此,才不叫那些个混小子胡乱迷了眼睛。 多见些好的,这才懂得挑呢。 钟大人才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 钟念月懒得插声了,打着呵欠便要自个儿玩去了。 这古时候的人实在操心操得早,这就怕她早恋误入歧途了。 不过太子的位置,她是当真觉得未必会稳当。 这也是她近来才惊觉的。 晋朔帝并不是无能的帝王,相反,他尚且年轻,还极有手腕,得朝野敬服。 在这个年纪立太子,太早了。 晋朔帝是真心看重太子?还是想着提前立个靶子起来,看儿子们打一架,矮子里面拔高子,若拔不出来,就趁早再生几个出来,再养一批新的苗苗呢? 钟念月走出门去。 外面一阵风拂来,再不是挟着刺骨的冷意,而是有了些轻柔的味道。 春天到了。 钟念月心道,要是能想个法子,让太子他年轻力壮的爹,对儿子不满,直接把人权力撸到底就好啦! 云锦(一更) 第三十四章 晋朔帝口中所说的,  钟念月身子大好了,便等来年秋猎,带她到圈养的围场里吃烤肉去。 但到了入秋时,  钟念月的身子就又弱了些,  于是这事便往后搁置了。 于是这一等,却是生生等到了第三年入春。 钟念月每日里养着身子,  便等同于要一个人坚持不吃炸鸡、不烫火锅、不喝奶茶,  什么烤串海鲜宵夜,  统统远离,  一日复一日。 钟念月走在皇宫里,望着远方的落日余晖,  突然站定,  道:“实在无趣。” 今日跟在她身边的是书容,书容忙问:“姑娘觉得什么无趣?” 钟念月:“这日子。” 不能好吃好喝,  实在是叫她待腻了。 书容张张嘴,着实难以理解:“姑娘每隔几日便要入宫,  谁人能得这般荣宠?这样的日子……”怎么会无趣呢? 旁人求都求不来呢。 且看那惠妃娘娘,如今望着姑娘,  真好似盯着什么香饽饽一般,一口一个心肝儿,恨不得将手里的东西都掏给姑娘。 这厢话方才说完,那厢便见一行人拐了个弯儿,与她们迎面撞上。 来人步履一滞,先挑起了眉毛,口吻多少有一分阴阳怪气:“钟姑娘又入宫了?” 钟念月懒怠地掀了掀眼皮,  分了他一点目光。 跟前站着的是三皇子。 他的身量渐长,但因为比钟念月还小一岁,  男孩子本就发育要迟缓些许,因而反倒还不及钟念月高。 打从那日受罚后,三皇子就未再回到国子监,高大学士接手了他的所有课业。 他心中记恨,倒也不奇怪。 见钟念月半晌不接话,三皇子不由又冷笑道:“惠妃待她的外甥女倒实在是好,我听闻前两日皇祖母都将她唤去敲打了一番……” 钟念月还是没接声。 三皇子惊疑地看了看她,道:“你的姨母被你所累,你难道没有半分愧疚么?” 钟念月心道我愧疚什么?是晋朔帝接我入宫来,拿惠妃作了个筏子。 惠妃又欢喜得很,巴不得晋朔帝用一用她。 骂吧骂吧,太后多骂几句都好,左右都是惠妃受着。 三皇子的脸色好一番变幻:“你这女人,不仅没有规矩,也没有心肠。” 钟念月这才淡淡道:“殿下好心肠。” 三皇子听了这话,只觉她在讽刺他。只因昨个儿方才有大臣,指他身边的伴读打了人,他身为皇子,却漠视而过。庄妃为此狠狠骂了他。 三皇子不愿再迎面与钟念月起冲突,主要也确实怕钟念月一会儿不管不顾压着他打。 于是一甩袖子,走远了。 心底却是禁不住想,父皇何时才会知晓这人的真面目,是何等的冷血无状呢? 这厢钟念月轻轻叹了口气,提了提裙摆:“走罢。” 三皇子与钟念月说了些什么话,一转头便落在了晋朔帝的耳中。 底下人不好评价三皇子的行径,那毕竟是皇储呢,于是只学了那些话,便未再开口了。 “她不高兴。”晋朔帝道。 这罪过么,自然是不能往三皇子身上算的。 孟公公想了想,道:“恐怕是见着了三皇子,便想起了秋猎的事告吹了,心里觉得委屈呢。” 晋朔帝低低应了声:“嗯。”便没有再开口了。 孟公公一时也拿不准陛下的心思,便也跟着闭嘴了。 去年,沿海有水寇作乱,又有两处州府遭了天灾。晋朔帝先后派出大皇子、太子,受老臣相辅前往处置。 晋朔帝坐在深宫中,倒也并非就那样轻松了。 他方才是在后方总领大局的人。 因而政务一忙起来,看似屡次接了钟家姑娘入宫,实则每回都是盯着她吃一吃药膳,再将人安置在暖阁睡一觉,第二日便又送出宫去了。 孟公公也不大懂得,如今钟姑娘在陛下这里,到底该是个什么地位? 还亲近与否? 钟念月回到家中,便没有去国子监了。 她有心想要将身体恢复过去,倒也偷不得懒了,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儿,活动了下腿脚,这才歇下。 不多时,有小厮疾步跑着进了门。 “姑娘,……来、来人了。” 香桃立在门口问他:“什么人啊?” 小厮咽了下口水,道:“自然是太子府上的。” 香桃:“哦,太子回来了?” “是,姑娘……人要进来,小的是拦不住的,您看……”小厮一摊手,望向门里。 钟家如今还未见着惠妃有更实质性的举动,自然没有撕破脸。太子的人登门,在钟家下人看来是无比自然的事。 他们不该拦,也不敢拦。 这小厮话才说完呢,便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了,却是有两个小太监挑着一个箱子进来了。 小太监朗声道:“殿下命我等为姑娘送来一箱云锦,乃是殿下打从金陵府经过时,特地买的。” 像是怕钟念月不知晓这东西如何贵重,又一个小太监高声道:“这云锦图案富丽,便如天上的彩云一般。寸锦寸金,乃是皇家御用贡品。” 香桃听罢,倒是高兴了些。 心道这太子终于像话了。 可不是得这样的东西,才配得上她家姑娘么? 小太监也没听钟念月应声,将箱子一放便匆匆走了。 来时,他们是特地得了吩咐的。 太子端坐在椅子上,嗓音依旧嘶哑难听,道:“她兴许要叫你们滚出去。” 两个小太监当时面面相觑,心道这钟家姑娘怎么好这样大的脾气?太子殿下送去的大礼,这样贵重,怎能这般对待? “你们将东西送到后,也不必提本宫,更不必等她发话。等放下了,你们就可以走了。”太子沉声道。 小太监只好牢牢记在心中,这一送完,扭身就走。 弄得钟家的小厮反倒无措了几分,只连声唤:“姑娘,姑娘,这如何处置?太子的人已经走远了……”连杯茶都没喝上呢。 钟念月:“管他呢。” “那这云锦……” 钟念月:“随意寻个地方丢着便是了。” 小厮惊愕地望向面前那扇门,只是姑娘年岁渐长,越发不容旁人置噱,他倒也插不上嘴,便只能肉疼地将东西抬进堆放杂物的屋子,一把锁锁了。 转过身才忍不住嘀咕,这里头放的贵重东西,只怕要越来越多了…… 等钟随安从国子监回来,也听闻了太子派人送东西上门的事。 这头钱嬷嬷正陪着钟念月玩牌,钟随安便推门进来了。 不知从何时起,钟随安到她院子里的次数渐渐变得多了。 钟随安仍旧不大懂得该如何与妹妹相处,到了近前,便也只憋出来硬邦邦的一句:“太子送了什么来?” 钟念月也不瞒他,道:“说是一箱的云锦。” 钟随安应了一声,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倒是钟念月抬起头来望着他,低声问:“会试就在下月了,是不是?” 钟随安应了声:“是。”他沉声道:“念念不必为我忧心。” 说罢,他低头一瞧,见钟念月笑着同钱嬷嬷道:“嬷嬷输了。” 于是又觉得妹妹好像并没有为自己忧心的样子,便自个儿抿住唇,又不说话了。 “哥哥文采斐然,满腹经纶,我自然是不忧心的。”钟念月这才出了声。 钟随安闻声,微微别过脸,忍不住抿唇低低地笑了下。 原来是因为这个方才不担忧他。 钟随安很快便肃了肃神色,既如此,他万不能叫妹妹失望。 当晚用了膳,钟念月早早便睡下了。 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一翻身,便又瞧着了坐在她床边的身影,那身影见她一动,还当她睡得不安稳,又磕磕巴巴地唱了几句词给她听。 上回是《木兰从军》,这回换成《三娘教子》了。 居然还学新的了! 钟念月:“……” 要不是已经见过一回了,钟念月还真要被钟随安吓一跳。这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白日里话说不上几句,夜晚便又惦记着,要做个哄妹妹睡觉的好哥哥。 钟念月权当没听见,再翻个身,闭上眼,很快便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脑中只模糊地想着……嗯,今个儿是不是又遭太子刺激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见着钟念月睡得越发熟,钟随安伸手掖了掖被角,面色一松缓,这才乘着夜色而归。 只是第二日再到国子监去,眼下多了一点青黑。 …… 祁瀚送了东西到钟府之后,始终没见露面。 不过钟念月也并不在意。 眼瞧着一日一日地过去,转眼便是会试时。 钟家上下登时紧张了起来,唯有钟随安本人,和钟念月这么个懒洋洋的才不觉得慌。 这日宫里却是一早便来了人,要接钟念月进宫。 “这样早?”钟念月疑惑地看了看小太监。 小太监笑眯眯道:“奴婢也说不好是为着什么,姑娘进宫了就知晓了。” 小太监仍旧是那张熟脸,倒也不应当有骗她的道理。 钟念月一提裙摆,上了马车。 等入了宫中,有人将她径直带到了晋朔帝跟前。 晋朔帝身前的桌案上放着一卷舆图。 “姑娘有什么要带的?且先吩咐下来。”一旁的宫人笑道。 “嗯?”钟念月怔了下,“要去哪里么?” 晋朔帝方才抬起头来,道:“春猎。” 晋朝有春水猎鹅。 钟念月舔了舔唇。 没有烤兔子,没有烤獐子,也没有烤全羊烤鸡…… 铁锅炖大鹅也不是不行。 长开(二更) 第三十五章 宫人们忙了起来。 此时虽说已经入了春,  但只怕去的地方仍旧冷得厉害,于是不得不收拾了汤婆子、披风、香料等物,连玩具都收了一匣子。 近三年伺候下来,  宫人们已然知晓,  这睡在暖阁里的姑娘娇气着呢。 晋朔帝倚坐着那里,抬眸笑道:“不带书去?” 钟念月头也不回:“不带,  不带。” 晋朔帝:“……好。”倒也并没有斥责钟念月的“不学无术”。 近来晋朔帝都政务繁忙,  少有这般坐在一处,  不紧不慢地闲话的时刻。 孟公公心下定了定。 倒是他迷了眼了,  原想着陛下与钟家姑娘不似清水县时那样亲密了,实则,  陛下忙到连后宫都不曾去了。这样还要将姑娘请进宫里来,  在暖阁里留宿一晚。便已是难得的看重了。 再有…… 孟公公思及此处,不由抬头朝钟念月望去。 少女又拔高了一截,  与早先那个缩在陛下怀中哭的小姑娘,已然有了不同。 她腰肢纤细,  身形婀娜,渐渐长开了些,  愈发美得惊人。 这自然便有了男女之别。 倒是他难得犯了一回蠢。 还是陛下思量更周全。 孟公公扬起笑脸,问道:“姑娘今日可高兴?” 正是因着那日姑娘遇见三皇子不高兴了,陛下方才定下了春猎罢。 钟念月就立在那箱子旁,瞧着宫人往里收拾东西。瞧了一会儿了,她才惊觉,她在乾清宫的暖阁里,都留下这么多物什了。 听见孟公公的声音,  她应了声:“嗯,高兴的。” 她对于能跨出这一方狭隘天地的所有行动,  都是高兴的。 要知道,上一回出京,还是去清水县的时候。 眼见着收拾得差不多了,钟念月回了头,问:“还有什么人要一并去?” “几位大臣及其亲眷。还有寿康公主和她的驸马……”孟公公一一答道。 钟念月听了一会儿:“没有哪宫的娘娘么?” 应声的却是晋朔帝,他道:“没有。” 钟念月都禁不住暗暗嘀咕了。 她入宫的时候,当真不算少了。却从未有哪一回,在晋朔帝的面前见到过来示好献媚的宫中妃嫔。若说她睡着了不知晓,那也不大对。因为钟念月后头才知道,乾清宫的暖阁其实是留给临幸的妃子歇息的。 暖阁都叫她占了去了,那妃子睡地上么? 她没记错历史的话,清朝时皇帝出行围猎,都会带上三两个得他心的妃嫔和皇子。 既是给妃嫔的家族脸面,估计也有某方面的需要。 而晋朔帝…… 钟念月转头看了看。 她这两年变化极大,长高了许多。 晋朔帝却仿佛没什么变化,依旧面容俊美,身形挺拔。 大概真的就是个工作狂叭。 钟念月暗暗心道。 晋朔帝压根不知晓她的小脑袋里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盯着钟念月的面容看了片刻,缓缓起身,道:“走罢。” 他从宫人手中接过松花色披风,将她整个裹住了。 钟念月虽然长高许多,但仍旧差着晋朔帝老远,只得仰头同他说话:“既然有大臣亲眷随行,那我在钟府等着出发便是了,也不必这样折腾一回。” 孟公公道:“姑娘不进宫,底下人怎么知道给姑娘收拾什么东西呢?” 钟念月想说钟家下人也能收拾。 但转念一想,确实是不能与皇宫的相比。 晋朔帝轻拍了下她的头,道:“在城门口等着朕。” 钟念月忙正了正自己梳得松散的发髻:“陛下莫要……”不等她将话说完,晋朔帝便已经知晓她的意思了,他道:“若是拍得松了,朕给你梳上去。” 钟念月这才放了心,乖乖转身,由宫人送着出去了。 钟府这会儿已经得了消息,知晓陛下要出行春猎。 钟大人离不得京,钟老太爷与老夫人将要从老宅返京,万氏要亲自去接,钟随安又要忙会试。这样一瞧…… “倒是只有念念一个人去了。”钟大人皱起眉。 万氏反倒有些放松。 陛下比起太子,实在靠谱得多。 万氏向来宠女儿,这会儿便也只为钟念月理了理披风,笑道:“去罢,听闻高家、朱家、赵家的嫡女也要去的,到时念念也有伴了。” 除了朱家的朱幼怡。 钟念月一个也不熟。 不过钟念月还是乖巧地笑了下:“嗯。” 万氏陪着她到了城门口,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等来那浩浩荡荡的队伍。 有人跳下马车,问了声:“是不是钟家的马车?” 随即便将钟念月编入了队伍之中。 万氏目送着队伍渐行渐远,这才骤然想起来一桩事。 念念身上的披风,不像是府里定做的款式。 不过与她今日的衣裙倒是十分搭的。 马车很快就驶出了京城。 钟念月卷起帘子,前后望了望。 前头是佩刀的禁卫,后头是持□□的神枢营。 她的马车被夹在队伍中段,实在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了。 钟念月将毯子抖开,披在身上,双眼一闭:“睡觉。” 另一厢庄妃等人方才知晓陛下春猎去了。 她身边的嬷嬷实在忍不住道:“娘娘进宫十多年了,怎么不见陛下哪次围猎带上娘娘的?先帝或围猎或微服出行时,身边哪次不是要带上三两个妃嫔、四五个美人的?” 庄妃听见前半句,也觉得有些憋闷。但听见后半句,却是叫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激灵。 她沉下脸来,道:“怎敢妄议先帝?” 嬷嬷自知失言,忙掌了自己一个嘴巴,但随即,她又道:“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如今大皇子与太子都风光着,唯独三皇子……娘娘不该想些法子固宠,为三皇子打算打算么?” 庄妃又何尝不想?但她还是咬牙忍住了,摇摇头道:“正是为着他好,我才不能向陛下邀宠。” 嬷嬷不解。 庄妃却转声道:“此次陛下不是带了三皇子去么?这便是极好的了。不说这些了。” 庄妃冲动,甚至因着家世有几分跋扈。 但她也没蠢到地心去。 当今这位手腕强硬,控制欲极强。 三位皇子,出生相隔的时间段并不长。 此后,晋朔帝便不再临幸后宫。 庄妃那时还提着一屉子甜汤,大胆地跪在晋朔帝跟前问过。 晋朔帝坐在高位之上,垂眸看她,似是轻笑了一声,道:“庄妃是希望为三皇子多添一个弟弟么?” 不等她欢喜地答“是”,晋朔帝便不紧不慢道:“庄妃可曾见过一种野兽,一胎只产一子。只因它那护佑抚育子嗣的囊袋中,只容得下一个。若是再产一子,它们便会费尽心思,将自己的兄弟从囊袋里推出去摔死。” 庄妃惊了一跳,脸上的笑容僵住,只觉得从头冷到了脚。 她自然没见过这样的野兽。 可她出身的家族地位不低,也曾听过一些皇室秘闻。这便不得不提到先帝了。先帝同样是个手腕强硬、身怀大才的皇帝,他性情多变,多情且薄情。 为何说他多情呢?先帝后宫充盈,光是有位分的妃嫔,便足有十五人。贵人以下有二十一人。 这导致了先帝的子嗣也相当丰盈。 算上夭折、成年后死亡的,还有如今被囚、失踪等等的,竟足有十九个。 为何说先帝薄情呢? 因他冷眼瞧着妃嫔争宠,儿女夺权。 每个妃嫔各有背靠的家世,但这家世的助力终究只能落到膝下一个孩子的身上。 毕竟那皇位只有一个。 若是捧一个,另一个可不是会费尽心思将对方摔死吗? 庄妃都不大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大殿的,隐约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连滚带爬地走了,哪里还敢有一分恃宠而骄? 此后她怕得要死。 怕再有孕,生下来也是个皇子。 不止是她。 其余妃嫔皆如此。 她们大抵想起先帝在时的情景,也觉得可怖吧。 庄妃别过脸去,喃喃低声道:“陛下已经很好了。”他不重女色,因而后宫虽有明争暗斗,但不至于有更形迹惨烈的恶事。她们这些老人,也不至因着有新人得宠扬威便寝食难安。 那可是陛下啊。 比之那些臣子的后宅,这后宫都待得算是轻松的了。 她不敢想这皇宫中真有哪一日,再多出一个皇子来…… 若有那一日,大抵是这三个皇子中,必有一个死了罢。 她儿子是绝不能死的。 庄妃思及这里,便牢牢压下了心中的向往。 …… 晋朔帝一行人行了足足两日,方才抵达。 自有禁卫、宫人先行安营扎寨,钟念月在马车待上一会儿,只听得外面道一声:“好了。”她方才掀起了车帘。 此次高淑儿也跟着母亲一并来了。 她一早便下了马车,提着裙摆走上一圈儿,神情失望。 “太子殿下不在。”旁人笑嘻嘻地道。 高淑儿皱眉,不应。 那人又道:“不过三皇子却是来了。” 一旁的人便也跟着笑道:“还有锦山侯呢。” “谁管他这样的纨绔?” 几人低声议论着,且看模样,俱都打扮得分外俏丽。想是顺路来见一见,那些随行的王公贵族。毕竟也该到说亲的时候了。 高淑儿听罢,心下不屑。 她们便也只能配得上三皇子罢了…… 不远处,一行贵公子也正悄然朝这边打量。 有几个出身将门的,倒是扭头去帮禁卫一块儿扎营了。 高淑儿扫过他们,心道,倒是有几个长得皮相俊美的。 此时却听得旁人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 高淑儿本能地循声望去,便见那灰色不起眼的马车里,走出来了个纤细美人。 那美人生得云鬓雾眉、冰肌玉骨,身着桃红色衣裙,裙带飘飘,行走间,好似将一团花踩在了脚下,再点缀以松花色的上襦,更多了几分娇艳。 她眉眼间嵌着一丝慵懒,便似那天上仙人饮了酒,醉卧桃林间,无意间被俗世间的人惊醒,自云端款款而来。 是钟念月。 高淑儿掐紧了手掌。 许久不见,她长开了。 她早知钟念月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与万氏一样。但不曾想过,真等到她渐渐长大,便当真愈发地美了。 令所有立在她跟前的人,都顿生自惭形秽之感。 高淑儿突然间有几分庆幸太子没有来了。 太子也许久不曾见过钟念月了罢? 此时,那一早便支了起来,最大的营帐之中。 孟公公掀起一角,朝外瞧了瞧,道:“姑娘下了马车了。”“……这可了不得。”他喃喃道。 晋朔帝:“嗯?” “奴婢是瞧……这好像,好像一大半的公子哥儿都在盯着姑娘瞧呢。”孟公公摇摇头,道:“也不知钟大人与钟夫人,可想好了将来如何为姑娘挑人家。” 晋朔帝皱了下眉:“她方才几岁?尚早。” 孟公公笑道:“陛下十一岁时被立为太子,十三时登基为帝,便已有三位嫔妾了。” 晋朔帝面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淡淡道:“若是择婿,也不该是钟大人和万氏来。” 香气(补更) 第三十六章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帐子外,  有少年公子低低出声。 与高淑儿作伴的姑娘,有一个似是与他相熟的,上前笑着道:“那是钟侍郎家的姑娘,  你不曾见过么?哦,  也是。她每日里去了国子监,也是迟到早退。自然见不到她。” 那少年公子面露惊愕之色。 迟到早退? 纵是如此,  他还是忍不住多瞧了两眼那位钟家姑娘。 “兴许……是家里养得娇了些罢。”他道。 惹得一旁的姑娘翻了个白眼。 这厢钟念月由香桃扶着,  左右一打量,  没见着什么认识的人。唯独一个……不远处的三皇子与禁卫低语几句,  转过了身。他今日穿着靛青色的圆领袍,腰带一扎,  倒也衬得身形长了些。兼之他生得唇红齿白,  便也有了几分人模狗样。 那便他了。 钟念月径直走了上前。 “她不知三皇子与太子不合么?竟是还要往前凑。”高淑儿忍不住道。 “三皇子的性情……未必会理会她。不过说起来,你的父亲不是三皇子的老师吗?你去同他说话,  他肯定要理会你的。”旁人应声道。 高淑儿嘴角一撇。 三皇子如何与太子相比呢?一个只是皇子,一个却是储君。 她父亲最遗憾的事,  便是从太子的老师变成了三皇子的老师,还得不到三皇子的重用。此事于高家来说,  都算得上是痛处了。 她如今才不屑于主动去讨好三皇子呢。 那厢三皇子眸光阴沉地盯住了钟念月,香桃这般心思粗的都不禁缩了缩脖子,偏钟念月毫无所觉一般。 钟念月低低出声:“负责春猎安营扎寨事宜的是哪位大人?” 三皇子转头先扫了一圈儿。 高淑儿那边被他一瞧,立即住了声。 那些个少年公子倒是仍在往这边瞧呢,等与三皇子的目光遇上了,方才双手一拱,行过了礼。 三皇子冷哼一声。 当他没有瞧见么? 这些人方才都在瞧钟念月呢。 三皇子将头转回来,  目光重新落回到钟念月的面容上。 他一直知晓这泼妇生得好看,只是今日见了旁人的模样,  才知她原来好看到了这般地步……不错,她眉眼生辉,光是立在那里,也好似将四周都镀上了几分光华。 只可惜一开口,便叫人憎恶得厉害。 三皇子冷笑道:“那便是大人我。” 他父皇终于也给他派些事务了。 钟念月哪管他负责干什么呢,他负责倒马粪都行。 “那敢问三皇子,何处是我歇息的帐子?”钟念月问。 三皇子眼珠子转了转:“与那高家姑娘一处帐子。” “你没瞧见那高家姑娘不喜我么?” “正是因她不喜,才分给你的。” 钟念月毫不客气地嗤笑他:“陛下若是听见了,只怕要说三皇子蠢的。” “你还想同父皇告状不成?”三皇子成竹在胸,得意地看着她,“那怕是不成的。高家姑娘可不曾得罪你。你与人不合,住不到一个帐子里去,那不过是说明了你自己心胸狭隘。父皇最是不喜这样的人。” “谁同你说这个?”钟念月翻了个白眼。 三皇子憋住了火。 这泼妇哪怕是做出这等无状的动作,却也还是好看的。 她内里草包,实在浪费这副皮囊! 钟念月笑盈盈地看着他:“说你笨你还不信……陛下将这安营扎寨、分配住所的事务分给你,不正是为了瞧瞧你的协调统筹之能么?” 三皇子嘴角绷住,阴沉沉道:“抵达后方才多久的功夫,营帐已经大致扎好。那方乃是神枢营,父皇大帐位于中央,四下布禁卫,……安置如此妥帖。还不能彰显我的能耐么?” “这便是协调统筹了?今日你非要将我与高家姑娘安置在一处。以小处见大处。陛下便要想,你连人心喜好都摸不明白,何谈长袖善舞?何谈驭下之能?一桩小事在你手里,恐都要引得两家反目起龃龉呢。那不是笨是什么?” “……”三皇子气得脸都扭曲了,从喉中挤出二字:“歪理。” 随即他便哼笑一声,脑中登时又起了个折磨钟念月的念头:“既你不愿,便到我帐子里去住好了。” 香桃听了登时横眉竖目。 三皇子见状,这才觉得胸中堵着那口气出了不少。 这于其他姑娘来说,兴许是孟浪冒犯了,甚至是明晃晃的羞辱了。 但钟念月的脸皮才没有那样薄呢。 钟念月反问他:“三皇子原是想娶我么?” 三皇子嘴角一扯:“若你入我府中,也不过是侧妃罢了。” 钟念月:“然后三皇子日日都被我按着打?我是无妨的。” 三皇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你怎么没有半点羞耻之心?” 钟念月:“怪了。是谁硬要送上前来让我打?还邀我到他帐子里去?是谁没有羞耻之心?” 三皇子面上怒极,起了一层薄红:“说罢,你想住在哪个帐子里?” 钟念月指了指不远处的青色顶的帐子:“那个。” 三皇子咬牙切齿:“那便是你的了。” 钟念月一提裙摆:“多谢。”说罢,便带着香桃转身走了。 俨然就是拿他当个工具使? 三皇子陡然意识到这点,登时面容更扭曲了。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提醒着他:“殿下,许多人瞧着呢。” 三皇子这才整了整神色,咬牙道:“难怪近来也不见太子与她混在一处了,怕是太子也招架不住她。” 小太监想了想,轻声道:“钟姑娘出身,实则不低。” 三皇子气得脸更红了,扭头就走。 “吵起来了?”高淑儿这边惊讶出声。 “像是。三皇子的性情确实……不大好说话。” “怎么不说是钟家姑娘性情乖张呢?” 一时却是谁也没有接话。 这……真要论起来,还是三皇子性情多变的名头传得更远些。 钟念月到了青色帐子里,里头床已经铺好了,只摆了几个圆墩,一张小案几。出行在外么,到底不比家中布置得妥帖。 钟念月也并不挑剔,挨着圆墩坐下,再卷起帐子一旁的小帘子,便能瞧见湖岸的风光,视线不受半点阻隔。 湖岸的对面,还隐约可见高低错落的树木,披着半身的霜雪,上面冒出一点绿绿的尖儿。 “这里一定很适合冰钓。”钟念月喃喃道。 香桃缩了缩脖子:“不会冷么?” “多拿几个手炉就不冷了,走……拿手炉去。”钟念月说着便起了身。 香桃连忙跟上,道:“咱们马车里只有一个呀姑娘。” “去别处拿。” “哦哦。”香桃应着声,又道:“姑娘拿三皇子真有办法,奴婢瞧他脸都气红了。” 掀了帘帐出去。外头已经在生火架锅了。 禁卫们推着车马停住,只见那几架车之上,都放着高高大大的……似是笼子?外头都用黑布罩住了。 钟念月扭头瞧了一眼,隐约好像听见了撕扯的声响。 像是撕烂了什么皮子…… 这会儿众人都已经安置下来了,各自在帐中歇息,或者收拾带来的行李。 钟念月从帐子后头绕上一圈儿,便绕到了中间的大帐前。 门口把守的禁卫认得她,低下头道:“姑娘且等我通报一声。” 钟念月爽快地点点头道:“去吧。” 这话音刚落下呢,里头的孟公公便隐约听见了声音,忙掀起了帘帐,道:“姑娘进来便是。” 虽是入春,但正值乍暖还寒的时候。 帐子里依旧点了炭。 一进去便暖意融融。 这帐子里十分宽阔,不仅摆有一床一榻,还有制式齐全的桌椅凳,两扇屏风,两边还竖了人高的宫灯。 而晋朔帝就坐在那太师椅上,有人跪在他的跟前,似是正在回话。见有人进来,那人也并不敢抬头。 钟念月福了福身:“陛下。” 随即才出声问:“咱们一会儿去冰钓么?” 孟公公笑道:“哪里是自个儿钓啊?姑娘瞧见外头那些笼子了么?” “嗯?” “里头装的是鹰。” 哦。 钟念月这一下便想起来了。 满蒙等游牧民族,视海东青为最高图腾。所谓海东青,在他们看来是万鹰之神。像元、清时,每逢春猎,便要用海东青猎取天鹅。 只是汉族帝王将之视为野蛮鄙事,垂拱不下堂,以致体魄衰颓。 大晋却也有这样的习俗。 难不成祖上也有塞外的血统? 钟念月蓦地想起来,早前有一回,她在宫里撑得吐了,晋朔帝匆匆而来,身上着的是劲装,便像是刚刚才从演武场上下来。 这样倒是极好的。 上至帝王,下至将士,都能尚武而不懈怠,大晋自然便能安安稳稳多过上几代。 钟念月对大晋的了解还是不够多,不由出声问:“这鹰也能捕鱼?” “能,还是捕鱼的好手呢。”孟公公道。 “那何时开始捕猎?”钟念月又问。 这次答的却是晋朔帝,他道:“再等半个时辰。” 钟念月伸出手来:“那多给我几个汤婆子,我且先睡一会儿去。” 宫人忙转头去瞧晋朔帝。 晋朔帝点了下头:“莫睡久了,免得晚间辗转反侧也入不了眠。” 钟念月:“那无妨,陛下拿一本书与我念上几句,我定能睡着了。” 晋朔帝:“……” 孟公公满脸哭笑不得。这真是在陛下跟前,将不学无术说得最是坦荡大方的人了。 那跪着的人都不由悄然抬了下头,只是到底没敢往钟念月这边看。 钟念月径直走向那屏风后的美人榻,娇声道:“公公,将床上的被子搬来给我睡罢。” 便如她当年在清水县时,因着屋里冷,于是登门白-嫖了晋朔帝那松软暖和的大棉被。 孟公公应声:“哎,这便来了。” 钟念月三两下拆了发髻,被子一拢就先睡了起来。 等睡醒,外头已经热闹起来了。 她匆匆起身,穿好了披风:“走罢走罢。” 晋朔帝已经不在帐中了。 几个宫人忙上前去收拾被子,等俯身理好,其中一个不自觉地怔怔道:“……好像染了什么香。” “什么香?姑娘身上的香么?” 他们一呆。 那这被子是还到床上去呢?还是不还到床上去呢? 披风(何人的) 第三十七章 帐子外天色昏暗,  虽然篝火已经点了不少起来了,但钟念月一眼望过去,还真有点找不见人。 “念念!念念!”喊声由远及近。 不多时,  锦山侯便到了她跟前。 锦山侯穿着藏蓝色的衣袍,  脖子边围了一圈儿毛领。换做过去,那毛领定会衬得他连脖子都没了。但如今是不大相同了。 他长了几岁,  身形抽了条儿似的,  原先憨圆的模样去了三分。脸颊一瘦下来,  眉眼间便还有几分与晋朔帝肖似。 这并不奇怪。 他的父亲与晋朔帝一母同胞么。 钟念月瞧了他一眼:“怎么才来?” 锦山侯憨憨一笑,  眉眼间的清秀俊朗,顿时又给冲散了。 他道:“我去你帐子里寻你了,  没寻见。然后我就绕着这里走,  走了好几圈儿,终于见着你了。我就知道,  你是在皇叔父这里,只是我不敢进去。” 说罢,  锦山侯又要去取脖颈上围着的毛领。 “给念念,围着,  不冷。” 钟念月:“你围着罢,不要着了凉。” 去年有一回,锦山侯受了风寒,到国子监里风一吹,涕泗横流。三皇子的堂兄弟当即与人讥讽了起来,暗指锦山侯像蠢猪。 钟念月当场翻了个白眼,辛辛苦苦地挽起袖子,  与锦山侯一块儿,按着对方打了一顿。 可别劳她再打谁一顿了。 钟念月说完,  便一提裙摆,当先朝前行去。 锦山侯连忙追在了后面:“念念,念念,我在岸边瞧见了一个洞。我带你去瞧……” “洞有什么好瞧的?” “洞里有东西在发光,我想捡出来给念念……然后被夹了。”锦山侯把手伸到她面前。 上面还真有道口子,不过痕迹很浅,倒是口子旁有一点轻微的淤痕。 钟念月怔了怔:“水里难不成还有虾?”“去瞧瞧。” “哎!”锦山侯高高兴兴地应了。 两人一块儿往岸边走。 路上遇见了禁卫,钟念月方才问一声:“鹰放出来了么?” 禁卫摇了摇头。 那估摸着还要再等上一会儿,钟念月咂咂嘴,那就先自己钓鱼去罢。 等到了岸边,钟念月一眼便瞧见了高淑儿。 围在她身旁的人,尽都是钟念月不认识的。 若是将京城中各府上的年轻一辈划一划,可大致划作四个圈子。 一个圈子里是如钟随安这般,家中的嫡长子、嫡长女,其中嫡长子们多是要考科举的。 第二个圈子么,便是如秦诵这般,是家中嫡子,但排行靠后,又受家中长辈教诲,一心忠于大晋,尚君子之风,读书也刻苦,就连出身也是出自京城那一小撮顶尖的大家族。 第三个圈子便是如锦山侯这般的纨绔了。 最后那个圈子里容纳的,便是上下皆不靠的,如高淑儿这般的。 钟念月从未入过这样的圈子,自然也与他们不相熟了。 钟念月扫一眼便敛起了目光,权当没有瞧见。 只是不知谁突地出了声:“钟家姑娘?” 那声音还分外洪亮。 高淑儿等人一下便扭头看了过来。 她们只瞧着那钟念月似是矜贵地点了下头,随即便走开了。 高淑儿忍不住道:“没瞧见她身旁跟着谁么?那便是锦山侯了。你若是想要同她说得上话,只怕要先将自己变成纨绔才是……” 旁边几个姑娘闻声,登时也低低笑了起来:“可不是么,她就会逗鸟儿玩泥巴。” “嘘,三皇子来了。” 三皇子手持一杆□□。 枪比他人还高,不过他沉下脸来,倒也有一分凌厉气势。 一会儿便要熏烤食物了。 他便要亲手叉上几只鱼,猎上几只鹅,呈到父皇跟前。 届时父皇必然要夸奖他勇武,他就不会再一味落于大皇子和太子之后了! 三皇子这般想着,结果刚到岸边,就瞧见了钟念月。 钟念月跺了跺脚,娇声道:“离岸近一些,是要冷多了。这风浸骨头。” 三皇子听了,心下冷笑。 她惯会拿这般姿态同他父皇告状撒娇。 到了他跟前,却又是个十足泼妇。 三皇子往前一步,道:“往日里不是病弱得起都起不来身,……今日风一吹,可莫要就此病死了。” 锦山侯一听,真当钟念月吹吹风就会病死,当即慌忙地去解围领和外衫。 钟念月皱了皱眉,按住了他的手。 她缓缓转过头,瞧了瞧三皇子。 这不言不语的,反倒瞧得三皇子身上紧绷了下。 “怎……”么? 三皇子话还未说出来。 钟念月便笑着道:“我瞧三皇子身上的披风极好,不如给我罢。” 谁欺负自家人啊? 当然是逮着外面的人欺负啊。 三皇子一听,好一个气血上涌。 她好不要脸! 锦山侯的脑子里仿佛只有两根筋,一根筋是我要听听念念说什么,另一根筋是念念说完了我要按念念说的去做。 他当下就站了起来,朝着三皇子一逼近:“三弟快将披风给念念。” 锦山侯到底更年长,身形一拔高,在三皇子面前竟然形成了威胁之势。 三皇子喉头一哽:“谁是你三弟?” 锦山侯道:“你父皇是我的皇叔父,你年纪又比我小,自然是弟弟了。” 三皇子简直要被他们气疯了,又怕一会儿锦山侯和钟念月对着自己来个混合双打。 锦山侯身上的蛮劲儿极大,一打起来就一招――泰山压顶,坐他背上。 周遭这么多的人,各家的公子姑娘都在,三皇子才不想同这傻子计较丢了脸。 三皇子匆匆解下披风,丢给了钟念月。 他冷笑道:“你就不怕旁人瞧见了,以为你我有私?” 钟念月想了想道:“那你得把上衣全扒了给我才行。” 三皇子:“……” 锦山侯拿了披风给钟念月裹上。 然后他们才在岸边那个冰窟窿旁坐下,用自制的钓鱼竿开始钓鱼。 另一厢孟公公还念叨着呢:“姑娘还未起身么……要不奴婢去瞧一瞧?” 晋朔帝应了声:“嗯。” 坐在晋朔帝下首的怀远将军忍不住开了口:“陛下,眼见着天色都黑了,咱们今日还举行仪式么?” 晋朔帝:“再等等。” “是。” 没一会儿孟公公便回来了,晋朔帝转头看去,却没能从他身后见着小姑娘的身影。 孟公公擦了擦额上的汗,躬身道:“陛下,姑娘起了有一会儿了,只是不知到哪里去了。” 晋朔帝顿了下:“是不是迷路了?” 孟公公茫然了下,心道这周遭都是帐子,又能迷路到哪里去呢? 孟公公道:“奴婢去寻?” 晋朔帝:“去罢。” 晋朔帝垂下眼眸,面上神色不显。 只是捏起了面前的茶杯。 只听得轻轻的“噼啪”声,也不知是那茶杯发出的,还是面前篝火堆里发出的。 孟公公不仅自己去寻,还派了三两个宫人也去寻,愣是没寻着。 他哪儿知道,自己每次都瞧见钟念月的背影了,但因着那披风的色不对,这才扭头错过了。 钟念月在岸边待了小半个时辰,就钓上来一条鱼。 “累死我了。”她喘了口气。 她果真不适合干这样修身养性的活儿…… “下回还是坐着等吃好了。”钟念月喃喃说着,缓缓起了身。 三皇子内心哈哈一笑,然后转过身,将手中的□□往地上一甩,五六条鱼落了下来,还在草地上跳动。 他心道,锦山侯实在废物。 然而不仅钟念月没搭理他,就连锦山侯都没看他。 锦山侯只望着钟念月,脸色唰一下白了,颤声道:“念念,念念怎么流血了……” 钟念月疑惑地转头:“什么?” 三皇子沉着脸,定睛一瞧。 还真是。 将他那披风都染透了点。 钟念月顺着他的视线,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屁股,当然是什么都瞧不见的。 她眼皮一跳,心底很快有了猜测。 钟念月试着走动了一步。 果然,她感觉到有什么液体往下滑了滑。 她这两月的日子都不大规律,没成想到今日来了。 她环视一圈儿,一时间也有点懵。 锦山侯已经吓呆了,连忙弯腰要去背她:“去瞧太医。” 三皇子也抿了下唇:“我去寻太医。” 若是钟念月真出了事,没准儿他还洗不脱干系。 钟念月凶巴巴地出声:“不许去。没瞧见我好好地站在这里么?” 她朝三皇子伸出手:“再脱一件给我。” 三皇子快要被气死了:“作什么?你要冷死了?” “自然是遮一遮血,你这蠢蛋。” 三皇子抿着唇,阴沉沉地看她一眼,最后还是把外袍也脱了。 钟念月将袍子一裹,对慌乱的香桃道:“你去寻陛下。” 香桃也怕晋朔帝,但她心底姑娘永远是最大的,闻声想也不想便小跑着去了。 钟念月这才慢吞吞地挪动着步子往帐子走。 她才不要谁来背呢。 若是一会儿飞流直下三千尺,那她可以连夜搬离这个星球了。 锦山侯都快吓哭了,巴巴地跟在她的后头。 三皇子咬了又咬牙,生怕一会儿钟念月和父皇说,是被他气得出血的,于是也跟了上去。 这会儿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高淑儿一行人只朝这边望了一眼,看得不大真切,道:“怎么走了?” “谁知晓呢,这钟家姑娘最是娇气,应当是待不住了罢。” 这厢还等着呢。 不多时,便见一个作丫鬟打扮的小姑娘,匆匆闯到了陛下跟前。 怀远将军低喝一声:“什么人?” 晋朔帝扫了他一眼。 怀远将军便立时闭了嘴。 “香桃。”晋朔帝认得她。 香桃小心翼翼道:“姑娘要寻陛下呢。” 怀远将军听罢,心道这是哪家姑娘,实在没有规矩,哪有请陛下前去的道理? 晋朔帝缓缓起身:“她如今在何处?” 香桃:“应当,应当回帐子里了。” 晋朔帝知晓她应该是回他的帐子了,于是径直转身朝大帐去了。 留下怀远将军愣在了那里。 锦山侯和三皇子一路跟到大帐外,便不敢动了。 等晋朔帝走到帐子外,他们的身形就更僵硬了。 晋朔帝看也不看他们,只掀起了帘帐,一步跨入,便见那小姑娘正纤弱又娇气地立在那里,瞧着十分可怜。 脸色都是雪白的。 他走上前,皱了下眉,想也不想先捏了下钟念月的手腕。 柔软,还有点凉。 “哪里不舒服了?”晋朔帝沉声问。 钟念月摇摇头道:“好着呢,只是……陛下派几个人出去问一问,为我寻一样东西罢。” 什么东西? 话到了晋朔帝嘴边,却又蓦地被咽了下去。 晋朔帝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披风上,还有她围在腰间的外袍上。 孟公公先前说的,姑娘年纪到了的话,又涌现在了晋朔帝的脑海中。 钟念月见他不出声了,只好轻叹一口气,勾了勾晋朔帝的肩,踮脚、凑近些,她身上的幽香气便混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血气,钻入了鼻间。 钟念月道:“我要寻月事带。” 若是古时女子定是羞于开口的,可她这时是不怕羞的。 晋朔帝垂下眼眸:“来人。” 他很快便吩咐了下去,又命人打来了热水。 钟念月:“陛下贴心,再将我帐子里换洗的衣裳也取来罢,我洗一洗才好换上。” 晋朔帝抬手,捏住了披风的带子,摩挲了下,沉声道:“此物是何人的?” 怀抱(像是在仔细端量他...) 第三十八章 钟念月想也不想便答道:“三皇子的。” 晋朔帝:“……” 他面上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眸光沉了沉:“哦。” 钟念月蜷了蜷身子:“哎,方才不觉得如何,这会儿才觉得有些没力气,  还有些冷。” 晋朔帝伸手一把扶住了她的腰。 钟念月这下也坐不得,  也躺不得,便只能拿晋朔帝当杆子倚着了。 她十二岁时便来月事了。 在年幼的壳子里过着日子,  过着过着,  便真有些被同化了似的。她那时已经忘记自己在现代时,  是什么时候来的了,  因而半点准备也没有。 就突然那么一日,一觉醒来,  便将乾清宫暖阁的床榻给染红了。 宫人见了,  吓得赶紧去寻晋朔帝了。 晋朔帝倒是见过大世面的,一步跨入暖阁,  瞧见床上的红,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只淡淡吩咐下去,备水、备衣物。 一下便消去了钟念月的尴尬。 后头晋朔帝还请了女医来。 女医坐在她的对面,  同她讲起了月事是个什么东西,又再三安抚她不必害怕,流血并不代表死亡,如此种种交代得分外详尽。 钟念月头一回听了这样的长篇大论,没有听得瞌睡都惹出来。 而女医同她说这些时,晋朔帝便坐在一旁,不动如山。 神色淡然得仿佛这天底下最沉稳牢固的倚靠。 他都这般了。 她自然也就愈发平静了。 等将那女医送走后,  晋朔帝当夜还留在了暖阁里,就如清水县时那般,  也摆了一张软榻在旁边陪着她睡觉。 她喊冷,就往她怀里塞汤婆子。 若说她唯独在谁跟前丢脸不怕,那便是在晋朔帝跟前了。 好像也没什么狼狈的模样,是他不曾见到的了。 晋朔帝垂下眼眸,淡淡道:“朕记得不该是今日。” 钟念月骤然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愣了下:“嗯?”随后她才反应过来,惊异出声:“陛下怎么记得这个?” 虽说打从她第一回来了月事后,晋朔帝便令女医专门为她备了一本册子,册子上记录的便是她每回来月事的日期。 她倒是会根据那个册子来瞧自己月事准不准。 但晋朔帝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晋朔帝只淡淡道:“自然记得。” 便不多话了。 此时两个小太监抬着水桶进来了,孟公公也拿了钟念月要的东西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三两宫人,怀里抱着钟念月要换洗的衣物。 “陛下,奴婢先伺候姑娘去更衣了。”一个小宫女福了福身。 晋朔帝却是先将钟念月抱了起来,抱入了屏风后,再将她放在那水桶旁。 钟念月嘀咕了一声:“又不是十一岁了。” 孟公公忙打圆场笑道:“姑娘这两条腿,这会儿哪有什么力气呢?还是不要自己走了。” 晋朔帝淡淡道:“再长几年,也是年纪小。” 说罢,他方才走出了帐子,将里头留给了钟念月。 其实因着晋朔帝事务繁忙,加之钟念月年岁渐长,倚靠他的时候,反倒不似从前那样多了。 今日倒是难得一回。 还晓得遇着事了,便立即来找他。 只是那披风…… “父皇。”三皇子还等在帐外,见了晋朔帝,当下便躬身行了礼。 锦山侯也磕磕绊绊行了礼。 但晋朔帝的目光却只落在了三皇子的头上。 三皇子很少被晋朔帝这样注视着。 晋朔帝并不轻易表露自己的喜怒,所以不管三皇子办好了事也罢,办坏了事也罢,他父皇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三皇子咽了下口水,不自觉地战栗了下,低低又唤了声:“父皇。” 晋朔帝淡淡道:“你的外袍与披风,都给念念了。” 三皇子抿唇,不等他应声。 晋朔帝道:“心胸宽厚,爱护女眷,倒是比过往长大了些。” 三皇子本想说是钟念月抢去,听到这里,自然不能那样说了。难得得父皇一回夸赞,没准儿明日就要派给他更多的事务了! 于是他一笑,道:“这是自然!我日后定然好生爱护她。” 锦山侯不服气地哼了哼。 三皇子挺直腰,却觉得父皇的目光好像仍旧落在他的身上,像是在仔细端量他。 那目光不冷也不热,盯了一会儿,三皇子便不自觉地觉得背脊出了些汗。 “父皇……” “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罢。”晋朔帝道。 随即还看向了锦山侯:“你也是。” 锦山侯怕他皇叔父,便只有拜了一拜,然后恋恋不舍地走远。 最后灵光一闪,干脆绕到了大帐的后面去等。 没一会儿,有宫人掀起了帘帐走出来,低声问:“陛下,那披风……” 晋朔帝神色不变:“都烧了罢。” “……是。” 钟念月在抵达的第一天,便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 她站在桶里头,两个力气大的宫人端着盆往她身上浇热水,这样水方才是流动的,不至于洗个澡反倒把自己弄感染了。 洗完澡后,又有宫人服侍着她换了衣裳,用了新的月事带。 “不知是哪家的好姑娘带了这东西,救了我的狗命。”钟念月揉了揉肚皮,道:“该要去谢谢人家。” 宫人道:“像是高家的姑娘。” 钟念月:“……那幸好不是我亲自去借的。”不然高淑儿一准儿不肯给她。 在原著里,高淑儿就是很不喜欢原身的。 她为了不让原身与她争夺太子的青睐,便无数次刻意在女主面前,抬高原身的地位与美貌,引来女主不快。 不过一码归一码。 钟念月道:“待会儿从我匣子里翻个什么首饰给她送去吧,便多谢她了。” 香桃应了声:“是。” 钟念月如今也算是个小富婆了。 有皇帝赏着,还有父母疼着。 自然荷包越来越鼓。 她倒也不怎么花,还想着将来若是哪一日能回去了,就将这些好东西全留给原身了。 “姑娘头发还是湿的,且先烘一烘。”宫人也知晓她身子骨弱,便扶着她到了椅子旁坐下,然后几个一并给她擦头发、烘头发。 晋朔帝仍站在帐子外。 怀远将军时刻留心着晋朔帝,见状不由暗暗疑惑。陛下怎么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这厢晋朔帝点了个宫女:“进去问问。” 那宫女应了声,一掀帘子,便见着了钟念月坐在椅子上的背影。 “陛下,姑娘更衣已毕了。” 孟公公忙伸手为晋朔帝掀起帘子,晋朔帝转身就走了进去,口中还道:“传话下去,今日仪式便不必举行了。叫几个得力的,另打些山鸡,煲一罐子汤。” “是!” 晋朔帝抬眸,走近。 钟念月却没扭头看他,而是望着帐子上映出的影子,忍不住笑着大声道:“祁均阳你是不是傻?在外头蹲着作什么?” 锦山侯慌慌忙忙站起来:“念念你怎么晓得我在外头?” “帐子上都有你的影子了。” “念念怎么从影子认出我的?”锦山侯高高兴兴地问。 “你脖子上围了那一圈儿,旁人可没有。” 锦山侯便更高兴了,隔着帐子都能听见他憨憨的笑声。 晋朔帝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盯着那影子又多端详了片刻功夫。 随即他道:“去,将锦山侯送回帐子里去,夜深天冷,恐他冻住了。” 立马便有小太监领命去了。 钟念月这才扭过头,瞧了瞧晋朔帝。 “疼不疼?”晋朔帝低声问。 “尚可。就是觉得腰酸。”说罢,钟念月便抵着那椅子扶手,向后仰了仰,像是想要将腰弯一弯,缓解一下不适。 晋朔帝却是看得眼皮一跳。 她那腰柔软得很。 一折下去,便似那易摧折的花。 晋朔帝想也不想便又伸出手去,托住了她的背:“当心摔下来。” 钟念月:“陛下别动。” 晋朔帝站定了,低头垂眸去看她:“嗯?” 钟念月仍旧仰着头,方才被热气蒸腾过的面容,这会儿好似飘着几朵红霞,更衬得唇红齿白,说不出的娇美。 她道:“陛下便这样扶着,我下下腰就舒服了。” 晋朔帝:“……” 一旁的宫人俱都哭笑不得。 敢拿陛下当桩子的,真是独这一份儿了。 钟念月下了好一会儿的腰,这才觉得舒坦多了。她直起身来喃喃道:“我感觉自己把血都逼回去了一点……” 晋朔帝嘴角噙了一丝笑意,也有了一分哭笑不得。 “要是有个水煮毛血旺便好了,给我补补血。”钟念月喃喃自语了一句。 毛血旺自然是没有的。 不过孟公公却为她带来了一罐子鸡汤,一碗鱼羹。 钟念月一口气吃了大半,登时浑身都暖和了。 她扭头问宫人:“我帐子里的新披风取来了么?” 宫人正要出声。 晋朔帝念头一动,他出声道:“孟胜,将朕那条玄色披风取来。” 孟公公应声,忙取了来。 “裹好了再出去。”晋朔帝道。 那披风带了一圈儿毛边,分外厚重,一穿上身…… 钟念月拎了拎披风摆:“……都掉地上了。” 晋朔帝起身:“无妨。” 说罢,他抬手将披风领子为她系得更紧了些。 钟念月:“好了罢?” 晋朔帝:“嗯。” 钟念月拍拍屁股就走:“那我回帐子里了,今日定是瞧不见鹰了。……对了,孟公公,朱家姑娘来了么?我今日怎么没见着她?” 孟公公讶异道:“奴婢也不知,一会儿奴婢替你去问一问?” 钟念月摇摇头:“罢了罢了。她兴许是同姐妹长辈一起来的。” 钟念月说罢便钻出帐子,也未多看晋朔帝两眼。 当真是用完便扔了。 晋朔帝却也不拦她,一会儿还有大臣要来他帐子里,恐怕搅得她睡不安稳。 帐子外,不少人都嗅见了食物的香气。 高淑儿等人从岸边回来,正饥肠辘辘,不由走近了。只是见熬煮的人,着的乃是宫中的服饰,这才不敢贸然开口。 不多时长公主也缓缓走近了,见那瓦罐里,足盛有半罐的汤。她低声问:“不该是做烤肉熏肉么?怎么还熬了什么东西?” 几个宫人应道:“是,是熬了鸡汤。” 长公主一笑:“倒是新鲜,不如分我些。” 宫人们对视一眼,为难道:“奴婢不敢。” 长公主愣了愣:“怎么?难不成是给陛下熬的?” “……是、是。” 长公主面色古怪了一瞬。 红枣枸杞当归……晋朔帝身体一向强健,何时也喝起这等女人爱喝的东西来了? …… 晋朔帝虽然离了宫,政务却仍带在手边,如此一直忙到了子时。 此时帐外的声音也渐渐都低了下去。 宫人伺候着他洗漱更衣,方才睡下。 只是被子方才一盖上来,他便嗅着了一点香气。 晋朔帝突然睁开了眼。 宫人惊了一跳,怯声道:“陛下?” 半晌,晋朔帝方才道:“无事。” 只是当夜他便做了个梦。 梦见似是仍在清水县时,他带着小姑娘坐在马车中,缓缓朝县城行去。 他伸手去抱。 却是抱了个空。 原本丝毫不觉的晋朔帝,脑中方才又涌现了那个念头。……他捂在掌心,年年日日陪在身侧的宝贝,长大了,已经不在他怀中安分待着了。 钗子(怎么不见你谢朕...) 第三十九章 高淑儿是同母亲和兄长一起来的。 她回到帐子的时候,  高家大夫人正端坐在蒲团上,翻看着面前的匣子。 高家的丫鬟见她进门,忙招呼道:“方才有人将食物送了过来,  姑娘快净了手,  来用罢。” 高淑儿低头一瞧。 桌案上摆着的,却是些饼子、熏肉,  再有一壶热水。全然不比家中的饮□□致。 她皱了下眉,  想起那罐鸡汤来,  登时没了胃口。 她转头看向高夫人,  问:“母亲在看什么?” “宫人送来的。”高夫人说着,将那匣子推到了高淑儿面前。高淑儿定睛一瞧,  惊讶道:“好漂亮!” 那是一支喜鹊衔珠的钗子,  喜鹊用金铸成,雕工惟妙惟肖,  那鹊尾微微上扬,一边俯首去衔石榴石打磨而成的圆珠。其色泽艳丽,  形状活泼。正是她这个年纪适合佩戴的。 她忍不住拿了起来,好一番爱不释手。 高夫人又道:“我听闻我们这帐子里,  本该要同别家的女眷同住的,却不知为何,又只剩下了我们。” 高淑儿面上一喜:“那不正是好事?” 高夫人暗暗一摇头:“我原想着你及笄后,总该是长大了,要聪明些了。如今却怎么依旧不动动脑子?你怎么不想一想,为何这样的好事落到了咱们的头上?” 高淑儿怔了片刻,将那盛放首饰的匣子捧起来,  低声道:“不错……还有这样的东西,是京中芳华斋也没有的款式,  却送到了咱们这里来……为的是什么?” 高夫人低声道:“送的宫人说是替他们家的姑娘道谢。” 高淑儿脱口而出:“莫不是长公主?” 高夫人道:“她都早已成婚有子有女了,哪里算是姑娘?” “那我便想不出来了。”高淑儿嘴角抿了抿,笑道:“不过定是贵人的意思,只是咱们还不知这贵人是何身份罢了。” 说罢,高淑儿便禁不住将那簪子插-入了发间,扭头问:“母亲,好看不好看?” 高淑儿生得面容清秀,有一分娴美在。 若是盯着看上一会儿,倒也是好看的,只是她自觉不比钟念月生得一眼惊艳,因而总是心有不满。 这会儿那石榴石鲜红通透,坠几颗下来在耳边,倒衬得她眉眼间也好似多了一分娇艳之色。 高淑儿欢欢喜喜,一锤定音:“明日便戴这个罢!” 高夫人瞧了两眼,也觉得这钗子的确漂亮。她这女儿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旁人此时都该成婚了,唯独高淑儿还未定亲呢。也不该再藏着捂着了,是该要露一露颜色了。 高夫人道:“明日我为你挑衣裳吧。” “嗯!” 钟念月全然不知她派人送去的首饰,叫高家母女误以为是什么贵人送来的。 她几乎把晋朔帝的汤婆子全拿走了,自个儿把被窝烘得暖暖的,什么梦也没做,一觉睡到了天明。 因着她前一日来了月事,别说香桃了,便是其他宫人也不敢来唤她起床,只盼着她睡足了,养足了精神。 因而待她慢吞吞起床时,都已是日上三竿了。 “孟公公方才还派人来说了,说是不必急的,我慢慢给姑娘梳头。”香桃道。 钟念月低低应了声。 等洗漱完,她便扯过蒲团坐下了。 其余人这会儿都陆陆续续用过了早膳,家中交好的年轻公子与年轻姑娘,便三五成群且先玩去了。 只是难免有人出声问:“听闻往年若是春猎,先要举行仪式是不是?怎么迟迟不见动静?” “谁知道呢。” “想是陛下还未起身罢。” 有人长叹了一口气,语调期待,又害怕:“我还不曾这样近地瞧见过陛下……” 他们说着说着,话茬便又拐到了别的地方去。 “张家姑娘今日怎么好像是从凌家的帐子出来的?” 被他们点到的张家姑娘红了红脸,低下头道:“我、我也不知,我原本应当是住岸边那顶小帐子的,却好像是有人同我换了。” 有人讥笑一声:“那倒是你的好运道了,谁平白能与凌家攀上关系呢?” 这边说罢,一抬头,却是又惊异了片刻。“高淑儿来了!” “今日怎么打扮得这样出挑?高家不是最讲究一个贞静娴淑了么?” 等到高淑儿走过来落了座,不多时长公主也携着驸马出来了。 高淑儿不由抬头多瞧了两眼。 “淑儿姐姐,你头上的钗子怎么从来不见你戴过?”旁人的询问声,将高淑儿的思绪拉了回来。 随即又有人问:“是在哪里打制的?匠人是谁?我也要去定一支。” 高淑儿嘴角一翘:“自然是没有多的了……” 她们这厢说着话。 那厢晋朔帝掀起帘帐,缓缓走出了大帐。 孟公公眼利,扫过一圈儿,便惊声道:“姑娘怎么这样早便起身了?” 晋朔帝闻声,便也往不远处分了些目光去,他却皱了下眉,道:“不像是念念。” 孟公公一顿:“可奴婢瞧那头上戴的分明是……”他顿了顿:“奴婢过去瞧一瞧。” 晋朔帝眸光变幻:“嗯,去吧。” 孟公公径直走了上前。 那些人哪能不识得孟公公呢?一见了他,登时都匆匆起了身,客客气气地唤上一声:“孟公公。” 这位可是天子近侍。 乃是陛下跟前说得上话的第一人。 孟公公定睛一瞧。 那钗子原来戴在…… 孟公公看向高淑儿:“这是谁家的姑娘?” 高淑儿万万没想到孟公公会先同自己说话,心下登时好一阵狂喜,只是面上不敢显露。她眼底的光芒闪动,这才柔声应道:“公公,我是高家的嫡三女。” 孟公公又扫了一眼她头上的钗子。 确实是一模一样的。 孟公公笑了下,道:“倒是生得一个妙人呢。” 高淑儿闻声,心下更是好一阵狂喜,连心脏都怦怦跳得飞快了。 只是孟公公行事向来不轻易留纰漏,于是他又挨个问了都是谁家的姑娘,每一个都要夸上那么一两句。 众人自然都欢喜极了。 唯独高淑儿暗暗攥了攥手指。原来她不是那独一份儿吗? 可方才……方才孟公公分明盯着她头上的钗子瞧了瞧,难道不是在确认她是不是将那赠礼戴在了头上么? 高淑儿咬了咬牙。 心道,没错的,恐怕是那背后的贵人不愿我招来旁人眼红,孟公公这才在问过我之后,便又问了其他人。 孟公公说完话,便离开了。 而高淑儿坐在那里,心下却久久不能平静。她此时方才知晓母亲为何总责怪她不够聪明。原来到了这样的时候,却是要分析出一条正确的路来,她竟然都想不清楚。 此时钟念月才从帐中缓缓走出来。 锦山侯提了一屉食物站在帐子外,见她出来,便立时将食物送了上去:“念念,我留给你的。” 钟念月抽出来瞧了瞧。 里头有两个白白的圆饼,底下还塞了几块糕点,钟念月不由问他:“你从家中带来的?” 锦山侯点了下头。 钟念月:“你咬一咬,还吃得么?” 锦山侯伸手捏起一块,小小咬了一口,还记得要将多的留给钟念月。只是下一刻,他五官便皱成了一团:“……怎么像是坏的?” “自然坏了。下回再好的东西,也不要留这样久再给我了。”钟念月道。 锦山侯这才将东西收住了,交给了身后的小厮。 他叹气道:“还是皇叔父好。” 钟念月提了提裙摆,往前走:“嗯?” “皇叔父什么都能给你。”锦山侯道。 钟念月禁不住笑了:“谁说的?也有他不能给我的东西呀。”便如她想要这世上没有太子这个人,那便是不成的。 “是么?”锦山侯耷拉着脑袋,只当是钟念月在安慰他,喃喃道:“念念真温柔。” 他们没走出多远,便被宫人截住了。 那宫人笑笑道:“正念着姑娘起来了没有呢,姑娘今日身子如何了?” “尚可,只是酸软无力,腰疼。”钟念月按了按腰腹,“还饿了。” “姑娘随奴婢来,早膳已经给您备着了。” 等高淑儿再见到钟念月的时候,钟念月坐在一只绣墩上,怀里抱着手炉,脚边丢着两个汤婆子,手里还捧了一只瓷碗,正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的粥。 高淑儿忍不住道:“成何体统?” 那厢仪式启。 钟念月便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好不惬意。 等吃得快饱了。 那厢笼子一开,足有半人高的鹰被放了出来,个个羽翼丰满,尖喙锐利,它们一挥动翅膀,掠空而起,展开的翅膀带出了美丽的富有野性的弧度。 这一幕是极震撼的。 一声鹰啸响起,那湖面都变得动荡了起来。 钟念月盯着看得认真。 却突然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好像有谁在看她。 于是钟念月想也不想便转头,回望了过去。 晋朔帝端坐在那里,受臣子拥簇。 众人都在看鹰。 而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面上不知为何不见笑容,连目光好像都是沉沉的。 但钟念月素来不怕他,便想也不想冲他笑了笑。 于是晋朔帝的面色好似也缓和了些。 他动了动唇,唇形像是在说:“过来。” 钟念月想了想,把碗递给了一旁的香桃拿着,然后扭头继续看起了鹰。 等见到鹰从空中疾冲而下,掠过水面,再起来时,微微弓起的利爪间便抓住了一条鱼。 钟念月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 那厢怀远将军心情多少有一分忐忑,他发觉陛下今日的兴致似乎并不怎么高。不由低声道:“陛下,今年养出来的鹰,是不是不如往年来得英勇凶猛?” 晋朔帝只淡淡应了声:“嗯。” 怀远将军还待说些什么。 远处的钟念月骤然起了身,趁着众人还专注于看鹰捕猎的时候,她悄悄往大帐去了。 晋朔帝见状,面色又缓和了回去。 晋朔帝起身道:“祁瑾。” 三皇子立马应了声:“父皇。” “你在此地主持。” “是。” 三皇子登时满眼都是压不住的喜色。 晋朔帝起身往帐子走,孟公公紧跟在他的后面。 掀帘帐进去时,钟念月已经在椅子上坐好了。 晋朔帝径直走到她跟前,他的身形挺拔高大,立在钟念月跟前,便如巍峨大山。 “陛下唤我作什么?” 钟念月话音方才落下,晋朔帝骤然伸出手,捏住了她的脸颊,将她的脸抬起来,另一只手便不轻不重地摩挲了下她的发丝,喉中的声音不急不缓:“怎么将那支喜鹊衔珠的钗子给旁人了?” 钟念月挣不开他的手,怔了一下。 她便只好让他捏着脸,一张嘴,有几分瓮声瓮气,道:“为了谢谢那高家姑娘让了月事带给我呀。” 晋朔帝心底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 她皮薄,又生得白。 轻轻一掐便红了。 他的手指缓缓挪了个位置,改掐住了她的下巴。 他低声道:“朕还将披风给你了,怎么不见你谢朕?” 真话(但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第四十章 钟念月有一瞬的迷惑。 这不是常常做的事么?何时需要她特地来谢了? 还有那钗子…… 钟念月被迫仰着头,  娇声抱怨道:“分明是陛下原先拿了许多东西给我,让我拿去交朋友用的……今日给了高淑儿,也没什么不妥啊。” 晋朔帝一顿。 是有这么一回事…… 将东西给钟念月时,  他随口叫她想送给谁都可以,  不必忧心,上面并无宫内的铭刻。但到了今日,  见到高淑儿头上真戴了他给钟念月的东西,  却是又有不快了。 钟念月抬手去掰他的手指,  嘴巴艰难地一张一合,  含含糊糊道:“别捏我,一会儿嘴合不上,  口水滴你手指头上……看陛下怎么办?” 晋朔帝垂眸:“你给朕舔干净。” 孟公公在旁边一怔。 连晋朔帝自己说完,  都顿了下,似是意识到了这措辞的不大对劲。 钟念月皱起眉,  不高兴地道:“我又不是狗。” 晋朔帝又盯着她看了两眼,这才松了手。 晋朔帝温声道:“罢了,  那喜鹊衔珠的钗子,也算不得多么稀奇。改日做一支鸾鸟飞天的。” 钟念月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唔。” 帐子里一时便安静了下来。 钟念月不由再度出声问:“便没有旁的事了?” 晋朔帝暗暗一皱眉。 是。 没有旁的事了。 他自己也觉得怪异,  为着这样一桩小事,便将钟念月叫了过来…… 钟念月起身:“那我走了。” 见她说走便走,毫无留恋,晋朔帝的眸光闪动,眉心不自觉地便又皱到了一处。 不过钟念月方才走出去两步,便又顿住了,返身回来道:“罢了,  方才捉鱼也瞧过了,我就擎等着吃烤鱼和烤肉了。也不知三皇子学得如何了,  一会儿若是烤来给我,却不好吃。陛下说该如何是好?” 她说着,回头看向晋朔帝。 晋朔帝早知她是个记仇的,因而听着她将旧事重提,还记着三皇子为她烤肉的事,他也并不奇怪。 晋朔帝眉心舒展,笑了下:“嗯,你想怎么样?” 钟念月随口那么一说:“便让他给我烤一辈子的肉好了,等哪日烤得好了,再说。” 本是个惩罚人的法子。 但晋朔帝这会儿听着,脸上的笑意又慢慢敛住了。 动不动便是一辈子。 这惩罚的手段,倒好像沾上了别的味道。 再思及三皇子给她的披风外袍…… 晋朔帝指了指跟前的椅子:“坐回来。” 钟念月也没想久站,走回到椅子旁便坐下了。 “叫孟公公给你烤鱼,如何?”晋朔帝问。 钟念月暗暗抿唇。 对晋朔帝来说,亲儿子果真还是不一样的。要惩处三皇子,他都尚有留情。更不提太子了…… 见钟念月不答。 晋朔帝暗暗一拧眉。 便真要三皇子? 罢了。 晋朔帝看向孟公公:“去请三皇子先烤些鱼来。” 孟公公应了声,总觉得今日这帐子里的气氛怪异得很。 那厢三皇子很快便得了令。 他如今初掌这春猎队伍的大权,替晋朔帝主持各项事宜,正是心情大好的时候,因而听了话倒也不似从前那样生气了。 不就是应付个泼妇丫头吗? 他如今已长大不少,较过往聪明了许多,知道什么东西才更应该抓在手里。 三皇子当下便转身烤鱼去了。 而其余人还在轻叹呢。 怎么不见陛下再出来了? 长公主也在低声同驸马交谈:“这几日陛下露面都极少,却不知是为何……再有那日补身子的汤……” 驸马左右一打量,方才低声道:“你是想着,陛下身体有恙?” 长公主:“兴许是……也兴许,只是陛下的帐子里,有什么女眷罢了。” 她是从未见过这个弟弟身旁,有什么亲近的女子的。 她弟弟克制至极,从不对宫女下手,若非是为了做个好帝王,将皇帝应当做的都一一做了,他恐怕会不近女色到极致。 长公主缓缓起身:“来到此地已有一日了,却还不曾独自拜见陛下,走罢,咱们该去问问安。” 驸马连忙跟了上去,五官绷紧,似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三皇子将鱼烤来时,钟念月还未尝上一口呢,便听得帐外的宫人道:“陛下,长公主与驸马求见。” 晋朔帝:“进来。” 宫人这才冲长公主笑了笑,顺手将帐子也掀了起来:“公主请,驸马请。” 钟念月抬起头,冲晋朔帝指了指自己,便是在暗示,自己要不要躲一躲。 晋朔帝却没有看她。 钟念月便也就踏踏实实地坐稳了。 长公主与晋朔帝也是一母同胞。 她眉眼生得美丽端庄,眼角虽有细纹,但这都无损她的气质。而驸马看着则要老成多了,不过依稀也能看出年轻时,该是英俊的。 二人到了跟前,一并躬身拜了拜。 钟念月无意间抬眸一瞧,瞧见了驸马额间的几点汗水。 这个天气,也能出这么多汗? “起身吧。”晋朔帝微微颔首。 长公主行过礼,并未立即落座,她转头看向了一旁的三皇子和钟念月。 她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讶异道:“这是哪家的姑娘?” 孟公公笑道:“钟家。” 长公主看着三皇子手里的烤鱼,再看了看钟念月手旁摆着的碗碟,她不由笑道:“瑾儿竟然也会哄人了,庄妃若是见了,心下定然大慰。” 一时帐中却是无人接话,气氛有一瞬的凝滞。 长公主的笑容僵了片刻,不知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 还是钟念月先动了,她接过了烤鱼,低头咬上一口。 晋朔帝方才出了声,问:“如何?” 三皇子迫不及待道:“定是极好吃的!” 晋朔帝垂下眼眸,敲击了下扶手。他并不希望钟念月觉得这鱼好吃。 但若说鱼不好吃,便下回还要三皇子来烤。 也不好。 钟念月道:“肉柴了,却无焦香气。” 三皇子咬牙切齿:“你倒挑剔。” 长公主原想着这是陛下要将这二人,引作一对。将万老将军的外孙女,配给三皇子做皇妃。 可如今瞧了,她一时又觉得摸不清楚了。 正巧此时帐外又来了人,原是怀远将军亲手烤的鱼,想要呈到晋朔帝跟前,请他品鉴。 晋朔帝道:“拿进来。” 长公主只听得她那弟弟道:“吃这个吧。” 还不等她疑惑这话是对谁说的,便见那钟家姑娘笑眯眯地道:“多谢陛下。……那这个给陛下吧。” 晋朔帝居然没有推辞,还应声道:“嗯,孟胜,去。” 孟公公便将两条鱼换了下位置。 三皇子这下有气也发不出来了。 他的鱼都给父皇吃了…… 钟念月是真的馋了。 怀远将军呈给晋朔帝那条鱼,上面用的料很足,鱼油流了些出来,将烤得焦黄的鱼脂一裹,更显得诱人。 她吃得满口是香。 众人瞧着,都多了三分胃口。 长公主将视线收回去,便见晋朔帝将钟家姑娘咬过那一块儿,用小刀切了下来。剩下的…… 晋朔帝道:“祁瑾,你亲手烤的,便拿去孝敬你姑姑吧。” 三皇子也不想让自己的心血浪费,还真就给捧给了长公主。 长公主嘴角抽了抽,深觉自己来得不太是时候,咬着牙,和驸马一块儿分食了那鱼肉。 钟念月吃着鱼的时候,抽空抬头问了一句:“那陛下吃什么?” 还算有点良心,晓得要问问他。 晋朔帝嘴角一勾,道:“你且吃你的。” 钟念月便不分神说话了。 她很快就吃了小半条鱼下去……然后打了个嗝。 孟公公熟练地将盘子一抽,道:“姑娘不能再吃了。” 钟念月眼瞧着她的盘子到了晋朔帝跟前,没好气地道:“原来陛下惦记着我的……” 还把三皇子难吃的,丢给长公主了。 长公主动作一顿,这才回过味儿来。 这钟家姑娘并非是与三皇子亲近,言语间倒更像是与晋朔帝更亲近些。 可陛下身旁,何时有了一个她?竟是从未听闻过…… 她哪里知道。 晋朔帝若是不想让旁人知晓,旁人费尽心思也打探不到。 可若是想要让别人瞧见他待钟念月的荣宠,那便会不露痕迹地让别人瞧个清清楚楚。 长公主与驸马用完那烤鱼,见晋朔帝确实身体无恙,便起身告退。 走时,晋朔帝连多看她一眼也无。 长公主揪紧帕子,与驸马走得更远了些。 “今日陛下多有冷淡……也不知是不是我说错了话。又或者,陛下是看出了什么来,不过借题发挥罢了。” 驸马:“嘘。”“莫要多言。” 这对夫妻皱了皱眉,心思各异地回到了他们的帐子。 而这厢晋朔帝盯着三皇子瞧了两眼,突地出声道:“庄妃想要挑你表妹给你作皇妃?你觉得如何?” 钟念月听罢,都忍不住暗暗道,这古代人怎么都爱娶表妹? 十个表妹,九个里还都下场凄惨。 三皇子怔了怔,面上一红,道:“儿子……儿子自然是听父皇和母妃的意思。” 他从未兴起过什么男女之情的心思,只一心想着若是成了婚,自然能掌更多的大事了。 若是能比太子先成婚,那不是压太子一头? 晋朔帝看了一眼钟念月。 钟念月有些莫名其妙,心道看我作什么? 晋朔帝语气失望,道:“你下去吧。” 三皇子结巴了一下:“是、是。” 晋朔帝冷声道:“你大哥和太子还未娶亲,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做弟弟的?回了宫,且叫你母妃按住了念头。” 太子、三皇子都不能作钟念月的良配。同太子成婚,日日都不得安宁。而三皇子一心听庄妃的,性情冲动,又当不起大事。总要叫她看看清楚的。 三皇子神色尴尬,忙低头退下了。 等打发走了三皇子,晋朔帝便又转头看向钟念月,似是怕她看不懂,便特地轻叹上一声,道:“不知为何,祁瑾长到如今的岁数了,仍旧不够聪颖,行事冲动无大局,易受旁人的挑唆与操控。竟是不曾袭承朕半点。” 钟念月:? 钟念月茫然了一瞬。 晋朔帝与她说起这些,倒像是半点不拿她当外人了。 几年下来,她待晋朔帝倒也确实有几分亲近了。 钟念月想了想,道:“陛下要听真话么?” 晋朔帝没成想她还会反问自己,于是眸光一动,道:“嗯,念念说便是。” 钟念月从位置上起身,走近些,低头凑近些,小声道:“兴许是陛下成婚生子太早了,精子质量不好。那怪陛下。” 她愉快地搓搓手。 心道要不您把太子淘汰了?我用科学帮您生个聪明点儿的叭。 晋朔帝:“……” 他虽没有听懂其中两个字,但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爱慕(双更合并) 第四十一章 此次春猎时日不长。 方才等到第三日,  晋朔帝便下令启程返京。 引得驸马暗地里又擦了擦汗,与长公主道:“莫不是陛下当真瞧出什么了?” 长公主先是皱眉,随即一摇头,  道:“不像是。倒更像是……”此次春猎,  只是为了带那日那个钟家姑娘出门,吃上一餐烤肉。如此了了,  便可回京了。 不过这到底只是她的猜测,  长公主按在心中,  谁也没有说。 等启程时,  晋朔帝第一个问的便是:“去问问她身子如何了?” 孟公公心知指的是钟念月,便当即派了个人去问。 回话的人,  却是好一会儿才返到帐中。 那宫人躬了躬身,  道:“姑娘在朱家姑娘的帐子里呢。” “朱家姑娘?”晋朔帝出声。 孟公公想起了这么个人:“应当是朱家那个朱幼怡吧?早先您选了她给姑娘做陪玩。” 晋朔帝这才有了些印象,低声问:“为何还在帐中?” 宫人道:“那朱夫人不知何故,  发起了高热。朱家姑娘这两日都不见出帐子,只一心侍奉母亲。姑娘与朱家姑娘交好,  便探望去了。” “可请太医瞧过了?” “瞧过了,还开了方子熬了药。那朱夫人兴许是怕扫了春猎的兴致,  思虑过重罢,一直也不见好……” 晋朔帝出声:“她便在一旁一直陪着?”宫人应声道:“正是,姑娘还陪着一同照顾那朱夫人呢。” 晋朔帝禁不住笑了:“她还会照顾人了?”他登时来了兴趣,起身道:“去瞧瞧。” 晋朔帝到时,朱夫人正勉力要坐起来,朱幼怡手里攥着帕子给她擦汗,而钟念月便端了一碗药,  正小心翼翼地搅动着,催着它快些凉,  免得烫嘴。 朱夫人轻咳两声,道:“怎么好劳动钟家姑娘?” 她话音方一落下,帐子外守着的朱家下人便慌里慌张地道了一声:“参见、参见陛下。”那声音又惊又怕,都发抖了。 朱夫人一愣,全然未能回过神来。 而那帘子一动。 晋朔帝已然走了进来。 晋朔帝的目光当先便落在了钟念月的身上,她连也不抬,只一心与那碗药汤较劲。 朱夫人仓皇地下了床:“臣妇形容不整,恐污了陛下的眼。” 晋朔帝方才看了她一眼,道:“扶夫人起身。” 宫人应声,上前去扶了一把。 朱夫人面色羞愧:“臣妇恐怕耽误了启程的时辰……” 晋朔帝:“无妨。孟胜,将林太医唤来,便随朱家的车马而行罢。”说罢,他便朝钟念月伸出了手:“过来。” 朱夫人面露感激之色,正要再拜下,便见钟家姑娘缓缓起了身。 晋朔帝道:“今日倒是又不觉得碗沉了?” 钟念月:“那自是不一样的。” 晋朔帝点了个宫人。 那宫人应了声,登时便自觉伸出手去,将药碗接了过来,笑道:“姑娘,还是奴婢来吧。奴婢干惯了这伺候的活儿,姑娘这手娇嫩,还是歇着好。” 晋朔帝转身走在前:“跟上来。” 钟念月冲朱幼怡眨了眨眼,这才转身跟了上去。 晋朔帝卷起帘子,道:“你今日身子如何了?” “好多了。”钟念月应道。 晋朔帝不自觉地捏了下指尖,却是总觉得那处有些空。真是长大了……连疼也不喊了。 晋朔帝仿佛不经意地道:“念念照顾起这朱家夫人,倒是分外尽心的。” 钟念月摇头道:“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晋朔帝转头看着她,低声道:“不知将来若是朕有一日病了,念念会不会也如这般在朕的床前侍疾?” 孟公公在后头一愣,登时心下哭笑不得,暗暗道,陛下好端端的怎么会连这样的醋也要吃了?实在怪了。 钟念月也觉得怪。 做皇帝的,最忌讳的难道不就是生老病死么?怎么反倒他自己先提起来了? 念及晋朔帝待她确实不错……钟念月扭脸笑道:“我将药吹凉了再端给陛下……”“若是陛下睡不着,我也念书给陛下听。” 晋朔帝定定看着钟念月,低声道:“嗯,那你莫要忘了。” 钟念月忙反问:“那下回还出京城来玩么?” 晋朔帝没好气地笑道:“玩。” 这厢晋朔帝目送着钟念月上了马车,那厢朱夫人也由太医和宫人一并照顾着离了帐子。 随后自然有人上前收拾。 大部队很快启了程。 只是钟念月朝外头瞧上一眼,见那怀远将军不知何故,带了一支队伍,转向走了另一条路。 孟公公也觉得疑惑呢:“将军这是作什么去?” 晋朔帝放下茶杯,抬眸道:“抓人。” 孟公公惊了一跳:“抓什么……莫不是,莫不是……”先定王府的反贼?只是话到了嘴边,孟公公没敢说出来。 孟公公转声道:“陛下一早知道有人跟上了咱们?” 晋朔帝神色平静,反问:“哪一次没有呢?” 孟公公有些后怕:“此次春猎倒是不大安全。陛下龙体贵重,下次出行,该要再提前一月,将方圆百里都围起来,清扫干净才是……” 晋朔帝:“无妨。” 孟公公想了想,神色舒缓了些,笑道:“不过此次也总算是全了姑娘的念想了,打从清水县后,便一直委屈着姑娘了……” 换做往日,孟公公未必敢说这样的话。 毕竟救驾乃是大功,臣民为君而死,乃是天经地义。如何算得委屈呢? 可如今孟公公心下已然笃定,无论一年、两年,亦或是更久,陛下待钟姑娘的荣宠怕是都不会变更了。这般为姑娘心疼上一两句,恐怕反倒更合陛下的心意。 “是委屈她了……”晋朔帝摩挲了下袖口。 孟公公闻声,心下更为大定。 果然。 姑娘如今已真正成了陛下心头那个特别的存在了。 另一厢的马车里,高家的丫鬟低声道:“朱家的夫人病了,奴婢还瞧见太医与宫人随了朱家的马车一块儿前行……” 高夫人不由歆羡道:“朱夫人倒是好风光。” 高淑儿疑惑出声:“母亲不是说,朱家不似过去那般得用了么?还叫我不必瞧那朱家公子了……” 高夫人皱了下眉,道:“谁知道呢?不过朱家二房老爷,一向忠于陛下,兴许是又要重受重用了,今日便是个信号也说不准。反倒是你父亲……”高夫人长叹一声:“自从他做了三皇子的老师,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高淑儿忍不住道:“女儿定会想法子,重振我高家的。” 高夫人没放在心上,只问她:“此次可有瞧上什么人?本想着你能指给太子做个侧妃也是极好的。可如今你父亲已成了三皇子的老师,便不能再同太子沾上关系了。若是能嫁给三皇子也不错……他母亲庄妃,手腕强硬,在宫中还要压惠妃一头。更有庄家作依仗……” 高淑儿却只听着,没有再出声。 …… 赶路时钟念月最爱的便是睡觉。 她一觉睡得迷迷糊糊,隐约间听见一阵马蹄声近了,她抽空朝外看了一眼。好像是怀远将军带着人又归了队,正朝晋朔帝回禀呢。 长公主是队伍之中除了晋朔帝以外,最尊贵的人。 她的车马离着晋朔帝很近。 怀远将军才刚到近前呢,她便听得他铿锵有力地道:“禀陛下,臣已经带神枢营将躲藏在蔚县中的贼人,悉数歼灭!” 长公主听得颤了颤,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 等怀远将军回到了本该待的位置,窗外重新归于寂静,只余下马蹄和车轮的声音,长公主方才缓缓喘了口气。 “他果真都知晓……”长公主颤声道。 驸马捂住了她的唇。 长公主推开了驸马的手,道:“你还记得那个钟家姑娘么?” 驸马愣了下,不过这倒是没什么不能说的,他点点头道:“自然。那钟家姑娘年纪虽小,却生得……” 长公主接声道:“却生得叫人过目不忘。” 她冷了眉眼。 “陛下明知有人一路跟着他,却还是要举行春猎。你说,与这个钟家姑娘有没有干系?” 驸马又捂住了她的嘴,道:“此事不说了,不说了,管他什么干系呢。” 长公主目露烦躁之色,她眉间拧起,再细看,她的神色倒更像是恐惧。 马车里很快又安静了下来,再无一人出声。 这厢香桃哄着道:“姑娘再睡一会儿,如今时辰尚早呢。” 钟念月揉了揉额角,坐起身来:“这马车还是太小了些,睡得我腰疼,脖子也疼。” 说罢,她便穿了披风,跳下马车,借着夜色,缓缓朝前方晋朔帝的车辇走了过去。 神枢营的人未必识得她,那怀远将军也不大明白她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地位。但禁卫却是认识她的。 禁卫见了她,当即便示意车马慢行,又护送着钟念月到了晋朔帝的车辇旁。 她伸手去掀帘子。 孟公公眼尖,头一个瞧见,正要上前。然而晋朔帝的动作更快,他的身形前倾,同时一手扣住了钟念月的手腕。 钟念月的声音隔着帘子传了进去。 她道:“陛下快使力将我拉上去。” 孟公公忙帮着将帘子掀得更高,同时钟念月也被拉上了马车。 “还是陛下的车辇更为宽敞。”钟念月整了整裙摆道。 晋朔帝如今听她说半句话,便知晓她的意思了。 他将手边的汤婆子丢给她:“睡罢。” 钟念月将汤婆子抱住了,很快便睡了下去。 孟公公见状,便自觉地退到了外头,连同另外两个伺候的宫人。 等再醒来时,钟念月已经在一张贵妃榻上了。 她掀了被子起身,缓缓朝外行去,正听得底下人低声向晋朔帝禀道:“春猎随行的未定亲的年轻公子,共有十六人。其中七人回到府中后,都与长辈提及了钟家姑娘。兴许也还有动了心思,只是羞于提起的。” 钟念月听得都震惊了。 原先她亲爹管她不能早恋的问题也就罢了,到了大晋,竟还有个晋朔帝会管这样的事…… 她同那些什么年轻公子,还一句话都未曾说过呢! “姑娘醒了?”宫女的声音骤然在一旁响起,前殿登时便安静了下来,只隐约听得o@的衣物摩擦声。 钟念月眨眨眼,光明正大地走了出去。 只要她不觉尴尬,尴尬的自然就是别人。 这一走出去,她便当先瞧见跪在晋朔帝跟前的人,那人着禁卫打扮,额上缓缓滑落了些汗水,似是怕她将不快撒到他的身上去。 钟念月一转头,再瞧晋朔帝。 他的面上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半点也不觉自己插手她的事有何不妥。 他还不急不缓地出声道:“饿不饿?朕叫人取吃食来。” 钟念月不答,转而盯着他瞧了起来。 难怪这几日总觉得晋朔帝有几分怪异……那日无端问起披风的事,便是以为她与三皇子亲近上了吧?那钗子又是为的什么?高淑儿可是个女的。 晋朔帝任由她打量。 一会儿后方才问:“可瞧够了?” 他道:“瞧够了便用膳,一会儿饿着了,倒要怪朕了。” 钟念月撇撇嘴:“我哪有那样小气?” 底下那人见此事被陛下三言两语揭过了,这才松了口气。他站起来,正要告退。 钟念月转身叫住他,道:“都有谁喜欢我?你手里连名单也有了?” 那人额上的汗水一下便又下来了。 晋朔帝屈指敲了下案头,不冷不热道:“怎么不知羞?哪有这样问的?” 钟念月:“有几分好奇罢了。” 说来,她未穿书前就被家里护佑得厉害,她亲爹抓早恋抓得那叫一个紧,以至于她也还不知晓,谈恋爱应当是个什么滋味儿呢。 若说喜欢谁,那倒是喜欢过的。 她高中时,前一个月喜欢篮球队长,觉得球打得好的真是帅,后一个月又喜欢年纪第一的大学霸,觉得思想有深度的人更有魅力,再再一个月过去,她又觉得一帮同龄小屁孩儿都不过如此……不远处大学里的学生会长成熟稳重更吸引人……反正就没个长情的时候。 钟念月道:“快给我瞧瞧。” 这个年纪在古代都是合法早恋。 刺激。 那人哪里敢给名单,只能抬头求救地望着晋朔帝。 晋朔帝道:“都是些蠢人,没什么好瞧的。” 钟念月头也不回:“在陛下眼中,又有几个是及得上陛下的聪明人?” “我不惧蠢人,生得好看便好了。”她又道。 这下晋朔帝的眉头终于又皱了起来:“胡闹。” 他知她不惧蠢人。 人人不喜锦山侯,独她不同。 难不成将来她还要嫁锦山侯? 单是想到这里,晋朔帝的面色便已有些沉了。 晋朔帝将那人斥退,道:“你今日乖些,待你兄长殿试那日,我带你到大殿里去。” 这个吸引力确实要更大一些。 钟念月皱皱眉,应声道:“好吧。” 等应完,她才骤然反应过来:“要殿试了?成绩出来了?他是贡士?” “公子岂止贡士?”孟公公一笑,没把话说完。 这风头这么敢和陛下抢呢? 后半句话是从晋朔帝口中说出来的,他道:“他在会试中,取了头名。” 钟念月并不奇怪。 毕竟作为原著中爱慕女主的重要角色之一,若没有点本事,怎么够资格与太子争夺女主呢? 不过钟随安连着给她唱了几回曲儿哄她睡觉,在她心中便也不止是那个扁平又可恶的原著角色了。 因而听了这话,还是真有几分为他高兴的。 钟念月嘴角一扬:“何时放榜?我要回去恭贺我哥哥。” 听她一口一个“我哥哥”,晋朔帝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道:“明日再回去,先用膳。” “府上兴许在等我呢。” “自有人去传话。” 钟念月这才坐了下来。 晋朔帝派了宫人去取膳食,转头道:“朕还未病,你便这样坐不住了?” 旁人听了这话还不知如何诚惶诚恐,钟念月却是不怕,反道:“若是陛下病了,我才日日陪着舍不得走呢。” 晋朔帝轻笑一声,眉间一点褶痕又抚平了。 “你歪理多。”他道。 钟念月在皇宫中多住了一晚,方才回了钟府。临走时还带了些宫中的点心。 她道:“拿回去给我哥哥做彩头。” 晋朔帝觉得有些好笑,道了一声:“将来若是再逢朕的寿辰,不许拿同样的法子来糊弄朕。” 钟念月连连点头,这才被他放出了宫。 钟念月回府这日正是放榜日。 府中已然热闹了起来,她一踏进门,便有仆妇扯着嗓子,高声喊:“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 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中会元的那个是她呢! 万氏满脸笑容地将她搂进了屋。 “明日你哥哥他们要举宴相庆,你可要一同去玩去?” 万氏见她春猎归来,身上并无异状,便也不想再拘着她了。 何况年纪到了。 万氏心道。 回来时,香桃便乐津津地同她说了,钟念月去春猎时,甫一下马车,便引来了众人惊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万氏随后就将此事记在了心上。 太子已然不被他们家考虑在内了。 锦山侯无力庇佑女儿。 最好便是念念兄长的同窗了……皆是青年才俊,年长几岁,自然更懂得稳重疼人。 钟大人便比万氏大了几岁,她心下自然也更偏好为女儿选这样的男子…… 钟念月还不自觉,她的亲事已渐渐被家中人提上日程了。 她也正想多出去走走,便点头应了。 等到了这一日,钟随安硬是等到迟些时候,才来将钟念月唤醒,随后一并往那宴上去。 马车驶达,钟念月倚着车壁,懒洋洋地往窗外一瞧。外头已有不少随兄长来赴宴的年轻少女了,她们头戴幕篱,打扮文雅,手中握有诗文册子。 就像是来参加什么交流会似的。 不学无术的钟念月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倒是马车里点心放得挺多的。 钟随安浑然不觉有何不妥。 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晓,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受了影响,并不觉得妹妹不好好读书有什么错处了。 念念体弱。 懒怠些,不,不该叫懒怠,……娇气些是应当的。 钟随安心下念头如此深深扎了根。 他们的马车很快便被旁人瞧见了,有人朗声道:“随安怎么来得这么迟?” “不错,实在不似你的性子。” 他们没觉得钟随安将自己妹妹带来了。 那钟家姑娘在国子监里都是迟到早退,见不得面。平日若是和钟随安提起她,钟随安也是道,幼妹体弱,见不得风。 直到这会儿钟随安掀了帘子走下去,又小心翼翼转过身,伸出手,道:“慢些……” 众人惊了一跳。 “随安,你带了谁来?” “我妹妹。”钟随安一抿唇,只觉得光是说出这三个字,便已足够叫他觉得说不出的一腔兄长的柔情。 众人只见那马车里伸出柔弱无骨的一只手来,随即一个娉婷少女走了下来。她没有戴幕篱,只大大方方地叫旁人打量,丝毫不见羞涩与畏意。 这似乎也并不奇怪。 只因那少女生得洛神之貌,见之惊艳。恐怕只有旁人见了她,惊觉害羞,不敢直视的道理。 这便是钟随安的妹妹…… 这便是国子监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钟家妹妹…… 他们尚在怔忡之中,钟念月便已经环视起周围了。 她随手指了个亭子:“我要去坐那里。” 那亭子四面都挂了纱帐,后又有树木掩映,实在挡风又遮面。 别人吟诗作对,她可以在里面同人玩儿牌,玩累了,就掀起一角来赏春日里的花……岂不美滋滋? 钟随安点了头:“那便去那里。” 此时另一头,高淑儿不由得讶异道:“钟念月怎么也来了?见了满堂的读书人,她难道不会觉得脸红么?” 她身旁坐着的周家姑娘绞了绞帕子,咬牙道:“她脸红不脸红我不知晓,我那哥哥见着她,倒像是脸红了。” 高淑儿受家中教导,满耳朵都是为女子应当贤良淑德恭检让,才情次之,容貌颜色更次之。谁家选媳妇,都是这样选的。若能做到最要紧的,自然不愁受人喜欢。 可如今她才骤然发觉,什么到了那长得好看的人跟前,都是不值一提的。 这般将她认知全盘打破。 如何叫她舒心? 高淑儿转头看向身边的周家姑娘,道:“你怕什么?她能勾走你哥哥,你何不去与她哥哥搭话?” 周家姑娘脸红了红:“这样好么?” 高淑儿:“如何不好?你瞧,你哥哥人都不见了,没准儿便是去寻钟念月去了。” 周家姑娘一下就坐不住了,拿了自己的诗集,便朝钟随安走了过去。 钟念月不受她们喜欢,但钟随安却是大不相同的。钟随安生得俊美,又是连中双元,实在是青年才俊中最拔尖的那一个了。 “钟公子……”周家姑娘上前便出了声。 钟随安道:“且等一等……”说罢,他转头看向那亭子,问道:“念念,亭子里坐着如何?若是冷,便换一处。” 钟念月:“不冷。” 她立在亭子里,望着亭子里早就落座的另一个人。 这人身形挺拔,身着白色常服,上面绣着银色暗纹,纹路张牙舞爪,将凌厉气势隐于其间。他头戴玉冠,气质温雅,看着仍显年轻,与坐在宫中时的模样,有些分别。 正是晋朔帝。 钟念月有些惊讶。 怎么会在此处见着晋朔帝呢? 不等她开口,从亭子后的树丛中,却是出来了一个人。 那人站定后,先理了理衣衫与发丝,随即道:“钟家姑娘可是在亭中歇息?” 钟念月没应声,疑惑地转了转脑袋。 那人朝着亭子拜了一拜,道:“小可周家大房嫡长子周岩文,见过钟姑娘。” 晋朔帝面色微冷,看向了钟念月。 而钟念月看也没看他。 那周岩文又道:“岩文愿与姑娘论诗文……” 钟念月忍不住笑了:“我不曾写过诗文,也不会写。” 周岩文道:“岩文可以教姑娘。” 钟念月忍不住小声道:“他究竟想做什么?有病么?我那么多老师,我不和他们学,偏要和他学?” 晋朔帝面上冷色滞了滞,这才嘴角一勾,笑道:“是有几分蠢病在。” 钟念月多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晋朔帝今日瞧着这般文雅,说出口的话倒是不加修饰。 见亭子里无人理会,周岩文微微低下头去,尴尬道:“姑娘不在亭中?” 钟念月掀起纱帐一角,懒洋洋道:“在呢。我不学诗文,你可以走了。” 周岩文抬起头来,再见她的模样,登时更觉得说不出的惊艳震撼,脚下一时仿佛生了根,挪也挪不动了。 他低声道:“那……那姑娘喜好什么?” 晋朔帝起身,走到钟念月身侧,伸手按住了她的肩,用力不重,但却带着几分强势的不容置噱的意味。他插声道:“你那心思,一眼便望到底了。且收收那些装模作样吧。” 周岩文惊了一跳,厉声道:“谁?你是谁?” 钟念月心道,小伙子,胆子真大! 这么和你的陛下说话。 晋朔帝看向那人,只觉这人年纪又长,生得又木讷,行事又虚伪,横竖上下都令人生厌。 他垂眸扫过钟念月的发间,然后摘取了发簪间缀着的明珠,随手抛进了不远处的湖里,冷淡道:“若要谈倾慕喜欢,便先将姑娘落进湖里的明珠拾起来,再来说罢。” 周岩文立在那里,面色惊怒:“你到底是何人?你既不是钟家姑娘的兄长,听你声音也不是钟家姑娘父亲的声音……” 晋朔帝抚平了钟念月头上被他弄乱的发丝,道:“若要教诗文,世间大儒,任你选之。岂轮得到他?而今便是叫他做个效犬马之劳的人,却也做不了。他连你的珠子都捡不起来。这般人,倒也不必多看一眼。” 周岩文闻声更是大怒:“你好狂妄的口气……” 世间大儒在他口中,便好似任意取用一般。 只是碍着钟家姑娘……周岩文咬咬牙,心道,才不与你这般人计较。 周岩文用力一闭眼,再睁眼时,道:“我为姑娘捡珠子去!” 说罢,就“噗通”一声跳湖里去了。 钟念月:“……” 晋朔帝:“……” 外面顿起惊呼声阵阵。 周家姑娘高喊了一声:“大哥!” 晋朔帝抚着钟念月发丝的手顿了顿,不过很快便又恢复了动作。他云淡风轻道:“经不得激,全无头脑,不堪大用。这般人,连半眼都不必多看。” 钟念月:??? 横竖都是你有理呗。 钟念月磨了磨牙,仰头咬了一口晋朔帝的手。 “虽说我在京中名声也并不大好,但今日陛下扔的珠子,旁人却是要算我头上了。这般没由来的黑锅叫我背了,陛下如何赔?” 笑脸(朕不能管么...) 第四十三章 钟念月气愤地咬一口就松开了。 晋朔帝垂首看了一眼。 虎口上还真咬出了牙印,  小小的凹痕嵌在那里,并不叫人觉得狰狞难看。 “跟狗似的。”晋朔帝只淡淡说了一声,连脸色都没变一下。 跟在一旁始终不曾出声的宫人,  都不由得惊异地看了看钟念月。钟家姑娘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那头周岩文跳下去便有些后悔了。 春日里的湖水冰凉彻骨,  他方才在树丛间站了那么一会儿,被湖面的风吹得浑身都是凉的,  再这么猝不及防地一跳,  浑身好像都跟着抽抽了起来。 这时候岸边又传来了他妹妹惊慌失措的喊声。 “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快来人……” 晋朔帝抬手掀起纱帐一角,  朝湖面看了看,  将那周岩文在水中挣扎沉浮的模样,尽收入眼底。 他拍了下钟念月的手背:“收回去。” 钟念月蜷起了手,  便任由他去掀着纱帐了。 那周家随行的小厮,  “噗通”一声跳下去,费力地去扶周岩文。却是两个人带着一块儿往下沉了,  别说往岸边游了。 周家姑娘更慌了,连声喊着:“大哥。” 钟随安一皱眉,  疾步上前,就要脱外袍。 钟念月出声问:“陛下今日没带侍卫出来么?” 晋朔帝看了她一眼,  道:“建敏,下湖救人。” “建敏”是他身边跟着的一个禁卫的名字,钟念月曾经听见过他的全名,好像是姓余。 晋朔帝身后那个久立着不动的,身穿劲装的年轻男子,这才骤然掀起纱帐,从亭中一跃而下,  飞快地跳入湖中,将周岩文同他的小厮一并推到了岸边。 岸周围的惊呼声、慌乱声这才小了。 钟随安自然也就停住了动作,  将衣带又重新系了回去。 周家小厮踉跄着爬起来,扶住自家公子,为他擦起了脸上的水。 只是他也浑身是水,这越擦倒是越狼狈。 周岩文不由脸色低沉地推开了他的手。 周家姑娘咬了咬牙,先是转头看了一眼那亭子,而后才问:“出了什么事?好端端的,你怎么掉湖里去了?是不是……”周家姑娘说到这里,猛地一顿。 高淑儿拍了拍胸口,走上前去,低声道:“钟念月就在那亭子里,自然是与她有关了……” 她身旁却有个年轻女子,不紧不慢道:“纵使有关,也不能提钟念月的名字。” 高淑儿一听,心下不快:“为何不能提?” 那厢周家姑娘压低了声音,问:“钟家姑娘是不是在亭子里?” 周岩文却是沉着脸,不耐地推开了妹妹,道:“你说什么?” 周家姑娘急得想跺脚:“是不是与她有关?你说啊……是不是……”周家姑娘脑中灵光一闪:“是不是她丢了什么东西进湖里,要你去找,故意为难你?” 钟念月在亭子里听别人说自己的坏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周家姑娘这是故意没藏着音量,想激她出去? 钟念月撇撇嘴,扭头道:“听听,陛下竟是与一个姑娘家想到一处了,脑子里都是一样的为难人的法子。” 晋朔帝闻声,心下觉得好笑,忍不住抬手拽了下钟念月头上梳的发髻。 那发髻梳得如才露尖尖角的小荷,一握上去,倒是十分称手。令人忍不住想要再把玩两下,只是他心知再多玩两下,小姑娘便要不乐意了。 “别拽我。”钟念月没好气地道。 这会儿子晋朔帝倒好似心情不错。 晋朔帝应了声:“嗯。” 却是又摩挲了下她的头发丝,这才缓缓收回了手。 而亭子外,周岩文已经面色一沉,斥道:“你胡说些什么?怎么平白牵别人下水?方才是我走到湖边,赏那湖面风光,正欲吟诗一首,却不慎踩滑了,这才落了水。” 周家姑娘咬着唇,面色涨红,心下不快,却又不敢同兄长在这里争执起来。 高淑儿见此情状,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幸而她方才没有自作主张地插声。 那个出声的年轻女子,早就知晓会有这一幕发生是不是? 很快有人上前来,与那小厮一并扶着周岩文下去歇息。 周家姑娘自然心有不忿,只是碍于不远处还立着一个钟随安,她方才按住了不快。 等转过身,与高淑儿她们走到一处,这便忍不住了:“不过才见了几面,倒是这样死心塌地,维护起她来了……” 年轻女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轻笑一声,道:“周家公子维护的是自己的脸面罢了,周姑娘若是再四下嚷嚷,周家公子的苦心就全废了。” 周家姑娘一愣,转头看去:“你是什么人?” “我姓罗。”年轻女子道。 高淑儿怔怔道:“可是太后的娘家,那个罗?” 年轻女子点了下头。 那周家姑娘小心地瞧了瞧她,方才闭了嘴。 亭子里,晋朔帝也正同钟念月说话。 他低声道:“念念的名声保住了。”“这人没能捡起珠子来,不过在众人跟前维护了你。念念心下可有感动?” 钟念月听他语气怪异,平静中透着丝丝冷意。她一下挣开了他,从他跟前起了身,换回到了桌子旁坐下,道:“我瞧着那样容易感动么?他只是怕事情真捅破了,丢脸的是他自己罢了。他贪好我的颜色,叫人一激便跳了湖,还没捞着珠子就沉底儿了,这样的事,他好意思叫别人知道么?自然是捂住的好。没准儿他心里还想呢,今个儿已经够狼狈的了,什么好处也没落着,若能靠着装一装维护之姿,能赢得半分心软,今日倒也算落着了点东西……陛下说是不是?” 晋朔帝面色舒缓,缓缓一笑,看着好脾气地一应声,道:“是。” 旁人怎能瞧不起她不学无术? 她这脑瓜分明是通透的。 “只是……”钟念月骤然一顿。 “只是什么?”晋朔帝接声问。 钟念月懒洋洋地坐在那里,抬头看他,问:“难不成以后每个来同我搭话的男子,陛下都要叫他先去湖里头捡珠子么?” 晋朔帝:“朕也能叫他上树去捡。” 钟念月:“……” 钟念月小声道:“陛下怎么连这个也管?” “哪个?” 钟念月翻了个白眼,只好同他直白道:“谁人同我示好的事。”她道:“我爹都不管。” 岂止不管。 钟大人恨不能每日里丢下刑部的事,与万氏一起,就看看他女儿喜欢什么模样的年轻公子,他便下功夫多寻摸些来,由着她挑。 晋朔帝蜷了蜷手指,也在桌旁落了座,他淡淡道:“你喊疼时,是朕哄着你。你原先睡觉时做了噩梦,是揪着朕的领子哭的。走哪里去,也是朕抱着你。喂药喂膳,都是朕亲手喂的……朕这样仔细养着你。自然不是什么东西凑到跟前来,都能得你两个笑脸的。” 他反问:“朕不该管?不能管么?” 这一番话下来。 钟念月面上一软,娇声道:“我现下倒是感动了。” 若说头一年,她还自觉在晋朔帝心中,不过是因救驾之功才落了份特殊罢了。 到了后面两年,感情自然不同以往。 钟念月转了转跟前的水壶,抬脸道:“我不会见了谁都露笑脸的,陛下不知么,我凶着呢。” 她与三皇子针锋相对时,是有几分凶巴巴的味道。 但晋朔帝已经将她摸透了些―― 只管顺毛摸,她便乖巧了。 如此又哪里算得上凶呢? 晋朔帝胸中还有些沉甸甸地坠着,只觉得哪怕是钟念月不予他人好脸色,他也并未就此觉得放下心。 钟彦为何如此放得下? 他手下的臣子,嫁女时个个如此吗? 晋朔帝盯住了钟念月,突地道:“先笑给朕瞧瞧。” 钟念月:? 这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钟念月当下理直气壮道:“陛下方才还说如何如何哄我呢。不如陛下先笑一个给我瞧好了。” 一旁的宫人听了这话,差点当场昏一个给她看。 哪有人胆敢这样要求陛下的? 这是将陛下当成什么了? 晋朔帝却是嘴角一翘,当真笑了下。周身那威严而极具压迫感的气势,登时去了不少。 只叫人觉得他气质矜贵,翩翩君子。 钟念月也才歪头笑了下。 耳边的琥珀坠子摇摇晃晃,与她的眼眸相映衬,满眼缀着清亮之色。 晋朔帝忍不住抬手掐了把她的脸颊。 钟念月脸上的笑一下便收住了,脸颊鼓了鼓,便也伸手去掐晋朔帝。 宫人看得真要昏了,忙喊一声:“姑娘!” 怎能这般无礼? 晋朔帝不急不忙地往旁边歪了歪身子,钟念月这一下便摸偏了,手只堪堪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手指微蜷,只摸着了喉结。 晋朔帝神情一滞,眼底闪过了黑沉沉的色彩。 整个人好似凝住了。 钟念月浑然不觉,她飞快地收回手,推开了晋朔帝,道:“陛下自个儿玩罢……” 然后就一提裙摆,先跑路了。 谁还留那儿让他掐脸啊! 她个头小了,还掐不着他。 多吃亏。 有本事等我再长五年! 钟念月一出亭子,晋朔帝便隐约听见她甜甜唤了声:“哥哥。” 他坐在那里,没有动。 不多时,微风吹起了纱帐,晋朔帝方才转头看向身后的宫人,道:“方才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晋朔帝面上已无了笑意。 那宫人轻颤着低下头:“奴婢、奴婢……” 晋朔帝道:“钟姑娘是主子。” 宫人颤声道:“没有奴婢呼喝主子的道理……奴婢知错了。”说罢,她一下跪在了地上。 而这厢心情烦闷的周家姑娘,左右一顾盼,突然揪着高淑儿的袖子道:“我怎么觉得那亭子里,……还有人在?” 高淑儿分神回了个头:“钟念月从亭子里出来了?” 方才宁平郡主来凑热闹了,不少人正在同她说话呢。高淑儿一时倒顾不上去瞧钟念月了。 旁边丁家姑娘怯怯接声道:“好像是还有旁的人,先前周家公子落水时,我好像瞧着……有谁掀起了那纱帐。像是,像是男人的手。” 那手还生得很好看。 瞧着伸手的位置,应当身量也很高。 丁家姑娘心道。 “男人?”高淑儿面上先是一惊。 周家姑娘却是心下一喜,冷声道:“难怪我哥哥会这样呢……” 那罗家姑娘又突然间不轻不重地开了口,道:“记得方才下水里去救人那个么?” 周家姑娘一转头:“嗯?” 罗家姑娘道:“那是他的随从。” 周家姑娘:“原来你也瞧见里头还有别人了是不是?钟念月一来,便直奔那亭子。亭子又用纱帐掩住了,里头还藏了个见不得人的男人……” 罗家姑娘:“……” 罗家姑娘:“不,我是想告知你,那随从都这般厉害了,你想想该是什么样的人,用得起这样的随从?” 把柄(她要悉心搜集证据...) 第四十四章 “那周公子如何了?” 钟随安应声:“扶下去换衣裳了,  倒是没什么大碍。” 问话是秦相府上的二公子,秦鸣。他与钟随安乃是同窗之交,今日的宴会,  便是在他的主张之下举办的。自然更关心这宴上每个人的安危了。 秦鸣叹道:“多亏有你助我,  今日……” 秦鸣的话未曾说完,那厢便有个人影近了。众女子都戴幕离,  独她不戴,  上前两步便唤了声:“哥哥。” 而钟随安也没继续听他说话了,  只看向来人,  低声问:“怎么出来了?” “瞧瞧。”钟念月道。 秦鸣顿了下,笑道:“钟家姑娘。从来只从随安兄口中听得你的名字,  却始终不见其人。” 有那么一段时日,  钟随安的同窗都不禁笑他,那个日日待他这样好那样好,  还总送东西给他的妹妹,是不是净是瞎编的。 钟念月一笑:“那今日见着了。” “是。”秦鸣应声,  展袖指了指不远处的桌案,“可要一同坐下,  或行飞花令,或曲水流觞……” 钟随安出声道:“秦兄先请。” 秦鸣闻声便知这是有话要说,于是自觉地先行往那边去了。 钟随安方才再度出声问:“亭子还有旁人?” 钟念月:“唔。” “陛下的人?” 钟念月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哥哥真聪明。”不过岂止是陛下的人呢,晋朔帝本人都在那里。 “还有,那周岩文是不是同你说什么轻薄之语了?”钟随安皱眉道。 钟念月摇了摇头:“只是说要教我诗文呢。” 钟随安面色更冷。 这点子文人把戏,他自然看得穿。 “你兄长乃是会试头名,  哪里轮得到他这个三十二名?”钟随安越想越觉得不快,“他倒也不觉脸红?” 钟念月附和道:“不错不错,  我哥哥乃是第一,他算个什么东西。” 听到这里,钟随安的怒火倒是又腾地熄了,他轻抿住唇,微微转过头,绷住了耳根的红意。 钟随安目光扫视一圈儿,道:“你素来少于出门,各家的姑娘,你都不大识得几个,不妨今日与她们一并玩一玩,改日也可相邀着一同踏春去……” 钟念月:“不了不了。” 有朱幼怡他们便够了。 钟随安转头看了看。 见妹妹只跟着自己,似是亦步亦趋的模样,登时心下一软,道:“不去便不去罢,你同我一起。” 钟念月便如此接受了半日的诗文熏陶。 熏得她多少有些困顿。 兴许是因为他们年纪都长一些的缘故,只叫人觉得刻板无趣,万氏还叫她从中相看……这哪里相看得出来?这一个个的,比钟随安还古板老成呢。也就一个秦鸣勉勉强强能挑出来。 等回去时,钟念月坐在车里,恹恹道:“下回若是玩蹴鞠投壶射箭,再叫上我罢。” 她还是喜欢瞧那种动起来的美男子。 钟随安知她这两年身子不好,不由道:“去了你也玩不得。” 钟念月:“无妨,你们玩,我瞧就是。” 钟随安闻声,心下自然更生了几分心疼。 此时众人都已经散去。 唯独周、高两家的姑娘多了个心眼儿,且多留了会儿,势要看看清楚,那亭子里的男子该是什么人,又是什么来头。 终于那亭子外的纱帐动了动,有人伸手将纱帐卷起,随后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缓缓走了出来。 周家姑娘盯着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瞧不出来,只觉得这人背影气质出众,侧脸瞧着也分外俊美。 半晌,她才听得高淑儿颤声道:“像是……像是陛下。” 高淑儿心下转动得飞快,整个人都被震惊和兴奋所淹没。 她见晋朔帝,不过那么几回。 那便是在晋朔帝的寿辰时。 太后不举寿诞,而宫中又无皇后,太子皇子的生辰都是从简。 因而只有那么几回。 她都离得好远好远…… 无端地,高淑儿一下想了起来,很早以前,那一次陛下的寿辰,她便觉得自己好似看见了钟念月立在那高阶之上,立在晋朔帝的桌案前,俯瞰着众人…… 她那样小的年纪…… 便胆敢引-诱陛下了? 那可是她表哥的父亲! 高淑儿激动得指尖都发着颤。 她要冷静,她要悉心搜集证据,改日再一并呈到太子面前去,太子日后哪里还会看得进钟念月?不恨她都是好的! 高淑儿一笑,挽住周家姑娘的手臂,道:“无事了,走罢。” 这厢钟念月回了家,便陪着万氏聊了会儿天。 万氏并不是那等拘泥的女子,只大方问起女儿可有中意的年轻公子。 钟念月说一个也没有,她便也只平静地一点头,道:“那过两日,你再瞧。今日这些方才只是一部分……后头还有琼林宴呢。”万氏倒没什么门第之见,又道:“若是有那家中贫寒,但人品贵重的俊美公子也可。” 钟念月一一点头应了,这才打着呵欠歇息去了。 没两日,府上便收到了一封请帖。 却是从长公主府上发来的。 钟念月怪道:“咱们家同长公主府上有什么交情么?” 万氏摇了摇头,道:“长公主深居简出,更少有举宴的时候。她有一子一女,长女早早成了婚,也不该是为选夫婿。不过……”万氏一顿,道:“她那儿子今年已有十八,却还未定亲,兴许是为了这个儿子罢。” 长公主到底有个名头摆在那里,虽说她的儿女都未曾袭承半点称号爵位,但她总归还是陛下的姐姐。 等到了举宴这日,万氏便还是命下人备了马车,一行人朝着长公主府去了。 钟念月相熟的人不多。 如秦诵等人,此时应当在国子监读书,如锦山侯这样的,又多半不会来掺和这样的宴会。 钟念月轻叹一声,道:“改日总要骗两个一并来玩。” 万氏失笑道:“朋友怎么怕交的多呢?念念大可再交几个朋友。” 倒也巧,万氏方才说完话,高淑儿便过来了,道:“钟姑娘,一并过去说话可好?” 高淑儿吃错药了? 钟念月怪异地瞧了她一眼。 高淑儿见她不理睬,心下有些急,忙道:“我听闻你近日叫丫鬟去买如意斋上月新做的簪子,却没买到是不是?” 她道:“我买着了。” 钟念月平日里并不缺首饰,只是她先前在如意斋看中了一个簪子,想要买来送给朱幼怡。 高淑儿僵硬地笑着道:“我今日揣来了,你要瞧瞧么?” 她打的什么主意? 钟念月歪了歪头,这才轻轻松开了万氏的胳膊,缓缓朝高淑儿走去。 高淑儿将钟念月请了过去,还真叫丫鬟拿了个匣子打开给她看。 高淑儿肉疼死了。 她月例并不多,只是一心想着若要行大事便要舍得微末小利。如今她便舍得了。 她道:“我瞧了这簪子,分外适合你,你若喜欢,便赠给你好了。” 钟念月笑了下,倒也没客气,真叫香桃收下了。 高淑儿想做什么,后头自然会暴-露出来。 高淑儿算盘打得极好。 她都听说了,钟念月只与锦山侯他们一处玩,身边没几个朋友,她便正好趁虚而入,等与钟念月做了朋友,要抓她的把柄还不容易? 这时候有小厮道了一声:“长公主到,娉婷姑娘到。” 高淑儿是当真热心起来了,当下便与钟念月解说了起来:“走在长公主身侧的年轻妇人,便是长公主的女儿。” 这个娉婷姑娘指的也就是她了。 钟念月转头瞧了一眼。 她生得与长公主有几分相像,模样端庄美丽,只是眉眼间多少有一分憔悴。 高淑儿道:“她成婚后,一直不见有子息。这月方才传出消息,说像是有了身孕了。” 这人一天天八卦听得倒还挺多。钟念月应了声:“嗯。” 高淑儿见她终于搭理自己了,便来了劲儿,心想着背后议论人也无妨,反正能与钟念月说上话就好。 只是不等她再开口,却又听得小厮道了一声:“太子殿下驾到。” 这一下众人都震惊了。 只因自打太子办差以来,忙得几乎不见了人影。在场许多女眷,都已有很久不曾见过太子了。 包括钟念月。 高淑儿面露兴奋之色,颤声道:“太子,太子来了。” 钟念月这才抬头瞧了一眼。 这一瞧,倒还真险些认不出人来。 太子身量猛地窜了个高。 他身着青色衣袍,五官去了几分青涩气,转而多了几分沉稳与儒雅。兴许是因着也长开了些的缘故,他的面容越发俊朗了。 钟念月总觉得高淑儿激动得像是快昏过去了。 而此时,太子朝她们看了过来。 不过只一眼,便飞快地挪开了。 那倒是感情好。 钟念月心道。 太子在原著中便是极为心高气傲、睚眦必报的人物。多半是热脸贴她的冷屁股,贴多了,已经不想贴了。 正正好! 咱们谁也别搭理谁,免得我还得想法子和你拼个你死我活。 钟念月站了会儿,宴会还未开始呢,便有下人来到她的跟前,道:“奴婢是长公主跟前伺候的,长公主交代了,说知晓钟家姑娘受不得寒,身子娇贵。便令我等前来请姑娘,先到旁厅歇息。那里已经备下热茶与点心了。” 钟念月第一反应便是……晋朔帝吩咐过了。 否则她与那长公主可是一句话也未说过。 钟念月:“走罢。” 高淑儿咬咬唇,忙道:“我与钟姑娘一起,一起。” 钟念月笑着斜睨她一眼。 高淑儿不得不感叹,钟念月的确生得极美,便是斜睨这一眼,都是顾盼神飞。 下人很快就引着钟念月和高淑儿,到了不远处的旁厅中。 旁厅中立了一扇屏风。 钟念月盯着那屏风瞧了瞧,心道一会儿后头不会又出来个晋朔帝吧? 高淑儿羡慕嫉妒恨地瞧了钟念月一眼,心道,钟家明明不似从前那样风光了,钟念月却偏偏过得好像比谁都要随心肆意,连长公主都要这样悉心照顾她。 正想到这里。 高淑儿突地发现不远处那扇屏风后,缓缓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是从侧门进来的。 身形高挑,宽袖长袍。 而后在屏风后落了座。 高淑儿心下一激动。 想什么便来什么?当真……当真是陛下么?他又来见钟念月了?是、也是……否则怎么会驱动长公主呢? 钟念月此时狐疑地看了看那扇屏风。 对方是孤身一人。 而此时她身边坐着的又是高淑儿,而并非是什么男子……再看屏风后的影子……较之晋朔帝,似要单薄些许。 屏风后的人终于开了口,他道:“我上月在钦州处置官银丢失之事,路遇贼人三十余名,有个贼人一刀砍在我胸膛之上……实在是好疼好疼。我便禁不住想,能再见表妹一面多好。若能侥幸活下来,我定要同父皇禀上,我要求娶表妹的心意。” “只是待我回京,命人送了云锦到府上,却也不见表妹传来半句口信与我。” 变化(我还喜欢你爹...) 第四十五章 高淑儿的表情简直当场裂开。 不等钟念月惊讶,  她倒是先腾一下站了起来,颤声道:“太、太子殿下……” 屏风的人也腾一下站了起来:“谁?” 那声音冷厉嘶哑,还带着一分戾气。 高淑儿被吓住了,  傻立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身影很快便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疾步直奔高淑儿的方向。高淑儿怔怔对上他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  甚至有种自己要被眼前的矜贵少年当场处死的错觉。 “你是谁?”祁瀚冷声问。 这与高淑儿印象中那般文雅有礼如君子般的太子,  可着实不大相同。高淑儿喉中紧了紧,  结结巴巴,  却吐不出声音,实在是被吓住了。 “她是高大学士的女儿,  高家姑娘。”钟念月懒懒接声。 祁瀚骤然转过身。 这才看清钟念月原来坐在另一方。 祁瀚身上的冷意登时消了个干净,  他勾唇笑了下:“表妹的朋友?” 高淑儿虽然笨,但还不至于蠢到发指。她急中一生智,  忙应道:“是,是。” 祁瀚道了声:“难怪。” 高淑儿这才觉得浑身一松,  没了那样可怕的压迫感。 祁瀚转过身,面上平静地低声叙述道:“表妹幼时,  不肯同旁人玩,只一心跟在我的身后,如今……却也多了朋友了。” 高淑儿不知为何抖了抖,她抬头望向钟念月,脑子里成了一团浆糊。 太子……太子待钟念月,好似越发看重了…… 钟念月浅浅一皱眉,道:“那时年少无知么。” 高淑儿:“……” 她怎么敢这样说? 祁瀚没有生气。 他只是挑了个位置坐下。这位置恰巧与钟念月面对面,  而离高淑儿就近了。 高淑儿倒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也没看她一眼。 当然,此时若是真看了她,  她心下指不准又要害怕了。 祁瀚出声问:“那时表妹说喜欢我,也是年少无知?” 钟念月觉得祁瀚有些奇怪。 为何一定要坐实了她心中有他呢? 她懒洋洋地一掰手指头道:“这话我同无数人说过……表哥要听听都有谁么?” 祁瀚:“是吗?都有谁?” 竟还真刨根问底起来了。 钟念月看向他的身旁,道:“高家姑娘,我就很是喜欢啊……她生得柳叶眉、樱桃口,身形婀娜,正如那兰花盛放之际……” 高淑儿人都听傻了,一时间脸上飞起两朵霞云,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钟念月生得极美,从她口中说出来夸旁人好看的话,便好似羞辱。可高淑儿长到如今,确实少有人谈她相貌美丽。她父母说得最多的便是女子重德行,何须留意其它……可生为人,哪有不爱美的? 祁瀚低笑一声。 果真是比过往稳重多了,若是早两年,听了钟念月这话,他这会儿已经面色铁青,以为钟念月在戏耍他了。 他回头看了高淑儿一眼。 高淑儿只觉得那种冷意又回到自己身上来了。 她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正待开口。 祁瀚却又问:“还有呢?若是表妹要说,还有你那兄长,还有朱家姑娘,……这喜欢却是大不相同的。” 这样沉得住气了? 钟念月怪异地瞧了瞧他,一摇头,转声道:“我还喜欢你爹。” 祁瀚:“……” 他面色变了变,但转瞬就又被压下去了。 反倒是高淑儿被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她她她怎么敢这样直言不讳? 祁瀚笑道:“那你便喜欢好了。” 钟念月简直无语。 外出些时日,便大方到这等地步了?连爹都要让给她了?哦也是,她又不是男子,又不是替他做太子,他自然无妨了。 高淑儿也又一次傻住了。 太子……太子怎能大度至此?他竟不为此事震怒? 祁瀚低声道:“我只盼表妹,能如过去一般,再多喜欢我一些。” 钟念月真真是惊了。 难怪这人能做原著的男主……实则能屈能伸啊。叫她多般羞辱、敷衍,他还能摆出这样低头的姿态,连有旁人在也不顾。若是像原女主那样的,又哪里受得住他这样的“深情”,自然一心对他死心塌地,对钟念月心生不快了…… 钟念月挑了下眉尾。 这般动作由旁人做来自然不雅,可她做来,却是更添几分美丽。 她道:“表哥想要娶我?” “是。”祁瀚面容一柔和,道:“我与表妹自幼相伴,长到如今的年纪,也该要定亲了。” 钟念月歪头问他:“你要同陛下说?” 祁瀚应声:“自然。” 当心你爹让你跳水里捡珠子。 钟念月咂咂嘴。 不过转念想了想,又觉得晋朔帝未必会这样……毕竟这是他亲儿子么…… 钟念月轻嗤道:“那你便说去罢。” 且让她瞧一瞧,祁瀚在晋朔帝心中,到底是个什么位置,而晋朔帝又要如何处置祁瀚的婚事。 祁瀚面容一松,欢欣道:“是。” 高淑儿心里原本一紧,但随即又放松了下来。 我一定没有猜错。 钟念月与晋朔帝定然是有关系的……否则,她就算称惠妃一声姨母又如何?又真能算是皇亲国戚么?陛下怎会无端待她这样好?连寿辰时,都要将她带到那高阶之上与他并肩! 此时门外传来了动静。 下人叩门道:“长公主命我等为钟姑娘送来一些吃食……” 说罢,那人便将门推开,端着托盘进来了。 乍然见到太子,他也是一愣,忙行了礼。 “起身罢。”祁瀚道。 倒没有说多的话。谁人都知他与钟念月乃是表兄妹,况且还有个高淑儿,共处一室有何不妥? 下人起身,却是有些迟疑了。 这吃食该放在谁跟前呢? 长公主叫他取来给钟家姑娘,可如今这里坐了个更尊贵的太子…… 他低头一瞧,这不是有两个碟子么? 于是先放了一碟在祁瀚跟前,随即转身便走到钟念月面前,又放了一碟在她手边,还道:“姑娘且尝一尝,这是咱们府上的厨子最得意的一道点心。” 祁瀚突然变了脸,厉声道:“滚出去。” 那下人被吓住了,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小人、小人哪里说错话,冒犯太子殿下了……” 祁瀚走到了钟念月跟前。 伸手拿起一块点心:“抬起手来。” 那下人颤抖着抬起双手,摊开手掌。 祁瀚面无表情地用手指将点心全碾碎了,尽数都落在那下人的掌中,他道:“你先吃一个。” 下人忙叩了叩头:“谢殿下赏。” 然后匆匆吃进了嘴里。 只这么一串动作做完,他额上就已经是冷汗涔涔了。 钟念月皱眉:“你做什么?” 祁瀚盯着那人多看了几眼:“下去罢。”似是又恢复了温润君子的模样。 那下人这才爬起来,转身缓缓朝外行去。 祁瀚低下头,挺直的身形微微松弛了下来,他道:“方才是我过激了些,只是……只是旁人拿来的食物,总叫我心下存几分疑虑,不敢轻易叫它入了表妹的口。” 钟念月一顿,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这倒是她不曾想到的。 难不成清水县那一回,他还牢牢记住了?并以之为戒? 祁瀚道:“表妹且用吧,宴上无趣,恐一会儿还要饿的。” 钟念月摇头道:“我本来也不怎么用外头的食物了。”她的吃食上,钟家人、晋朔帝,个个都上心得厉害。 她倒是想过死了能不能回去,但却不想是吃死的。 太狼狈。 也太疼。 还容易死不透。 她是不想再尝一回那痛苦了。 祁瀚低头凝视着她,眼底黑色的情绪涌动,半晌,他应道:“那便不吃了吧。” 祁瀚倒也并未在这里停留太久,只一个露面,便又匆匆离去了。 高淑儿这才慢慢从僵硬中恢复了知觉,她再看向钟念月的目光,便如看一个怪物。钟念月是如何能得晋朔帝庇佑,又能得太子这样放置于心尖上,百般重视的? 而此时钟念月开了口,道:“我的新朋友,走罢。咱们出去转一转。” 钟念月看也不看那碟点心,起身就往外走。 走到一半,她看向高淑儿,道:“你带了手炉么?” “不、不曾……” “那谁带了?” “怎么?” 钟念月道:“那便烦请你去为我取个新的来,你瞧,我的已经不大热乎了。” 高淑儿刚想说,你怎么敢这样支使我?但一下又想起来,方才在太子跟前,她满口都说自己是钟念月的朋友…… 高淑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不就是一个手炉么,我这就去为你寻去。” 钟念月点点头。 心道小姑娘也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高淑儿去寻手炉时,叫周家姑娘逮了个正着。 周家姑娘疑惑道:“你去哪里了?怎么来了半天都见不着你……” 高淑儿张张嘴:“我……”她一抬头,正巧见罗家姑娘揣了个手炉,她忙道:“罗姑娘,你那手炉……能不能借我一用?” 罗家姑娘疑惑地看了看她。 高淑儿转头看了看。 钟念月已经走到园子里了,一时间不少人都在看她。 高淑儿咬咬牙,转回头来,道:“罗姑娘,当真有急用。” 罗家姑娘这才将手炉给了她。 高淑儿一抱在怀里,便转身朝钟念月去了。 周家姑娘笑道:“她终于忍不下钟念月了,怎么还要拿炉子去砸她么?我去瞧瞧。” 没等她迈出步子,便见高淑儿将那手炉放在了钟念月怀中。 周家姑娘脸色一变:“她在做什么?” 罗家姑娘见状,倒是双眼微微一眯,心道,这钟家姑娘果真是个娇姑娘。走到哪里,都是有旁人伺候着,顺从着。 这厢且不提。 另一厢,祁瀚离了长公主府后,便入宫拜见了晋朔帝。 他在晋朔帝跟前,身形挺得越发笔直了,低声禀了近日来办的差事各自如何了。 晋朔帝翻动着跟前奏折,应了声:“嗯。”随即将御笔一放,方才问:“你胸口的伤如何了?” 祁瀚捂胸跪地道:“还有些疼……” 他心知他父皇是个骨子里冷酷无情的人,要得他半分心软,那实在比登天还难,因而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祁瀚垂首道:“太医瞧过了,说是要养些时日。如今药已经连着吃了半月,下月还要往岳州去……” 晋朔帝道:“不必去岳州了,此事交由你大哥去办。”说罢,他随手从桌案上扯过一本书,扔到了祁瀚跟前,道:“两年前朕考校你时,你只堪堪背得下来一半,如今呢?” 祁瀚躬身将那本书捡起来,面上没有旁的神色,躬身道:“儿臣已能全部背诵,其中不大明白的地方,也请教过钱大人了……” 晋朔帝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仔细打量起了他。 换做从前,祁瀚一定是受不住的,额上都该渗出细密的汗珠了。可今日他却稳稳当当的了。 晋朔帝面上方才有了点笑意,他道:“太子长大了。” 祁瀚心底松了口气,便趁着此时,一叩头道:“谢父皇,儿臣正有一事,想要同父皇说……” “说。” “儿臣与钟家姑娘,自幼相伴,感情甚笃。儿臣想斗胆请父皇为儿臣和钟家姑娘赐婚……” 晋朔帝面上笑意顿消。 没有那蠢如猪的周岩文,没有三皇子,没有锦山侯,却也还有个太子等着。 “今日钟姑娘都去了哪里?”他问的却是孟公公。 孟公公忙冲一个招了招手。 那人连忙拾级而上,跪在晋朔帝的面前,压低了声音道:“长公主府上。” 晋朔帝低声道:“方才一会儿不见的功夫……” 底下的祁瀚半晌都听不见父皇的声音,不由再度出声:“父皇……” 他年岁渐长,日渐沉稳,本事也长了许多。却到底还是不知晓,要从他正当壮年的父皇的手里取东西,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考校(哪个有陛下好呢...) 第四十六章 “太子府中家臣几人?” 祁瀚乍然听见这句问话,  愣了愣。 但他还是答了:“回父皇,应当一共有一百二十七人。” 晋朔帝:“天下臣民有几人?” 祁瀚沉默片刻:“……难计其数。但去岁户籍报上来,隐约是七千万余人。” 晋朔帝又问他:“太子至今日,  大小事务,  处理过多少桩了?” 祁瀚不自觉地弯了弯背脊:“……十九。” 他尚年少,手中掌得的事务并不多,  就这还是晋朔帝大放放权,  任他去历练的结果。 晋朔帝垂眸,  面上没什么情绪:“太子再看朕的案头,  奏折有几?” 祁瀚抬头一瞧,一时间也说不出来:“……百十来封?儿臣说不准。” 晋朔帝站起身:“随朕来。” 祁瀚只能跟了上去。 约莫半炷香后。 晋朔帝与祁瀚都换了一身劲装,  立在宫中的演武场之内。 “太子会使什么?”晋朔帝立在那里,  宛如一座大山。 祁瀚低声道:“刀。” “那便取刀。” 祁瀚瞳孔骤然缩紧,惊骇道:“儿臣不敢。” 在晋朔帝跟前舞刀弄枪,  他就算是亲儿子,也能被当场处死了。 晋朔帝:“拿着,  都未曾开刃。” 祁瀚深吸一口气,知父皇的旨意不可违逆,  于是这才堪堪走到那兵器架旁,选了一把大刀出来。 他心下一时间夹了无数杂绪。 父皇要做什么? 教他功夫?还是要考校他?父皇会用什么兵器?他隐约记得负责起居注的史官,曾记录过父皇会使□□,别的他便不知晓了。他其实也从未见过他那正襟危坐的父皇动手。 若是□□,岂不是一个照面,就能将他的兵器挑飞? 祁瀚脑子里还想着呢。 而晋朔帝已经随手抽出了一把扇子。 那扇子与普通的没什么两样,看着便不像是一样兵器,  只是两边的扇骨,似是用铜或是铁铸的。 不过祁瀚见状倒是松了口气。 他知兵家常说,  一寸长一寸强。因而战场上,多是用□□致胜的。 祁瀚一抿唇,头一回生出了这般大胆的心思,他道:“儿臣斗胆……” 然后提刀上前,横劈竖砍。 他的力气比起早两年,已然大了许多,身形也都稳当了。 只是不过一个照面,晋朔帝展扇一挡,腕力强劲,震得祁瀚的手都有些不自觉的发麻。没等祁瀚反应,晋朔帝转动手肘,扇骨重重击在了祁瀚的背心处。 那一瞬间,祁瀚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一闷,像是要将心都吐出来了。 他整个人也控制不住地摔跌在了演武场上。 而晋朔帝立在那里。 若非是穿着劲装,便还要如那翩翩君子一般。 晋朔帝眉毛都没动一下,他道:“再来。” 祁瀚流下了几滴汗水。 他不敢懈怠,于是立即爬了起来。 否则父皇怕是要问他,连将军都为他做老师,为何还这般羸弱无力? 晋朔帝:“你胸口的伤未好,朕让你一只手。” 祁瀚深吸一口气,他咬紧牙关,注视着晋朔帝,想要从他身上寻出几分破绽来。 但依旧不过一个回合。 这次扇骨抽在了他的脖颈上。 晋朔帝:“再来。” 这次扇骨抽在了他的脸上。 祁瀚嘴角都流了点血。 祁瀚茫然了一瞬。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厉害了,原来却还是不值一提么? 晋朔帝扔了那把折扇,从孟公公手中接过帕子,动作不紧不慢地擦了下手指。随后方才道:“去请个太医来。” 祁瀚脸上臊红:“不,儿臣不必,……儿臣胸口的伤并未裂开……” 晋朔帝没应声。 不多时,太医来了。 跪在地上,颤巍巍地为祁瀚看了看胸口的伤:“回陛下……太子殿下胸口的伤将将大好了,并无什么妨碍。” 祁瀚登时将头埋得更低。 他本还想以此做筹码,只求得他父皇心软半分。如今倒好…… 然而晋朔帝却好像根本不在乎他隐瞒伤势的事。 “太子的脸呢?”晋朔帝问。 “臣给太子开一个玉颜膏,每日里擦上三回,自然就消了。”太医道。 晋朔帝却道:“擦什么?留两日。” 太医都听得傻住了:“是、是。” 祁瀚如今没有镜子,自然见不到自己被抽成了个什么模样。 晋朔帝道:“下去罢。” 太医只能应了声,又提着药箱赶紧走了。 晋朔帝转过身来:“太子每日还要多扎几个马步。还有这手刀法……实在使得难看。自去请伍将军教教你。” 祁瀚:“……是,儿臣知道了。” 晋朔帝这才转身往外走。 孟公公等人自然连忙跟了上去。 祁瀚这时候抬起头来,望向晋朔帝的背影。 男人的身形高大,那巍峨的殿门都要被他周身的气度压一头。而那殿外落进来的光,披洒在他的身上,使得他的身影看上去,更让人说不出的敬畏臣服。 “太子如今能握在手里,并握得稳当的东西,实在少之又少。如此这般,又怎攀折得下来那枝上的宝珠?”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地飘了过来,落在祁瀚的耳中。 祁瀚一怔,攥紧了手指。 他在那里坐了良久,殿外都没有人了,他还是叩伏,咬着牙道:“多谢父皇教我。” 教我还要蛰伏。 晋朔帝的话,无非便是指他力量实在还过于弱小…… 是…… 我还护不住表妹。 纵有万般不甘,但祁瀚还是牢牢压了下去。 他起身后,先去了一趟惠妃宫中。 他已经有许久不曾拜见过自己的母亲了。 惠妃如今穿戴比之往日,更要富贵些,但形容却不知为何憔悴了些。 她先惊声问了祁瀚身上的伤痕,祁瀚自然只说了是晋朔帝亲手教了他功夫,还叫他在京中养身子,岳州的事交由大皇子去了。 惠妃听到这里高兴不已:“恐怕是要让你去六部办差了……” 祁瀚应了声:“兴许吧。” 那厢兰姑姑端了点心茶水来,祁瀚却一口也未用,他忍不住道:“我想请母妃办一件事。” “何事?” “与小姨母和姨夫说上一声,不要这样早便为表妹定亲。” 惠妃脸色骤变:“你何意?” 祁瀚抬眸看她:“母妃不是知道么?早年间,母妃不是也这样打算的么?” “不……不,如今不一样了。”惠妃咬牙道,“如今她不成了,随便谁都好,就是她不成。这话也不能与你父皇说……” 惠妃是巴不得钟念月给他儿子做侧妃的,可是那也只能想想罢了。若她真要这么干,晋朔帝第一个就能捏死她。 祁瀚冷了脸:“为何不成?” 惠妃别过脸:“你莫问了,总之是不成的。我自会为你再挑其他的女子,家世未必会比她差。定会胜过庄妃为三皇子挑选的人……” 她却是太不了解他儿子了。 他那叛逆早早种在了骨子里。 旁人不要他做什么,他便偏要做什么。 祁瀚只道了一声:“我知晓了。” 他起身道:“过两日便是殿试了,我想请母妃将表妹邀进宫来,若是母妃不愿意,那我便自己想法子吧。” 惠妃惊愕地望着他的背影。 怎么回事? 他往日明明不喜他这表妹缠着他啊!还是她三番五次说好话,他方才肯低头。 等祁瀚都走远了。 惠妃才恨恨一绞帕子:“不如想个法子……”“什么法子?”兰姑姑怯声问。 惠妃冷笑一声:“陛下迟迟没有动手,但将我这外甥女捧在掌心是事实。如今你以为她是个香饽饽么?不是。我瞧她是个烫手山芋才是。她不是与三皇子不合么?若能将她嫁给了三皇子。陛下必然大怒,三皇子再无竞争之力,于太子再无半分阻碍。而钟念月……也成不了太子的心头好了。” 兰姑姑却没应声。 这几回太子来宫里,她都总觉得太子殿下似是有了极大的变化。 隐隐有种……好似那外头披着的皮,和里头浑然不是一体的感觉,倒越发、越发像陛下了。 若是娘娘真这样做了。 太子知晓真相那一日会不会翻脸呢? 又或者……太子根本不管钟念月是不是成了弟媳呢? 兰姑姑打了个哆嗦,心道我一定是想多了,想多了…… 没两日,便到了殿试。 惠妃自然是不肯去接钟念月入宫的,但宫里的马车还是停在了钟府门口。 钟念月早知晋朔帝与她有着约定,说了殿试时,要带她入大殿去瞧。自然也不觉得奇怪。 她披风一拢,就上了马车。 等那厢太子的人来接时,自然扑了个空。 太子的长随苦着脸问:“出府了?那去哪里了可知晓?” 钟府下人一问三不知。 可把长随愁坏了。 这厢钟念月入了宫中,自然是熟门熟路。她早早便先入了大殿里等着。 大殿的高阶之上,以屏风切割为前后两个区域。 前头摆了龙椅,后头还摆了一张软榻。 晋朔帝进来时,钟念月便坐在那软榻上,正百无聊赖地玩腰间挂着的珠子呢。 他不知为何,胸口窒了窒,似是觉得这殿内空气不大通畅似的。 “念念。”晋朔帝出声。 想要问她,太子到长公主府上,都与她说了什么。 但话到了嘴边,又顿住了。若是太子并未与她说这些,他一开口,不反倒提醒了她? 那厢钟念月闻声抬起了头。 而孟公公走在后头,将钟念月的面容收入眼底,实在忍不住道:“奴婢若是陛下,自然也舍不得为姑娘挑夫婿。这世上的人,哪个有陛下好呢?” 晋朔帝步子一顿。 念念(自己想法子...) 第四十七章 “我今日脸上有花么?怎么都盯着我瞧?”钟念月抬头,  迎上了晋朔帝和孟公公的目光。 孟公公还以为自己方才说错了话,因而一时不敢接口。 而晋朔帝深深看了钟念月一眼,这才又挪动了步子。他道:“脸上睡出印子了。” “是吗?”钟念月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却又没摸到什么痕迹。 “陛下净诓我。”她说罢,  扭过了头。 晋朔帝走上前去,微微一俯身,  掐了下钟念月的脸颊。 钟念月:? 她疑惑地望着他:“怎么,  陛下还要帮着我将印子扯平么?我的脸可不是布。” 晋朔帝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嗯。”心思却根本不像是在这里。 他垂眸看着钟念月。 殿外的光从屏风透过一些,  洒落在他的肩头。因为逆光的缘故,  钟念月都不大能看得清他面上的神情。只觉得他好像在打量她……是和往日里不大相同的那种打量。 一时间殿内寂静极了。 孟公公都忍不住挪了挪脚步,有几分惶恐地抬头看了看晋朔帝。 他发现自己全然猜不透陛下的心思。 打破沉寂的是钟念月。 她当先抬手,  反扣住了晋朔帝的手腕。只是她手指的力气自然远不如他,  还是晋朔帝松了些力气,才任由她翻动了他的手。 钟念月指着他手上的牙印,  惊道:“怎么还没消?” 晋朔帝:“还想再咬一口?” 钟念月:“谁叫陛下掐我?我爹都不敢掐我!” 她是半点也不心虚的。 晋朔帝听不出语气地道:“朕又不是你爹。” “胜似爹吧。”钟念月咂咂嘴。晋朔帝温柔起来的时候,还真同她亲爸有一分相似在的。 晋朔帝:“……” 他顿了片刻,  才又不紧不慢地出声:“你好大的胆子,倒是想做大晋的公主……” 钟念月摇摇头:“公主又算不得厉害,  我还不稀得做呢。” 晋朔帝瞧得出来,她当真不稀罕。 那她稀罕什么? 晋朔帝一时竟想不出来。 “殿试何时开始?”钟念月低声问。 “快了。”晋朔帝敛住思绪,应了声。“那一会儿陛下要去外头坐着?” “不必。” 这帮贡生还不至有这样大的脸面。 只是最后晋朔帝亲自阅卷,再亲自遴选前三甲罢了。 哪有皇帝坐在殿中,守着他们作策论的道理? 外头天光越发明亮,钟念月方才说完话不多时,便有应试者次第而入,  几位大学士与左右相,也一并走入了大殿。 而后是点名、散卷。 其中流程之漫长、琐碎,  钟念月听得都禁不住打了个呵欠。 她将声音压得极低,道:“难怪陛下将我带来呢,拿我来解闷是不是?” 晋朔帝在软榻的这一头坐下,笑看了她一眼,应声:“嗯。” 此时殿中已经立了无数贡生了,他们其中有家世非凡者,却也有贫苦之身,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站在这殿中,都有些按不住心下的激动与惶恐。 他们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朝那高阶之上望去。 龙椅却是空空荡荡。 此时礼官出声指引他们行礼。 他们方才又深深拜下去:“参见陛下。” 晋朔帝原来在那画屏之后啊。 不知陛下此时是否已经盯住了他们…… “落座。” “开卷,启笔。” 随着话音落下,一时殿里只剩下了翻动纸张和书写的声音。 钟念月实在被催得昏昏欲睡。 她悄然躲在屏风后,朝外头看了一眼,谁晓得一眼看下去,净是密密麻麻,又哪里从中寻得出来钟随安的身影? 她返身回去,道:“陛下下棋么?” 晋朔帝点了头,让孟公公去取了来。 殿中贡生只听得一阵轻又快的脚步声,很快便有小太监带着棋盘和棋子来了。 钟念月极少下围棋。 用她的话来说,看得脑仁疼。 晋朔帝便也跟着学会了五子棋。 外头在奋笔疾书。 里头很快也开始了一番你来我往…… “我下这里,陛下下哪里?”钟念月毫不客气地问。 晋朔帝抬手一指:“这里。” 钟念月:“那不成,换个地方下。” 晋朔帝抬眸,笑看了她一眼,方才又垂下眼眸:“那这里……” 钟念月点了点头,三两个回合下来,就把晋朔帝赢了。 虽然赢得很虚假。 但谁管那个呢? 胜利的快乐最重要! 等到再一局的时候,晋朔帝却是不肯更改主意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钟念月,淡淡问道:“若是朕不肯改了,念念又如何?” 孟公公在旁边禁不住抬了下头,他小心地看了晋朔帝一眼。自清水县后,陛下便很少在钟家姑娘跟前,展露出属于帝王的那一面。可今个儿,他总觉得陛下看上去有些气势压人,便好似那山林间的猛兽,展露出了自己的气息来。 连他见了都觉得背后有些凉。 再准确一些来说…… 他觉得陛下像是在端详钟家姑娘。 就如当初,姑娘中毒时,陛下也是这样,先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而后才决心要将姑娘护在掌中的…… 那如今…… 端详的又是什么? 孟公公怔怔地想。 孟公公发着怔,而钟念月却是没什么知觉的。 钟念月理直气壮地道:“我不管,总归陛下要依我。”与往常没什么分别。反正往日里她也是这样,将骄纵两个字写到了底。 晋朔帝的手指捏住了那黑色的棋子,黑白衬在一处,衬得骨节有力且漂亮。他道:“不成……” “为何不成?”钟念月伸手便要去够他手指间的棋子,“那我替陛下下好了。” 晋朔帝任由她捉住了自己的手,但却没有松开棋子。 他道:“念念再想一想。” “什么?”钟念月头也不抬。 “念念如此聪颖,自然知晓,要旁人去办一件事时,该想个什么法子。”晋朔帝慢条斯理地道。 似是极有耐心地和她耗着。 孟公公缓缓回神。 他这下又觉得陛下像是有意引着姑娘。 钟念月掐了一把他的手,想要去掰。 晋朔帝:“这个法子不成,念念力气太小了。” 钟念月:? 您这可就过了分了啊! 怎么还瞧不起我的力气呢!把你咬得两三天没消牙印的,那不是我么!还不足见我的力气之大么? 钟念月舔了舔尖尖的牙,唤了声:“陛下。” 晋朔帝应了声,道:“嗯。”“上回在诗宴上,你是如何唤你哥哥的?” 如何? 不就那么唤的么? 钟念月惊了惊。天哪,难道晋朔帝觉得自己年纪尚轻,于是也想听一声……钟念月试探出声:“哥哥?” 晋朔帝的动作突地一顿。 因为手指突然间用力过猛,那指间的棋子都“啪”的一下飞了出去,摔落在地面。于寂静的宫殿中,显得有几分响亮。 那高阶之下的贡生们,都不由茫然地抬了一下头。 晋朔帝抿了下唇。 他本意并不是要钟念月这样唤他。 但钟念月觉着就是这么回事了。 她咂咂嘴,心道,要真是我哥哥那还挺不错,下回见了太子,我就能亲切地拍拍他的肩,喊一声“大侄子”。 不等晋朔帝回过神来,钟念月便连着一溜儿地喊了几声:“哥哥,哥哥……” “行了吧?再输我四局!然后我们换纸牌玩儿!”钟念月脆声道。 晋朔帝:“……好。” 孟公公人都听得恍惚了。 陛下、陛下是这么个意思吗?这辈分……都乱成什么模样了啊…… 晋朔帝弯腰将棋子捡起来,这才轻轻放在了棋盘上。 钟念月乘胜追击,很快五颗棋子连成一线,赢了。 没玩两局,她娇声道:“我还有些饿了。” 晋朔帝看了一眼孟公公,孟公公便极为知趣地下去准备食物去了。 众人便只又听得一阵宫人的脚步声。 随即好像有些食物的香气,缓缓在殿内散开了。 钟随安坐在桌案前,嘴角抽了抽。 不知为何,他总觉着那画屏之后,兴许有她妹妹在。方才“啪”那一声轻响,指不准玩的是什么东西呢…… 此时画屏后,钟念月挑挑拣拣道:“怎么今日御膳房没有做金丝卷?” 晋朔帝道:“五日才许吃一回。你上回吃,是三日前。” 钟念月轻叹一口气:“何时我才能拥有食物自由?” 晋朔帝手上一顿,再度看向她:“你想想法子。” 钟念月一怔。 听这话,倒好像今日吃一吃金丝卷,是有门儿的? 怎么?还要叫哥哥么? 她哥还坐在大殿里答题呢。 钟念月眼珠子转了转,倒是很快想了个恶心人的法子。 她缓缓伸出手去,揪住了晋朔帝的袖子,揉成一团,掐在掌中,然后才拽两下,嗓音愈见娇气地道:“陛下……我要吃金丝卷。” 晋朔帝:“还有呢?” 钟念月心说今日在吃食上这么好说话? 钟念月掰着手指头道:“再来些云片糕、琥珀核桃,还有玫瑰丸子,都可以来一点……” 晋朔帝失笑道:“谁同你说这个?” 钟念月:“不然?” 晋朔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 钟念月恍然大悟,把他另一个袖子也皱巴巴地团在手里揪住了,晃两下再喊:“我要吃,我要吃,饿了,饿了。” 孟公公听得都哭笑不得了。 心道姑娘时而撒起娇来,叫人分外抵挡不住。 今个儿却偏偏又这样胡闹,这哪叫撒娇呢?跟那外头的知了似的,张嘴就只会这么两句话。 晋朔帝也不觉得吵耳朵,甚至还像是受用了一般。 他道:“孟胜,去御膳房。” 孟公公惊愕地应了声,转身去了。 等走出了大殿,他方才觉着,陛下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便是为了叫姑娘撒娇来听罢。 爱猫(父皇的两个袖子怎么都皱了...) 第四十八章 大殿里缓缓弥漫开淡淡的酥香气。 钟念月如愿以偿地吃上了她点了名的食物,  只是依旧吃得不多。 宫人伺候着她擦了手、漱了口,又取了披风来为她穿上,陪着她到殿外去走一走。 晋朔帝自然依旧留在了殿中。 晋朔帝淡淡道了一句:“半点也坐不住。”却是没有要留下她的意思。 孟公公心下暗叹。 这一日日的,  陛下待姑娘,  倒好像是越发纵容了。 那厢祁瀚方才得了长随的回禀,那长随上气不接下气道:“不知去了哪里,  说是一早便走了。” “锦山侯请去了?还是朱家姑娘?”祁瀚低声自语了两句,  但随即又自己否认了,  “她哪会起得这样早,  就为了他们?” 祁瀚皱了下眉,倒也没有责令那长随,  只是转头问一旁的小太监:“如今什么时辰了?” 小太监小声道:“殿下,  近午时了。” “那殿前问策,也该要结束了。……走罢。”祁瀚低声说着,  一迈动步伐,朝着武英殿去了。 武英殿四下安静得出奇,  更有无数禁卫来回走动、把守,足见殿前问策的重要。 宫中的宫人与禁卫,  都有着统一的制式衣袍,他们各自的颜色,一朱一青。但这满眼的朱色与青色间,唯独多了一道蜜柑色的身影,那衣衫间隐约还可窥见几朵绣上去的花瓣舒张、繁茂的牡丹,使得那身影俏丽灵动,而又不失华贵。 刹那间,  足以夺去所有人的目光。 祁瀚步履一顿。 那身形有几分眼熟,但他一时并不敢认。 是……表妹? 不等祁瀚分辨出个结果,  便有宫人与那身影耳语几句,随即那一行人便又返身从武英殿的侧门进去了。 祁瀚只能暂时按住了念头,放缓步子上前。 宫人见了他,也只是请他到偏殿稍坐。 过了会儿,祁瀚才知晓,他父皇不仅传了他前来。大皇子和三皇子也同样有份儿。 “大哥,三弟。”祁瀚拿出太子的姿态,当先同他们打了招呼。 三人对视一眼,都心知随着他们年岁渐长,便先后开始掌事分权了,而今日殿试,他们三人皆在场,更是意味着他们自此正式进入朝堂了…… 他们分坐在椅子上,反倒没了往日里的剑拔弩张,互相瞧不上。 一时表面看起来,更有兄友弟恭的味道了。 大皇子甚至还出声关怀了一句:“太子的脖子到下巴那里,是怎么了?” 祁瀚面不改色:“跌了一跤。” 三皇子想笑他,分明是被父皇打的,但想着兄友弟恭,又生生忍住了。 三人面和心不和地坐在那里,这一等便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方才有人引着他们入了殿。 几位大学士此时已经在审阅收起来的卷子了,等他们一落座,那审阅完的卷子便会相继传到他们的手中,由他们一并过目。 三皇子此时方才觉得棘手了起来。 他这两年于读书一道,多有荒废,一时竟看不出这些贡生作的策论是好是坏。 “臣以为,此卷可作头名,此卷次之,此卷再次之。”钱大学士将卷子依次点了点,“三位殿下以为如何?” 他话音落下时,便也有宫人走下去,将卷子一并收拾起来,捧到了晋朔帝跟前。 晋朔帝信手翻了翻,便暂且搁置了。 这会儿画屏后的钟念月也有几分好奇,探了探脑袋,去听那三人怎么说的。 大皇子道:“一卷文章老道,是该头名。” 钟念月回头去看晋朔帝,他脸上实在瞧不出什么情绪变化,倒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紧跟着太子也出了声:“本宫以为二卷亦可作头名,二卷作战守疏,另辟蹊径,言辞犀利……” 等轮到三皇子的时候,他憋了半天:“……嗯,说的是。” 钟念月听到这儿,满脑子都是张飞的表情包:俺也是。 她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 让三皇子整日里不学好吧?这会儿屁都放不出一个响的。 钟念月牢牢抿住了唇,实则还是泄了点声音出去。 少女的嗓音大不相同,又脆又甜,只零星半语,也清晰地落入了众人耳中,显得与这巍峨又气氛严肃的大殿格格不入。 那些个呆立着的贡生只想着,是哪个宫女好大的胆子,竟敢出声讥笑皇子。 太子听见了声音,目光微动。 是方才那道身影吗? 三皇子也听见了声音,他面色羞恼,但拼命按住了,只从齿间低低挤出了三个字:“钟念月……”旁人自然是听不见的,但祁瀚与他站得近,自然听了个清清楚楚。 祁瀚眉心一皱,面色沉了沉,不过很快便收敛起来了。……那屏风之后,当真是钟念月? 几个大学士抚了抚胡须,转身向屏风后拜了拜,低声道:“请陛下定夺。” 这话一出,殿内的呼吸声都变得沉了些。 而屏风后的晋朔帝并未立即出声,他起身走到屏风跟前,伸手将钟念月拎了回去:“瞧什么?” 钟念月:“瞧热闹。” 晋朔帝将那卷子上下叠交的顺序换了换,方才叫人拿了出去。他沉声道:“最上头的三人,便是三甲。” 钟念月忍不住问:“方才那一卷二卷三卷,谁是一,谁是二?” 晋朔帝顿了下,才道:“二卷可作头名。” 钟念月愣了下。 那太子还真没说错了? 钟念月一时有些语塞。 都怪晋朔帝其他儿子太笨了,生生巩固了太子的地位…… 那厢大学士郑重其事地捧起卷子,拆封,露出名字,再将前三甲的名字一一念出来。 “言吉,冯仗余,钟随安。” 听到此处,钟念月也就可以放心了。 而晋朔帝也就是此时方才轻抚了下她的头顶,而后缓缓走了出去。 众人只来得及瞥见一截绣有龙纹的衣角,于是连细看都不敢,匆匆地躬身下去,行了大礼:“陛下!” 晋朔帝低声问了他们几句话,随后当庭点了钟随安作状元,而后方才是冯仗余,最后是那个言吉。 点完前三甲后,晋朔帝便起身离开了。 随后才是大学士接着宣读那剩余的名次,等到几日后,朝廷便会下令旨,将他们分配到各个地方去。 贡生们俱都神色兴奋,唯独三个皇子神色不一。 晋朔帝回到屏风后,低声问:“热闹可瞧完了?” 钟念月摇摇头:“还不曾,……我瞧不大真切。陛下,那个探花长得好看么?”听闻古代的探花,都是从中遴选生得极俊美的男子来做。 晋朔帝:“……” 晋朔帝嘴角往下垂了垂,他道:“念念原来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子?” 钟念月迷惑反问:“谁会不喜欢?” 晋朔帝:“……” 孟公公苦着脸心道,姑娘哎,您瞧不出来陛下这是心有不快么? 钟念月道:“原先头一回见陛下,我还夸了陛下生得好看呢。” 孟公公一顿。 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晋朔帝也一下被勾起了记忆。 不错。 小姑娘那时候还胆大得敢夸他的腰细。 晋朔帝嘴角勾了勾,这才道:“那探花是长得尚可。”他说罢,一顿,又问:“念念可是想要瞧个清楚?” 钟念月顿生警惕。 难不成还要她撒娇去换? 换倒也不是不成……只是哪能就换一样这个呢?那不是白费功夫啦? 钟念月笑眯眯地抬脸道:“陛下背过人么?” 晋朔帝就知道她不会老老实实地顺着他的话往下走,他好脾气一般地应道:“不曾。” “陛下背我罢,这样我就能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了。我可以趴在屏风上头……保管他们瞧不见我。”钟念月道。 孟公公嘴角抽了抽。 姑娘的胆子真是普天之下独一份儿。 晋朔帝没有拒绝,只是不紧不慢地问她:“念念想好说服我的法子了吗?” 钟念月熟门熟路地揪着袖子摇了摇:“好陛下。” 晋朔帝还记着探花的事,他垂眸一笑,道:“念念不会以为一招便能管个够吧?” 钟念月顿了顿,面上连红都不红一下,随即就飞快地松开了他的袖子。 “那我不瞧了,他既然做了探花,想必是要留在京中做官的,改日总得见得到。” 晋朔帝一点头:“嗯,朕明日便让吏部发下文书,派他到岳州去做县令。” 钟念月:“……”“那我哥呢?” “他留在京中,先入文渊阁。”晋朔帝道。 “那便成了。探花又不是我哥哥,我倒也没有那样操心。陛下且自个儿玩罢!”钟念月略略略做了个鬼脸。 晋朔帝顿了片刻,随即笑着瞧了她一眼。 小姑娘娇气是娇气了些,却还是极聪明的,他自然知道她不会轻易被诓住。 无妨。晋朔帝心道。 钟念月说走便走,宫人只有送着她出去了。等她往侧门走了,祁瀚三人才被传到了晋朔帝跟前去。钟念月瞥上一眼,惊讶道:“太子挨了打了?” 从下巴蔓延到脖颈,那是一小片红痕。 衬得祁瀚的面容,都无端多了分妖邪气。 宫人哪里敢议论主子的事,便只讷讷道:“奴婢不知。” 钟念月也没再问,转身走了。 等那宫人再回到晋朔帝身旁,晋朔帝问她:“姑娘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一听这句话,祁瀚便禁不住抬起了头。 他表妹方才当真在! 宫人此时低声道:“姑娘问……问太子殿下是不是……是不是……” 祁瀚没成想会听见自己,晋朔帝也没想到。 一时两道目光齐齐落在了那宫人的身上,压得她气都有些喘不过来,只能嗫喏道:“是不是挨打了……” 三皇子忍不住酸了一句:“她倒心疼得紧!” 话音落下,太子还不曾有什么反应呢,倒是他父皇看了他一眼。三皇子忙闭了嘴,生怕又落个小心眼儿与女子斗气的名头。 晋朔帝坐在那里,并没有立即开口。 只等了一会儿的功夫,三皇子额上便忍不住渗出了些汗水,他的头越垂越低,这一垂下去,便瞧见了他父皇的袖子…… 三皇子怔忡地脱口而出:“父皇的两个袖子怎么都皱了?” 不该啊!他父皇从来都是形容整齐,一丝不苟,半点褶皱也无,坐在那里,好似连烟火气也没有一般啊…… 晋朔帝也垂首扫了一眼。 是被钟念月故意团吧团吧揉皱了的。 他大大方方地露出那袖子上皱巴巴的痕迹来,轻笑了一声:“从雪域来的猫,生得雪白,又娇气,爱踩着人的袖子玩。” 说罢晋朔帝神色缓和了些,方才又道:“传太医来为太子瞧一瞧。” 宫里哪来的这样的猫? 太子这样想。 三皇子也这样想。 不过三皇子到底是松了口气。他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便是晋朔帝不言语的时候了,那一片静寂无声,逼得人手脚都软了。 晋朔帝对他们今日的表现也未作点评,等太医将玉颜膏给了祁瀚后,晋朔帝便让宫人送着他们出去了。 祁瀚走到门口,突地顿了下。 是,屏风后没有猫,却有个钟念月。 祁瀚忍不住又远远瞧了一眼他父皇的袖口。 晋朔帝此时微微摩挲着衣袖,面容隐入屏风后的昏暗光芒之下,他似是在思量着什么,叫祁瀚心惊。 父皇……也喜欢这只猫吗? 这厢三皇子转身去给庄妃请了安。 庄妃气得直骂他:“今日要你们一同审阅点评那些贡生的策论,便是在为你们各自铺路。你若言之有物,选择得当,那贡生自然服你,将来愿作你的门客。可如今倒好,你都说了些什么东西?只怕这些个读书人,眼里是半点也没有你这个三皇子,只有那太子了!” 庄妃冷静下来后,道:“男子先成家后立业。兴许是你没成亲的缘故,方才这般幼稚天真……” 三皇子一听便知道他母妃要做什么,登时忙捧着头,连声喊着难受,赶紧溜出门去了。 他母妃便是想着寻一个端庄大方、饱腹诗书,又出身不低的女人来给他。 这样的女子,恐怕满口都是规矩,到时候岂不是还压在他的头上来管束他?若是如此,倒还不如娶钟念月呢。他还能想法子欺负欺负钟念月! 这厢钟念月回到府中,钟随安前脚也才刚到。 钟随安正冷静地同万氏诉说今日殿试是何情景,面上不见一丝骄色。 “恭喜哥哥。”钟念月从袖中取了一物出来,递了过去。 这还是她头一回,当真买的一手的,未曾给旁人使过的东西,来给钟随安作礼物。 钟随安低头一看,那是一块玉佩。 钟随安心中震动,他攥紧了玉佩,低声道:“多谢妹妹。”他今后自然将一腔心思都用于朝堂之上,来日若能升迁高位,纵使妹妹不再受晋朔帝照拂,他也能将她护得严实。 他还要亲手为她挑选夫婿,送她出嫁,瞧着她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 钟随安将掌中的玉佩紧了又紧。 等到再低头细看时,却见上面嚣张地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发财! 钟随安嘴角抽了抽,一腔慈爱的兄长之心顿时去了大半。 ……不过他到底还是挂在了腰间。 只是不知改日挂着它出席各色场合时,他的风评会不会被害…… 这厢钟念月摸了摸自己兜里的另一块玉,兴冲冲地道:“走走走,回屋子接着雕玉去!” 香桃问:“姑娘怎么还要雕一块?” “这个给陛下!”钟念月道。 她咂咂嘴:“上面就刻陛下努力多生孩子。算了……字好像有点多。累手。” 她嘀嘀咕咕:“人家都是什么‘升官发财’,这般美好寓意。可他官儿是天下最大,又坐享天下宝库……刻‘长寿’?估计万岁都听腻了。” “不如刻个‘牛逼’吧。刻完明日咱们就能去看探花了!明日定然有琼林宴!” 信物(便是天下第一好...) 第四十九章 琼林宴摆在了城南的畅明园。 畅明园乃是皇家园林,  往年的琼林宴也都摆在此地,里面亭台楼阁、听香水榭,无一处不精美。 无数软轿、马车相继而至,  就连三位皇子也都亲至了。他们方才一踏入,  便有人斗胆上前搭话。 远处的一方水榭之中,晋朔帝稳坐在石桌前,  将眼前种种收入眼底。 孟公公在一旁惊喜道:“奴婢瞧见钟家公子了!”话音才落,  他便又讪讪道:“怎么、怎么不见姑娘?” 这会儿钟念月还坐在马车里,  缓缓朝着西林巷去了。那巷中住着朱、王两家。 钟念月的马车方才一抵朱家的门口,  便有丫鬟出来,将她从角门迎了进去。 那丫鬟抹了抹眼角,  道:“多谢姑娘肯来……” “幼怡呢?”钟念月出声问。 “还在夫人房里。”丫鬟说着,  一路将钟念月引到了朱夫人的院子里去。 明明已经入春了,朱夫人的门口仍旧悬着厚重的棉布来挡风。 丫鬟卷起帘子,  请了钟念月进门,口中一边道:“钟姑娘到了。” 钟念月一进门便闻见了浓重的药味儿,  因为密不透风的缘故,还有些类似于腐朽的木头的气息散在空中。 里头点着灯,  灯下少女倚坐着床沿,闻声当即扭过了头:“你怎么来了?” “来瞧瞧你。”钟念月低声道。 朱家夫人自打春猎归京后,身子方才好了两日,便突地急转直下。朱家的下人还记着春猎时,陛下施恩派了个太医随行,而那应当是看在钟家姑娘的脸面上方才有的…… 于是朱家下人这才斗胆传了消息到钟府上。 朱幼怡生得一张圆脸,杏眼。 这会儿转过头来,  两颊却是瘦得微微凹了进去,容颜憔悴。 钟念月往床榻上看了一眼,  朱夫人紧紧合着眼,似是连意识都不大清醒了。 朱夫人是最重规矩的人,若是寻常时候见她来了,就算是再有不适,也该要撑着坐起身来,与她说上两句话。 钟念月心下轻轻叹气。 她穿的怎么不是个外站甜文呢?比如说里头有个医妃啊毒妃啊什么的,她没准儿就能学两手,然后拿来救朱幼怡的母亲了。 她每天就过得跟条咸鱼似的。 “吃过了没有?”钟念月出声问。 朱幼怡的丫鬟忙答道:“哪里吃得下呢?姑娘在这里陪着坐了一夜了,连眼都没有合过。” “那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快去拿吃食来?” 丫鬟点了头:“奴婢这就去热一热饭菜。” “怎么还要热?不做新鲜的?”钟念月转头问。 丫鬟道:“府里有规矩,用膳定了时辰的,时辰一过,自然只有用凉了的食物了。” 钟念月还真不曾体会过这样的滋味儿。 原身的所有不幸都是从她喜欢上太子带来的,一旦与太子割裂开,她便能够过得美滋滋。 万氏给她修了小厨房,如今请厨子钱,都还是钟随安出的,她那钱包里,一分钱也不曾动过。 钟念月只好道:“那先热一热,少吃一些。” 丫鬟应声下去了。 朱幼怡倒也没有出声推拒,钟念月的到来,像是将她从犹自沉溺的情绪中拽出了。 钟念月挨着她坐下:“都请过什么大夫来瞧了?” “荣喜堂、贵芝堂的大夫都请来瞧过了。”朱幼怡低声道。 有婆子在一旁颤声道:“本来想要去请太医的,可那要拿大老爷或是二老爷的名帖去,我们老爷不在京中,就只能指望着二老爷,谁晓得二老爷连着几日也不曾归府……传了信儿去也无用。这便耽搁下来了。” 说话间,便听得外头的人道了一声:“二夫人来了。” 话音落下,那帘子一掀,一个穿着枣红色衣裙的年轻妇人,款款进了门,道:“我来瞧一瞧嫂子如何了……” “这是?” “这是钟家姑娘。”一旁的婆子道。 二夫人一笑道:“钟家姑娘?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婆子道:“乃是长平巷的那个钟家。” 二夫人:“哦。”她看向朱幼怡,道:“可怜见的,一夜没睡,也没用饭了罢?只是如今厨房停了火,我该带些点心来的。你母亲如何了?中途可醒过?只可惜你二叔迟迟归不了府,倒也只有我来担事。可写信给你父亲了?” 钟念月见她来了这里,倒也不像是来做什么事的,只嘴上问两句便罢。于是毫不客气地插声道:“香桃,你去请太医。”二夫人转过了头:“却不知钟家姑娘是要上哪里去请?” “琼林宴。”钟念月顿了顿,对香桃道:“哥哥出门前说过了,是在城南的畅明园,你叫车夫载着你去。快些。” 香桃闻声点了头,匆匆转身就去了。 二夫人似有所悟一般,道:“今日琼林宴上,太子殿下,还有大皇子、三皇子应当都在罢?以钟家姑娘与太子殿下的交情,请个太医自然连名帖也不用。” 说罢,她才笑看向朱幼怡,道:“幼怡,先前老夫人还在的时候,总说你给贵人做伴读去了,如今一瞧,那不知姓名的贵人倒还不如钟姑娘妥帖呢。” 钟念月面色古怪了一瞬。 原来他们各自的家里人,都还不知晓,原先晋朔帝寻他们去,是为了给她寻陪玩么? 此时朱幼怡的丫鬟送了吃食进来。 朱幼怡垂首不声不响地吃了起来。等吃了没两口,她又蓦地想起了什么:“给钟姑娘拿些茶水点心来。” “倒也不必,我只饮温水就是了。”钟念月在外头用食物都用得少。 朱幼怡点了点头,这才又低下了头。 二夫人倒也没有走,她瞧了瞧两人,便自个儿寻了张椅子落了座,道:“我且等一等,瞧瞧今个儿嫂子还能不能起身……” 室内寂静,一时无人应她的话。 二夫人掩了掩面,便又道:“钟家姑娘不吃茶,我却是要的。” 底下丫鬟动了起来。 钟念月却是悄然趴在了桌案上,侧过脸去瞧朱幼怡。 兴许是在这个朝代生活得久了些,她便越发清晰地感知到,朱幼怡、秦诵这样每日里向着她劝学的也好,还是锦山侯那帮听她话的小纨绔也好,都是与男女主大不相同的。他们都是活生生存在于她的生活里,有血有肉的人。 钟念月低声道:“本来秦诵他们也要来的,只是到底不大方便,方才只有我来了……” 二夫人听得“秦诵”的名字,方才朝这边多看了两眼,那丫鬟将茶碗递到她跟前,她都忘记喝了。 朱幼怡顿了顿手中的筷子,低低应了声:“嗯。” 跟着掉了两滴泪,“啪”落在了桌面上。 钟念月默不作声地抬手,给她擦了擦眼角,还歪过身子,将那二夫人的视线都挡住了。 朱幼怡一抬眸,便只瞧得见钟念月的面容。 她当年第一回见着钟家姑娘时,想的便是,好看得过了分。 而今也是这样。 朱幼怡胸中梗着的那口气,缓缓消散开了。 旁人只道钟家姑娘如何不学无术,如何脾气骄纵。 她却觉得念念是天下独一份儿的。 念念分明又聪颖,又乖巧,又生得极美。 朱幼怡搁下筷子道:“我吃好了。” 这边刚说完,只听得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近了,帘子一掀,先进来的是香桃,紧跟着的便是个长身玉立的少年。 那少年身着蓝色圆领袍,面容俊朗,一踏入屋中,便急声道:“表妹,你病了?” 钟念月抬起头,皱了下眉:“不是我。” 她叫香桃去请,本意是让她去寻孟公公,只是不好明说罢了。谁晓得香桃还真把二夫人那话听进去了,竟给她把太子带过来了! 此时屋里的其他人倒是惊了一跳,连忙跪地都来不及:“参见太子殿下……” 祁瀚顿了顿,扫视一圈儿,道:“唐突了。” 底下人哪里敢说是呢? “我已经命我身边的人,去请段太医了。”祁瀚道。 一屋子的丫鬟仆妇自然感激不已,忙又跪地叩头,更无人提起他贸然闯入的事了。这段太医乃是专门负责宫中贵人请脉问诊的,近来总往太子府上去,为祁瀚调理身上的伤。 是朱家人拿了名帖,也未必能请得来的。 二夫人在那厢立着,掩唇一笑道:“太子殿下与钟家姑娘果真是情谊深厚……” 祁瀚看了她一眼,面上柔和些许。 钟念月:“倒也没有很深。” 二夫人一噎。 心道这钟家姑娘真是个傻子,太子殿下为她做脸,她却不给太子脸面。 不多时,外头又响起了匆匆脚步。 那帘子再一次被掀起来。 祁瀚转过身去:“可是段太医来了?” 来人惊讶道:“殿下怎么在?” 那人走到近前,祁瀚定睛一瞧:“卢太医?” 这下满屋子的人又结结实实惊了一跳。 若说像是段太医这样伺候贵人的,已是常人不大能请得来的,那更不必提卢太医了。 这卢太医平日里只管一人的平安脉。 那便是当今陛下。 这是太子请来的? 众人迷惑又茫然地望着祁瀚。 祁瀚暗暗一皱眉,倒是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客气地道了一声:“太医请吧。……表妹,你我就不要在此地再作妨碍了,不如到外间去等候?” 钟念月头也不回:“表哥是外男,还是表哥先行吧。” 祁瀚无奈一笑:“罢,我知晓你定是忧心朱家姑娘,我去外头等你罢。” 寥寥数语对话下来,便又使众人吃了一惊,心下暗暗道,太子殿下待这钟家姑娘竟然这般纵容。这表兄妹,就是与旁人不同。 祁瀚往外走,钟念月却是翻了个白眼,半点也不给他面子。 卢太医便权当没瞧见这些,只缓步走到那床榻旁,仔仔细细为朱家夫人瞧了起来。 朱幼怡坐在一旁,面色也一点点紧张了起来,她颤声问:“如何?” 卢太医面上紧皱,并未直接了当地说出来,而是道:“最好是有太医院中的同僚,与我共诊。” 二夫人问:“是什么顽疾怪病?” 卢太医没回答她的话。 外头有个丫鬟怯声道:“姑娘,二夫人,又、又来了一位太医。” 而这回来的是太医院里赫赫有名的擅长妇疾的江太医。 那江太医进了门,先朝钟念月道:“姑娘体弱,莫要过了病气,还是在外头歇着罢。” 二夫人的面色变幻莫测,心道钟家姑娘好大的排场。 这般利用太子之便,就不怕为太子招来不贤之名吗? 钟念月轻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左右也帮不上什么忙。香桃,走罢。” 香桃应了声。 钟念月往前走两步,笑道:“二夫人也莫要在这里妨碍太医了,如今府中连个管事的人也无,难不成便要将太子干晾在外头?” 二夫人一个激灵,这才匆匆地抢先一步出去了。 钟念月小声道:“我走啦。” 朱幼怡冲她笑了笑:“嗯。” 钟念月便落后几步,跨出了门。 那厢二夫人正要请祁瀚去花厅稍坐,祁瀚本不大想应,见钟念月出来,他方才点了头。 “走罢。”祁瀚道。 却见着钟念月径直与他擦肩而过。 “你去哪里?”祁瀚问。 香桃也茫然地问:“姑娘,咱们不是在外头歇着么?” 钟念月点点头:“嗯,去府外头歇着吧。走。” 香桃从来不会质疑她的决定,于是压下了心头的疑惑,连忙跟了上去。 祁瀚眼看着她走远,也不好将自己刚才应承的话吃回去。 二夫人殷切地道:“殿下请……” 祁瀚却只觉得不快。 请什么请? 这厢钟念月径直出府后,便在府门外见到了一驾篷子漆成宝蓝色顶的马车。 她径直走上前,将马车帘子掀开,大摇大摆地坐了进去。 晋朔帝放下手中的书,淡淡道:“知道朕在外头?” 钟念月点了点头:“唔。”她问:“那个段太医呢?” 晋朔帝道:“朕的人将他拦回去了。怎么?还要这个段太医?太子挑选的人,有何独到之处吗?” 其实叫段太医一并去朱家也无妨,多个人,于朱家夫人来说,更是多了一分性命的保障。 但在见到祁瀚跟着香桃走了之后,晋朔帝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便想也不想,就将那段太医打发回去,不必到钟念月跟前去露面了。 “我又不识得段太医,我哪里知晓他有没有独到之处?”钟念月摇摇头。 晋朔帝神色缓和了些,笑道:“那卢太医比他更好一些。只是他未必擅长妇疾,因而朕又传了一个来。”他顿了顿,道:“你若是早些来寻朕,自然他们到得更早。却偏要去找太子……太子到底还只是储君,而非是君。这天底下还多的是他使唤不动的人。” 钟念月胡乱点了两下头。 却是不大明白晋朔帝为何同她说这些。 她道:“是香桃误以为要请太子,我实际却是想让她去寻孟公公的。” 晋朔帝面色又缓和了些,微微俯身,将一物系在了钟念月的腰间,他道:“改日若逢急事,倒也不必去寻孟公公了。免得你那糊涂丫头,今个儿请了太子,明个儿又请了三皇子。” 又与三皇子何干??? 钟念月咂咂嘴,不过还是低下头,一边也抬手摸了摸那东西。那是一枚金子打制的叶子形状的挂坠,配在腰间,便成了腰饰。上头也没甚么标识,连个“令”字都没有,再不济应该刻个“威武”上去啊。 钟念月摸了摸金叶子。 把自己那块差点刻坏了的玉佩也拿了出来,道:“陛下,礼尚往来。”说罢,她也弯腰想去给晋朔帝系上。 晋朔帝垂下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 他掐了下指尖,忍住了掐她面颊的欲-望。 钟念月直起腰来:“嗨呀,累死了,系不上,陛下自个儿系吧。” 晋朔帝:“……” 他顿了片刻,随即无奈地笑了下,便当真自己系了起来。他的指腹很快便摸到了上头的刻纹,不由出声问:“刻的字是何意?” 钟念月道:“便是天下第一好的意思。” 晋朔帝的手指一顿,抬眸定定地看着她:“是吗?念念当真这样想?” 钟念月:“嗯嗯嗯!”她道:“陛下赠我金叶作信物,急事可用。唔,我赠玉给陛下,也可作信物……便是,便是日后,哪一日陛下要来钟府找我了,我一定出来。在被窝里睡觉,也出来。” 这可实在是太重的誓言了啊! 能让一个熟睡的人从被窝里艰难地爬出来,这是多么彰显它的贵重啊! 晋朔帝捏了下那打磨粗糙,刻纹如同鬼画符一般的玉佩,沉声道:“念念可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面首(我要养八十八个...) 第五十章 钟念月在马车里坐了一会儿,  又喝了晋朔帝的茶,方才想起来问:“陛下从琼林宴来,没有什么妨碍吗?” “什么妨碍?”晋朔帝淡淡道,  “这样的宴会,  本来也不会由皇帝亲自主持,不过是有几个官员陪宴罢了。朕留下皇子,  对新科进士来说,  已是极大的荣耀。” 钟念月双手捧着茶碗,  转了一圈儿,  道:“不对啊,那陛下怎么去了琼林宴?” 晋朔帝一顿:“……” 晋朔帝出声道:“孟胜,  去问问那朱家夫人如何了?若是要取药,  便派个人去取。免得拖着,朕还要陪着一并在这里等候。” 孟公公应声,  连忙掀起帘子出去了。 钟念月不由道:“辛苦陛下了。” 晋朔帝:“你既知晓,却也不说两句好听的话来。” 她摸了摸腰间的兜,  笑道:“好陛下,我给陛下买糖吃。” 晋朔帝:“……” “还不知要等多久呢,  不如下去买糖。”钟念月说着便去掀帘子。 晋朔帝问她:“你要等到何时?” “等到太医有个定论罢,到底是能治还是不能治……陛下先回去歇息?”钟念月动作一顿。 晋朔帝面上神色莫测,只道:“朕先回去歇息,然后你便拿了买给朕的糖,去分给太子吃么?” 这怎么还阴阳怪气起来了呢? 钟念月眨眨眼,不过倒是明白了,听这般口吻,  便可知太子当真同他说了要娶她的事,而晋朔帝显然是不大同意的。 不同意才好呢。 钟念月甜甜笑道:“自然不是,  我要给陛下的东西,便只给陛下一个人,也只会给陛下。” 那马车外头把守着的禁卫,都不禁眼皮动了动,心道这钟家姑娘实在太会哄人了。这世上会说漂亮话的人多,可说得讨喜,又能敢在陛下跟前说的,那可就真是少之又少了。 “陛下在这里等我,拿了糖再走罢。”钟念月说罢,便跳下了马车。 晋朔帝见她动作,原本眉心一皱,想也不想就伸手想要去捞住她的腰,免得她不小心摔了。只是到底没来得及,便只与她的裙摆擦了下。 钟念月稳稳落地,一提裙摆,便叫上了香桃:“走。” 她的身影利落,与先前大不相同。一走动起来,连裙摆都是微微飞扬起来的。 晋朔帝收回手,缓缓坐回去,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这是他悉心娇养的姑娘。 “跟上去。”他道。 当下便有两个禁卫不远不近地跟在了钟念月的身后。 这厢祁瀚也坐得有几分不耐了。 他记得朱家大房老爷,得他父皇盛赞洁己自修,与人不苟,如今外放青州,来日若还朝,必然要被提为重臣。朱家二老爷也是个年少便负才名的人物,如今在工部当差。 怎么府上的二夫人,却这样叫人不快? “殿下应当在琼林宴上吧?却为着臣妇家中这桩事,亲自驾临,实在令我等惶恐……” 祁瀚打断了她:“你说的不错,本宫实则还有要事在身。既已将太医送到,便也不多留。府上不必惶恐,先是朱大人得父皇看重,受百姓称赞,结下善缘。再有我那表妹与府上的朱姑娘乃是闺中密友,如此交情之深,安能不管不顾?” 说完,也不去看那二夫人是何脸色,当下衣袍一甩,起身出去了。 二夫人胸口起伏两下,随即才平静了。 她回头问:“三姑娘呢?” 下人道:“还在梳妆呢。” 二夫人一甩帕子:“还梳什么妆?人都走了。活该她没有她姐姐这样的际遇……却不知大姑娘平日里陪的都是哪个贵人,总不会是太子吧?” 二夫人暗自嘀咕了两句,又道了一声:“我这大嫂真是好运,丈夫不在身旁,还有人来相护,多半是死不了了,还能再混上几年。” 满屋的下人听她这般说话,竟是没有半个变脸色的。 祁瀚出了朱府,一眼便看见了停在外面的马车。他步履一滞,原本只是有些怀疑,但等看清楚了那马车旁守着的禁卫,他心下顿时了然。 他也差不多明白,为何段太医会换成卢太医了。 祁瀚缓步走向了马车,躬身道:“父皇。” 晋朔帝听见脚步声时,原本还以为是钟念月回来了,等听见了祁瀚的声音,他便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祁瀚却是忍不住仔仔细细盯住了那帘子。 晋朔帝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那帘子后……是否还有个钟念月? 恰巧此时孟公公也出来了,见着祁瀚便惊讶地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祁瀚笑了笑,点了下头。 孟公公暗道,倒总算有了几分陛下年少时的风采。 他很快便转向马车,回禀道:“陛下,那朱夫人已是重症缠身,如今两位太医正想法子为她吊命呢。能不能熬过这几日,都不好说……” 祁瀚听见晋朔帝似是轻叹了一声,道:“那念念该要伤心了。” 祁瀚一顿。 不知道是该先惊于晋朔帝的称呼如此之亲昵,还是该欣喜于听声音,钟念月并不在那马车之中…… 孟公公叹气应声:“是啊。” 既然钟念月已经不在了,祁瀚也没有再多留,躬身向晋朔帝告了退。 他上了马车,朝着城南而去。 “等等。”等走到半途,祁瀚突然掀起了车帘来。 他好像看见了表妹。 祁瀚往窗外看去,却是什么也没看见。 他便转过头,朝身后望去。只见钟念月已经到了他父皇的马车前,手里还拎了东西,帘子一卷便钻进去了。 祁瀚沉了脸色:“去看看钟家姑娘方才都去了什么地方,做什么去了。” “殿下……” “还不快去?一个一个摊子地问,都要问清楚。” 那小太监连忙一溜烟儿地跑了。 这头钟念月回到了马车前,一边将手中的东西给了晋朔帝,一边问:“公公,如何了?” 孟公公将方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最后又道:“说是几年前便落下了根子,后头没养好,才落了这么个境况。” “什么根子?”钟念月问。 孟公公轻咳一声,似是觉得这不大好说。他小心地看了一眼晋朔帝,方才低声道:“几年前,朱夫人小产了。” 钟念月愣了愣。 这对古代女人来说,可实在是近乎致命的东西了。 连带着,钟念月觉得自己的肚子都抽痛了下。 她恹恹地坐回了马车里。 “为朱夫人难过?”晋朔帝出声问。 钟念月点了下头。 古时候生子都很早,如今朱夫人也才不过三十几岁。 钟念月原本还想着,她要尝一尝合法早恋的滋味儿呢,如今想想还是罢了吧。 古时候太过讲究“家”和“宗族”的概念。 她便是再如何骄纵,一旦给谁做了妻子,便很难以一人之力去抵抗对方的家族了。到了那时候,还不是人家要她生就押着她也得生?什么滑胎、难产不必说,更有产后产中各种伴随的疾病…… 钟念月低声道:“我不要嫁人了。” 孟公公一听,忙道:“哎哟我的姑娘,那怎么成呢?” 在现代,不婚都是许多人无法理解的,更何况古代人? 近来万氏和钟大人都在想着为她相看了……连太子都动了求娶她的心思了。 那还不得赶紧把这些想法消灭掉? 钟念月扭头,眼巴巴地望着晋朔帝,小声道:“我一直陪着陛下,不成么?” 晋朔帝说话最管用。 就晋朔帝来帮我背锅最好了。 晋朔帝顿了片刻,然后才轻笑了一声,他道:“自然可以。”他笑意不达眼底,又道:“但将来念念兴许会怨朕。” “怎会?”钟念月为了加大其可信度,忙掰着手指头道:“这世上有人生得比陛下好看么?有人比陛下更聪明么?有人比陛下更雄才大略么?……有人比陛下待我好么?” 孟公公听到这里,嘴角抽了抽。 真不愧是钟姑娘。 这一番话,倒是先将陛下恭维了个透。 晋朔帝再度失笑,而这次笑意终于抵达了眼底。 他道:“嗯,在念念心中,朕这样好?” 钟念月:“唔,否则那玉佩怎么会给陛下呢?” “好。”晋朔帝应了声,“若是还有人想要提亲求娶,念念尚有三次反悔的机会。等到三次过了,朕便会一概都按下,不许旁人再提了。” 钟念月摇摇头:“不需要三次。”“陛下只要再宠我一些便好了。” 晋朔帝面上的笑意越发浓厚:“嗯?”“为何?” 钟念月理直气壮地道:“陛下若是能将我宠得再骄纵跋扈些,等到再过上十七八年,我也不必嫁人了,只一心做个有钱有地位的姑娘,然后一口气养上八十八个面首……” 面首又不能要求她生孩子! 晋朔帝:“……” 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晋朔帝伸手,将钟念月拎到了自己怀中来。 钟念月惊讶地扭了扭身子。 她如今长了好长一截的个儿了,再坐在晋朔帝的怀中便有些不像样子了。 晋朔帝哼笑一声,似有不快,道:“方才念念还说,这世上没有比朕更好的人了,如今倒是又能养上八十八个面首了?谁人教你的这些?” 钟念月:? 钟念月咂咂嘴,小声道:“陛下,这二者又不冲突。” 难不成晋朔帝还能做她的面首吗? 她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望着他道:“反正我是害怕的,我怕疼,还怕死……” 晋朔帝抬手按住了她的唇:“胡说些什么?你不会疼。……也不会死。” 他似是对她那些荒诞的话忍了又忍,半晌才轻抚着她的头发,道:“念念只要聪明些,想要什么都能拿到的。” 钟念月眉眼一弯。 晋朔帝:“……除了面首。”钟念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