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理发师 标准星际纪元300年5月11日,七大行星的人类共同欢庆每年一度的地球日,热闹的场面跨越太空实时直播,虽有几分钟的延迟,无伤大雅。 与许多节日一样,这天原本是悲剧的纪念日——300年前,地球文明毁于一旦,只剩下少量人类在开发不久的行星上继续繁衍休息——年复一年之后,悲剧逐渐淡去,节日得以保留,成为能与元旦并列的重要日期之一。 最盛大的节日场面要数高空电磁烟花表演,黄昏时分,风轻云淡,高空开始显示五颜六色的画面,主题年年不同,持续几个小时,高峰时段,往往能够覆盖数十乃至几百平方公里,而且不止一处,保证各地的居民只要抬起头来,就能观赏到这一美景。 这也是几大行星比拼实力的时候,暗地里较劲,即使比不过,也不能显得太过虚弱。 “都是钱哪。”理发师邵云愿抬头看了一会,觉得脖颈难受,于是说了这样一句,转身回到店里。 此时此刻,邵云愿还不知道一个天大的馅饼即将掉落在自己头上。 他是翟王星人,住在翟京市的老城区,拥有一家不大不小的理发店,二十三岁时进入这个行当,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生意一年比一年稳定,身躯一月比一月宽厚,须发一天比一天减少,唯一不变的是手艺,还跟从前一样平庸,早已跟不上流行的时尚,店里的机器也都是十几年前的陈旧品。 对此,邵云愿自有一套解释:理发是机器做的活儿,人工理发不过是个噱头,忙了半天,与机器相比,只有百分之一的区别,可能还不如机器,真正的理发师应该是心理专家——心灵理发专家的简称。 说得直白一些,理发师的主业应该是陪客人聊天,邵云愿称之为“社交组织活动”,他就像聚会上掌控场面的主人,制造话题,引导话题,或是添油加醋,或是釜底抽薪,确保每一位客人都能参与进来,享受一两个小时的快乐。 吃这一套的客人不是很多,穷人对机器理发没有意见,只要价格低廉就行,至于能出得起钱的客人,还是愿意接受人工理发的“噱头”,为那百分之一的区别多付几倍、几十倍的价钱。 邵云愿搬出老城区、进军新中心的梦想一直没有实现。 他早已习惯“生活不会再有起色”这个有些悲哀的念头。 店面不大,布置成半圆形,均匀摆放七张座椅,中间三张的背后立着理发的机器,一台算是完好,一台时不时会出些小毛病,给主客双方带来尴尬,另一台沦为摆设,修不好,也没有被挪走。 因为是假期,客人比平时多,七张椅子都被占用,多是附近的老邻居,习惯在这里理发、聊天,这是他们能负担得起的少数爱好之一。 有两名陌生客人,他们看样子还都年轻,与店里的衰败气象格格不入,却没有年轻人的朝气,坐在那里几乎不动,也不开口参与交谈,目光极少与人接触,像是在街上走累的游客,以理发为借口,进店里休息一会。 无论怎样,他们走的时候都要付钱,这是邵云愿没有开口撵人的唯一理由。 其他五人都是熟客,正热情地争论哪里的烟花表演最为精彩。 争论进行一阵了,正进入无聊阶段,谁也不能说服对方,语气中渐渐多了一些火气。 邵云愿回来得正及时,立刻转移话题,“说来说去,用的是电,花的是钱,今年是七星比拼,明年可就是八星喽。” 即便是在全民欢庆的一天,“八星”仍是极具热度的话题。 “真是意想不到,三百多年前开发的一颗行星,按理说要么早被证实开发失败,要么被遗忘得干干净净,怎么突然间就冒出来,说是已进入成熟阶段,可以接受人类移民了呢?我觉得不对劲儿,这里面大有蹊跷。”邵云愿补充道,为话题指明方向。 “阴谋”总是吸引人心,一人开头,众人紧随,顺口开发出各种匪夷所思的理论。 比阴谋更吸引人心的是财富,话题很快转为新行星的价值,时不时有人目光呆滞几秒钟,那是他在通过体内的芯片检索刚刚出炉的新闻,为聊天增添新材料。 天大的馅饼就在这时露出诱人的一角。 “嘿,看到了吗?”一名熟客兴奋得音调骤高,“星联刚刚做出决定,将要参照继承法确定新行星的所有权!” “哪家公司这么幸运?怕是早就不存在了吧?” “不是公司,是拥有公司的某个家族,或者就是某个人……” 突然间,店里的人不约而同闭嘴,同时进入目光呆滞的状态,大量新闻像火山喷发一样出现在网络上,标题后面全带着至少一个惊叹号。 “宜星公司……没听说过。” “公司早就没了,有个大股东,还有许多小股东,获益最多的应该是大股东吧?” “当然。大股东姓邵,继承人……说是正在确定,但是肯定会有。” “整整一颗行星啊,那上面的机器,还有光业农场,全归邵家?这也太离谱了吧。” “三百年了,邵家的后代得有一大堆了吧?再说还有其他股东呢,子子孙孙,怕是得有几十万人。” “刚出的新闻,说新行星是邵氏当初以家族资金开发的,不归宜星集团所有。” “整颗行星只归一家人所有?真是……咦,老云,你不是姓邵吗?该不会是继承人之一吧?” “哈哈……”邵云愿笑得有些假,“我要是继承人,给你们每人一张终生免费理发券。” “真是小气。” “外面天都黑了,老云还做白日梦呐。拥有那么大一家公司,邵氏后人现在也该是大家族,怎么会做理发的行当?” 客人们大笑,邵云愿跟着嘿嘿地笑,接受嘲讽原本就是重要的工作内容,他习以为常,今天却有几分不自在。 客人们聊了又聊,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一一离开,那两名陌生的年轻人最后起身,乖乖付钱,没说一个字的废话。 邵云愿勉强保持镇定,其实已经魂不守舍,失去了大半判断力,没有注意到陌生客人临走时投来的奇怪目光。 入夜刚刚一个小时,外面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半空中的电磁烟花还在延续,邵云愿没有心思再做生意,锁闭门户,关掉灯光,遮蔽窗口,翻箱倒柜,找出许久不用的微电脑,然后坐在一张椅子上,开始搜索家谱。 他很谨慎,没用体内的芯片。 邵氏没有现成的家谱,得通过一份份出生证明向上回溯,而且只能查找本人的谱系。 半小时以后,邵云愿中止微电脑运行,呆坐不动,半天才回过神来。 确认无误,他真是那个邵氏家族的后人,巧合的是,宜星开发集团在地球时代的董事长叫邵新愿,与八世孙的名字只差一个字。 这位董事长似乎只有一个孙女幸运地躲过一劫,流落到翟王星,邵云愿就是她的后人,几经辗转,总是顽固地保留“邵”姓。 “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天。”邵云愿身上忽然间出了一层细细的透汗,手臂一松,微电脑掉在地上,他跳立起来,没去拣地上的东西,而是绕圈行走,步伐既大且快,小小的店面越发显得局促。 还有许多事情无法确定,比如邵氏的后人究竟有多少位?继承权如何分配?星联的决定会不会再次改变…… 可喜悦已经膨胀起来,充满心室,溢出身躯,正到处寻找空隙想要冲出房间。 “没准是一场空。”邵云愿喃喃道,必须给自己浇一点凉水,可无论如何没法保持冷静,于是开锁推门,加入到外面的人群中去。 街上挤满了人,车辆像粘稠的糖浆一样缓缓流动。 半空中的烟花表演还没有结束,这时出现的是一艘巨型宇宙飞船,长达十几公里,近乎悬浮不动。 真正的飞船不可能如此靠近行星,这艘幻象极为逼真,似乎随时都会重重地压在城市上头。 邵云愿原本对飞船不太感兴趣,这时却抬头欣赏好一会,因为他突然想到,自己可能即将拥有这样的一艘庞然大物。 不止是飞船,一切在他眼里都有了不同含义,比如这街上的行人与车辆,不久前还是他生活的一部分,现在却变得渺小许多,邵云愿甚至觉得是在“俯视”众生。 有人撞了他一下,扭头咒骂一句,责怪他不该无缘无故站立不动。 邵云愿微笑以对,懒得回应,他的思绪正在飞往那颗尚未正式命名的第八颗行星,哪怕只是占有万分之一的份额,也将是难以想象的巨大财富,远远超出这条街上,不,整个翟王星上,所有个人的资产。 老城区遍布娱乐场所,大都廉价,邵云愿过而不入,去往三条街以外一家比较高档的酒吧。 这里的服务员都是活生生的人类,不像其它地方,收费、供酒全是自动系统,连个人形的机器都没有。 昂贵的价格没有挡住顾客,酒吧里挤满了年轻人,嘈杂声一刻不停地刺激耳膜,邵云愿挤在人群中要到一杯酒,站在柜台外面喝了一口,失望地发现并不比廉价酒吧更好喝。 长长的柜台后面共有五名侍者在忙碌,动作娴熟而高效,几乎与机器人一样。 只喝一杯酒,邵云愿匆匆离开,重新回到街上,默默地感慨韶华不再,想当初,他也曾与这些年轻人一样,成群结队地扫荡每一处游乐场所,半个晚上就能花光一周的收入。 他继续进出酒吧,一家接一家,最多喝两杯,远离自家所在的街区,以免遇上熟人。 今天晚上,他不想与熟人见面,以后可能也不会再见面了,他想,很快做出调整,有些人得见,尤其是那些曾经小瞧他的人。 他有过三次恋爱经历,都没能修成正果,他经常为此感到后悔,现在却只有庆幸。 “看到新闻,她们的表情一定很有趣。”邵云愿小声说,为每一位前女友多喝一杯。 从第十家酒吧出来之后,他已经醉了,脚步踉跄,心思从云端稍稍跌回来一些,认认真真地考虑如何使用将要到手的财富,一间一间地设计未来的房屋…… 不知不觉间,邵云愿深入老城区核心地带,这里全是比他还要古老的高楼,街道上到处都是积水的坑洼,但一些最好的小店就隐藏其中,物美价廉,经常能碰到有趣的人物。 邵云愿好久没来这里了,今晚,他要彻底放松一下。 他就是邵氏后人,就是一颗行星的继承人,对此,邵云愿已经确定无疑,相信很快就能得到官方的正式通知,到时候再也不会如此轻闲。 这一带的行人少了许多,经常隔着几十米才有一处亮光,邵云愿不怕,他对这里的街道了若指掌,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 迎面走来一伙少年,大概七八人,邵云愿醉得再厉害,也要避让一下,成群少年向来是老城区三大公害之一,没人愿意与他们争路。 少年们没来由地哈哈大笑,明明已经擦身而过,其中一人转身向地上啐了一口,大声问:“老家伙,殡仪馆怎么走?” 少年们笑得更大声,邵云愿没敢回嘴,甚至没敢多看一眼,但是心里已经做出决定,新行星绝不欢迎这些人,更不会建一堆高楼大厦,若干年之后沦为无良少年的游乐场。 邵云愿被撞了一下,不轻不重,那人也不道歉,快步走过,看不清年纪与相貌,也不知是否那伙少年中的一员。 邵云愿靠墙站了一会,感到一阵阵的头晕,再喝一杯就回家,他想,却迟迟不能迈动脚步。 有人跑过来,粗鲁地一把抓住他的右臂。 邵云愿失去最后一点力气,顺墙慢慢坐下,借助昏暗的光线,他看到一张略显熟悉的面孔,他很快记起来,这是黄昏时坐在他店里的两名陌生客人之一。 又有脚步声接近,另一名陌生客人也出现,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神情。 “是你动手!”后到者压低声音说。 “笨蛋,怎么会是我?”先到者松开手掌,后退半步,望向少年们消失的方向。 邵云愿感到奇怪,想要挤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却是力不从心,他低头看了一会,终于认出衣服上的一大块深色居然是血迹,而他一点也没觉得疼痛。 真是奇怪,他想,再也没有抬起头。 两名陌生人互视一眼,突然拔腿就跑,方向相反,半空中的巨型飞船刚刚消散,正在呈现那颗有待继承的第八颗行星,个头缩小许多,上面的建筑仍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到缓缓蠕动的大批机器设备。 (今天正式发文,早一章,晚一章,这个月剩下的几天,每天一章,早上八点发,下个月开始一天两更。请大家原谅,我得花点时间重新适应节奏。) 第二章 农场子弟 他长得很帅,有一副略显欠揍的神情,人们看见可爱的婴儿总想捏捏脸蛋,看见毛茸茸的小动物总想揉搓几下,据说这叫补偿心理,他就帅到这种程度,见者总想狠狠揍他一顿才能补偿心里的落差。 袁蜜语袁小姐第一次见到他,心里就产生这样的冲动,想要抓住那一头浓密而桀骜的头发,恣意地蹂躏一番,当然会手下留情,绝不弄掉一根。 那是在一次人数众多的聚会上,参与者全是朋友的朋友,热闹的很。 袁小姐立刻向朋友打听这名男子的姓名与来历,她有强烈的预感,这将是一生中只有一次的重大时刻,无论最终的结果是好是坏,都会改变她的命运之途。 只问了三个朋友,袁小姐就得到想要的信息,而且有些意外但又有些得意地发现,对方似乎也在打听她。 男子姓枚,名叫千重,重要的重,而不是重复的复,是名气象调查员——大家都不了解这个职业具体是做什么的,也不关心,只在意他在一群人当中有多么耀眼。 枚千重是那种天生的焦点人物,哪怕只是站在某处茫然四顾,也会惹来许多道或赞赏或嫉妒的目光,他早就习以为常,就像鱼回到水里一样自在。 姓名、职业之外,袁小姐还打听到他目前没有公开的伴侣,对她来说,这就够了,她决定立刻下手,因为潜在的竞争对手可不少。 袁小姐是个有原则的人,所以先去找她当下的男朋友,打断他的高谈阔论,将他从一圈男子中间拽出来,平静地说:“我仔细考虑过了,咱们不适合,还是分手吧,祝你幸福,再见。” 男朋友没反应过来,呆立当场,再过一会,他就会发怒,可能会做出不冷静的举动,袁小姐并不害怕,因为所谓的不冷静,大概是当众哭出眼泪来,没威胁,有些尴尬。 在男友的尴尬影响到自己之前,袁小姐笑了笑,以示安慰,然后转身走开,路过吧台时拿起一杯酒,款步走向那颗耀眼的珠宝,没有丝毫的犹豫与胆怯,更没有考虑若是遭到拒绝会怎么样。 她从来没遇到过“拒绝”。 这是一场电光火石般的爱情,双方都没有费力掩饰自己的内心,一拍即合,聚会将近结束的时候,两人已经落入彼此爱的陷阱里,在绝大多数人眼里,他们就是一对模范情侣,交往多时,值得祝福。 唯有袁小姐的前男友还不能立刻接受事实,倒在一个姑娘的怀里,一边抽泣,一边痛斥前女友的无情、无耻。 袁小姐和枚先生恋爱了,据她所说,这是自己第一次真正付出真情,从前只是排遣寂寞而已,枚先生没说得这么绝对,但是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无不并透着浓稠的爱意,似乎她就是一切。 除了上班,两人每时每刻都腻在一起,爱情的火焰越燃越高,一时半会看不到尽头。 一个月后——居然只有一个月,袁小姐说她感到惊奇,因为她觉得两人已经认识几年了——枚千重邀请袁蜜语去见自己的家人,给一位长辈拜寿。 这是重要而敏感的转折,许多男女即使结婚多年,也没走到这一步。 袁蜜语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并且很遗憾地告诉枚千重,她没有别的家人,只有他一个。 他们放弃快捷的飞机,开一辆小车,带上十几件礼物,踏上行程,一路上游山玩水,几次突发奇想,乘兴前往附近的名胜一探究竟。 突发奇想的总是袁小姐,枚先生从不拒绝,迅速地重新制定计划,满足她的所有要求。 足足花了七天时间,他们才到达目的地,正好赶上次日的寿宴。 这也是袁小姐对枚先生十分满意的地方之一,无论中途加入多少改变,无论看上去多么随意,他总能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该请的假期、该打的招呼、该买的东西、该预定的住处,一样不落。 枚先生的家乡是一座农场,光业农场,这里种植的不是庄稼,而是成片的太阳能发电板,远远望去,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洋,驶到近处,才能看见排排光板中间的小路以及草地。 “农场有多大面积啊?”袁小姐惊讶地问,她从小在城里长大,这是第一次参观光业农场。 “将近一万平方公里吧,一半是发电板,一半是其它设施。”枚先生微笑着回答,没有不耐烦,也没有讲述那些无趣的专业知识,这是许多农场人的毛病,说得太多,反而削减了参观者对农场的兴趣。 车停在路边,枚先生带着袁小姐进入“蓝海”深处,手牵手沿路游逛,景色单调,两人都不觉得无聊。 肌肤察觉不到风的吹拂,却有轰轰的风声一刻不停,习惯之后,风声变成辽阔的安静。 “我觉得咱们像是游在海中的两条小鱼。”袁小姐说。 “小小的鱼,比一根手指还短。”枚千重比划着。 他们遇见一队维护员,开着造型古怪的车辆,远远地就有人站起身挥舞手臂,喊出枚先生的名字,表明他到家了。 远发光业农场,也叫一场,此地居民们往往自豪地向外人声称,这里是行星上的第一座光业农场,比“翟王星”命名还要早几十年。 居住区只占农场的一小块面积,一条主街贯穿过去,格局与常见的小城镇无异,只是房屋显得更老一些,没有高层建筑,至多三层,通常是商业场所。 人口不满一万,彼此都很熟悉,枚先生的小车像蜗牛一样缓慢爬行,因为他要与太多的打招呼,有时还要停下来,下车握手寒暄,然后热情地介绍袁小姐。 为了维持笑容,袁小姐脸都僵了,但她真心高兴有机会融入枚先生的生活圈子。 次日一大早,两人一块去给老人家拜寿,按辈分,枚先生要称他为太爷爷。 至少有二百人排队等候拜寿,从前厅一直排到院子里,长长的队伍绕了几个圈。 城里长大的袁小姐没经历过这种事,心中惴惴,脸上神情表露出来,枚先生搂住她的肩膀,小声安慰道:“别怕,很简单,跟着我照做就好。” 果然很简单,太爷爷老到已经失去大部分身体机能,像一具僵尸,又像是以弹簧连接的木偶,颤颤微微地不住点头,喉咙里发出风一样的低吟,见到谁都没有神情变化。 枚先生与袁小姐三鞠躬,递上红包,放在太爷爷身前的茶几上,然后退到一边,拜寿就算结束,前后不过十几秒钟。 真正的聚会这才开始,家族成员只有一小半生活在农场,大多数人与枚先生一样,从外地特意赶回来,一为给老人拜寿,二为交流感情。 在家族中,枚先生仍是那个耀眼的人物,一刻也不得闲,还在排队的时候,就经常向其他人点头致意,拜寿之后,一回到外面的院子里,就被一群青年男女围住,说个不停,簇拥着他去见其他长辈。 自从相识以来,袁小姐第一次感受到冷落,但她心态很好,就当这是一次小别,很快,他还是回到她身边。 袁小姐向远处的枚先生挥挥手,表示自己要出去逛逛,枚先生微笑着点点头,马上收回目光,认真地与身边的一个女人交谈。 女人很年轻,袁小姐带着一点嫉妒之心走出大门,很快就恢复愉快的心情,如果说年轻的她有什么座右铭,那一定是:万事皆属身外之物,唯有心情属于自己,所以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在一座彼此沾亲带故的小镇里,外来者更显孤独,所以袁小姐刻意避开镇上唯一的主街道,专往较为僻静的地方行走,与其看人,不如看风景。 除了汪洋一般的发电板,小镇没什么特殊风景,只是处处与大都市不同,在袁小姐看来颇有几分趣味,比如这里的许多房屋直接使用发电板当建筑材料,重新涂上其它颜色,而且几乎没有标牌,外人很难分清哪里是住户,哪里是商铺。 袁小姐喜欢小镇的宁静与亲切,但是下定决心,如果必须选择的话,她宁可放弃枚先生,也要回自己的“家”,那个嘈杂而混乱的都市,人们突然热情,又突然冷漠,前一晚把酒言欢、抱头痛哭,第二天形同陌路,这才是她要的生活。 小路将她引到岸边,河不宽,看上去水却挺深,两边种植稀疏的乔木,树木中间杂草丛生,看来很少得到修剪,只有放置长椅的地方,周围被踩出一片片空地。 袁小姐信步闲逛,很快被河对边的一片景象所吸引,那是一片森林,树木高大笔直,奇怪的是,全是枯树,没有一片绿叶。 “这是什么?” 袁小姐自问,没有期望得到回答,结果却传来一个声音,告诉她:“这是创世林。” 袁小姐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原来这里的长椅都是背靠背,一面临路,一面看河,就在几步以外,一名男子从椅背后露出头来打量她。 男子大概二十几岁,看上去有些瘦弱,一脸的书卷气,好像还没从学校毕业。 这不是袁小姐喜欢的类型,更不是她害怕的人物,于是微微扬起头,“好大的口气,创世林。” 男子站起身,果然瘦弱,手里居然拿着一本罕见的纸质书,袁小姐只在十岁之前见过,他说:“光业农场还在自动运行阶段,人类尚未移民翟王星的时候,为了增加氧气含量,机器抛洒大量植物种子,长出一大片森林,所以被称为创世林,因为它们比人类到得更早。” “哦,那为什么又枯萎了呢?” “因为氧气已经足够,再多就会有害,所以人类摧毁大部分创世林,有些被铲得一干二净,有些留下遗迹,对岸那片就是,论面积,算得上本行星上第二。” “留着遗迹干嘛?当纪念吗?” “不是。”男子绕过长椅,没有走得太近,“是没有必要铲除,缺少经济利益,这些树木材质不佳,铲平之后的土地暂时也没有用处。” “你懂得真多,学什么的?” “主修历史。” “怪不得,那你一定很了解咱们这颗星球了?” “呃……我主修的是地球历史,对现当代史了解不多。” “哈,是因为翟王星只有三百年历史,不够你研究的吗?” “经你提醒,好像还真是这个原因。” 两人都笑了,袁小姐走到长椅边,坐在一头,指指另一头,示意对方也坐下。 男子坐在另一头,显出几分拘谨,他的嘴能够侃侃而谈,身体却不那么灵活。 两人都没有现成的话题,十秒钟之后,有趣的偶遇变得不太舒服,袁小姐加倍想念枚先生,与他在一起,永远不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袁小姐第一次来农场吧?”男子终于问出一句。 “你认得我?”袁小姐有些诧异。 男子笑了笑,“咱们见过面,给太爷爷拜寿的时候,我排在你们后面一些,老千给咱们做过介绍。” 袁小姐完全想不起这一幕,“真是抱歉,当时人太多……” “嗯,是够多的,陆续还有更多人去拜寿。”男子稍稍倾身,将书本转交左手,伸出右臂,“我叫陆林北,袁小姐你好。” 袁小姐轻轻碰了一下伸来的手掌,笑道:“你们家不是姓枚就是姓陆。” “嗯,也有其它姓氏,但的确这两个姓最多。” “你刚才叫他什么来着?” “老千?对,我们都叫他老千,在这里,年纪越轻,称呼越老。” “原来如此,你呢?他们叫你什么?” “老北。” 袁小姐抿嘴笑了笑,长出一口气,仰头望向天空,打算再过几秒钟就找借口离开,突然间有所醒悟,扭头问道:“你也是星际孤儿?” 陆林北点点头,“跟袁小姐一样。” “姓陆的都是吧?” “在这个家族里,差不多吧。” 袁小姐心中多了几分亲切,“我还以为星际孤儿只会送到城里……农场也有孤儿院?” “没有,我们在枚家出生,也在这里长大,兄弟姐妹之间没有差异,我在十五岁之后,才明白‘星际孤儿’的真正含义,而且发现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羡慕你们,城里的孤儿院可没有这么和谐,离开的时候,甚至没人说一声‘再见’。”袁小姐稍稍挪近一些,“能向你打听点事情吗?” “当然,只要是我知道的,我对地球时代了解更多一些。” “我不问历史,嗯,也算历史吧,那个……枚先生,老千,经常带女孩子来农场吧?” 陆林北脸上浮现一丝狡黠的微笑,“不多,反正我没见过几次。” “几次?就是有过喽?跟我说说吧,我只是好奇,不会泄漏出去,而且你放心,我与枚先生谁交过的朋友更多,还不一定呢。” “前些年我一直住在学校,对农场的事情很少了解。”陆林北显然是个嘴严的人。 袁小姐反而来了兴致,她有一百种方法让男人开口道出全部秘密,用在陆林北身上,就像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偶尔打猎,既是锻炼,也是娱乐。 可惜,没等她出招,这场“狩猎”就被打断。 “嘿,你们原来躲在这里!”枚先生的声音传来。 “老北,瞧不出你胆子挺大,敢抢老千的女朋友!”另一个声音说,那也是一名年轻男子,与陆林北年纪相仿,稍矮一些,同样瘦,但是一点不显弱,活力过盛,简简单单的走路也有几分上蹿下跳的意思,像个讨要食物的猴子。 袁小姐对“猴子”略有印象,却记不起名字,起身笑道:“这里藏龙卧虎,老千,你让我开了眼界,我在犹豫要不要跟你继续下去呢。” 枚先生假装失望地摊开手,“袁小姐真是好眼力,居然挑中我们农场的第一大才子。” 一对情侣打情骂俏,被提到的人坐在那里微笑。 走到近前,枚先生亲了袁小姐一下,贴在她耳边说:“我能跟老北说句话吗?” “干嘛?求他退出竞争?” 枚先生又亲她一下,“我求他的事情可多了。” 袁小姐知道这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大笑几声,迈步走开,“猴子”紧跟上来,讲一些没轻没重的笑话,好像两人已经认识很久似的。 枚先生看着袁小姐走远,坐到椅子上,靠近陆北林,“一切都已谈妥,三叔同意,你能加入组织了。” 陆林北将手中的书放在身边,没有立刻回话,反而越显拘谨。 “你不愿意?”枚千重笑问。 “愿意,当然愿意。谢谢你。” “我要的可不是一句谢谢,而且你应该知道,加入组织需要经历一次考验。” “当然,我已经做好准备,随时能接受考验。” 枚千重没吱声。 “你是说现在?”陆林北惊讶地问。 枚千重将目光转向远处的袁小姐,凝视片刻,说:“那是第一等的人物,如果她是普通人,我想我会爱她一辈子,可惜,她是另一派的间谍。” 陆林北的惊讶变成惊恐。 “间谍的大门被魔法封闭,只有鲜血才能敲开。”枚千重英俊的脸上欠揍的神情更加明显,他居然在笑,好像即将要做的事情是几岁孩子常开的恶作剧,“这就是对你的考验。” “你确定她是奸细?” “问题不是我能不能确认,问题是你能否相信并服从我的命令,这是咱们这一行的基本要求。”枚千重加入一点劝慰的口吻,有耐心,也有不容置疑。 陆林北呆了一会,望了一眼远处的袁蜜语,她正被“猴子”逗得笑不可支。 他摇摇头,同样不容置疑。 枚千重也等一会,没再劝说,更没有强迫,拍拍陆林北的肩膀,说了一句“你呀”,然后举起另一只手臂,打了一个响指,像是在招呼远处的服务生。 “猴子”得到讯号,一把将还在欢笑的袁蜜语推到河里。 第三章 星际孤儿 星际孤儿是个特殊的群体,由来已久。 地球当初毁灭得十分突然,只有极少数人类逃过一劫,散落在各大行星,全都忙于自救,无暇它顾,等到半个多世纪以后,才想起或许在遥远的外星上还有同类生存,于是开始着力重建星际交通系统。 星际交通花费巨大,很长时间内都没能恢复到鼎盛时期的水准,飞船很少,可携带的物品也不多,至于乘客,更是要千挑百选,只有最为必要的人物才能登上飞船,数量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照此下去,星际交通系统早晚会再度崩溃,几大行星到时只能各行其是,独立发展,有人发出极为悲观的预测,以为人类会因此走上截然不同的进化道路,最后成为完成不同的物种。 与此同时,人类还面临另一个难题,地球毁灭产生的恐慌情绪一直持续,人类的生育意愿极低,人口迟迟得不到提升。 经过多轮协商之后,有人提出一个方案,希望同时解决两个问题 星际孤儿出现了,他们是人工胚胎,由飞船送往别的星球,这样做有多重好处:子女与生物学上的父母几乎不会再见面,免去许多道德困境;人口流动,免去生殖隔离的威胁;给星际交通一个存在的必要理由,而且对飞船的要求不高,只需要小小的角落,就能运输数万枚胚胎。 数十年后,人类的恐慌情绪逐渐散去,生育率开始上升,星际交通也得到巨大发展,拥有更多的经济利益,甚至恢复一部分客运功能。 问题已不存在,但是星际孤儿却没有取消。 一方面,大批人类已经养成当“甩手父母”的习惯,生育就像交税,交过之后就与己无关,虽然这样的做法与心态极具争议,却是真实存在的社会习俗。 另一方面,各大行星发展不均,逐渐分出强弱,派送星际孤儿开始带有某种等级象征,实力强大的行星,送出的孤儿最多,接收则最少。 总之,这项制度成为各方回避的遗留问题。 对那些星际孤儿来说,问题没有那么复杂,他们与普通人一样,总要优先考虑身边的问题,比如做哪种工作、交什么朋友、在哪里玩乐…… 当一名星际孤儿成尸体时,问题就更少了。 袁蜜语袁小姐沉入水底又漂浮上来,推她下水的“猴子”按规矩报警,等到警察出现,他镇定地讲述前因后果,将事件归咎于外来者的一时不慎,“她想看河里的鱼,结果没站稳,就在这里,我伸手,差一点,没抓住……” 陆林北没看到这一幕,他被枚千重打发走了。 “真是遗憾,如果你不相信家族的人,凭什么获得家族的信任呢?这是双方面的事情。你先回家吧,好好想想。或许以后还有机会,或许。” 枚千重语气并不严厉,可以说是和蔼,也可能是因为完全不在意,否则的话他就不会带来“猴子”,作为备用方案。 “猴子”名叫陆叶舟,同伴都叫他“叶子”,也是枚家收养的星际孤儿,从小就是枚千重的跟班,对他言听计从。 陆林北没说什么,拣起椅子上的书本,向镇里走去。 “袁小姐的水性可不怎么好。”陆叶舟做出一个姿势,好像在请陆林北观赏水中的景象。 陆林北加快脚步,半途中他遇到开车过来的警察,给他们指了一下方向,没说多余的话。 回到家里,陆林北扔掉书,整个人摔倒在床上,回想刚才的事情,发现自己从头错到尾。 他没通过“考验”,失去一次宝贵的机会。 他也没救下袁小姐,甚至没有做出尝试,眼睁睁看着她被推入河中,听到她的尖叫。 他更没弄清袁小姐到底是不是敌方间谍,茫无头绪,连边都摸不着。 思来想去,他甚至弄不明白自己最真实的想法:究竟是后悔失去了机会,还是后悔没能救人?这让他尤为气馁。 卧室很小,窗子朝西,这时正有阳光从外面悄无声息地透进来,像一个毫无感情的看客,盯着血淋淋的场面,仍嫌血腥味不够浓重。 靠墙的位置摆放一张双层床,陆林北住下铺,上铺另属他人,没错,他今年二十七岁,还没有独立房间。 床尾与墙壁之间立着一张瘦高的柜子,除此之外,房间再无余物,简洁得像是一间牢房。 外面传来开门的声响,只凭脚步声,陆林北猜出这是“妈妈”回来了。 妈妈是这幢房子的主人,也是一群孤儿的看护者,六十几岁,又高又壮,从来就没年轻过,也不见变老,抚养过许多孤儿,这是她的职业,也是喜好。 孤儿们长大之后就会离开,一些进农场当维护员,另一些去往异乡寻找机会,转折通常发生在孤儿二十三岁之前,中学或是大学毕业的时候。 陆林北是“赖”在这里最久的孤儿。 房子很大,共有十间卧室,每一间都很小,总是住满年龄不等的孩子,果然,没过多久,陆林北听到孩子们的吵闹声,他们在向妈妈要蛋糕,像一群唧唧喳喳的雏鸟。 太爷爷每年过寿,妈妈都会去帮忙,然后带回大量食物,主要是蛋糕,陆林北小时候吃过不少,如今早就没有兴趣。 卧室门被推开,陆林北的室友回来了,也是这幢房子的另一位大龄驻守者。 陆叶舟二十四岁,大学毕业一年,如果今年还不能加入组织,同样前途堪忧。 河边完成的“考验”算是一个保证,陆叶舟因此心情不错,嘴里轻哼小曲,鞋也不脱,轻松爬到上铺,重重地躺下。 两人都没说话,过了一会,陆叶舟从上铺探出头来,问道:“饿了没?” “嗯。” 同寝多年,就算是仇人之间也会生出几分友情,何况陆叶舟是讨人喜欢的家伙,跟谁都合得来,愿意跑前跑后,鬼主意也多,在聚会上经常是活跃氛围的主力。 陆叶舟递下来一块蛋糕。 妈妈慈祥而又严厉,不允许任何孩子在卧室里吃喝,陆叶舟却总有办法躲过监视。 陆林北接过蛋糕,慢慢地吃。 陆叶舟依然保持探头的姿势,又沉默一会,说:“别以为我心里就能无动于衷,可这种事情总得有人来做,不是你,就是我。” “你相信她是另一方的间谍?” “我为什么非要计较这个问题呢?老千是头儿,一切由他说的算,也由他负责。就像军队,为什么打仗归政客,怎么打仗归将军,作为士兵只管开枪杀人就对了。咱们都是士兵,干嘛要自找麻烦,用没意义的追问困扰自己呢?” 陆林北默默地吃完一小块蛋糕,小心地将掉落在衣襟上的残渣也吃掉,以免事后被妈妈发现,然后他说:“许多小说里,神仙、菩萨经常招妖魔鬼怪当守门人。” “嘿,你这不想得挺明白吗?成神先从做妖怪开始,咱们现在就是刚被收编的妖怪,什么脏活、苦活、累活都得做,等咱们修成正果,自然会有新人来做。” “可能……是我太软弱了。恭喜你。” “我?哦,你说组织的事。嗯,老千还没给我最后定论,但是应该差不多,很快我就会离开。妈妈可能听说了一些什么,刚才在厨房里让我将东西都收拾好。”陆叶舟有点控制不住心里的兴奋,将身子从床里又探出一些来,“九年啦,从十五岁开始接受训练,整整九年啊,要是不能做间谍,就全都浪费掉啦。” 对陆林北来说,不是九年,而是十二年。 “枚家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做间谍。”陆叶舟开始滔滔不绝,“调查员、组长、区域组长,然后是两条不同的路,当然,咱们不姓枚,所以当不了分析员,只能继续沿着调查员的路往前走,特派组长、分管组长,我听说曾经有人当上副司长。我的野心没那么大,区域组长就够了,能管三五个小组,每组三五人,也不少啦。” “注意安全。” “当然,我绝不会跟那个女人一样愚蠢,竟然敢打老千的主意,还敢混进农场,自寻死路。我永远也不冒这个险,我永远要做岸上的钓鱼者,绝不下水做诱饵……” 有人敲门,陆叶舟立刻闭嘴,在上铺躺好,然后大声说:“进来。” 枚千重推门进来,扫了一眼,微笑道:“这地方永远都是这个模样,小时候来玩,想找个藏身的地方都找不到。” 陆叶舟翻身跳到地上,笔直站好,像个新兵,“组长好。” 陆林北从床上坐起来。 “我还没收你呢,不准叫我组长。到外面去守着。”枚千重的和蔼态度是送给陆林北的,对陆叶舟,他从语气到神情都不客气,完全当对方是个奴隶。 “是。”陆叶舟也不在乎,反而越发严肃,迈着不成形的正步,走出房间,将房门轻轻关上。 枚千重走到窗边,站在没有阳光的一头,向外面张望,良久开口道:“一般来说,你会被永久性淘汰。可这毕竟是你,不做间谍,对你是个遗憾,对家族是个损失。所以我破个例,向你多透露一些解释。” “谢谢。” 枚千重抬起手轻挥一下,即使只看后背,他也是个帅气的男子,身姿高而挺拔,陆林北隐约看出未来首领的模样。 “袁蜜语是东南崔家的间谍,这一点确凿无疑。她是崔家招募的外围间谍,唯一的任务就是引我入彀。唉,现在城里的形势很乱,经不得马虎大意。” 这就是枚千重的简短解释。 “非得杀人吗?我是说,根本没必要带她来农场。” 枚千重转过身,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很快消失,用拿捏得恰到好处的严肃语气说:“我说我破例给你解释,可没说破例允许你提问。做间谍的规矩,你没有全忘掉吧?” “抱歉,是我的错。我只是……我想我是过于软弱了。” “嗯,可你有其它优点,足以弥补软弱的缺憾。收拾东西吧,明天出发,你要开始为家族效力了。记住,你仍然欠我一次考验。” 第四章 小组 陆林北和陆叶舟迟迟没能加入家族的间谍组织,各有不同的原因。 农场的孩子从小接受同样的教育,在十五岁左右分道扬镳,一部分继续接受常规教育,另一部分——人数要少得多——被枚家挑中进入特殊学校,在正常课程之外,开始接受间谍培训,年年都有学生被淘汰,也有新人加入。 这些未来的间谍参加正常考试,要等到大学毕业之后,才能正式加入组织。 陆叶舟在大学期间犯过一次错误,居然向外人炫耀自己对间谍的了解,虽然他的了解大部分是错的,不会给组织造成实际伤害,可上头仍然据此认为他嘴不够严,能否做间谍,有待考察。 陆林北的情况更复杂一些,他很早就被选中,成为“枚家人”,接受基础的间谍培训,除了体能稍差,科科都是优秀。 很快,他注意到一个细节,与他们这些被“挑选”出来的学生不同,那些真正姓枚的孩子,无论愿意与否,都会入选。 大概十五岁的时候,他才终于醒悟“星际孤儿”的含义,虽然早就读过相关的文章,他却一直以为那是与己无关的词汇。 发现一直照顾自己的人居然不是生母,陆林北很是失落了一阵子,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别的感想,周围像他这样的孩子不少,感受不到明显的歧视。 接受两年的基础培训之后,有一位间谍教师对他说:“你应该做分析员,真可惜,你不姓枚。” 间谍有两条发展道路,一条是做调查员,在第一线冲锋陷阵,招募外围间谍,收集尽可能多的材料,另一条是分析员,负责从大量数据中找出最具价值的信息。 两者之间没有明显界线,所有人都要从调查员做起,但是最终只有枚姓人有可能成为分析员,没办法,这个职位虽然不高,但是接触的敏感信息太多,只能由最受信任的人来担任。 按规矩,教师不应该向学生说这样的话,所以他再也没提起过,陆林北也没有追问,心中的波澜很快平复,甘心接受命运的安排。 准备考大学的时候,他第一次表现出执拗的一面,不顾师长的建议,坚持报考历史系,主修地球历史,这是个少人问津的专业,有些前途无忧的青年,出于一时兴趣会来读四年,还有一些学生是因为成绩不佳,没有别的选择。 即便如此,陆林北仍可能被组织吸收,反正间谍总是需要一个身份,历史学者也不错。 但是在大三的时候,陆林北“发病”了。 严格来说,这算不上疾病,属于某种精神现象,会无缘无故地陷入悲观状态,没有抑郁症那么严重,通常无需治疗就能自行恢复,它有一个俗称,叫做“星孤症”。 星际孤儿出现这种症状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二十到四十,有人推测,这可能与胚胎时期的经历有关,漫长的星际旅行对这些小团细胞产生了某种神奇的作用。 相关的学术文章不少,却一直没有定论。 大部分“星孤症”在儿童时期显现,陆林北算是极晚,症状中等,不干扰生活,但是影响学业。 枚家打算放弃这棵苗子,表现就是再也没有定期的教师访问。 陆林北决定休学,一“休”就是五年,突然之间,枚家却向他敞开大门,热情地招手,老实说,这让他有点奇怪。 陆叶舟也被选中,枚千重告辞的时候,在门口顺便通知了他。 陆叶舟高兴极了,矜持地道了声谢,等枚千重一走,他在狭小的卧室里打了一个空翻,站稳之后马上奔到窗前,向外盯瞧一会,说:“老千肯定是当上区域组长了,咱们就是他要建立的新小组。老千是个厉害的人,从小就是,咱们都当他是头儿,比他年纪大的孩子也不例外。我猜他以后能当上副司长,甚至司长,咱们跟定他,也有机会升职……你怎么不说话?” “小心。”陆林北指指自己的嘴。 “哈,我不会再犯多嘴的毛病,这不是跟你嘛,换成别人,哪怕是妈妈,我也……”陆叶舟做出将嘴封死的动作。 陆林北没说什么,他终于如愿成为间谍,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 “你还在想那个女人?”陆叶舟过来问,外面的枚千重已经走远,“你这样的心态可没法工作,是比多嘴还大的毛病,你不会……又犯旧病吧?” “我在想家族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招募大量新人。”陆林北不打算讨论自己心里的其它想法。 “是啊。”陆叶舟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呆,“妈妈这两天一直在重新布置房间,看样子那几个大学生假期不会回来了,那就是已经提前加入组织。不管怎样,这对咱们是件好事,要不是因为缺人,咱俩可就烂在这里了。一想到要去农场上班,我就……不是瞧不起他们,都是好人,只是太无趣了。” “嗯。”陆林北似听非听。 “老北,你是咱们这一伙人当中第二厉害的人物,要不是那点小病,早就当上组长了。如今机会来了,你一定会出人头地,可别把我扔在后面,我跟定你了。” 先是枚千重,后是陆林北,几句话的工夫,陆叶舟已经“跟定”两个人。 同寝多年,陆林北听惯了类似的话,全不以为意,为了送走不该有的胡思乱想,他开始回忆受过的间谍培训,“记得三叔的话吗?” “三叔是老师,说过的话太多了,哪一句?” “他说间谍永远不可能做好准备,那些在学校里表现突出的人,真的进入实地,很可能连第一关都过不去。” “记得记得,这是他每学期必然要重复的话之一,他还说:虽然如此,还是得努力学习做好准备,区别就是没做准备的人死得莫名其妙,做好准备的人死前会嘀咕一句‘原来我是这么死的’。” 回忆让两人大笑起来。 次日天还没亮,两人就收拾好行李,各是一只皮箱,等候枚千重的到来。 陆林北坐在床上,陆叶舟一直守在窗口,就为抢先发现车辆,“来了!”他喊道,转身拎起脚边的皮箱。 客厅很大,摆满大大小小的桌椅,留下几条曲折小径,初来者经常会被撞到。 其他孩子还没有起床,厨房里,妈妈正在忙碌地准备早餐。 妈妈对已经成年的孩子向来比较冷淡,没有出来送行,陆林北大声道:“妈妈,我们走了。” “哦。”厨房里传来敷衍的一声。 陆叶舟也喊一声,收获同样的反应,一直急于离开农场的他,这时突然动了感情,放下皮箱,跑进厨房。 “混小子,多大了还这么淘气,去去去,别弄脏我的厨房。” 陆叶舟笑着走出来,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一摞薄饼,“一个拥抱,换来一顿早餐。” 枚千重坐在车里,探臂出窗,向两人招手,“要走一天,准备好。” 轿车是半自动驾驶,在非划定区仍需要司机辅助操控,枚千重单手开车,很自然地从陆叶舟手里接过一张薄饼,咬了一口了,赞道:“还是妈妈的手艺,好吃,配她做的咸菜,就更好了。” 枚千重是正常出生的农场孩子,从小与孤儿们交往,不分彼此,也习惯叫“妈妈”。 “我去要点。”陆叶舟做势要推车门。 枚千重没理他,继续开车,陆叶舟只好又缩回手,对薄饼赞不绝口,陆林北没吃,他对这辆车有不好的感觉,似乎还能嗅到袁小姐的气味。 离开农场不久,枚千重在路边换车,速度极快,而且事先没有任何提醒,将车停在路边,说了一句“走”,开门下车,大步走向前面停着的另一辆车。 陆林北抓起皮箱下车,陆叶舟愣了一下才跟上。 很快,车辆驶入划定区域,能够自动驾驶,枚千重转动座椅,与后排的两人面对面,回忆小时候的往事,一路说说笑笑,熟练地找出车上的食物,有酒,有零食。 半途中,他们再次换车,过程比较惊险,因为路上的车一辆接一辆,开得飞快。 上车之后,枚千重说:“农场出来的人,算是半公开间谍,怎么隐藏可能都没用,但这是习惯,要好好保持。” 陆叶舟一直都在用崇拜的目光观看枚千重,立刻点头表示赞同,很想说些什么,可对方已经扭头看向窗外。 来时七日路程,回城只需一天,他们驶过一片规划整齐的新城区,入夜不久进入老城,枚千重自己操控车辆,兜了几个圈子,停在一幢旧楼前的街道上。 楼高二三十层,与周围建筑相比,算是比较矮的。 电梯破烂得让人不放心,他们要去三楼,干脆走楼梯。 标准的小两居室,就是两名新人的住处。 虽说是组织安排的地方,枚千重仍按流程仔细检查一遍,然后让两人坐下,自己站在对面,神情第一次变得严肃,“483,记住这个数字。” “483。”陆叶舟马上说。 陆林北跟着重复一遍。 “483组,我是组长,你们是组员。这个数字记在心里,今后不要说出来,对谁都不要说,哪怕是组织里的人。” 两人点头。 “我是你们唯一的组长,也是唯一的上司,如果有一天,突然有人找上门,自称是更高的上司,哪怕这个人来自农场,是你们认识的人,你们要怎么做?” 陆叶舟抬手做个抹脖子的动作。 陆林北点头表示赞同。 枚千重笑了一下,“先说这些,你们休息吧,我会再来,给你们布置任务。” 枚千重走了。 陆叶舟四处巡查,在小小的厨房里发现食物,欢呼起来。 陆林北走到窗前,看到来时乘坐的车辆还在,枚千重却没再出现。 他的目光很快被街对面的场景吸引,半天无法移开。 陆叶舟走出来,疑惑地问:“你看到什么了?” 陆林北伸手一指,陆叶舟看了一会,“一间小理发店而已。” “遇害的星球继承人,那就是他的理发店,我在新闻里看到过。” 第五章 间谍不相信巧合 教间谍课的老师有七八位,接触学生最频繁的是三叔,他姓枚,真名不知,个子很高,差不多有两米,但是有些驼背,身高因此降低不少,据说这与他当间谍时受过的伤有关。 “间谍不相信巧合。”他教基础课程,这是他在课堂上反复提醒学生们今后必须注意的诸多事情之一。 三叔还会举一些例子以作佐证,这些故事真真假假,他从来不会给予确认。 星元七十几年,翟王星还不叫翟王星的时代,星球人口经历第一次大爆炸,原本相安无事的各方势力,开始争权夺势。 势力甲——三叔拒绝具体指向某一方——的一名调查员,公开职业是名警察,辖区正好是某个敏感部门的所在地,有一天,他与同事抓到一名小偷,搜出一些赃物,其中一件是台微电脑。 微电脑没有加密,内容随便浏览,大量情报展现在调查员面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刻拷贝一份,送给上司。 几条情报证实,敌对的势力乙正准备发起战争。 如此重要的一条情报,居然没人相信,因为它太巧合了,情报机构的主管甚至没有将它上报,直接列为无效信息。 事实证明,情报准确无误,一连串的情报员受到处罚,整个机构进行全方位整顿。 但是,新上任的主管仍然告诫间谍们:不要相信巧合。 三叔向学生们强调的就是这一点:巧合有一定概率是真的,但这个概率很低,低到不值得为之付出信任,低到每一名间谍都应该将其彻底排除。 枚千重不相信袁小姐是个巧合,陆林北与陆叶舟站在窗口,望着对面的理发店,也都不相信这是巧合。 “老千这样安排是什么意思?”陆叶舟的好心情一落千丈。 “别问,问也问不出来。” “没准……没准他要交待的任务就是监视理发店。”陆叶舟尽量往好的一面去想,“咱们这间屋子的位置可真不错。” “是啊。”陆林北回到沙发前坐下,他这一天可有些累了。 “这就是组织急需新人的原因。”陆叶舟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星球继承人被杀,凶手一直没有下落,所以……所以需要组织的介入?” 他又有点拿不准,按理说,间谍不负责破案,整个组织挂靠在翟王星联委会气象总局下面,与警察机构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不管怎样,我估计咱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监视理发店,其实老千可以早点说,咱们现在就能开始,对不对?”陆叶舟迫切地想要表现一下。 “嗯。”陆林北只觉得疲惫。 “我前半夜,你后半夜,怎么样?” “嗯?” “你选,我都行。”陆叶舟仍然盯着窗外。 “可以,就按你说的来。”陆林北无心争论,起身去找洗浴间。 洗浴间很小,这里的所有房间都很小,卧室里只能摆下单人床,陆林北倒不挑剔,至少他现在拥有独立的房间。 他打开旧皮箱,挑出几件常用的衣物,合上箱子,放在床边,虽然角落里有一张柜子,他暂时不打算使用。 卧室的窗户更小,外面是大楼内部的走廊,灯光微弱得照不清地面,陆林北拉上窗帘,将单人床推到窗下,正好处于窗外的视线死角。 他脱下鞋子,合衣躺下,明明很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 “老北?”陆叶舟在外面小声道。 陆林北不想聊天,忍了一会,回道:“怎么了?” “你没睡着?” “还没有。” “能说会话吗?太无聊了。” “嗯。” 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人影一晃,陆叶舟又回到客厅窗前,“能睡着你就睡,不用管我。” “好。” 在农场的许多个夜晚,他们就是这样度过的,上铺滔滔不绝,下铺当成催眠曲,呼呼大睡。 “老千没提工资的事,你有钱吗?我这点钱,估计连一间厕所都租不起。你猜咱们这一行的收入高不高?” “不清楚。” “我猜不会低,至少比农场维护员要高得多,他们每次回农场开的都是好车,你看老千,都不将汽车当回事。” 陆林北没吱声,陆叶舟的催眠作用依然强大,他已有睡意,上下眼皮打架。 “老北,你想过要从事别的职业吗?” “嗯。” “做什么?” “教书吧。”陆林北含糊道。 “那你得先回学校,取得毕业文凭。地球史,真有学校教授这种东西吗?我要是不做这行,我希望做销售,卖什么都行……” 陆叶舟突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他悄声走来,将房门推开一些,站在门口不动。 “你怎么不监视了?”陆林北问。 “老千若是真想监视理发店,肯定会使用监控设备,用不着人眼一刻不停地盯着。” “有道理,那就睡吧。” “我睡不着。” “洗个澡,在床上躺一会就睡着了。” 陆林北不知道陆叶舟是否听话,只记得一段哗哗的水声,然后他就进入睡乡,做了数不尽的怪梦,其中几个他觉得非常重要,提醒自己一定要记下来,结果睁眼之后还是忘得干干净净。 陆叶舟站在门口,好像一晚上都没离开过似的,但是换了一身衣服,托着盘子在吃饭,“老北,你这么聪明,分析分析,组织和老千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林北慢慢坐起身,仍觉得疲倦,“信息太少,无法分析。” “嘿,又不是真让你做正式分析,就是随便想想嘛。” 陆林北抬起双手用力揉揉脸,“有什么吃的?” 陆叶舟伸出盘子,那上面是一团糊糊状的东西,“便捷餐,商标上说是鸡肉味,尝起来像是有点辣味的泥土。” 陆林北穿上鞋子,去厨房看看。 厨房更小,只能容下一下人来回行走,陆叶舟跟过来,仍站在门口,指示食物的位置。 便捷餐以酵母为主体,加入各种口味、口感,放在厨师箱里,很快就能食用,厨师箱功能丰富,最常用的还是速热。 陆林北选的是海鲜味,看到他的选择,陆叶舟边吃边笑。 饭熟之后,陆林北只吃一口就明白陆叶舟为什么笑,这东西确实不好吃,刚入口还有点味道,嚼两三下之后就只剩难以言喻的口感。 “快点吃,会好一些。”陆叶舟演示自己的吃法,一次少吃一点,顶多嚼三下就咽下去。 吃完之后,陆林北说:“至少营养充分。” “充分到我想再吃一份啦。”陆叶舟将盘子扔进水池。 陆林北将两人的餐具都洗干净,这是妈妈的规矩,家里绝不允许出现脏的碗盘。 陆叶舟又跑来客厅窗口张望,突然恨恨地说:“我是真不想当诱饵。” 陆林北坐到沙发上,“你觉得咱俩是诱饵?” “不是吗?”陆叶舟转过身,“老北,你肯定想到了什么,跟我说说,咱们两个现在得同舟共济。” “我想这只是一次考验,没什么大不了的。”陆林北显得很平静,“组织在意的是政治与商业,对刑事应该不感兴趣。” “考验什么?我已经……通过了啊,如果是考验你,为什么将我算进来?” “大概是定力吧。”陆林北笑了笑。 只要不是无缘无故地杀人,陆林北总是比陆叶舟更加镇定。 “我有定力。”陆叶舟深呼吸一次,没再提起理发店,但是不停地走动,他也发现了楼下的汽车,“老千的车还停在外面,你说他今天会不会来?” 陆林北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临近中午,陆叶舟准备做饭,进厨房拿起一包便捷餐,长叹一声,向客厅问道:“你要什么口味?” “我要……不如咱们出去吃吧,我还有一点钱。” 陆叶舟走出来,脸上神情有点兴奋,还有点紧张,“那当然好,可老千若是来了,见不到咱们……” “他没说让咱们时刻待命,就让他等一会吧。” “是你说的。”陆叶舟将便捷餐扔回厨房。 两人没敢走远,就在附近找一间小店,这里的食物也是机器烹饪,但材料真实,不是添加口味的酵母。 两人各要一份套餐,等餐的时候陆叶舟小声说:“城里东西真贵。老千再来,最好说说工资,要不然,咱俩得饿死。” “少说话。” “为什么?说话还不让啦。” “在‘家’里少说话。” 陆叶舟愣了一下,“那可是老千安排的……你是说咱们也遭到监视?” “三叔说过,不要相信巧合,所以咱们得时刻小心。” “这里呢?能说话吗?” 狭小的店里坐满了客人,全都边吃边聊,对旁人不理不睬。 等食物上来之后,陆林北开口道:“可以说了。” “我就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陆叶舟立刻发问。 “信息太少,无法分析。” 陆叶舟恼怒地拍了一下桌面,“这不是同样的话嘛。” 陆林北笑了,吃了一口菜,点点头,“不如家里,比便捷餐好,快吃吧。” 吃过饭,两人回住处,在楼下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看向对面的理发店,店里没人,隔着窗户能看到座椅等设施,看上去非常整洁,似乎一直没被动过。 陆林北说:“五月十一日,正好是三个月前,理发师邵云愿遇害,当时他是星球继承人的消息还没有公布,要等到第二天才会传遍网络,连同他的死讯一起。” “对,是这么回事,大家都知道。”陆叶舟点点头,竖起耳朵倾听。 “根据闲言碎语,大概是一个月前,也就是七月十一日前后,袁小姐与老千第一次见面。” “七月五日,我听到他俩说起过这个日期。” “昨天,也就是八月十三日,咱们来到翟京老城区,住在理发店对面。” “对。”陆叶舟目露期待,发现对方不再说下去,惊讶极了,“就这些?” “我说了,信息太少,但这三条很重要,值得牢牢记住,等到有更多信息之后,或许就能看出端倪了。” 陆叶舟大失所望,苦笑着摇摇头,走进楼门,一步跨出几级台阶,跳着来到三层。 打开房门,陆叶舟正要大声宣布自己的胜利,正看到枚千重坐在沙发上,嘴里的话急忙咽了回去,“我不知道你来,老北提议出去吃饭。” 枚千重没有在意,等陆林北出现,他说:“给你们两个的任务到了。” 第六章 老游戏 (感谢每一位打赏的读者,感谢以下八位盟主:海蓝珠、你好啊安生、为冰大受、lenei、蟹猴、想日月、鸟倦飞freedom、nocrykyle。) “间谍与厨师有一个共同点。”三叔竖起右手的两根指头,食指明显短了一截,与中指相差悬殊,对他来说,这不代表数字,而是一个强调的动作,还有一点威慑,他大概觉得,与其将残疾隐藏起来,不如用来吓唬一下学生。 “无论什么食材摆在案子上,厨师都要来几刀,切块、切片、切丁、切丝……至少要划上几道,哪怕是顶级的牛排,也要在边边角角动刀,切去筋膜。间谍也一样,面对到手的信息,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它‘切’成几段,以备不虞。” 枚千重是这一规定的忠实执行者,下刀更狠,切得面目全非。 “你俩从今天开始玩一款游戏,七天之内升到九十九级,暂时没别的要求,祝你们愉快。我带来一台微电脑,可以两人同时使用。” 微电脑是个小小的长方形盒子,与几件外围设备一块堆放在沙发上,看上去很旧。 枚千重站起身,突然笑了,“忘记说了,游戏叫《母星领地》,你们应该听说过,小时候没准还玩过。” “那是一款极老的游戏。”陆叶舟有一点印象。 枚千重往外走,“坚持玩下去,还是挺有意思的。” “然后呢?” “等我下一步命令。”枚千重已经收起笑容,但是特意向陆林北点下头,虽然是一样的组员,他却给予截然不同的态度。 陆叶舟不在意这些,也不敢再问游戏的事情,但是有一件事,他必须弄清楚,“那个……我俩是不是应该有个入职手续什么的?” “不急,以后再说,反正你们认准我就对了。” 枚千重往外走,陆叶舟不停使眼色,希望陆林北能说点什么,没得到回应,只好自己壮胆喊道:“我们快要没钱吃饭……” 枚千重已经走下楼梯。 “咱们真的没钱,难道以后天天吃便捷餐?”陆叶舟难以掩饰心中的不满。 两人关上房门,看着沙发上的东西,陆叶舟困惑不已,“真是让咱们玩游戏啊,这算什么任务?” 陆林北坐下,戴上眼镜,将操作板放在膝盖上,顺手打开微电脑,问道:“这是一款什么游戏?” 陆叶舟没办法,坐到另一边,“很普通的游戏,最高九十九级,每升一级能多招募一名下属,下属分农民和战士两种,然后就是带着战士打怪,还能加入帮派什么的。挺无聊的一个游戏,唯一的特点是长久,据说是几十年前开发的,连公司都没了,游戏居然还在。” 听上去确实没什么特别之处,可枚千重下达的任务,必须认真对待,陆叶舟虽有不满,也只是嘴上说说。 微电脑里的游戏是现成的,可供多人同时运行,陆林北没接触过,陆叶舟教他,倒是不难,新号很快建立。 陆叶舟玩过的账号还在,“咱们要用真实身份吗?” “老千既然没说,那就是没必要掩藏。”陆林北已经进入游戏,正在发呆,不知道该做什么。 “等会,我邀请你,你在我附近建立领地,咱们可以互相协助。” 游戏中有简单的教程,再加上陆叶舟的指导,陆林北大致弄懂了玩法。 每有一个新号建立,游戏内就会增加一小块土地,可以选随机位置,也可以接受他人邀请,与其相邻,每个玩家最多有八位邻居,四位由系统随机分配,四位允许玩家邀请。 陆叶舟邀请的邻居只有陆林北一位,他说自己曾邀请过别的邻居,因为太久不上线,邻居们已被系统“吞并”,他偶尔上来看一眼,才保住这一小块领地。 与许多玩家一样,陆叶舟在游戏中的名字狂妄地自称“农场小子一统天下”,他说自己原本只想叫“一统天下”,可惜早被占用,只好再加上四字前辍。 “最多八个字,可以让系统替你选。” 陆林北让系统选,得到一个“本与华式通而石”的怪名字,系统贴心地提醒,玩家有一次改名字的机会。 游戏开始了,显示出一大片草地,不远处是森林,再远处的一处处木寨就是邻居们的领地,系统显示,陆林北还可以邀请三位邻居。 玩家的形象是一名战士,穿着简陋的皮甲,手持剑盾,对面站着一名呆呆的人物,等候命令。 第一名下属只能做农民,有伐木、种地、采矿、建设等诸多选项,玩家可以自选,也可以交给系统安排。 玩家本人则去战斗,增加经验值,同样有两种选择,自己操作,经验值涨得快些,系统代操控,经验值下降,而且有时间惩罚,一定时长之后,会直接删号,“吞并”领地。 陆林北只玩了一会,就选择由系统代练,升级并不慢,只用十来分钟就升到第二级,下属增加一人,成为战士,跟随玩家一同去打怪。 如陆叶舟所言,这是一款挺无聊的游戏,若非任务在身,陆林北坚持不了多久。 只用一个下午,陆林北的角色升到十级,领地初具规模,不再是一片草地,拥有十名下属,按照系统推荐,两名农民,八名战士。 这样的设置让陆林北感到好笑,因为他知道,在现实中,生产者与战士的比例正好相反,而且要悬殊得多。 升级的经验值很容易获得,麻烦的是如何控制战士,他们另有一套升级体系,叫做战术值,随打怪次数而增加,只有升级之后,才能解锁更复杂的打法,否则的话就是群殴,经常是几名战士打怪,另外几名在外围绕圈。 战士数量越多,对战术的要求也越高。 陆林北一边玩游戏,一边查找相关资料,等到退出游戏时,他真想将微电脑扔到窗外去,于是疲倦地问:“真有活人玩这个游戏吗?” 陆叶舟也退出来,伸个懒腰,“免费啊,还能要求什么?我也只玩到五十几级,最烦的是还得加入帮派。” “我没加入。” “哈,你已经加入了,你接受我的邀请,就是加我这一派,我又加入别的帮派,帮派再往上加入,多的有几十层。你没注意吧,你的产出有百分之五是交给我的税。以后你派兵跟我去作战,可以免税,打赢的话,还有奖励。” “一块去打怪?” “打怪没意思,是与其它帮派作战,玩家对玩家,这才有点意思。咱们级别不够,只能观战,不能参战,你要去看吗?” 陆林北摇摇头,实在提不起兴趣,起身道:“我去做饭。” 两份便捷餐,比第一次吃更难下咽。 “游戏为什么叫《母星领地》?”陆林北边吃边问。 “它是依照地球设置的地形,你研究地球史,觉得像吗?” “这可看不出来,我就知道一点,地球任何时代都养不起这么多战士。” “嘿,游戏嘛,全搞生产,多没意思。” 吃过饭,仍然是陆林北去涮盘子,陆叶舟又伸个懒腰,“如果只是角色升级,顶多三天就能到九十九级,老千给咱们一周,挺宽裕的。要不咱们出去逛逛吧,憋在这里挺难受的。” 老城区的夜晚比白天更热闹,街上到处都是出来寻欢作乐的行人,就在对面的理发店门口,居然有好几伙青年男女在自拍,各占一块位置,互不干扰。 一名衣着古怪的少年声音最为响亮,“就在这里!第八行星的继承人!这就是他的理发店!大家顺我的手指看!里面还有血迹!” 人来人往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 陆叶舟诧异地说:“胡说八道,连我都知道,理发师根本不是死在这里,哪来的血迹?” 陆林北摇摇头。 两人沿街闲逛,不敢走得太远,也不敢随便走进店铺,不知是夜晚的垂青,还是灯光的增彩,这些店看上去似乎比白天时更显昂贵。 他们买了两杯饮料,边走边喝。 “咱们不该是这样的。”陆叶舟突然说。 “哪样?” “像两个流浪汉,咱们应该像他们——”陆叶舟看向路过的几名青年,“穿最好的衣服,去最贵的酒吧,和最美的女人共饮,找最狠的恶霸打架……” 陆林北笑出声来,“你那是电影,一点都不真实。” “老千过的就是这种生活。”陆叶舟羡慕得眼睛都在放光,虽然他从来就没见过枚千重真正的间谍生活是什么样子。 “努力吧,还有机会。”陆林北笑着说,伸出饮料杯,两人轻碰一下,心情好转一些。 “游戏和那个理发师会不会有关系?没准他也玩过,账号里隐藏着秘密。”陆叶舟总想猜透组织的目的,唯一能询问的对象就是身边的陆林北。 “这个我不知道,但我想我能猜出游戏的一个用处。” “真的?是什么?” “传递信息。” “嗯?” 两人拐进一条僻静些的街道,对面而站,陆林北继续解释:“这是一款分布式的游戏,没有中央服务器,按你所说,连最初开发它的公司都没了。所以这是一款自由度极高并且缺少监管的游戏,用来传递信息最合适不过。” 陆叶舟恍然大悟,“还真是这么回事,在游戏里传递作息,比直接露面要安全得多。我玩了好几年都没想到游戏里会有这种功能,你居然第一天……你是怎么想到的?” “三叔教过。” “他提起过这款游戏?” “他说,有时候传递信息比获得信息还要困难,每一条渠道都值得珍惜。” “就这么一句话,你能想这么多?” “我搜了一些游戏的背景。”陆林北指指自己的脑袋,即使是星际孤儿,体内也有芯片,不足以运行游戏,看看文字还是绰绰有余。 “怪不得你升级慢,我还以为你是手生不会玩呢。”陆叶舟挖苦道,端起杯子正要喝下最后一点饮料,身子突然一僵,表情有异。 陆林北的第一冲动是转身查看情况,可多年的培训在最后关头发挥作用,他前冲抱住陆叶舟扑倒在街道上,连手里的杯子都没来得及扔掉。 第七章 生间谍 死间谍 (感谢盟主:够INDOWN、虫子是猪。) “间谍有两种,一种是活的,一种是死的。”三叔又竖起那两根长短悬殊的手指,以示强调,可他偶尔也有无话可说的时候,良久之后,他垂下手,突然间意兴阑珊,不做多余解释,只是说:“只有经历过,你们才会懂。” 两名刚刚入行的间谍,还没弄清楚自己的任务究竟是什么,就经历了一次生死危机。 陆林北反应更快些,扑倒陆叶舟,可是倒地之后,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想不起接下来该做什么,那些曾经受过的训练,全都躲藏起来,没有一条肯站出来帮忙。 陆叶舟正好相反,开始的时候愣了一下,倒地之后反应却极快,将陆林北推开,翻身而起,拔腿就跑。 陆林北在街道上坐了一会才能站起身,大脑逐渐恢复正常,明白过来,陆叶舟不是逃跑,而是去追人。 就在他们倒地的同一时刻,有人快步从他们身边经过。 他留在原处,到处寻找线索,时不时会有行人经过,投来诧异的目光。 十多分钟后,陆叶舟回来了,气喘吁吁,“没追上,他跑得太快。你找到什么了?” 陆林北指着墙上一处小小的坑洼。 路灯暗淡,陆叶舟伸手摸了一会,回想老师讲过的课程,皱眉道:“这是……” 陆林北点点头。 两人没再说话,步行回住处,一前一后,进入大楼迈上楼梯时,每一步都充满警惕。 房间里没有外人,也不见变化,他们仍然重新检查一遍,将门锁好。 “联系老千吧。”陆叶舟提出建议。 “不急,先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陆叶舟不能不急,“咱们就是被当成诱饵了!” “第一,咱俩的吸引力在哪?第二,鱼已经上钩,怎么不见有人收杆,反而让刺客跑掉?” 陆叶舟重重地坐在沙发上,一脸气馁,“那真是一字箭?” “我觉得是。” 间谍的武器种类繁杂,其中一种广受欢迎,说是箭,其实是枪,一根用特殊材料制作的圆管,几乎不含金属,长度从七八厘米到十几厘米,装有一到三粒子弹,使用者将它握在手里,以小指按下尾端的射击开关。 武器的有效射程不超过十米,优点是容易制造,容易携带,容易隐藏,射击时不需要做出多余的动作,几乎没有声响,弹药里混有化学制剂,能让中弹者血流不止。 这让它更像匕首,威力更大一些。 老师曾经展示过一字箭的图片,介绍大致原理,然后当场将图片烧成灰烬。 学生不被允许接触真实武器,因为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根本用不到它。 陆叶舟半晌没吱声,脸色变来变去,抬头说:“理发师就是这样被杀死的。” 陆林北点点头,虽然从来没有新闻提及暗杀的武器,但是透露出的一些细节,显示理发师的伤口极像是一字箭造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 门外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屋里的两人同时跳起来,蹿到门口,分别站在门框两边,严阵以待。 他们学过一些空手格斗的技术,陆林北成绩很差,陆叶舟要好一些,所以待会要由陆林北先扑上去吸引敌人的注意,再由陆叶舟发起重重一击。 无需开口,两人通过眼神就制定出计划。 脚步声从门口经过并远去,两人没有放松警惕,继续监听,他们学过类似的伎俩:假装路过以骗取对方的信任,再悄悄返回发起突袭。 这回他们反应过度,外面的脚步声显然属于同层其他住户。 好久之后,两人同时松了口气,慢慢地坐在地板上。 陆叶舟突然跳起来,跑到客厅窗口,藏身在窗帘后面向外张望,观察多时才轻轻地将窗帘合上。 两人一直没开灯,窗帘将街上的灯光拦住大部分。 陆叶舟到沙发上坐下,问道:“真的不需要联系老千?” “不需要。”陆林北坚定地说,慢慢地站起身,惊恐情绪正在消退,心思恢复正常,“等他来,这种时候最好不要随便联系任何人。组织可能拿咱们做诱饵,对方也一样。” 假装暗杀两名底层间谍,引诱上层的大鱼出现,这也是间谍花招之一。 “你说得对。”陆叶舟显得有气无边,他的体力早已恢复,情绪还没有。 “你看见那个人了?” “看见了,但是没用,他穿着那种街头小孩儿的衣服,包得很严,看不清模样,不过看他跑步的姿势,应该是二三十岁的成年人。” “他居然没开第二枪。” “可能是因为他只有一粒子弹。” “用一粒子弹来暗杀两个人?” “啊啊!”陆叶舟干嚎两声,“到底怎么回事?我快要疯啦,老千再来,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街上的灯光时明时暗,但是彻夜不灭,两人不敢睡,也不想睡,一有声响就跑到门口戒备。 陆叶舟从厨房里搜出一柄不知多久没用过的切菜刀,总是放在手边。 陆林北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要查些资料,至少弄清楚咱们为什么会成为暗杀目标,想必是与身份有关。” “查吧,那是你的长项,我守门。” 说是守门,陆叶舟每隔几分钟就到处巡视一圈,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子夜一过,街道上的嘈杂消失了,偶尔冒出来的声响因此更显刺耳,陆林北全心贯注于网上的信息,他用微电脑上网,浏览各大站点与论坛,大部分只看标题,有时会看开头一两段。 事隔三个多月,星球继承人遇害一事仍是最受关注的焦点,文章多到一个人毕生也读不完,即便只看标题,也是一项庞大的工程。 陆林北看得头昏脑胀,必须停下来休息一会。 屋子里仍然很暗,陆叶舟将一张餐椅搬到门口,坐着不动,开口道:“我还没谢谢你。” “谢我什么?” “要不是你那一扑,我可能……” “做咱们这一行,免不了会遇到这种事,换成是你,也会保护我。” “可咱们根本就没入行!”陆叶舟有些气愤,“我一直在想当时的场景。” “你想到什么?” “那个人,那个杀手,是冲着我来的,所以他只有一粒子弹,因为他没想杀你。” “你肯定?” “杀手的脸虽然大部分被遮住,但是他的目光——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憎恨至极的目光,绝对是有私人恩怨。我才是目标,我至少有七成,不,九成把握。” 陆林北没吱声。 “袁小姐背后的组织来报仇了。”陆叶舟说这话时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激动,毫无感情,好像是全不在乎,又像是被吓得麻木。 “那崔家的消息可够灵通的。”陆林北不知该如何安慰。 “农场里有的是内奸!”陆叶舟又变得愤愤不平,“那些警察的嘴也不严,没准就是他们其中一个泄漏消息。” 陆叶舟抱怨许久才安静下来。 陆林北问:“你有没有想过,崔家为什么要派一名外围间谍引诱老千?老千为什么非要杀她?崔家又为什么如此急切地想要报仇?毕竟这两家已经维持和平多年。” “我……我不知道,总之……可能和平已经被打破,毕竟被杀的间谍总是被归为意外,所以新闻不会深究,普通人一无所知,连咱们也被蒙在鼓里。”陆叶舟紧紧握住刀柄,他憎恨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尤其是战争可能已经开始的时候。 “你说得对,可能咱们只是比较倒霉,刚加入组织,就碰上这种事……如果你被杀死,会被归为哪种意外?” “什么意思?” “假如你刚才在街上被杀死,肯定会上新闻,你的伤口与星球继承人一致,遇刺地点相近,想必会有敏感的记者将两次事件联系在一起,这可就不是意外了。” 陆叶舟回答不了,“老千知道底细,我……下次他来,我一定要问个明白。” “你还是先睡一会吧。” 陆叶舟没有睡意,“你觉得老千会说实话吗?” “不会。”陆林北对此十分肯定,“他什么都不会说。” 还没看到枚千重本人,陆叶舟已就生出三分颓势,“说不说在他,我一定要问,必须要问。” 陆林北继续浏览信息,将可能有用的文章分成几大类,存在一个单独的文件夹里,这是他擅长的工作之一。 他一直忙到天亮,摘下显示眼镜时,看到陆叶舟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切菜刀掉在了地上。 陆林北一起身,陆叶舟跟着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找刀,抓在手里长出一口气,“我刚才做个噩梦……你查出线索没有?” “继承人遇害一事影响很大,星联一直在向翟王星联委会施加压力,要求尽快找出凶手以及背后的主使者。” “可笑,理发师是咱们翟王星公民,他能继承行星,对翟王星是件大好事,他遇害,肯定是其它行星的阴谋,星联怎么好意思向翟王星施加压力?” “事情非常复杂,相关信息太少,我也没太弄清楚,网上有许多阴谋论,个个头头是道,其中一些已经猜到间谍武器,但是结论实在匪夷所思。” “凶手还没有下落?” “没有,普遍猜测是某个极端组织干的。” “这跟咱们都没关系。” “没有。” “跟枚家、崔家也没有关系。” “没有。” 陆叶舟放下刀,抬手在脸上狠狠地揉了一会,“我就要成为三叔说的死间谍啦,而且死得莫名其妙。你这是什么眼神?” 陆林北不知不觉地一直在盯着陆叶舟,这时稍稍挪动目光,笑了一声,“我在想……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我的确有个大胆的想法。” “快说吧,又不是汇报工作,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网上的消息说,星联还在寻找新的行星继承人。” “不是说理发师是邵家唯一的后人吗?” “理发师是邵家唯一的正式后人。” “还有非正式后人吗?我可没听说过这个词儿。” “星联下个月要开议事会,传言说会修改继承法。” “然后呢?” “星际孤儿可能会拥有血亲的继承资格。” “再然后呢?” “如果你与理发师遭到暗杀的原因一样……” “那我就是邵家……” 外面响起敲门声,陆叶舟吓得从椅子上掉下来。 第八章 废海 (感谢盟主:潜水艇街道。) “谣言止于智者,这是理想状态,现实的情况往往是,谣言止于更多谣言,连真相也止于更多谣言。”三叔轻轻晃动那两根手指,不知哪一根代表理想,哪一根代表现实,“间谍需要提炼信息,同时还需要扰乱信息,我们面对的将是一座大垃圾场,一边往里面扔一百条、一千条无效信息,一边渴望着从里面找出被别人不小心遗弃的黄金。这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崩溃的活儿,你们要做好准备,要有耐心、不怕苦不怕脏的心,还得有一颗冷酷的心。” 陆林北刚从“大垃圾场”里出来,他更愿意称之为“废海”,太多的无端猜测,太多的有意造假,有效信息往往被随机淹没,好不容易被打捞上来,却未必真有用处。 外面突兀的敲门声将陆叶舟吓了一跳,也将陆林北从“废海”边缘拉回现实中来。 两人立刻就位,仍像昨晚一样,分守门框两边,陆叶舟已经拣起刀,冲陆林北点点头。 “哪位?”陆林北发问。 敲门声又响两次,才有人回道:“老千。” 是枚千重的声音,屋里两人没有因此放松警惕,陆林北又问:“你一个人?” “是。” 陆林北轻轻开锁,将门打开一条缝,确认外面确实只有枚千重一个人,才又打开一些,放客人进来。 陆叶舟则一直握着刀,靠墙站立,即使房门关闭之后,他还是保持这个姿势。 枚千重四处打量,转身看着持刀的陆叶舟,没有露出惊讶之色,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嗯,我已经知道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他这么一说,陆叶舟的气势反而降下来,垂下手,将刀扔到椅子上,“我是担心有人跟踪你。” 枚千重笑了笑,“有这个可能,但是你放心,所有跟踪我的人,都在犯巨大的错误。” “我相信。”陆叶舟也笑了,看了看陆林北,“我们一晚上没睡,在找线索,老北那里有点眉目。” “坐下。”枚千重随口道,对“眉目”不感兴趣,将椅子拉到客厅中间,面对沙发坐下,将切菜刀放在脚边地板上。 陆林北和陆叶舟坐在沙发两头,各怀心事。 “我先说吧,我欠你们一个解释。”枚千重今天的态度特别温和,就像是老师面对成绩一般但是刻苦用功的学生。 “将你们安排在这里,是为了引蛇出洞,昨晚,它终于露面了。” “引哪条蛇?”陆叶舟问。 枚千重瞥他一眼,陆叶舟立刻闭嘴。 “刺客已经被盯上,我们要用他钓条大鱼。”枚千重双手按在腿上,又笑了笑,“我目前只能告诉你们这些。你们做得很好,再坚持几天,你们很幸运,第一次执行任务就能立下功劳,这是许多调查员多年也得不到的机会。” “幸运?”陆叶舟一向崇拜枚千重,可是关系到自己的性命,他必须说几句,“昨天晚上,我差一点就死在街上,要不是老北……真的只差一点,子弹就不是留在墙里,而是我身上。我没别的意思,至少先给我们一点警示啊。” “作为新人,知道得越少越好。给你警示,你还会坦然出去逛街吗?” 陆叶舟脸有些红,内心挣扎片刻,决定服软,“你说得对。” 问话的人是陆叶舟,枚千重却看向沉默的陆林北,“我对你们这样,上头也有人对我这样,以后你们也会对别人这样。” “嗯,这是规矩,我和叶子都明白。”陆林北承认对方说得没错,在培训课上,老师也是这么教的。 “这就是枚家为什么要自己培养间谍,你很难让外人明白这一点,对他们,只能欺骗,同时还要防备。而咱们,咱们是家人,是兄弟。”枚千重甚至看了陆叶舟一眼,“咱们注定要成为组织中的核心成员,一同招募并管理外围间谍,他们永远都是外人。” 陆林北嗯了一声,陆叶舟笑了两声,“我从小跟着你们两个,今后也是,尤其是老千,你一直就是咱们的头儿,永远都是。” 枚千重起身,将椅子稍稍挪开一些,郑重地说:“不要管别的事情,专心将游戏角色升到满级,很快你们会领到新任务。还有,你们现在是‘维极娱乐有限公司’的试用员工,手续已经办完了,第一笔周薪也已打到你们的个人账户里。” “谢谢,老千,你太体贴了。”陆叶舟站起身,想握个手表示感激,枚千重却没有回应,说声再见,转身离去。 陆叶舟目送上司,随即跑到客厅窗口,向外凝望,过了一会,服气地说:“老千又换新车了,之前那辆车还停在那里没动,我希望他能送给咱们。” 陆叶舟的怨气一扫而空,立刻用体内芯片查看自己的账户。 翟王星上的每一位居民,从出生起就拥有一个银行账户,免费,且终生不改,成年之后才能申请更多账户。 “三千点。”陆叶舟撇撇嘴,“这样的周薪可不算高,在街边吃顿套餐差不多一百点,喝杯饮料就要二十点,城里的消费真是高得吓人。你的呢?” “一样。”陆林北也已查过,“想必这是标准工资。” “反正只是一个掩护而已,组织不会亏待咱们的。” “你了解那家公司?” “维极娱乐?我知道它是家游戏代练公司,许多游戏里都有它的身影,《母星领地》也不例外,一些大帮会就是由他们在幕后控制,玩家出钱,帮会战斗,进攻小领主。” “玩家为什么要出钱?” “都是些游戏里的恩怨,玩几天你就明白了。”陆叶舟情绪大为好转,在补睡一觉和打开游戏之间犹豫一会,决定还是做一个模范员工,于是坐到沙发上,将显示眼镜戴上,很快又摘下来,“星球继承人和孤儿的事,肯定是组织为了引蛇出洞而编造的消息,跟你我其实毫无关系。老千不提,咱们今后也不用再提,对不对?” “对。” “你不进来升级?你的角色还差得远呢。” 陆林北戴上眼镜,他还没从浩荡的“废海”当中完全走出来,觉得仍有许多事情可做,而且他对这款古老的游戏根本不感兴趣。 进入游戏不久,画面上就冒出一个选择框,陆叶舟说:“点同意,咱们换帮会了。” “嗯?” “我刚接到另一家帮会的邀请,留言里有维极两字,这是组织在找咱们呢。” 陆林北选择同意,然后找到邮箱,果然在十几封信件当中看到了邀请,陆叶舟嘴里的“帮会”是个俗称,正式的叫法是某某大领主,前缀都比较常规,显然是系统指定。 陆林北给农民分配工作,然后将战士全交给陆叶舟的角色当雇佣兵,升级虽慢,但是省心。 “你这样玩法,最后可没有多少战术值。”陆叶舟提醒道,不过很愿意接受这批战士,因为有助于他升级。 陆林北一边监督游戏画面,下达必要的指令,同时打开另一个页面,继续浏览网络信息。 不知是因为中断过一次,还是因为枚千重带来的安抚,或者是纯粹的疲倦,陆林北发现自己的注意力不如之前集中,信息一条条闪过,许久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一条也没看,连标题都给略过。 “你负责搜集信息,我负责给游戏升级,咱俩分工协作。”陆叶舟倒是玩得很高兴,不再担心刺客找上门来。 陆林北重整精神,继续深入“废海”捞取信息。 关于理发师之死,大部分猜测指向星联或某个极端组织。 星联是人类行星联盟的简称,一个松散的组织,主要职责是给各大行星的执政机构提供议事框架,思维正常的人不会相信星联拥有刺客。 至于极端组织,数量众多,观点庞杂,很难定义,陆林北选出十个组织,反复筛选,最后还剩五个,但是他没有任何调查手段或渠道,只能与网上的阴谋家一样,胡猜一通。 陆林北悲哀地发现,自己费尽心血的浏览与总结,最后可能不抵枚千重简单的一句话解释。 “最后一个小时。”他在心中暗暗定下期限,最多一个小时,若是再无所得,就躺下补觉,醒来之后专心玩游戏给角色升级。 星球继承人、刺客、极端组织、枚千重……许多事情纠缠在一起,陆林北在死胡同里越走越深,还剩十来分钟的时候,突然改变主意,将搜索关键词改为“母星领地”。 与其漫无目的地寻找刺客,不如揣摩枚千重该说而没有说的“一句话”。 陆林北很快被一篇题目为“母星大事记”的文章吸引,超出之前限定的时间,他还在读,然后他发现这篇大事记其实是游戏本身的一部分内容,网络只是转载而已。 于是他进入游戏,很快找到“大事记”选项,重新阅读。 这款游戏比预料得还要古老,最迟在新元一百三十年,各大行星恢复信息网络不久,这款游戏就冒出来,而且从来就没有任何公司认领,它像病毒一样在网络上流传,曾经兴盛到有数千万玩家,时而衰落到几乎无人问津,还曾若干次遭到官方禁止,它却一直没有完全消失,总能悄悄地重新兴起。 对陆林北来说,游戏的历史比游戏本身有趣多了。 他被陆叶舟推醒。 “咱们一天没吃饭啦。你看出什么了?” “还没有……先吃饭吧。”陆林北这才发现外面已是傍晚时分。 “出去吃,这回我请客。”刚领到薪水,陆叶舟也变得大方起来。 两人稍稍收拾一下,刚要出门,外面竟然又响起敲门声。 两人都是一愣,陆叶舟问:“哪位?找谁?” 等了大概半分钟,外面才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回道:“483。” 第九章 同事与对头 “双重间谍,是你们将来肯定会遇到的人,肯定。”三叔说这些话时没像往常那样竖起手指刻意强调,而是将瘦高的身体堆在椅子上,目光低垂,像是正在认罪忏悔,“不要受他们的欺骗,但也不要有过多情绪,充分利用他们的价值,然后该怎样就怎样。不要对他们太过苛求,因为——那个双重间谍说不定就是你们的朋友,甚至你们自己。” 483既是小组的编号,也是组长与组员之间独享的“暗语”,连顶级上司都不得而知,它不是按顺序排列下来,而是随机选择,如果有两个小组凑巧重名,那么双方也永远不会发现。 按理应当如此。 所以,当一个显然不是枚千重的陌生声音喊出这个数字,屋中两人的惶惑可想而知,他们的脑子里同时冒出“双重间谍”这个词,觉得自己已被出卖。 “我们是朋友。”外面的声音又开口道。 枚千重特意嘱咐过,任何人都不可信,哪怕是农场的熟人、组织里的上级。 两人互视一眼,陆叶舟转身去找切菜刀,陆林北则躲到墙边,以免遭到门外的枪击。 “老北,叶子,别犯傻,敌人是不会像我们这样客气的。” 外面的人甚至知道他们的小名。 陆叶舟拎刀跑回来,用眼色询问该怎么办。 陆林北稍一犹豫,伸手要开门。 “要不要先联系老千?”陆叶舟小声问。 陆林北摇摇头,他有一种感觉,还是服从外面的命令比较好,他们两个只是刚刚入行的底层间谍,不掌握信息,也没有武器,完全无法自保。 门打开一些,陆林北先看到一名男子,年纪与自己相仿,衣着时尚整洁,一张醒目的宽脸,正对他微笑。 门再开一些,第二名男子露出来,也是二十几岁的年纪,穿着一身运动装,好像刚刚跑步回来,双手插在口袋里,神情阴郁,眼睛不看人。 “放心,我们没有恶意,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咱们是——‘一家人’。” 不知是腔调有异,还是神情不对,从此人嘴里出来的“一家人”三个字,听上去有些古怪,好像一名学艺未成的法师学徒,贸然念出神奇的咒语,还指望它能立刻生效。 事已至此,陆林北别无选择,后退两步,让开门户。 宽脸刚要进屋,他身边的阴郁脸提醒道:“先让门后的人走出来。” 宽脸止步,微笑道:“我建议谈判,武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陆叶舟悻悻地走出来,将切菜刀扔进厨房。 两名客人进屋,宽脸到处打量,“和我住的时候一样,哪都没变。那个沙发是我挑的,怎么样,还舒服吧?” “不算最差。”陆林北说,“请坐。” 宽脸倒也不客气,走到沙发前坐下,调整坐姿,将微电脑与外设往旁边推了推。 期间,另外三人都站着,阴郁脸关上门,守在门口,像是保镖的角色,陆林北站在宽脸对面,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陆叶舟背靠厨房,谁也不看,他平时话多,一到这种时候,却宁愿让别人主导一切。 宽脸终于对坐姿感到满意,见其他三人不动,脸上露出一丝诧异,随即笑道:“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姓丁,叫丁普伦。你们大概不认识我,我在气象总局应急司工作,是名中级分析员。” 陆林北与陆叶舟互视一眼,没能完全掩饰住心中的惊讶。 翟王星联委会气象总局应急司,这正是枚家人所谓的“组织”,枚千重是外勤调查员,负责搜集情报,分析员则属于内务体系,做的是沙里淘金的工作,从诸多情报中寻找有用的部分。 曾有老师看好陆林北,以为他应该去做分析员,但是很遗憾,只有真正姓枚的子弟才够资格。 可现在,一个既不姓枚也不姓陆的家伙,居然自称是分析员,而且是中级分析员,通常来说,做到这一级别的人至少四十岁。 “我说过,咱们是‘一家人’。”丁普伦伸手指向门口的同伴,“这位是崔筑宁崔先生,气象总局信息司的调查员,也算是一家人吧。” 陆林北与陆叶舟更加吃惊,虽然同属气象总局,调查司与信息司可不是“一家人”,而是势不两立的仇人,作为官方的两大情报组织,彼此间倒有一半力量用来调查对方。 崔姓在信息司的地位,正如枚姓于调查司,属于嫡系正宗。 一名不姓枚的中级分析员,与一名姓崔的调查员共同出现,这对两名新手间谍的冲击,不亚于一名活生生的人类突然被告知是机器人。 “这不可能。”陆叶舟脱口而出。 丁普伦点点头,“的确很难相信,但这是事实,我们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骗人。两位还是坐下吧,崔先生也别太紧张,既然是要谈判,那么最好从一开始就建立良好的关系。” 陆林北默默地搬来仅有的两张餐椅,与不太情愿的陆叶舟并肩坐在沙发对面,尽可能与“客人”保持距离。 崔筑宁慢慢走来,坐在沙发扶手上,两腿分开,双手仍然留在口袋里,像是握着武器。 “开始吧。”丁普伦反客为主,掌控整个局面,“没必要太严肃,毕竟是一家人,咱们从闲聊开始,两位有什么要问的,尽可开口。” 陆叶舟将嘴闭紧。 陆林北想了一会,问:“既然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不能明说,而要谈判呢?” “对对,不该叫谈判,但是恐怕也不能明说,这完全是为你们好。干咱们这一行,知道得越少越完全。” “我们知道得越少越安全,你们知道得越多越高兴。” “哈哈,间谍与间谍也有不同,毕竟你们是新人……” 坐在沙发扶手上的崔筑宁有点不耐烦,插口道:“何况多费口舌呢?直接一些,双方都能省心。” “唉,不管怎么说,我们三个都是应急司的同事……好吧,你来说。”丁普伦向后一靠,向对面的两人点头表示安慰。 “很简单。”崔筑宁的目光里满是威胁,“这件事严格来说与你们无关,只是要借你们的地方一用。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就这样坐着,一点事没有。” 崔筑宁似乎觉得目光与言语还不够,从右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枪,这是真正的制式手枪,不是间谍的一字箭,子弹更多,射程更远,威力更大。 看到枪,坐在沙发另一头的丁普伦显出几分扭捏,动了动腿,劝道:“崔先生,没必要这样,我相信这两位不会犯傻。” 陆叶舟低头不看人,咬咬嘴唇,像是要说话,最后却没开口。 陆林北也有点心虚,却没像他预料得那么恐慌。 有些事情经历一次就能让人迅速成熟,生死危机就是其中之一,至少对陆林北来说是这样,之前在街上遭遇的暗杀,引发了恐惧,也撵走不少恐惧。 “的确没必要。”陆林北尽量让声音显得镇定,目光盯着崔筑宁的眼睛,而不是手枪,“你们是来找枚千重的,有话对他说,我俩没资格,也没本事干涉。” 丁普伦短促地笑了一声,“他猜出来了。” 崔筑宁收起手枪,“很好。” 双方沉默了一会。 身为中级情报分析员,丁普伦似乎没受过完整的间谍培训,最先打破沉默,“虽然你们可能不关心,我还是要多解释一句:我与崔先生完全是临时组合,等事情过去,我还是应急司的人。当然,我不参与枚家与崔家的那些明争暗斗,我只做自己份内的工作,为星联委效力,但我也绝不会帮助外人。” 陆林北、陆叶舟同时嗯了一声,心里却都是一个想法,无论理由有多么充分,事情过后,这位丁普伦绝不会留在应急司,他最好的结局就是保住性命。 “还有多久?”丁普伦问。 “不到十分钟。”崔筑宁回道。 “咱们是不是该做准备了?” “嗯,先将这两位安排一下。”崔筑宁站起身。 丁普伦摆摆手,“我看不用,他们一直挺配合的。都是应急司的同事,今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不想太尴尬。两位,待会不管发生什么,你们不会突然捣乱吧?” “不会。”陆叶舟低头回道。 “你们是要报仇?”陆林北多问一句。 “哪有这么严重。”丁普伦笑了,也站起身,“就是谈判,不不,就是谈话,说清楚一些事情。到时候可能会委屈你们去别的房间待会,肯定没有生命危险,无论是你们,还是枚千重。你们叫他老千,对吧?我跟他很熟,我们可以说是朋友。所以请放心,真的只是借你们的地方一用而已。” “应急司地方不够大?”陆林北反问道。 “哈哈,你这个人挺有意思。地方肯定够大,但是有些话只能在外面说,因为事情太复杂,真的太复杂。有时候我羡慕你们这些新人,知道的少,不用操那么多心,不像我们,唉,头疼。时代变啦,往前再推五年,应急司也好,信息司也罢,大家是争得厉害,但是守规矩,不会弄出人命。搞情报本应是一份轻松的活儿,谁能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丁普伦感慨不已,崔筑宁已经走到门口,守在一边,正是陆叶舟平时站的位置,掏出手枪,做好射击的准备。 唠叨多时,丁普伦抬起手,稍一犹豫,指向不怎么说话的陆叶舟,“待会你来应门。至于另一位陆先生,请你坐好,不要发出任何声响,虽说是同事,你若是捣乱,我也只能按规则行事。请让我们共同努力,争取不动手、不动枪,圆满解决这件事,好吗?” 陆林北点点头。 丁普伦并不满意,“我弄不懂点头的意思。” “好,我不会捣乱。”陆林北被迫开口,心中满是挫折与屈辱感,甚至超过他对枚千重的担心。 第十章 “口供” (感谢盟主:ZERO翎辰。) “间谍总会面临口供问题:如何逼问出真实而且全面的口供是个问题,如何向对方招供,则是另一个问题。”三叔又竖起那两根长短悬殊的手指,俯视默不做声的学生们,“承受不住的时候就招吧,这不可耻。但是记住:第一,别开口太早,这会让你的口供不可信。第二,别一次全招出来,因为无论怎样你都会再次遭到拷打,留点东西招供,对你好,对组织也好,至少能争取一点时间以减少损失。” 上过这堂课以后,学生们一致认为,三叔肯定曾经落入敌方手中,饱受折磨,被迫透露不少秘密,所以才会对招供如此宽容,连他的断指,以及为什么来做老师,也都因此有了合理的解释。 直到被手枪指着的那一刻,陆林北才明白三叔并不怯懦,面对随时可能射出来的子弹,那种恐惧比一次出人意料的暗杀更甚几倍。 他感到愤怒,这愤怒却一点也不能减少恐惧。 对方什么都没问,陆林北也实在无可招供,否则的话,他认为自己挺不了多久,有什么说什么,能不能做到三叔说过的那两点,很难预料。 这让他感到羞辱,同时还有一点放松,毕竟他没有受到拷打,无需接受那个难堪的考验。 敲门声按时响起,丁普伦和崔筑宁对枚千重的行程了若指掌。 “哪位?”陆叶舟得到示意,开口问道,声音平稳,没有任何异样,站在他身后的丁普伦点点头,抬手在他肩膀上轻按一下,以示鼓励。 陆叶舟半边身子一软,险些坐倒在地上。 丁普伦将肩膀抓住,随后躲到门框的另一边。 “是我。”枚千重的声音不太耐烦。 “好,我来开门。”陆叶舟的声音微微发颤,不是害怕,而是确认性命无忧之后的激动。 门打开,枚千重没像往常那样一步迈进来,看一眼陆叶舟,又看一眼坐在客厅里的陆林北,立刻发现不对劲儿,抬手要掏武器。 丁普伦也看出异常,开口道:“千组长,别乱动,有枪对着你。” 枚千重僵住了,丁普伦转到门口,轻轻推开陆叶舟,向外面说:“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枚千重的手仍放在怀中,目光死死盯着对方。 “请慢慢将手拿出来,另一只枪正对着你。我不是来杀人的,只想跟你谈谈。” 枚千重将手拿出来,手掌冲前,让对方看一眼,然后慢慢垂下。 “请进。” 枚千重一进屋,崔筑宁就将门推上,枪口对准后背,脸上的神情更加阴郁。 枚千重转身看了崔筑宁一眼,冷笑一声,说:“你在崔家受的是什么训练?难道他们只教你用枪?” 丁普伦上前几步,最后一步比较小心,轻轻落地,站在两人中间,笑道:“不会用到枪,我保证,只要大家都肯配合。千组长这么聪明,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应急司里姓枚的组长有好几位,只好称名字以示区别。 “让他把枪交出来。”崔筑宁不是一个轻信的人。 丁普伦看向枚千重,做出无奈的表情。 枚千重慢慢解开衣扣,每一个动作都让对方看到,从腋下取出小巧的手枪,扔在地上。 陆林北盯着枚千重的每一个动作,总以为下一刻就会看到子弹乱飞的场面,他甚至做好扑倒在地上的准备,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简单至极。 这让他有点失望,随之而来的是自嘲,如果三叔知道他此时的感受,一定会狠狠地教训一番,因为他竟然将电影里的场景信以为真。 三叔可从来没对学生说过,面对危险时可以逞英雄。 丁普伦俯身拣起枪,皱皱眉头,用三根手指捏着枪柄,好像那是淘气孩子穿回来的沾泥带水的鞋子,犹豫片刻,不情不愿地将手枪放在口袋里。 “我得搜下身。”崔筑宁仍不放心。 枚千重坐到陆叶舟之前坐过的餐椅上,挨着陆林北,翘起右腿,说:“好啊,信息司崔筑宁独挑应急司四员大将,以后你可有的吹了,别人若是不信,丁先生正好可以作证。” 丁普伦大为尴尬,向崔筑宁说:“让我来说。咱们事先商量好的,不会走到那一步。” “尽量不走到那一步。”崔筑宁没有上前。 丁普伦又转向枚千重,“你身上没有别的武器?” 枚千重眉头微皱,“我来这里见自己的组员,为什么要带那么多武器?” “好,我相信你。搜身就不必了,咱们说正事吧。稍稍委屈一下这两位陆先生,他们得去别的房间待一会,还得……” “用不着。”枚千重摇摇头,“他们是我的组员,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受我的信任,可以留在这里。” 丁普伦干笑两声,“对,你们都是‘枚家人’……”他看向崔筑宁,等对方点头才继续道:“那就留下,都请坐。” 丁普伦与崔筑宁坐回原来的位置,陆叶舟挪到枚千重身边,靠墙站立,双手插兜,垂头不语,像个刚被警察抓起来的街头混混。 对面的崔筑宁咳了一声,陆叶舟抬起头,发现对方的目光正看向自己,不禁有些茫然,还有些惊恐,过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急忙将手从口袋里掏出来,自然下垂,仍然靠墙站立,但是尽量笔直。 丁普伦不在意这些小事,一直盯着枚千重,“没别的,我来求千组长帮个忙,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对我们两个来说,却是救命之恩。” 枚千重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微笑道:“丁先生太客气了,可是你不将事情说清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奇怪的要求,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别装糊涂。”崔筑宁低声道,他的双手一直在插在口袋里。 “我来说。”丁普伦抬手阻止同伴,语气稍重,有些不太高兴。 “抱歉。”崔筑宁点下头,表示不再开口。 丁普伦在陆林北和陆叶舟两人身上各看一眼,“千组长真要在组员面前谈论?是一切都可以说,还是……挑着说?” “他俩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没必要再保密。而且,既然丁先生决意打破规矩,那就不如都打破。” “我没想打破规矩!”丁普伦突然间变得暴躁,将没有防备的陆林北、陆叶舟小小地吓了一跳。 很快,丁普伦平复情绪,脸上又露出微笑,“走到这一步,我是迫不得已。千组长觉得没必要保密,那我就从头说起。哦,我要先说明一件事,这两位陆先生对千组长十分忠诚,同样是迫不得已才与我们合作。” “我了解他们是什么人,丁先生说自己的事情吧。”枚千重打断道。 “事情要从那个理发师说起,本来能继承新星球的那个人。”丁普伦说话时经常看向陆林北与陆叶舟,因为屋子里就这两人对前因后果近乎一无所知。 “星联决定将新星球交给私人继承,翟王星的代表一得到消息就传给联委会。联委会当然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决定派人保护继承人,警察肯定不行,因为消息还没有正式公布,所以找到情报总局,总局将任务分给应急司和信息司,这几方的关系,我就不用解释了吧?” 应急司、信息司这两大间谍机构名义上归属气象总局,实际上接受情报总局的管辖,知道的人不多,但也算不得绝密,至少对枚家人来说不算。 没人回应,丁普伦继续道:“信息司派出的人是这位崔先生,应急司这边就是我,两边派人是为了平衡,因为上头也知道两司不和。其实我个人不太在意这种部门之争,我只是单纯接受任务……” “应急司为什么不派枚家人执行任务?”陆林北插进一句问话,惹来其他几人的目光,尤其是陆叶舟,脸上闪过一阵恐慌,显然认为同伴的行为不合时宜。 丁普伦诧异地停了一会,然后笑着对枚千重说:“你的这位组员很有趣,以后有机会我希望能与他直接合作。” “嗯,机会总会有。”枚千重笑着回道。 “因为枚崔两家争得太厉害,上头担心误事,所以派我这个没什么背景的人出面。” “可你是分析员,不是调查员。”陆林北不肯闭嘴。 丁普伦略显不耐烦,还有一点恼怒,“因为还有一个古怪规定,分析员必须要有调查员的经验,而我没有,需要补上。怎么样?你满意了?我没做过调查员,这是第一次,所以呢?我仍然是应急司最好的分析员之一,能升到中级就是明证。” “的确如此,我也可以作证,司长、副司长都很欣赏丁先生,否则也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任务分派给他。”枚千重自从进屋以来,脸上第一次露出那种既天真又欠揍的神情,听者明知道话里面暗含嘲讽,就是没办法因此生气。 丁普伦一笑置之,“总之任务落到我头上,我与崔先生虽然没有配合,但是各守己职,做得很好。第一拨新闻发出来之后,那个理发师倒是不蠢,立刻联想到自己身上,脸色变来变去,早早结束营业。等到夜里再出来时,明显已经将自己当成继承人,到处找酒喝。我当时很担心,怕他顺嘴胡说,还好,他虽然嘴巴不严,但是没提继承人的事情。” “长话短说,理发师遭到暗杀,凶手用的是间谍武器——”丁普伦的脸色说变就变,前一刻和颜悦色,突然间就已阴云密布,声调提高,手势增多,“这种事情谁也预料不到,可是全部指责与压力全落在我和崔先生头上。这不公平,哪怕是联委会主席站在这里,我也要说,这不公平!” 没人提出反对,丁普伦胸膛起伏几次,慢慢平稳下来,继续道:“事情过去三个多月,千组长已经盯上刺客,却迟迟不肯收网。我与崔先生一致以为,千组长,或者明说吧,就是枚家,在这件事情上别有用心,要将祸水东引。” 丁普伦看向陆林北,“枚家就是这样,不放过任何机会打压对手,对自己人也不手软,比如你,就被打造成为新的继承人,用来吸引刺客。” 陆林北吃了一惊,不是惊讶枚家的手段,而是不明白,刺客盯上的人明明是陆叶舟,怎么会是自己? 第十一章 暗语 (感谢盟主:呆兵小甲甲、sjadfkl。) “要忠于你的家族。”三叔说这句话时毫无感情,就像是在布置作业,或者指出期末考试诸多重点中的一条,但是人人都知道,他是个狂热的家族维护者,不允许任何人说枚家的坏话。 “在咱们翟王星上,联委会是个养老院,下属的各个部门,无论大小,全是家属院,没错,连应急司也不例外,那里是咱们枚家的家属院,你们今后在那里见到的亲戚,比在农场还多。” 学生们全都笑了,对未来的间谍生活居然生出一丝亲切。 “各大公司只认钱,没什么,这是他们的使命,我也买了几家公司的股票,但他们真的只认钱。据说在地球时代,形势会有不同,可这三百年来,以及未来的三百年,在这个行星上,应该说在所有行星上,家族是社会的根基,就像光业农场是一切的根基。离开家族,你们将一无所有。许多人会凭自己的本事找到工作、成立家庭,过上美好的生活,但是早晚——看他们的能力大小、运气好坏——会撞到一层看不见的铁板,阻止他们上升,阻止他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时他们就会恍然大悟:离开家族,终将一无所有。” 某种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些话,陆林北决定主修地球历史,他想知道,地球时代究竟有什么不同。 他在历史系学到不少知识,却正如大家所言,没什么用处,他还是得回到农场,等候家族对他做出安排。 而且,他不能对安排提出任何质疑,更不能表示埋怨,哪怕是被当成诱饵。 丁普伦盯着陆林北,没看到预料中的神情,略感失望,笑道:“枚家擅长教育子弟,令人羡慕。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千组长成功引出刺客,但是拒绝立刻抓捕,而是要钓大鱼……” “这不是我的主意,是上头的命令。”枚千重纠正道。 丁普伦一摆手,“何必跟我打官腔呢?我是那种什么都不知道的初级职员吗?我连你们的小组代号都能拿到手,何况‘上头’发生的事情?” 枚千重眉头微微一动,扭头看向身边的陆林北。 “嗯,他知道。”陆林北也一直对这件事感到疑惑。 丁普伦无意掩饰自己的得意,语重心长地说:“千组长,我能跟他们一样,叫你老千吗?” “随你。” “好的,老千,形势变啦,我承认,翟王星一直是家族时代,哪哪都是家族,占据最好的农场,挤进最有权势的机构,操控最赚钱的公司。可时代变了,否则的话,我也不会进入应急司,对不对?” “你说的这些事情,不归我管。” “抱歉,我一时有点激动,家族将行星给搞乱啦,我不是说你们枚家和崔家,是其他家族。翟王星如今是一盘散沙,如果各大家族还是不肯放弃己见,就只能由外来力量接管翟王星,到时候,人人都得不到好处。” 就连崔筑宁也觉得这些话扯得太远,忍不住轻咳一声。 丁普伦大笑,突兀地停止,冷冷地说:“情报总局的意思是尽快破案,找出凶手,给联委会和星联都有交待,信息司方面,也是一样的想法,只有咱们应急司——老司长其实倾向于合作,可是枚家人劝说他改变主意,非要查出幕后的主使者。老司长面子大,情报总局只好给你们一些时间。而且我还听说,老千你就是劝说老司长的主力之一。” “查出幕后主使者不是件好事吗?能解决许多问题,包括两位所受的指责。” 枚千重的语气里有明显的嘲讽,丁普伦终于忍受不住,腾地站起身,挥舞双臂,像是要将在场的人全都撕成碎片,“别以为我猜不出来,你们枚家根本不想找出什么幕后指使者,你们是想借机壮大势力,引出的凶手是真,可你们不会继续查下去。所谓的幕后主使者早有定论,就是信息司的崔家,而我,是这场闹剧的牺牲品,你们连自家人都能牺牲,何况是我?” 枚千重稍稍抬起下巴,好像听到一句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指责,突然说:“这些事情都是崔筑宁告诉你的吧?” 丁普伦两步走到枚千重面前,弯腰凑到他面前,四目相对,恨恨地说:“别跟我玩挑拨离间的小花招,你还不够资格。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让咱们将问题解决掉。” “怎么解决?” “让你的人收网,立刻抓捕凶手,交给情报总局或者警察总局。” “抱歉,我做不到。丁先生,你比我更清楚,如此重要的命令,必须由老司长直接下达,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组长。” 丁普伦喜怒无常,听到拒绝,竟然没有发怒,退回沙发上,笑道:“你还是不肯相信我什么都知道,你和其他枚家人一样,以为我就是一个情报总局硬塞进来的小人物,对间谍一无所知。”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你们居然让我带队来监视这两个新人,以为这样就能换取我的信任,打消我的戒心。” “我更没有想过。顺便说一句,你监视得很好,非常专业。” “我不需要你的表扬。我知道你们的底细,你向老司长争取到特殊权力,能够直接指挥行动。没错,命令要由老司长下达,但是必须经由你转给小组,只要你不说,下面的人哪会知道命令的真实出处?” “我若是听你的话,过后老司长会要了我的命,你还不如现在就杀我。” “老司长舍不得杀你,而且——”丁普伦看向崔筑宁,伸出手臂,好像要重新介绍此人,“这位崔先生真的会‘现在’就杀你,这也是我为什么请他过来的原因。” “真的?是你请他?”枚千重露出一丝不太相信的笑容,这让他看上去更欠揍。 丁普伦脸色一沉,“你想鱼死网破?好,那就鱼死网破,但是你死,我却未必,大不了永远离开应急司,我就不信你们枚家敢向我报仇。” 枚千重想了一会,“枚家还真不会为我或者任何人报仇,尤其是牵扯到丁先生这样的人物……你得让我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等候救援吗?监视这间屋子的人有三位,我来了,你以为剩下的两位毫不知情?你以为他们发现异常会来救你?千组长,你不会这么愚蠢吧?哦,当然,你以为他们是枚家人,理应忠于家族,可他们也是职业间谍,得服从‘上面’的命令。” 丁普伦抬手向上指了指,好像他的上面现在就飘浮着一个“上面”。 “你让我别无选择。” “干嘛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只要你愿意配合,选择很多。” “好吧。”枚千重稍稍挪动双脚,神情依然镇定,却已没有那份掌控一切的自信,“我只有一个要求。” “请说,几个都可以,就是别故意为难我。” “在事后上交的记录中,必须注明这位崔先生一直在场,虽然说话不多,但是在场,而且手里有枪。” 丁普伦又看一眼崔筑宁,得到同意的暗示之后,笑道:“明白,有崔家人在场,你的屈服……你的配合会得到老司长的谅解。好,我同意。千组长,可以下令了。” “如此重要的任务,怎么可能远程下令?必须是我本人出面。” “不用你本人,外面还有两名应急司的间谍,他们可以替你传令,只需要你的一句暗语。” “神通广大的丁分析员,居然不知道我的暗语?” “你这可不是配合的态度。” “外面那两位不行,他们不是我小组的成员,你想找人代我传达命令,只能从他们当中选择。” 丁普伦看向陆林北和陆叶舟,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嘲笑,“他们两个?刚刚入行的大龄间谍,能替你传达命令?” “这些都不重要,他们是枚家人,是我的组员,已在应急司登记。收网的命令要传给我的另一个小组,他们只会相信我本人,或者我的组员,这个你应该知道。” 丁普伦有点拿不定主意,又一次转向崔筑宁。 “让他去。”崔筑宁已有选择。 “老北,得麻烦你跑一趟了,为你自己好,也为你的上司着想,你最好一丝不差地执行命令,不要……” “不。”陆林北说。 “嗯?”丁普伦脸上勃然变色,虽然一直表现得比较客气,其实他从骨子里瞧不起这两名新人间谍,没想过要与他们“谈话”。 “我一个人不去,得带上他。”陆林北指了指站在另一边的陆叶舟。 “传一道命令而已,要两个人?” “因为我害怕,一个人不敢去。叶子一直跟我在一起,有他在,我会镇定一些。” “你看上去可不像害怕的样子。” 丁普伦打量陆叶舟,他正低着头,努力控制右摇右晃的冲动。 “让他去吗?”丁普伦问。 崔筑宁也在打量陆叶舟,“可以,留他在这里没什么用。对他们把话说清楚。” 丁普伦清清嗓子,“你们替千组长去下达命令,立刻抓捕凶手,消息传来,我会放人。你们也看到了,千组长是‘被迫’的,过后他有办法自保,当然也能保住你们。可是如果你们两个突发奇想,偏离正道——抱歉,这边鱼死网破,你们要担负害死千组长的责任,后果你们自己想。” 崔筑宁补充道:“三个小时,我们没得到消息,就是应急司还没收网,我们就会动手,一分钟也不多等。” 枚千重也嘱咐道:“听他们的话,别给我,也别给你们自己惹麻烦。开楼下的车去临湖大街五百五十四号,车头对着门口停放,不要下车,闪灯三次,等里面的人出来。你们认识,都是农场子弟。下达命令的暗语是‘陆林北’。” 陆林北一愣,没想到自己的名字会成为暗语。 丁普伦笑道:“还真选对人了。” 崔筑宁起身,做送客的意思。 陆林北与陆叶舟小心地从自己的住处离开,到了一楼,陆叶舟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抓住陆林北的一条胳膊,颤声道:“谢谢你将我带出来。” “咱们得抓紧时间。” “真按他们说的做?不找人帮忙吗?” 陆林北拽着陆叶舟往楼外走,“先看人,再做决定。” 陆叶舟一脸茫然,不知道要“看”什么人。 第十二章 看故人 (感谢盟主:twomix560。) 家族史是间谍培训的重要课程之一,三叔不教历史,但是特别爱聊这个话题,经常在课堂的最后几分钟东拉西扯一段,每每神采飞扬,比讲正课兴奋得多。 “家族的兴盛,就是星球的兴盛。想当初,这颗星球上到处都是光业农场,人口却没有多少。光业农场自动化运行,粗犷发展,就像成片的野草,它们已经完成绿化的任务,再扩张下去,就会变得有害,需要适当的修剪。” “这就是大开发时期,围绕着光业农场,出现一座座小镇,自产自销、自给自足,不需要公司,也不需要行政,一个或数个家族就能管理农场与小镇,而且管理得非常好。完美的小镇不要超过五千人,与外界的接触越少越好。可惜,星球很快迎来人口大爆炸,光业农场不够多,于是人们开始明争暗抢,大城市出现了,农场联合体出现了,能源公司、交通公司、星联委一个接一个跳出来,声称对整个星球拥有权利。” “家族要生存,只好让出一部分权利,学会与野兽共存,你们就是家族的爪牙,要时不时警告敌人,让他们知道界限与分寸。” 枚千重从公寓窗户探出头来,解锁停在楼门口的轿车,大声说:“叶子,你来开车。” 陆叶舟仰头,用力挥挥手。 这是发生在好朋友之间再寻常不过的一幕,街上人来人往,谁也不会对此在意。 陆叶舟坐在驾驶位上,单手扶住方向盘,说出地址,轿车缓缓发动,汇入车流,经常被过往行人拦停,花费将近二十分钟,才能正常行驶。 陆叶舟突然抬手在方向盘上狠狠地砸了一拳,“叛徒!无耻的叛徒!应急司怎么会要这种人?” 脏话像子弹一样从嘴里喷射而出,几分钟之后才停下来,陆叶舟扭头看向同伴,“你不想说点什么?” 陆林北摇摇头,“我只想尽快结束这件事。” “怎么结束?老千就算保住性命,职业生涯也完了,咱们也跟着完了,姓丁的就算……被处以极刑,也弥补不了损失。他怎么……怎么能如此愚蠢?明明是被崔筑宁说服利用,他竟然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主意!在见到他之前,打死我也不相信会有这么愚蠢的人!” 陆叶舟有些气急败坏,与他之前的表现判若两人。 陆林北抱有同样的看法,关注点却不太一样,“崔筑宁是个厉害的间谍。” 陆叶舟露出明显的惊讶神情,“你替他说话?” “这不是替谁说话,而是事实。” 陆叶舟沉默一会,问道:“怎么办?真按他们说的去做?你刚才说……说崔筑宁是个厉害的间谍,有什么依据?” 他本想问“先看人”是什么意思,话到嘴边改变说法,因为陆林北在使眼色,非常不明显,只有交往多年的朋友才看得明白。 这辆车一直在楼下停放,丁普伦很有可能在车里放置监视设备。 陆叶舟后悔刚才说过的话,咬着嘴唇,脸憋得通红。 陆林北头靠在车窗上,望着夜色中的灯光,“崔筑宁一个人就敢来说服敌对分析员做出叛逆本司的举动,而且还成功了,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上加难。” “嗯。还是姓丁的太愚蠢。”陆叶舟咬牙道,既然已经说出口,没必要再隐藏。 “那也得事前看出他的愚蠢才行,这同样很难。”陆林北故意说这些话给监视者听。 “那你的意思是听他们的安排?” “无论如何,得先救出老千,失去组长,组员什么都不是。” “老千即便脱险,还能再做组长吗?” “这个……上头的看法才重要,谁对这件事负更大责任?是老千,还是丁普伦?” “我还是没法相信他会如此愚蠢。” “看上去他是一个很有背景的人。” “就是这种人毁掉整个组织,三叔说得对,家族管理效果最好,别招外人。” “丁普伦可能也是某个家族的人。” “有些家族衰落得比较严重……现在别跟我争,好吗?” 陆林北嗯了一声。 轿车驶出旧城区,道路逐渐开阔,车辆仍然很多,但是没有行人阻碍,开得都很快,而且不需要人类操纵。 轿车驶入一片看上去非常不错的社区。 “有件事我要解释一下。” “你说。” “丁普伦说你才是组织安排的‘继承人’,可能是真的,但是当时我真的以为……我看到那双眼睛,就以为是针对我的。” “正常,换成是我,也会犯同样的错误。” “我不是有意骗你。” “当然,在这种事情上骗我,你有什么好处?” 陆叶舟欣慰地一笑,“我明白,但还是要说清楚。” 轿车放慢速度,语音提示快要达到目的地。 陆叶舟接管方向盘,将车横停在马路边,正对着一街之隔的房屋,他们看不清门牌号,但是轿车不会走错地点。 这一片的房子全是两三层的矮楼,街上没有任何行人,非常安静,大多数人家都已熄灯,对面那一户也是如此。 陆叶舟开灯、闭灯三次,等了几分钟,没得到回应,更没人出来。 “咱们……算是完成任务了吗?”陆叶舟问。 “再等一会,我想屋里的人在观察咱们。” 又过去几分钟,对面终于有了动静,一道人影闪出房门,快步走过来。 陆叶舟贴近车窗观察,“老千说这是咱们农场的人,你认出是谁了吗?好像是个女的。” 那道身影刚一出现,陆林北就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几股酸麻从心脏迅速传遍四肢,连开口说话时嘴里都充满了酸涩,“嗯,好像认得。” 他太认得这个女人了,甚至不需要看清容貌,只凭对方走路的姿势,心中就已确定无疑。 女人穿着贴身的衣裤,身材颀长,步子迈得很大,像是在准备助跑,却不显慌乱,反增几分自信。 她直接打开车门,坐在后排,说:“叶子,开车。” “啊?是……没想到是真姐……去哪?” “外交大厦。” 轿车启动,女人伸手在陆林北肩上按了一下,“真高兴又见到你。” “嗯,我也……很高兴。” 刹那间,陆林北忘了眼前的糟糕形势,忘了仍处于险境中的枚千重,甚至忘了身处车中,一下子被记忆拽回到过去。 她姓枚,叫枚忘真,是枚千重的堂妹,小两岁,比陆林北大一岁,与堂兄一样,从小就是家族的明珠。 暗恋她的人数不胜数,陆林北正是其中之一,在农场读书的时候,他与别人一样,单纯地暗恋,根本不觉得会有机会,甚至没想过要表达出来。 直到进入大学校园。 即使过去好几年,陆林北也不明白当时从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敢张口,可能真像有些人所说,一离开农场,有些人的心就会奇怪地变大,只有回到农场才能恢复正常。 陆林北大三那一年,向即将毕业的枚忘真表白,回想起来,场面其实没有多不堪,可以说是和谐,枚忘真显出一丝意外,然后礼貌地提醒:“咱们是一家人,是姐弟,你可能是将咱们之间的感情弄错了。” 枚忘真安慰他许久。 陆林北强颜欢笑,一回到宿舍里就倒在床上,再也不想起来。 然后传言四起,枚忘真特意来探望过他,发誓自己没有对外人透露过一个字。 陆林北相信她,过后他慢慢明白过来,暗恋就是一场自以为保密的张扬,周围的人早看得清清楚楚,彼此悄悄议论,唯独瞒过当事人。 这就是陆林北在大学第一次犯“星际孤儿症”的经历,在校方的建议下,他选择休学,回农场一待就是四年。 与许多表白失败者一样,陆林北曾经恼羞成怒,暗暗地希望枚忘真人生失败,后悔当初的拒绝…… 但他知道,这样的想法是无耻的,枚忘真没做错任何事情,只不过是走在自己的道路上,无心它顾,不愿受到干扰。 陆林北的心情平静已久,对上学的兴趣却一直没有恢复。 再见到故人,陆林北又一次感受到那种熟悉的悸动,然后想:她配得上幸福的生活。 陆叶舟对这两人的事情略有耳闻,忍不住多看两眼,但他更关心眼下的情况,于是咳了一声,“我们还没说暗语呢。” 枚忘真笑道:“暗语不就坐在我前面吗?这么说老千是决定动手了?” “是,立刻动手。”陆林北的声音变得正常,初见时的酸麻,就像是沉积在罐子里的最后一股酒香,一开封就飘出去,浓烈,消失得也快。 可他不敢保证自己心中只有这一只罐子。 “好,从现在起,你们听我安排。咱们有两个小组,甲组负责抓捕,乙组负责监控。待会叶子去抓捕组,老北去监控组。事情早已安排妥当,一个小时之内就能完成,不会有什么危险,你俩就当是一次实践。” “好。”两人同声道。 陆叶舟又一次看向同伴,这回与八卦无关,而是明白那句“要看人”是什么意思:如果接头的人能力超强,不妨告知真相,如果能力一般,还是听丁普伦的安排比较好。 枚忘真有能力应对危机吗?陆叶舟不知道,所以在等同伴做出决定。 陆林北也不知道,他正在调整心态,努力抛去先入之见,不掺杂任何情绪,快速对枚忘真做出判断。 “好了。”枚忘真突然说出一句,挪到后排中间坐好,“我已暂时接管车里的监控,咱们大概有三分钟的安全时间,现在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我。” 第十三章 阳台 “家族与家族不同。”三叔主讲间谍常识,可是经常跳出本专业,说点额外的知识,“翟王星上曾经有上千座光业农场,如今还剩三百多座,相应地有三百多个大小家族。” “一些家族,比如咱们枚家,坚守传统,认为应该保持最大限度的自治,怀有同样想法的家族不少,至少占一半,咱们形成一个团体,就是西北农场开发合作社,因为这些农场大多位于翟京的西北方,而且建立得都比较早。” “另一些家族则被能源公司收买,甘愿做奴隶,带头人就是崔家,弄了一个东南光业联合体,农场数量少,都是新元百年以后期创建的,还没享受到自治的甜头,就被公司收购。” “另有一些家族,游离在外,首鼠两端,不必管他们。” “崔家,以及崔家背后的公司,就是咱们枚家最大的敌人,记住,你们不止是为本家族战斗,还是为合作社所有的独立家族争取利益。你们是农场的主人,从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是不是农场的主人,陆林北对此没有强烈的感觉,也不是特别在意,可是坐在枚忘真附近,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他的脑子不如平时反应快捷。 轿车在自动驾驶,陆叶舟转过头来,惊讶地说:“真姐的意思……” “别浪费时间。” 陆叶舟立刻将事情讲述一遍,力求简洁,没有多余信息。 枚忘真想知道的就是人名,“果然如此。” “真姐已经知道这些事了?”陆叶舟的惊讶还没有消失。 “时间到了,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是。”陆叶舟专心扶着方向盘,虽然根本就用不着。 外交大厦离得不远,位于新旧城区交汇处,高耸入云,有些楼层灯光还亮着,来往的行人与车辆却不多,街道宽阔洁净,与旧城区对比鲜明。 枚忘真指挥陆叶舟将车停在一辆货车后面,熄灯观察片刻,带两人下车,货车后门立刻打开,里面有人正等着他们。 车厢里有七个人,对面而坐,个个神情严肃,身上明显带着武器。 枚忘真也不啰嗦,上车之后立刻布置任务,将陆叶舟分配给甲组,他们五人去外交大厦对面的一座建筑里抓捕刺客,剩下的人是乙组,由枚忘真亲自带队,负责外围监控,以防万一。 两组人马统一时间,隔绝通讯,在此之后,他们只能在彼此间沟通,不接受外界的任何呼叫。 甲组先出发。 陆叶舟十分专注,不错过枚忘真说出的每一个字,下车时向陆林北点头,随即紧紧跟上队伍。 车厢里还剩下五个人,有人拿出一台不知用处的机器,像是微电脑,连着古怪的外设。 枚忘真拿起一根与机器相连的金属管,向陆林北说:“别动,可能会有点头痛,一会就好。” 金属管抵在后脑勺上,微凉,很快转来轻微的嗡嗡声,陆林北的确感到一丝头晕与疼痛,很快消失,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噪声。 大概三分钟之后,枚忘真将金属管交给另一人,同样抵在她的后脑勺上。 完成之后,枚忘真拿出两枚小巧的装置,像是耳机,在她和陆林北的左耳上各挂一枚,也不做解释,第一个跳出车厢。 陆林北紧随其后。 监控组听上去没太大危险,但是往往比执行组更容易遇到意外,谁也不敢大意。 拐了一个弯,枚忘真没有走向不远处的大厦入口,而是直接进入一辆轿车里,陆林北坐到副驾驶位,看到同组的另外三人倒是直奔大厦。 “这里很安全。”枚忘真开口解释,脸上露出让人放松的微笑,“刚才我复制了咱们两人的体内芯片,如果有人跟踪芯片,那咱们正和乙组一块进入大厦。现在,你和我是没有芯片的空白人。” 复制体内芯片是严重的违法行为,对间谍来说则是小事一桩。 “咱们……”陆林北及时闭嘴,间谍不该多问,随时接受命令就对了。 枚忘真又笑一下,启动车辆,驶离外交大厦。 在一处僻静的街道上,枚忘真停下车,“下车,咱们得换身衣服。” 车后箱里整齐地码放着几摞方形盒子,枚忘真打量陆林北几眼,选中一只盒子,拿起来递给他,“去那边换上。” 陆林北忍住好奇心,走到一边,迅速换上新衣服,这是一套礼服,非常贴合,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旧衣服放到盒子里,陆林北来到车后,看到也换上新衣服的枚忘真,她将头发挽到后面扎成长马尾,一袭黑色的晚礼服,有些在地方在闪光,样式简单,但是正适合她的身形。 “职业点,间谍先生。”枚忘真笑着说,接过盒子,放在车厢里。 陆林北挪开目光,脸上一红,“对不起,我……” “别为这种事情道歉,待会值得你看的东西更多。出发吧,时间不多了。” 回到车上,枚忘真在两人耳上的装置各按一下,“咱们现在有新的芯片了。” 这意味着他们暂时拥有了新的身份。 十分钟后,轿车拐入曲折的山道,进入一座隐藏在树丛背后的庄园。 大门口的警卫扫描芯片之后放行,没多问一个字。 庄园空地上已经停放许多车辆,主建筑里灯光亮如白昼,大批衣着华丽的男女进进出出,欢声笑语一直传到庄园外面。 枚忘真没说这是什么地方,陆林北也没问。 她说得没错,值得一看的东西太多,还没走进大厅,陆林北就确信自己至少认出一男两女三位当红明星的面孔,他们在这里与普通人无异,开怀大笑,身边没有保镖与追星族。 但他没什么想看的。 在台阶下,枚忘真止步,又一次打量陆林北,抬手帮他整理一下头发,然后轻轻挽住他的胳膊,款款迈上台阶,轻声说:“这会是一次有趣的任务。” “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你想一试身手?” “当然。” “好。” 大厅极为宽敞,挤满了人,或是在跳舞,或是聚在一起聊天,时不时爆发出大笑,看不出谁才是主人。 “看到那边的阳台了吗?”枚忘真边走边问。 阳台位于东北方位,与大厅隔着玻璃窗以及一道虚掩的门。 “看到了。” 枚忘真轻巧地转身,从侍者手上的托盘里拿起一杯酒,抿一小口,“矮个,小胡子,灰色礼服,正与胖子聊天。” “看到了。” “崔宣文,信息司副司长,崔筑宁的亲叔叔,对侄子的一切行为负责。将他引到阳台上,三分钟,你若失败,我来接手。” 枚忘真松开陆林北,缓步走开,时不时停下与某人亲切地交谈,好像熟人一般,其实双方谁也不认识谁。 任务来得突然而又急切,陆林北一点准备也没有,可他还是向那位崔副司长走去,脑子飞快转动,利用已掌握的有限信息制定可行的计划。 崔宣文与胖子聊得正欢,陆林北站在两人身边,面露微笑,似乎要加入交谈。 崔宣文冷冷地打量这名不识趣的陌生年轻人,胖人不明底细,客气地点下头。 “抱歉,我能借用崔副司长一小会吗?工作上的小事。” “啊,好的,我们待会再聊。”胖子又点点头,告辞离去,找别人聊天。 “你是哪个部门的?我不认识你。” “总局希望立刻与崔副司长取得联系。”陆林北脸上微笑,声音却显严厉。 对应急司和信息司的人来说,“总局”从来不指向气象总局,而是情报总局的简称。 崔宣文脸色微变,“总局随时可以联系我。” “不方便有他人在场,请随我来。” “我得先知道你是谁。” 陆林北左右看了看,脸色微沉,“令侄惹下大麻烦,总局不想张扬,请崔副司长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崔宣文脸色又是一变,“我得先……去哪?” “去那边阳台,拨打专用网络,总局有人等侯。” “是哪位?大局长还是二局长?我应该先跟司长联系……”崔宣文嘴上说着,并没有付诸实施,跟着陌生人走向阳台,“而且崔筑宁的事情……” “现在不要说这些。”陆林北小声提醒,“总局的意思是切不可张扬。” 崔宣文完全被说服,没再多说多问,遇到熟人仍热情地打招呼。 陆林北推开阳台的门,请崔宣文先进,自己跟在后面,用身躯挡住大厅里可能瞧过来的目光。 “总局应该知道……”崔宣文话说到一半,只觉眼前一黑,慢慢软倒。 从隐蔽处闪出来的枚忘真在崔宣文脖子上扎了一针,针藏在戒指里,用过之后缩回去,完全看不出破绽。 在崔宣文倒下之前,陆林北与枚忘真将他扶住,扔到阳台外面,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 阳台在一楼,没有多高,崔宣文跌下去时没发出声响,下面传来一声响指,显然是早就安排好的接应者。 “做得好,间谍先生,咱们去跳支舞吧。” “我跳舞技术很差。” “这又不是比赛,懂得享受生活,才懂得如何工作。” 枚忘真拉着陆林北回到厅里,随着音乐随意地跳舞,慢慢穿过人群,然后像是不胜酒力,扶着陆林北娇笑不止。 两人就这样离开聚会,回到车中。 “咱们会被监控到。”陆林北提醒道。 可能是笑得太多,也可能是刚才那杯酒起了作用,枚忘真脸上有两朵红晕,“我还就担心他们找不到咱们呢。” 轿车到了山下,另一辆车已经等在路边,两名男子迅速将晕倒的崔宣文转移到枚忘真车后座上,随即上车离去,没说一句话。 “麻烦你去后面看着他。”枚忘真已经恢复正常。 崔宣文没醒,双手被铐住,陆林北只需偶尔扫一眼即可。 枚忘真驾车四处兜圈,大致方向是往郊外去,半路上,她接到通讯请求,嗯了几声挂断。 车子果然来到郊外,停在一条荒凉的土路上,枚忘真扭身道:“抓捕行动失败,目标被杀,反倒是咱们的人被抓。好戏正要上演,你觉得怎么样?” “我……有点困。”陆林北打个哈欠。 枚忘真嫣然一笑,陆林北立刻又觉得不那么困了。 第十四章 人性的游戏 “间谍不要爱上间谍。”三叔在一个寒冷的冬季上午对学生们说出这句话,用断了一指的右手,轻轻揉搓左肩,大家都猜测他那里肯定受过伤,“因为在这行里待久了,你会分不清真假,分不清对方的真假,也分不清自己的真假。试想一下,两个互相怀疑,同时又在自我怀疑的人,相处起来会是多么困难。去爱普通人吧,至少这段感情里可能会有一点真实的东西。” 大学时期的陆林北曾经幻想过,如果表白成功,他会退出家族。 现在他们两人都是间谍了,坐同一辆车里,执行同一个任务,面对同一种危险,他开始理解三叔的话:刚刚见面没有多久,他就忍不住在心里揣测,她说的话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自己是不是又要成为诱饵? 这些念头挥之不去,唯一的好处是能让他保持冷静。 两人换回旧衣服,这样更舒服些,枚忘真说:“你可以睡一会,估计咱们要等一个晚上,这个人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崔宣文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陆林北昨晚就没睡觉,确实有些困意,但是身体亢奋,甚至想出走跑一会,“我有点困,但是睡不着。” “你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想。” “嗯……我会向你解释,你有资格知道真相,反正事情快要结束了。” “谢谢。” 枚忘真转回身,靠在驾驶位上,调整出一个舒服些的坐姿,“别再说‘谢谢’这种话了,间谍每时每刻想的都是如何利用别人,养成习惯,就再也改不了,我也一样。” “我居然还有利用的价值。” “哈哈,往好处说,你这是谦虚,或许还有一点不够自信,往坏处想,你这就是虚伪。咱们接受的培训内容都是一样的,三叔说得很清楚:人人都有利用价值,就看你怎么用,间谍最强大的力量不是身手,不是武器,不是计谋,而是摆布他人的本事。三叔把这叫什么来着?” “人性的游戏。” “对,就是这个。‘人性的游戏’,规则复杂而难懂,布满各种各样陷阱,可是一旦玩进去,还是挺有意思的。老千是怎么对你和叶子玩这个游戏的?” “嗯?” “他是怎么区别对待你俩的?” 陆林北明白了她的意思,稍一犹豫,决定实话实说,“老千对我比较客气,比较宽容,对叶子则严厉许多,有蔑视的意思。” “哈哈。” “从小时候就是这样,不是现在才有的改变。” “老千从小就想当首领,擅长这一套。叶子不太聪明,但是听话,敢于冲锋,他愿意讨好别人,一旦得到赞扬,又会得意过头,所以必须严加管束,就像对待精力旺盛的猛犬,从一开始就让它知道谁是主人,谁是头领。你呢,正好相反,想得太多,往往犹豫不决,而且嘴太严,不想说的东西,谁也撬不出来,所以老千要对你客气,是希望你能知无不言,毕竟你想到的一些事情,还是很有用处的。” 陆林北愣了一会,“三叔的话里原来还有这么多的说道,他可没细讲过。” “这种事情只能讲个大概,没办法清清楚楚地描述出来,需要自己体会,一般人入行之后,顶多两年,看也看明白了。” “你刚刚那番话,省我两年时间,所以,我还是得说一声‘谢谢’。” “哈哈。”枚忘真扭过半边脸,“第一,以你的聪明,用不了多久就会想透。第二,我也跟老千一样,希望你能对我知无不言呢。” 枚忘真眨下眼睛,又扭过头去。 陆林北很久没开口,枚忘真问:“你不会因为这个而气馁吧?” “当然不会,咱们都是枚家人。” “咱们从小就被教育成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的状态,这就是自家人的好处,彼此了解,彼此尊重,不会有太多想法。你知道老千是怎么对待我的吗?” “不知道……要我猜一下吗?” “猜吧,这样更有趣。” “他会……允许你自作主张。” “你真是天才!”枚忘真又大笑起来,完全转过身,跪在座位上,一脸的兴奋,“他的确允许我自作主张,尤其是在人多的时候,外人看来,我能随意选择任务,提出的意见也都得到尊重。因为老千知道,我自己做的选择,肯定会用几倍的努力去完成。如果我的做法不合他意,他也有办法悄悄地引导我做出改变,或者干脆再做一套备案。” “老千才是天才。” “我不喜欢他。”枚忘真快人快语,不怕受到监控,就算堂兄就坐在旁边,她也不在意,“但是家族里能做首领的人只有他,无论怎样,我都会帮助他成为司长,或早或晚。” “我和叶子也是同样的想法,野心可能稍小一点,能让老千升到副司长,就很满足了。” “野心是一粒种子,需要培养,需要……”枚忘真神情一变,转身坐好,她接到通话请求,选择外放,让陆林北也能听到。 她现在使用的还是伪造身份,对方却显然知道她是谁,开口就说:“枚小姐,别乱来。” 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陆林北马上想到崔筑宁。 “崔二哥,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老千还在你手里呢。” “你这次玩得太过了,我叔叔若是……” “想好了再跟我通话。”枚忘真说变脸就变脸,直接结束通话,“这也是一场游戏,正处于最无聊的阶段,互相试探底线,谁先提要求,谁就输。闲着是也是闲着,咱们也玩个游戏吧。” “好啊。” “这个游戏叫‘我问你答’。稍等,咱们换个地方,虽说可能性不高,也得防备受到追踪。” 车辆启动,枚忘真问:“我估计待会还有通话,你猜对方会是谁?” “不会是崔筑宁。” “当然,他不会这么快妥协的。” 陆林北想了一会,“我猜是老司长。” “理由呢?” “崔筑宁的行动显然得到情报总局某种程度上的支持,他会利用这一点,要求总局向老司长施加压力。” “有点道理。真巧,通话来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忘真,不准胡闹……” “听不清。”枚忘真终止通话,“老司长还会再打过来,我不接,三四次之后,老司长向总局就有交待了。你见过老司长?” “在农场时远远见过,没说过话。” “他虽然老了,可本事没减,面对总局的人,他会做出焦头烂额的样子,一边擦汗一边说‘年轻人啊越来越猖狂’,可能还会做出体力不支的样子,让总局无可奈何。到这个时候,崔家才会认真考虑谈判。” “你和老千早就计划好了。” “不算太早,你来猜一猜计划内容吧,继续咱们的游戏。” “得从理发师猜起。” “他是一切的开端。” “我猜,你和老千并不在乎理发师的身份。” “不用加上我,这主要是老千的计划。” “理发师遇害,负责保护他的人是信息司的崔家和应急司的一个外人,老千觉得这是一次打击崔家的大好良机。崔家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这形成一个现成的诱饵。” “老司长又要通话,我不接,你继续说。” “想要刺激崔家动手,必须先找到刺客,结果花了三个月时间也没线索。” “刺客躲藏得太好。” “所以你们需要另一个诱饵,所以放出消息说,星联可能会给予星际孤儿继承权。” “这不全是假消息,星联的确在讨论这个话题。” “老千决定利用这个消息,农场正好有两个星际孤儿,属于枚家,年龄偏大,本来无望成为间谍,突然入选,肯定会引来一些猜测,加以引导,就能让目标入彀。” “幕后要做的工作很多,这个就不让你猜了。” “所以袁小姐那件事是一次测试,我若动手,叶子就是‘继承人’,结果是叶子动手,所以我成为‘继承人’。” “老千最初是想留下你的。”枚忘真笑着说,又将车子拐进荒凉小路。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陆林北用来吸引刺客再度出手,陆叶舟的真实任务其实是尽可能保护他,如果保护不了,也无所谓,牺牲一名无关紧要的新人,对枚家不是很大的损失。 陆林北那一扑,救下的其实是自己。 他也笑了一声,心情居然变得舒畅,“原来如此。” “别怨老千。” “当然,他在尽自己的职责,而且,他将自己都当成诱饵,我有什么可抱怨的?” “老司长第三次要求通话,结束得快,估计不会有第四次,从现在起,该等崔筑宁的通话了。老千在冒很大的风险,可是值得。” “甲组抓捕刺客的时候,肯定受到跟踪,是崔家还是总局?” “我还没弄清楚,我猜两者皆有,崔家担心引火上身,总想尽快结案,又不放心枚家,非要插一脚,结果却主动跳进陷阱,老千猜得真准。” “所以是咱们的人杀死刺客,让崔家陷入无法自辩的尴尬境地。” “是谁杀死的很难说。”枚忘真带着一丝调侃说,对真正关键的问题,她不会透露。 “刺客一死,崔家就会明白自己上当,老千更加危险,所以咱们得有一个可供交换的人物。”陆林北看一眼仍处于昏迷中的崔宣文。 “其实也不是必须要有,崔家现在担上‘杀人灭口’的罪名,十有八九不敢杀老千,但是这样很有趣,能保证老千的十成安全,还会让崔家更加难堪。这是我的主意,我派人监视这位崔副司长很久了。” “崔家这回一败涂地。” “活该。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事情即将过去,需要保密的东西不多。” 陆林北想问的事情太多了,可是只有一件,横亘在他心中最为顽固,“猜测是一回事,确认是另一回事,老千什么时候确认崔家会上钩的?因为崔家派出间谍试探老千?” “哈,崔家没那么笨,往老千身边派间谍,那不是自寻死路吗?他们走的是高层路线,通过总局施加压力,老千因此知道崔家已经急了,必定会上钩……” 陆林北想,袁蜜语果然不是崔家的间谍。 第十五章 悬崖边上的狂风 “谈判的技巧有很多,其中一条是拒绝谈判,尤其是在你的要求非常明确的时候,拒绝反而是最有效率的手段。”三叔通常不太爱讲这些内容,觉得小孩子学不好,反而生出一堆没用的奸计,“如果你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最好将谈判这种事交给别人。” 枚忘真是个坚定的人,不在意牺牲有多大,“如果老千遇害,我是说万一的话,你和叶子归我。” “当然。那个丁普伦,他会受到处罚吗?” “嘿,他可是‘大人物’,空降到应急司镀金,结果却将锈铁的本质给露出来,会受到什么处罚我不知道,但他不再是应急司的威胁了。” “他居然知道我们小组的代号。” “其实……崔筑宁来通话了。” 崔筑宁的声音比之前温和一些,“枚忘真,你连老司长的话都不肯听,佩服。你有什么要求,现在提出来吧,我们崔家会认真对待,绝不……” “一个小时以后再联系我。”枚忘真结束通话,笑道:“这一个小时可以安静一些,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轿车上路,枚忘真道:“应急司与任何一个部门没有太大区别,咱们这一行有许多规矩,入行久了,你会发现,漏洞比规矩还要多,只要没产生致命后果,漏洞就摆在那里,谁也不会想到去堵上。小组代号理论上由组长和组员掌握,无需通知上司,可是总得有个备份,万一出事,组织需要用它确认身份。备份以加密方式存在应急司的服务器上,需要司长和至少一名副司长共同现身,才能解密,这一层是没有问题的。可备份还得有备份,它在情报总局,你明白了吧?” “丁普伦在总局有人帮忙。” “你瞧,这就是一个漏洞:对基层生死攸关的秘密,层层上报的过程中,重要性层层下降,到了最上层,就会变成一份微不足道的文件。” “难怪没人想堵上这样的漏洞,是根本没法堵。” “只有一个办法,禁止外人进入应急司,只有自家人可信。” 陆林北笑而不语。 “你有别的办法?” “没有。” “那你笑什么?” “我在笑……我在想咱们枚家没有人背叛吗?” “有。”枚忘真冷冷地说,“得将他们一个一个地挖出来,不管他们躲得有多深。” “那个刺客……” “怎么了?” “是真的刺客?” “当然,假刺客骗不了崔家。” “他什么来历?” “不是我有意隐瞒,而是真的不知道,我属于行动组,刺客的来历归审问组负责。” “可刺客已经死了。” “对啊。” “你一点也不想知道刺客为什么要杀星球继承人?” 枚忘真笑了几声,“你呀,入行时间太短,还是没转过弯来,咱们是间谍,不是警察,破案的事情不归咱们管。” “好奇心。”陆林北也笑了,仍然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差不多半个小时以后,轿车停下,枚忘真推门下车,站在车头前,眺望远方。 陆林北看一眼崔宣文,确定他还在昏迷,跟着下车,站到她身边。 “夜晚比白昼更加壮丽。”枚忘真说。 他们停在悬崖边,下面是深不可测的海洋,狂风吹得人站立不稳,涛声轰然不绝,好像有一头巨大的野兽要从黑暗中扑出来。 “是很壮丽。”陆林北缩肩,抓紧衣襟,这是他对狂风的仅有抵抗。 “充满了未知,可能会有一头巨兽突然跃海而出,可能会有一群崔家的间谍将咱们包围,可能咱们脚下的岩石马上就要崩塌……” 陆林北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 枚忘真大笑,向前迈出三步,站在悬崖边上,踮起脚尖,张开双臂,挑战狂风的冲击。 陆林北伸手想要拽她回来,相差不到十厘米时,他停下了,没有碰她,也没有上前与她并肩站立。 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在想,要不要将袁蜜语的事情对她讲,很快就否决这个念头,没什么可说的,这件事与枚忘真,甚至与他本人,都没有多少关系,而且枚忘真随口说出的一句话也证明不了什么,翟王星上的间谍不止枚崔两派,袁蜜语仍可能属于其它势力。 枚忘真慢慢地转过身,大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 “啊?”陆林北不得上前一步,抓住她的一条胳膊。 “为什么人类还是这么弱小?咱们明明已经脱离地球,遍布七大行星,以后还会占据更多,宇宙飞船只用几天时间就能穿越虚空,为什么人类一丝也没强大?科学家都在做什么?基因改造呢?更强的体力、更快的速度呢?为什么大批车辆还在地面行驶,没在空中飞行呢?” “你真想知道?这可是几万字的专业论文也说不清的事情。” 枚忘真借助陆林北的手臂,上前蹿出一步,随即松开手,走向车门,笑着说:“你真是个可爱的家伙。” 陆林北在外面又站一会,转身要进后排,枚忘真在车里招手,示意他坐到前面来。 “药效不错,不用看着他了。”枚忘真正在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车里温暖多了,陆林北长出一口气,“叶子他们不会有事吧?” “老千没事,他们就没事。”枚忘真稍稍扭头看过来,“你的胆子变小了。” “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我还不太适应。” “哈哈。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开诚布公地回答,可以拒绝,但是不要找话骗我。” “绝不会。” “你觉得整个计划怎么样?” “完美,虽然有些地方我看不太明白,但是从结果来看,非常完美。” “你看到结果了?” “老千赢了,崔家一败涂地。” “崔家早就应该一败涂地,信息司真正的间谍一年比一年少,官僚却一年比一年多,比如后边这位。咱们应急司也正在被官僚占据,但是至少还在吸收新鲜血液。” “现在是和平时期,对间谍不会太友好,崔家出官僚,想必也是为了应对时势变化。” “是啊,上一场战争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三十五年前,规模也不大,只有不到十家农场参与,一些严肃的分析认为,他们其实是为两家不同的能源公司而战。” “果然是学历史的。不说这些,你对老千的计划没有任何……挑剔或者意见?” “嗯……有一点,但是与计划本身无关。” “我就是想听这个。”枚忘真露出微笑,她笑得一点也不像间谍,还跟大学期间一样,天真而又洒脱,好像下一个动作就要和对方称兄道弟。 “有点……大材小用。” “什么意思?” “刺客使用的是间谍武器,而且消息灵通,能够提前得知继承人的身份,说明他背后的组织一定非常强大,并且已经渗透联委会内部。老千利用他来打击崔家,有点大材小用,而且——”陆林北停下,担心自己说得太多。 “我最讨厌别人吊我胃口。” “我想这一次并不能彻底击垮崔家,只是让两家的仇恨结得更深,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应急司可能要花费很多精力来提防报复。” “哈哈,老千未必爱听这些……嗯,又有通话来了。” 枚忘真依旧选择外放。 “嘿,我是老千。” “你还活着,这么说我精心安排的备用计划要浪费了。” “哪能事事顺心呢?崔副司长还好吧?” “睡得可香了,受苦受累的活儿全是我们在做。” “放了他吧。” “什么时候?” “等创世林的枯树重新长出嫩枝的时候。” “别开玩笑。” “天亮。” “明白。”枚忘真结束通话,一边启动车辆,一边解释道:“创世林是条暗语,说明老千已经安全,可以送崔副司长回家了。” 回到城里时,天边微亮,一直表现得很兴奋的枚忘真陷入沉默,几乎没怎么说话。 “你还在担心老千?”陆林北忍不住问。 “什么?”枚忘真显然另有心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道:“没有,我只是……游戏过后的空虚,你明白吗?” “明白一点。” “间谍生活并不总是这样,大多数时候都非常无聊,非常非常无聊。你之前说得对,全是因为没有战争,所以间谍成为多余的人,靠内斗来打发时间。如果我说我希望此生能遇上一场大规模战争,是不是显得太无情、太自私了。” “是,非常无情,非常自私。” “哈哈,我就喜欢你的直率。” “不过,你真有可能遇上,咱们都可能遇上。” “是吗?你预见到了?” “这也是一个需要几万字论文才能说得清的事情。” “我不喜欢你的过于认真。” “你也很直率。” 枚忘真笑得非常开心,似乎摆脱了一些令她苦恼的无聊。 她将车停在路边,下车打开后车门,在崔宣文脖子上又扎一针,然后默默查数,大概三十秒左右,崔宣文动了一下,慢慢睁开双眼,一脸的茫然。 “我在哪?这是……你是谁?” “先生,你昨晚喝多了,我们奉命送你回家,请下车吧。” “是吗?我到家了?”崔宣文稀里糊涂地下车,望着熟悉的景象,这里是自家所在的街区,可是离家还有一段距离,最麻烦的是,他记不清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努力回忆,总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儿。 没等他想明白,轿车已经开走。 枚忘真送陆林北回住处,没有上楼,在车上说:“你现在是真正的间谍了,好好享受吧。听我一句:多一点自信,你会做得比任何人都好。还有,注意安全,不是每个人都想得那么长远,枚、崔两家都不缺意气用事的人。” 陆林北目送枚忘真开车远去,觉得昨晚的经历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楼上传来陆叶舟的声音,他趴在三楼窗口,向下面说:“别看啦,情圣,快点上来,咱们的游戏还没升到满级呢。” 第十六章 崩溃治疗 “我不喜欢电影里的间谍,但是我羡慕他们,真的。”三叔说这句话的时候,学生们都笑,他抬起手指,让课堂重新变得严肃,“让我羡慕的不是非人类的敏捷身手,不是那些我连想都想不到的高科技器械,而是他们永远镇定,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情绪崩溃。” “一个会情绪崩溃的间谍做主角,听上去就很可笑,可是我要告诉你们,情绪崩溃一向是间谍这个行业所面对的常规问题。没错,我们会在各种情况下崩溃,有人因为压力太大,有人因为压力突然消失,有人因为恐惧过头,有人因为胆子太大,有人因为愤怒到极点,有人因为……” 三叔列举无数理由,将学生们吓坏了,然后他说:“别怕,崩溃之后,只要你还能爬起来,哪怕已是一地碎片,组织也会留下你,重新拼凑成形,没准会比原来的你更好一些。” 陆叶舟没崩溃,反而觉得不过瘾,“总局和信息司的人将我们团团包围,也不知是谁开枪打死了刺客,我当时真是慌了,心想真姐大意了,明知道老千被扣为人质,竟然没作更多防备。结果对方更慌,现场检查是谁开枪,结果是崔家的人,他说自己不小心。哈哈,当时要多乱有多乱。快到天亮我们才被释放,这时我才知道老千和真姐有多厉害……” 多么熟悉的催眠声,陆林北连衣服都没脱,躺在床上酣然入睡。 醒来时,满耳都是噪音,像是一大群人在打架,但是又不太真实,陆林北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或者是幻听了,过了一会才醒悟,这是陆叶舟在客厅里玩游戏。 他躺在床上不想起来,厌恶外面的声响,却懒得制止。 声响终于停止,很快,陆叶舟出现在门口,“你终于醒了,吵到你了?” “还好。” “快过来,咱们换新设备了,全新的微电脑,全新的音响,画面比从前好一百倍,我已经升到满级,你也快了,刚才我参加一场玩家战斗,好几十人呢,特别激烈……你怎么了,还没睡够?你知道你睡了多久?” “几个小时?”陆林北看到外面还是白天。 “一个白天加一个晚上。” “是吗?”陆林北心中毫无波动,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陆叶舟走到近前,面露关切,“你不饿吗?起来吃点东西吧。” “嗯。”陆林北嘴里答应着,却不想动弹,也不觉得太饿,只想就这么躺着。 “我给你做一份。原来便捷餐也有好吃一点的,只是贵一些。” “谢谢。” 陆叶舟盯着陆林北看了一会,转身出去准备食物。 便捷餐不再是一堆糊糊,至少有一点米饭与肉类的形状,看上去比较可口,陆林北还是提不起兴致,从床上坐起来,勉强吃了几口,还给陆叶舟,“是挺好吃,可我不太饿。” 陆叶舟的神情更显关切,张了两次嘴,突然笑道:“你猜我昨天做了什么?” “什么?”陆林北顺口问道,其实一点也不关心,连最起码的好奇都没有。 “跟老千一块去处置内奸,本来想叫上你,可你睡得太沉。” “老千来过?” “是啊,叫你来着,怎么推也不醒,还是我俩给你换的衣服。放心,只是外衣。”陆叶舟笑得有些夸张。 陆林北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换上宽松的睡衣,他想道声谢,不知为什么,就是懒得开口,沉默一会,已经没必要开口。 陆叶舟假装没注意到这一点,热情洋溢地说下去,“记得那两个监视咱们的人吗?明明是枚家子弟,却被姓丁的蛊惑,以上头有命令为由,对这里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其实哪来的上头?全是丁普伦一个人。” 陆林北思绪散乱,根本想不起那两名监视者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这两个家伙的心事,他们押注丁普伦会赢哩,毕竟那是总局派下来的大人物,结果怎样?输得精光。哈哈,你没看到他们两个的表现,太好笑了,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怎么受骗,怎么一时鬼迷心窍。老千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天生的领袖气质,既不责备,也不劝慰,就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到最后,那两个……” 陆叶舟俯身过来,“老北,你在听我说话吗?” “啊?哦,那两个人……最后怎么了?” “退回农场,这辈子算是完了。老北,你不舒服?” “还好,不痛不痒。” “不对,你……不对。” “可能是睡得太多,还没回过神来。”陆林北试图挤出一个笑容,结果只是动了动嘴角,身体显然另有打算,慢慢地下滑,他又倒在枕头上。 陆叶舟退后几步,观察一会,转身出去,很快传来他的说话声,显然是与某人通话。 陆林北毫不关心,沉浸在一个奇怪的状态中,无悲无喜、无怒无忧、无恨无爱……他想起一句话,坠落是最接近自由的感觉,他现在似乎就处于无尽的坠落过程中。 他觉得只是转几个念头的工夫,枚千重出现在床前。 最敏感的时期已经过去,陆叶舟可以与组长网络通话,所以一发现不对,立刻向他请示。 枚千重不知站了多久,陆林北才注意到,这回总算能挤出一丝微笑,人却变得更懒,连张嘴打招呼都觉得疲惫。 “四年啦,老北,整整四年啦,你还过不去那一关?一个女人而已,你已经进城,那么多美女,还不够你看吗?” “与她无关……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恢复的,就是有点累。”陆林北还能听懂对方的意思,说完这几句话,他就再不想动了,枚千重似乎又说了些什么,都没进入他脑子里。 过了一个晚上,陆林北感觉好了一些,能够起床,能够吃饭,甚至能陪着陆叶舟玩游戏,新换的机器确实性能强悍,画面逼真,如临现场,身边跟着数十名战士,真有一点将军的感觉。 但他的兴致明显不高,时不时发呆,忘了食物就在嘴边,忘了前边就是怪物,需要他指挥战士去打斗…… 到第五天,枚千重又来了,直接下达命令:“老北,跟我走。” 陆林北无所谓,陆叶舟有些惊慌,“老千,我觉得他问题不大,一天比一天见好,用不着送回农场吧?” 枚千重不做解释,带着陆林北下楼、上车,驶出一条街以后,他说:“莫说你这根本不算是病,就算真的病入膏肓,我也要把你拽回来。你是我枚家的子弟,从身体到心智,都不归你本人。” 陆林北笑了笑,轻轻吁了一口气,连叹息都算不上,没有任何意义。 枚千重带陆林北去见心理医生。 诊所位于一大片城市花园里,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与五彩缤纷的花草,建筑隐藏其中,对初来乍到者颇不友好。 “这位乔教授是家族的专用医师,非常了不起。你现在的状况就是一时崩溃,乔教授最擅长处理这种状况。” 陆林北觉得没有医疗的必要,可也没有拒绝的想法。 在前厅接待室,一名老年护士上前询问姓名,说再有十分钟乔教授就能接待患者,然后客气地请枚千重到外面等候。 诊疗室是一间阴暗的屋子,不大,布置得更像是书房,而且很久没人收拾,杂乱得很。 乔教授是名年纪不祥的老人,头发稀疏得近乎光秃,脸上布满皱纹,尤其是眼窝周围,像是密密的铁栅栏,后面囚禁着不肯服输的倔强灵魂——他的眼睛亮得吓人,似乎就要喷火,这让他总是显得怒气冲冲。 他坐在桌子后面,威严地挺直身躯,像是准备做出最终宣判的法官。 这个人太独特,陆林北猛然想起来,他曾经选修过这位乔教授的课,可他教的不是心理学专业,而是别的学科。 “你好,乔教授,我……” 陆林北正想自我介绍,桌子后面的人像扔飞刀一样从嘴里吐出一个个词汇,声音洪亮而沉稳,与在课堂上一样。 “蠢货!软蛋!卑鄙!虚伪!狂妄!怯懦!你是哪一种?” 陆林北一愣,随即怒从心头起,即使在他最倒霉的时候,也没受到过这样的辱骂,“我……没有病,也没想来这里,是别人送我来的。再见。” “别人送来的,那你就是软蛋了,自己不能做主,专受别人操控的软蛋。” 陆林北推门,发现它被锁住,只得转身道:“麻烦开门。” “一个小时,我收到一个小时的钱,不多不少。” “那与我无关。” 乔教授显然不这样认为,上上下下将患者打量几遍,挪开目光,冷冰冰地说:“星际孤儿?得到工作没多久?与同事沟通不畅?跟女人有关?心里藏着秘密?” 陆林北大吃一惊,半晌才道:“你有我的简历?” “一个小时的治疗,你觉得我会浪费时间看你的简历?你是一个典型病人,没什么与众不同。” 陆林北更加恼火,“我认得你,你根本不是心理医生。” “所以呢?你觉得自己配得上专业的医生?不,你只配来我这里挨顿骂。我跟你说,你没有病,一点病也没有,就是身份焦虑而已,回去自己去查什么是‘身份焦虑’,我没空给你解释。” “我现在就要走。” 乔教授不理他,调整椅子,目光转向窗外,像是在背讲义一样说道:“你还年轻,有点焦虑很正常,尤其是你们这些孤儿,对家族、对未来缺少牢固的信心。解除焦虑的办法也很简单,年轻人嘛,大胆去爱,勇敢去恨,伤透别人的心,再让自己的心被别人伤透。至于工作,只要能拿到薪水,你还想要什么?高层位置只有那么几个,假设你不是孤儿,就一定能升上去?所以,还是少想一点吧……” 乔教授不停地说,陆林北打不开门,也插不进话。 许久之后,应该正好是一个小时,门突然自动打开,乔教授转回椅子,一挥手,说:“滚出去,下周再来。” “我不会再来。”陆林北肯定地回道,乔教授甚至没抬头看他一眼。 接待室里没人,陆林北大步往外走,愤怒得手脚微微发抖,如果对方不是一个老家伙……在门口,他突然站住,发现持续好几天的坠落感消失无踪,他小声嘀咕道:“我……真的只是欠骂啊?” 老年护士站在门外,抬头在看什么,陆林北从她身边经过,走向停车的地方。 枚千重站在车边,也在抬头观看什么。 陆林北放缓脚步,惊讶地发现周围的一些人都在仰头观天。 这是奇妙的一刻,陆林北受到古老神秘力量的感召,就像是猫见到纸盒、狗见到球状物,他也不由自主地随众抬头。 天空中飘浮着一艘飞船。 枚千重看到了他,问道:“老北,你是学历史的,曾经有宇宙飞船如此靠近翟王星吗?” 陆林北主修地球历史,对现代史也有一些了解,用最为肯定的语气说:“三百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一艘宇宙飞船靠近任何一颗行星。” 第十七章 降临 “间谍是一把刀,刀需要考虑用刀人的想法吗?需要考虑被刺者的好坏吗?不需要。间谍也是一个道理,做一把好刀,要多锋利有多锋利,能刺多深就刺多深,除此之外,不要多管闲事,尤其不要对高层事务显出兴趣。” 三叔的全部课程快要讲完的时候,向学生们发出这样的提醒,“别管别人的闲事,间谍是一个严格按部就班的职业,各人负责各人的环节,任何帮忙都是多余的,甚至可能引发意外。也别管其它部门的闲事,间谍警惕外人,殊不知外人对间谍的警惕更甚,你就是帮警察扶老太太过马路,人家也会怀疑你带着任务来的。” 间谍不要多管闲事,但是看看热闹总是可以的。 新元三百年八月二十二日上午十时过后不久,翟京市里开始有人以肉眼观察到高空中的宇宙飞船,飞船越降越低,轮廓越来越大,看到的人也越来越多。 绝大多数人看个新奇,某些人却忙到鸡飞狗跳。 枚千重主要是看个热闹,回程路上,他说:“我问过司里,说这是大王星的货运飞船,因为系统错误而靠近翟王星,很快就会停下,现在好像就不再下降了。” 透过车窗,陆林北能看飞船的一部分,说是“船”,那东西的外形其实一点也不像船,而是一个极不规则的梭形,“看它的样子,应该是进入了卫星轨道,这可不是系统错误能造成的。据我所知,所有级别的宇宙飞船都在太空中建造,对引力比较敏感,所以终生不会靠近任何一颗星球,在它的系统里应该也没有相应的入轨程序。” 枚千重笑了,“感觉还好吧?” 陆林北一愣,有点不好意思,“好多了,其实没必要来这一趟,再给我两天时间……你笑什么?” “我在笑吗?”枚千重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故意带我来这里出丑!” “出不出丑另说,效果绝佳。” 陆林北又羞又恼,最后自己也笑了,“效果绝佳,但是别想让我来第二次。对了,这位乔教授是学院的老师吧,怎么……改行了?” “因为他的嘴呗,说话太毒,得罪的人太多,被迫从学院辞职。他是老司长当年的同学,所以被聘进来做心理专家。” “他的专业根本不是临床心理学!” “对啊,他一直教社会学,我上过他两年的课。人情嘛,老司长也没有别的工作给他,只好让他发挥特长——骂人式心理治疗。” “老司长……真有眼光,他就不怕惹出麻烦?” “真是无可挽救的崩溃,也不会送到乔教授那里。” 陆林北仍有些尴尬,假装看天上的飞船,没怎么说话,但是心里承认,自己的确被“骂醒”了,与那些狠话无关,而是“身份焦虑”四个字。 他是一个肯于并擅于自省的人,一经提醒,很快就明白关键所在,作为星际孤儿,尤其是被枚家选中的星际孤儿,的确让他深怀焦虑。 唯一令他羞愧的是,同样身份的其他人,比如陆叶舟,似乎没有这种焦虑。 车停到楼下,枚千重说:“我是乔教授在应急司接待的第一个病人。” “真的?” “你不信?” “我……不知道。”陆林北越来越难以说出“相信”两个字。 “大概是在两年前,我指挥的一次任务遭到惨败,有人员伤亡。”枚千重不管对方相信与否,自顾说下去,“详情就不说了,总之,我非常生气,愤怒到极点,痛恨我自己的大意,痛恨上司的愚蠢,痛恨下属的不得力,一有机会就逮人吵架。老司长亲自将我送到乔教授那里。当时他刚刚加入应急司,带来的箱子还没有全打开。我俩在他的办公室里大吵一场,除了没动手,我们什么话都说,比谁更狠辣。” “然后呢?”陆林北忍不住问道。 “谁能骂得过乔教授?我们吵了三个小时,前一小时勉强势均力敌,后两个小时全是我挨骂。当时我在心里发誓,过后要运用一切力量,哪怕得罪老司长,也要让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可是离开乔教授的诊所之后,我突然发现自己是多么愚蠢。” “愚蠢?” “乔教授早就身败名裂,相当于被学院开除,至于生活,他一辈子单身,无妻无子,落难的时候,唯一拉他一把的人是当年的老同学,这就叫‘生不如死’。所以我根本没法报复他,说来也怪,想明白这件事以后,我的愤怒也消失了。” 不管这个故事是真是假,陆林北明白枚千重的意思,“所以最后还是要自己拯救自己。” “你救了自己,别人乐于向你伸出援手,你救不了自己,周围的人只会嫌你挡路,不踹上一脚就算是好人啦。乔教授是一次测试,测试某人是否有自救的能力。” 陆林北笑了笑,又看一眼天上的飞船,“事情绝不简单,应急司很快就要忙碌起来了。” “你觉得我应该将任务争取过来吗?” “应急司在大王星有联络人?” “这个你先别管。” “必须争取。打击崔家虽然是场胜利,但也让你得罪总局里的一些人,想要站稳位置,得让自己变得必不可少,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陆林北指向飞船。 “等我消息。” 楼上,陆叶舟还在游戏中奋战,听到开门声,立刻停下,摘下眼镜,有点紧张地说:“你回来啦。” “我的角色几级了?” 陆叶舟眼睛一亮,“我帮你练到满级了,打了几场领主之战,还打过一场星际之战。” “多谢,不过这样一来,我更不会玩这个游戏了。” “客气什么,反正咱们有分工,我动手,你动脑。” 陆叶舟一直没透露他在“继承人”阴谋中的真实位置,陆林北也不打算挑破,而是要珍惜这仅有的友情。 “好啊,那我可就得闲了。你看到飞船了?” “什么飞船?”陆叶舟玩得太投入,对外界的消息一无所知。 “天上的飞船。” 陆叶舟疑惑地走到窗口,探头出去看了一会,缩回来说:“外面的人都在看,这……这算什么?” “我猜是大王星以星联的名义向翟王星施压。” “压倒是压下来了,可是有什么用?这是货运飞船吧,我记得老早之前有过协议,规定所有星球都不准建造军用飞船,小学时咱们就学过。” “难说,压力未必就是军事上的。” “大王星总是仗势欺人。”陆叶舟忽然明白过来,“这会是咱们的新任务吗?调查大王星飞船的用意。” “也难说,但是早有准备总是好的。” “对。那……还是这么安排,你查找资料,我来玩游戏。我越来越觉得你之前的猜测没错,组织肯定是要利用这款游戏传递情报,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接到任务。” “不用着急。” 陆林北先吃饭,期间搜集网上的消息,饭后细读。 飞船降临受关注的程度仅次于星球继承人之死以及一对明星夫妇的离婚传闻,大多数人对此表示欢迎,以为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阴谋论向来不会缺席,这次大都集中指向大王星。 七大行星当中,大王星综合实力最强,它的名字来历是星际史上的一段趣味。 各大行星的人类恢复交流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星球命名,这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每颗行星上都有成百上千个农场家族与各类公司,彼此间合纵连横,本土就已打得头破血流,想做到一致对外,难上加难。 经过多轮协商,行星代表决定,以人数最多的那个姓氏为星球暂时命名,正式名称留待以后再说。 即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决定,执行得也不好,大家族利用权势修改数据,从而取得命名权,比如翟王星。 更麻烦的事情是有两颗行星重名,人数最多的姓氏都是“王”。 争吵几次之后,人数更多的那颗行星,决定叫“大王星”,意思是王姓人更多一些的星球,至于会被误解为其它含义,不是他们的错误。 另一颗王姓星球顺理成章应该叫“小王星”,可代表拒绝,经请示之后,自称为“名王星”。 其余五大行星的代表,看出了问题,于是纷纷改名,在姓氏后面加个“王”字,翟行星变成翟王星。 行星初创时代,规矩还没有建立,即便是行星代表,做事依然草率,充满孩子气,等到约定俗成,没人再想改名了。 大王星人口众多,发展也最快,尤其是拥有最为庞大的宇宙船队,掌控近乎一半的星际交通系统,也是星联总部所在地。 星联虽然是一个松散机构,大王星却拥有强大的实力,而且是唯一拥有统一政府的星球——以地球时代的标准来看,还是不够“统一”,但是放在七大行星当中,它至少能发出单一的声音,鲜有内部干扰。 这些背景知识,陆林北早就学过,他专注于近一年来的消息,发现大王星与各大行星的联系明显增多,会谈频繁到新闻都不怎么关注,往往是一条极简洁的通告。 在寻找刺客幕后可能的主使者时,他曾将“星联”排除掉,现在又将它加入,与五个最受怀疑的极端组织并列,并在后面加上“大王星”的注解。 他擅长分析数据,问题是缺少足够的有效数据供他分析。 正在玩游戏的陆叶舟什么都不缺,高兴地宣布:“刚刚消灭一家领主,夺得不少战利品,你和你的小兵可以升级装备了。你有收获没?” “还没有。” 体内芯片发来通话请求,提示是陌生人,陆林北能猜到这是谁,在自己耳朵上轻拨一下,立刻接通。 果然是枚千重的声音,“不用我争取任务,任务被扔到我头上了,刺客的事情还没完,飞船与此有关,你和叶子速来应急司。” 第十八章 入职 “间谍总是第一个得知消息的人,如果不是,你失职了。”这是三叔诸多提醒中的一条,他不太强调,学生们也不太在意。 枚千重如今感受到这句话的“威力”。 气象总局位于老城区西北角,这里的建筑虽然也都古老,但是高楼不多,维护得也比较好,看上去古香古色,坚守着旧时光的荣耀。 它也是翟王星上最为古老的机构之一,人类刚刚移居此星的时候,虽然自动化农场已经积累大量能源,并已对行星环境做出初步改造,却不是特别稳定,尤其是气候,复杂多变,往往能造成毁灭性影响。 人类最初对数百颗宜居行星进行改造,一多半在农场阶段失败,幸存的行星又有一多半毁于气候灾难,最后只剩下寥寥七颗。 因此,监控气象并及时干预,是行星早期的最重要任务之一。 气象总局曾经是星球上最庞大、最重要的机构之一,等到气候逐渐稳定,机构随之而日益萎缩,甚至下属的一些部门也被外部势力寄生。 应急司就是其中之一,如今它要应对的危急通常与气候无关。 入行已有一段时间,陆林北与陆叶舟第一次来应急司,心情不免有些惴惴,陆叶舟特意换了一身新衣服,从停车场走向大门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整理衣角、衣襟,不停地问:“没什么不妥吧?不需要先跟老千通话吗?咱们没办过任何手续,能进去吗?我是不是穿得太正式了?” 陆林北或摇头或点头。 门口有警卫,检查两人的体内芯片,要求他们在电子屏上签字,随即放行,没有任何为难。 已经到了电梯门口,陆叶舟还是不太相信,回头瞥了一眼,小声说:“这样就放行了?有点草率吧?” “可能暗藏别的检测手段,咱们根本不知情。” “对对,肯定是这样,我想起来了,三叔讲过,最好的监测手段,就是让对方毫无察觉,没准这电梯门就是……”他闭上嘴。 电梯将他们送到三楼,这里是行政区,一名年轻美丽的女文员正等候两人,精致的脸上戴着一丝不苟的微笑,在前面带路,领他们去往各处签字、录像、注入新芯片、领取物品,但是不做任何介绍,既不介绍自己,也不介绍他人,与同事相遇,双方心照不宣地各让一步,连目光都不接触。 两人被送回电梯,女文员温柔地道声“再见”。 “注意到没有?”陆叶舟小声问,手里捧着一只塑料盒子,里面装着多份文件与小物品。 “监控设备?没发现。”陆林北老实回答,手里也捧着同样的盒子。 “你在想什么?我是说那个女的,她看我的眼神很不一般,我要打听到她的名字。我有预感,这会是我在城里的第一段恋爱,刻骨铭心,分手以后一辈子也不会忘掉那种。” 陆林北笑着摇头,“你在想什么?” 电梯降到一楼,没有停止,继续下降,面板上却没有数字显示,陆叶舟明知不会有意外,还是有点紧张,笔直站好,不再谈论无关的话题。 电梯停在不知是地下几层,门分开,露出一条长长的走廊,枚千重站在远处,冲他们挥下手,转身进入房间。 “你记住是哪一间了?”陆叶舟加快脚步走在前面,两边的房间看上去全都一模一样,他怕一不小心就会迷失。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枚千重所在的房间门是开着的。 房间不小,有七八米长,四五米宽,一左一右两道门,设施极简,一张长桌,周围随意排着十余张椅子,桌面上一无所有,几面墙上全是电子屏,没有打开,灰蒙蒙一片。 除了老千,房间里还有两个人,中年男子,站在桌边,穿着整齐的套装,神情比套装还要笔挺。 “把东西放下,该上交的上交。”枚千重说。 气氛比较严肃,两人二话没说,将盒子放在桌面上,那两名中年男人走过来,背朝新职员,正好挡住目光,一份一份地检查文件,时不时抽走一份,放在旁边,动作整齐划一。 很快,两名中年男子完成任务,拿起被抽出来的文件,在桌上轻轻掂了两下,向枚千重点下头,就这么离开了。 盒子里的东西所剩无几。 枚千重去关上门,这才露出微笑,让两人坐下,说:“都是程序:行政部门要证明你们‘存在’,保密部门要证明你们‘不存在’,所以给你们的一些东西,需要收回去。不用担心,你俩已经是应急司正式员工,职位是外勤初级调查员,你们所需要的一切证明,都在这里。” 枚千重指指自己的脑袋。 陆叶舟郑重地点点头。 “你们的日常工作是信息传递,听上去简单,无非是接信、送信,比较枯燥,但是对组织非常重要。咱们都是同一批老师教出来的,所以我不多做解释。这份工作你们至少要做一年,表现好的话,有机会升为外勤中级调查员,还有机会接触其它任务。所谓表现好,就是别出错。信息传递不需要你们出新出奇,就是一个要求,别出错,不是少出错,而是永远别出错。明白吗?” 陆林北点头,陆叶舟点头之外加上一句:“明白,信息是间谍……” 枚千重挥手打断,没让他说下去,“你们的右手食指注入芯片了?好,把戒指戴上。” 两人从自己的盒子里找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枚小巧的戒指,没有镶嵌珠宝,就是朴实无华的圆环。 戒指套在右手食指上,非常贴合。 “食指芯片唯一的功能就是储存信息,你们阅读不了,也没有必要阅读,送到指定地点,一趟任务就算完成。” 枚千重让两人习惯一下戒指,继续说:“戒指戴上,芯片正式激活,如果有人想夺取芯片,你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摘下戒指,必须抢先,过程中可能会发生意外,你们能接受吧?” 两人想到三叔那根缺了一截的手指,并没有因此胆怯,同声回道:“接受。” “流程是这样:你们每天的工作是正常玩游戏,注意邮箱,一旦有限时密信,就将它转寄出去,收件人为空白。系统会提示找不到收件人,不用管它,点确认,密信就会复制到食指芯片里,同时自动销毁。” 陆叶舟飞快地瞥了陆林北一眼,因为他猜对了,游戏果然是传递信息的工具。 枚千重又停顿一会,“接下来的流程尤其要记住,不准出一点错:密信寄给谁,谁就要在复制后五分钟之内出发,绝不能晚。楼下那辆车归你们使用,三十到五十分钟,能赶到气象总局,对门卫说要去应急司,他们让你进,你就进,不让你讲,你就离开,无论怎样,任务都算完成。” “明白。万一堵车呢?”陆叶舟问。 “租车、抢车、用两条腿跑,总之想尽一切办法在五十分钟内完成任务,如果不能,或者觉得有异常,立刻摘下戒指——咱们这一行不相信巧合,哪怕是一次惯常的拥堵,也得警惕起来。” “明白。”陆叶舟连连点头。 “还有一个去处,维极娱乐有限公司,位置就在你们住处的附近,回去之后先去探路,步行的话大概半个小时,跑步的话更快一些。所以三十分钟内要赶到,对前台说要见总经理,同样,让你进你就进,不让,立刻离开,任务完成。” “我知道公司在哪,早就查过了。”陆叶舟抢道。 “这两个地方轮流去,叶子第一次来应急司,第二次去游戏公司,依次类推,老北正好相反。你们两个永远也不会同时接到密信,自然不会同时出门。差不多就是这样,记住了吗?” 陆叶舟立刻复述一遍,陆林北只是点头。 “简单、枯燥,唯一的要求是别出错,调查员都从这里起步。”枚千重目光扫过两人,“应急司和游戏公司的名字牌你们都拿到了,去哪里就戴上哪一个,也不要弄错。你们有什么要问的?” “没有。”陆叶舟像抢答似地回道。 “那个呢?”陆林北抬手向上指了指。 枚千重露出笑容,“是个麻烦,大王星官方坚持声称那是个意外,但是不肯承诺多久才会离开,只说在尽力。私下里,大王星那边传来的消息说,他们对咱们处理刺客的结果十分不满,强烈要求再次调查,而且要派人过来监督。双方正在就此事谈判,结果很难说。不过还好,应急司一直想深入调查,是信息司非要提前结案,所以由他们承担责任。应急司还要继续调查下去,独立调查,不受总局和信息司的约束,规模会更大。万一谈判失败,大王星的人非来不可,应急司要在他们插手之前,就将真相查明,而且不能敷衍,要让各方无可挑剔。” “老千带头,小事一桩。”陆叶舟吹捧道。 枚千重脸色一沉,“这么重大的任务,哪里轮得到我来带头?咱们都是配合者,等候命令、执行命令就够了。” 陆叶舟显得很气愤,“还有谁比老千更适合带头?刺客是你设计找出来的!” “别说没用的,刺客已经死了,一切又得重头再来。而且不要随便议论上面的决定,你和老北把送信的活儿做好,就是最大的本分,在那些密信中,没准就有至关重要的情报。” 陆林北想,就在他与陆叶舟来的路上,应急司一定发生了什么,使得兴致勃勃的“带头人”老千,变成了普通的配合者。 “来吧,我带你们去见一位农场的前辈,每位农场子弟加入应急司,他都要见一面。” 陆林北在枚千重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情绪,因此猜测,或许就是这位“前辈”抢走带头人的位置。 第十九章 顶层餐厅 “如何让一个人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连跑十几公里?提前给他看一眼终点的奖励,或许是个办法。间谍经常用到这一招,用在别人身上,也被别人用在自己身上。” “为了得到奖励,大家都愿意努力。”有学生说。 “傻瓜,对出招的人来说,重点是过程带来的好处,不是终点的奖励,聪明人会让你一辈子也跑不到终点。”三叔长叹一声,好像自己就是那个“傻瓜”,眼看着终点就在前方不远处,却总是跑在路上…… 与许多被家族垄断的机构一样,应急司个人色彩浓厚,老司长如同隐居者,极少在司里现身,反倒是在农场,在一些重大活动中,他偶尔会露面。 在司里主持日常事务的是几位副司长,全都姓枚,关于他们的排序,永远是一个谜,官方不肯给出明确答案,只说各管一摊,私下猜测则从来没有公认的定论。 咏司长——几位副司长的简称都是司长,而非副司,这是一项传统——本名枚咏歌,在几位同僚当中最受好评,被许多人认为是司长之位的有力竞争者之一。 他并不强壮,可以说是有一点瘦弱,但是身姿笔挺,容貌俊雅,时光似乎对他特别偏爱,添加的全是优点:恰当好处的几道皱纹更显稳重成熟;头发没少,也没变白,反而更加顺从主人的愿望,造型一丝不乱;年轻时显得过于温柔的嗓音,如今增添几分磁性,发音比职业演员还要标准。 枚咏歌与枚千重,是枚家最为耀眼的两颗明珠,正好处于两个时代,完美的阐释了什么是“人才辈出”。 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起,互相映照,光芒倍增,完全不给其他人留出空间。 陆叶舟紧张得说不出话来,陆林北怀疑自己即便说话也会被空间吞没,所以跟同伴一样沉默。 咏司长以不摆架子闻名,起身从办公桌后绕出来,张开双臂欢迎两名新人,“每次见到农场人,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你们进城多久了?吃住还习惯吗?有没有受到欺负?什么都不要怕,从今以后,应急司就是你们的家……” 陆林北偶尔简短地回答两三个字,其它时候与陆叶舟一样,不停点头。 咏司长又与枚千重交谈,聊的是工作上的琐碎细事,不牵扯任何秘密,然后说:“该是午餐的时间了,我一定要请两位同乡吃顿便饭。” 枚千重投来鼓励的目光,两人于是连声感谢。 “千组长也一块来吧。”咏司长发出邀请。 枚千重微笑道:“我要去趟总局,很快就得出发,真是遗憾,错过这么好的一次机会。老北、叶子,你们运气真好,咏司长挑选餐厅的品位,绝对是翟京第一等。” “千组长这么一说,我倒不好意思真请你们吃司里的‘便饭’了,嗯,去哪里……好吧,咱们去外交大厦,顺便还能看看风景。” “那个……不用麻烦……”陆叶舟想说点客气话,枚千重从走过来,拍拍他的肚子,说:“放口胃口,多吃点。” 枚千重走了,陆林北、陆叶舟各捧一个半空的盒子,跟随咏司长出门,一路所遇之人无不热情地打招呼,其中几位甚至追上来,陪着咏司长说几句话才告辞。 气象总局与外交大厦离得不远,步行几分钟就到,而且路上的行人也不多。 咏司长大步带路,陆叶舟紧紧跟随,听到每一句话都嗯一声。 陆林北稍慢两步就被落在后面,急忙撵上。 走在楼群中间,咏司长与在办公室里没有区别,随意而又自信,随口介绍每一幢建筑的用途与历史,偶尔遇到其它机构的熟人,他会停下寒暄几句,并且郑重地介绍两位同乡。 陆林北与陆叶舟得到不少“年轻有为”的夸奖。 陆林北注意到,刺客被抓并被杀的那幢矮楼是外交公寓,但是并不属于任何一个部门,而是私人产业,存在多年,住户身份极其复杂。 “多少部门想花大价钱买下这幢楼,都没成功。能理解,寸土寸金说的就是这里,换成我是地产主人,也不肯搬迁。倒是前几天的事件影响不小,许多住户都搬走了,看来死人的说服力比活人强,哈哈。” 陆林北与陆叶舟跟着笑。 刺客被杀时,陆叶舟就在现场,很想多说两句,可是没等他开口,咏司长已经开始介绍外交大厦了。 外交大厦是这一带的最高建筑,归属外交机构的只有十来层,剩余几十层全是商业用途,商家用最为朴实的方法拒绝无关人等进入——在这里随便吃一顿饭,花费比普通人两三个月的薪水还要高。 咏司长是常客,刚进一楼大厅,就有几位侍者满面春风地迎上来问好。 咏司长点了一位,侍者立刻带路,顺便接过客人的两只奇怪盒子,那里面的敏感文件都已上交,无需保密。 观光电梯平稳上升,咏司长继续向两名同乡继续介绍外面的风景,穿插着向侍者点菜,三人认真倾听,生怕弄错哪句话的意思。 “从这里能看到几乎整片政务区,瞧,那里是气象总局,再远一点的那片绿色,里面是联委会总部。更远些是商务区,最高的那幢楼是第一光业集团交易所,说起‘集团’必然是指它,第二高楼是东南光业联合体,不提它,第三高楼是无限光业开发有限责任公司,就是农场人常提起的‘公司’,公司和集团之间,有一幢不算太高的楼,那是星际交通协会在咱们翟王星上的分部……” 电梯终于停下时,咏司长正好介绍完最远处的居住区,虽然已经望不清楚,他仍能指出若干名人的大致住处。 陆林北忍不住想,咏司长肯定经常做这种介绍,所以才能准确地把握时间。 餐厅位于顶楼,占据整层,绕行一圈,能够望见差不多整个翟京市。 点菜已经完毕,正在准备中,所以咏司长带着他们缓步绕行。 “这边是老城区,高楼林立,大都年久失修,早晚是个大麻烦,可是谁也没办法解决,联委会连它附近的外交公寓都挪不走,何况这几百幢高楼?数这边的风景最不好,望不了多远,好在也没什么可看的,越过老城区就是有名的‘垃圾岛’,一个更难解决的顽疾,被高楼挡住,反而是件好事。对了,你们住在哪?” “第三大道七号楼。”陆叶舟回道。 咏司长想了一会,“嗯,我知道那个地方,在老城区算是不错的地段,商户众多,生活方便,而且……就在理发店的对面吧?” 翟王星上有无数家理发店,自从那次震惊七大行星的暗杀之后,这三个字就专指一家。 “是,正对面,我们住在三楼,在窗口就能看见理发店,咏司长对那里是真熟,我俩住进去半个月了,还经常迷路。”陆叶舟慢慢习惯了大人物的光芒,说话自然多了。 “我也是从调查员做起,曾跑遍翟京每一个角落,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年轻,精力旺盛,充满梦想,那时每次来司里公办,看着外交大厦,我就想,早晚有一天,我也要在这里占据一个位置。瞧,梦想实现了,位置就在那里。”咏司长伸手指各一张空桌。 陆叶舟拼命点头,这正是他的梦想。 咏司长带两人来到餐桌前坐下,正好位于转角处,能望见新、旧城区的各一部分。 食客渐多,彼此间都认识,至少也是点头之交,也有人熟到不拘小节的程度。 精美的食物刚刚摆上来,咏司长没有立刻进餐,而是转身,向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喊道:“骗子!他是个骗子,说的话一句也别信!他是个怕老婆的人,绝不会为你而离婚!” 那是一对男女,年轻女子美得如明星一般,中年男子逊色多了,半个身子压在餐桌上,正深情款款地说悄悄话,被咏司长一番话吓了一跳,随即面红耳赤,不停地挥手,示意咏司长不要再说下去。 周围的食客或大笑或窃笑,美貌女人面沉似水,却没有起身离去。 咏司长转回身来,笑吟吟地说:“吃吧,这是真正的食物,不是酵母做的便捷餐,虽然没有农场的味道,但是在城里就算不错了。” 他吃饭的动作与他的外表一样文雅,同时也不耽误说话,说起政务区的奇闻轶事、各城区吃喝玩乐的场所,如数家珍,时不时带上一句笑话,保证不会有一秒钟的冷场。 陆叶舟完全被折服,连美食都给忽略了。 陆林北没那么沉迷,找机会赞美了一下这里的食物。 “年轻真好,还带着农场的朝气,不像我们,在城里待得太久,暮气沉沉。家族需要年轻人,司里更需要年轻人,好好努力,希望下次再见面时,你们已经在这座餐厅拥有固定位置,可以请我吃饭。” 回到气象总局大门口,咏司长热情地告别,再次勉励两人。 看着咏司长离去的背影,陆叶舟轻轻摇头,眼里噙着泪花,“这就是我要成为的人物,你别误会,我不是说要成为副司长,那是不可能的,而是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老北?我要像咏司长一样,拥有——”陆叶舟双臂划出一个大圈,“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你觉得呢?咏司长肯定会继承老司长的位置,然后是老千,咱们算是跟对了人。” 陆林北笑而不语,心里默默给这位咏司长一个判断:虚有其表。 他抬头望向那艘不动的飞船,再看周围井然有序的场景,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 第二十章 机会 三叔有时候会采取一些特别的教育方式,比如整堂课一言不发,也不允许学生们互相交谈,所有人都默默地坐在那里,逐渐接受并习惯周围的诡异气氛。 终于熬到快要下课,三叔会冷酷地宣布,他已经打好招呼,占用下一堂课,全体学生继续发呆,而且没有课间休息。 “对间谍来说,学会忍受枯燥,比敢于冒险更重要。”三叔说完这一句话,飘然而去,留下一群如坐针毡的学生,对他们来说,最枯燥的生活就是明天还要再见到这个怪物老师。 咏司长留下一个遥远而美好的前景,回家的路上,陆叶舟对他赞不绝口,即使已经回到住处,也在玩游戏的空隙,谈论他的新偶像。 “老北,你说我留咏司长的发型怎么样?会不会太狂妄了?” 陆林北仍在整理他的“资料库”,虽然都是公开信息,也能提供一些思路,时不时查看一下游戏里的邮箱,至于领地上的农民与战士,全交给陆叶舟管理,在游戏中,陆叶舟是他的“保护者”。 “不会,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学他的说话方式。” “那我可学不来,他知道得太多了。” “不用知道那么多,学他的语气。”陆林北清清嗓子,学咏司长温柔而磁性的声音,“从这里望出去,是一座高楼,它建于新元某某年,我的一位朋友原打算将它买下来,可是……” 陆叶舟笑得眼泪都快飞溅出来,突然收笑提醒道:“你不怕……监听?” “咱们是两只小蚂蚁,就算受到监听,也送不到咏司长那里去,放心吧。” “你讨厌咏司长?他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我也没有讨厌他,只是……他很成功,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这不好吗?” “关键是他已经走不出来,只能邀请别人进去看看,这样的人没什么不好,可是如果让他担负重任,如果他对敌人也是这个态度,只在意自己的形象,全然不顾对方的反应,我想这会是一场灾难。” 陆叶舟想了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永远也不会像老千那样,舍得拿自己做诱饵。” “他从前可能舍得,现在不会了。也可能是我看错了,咏司长还有开放态度,只是不会用在两个新人身上。我希望我看错了。”陆林北继续查阅资料,虽然没接到相关任务,可他已经对这件事产生兴趣,非要理个清楚不可。 “没准到了副司长那一级,都会有这样的变化,毕竟面对的环境不同。”陆叶舟发了一会呆,继续玩他的游戏。 第一个接到邮件的人是陆叶舟,他正在参与一场激烈战斗,立刻将角色操控权转给陆林北,向“空白”用户转寄邮件,摸摸手上的戒指,问:“我没落下什么吧?” “名字牌。” “一直带在身上,应急司……出发。”陆叶舟匆匆跑下楼,接到邮件到启动车辆,只用了不到两分钟。 陆林北接手游戏,他还不怎么会玩,接到的是一个烂摊子,就在陆叶舟放手的短暂时刻,防线已被冲破,战士一个接一个倒下。 游戏里传来许多恼怒的质问:“一统,怎么回事?死哪去了?” 陆林北想了一会才明白所谓“一统”是“农场小子一统天下”的简称,于是手忙脚乱地发出指令,重整队形,阻拦敌方的进攻。 可他连指令的确切含义都搞不清楚,越指挥越乱,战士们往往陷入重围,迅速被杀。 没过多久,责骂停止,因为陆林北已经失去全部战士,一段时间内无法参加,只能旁观。 陆林北趁机研究一下游戏。 这是一场领主之战,玩家都是翟王星人,双方人数相等,每名玩家各带数十名战士,指挥他们战斗,自己也可以参与。 总指挥是大领主,可以直接部署所有士兵,但是具体战斗时的微操作,仍要由玩家本人掌控。 微操作就是排兵布阵,陆林北与陆叶舟的角色虽然已经满级,战术值还差得远,许多复杂的阵形尚未解锁。 十分钟后,战士尽数复活,陆林北又能参战了,他被大领主分到一块无关紧要的地区防守,又为之前的失利受到许多指责。 陆林北没敢吱声,乐得清闲,对游戏还是没兴趣,看了一会“大事记”,接着整理资料。 他在怀疑对象中排除一个极端组织,又加入一个,仍是五个,加上大王星支持的星联,以及三家不同类型的跨星际公司,共是九个目标,仍然太多,可有效信息太少,他没办法做出更细致的判断,就是这样,他仍然认为有可能遗漏真正的主使者。 一个小时后,陆叶舟回来了,看上去非常轻松,“完事,开车的话,其实用不上三十分钟,也可能是我运气好,一路畅通。游戏怎么样?打赢没?” 重新接管游戏,陆叶舟哈哈大笑,随后向同阵营玩家解释,自己因为有急事,不得不出门,让家里小孩儿代玩,云云。 第二天下午,陆林北接到邮件,他步行去往维极,这是他名义上所归属的公司,已经探过路,所以一路顺利。 公司前台客气地让他在一间办公室里等一会,然后通知他总经理今天不在,没法见他。 一趟任务就这样完成,比预想得更简单,也更枯燥,执行三次之后,陆叶舟就已经熟练到可以带着微电脑上路,除去进门等候那一会,基本不耽误玩游戏。 陆林北可以专心地在“废海”中打捞信息,唯有一个障碍,他怎么也躲不过去。 枚千重通知他必须按时去见乔教授,本地时间每个周三的上午九点钟,只能提前,不能迟到,算上第一次,一共要去五次。 “五次一个疗程,完成之后,乔教授会开一个诊断证明,你需要这个,真的,它会留在你的档案里,很重要。” 陆林北哭笑不得,“他甚至不是真正的心理医生。” “幸好不是,否则的话,你的麻烦更大。老司长亲自招进来的人,谁都得给几分面子。而且乔教授也不是每次都骂人,赶上他心情不好,可能根本不会搭理你,坐一个小时就好。” 枚千重结束通话,不给陆林北继续争辩的机会。 陆林北只好服从命令,早早地乘公交车上路,如果有邮件发来,只能由陆叶舟代送。 公交车站离诊所有一段距离,陆林北步行,尽量不去想将要发生的事情。 心情好骂人,心情不好才会安静,陆林北恶意地揣测乔教授一定受过沉重的打击,以至精神有点不太正常。 在诊所门口,陆林北习惯性地抬头望一眼飞船,最初的热潮过后,对飞船还感兴趣的人已经不多,它就像早已存在多年的自然现象,如果哪一天突然消失,反而会引起不适。 老年护士认出陆林北,冲他笑了笑,压低声音说:“教授今天心情不太好,最好别挑衅他。” “绝不会。”陆林北挺高兴,如果枚千重说得没错,心情差的乔教授,反而不怎么骂人。 等了不到十分钟,陆林北被允许进入诊疗室。 环境没有一点改善,仍是乱糟糟一片,唯一让陆林北感到羡慕的是,到处都是纸质书,就连地上也有几本,它们就像家里淘气的宠物,总是霸占最佳位置,让人类绕行。 乔教授仰卧在给患者准备的躺椅上,歪头看向窗外,窗帘只留一小条空隙,不知他能看到些什么。 陆林北在门口站了一会,决定不打扰乔教授,于是悄悄走到躺椅边,将医生坐的单人沙发往后挪动一些,坐在上面,也向窗口看去,透过那道缝隙,只能看见一小片修剪过的灌木丛,偶尔有行人走过,算是最大的惊喜。 虽然气氛有些怪异,至少不必挨骂,陆林北觉得运气不错,于是放纵思绪,在他列出的九个怀疑目标中自由翱翔…… “陆林北。”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陆林北吃了一惊,腾地起身,随即慢慢坐下,“是我……我在。” “这是你的名字?”乔教授问,诊疗已经开始至少半个小时,他第一次开口,目光仍然没转回来,也不打算让出躺椅。 “没错。” “我认得你。” “是,我上周来过一次。” “还要再往前,你在西北光业学院读过书?” “是啊,我曾经选修过教授的课。” “哦,怪不得……你就是那个因为恋爱失败而休学的家伙吧?” 陆林北脸上一红,“教授还记得这件事。” “愚蠢的事情总是比较容易记住。还是那个女生?” “嗯?” “你这次犯病,还是因为同一个女生?” “教授说我是身份焦虑,我觉得很对……” “嗯,还是同一个。”乔教授根本不给对方解释的机会,“几年了?” “四年。”陆林北脸更红了。 “四年?算上分手之后的调整期,也够你至少谈四次恋爱啦。” “可能是因为我没那么大的吸引力。” “吸引力?恋爱就是一时兴起,只要你正好赶上对方一时兴起,啪!成了。”乔教授双手用力一拍,“要什么吸引力?笨蛋。” “嗯,我是笨蛋。”陆林北干脆承认。 患者不肯接招,乔教授似乎也有点意兴阑珊,沉默了一会,又说:“我记得你当时准备写一篇论文,还列出大纲给我看,是什么内容来着?” “科技发展与消费主义。” “对,大致要写什么内容?” “基础研究决定科技的极限,消费则引导科技的方向,由于基础研究难以突破,而消费总是短视,所以科技必然畸形发展,某些方面很强,某些方面又弱得可怜。比如,宇宙飞船能够跨越星际,可是人类仍未能彻底解决晕车的问题。” “你为什么没写出来?是因为休学吗?” “不是,我在查找资料的时候,发现这个论题早就有人写过了,比我构思得还好。” “眼前有景道不得,这是最倒霉的事情。” “是啊,我的运气一向不好。” “你连找女朋友都那么困难,运气当然也不想靠你太近。”乔教授扭过头来,第一次看向陆林北,目光一如既往地咄咄逼人,“我这里有一个登上飞船的机会,难说是好运还是坏运,你感兴趣吗?” 第二十一章 集团调查员 “什么是机会?对间谍来说,机会就是这样一份工作:危险,做成了没多少功劳,失败了却要承担很大的责任,没人愿意做,所以落到你头上。”三叔偶尔也会发发牢骚,他热爱家族,但是没有热爱到以为家族完美无缺的程度,“你能怎么办?当然是接下来,可能还要争抢一番。不管怎样,没肉的骨头好歹也是根骨头,你得像狗一样咬在嘴里,还得高高兴兴。” 学生们不喜欢这种说法,尤其不喜欢最后的比喻,发出抗议的嘟囔声,三叔又竖起那两根手指,“不必赞同我的说法,甚至不必记住,等你们真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自然会想起我今天说的话——它没什么用,但是能让你心里好过一点,因为你知道自己不是唯一遇到这种事的人。” 陆林北刚入行时就曾碰到这样一次“机会”,被推出当诱饵,连选择都没有,引出刺客之后,也没人对他论功行赏。 当“机会”再次到来时,他已能平静对待,思忖片刻,回道:“感兴趣。” 乔教授扭过头去,“傻瓜也有傻瓜的幸福。” 陆林北不争辩,问道:“什么时候?” “等着吧,可能是今天晚上,也可能是明年的某一天,我又没说一定用你。” “好,我等着。” 沉默多时,诊疗将要结束的时候,乔教授问:“原点理论你听说过吧?” “读过一些相关的书籍。” “你个人怎么理解?简单点说,别弄长篇大论。” “用我那篇没完成的论文来说吧,原点就是基础研究,一般来说,人们认为基础研究的突破会推动人类向前发展,而原点理论认为,有向前就有向后,有上升就有下降,最先进的理论,也有可能被拿来论证最落后的思想。就连原点理论本身,在某些人那里不也变成了宗教?但是,围绕原点各个方向的分布并不均匀,消费主义是对这种不均匀状态的社会化描述……” “够了。” “这是前人的观点。” “我是说时间到了,你可以走了。” 一个小时,乔教授一分钟也不多给。 回到住处,陆林北仍是一头雾水。 “又挨骂了?” “还行,乔教授说要给我一次机会,登上飞船。”乔教授没说要保密,陆林北不打算向朋友隐瞒。 “哪个飞船?” “他没说,应该是上面那艘吧。” “真的?”陆叶舟睁大双眼,摘下眼镜,将游戏暂停,“这可是……才刚刚一周,你就能脱离苦海,为啥我就没得点病呢?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明白。”陆林北笑道,果然想起三叔的比喻,哪怕是一根没肉的骨头,狗子们也会疯抢,“还没最后确定。” “他是心理医师,哪来的资格邀请别人登上飞船?”陆叶舟还是不服气。 “你说得对,很可能是他在说大话,这个人……你在大学上过他的课吗?” “我入校的时候,他已经辞职,留下不少传言,其中一条说他骚扰女同事,被告发到纪律委员会,不得不辞职。” “老千说是因为他嘴毒。” “谁知道呢,没准是一回事,他觉得是嘴毒,人家听上去就是骚扰。”陆叶舟拿起眼镜,却没有戴上,“到船上干嘛?” “我一无所知。” “真羡慕你,但这是你应得的,你那么聪明,从小大家就很佩服你。” 陆林北笑了笑,他经常被人称赞聪明,小时候他信以为真,长大之后则觉得这像是嘲讽,“我宁愿不要‘聪明’,也不想去看‘心理医生’。” “瞧瞧你得到的机会,还不满足?”陆叶舟戴上眼镜,继续玩游戏。 吃晚饭的时候,陆叶舟变得正常多了。 “机会”比预料来得早,入夜大概两个小时,它敲响了房门。 来的是两名陌生男子,一人开门见山,“哪位是陆林北,我们来接人。” 陆叶舟开的门,藏在背后的手里握着刀,“请先自我介绍一下。” “乔教授派我们来接人,只能说这些,乔教授还说,不必勉强。” 陆林北挤过来,“是我,出发吧。”转身向陆叶舟说:“放心吧。” “至少得通知老千吧。”陆叶舟小声说。 “嗯,你跟他联系。” 陆林北不怎么担心,对乔教授他虽然厌恶,却没有多少怀疑。 一辆车停在楼下,一名男子开车,另一名陪陆林北坐在后排,路上一个字也不说。 路线直接,没绕多余的路,赶到目的地时,已是午夜以后。 他们来到翟王星上最大的一处地空港口,距离翟京几十公里,占地极广,车辆进入大门之后,仍要行驶将近二十分钟才停下。 地空飞船从这里升空,飞到太空站,交换货物或是乘客,今晚的任务稍有调整,一艘地空飞船要直接与宇宙飞船对接。 这是一处忙碌的港口,每隔几分钟就有飞船升空或是降落,陆林北站在外面看了好一会,忍不住想起那句老话:人类能穿梭星际,探索遥远的宇宙,却解决不了近在身边的问题。 他走简易通道,登上一艘小型地空飞船,船舱有几十排座位,却只坐着十余名客人,彼此分散,似乎相互间都不认识。 陆林北坐在前排。 没有通知,也没有乘务人员现身,飞船突然启动,摇晃一会,迅速稳定,几乎没有噪音,也感受不到加速。 十几分钟后,失重感来了,陆林北第一次乘坐飞船,不免有些紧张,还好,没有出丑,他听到后面有呕吐的声音。 又过十几分钟,飞船再度摇晃,同样很快停止,而且恢复重力。 一名像是官员的中年人从前舱走出来,将十余名客人全看一遍,说:“问什么就答什么,包括个人隐私,没必要撒谎。而且不用担心,无论怎样,联委会都会确保你们被送安全回翟王星。” 陆林北恍然大悟,他不是来执行“任务”,而是接受审讯,十有八九还是与“继承人”有关,老千捏造的身份太逼真,反而成为问题。 所以这也根本不是什么“机会”,陆叶舟白羡慕一场。 想像乔教授此刻的模样,陆林北真希望飞船坠毁,压在那个老东西的头上。 十余人排队出舱,外面有人等候,将他们分别送往不同房间。 身处宇宙飞船内部,感受不到它的硕大,与普通建筑没什么区别,到处都是走廊与房门,唯一的区别是看不到窗户。 陆林北被带到一间小小的会客室里,四张单人沙发围成一圈,中间没有茶几,沙发扶手非常宽大,可以放置物品,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屋里干净得像是试验室。 陆林北坐在沙发上等候,老千以及司里没给他任何提醒,这意味着他真的不需要撒谎,他只是疑惑,为什么由乔教授开口?又为什么不能明说? 房门打开,进来三人,一女两男,都很年轻,不到三十岁,分别落座之后,女子开口:“翟王星居民陆林北?” “是我。” “星际孤儿,出生于远发光业农场,入职翟王星气象总局应急司。” “没错。” 女子穿一身合体的套装,短发,从头到脚显得十分干练,神情比较严肃,盯着陆林北看了好一会,说:“我姓关,叫关竹前,竹子的竹,前后的前,是第一光业集团的调查员。” “第一光业集团?有必要来飞船上调查我吗?” “我是总公司的调查员,来自大王星。” “哦,真不愧是集团,能插手星际纠纷。” 关竹前露出一个像是微笑的表情,“我被星联借调,目前代表的是七大行星人类联合协调委员会。” “我没有别的意思,无论你们代表哪一方,我都会如实回答任何问题。” “很好。” 关竹前开始询问,事无巨细,连童年生活都问到了,并且提及一些关于“原点”的问题,陆林北回答得很详细,毫无隐瞒,却不明白对方的用意。 询问持续整整三个小时,陆林北有些疲惫,那两名男子端来提神的饮料,他喝了两杯。 “应急司曾经将你打造成为第八行星的继承人,你对此事知情吗?”关竹前终于问到正题。 “当时不知情,事后才有了解。” “了解到什么程度?” “就是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我被打造成为继承人,用来引诱刺客出洞。” “你不觉得自己被利用了吗?” “觉得。” “可你不在意?” “关小姐,请允许我问一句,你是哪种调查员?” “嗯?” “你是家族出来的调查员,还是……城里长大,后来接受的培训?” 关竹前又露出那种像是笑的表情,“我是后来接受的培训,这不重要……” “如果是家族调查员,就不会有你刚才的疑惑。”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虽然我不是任何一个家族的成员,但是我尊重家族的管理方式,并且敬佩家族子弟对本家族的忠诚。我问得差不多了,陆先生可以休息一会,然后会被送回翟王星。” “希望对你的调查有所帮助。” “我也这么希望。”关竹前起身,那两名从来不开口的男子先走出去,在走廊里等候,她站在原地想了一会,说:“陆先生有没有想过自己真是第八行星的继承人?” 陆林北一愣,“你是说幻想吗?当然,七大行星每个人多少都有这个幻想吧。” “不是幻想,是认真考虑。” “不可能,如果我真是继承人,家族和应急司,都不会舍得牺牲我。” “嗯,你是说那次暗杀。我不会拿出直接证据,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自己选择信与不信:据星联和集团得到的消息,暗杀你的人和暗杀理发师邵云愿的人,不是同一个,他们的目的也不相同。所以,你不妨再仔细想想。” 第二十二章 私人礼物 “间谍与农夫有一点相似,都会埋种子,一个在心里,一个在土里,然后是等待,运气好的话,种子会发芽,运气更好的话,它会长得如你所料,甚至给你一点惊喜。” 三叔心情好的时候,会坐在讲座上,看向窗外的绿地以及更远处的发电板,似乎忘记了在场的学生,对自己说:“不要让别人在你心里埋下任何种子。” 陆林北觉得自己心里刚刚被埋下一粒。 重回地面时已是傍晚,枚千重亲自来港口接他回城。 车子一驶出港口,枚千重说:“上头绕过我,从头到尾我都不知情,还是叶子告诉我的。” “抱歉,我应该早通知你的。” 枚千重笑道:“别傻啦,你一点错也没犯。我是组长,发生事情之后居然要从组员那里得到通知,这是我的失职。” “在飞船上,他们问我许多事情,我……” “现在不必说,回去写份报告交给我。没什么大事,上头向星联服软,但又不想明白示人,所以偷偷摸摸送几个人上去——趁我还记得,提醒你一声:上飞船的事情可以说,尽量少说,受讯问一事,除了对组织,不要对任何人透露,包括叶子。” “明白。” 枚千重叹了口气,“也不知上头是怎么想的,以为这样一来就能让星联满意,其实是露怯,注定一败涂地。” “就像三叔说的,谈判者必须意志坚定,退让只会令对方得寸进尺。” “哈哈,没错,三叔真是个经验丰富的间谍,在这行里做得越久,越觉得他当年说过的话字字珠玑。可惜,像他这样的人隐居农场当老师,另一些人……这就是现实吧,哪个部门也不能免俗。” “有些人运气不好,总是等不到时机。”陆林北说这句话时,想到的不是三叔,而是希望遇到战争的枚忘真。 “老北,我得向你道歉。” “为什么?”陆林北惊讶地问。 “身为组长,我没有保护好你。” “是我自己不小心。” “不不,是我的责任。如果这一切是我安排的,受我掌控,就像之前的引蛇出洞计,我不会道歉,还会要求你坦然接受这一切。但他们绕过我,而我居然也被绕过,这是我的重大失职。如果我不能照顾组员的一切,有什么资格让组员服从我的命令呢?所以这是我的错,我应该道歉,而且我向你保证,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第二次,除非上头踩着我的尸体走过去。” 陆林北没有开口,有点感动,还有点尴尬,二十几年了,枚千重从小到大一直是他们这群人的头儿,当之无愧,而且越来越有领袖气质,可他就是没办法像陆叶舟一样坦然接受。 他没有超越枚千重的野心,只是分不清真假,如三叔所言,或者又是“身份焦虑”惹的祸,像乔教授指出的那样。 两人沉默半路,枚千重将车停到路边,“我方便一下。” 他们还没有进城,四周是一大片荒野,高大的杂草随风摇摆,在夜色的笼罩下,草原像海洋一般广阔而神秘。 陆林北也下车,与枚千重保持几步的距离。 两人突然同时笑了一声,枚千重道:“想起小时候了吧?” “叶子他们几个不在。” “嗯,最多的那次,咱们有十个人吧,站成一排。” “八个。”陆林北记得清楚。 “忘真做不到,急得都快哭了。” 两人笑得更加大声。 解完手,枚千重说:“这么好的风景,咱们散会步再回车里吧。” 陆林北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跟上来,将本应写成报告的内容,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没有任何遗漏。 枚千重走得很慢,听得非常仔细,“第一光业集团的调查员,有意思,集团很少参与星际事务,它是一家纯粹的商业公司。” “我猜它是对第八行星感兴趣。” “是啊,无论哪家公司得到这颗行星,哪怕是分一杯羹,都会带来巨大利益,足以超越竞争对手。要不是公司之间争得太厉害,星联也不至于要找继承人。关竹前暗示你是真的继承人?” “不是暗示,是明示,当然,她让我自己想。” “你怎么想?” “我想这是间谍惯用的手段,在你心里埋下一粒种子,让你产生疑心,适当的时候,就能利用疑心将你拉拢过去。” “三叔早就提醒过咱们。” “没错。” 枚千重止步,“关竹前不完全是捕风捉影,这里面有咏司长的安排。” “他……不会将同样的招数再来一遍吧?”陆林北怀疑过这一点,分析之后觉得不太可能。 “在咏司长看来,这不是同一招,而是借势。为了帮你成为‘继承人’,我修改了一些档案,身为星际孤儿,你们看不到自己的档案。本来这些修改应该恢复原样,可是咏司长插手,将档案封存,这让你显得……更神秘。” “可是……他真以为还能再次吸引刺客?” “他认为能。” “两次暗杀,刺客真的不是同一人?” “关竹前在撒谎。”枚千重肯定地说,他绝不认为自己抓错了刺客,“是同一人,在刺客遭到枪杀之前,咱们的人还是取得一些口供。” “我也猜她是在撒谎。” 两人折身往回走,枚千重问:“你还有什么想法?” “关于这次讯问?” “对。” “乔教授和关竹前都提到‘原点’,所以我猜刺客的背景与此有关。” “你听说过一个叫‘未来之鞭’的组织吗?” “听说过。”这个组织就列在陆林北划定的五个极端组织里。 “他们以原点理论为经典,加以曲解,声称要用‘未来的鞭子’将落后者撵到前面去,听上去有点可笑,可他们深信不疑。” 陆林北对这个组织已有一些了解,“他们以为第八行星是个新原点,绝不能交给无能之辈,‘继承人’制度在他们看来是典型的落后思想。可我一直没想明白,他们希望由谁获得第八行星?他们自己吗?星联永远也不会同意。” “刺客也没解释明白,他没有承认自己是任何组织的成员,而且‘未来之鞭’虽然思想极端,却很少做出极端行动。” “嗯,未必就是他们,关竹前问起原点,大概只是觉得他们嫌疑大一些。” “反正多加小心,送你一份礼物。”枚千重从上衣内兜里拿出一只皮夹来,差不多二十厘米长,六七厘米宽。 陆林北接在手里,感觉皮夹里有些硬物,正要打开看看,枚千重伸手阻止,笑道:“回去以后再看,一个人看,不要让叶子发现,这是送给你一个人的礼物。准确地说,它也不算礼物,我不小心掉在地上,被你拣到了,对不对?” 枚千重眨下眼睛,好像又回到十几岁的少年时期,他带着伙伴们在农场各处探索,策划一个又一个恶作剧。 陆林北将皮夹放好,拍拍衣服,从外表看不出异常,“我不知道是谁掉的,拣到之后也没想告诉别人。” 枚千重大笑,搂着陆林北的肩膀往回走。 重新上路之后,枚千重再不提讯问的事,两人一路闲聊,很晚才回到老城区。 枚千重下车,将陆林北送到楼门口,小声说:“我想过了,如果关竹前有意拉拢你,不妨接受。集团不算应急司的敌人,但是多了解一点他们的想法,也没什么不好。” “好。” “把这当成秘密任务。” “明白。” 客厅里,陆叶舟还在玩游戏,沙发和地上摆满了空盘子和饮料瓶。 “你多久没睡觉了?”陆林北问,他在飞船上至少睡了几个小时。 “待会。”陆叶舟继续奋战。 陆林北进自己的卧室,先将怀里的皮夹藏在枕头下面,没有立刻查看,然后收拾屋子,做了一顿便捷餐,他不太困,但是有点饿了。 他还看了一眼游戏,没收到限时密信。 战士都被陆叶舟带走,剩下农民无事可做,他分配一下任务,发现自己的领地有些变化,从围墙到建筑都有升级。 很快,他离开游戏,浏览之前储存的“未来之鞭”有关信息,这是一个古怪的组织,打着科学与原点的旗号,观点激进而骇人,按他们的说法,对于“拖后腿”的民众,先教育之一,次鞭打之,实在不行,利用战争消灭之,也是一个选项。 陆叶舟摘下眼镜,长出一口气,“你回来啦,这么快?” “整整一天了。” “是吗?我还以你刚走没多久。我们刚才打了一场跨星际战斗,那个激烈,双方各有好几千名玩家参与,指挥的士兵至少有七八万,全屏显示的话,全是小黑点。” “星际之间有通讯延迟,也能实时战斗?” “所以这个游戏有意思呢,说是星际间战斗,其实是与系统战斗,三到五分钟一局,然后系统判断输赢,据此做出调整,开始下一场战斗……” 陆叶舟解释得极为细致,陆林北很快就听不懂,问道:“你们赢了?” “咱们赢了,战利品一大堆,待会我就给领地升级,战士也换上新装备。” “你现在必须去睡觉。”陆林北起身上前,拿走微电脑和外设。 陆叶舟有一刻像是要发怒,最后却乖乖走向卧室,“我先洗澡。对了,飞船上什么样?” “跟应急司的地下室差不多,而且我去那里不是调查,而是被调查,接受三个多小时的讯问。” “这算什么事?” 陆林北大致说了一遍情况,已经走进沐浴间的陆叶舟哈哈大笑,“老家伙把你骗了,下次见面,看他怎么说。” 陆林北相信,乔教授什么都不会说。 他也洗漱一番,看到陆叶舟已经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于是替他关灯,回自己卧室,找出皮夹,打开查看。 里面是一支已被拆解成零件的普通手枪,配有十枚小巧的子弹。 他关掉灯,凭着课堂上的记忆,将手枪组装好,犹豫多时,将子弹也装进去。 第二十三章 非人类 三叔不教射击,也不喜欢枪支,他常说:“长脑子的间谍很少用枪,没脑子的间谍——最好不要用枪,害人害己。” 陆林北将手枪藏在箱子里,暂时不打算带在身上,他仍然不相信咏司长的计划能够成功:多愚蠢的极端组织,会接连两次上同样的当? 即便咏司长会对计划重新包装,也不会改变本质。 他睡了一个好觉,被一阵嘀嘀声吵醒。 游戏里来了限时密信,陆林北急忙穿衣服准备出发。 陆叶舟睡眼惺松地过来问:“是谁的?” “我的,你继续睡吧。” 这趟任务轮到去应急司,陆林北在出门之前,跑回卧室,找出手枪,上车之后放在旮旯里。 他在规定时间内到达目的地,一切顺利,唯一的意外是在应急司,门卫居然允许他进入,没像往常那样客气地拒绝。 在电梯厅里,已经有人在等他,而且是他完全意料不到的人。 应急司中级分析员丁普伦招下手,微笑道:“陆先生到得真及时。” “是啊。”陆林北不知该说些什么,尤其不明白,在犯下那么严重的错误之后,丁普伦怎么可能还留在应急司。 枚忘真明明说过,这个人已经不是应急司的威胁,可是仔细想来,她似乎也没说丁普伦一定会被革职。 “请。”丁普伦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那次失败如果曾给予他重大打击,也没在表面体现出来。 在应急司,哪怕是一名初级分析员,职位也比外勤调查员高一些,陆林北想不出理由拒绝,于是迈步进入已经开门的电梯。 电梯停在七楼,应急司最高一层,在一间宽敞的会议室里,丁普伦有些突兀地鞠躬,然后诚恳地说:“我欠陆先生一个道歉。” 这是第二次有人道歉,陆林北急忙让开,“没什么可道歉的,你只是做了……你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丁普伦不肯挺身,仍保持鞠躬的姿态,“不管怎样,错的是我,我的鲁莽行为给应急司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对陆先生尤其不公平。请接受我的道歉。” 陆林北只得上前,伸出手来,“我接受。” 丁普伦这才直起身子,握住伸来的手,面露微笑,“陆先生果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希望能与陆先生合作,希望这样的机会不久以后能有” “希望如此。”陆林北茫然不知所措,“丁先生是只向我一个人道歉,还是……” “当然不,千组长已经接受我的道歉,还有另一位陆先生,我会找机会的,但是我对这一次道歉尤为在意,因为我很看好陆先生,没准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上司,我想我最好早早搞好关系。” 丁普伦语气正常,可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嘲讽。 “丁先生将我抬得太高了,承担不起,我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作,谋个出路而已。” “哈哈,陆先生又未免将自己瞧得太低了。”丁普伦似乎有这样一种看法,对方既然接受他的道歉,那么两人就是朋友了,于是靠近陆林北,用一种亲密的语气交谈,没什么实际内容,全是吹捧。 陆林北不住地点头,偶尔谦虚几句。 足足十五分钟以后,丁普伦才放过他,“我知道陆先生很忙,就不多占用你的时间了,我会找一个咱们双方都有空闲的时候,一起吃个饭,与道歉无关,只是想增进一下感情。” “我还有一位同伴。” “当然,三个人,一块吃顿饭,我知道几家不错的餐厅。” 陆林北被送到一楼大厅,在丁普伦的目送下,走出楼门。 “不会跟我想的一样吧?”陆林北小声自语,上车之后没有立刻启动,而是坐着想了一会,确信刚才发生的怪事只能有一个解释。 丁普伦道歉是假,实际是在演戏给外人看,目的是“塑造”陆林北的重要性,之所以带到七楼会议室,因为那里有几扇窗户,如果有人监视的话,会看到一名中级分析谄媚地讨好一名入职没多久的外勤调查员。 这显然是咏司长的主意,他自己不出面,大概是想留一些面子。 如果刺客背后的组织真会上当,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陆林北苦笑一声,启动轿车。 回程没有时间限制,陆林北稍稍放慢速度,怀着轻松的心情观赏两边的街景。 他在另一座城市读的大学,这是第一次来翟京,看得多了,发现城市都差不多,总是有一个高楼林立的旧城区,外围建筑逐渐变矮,像年轮一样标示出年代。 星球早期人口稀少,反而激发强烈的抱团心理,资源也不够充足,建立城市之初,不愿太分散,于是高楼拔地而起,等到人口增多,大家又开始渴望独立,房子越来越矮,间隔越来越大。 从应急司返回住处,要经过三个年代的建筑,界限分明,各有风格,谁也不抢谁的地盘,或许就像咏司长闲聊时说的,都是钱的问题,拆掉一片成熟区域,远不如另择新址合算。 轿车即将进入老城区时停下了,前方堵车。 所有车辆都配置自动辨识系统,能够互相应答,严格遵守交通规则,所以一旦发生拥堵,十有八九与车无关,而是行人造成的。 陆林北探头出车窗,望见十几米外的游行人群,就是他们挡住了车流,车主们只能抱怨。 那些人喊得太乱,陆林北听不清内容,但是能看到飘浮在半空中的硕大横幅,有七八条,内容大同小异,总是醒目的“90%”和“10%”占据两块位置,后面跟着小字。 这是一群开拓主义者。 翟王星与其它行星一样,只开发陆地上最适宜居住的一小部分,从前这不是大问题,近几十年来,随着人口大爆炸,越来越多的人对此感到不满,尤其是就业不佳的年轻人,强烈要求开拓新区域,却一直没有得到实质性的回应。 来翟京有段时间了,陆林北第一次见到这群人,颇感兴趣,而且开拓主义者也在他拟定的怀疑名单上。 看了一会,陆林北有点犹豫,想将他们从名单中剔除,游行者虽然人多,势却不众,连句统一的口号都喊不出来,远远望去,倒像是一群无组织的酒鬼在街上发泄情绪。 陆林北缩回车内,关上车窗,前后查看,想知道能否绕过去,然后他注意到那个人,并且又一次想起三叔的提醒:间谍不相信巧合。 那是一名身材瘦削的年轻人,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穿着连帽衫,双手插在兜里,帽子遮住上半张脸,眼睛以下则是半张骷髅面具,这是小孩子们喜欢的装扮,并不罕见。 乍一看上去,他没有特别之处,可陆林北却立刻生出警惕,觉得此人穿行车流,是奔自己而来。 距离很短,那人走得很快,陆林北只来得及锁上车门车窗,还没启动轿车,那人已走到车窗前,低头看向里面。 前后左右都是车,启动之后也没处可走。 陆林北也盯着对方,心想没准他是来要钱的街道混混。 窗外的那双眼睛露出笑意,将右手慢慢抬起,像是要打招呼,突然握成拳头,狠狠击向车窗。 陆林北虽有准备,还是吓了一跳,更让惊恐万分的是,那只拳头竟然击破窗户,逼得他向侧方躲避。 车窗是聚合材料,虽说没坚韧到可以防御一切,但是绝对可以挡住人类的打击,现在却被一只看上去没有多大的肉拳轻松地捅了一个窟窿。 这样的场景若是发生在电影里,没人会觉得夸张,反以为俗套,等到真实发生在眼前时,却能带来巨大的惊骇。 后面一辆车的乘客吓得叫出声来。 陆林北没有尖叫,曾经受过的培训,以及此前经历过的两次危险,让他的反应更快一些,摸出手枪,扭身射击,拳头却像钢铁一样挡住子弹。 陆林北愣了一下,对着玻璃又开两枪,趁对方势头稍稍受挫,爬到副驾驶位,推门下车,猫腰快跑,连枪都给抛下。 袭击者试了两次,将拳头抽出来,一跃跳到车顶,找到目标,踩着车辆迈大步追赶。 陆林北后来在新闻视频里看到这一幕,当时他根本没回头,只顾逃跑,直到他被人一把拉进车里。 陆林北大吃一惊,奋力挣扎,车里的人忙说:“我们是应急司的人!” 车里有两个人,一人坐前面,一人在后排,后排男人将他拽进来。 “我们是来保护你的。”那人盯着陆林北,“我也是农场人,对我有印象吗?” 陆林北点下头,确实有点印象,一下子心安下来。 前排男子一直在快速说话,不理后面的事情,“目标出现,三组已将他包围,一组、二组、四组,马上赶来……目标向环城大道跑去,赶快拦截,别让他跑进人群……” 前排男子下车,后排男人到前面启动车辆,不顾一切地后退,撞了几辆车,突出重围,急速驶去,将车主们的咒骂声抛在身后。 兜了一个圈子,陆林北被送回住处,那人道:“这里很安全,得到命令之前,不要出门。” 陆林北跌跌撞撞地冲进家门,直奔沙发坐下,心里仍在纳闷,引蛇出洞真能两次成功?世上真有超级生化人?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陆叶舟从卧室里跑出来,脸色煞白,“我看到新闻……怎么回事?你还好吗?那是个什么东西?” “还好。”脱离危险之后,陆林北开始觉得身体虚脱。 “你受伤啦。” “是吗?” 陆叶舟去卫生间里找来一面小镜子,放在陆林北眼前。 镜子里的半边脸又青又肿,原来他还是被打中,直到亲眼见到,疼痛才骤然袭来。 “抓到人了?”陆林北问,用自己的体内芯片查找消息。 “好像没有。” 新闻传得很快,的确没有刺客落网的消息,而且新闻的焦点全放在刺客不可思议的身体机能上,有人拍下了他拳击车窗和在车顶上大步行走跳跃的画面,看上去就像是电影里的超能力者。 “真有这样的人类?还是真有这样的技术?”陆林北喃喃道。 “嘿,你的名字被提到了,瞧,这是……” 陆林北还没找到消息,窗外的街道上突然传来大叫声: “继承人!露个面吧!” 接着是成片的呼声。 第二十四章 老司长 “我还能教给你们什么?”三叔看着一双双等待回答的渴望眼神,一字一顿地说:“没有了。所谓经验,都有一个前提,如果前提变了,经验也就成为多余。时代变了,不是现在,就是不远的未来,对你们当中的一些人来说,这是百年不遇的大好机会,对另一些人来说……” 学生们似乎不太想听,三叔也不想说。 陆林北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公众人物,这对间谍来说,无异于宣布“死刑”。 自从入行以来,陆林北被隐瞒、被欺骗、被利用,他都能相对坦然地接受,因为这就是他接受过的教育,有一天,他也会用同样的招数对待别人。 可这一次,他愤怒了,设计这一招的人——他想不出除了咏司长还会是谁——完全将他当成一次性用品,即便这样,也没打算认真使用,而是随手揉了两下,扔在垃圾桶里。 陆林北狠狠骂了一句脏话。 陆叶舟立刻去关闭窗户,拉上窗帘,却挡不住外面的呼喊声,那些闻风而至的私人主播,因为看到窗内的身影而更加兴奋,疯狂的叫喊几乎要将大楼掀倒。 陆叶舟将灯也关掉,贴在门上听了一会,说:“走廊里好像没人。这次得给老千……咦,他的通话来了。” 陆叶舟嗯嗯几声,结束通话,“老千说他来解决问题,让你不要着急,还说不能直接与你通话。” 陆林北点点头,想不出如何解决眼前的问题,网络无孔不入,很快,可能是现在,他的照片、视频、身份、职业等等隐私就会完全公开,别说做间谍,连走出房门都很难。 他又骂了一句。 陆叶舟走来安慰道:“老千说他能解决……想必就是真能解决,他不会撒谎。” 陆林北露出一丝苦笑,他们就是一群以谎言为生的人,老千更是个中翘楚。 外面的呼声时高时低,甚至有小型飞行器升到窗口处,努力窥探,撞得玻璃砰砰直响。 “这些人是疯了吗?”陆叶舟愤慨地说。 大概十分钟之后,外面的叫声突然杂乱起来,像是在吵架,陆叶舟没忍住好奇,来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去,“嘿,警察来了,正在驱赶人群……真是多啊。” 又过几分钟,陆叶舟说:“人群被驱散了,街上只有警察,你瞧,老千还是有办法。” 陆林北高兴不起来,因为这只能解决最表面的问题,于事无补。 有敲门声,陆叶舟从窗口冲到门口,低声问:“谁?” “老千派我来的,叶子开门。” 陆叶舟微微一愣,马上打开房门。 枚忘真走进来,手里拎着东西,扫视一眼,说:“别发呆了,跟我走吧。” “去哪?老千安排好了?”陆叶舟问。 枚忘真微微一笑,“你还是这么多嘴,我该不该带上你呢?” “带上带上,我再也不多嘴了,真姐说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去收拾东西。” “不用,有两条腿就够了。”枚忘真冲陆林北打个响指,“你得带上耳朵。” 陆林北起身,勉强笑了笑。 枚忘真带来仪器,复制两人的体内芯片,将载体扔在沙发上,这回没造新身份,让他们做纯粹的“空白人”。 走廊里没人,枚忘真带头,陆林北居中,陆叶舟殿后,快速向楼梯口走去。 有一户邻居开门偷看,枚忘真听到声响,转身大声道:“拿出枪来,待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邻居的门立刻关上,人跑到最里面的房间躲藏。 到了一楼,枚忘真直接推开一户人家的房门,让两人进来,随后关门。 房间很普通,但是没住人,他们从一扇窗户跳到楼后的小道上,快步行走,拐了几个弯,来到另一条街道上,迅速钻进一辆轿车,枚忘真开车,驶离旧城区。 枚忘真似乎还没想好目的地,随意拐弯,在几个城区之间穿行,直到天黑很久之后,她接到一个简短的通话,嗯了一声就结束,说:“差不多了。” 后排的两人谨守本分,不发一言,尤其是陆叶舟,忍得颇为痛苦。 轿车再次拐弯,这回目的比较明确,直奔西北方的一片新城区。 说是新城区,其实也有几十年的历史,所有房子都是独门独院,一条街上住不了几家。 枚忘真等人刚一下车,就有人从屋里走出来,也不打招呼,将车开走,不知去向。 他们走过草坪中间的石板小径,由侧门进入房子。 一条短而阴暗的走廊,尽头是看不清楚的楼梯,右手凹进去一块空间,像是门房兼衣帽间,枚忘真带两人坐在长凳上,说:“得等一会,在这挤一挤吧。” 三人都不说话,枚忘真反复观察自己的每一根手指,像是要对它们做出取舍,陆林北面无表情,心里仍然有些愤怒,陆叶舟似乎在努力戒断某种瘾头,坐立不安,一条腿轻轻地快速抖动,他俩的芯片处于暂时封闭状态,与外界失去联系,查看不了任何信息。 一名高大的中年男子从外面进来,向枚忘真点下头,直接走进去,过了一会,又有人走出去,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进出,全都放轻脚步,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等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陆林北习惯性地抬眼看去,与来者对视,两人都是一愣。 来的是咏司长,可这不是陆林北记忆中的那个人,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在昏暗的灯光下,眼袋特别明显,嘴唇也有点发紫,套装倒是依然笔挺,一丝不苟,可走路时拖泥带水,全然不复从前的自信与悠闲。 或许是因为看到认识的人,咏司长稍稍昂头,努力找回几分神采,迈步往里走,没打招呼,也没露出招牌式的温柔微笑。 陆林北吃惊不小,比他更意外的是陆叶舟,他坐在最里面,尽量弯下腰,目光追随咏司长,见他消失之后,才慢慢地直起身体,极小声地问:“发生什么了?” 陆林北回答不了,枚忘真不肯回答,仍在专心检查手指,看样子对每一根都很满意。 咏司长在里面待了大概十分钟,出来时身姿恢复挺拔,昂首挺胸,眼光不动,他已经尽力保持气派,可是谁都能看得出来,他整个人已经空了。 枚忘真终于起身,极小声道:“来吧,走路轻点,不要发出噪音。” 他们先是拐进一个小厅里,又等了大概五分钟,枚忘真才带两人进入最终宝地。 到这时已经无需介绍,陆林北和陆叶舟都已明白,这必定是老司长的家。 他们走进一间宽敞的厨房,四周摆满了烹饪器具和数不尽的锅碗瓢盆,一些开封的食材杂处其中。 住在这里的某个人必然特别热爱烹饪。 厨房中间是一张长桌,一名穿着睡袍的老人坐在桌子尽头,面前摆放一杯咖啡,还有一座农场模型,一米见方,做得非常细致,每座建筑的特点都表现出来,街上甚至立着小小的人类。 枚忘真等三人站在长桌另一头,房门关上,陆林北与陆叶舟发现两边也站着人,一个正是枚千重,还有两人看着眼熟,显然也是农场子弟。 六个人站成不太标准的一排,保持沉默,连呼吸都尽量轻微。 老司长端起杯子,轻轻地啜饮一小口,目光依然停在农场模型上,说:“新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吧?告诉他们。” 他看上去十分苍老,说话声音更是疲态尽显,似乎只剩一口气吊着。 枚千重轻咳一声,说:“一个小时前,咏司长指挥的四个小组落入陷阱,八人遇难,五人重伤。” 陆林北一下子明白过来,咏司长故伎重施,敌人则将计用计,那名非人类的少年刺客,目标不止是杀人,还要吸引应急司的调查员进入陷阱。 咏司长毫不犹豫地吞下诱饵,派人跟踪刺客,结果遭成大量伤亡。 这看上去像是一场报复。 老司长再次开口,声音越显疲惫,“八名农场子弟,他们的父母、祖父母我全认识,有些是亲戚,有些是朋友,曾经一块聚餐,一块过节。现在,我得挨个通知他们噩耗。” 没人敢吱声。 老司长似乎从诸多模型小人当中认出了那些亲友,凝视良久,继续道:“咏歌是名不错的间谍,可他没打过硬仗,整个应急司差不多三十年没遇到真正凶悍的对手,咱们与信息司,一向小打小闹,偶尔闹得不开可交,最后总能彼此谅解,取得和平。如今不同了,来历不明的敌人突然冒出,手段非同寻常,而应急司反应太慢,我反应太慢。” 老司长终于抬起头,目光锐利,在那具衰朽的皮囊当中,终究还是有两处地方在燃烧。 “该是年轻人显露身手的时候了,你们会遇到危险,也会得到锤炼,最重要的是,你们必须找出敌人。等我回农场的时候,面对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至少能告诉他们一个完整的事实。” 老司长垂下目光,又喝一口咖啡,“我不能将一群经验不足的年轻人就这样推进火坑,有一个老家伙,经历过真正的腥风血雨,让他给你们一点指导吧。我已经通知老三,也就是你们的‘三叔’,即刻动身,明天就到。” 第二十五章 光业与农业 三叔只有一次讲过自己的实战经历,“枪的声音很小,你不知道子弹会从哪射来,一切发生在瞬间,你全神戒备,你用上毕生所学,最后你能活下来,却仅仅因为运气。我的运气不算太差,战斗开始没多久就被击中,但是躲过要害,人晕了过去,完美错过后半场更加惨烈的互射,然后又碰到一个技术精湛的医生。”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运气,八名农场子弟当场死亡,没有机会讲述自己的经历。 指挥作战的咏司长承受最大的责任,而老司长也得背上“晚节不保”的名声,他剩余的精力只够燃烧两只眼睛,而且不能持久,说几句话就要垂下目光休息一会,听者要小心揣摩老司长的心事,选择等候或者退下。 枚千重轻咳一声,示意大家跟他一同离开。 在外面的小厅里,枚千重低声说:“三叔明天会来,咱们不能就这么等着,先展开工作……” 一名中年妇人捧着托盘走来,上面是几杯饮料,微笑道:“难得这么多客人,老司长连待客之道都给忘啦。” “怎么好意思麻烦素姨。”枚千重显得特别恭敬,双手拿起饮料杯,挨个传下去,保证每人都有。 妇人将空托盘夹在身侧,“天都亮了,难为你们在这里熬一个晚上,年轻人也不行啊,我去找老司长,让他放你们走,估计他将这件事给忘了。” 枚千重笑道:“老司长陪我们熬一个晚上,他才辛苦。” “他已经老到与活尸没有多少区别,不知道困,也不知道辛苦。”妇人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用正常声调说话的人,推门进厨房,严厉地说:“不准再喝咖啡,你是不打算合眼了吗?” 厨房门关上,枚忘真极小声地对陆林北说:“私人助理。” “哦。”陆林北还以为这是老司长的妻子或者女儿。 没过一会,素姨从厨房里出来,“老司长说了,其他人可以离开,有两位年轻的新人,他要再见一见。” 枚千重一口喝光剩余的饮料,将杯子还给素姨,微笑道:“是素姨自己调的饮料吧?还是那么好喝,秘方是什么?” “哪来的秘方?家里有什么就用什么。” 枚千重在陆林北、陆叶舟背上轻轻一推,向素姨告辞。 所有人都将饮料喝干净,不留一滴,然后将杯子还到托盘上。 陆林北和陆叶舟重新回到厨房里,仍然站在门口,心中多少有些惴惴。 老司长是应急司,也是农场的传奇人物,两人曾经远远地见过他的身影,以为要奋斗至少十年,才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与老司长接触。 老司长面前的咖啡没有了,只剩下那座农场模型,他像小孩子一样趴在桌子上,仔细观察,偶尔挪动一下行人或是车辆,似乎在还原记忆中的某个场景。 “‘光业农场’为什么要叫‘农场’?”老司长头也不抬地提出一个奇怪问题。 陆林北对此稍有了解,但是选择摇头,说:“不太清楚。” 陆叶舟也跟着说“不知道”。 刚刚经历一场足以动摇地位的惨败,整整一个晚上不眠不休,本已疲惫不堪的老司长,这时却像换了一个人,抬起头来,露出略显兴奋的笑容,然后双手撑桌站起来,指着模型点了几下,显然是准备了一番长篇大论。 “因为光业与农业真的有很多相似之处:首先,都需要整理土地,农业是松土,而光业是夯实;其次,都要撒下种子,对光业来说,就是各种设置,自动化发电、储电、生产、再发电;都需要阳光,对光业来说尤其重要,农业需要水,光业也需要,还有铁矿与硅;种子会发芽,会抽枝,会长叶,然后生出新的种子,继续复制、扩张,周而复始,光业农场与这个过程完全相同,只要存下足够的电力,就会生产出新一套自动化设备,向远方符合条件的区域扩张。” 老司长满足地叹息一声,好像刚刚发表了一通伟大的言论。 陆叶舟觉得自己该说得什么,于是道:“还真是一样。” “当然,完全一样,早期的人类自有伟大的地方,三百年啦,我们在许多方面超越古人,但是在光业农场方面,进步极小,甚至还有倒退。因为这一套设计得太完美,没有多少改进的余地!” “原点。”陆林北小声说,出口之后才觉得不妥。 “你说什么?”老司长问,第一次直视这位年轻人。 “原点,光业农场是人类的一个原点,我们围绕着它分布,大多数人感到舒适,所以不愿开拓新的原点。” 老司长坐下,缓缓点头,“可以这么解释。对我来说,光业农场就是一个奇迹,它与农业还有一个重要的相似之处,你了解吗?” “不了解。”陆林北觉得还是保持无知状态比较好。 “原始人类为了维持生存,需要不停地捕猎、采集、种植,开发新的食物来源与生产手段,每找出一种,就是一场革命,但是这样的进步越来越慢,一场可能更加重要的革命悄悄酝酿,最终解决人类的食物问题。” 老司长卖一个关子,沉默多时,直到两名年轻人的脸上露出困惑神情,他才继续道:“那就是储存粮食,与生产粮食的进步相比,储存粮食的进步是悄悄的,一代一代积累,终于,积累的粮食能够覆盖两次收获的间隙,再后来,能够覆盖两次饥荒、两次天灾……覆盖的间隙越是长久,人类的生存能力越是强大。所以,储存与生产一样重要。” 陆叶舟拼命点头,还示意陆林北跟他一块点头。 “人类在能源问题上,走过的路与此类似,只是更晚一些,很长时间里,人类关注于生产能源,因为它能立竿见影,新能源层出不穷,尤其是核能,被寄予重望。可是几百年过去,核能仍然只是补充,因为与光业相比,它永远都绕不开安全问题,但安全不是光业胜出的最重要原因。真正让光业变得不可替代的,是电池,真正解决问题,让人类能够开发新行星的技术,不是某种新能源,也是电池。” “电池是一种储存手段,当它的储存能力能够覆盖两次发电波谷的时候,突破了重要的阈值,质变发生了。与食物储存一样,电池覆盖的周期越长,能源越稳定,成本越低廉,慢慢地,它能覆盖两次天灾、两次人祸、两次意外……。” “自动化光业农场就是这样在荒芜的行星上立足,生产能源、储存能源,然后复制下一个农场。当然,技术总是不够的,再先进的电池也有覆盖不到的周期,许多农场,应该说大部分农场,毁于数十年以至百年不遇的狂风、洪水、地震等等灾害,以至连种子都没留下,这样的行星,人类无法居住,如果不幸选择移居这样的星球,只能与农场一块消亡。” “有句话叫‘朝菌不知朔晦’,朝菌的周期太短,看不到夜晚的来临。光业农场、各个机构与部门,乃至人类本身,都有周期,一旦这个周期长到超出认知,就意味着毁灭。” 老司长陷入自言自语,似乎忘掉了长桌另一头的两名年轻人。 “我最初的梦想是经营农场,我对农场的一切都感兴趣,还有一点野心,希望能为光业技术增添一块砖、一片瓦,如果凑巧能将农场的储存能力再提升到下一下阈值,此生无憾。” “可命运对我另有安排,让我来到应急司,还让我管理这个机构。对我来说,应急司也可以算是一座光业农场,同样有生产、有储存,两者协同,以应对危急周期。过去几十年里,我做得还算可以,可是仔细想来,或许只是我运气好,正好处于一个超长周期的中间。‘朝菌不知朔晦’,有些事情我也看不到。” 陆林北与陆叶舟越听越不安,无论理解多少,他们都从老司长的话中听出一股浓浓的悲凉与消极情绪。 “年轻人,你们是光业发电板,还是高密度电池?给我一个回答。” 陆叶舟等陆林北先回答,见他不开口,期期艾艾地说:“我想是……发电板,因为……” 老司长或许没想要回答,自顾说道:“有人向我推荐你们,说你们很有潜质。潜质这东西,需要在和平时期慢慢开发,而现在是战争时期,以后的形势可能会越来越差,所以你们有什么本事,能立刻让我眼前一亮?” 陆叶舟这回也不开口,他总不能说自己最擅长玩游戏。 过了很久,陆林北回道:“如果我们熬不下来,无需回答,如果我们能活下来,我希望到那一天,能坐下来仔细回答这个问题。” “嗯,我会为你们准备一份蛋糕,也可能……虽然你们是星际孤儿,还有抚养你们的妈妈,如果你们死了,我会亲自通知她。” 老司长继续玩赏模型,陆林北鞠了一躬,与陆叶舟悄悄退出厨房,外面的小厅里没人,两人蹑手蹑脚地从侧门离开。 外面天已大亮,陆叶舟憋得太久,长长地深呼吸两次,然后小声问:“老司长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明白形势不好,可这番话总有个具体所指吧?是说咱们值得依靠,希望咱们帮助应急司渡过难关吗?” 陆林北摇摇头,“老司长是说,应急司面临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以往的经验都用不上。” “那怎么办?” 陆林北还没回答,停在街边的一辆车里枚千重探头出来招手,两人快步走过去,进入后排。 “三叔人还没到,命令已经来了。”枚千重笑了一声,转过身,用仪器给两人解锁体内芯片,“看看新闻吧,这就叫宝刀未老。” 用不着搜索,网络新闻热点只有一条,映射在视网膜上: 星际孤儿继承人已确认3142名! 第二十六章 临时指挥所 三叔的样子一点没变,仍是课堂上的模样,高大,微驼,从不掩饰那根断了一截的手指,也不喜欢坐着,站在椅子后面,双手撑住椅背,说:“这就开始吧。” 出于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原因,三叔没有乘坐便捷的飞机,而是开车来翟京,孤身一人,直接开到老司长家门口,进去不到五分钟就出来,驶往旧城区,在一幢建筑的地下室里成立临时指挥部,放弃设施齐全的应急司总部。 还在路上时,三叔就已陆续发布命令,大部分是隐秘的,只有接到命令的人知晓,另一些影响颇大,所有人都能看到,可是只有极少数人能将新闻与一名农场老师联系到一起。 翟王星联委会正式发布消息,声称在本行星上有三千多名星际孤儿是邵氏后人,而且都已得到妥善安置与保护,此后的一个小时内,另外六大行星的相关机构也都先后发布类似的消息,星球继承人的数量一下暴增到一万两千余名。 就像一座金矿突然冒出来,最为兴奋并且最先开始挖掘的不是那些继承人,而是七大行星的公私媒体,他们很快挖出更多信息,证实这些星际孤儿全是一个人的后代。 他叫邵鸿,翟王星上出生的第一批居民,是人种政策的制定者与推动者,身体力行,贡献正好一百枚胚胎,分布各大行星。 在当时,贡献更多的胚胎是荣耀,是为挽救人类的生存,不久之后,如此激进的做法被取消,到那时,第一批星际孤儿已经长大,他们也成为捐献者,于是数量急剧增加。 作为捐献者,邵鸿的后代不算最多,翟王星上的继承人数量也只排第二,少于大王星。 总之,陆林北被“淹没”了,而且已经没有多少人相信他是继承人之一,因为他被安置得并不“妥善”,有关他的消息,只在废海表面冒了个泡,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已沉到底部,从此乏人问津。 他甚至不需要改名,或者重新植入芯片。 “网络的遗忘速度比造星更快。”枚千重的话得到证实。 三叔还没出现,就已解决陆林北的难题,同时引开媒体的关注,确保应急司枚家不会被牵连进去。 他介入得正及时,陆林北农场子弟的出身和维极员工的短暂经历,都已被公开,过不了多久,那些对家族势力比较了解的媒体或个人,就会挖到应急司。 地下室面积颇广,还没来得及装修,承重柱两列排开,脚边堆满东西,三叔亲手搭建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椅子,后者不是用来坐的,而是放置他的双手。 面对他的一块空地上,零乱地摆放着七八张椅子。 他已经接见几拨人,分别布置任务,现在,轮到了行动组。 这是一个临时小组,共有六名成员,组长枚千重,副组长枚忘真和另一名农场子弟枚英幻,三名成员是陆林北、陆叶舟和枚岳轻,这些人从小就认识,曾组成农场中有名的小团体。 他们也都是三叔的学生,多年过去,重新坐在对面,仍能感受到当年课堂上的压力。 “系统内必有敌方间谍,这方面我已安排人手,不用你们管。头顶上的飞船以及各大行星的反应,连我都管不了,你们更不必插手。老司长已经与信息司崔家谈判,全面停战,所以我不允许你们当中的任何人,再去惹事。” 三叔说这话时,毫不隐讳地看向枚千重。 “如果对方惹事呢?”枚千重果然发问。 “忍着。” “忍到什么程度?” “嗯,这么说吧,如果崔家派人暗杀你,你最好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等死,过后,可能是很久之后,但不会是永远,应急司会为你报仇。如果你躲避,甚至反抗,引发新一轮混战,那么,我会将你铐起来,亲手交给崔家,而且不再为你报仇。明白了?” 枚千重笑了笑,“明白,希望崔家人也是这么想的。” 三叔当他是课堂上一名淘气的学生,教训一番之后再不理会,继续道:“敌人使用了一些奇怪的武器,其来源也有人在调查,与你们无关。这们这一组,只有一个任务,调查那些有嫌疑的组织……干嘛?” 三叔厉声喝问,将举手的陆叶舟吓了一跳,又将手放下。 “有话快说,你的嘴不是一直很快吗?” 陆叶舟笔直地站起来,伸手指指身边的陆林北,“老北做过不少研究,还列了一个嫌疑组织的表格。” 陆林北真希望陆叶舟能马上闭嘴,可是所有目光已经集中过来,他只好说:“都是一些公开的资料,加上一点乱猜。” 三叔却来了兴致,“多说几句话死不了人,站起来,你有五分钟时间。” 陆林北起身,“根据公开信息,我选中九个目标。” “九个?”三叔哼了一声,“还不如将所有组织都列进去。先告诉我,你是如何利用公开信息的?” 陆林北脸上微微一红,“打一个比喻吧,过去的几年里,应急司若是做成什么事,农场的几位家长就会特别高兴,甚至在家里举行聚会,他们未必知晓什么,只是受到这边情绪的影响。” 三叔看向四名枚家人,“瞧,你们就是这样泄露信息的。” 枚千重等人急忙摇头,都说自己从来不会将司里的事情告诉家里人。 三叔挥手,制止他们说话,向陆林北道:“继续。” “信息是一片海洋,透露的内情不多,但是它有起伏,有波浪,观察变化的幅度,或有所得。刺杀继承人是件大事,背后的组织虽然不会公开承认,但是内部肯定很得意,会在发布信息的数量与用词上,略有体现。” “你这种分析信息的方法,费时费力,不会太准。” “是,所以我选定九个对象。” “简单点说。” “星联和第一光业集团算一个,还有三家公司,星际交通协会、栾氏行星开发公司、无限光业公司,这四家对第八行星都具有重大利益,但是在公开信息上表现出的变化也最不明显。” “这四家不必说了,不归你们管。”三叔简单直接。 “还有五个极端组织,暗杀事件之后,表现得最为兴奋,信息量增加幅度比别家都要多,我按可疑程度排序,分别是:未来之鞭、开拓主义者的团体一零九零、星际孤儿互助团、军事理论派和引擎组织。” “这些组织的主张你都了解?” “相关信息都是公开的:未来之鞭要用强硬手段推动全体人类关注科学,开拓主义者希望立刻放开对星球所有陆地的限制,星际孤儿互相团……要争取平等权利,军事理论派认为尽快武装翟王星,引擎组织与开拓主义者的想法类似,但他们瞄准的是宇宙,希望重启地球时代的大开发计划。第八行星应该归谁所有,他们的想法各不相同,但是一致反对由某个人或者某个公司继承。” “开拓主义者的那次游行,明显是安排好的,你却只将他们排在第二位?”三叔好像又回到课堂上,用提问向学生施加压力。 “我亲眼见到那场游行,他们的组织极其混乱,我有理由相信,他们是受别人指使。在这些极端组织当中,未来之鞭架构最为严密,理念也最顽固,也有本事弄到间谍的武器,甚至造出一具非人类的躯体。而且,乔教授和飞船上的人都提到原点,而原点正是未来之鞭的重要理论来源。” “坐下吧。”三叔好像突然失去了兴趣,“分析得不错,但是没什么大用,任何一位调查员或者分析员,最多用三个小时,就能得出同样的结论,范围更小,理由还要更充分些。” 三叔极少表扬学生,这次也不例外。 “你们六个人分成三组,老千是组长,和叶子一组,老英和小岳,你俩一直配合,现在是二组,忘真、老北是三组——别搞出事情来!” 听到最后一句,陆林北和枚忘真的脸都红了,枚忘真迅速调整,笑道:“肯定按时完成任务,至于怎么搞,三叔就不必管了。” 三叔阴沉着脸,继续道:“一组调查未来之鞭,二组调查引擎,三组调查一零九零,三天时间,遇到事情,向老千报告。记住,我要的不是分析与猜测,而是实地调查,所以将理论都扔掉,亲眼去看,亲耳去听,最后,给我一个定论:或者继续深入调查,或者完全排除。” 六人同声应是。 陆叶舟轻轻捅了陆林北一下,这是敬佩的表示,因为三叔要查的三个目标,就在陆林北列的名单中。 陆林北却有些失望,未来之鞭与开拓主义者已经露出马脚,他真正猜中的,其实只有一个引擎组织,还被他排在最后面。 三叔走到一根承重柱附近,在一堆东西当中找了一会,拎回一只很大的皮箱,往桌子上重重一放。 “一般来说,我反对间谍用枪,现在也反对。但是形势发生变化,而且已经有人开了第一枪。”三叔看向枚千重和陆林北,目光严厉,两人都不敢迎视,“你们总得有点自保能力。” 皮箱打开,露出里面五花八门的武器,“除了对崔家,你们可以使用武器,但是别给我惹麻烦,我可不想听到某个没死透的人,捂着伤口到处胡说八道。尤其是你,老北,这不是学校,所以不要再摆出一副犹犹豫豫的鬼样子,网络或许正在将你遗忘,刺客不会,像他那种怪胎,很可能认准目标就不放手,非要在你身上弄个窟窿不可。组织人手紧张,没有余力再玩引蛇出洞的把戏,所以,你可以开心地自己保护自己了。” 第二十七章 帮手 (感谢盟主:摇身一变。) 到了车上,枚忘真说:“你有什么计划吗?” 陆林北摇摇头,“你要是扔给我一堆文件,我知道从哪里着手,至于实地调查,我听你的安排,一切从头开始。” 枚忘真笑了笑,启动车子,“从头开始就太累了,而且也显不出应急司的本事,我带你去找帮手。” “游戏和密信怎么办?”陆林北还记得自己的职责。 “交给别人。你不会真以为那些密信很重要吧?” “你的意思是说……” “大部分密信是为了混淆视听,如果有人半路截取,多半会得到一段无用的废话。‘谣言止于更多谣言’,就是这个意思。” 陆林北发了一会呆,没想到他与陆叶舟的工作原来如此的不重要。 “哈哈,别太在意,都是从这一步做起来的,而且,也不能说完全无用,一些密信真是从外星球发来的,以证明渠道畅通。” 当地时间已到夜里十点,正是旧城区一天当中最为热闹的时候,衣饰鲜美的男女成群结队走进娱乐场所,客客气气,彼此谦让,等到走出来时,全变了一幅模样,好像在店里被更换了大脑,与身体还不能协调一致。 枚忘真带陆林北进入一间酒吧,要了两杯酒,举杯道:“庆祝一下吧。” “庆祝什么?” “我的愿望似乎有实现的可能。” 枚忘真希望能遇上一场战争,能让她这样的间谍大显身手,真正的战争还没影儿,可是形势变得紧张,对间谍来说算是一次机遇。 陆林北笑了笑,“我还是要祝你的愿望不要实现。” “无趣。”枚忘真一饮而尽,然后监督陆林北将酒喝光,“你的酒量还没见长?” “没有。” “多锻炼就好,走,咱们去下一家。” “帮手……” “还没到时候呢,总不能现在就去干等吧。”枚记起身往外走,陆林北只得跟上。 “继承人!”有人大喊一声,陆林北大吃一惊,下意识要去摸枪,被枚忘真一把按住。 “我就是继承人之一,老子发达啦,哈哈,第八行星有万分之一属于我!知道那是多少钱吗?能买下半座翟京!来,这轮我请,都别废话,给我喝,给我欢呼……” 原来是一名酒鬼在胡说八道。 走在街上,陆林北说:“第八行星的事情再不敲定,怕是有人要发疯。” “已经有人疯啦。”枚忘真示意陆林北看向街道对面的几个人。 三男两女,穿着奇装异服,手里举着手写的标语牌,一边跳跃,一边呼叫,试图吸引过往行人的注意。 “继承人,带上我,费用低廉,终生效忠。”标语内容基本类似。 越往人多的地方走,星球继承人带来的影响越发明显,有冒充的,有羡慕的,也有憎恨的,一名刚从酒吧里走出来的男子,指天骂道:“杀光那些王八蛋继承人!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就能不劳而获?” “星联还没决定给予孤儿继承权,他们激动什么?”陆林北莫名其妙。 枚忘真不以为然,“大家激动的是钱,不是继承权。别少见多怪,喝酒才是正事。” 他们走进又一间酒吧。 这是流行多年的喝法,每间酒吧喝一两杯,然后步行换一个地方,美其名曰“活血醒酒”,谈论起来,就是“咱们要喝哪条街、哪个区”。 喝了半条街,陆林北就已经晕头转向,越是想走直线,越是撞到店门或者行人,惹得枚忘真哈哈大笑。 说来也怪,随着醉意上升,周围的噪音变得悦耳,古怪行为成为友善的表示,在一次扶墙呕吐之后,陆林北明白了买醉的含义:他正在融入众人,融入城市,好像又回到农场,遇到的每个人都是亲友…… 可他还是保持一线清醒,抓住枚忘真的手腕,认真地说:“不能再喝了,咱们还有任务。” 枚忘真毫无醉态,拖着陆林北往前走,“让任务见鬼去吧,完成又能怎样?不过证明一群疯子真是疯子而已。” 在酒吧里,枚忘真没再逼迫陆林北喝酒,单独要了一杯,陆林北犹豫片刻,也要一杯。 “怎么又能喝了?”枚忘真略带嘲讽地笑问道。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喝。” “哈哈。” 他们越走越远,拐到临河的一条街上,从这里能望见远处的垃圾岛,隐约能嗅见岛上的一丝怪味,可这丝毫不影响临街店铺的受欢迎程度,客人仍然需要排队。 陆林北见门就要进去,被枚忘真拉回来,“那里可不是喝酒的地方,农场来的傻小子。” 他们进入一间普通酒吧,没有服务员,只有一排排的自动售酒机,扫描人体特征,以体内芯片付款,然后倒出客人选定的酒品。 桌子都被占用,两人站到吧台边喝酒。 “还要喝多少?”陆林北觉得自己快要服输了。 “咱们已经喝了一条半街……算了,饶了你,再喝半条街吧。” 陆林北哼哼两声,努力将酒倒进喉咙里,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去找卫生间呕吐。 过后,陆林北用凉水洗脸,稍微清醒些,对着镜子里的人说:“最后一杯,这是最后一杯,绝不能……” 他带着一腔斗志走出来,想要说服枚忘真也停止喝酒。 吧台边,枚忘真被一名男子纠缠,至少在陆林北看来,那就是纠缠,男子似乎在动手动脚,在酒吧里这是常见的事情。 陆林北稍微再清醒一点,也会上前问个明白,客气地请对方离开,可他只是自以为清醒,体内热血沸腾,连个念头都没转,冲上去给男人一拳。 男人也不服软,挺身还击,两人挥拳互殴,周围的客人停止吹牛与闲聊,拍桌子叫好。 酒吧里没有服务员,却有安全员,两名壮汉像是从神灯里冒出来的家伙,上前将打架的客人分开,然后半客气半威胁地发出警告:再闹下去,就要将他们扔到外面的河里去。 枚忘真将陆林北拽到一边,笑道:“傻瓜,这时候胆子又大了,那就是咱们要找的‘帮手’。” 陆林北愣住了,酒一下子醒了六七分。 对面男子悻悻走来,在安全员的监督下,与陆林北握手言合,“蔡捉武,不打不成交……真姐,他真是你带来的?” “陆林北,抱歉,我有点……喝多了。” “呵呵。” 两名安全员满意了,还给三人找了一张空桌,然后消失在某个门后。 枚忘真介绍道:“蔡捉武是一零九零重要成员,同时也为应急司工作。” 蔡捉武长着一张略显浮夸的脸,对刚才的事情似乎还有点介意,摆手道:“不用多说,都是为了生活,资料我给真姐了,这些你们收好。” 蔡捉武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硬质门票,放在桌上,“明天下午一点半到三点半,有场集会,地点在票面上印着呢。需要我重点关注什么人,现在就可以告诉我。” “暂时没有目标。”枚忘真收起门票。 蔡捉武又道:“门票二百九十九点一张,加五十九点可以得一份饮料套餐,加九十九点得一份小食,加二百九十九点,可以换到前排,加四百九十九点能与演讲人握手,额外再加二百九十九点,合影半分钟,加九百九十九点,演讲人亲笔签名画像一张,再加……” 枚忘真道:“只要门票。” “好吧,真姐记得把门票钱加在月底的账单上,没事我就走了。” “抱歉。”陆林北讪讪地说。 蔡捉武走后,枚忘真笑道:“想不到你也会打架,不过实话实说,真打下去,你好像不是对手。” 陆林北揉揉额头的青肿,也笑了,“所以酒不是好东西,瞧它把我变成什么样子。这位蔡捉武是同行吗?” 枚忘真带着陆林北离开酒吧,沿着河岸漫步,放弃另外“半条街”的酒吧。 “蔡捉武算不得间谍,连外围间谍都不算,他是线人,正式叫法是‘内部情报员’,没经过任何培训,做这一行纯粹是为多赚一笔收入。基本上所有的极端组织、敏感部门里,都有一两个这样的人。只要找出他们的喜好,再加一点适当的威胁,招募的成功率是百分之九十九。” “失败的百分之一是怎么回事?” “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只是说话留一线余地。” “如果开口招募之后才发现对方可能不接受,那就是咱们的失误了。” “没错,好在可供挑选的人总是很多。”枚忘真靠着河堤栏杆,抬头望向天空,“你懂得多,告诉我,货用飞船能当武器用吗?” “据某些人推测,能当,需要做一些改造,难度不小,如果运载的货物是能源,则会简单得多。有人描述‘能源就是被束缚起来的力量’,解开束缚,它就是武器。” “像传说中的天神一样,释放闪电,击毁地面上的一切,那真是壮观至极的场面。” “那是从天上看,站在地面上,就是另一种心情了。” “哈哈,可我即使被闪电击中,也会觉得壮观。” “未来之鞭和军事理论派都对你幻想的场面很感兴趣。” 枚忘真喝下的酒更多,脸上却只有一点点的醉意,斜睨陆林北,“你到底是不是真有胆子?” “那要看做什么事。” 枚忘真嫣然一笑,随即冷下脸来,“违背三叔和应急司的命令。” “嗯?” “一零九零是小角色,明天下午才有活动,难道咱们在此之前就这么闲着?” “可以研究一下资料,蔡捉武不是说给你……” 枚忘真连连摇头,“没意思没意思,我说的是冒险。” “你有目标?”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私下做过功课?”枚忘真迈步往前走,“无论如何我要去查个明白,就是现在。” 陆林北没有犹豫,急忙追上去。 “东西带着了?” 陆林北拍拍腋下,小巧的手枪仍服服帖帖地待在那里。 第二十八章 垃圾岛 垃圾岛上堆放着许多垃圾,有物品,也有人。 这是一座狭长的河心岛,早年间遍布仓库,用来存放电子器材,在多年前的一次经济崩溃期间,大批企业倒闭,人走了,商品却留下来,等到再被想起来时,绝大部分货物已经过时,连翻新的价值都没有,于是沦为岛上的第一批垃圾。 行政机关稍一疏忽,送到岛上堆积的垃圾越来越多,主要是电子产品,并因此滋生一个“寻宝”的产业,专门从成堆的垃圾当中寻找一点点可用的稀有金属。 从旧城区来岛上,没有路,也没有桥,只能乘船。 枚忘真神通广大,早就备下一艘小船,就在他们驻足的地方不远。 船行得慢,陆林北抓住船帮继续呕吐,枚忘真一边掌船一边介绍“任务”,“咱们去找‘铁拳’的线索。” 那名刺客一拳击穿车窗,能在车顶飞奔,由此在网络得到许多称号,“铁拳”是其中之一,最为流行。 “他躲在岛上?”陆林北有一点兴趣了。 “还不能确定。” “三叔说已经专门指派人手调查这件事。” 枚忘真笑了,“我知道,而且我知道他们的调查方向。应急司认为刺客接受了医学改造,比如改装合成骨骼,这一类手术受到严格限制与监控,确实值得一查。咱们走另一条路,应急司查合法数据,咱们去查非法渠道。” “岛上有人能做医学改造?” “嘿,岛上厉害的人物多着呢。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没有证据,只有一个印象,拿不准,所以没对三叔说。” “印象?” “我一看到‘铁拳’在车顶跑动的视频就觉得有些眼熟,想了很久,终于记起曾经在游戏里见过那种姿势。” “你也玩游戏?”陆林北惊讶地问。 “和你们玩的游戏不是一回事,待会你就明白了。” 小船很快靠岸,两人爬上一段七八米的斜坡,来到一条很久没修过的小路上。 岛上的气味有点奇怪,一股一股的,难得相同,一会像是剩饭剩菜,一会像是刚被磨削过的金属,更多时候是难以形容的臭味。 岛上的垃圾层层叠叠,陆林北在对岸看到的高层建筑,有一半其实是堆成山的垃圾挤压块。 “来吧。”枚忘真前头带路,因为灯光不足,每走一步都很小心。 前方出现几道晃动的光柱,还有粗野的叫喊声,陆林北伸手摸枪,枚忘真道:“用不着,是一群孩子。” 走到近处,陆林北果然看到十几名少年在空地上玩耍,或者是战斗,他们分成两伙,手持奇奇怪怪的“武器”,大概都是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互相进攻时,碎片乱飞,少数几人的头盔上有灯,照出有限的范围。 时不时爆发出来的笑声,表明他们不是在真打。 发现有人走近,少年们围上来,明目张胆地拦住去路,目光上下打量。 陆林北看清楚一些,少年们手里拿着的东西是各种电子废物的复合体,也不知用什么办法连接在一起,他们打来打去,比的就是谁的“武器”更结实些。 这可不像有趣的游戏。 “你们是警察?”一名少年不客气地问。 枚忘真摇摇头,“不是。” “那就是来玩的了?” “算是吧。” “先交上岛费。” “哈哈,小鬼,欺负我是第一次来岛上吗?带我去懒猫窝,给一百点。” “每人一百点?” “想得美,带路用得着这么多人?只要一个,谁认识路?” 刚刚还是好伙伴的少年们,立刻争抢起来,很快,一名看上去年纪最大的少年胜出,“跟我走。” 少年跑在前头,剩下的人又回到空地上继续打着玩。 岛上的路曲曲折折,很多时候要低头钻行几米洞窟,若不是有人带路,即便是常来的外人,也未必能找到目标。 灯光多了些,人也变多,多是看不清年纪的酒鬼,男女皆有,怀里抱着瓶子,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嘴里哼哼唧唧。 这是在旧城区里也很难见到的场景。 不到十分钟,懒猫窝到了,那是一幢不知建于多少年前的高楼,最上面几层似乎已经断掉,还剩下十几层坚守着,全靠周围堆积的垃圾保持不倒。 少年伸手指向附近一家与垃圾堆无异的小店,“给我买一颗通用型一级芯片。” “说好一百点,一级芯片至少要五百点。” “二手的,便宜。” “你一个小孩子,要芯片做什么?” “那你别管。” “我去看看,总之一百点,超一点也不行,芯片太贵的话,我就给你买别的,不准挑。”枚忘真走向小店,示意陆林北留在原地。 少年看上去十三四岁,满脸汗水与污泥,好像从来就没洗过澡,“她是你女朋友?” “不是。” “这么小气的女人,不适合你。” 陆林北笑了一声。 “懒猫窝其实不是岛上最好玩的地方,还有更好的,各种都有,想去吗?我可以带路。” “有人能做假肢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我是说玩的地方。你想要假肢,瞧瞧这个怎么样?” 少年将手里的“武器”递过来。 那是一根合成材料制成的短棍,一米多长,初始用途不明,现在上面粘面了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大都是电子器件,其中就有几枚指盖大小的通用芯片,像是镶在上面的珠宝。 “这算什么假肢?” “可以当拐棍,还能打仗,别看它长得丑,技术含量还是挺高的,一般人……” 枚忘真走回来,将一枚极小的电池扔给少年,“正好一百点。” 少年接过电池,转身跑开,十米开外大喊道:“小气鬼!丑八怪!” “他们没有体内芯片吗?”陆林北问,猜测这些孩子只要东西不要钱,是因为根本没有银行账户。 “出生的时候都有,还没学会说话,就被父母拿去卖掉了,即便侥幸留下来,长大之后自己也会卖掉。走吧,你在看什么?” “那孩子手里的东西挺有意思。” “哈,你可真是第一次进城,那是穷人的东西,类似于磁性积木,利用一点电力,将各种东西吸附在一起,有人用来制造艺术品,孩子当玩具。你能想象吗?岛上灯光不足,他们却拿仅有的电池来玩。” 说着话,两人进入建筑,在黑暗的走廊里摸索一段路,枚忘真敲响房门。 门上打开一个小洞,从洞里伸出一只毛绒绒的拳头,陆林北又要摸枪,枚忘真却不当回事,抬起右手晃了一下,拳头缩了回去。 陆林北明白过来,枚忘真这是在交钱。 普通人的账户与体内芯片相关联,每笔资金往来都有迹可循,明显不利于黑市交易,为避开监管,某些人植入更多芯片,大多装在手指内,外边套一枚特制的戒指,可以随时关闭芯片,防止被追踪。 陆林北手指内也有一枚芯片,但是没那么多功能。 枚忘真和刚才伸出来的拳头,都有多余芯片,接近之后,完成一笔交易。 陆林北忍不住想,这些芯片的来源或许就是外面那些野孩子。 门打开一半,刚容两人先后进入。 看门人是名又高又壮的男子,伸手往里面一指,说:“七十七号。” 七十七号房里摆满仪器,分左右两排,每排又分上下两层,仪器看上去很简陋:一张可以躺下的椅子,与墙壁相连,上方有一块玻璃罩,大概能遮住半身。 椅子上几乎坐满了人,只在最里面的下层还剩两个空位。 枚忘真说:“运气不错,我最讨厌上面一层。” “这就你说的游戏?”陆林北小声问。 “就是它,几年前终结了岛上差不多所有毒品。” “听上去可不像好东西。” “试过才知道,我先来,十分钟,你将我拽起来。” “拽起来?”陆林北没明白这句话的确切意思。 枚忘真坐在一张椅子上,拿起挂在侧面的一根金属圆环,“就是将它从我头上拽下来、扯下来,随你便,总之把它取下来,我就醒了,我可能会反抗,你得用点劲儿。” “有这么严重?我看其他人都是独自来的。” “这里最低消费一小时,时间一到,你愿意不愿意,都会被强迫醒来,可我不想在里面待太久,所以需要你来帮忙。” “明白,你不会有危险吧?” “别想着救人啦,这不是那种地方。坐下,你这样会很扎眼。” 陆林北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枚忘真刚要将圆环戴在头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提醒道:“在我醒来之前,你可不要碰这东西。” “好。”陆林北根本就没产生兴趣。 枚忘真躺下,很快就不再动弹,像是睡熟了。 陆林北也躺下,脑子里转个不停。 房间没有门,时不时有人影从外面走过,显然是在查看里面的情况,防止有人制造麻烦,屋子里似乎没有监控设施。 灯光很暗,陆林北看见墙边的几件装饰品,明显也是用电子器件吸附在一起做出的造型,离艺术品和垃圾都只有一步之遥。 时间过得很慢,陆林北隔几秒钟就看一眼枚忘真,她脸上浮现略显呆滞的微笑,这里所有人都是这种表情。 他已经猜出来,这是一种沉浸式游戏,技术大概还不成熟,对人体有损害,所以才会藏在垃圾岛上,沦为黑市的一部分。 陆林北决定永远也不带陆叶舟来这个地方。 剩下的一点时间里,陆林北观察周围的玩家,意外地发现大部分人衣冠楚楚,显然也是从岛外来的。 这个游戏的吸引力,比《母星领地》强大多了。 十分钟已到,陆林北立刻起身,伸手去拿枚忘真头上的圆环。 虽然早得到提醒,陆林北还是被枚忘真的反应吓了一跳,她连眼睛还没睁开,就已张牙舞爪地乱抓乱挠,试图夺回圆环。 陆林北一只手死死按住她的肩膀,将圆环取下来。 枚忘真剧烈地呼吸,终于睁开双眼,眼神涣散,喘了将近一分钟,才恢复正常,双手抱头,喃喃道:“我真的不能再接触这东西了。” “好些了?”陆林北问。 枚忘真抬起头,找回真实的感觉,“他在这里,‘铁拳’就在这里,我看到他了,他的身体一定就在附近。” 第二十九章 沉迷 陆林北与枚忘真刚走到门口,就被一名壮汉拦住。 “出口在那边。”壮汉冷冷地说,不准客人往别处乱走。 “时间还没到呢。”枚忘真带着陆林北又回到原处。 壮汉已经走开,枚忘真道:“没必要惹是生非,我再找一个帮手。” “通知老千。” “这里房间多,玩家也多,得彻底搜查一下,老千没这个权力,咱们只能——”枚忘真用嘴型吐出“报警”两个字。 陆林北一愣,总觉得间谍报警似乎有点古怪和可笑。 “忘掉电影吧,咱们和他们的合作多着呢。你一入行就遇到各种事情,有点被老千带歪了。” 陆林北苦笑一声,对“带歪”两字深有体会。 “你玩会游戏,我叫醒你。” 陆林北摇摇头,“我想我还是别接触这种东西为好。” “你不想看看游戏里的那个家伙?” 陆林北拿起椅子边上的圆环。 “你是新手,坚持不了多久,我给你五分钟,强度设在最低,场景替你选好,是初级区域,目标应该会去那里。” 枚忘真将陆林北轻轻按倒,给他戴上圆环,说了一声“闭眼”。 陆林北只觉得眼前一黑,瞬间恢复正常,周围没什么变化,于是说:“这东西好现出问题……” 枚忘真已经不在身边,那些仪器也都变得空荡荡,没有玩家躺在上面。 原来他已经进入游戏。 周围的环境如此逼真,连墙上挂着的古怪艺术品,都照搬现实,分毫不差。 陆林北抬手摸了一下,发现头上的圆环已经没了,但是多了一顶头套,遮住多半张脸。 他站起身,低头看去,除了头套,身上其他地方都没有变化,想象自己现在的模样,陆林北觉得十分可笑。 游戏里能做什么?该做什么?陆林北一无所知,也有系统给予提示,但他感觉很好,一切都好,残存的一点醉意消失无踪,头不疼,胃里也不再翻涌,每一次呼吸——在虚拟世界里,他仍然有呼吸的感觉——都像是宅居太久的人第一次走进森林里。 他握了一下拳头,从未如此有力,迈出一步,从未如此轻松,轻跳一下,从未如此矫健,落地时又如此稳重。 进入游戏不到十秒钟,陆林北已经完全承认它的好处,这的确是《母星领地》比不了的。 他走到房间门口,对多出来的房门不再觉得奇怪。 推开门,外面不是阴暗的走廊,而是一片住宅区,看风格,属于比较新的城区,房屋、街道、草木、天空、阳光、微风、行人……无一不真,陆林北甚至怀疑现实世界中真有这么一个地方。 尤其是行人,陆林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在游戏里,人物太真实了,连表情都惟妙惟肖,当两名女子推着婴儿车从面前经过时,陆林北急忙低头,对自己的头套感到羞愧。 两名女子还真打量他一眼,快步走开,窃窃私语,似乎在点评这个怪人。 难道她们是玩家?陆林北忍不住想。 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所以站在街边发呆。 一名戴着半张鬼怪面具的男子跑来,扭头问:“第一次?” “是。” “怕什么,打啊,谁敢瞧不起你,揍他就是。”男子加快速度,抬脚踢倒一名女子,抓起车中的婴儿,胡乱舞动。 婴儿的哭声、女人的尖叫声,刺破街上的安静。 陆林北大怒,正要上前干涉,就听到呼喝声迅速由远及近,一大帮奇装异服的家伙顺着街道跑来,见到行人就打,像一群过境的蝗虫。 尖叫声汇成一片。 “笨蛋,新人福利都不知道享受。”有人冲陆林北大声道,其他人哈哈大笑,很快分散开,闯进家家户户,尽情施暴。 所谓的新人福利,就是比别的玩家先到一步,可以多摧毁几名系统人物。 明知这是游戏,受摧残的人物都是虚拟,陆林北还是感到不安,而枚忘真说这才是低级区域。 这东西的确应该被禁止。 他放弃“救人”,向不远处的一幢房子跑去,因为他看到了枚忘真说的那个人。 “铁拳”换了一身装扮,但是风格没变,还是套头衫,加半张面具,这回不是骷髅,而是一张扭曲的笑脸。 没变的是走路姿势,步子很大,总像是要跳跃,即便是在游戏里,他似乎也在努力摆脱地心吸引的束缚。 “铁拳”应该是老玩家,来初级区域做什么? 陆林北的疑惑很快得到解答。 十几辆警车飞驶而至,数十人下车,手持枪械或者刀棍,这是游戏违背现实的一处小小改动,大概是为即将开始的打斗增添趣味。 “铁拳”从屋子里跑出来,喊了一声:“我来处置,你们继续。”他看了一眼戴着可笑头套的家伙,“新人滚开,这里是我的地盘,交费才能得到保护。” 陆林北正要开口,只觉得头疼欲裂,眼前的一切迅速变得模糊…… 他又一次回到椅子上,周围的人与物都在。 “五分钟了。”枚忘真盯着他,“还行,你陷得不深。在里面没怎么玩吧?” 陆林北摇摇头。 “看到了?” “很有可能是他,但我不能确定。”一旦离开游戏,回忆开始变得模糊,“我应该再进去看一眼……” “就是这个想法让许多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枚忘真看一眼周围的玩家,自从他们来了以后,还没有任何人苏醒,“一些深度痴迷者根本醒不过来,要靠外界输液维持生病,等到财产用光,生命也跟着结束……” 壮汉停在门口,盯着这两个不好好享受快乐的玩家。 枚忘真示意陆林北离开,大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关闭,对这两人能保持清醒而感到不快。 他们到楼外的小店里坐会,从这里正好能看见出入口,如果大楼另有通道,就没办法了。 “那小子一时半会离不开,不用盯那么紧。”枚忘真要了两杯饮料,店里还有几名客人,趴在桌上睡觉。 小店是间杂货铺,几乎所有物品,从桌椅柜台到墙壁与屋顶,全是用电子垃圾改造的,陆林北就坐的椅子,从前应该是一台工业机器人,说是“机器人”,其实没有半点人的样子,更像是一只多足昆虫,经过改动与固定之后,成为座椅。 饮料杯子也是半透明的零件,正方形,拿在手里颇不舒服,饮料似酒非酒,仿佛腐败已久的某种混合液体。 枚忘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小声说:“最好尝一口,店主盯着你呢,你得入乡随俗。” 店主是名老头子,坐在柜台后面,几乎不动,店人要什么,他就操纵一条机械手臂,准确无误地找出来,在他身后,类似的手臂有十几条,长短粗细不一,不用的时候缩成一团,像是死去昆虫的螯肢。 没错,整个店以至店主本人,都像是怪异的机械昆虫。 陆林北急忙拿起杯子灌了一大口,饮料的味道先甜后辣,很快又涌出一股酸味来。 枚忘真捂着嘴,笑道:“你真喝了!” 陆林北连咳几声,眼泪涌出,再看店主时,老头子纹丝不动,神情不改,注意的目标根本就不是这桌客人。 “你也喝了。”陆林北哑着嗓子说。 “这种东西沾下舌头就够了,你当水喝。” 陆林北笑着摇摇头,转回正题,“真是那个人吗?我只有六七分把握。” “那就够了,抓到人一查便知,像他那种改造程度,不会有几个人” “游戏里的场景是从现实中移植的?” “不清楚,反正我在现实中从来没见过类似的街道与社区。” “你在游戏里是什么角色?” 枚忘真笑了,“游戏就是游戏,除非你在里面遇见我,否则我不会告诉你任何角色信息,因为游戏与现实毕竟不同,有些事情在里面能理解,在外面就会难以接受。” 陆林北明白她的意思,那些在游戏里杀人放火、胡作非为的玩家,肯定没法得到现实世界的理解。 残忍的游戏他不是没接触过,可是如此逼真的画面,还是超出他的想象,即使已经离开房间,尖叫声似乎还在耳内回荡。 “这样的游戏不应该存在。” “警察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很麻烦,如果立刻铲除这个地方,很可能导致几十、几百名玩家丧命,他们沉迷得太深,很难唤醒,终止游戏,则更加危险。” “放任他们玩下去,与鼓励慢性自杀无异。” 枚忘真耸耸肩,“所以才叫麻烦,留也不是,动也不是,只能暂时假装看不见,等到问题严重到引发社会关注,再来一次彻底解决,到时候即便牺牲更多,也能得到民众的理解与支持。” “这是政客的想法。” “咱们和警察一样,都得服从政客的命令。” “警察能在这里搜查?” “只要不是大规模搜查,懒猫窝对警察的行动也是假装看不见。老话说的,生活里充满妥协,所以千万别较真,越较真,得到的反馈越虚假。” “这可不像你的话。” “哈哈,不是告诉你了嘛,老话说的,我没有那么老。” 有人从外面进来,枚忘真立刻挥手打招呼。 陆林北转过身,看到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他与这座小店的风格如此格格不入,就像是一条狗不小心一脚踩进仓鼠的领地。 “你尽给我找麻烦。”男子走近,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 “是麻烦总在找你,谁让你……想不到你也是个叛徒。”枚忘真的神情由欢快变成了冷漠。 陆林北又一次转过身,看到枚千重站在门口,正微笑着冲他摆手。 第三十章 换位 枚忘真坐在船头,背冲其他人,像个赌气的孩子。 枚千重开船,问道:“是谁的主意?” 枚忘真没好气地说:“是我,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我没意见,整件事与老北无关,是我以副组长的名义命令他跟来的。” “为什么要处罚呢?你们两个可是立了一件大功劳。”枚千重丝毫没有生气的模样,介绍道:“这位陆林北,也是农场的人,这位林莫深林警官,在警察总局工作。” 两人握手,互道你好。 前面的枚忘真头也不回地怒道:“老北,别理他,他是叛徒,背叛我的信任,从今以后,咱们都不要再跟他合作。” 林莫深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对着陆林北说话,却是向枚忘真解释,“我们经常合作,但这次不同,岛上鱼龙混杂,早就受到警察总局的关注,我们得到严令,不许打草惊蛇……” “找个人而已,又不是让你翻遍整座岛,怎么就惊着蛇了?前两天还有警察上岛抓人,也没见惊着什么。”枚忘真怒冲冲地打断,仍然不回头。 “现在的情况真是非常复杂,警察上岛都要向总局备案,而且……” “我不想跟你说话。”枚忘真厉声道。 林莫深又露出一丝苦笑,对陆林北说:“你的名字有点耳熟,你是不是……新闻里的那个人?” “是我。”陆林北点点头,“想不到还有人记得。” “职业习惯,这样看来,你真的不是继承人。” 陆林北也露出一丝苦笑,“我连个美梦还没来得及做呢。” “哈哈,抱歉,我不该提这事……” “老北,不准搭理他!”枚忘真大声命令道。 陆林北做个无奈的表情,林莫深还以一个更无奈的表情,两人又握下手。 到了岸边,枚千重拉住快步要走的枚忘真,“我的好妹妹,算我求你了,给我留一点面子,我好歹是你们的组长,区域组长,你总这样擅自行事,让我颜面何在?老司长不太管事,可现在三叔来了,他这个人最死板,你是知道的,他一发怒,真会将咱俩撵回农场。” 枚忘真怒气稍解,“抓到人我肯定会交给你的。好吧,以后再有线索,我提前告诉你,但你不准将任务交给别人。” “你想做的事情,我什么时候阻拦过?” “更不准……像他那样。”枚忘真怒视站在一边的林莫深。 枚千重笑道:“其实你得感谢林警官,要不是他通知我,你真会惹麻烦的,司里希望顺藤摸瓜,不想这么快抓人。” “少来唬我,‘顺藤摸瓜’肯定是你的主意。” “好吧,是我的主意,你能听我一次不?” “你是组长,但是抓人的时候……” “你已经预定了,肯定就是你的。” 枚忘真这才露出一丝微笑,向陆林北道:“走吧,跟我回家。” 陆林北看向枚千重。 “副组长的命令,你得听。”枚千重在陆林北后背轻推一下。 陆林北追上去。 两人一路无话,找到车子,街上的行人已经变得稀少,没有那些喧闹,旧城区的衰败一下子显露无疑,比垃圾岛好不了多少。 “去哪?”陆林北问。 “回家啊。”枚忘真启动车子。 “我还能回那个地方吗?” “回我家。” “嗯?” “嗯什么,你害怕?” “不怕,可是……” “那就没问题了。” 车子上路,驶出旧城区,驶往临湖大街。 枚忘真的住处从外面看很大,里面却没有太多房间。 “委屈你睡沙发,以后再给你找地方。” “好。”陆林北不挑剔,惊讶地发现自己从农场带来的皮箱就放在客厅里,“是谁送来的?” “后勤组,一群小可爱,总能将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按正常程序,你和叶子离开通信组之后,就该去后勤组锻炼一阵子,工作非常无聊,但是可以了解组织的架构。” “等任务完成,我和叶子还是得从通信组做起。” “估计是,司里对升职流程特别严格,但是立功之后,流程会缩短。好啦,你肯定也累了,快睡吧,洗澡去那边,我得先写份报告。” “报告?” “老千每天都要一份活动报告,在别的事情可以马虎,在这种事情上,老千在意得很。”枚忘真走向卧室,脚步轻快,好像一点也不疲倦。 陆林北拿出手枪放好,去冲个澡,回到沙发上躺下。 沙发很舒服,就是客厅太大了些,有点空旷,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千万不要这时候“犯病”,错过应急司难得一遇的大行动。 他开始理解枚忘真的“希望”了,冒险就像岛上的那款游戏,初一接触时,刺激强得有些骇人,可是食髓知味以后,再难忍受无聊的日常游戏。 “他俩大概是一对恋人。”陆林北想,心情平静,可是过去的经验告诉他,明天一早这份平静未必还能保持。 他睡着了,梦到那个他只玩过五分钟的游戏。 再睁眼时,天已经大亮,陆林北继续躺了一会,起身走了几步,欣慰地发现,他没“犯病”,一切正常,或者说一切接近正常。 枚忘真从厨房里走出来,托着两盘饭菜,笑道:“真巧,你是闻到饭香了吧。没有好东西,只有便捷餐,希望你还能吃得下去。” “我已经爱上便捷餐,可吃一辈子。” “哈哈,那你的人生太失败了。” 两人就在沙发上吃饭,枚忘真道:“时间还早,但是咱们可以先去会场观察情况,我昨晚看了蔡捉武提供的资料,这个一零九零不像一个正经组织,倒像一家公司。” “极端组织大都如此,上层是几名职业活动家,靠此为生,吸引的会员越多,赚钱越多,所以观点越来越极端,但是说得多做得少,他们也怕进监狱,那样的话,赚钱就没意义了。” “你对这些组织了解倒是挺多,我不行,我主要跟崔家以及外星间谍打交道,蔡捉武这个线人,还是几个月前从别人那里接手的。” “我说的这些,公开信息里都能查到。” “那也得花费精力去查啊,让我做这种事情,不如让我去应急司守大门。收拾一下,出发吧,看你在一零九零那里能找出什么线索。” 两人开车,按照票面上显示的地址,来到旧城区的一幢商业大厦里。 聚会定于一点半开始,他们早到了将近一个小时,会场刚刚布置完成,一些工作人员正在调整细节。 两人的门票属于最普通那一档,只能坐靠后的位置,已有一些观众入场,稀稀拉拉分坐各处,看上去都很普通,不像是极端主义者,倒像是来看电影的闲人。 枚忘真沉默了一会,突然道:“还以为三叔来了之后会有改变,结果还是那么保守,总是监视、跟踪,总想钓什么大鱼,结果连小鱼也跑了。” 她还对昨晚的事情耿耿于怀。 陆林北一直在仔细观察,回道:“三叔经验丰富,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三叔自己说过,他的经验应付不了新状况。算了,不说这些,咱们的级别太低,怎么想的没人在乎。你看出什么了?” “一无所获。”陆林北说的是实话,会场里的观众逐渐增多,个别人看上去有点古怪,但也是那种常见的古怪,不值得关注。 会场里大概能坐四百余人,临近开始,才有人坐到前几排,而且一直没坐满,看样子愿意花大价钱的人还是不太多。 枚忘真凑近些小声说:“以后你不会出卖我吧?” “像林警官那种‘出卖’?不会,只要你还是我的上司,我就不会。” “以后说不定谁是谁的上司。” “林警官后来又向你道歉了吧?我觉得你应该接受。” “他才……你昨晚偷听我说话?”枚忘真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 “没有,我猜林警官会私下里向你道歉。” 枚忘真歉意地笑了笑,“你猜得真准,那个家伙……算了,不说他。” 会场里大概坐了七八成观众,以这个时间段来说,算是不错的成绩。 演讲人准时到场,获得热烈的掌声,演讲内容却很老套,一切社会问题都被简化百分之九十和百分之十这两个数字:百分之九十的土地尚未开发,百分之十的定居点挤满了人;百分之九十的财富被百分之十的上层掌握;百分之九十的劳动被浪费,只有百分之十产生效益…… 陆林北很快就转移观察目标,看到坐在最前排的蔡捉武,他总在适当的时机带头鼓掌或者叫好。 前排人物有一多半是组织里的高层成员,却没有一位能引起陆林北的兴趣。 应急司监控一零九零已有年头,若有怀疑目标早就应该得到确认。 陆林北开始在观众席中寻找可疑人物,的确有几个人表现得极为兴奋,鼓掌时比蔡捉武还要及时与卖力,具有真正极端主义者的气质。 一些工作人员也注意到他们,上前小声问话,大概是在推销套餐。 这些观众显得太生涩,执行不了严密的计划。 陆林北重新观察,从台上到台下,从前排到后排,还是没有收获。 “我想咱们是白来一趟。”陆林北说。 枚忘真深有同感,“蔡捉武正在打听策划那次游行的人,等他的消息吧。放松些,就当是休息。” 陆林北缩在椅子上,脑子却没有休息,假设自己就是幕后的主使者,来参加这种无聊的极端主义者聚会,有什么目的呢?拉拢高层?增长见识?还是…… 陆林北心中一动,忽然明白自己错在哪,他要找的人,不在台上,不在前排,也不在后面的观众里。 是那些工作人员,有些在维持秩序,有些在推销商品,还有一些,应该是一位,专找那些表现最为兴奋的观众,像是在推销套餐,却一次也没成功,他脸上也没有失望之色。 其实他正在从观众当中挑选目标——思想极端,能被培养成为杀手的人,就像“铁拳”一样。 换位思考之后,陆林北立刻发现找人非常容易。 第三十一章 跟踪芯片 “只能从人渣当中挑选间谍。”三叔面对学生们的愤怒表情,不为所动,一一回视所有投来的目光,“没错,就是人渣。只要你们做这一行,早晚有一天,你们会遇到这样的问题,要找一名‘内部情报员’,替你收集信息、传递信息,找谁?人渣是你们唯一的选择。” 原来“人渣”另有所指,在座的学生们心里舒服些,仍然以为三叔的话说得太重,身为老师,三叔有这个毛病,经常说些出人意料的狠话、怪话,用来吸引学生们的注意。 他总能成功。 按三叔的标准,一零九零的内部情报员蔡捉武算是一个“人渣”:爱钱的热情与赚钱的本事不成正比;毫无原则,无论是加入极端组织,还是接受情报机构收买,都没有半点犹豫;与此同时,胆子却不大,能被轻易恐吓住。 同理,杀手也有某些标准,不是太爱钱,就是太爱某种念头,有可能为之甘冒奇险。 这正是极端组织所能提供的“珍宝”。 现场不到三百名观众,真正被演讲打动,欢呼雀跃不能自已者,只有十来人,他们不可能个个都有利用价值,但是至少缩小了筛选范围。 有人正在做“筛选”的活儿。 那是一名工作人员,身材中等,大概三十几岁,穿着略显宽大的制服,在会场里走动得不算特别积极,但是目标明确,接近之后,神情和蔼,弯下腰,贴近对方悄悄说话,看上去与其他工作人员并无不同。 被他接触的观众,总是一会摇头,一会点头,通常点头多而摇头少,而且在他离开之后,观众的热情会明显变低,似乎开始思考某个严重的问题。 演讲结束了,接下来是握手、签名、合影的阶段,大部分观众离席,只有少数人留下,工作人员围上来维护秩序,只有一人随着观众往外走,并且脱掉外衣,混于众人。 “那个人。”陆林北小声说,起身跟上。 枚忘真愣了一下,她还在观察演讲台前的人群,但是没有多问,起身跟上,很快就弄清正在跟踪的目标是谁。 陆林北加快脚步,假装着急,与目标擦肩而过,枚忘真则留在后面,紧盯目标的走向。 陆林北站在大厦门口等候,先是看到目标走过,然后是枚忘真。 “去开车,我盯人,等我消息。”枚忘真小声说。 车就停在附近路边,陆林北启动车子,耐心等候枚忘真联系。 蔡捉武从大楼里走出来,跟几个熟人打招呼,然后若无其事地来到车边,敲敲车窗。 陆林北放下车窗。 “真姐呢?”蔡捉武一手按着车顶,俯身说话。 “有事先走一步。” “真是的。” “有事对我说。” 蔡捉武笑了一声,似乎不太情愿。 陆林北不再吱声,甚至连目光也移开,看向车外,做出准备离开的样子。 “好吧,我不想用网络通话……‘胡常熙’,告诉真姐这个名字,她明白是什么意思。”蔡捉武起身走开。 陆林北没等到通话,枚忘真自己小跑回来,进入副驾驶位,“走吧。” “去哪?” “随便兜圈,我已经给他安上追踪器,等他停下来咱们再过去,以免招引注意,这个人挺小心,不能跟得太紧。” 陆林北开车上路,“蔡捉武让我转告给你一个人名,‘胡常熙’。” “原来是他。” “他是一零九零的副会长,召集游行应该很容易。” “你知道胡常熙?” “公开资料里都有记录。” “我总忘记你有多爱看那些资料,蔡捉武给我的信息,应该让你整理才对。”枚忘真笑道。 “非常乐意。” “但胡常熙不会是重要人物,根据内部资料,他与蔡捉武差不多,是个拿钱办事的人。” “嗯,希望正在追的这个人能给咱们一点惊喜。” “你是怎么发现他有问题的?” 陆林北将自己的思路简单说了一下,枚忘真轻叹一声,“三叔教过的东西都有用,可惜经常想不起来。” 陆林北开车在旧城区游荡将近一个小时,枚忘真说:“他停下了,离这儿不远,前边左拐……” 枚忘真指路,陆林北将车开入临河的街道上,停在一幢古老建筑的对面。 陆林北扭头望了一眼垃圾岛,这里离他们昨晚喝酒的地方不远。 黄昏时的垃圾岛比晚上更显古怪,高耸入云的垃圾堆反射点点金属光泽,再加上一层淡淡的雾气,看上去比其他城区华丽得多。 枚忘真则盯着建筑,突然冷笑一声,“你猜老千是怎么决定的?” “跟踪,不要轻举妄动。” “老千从前不是这样保守的人啊,面对崔家,他可一点也不犹豫。” “那时候没人主事,现在有三叔。” 枚忘真摇摇头,“好吧。老千查到这个家伙的底细了,他叫巩生容,翟京大学毕业生,嗯,学历不错,工作经历就差些了,曾经做服务员,从两年前就没再工作过,加入未来之鞭,奇怪,他竟然不是一零九零的成员……不,一点也不奇怪,这就对了,未来之鞭是幕后主使,巩生容替他们物色合适的杀手。” “有点奇怪,我原本猜他是引擎组织的成员。” “为什么?” “引擎与一零九零的理念比较接近,只是前者要向星际进发,后者希望开拓本土。未来之鞭则不同,那是一个极端而又骄傲的团体,瞧不起其它的极端组织,认为他们愚昧落后,讲不通道理。” “未来之鞭真这样想?”枚忘真哑然失笑。 “不仅想,还说出来、写出来,所以经常与别的组织发生冲突,主要是在网上,打得很激烈。” “‘讲道理’能打过‘不讲道理’吗?” 陆林北摇头,“如果看支持者多少的话,未来之鞭在网上完全处于弱势,他们的长篇大论很少有人能认真读完。” “你读完了?” “读过一些。” “被说服没有?” 陆林北笑了,“我认可他们说的一些道理,即便如此,我也不支持他们的行为,更不会加入。” “接受道理但是不理不睬——听上去你在与未来之鞭谈恋爱。” 陆林北笑得更加大声,“巩生容出来了。” “糟糕,他换过衣服,将追踪器留在家里了。”枚忘真打开车载微电脑,果然,追踪器显示目标还在建筑内没动。 “我去跟上他。”陆林北说。 “不要,他可能很警惕,认出咱们是刚才的观众。老千让咱们服从命令,那就让他解决问题,而且未来之鞭是他负责调查的组织。”枚忘真操作微电脑与枚千重用保密通道联系,十指翻飞,然后靠在座位上,一言不发,大概五分钟之后,她说:“可以了,开车吧,走这条线路,老千让咱们跟踪。” 枚忘真将微电脑转过来,全息图显示地图与线路,终点是一个小小的红点。 “用体内芯片追踪?”陆林北开车上路,终点离此很近。 “是啊,知道他的身份信息,就能跟踪体内芯片,只是比较麻烦,需要向上头层层申请,通常得是副司长出面才行。看来三叔是真掌权了,老千一开口,要求就得到满足。” 小红点还在缓慢前进,陆林北开出一段路以后,将车停在街边,枚忘真下车去买了两份外卖,上车说道:“他什么都没发现,你要做好准备,咱们可能要追踪他整个晚上,或者更久。” “我没问题。” “其实不用跟得这么紧,完全可以坐在屋子里,盯着全息屏就可以,但是那样做的话,来不及处理紧急情况。” “明白。”陆林北并不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 他们总是等目标走出一段距离以后再开车跟上,只要视线中出现巩生容,就找地方停车,不让对方看见。 借助于先进的监控设施,跟踪任务变得尤为枯燥与无聊,车上的两人随意聊天,一会议论哪个组织最可能是幕后主使,一会回忆小时候在农场的快乐往事,以此消磨时间。 当地时间夜里十一时左右,老城区仍是人头涌动,巩生容终于进入一幢高楼,乘坐电梯到达二十七层。 枚忘真道:“我去安装窃听器。” “让我去吧。”陆林北请缨。 “你想试试?”枚忘真笑道。 “嗯,开车太无聊。” “你也知道无聊的滋味了。好吧,这个拿去,很简单,贴在门上就行,规定时间一到,或者被强行抠下来,它的内部会自动融解。” 枚忘真递过来一个三四厘米见方的小纸盒,外观花哨,与普通的小零食包装无异。 陆林北点点头,接过窃听器,刚打开车门,枚忘真又提醒道:“自然些。” 陆林北再次点头,对第一次执行这样的任务感到一丝兴奋。 可惜,任务还没开始就夭折了,他刚走到大楼门口,就被人叫住。 “嘿,老北,这不是你吗?真巧啊。” 陆林北转身,惊讶地看到陆叶舟正在不远处一辆车的旁边冲他挥手。 陆林北走过去,枚忘真也看到了,有些恼怒地下车,快步走来,进到后排,向前面的枚千重说:“不是说好让我执行任务吗?” 枚千重扭身笑道:“是啊,可咱们执行的不是同一个任务,我和叶子在跟踪‘铁拳’,他两个小时前离岛,一个小时前上去的。” “也是二十七层?”枚忘真问。 枚千重让开一些,让后排的两人看到全息屏,那上面,一红一绿两个小点停在同一个地方。 “窃听器呢?”枚忘真问。 “早就安好了,可他们一直没说话。”陆叶舟代为回答,“可能是用别的手段交谈。” “你车上不是有飞行器吗?可以在窗外监视。”枚忘真出主意。 枚千重摇摇头,“小心为上,不要引起怀疑……” 话音未落,四人同时听到楼上传来碎裂声,随后是惨叫声,没过多久,一具人形重重地摔在街道上,鲜血四溅,几名行人吓得惊声尖叫。 “老北留下。”枚千重当机立断,第一个下车,枚忘真与陆叶舟紧随其后,快步向大楼里跑去,要到二十七层查看情况。 虽然已是血肉模糊,在街灯的照耀下,他们还是能认出来,死者正是巩生容。 陆林北呆了一会,探头出车窗,向楼上望去,这一看不要紧,正瞧见一道身影在大楼外表向下攀爬,被对面楼的灯光照得忽隐忽现,像一只怪物。 第三十二章 游戏现实 大厦外墙上的人影爬得迅捷异常,离地还有七八米的时候,一跃而下,平稳落地,整整衣裳,若无其事地走开。 周围的行人多被死者吸引,都没有注意到上头的异常。 只有陆林北看到了,无比惊讶,甚至产生了幻觉,怀疑自己还留在岛上的游戏里,从来没有被枚忘真唤醒,正靠着管子维持生命。 直到“铁拳”走出几步,陆林北才反应过来,顾不得保密原则,立刻向枚忘真发送信息,通知她目标在楼下,随即下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枚千重肯定已经查出此人的真实身份,陆林北还不知道,仍在心里称其为“铁拳”,现在看来,这人不止是拥有铁拳,还有种种超乎寻常的能力。 游戏中的玩家穿越到现实中来,展开正邪大战,这是电影里才有的情节,陆林北看过,他现在只想知道,代表正义一方的“玩家”在哪里。 他摸出手枪,紧紧握住,手臂自然下垂、摆动,借着夜色掩饰手中的武器。 “铁拳”还跟游戏里一样,迈开大步,蹦蹦跳跳,不给任何人让路,直直地迎上去,最后总是对面的人主动避让,并投以不满的目光。 别打四肢,瞄准胸腹,陆林北想,一般来说,手脚能做全面改造,而体内器官终究还是比较脆弱——如果那仍然是一个人类的话。 他不可能是机器人,陆林北推测,第一,人类还没有这种技术,第二,机器人为什么要玩沉浸式游戏呢?现实世界就是他们的游戏场。 “铁拳”在前面拐入一条小巷,恰在此时,枚忘真的通话来了。 陆林北拨了一下耳朵,听到枚忘真的声音:“他现在是空白人,别跟太近,我们马上就追上来,千万不要动手。” “铁拳”也会复制并切断体内芯片,这意味着之前的追踪手段已经失效,陆林北急忙跟上去,拐进小巷之后放慢脚步。 “铁拳”走在前方十多米的地方,心情显然非常好,蹦跳得更加欢快,嘴里还吹出口哨。 小巷比较窄,行人也不多,对面走来三名酒鬼,勾肩搭背,走路歪歪斜斜,放肆地大喊、大笑。 他们不知道“铁拳”的厉害,只当是一个乱逛的少年,相隔甚远就开始辱骂、挑衅。 陆林北真想提醒他们一句,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走得更慢些,拉开距离。 将要相遇,“铁拳”突然站住,做出一个行礼的动作,脚尖踮了一下,突兀地晃下头,就像一具牵线木偶,或者是舞台上的小丑,用夸张的动作取悦儿童,对成年人来说,却带有几分轻视的意味。 对面的酒鬼被激怒了,骂骂咧咧地迎上来。 “铁拳”抬起一脚,踢飞一人,挥动手臂,打倒第二个,第三名酒鬼终于清醒,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哆嗦半天,说出一句“对不起”。 “铁拳”围着他缓缓绕行一圈,挨得特别近,鼻尖几乎触碰到对方的皮肤,像是在嗅闻什么,大概是他最喜欢的“恐惧”。 地上,被打倒的两个人正在低声哀鸣。 “你以为自己是这条街的主人吗?”“铁拳”开口问道,声音与在游戏里一模一样。 “没、没有,我、我不住在这里……” “你在哪里都不是主人。”“铁拳”一本正经地说,“即使在自己家里,你也不是,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老婆管得严?” “笨蛋!”“铁拳”显得十分恼火,“因为我,我这样的人才是世界的主人,你,和你一样的家伙,全是废物,苟活于世,唯一的贡献就是增加一点噪音。” “是是,我是废物,你……您是主人。”酒鬼被吓坏了,全身颤抖。 “铁拳”伸手扼住对方的脖子,将他慢慢举离地面,酒鬼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嗯,哼,啧,嘿……”“铁拳”发出奇怪的声音,似乎对下一步该做什么感到为难。 远处的陆林北已经躲在阴影里,对自己说:“他不会下死手,你不要出去。” 可“铁拳”迟迟没有松手,酒鬼挣扎的声音却越来越弱,对“铁拳”来说,这或许又是一场游戏,而且是在没有挑战性的初级区域。 陆林北再也忍受不住,抛开命令,从阴影里走出来,大声道:“嘿,小家伙,你可不够资格当任何地方的‘主人’。” “铁拳”扭头望来,扔掉手中的“猎物”,慢慢走近。 陆林北心脏狂跳,又一次提醒自己:瞄准胸部或者腹部。 “嘿,我认得你,你就是那个……我正找你呢。”巷子里很暗,“铁拳”还是认出了对方的容貌,语气变得高兴起来,“这真是……你在跟踪我?哈,今天出门的时候,我就觉得运气不会太差,没想到你主动送上门来。那天让你逃走,让我很气愤,非常非常气愤。” “你杀死我们八个人。”陆林北冷冷地说,脑子里快速将学过的射击课程回想一遍,那不是他的强项,但也不是太差。 “若不是为了引他们进入陷阱,我会一直追赶你,直到将你杀死,所以,他们是为你而死,不过没关系,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们。” “你跟应急司有仇?” “铁拳”停在十米以外,陆林北决定等他再走近些。 “仇不仇的我不知道,我是奉命行事。” “所以你并不是真正的‘主人’,而是打手。”陆林北嘲讽道。 “铁拳”果然还是少年心性,一激就怒,大声道:“你懂什么?你不过是普通人中的一员,你……谁要跟你废话?” “铁拳”突然加速,原地起跳,一步就跃出六七米。 陆林北再不犹豫,抬起手臂,先瞄准再射击。 黑暗中看不清详细状况,但是陆林北相信自己射中了,因为没有子弹被弹飞的声响,而且“铁拳”低头看了一眼。 “无耻的家伙……” 陆林北继续射击,每一枪都瞄准胸膛。 “铁拳”并非全身钢铁,但也没像普通人类一样中枪倒下,而是继续向前迈进,举起拳头,准备一招毙敌。 陆林北甚至没想过要躲避或是逃跑,全神贯注于开枪,每一枪都用尽全身力气,好像能传递给子弹…… “铁拳”一个趔趄,似乎终于感觉到子弹的厉害,转身逃跑,步子仍然极大,只是有些不稳。 陆林北继续开枪,直到有人将他的枪夺去。 “老北,子弹已经打光啦。”枚千重出现在身边,是他夺走手枪。 枚忘真也追上来,气喘吁吁。 陆林北已经僵硬的身体这才稍稍放松,“抱歉,我不得不动手。” “没关系,我将跟踪器射进他身体里了。”枚千重晃晃手里的另一支枪,原来是他加入之后,才将“铁拳”吓跑。 “你没受伤吧?”枚忘真问。 陆林北摇摇头,“没事。” 枚千重盯着他,“还能继续任务?” “当然,任务我也有份,谁也别想把我踢出去。” 枚千重笑了笑,“好,咱们回车上去,至少能追到这个家伙疗伤的地方。” 陆林北望了一眼远处,三个酒鬼不知何时已经跑得没影。 陆叶舟开车等在小巷外面,三人一上车,他就启动。 枚千重拿出微电脑,指着全息图,“追到了,叶子,跟紧些,不用再躲着了。” “好咧。”陆叶舟驾车追赶目标。 后排,枚忘真对陆林北说:“我们当时上了电梯,没办法立刻下来。” “我也是凑巧看到他从墙上爬下来。” “从大楼的外墙?”枚忘真难以相信。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可这是真的,他大概只有胸腹头这些地方还没有完全机械化,四肢都经过改造,有这种技术的医院不多吧?” 枚千重扭过头来说:“不是不多,而是根本没有,我们查过了,一些医院能将假肢做得与真人一样,力量、强度也都超出常人,但是达不到‘铁拳’的程度,远远达不到。按专家的说法,这对材料、电子等方面的要求非常高,医学界根本不会研究这些。” “军方。”陆林北道。 “第一,军方很弱小,没有财力开发这样的技术。第二,‘铁拳’再强,也没强过子弹,如果面对重型武器,他的机械四肢没有大用。所以军方开发这种东西干嘛呢?真到了战场上,一发炮弹就让他粉身碎骨了。” 枚千重说的很有道理,陆林北嗯了一声。 陆叶舟一边关注线路,一边说:“所以我猜是某家野心勃勃的公司做这种事,既有财力,又有技术,而且他们只想培养杀手,没想上战场。” “好好开你的车。”枚千重道。 “目标停下一会了,就在前面,车开不进去。” 枚千重将手枪还给陆林北,“子弹装好了,这回不用客气,见面就开枪。” “好。” 枚千重下车,跑在最前面,陆林北、枚忘真紧随其后,三人手里都握着枪。 陆叶舟坐在车里,喃喃道:“又把我扔在车上了,好像我没杀过人似的。” 这是一条更加狭窄的小巷,两边的高楼几乎就要撞在一起。 没有路灯,只有主街上投来的一线暗淡光芒。 枚千重跑到目标所在位置的附近,紧紧贴墙站立,身后的两人也都找掩护,对即将开始的战斗紧张不已。 等了一会,前方没有任何动静,枚千重联系陆叶舟,小声问:“他还在这里?” “没动,就在你们前面几米的地方。”陆叶舟回道。 枚千重小心地迈出三步,盯着地面看了一会,举枪的手臂慢慢放下,“过来吧,没危险。” 陆林北与枚忘真追上来,全都呆住了。 暗淡的光线下,“铁拳”已经变成一地碎片,头颅和躯干大致完整,两条腿和一条手臂被拆成十几块。 陆林北上前一步,弯下腰,看到那张脸上居然还保持着微笑的神情。 “他自己把自己拆掉了。”陆林北说,又一次感觉到世界的不真实,可是胃里的抽搐却一点不假,他得用尽全力才能忍住呕吐的冲动。 “铁拳”可能真将现实当成了游戏。 第三十三章 改造未完成 (感谢盟主:络绎cc) 尸体被重新拼凑在一起,躺在洁白的操作台上,栩栩如生,却一点也不像是人类,更像是制作精良的玩偶。 陆林北等四人站在一边,说不出话来。 操作台的另一边,站着林莫深林警官和一名医生。 此地属于警察总局的法医中心,如今这件事已不再是单纯的间谍任务,也是一桩骇人听闻的刑事案件。 “还好,最先到达现场的是你们,消息没有泄露。”林莫深接到通话之后,立刻采取行动,封锁区域,迅速将尸体运走。 “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枚千重不知该如何描述眼前的东西。 法医开口了,他与助手花了几个小时才将碎块拼凑完整,过程中发现不少有价值的信息。 “这是一具深度改造过的人体,技术非常先进。虽然遭到不少破坏,但是你们看这里,改造体与骨骼的连接没有采用钉子一类的东西,而是自然过度并长合,骨骼组织逐渐变为合成材料。以现在的技术,连接一根手指或许还可以,他连腿骨都能做到,而且非常完美,得用仪器才能完全分辨出来。真是可惜,破坏得太严重,否则的话,价值连城。” 出于职业性,法医更关注技术问题。 “他不止是改造骨骼吧?”陆林北曾亲眼见到此人用拳头挡住子弹,毫发未伤。 “当然不止,可以这么说,他的改造程度完全超出我对医学的认知,大部分技术未来或许能达成,但是现在——至少我没听说过。你们看,他的主要肌肉组织,都得到合成材料的加强,也是彼此融合在一起。我猜测,他还处于改造的过程中,完成之后,肌肉全改为合成材料,但是神经系统却是他本人的。还有几块皮肤,也经过更换。啧啧,真是不可思议。” “会不会有人或者组织在做秘密研究?”枚千重希望找到一个调查方向。 法医点点头,“可能是有的,七大行星有几家实力强大的生化公司,但最重要的问题不在这里,而是被改造者能否承受得住。” “这有什么承受不住的?都长在一起了。”陆叶舟插口道,他一肚子疑惑,已经忍了许久。 法医笑了,“你这是想当然,以为身体越强健越好,可人类的进化是一个协调的过程,身体与大脑彼此适应,彼此促进,任何一个部位或者能力的过度发展,都会导致全身的不适,从医学来说,这就是一种疾病。比如人体能承受的失重状态是有极限的,超过之后,最先崩溃的通常不是身体,而是大脑。千百万年来,大脑习惯了人体的强度,如果人体慢慢增强,大脑可以逐渐适应,如果人体突然变得太强,超出大脑的判断标准,将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 “所以他要玩那款游戏!”枚忘真扭头看向陆林北,只有他们两人体验过岛上的游戏,明白其中的含义,“铁拳”其实是在游戏中做大脑训练。 “什么游戏?”法医诧异地问。 枚忘真简单描述一下。 法医更加诧异,看一眼林莫深,“我听说过这款游戏,没想到会是这样,警方应该尽快行动,将它取缔。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游戏其实也是一种筛选机制:完全不适应,或者过度沉迷其中的玩家,都不适合进行深度人体改造。所以,创造游戏的人,不简单。” “还有这么厉害的游戏?”陆叶舟两眼发亮。 “我会调查。”两个人同时说道。 枚千重与对面的林莫深都笑了。 “应急司盯这件事很久了。” “警察总局也一直在监控垃圾岛。” 两人又都笑了,枚千重道:“让上头去协调吧,咱们该合作还是要合作。” 林莫深连连点头,“千组长说得对。” 法医不在乎案子归谁,只对台子上的尸体感兴趣,“这个也很有趣。”他用镊子夹起一小块碎片,“这是电池的一部分,所以他不仅有两种结构,还有两种能量来源,一个是自身生物能,一个是外来化学能。” “他还能算是人类吗?”枚忘真疑惑地问。 “他是人类,但是变异严重,超强的体能已经影响他的大脑。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是我有一个猜想。”法医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看向林莫深,等他的许可。 “说吧,警察总局和应急司向来是合作关系。”林莫深道。 “他的大脑已经混乱,很可能失去大部分痛感,所以中弹之后,他试图自行修复,结果却是……这样。” “他是躯干中弹,用不着拆下手脚吧?”陆叶舟能看到尸体胸腹部几个明显的弹孔,偏偏是这些地方损毁得不太严重。 法医笑道:“这是常见的反应,比如你的脸部特别痒,但是得到严令,不准碰那里,更不准挠,以免留下伤疤,你会怎么办?” 陆叶舟耸下肩,“挠其它不痒的地方,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在要害部位中弹,想取出来又不敢下手,所以只好拿手脚撒气。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他也太蠢了吧?” “所以我说,他的大脑已经混乱,思维逻辑与正常人不同。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测,一家之言。” “至少他还有弱点,能被子弹射中。”枚千重感慨一句。 “等他全部改造完成,就几乎没有弱点了,柔弱的内脏会得到充分保护。至于大脑,难说。” “再强的身体也会被更强力的武器击穿。” “没错,但是普通人类能穿的防护装置,他也能穿,由于负重能力更强,防护装备可以特制,能增加几倍的防护能力。到那时,除非是真正的重型武器,否则,想将他击穿可不容易。” 法医被改造技术所打动,不知不觉在替极端分子说话,“唯一的好消息是,这项技术应该非常昂贵,造不出太多。而且它使用不少现成的材料,这意味着改造者需要从外界采购,如果我来调查,我会关注这一方面。” 枚千重点头道:“应急司一直在做相关调查,已有眉目。” 林莫深接道:“警察总局也掌握不少信息,我想咱们应该交流一下。” “只要上头发话。”枚千重露出他那迷人的微笑,“警察总局的协助,正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 法医将手插在口袋里,“差不多就是这些,他值得研究的地方不少,但是在相关数据出来之前,我也说不出什么。我已经联系星球上最有名的几位专家过来,详细数据与报告,大概要等一周才能出来,不顺利的话,就要等一个月了。” 枚千重等人告辞,在外面的大厅里,他说:“三叔要咱们离开法医中心以后,立刻去见他。” “是我先开枪,我来承担责任。”陆林北说。 枚千重笑道:“组长和副组长都在,你想抢责任,还早着呢。而且,当时情况特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跑掉,三叔也挑不出错来。” “其实……”陆林北想说当时的实情,他本可以隐藏,却站出来主动挑衅“铁拳”。 “到三叔那里再说吧。”枚千重招呼陆叶舟出发。 枚忘真道:“你到车里等我一会。” 陆林北进到车里,脑海中尽是“铁拳”笑脸,一个人将自己拆成零碎,竟然还能笑出来,他真的还算是人类? 他一扭头,看到枚忘真与林莫深一块从中心走出来,说说笑笑,显然已经和好如初。 林莫深送到大门口,枚忘真小跑过来,上车道:“走吧。” “你怎么看这件事?”枚忘真突然问。 “太多难以理解的事情,不知从何说起。” “是啊,连见多识广的法医,也没接触过这种东西。嗯,你觉得法医说的话可信吗?” “你是说他撒谎了吗?” “对。” “我觉得没有,但是我觉得他有所隐瞒。” “比如。” “他没提体内芯片的事。” “‘铁拳’的体内芯片遭到屏蔽,而且他的芯片信息全是假的,老千已经查过了。” “那也不应该不提,而且我也没见着芯片,有可能是被拿走了。” “如果真被拿走,会意味着什么?” “‘铁拳’的确是自行拆卸,但未必是自愿,可能有人通过芯片在控制他的行为。” “仅仅因为他被盯住了?” “还有巩生容,咱们刚刚盯上他,没过半个晚上,他就被杀死。我不相信事情会这么巧合。” 枚忘真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然后道:“你是真的聪明,我打听到了,法医中心确实将体内芯片送走了,是警察总局直接来的命令。法医不提此事,也是因为命令,警察总局大概是不想让应急司追踪这个方向。” “嗯。” “不知道三叔会如何应对:继续追查下去,可能会死更多人,而且总是接触不到核心;换一个方向,又得不到相关部门的配合。”枚忘真陷入沉思,好一会才道:“在农场的时候,总以应急司无所不能,来了以后才知道,它就是一个小部门。” 陆林北笑道:“小心,瞧瞧‘铁拳’的下场,他就是追求‘无所不能’过头了。” “哈哈,你说得对。好险,真的好险。”枚忘真抬手在额上擦了一下,“再也不碰那个游戏了。” 两人比枚千重和陆叶舟晚到一步。 地下室只亮一部分灯光,东西搬走不少,越发显得空空荡荡。 三叔终于坐下,屁股下面的简易椅子似乎不堪重负,时不时发出吱吱的抗议声。 另外两名调查员枚英幻和枚岳轻不在,三叔只叫来他们四个人。 “所有调查暂停。”三叔的命令简单直接。 “我们已经找到不少线索……”枚千重还想争取一下。 三叔抬起断指的右手,“另有任务交给你们,重要得多,可能只有你们能够承担。” “三叔安排。”枚千重说。 “查找内奸,如今这件事比任何时候、任何任务都更加重要。” 枚千重一愣,“不是已经有人负责这项任务吗?” 三叔想了一会才开口道:“我需要备用方案,你们几个在司里地位比较低,接触不到敏感信息,按理说不会是内奸,值得我信任。” 陆林北与枚忘真互视一眼,都认可三叔的决定,的确应该先抓内奸。 第三十四章 消磁 对情报机构来说,双重间谍是一个永远无法避免的大麻烦,不查,损失巨大,深查,动摇根本。 “把握分寸。”三叔提醒面前的四个人,“不要泄露消息,也不要向任何人求助,这就是你们几个人的任务,再多一条狗都不行。” 陆叶舟使劲点头,为能接到如此重要的任务而兴奋不已。 三叔偏偏多看他一会,陆叶舟急忙道:“我嘴严,保证绝不多说一个字。” “叶子若是多嘴多舌,老千,你要为此负责。”三叔发出警告。 “我会处理,绝不给三叔添麻烦。”枚千重回道,好像这只是极简单的一件小事。 陆叶舟吓得脸色都白了,想要辩解,又怕惹来“多嘴”的指责,于是脸又憋红了。 “你们先要‘消磁’几天,每天下午六点,老千跟我通话,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与外界联系,就算是老司长的通话,也不准接。” 四人点头表示明白,三叔继续道:“老千,你有合适的地方吗?” “有。” “好,走吧。” 时间已经很晚,助手们都已回家,三叔仍没有结束工作的意思,低头查看资料,他坚持使用纸质文件,而不是电子版。 到了外面,陆叶舟忍不住问:“老千,什么是‘消磁’?” “你没听三叔讲过?” “好像听过,但是已经记不起来了。”陆叶舟不意思地笑道。 “就是消失一段时间,彻底放下从前的任务,尽量让自己无法被追踪,至少做到没有被追踪的价值。”枚千重左右看了看,“忘真,用你的车,还是我的?” “你的车,我的车未必安全。” 四人乘坐同一辆车,枚千重亲自驾驶,枚忘真熟练地操作车上的仪器,先是检查有无窃听装置,然后给每个人复制体内芯片。 黎明时分,枚千重带着陆林北、陆叶舟换车,枚忘真则开走旧车,没说去哪里。 天亮不久,他们已经驶离翟京市城区,两边的建筑越来越少,树木越来越多,枚千重不怎么说话,陆林北和陆叶舟更不能吱声,尤其是陆林北,已经向三叔承诺过不会“多嘴”,所以特别老实。 枚千重在路边停车,稍事休息,躺在座椅上睡了一会,陆叶舟也闭上眼睛,只有陆林北睡不着,望着外面的草木出神,每有车辆经过,都要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消失,才能放下心来。 敌方的计划极为宏大,陆林北能感觉到,他相信三叔也感觉到了,可是忙来忙去,他们只能抓住一些极为表面的小事件,离整个计划没有更近,反而更远了。 先抓内奸是正确的,他想,对怎么找出内奸却一无所知,于是努力回想三叔讲过的课,觉得很多内容都能用得上,但又似是而非。 老千必定了然于胸。 看着坐在前面熟睡的枚千重,陆林北心里突然踏实下来,至少有人领路,不至于手足无措,唯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最好不要再拿他和陆叶舟这两个新人当诱饵。 枚忘真是步行赶上来的,她一上车,枚千重就苏醒,二话不说,继续开车,枚忘真也不多话,又给四人恢复体内芯片。 陆林北想起来,在后方不远,他们曾路过一处休息区,枚忘真想必是开车到那里,弃车步行来汇合。 他们驶入山里,直到午后才到达目的地。 这是一座林中小屋,有三间卧室,设施齐全,食物储备也很丰富,一公里以外有处椭圆形的湖泊,湖水湛蓝,一眼见底,能看到鱼虾游动,枚忘真甚至没休息就跑去游泳,直到晚饭时才回来。 湖泊周围还有十几座小屋,全是在游客在居住,见面时会热情地打招呼,但不会问东问西。 环境虽然极佳,这里却不像是“消磁”的最佳地点。 枚千重对此自有解释,在饭桌上——晚餐出人意料的丰盛,腊肉、香肠全是真材实料,而不是常见酵母食物——他说:“完全消磁太难了,没有必要,反而惹来猜疑。咱们就在这里休假,也可以说是放逐,应急司的记录里会注明,咱们四人因为执行任务失败而临时停职。” 陆叶舟吃了一大块香肠,鼓着腮帮子说:“这样的放逐来多少次我都愿意。” 陆林北也愿意,虽然他又得和陆叶舟共享一间卧室,但是空间足够宽畅,床铺舒服,外面环境优美,空气清新,生活悠闲得好像又回到农场。 每天早晨,当地的商家会送来新鲜的菜蛋与水果,他们见惯了游客,脸上总是洋溢和蔼的微笑,只要收到钱,从不打听任何事情。 枚千重允许他们出屋,只要别离开风景区的范围就行,陆林北第二天环湖走了一圈,此后两天,他白天时基本都在室外度过,独自一人,信步漫游,累了就坐在地上休息一会。 他尽量不去想任何事情,也不过问枚千重与三叔每日通话时说些什么,只在抬头望见空中的飞船时,会想:它大概永远也不会离开了。 对他来说,这是更遥远的事情,翟王星与大王星显然正在进行秘密谈判,莫说他一个小小的调查员,即便是老司长本人,也未必有资格参与。 其他三人也各有各的消遣手段,陆叶舟专注于美食,从来不喜欢烹饪的他,几乎整天泡在厨房里不肯出来,对贮藏的食材进行各种折腾。 枚忘真大多数时候躲在地下室里练习射击,以弥补上次行动时未开一枪的遗憾。 枚千重最为活跃,到处闲逛,只用半天时间就交到新女友,两人在门口吻别时,正在煎肉的陆叶舟隔窗看见,险些毁掉一整块上好的肉排。 “消磁”变成了休假,只有一件事让陆林北不爽,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得去乔教授那里接受“治疗”。 “只要老司长还是老司长。”枚千重一句话就堵住了所有问题。 枚忘真开车送他,两人早早出发,一路风驰电掣,比来时快得多,终于在上午十点过五分的时候赶到诊所。 陆林北跑进前厅,老年护士在嘴边竖指,嘘了一声,然后极小声地说:“教授有客人。” “我之前来过通话……” “是,请你稍等一会。” 陆林北坐在椅子上,越来越恼火,尤其是他还没忘记乔教授骗他去飞船受审的事情。 没见到客人出来,老年护士却对陆林北招手,“你可以进去了。” 房间比从前整洁一些,所谓整洁,也就是地板上的书籍都摆到桌子和架子上,依然零乱。 乔教授坐在办公桌后面,客人则坐在躺椅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陆林北站在门口,向乔教授点下头,不打算问好,然后看了一眼客人。 那是一名瘦矮的老人,穿着很有可能是十多年前购置的衣服,面露好奇的微笑,对自己的穿着与外貌毫不在意。 “咱们说到哪了?”乔教授问。 “你应该替我们介绍一下。”客人说,声音温和得像是在对受宠的猫狗讲话。 “哦,差点忘了。这位是我的病人,来自什么农场的陆林北,西北联合大学历史系的毕业生,我记得你主修的是地球历史,对吧?” “是,但我没毕业,大三休学至今。” “对。”乔教授向客人做出一个不屑的神情,“为了一个女人。”然后又道:“这位是翟京大学历史系家族专业的毛空山毛教授。你们两位有相似的地方:一个主修地球历史,一个研究家族传承,都对自己没见过的事物感兴趣。” “空空如也的空,移山填海的山,很高兴见到你,我与乔教授正谈起你。” “我?”陆林北吃了一惊,不明白自己的名字为何出现在谈话中。 乔教授一指躺椅,“坐下。” 陆林北只好走过去,坐在上面,没有躺下,越发感觉尴尬。 “毛教授接到邀请,要与七大行星的专家们一同乘坐飞船前往地球,探究三百年前人类毁灭之谜。他没坐过宇宙飞船,有点紧张,我正好透过窗户看到你,想起你坐过飞船——开车的人是她吗?”乔教授还在向窗外张望。 “是。”陆林北勉强回道,后悔让枚忘真送他了。 连不熟悉内情的毛教授也好奇地向窗外看了两眼。 “可我没什么可说的。”陆林北努力将两人的注意吸引回来,“我乘坐的是地空飞船,在宇宙飞船内部只待过几个小时,而且飞船停在星球轨道上。除去短暂的失重,什么感觉也没有,比车辆和飞机还要平稳。” “我也是这么说的。”乔教授略带得意地补充道。 陆林北站起身,“乔教授这里既然有客人,我就……” “坐。”乔教授不给病人逃走的机会,“你是农场子弟,毛教授专门研究家族史,有些事情想跟你聊聊。” 陆林北立刻心生警惕,“我只是普通人,很早就出来读书、工作,对农场了解不多。” 毛教授脸上的好奇神情越来越明显,笑容因此变得有点不怀好意,声音却仍然亲切,“没关系,我只是需要一个样本,与你对农场了解多少无关。” “样本?” “我想了解一下农场生活对星际孤儿的影响,与城市组进行对照,我听说乔教授这里有一些适合的对象,所以找他帮忙,正巧你就来了。” 原来这与飞船旅行没什么关系,陆林北若不是了解这些教授对学术的执着劲头,真想一走了之。 “恐怕我会让毛教授失望。”陆林北不打算回答任何问题。 “对任何研究来说,失望都是常态。”毛教授全不在意,目光中的兴趣越来越明显,“你不必紧张,咱们闲聊一会,我可能会提出一些问题,回不回答都在你,我想……” “稍等,秘书找我。”乔教授突然打断,然后严厉地说:“不要打扰……你说什么?嗯,嗯,我知道了。” 乔教授结束通话,身子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像是准备宣布自己刚刚获得一项大奖,然后他对毛教授说:“润恒去世了。” 毛教授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 陆林北正寻思“润恒”是谁,房门被推开,枚忘真一脸惊慌地出现,说:“老司长……出事了。” 第三十五章 炸弹 (周日一更) 查找内奸的方法有许多,尤其是层出不穷的监控方式,提供极大的便利,但是三叔决定采用最为原始的那一种。 “间谍组织应该分散化、矩阵化,而几乎所有的电子设备,取得的数据都需要汇总——分散与汇总是一对难以调和的矛盾,只有在汇总那一方完全可信的时候,电子设备才是间谍的好帮手,现在,我们怀疑的就是它。” 三叔单独与枚千重沟通,使用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暗语。 回到学生时代,枚千重十来岁时就已决心要做最好的间谍,他是三叔的得意门生,经常得到单独训练,编写暗语就是其中一项必要的技能。 身为老牌间谍,三叔不相信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器械,他传授一些极其古老的技能,总以为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用上。 在林中小屋里,其他三人在度假,枚千重可没闲着,游玩交友的间隙,他与应急司以及情报总局的几位高层人物联系,使用的是保密线路,他假装迫不得已,表露自己对三叔的埋怨和对组织泄密的怀疑。 总之,枚千重有办法取得对方的信任,他是区域组长,这个职位不高不低,却是应急司的骨干,他的话有点分量。 他拒绝在通话中透露更多消息,而是坚持让对方来见他,或者派出最信任的特使。 枚千重结交广泛,在湖畔与任何陌生人交谈,都不会引来关注。 一名部门主任、两位副司长、两名副局长先后来见这位区域组长,听取他的计划,一位正司长和一位正局长,则派来最为得力的特使,都是枚千重认识的人。 每个人都很满意,以为得到了重大秘密,他们保证,绝不透露一个字,也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总共七个目标,都是三叔亲自选定,老司长和总局局长也被包括其中,三叔不会无条件地相信任何人,只相信最简单的逻辑判断:谁有资格透露敏感信息,谁就应该受到怀疑。 七个计划,个个无懈可击,哪一个泄漏,知晓秘密的那位大人物就是内奸。 枚忘真与陆林北出发前往诊所之后不久,枚千重从女友那里借车,也进到城里,速度还要更快些,做出即将展开计划的架势。 有明显的迹象显示,果然有计划泄露,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但是有两个情况特殊:一位副司长觉得自己担不起这样的重任,越过老司长,将计划通知给总局局长,两相对照,他们立刻明白这背后的原因,但是没有说破,允许枚千重继续查下去,并且猜出背后的指使者是谁。 收网的时候一到,情报总局局长与三叔联系,发出暗示,表明自己与一位副司长无需接受调查。 真正泄露的计划只有一个,因此内奸也只显露一个,指向老司长本人。 枚千重无法相信这一结果,但还是继续按原计划执行,前往老司长的家,三叔则带人赶来援助。 枚千重应该等三叔赶到再登门的,可他忍不住,他仍然不相信老司长会是内奸,想要单独做些调查,于是提前敲门。 老司长的私人助理素姨开门的一刹那,枚千重突然间醒悟,知道漏洞在哪了。 枚千重与老司长单独交谈,坦白了一切,最后问老司长,是否将消息透露给他人。 老司长半晌无语,然后说,素姨跟他太久,他几乎察觉不到身边还有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他没有任何秘密,素姨甚至能以他的名义登录司里的服务器,替他处理一些杂务,至于查看敏感信息的最高权限,他以为自己没有泄露,但是不敢保证。 大学一毕业就进入应急司,老司长这一辈子除了间谍没做过别的工作,居然在晚年犯下如此简单而又严重的错误,枚千重想不到,老司长本人也想不到。 外面有人敲门,那是三叔带人赶到,枚千重安慰老司长两句,起身去接人,要告诉三叔真正的内奸是谁。 素姨正与来者争执,指责他们干扰老司长休息,枚千重在她身后指了一下,三叔明白其意,于是宣布此行是为她而来。 素姨惊讶极了,露出被羞辱、被激怒的神情,马上就要暴发,三叔提醒她,证据已经齐全,她的抗拒与隐瞒毫无意义。 素姨一下子崩溃,倒在地上痛哭,还没接受审问,就承认一切。 三叔命人将她搀回屋内,自己与枚千重去见老司长。 老司长瘫在椅子上,头颅歪向一边,桌上放着打开的药盒,药片散落在身上、地上。 重病缠身多年,老司长败给一个意外的打击。 这个消息无从隐瞒,老司长病故的消息迅速传遍应急司和情报总局,身为老同学的乔教授也得到通知,枚忘真与陆林北则得到命令,立刻去司里报道,不得有片刻延迟。 应急司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噩耗就像是一枚炸弹落在了原野上,炸出无数洞穴里的无数小兽,许多动物即使没被吓到,也跟着同伴惊慌失措地到处乱跑。 没人搭理枚忘真和陆林北,两人从一楼上到七楼,又从七楼进入地下,遇到的所有人都是行色匆匆,却不管事。 终于,他们被一名区域组长撞见,立刻被带地下的一间屋子里,经过简单讯问之后,要求他们留下待命,不准再乱走。 在这个时候,两人还不知道事情的具体经过,与老千也联系不上,所以无从猜测为什么自己会受到猜疑。 平时有些张狂的枚忘真,反而特别冷静,没对任何人发火,即使遭到讯问,也都乖乖回答,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至于任务,则一字不提,不承认,也不否认。 讯问者离开之后,两人在房间里闲聊,谈起农场里关于老司长的种种传说,除此之外,一个字也不多提,即便是没什么经验的陆林北,也知道这样的房间肯定装有全套的监控设施。 讯问者没将两人分开,看似慌乱所致,更可能是刻意安排,所以他们不提枚千重,更不提三叔。 下午五时左右,两人被带走,发现应急司已经恢复秩序,至少不再到处是人,走廊里安静许多。 在地下的另一间屋子里,两人见到枚千重,以及多达七名的讯问者。 七名讯问者当中,只有三名是应急司的枚家人,剩余四人,连枚忘真都不怎么认识,猜测是总局派来的人物。 一屋子人当中,只有枚千重坐着,他看上去一切正常,只是脸上再没有标志性的迷人微笑,变得十分严肃,向自己的两名组员点下头,“还要再说一遍?” “对,再说一遍。” 枚千重于是将前因后果从头说起,毫无隐瞒,唯独隐去七名目标的姓名,虽然在场诸人几乎都能猜出他们是谁。 同样的话,枚千重不知已讲过多少遍,所以非常顺畅,一秒钟也不浪费。 陆林北与枚忘真站在门口,与七名讯问者同列,其实是下一拨受讯者。 陆林北终于明白自己与枚忘真受到怀疑的原因:在总局和应急司看来,他们两人前往乔教授那里,就像是一次掩护。 枚千重承认这一点,声称掩护的目的是让自己的行动更逼真,以免受到“内奸”的怀疑,“但他们两人不知情,陆林北要去见乔教授,这是早就约定的事情,所以我利用这一节点,没跟他们商量,也没必要商量。这是三叔的指令,不允许我将行动透露给任何人。” “请直接说出人名。”一名讯问者开口道。 “枚利涛向我发出指令。” 陆林北第一次听到三叔的姓名,感觉像是一个不相关的陌生人。 接下来轮到两名组员,陆林北和枚忘真也坐下,讲述自己的经历,没必要再隐瞒什么,而且比较简单,很快就说完了。 “所以你们知道会有一次查找内奸的行动?” “知道。” “但是并不知道行动其实早就已经开始?” “不知道。” 陆林北和枚忘真总是同时回答,而且出奇地一致,这给讯问者留下一些印象。 讯问者们没给结论就离开了,要求三人留在应急司,可以出房间,但是不能离开这一层。 枚千重起身,伸个大大的懒腰,“我必须先去方便一下,多半天了,我就没怎么动过。” 陆林北也去,在卫生间,两人都不说话。 走廊里几乎没人,偶尔有职员走出来,目光也不会投来。 在饮料室,两人各接一杯咖啡,坐下来慢慢地喝,依然默默无语。 枚忘真也来了,从自动机器里接一杯冰饮,坐到枚千重另一边,说:“老司长喜欢咖啡。” 应急司的任何地方都可能有监控,但是已经不重要了,三人聊起来,一会伤感,一会开心,最后都陷入迷茫之中。 “事情怎么会如此之巧?”枚千重感慨万千,“三叔总说间谍不相信巧合,可这一次,真的是巧合,老司长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病。我知道,他一直重病在身,可是……” “可是咱们都习惯了,以为老司长会一直这样下去,没料到他会承受不住打击。”枚忘真明白堂兄地意思。 “老司长多大年纪?”陆林北问。 “咱们还没出生,他就是司长,从我记事开始,就是‘老司长’。”枚千重喝一口咖啡,“我甚至想不起来上一升司长是谁。” 有人快步跑过去,又急忙跑回来,陆叶舟脸色苍白地问:“出什么事了?老司长真的……我被司里接过来,一路上问我不少事情。他们让我来这里找你们。” 没人回答,陆叶舟的脸色更加苍白,呆呆地坐在陆林北身边。 四人都陷入沉默。 不知过去多久,一名工作人员走来,是一名枚家人,枚千重和枚忘真点头示意。 “你们可以回家了,不要离开翟京城区,也不要与外边的人联系,随时等候通知。等上头的事情结束,会给你们一个安排的。” “三叔呢?”枚千重问。 “最好是将他忘了吧。”工作人员转身走了。 四人仍坐在原处,陆叶舟颤声问道:“咱们这是……被开除了吗?” 没人能回答。 第三十六章 没有希望的间谍 陆林北和陆叶舟没有住处,于是去枚千重家里落脚。 枚忘真愿意让出自家的沙发,陆林北觉得既然任务结束,没必要再麻烦她,于是婉拒,拿走行李,去跟陆叶舟挤一间卧室。 枚千重喜欢老城区,在一幢维护较好的高楼里拥有一套两居室住宅,他不是一个居家的人,所以室内布置极简洁,连张床都没有,包括他本人在内,都睡充气垫,他还准备不少,共有六张。 “以备万一。”枚千重从墙角找出充气床,扔给客人,“有一阵子没来这里住了,看着还行吧。” 除去无所不在的浮灰,的确干净得很,陆林北回道:“无可挑剔。” 陆叶舟嗯了一声,自从离开应急司,他就显得萎靡不振。 枚千重去趟厨房,拿出几罐冷藏的混合酒,扔给两人,笑道:“还剩点好东西,咱们一醉方休。” 客厅里一无所有,枚千重直接坐在地板上,陆林北和陆叶舟也坐下,三人围成一小圈,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我用自己的钱买下这套房子,算是我唯一的产业,别看是在老城区,价格可不便宜。”枚千重左右看了看,十分满意,“旧是旧了点,但是维护得很好,不用翻新,而且生活方便,楼下的店铺彻夜不关,待会咱们可以逛逛去。” “咱们可以出门吗?”陆叶舟喝得比较慢。 “为什么不可以?只要不离开城区,去哪都行。” 三人又喝一会,渐渐地心情好起来,陆叶舟还是更关心前途,问道:“老千,如果,我是说如果,回不去应急司,你打算做点什么?” “做什么都行,在这行待过,你会发现做别的行业特别简单。” “可我俩刚入行,就……这样了。” “哈哈,别担心,有我呢,你们是我的组员,只要愿意的话,可以一直跟着我。” “愿意愿意,是不是,老北?”陆叶舟急切地说。 “嗯。”陆林北笑了笑,他还没想过这件事。 “我在湖边认识的那个女孩,她爸爸是能源交易所的高层人物,没准能给咱们那安排工作。对了,她的车还在我这里……算了,以后再说吧。” “能源交易所可是好地方。”陆叶舟更高兴了。 三人喝的酒越来越多,空罐满地,兴致也越来越高,反而不想出门,枚千重点了许多外卖。 不到十分钟,门口叮的一声,外卖通过小型送餐电梯直达房间,大部分是酒,枚千重一样一样往外拿,陆林北、陆叶舟接取,摆了满地。 又喝一会,外面传来敲门声,陆叶舟立刻紧张起来,枚千重却不当回事,起身去开门,愣了一下,笑道:“你怎么来了?” 枚忘真进屋,看着满地狼籍,皱下眉头,“醉成这样?是你请我来的。” 枚千重仔细想了一会,“是我联系你吗?不是老北?” 枚忘真也坐在地板上,拿起一罐酒,喝了一大口,向陆林北说:“怪不得你不愿意住我那里。” 陆林北已经有点醉了,还以傻笑。 四个人继续吃喝,将最后一点烦心事也抛在脑后。 “滚蛋吧,应急司!”陆叶舟借酒壮胆,不在乎是否有监听,“我们四个做哪一行都能出人头地。为什么我会一直以为应急司是唯一的出路呢?” “因为咱们身边的人都走这条路。”陆林北虽然醉得躺地不起,神智还有几分清楚。 枚忘真来得晚,醉得却快,说话已经有点含糊,“老千,我有两名组员,你有七八个,是吧?” 枚千重即使喝醉了,也能保持风度,微笑道:“我管四个小组,算我自己和你们几个,一共是十四名组员,没想到吧。” 枚忘真一挥手,“再多有什么用?谁联系你了?谁帮助你了?只剩下我们三个,还是因为跑不掉,跟你捆在一起。” 枚千重耸耸肩,“那又怎样?换成别人遇到这种事,我也不会去搭理。忘真妹妹,三叔的课你都白上了,还是这么想不开。” “我……”枚忘真笑了,“我是个傻瓜,三叔在的话,一定会狠狠地训我。三叔还能出来吗?” “我不知道,老北,你来猜猜。” 陆林北仰面而躺,盯着天花板,思绪飘散,耳朵却能听到话,嘴里也能回答,“如果应急司的头头们都是职业间谍,如果他们听过三叔的课,就不会怪罪三叔,还要感激他。如果他们是政客,想着争权夺势,那就不会放过三叔。” “脑子还是这么清醒,罚你再喝一罐。”枚千重将陆林北拽起来,枚忘真递来一罐刚打开的酒。 陆叶舟凑过来问:“老千,你对上面的头头比较熟,他们是间谍,还是政客?” “他们从前是间谍,现在是政客。”枚千重回道。 “那三叔岂不是没希望了?咱们也没希望了。”陆叶舟长叹一声。 “早都说了,哪里都有希望,你发什么愁?”枚千重打开一罐酒,塞到陆叶舟手里,看着他一口喝光,满意地笑道:“这才对嘛,正是年轻的时候,希望一抓一大把。我在想,咱们可以去第八行星,开创一个新的应急司,或者开家公司。” “可咱们谁也不是继承人。”陆叶舟提醒道。 “傻瓜,你以为各大行星的掌权者们真有那么好心,会将一整颗星球交给继承人?这都是政治斗争,表面上争的是该不该有继承人,暗地里正忙着瓜分呢。等着看吧,明年尘埃落定的时候,受益人肯定不是一群星际孤儿,而是星联和几家公司。老北,我说的对不对?” 陆林北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傻笑不止。 “老北!”枚千重抬高声音。 “对,太对了。”陆林北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地呼出来,虎头蛇尾,“那艘船,就是为这个来的。” “什么船?哦,你是说大王星的飞船。” “更大的事情正在发生,咱们不过是惊涛骇浪里的几片木屑,没沉下去,仅仅是因为无足轻重。连应急司也无足轻重,农场、家族,全都无足轻重,更大的事情正在发生。”陆林北一字一顿地说,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强调什么。 “究竟是什么大事?”陆叶舟问。 “大事,前所未所,新的星球,新的技术,新的野心,新的争端,真姐,你的愿望要实现……”陆林北又一次仰面躺下,半晌无语,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剩下三人等了一会,齐声大笑,谁也没细究陆林北话中的含义,继续喝酒,直到全醉倒在地板上。 陆林北被头疼弄醒,忍了好一会才不情愿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还躺在地板上,周围尽是空罐和食物残渣。 枚千重和陆叶舟躺在不远处,还在呼呼大睡,脸上被画得五颜六色。 陆林北笑了一声,马上想到自己大概也中招了,于是爬起来去卫生间,在镜子里果然看到同样的花脸。 这显然是枚忘真的手笔,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中午过后,另外两人醒过来,看到对方的脸,先是大笑,随即警醒,跑去卫生间查看。 “忘真总也长不大,还跟孩子一样。”枚千重一边洗脸一边说。 一连几天,三人窝在屋子里吃吃喝喝,枚忘真有时来有时不来。 等到家里垃圾成山,枚千重提议出去逛街,顺便找大楼管理员,花钱请人收拾屋子。 枚千重是名极佳的向导,对老城区的玩乐场所了若指掌,让陆林北和陆叶舟想起咏司长。 陆叶舟仍然仰慕那位副司长,尤其是他在外交大厦顶层拥有的固定座位。 枚千重还没有这个资格。 应急司那边一直没有消息,老司长病逝之后,好像一切事务都停顿了,陆叶舟曾经想通过农场那边了解一下情况,被枚千重制止,“咱们现在名义上还是应急司的人,得服从命令,不要与外人联系,从你们离开农场那一天起,农场就是外人。” 大概是半个月以后,三个人谁也没有认真记数时日,他们逛到旧城区的一条特殊街道,这里没有酒吧,全是与玄学相关的店铺——地球时代的完结不仅没有令玄学消失,反而成为巨大的推动力。 三个人谁也不相信这种事,是枚千重提出要去算一命,“为什么不呢?多少年没有的巧合都让咱们遇上,可能冥冥中真有天意?” 他们随便选择一家看上去比较神秘的店铺进去,店铺的窗户上贴满星座与纸牌图案,匾额上写着“赵王星真传命师”。 陆林北忍不住想,在翟王星上看到的星象与地球、赵王星完全不同,古老的星座在这里能起作用吗?还是说命师们又设计出新的星座体系? 因为不想扫兴,他没说出这些疑问。 屋子里很暗,摆满各种奇奇怪怪的玩意儿,飘浮浓郁的香气,在正中间摆放一张圆桌,旁边是四张高凳。 没有店主的身影。 “他算不出有客人要来吗?”陆叶舟小声问。 枚千重笑了笑,大声道:“还做生意吗?” 隔了一会,有人从后面走出来,人还没出现,香气先变得更加浓郁,然后是一名长发及腰的年轻女了站在门口,冷冷地打量三名客人。 陆林北从来没见过头发如此浓密的人,而且全是蓬蓬松松的细卷,这让她的头显得比身体还要粗一些。 “这是传说中的拖把精?”陆林北想。 “这位小姐,没算到有三位年轻帅气的客人登门吗?”枚千重笑问道,陆叶舟后悔不该将这句话先说出来。 “算到了。”女命师款步走来,神情仍是冷冷的,伸出戴满戒指的右手,翻过来,露出几张纸牌,“我还算出来,我会爱上你们当中的一个人,他也会爱上我。” 枚千重吹声口哨,“有意思,一般来说,我不习惯女人这么主动,但是……对你可以破例,除非这是你们招待所有客人的套路。” 陆叶舟短笑一声,没敢当众揭穿老千的谎言。 女命师不动声色,将纸牌一张接一张放在桌面上,共是四张,随即一挥手,纸牌消失在手里,她抬起头,用冷漠而又慵懒的声音说:“原来是你。” 陆叶舟大笑,枚千重愣了一下,也笑了,“老北,你的运气来了。” 陆林北没有丝毫喜悦,脑子里回荡着一个名字——袁蜜语,然后想,间谍的一切竟然以这种方式回来。 第三十七章 天命 三个人坐在小店里喝饮料,陆叶舟不错眼地盯着陆林北,想笑不敢笑,枚千重直截了当地说:“你跑什么?忘真没在这里。” “是你安排的。”陆林北刚才没有接受算命,直接转身离开。 “安排什么?”枚千重诧异地问。 “是你要来这条街,是你说要算命,是你选择那家店,还需要更多证据吗?” 枚千重抬手摸了一下鬓角,“有那么明显吗?我记得是叶子想来看个新鲜,可能是我说要算一命,那家店也是叶子选的吧?” “是我是我。”陆叶舟立刻承认,他的确记得是自己提出建议。 陆林北笑了,“老千,你的把戏我还不了解吗?是你引导叶子起这些念头,你是有点着急了,所以自己提出要算命,若是耐心一点,叶子也会替你说出口。” 陆叶舟被饮料呛住,咳了两声,“我有那么软弱吗?别人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我记得那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你是老千最好的助手。”陆林北说。 陆叶舟皱下眉,弄不清这是表扬还是嘲讽。 枚千重伸手在陆叶舟肩上拍了两下,笑道:“明明是两名组员,偏偏只有一个人肯配合我,叶子,你的确是最好的助手,以后总得跟在我身边。” “当然,我不会走的。” 枚千重看向陆林北,伸出手,说:“而你,老北,是我的伙伴。” 陆林北没有伸手,“可我真的厌倦了事事被蒙在鼓里,我知道这行的规矩,但是没必要次次如此吧。内奸的事,你做得很对,我没有怨言。可这次算什么?应急司单独联系你了?你打算立上一功再告诉我们真相?还是说纯粹出于习惯,觉得没必要与我们商量,更没必要提前告知?” 这些话在陆林北心中憋闷已久,一下子全说出来,顿觉轻松许多。 如果没有这长达半个月的“中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敢如此直白。 枚千重显出几分尴尬,很快变回坦然,反倒是陆叶舟,低头喝饮料,谁也不敢看。 “换个地方,我坦白一切,保证绝无隐瞒,咱们还能做伙伴吗?” 陆林北握住枚千重停在身前的手,“当然。” 三人离开饮料店,拐到临河的街道上,这一带没有酒吧,全是住宅,道路紧随河流走向而弯曲,能望见垃圾岛狭窄的一面,它看上去很小,似乎承受不住高耸的垃圾堆。 他们在堤岸上找一张空椅子坐下,背对河流,陆叶舟有点紧张,站在一边说:“我去给你们把风吧。” “坐下。”枚千重命令道,在陆叶舟头上揉了揉,故意弄乱他的头发,“事后若是泄密,可以全赖在你头上。” 刚坐下的陆叶舟又站起来,急切地辩解:“我是有点多嘴,已经接受教训了,这些天来,我泄露过哪怕一个字吗?” “哈哈,开个玩笑而已。” 陆叶舟重新坐下,笑道:“我就说嘛,但我真的不会再乱说话。” 枚千重摆下手,表示不想听,转向陆林北,正色道:“我不是故意隐瞒,我以为这件事与你们无关,带你们来只是做个掩护,可我没想到,那个女的会选你。” “我也没想到。”陆叶舟插口道。 回想当时的场景,确实像是这么回事,陆林北仍未释然,点头嗯了一声。 “应急司并没有私下联系我,我仍然是被放逐者,跟你们一样。事情发生在半个月以前,三叔还没让我查找内奸,我仍然指挥十几名组员,外围还有更多的情报员,有人向我提供消息——是谁我就不说了,反正你也不认识。” “我不必知道是谁。” “消息说,有人要找我报仇,而且是非让我偿命不可。” “袁蜜语。”陆林北说出这个名字。 “谁?” “你带到农场的那个女孩。” “哦,你是说她。唉,我已经想不起她的模样,叶子,你还有印象吗?” 陆叶舟呜呜两声,不知是什么意思,枚千重也不追问,而是自行回忆,片刻之后,“算了,跟她无关。老北,你怎么想起她?” “我胡乱猜的。” “这回你可没猜准,你只见过我做的那一件事,所以总记在心里,就没想过,我得罪的人可能非常多?还有比袁小姐更严重的?” “抱歉,我……请你接着说。” “这事说起来有点长远,大概是在三年前,不到三年,两年十个月吧,我注意到一个现象,未来之鞭的秘密集会明显变得活跃起来,它本是一个张扬的组织,经常在网络上炫耀,对这些集会,却只字不提。是内部情报员向我提供信息,而他自己没资格参加集会。我向上递交一份报告,希望深入调查,可是没有得到正式回应。” 枚千重冷笑一声,他在组员面前一直表现得深受赏识,这是第一次表露出对上司的不满,“一位副司长找我谈话,说我走偏了方向,应急司的主要工作是调查光业联合体又要收购哪家农场,以及哪家农场有意出售,这才是对家族至关重要的情报。” 陆林北点点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听出脉络来,却因此更加相信枚千重的叙述。 “你俩知道我的脾气,上头不给予支持,我就自己悄悄调查,要求内部情报员搜集更多信息,尤其是哪些人参加秘密集会。可能是我太着急了,而且低估了未来之鞭,还当它是一个普通的极端组织。情报员自杀了,至少看上去是自杀,留下一封无懈可击的遗书。我当然不会相信,于是忍了三个月之后,再次招募一名内部情报员,得到一份完整的名单,以及未来之鞭私造武器的证据。” 陆叶舟忍不住插口道:“他们敢私造武器?” “严格来说是未来之鞭内部的一小撮人,他们不知道怎么想的,觉得需要武器,却说不清楚用来做什么。警察按照名单抓到大部分目标,审问多次,我自己也参与过几次,确信他们说的是实话,一群造武器的人,真的没想过用途,只是想试试能否造成。” 陆叶舟笑道:“他们是聪明过头,还是愚蠢过头?” 枚千重撇下嘴,“聪明过头,因为他们真将武器造出来了,使用的设备很简陋,虽然缺点很多,但是专家看过之后,说其中颇有可取之处。” 陆林北道:“你刚才说大部分人被抓,那就是有漏网之鱼?” “没错,名单上一共二十七人,当时抓到二十一人,后来陆续抓到五人,剩下一个,怎么也找不到,他好像突然间消失了。按情报员的说法,这个人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主要工作是传递信息,但我一直记得名字,他叫农星文,可能是真名,也可能是假名,唯一能确认的是,他是外星人,来自赵王星,应该是名星际孤儿。警察有他的视频与照片,也有体内芯片的内容,可就是抓不到他,半年后,他们松懈,我也没再追下去。” “他是不是已经死在哪个没人发现的角落里了?”陆叶舟猜道。 “有可能,也可能是改变了容貌与身份,就像‘铁拳’一样。” 陆叶舟一拍腿,“那个女命师,就是农星文假扮的!” 枚千重笑着推他一下,“你胡想些什么?在半个多月前,三叔刚到,开始分派任务,我主动要求去未来之鞭,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放不下这件事、这个人。未来之鞭也是应急司重点怀疑目标,一零九零和引擎其实是用来凑数的,迷惑敌人,老北,这不是故意浪费调查员,事实证明,你与忘真也找到线索。” “这件事我不在意。”陆林北说。 枚千重笑着点下头,继续道:“早在三叔来之前,应急司已经掌握不少信息,而且又招募几名内部情报员,但是价值不高。不过,我从其它渠道得知,未来之鞭的某些人了解我的身份,特别恨我,想要杀我报仇。” “肯定是农星文!”陆叶舟喊道。 “小点声。可能是他,但我没来得及证实。消息说,未来之鞭打算采用引蛇出洞之计,还说要用‘天命’杀死我。” “天命?”陆叶舟没听懂。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未来之鞭比从前谨慎,情报员只能得到一些不完整的信息。我原想尽快解决这桩麻烦,没想到老司长出事了。我以为他们会上找上门,结果……我可不是故意留你们挡子弹,我有自保手段。” 陆林北笑了笑,“我和叶子无家可归,再危险的地方也会去,何况是你家里?” 陆叶舟忙补充道:“对对,而且我们又不是没见过子弹。” “嗯。总之我在家里等烦了,心想不如主动出击,中计也心甘情愿,无论以后能否回应急司,我都不希望身后一直跟着尾巴。” “所以你带着我们专去人多的地方!”陆叶舟恍然大悟。 “都是我在花钱。”枚千重提醒道。 “我没有意见,真的,你还想去哪,我肯定跟着。” 枚千重扭过头,看向他们不久前走出来的街道,“昨天,我联系上那位情报员,他知道我失势了,不愿再提供信息,我使用一些手段,让他相信我很快就能回到司里。他告诉我,最近查得比较严,未来之鞭十分谨慎,所以迟迟没有采取行动,但是‘天命’已经找好了,藏身在这条街上,标志是‘赵王星’。” “赵王星玄学昌盛,我看好几家店铺的门上都有这三个字。”陆叶舟道。 “我只是进去试试,结果女命师说出那样一番话,让老北的反应如此激烈。”枚千重又露出他那优雅而又欠揍的微笑。 “按你所说,她真有可能是未来之鞭的成员。”陆林北更加相信枚千重的话。 “如果你像我一样在翟京待得久了,就不会如此肯定,那条街上的命师惯常说些怪话,爱情、亲情、健康、金钱,基本围绕这四样,吃这一套的人不少,像你这样的不多。” 陆林北脸红了。 “不管怎样,这位女命师值得调查。”枚千重盯着陆林北。 “你是说……”陆林北心里冒出不祥的预兆。 “你将我的话全套出来,难道不替我做点事情吗?”枚千重故作惊诧,“记住一点,如果她真是间谍,老北,这回你必须下得去手,记得吗?你欠我一次考验。” 第三十八章 命运的安排 店里还是没有人,陆林北选一只高凳坐下,重新观察店内的设施,试图寻找蛛丝马迹,以证明那位命师有问题。 他一个人回来,枚千重和陆叶舟还要去别家店里试试。 他之前从来没算过命,对店里的东西基本认不出用途,盯着几个像是用骨头制成的小物件,纳闷它们是真是仿。 从外观判断,店里的物品大都很旧,并非临时布置。 陆林北看不出破绽。 枯坐至少十五分钟,陆林北赫然发现,那名女命师就站在通往内室的门口,隔着珠帘在观察他,不知有多久了。 陆林北站起身,“抱歉,我没看到你。” 女命师掀开帘子走出来,坐到陆林北对面,将两只手按在桌面上,她十根手指都戴着戒指,有些手指上还不止一枚,每一枚都不相同,颜色各异,造型也都古怪,手腕上系着几条丝线,还有被衣袖遮住所以数量不详的手环。 陆林北等了一会才明白,对方是在示意他不要站着。 他再次坐下,依然无话可说,于是在心里暗暗敬佩老千和叶子,他们两个从来不会在女人面前冷场,即使遭到明确的拒绝,也能潇洒地退场或是换一种方式继续纠缠下去。 女命师翻开手掌,露出下面的两张纸牌,右边一张画着持剑骑士,剑上带血,左边一张画着闪电与乌云。 女命师又用手掌盖住纸牌,说道:“我猜你会回来。” “猜出来的,还是算出来的?”陆林北很高兴对方能先开口。 “猜出来的,这种事情不值得一算。” “也对。”陆林北脑子里响起警报:下一轮冷场正在形成,这回你得说点什么,哪怕是废话也好。 “忘了介绍,我姓陆,叫陆林北,森林的林,北方的北。” 女命师点下头,她的装扮奇怪,动作也奇怪,走路时步子迈得小而舒缓,在长裙的掩饰下,像是在飘浮,当她点头时,先将头颅微微扬起,停顿片刻之后才缓缓收回,总之,她全身都有一股故弄玄虚的劲头儿。 陆林北推测,命师大概都是这种风格。 女命师点过头,却没有自我介绍,而是用冷漠的眼神盯着客人,她的眼睛很大,睫毛长得有点假,与她的蓬松长发一同形成庇护层。 “你不像有钱人。” “我刚刚丢掉工作,借住在朋友家中,就是个子最高的那一位。” “他的命运可不太好,前方有乌云笼罩。” “我们三个的命运都不会太好。” “差的命运也有层次,有的一差到底,有的尚存转机。” “我们三个呢?” 女命师没有回答,不眨眼的目光让人稍感不适。 “得先交钱?”陆林北终于醒悟过来。 女命师又用同样的方式缓缓点头。 “多少钱?” 女命师竖起一根手指。 “一百?一千?” 女命师在桌面上轻敲一下,然后又竖起三根手指。 “三个人三千?不不,现在只有我一个人,那两位不想了解自己的命运。” 女命师不肯改变主意,“你们一同进来,我翻开四张牌,算上我自己,每人一张,命运之轮那时已经转动,不会因为你们的离开而停止,也不会因此减少对我的课税。” “你们也要交税?可是没有交易记录,税务机构不会收税吧。” “是命运要向我收税。”女命师音调稍稍提高,显出一丝不耐烦,“我亮出牌,就是在向命运之神借取力量,得为此付出代价,而客人则要向我付出代价。” 陆林北笑了一声,“代价另论,命运之神这次可不太准,瞧,到目前为止,我没爱上你,你也没爱上我,还要收我的钱。” 女命师垂下目光又抬起,算是打量一次客人,“你真穷成这样?” “我付我自己的钱,一千点。” 女命师思考良久,“好。” 两人抬手揉了一下各自的耳垂,女命师的动作还是慢一拍。 体内芯片互相连接。 “红鹊知命?”陆林北要确认一下转账对象,心里对这个名字不做评判。 “对。” “一千点。” 女命师再次亮出左手的牌,上面画着乌云团中的一道闪电,“你一生坎坷。” “对这个我有准备。”陆林北笑道。 “有一多半坎坷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嗯,我有自找罪受的习惯。” “很快,你的命运有一道分叉,走向截然不同。” “一条坎坷,一条更加坎坷?” 女命师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微笑,转瞬即逝,恢复冷漠与神秘,“一条坎坷而不凡,一条顺遂而平庸。” “我想所有人在年轻时都会面临这样的‘分叉’。” 女命师收起纸牌,“你根本不相信,为什么还要回来交钱呢?” “我不知道,可能是……抱歉,请你继续说,我不再插嘴。” “没了。” “我花了一千点,就听到这些?”陆林北不了解行情,但是认为不值。 “你的命运与那两个人纠缠在一起,要么一块说,可你只交单人的钱,要么只说一个人,就是刚才那些。” 陆林北笑了一声,心里反而轻松,这就是一名普通的命师,说的一切怪话都是为了收钱,自己的确反应过度,只听一句就给吓跑了。 这又是一桩会被嘲笑多年的事迹,陆林北起身,“谢谢,能了解命运的大致走向,对我已经够了。” “不送。” “你仍然确信咱们两个会坠入爱河?”陆林北希望那一千点至少能值点什么。 女命师亮出右手的骑士牌,“我相信命运,而命运无从捉摸,它可能是说,咱们应该彼此相爱,但在现实中却可能错过,所谓‘命运弄人’就是这个意思。” “你自己不做任何选择?” “相信命运就是我的选择。”女命师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傻。 她又在故弄玄虚,陆林北决定在她开口要钱之前离开,于是迈步往外走,在门口他注意到门窗上有一行小字,写着:命师陈慢迟,和你一样,她在等候命运的安排。 “陈慢迟,这是你的名字?”陆林北极少见到如此恰如其分的名字。 “嗯。”连一句最普通的回应,女命师也显得慵懒,好像要仔细思考之后,才能决定是否要回答。 回到河边,另两人还没出现,陆林北独自坐在长椅上,看着过往行人发呆。 因为临近垃圾岛,又没有酒吧一类的场所,这条街比较冷清,陆林北侧身而坐,望向那座岛。 翟京建立于行星最适宜居住的区域之一,夏天不热,冬天不冷,春秋两季尤其清爽,连风都变得温柔,即便如此,岛上的气味还是一股一股漂过来,冷不丁地偷袭行人的鼻腔,一击就跑,像只讨人嫌的讨饭猴子。 坐在那里将近一个小时,陆林北吸遍了诸种味道,居然开始有重复的时候。 枚千重与陆叶舟终于一块回来,神采飞扬,好像刚从某家酒吧尽兴而归。 “嘿,老北,你已经出来啦,我们还说去接你呢。”枚千重坐在长椅上,长出一口气。 陆叶舟没坐,笑嘻嘻地看着陆林北,好像藏着什么好东西。 “叶子,你干嘛?”陆林北莫名地问。 枚千重笑道:“傻小子交到女朋友了。” “真的?”陆林北更加吃惊。 陆叶舟得意地大笑,随后坐下,兴致勃勃地说:“我走进一家店,女命师年轻漂亮,给我看手相,说‘你的体温与我正相配’,哈哈,原来这里的命师真用这种话来吸引客人。” “所以你就……向她表白了?”陆林北很是佩服陆叶舟。 陆叶舟脸上笑容没了,长叹一声,“我花光账户上的五千点,一直算到我八十岁以后的命运,要不是手纹不够长,她还得向我要更多的钱。然后我请她出来吃个饭,你猜她怎么说的?” 枚千重抢道:“让我来说,当时我正好进去,那个女命师说‘咱们体温相配,口味不配,吃不到一块去’。哈哈,叶子当时的脸色……” 不管当时脸色如何,陆叶舟现在看上去只剩兴奋,“她是看外人进去,不好意思了。” “亏你高兴成这样。”陆林北也觉得好笑。 陆叶舟不以为意,“明天我自己来,你俩看着吧,我一定会将她约出来。” “司里的那位美女,就这么被你抛弃了?”陆林北打趣道,“你打算通知她一声吗?” 陆叶舟曾经对应急司的一位女职员颇感兴趣,被指出来也不脸红,反而道:“怎么说是抛弃?我是循序渐进、逐个拿下。” 际林北摇摇头,向枚千重道:“她不是间谍。” “你确定?” “嗯,基本确定,她也是一样,说些怪话骗取客人钱财,如果我约她出来,肯定会遭拒绝。” “如果?你没有约她?” “她肯定会拒绝。” 枚千重笑而不语,陆叶舟开口道:“总得试一下才能放心,我和老千去了七家写有‘赵王星’的店,各种方法试探,务必确认对方没藏着鬼胎才行。我们还做了一点调查,调戏你那位,叫陈慢迟,原是大王星人,据说曾经游历各大行星,半年前才来到咱们翟王星。她那么年轻,又不是有名的人物,却能承担宇宙飞船的费用,难道不可疑吗?” 枚千重道:“老北,我知道你不擅长这种事情,可她选中你,让我别无选择。” “好吧,我再去试一次。可我觉得,她如果真是未来之鞭的人,不会这么容易露馅。” “不要轻视敌人,也没必要将他们想得太厉害,在这一行,犯愚蠢错误的概率,比你想象得要高许多。” 陆林北只得起身,迈步重回“天命之街”,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笑声,一回头,却只看到两张严肃的脸孔。 陈慢迟的店里有两位客人,一对男女,正聚精会神地听取自己的命运。 陆林北做个手势,示意自己待会再来。 陆慢迟向两位客人说声抱歉,然后向站在门口的陆林北说:“可以,晚上七点来接我。” 陆林北惊讶得说不出话,两名客人看过来,满眼的好奇,还有一丝调侃。 陆林北匆匆说了一声好,转身回到街上,心怦怦直跳,走出几步之后,恢复冷静。 该怎样就怎样,他想,自己的确欠老千一次“考验”。 第三十九章 意外的微笑 枚千重挑选的饭店,离“天命之街”不远,既不奢华,也不简陋,餐桌之间有很高的木板相隔,隐私性比较好,菜式也比较流行,因此对年轻的恋人颇有吸引力。 他还想将陆林北好好装扮一下,遭到拒绝之后,颇感遗憾,“间谍需要多种技能,你不仅瘸腿,而且是严重瘸腿,这会影响你的未来。” “这样的任务,我只执行一次。”陆林北还没出发,就已经觉得不妥。 “随你,但是你务必要弄清这个女人的底细。” “为什么不直接找未来之鞭?即便她真是间谍——我看不像——除掉她也没有大用。” “因为我不在应急司,能动用的力量只有咱们三人,连支枪都没有,去找未来之鞭岂不是自投罗网?这就是一次敲打,最好能引出幕后的主使人,将他除掉。没有带头者,未来之鞭就是一个简单的极端组织,对我、对咱们没有致命威胁。” “好吧,但是你有详细计划的时候……” “一定跟你商量,咱们三个一块商量。现在看来,回应急司遥遥无期,咱们得自找出路、自寻保护。而且——”枚千重露出他那标志性的笑容,“你需要一次恋爱,真的,我倒希望那个女命师没有问题,你们两个挺般配。” 陆林北想不出他与女命师有任何“般配”的地方,“对我来说,这就是一次任务,是在帮你的忙。” “当然,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枚千重没有收起笑容的意思。 “我也挺需要一场恋爱,你给我想个主意吧。”陆叶舟插口道。 “你的问题好解决,出去跑几公里就好了。” 差五分钟到七点,陆林北来到陈慢迟的店铺,里面亮着灯,但是没有人,他推门进去,默默等候,心想:等客人进屋,命师再从内室走出来,这大概是营造神秘的套路之一。 整七点,陈慢迟现身,换了一身长裙,颜色、花纹略有区别,样式还是那个样式,略显宽松,长过脚踝,只露出一小截鞋帮,她个子比较高,穿的是平底鞋。 她最大的变化是将蓬松的长发扎在了身后,原来她的头也没那么大,正常而已,不过这样一来,确实少了几分神秘色彩。 “你很准时。”陆慢迟说话的腔调没变,还是慢悠悠的,带着一点疏离,总像是在对着一个只有她能看到的人说话。 “请。”陆林北有点后悔没听枚千重的安排,他的确应该带束花来,并非为了讨取对方的欢心,而是有话可说,比如“希望你喜欢”、“不知是不是你的颜色”一类,不至于像现在,连第二个字该说什么都不知道。 两人出门,汇入街上的行人当中,相距不远不近,陆林北终于想出一句话,“你不锁门吗?” “有人替我看店。”陈慢迟迈出两步之后才开口回答。 “哦。晚上生意会更好一些吧,入夜之后过来逛街的人比较多。” “变化不大,来算命的人,通常不爱扎堆儿。” “也对。” 两人又没话可说了。 店里已经预留位置,两人可以直接入座,免去排队之苦,陆林北不得不承认,枚千重的经验确实好用,绕过人群径直进入饭店,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 陈慢迟即便心生好感,也没表露出来。 两人分别点餐,等候自动系统上菜,互相看着,都没话说。 陆林北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陈慢迟等对方笑容消失之后才提问。 “整件事情都很可笑。”陆林北实在绷不住了。 “我没等你开口就接受邀请,所以可笑?” 对方发生误解,陆林北急忙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三个第一次去的时候,你为什么……选中我?” 陈慢迟看上去似乎不想回答,其实只是惯常的思考——如果她真在想什么事情的话,“因为你看上去最老实,没什么经验,不像另外两位,我的话很可能会被他们拿来调笑,而你会认真对待,只是比我预料得更认真,你跑什么?” “我……另有原因,不是你的错误。” “另一个女人?爱而不得?” “你是命师,还是心理医生?” “这两个职业有严格的区别吗?” 陆林北想说有,及时忍住,因为接下来他很可能要一本正经地从学科角度解释两者的明显差异,会让话题再度陷入无趣。 “是关系到另一人女人,但是与爱情无关。你这样说话,不怕惹麻烦吗?” “惹什么麻烦?” “我相信你不是第一次对客人说那样的话,如果有人当真,死缠烂打呢?” 陈慢迟这回思考得更久一些,似乎在琢磨要不要承认曾经对别人用过同样的招数,最后她说:“像你一样?来去三次?” “那不算死缠烂打,更极端一些。” “嗯……偶尔会有吧,但是我有办法,我会说:命运让你爱上我,但是命运不让咱们走在一起,你有更广大的前途,而我注定被困于当下。” “命运的分叉。”陆林北想起这句话。 突如其来,陈慢迟抬手捂嘴一笑,马上放下手,脸上没有半点笑过的痕迹,说话时还跟平时一样慵懒,“对,跟着我必然平庸,离开我必然不凡,迄今为止,所有人都选后一条路,所以没遇到过麻烦。” “实在不行,还可以报警。” 陈慢迟歪下头,不予评判。 陆林北仔细打量她,总觉得刚才那个笑似乎透漏出某个秘密。 菜肴上来了,没让他的凝视变得过于不礼貌。 肉菜是真材实料,味道却很普通,配不上价格与外面排队的人群。 陈慢迟吃东西也很慢,每次只夹一小口,咀嚼多次才咽下,而且不说话,必须嘴里没有食物的时候,才肯回答一两句。 沉默因此不再尴尬,陆林北也不必没话找话,专心吃盘子里的食物,心里盘算着待会如何不失礼貌地告别。 陈慢迟吃完了,用纸巾仔细地擦嘴,然后说:“谢谢你的邀请。” “更谢谢你的同意。” 气氛又变得有些奇怪,两人好像都盼望着对方先开口,结束这场没有前途的约会。 “你能负担得起这里的菜价?”陈慢迟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陆林北笑着摇摇头,“朋友替我选择这家店,钱也是他付的。” “个子最高的那位。” “对。”陆林北等待着,以为她会借着这个话头谈下去,打听枚千重的情况,那样的话,她就很可能是未来之鞭的间谍。 可她没有,而是说道:“愿意出去走走吗?透口气。” “好。” 正是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候,街上比店里更拥挤,陈慢迟对附近比较熟悉,带着陆林北走到河边,沿着堤岸散步。 “你是哪里人?赵王星吗?”陆林北总得问出点什么好回去交差。 “我在大王星出生,这些年走过不少地方,在赵王星待过一年,学习命术。” 与陆叶舟打听出来的情况基本一致。 “你擅长的是纸牌?” “手相也能看,星相可以谈,卦术能交流,其它方面就不行了。” “生意好做吗?” “还可以吧,偶尔会碰到特别慷慨的客人,我就能赚一大笔线,去往另一个星球。” “你喜欢旅行?” “不喜欢,风景往往虚有其名,亲眼所见还不如视频好看。我只是喜欢离开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 “这是什么感觉?” “如果你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归属感,那么保持在路上的状态,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陆林北突然就被这句话所打动,半晌之后说:“所以你也是星际孤儿?” “嗯哼。” “你走过多少星球?” “六颗,还差一个众王星,不过很快就会有第八行星让我去了。” “八颗行星,好像不够你走的。” “没准还有更多新星球出现呢,而且,翟王星的客人不够大方,我很难攒够钱离开这里。” “命运对你另有安排。” 陈慢迟又捂嘴笑了一下,这显然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但她马上扭头掩饰过去,“或许吧,自己的命运最难看透。” 陆林北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你是新手吧?” “嗯?”陆慢迟看过来。 “你做命师的时间很短,你的装扮、说话方式,全是掩饰,其实你没给几个人算过命,也没遇见过死缠烂打的客人,更没有大方到能提供船票的客人。” 陈慢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怒火,这破坏了她刻意营造的冷漠与神秘,反而一下子让她显得年轻许多。 陆林北猜她可能只有二十岁出头,于是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陈慢迟连说话腔调都有变化。 “这么说我是对的。”陆林北退后一步,在片刻的得意过后,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枚千重猜得没错,那么他需要尽快处理这名女间谍。 旁边就是河流,这个念头让他极不舒服。 “我本来还想再给你一次机会。” “不必。”换成陆林北声音冷漠,“未来之鞭也太小瞧枚家人了,要么就是没将你当回事,不在意你的生死。” 被说破之后,陈慢迟脸上的表情生动许多,立刻闪过疑惑,“未来之鞭?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你自己清楚。”陆林北左右看了看,这里很僻静,远处才有行人走动,于是又上前一步,伸手抓住陈慢迟的胳膊,他没想动手,只是想给她一点威胁。 陈慢迟甩一下胳膊,没甩开,神情又变回冰冷,“看来你是非要说个清楚了。” “没错,你最好配合。” “你叫陆林北,远发农场的子弟,在气象总局应急司担任调查员,其实是一名间谍,对不对?” 陆林北心中一紧,手也握得更紧。 “我是第一光业集团的调查员,关组长派我来与你接洽的。” “关竹前?”陆林北一下子想起在宇宙飞船上讯问自己的那名女子,心中疑惑不减反增。 第四十章 第一项任务 (感谢盟主:嘎嘎的美年达。) 说出真实身份之后,陈慢迟变得自在许多,走路时不再舒缓如飘浮,而是有点蹦蹦跳跳的意思,神情也不再是一味的冷漠,但是说话仍然慢条斯理,显然是真实的习惯。 “我真是一位命师,从小耳濡目染,十三岁正式拜师,到现在已经学习……很多年了。” “营业没多久吧?” “一年……不到,五个多月吧。” “也就是来到翟王星以后。” “嗯,但是我在赵王星的时候曾经实习过三个月。” “实习?你们这一行也需要实习?” 两人继续沿着河堤往前走,陆林北已无杀心,也不觉得对方是个威胁,但是两人不约而同远离河边,在靠近街道的一头漫步。 “做哪一行都需要实习,你没有实习期吗?” “有。”陆林北不得不承认,而且觉得自己的实习期一直没通过。 “所以你是觉得命师这一行不配有实习期?” “抱歉,是我用词不当。” “你好像经常说‘抱歉’,这是不够自信的表现吗?” 自从见过乔教授之后,陆林北“憎恨”心理分析,于是转移话题,“先说你的事情吧,为什么关竹前会派你来?为什么非要与我接洽?而且,你来翟王星是五个月前,那时候我还生活在农场,想必没入关竹前和第一光业集团的法眼。” “你的问题好多。” “你可以慢慢说。” “嗯,让我整理一下……你不会突然把我推下河,或者枪击、绳勒、刀刺,甚至直接掐死我吧?” “哪来这么多死法?” “你是间谍,间谍杀人的方法可挺多,我接受培训的时候听说过。” “我会的杀人方法很少。” “会一种就够了,我可打不过你,我的体能测试勉强及格,格斗术不及格,教练禁止我出现在他的课堂上。” 掀开那层神秘的面纱,陈慢迟显出几分幼稚和神经质,陆林北又放松些警惕,却没有完全相信她的新形象,有些间谍擅长伪装,能在多种性格之间转换自如。 他走到一张长椅前坐下,“这样好了,我坐,你站,你还可以退后两步,保持距离,以免受到我的偷袭,但你不要逃跑。” “我就是来见你的,跑什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 “说吧。” 陈慢迟站在原处想了一会,后退两步,再想一会,改变主意,坐到长椅另一头,“站得累了,我更不是你的对手。何况咱们又不是敌对关系。” “不是吗?” “当然不是,你们应急司是个小部门,上头有情报总局、星球政务部、联委会,而第一光业集团是家跨星际大公司,在翟王星上就有几百家分公司,还有交易所和……” “这些我都知道,请说关竹前。” 陈慢迟不满地瞥他一眼,“关组长想要在应急司内部招募一名情报员,觉得你或许合适,所以让我与你接洽。” “你好像没来找我,是我找到你的。” “对啊,形势变化比任务快,我刚接到任务,还没采取行动,你就……被开除了。” “我没被开除,是暂时停职。” “我们总得等你有复职的希望之后,再与你接洽,对不对?” “嗯,是这个道理。还有,我与关竹前见面还不到一个月,而你是五个月前来到翟王星。” “五个多月。” “那时候,发现第八行星的消息还没传出来,继承人也没遭到暗杀。” “这些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奉命来翟王星,以命师身份为掩护,等候命令,我接到的第一份任务,就是见你,结果,你却先找上门来,是我们走漏风声了?” “总之不太严密。”陆林北不愿细说。 “可你一开始把我当成未来之鞭的人,嗯,这说明你们的确得到信息,但是将信息弄混了,是不是?” “你刚才说应急司是个小部门,关竹前是大集团的调查员,为什么对我们感兴趣?”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的任务非常简单,与你接洽,劝说你成为集团的情报员。” 陆林北冷笑一声,“你打算怎么劝说我?利用星际孤儿的身份?跟我说应急司一直在利用我?许以重利?加以威胁?或者是……所谓爱情?” “我有点佩服你。” “佩服我什么?” “转眼之间就能想出这么多劝人的方法,我可不行,一点计划也没有,我在等关组长安排,她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可她还没告诉我呢,你就失业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你。” “所以关竹前就是你的‘命运’。” 陈慢迟又捂嘴而笑,这回没有迅速掩饰,而是慢慢放下手,让笑容在脸上自然消逝,“可以这么说,我们的任务代号就叫‘天命’。” 陆林北心中一动,不由得抬起头来,寻找空中的飞船,可是夜色笼罩万物,他只能在应该是飞船的位置,看到一团更深些的黑暗。 陈慢迟也抬起头,“现在看不到飞船,不过你们翟王星的夜色挺美,在我去过的星球里,可以排第二。” “第一呢?” “当然是大王星。” 陆林北扭头看向椅子另一头的女命师,“你真是间谍?” “怎么,不像吗?”陈慢迟又摆出从前那副冷漠神秘的表情。 “像,我若不是早得到提醒,肯定看不出来。你说任务代号是‘天命’,肯定不是为我而专设的吧?” “谁知道呢,关组长负责有关‘天命’的一切,我的任务就只有一项。” “与我接洽。” “嗯哼。” 作为一名女间谍,陈慢迟浅显得一眼能被看穿,可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另一副人设。 关于任务,陆林北问不出什么,只好转问个人方面的事情,“你怎么会成为间谍?” “关组长在赵王星上招募我的,她说我有间谍气质。” “就为这个?” “说起来简单,其实要复杂得多,当时我正在实习,可效果不太好,命师这个行业比我想象得复杂,赚钱不多,却要时刻揣摩客人的心理,偶尔会闹得不可收拾。可我学了那么久的命术,不做这行去做什么呢?就在这个时候,关组长来了,说我可以做间谍,把我送到学校培训了三个月……” “只有三个月?” “很短吗?你培训多久?” “如果将半正式的培训也算进来,至少十年吧。” “这么久?”陆慢迟露出明显的惊讶神情,“学校不同,培训方法也不同,我们更注重开发学生原本的特质,比如我还是要做命师。” “可你不喜欢这一行。” “你没听明白吗?我喜欢这一行,否则的话不会去学,但是不喜欢它的前途,现在好了,做间谍收入稳定,做命师是兴趣爱好,我完全满意。” 陆林北发了一会呆,如果陈慢迟的新形象仍是掩饰,可比前一个完美多了,到目前为止,他看不出、听不出任何破绽。 “那个……你能保守秘密吗?”陈慢迟小心地问。 “什么秘密?” “我向你透露这么多事情,关组长若是知道了,不会高兴的,可能会扣我的工资。” 陆林北露出苦笑,“放心,你什么都没透露,一切都是我猜出来的。” 陈慢迟刚要反驳,可是说话前思考片刻果然有好处,她忽然明白过来,微笑道:“没错,都是你猜出来的,我就这么告诉关组长。估计她不会再让我与你接洽了,所以,再见,谢谢你的晚饭,这是我到翟王星之后,第一次约会。” 陆林北握下她的手,“你当时完全可以拒绝接受我的邀请。” “好奇嘛,还有点紧张,担心你已经将我调查得清清楚楚,没想到是场误会。” “不全是误会。” “嗯?” “你们的任务代号是‘天命’,与我们打听到的一样。” “可能是凑巧吧,也可能是……总之我不知道。我能走了吗?” “当然。” “你不会……” “从后面射击?不会,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先走。” “还是我先走吧。”陈慢迟站起身,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我可以送你一翻?” “一翻?” “算一次命叫一翻。” “哦……谢谢。” “我的确看到你的命运会有一次分叉,近在眼前,你要仔细思考,它真会影响你的后半生。” “我会小心的。”陆林北挥下手。 陈慢迟渐行渐远,开始时步伐稍快,穿过街道之后恢复正常,然后消失在夜色中。 陆林北又坐一会才起身,步行回住处,走了将近两个小时。 白天才打扫过的客厅,现在又堆满东西,枚千重、枚忘真、陆叶舟席地而坐,吃喝正酣,看到陆林北进屋,同时举罐发出怪叫声。 “回来得这么早?”枚千重拿起另一罐没开封的酒,扔向门口。 陆林北接在手里,“她是第一光业集团的调查员。” 三个人居然没露出意外的神情,陆叶舟与枚忘真互视一眼,二话不说,各开一罐酒,仰头一口气喝完,然后同时道:“老千,你赢了。” 陆林北走来坐下,没开罐,“你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枚千重忙道:“别多想,这回我可没故意骗你。你走以后,我接到情报员的密信,说之前的信息有误,‘天命’其实是未来之鞭从星联弄来的一份情报,与我无关,对我,他们另有计划。但那时你已经出发了,我想反正没什么危险……” 陆林北还没怎样,枚忘真和陆叶舟都将手中的空罐扔向枚千重,“原来你知道答案,故意诳我们打赌。” 枚千重笑得喘不上气来,自行打开一罐酒,“罚我好了。” 陆林北开罐,却没有喝,对面的枚忘真笑吟吟地说:“看来女命师不错,老北动心了,改天我一定要亲眼去看看她。” 陆林北笑了一声,喝掉半罐酒,正色道:“你们想回应急司吗?” 陆叶舟立刻点头,枚千重笑而不语,枚忘真道:“老北,别转移话题。” “我是认真的。” “当然想,这些天把我闲坏了。”枚忘真道。 枚千重坐直些,“你想出主意了?” 陆林北点点头,突然想起陈慢迟那句话:命运的分叉近在眼前。 可是他和同伴们真有选择吗? 第四十一章 传话人 “你们想回应急司吗?” 陆林北问过这句话三天之后,枚忘真敲门进屋,看到满地垃圾,先皱下眉头,然后说:“没希望了,上头为争司长的位置,正打得不可开交,所以没人主事,但是无论谁上台,应急司都打定主意要将咱们几个扫地出门。三叔情况不明,大概又要被送回农场。” 枚千重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罐打开的酒,他这些天酒不离手,当成水来喝,“我得到的消息也一样,情报员现在彻底不理我了。” 陆叶舟从卧室里走出来,“怎么办?真听老北的计划?那可……挺冒险,若是出了纰漏,咱们都逃不掉。” 陆林北也走出来,没吱声。 枚千重笑了笑,先看堂妹一眼,然后说:“我愿意冒险,虽然有别的道路可走,但我在这条路上走习惯了,而且已经走出这么远,只要有一线机会,我不想从头再找新路。” 枚忘真耸下肩,“我喜欢冒险。叶子有别的想法,我和老千可以替你找一条路。” 陆叶舟急忙道:“我可没说不愿意,只是指出冒险的事实而已,受过这么多年的培训,不当间谍岂不是全白费了?” 陆林北这才开口,“既然大家没有意见,那我待会就出发了。” “真的不用我们陪你去?”枚忘真问。 陆林北摇摇头,“我要去讲道理,靠的是嘴,不是人多势众。” “她要是个骗子,绝对是第一流。不过,你说没问题,那就没问题。”枚忘真露出一个微笑。 陆林北回屋里加一件外套,迈步往外走,将要出门时,听到枚千重的声音。 “老北!” “嗯?” 两人互视一会,枚千重笑道:“没事,你去吧,注意安全。” “好。”陆林北出门走向电梯,对枚千重的心事再明白不过,那就是他本人从前的心态:对方可信吗?是不是还有隐瞒?会不会已经遭到收买? 屋子里,陆叶舟正提出同样的疑问:“老北……不会将咱们全给出卖了吧?” 枚忘真嗤之以鼻,枚千重短促地笑了一声,“你有什么可出卖的?相信他吧,如果必须相信一个人的话,老北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他要是被骗了呢?” “那咱们就全军覆灭,跟着送死呗。”枚忘真从堂兄手里夺过酒罐,喝个一干二净。 陆林北开车前往“天命之街”,停在临河的街边,步行前往命师的店铺。 如果陈慢迟已经离开,计划就会告吹,从不相信玄学的陆林北,脑子里冒出“天命”两个字。 店铺里有两个人,一个是中年妇女,正虔诚地听取命运,命师却不是陈慢迟,而是一名老年女子,装扮同样的古怪,正说得十分投入,没注意到窗外的人。 陆林北一直悬着的心松懈下来,突然间有些失落,正要离开,又改变主意,去别的地方逛了一圈,再回来时,店铺里没人了。 他走进店铺坐下,知道自己会被看见,所以没有喊人。 等了足足十五分钟,远超普通客人该有的待遇,陆林北反而不着急了,起身去欣赏店里的摆设,确认那些骨制品全是合成材料。 “你的脸皮可真厚。”身后传来声音。 陆林北转身,看到陈慢迟站在内室门口,还是命师的装扮,长发蓬松,脸上略显怒容,有几分像是雄狮。 “你们这里将回头客称为脸皮厚吗?” “你又来干嘛?咱们没什么可说的了。” “能再请你吃顿饭吗?” 陈慢迟微微皱眉。 “出去散个步也可以,你说过,想再给我一次机会来着。” “我说过这种话?” “嗯,我牢牢记在心里。” 陈慢迟原本说话前就要考虑一会,这次想得更久,“好吧,最后一次机会。” “最后一次。” “等我一会。”陈慢迟返回内室,披了一件围巾出来。 白天时街上的行人不多,两人缓步往河边走去,陆林北问道:“你店里的那位伙伴也是同行吗?” “我的同行,不是你的,她算是我的师伯,都在赵王星上学过命术,店其实是她的,她身体不好,不能总看店,所以我来帮忙,承担一半房租。” 堤岸上人更少,陆林北抬头看天,这回能清楚望见大王星的飞船,这些天来,它一点变化也没有。 “希望你没有受到责备。”陆林北说。 “我?当然没有,组长还表扬我。” “为什么?我不是说你不值得表扬,而是……关竹前有些想法。” “看过我的报告,关组长说组织里有内奸,将情报偷送给未来之鞭,原本她只是怀疑,现在得到确认,所以表扬我。”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是关组长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陈慢迟停下脚步,前后看了看,“有话就直说吧,反正你肯定不是为我而来的。” 陆林北笑了笑,又抬头看一眼天上的飞船,“我想联系关组长。” “可关组长不想联系你,因为你没什么用处,我们已经得到确切消息,你肯定回不去应急司了。” “我知道。” “那你还想谈什么?莫说组长,就是我,也看不出你还能有什么用。” “现在没有,未来有用。” “那就等未来再说喽。” “你不想听听‘命运’的安排?” “是你需要命运的安排,不是我。” “好吧,至少替我传几句话。” “不传,这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 “嗯,你总得将自己遇到的事情,尤其是意外,报告给关竹前吧?” “那倒是——我有什么意外?”陈慢迟眼里露出几分警惕,“这可是白天,监控无处不在。” “意外就是你遇到一个家伙,缠着你胡说八道。” 陈慢迟露出另一副笑容,带着情不自禁的调皮,然后迅速收敛,“我要回去了,你想说就说,写不写报告,是我的事情,你管不着。” “当然。”陆林北望了一眼,离店铺不算太远,以陈慢迟的走步速度,大概有八到十分钟时间,足够用了。 “第一光业集团是家跨星际公司,在光业领域实力最强,但是也有竞争对手,在我们翟王星上,就是无限光业开发有限责任公司,以及公司在幕后支持的东南光业联合体。所以,当关竹前选择情报员时,没找信息司的崔家人,而是看中了应急司的枚家子弟。” 陈慢迟像是没听到。 “应急司虽然反对公司化经营,但是目前与第一光业集团没有直接冲突,咱们双方共同的敌人是无限以及崔家。” “这些事情都与你无关。”陈慢迟悠然道,“我在报告中绝不会写上这一段废话。” 陆林北又笑一声,继续道:“我想说的是,与其招募情报员,为什么不自己培养呢?” 走出几步之后,陈慢迟说:“我听着呢。” “招募的情报员要么地位不高,要么是上层的闲职,除了提供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全无用途。培养的情报员不同,双方有共同利益,提供信息不止是为完成任务,也是为了自己的前途。” “这可不一定,白眼狼在哪里都有。” “没错,但是被握住把柄的‘白眼狼’,可信度更高一些。而且,我要提供的是一桩交易,并非内部情报员那么简单。” “是不简单,我现在已经听糊涂了。” “第一光业集团有能力让我们几个回到应急司,我们有能力帮助集团实现目标。” “集团的目标是什么,连我都不知道,你从哪听说的?” “放心,这回没有泄密,真是我猜出来的,安全起见,我不细说,关组长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就是这些?” “差不多,关组长既然注意到我,许多事情不必我来说。” “好吧。”陈慢迟又一次停下,“离店铺不远了,你说完没有?” “我相信关组长有意达成交易,我想说的就是:我这边已经做好准备,只等一个合适的条件。” “那你就接着等吧,是否要写进报告、组长怎么决定,我都没有保证。” “当然,你能听我说话,我已经非常感激。” “再见。” “呃……还有最后一句。” “还有什么?你以为我会写长篇报告吗?”陈慢迟略显不耐烦。 “我希望以后能正式请你出来吃顿晚餐,与工作没有半点关系。”陆林北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比面对“铁拳”时还要紧张。 他没有复杂的想法,只是受不了枚千重和陆叶舟这几天的嘲笑,想试试自己到底敢不敢开口。 陈慢迟至少没有立刻拒绝,但也没有表露出兴趣,想了一会回道:“我还是不能给出保证,等你开口再说吧。而且……我不想你有误解,所以实话实说,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差得太远。” “只要没差到连顿饭都不想吃就行。” 陈慢迟随意地挥下手,迈步离去,直到进入店铺也没回头。 陆林北心中的紧张一扫而空,向停车的地方走去,小声自语道:“好像也没那么困难,‘等你开口再说’,这不算拒绝吧,老千肯定明白。” 可他打定主意,绝不向枚千重求教。 回到住处,三人都在,而且没有喝酒,在充气垫上坐成一排,靠墙发呆,听到开门声,目光齐刷刷看过来。 “她会传话,接下来就看关竹前有多看重老千了。”陆林北说,心里清楚得很,他们这个小团体当中,最有价值者不是他,而是枚千重。 “我只是一名区域组长,上司一大堆,在第一光业集团眼里,我能有多重要?”枚千重笑着问。 “区域组长没什么,副司长乃至司长就不同了。只要关竹前肯帮忙,老千,你很快就会升上去。”陆林北目光扫过三人,神情镇定,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枚忘真笑了一声,陆叶舟吹声口哨,枚千重盯着陆林北,忽然间有点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第四十二章 评估期 陆林北开始断绝酒精饮料,将屋子里的垃圾扫空,买来一张桌子四把椅子,便宜货,简易到只是初具形状。 枚千重坐上去,说:“感觉像是在海边度假,老北,你是从沙滩上顺来的吗?” 陆叶舟倒是非常满意,“总比坐在地上强,老北,你在哪找到的商家?” 枚千重也问:“是啊,我怎么不记得附近有家具店?” 陆林北笑道:“杂货店,就在街角,咱们每次出门都要从那里经过。” 枚千重仔细想了一会,“老板娘特别妖娆的那家?” 枚忘真从外面进来,连门都没敲,将手里的包扔在桌子上,问:“还没消息?” 陆林北摇摇头,“坐吧。” 枚忘真坐了一会才注意到新摆设,看看摸摸,说:“你们仨打算过长久日子了?肯定是老北弄来的,他有主妇气质。老千,你就是那个花心丈夫。叶子,你……” “我是什么?” “你是不受爸妈宠爱的儿子。” 枚千重大笑,陆林北摇头,陆叶舟气得脸红,“我是孤儿,哪来的爸妈?哪来的宠爱?” 枚忘真向前探身,拍了陆叶舟一下,“开玩笑的,是我错了,向你道歉。” 陆叶舟这才露出笑容,“我没生气……” 枚忘真看向陆林北,“老北,已经几天了?” “正好四天。” “一点消息也没有?” “没有。” “你不打算再去找女命师聊聊?” “她只是一个传话人,做不了决定,聊也没用,反而会让关竹前轻视咱们。” 枚千重举手道:“在这件事情上,我赞同老北,关竹前自有消息渠道,她若是觉得咱们有利用价值,自然会找上门来,若是觉得没有,老北就是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 枚忘真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叹了口气,“没希望还好,就怕有希望却迟迟不能落地。老北,你猜一下,对方现在是怎么想的?” “我猜关竹前正在评估。” “评估咱们的价值?” “主要是老千。” 枚千重微笑道:“如果这位关组长多看一些我的照片和视频,肯定会觉得我价值连城。” 枚忘真从来不将堂兄的英俊外貌当回事,毫不掩饰地撇嘴道:“让她看出你是靠脸吃饭,咱们更没希望。” “哈哈,咱们这一行,得会利用自身的优势。”枚千重站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去,“等得越久,我倒觉得希望越大。” “为什么?” 枚千重转身面对三人,脸上已经没有笑容,“如果我是关竹前,面对主动送上门的四名间谍,若是不想接收,就会将他们送出去当一份‘薄礼’。” “谁会要咱们啊?”陆叶舟没太听懂。 “送给应急司里已有的情报员,助他立功,取得更多信任;送给信息司,崔家由此掌握把柄,从咱们身上榨取最后一点剩余价值;送给未来之鞭,让他们报仇,获得他们的感激;送给某位正在争夺司长之位的野心家,毁掉老司长和三叔最后一点荣耀;送给……” “老千,你别说了,越听我越害怕。”陆叶舟脸色确有几分发白,“我还以为咱们一点价值也没剩下。但是……这些事情不会发生的,对不对?” 陆叶舟轮流看向枚千重和陆林北,回答他的却是枚忘真,“完全有可能,要不然怎么说是冒险呢?若是连这一点价值都没有,第一光业集团更不会搭理咱们。我明白老千的意思,关竹前那边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枚千重点下头,又望向窗外,“我更担心的是,咱们以后如何摆脱关竹前,她未必愿意只做一次交易。” 枚忘真和陆叶舟看向陆林北,等他给出答案。 “先走一步算一步吧。”陆林北心里有个粗略的想法,但是不愿现在就说出来。 枚忘真笑了,向后仰倒,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前途未知?我喜欢,就是希望别再让我这么坐着干等啦。” “忘真,关于‘铁拳’的来历,有什么进展吗?”枚千重回到座位上,下意识伸手想要拿酒罐,却只看到几杯水摆在桌面上,于是厌恶地缩回手。 “我怎么知道?我跟你们一样,也处于停职状态。” “警方也没消息?忘真,咱们就没必要互相隐瞒了。” 枚忘真难得脸色微红,随即笑道:“不是我在隐瞒,而是林莫深那个家伙嘴很严。” “可你总有办法让他开口,对你的本事,我从不怀疑。”枚千重笑道。 枚忘真哼了一声,“还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找到几家材料供应商,可采购方声称仓库失窃,曾经报过案,线索就此中断。‘铁拳’的真实身份查出来了,是个普通的少年,家境不错,因为贪玩游戏,三年前离家出走,父母也曾报警,现在警方还没通知他们呢。” 虽然没人看过来,陆叶舟还是插口道:“他是沉迷太深,我也玩游戏,可无论如何也不会因此离家出走。” 枚忘真没理他,继续道:“岛上的游戏还在继续,警方去搜过两次,没发现其他可疑人物,只揪出几名少年,将他们送回家。未来之鞭现在特别老实,连普通聚会都很少举行,老千至少暂时是安全的。至于应急司,已经争得差不多了,还剩三位候选者,一位是情报总局的高层,枚家人肯定反对,另两位都是枚家的副司长,有一位你们估计想不到,是枚咏歌,犯下那么大的错误,他竟然没受到处罚,反而……老千,你笑得不太对劲儿。” “我笑得古怪吗?没什么,只是从林警官这里,我对‘嘴严’的定义发生不小的变化。”枚千重侧身,以躲避可能的袭击。 枚忘真又哼一声,“他又不是间谍,哪来那么多规矩?差不多就是这些,三叔还是没有消息,看来要等新司长上任之后才有结果,咱们也是一样。” 枚千重又想拿酒,发现是水之后,再次缩回手,“咏司长犯过错,但也立过功。记得嘛,我跟你们说过查找内奸的经过,七个目标当中,有一位副司长向总局局长通风报信,这位副司长就是枚咏歌。老实说,我觉得这里藏着蹊跷,三叔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唉,老司长走得真不是时候。” 提起老司长,四人陷入沉默。 良久之后,陆叶舟道:“咏司长好像还挺和气的,他若上位,对咱们没啥影响吧?” 枚忘真冷笑一声,“你白在农场长大,居然没听说过枚咏歌和三叔之间的恩怨。” “我真没听说过!”陆叶舟露出极度诧异的表情,“都是自家人,怎么会结仇?” 枚忘真看一眼枚千重,开口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具体情况我俩也不了解,就知道他们两人结怨颇深,三叔回农场当老师,与此有关,直到枚咏歌暂时失势,老司长才能将三叔请回来。可是谁能想到,才几天的工夫,唉,老千说得对,老司长走得真不是时候。” 四人再度陷入沉默,陆林北拨了一下耳垂,接连嗯了几声,又说一声好,抬头向枚千重说:“得麻烦你给我找一家更好的饭店。” “什么级别?是要让对方滔滔不绝总想多坐一会那种,还是要你用甜言蜜语来弥补那种?” 陆林北笑道:“适合说话的地方。” “明白。什么时候?” “今晚,还是七点左右。” “好。”枚千重实在忍不住了,起身去厨房找酒,多拿两罐,扔给枚忘真和陆叶舟,“老北不喝就算了。忘真,正好你在,待会给老北好好打扮一下。” “是能让对方立刻想据为己有那种,还是觉得有待观察那种?” “不惹人注意那种。”陆林北回道。 “那你现在这身装扮就可以了。”枚忘真还是站起身,“把你的衣箱拿出来。” 陆林北进屋,陆叶舟笑道:“真姐,‘据为己有’那种,你给我设计一下吧。” 枚忘真打量他两眼,“去买一份蛋糕托在手里,专往苗条女人多的地方去,肯定有人想将你‘据为己有’。” “真姐开我玩笑。” 陆林北没几件衣服,枚忘真搭配半天,总算稍稍满意,“你应该添置几件新衣服了。去吧,给女命师一个好印象,让她多说几句好话。” “我是去谈判。” 枚忘真将陆林北的衣袖挽起来,又将衣领整理一下,退后两步,查看还有哪些细节可以调整,“对,是谈判,不过能勾引一下的话,也不是坏事。” 陆林北一脸无奈,陆叶舟傻笑不止。 还是差五分钟七点,陆林北走进店里,那名老命师坐在桌边摆弄纸牌,抬头微笑道:“来接小慢的?” “是。”陆林北上前伸出手来,“你好,我叫陆林北。” “你好,你可以叫我‘红鹊女士’。” “你好。”陆林北点下头,实在叫不出对方的名字。 好在陈慢迟提前出来,头上别了几枚发箍,将长发压服,显得更加年轻。 “多好的年轻人啊。”老命师布满皱纹的脸笑得像是要融化。 陈慢迟先出门,陆林北又向老命师点头之后,跟了出去。 陆林北说出饭店的名称,陈慢迟点头道:“那是个好地方。” 地方确实不错,灯光暧昧而优雅,虽然没有隔断,也没有服务员,但是所有客人说话时都自觉地悄声细语,为了彼此听得清楚些,经常向前微微探身,拉近距离。 两人边吃边聊,话不是很多,但也没出现冷场,陈慢迟不提关竹前,陆林北也不问。 晚餐将要结束的时候,陈慢迟终于说到正事,声音更小,陆林北上半身几乎压在桌子上才能听到。 “一次偶遇之后,你一直在追求我,而我不冷不热,所以你总往我店里跑,也别太频繁,一天两次,上午一次,傍晚一次,请我出来吃饭,我可能接受,也可能不接受。” 陆林北不住地点头。 “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之后。” “不算今天,四天之后。” “你觉得需要帮助,所以带着你的伙伴——几个人?” “加上我四个人。” “上午九点准时来我店里。” 陆林北挺起身,说一声“好”,心里却想:如果这是陷阱,将会完美无缺。 陈慢迟像是看出他的心思,补充一句:“只要有一点异常,哪怕无预兆地下一滴雨,会面取消。” 第四十三章 暂停营业 如果“天命”计划就是要引诱枚千重上钩,可谓非常成功。 四人围桌而坐,分析了几个小时,找出不少值得怀疑的地方: 首先,枚千重的那位内部情报员曾经改口,开始声称“天命”是未来之鞭的报仇计划,不久之后又说是第一光业集团泄露出来的消息,过于巧合。 其次,陈慢迟自称是关竹前的下属,可是从头至尾关竹前就没露过面,一切都是女命师转述。 再次,陈慢迟要求四个人一同去店里,虽然没提枚千重的名字,但是越轻描淡写,越有一点故意掩饰重点的意思。 …… 类似的证据还能继续罗列下去,陆叶舟几乎失去信心,枚忘真也有点犹豫,建议制定一个备用方案,可是没有应急司做后援,他们四个人想不出任何手段,能制约那个可能的陷阱。 枚千重是核心人物,没有立刻给出结论,需要多考虑一阵。 整个过程中,陆林北说话最少,因为他清楚得很,自己的位置其实也值得怀疑,三位伙伴只是没有当面指出来而已。 接下来的三天里,陆林北每天都去店里两趟,上午一次,傍晚一次。 枚忘真帮他买来几件衣服,各种搭配,绝不重样,枚千重负责出主意,今天买束花,明天送一盒包装精美的零食,也不重样,陆叶舟专司跑腿,去买各种东西。 陆林北有一种自己要被卖掉的感觉,提出疑问:“有必要吗?” “太有必要了。”枚千重的神情很难揣摩,说不清是认真,还是无聊时的恶作剧,但他总能说出道理来,“对方要求你这么做,是为了让左邻右舍对你有个深刻印象,相信你真是一名追求者,等到咱们一块去会面的时候,才不会特别惹人注意。虽然是逢场作戏,也得真诚一点,总不能让别人把你当成两手空空的送货员吧?” 枚忘真尤其在意,每次挑选搭配时都要试七八次,“老千说得对,你不仅要让邻居们相信,你自己也得相信。老千和叶子都说那个女命师是个美人,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怕以后死在她手里的时候,会想不开。” “哈哈,记住这个笑话,说给女命师听,肯定有效果。” 陆林北一愣,因为他没开玩笑,对方是敌是友尚未确定,他们四个人都有可能落入陷阱,但他佩服枚氏兄妹,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谈笑自如。 白天时,陆叶舟表现得全不在乎,到了晚上,却在充气垫上辗转反侧,每天都要提几遍同样的忧虑:“老北,死在这件事情上,咱俩可够冤的,完全是陪死。” 陆林北也总用同样的话安慰他:“这是一次选择,或是眼下危险重重但未来光明,或是放弃冒险,走一条平稳而前途未知的道路。” “未来真的光明吗?” “你觉得呢?” 陆叶舟开始艰难地左右衡量,能说上半个小时,而陆林北在不到五分钟的时候就睡着了。 无论是作为一名间谍,还是一名被追求者,陈慢迟的表现无懈可击,总是不冷不热,看到陆林北进来也不打招呼,收下礼物说声谢谢,然后该干嘛干嘛,反倒是老命师红鹊女士表现得极为热情,经常拉着来访者说话,还请进内室坐会。 内室是一条走廊,连着两间小小的卧室和卫生间。 老命师特别想促成这桩恋爱,泡一杯浓茶,说尽陈慢迟的好话,每次都要给陆林北看手相,然后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对年轻人会幸福终生。 陆林北就是没办法说出“红鹊女士”这个名字,总是以“您”相称,在她面前如坐针毡,却不能说走就走。 陈慢迟再没有同意出来吃饭。 四天总算过去,陈慢迟没有任何表示,陆林北就当是计划照旧,当天晚上,他们四人发生激烈的争执。 枚忘真和陆叶舟一派,坚持认为要有一个备案。 “间谍不相信巧合,而这件事里巧合太多。”枚忘真开口,陆叶舟帮腔,“应急司当然指望不上,可还有警察呢,我可以找林莫深帮忙,至少让他带人守在外面。放心,若无意外,他绝不会露面。” 承担风险最大的枚千重,反而没那么谨慎,“如果对方真是第一光业集团的关竹前,她自有办法查出异常。这是一次测试,咱们要么完全相信,要么干脆不信,没有中间状态。想通过测试,就得冒险,并且押上全部赌注。” “一点退路不留?” “老司长能留退路,枚咏歌也能,咱们不能。”枚千重耸耸肩,“这不是相信与否的问题,这是敢和不敢的选择。” 枚忘真一皱眉,“你说我胆小?” 枚千重笑道:“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以咱们目前的地位,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只能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想问题,咱们不信任女命师,女命师对咱们的不信任没准更多一些,毕竟是我们三个主动找上门去,在她看来,简直是天大的巧合。” 枚忘真看向陆林北,“你说说。” “整件事是我的主意,所以我没什么可说的。” “别管这是谁的主意,以纯粹的间谍立场,你觉得女命师可信赖吗?” 陆林北思忖良久,“可信,唯一的问题是她也有可能遭到利用。” 陆叶舟插口道:“这不跟没说一样嘛。” 陆林北于是改变说法,“我站老千一边,咱们确实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只有闯过这一关,才有腾挪的空间。” 枚忘真叹了口气,“好吧,那就这样,活,一起活,死,一起死。” 陆叶舟像受伤的动物一样哼哼两声,“咱们不至于遭受酷刑吧?” 枚千重笑道:“你有什么秘密可招供的?你以为用刑的人不累吗?放心,你肯定会死个痛快,我才需要担心,对方如果是为报仇,没准要折磨我一下,说些废话。” 他去找来酒,分给每个人,“老北别戒酒了,今晚喝个痛快。” 四个人喝了许多酒,最后都有些醉意,枚忘真告辞的时候,枚千重提醒道:“林警官嘴不严就算了,你的嘴一定要严,别让他产生英雄救美的念头。” “他算什么英雄?放心吧,我保证咱们四个明天若是遇害,肯定悄无声息,没人知晓,林莫深会以为我跟别的男人跑了,然后恨我一辈子。”枚忘真眨下眼睛,似乎觉得能被人恨上一生是桩荣幸。 四个人当中,陆林北喝得最少,第二天早晨,起得也最早,然后是陆叶舟。 枚千重独占一间卧室,在充气垫上睡得正香,陆叶舟小声道:“我真佩服老千,居然能睡得着,今天的会面可是要决定生死。” 陆林北进屋将枚千重唤醒。 “时间快要到了?” “嗯。” 枚千重光脚走进厨房,先喝一罐酒,才开始洗漱、换装,几分钟后,整个人焕然一新,看不出半点宿醉的样子。 枚忘真已经来了,等在外面,四人坐她的车前往目的地,一路上,谁都不说话。 他们准时赶到小店,不早不晚。 店门上挂出“暂停营业”的牌子,但是门仍能推开,陆林北先进去,随后是枚千重,再后是陆叶舟,枚忘真殿后,关门时向外面望了几眼,没看出异常之处。 陈慢迟很快走出来,目光一扫,落在陆林北身上,问道:“礼物呢?”原来她这些天已经收习惯了。 陆林北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包装盒,递上去,“小小礼物。” 陈慢迟接在手里,没有打开,向另外三人道:“谢谢你们能来,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到后面休息,我想与陆先生单独聊一会。” “随叫随到。”枚千重微笑道,第一个往内室走。 陆叶舟犹豫两秒才跟上去。 枚忘真第一次见到女命师,盯着她看了一会,微笑道:“果然名不虚传,是个美人儿。老北是我们家族最出色的男孩,希望你能珍惜他。” “嗯哼。”陈慢迟回应得漫不经心。 枚忘真也走进内室,陈慢迟道:“坐吧。” 陆林北坐下,问道:“关组长在后面?” “我怎么知道?”陈慢迟拆开包装,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胸针,在衣服比了一下,“是你自己挑的?” 陆林北摇摇头。 “为什么你不能自己挑选礼物?” “因为……我不知道你用什么、喜欢什么。” 陈慢迟将胸针放回盒子里,“如果后面谈成,你就不必再来,也不用猜我喜欢什么了。” 陆林北松了口气,“我们是带着诚意来的,尤其是枚千重,非常在意这次合作。” “又不是与我合作,所以你不用告诉我这些。” “抱歉。” “你又没得罪我,所以用不着道歉。” 陆林北尴尬地苦笑,“那位‘红鹊女士’呢?” “去海边度假了。” “她真叫这个名字?” “当然,你觉得不好听吗?” “好听,就是……不太顺嘴。” “你们的名字也挺奇怪,老北、老千的。” “这是小名。” “大名也奇怪,林北是什么意思?林地北边吗?” “没有任何含意,农场人起名字比较随意,找两个字就用上了。” “你姓陆,她姓枚,怎么会成为一个家族?” “这是农场的习惯。”陆林北说起农场与星际孤儿,好久才发现自己正陷入无趣的境地,“尽是些没用的事情,不说也罢。” “别,上头的事情咱们也参与不了,坐在这里不说些废话,难道互相看着吗?除非你想算命,但是先说清楚,我是要收费的,这是规矩。” “不必了,我想我已经做出选择,从今以后,路只有一条,不会再有‘命运的分叉’。说说你的经历吧,你去过六大行星,肯定遇到过不少有趣的事情。” “一般般,人类总是寻找同样的行星落脚,然后建造同样的城市与农场,最特别的地方反倒是在飞船里。” “我只进入一次飞船,它还是悬停的。” 两人漫无目的地闲聊,唯一的好处是总有话说,从窗外观看,这就是一对尚未明确关系的普通男女。 将近两个小时以后,枚千重从后面出来,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走吧,已经谈完了。” 第四十四章 多救两个人 一名陌生人站在走廊尽头,指示枚千重进入一间卧室,指示枚忘真和陆叶舟进入另一间。 枯坐两个小时,枚忘真心里憋了一肚子火,尤其是身边的陆叶舟叨唠不止,她更觉心烦,一上车就说:“以后,永远不要再让我跟叶子待在一起。” “我怎么了?”陆叶舟诧异地问,感觉受到一些羞辱。 “你多嘴的毛病不是治好了吗?还那么多话,我几次喊停都没用。你知不知道,我当时真想掐死你。” 陆叶舟嘿嘿笑道:“有点紧张嘛。而且我的不多嘴是指不再透露任何秘密,随便聊天不犯错吧?老千、老北,你俩觉得呢?” 那两人都拒绝回答。 回到住处,四个人不约而同去各处检查,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围坐在桌边。 枚千重终于开口:“我见到关竹前了,没错,是她,我见过她的视频。” 陆叶舟长出一口气,“这至少表明女命师没骗咱们。关竹前怎么说的?” 枚千重停顿片刻,说:“那间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信息司的崔筑宁。” 陆叶舟大吃一惊,“与丁普伦勾结,一块绑架我和老北,差点杀死老千的那个崔筑宁?” 枚忘真也是一愣,“第一光业集团与无限公司不是竞争关系吗?关竹前怎么会邀请敌方的间谍参加会面?” 陆林北也很意外,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见枚千重没有立刻解释,而三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他说:“关竹前想必是要将把柄握得更实一些。” 枚千重微微一笑,“老北聪明。关竹前就是这个意思,她要求我与崔筑宁握手言和,至少在一年内维持和平关系,必要的时候,还得互相协助。” “咱们两家斗了多少年,被她一句话就说和了?姓关的女人想什么呢?”陆叶舟义愤填膺。 “我同意了。”枚千重说。 陆叶舟丝毫不觉尴尬,“咱们来个将计就计。” 枚忘真怒道:“闭嘴吧,叶子,让老千把话说完。” 陆叶舟将嘴闭紧,郑重地点下头。 “咱们与第一光业集团暗中联系,以后还有可能向家族解释清楚,而崔家,会是咱们一生的污点,关竹前随时能拿出来要挟,这是她的聪明和谨慎,无可指责,所以我接受了,与崔筑宁握手。” 陆叶舟张张嘴,没敢吱声。 枚千重笑了一声,“放心,没有什么污点是洗不掉的,如果真的很难,那就洗掉崔家。”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但不是现在,现在咱们要尽一切努力完成关竹前给予的任务,借助第一光业集团的力量,在应急司站稳脚跟,然后再解决崔家。只要摧毁崔家,至少取得一场大胜,关竹前即使公开这桩交易,我也有办法取得家族的谅解。” 陆叶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对,就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枚忘真更关心另一件事,“关竹前打算怎么帮助咱们?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枚千重脸上再度浮现微笑,这回是真心的笑容,“目的还没透露,帮助先有了。唐素醒被抓之后供出上家,可上家已经逃跑,她要么是愚蠢,要么是嘴真严,对上家的底细一无所知,令线索中断,只知道是未来之鞭的成员。” “唐素醒?哦,是老司长的那位助理。”陆叶舟想起那名给他们端来饮料的女人。 “关竹前能找到这位上家?”枚忘真有点感兴趣了。 “不止,未来之鞭近些年的行为越来越极端,第一光业集团也在警惕,在七大行星进行了深入调查,关竹前可以将未来之鞭在翟王星上的秘密头目交给咱们,唐素醒的上家不过是名小人物。” “她有这个本事?”枚忘真不太相信。 “咱们应急司一向关注商业信息,针对极端组织这方面,不如集团。” 枚忘真笑道:“真是讽刺,应急司是官方机构,在意的是商业,集团是商人,关注的却是极端组织。” “大家各有生存之道,总之交易算是达成了,情报在我脑子里,咱们随时可以动手抓人。” “关竹前全说出来了?”枚忘真越发感到意外。 “嗯,至少在我看来没有隐瞒,而且这里是翟王星,集团必须借助他人之手抓人,算是顺水人情。老北,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听着呢。” “没有疑问?” “嗯……在这桩交易里,崔家得到什么好处?” “我也问过,崔筑宁不肯回答,关竹前说这是集团与信息司之间的事情,让我放心,不必过问。” 陆林北点点头,表示没有其它疑问了。 “现在咱们需要制定一个计划,顺利抓人,然后邀功获赏,重回应急司。我说过会与大家商量,这就开始吧,谁有想法?” 陆叶舟举手道:“老千你肯定已有计划,说出来吧,我脑子笨,但是说到抓人,我能第一个冲上去。” “让你出主意,谁让你冲上去?”枚千重看了看另外两人,“我的确有一个初步计划,首先,抓人之事不能通过应急司,咱们几个也不够,必须借助警方,忘真,你得出面找林警官帮忙。” “嘿,这时候不嫌他嘴不够严了?” “哈哈,我相信林警官是个有原则的人,只会对你破例。” “交给我吧,他会帮忙的——这哪里是找他帮忙,分明是送他一份天大的礼物。” “警察总局里肯定有未来之鞭的内线。” “放心,我会提醒他的,计划若是泄漏,我把他撕成碎片。” “抓人还不够,得让所有人,尤其是司里,认为功劳就是咱们四人的,抢功之事我见得多了,不得不防,所以我会与枚冲衡副司长联系,争取他的支持,他是我的亲伯父,正与枚咏歌竞争司长之位,肯定愿意帮忙,无非是将功劳分给他一些。” 计划听上去不错,陆叶舟立刻点头表示赞同,枚忘真想了一会,也点头,但是提醒道:“在应急司,多亲的伯父也不值钱,当心不要被枚冲衡出卖。” “这个你们放心,不得到全面保证,我不会说出计划内容。老北,你别总是沉默,该说就说。” “让我想想。”陆林北心里有个想法,已经反复琢磨几遍,还是又想一会,说:“计划很好,就是这位枚冲衡副司长,是个变数。” 枚千重摊手道:“以咱们目前的状况,怕是很难找到比枚冲衡更可靠的帮手,情报总局的人没一个可信。” 陆林北再度沉思,枚忘真不耐烦地说:“老北,谨慎也得有个限度,你有想法就说出来,大家参谋一下。” “我在想,关竹前送来的这份功劳足够大,或许还能多救一两个人。” 陆叶舟苦笑道:“咱们自顾不暇,还要救别人?谁值得咱们这么好心?” “听老北说完。”枚忘真道。 “第一个该救的人是三叔。” “为什么救?怎么……”陆叶舟及时闭嘴。 “咱们即便回到应急司,老千即便得到升职,仍然势单力薄,咱们得在上面寻找一位保护者。司长之位的竞争者一旦失败,很可能退居闲职,甚至回农场养老,我记得这是惯例,对吧?” 枚千重与枚忘真点头。 “让我猜测的话,枚咏歌得到司长之位的可能性更高一些,如此一来,枚冲衡的保护就将指望不上,三叔可以,他与枚咏歌向来不合,若做副司长,至少可以抗衡司长的权力。” “三叔做副司长?”陆叶舟不太相信,“怎么当?就凭咱们抓住未来之鞭的秘密头目?而且这与三叔扯不上关系啊。” 枚千重与枚忘真也露出疑惑之色。 “先不说这个,司里还有一个人需要挽救,可能是最需要挽救的人。” “哪位这么大面子?”枚千重微笑问道。 “老司长。” 三人不语,他们明白陆林北的意思,老司长虽然去世,名声却毁于一旦,急需“挽救”。 枚千重开始理解计划的内容了,笑道:“你的意思是说:一切都是老司长生前安排好的,他早知道唐素醒有问题,暗中安排咱们,不对,安排三叔监控唐素醒的一举一动,然后咱们才能一锅端。所以老司长和三叔不仅无过,还有大功。” “就是这个意思。” 枚忘真道:“我觉得可行,还顺便解释了咱们如何得到情报,如果有人问起为什么不上报,咱们就说老司长怀疑有内奸,所以在任务完成之前,不允许对外泄露。” 平时多嘴的陆叶舟反而不吱声了,挨个看去,等候最终的决定。 枚千重轻轻摇头,“就有一点不妥,这个故事不管有多么的无懈可击,上头都不会采信,枚咏歌不会,枚冲衡不会,就连情报总局也不会,挽救老司长和三叔的名誉,对他们没有好处,反而可能破坏他们对司长之位的安排。老北,你考虑过这一点吗?” 陆林北点头,“考虑过,所以老千得违背司里的命令,回一趟农场。” “回农场干嘛?”陆叶舟终于插进来一句话。 “总局不在乎老司长的名誉,很可能还想借此打压枚家的势力,几位副司长也不在乎,他们争着讨好总局,可是有一群人在乎,农场的长辈们,老司长的名誉就是他们的名誉。” 枚千重显然在考虑这项提议,没有吱声,枚忘真道:“还是不行,农场只提供人员,不干涉司里的事务,这是一项更强大的惯例,别说老千,就是老司长还活着,也没办法让农场的长辈们发表意见,否则的话,我和老千早就向父母求助了。” “用不着农场干涉什么,家里的长辈们只需要做一件事,也是他们最想做的事情:恢复老司长的名誉,不允许任何人暗中破坏。这就够了。” 枚忘真逐渐明白过来,“家族长辈无需干涉司务,只要他们认定老司长无错,新司长也没办法,否则的话,他回不了家,也招不到人。老北,这么一会工夫,你就想出整个计划?” “我想过很久,但是之前不知道关竹前会提供哪种信息,所以没说出来。” “真有你的。”枚忘真大笑,随后看向枚千重,计划的核心仍在于他。 枚千重考虑得非常久,谁也没有催促,然后他叹了口气,说:“我若是你的敌人,老北,现在就干掉你,可咱们是伙伴,所以,我回农场,马上就出发。” 第四十五章 自选礼物 枚千重一旦做出决定,再无片刻犹豫,先是指定枚忘真承担组长的职责,并将关竹前提供的信息转告给她,然后即刻出发,独自开车回农场。 “被司里抛弃有一个好处,我感觉很长时间没遭到跟踪与监视了。”枚千重向三人挥手告别,驾车离去,很快拐弯消失。 回到楼上,枚忘真开始布置任务,“根据消息,明天下午,未来之鞭有一场公开集会,秘密团伙的成员都会参加。我会联系警方,将所有人抓起来,然后分批释放,关竹前提供了一份名单,上面有九个人,他们会被正式扣押。至于唐素醒的上家,目前躲在南城山河公寓1709室。叶子……” “待会我就去查看地形,制定抓捕计划,明天与真姐在同一时间动手,绝不会让他跑掉。”陆叶舟抢道。 枚忘真笑道:“这就对了。我会将此人的相关资料发给你,不要引起他的注意。林警官明天会给你配备帮手,你带着他们多逛一逛,不到最后的抓捕时刻,别去山河公寓,也别说要抓谁。” “明白。” 枚忘真看向陆林北,“最重要的任务得由你来做。” “请说。”陆林北已经做好准备。 “去逛逛街,给小姑娘挑一份礼物,明天带去,至少能让她笑一笑。”自从见过陈慢迟,枚忘真不再叫她“女命师”,而是改称“小姑娘”。 “嗯?”陆林北呆住了。 陆叶舟扭过头偷偷地笑。 枚忘真哈哈笑道:“真有重要任务,明天一旦开始抓人,应急司很快就会明白是咱们几个在搞事情,必然愤怒,老北,这股愤怒得由你来承担,还得浇灭。讲道理这种事,只能由你来做。” “明天你们抓人的同一时间,我会去应急司。最愤怒的那个人,大概就是未来的司长。” “十有八九,所以没必要弄僵,咱们还得在应急司立足呢,至于以后的争斗,以后再说。” “好。”陆林北见枚忘真仍然盯着自己,问道:“还有事情?” “玩笑归玩笑,可你明天上午应该去见小姑娘,最好以后每天都去。” “任务已经结束,没必要再通过她传话,关竹前肯定会直接与老千联系。” “原因有二:第一,虽说最近没发现有人监控,可是小心谨慎总不会错,你既然连去多日,不妨再去几天;第二,行动时间是在明天下午,上午你闲着没事,为什么不能去探望小姑娘呢?没准她盼着你去呢。” 枚忘真看上去一本正经,陆叶舟将头几乎垂到胸前,似笑非笑。 “好,我会去的,今天傍晚就去,明天上午也去,与平时一样。” 陆叶舟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着来不及收回的笑意,“你真去啊。” “为什么不呢?真姐说得有道理。关竹前虽然会与老千直接联系,但是多一条备用的传话渠道没什么不好。” “老千不在,我帮你挑选礼物吧。”枚忘真来了兴致。 “谢谢,但是不必了,我想自己试试。” “了不得,老北终于开窍了,钱够吗?” “够。” 三人又商量一会计划细节,陆林北准备出门,陆叶舟道:“老北,你若是成功,一定要教教我啊。” 附近店铺众多,虽然网络的冲击一波接一波,总有一些幸存者坚持下来,生意还不错,陆林北不知道要送什么礼物,所以四处闲逛,寻找灵感。 他不想显得对明天的任务太热情,所以宁愿出门,让枚忘真与陆叶舟继续商量计划,无论怎样,他都牢记一点:自己姓陆,是星际孤儿,在家族里注定是配合的角色。 一路逛下去,陆林北总算找到合意的礼物,发现已走出很远,干脆继续步行,到达店铺时,天色已暗,超过七点。 店内,陈慢迟正给一对情侣算命,长发蓬松,神情冷漠而神秘,说话不紧不慢,时不时进入短暂的沉思状态,这些招数颇有效果,对面的两人目不转睛,听得极为认真。 陆林北推门进去,站在门口,向陈慢迟点下头,微笑道:“不用理我。” 陈慢迟的确没理他,反倒是那对情侣偷瞄几眼,告辞的时候脸上微露笑意,似乎猜出来访者的意图。 “你来干嘛?瞧,把我的客人给吓跑了。”陈慢迟看上去不是很高兴。 陆林北走累了,上前两步道:“能坐下吗?” 面对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陈慢迟还是想了一会,“坐吧。客人已经走了。” “他们走的时候挺高兴,不像是受到惊吓。”陆林北坐到对面。 “问题就在这里,客人不应该高兴,也不应该害怕,最佳状态是感到困惑与迷茫,这样才有可能回来花更多的钱。” “嗯,是我的错。”陆林北拿出礼物放在桌上,推过去一些,“临时买的,没有包装。” “用不着,反正替你挑礼物的人,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这回完全是我自己挑的,所以才没来得及包装。” 陈慢迟用一根手指按在礼物上,移到自己面前,打开盒盖,说:“发箍?” “我觉得你可能会需要。” “是啊,需要,我有整整一箱,至少五十枚。你又送来……十枚,看上去也不像很贵的样子。” “不贵,十枚才花一百点。”陆林北有一点尴尬,笑道:“留着备用也好,或者扔掉也可以。” “为什么要扔掉?咱们好像都没富到可以随便扔东西的地步吧,一百点也是钱啊。” “你说得对。”陆林北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去哪里吃饭?”陈慢迟问。 “嗯?” “你不是来请我吃饭的吗?我正好还没吃。” “是啊。”陆林北之前执行“任务”的时候,每次都要象征性地邀请一下,陈慢迟一次也没接受,偏偏是今晚,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居然同意了。 “花一百点买了几件小礼物,你就觉得不需要请我吃饭了?” “我没想到……我请,就是现在,找一个好地方。”陆林北被逼到快没有退路,不由得更加佩服枚千重,甚至就连陆叶舟也能轻松应对这种状况。 陈慢迟想得稍久一些,“好吧,你等我一会。” 足足十五分钟之后,陈慢迟才从后面出来,衣服没换,只是头上别了几枚发箍,陆林北已经记不清礼物的模样,隐约觉得好像有一枚是自己送来的。 红鹊女士还没回来,陈慢迟这回锁上门,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 走到街上更加尴尬,陆林北对附近并不熟悉,之前去过的两家饭店都不便宜,而且总是排队,他紧张地到处张望,想从闪亮的招牌当中找到一点提示。 “这家的便捷餐不错,口味众多,我经常来吃。”陈慢迟停下脚步,指着一家小店说。 “我想咱们应该去一家更好的店。” “有人替你出钱吗?” “没有。” “这不就得了。” 陈慢迟迈步进店,陆林北跟在后面,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店铺虽小,来吃饭的人却不少,尤其是在饭点,早已没有位置,后来的人只能点外卖,去别处找地方吃,或者边走边吃。 两人选择边走边吃,陆林北赞不绝口,“想不到便捷餐也能做得这么好吃。” 他们随着人群信步漫游,逐渐进入旧城区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段,又调头往回走,哪也没进。 陈慢迟不爱说话,陆林北只好搜肠刮肚,从农场生活中截取一些有趣的片段,尽量说得简洁些,不敢太夸张。 回到小店门前,陈慢迟说:“谢谢你的晚餐,可我不会再为你传话,关组长不太喜欢这样的意外。” “跟你一样,我也只是一名传话人,如今两位组长已经联系上,自然用不着我传递什么。” “所以,就是简单的一顿饭?” “对,可能过于简单了,明天我会找家好些的饭店。” “刚才的便捷餐不好吃吗?” “好吃,我没想到便捷餐还有这样的做法,只是……” “一顿饭而已,好吃就够了,你若是真有钱,不如找我算命,我不会客气的。” “好,一言为定。”陆林北查下时间,发现才刚过八点,可是想不出理由继续留下去,于是道:“明天我还会来。” “你可真是……拜托,来可以,不要一天两趟,做戏而已,几天就够了,也别傍晚来,我还要给客人算命呢,你中午来吧,一起吃顿饭,如果你愿意的话。” “当然愿意,中午,十二点准时。” 陈慢迟又露出忍俊不禁的微笑,然后迅速收敛,“中午就一定是十二点吗?没关系,就是十二点吧,不要再带礼物了。” 陈慢迟开门进店,径入内室。 陆林北依然步行回住处。 枚忘真早已离开,陆叶舟在厅里来回踱步,满脸的焦躁,看到陆林北,长出一口气,“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想要联系你,又怕受到监听。” “怎么了?”陆林北心中一惊。 “没什么啊,就是担心你出事。” “你害怕了?” “我才不怕,明天的任务非常简单,警察抓人,我和真姐负责带路而已。我是在想,老千能成功吗?农场的人真会听他的话?就算恢复老司长的名誉,应急司会因此召回咱们几个?” 陆林北微笑道:“回农场这事,只有老千能成功,你和我不行,连真姐也不行。你就不要多想了,踏实睡觉,明天执行任务。你去查看过地形了?” “看过了,没问题。你呢?明天去应急司等着迎接****,这可不是什么美差,换成我,肯定不干。” 陆林北茫然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明天下午我还有任务呢。” “老北,你可别开玩笑。”陆叶舟的脸更显苍白。 “哈哈,别担心,若是不能让三叔平安归来并且高升一级,枉我上过他那些课程。” 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陆林北没有丝毫畏惧,觉得这比选礼物和逛街都要轻松得多。 第四十六章 最底层 午餐吃得十分轻松,店里仍然没有空余位置,两人带着便捷餐到河边吃,陈慢迟还是细嚼慢咽,话不多,但是笑的次数稍多一些。 让陆林北高兴的是,她似乎对农场生活很感兴趣,至少没露出半点厌烦的表情,偶尔还会插进一两句话,追问究竟。 陆林北不必费心地寻找话题。 分别之后,陆林北搭乘地铁前往应急司,两点十分左右赶到,枚忘真与陆叶舟的行动时间定于两点三十分,他还有一小段时间,于是在附近兜了一圈。 曾经发生命案的外交公寓已然恢复正常,进出的多是年轻旅客,看样子大都不怎么富裕,喜欢这里的经济实惠与交通便利,使得公寓经常一房难求。 陆林北抬头望向飞船,再看欢声笑语的行人,总觉得似乎缺失了什么,就像是垃圾岛上的沉浸式游戏,令人恍惚,分不清是已进入游戏,还是刚刚退出。 时间差不多了,他走向应急司。 应急司门口总有四名警卫,一人负责查看监控器,两人负责核实证件,有时会搜身,一人是队长。 陆林北在第一道关卡就被拦住。 “先生,你的应急司身份处于暂停状态。”一名警卫说。 “是的。” “抱歉,我们不能让你进去。” “司里有人要见我。” “请问是哪位?” “难说,因为我还没有接到邀请。” 警卫的脸色有点难看,队长走过来说:“先生,请不要在这里开玩笑,你曾是应急司的人,应该明白规矩。” “明白。”陆林北指着不远处的沙发,“我坐在那里等着,十分钟内,没人提出见我,我立刻就走。” 队长微微皱眉,最后道:“不能随意走动。” “当然,沙发就是我唯一的位置。” 队长示意警卫放行,然后毫不掩饰地盯着访客。 陆林北来过几次应急司,印象不深,左右看看,发现这里的装修已经有些年头,岁月藏在地板的缝隙里,躲在天花板的灯罩边缘处,只对闲极无聊的人偶露真容。 五分钟过去,正好是两点半,陆林北几乎同时接到两条文字信息,内容一模一样,是个“枚”字,这表明枚忘真与陆叶舟已经展开行动。 行动大概会持续半个小时甚至更久,可应急司若不能在五分钟之内得到消息,算是重大失职。 只用三分钟,陆叶舟传来一个“千”字,表明他那边的抓捕已告结束,唐素醒的上家落网,未发生意外,等此人被押到警局,陆叶舟会再发来一个“重”字。 枚忘真那边还没有进一步消息,她与林莫深要抓的人比较多,需甄别九名重要目标,过程不会很快。 又过去两分钟,警卫队长掐着时间走来,微笑道:“抱歉,这里不允许外人休息。” 陆林北起身,还以微笑,“谢谢。” 陆林北还没走出大门,队长摸下耳朵,显然是接到通知,脸色一变,伸手拦住陆林北,“抱歉,你现在不能走。” “有人要见我了?” “那个……请你稍等一会。” 陆林北坐回原处,警卫队长站在他身前,招手叫来另一名警卫,两人看守他一个。 这回没等太久,有人从电梯间里大步走出来,停在远处,向警卫队长点下头。 队长让开,“请。” 迎接他的人是丁普伦,此时正尽力掩饰情绪,可从头到脚还是透露出深深的愤怒,与大厅隐藏着的岁月痕迹类似。 “枚千重人在哪里?”丁普伦低声问,刚一得到消息,就猜出核心人物是谁。 “司里没跟千组长联系吗?” “陆林北,你别……跟我来。”丁普伦的愤怒快要从七窍溢出,强行压抑,前头带路,进入电梯。 电梯运行一阵才停下,不显示楼层,陆林北猜测他们这是在地下,很可能是最底层。 在一间明显是审讯室的房间里,丁普伦说:“你最好配合。” “我能主动来,难道不是最好的配合吗?” “那就马上告诉我,枚千重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只是一名普通组员,接受组长的安排,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对其它事情一概不知。” “你们已被停职,不分组长还是组员。” “那我就更不知道枚千重的去向了,难道他旅游去了?申请芯片追踪吧,应该很容易找到……” 丁普伦转身离去,将门重重关闭。 陆林北自觉地坐在桌后的狭窄椅子上,双手放在桌面上,知道自己正受到全方位的监视,心情反而越发的平静,又一次想到:为什么自己在追求女孩的时候,不能如此轻松呢? 房间里有屏蔽设施,陆林北的体内芯片不能上网,当然也不能接受信息。 他猜测自己要等至少半个小时,接近“崩溃”的时候,才会受到正式的审问,结果对方比他预料得要急躁,只过去不到十分钟,房门再次打开。 最先进来的仍是丁普伦,站到一边,接下来是副司长枚咏歌。 虽然早料到此人会是新司长最有力的竞争者,陆林北心里还是叹息一声,感叹枚家也不能免俗,正在迅速地官僚化,农场对应急司的把持与垄断,不知还能持续多久。 枚咏歌坐在对面,神情温和,看不出情绪变化,良久之后说:“老北,我能这么称呼你吗?” “当然,咏司长也是农场人。” “嗯,咱们都是农场人,属于同一个家族,这位——”枚咏歌指了一下门口的丁普伦,“代表的是情报总局,你们认识吧?” “认识。” “老北,你既然来了,说明你们几人仍忠于家族和司里,这一点非常重要,我明白你们的用意,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是应急司的未来,将你们暂时停职,是为了处理一些程序上的事情,等老司长下葬——很快就会——应急司欢迎你们回来。我猜,你们有自己的计划与想法,没关系,司里给予充分尊重。现在,告诉我千组长的下落,让我与他直接联系,商讨接下来的安排。” “司里还没找到千组长的下落?” “司里能够轻松找到任何人,不过需要运用一些手段,既然千组长是自己人,我希望不必如此,你也不希望,对吧?” “当然,应急司的手段应该用来对付敌人。” 两人沉默一会,枚咏歌又一次问道:“千组长人在哪里?” 陆林北茫然道:“我已经向丁分析员说得很清楚,我不知道。” 枚咏歌脸上闪过一丝怒容,“你们从哪里得到的情报?” “咏司长是在问我整个抓捕计划吗?” “嗯。” “未来之鞭的人全都落网了?这里信号好像有点差,我接不到外面的信息。” “抓到了,一共二百余人,其中许多是真正的科学家,在各大机构任职,你们惹下大麻烦,还将警察总局拖下水。” “我相信警察总局很快就会释放无辜者,扣押真正的坏人。” “好,说说你们的计划。” “不行。” “不行?” “我必须见到三叔,当着他的面才能说出整个计划。”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让我见到三叔,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枚咏歌没有发怒,反而笑了一声,“好吧,你坐在这里继续考虑一下,可我要提醒你,这可能是你开口的最佳时机,因为要不了多久,应急司就会弄清真相,你的话将一文不值。” “对司里的行动能力,我充满信心。” 枚咏歌冷笑一声,带着丁普伦离开。 十分钟之后,枚咏歌再次出现,神情已不如之前温和,站在对面,凝视良久,然后命人将陆林北铐在审讯椅上,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枚忘真与陆叶舟想必已经完成任务,他们早有约定,两人事后会一直留在警察总局,接受林莫深的保护,绝不踏出一步,也不与应急司联系。 枚咏歌大概正为此事恼火,因为他的人找不到线索。 这次抓捕规模极大,必然引发广泛关注,应急司是名义上的参与机构之一,居然说不清前因后果,自然会狼狈万分。 又过去半个小时,枚咏歌单独进来,不再掩饰怒火,狠狠地拍了桌子,吼道:“农场?你们以为农场的老家伙能管得了我?十个枚千重,也不如我的一根手指头重要!” “千组长回农场了?让我猜的话,他绝不是想要约束咏司长,不不,这个念头他连想都不会想,他只是为老司长正名。” “他已经死了,有什么可……”枚咏歌突然转身大步走出去,神态决绝,好像再不会回来了。 这次等得久些,差不多三个小时以后,有人进来,并不说话,给陆林北解开束缚,示意他起身随行。 走廊里站着四名保镖,不像是应急司的人。 陆林北被带到另一间审讯室,在这里见到三叔。 三叔没什么变化,即使面对一群神情肃穆如守灵人的官员,他仍像课堂上的老师一样严厉而又心不在焉,准备讲述那些早已烂熟于胸无需过脑子的内容。 枚咏歌以及几位副司长都在,包括枚千重曾想借助的枚冲衡,在他们中间,站着一名陌生的外人,陆林北猜想这是情报总局派来的高官。 “三叔。” “嗯。” “我们遵照你和老司长之前的指示,已经完成任务,现在可以说出真相了?” 三叔甚至没有抬头看学生一眼,冷淡地回道:“可以。” 陆林北开始讲述,从老司长生前的密令,到几个小时前的行动,一切都是老司长与三叔的安排,四名年轻人一丝不苟地执行,当然,老司长的病逝是桩意外,可计划未受影响,唐素醒的上家惊慌之余仍然引出其他极端成员。 为什么没有提前与司里联系?因为唐素醒可能不是唯一的内奸,而老司长之死和三叔被扣押,的确打乱一些部署,四名年轻的调查员决定照原计划暗中行事。 几名副司长轮番发问,陆林北坦然回应,不露丝毫破绽,副司长们明显开始相信他的大部分话。 “我受组员的委托,特别要感谢咏司长,若不是他给予我们完全的自由,这项任务可能不会如此顺利。” 枚咏歌嘴角动了动,算是微笑。 “他在撒谎。”倾听过程中从未插言的三叔,这时冷冷地说。 第四十七章 “回报” 构思整个计划的时候,陆林北曾经考虑过,如何与三叔对口供,最后觉得不必过虑,三叔肯定明白他的用意,能够配合得很好。 他没料到三叔会一口否认。 陆林北的心脏一瞬间要从嗓子眼里跳跃而出,一瞬间又落到最底处,他的反应足够快,睁大眼睛,露出一丝惊讶,说道:“老司长去世得太突然,没留下详细的指示,三叔又联系不上——我们对计划的理解有错误吗?” 三叔依然头不抬、眼不动,“我不记得老司长在任何时候曾经命令或是暗示你们可以抓人,所以你要么别有用心,要么在撒谎。” 陆林北立刻明白过来,露出十分为难的神情,“可是在我们看来,找到目标之后,实施抓捕是必然结果,从来没想过老司长还会有别的命令……” 三叔看向对面的一排人,“一名间谍,竟然会将上司的命令理解错误,你们相信吗?”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枚咏歌向陆林北说:“你可以走了。” 陆林北没有争辩,老老实实地服从命令,走出房间。 守在门外的调查员直接将他送出应急司。 外面天色已暗,陆林北没有乘车,也没与任何人联系,步行往回走,路上接到枚忘真与陆叶舟的信息,表明诸事顺利,接下来的一路上他都在思考三叔为什么会特意强调老司长没有下令抓人。 上楼之前,陆林北想通了大部分关节,可核心事实无从猜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弄清这一切。 关竹前毕竟更老辣一些。 他与伙伴们还是太年轻、太稚嫩。 这是陆林北得出的两条结论,不过没什么可后悔的,从头再来,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只是在说话时要留更多余地。 住处是空的,枚忘真与陆叶舟今晚大概会一直留在警察总局,一是躲避应急司,二是参与审问,拿到第一手资料,这非常重要。 陆林北洗漱之后上床,一觉到天亮,仍然没有联系任何人,也没有人联系他,唯有一个意外惊喜,应急司的工资竟然发下来了,过去几周全都补发。 这意味着他又成为应急司的正式职员。 第一步成功,至于以后的事情,已经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陆林北决定让心情好起来,于是乘地铁前往“天命之街”,到得早,店里没人,他刚坐下没一会,陈慢迟现身。 “你来早了。” “对,因为我要遵守诺言。” “哪来的诺言?” “咱们说好了,我若是有钱,就找你算命。” 陈慢迟微微一愣,“你有钱了?” “拖欠的工资,不算多,但是算命足够了。” 陈慢迟脸上浮现一丝微笔,既不神秘,也不调皮,正常到让陆林北有些意外。 “既然如此,那就一边吃饭一边算命吧。” 两人出店,陈慢迟没锁门。 “红鹊女士回来了?”只要不是面对面,陆林北可以说出这个名字。 “嗯。” 两人还是去那家便捷餐小店,正好有位置,两人临窗而坐,边吃边聊,毫无重点,昨天的那场抓捕已经成为网上的一大热点,他们就当没发生。 吃完饭之后,陈慢迟说:“给你看次手相吧,五百点。” “为什么手相为比纸牌便宜?是打折吗?”陆林北伸出左手,手心冲上放在桌上。 “算命没有打折一说,因为我看手相的本事比纸牌要差一些,所以便宜。” “我可以接受纸牌……” “我没心情。”陈慢迟不给陆林北选择,抓起他的手,仔细看了五分钟,然后放下,一言不发。 陆林北明白规矩,拨下耳朵,先转给对方五百点。 “你想了解哪方面?事业、爱情、友情、财富、健康,只能选一样。” “事业。” “长久发展还是眼下的处境?” “眼下。” “眼下你的麻烦很多,都与职业有关。” “没错,太准了。”陆林北笑道。 “为什么你笑的时候,我总觉得是在讽刺我呢?” “是我笑得不好。”陆林北努力收回笑容,“这些麻烦能被解决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这叫哪门子算命?” “我可以编一套话给你,但是看你比较诚心,我决定说实话。” “我喜欢实话。” “有时候,不是经常,某个人的命运会与其他人的命运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无法单独预测,你现在就处于这样的阶段。” “我可没办法将他们都叫来算命。”陆林北突然间胆子大起来,问道:“咱们两人的命运是纠缠在一起的吗?” “你没算这个。”陈慢迟冷冷地说。 “我可以加钱。” “不算,没心情。”陈慢迟直接拒绝。 “好吧,等你有心情的时候再说。”陆林北有点后悔刚才语言轻薄。 他将陈慢迟送回店里,刚走出没多远,就看到陆叶舟在车里向他招手。 “真姐猜你会来这里。”陆叶舟笑道。 枚千重还没回来,枚忘真开车,三人闲聊,说起昨天的行动,陆叶舟特别兴奋,“轻松至极,我们一进去,那家伙就举手投降。而且你知道他当时在干嘛?” 陆林北摇头。 “他在玩游戏,玩的就是《母星领地》,正参加团战,还对我们说,能不能让他结束这一局,他不想连累队友。哈哈,我真想同意,可是那两位便衣拒绝通融,将他铐走。” 陆叶舟笑个没完。 枚忘真也说起她参与的抓捕行动,场面有点混乱,未来之鞭的许多成员属于精英阶层,面对成群的警察也不服软,张口闭口尽是大人物,话里话外全是权利。 行动刚刚开始不到五分钟,无数通话涌来,好在林莫深早有准备,一律不接,给所有在场者登记,不过他还是当场放走一些人,回到警局之后又释放一批。 “那九人没想到自己已经暴露,乖乖受擒,进入警局开始受审之后,才慌张起来。总之一切顺利。”枚忘真说得不多。 “找到老千说的那个‘农星文’了?” “还没有,但他肯定化名藏在那九人当中,最多三天,就会有结果。”枚忘真很有信心。 “你们见过应急司的人了?” “我与真姐去了一趟,但是没见到什么人,去三楼恢复身份,领到补发的工资。”陆叶舟咂咂舌头,“我还以为会有奖金呢。” “没到时候吧。” 三人只谈无需保密的内容,只字不提枚千重。 在一段僻静的临河道路边,枚忘真停车,熟练地给三人封闭体内芯片,然后下车交谈。 “老千回来了,直接被带到应急司,三叔也没消息,发生什么了?”枚忘真问。 “咱们犯了一个错误。” “啊?可是应急司给咱们恢复身份了啊。”陆叶舟一听到“错误”两个字就变了脸色。 “关竹前说她还没想好要什么回报,其实是撒谎,这次抓捕行动,就是‘回报’。” “抓捕未来之鞭的几名极端分子,对她、对第一光业集团能有什么好处?”枚忘真困惑不已。 “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有好处。昨天我见到三叔,三叔接受我的说法,只否认一点,说老司长从未同意抓捕行动,我这才明白过来,抓捕本身就是咱们犯下的错误。” “可是不抓人的话,咱们……”陆叶舟的喜悦之情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猜影响不会致命,三叔既然接下我的说法,应该会有办法解决这个失误。” “老千!”枚忘真脸色也是一变,“他被带去应急司——你通知过他了?” 陆林北摇摇头,“咱们必然受到监控,没办法通知他。不过没关系,咱们是四个会犯错的年轻人,老司长突然去世、三叔受到关押,所以咱们自作主张,老千说错话也没事,反而更加可信。” 陆叶舟稍稍放心,“关竹前这个女人……真的是不能相信任何人啊,她还做得好像是在帮咱们一个大忙。可是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应该问第一光业集团的目的是什么,我只能推论它必然与第八行星的所有权相关,具体细节实在猜不出来,只好等再见到三叔。” “还能见到他吗?”枚忘真对整个计划的信心不由得减弱几分。 “能。”陆林北心里也有点含糊,但是他觉得,现在大家所需要的不是面面俱到的分析,而是一点鼓励。 果然,枚忘真与陆叶舟的神情变得舒缓一些,他们相信陆林北的判断。 回到住处,三人一边喝酒,一边讨论落网的极端分子,不在乎有没有监听。 “警察总局正在挨个核实那九个人的身份,从出生直到现在,每个阶段都不遗漏,农星文可以伪造身份,但是想要完美无缺,绝不可能,除非他真的死了。”枚忘真对抓捕的成果非常满意,“老千可以安枕无忧了。” 正说着,枚千重推门进来,看着三人,笑道:“住我的房子,喝我的酒,居然不肯等我。” 三人齐声欢呼,陆叶舟甚至扑过去拥抱一下。 枚千重将他推开,“去,你就算喝成酒精中毒,也不准碰我。” “怎么样?”枚忘真问,已经猜到不会有太坏的结果。 “挺好,跟几位副司长叙家常,聊得挺开心,后天老司长下葬,农场会来不少人,老司长的骨灰留在翟京,重要遗物都运回去。我还见到三叔了,看他气色不错,明天早晨,他要见咱们。” 陆叶舟又欢呼一声,“这么说三叔没事?他……得到什么职位了?” “三叔能否留在应急司还要等葬礼之后再说,先别想职位了。” 枚千重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陆林北,微笑道:“姓关的女人很厉害啊。” “是啊。”陆林北不确定此时提起关竹前是否明智。 “星联一直想要插手继承人遇害案件,我跟三叔商量过了,一致认为不妨接受,已将这个想法告知上头。没有意外的话,关竹前就要正式与咱们合作了。我对这个女人挺感兴趣,所以谁也别跟我争,我先将她预定了。” 枚千重眨下眼睛,从桌上拿起一罐不知是谁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罐子捏得变形。 陆林北想,关竹前利用他们惹下的麻烦肯定不小。 第四十八章 聪明过头 (周日一更) 三叔习惯在早晨跑上两三公里,他个子高,背微驼,跑步时动作僵硬,像是拖着千百斤的重担踟蹰前行。 在农场经常有人笑话三叔的姿势,以为这样的锻炼纯属自我摧残,城里的人比较礼貌,不会当面点评,只会偷看一眼,然后与同伴在后面窃笑。 枚千重带领三人早早来到公园里等候,天气微凉,谁也不愿坐在椅子上,枚千重拉着陆叶舟去草坪上摔跤打斗,枚忘真与陆林北站在小径上闲聊,主要是聊女命师陈慢迟,枚忘真半开玩笑半当真,出了不少主意。 等了将近半个小时,三叔的身影从远处出现,陆叶舟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躲在陆林北身后,“不打了不打了,没劲,高个欺负矮个。” 枚千重精神百倍,大步走来,笑道:“你们两个一起上,我以一敌二。”他朝三叔来的方向望去,“三叔总是这么醒目,就算是天上的卫星,也能一眼认出他来。” 三叔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姿势有什么问题,跑到四人面前,又在原地跑动半分钟才停下来,脸上微微出汗,“太久没跑,体力有点跟不上。” 任何时候面对三叔,农场子弟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变回学生,即便是枚千重与枚忘真,也只是笑笑,不敢多嘴多舌。 三叔坐在公园长椅上,四人站在对面,围成一个半圆形,遮挡可能投来的目光,三叔虽然坐着,说话时却低着头,好像在与地面上爬过去的蚂蚁交谈。 “所以这是老北的主意?” “是我。” “聪明过头就是愚蠢,若是自以为聪明,那还不如愚蠢一些。” 枚忘真抱不平,“三叔,没有老北的主意,您现在可没办法出来跑步。” “闭嘴,没轮到你呢。” 枚忘真脸色通红,可还是跟在课堂上一样,生气归生气,不敢顶嘴。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了?”三叔问。 陆林北老实回道:“还没有想明白。” “嗯,能承认这一点,你或许还有的可救。”三叔抬头看了四人一眼,马上又垂下头,继续道:“具体情况牵涉最上层,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但我知道一点,老司长绝不会这么快就抓人。对你们来说,这是抢着立功,对老司长来说,这是鲁莽,完全不符合他的身份。” 陆林北的脸色也有点红,“是,我从来没站在老司长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 “你只是一名小小的调查员,即便站在老司长的角度,又能想出什么?所以我说你聪明过头,但是并不怪罪于你。现在要做的是尽快查清真相,补救失误。” “与关竹前公开合作,就是第一步。”枚千重插口道。 “嗯,上头已经表示同意,因为星联给予的压力非常大,联委会也快承受不住,尤其是还有天上这个玩意儿。” 只有陆叶舟快速地抬头看了一眼,马上收回目光。 悬在高空中的飞船,无论走到哪里都避不开。 三叔抬起头,似乎不在意是否受到监控,“这次抓捕会引发一连串的事件,影响之大难以预料,不是你们,也不是我能承受得起的。从前你们没人管,做对做错都可以原谅,从现在开始,你们必须听从我的命令,不得擅自行事,不得多管闲事。” “当然。”枚千重替所有人答道。 “暂时什么都不要做,等明天的葬礼结束之后,再做打算。” 枚千重昨天见过三叔,但是有外人在场,许多话没来得及询问,这时道:“司里给三叔什么职位?” “瞧,这就是典型的多管闲事,不该你管的事情别问。” 枚千重是三叔的得意门生,胆子一向比别的学生大些,笑道:“怎么会是闲事?我们四个的前途与三叔紧密相关。” 三叔脸上没有一丝感情,“是你们自作主张,将我与你们绑在一起,这可不是我的选择,所以别指望我会感激,然后给予回报。事实是你们捅了一个大篓子,我不得不跟你们一块堵窟窿。” 枚千重仍不放弃,“所以三叔还是会跟我们站在一起?” 三叔的锐气似乎有所降低,沉默片刻,说:“老千留下,其他人可以走了。” 三人刚要转身,三叔又道:“老北,传言说你在追求一个女孩儿?” “是。”陆林北莫名地紧张起来。 “嗯,没事,走吧。” 还没回到车上,枚忘真就开始吐露不满,“三叔这是怎么了?不感谢也就算了,还批评咱们一顿,尤其是老北,到底错在哪里?没站在老司长的角度——他已经死去快一个月啦,他的角度是躺在棺材里。” 在三叔面前一声不敢吱的陆叶舟也道:“可不,还以为能得到几句夸奖,结果却是这样,老北,真为你不值。” “三叔向来如此,你见他表扬过谁?” “你心态真好。”枚忘真说。 “咱们重返应急司,最初的目的已经达到,这就够了,我没有更高要求。” 陆叶舟想了想,说:“对啊,再往前两三天,能恢复身份,就已经高兴坏了,现在反倒不满足,哈哈,人心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到了车门前,枚忘真扭头看向陆林北,“你说你没有更高要求,我可不信。” 陆林北笑道:“至少现在没有。” 他们没有上车,在外面等了十多分钟,枚千重大步走回来,脸色不是很好看。 “挨骂了?”枚忘真笑问道,“你的待遇不错,连挨骂都是单独进行。” 枚千重露出苦笑,“比挨骂还惨,你们知道三叔给咱们的下一步任务是什么?陪玩。” “陪玩?陪谁玩?要是网游的话,我有经验。”陆叶舟抢道。 “陪关竹前,我还以为要动手解决她,结果是纯粹的陪玩。”枚千重在车身上狠狠一拍,“联委会邀请星联调查员参与查案,但是不想让他们接触敏感信息,所以咱们几个要配合演戏,带着关竹前到处乱跑,既要让她觉得调查在进行中,又要让她远离真正的线索。这种事情换谁都能做,用得着咱们几个吗?三叔这次复出,胆子可变小不少。” “若是能查出关竹前的真实目的,倒也不错。”陆林北说。 枚千重皱起眉头,说:“老北,你心态真好啊。” 枚忘真噗嗤笑出声来,“虽然你是组长,也不准学我啊,我刚刚说过同样的话。”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上车之后,枚千重道:“今天算是彻底闲下来了,咱们找地方喝酒去吧,我知道几家酒吧上午也营业。” 枚忘真道:“我得去趟警察总局。” “林警官有那么好,一天不见面都不行?” “我是为了打听情况,看警方找出农星文没有。” “好吧,我们三个去喝酒。” “呃……”陆林北发出一声。 “老北,你不准戒酒。” “不是戒酒,我也要去见一个人,已经约好了。” 枚忘真笑道:“老北在追算命的小姑娘,连三叔都没禁止,你就更不要干涉了。” 枚千重发出一个表示不屑的怪声,扭头看向陆叶舟。 “我没事,陪你喝酒。”陆叶舟高兴地说。 枚千重又发出一个怪声,兴致大减。 他先开车送枚忘真去警察总局,然后再去“天命之街”,看着陆林北下车进入店铺,感慨道:“就连老北也有长成男人的一天。” 坐在后排的陆叶舟也叹息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你自己还没有女朋友呢。”枚千重残酷地指出事实。 “不一样,老北是不敢交女朋友,我是在两个目标之间选择,总得比较一下,对吧?” 陆林北来得还是有点早,被红鹊女士请到内室,喝了一大杯浓茶,才捱到中午。 陈慢迟换了一家店,依然便宜实惠,两人都没怎么说话,饭后散步时,也是有一句没一句,似乎在各想各的心事,奇怪的是,陆林北没觉得尴尬,他相信陈慢迟也是如此。 “明天我要参加一场葬礼,可能过不来。”陆林北分手时说。 “好。”陈慢迟没有半个字的废话。 “后天见。” “嗯。” 回到住处,枚千重和陆叶舟正在喝酒,尤其是陆叶舟醉得一塌糊涂,连说话都不清楚。 枚千重笑道:“叶子伤心了,酒吧也不去,跟我在家里借酒浇愁。” “别乱说,我……我才没、没愁……”陆叶舟趴在桌子上,盯着酒罐发呆。 “过两天我想搬出去住。”陆林北说。 “搬哪去?”枚千重惊讶地问。 “还没定,我会尽快找个合适的住处。” “为什么?是我招待不周吗?”枚千重更加惊讶。 “当然不是,我是想既然已经重返应急司,应该单独居住,以后若有任务也方便。” “哈哈,老北你可……咦,叶子,你哭什么?舍不得老北走?” 陆叶舟真的在哭,虽然没出声,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流,他也不擦,“老北要和那个女的住一起……” 枚千重笑得险些呛住,扭头问道:“真的?” 陆林北走过来坐下,打开一罐酒,笑道:“听他胡说八道,我找到房子之后要自己住,没有别人。” 陆叶舟这才擦去眼泪,“真的?我和老千可是会随时突访你家的,别让我们撞见。” “欢迎。” 陆叶舟长出一口气,也拿起酒,“求你了,老北,千万等我找到女朋友,你再走下一步,别太快,把我甩得太远。” 枚千重一边笑一边拍打陆叶舟的后背,差点将他从座位上推下去。 三个人一直喝到入夜,全不理会明天的葬礼以及葬礼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 上床之前,陆林北又一次回想三叔今天的表现,有点感激他。 第四十九章 老司长的葬礼 葬礼规模极大,至少有三百人赶来参加这位传奇人物的落幕仪式,虽然许多人根本不知晓他曾经做过什么。 农场来了十几位老人,都与老司长沾亲带故,老司长未留子嗣,这些人作为家属接受吊唁。 曾经声称不怕老家伙们的枚咏歌,今天没有表露出丝毫不敬,与老人们挨个握手,受到教训时,垂首聆听,连声应是,与其他家族子弟没有区别。 枚千重与枚忘真没资格与长辈站在一起,负责跑前跑后接待吊唁者,至于陆林北与陆叶舟,则站在家属的最后一排,跟着前面的人不停鞠躬,基本上什么都看不到。 枚咏歌以同僚、亲属兼朋友的身份回顾了老司长的一生,赞扬他对联系会、应急司以及农场的诸多贡献。 到了这个时候,再没有人怀疑下一任司长是谁。 情报总局的一位副局长也讲了话,表达感激,并对应急司的未来充满期望。 连陆叶舟也能听出话里的意思,小声向陆林北道:“总局对咏司长的支持,真是不遗余力啊。” 最后一位致辞者是名大人物,联委会星球政务部部长助理程投世同样说了一些感激的话,但是没有展望未来。 陆林北踮起脚尖,远远望见这位大人物的容貌,小小地吃了一惊,因为他见过此人,那是在应急司地下审讯室里,程投世站在几位副司长中间,从始至终没说过话。 陆林北当时以他是总局派来的人,现在才知道竟然来自政务部。 那次鲁莽的抓捕行动,果然影响不小,陆林北心中感到一丝后怕。 在吊唁者中,陆林北还看到了乔、毛两位教授,与老司长的同学们站在一起。 葬礼持续三个小时,吊唁者陆续告辞,农场亲友尤其是长辈们得到安置,应急司的人全都留下,听取迟到将近一个月的职务安排。 部长助理程投世留下旁观,情报总局的副局长宣布:应急司副司长枚咏歌担任新一任司长,副司长枚冲衡因身体原因退休,特派调查员枚利涛升任为代理副司长。 一切皆在众人意料之中,可是说到“枚利涛”三个字时,人群中还是发出一阵小小的波动。 许多人这是第一次听到三叔的真名。 枚咏歌以新任司长的身份再次讲话,感情充沛,但是没有多少人真正在听,大家都在用各种方式,偷偷摸摸地议论几位副司长的排序以及分管职责。 将近傍晚,整场葬礼才告结束,陆姓成员可以先离开,枚姓子弟则一块去拜见农场的长辈。 陆林北与陆叶舟没有回住处,而是受几位熟人的邀请,一同去聚餐。 自从来到翟京,这是两人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总共十一人,年纪相差在十岁以内,迄今为止,生活经历几乎完全一致,共同话题极多,说起农场、妈妈、创世林……人人都有一肚子的感慨。 他们受过专业训练,所以有两件事绝口不提:一是明文规定,不提工作,也不互相打听;二是不成文规定,尽量不提枚家人,若有人无意中违反,年纪大些的人马上就会转移话题。 不管怎样,大家聊得非常开心,将葬礼上的阴郁气氛一扫而空,饭后,兴致勃勃地结伴去喝酒,陆林北和两名年纪大些的人婉拒,遭到无情的嘲笑,尤其是陆林北,说他年纪轻轻就变老了。 他们都忘了一个事实,陆林北今年二十七岁,比他们晚入行几年,反而成为新手。 时间刚过晚上八点,陆林北没回住处,而是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搜索房源。 新城区环境好些,租金不算高,但是要求多,需要一堆证明,生活不太便利,于是全遭否决。 旧城区可供出租的房间极多,各有优缺点,陆林北很快就看得眼花缭乱,他擅长数据分析,可是当自己的需求并不明确时,分析没有用武之地。 虽然前途不明,事情总算告一段落,陆林北心情不错,走走停停,有时乘车,总算选定一个大致范围,打算明天约房产经纪人见面。 他走到河边,向垃圾岛望去,夜色中,岛上仍有微光闪烁,与平时毫无区别,据新闻所说,警方已经封掉“懒猫窝”,没收全部游戏仪器,这对整座岛显然没多大影响。 有人悄悄走近,陆林北猛地转身,看到陈慢迟和红鹊夫人站在几步以外,被他吓了一跳。 “咦,年轻人反应真快。”红鹊夫人总能看到陆林北好的一面。 “抱歉,我没看到……你们怎么来这里?” 陈慢迟不吱声,红鹊夫人微笑道:“一天的工作结束,我们出来散步,没想到意会遇到你。” 陆林北这才发现,他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天命之街”的附近。 “你是来这里等小慢的吧?”红鹊夫人似乎在用手推陈慢迟,但是没推动。 “不是,我……偶遇比刻意更完美,我能陪你们一块散步吗?”陆林北总算及时改变说法。 “我们正要回家。”陈慢迟终于开口。 “那我送你们回家。” 红鹊夫人露出佯怒,“时间还早,空气也好,外面正是热闹的时候,回家做什么?再逛逛。” 没走出几步,红鹊夫人开始抱怨年老体衰,不管两名年轻人意愿如何,先行告退,撇下他们走了。 “她好像特别想将我从店里撵走。”陈慢迟看着红鹊夫人的背影说。 “我对她印象很好。”陆林北说。 “因为她对你印象不错,以为你真是游戏公司的职员,可你不肯称她‘红鹊夫人’,让她有点失望。” “再让我习惯一阵。” “葬礼怎么样?” “挺好,一切顺利,没发生意外,我还跟农场的朋友一块吃了顿饭。” “在农场长大,一定能结识许多朋友。” “嗯,都是一块长大的朋友,又都在应急司工作,可我们很少见面,今天是难得的机会。” “葬礼不是总有。” “可不是。”陆林北笑道,“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是葬礼,我却一点也不悲伤。” “你跟死者不熟?” “不太熟,他是长辈,位高权重,与我们隔得比较远。” “那就正常,我从来没参加过葬礼。” “这样最好,葬礼非常无聊,我差不多站了一整天,腿都麻了。” “我也有点走累了,咱们坐会吧。”陈慢迟选一张空椅子坐下。 他们走入一段比较繁华的街道,对面的店铺个个流光溢彩,街上的行人也都兴高采烈,时不时爆发出目中无人的大笑声。 “少年、酒鬼、主播,并称旧城区三大公害,在别的星球、别的城市里也是这样吗?”陆林北没话找话。 “差不多,那喝醉的少年主播,岂不是集三害于一身?” “看见这样的人,远远就要躲开。” 正说话间,一队少年奔跑着路过,放肆地叫嚷,连酒鬼都要给他们让路。 经过两人时,少年们投来挑衅的目光。 陆林北没有迎视,将两只手放在口袋里,做出像是有武器的样子,悄悄戒备,因为他还记得,那名理发师就是被躲在少年人群中的刺客所杀。 陈慢迟也垂下目光,等少年们远去,她问:“这样的少年你能打过几个?” “一个,两个勉强,三个就不行了,除非他们愚蠢到一个一个上。” “你的格斗成绩也一般啊。” “勉强及格,还好,没被老师撵出来过。” “比我强一点。红鹊夫人说得不对,晚上虽然热闹,但是不安全啊。” “少年虽然是公害,但是别去故意招惹,他们不至于当街斗殴,普通人只要别去人少的小巷就行。” “瞧,第二个公害来了。” 一名酒鬼歪歪斜斜地走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没看到,直接坐到长椅上,挨着陈慢迟。 陆林北起身,与陈慢迟更换位置。 酒鬼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扭头看向身边的人,声音抬高,仍然不清不楚,陆林北只是一味地摇头。 酒鬼走了。 “你能听懂他说什么?” “听不懂,反正拒绝就是了。” “这样的酒鬼你能打过吧?” “应该没问题,但是打人之后会招来警察,不值得。” “你这一行应该有警察朋友吧?” “我入行晚,还没有这样的朋友,就算有,也要少麻烦人家为好。” “对,少欠人情。”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没过多久,见到了第三个公害,几十米外,一名看不清男女的主播正在路灯下扭来扭去地跳舞,嘴里飞快地叫喊,好像面对成千上万的观众,大概是在介绍背后一家新开的酒吧。 “主播你总能打得过吧。” “主播各有不同,如果是这样的,我想我能打三个。不过说实话,格斗真不是我的强项。” “嗯。看得出来。”陈慢迟低头沉默一会,突然道:“有句话我想了很久,今晚遇到你,是一个预兆,所以我要说出来。” “请说。” “任务已经结束,你这两天来见我,是为工作,还是为自己?” “肯定不是为工作。” “但也不完全是为你自己。” 陆林北觉得该说实话,虽然有可能遭到监听,但他不认为自己这点小小的心事会受到重视,于是道:“我很喜欢你,但是我每天来见你,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躲避。” “躲避谁?” “朋友们。” “奇怪,朋友也需要躲避吗?” “我们是朋友,也是同事,还是上下级,有时候关系会变得敏感而微妙,所以需要躲避。” “你担心会引起嫉妒。” 陆林北笑了一声,“算不上嫉妒,只是……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争斗。” “就像面对三大公害时一样,你宁愿低头避让?” “差不多。” “嗯。”陈慢迟又想一会,缓缓道:“好吧,其实我也需要借助你躲避一些事情,详情我不能说,大概永远也不能说。” “理解。”陆林北看着那张被蓬松长发遮掩的脸孔,尤其是那一对似乎迷茫又似乎慌张的眼睛,突然间无比确信她说的是实话,她真在害怕什么,可能是某个人,可能是某项任务,可能是某个未来…… “我正在找房子,等我找到之后,你搬来跟我一块住吧。”说出这句话,陆林北自己也吓一跳,然后莫名其妙地开始担心会遭到陆叶舟的嘲笑。 陈慢迟一愣,眼中闪过明显的惊讶,半天没开口。 第五十章 旧房新居 司里的文件一出来就传开了,虽然只有极少数人能看到原文,但是内容人人皆知。 一共五位副司长,三叔排在第二位,符合他的资历与辈分,虽然他已多年不在应急司工作,但一直在农场培训学生,司里将近一半人上过他的课,根基反而更深。 可是划给他的分管范围就有点让人看不懂了,“协助司长处理日常工作”,听上去不错,仔细想来却像是司长助理的活儿,看似什么都管,其实什么都不能直接管。 三叔被架空了,这是大多数人心里的想法,只有极少数人仍对他抱有信心。 而这“极少数人”没有别的选择。 “就看三叔的本事了。”枚千重显得意兴阑珊,“他若是能斗过咏司长,万事大吉,若是不能,我想我也只能回农场当个老师什么的。” 陆叶舟急忙道:“别呀,那个能源交易所高层的女儿呢?” “谁?” “你在湖边交的女朋友。” “哦,我将她的车开走一直没还,她回城之后自己找回去,所以骂我一通,跟我分手了。” “啊?其实你说说好话,还有挽救的机会……” 枚忘真插口道:“叶子,别听老千胡说八道,他就是去当骗子,也不会做老师,农场学校更不会要他。而且三叔本事大,肯定能斗过枚咏歌,有什么可担心的?倒是咱们几个需要多为自己考虑,不能全都依靠三叔。老千,司里将组员还给你了?” 枚千重摇摇头,“司里给我一个‘特派组长’的名头,组员就是你们三个,从前的小组已经划给别人了。” 枚忘真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好歹还有一个名头,我现在只是组员了?” “我让你做副组长,老北、叶子肯定没意见。” 被点名的两个人一个点头,一个摇头,意思却都一样。 “用不着你让,组员就组员,我又不是没做过。下达任务吧,不会真的只是陪玩吧?” “就是这个。” “这是表面,暗中的任务呢?” “没有了,咱们直接归三叔管理,连他都没领到别的任务,咏司长说了,接待好星联调查员,对司里、局里乃至联委会,至关重要,不放心交给别人,总局那边专门指定三叔接手。” “卑鄙。”枚忘真低声道。 “三叔的意思很明确,韬光养晦,小心行事,既然领到任务,那就好好完成。具体是这样:忘真,你跟我一块陪关组长……” “为什么是我?” “第一,你是女的,方便与她交流,第二,你认识警察总局的人,必要的时候可以绕过一些程序。” “好,我就跟她好好交流一下。”枚忘真将声音压得更低。 枚千重笑了笑,没当回事,继续道:“叶子负责后勤,得让关组长宾至如归。” “放心,按什么标准?花多少钱?谁出钱?” “当然是司里出钱,三叔有经费,你就用吧。花钱也是本事,你若能花光,我佩服你。” “花钱……还不容易?”陆叶舟脑子里飞快地转动,发现这件事还真不是太容易,他连城里最好的酒店是哪几家都不知道。 “老北,你负责信息,我会给你配备密信设备,你得随时待命,接到密信之后,立刻转给三叔。还记得那东西怎么用吧?” “记得。”陆林北回道,他在课堂上见过密信设备,还曾实际操作过,那是像微电脑一样的东西,操作者充当中间人,接到密信之后,再度加密,转给另一方,同时还要发出若干虚假信息,以此绕开常用的通讯工具,躲避可能的监听。 “房子找好了?”枚千重问。 “嗯,待会就去看,应该差不多。” “你要搬走?”枚忘真第一次听说此事。 “对。” “老北要独立。”枚千重笑道,“我身边就只剩下叶子一个人。” “其实我也在找房子,就是还没有合适的。”陆叶舟不想让自己显得太有依赖性。 枚忘真看了陆林北两眼,没有追问下去,而是说:“农星文还没找到。也是奇怪,那九名嫌犯,个个身世清晰,连出生证明都能找得到,图像、视频也能对应得上。有几人是外星居民,资料齐全,与老千说过的农星文对不上。” “不用放在心上。”枚千重对这个人的热情反而不是很高,“他可能已经死了,也可能只是一个代号,根本就没有这个人。或者有,他从前是个小人物,现在也不会是大人物。那九名极端分子,不是已经供出对我的计划了吗?嘿,他们居然想用遥控无人机给我一枪,可是几次试验都不成功,以后也没机会成功了,我觉得很安全。” “小心点总是没错。” 枚千重抬头看了一眼,笑道:“以后我时常注意头上就是。好了,开始干活吧,老北,你去忙你的,傍晚六七点钟的时候,记得过来领取设备。叶子,跟我一块去选吃喝玩乐的地方,给关组长安排行程。” 陆叶舟欢呼一声。 “我呢?”枚忘真问。 “你今天休息,去除心里的怨气,明天跟我一块去接人,然后去警察总局,让关组长见一下嫌疑人。” 枚忘真哼了一声,向陆林北道:“我开车送你,正好看看你租的房子什么样,认下地方。” 枚忘真与陆林北先下楼,到了车上,她问:“你觉得三叔能斗得过枚咏歌吗?” “很难说,毕竟斗争还没公开,相关信息太少。” 枚忘真启动车辆,“放心,咱们可以随意说话,我已经查过了,咱们几人都不在司里的监控名单上。”她笑了一声,“虽然不再是组长,我的消息渠道还是很灵通的。” 陆林北相信她,“总是怀疑自己受到监听,很累。” “是啊,这样下去,工作都不用做了。所以司里对监听也很谨慎,尤其是对自己人,得司长和副司长共同签名同意才行,有三叔在,咱们不用那么累了。” “去哪?” 陆林北给出地址。 “我知道那个地方,离‘天命之街’很近,你这是为了方便找小姑娘吃午饭吧?” “嗯,的确方便些。” “你们就只是吃午饭?” “是。” 枚忘真摇摇头,对这样的恋爱方式与进展,感到不可思议,然后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在想。” “你跟小姑娘越来越般配啦,陈慢迟,一个名字囊括你们两个人的性格。” 陆林北笑而不语,坚持思考,其实他已经想过,但是话出口之前,还要再想一遍,这个习惯确实与陈慢迟相似,他只是不会用在平时聊天上。 “如果三叔真如我预料得那样,他会赢。” “哪样?” “记得程投世吗?” “政务部部长助理,老司长的葬礼上讲过话。” “对。” “他有什么特别?” “身份特别,政务部比情报总局高一级,负有指导的职责,总局也有义务配合政务部的一切要求,但是总局并不直属政务部。” “这些我都知道。” “而程投世身为部长助理来参与老司长的葬礼,有一点奇怪,我在应急司见到三叔时,他也在场,对抓捕行动明显很感兴趣,但是一直没说话。” “嗯,说明什么?” “如果三叔能获得政务部的支持,胜算大增。” “绕过总局,与政务部联系?可能吗?你也说过,政务并不直管总局,更管不到应急司。” “我也只是猜想,三叔出手大开大合,未必愿意就在司里与某人一较强弱。” “哈,你可真是三叔的知己。” 陆林北笑道:“三叔说我没法站在老司长的角度考虑问题,很对,职位越低,越容易将上面的事情想得简单,再让我想下去,我会猜三叔与联委会甚至星联都有暗中合作。” “反正是猜,干嘛不往大处猜呢?”枚忘真也笑了,“如此说来,我与关竹前计较反而小气了,她是第一光业集团的调查员,打败她有什么用?无非让集团换人而已。得有更大的计划,也不知道……三叔和老千肯定有计划,就是不肯对咱们说。” “很有可能,咱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吧。” “我不喜欢被排除在外。”枚忘真缩在座椅上,让车子自动行驶,“我觉得三叔应该找你商量计划,让你管理密信设备,真是太浪费了。” “我知道的东西都是从三叔那里学来的,三叔若以为有必要,会找我的。” “知识能学,心态可学不来。” 两人赶到出租房时,经纪人已经等在屋中,熟练地介绍房屋状况。 房子位于一幢老楼的三层,比较破旧,窗户对着河道,能望见垃圾岛的一角,可惜,这样的景色只会让它贬值,而不是升值。 两间卧室,一卫一厨,客厅兼餐厅,比走廊大不了多少,枚忘真道:“多一间卧室是给叶子准备的?他肯定会感动。” “备用,不一定给谁。”陆林北决定租下这套房子。 经纪人麻利地办理手续,枚忘真告辞离去。 屋子里有一些简单的家具,陆林北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发呆,回想昨晚的场景,越发觉得陈慢迟流露出来的恐惧是真实的。 不知过去多久,外面传来敲门声,陆林北立刻起身去开门,以为是陈慢迟过来回答他昨晚的邀请,她当时没有给出明确答案,要回去考虑一下。 门外的人却不是她,而是陆林北怎么也想不到的人物。 “乔教授……” 自从老司长去世,再没人要求陆林北去诊所,他只在葬礼上远远望见过乔教授的身影。 “你怎么……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你一签约,系统里就会显示出来。” “系统?什么系统?你怎么能看到系统里的信息?” “哎呀,你的问题真多,计算机方面的事情,跟你说你也不懂,我也不懂,找老同学帮忙。” 乔教授挤了进来。 陆林北转过身,仍然处于惊讶中,“好吧,我不多问。请问乔教授找我有事?司里没再通知我继续治疗。” 乔教授到处看看,“这里安全?” “应该安全吧,我刚租下来。” “不安全也无所谓,我来替老司长传话。” 陆林北一愣,冒出一个念头:乔教授疯了。 陈慢迟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一只皮箱,与乔教授对视片刻,问道:“他也要跟咱们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