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中初见 大雨连下了两日,陡峭的山道泥泞一片,只有几处突起的石块能容得行人落脚。 披着蓑衣的李定柔,在朦胧的水雾中艰难前行,背上沉甸甸的竹篓上,覆着两片芭蕉叶,随着她的步伐,一颤一颤的晃悠。 “赵述?你在哪?” 少女清脆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却久久得不到回应。 “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李定柔无奈的将背篓卸下,放在树墩上,自个靠在潮湿的杉树上闭目养神,泥泞里跋涉了小半日,两肩和腿都十分酸痛,若不是怕赵述断了粮,她也不至于雨天往这陡峭难行的后山跑。 林间不时有雨滴落下,砸在地上扬起一阵土腥。 熟悉的山林让李定柔安心,她在这罕有人迹的山里住了十六年,认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还有一个与她相依为命的赵述。 想起赵述,李定柔忍不住笑出了声。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那人走的小心翼翼,每一次落脚,似乎都在寻找合适的位置。 “赵述,别以为我没听见你过来,你是不是想吓我!” 从树后转出的李定柔,没有看见往日那个身量只到自己肩膀的小孩,反而撞进了一个披甲人的怀中。 “你是谁?” 李定柔吓得连退两步,不想却被潮湿的青苔滑倒,整个人都倒在了泥水里,倒也因此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那是一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少年人,白皙的脸庞上,一双锐气逼人的眸子,被压在飞扬的双眉下,微微向下的嘴角,彰显着主人的倔强,虽身披铠甲,仍难掩少年意气。 这定是哪个权贵家的公子,李定柔的目光扫到那泡在污水里的缎鞋,心里这般想到。 栖碧山位于京郊,数十里外便是秦山围场,近年来天子不曾巡幸,冷清了不少,可也偶尔有皇亲贵胄得了恩赏,来此游乐。这眼前之人,想必也是来这围场,只因雨天迷了道路。 “姑娘,你没事吧?实在是我不小心,惊扰到你。” 少年见李定柔跌倒,连忙将腰间佩剑抽出,把刀柄递了过去,拉她起身,随后又解下了身上的披风,为她遮住污脏的衣衫。 “多谢了,我以为是同伴来寻我了,猛然回头,倒把自己给吓倒了。” “这么说来,姑娘常来这山中?”见李定柔点头,少年眼睛一亮,问道,“那你可知栖碧山怎么走么?” “栖碧山?这不就是栖碧山吗?”李定柔忍不住笑意,只得低头道,“你还要往哪去呢?” 少年闻言,不好意思的笑笑,“原来我已经到了,那看来我天生识路,误打误撞也能找到。” “你来栖碧山,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只要受家里长辈所托,来灵山观接人。” “那你得往前山去,这里是后山,”李定柔向前走了两步,往东边一指,“往日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思云塔的塔顶,思云塔旁便是灵山观,今日雾大倒瞧不见了,你只往那边走,自然是能找到的,众师父们就在那里。” “多谢姑娘指点,我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今日多有得罪,待过几日,我命人送一套衣裙来,以偿姑娘今日之失。” 少年得了指示,说了几句赔罪的话,便头也不回的往东边走去,只留下李定柔立在原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 “说什么送衣裙来,连我是谁都不曾问过,还怎么送?” “李姐姐,你是在跟谁说话?” 穿着黑布衫的小男孩,扬着巴掌大的小脸,一头枯发打成了结,里面还卷着几个稻草屑。 “赵述,我等了你半日,你怎么才来?” 李定柔一边说着,一边替他将头顶的稻草取下。 “母亲今日病得厉害,我实在走不开,刚刚她才睡下,我连忙跑了出来,李姐姐,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 “没有,我刚是跟你说笑的,”李定柔说着,将背篓提来,揭去上面的芭蕉叶,“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豆腐!还有腌菜!李姐姐,这些新鲜的你是哪得来的?” 往日李定柔带来的都是些剩饭剩菜,虽是丰盛,终究不能久放,倒不如这些东西难得。 “最近前山突然忙了起来,留给我的小厨房里,只有一个厨娘了,她夜里不在时,我便偷偷去拿了些,攒了几日,正好带给你吃,只可惜都是些素的,你还在长身体,该吃些好的才是。” “那些好的,是什么味道?李姐姐你吃过吗?你跟我讲讲,就跟我自己尝到一样,我虽吃过荤腥,但都是山里打来的鸟雀,别的一概没尝过,李姐姐,你真的是大周的公主吗?既是公主为什么独自住在山里?连个肉都吃不得?”赵述停下了摆弄菜蔬的手,犹豫道,“我时常下山给母亲买药,向别人提起栖碧山的长公主,他们都说这是陈年旧闻……” “旁人说什么有什么要紧?我是替天家来祈福的,”李定柔落寞的笑笑,似乎自己都不相信这样的话,“只要天家平安,大周百姓平安,我怎么样都无所谓,不过你放心,若是来日我回宫,定命人送一车的肉给你。” “前儿你还吃了我半只兔子,真有肉吃,哪还能留给我。” “你放心!”李定柔瞪了赵述一眼,又道,“说起来,你母亲的病可是越发重了,你一个人可照料得过来么?” “这些年都过来了,有什么过不来的。” 才十五岁的赵述,说起话来,倒像一个久经风霜的老人。 “你早点回去吧,我也该回了,”李定柔从袖中抽出一卷书,“这是你要的书,纸张可金贵,我特地给你誊录的,你可得小心保存,丢了我可再没有第二本了。” “多谢长公主。” 赵述装模作样的行了一礼。 “免礼吧。” “李姐姐,之前我教你的身毒文你可学会了么?” “已然识得许多字,多谢赵公子。” 两人说罢,相视而笑,在山林间放肆的二人,并不知道命运在转瞬间便会更改,他们以为明日不过是今日同样的延续,却不知命运的洪流已然奔来。 “十日后,你还来这里,我把观里藏的方剂丸药寻点给你,你拿回去与你母亲吃,说不准能有效验。” “放心吧,我准来。”赵述将书揣进怀里,“之前你嫌弹弓打的鸟雀小,我这几日磨了几个箭镞,等下次咱们去打猎。” “一言为定!” 第二章 思云塔下 目送赵述离开,李定柔才慢慢的走回后山小院,无人的小路上,她又忍不住想起了今日遇到的那个少年。 “名字也没有说,想来是遇不到了。” 前山灯火通明,挂在思云塔尖月亮似笼着轻纱,照着清冷的孤山。 今日路途泥泞,想必那少年定会留宿栖碧山,此时若去前山,说不定能碰见他。 “我只是想将这披风还给他。” 寂静的深山里,也不知这句话是想解释给谁听。 晚风吹红了少女的脸颊,却吹不散朦胧的心事。 伴着欢喜又失落的情绪,李定柔迈进了自己住的后山小院,院里亮着微弱的灯光,想必是哪个初入山门的小道姑帮她点起的。 “许娘子?晚饭好了吗?” 耳门边的小厨房里没人应答,李定柔抱着衣服走到了别院,只见廊下立着一人,原来是明安师父。 “师父,您怎么来后山了?” 除了一年一度的斋戒祈福,这观里的众人几乎不踏足后山小院,本以为是哪个初来的小道姑误闯,不曾想竟是这明安师父来了。 不合常理的造访,倒让李定柔心中生出几分忐忑。 “天家下旨迎公主回宫,使者方至,已在屋内。” “回宫?” 熟悉又遥远的地方,一个属于她却又从不属于她的出生地。 十六年来,总有一些夜里,她做着父亲接她回宫的梦,可是梦总是在黎明醒来。 梦走了,时间也过了,她期盼的心也渐渐没了。 可今日,宫中竟真的来人接她回宫了。 一时之间,倒让她生出了不真实的感觉,仿佛坠入了儿时的梦境。 带着这样的不安,李定柔踏进了门,只见数十名宫人,正在一女子的指挥下,收拾着房内的物件。那女子乌黑头发、容长脸蛋,看着三十来岁的模样,却生的粉肤黛眉,耳边一对明珠白玉坠,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晃晃。 “定柔公主?真是定柔公主!”女子见了她,眼含泪光的迎了上来,“公主都这么大了,出落得如此标致……” 女子又笑又哭的绕着她转了一圈,忽见她衣衫满是泥水,忙问道,“这是怎么了?公主是不是摔着了?可有伤到哪里?” “路上不小心滑了一跤,并未摔倒,”李定柔忙偷偷的将披风团在一处,问道,“您是?” “瞧我,看见公主只顾着欢喜,都忘了正事,我是皇后的侍女青绮,公主幼时入栖碧山,便是我陪着皇后娘娘,将公主送来的。” “你今日来,是奉天家的旨意,接我回宫?” “正是,奉天家口谕,迎公主回宫,待奴婢们将公主的衣物打点好,便立刻启程,公主可要换一身衣裳?” 李定柔点了点头,避开了青绮的服侍,在屏风后换了衣裳,又将团起来的披风塞进了包袱里,方走出来问道,“只有你一人来接我吗?” “自然不是,”青绮道,“天家命成义侯率三百羽林卫来接公主,只因后山不便踏入,此时正等在前殿。” “成义侯?” “正是,成义侯最受天家信任,所以才能来此迎接公主。” 莫非今日遇见的少年,便是随同这侯爷来此的羽林郎?见他一身铠甲,大约是不会错了。想到此处,李定柔心中暗喜,倒把別事皆抛到了脑后。 “公主?公主在想什么?” “啊、我、我在想有什么东西要带的,没想别的。” “东西倒不妨,自有奴婢打点,只是公主可有要带进宫的人?” “带进宫的人?”李定柔想到了赵述,“什么人都能带吗?” “譬如自幼服饰公主的侍女,吃的惯饭菜的厨娘。” “这些人的话,那倒没有。” 想来也是,她怎么糊涂了,赵述是男子,都说深宫重重,他岂能随她入宫?更何况,赵述还有病重的母亲,更是不能抛下的。 “公主竟没有服侍的奴婢吗?还是这里的人,都不合公主心意?”青绮锐利的目光扫过明安,“公主是大周的公主,是代天家祈福,最是尊贵,可不能受人半点的委屈。” “青绮......姑姑,没人给我委屈受,是我自己一个人住惯了,明安师父待我很好,你瞧那外间的下厨房,新鲜时蔬,从不短我什么,我是大周的公主,谁能给我委屈受呢?” “那就好。” 青绮显然不是很相信,却也不再深追究,今日来到底是接公主回宫,不能在別事上耽搁,这些年来宫中对栖碧山不闻不问,公主的处境她早已能料到,眼下这番发作,也不过是在敲打这众人,为公主回宫立威。 一时间,众婢女已收拾好了东西,青绮遂扶着李定柔走在前头,沉默着往前山行去,只见那山腰间竖着无数火把,隐隐绰绰的人影晃动着。 李定柔走了几步,回头去寻明安,只见她与众姑子跟在人群的最后面,这一刻,李定柔才真正的意识到,她已踏进了人间的至高处,皇家。 过了中山门,便是思云塔,李定柔在青绮的搀扶下走了几步,忽听她笑道,“侯爷没在前面,是来此处拜祭齐将军吗?难为你孝心。” “思云塔非陛下恩典不得进,我虽是做儿子的,也是陛下臣子,自然先国后家了。” 阴影中走出一人,竟是白日里遇见的那少年。 李定柔正惊愕间,忽听青绮说道,“天家什么事都可着小侯爷,但凡你求的,没有不许的,到底是小侯爷体谅陛下,不忍心常提旧事,倒委屈了你。” “父亲在天有灵,定愿我一切听陛下的,何谈委屈?”那少年此时方将目光落到李定柔身上,愕然道,“你怎么在此处?” “怎么?小侯爷与公主见过?” “白日里迷路,在后山得了指点,没想到是长公主,彻明失礼了。” “这是成义侯齐彻明,”青绮道,“奉命来接公主回宫。” “劳烦成义侯。” “公主唤我彻明便可。” 李定柔点点头,“你们刚刚说这思云塔,可有什么旧事?” 她虽于栖碧山常住,却也只知此处是皇家禁地,轻易不可踏足,至于究竟为何,倒也不甚知晓。 “一时之间倒也说不清,公主以后自然知道。” 见他们不愿再提,李定柔也不好多问,便随口道,“回了宫,我可再来此处么?” “公主若是愿幸旧所,请示了天家,自然是许的。” “那就好。” 虽然不能与赵述话别,可几日后自然能再相见,到时候带着一车佳肴,再赠他一把良弓,岂不更好? 这般想着,李定柔倒安心的跟着青绮上了马车。 第三章 天壤之别 马车奔波了一夜,将月亮远远的甩在了身后,坐在车内的李定柔,不时的掀起车帘的一角,张望着前方的齐彻明,少年的背影挺拔,在火光映照的长夜里,策马前行。 “公主可是困乏?离皇城还远着呢,若是累了,便靠着奴婢歇一会儿吧,等进了宫还得面见皇后娘娘。” “我不累,青绮姑姑,你跟我讲讲齐小侯爷的事吧。” “公主还是好奇思云塔?”青绮笑道,“其实这事我也知道的不多,但若是公主想听,我便略说说。” “我想听。” 说完这话,李定柔立觉后悔,忙偏过头,用手掩住脸上的红晕。 “公主好奇,也是自然,十几年来,思云塔渐渐不被提及,世人也都忘得差不多了,记得的人,有些说天家无情,可只有我们这些长处深宫的,才知道天家的心啊。” “姑姑说得我越发不明白了。” “齐小侯爷的成义侯,是袭自他父亲,也就是扬威大将军,齐策云。” “原来这个思云的云,是取自扬威大将军的名字?” “正是,天家与扬威大将军自幼时便同席研旨,乃是至交好友,十六年前匈奴骚扰边地,天家派齐将军去平定,大获全胜,那可是我们大周难得的胜仗,我记得满朝里都很欢喜,就连那些反对开战的人,都大赞齐将军用兵如神。” “那后来呢?” “后来,匈奴投降内迁,天家执意亲自受降,一雪前耻,不料匈奴暗中藏奸,带了萃毒的匕首暗刺天家,齐将军为天家挡下一刀,又撑着突出重围,护住了天家,自己却留在了边地……” “一战而殒......天家定是痛不欲生。” “齐将军是天家的挚友,也是天家爱惜的将才,怎能不痛心?”青绮叹道,“那段日子,天家终日不展愁眉,自责万分,直到听大将军宋显说,齐将军还有一遗腹子,才打起精神来。” “这个遗腹子,就是齐小侯爷?” “正是呢,齐小侯爷的母亲,是皇后娘娘、也是大将军宋显的妹妹,可惜生下小侯爷不久,便哀思过度,撒手人寰了,所以小侯爷自幼便养在大将军府中,后来大了些,天家便常常接他入宫来,亲自教导。” “他虽没了父母,却有天家、皇后、大将军等人的疼爱。” 李定柔话未说完,可聪慧如青绮,早已明白她话中未尽之意,只得安慰道,“天家也十分思念公主,所以特命我们连夜将公主接回,孤山祈福虽然清冷些,可也是天家对公主的爱重,如今回了宫,天家与皇后娘娘,自然是更加疼爱公主。” 李定柔并不答话,只看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她未曾谋面的父亲,这天下的至尊,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十六年不见,他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思索间,竟不知不觉坠入了梦乡。 再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李定柔揉了揉眼,见青绮不在车内,连忙掀起帘子,只见齐彻明仍笔直的坐在马背上,方放下了悬着的心。 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前方的齐彻明竟调转了马头,走到她车旁,“公主醒了?” 李定柔点了点头,“这是到哪了?” “就到皇城了。” “青绮姑姑呢?” “为公主买早点去了,”齐彻明笑道,“公主爱吃什么?我让人告诉青绮姑姑去,先时见公主未醒,所以不敢惊扰。” “我什么都吃得,倒是你,爱吃什么?骑了一夜的马,想必是累坏了。” 略显亲昵的关心,听得齐彻明一愣,随即目光在街边的小摊上一扫,道,“红豆香米糕,我最爱吃的。” “公主醒了?” 提着食盒的青绮,归来时见二人正说说笑笑,忙揭了食盒,为他们盛上红枣江米粥,又端了一碟桂花米糕、一碟绿豆酥来,满满当当摆了一小桌,却独独没有红豆糕。 “城郊小店,虽是简陋些,倒有些清新滋味,公主与小侯爷都吃点吧,赶了一夜的路,想必是累坏了,等羽林卫吃好了,咱们还得快点往皇城去呢。” “姑姑,可有红豆香米糕?” “有的,公主爱吃红豆?我去取来。” “是齐小侯爷……” “不必不必,”齐彻明急声打断了李定柔的话,指着那铺子道,“不劳烦青绮姑姑,我和羽林卫一道吃便是。” 一边说着,一边翻身下马,往那早点铺子走去,同行的羽林卫见小侯爷来此,也笑着相迎。 片刻之间,众人已用罢早膳,收拾了行装,继续往皇城走去。 虽是清晨,路上行人已渐渐多了起来,热热闹闹的颇有生机,三五成群的孩子远远的在乡间跑过,好奇又畏惧的看着这隆重的队伍,一双双的亮亮的眼睛,让李定柔想起了居住在山间的赵述。 还记得与赵述相识,是在三年前的初春,举行了祈福仪式的李定柔,穿着一身华服,躲在后山看鸟雀,旁人只道她爱山中灵物,却不知她只是想站的离山下村庄近一点,闻闻那随着饭香飘来的人间烟火气。 “要是能抓个兔子就好了,烤着吃定是很香。” 圣洁的仪容下,载着俗世的心。 也正是那日,提着兔子的小男孩从她跟前经过,李定柔想都没想,大喝一声,将穿着破衣烂衫的赵述拦了下来。 许是初见太过失态,他二人倒遇见了最真实的彼此。 一个常常以身份自矜却没在皇宫待过一天的公主,一个靠打猎维持与母亲生计的小孩。 两个身份天差地别,却同样孤独的人,莫名其妙的在山里吃了一只烤兔子,虽然没有盐巴,却是记忆里最鲜美的食物。 “齐小侯爷也一定打过猎吧。” 李定柔看着齐彻明起起伏伏的背影,感慨的说道。 “天家秋猎的时候,总是带着小侯爷,自然是打过不少猎物。” 青绮说罢,便不再言语,倒是李定柔心中翻滚起来,皇家林苑里狩猎的天家与齐彻明,恐怕斩杀过她见都不曾见过的猛兽,但他们可曾亲手剥开过一张兽皮吗?可曾拔掉过一只鸟雀的毛羽吗? 她与这些人之间,那么相似又那么不同,哪怕做着同一件事,都有着天壤之别。 第四章 天子赐婚 驰道尽头,是庄严的丹凤门,门后矗立着巍峨的宫殿。 丹凤门外,李定柔换了步辇,青绮伺候在一旁,由内侍抬着去往内廷,齐彻明拜别二人后,便往前朝紫宸宫去向天子复命。 “公主,咱们现在是去长乐宫,”青绮解释道,“皇后娘娘这会子定盼着公主来呢。” “我长在山中,并不知这宫中的规矩,就这么去见皇后娘娘,只怕失礼。” “公主和皇后娘娘之间,还有什么失不失礼的?公主只需记着,您是大周的长公主,是天家与皇后娘娘最疼爱的人,旁的一概不要多想。” “青绮姑姑,你入宫多年,可还记得我母亲是什么样的么?” “公主,长乐宫已经到了,”青绮抬手将李定柔从步辇上搀了下来,避开了她的问题,“奴婢扶着您进去吧。” 朱红的宫门紧闭,两侧的小门外,分别有内侍侍立左右,见她们到来,都跪地垂手,不敢抬目相视。 李定柔从门边踏过时,仿佛双脚也踏过了伏地之人的面容,山中不是那么不染俗尘,但也未有如此森严的等级。 “长公主回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这么一句,宁静的宫里忽然喧闹起来,不一会,几个穿着华服的女子簇拥着一人走出,那人身着黎色外裳,乌金色的祥云滚边上,嵌着松石盘扣,妆容不似别个女子那般艳丽,只淡淡的扫了娥眉,乌黑的发丝上插了两股玉钗,一双美目里流转着柔情。 “定柔见过皇后娘娘。” 料定那人便是当今皇后,李定柔上前行了一礼。 “定柔,都长这么大了,”皇后牵过她的手,轻轻的摩挲着,“十六年的时光竟是这样快,好歹是将你盼回来了。” “娘娘如今的心,可是放下了,”众人笑道,“青绮去接公主这几日,娘娘可是愁的饭吃不下,觉睡不着。” “可不是,偏巧小侯爷也去接公主了,连个逗娘娘开心的人也没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簇拥着李定柔,将她领进了殿内。 “太子在何处?”皇后看了一圈,“去把太子叫来,还有两位公主,长公主回来,他们倒不知来迎接。” 两位公主,想必就是安阳公主和信阳公主了,她一个没有封号的长女,何德何能让这两位皇后嫡女前来接迎,更何况是太子? 李定柔内心不自安,想向青绮求助,抬眼却见青绮正站在皇后右侧,忽想起青绮乃是皇后的侍女,到底是最忠心于皇后的,她怎么竟将不安,寄托在她身上了? 正不知如何回绝,门口已有侍女掀起帘子,两个十三四岁女子走了进来,一个身量略高,生的满月面容,明艳非常,如初盛的牡丹一般;一个形容尚小,却已有弱柳扶风的美人之态。 “敏柔、嘉柔,”皇后对着二人招手,“来见过你们定柔姐姐。” “姐姐。”二人略略行礼。 “安阳公主,信阳公主。”李定柔还了一大礼。 这原是天下皆知的礼节,有封者需受礼,年齿之序也不能越过尊封,可自大周开国来,皇室内部不曾有封赏失度之事,因为众人也将这事忘在了脑后,忽见李定柔还礼,皆面上讪讪,更不好在此看着皇后尴尬,只得找借口告辞。 这礼节,旁人不知,李定柔更是不能知的,只因青绮在路上特意叮嘱过,她才行此大礼,一时之间也不知错在何处,只得低头不语。 好在皇后也不曾说什么,只笑着告诉她,以后只唤妹妹们姓名便可。 三人初初相识,略说了说平日读的书,便也无甚话,只得沉默的看着对方,正尴尬之时,外间内侍报太子殿下来了。 阔步走进殿中的太子,先是拜见了皇后,随后走到李定柔身边,笑着称长姐,言谈举止从容有度,一看便是诗书熏陶出来的君子,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已有了皇者风范。 “母后,公主,天家与大臣们正在紫宸殿议事,吩咐我来告知一声,改日得了空,再见罢。” “既如此,国事为重,也是没办法,桓儿,彻明怎么没随你一道来?” “他在紫宸殿顶撞了天家,此时正被罚跪呢,哪还能来见母后?” “彻明哥哥怎么了?”敏柔听了这话,急道,“莫不是我托他寻浮屠经的事,被父皇知道了?都怪我。” “姐姐,什么叫不打自招?”嘉柔用扇子挡着嘴,轻声笑道,“你啊,这就是纯粹的不打自招,不过寻个经书,天家怎么就能对彻明哥哥动怒?太子哥哥,你就快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是为了指婚的事。” “指婚?” 敏柔与嘉柔同时惊呼出声,一直默默听着三人谈论齐彻明的李定柔,也不由的抬起了头。 她却不知,座上的皇后早已将她的反应收入眼中。 “天家给彻明哥哥指的什么婚,哎呀,太子哥哥,你倒是快说啊。” “进来匈奴单于新丧,内乱不息,我与大将军正向天家提议,是否派兵出击,”太子饮了口茶,继续说道,“哪知表兄就冲了进来,请命随军出征,天家便说,若他承了这门亲事,便准了他所请。” “没说是哪家的姑娘?” “莫不是田相家?”敏柔揪着手绢笑道,“听说他家姑娘很有美名。” 嘉柔笑道,“你又傻了,田相的女儿才七岁,再又美名也不可能许给彻明哥哥。” “两个女孩家,只管谈论别人的婚事,也不知羞。”皇后笑着打断,“青绮,吩咐传膳,太子也一同用膳吧。” 那日晚膳后,李定柔只记得皇后令两名侍女随她回正德殿,她就那么迷迷糊糊的任人服侍,换了衣衫,便坠入了沉沉的梦境。 梦里一片红色,她坐在红帐里等着一个人,那人越走越近,竟是齐彻明的面容,可他却从身后牵出了另一个着红衣的女子。 喜乐声让李定柔疯了魔,汗水湿透了衣衫,也带走了她的神志。 再醒来时,已是七日后。 第五章 何人下毒 “查出来没有,是谁指使?” 未完全醒转的李定柔,模模糊糊听见一个威严的男声,那么亲切却又那么遥远,她拼命张口,却吐不出只言片语。 忽又一女声说道,“是我疏忽了,去时暗暗查访,没想到这十年前开下的店,也是他们的人,这些人真是疯了。” “再这么拖下去不行了,彻明死活不愿意,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原我不该推辞什么,可您比我更明白彻明的性子,他可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谁能奈何得了他?若是强行赐婚,只怕适得其反。” “但也有这样,才能护得她两全…….” 一言一语,李定柔都能听清,可拼凑在一起,意识昏沉的她,却无法明了其中的含义。 一口浊气涌上胸腔,她忍不住大咳起来,腹内的药物翻腾到口中,待她喘过气来,发现自己正伏在一人腿上干呕,那人黑色的长袍上,沾满了她吐出的秽物。 “别怕、别怕,”那人一边轻抚着她的背,一边抬手要水,“端茶来,让公主漱口。” “你是谁?”眼前一片模糊,面前人只有重重叠叠的影子,怎么也看不清面容。 “我是你的父亲。” “你是大周的天家。” 不知为何,见到了日盼夜盼的父亲,李定柔倒没有原以为的那般激动,反而淡淡的接了这么一句话。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道尽了心中的委屈。 在父亲的身份前,那个人更是大周的天家,对于她来说,这生命里只有天家的存在,却不曾有过父亲的关爱。 “你受委屈了。” “你为什么从不来看我?我在山里住了十六年,一个人住了十六年。” “定柔……” “除夕新年,举行家宴时,可有想起过我,想起那一日我需在灵山观跪上一整日,代天家祈福,父亲,我的祈福真的重要吗?” “定柔,别说了,以后我会补偿你,百倍千倍的补偿你。” “如果天家真的想补偿我……” 李定柔话说一半就没了声音。 “定柔,定柔?太医呢?快传太医来!” 天子正暴怒时,忽觉袖口被轻轻拉了拉,只听她声音微弱,“我、不要什么补偿了,只求你,别让齐彻明跪着了,别给他赐婚了。” 一言说罢,人又昏了过去。 “弄巧成拙,”天子落寞的起身,闭目长叹,“机关算尽,却弄巧成拙。” “天家别多想了,”皇后上前扶住天子,“白日忙于朝政,晚间还来守着公主,一连七日了,身子怎么吃得消?这会子我来照看着,天家且回去歇歇吧。” “你听她刚刚说的话了吗?除夕夜里,我也常常欢饮达旦……” “天家……” “可我却让霁川的孩子,在冰冷的石砖上跪了十六年。” “天家,求你别说了……” “霁川泉下有知,定会怨我。” “姐姐若泉下有知,一定明白天家的苦心。” “我是天家,却不是个父亲,我……”年近半百的天子连声哽咽,终是不忍失态,掩面而去。 李定柔醒来时,见青绮正坐在小凳上,为她吹着汤药,皇后则以手支颐,打着小盹。 “青绮姑姑,”李定柔艰难的支起身,“皇后娘娘怎么……” “公主醒了?娘娘,公主醒了!” 见李定柔醒来,青绮乐得什么似的,一边往床上垫背枕,一边欢喜的冲着皇后呼喊。 “醒了?这次是真醒了,”皇后三两步走到李定柔床前,叹道,“可知这几日里,你反反复复醒了几次,真是把我们的心,抛上又抛下。” “娘娘,我这是怎么了?” “你当真一点也不记得了?”皇后坐到床边,为她拭去额上的汗珠,“今早说的那么一通的话,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那日回宫,一下子就睡着了,好像做了很长的梦,醒来便如此了。” “京郊发了时疫,你那日回宫,想必是在路上染上了,回来便病倒了。” “原来如此,娘娘受累了。” 李定柔嗓子干涩,如火燎一般,两眼里也满是红色的血丝,身子虚浮的使不上一点力气,只得仍靠在床边垫子上,一口一口的喝着青绮喂来的药。 待喝完了药,精神稍稍好转,她方想起件事。 “不知我病了几日,如今是什么日子了?” “你已经睡了七日了。” “七日?” 算上她回宫的那日,便已是八日过去了,再有两天就是和赵述约定的日子,可现在这样她怎么能提出宫之事? “定柔可是有什么心事?” 该不该告诉皇后?李定柔打量了一圈房内的众人,除了皇后与青绮,便是那两个名唤待江、望月的侍女侯在一旁。 这陌生深宫里,她没有任何可依靠的人,就算今日不与皇后言明,明日也定会传到她耳中,与其如此,倒不如她自己坦白。 “先时在栖碧山,与一友人相约,十日后见,如今我这样子,只怕是难以赴约。” “难怪公主来时便打听何时能归,”青绮道,“原是这个缘故。” “本是不想劳烦娘娘,可我这友人年幼,又要奉养病重的母亲,我每十日会给他粱米度日,如今京郊有了时疫,只怕我不去,他们母子难以度日。” “既是至交,自然应该守诺,”皇后道,“明日我让人,送些粱米去,公主若是不舍友人,也可接到京中常住。” 说着便吩咐人下去准备。 “多谢娘娘。” 未料事情如此顺利,李定柔心中感激不已,她原思量着怎么劝说皇后让她前去,亦或者允许他人前往,没想到皇后倒主动帮她准备,还提议往京中常住。 若是赵述真能入京,她倒在这陌生之处,有了些依靠。 “你好生歇着,我现下去紫宸宫,天家可是担心了许久,”皇后说罢,又对青绮摆了摆手,示意她留下,“就让青绮好好照顾你,等身子养好了就好了,可千万别忧思劳心,知道吗?” “多谢皇后娘娘,娘娘慢走。” “歇着吧。” 第六章 赐字彻明 皇后走后,青绮也去外间亲自熬药,见四下无别人,李定柔方招手将侍女待江唤来。 “这几日,都有谁来看过我?” “皇后娘娘一直在,敏柔和嘉柔公主也来过。” “天家呢?” “天家也常来。” “常来?”见待江点头,李定柔追问道,“我生的时疫,怎么也能让天家和两位公主来吗?” “这……” 显然未料到她有此一问,不知如何回答的待江,当场犯了难,吞吞吐吐的说不出话来,倒是一直候立在旁的望月走上前来,笑道,“公主不知道,这时疫乃是瘴气所致,所以太医院也一直备着备着药方,想来公主初初下山,受不惯这人间的浊气,才染了病。” “你说的好像我是仙人一般。” “公主代天子祈福,怎么就不是仙人了。” “你是不是叫望月?” “望月正是奴婢的名字。” “望月不至,太过孤凄,我给你改个名字可好?你若不愿也不妨。” 望月闻言一愣,随即笑道,“自然愿意。”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有岁寒之心的丹橘,你可喜欢这个名字?” “丹橘,奴婢喜欢,以后奴婢就叫丹橘。” 晚间时,皇后来嘱咐了几句,便带着青绮离开了正德殿,早就料到天家不会来此,李定柔心中倒也没有太多的失望。 许是一连睡了多日,李定柔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仍无法入眠,眼见天空的月亮越升越高,她轻手轻脚的拉开了纱帐,小声的喊着睡在外间的丹橘。 “公主,可是有什么事?”丹橘举着灯前来,“是不是身上不舒服?要不要请太医?” “我只是睡不着,”李定柔拍了拍床铺,“你躺这,咱们说说话。” 丹橘噗嗤一声笑了,将灯吹灭,爬上了床铺,和李定柔挨在了一处。 “公主想说什么?是不是想说说,齐小侯爷?” “你胡说什么?”李定柔下意识的辩白了一句,良久又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难道我……” “公主,在这宫廷之中,哪有什么秘密?” “大家都知道?” “那也不是,”丹橘笑道,“这事儿,也只有服侍公主的人知道,那日天家来看公主,公主突然醒了过来,拉着天家的袖子求天家别惩罚齐小侯爷。” “我竟说出这样的话?” 万没想到做出过这样的事情,李定柔又急又羞,裹着被子缩到了床角。 “公主这是害羞了?” “也不单单是害羞。” 李定柔从被子里探出头,她同样也有着懊悔,懊悔自己对着那个不肯见她的天家求情,她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为一个备受宠爱的齐小侯爷求情,将自己不敢面人的心思,赤裸裸的抛出来,供这些贵人耻笑。 许是猜到了她的想法,丹橘出声安慰道,“公主不必多想,天家对公主的疼爱,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丹橘,你跟我说实话。” “奴婢说的就是实话。”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为什么天家总是不肯见我?离宫十六年,为什么从不去栖碧山看我?哪怕派一个人去也好。” “奴婢想,天家定是有什么苦衷吧。” “世人惯用此句做借口的。” “公主,奴婢嘴笨不会说话,可是天家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我们做奴婢的,也是看在眼里的,想必扬威大将军的事,公主也是知晓的。” “陛下为扬威大将军建了思云塔,可我的生母却是无人可提的禁忌。” “公主,咱们不说这个,”丹橘为李定柔掖好被子,轻声道,“公主是不是心里有小侯爷?” “胡说。” “这不过是女儿家的心事,有什么不可说的?”丹橘笑道,“更何况这满京城的千金,又有几人不把小侯爷放心里的?” “当真么?” 李定柔闻言,立马转过了身,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使劲的瞪着丹橘。 “齐小侯爷虽然长得俊俏,可世家公子里容貌胜他之人,也比比皆是,难得的是那周身的气度,贵而不骄,锐气逼人。” “如远山舒朗开阔,似青竹韧而不折。” “公主是读过书的人,两句话便说的淋漓尽致,”丹橘忍不住拍手,随即察觉失态,羞赧的耸了耸肩,“其实小侯爷更难得的,是那份忠心,听人说,小侯爷简直和扬威大将军一模一样,满心里想的都是戍边杀敌,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天家一直不允,小侯爷的舅舅宋大将军,也不同意。” “这是为何?” “公主可知小侯爷的名?” “自然知道,是彻明。” “彻明并不是小侯爷的名,他的名字叫渭北,”丹橘拉过李定柔的手,在她掌心写下这两字,“听人说,当年扬威大将军战死,小侯爷的母亲听闻后痛不欲生,生下孩子后便撒手人寰,去之前给小侯爷取名渭北,意思是希望他长留渭北,不要像他的父亲一样,去边地杀敌。” “原来如此,”李定柔在掌心写着“渭北”二字,复又问道,“那大家为何都叫他彻明?” “小侯爷幼时入宫,与天家议论兵事,天家赞他神思彻明,所以赐了此字,历来只有赐名赐姓,不曾赐字,只因天家念侯爷生母不易,二来示天下恩宠之隆。” “可惜他最想做的事,偏偏是去战场杀敌。”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所以天家才急着给小侯爷指婚呢,”丹橘翻了个身,声音渐渐的低了,“许是希望他成了家后,能安守在渭北京师吧,不过小侯爷早就说过,不立战功,他绝不成家。” “也不知天家给他许的是哪家的女子。” “侯爷既然拒绝了,哪家的女子又有何妨?公主若是愿意,哪家女子也越不过公主去。” 丹橘说罢,撑不住困意睡去,倒是李定柔睁着眼见看着帐顶,在心中暗暗的下了一个决定,一个她往后想起,都觉得万分可笑的决定。 一切的一切,都只因那日山林中的一眼。 第七章 册封黎山 次日清晨,李定柔自觉身上好了许多,没了恶心乏力的感觉,便唤丹橘一同用了早膳,打算日头再升一点便往皇后的长乐宫去,没想到还未出门,倒见紫宸殿的小黄门来此,接她去面见天家。 “天家说,公主若是身上不好,不必强撑着来此。” “无妨。” 李定柔在丹橘的服侍下上了步辇,由着众人将她慢慢的抬往紫宸宫去。 人在高处,墙外的风景自然也尽收眼底。 夏日时节,处处皆是一片繁盛,不料转过一个弯,却见到一处光秃秃的土地,土地上是一座宏伟却破落的宫殿,门上的朱漆早已脱尽,半只锈蚀的扣环,随着那风一下一下的敲在腐烂的木门上。 “丹橘,这便是传说中的冷宫吗?” 丹橘闻言失笑,“哪有什么冷宫?不过是世人误传,这里原是兴乐宫,自我入宫来便是这幅样子,许是一直无人入住,内府遂不曾加以修缮,以至于此。” “原来如此,”李定柔点点头,复又追问道,“那这宫殿之前是哪位娘娘住的?” “这......” “昨日你跟我说,宫里哪有什么秘密,今日若想推脱,可是不能的。” “可见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丹橘小声道,“我虽幼时入宫,听了许多传闻,可到底也是旁人说的,知道的并不多,只是听说这里住的娘娘家中有人犯了大罪,后来自戕了,所以天家下令任何人都不得提及此事。” “犯得是什么罪?” 丹橘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天,示意此事不能多言。 李定柔不好继续追问,心里却忍不住的琢磨,这破败的院落会不会就是她母亲的居所,如果她的外家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天家找个由头将她送到山中也是合理的。 所以她回宫后,天家才会几次三番避而不见,说来也是,自己的血脉也是罪臣的骨血,怎能让人心里舒坦? 那现如今,天家特地接她去紫宸宫,所为何事? “停!” 无数胡乱的猜想挤进李定柔的脑海,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止住了侍者的前行。 “公主,怎么了?” “我......” 紫宸宫已在眼前,她亦身在皇城,又能去往何处呢? 能由她自己做主的事情,实在太少了,便是今日用借口拖了一时,难道明日就不去面对了? “无事,继续走吧。” 紫宸宫内,挂满了香草与幡布,随着殿外吹来的风,轻轻的晃动着,好似无数不见其身的仙子,在这馨香的室内起舞。 跪在内殿的天子,头带花环,身披彩衣,虔诚的祈求着,候在一旁的宋显,止住了小黄门的通报。 不料天子早已察觉,微微睁开了眼,“让公主进来吧。” 李定柔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奇异的景象,人间庙宇变成了仙家殿堂。 她见一人跪在高台上,一人佩剑侍立一旁,料想那祈福的定是她的父亲,这大周的天家,遂走上前去,跪在早已准备好的软垫上。 “身子大好了?” “已经全好了。” “人间污浊,不比那仙山,你在那福地住了十六年,我本不该将你唤回这浊世来。” “定柔是大周的公主,是父亲的女儿,父亲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李定柔这般答着,心中却很是纳罕,没想到人人赞颂的明君,竟然笃信神仙传说。 可这些年来,朝廷分明严禁谶纬之学。 “我听闻那日你见着敏柔嘉柔,倒向她们行礼,你于社稷是有功的,我想着你是代我祈福,便是如我一般尊贵,又何须什么封号,却忘了你回宫里,倒要受这些凡礼拘束。” 李定柔见天家将她与自己相比,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沉默不言。 “你回来那日,我便让内府筹备了大典,不料你却病了,也罢,这些仪式除了受累也没什么好处,今日将你叫来,便是为你赐封,”天子扬了扬手,“宋显,把那金匮中的诏书拿来。” “是。” “念吧。” 李定柔跪在地上,听着冗长繁琐的文句,心中略略好奇自己的封号,敏柔与嘉柔都是以封地为号,想来她也不会例外。 “册为黎山长公主......”念着诏书的宋显一愣,随即看向天子,“天家?” “接着念。” “是。” 诏书念完,有侍者捧着绶印上前,李定柔接过后捧至头顶,向坐在台上的天子叩首谢恩。 “仪式简陋,所以请大将军来为你册封,也不算委屈了你。” “定柔何德何能。” 天子摆摆手,示意她起身,“可想要什么封赏?” 昨夜里生出的念头又出现在她的脑海,本想着不知何日能实现,没想到眼下就有了机会,她本就不想为自己求什么,只想遂了齐彻明的心,人都道天家素来疼爱小侯爷,她便求了也不会有什么不妥。 想到此处,李定柔开口道,“定柔只求天家允了齐彻明所请,让他随大将军去边地杀敌。” “我不曾拦过他,”天子轻轻的咳嗽了几声,方继续说道,“只要他成了家,我也就无愧于他的父亲了,那时自然放他去边地。” “定柔以为,若是扬威大将军还在,定是希望他的孩子在边地为天家杀敌,而不是被留在这京城。” “你这般为他求情,却不问问我指的是哪家的亲?” “这并非定柔该问的事。” “为他求情便是你该问的事?”天子咳嗽的越发重了,连喘了几口气,方道,“你这个傻孩子,是只想成全了他的心,既然你这般恳求,我便允了你,去吧。” 没想到这般容易,李定柔忙叩首谢恩,在侍女的搀扶下,出了紫宸宫。 见李定柔离去,天子也不再强撑,用丝帛捂着嘴咳嗽起来,一声声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呕出才算完。 “天家......”宋显站在一旁为天子顺着背,“紫宸宫到底阴冷潮湿,还是搬到行宫去吧,那里有温泉,也好养养身子。” “如今这境况,我怎能离开?” 第八章 原来是我 “太子已经大了,能担起监国的重任。” “你何必用这些话宽慰我?”天子摆摆手,叹道,“朝中文臣,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太子性子柔和,又颇重师道,他现在还担不起大周的天下,更何况北地匈奴……” “匈奴单于新丧,如今已是四分五裂,倒不足为惧,待我出兵……” “不,我要的不是这个。” “天家的意思?” “原想着把定柔托付给彻明,成义侯府世代忠烈,于朝中颇有威望,我知旁人对你外戚出身很有微词,可却不曾明说一句彻明的不好,公主嫁过去,想必他们也不好太过反对,可如今却是不成了,我须得为定柔另谋出路,万一我去了……” “天家,天家何出此言!”宋显跪地泣道,“天家春秋鼎盛,怎可做此语......” “我虽自诩天子,终究只是凡人,也难逃生老病死,”天子说着却笑起来,似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宋显,还记得二十多年前,我与你、策云三人,夜间溜出皇城打猎的事吗?” “当然记得,咱们误踏了百姓的秧苗,直被人追着骂了二里地。” 那时天子刚刚登基,每日被太皇太后拘束着,心里有怨气却不得发,齐策云便将天子打扮成 侯府公子,叫上宋显,三人一同夜猎到天亮。 “那时我们多年轻啊,策云生的好看,去农家寻饭食时,可获了一大把芳心。” “偏他生的好看,还喜欢打扮自己,”宋显笑道,“可天家也是气度非凡,村里的老妇不是特地杀鸡款待天家的么?” “你倒记得清楚。” “年少得逢明主,宋显怎敢忘知遇之恩?” “那时觉得日子好长,太皇太后怎么也不肯交回皇权,可怎么一瞬间,我也老了,”天子声音悲切,“怎么策云都走了十五年了?” “天家念着策云,策云就没走。” “每次看到彻明,就像看到策云回来了,他们一样的意气风华,可一到了晚上,我就做梦,梦见策云流着血泪问我,他说天家,为什么将我一人留在边地?怎么不带我回渭北?渭北、渭北......你说,我如何能让策云的渭北再去边地?” 齐彻明时常出入紫宸宫,不需通传,今日本想再向天家请命去往边地,未料刚入殿便听见天家与舅舅在谈论他的父亲,他略听了几句,心中亦不免悲伤,只得悄悄退了出来。 守在殿外的小黄门见齐彻明出来,问道,“侯爷怎么这么快出来了?” “天家正商议要事,不便相扰。” “也是呢,刚刚才册立了黎山长公主,”小黄门道,“听说陛下还许了公主的请。” “什么请?” 小黄门自悔失言,忙道,“奴婢哪能知道呢?左不过是些封赏罢了。” “你今日说了,我只当是自个别处听来的,”齐彻明抽出腰间佩剑,“你若是不说......” “侯爷,奴婢真不知道,只听了什么赐婚,什么边地,求侯爷不要告诉他人,万万饶我一命。” 齐彻明将剑收回剑鞘,冷哼一声,“放心。” 一出紫宸宫,齐彻明便径直往正德宫去了,因他自幼出入深宫,又是皇后的亲外甥,虽见他怒气冲冲,倒也无人敢拦。 刚进正德宫,齐彻明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臣,齐渭北,求见黎山长公主。” 正在里间摆弄着绶印的李定柔,听见齐彻明的声音,立马欢喜的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道,“怎么?天家已经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了么?” “好消息?”齐彻明冷笑,“当真是好消息。” 走到外间的李定柔,见齐彻明竟跪在院中,忙过去将他扶起,“就算你要谢我,也不必行此大礼。” “公主是在说笑?” “我何曾……” 李定柔这时才发现,齐彻明目光异常冰冷,丝毫没有林中初见的模样。 “求公主,放过臣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定柔后退一步,“我不明白。” “古来不以名山大川为封号,可天家偏将黎山封给公主,可见公主受宠,”齐彻明起身道,“可公主也不该仗着这份恩宠,肆意要求封赏!” “你可知我求了什么封赏?” “自然知道,”齐彻明冷笑一声,“公主对我的心思,满宫里又有谁不知呢?怎么旁人都能知道偏我不能知道了?可惜我早已向天家表明,绝不会娶长公主。” “你说什么?”李定柔顿觉五雷轰顶,一时竟无法分辨齐彻明话是何意,“你刚刚说什么?” “我志在杀敌,敌寇不灭,我绝不成家,”齐彻明声音冰冷,“公主若要以婚事相逼,彻明倒不介意纳公主为小妻。” “天家为你赐婚......” “长公主?” 齐彻明此时才察觉她神色不对,只见那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血色,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一双眸子毫无神采,呆滞的看着远处的朱门。 “长公主?”齐彻明又唤了一声,“你怎么了?” “天家为你赐婚的,原来是我......” “事到如今,公主还要装作不知?” 齐彻明半信半疑,明明那小黄门说公主求赐婚,可眼下面前人的反应,实在不似作伪。 “原来竟是我么?” 李定柔说完这句话,竟直挺挺的向后倒去,齐彻明见了,顾不得多想,连忙将她揽进怀里,倒是自个手肘撞在石砖上,尖锐的疼痛钻进心里。 听见动静不寻常,熬着药的丹橘立马跑了出来,见李定柔昏迷不醒,一边为她扇风,一边指挥侍者去请太医来。 “侯爷,公主这是怎么了?”丹橘吓得双手直哆嗦,“刚刚还是好好的,怎么这会子这样了?” “先进屋再说。” 肩膀疼痛难忍,齐彻明咬着牙将李定柔抱到了里间的塌上,放下时手臂已痛得失去知觉。 太医很快赶来,一同到来的还有皇后和青绮。 “我就知道准出事!”皇后不问其他,直接扬手给了他一巴掌,“天家让你迎公主你护不住,让你尚公主你不愿意,如今又来招惹什么?” 第九章 所求为何 自齐彻明记事起,这是第一人被人打,还是最疼爱他的姨母。 心中虽委屈,可也知是自己有错在先。 “姨母,都是彻明的错,眼下您还是先看看公主,待公主醒了,怎么责罚我都成。” “你呀......”皇后无奈的叹了口气,“平日你最是稳重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都明白,纵然满朝文武,也无人挑你的错处,怎么如今变得这般毛躁,什么事都该三思才是,一个劲的往前冲,这便是天家教你的兵法?就这样,你还指望随你舅舅去边地打仗?” “我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你不必疑惑,我告诉你,你这是疯魔了!外间守着去吧,一时半会公主醒不了,天家知道了,看你舅舅回去不扒了你的皮!” “我做错了事,合该受罚。”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里间侍女来报,公主喝了几口药,已然醒转过来。 齐彻明闻言,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见皇后尚未起身,连忙又退了回来,扶着皇后走进了内殿。 一进去便看见半靠在背枕上的李定柔,正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青绮喂来的药,双目微微的垂着,人也没什么精神,似乎还未完全清醒。 “定柔,你觉得怎么样?”皇后接过汤药,“可还有什么不舒服?” “又惊动了娘娘,定柔真是......” “说这话做什么?”皇后轻声安慰,而后转向太医,问道,“公主究竟什么病?是不是你们之前不尽心,落下了什么病根?今日若再不出力,明日这太医院便该拆了。” “娘娘,我等虽医术不精,可却不敢对公主不尽心!实在是公主大病初愈,身体虚弱,乍然悲痛,血不归经,才神思凝滞,不省人事,待喝上几副药,也就好了。” “那还不去写方子,只管在这边啰嗦。” “是是是。” 几名太医连忙抱着药箱退到了外间,书写药方。 “定柔,是不是彻明说了什么混账话,得罪了你?”皇后道,“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只管说出来,我定为你主持公道。” “娘娘说的哪里的话?”李定柔挣扎着起身,“原是我自己身子不好,今日小侯爷来探望我,却碰上了这么一出,倒是我怠慢了他的心。” 未料到李定柔会这般说,齐彻明倒是一愣,立在原地久久无言,想起今日来时打的主意,心里倒是万分羞惭。 “公主,我......” 齐彻明正欲开口,却被李定柔轻声打断。 “娘娘,我实在是累乏,不能送你们了。” “你好好歇着。” “今日之事,还请娘娘不要告诉天家,天家为国事操劳,不该在为我这些微末小事悬心。” 皇后明白李定柔话中所指,答了句放心,便离了正德宫,齐彻明也只得一同离去。 在长乐宫草草的用了晚膳,又听了一顿数落,齐彻明才被放了出来,一出丹凤门,他便驾马往大将军府去。 “舅舅。” 齐彻明将马交给苍头奴,一刻也不停的往府里冲,只见他的舅舅正端坐席上,喝着稀粥。 “舅舅就吃这个?” “今日在长乐宫,吃了什么好的?” “舅舅都知道?” “天家都知道。” “那正德宫的事情......天家想必也知道了?” “我以为你来此,是让我出出主意,怎么向天家请罪的。” “舅舅。” “彻明,你可知道,换做任何一个人,对公主说那样的话,都不可能再平安的踏出宫门,”宋显将碗放下,“也就是你,天家才能饶恕。” “可是舅舅,我真的不想娶公主!” “你不想娶公主,那是你的事情,你想要什么便自己去求,我什么教过你把责任推卸到女子身上了?” “可公主她为何......” “窥探圣意乃是死罪!” “那小黄门?” “原是要处死的,念在他为天家试药多年,又是第一次犯错,打发去修寿陵了。” “是我的错。” 皆因他一时之愤,生出了这么多的事端。 “你又何止错在这一处?”宋显起身离席,“你只知公主今日受封求赏,却不知她求的是什么?我现在便告诉你,她恳求天家准了你所请,让你去往边地效力,天家也允准了,如今你也知道这事了,且说说心中如何吧。” “舅舅的意思,是公主......” “是黎山长公主,先时天家想将公主托付与你,所以特令你去栖碧山接回,可惜你不开窍,倒是公主她......也罢,儿女事长辈又能奈之何?现如今你没了这心思,天家也不强求,这件事就此揭过,你以后见到长公主,不可再轻狂造次。” “天家现下是同意收回赐婚的旨意了?” “天家心疼长公主,自然会选一门更好的亲事,为她择一个相敬如宾的好郎君。” 齐彻明闻言一愣,久久不再开口,宋显见他呆在原地,也不再说什么,自个回了后院歇息。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院外忽然跑来一人,喊着有宫中车驾至,请小侯爷出来一见。 猛然惊醒的齐彻明,顾不上脚麻,忙不迭的跑到院外,只见那边墙下停了一辆马车,马车旁站了一女子,宽大的黑袍遮住了女子的身形,只隐约看见她手中提了一个包袱。 “定柔公主?” “齐小侯爷,奴婢是公主身边的侍女,丹橘,”女子拉开兜帽,露出面容,“奴婢受公主所托,来送还东西。” 齐彻明接过包袱,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的叠着一件披风,正是他在栖碧山时,为李定柔披上的那件。 “公主说了,蒙小侯爷护送回宫,如今天家与娘娘赏赐的衣裙不可胜数,那件脏了的,侯爷不必赔了。” “我对不住公主。” 原来那早已被他忘到脑后的初识,那句漫不经心说出的应付,竟一直被那人牢牢的记在心里。 可惜如今,为时已晚。 就算他道出千般的悔恨、万般的愧疚,也无法收回那句伤人的话。 齐彻明扬手狠狠的扇了自己一巴掌,他今日究竟怎么了?怎么能做出这般伤人的事! 第十章 白羽金环 “小侯爷这是做什么?” 丹橘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后退了两步,人也撞到了马车上。 “我......” 齐彻明看着翻红的手掌,答不上话。 是啊,他现在是在做什么?悔恨吗?这一切不是他自找的吗? 现如今婚也退了,去边地的事天家也允准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竟然做出这般举动,平白给别人添不痛快罢了。 活该他自己承受的愧疚,难道还要厚着脸皮逼着别人原谅他吗? 他有什么资格? “小侯爷,公主说了她不怪您。” 齐彻明闻言抬起头,愕然的看着丹橘,只听她继续说道,“公主说,小侯爷性子稳重,进退有度,今日之所以这般气势汹汹的来正德宫,心里定是早已有了主意,无非是想借着这个由头发难,今日你敢回绝皇家的公主,明日又还有谁自讨没趣的要将女儿许给你?说到底,无非是拿她做个筏子罢了。” “公主当真这么说?” 原来他心底的那点不堪的心思,早已被识破。 “侯爷以为公主在山中住了十六年,不懂得皇宫里的暗斗,其实不然,公主孤身一人,自然处处小心,心思谨慎,可公主到底与宫里人不同,她做不出牺牲他人的事,所以她愿意原谅小侯爷,更愿意成全小侯爷。” 丹橘说罢,便登上马车,打算离去。 齐彻明见了,忙道,“请姐姐回宫后告诉公主,明日我定进宫,向公主赔罪。” “来时公主嘱咐过,不必了。” 丹橘一口回绝后,示意车驾速速回宫。 为赶在宫门落钥前回去,马车一路狂奔,好在道路不算颠簸,走的还算平稳。 “来回奔波,可还受得住么?”丹橘为李定柔盖上被子,“撑着身子来,却又不露面,这又是何苦?在公主心里他就这么重?” “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我自己。” “这话奴婢就更不明白了。” “在山中时,赵述与我讲过一篇浮屠经,那经文中说,不管人在何处受了点拨,答案都得往心里去寻,我今日便是寻我的答案来了。” “赵述?可是公主说的那位栖碧山的朋友?”见李定柔点头,丹橘笑道,“前儿皇后娘娘已派人去接,算算日子明天也该到了,有朋友来解闷,公主的身子也能快些好。” “那我得多喝两碗药,让他看见我精精神神的。” “药也是胡乱喝的?”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趁着夜色回了宫,略微梳洗一番,便睡下了。 那是李定柔入宫来睡得最好的一晚,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再入她的梦。 第二日一早,李定柔睁开眼时,只见日头已经升得高了,阖宫内外,都浸在明晃晃的日光中。 “都这个时辰了,怎么也不叫我起来?睡到这会,岂不是让人笑话?” “公主尚在病中,怕什么?” 丹橘端来热水与香茗,伺候李定柔洗漱,又从熏笼上拿来熏好的衣裳,服侍她穿上。 “公主,有一事......” “什么事?” “就是......”丹橘握紧了手绢,“就是......” “你怎么也吞吞吐吐起来?” “奴婢只怕说了,公主心里难受。” “到底什么事?” “前儿皇后娘娘派去栖碧山的人,今儿已经回来复命了,虽是找到了那个茅屋,可等了半日也没人回来,四下打听了,旁人只说这屋子的人已搬走多日,那屋里只放着一个背篓,里面有一封留给公主的信,他们就给带回来了。” “信呢?” “在外间书桌上。” 顾不上穿衣,李定柔快步走到外间,目光一扫,便看见了压在砚台下的信封,连忙取来,将里面的信纸抽出。 那是她送给赵述的兵书中,撕下的一页,赵述在空白处写了几行字。 “十日之约,请恕不能相赴,愿待三年。” “他怎么也走了。” 李定柔将薄薄的信纸捂在胸口,心中似压了千钧重担,她不明白,怎么一夕之间,什么都变了,就连赵述也不知所踪。 三年之后,当真还能再见吗?那时的他们,已不知是怎样的光景了。 “公主可要看看这背篓里的东西?” “快拿来,”想起赵述还留了东西,李定柔忙道,“拿来我看看。” 一如十多日前,她所送出的那个背篓一般,这个背篓上也覆着两张芭蕉叶,只是这叶子放置许久,叶边已干枯卷翘,一碰便有碎叶落下。 芭蕉叶下,一根白羽箭斜斜的插在背篓里,靠近箭镞的杆部,还刻着一个“柔”字。 “这是赵述打猎用的白羽箭,他也太抠门了,明知我喜欢那把弓,偏偏只留了一支箭。” 羽箭旁边,是两本浮屠经书,李定柔刚翻开,一只金环便从书中掉了下来。 “公主你瞧。” 丹橘将落在地上的金环捡起,递给了捧着书的李定柔。 那金环足有女子半个手掌大,初初看来与一般玉佩形制无二,可不同的是,那金环上雕的既不是瑞兽,也不是祥云,倒是一只目光锐利,展翅欲飞的雄鹰。 “从未见赵述带过这个,他若有此物傍身,又怎会过的那般凄苦?” “许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呢?这些家族信物,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人也是舍不得卖的,想来他是感激公主这些年的照拂,才将此物留给公主。” “也只能这般想了。” 李定柔将羽箭和金环用丝帛裹了,放进木匣中,又将书信和经书放置其上,看了许久,还是将两本经书取了出来。 “这两本书放我枕边罢,夜间无事也好翻翻。” 丹橘听了,忙吩咐人将匣子收起来,自个却捧着经书愁眉不展。 “你这是怎么了?倒好似比我还忧心。” “公主,还有一事......奴婢不知该不该奏禀。” “你这般说,不过是想让我帮你裁夺罢了,”李定柔拿过经书,自个送进寝室,“有什么事你便说吧。” “其实今晨天刚亮,齐小侯爷便在宫门外候着了......公主昨日说不想见他,我犹豫半日,不知是否该通传......眼下都快晌午了,日头又毒......” 第十一章 少年意气 “怎么不早说。” 李定柔闻言,连忙往殿外去,刚走到院门口,忽又停住了脚步。 自个心里说了千万遍不在意,这会一听到那人在毒日头下站了半日,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这是在做什么?自个打自个的脸? “可我若不去,万一他一直等着怎么办?” 终是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踏出了宫门。 午时的日光将青砖烤得泛白,除了聒噪的蝉鸣,再听不见其他声响,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李定柔的影子印黑了一块地砖。 “我真傻。” 她在期待什么? 期待着着齐彻明知道了真相,满怀愧疚的来道歉?还是怀着感激对她另眼相看? 世间女子都这般傻,还是只她一人。 “公主,小侯爷走了?” 李定柔点了点头,“进去吧,一早没吃东西,这会子饿得厉害。” “那我让小厨房给公主熬点菰米粥来,配上新制的腌菜,正好解解暑气。” “好。” 丹橘欢欢喜喜的跑进厨房,不一会便端了一罐冒着热气的粥来,盛了一碗给李定柔,自个则立在一旁给斫冰。 “公主,这粥可香吗?” “香,定是熬了很久吧。” “奴婢今早就备下了,足足起了两个时辰,米粒都熬化了,又香又稠……” 丹橘一边捣着冰块,一边絮叨着,一抬头竟见李定柔正用汤匙舀着杯中的茶叶,送到嘴里嚼了几口便吞下去,还不停的夸着“粥”好。 “公主!”丹橘忙将茶碗夺下,“您这......怎么吃起茶叶了……” “我竟糊涂了。” 李定柔笑笑,将口中的茶叶渣咽了下去,又端起那早已冷掉的茶,大饮了一口。 “午时暑气最盛,公主怎么还喝冷茶?”丹橘忙将茶水夺过,“现下身子都没好全,万一记下什么病根,可如何是好?” “从前在山中也是这样,不妨事。” 心早已冷透了,喝上几口茶水又能如何呢? 李定柔并不知道,她踏出殿门的前一刻,齐彻明刚刚离开,紫宸宫的小黄门在在宫里转了半日,才在正德殿寻住他。 “小侯爷,天家找了您半日,赶快跟奴婢去吧。” “天家寻我何事?” “小侯爷去了自然知道了。” “可我……” 见他推脱,小黄门只得正色道,“天家口谕,宣齐渭北即可入紫宸宫!” 齐彻明忙跪地道,“渭北领命。” 起身后见正德殿仍无动静,只得提步往紫宸宫行去。 尚未到紫宸宫,齐彻明已远远的听见里间的争吵之声,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便是朝堂上总与他舅舅政见不合的田秉章。 “自高祖来,我大周便对匈奴施行羁縻之策,休养生息,才能物足民丰,近十年来的对匈奴作战,虽略有成绩,可却加重了赋税徭役,百姓是苦不堪言啊!” “文腐吏之言!”齐彻明人未到,声先至,“只见眼前之安定,而不知匈奴实乃我大周心腹之患!” “齐彻明!你竟敢对田相不敬!” 出声呵斥的,乃是田秉章的弟子,韩子越。 “是什么?”齐彻明轻蔑道,“韩子越,你怎么话说一半就不说了?” “你!” “彻明,”天子对齐彻明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入座,“怎么来得这样晚?” “彻明来迟,请天家恕罪。” 韩子越见天子丝毫没有责怪齐彻明,还有亲昵宠爱之意,很是不平的哼了一声。 倒是田秉章毫不在意,只问道,“小侯爷说我乃文腐吏之言,不知何意?” “彻明想请问田相,孟子曾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是也不是?” “此乃圣人之言,自然是至理。” “那田相心中,大周的百姓能过上安稳的日子,是不是胜过自己的政见被天家采纳?” “那是自然,我怎能重鄙陋一身,胜过天下百姓?若是于万民有利,我便独居乡野,又有何不可?庙堂之高,也只在忧民。” “既然这样,田相是同意出兵之事了。” “你胡说什么?”沉不住气的仍是韩子越,他虽师从田秉章多年,却一点也改不了这憋不住话的性子,“田相何曾同意出兵?” 齐彻明正色道,“田相既以百姓为念,可知匈奴上月骚扰上谷、渔阳,掠走百姓千人,稻谷牛羊无数?前日刚接了急报,雁门、云中又被攻破,民众争相内逃,边地空无一人,难道在田相心里,中原的百姓是百姓,边塞的百姓便不是我大周的子民了吗?他们被匈奴人杀戮奴役之时,田相扪心自问,能否说出百姓安居乐业之言?” “我何尝不知边塞百姓之苦?可边地靡费,中原只怕力不能支,”田秉章转向一直皱眉不言的宋显,“这一点,大将军应该比我清楚。” “匈奴控制西域诸国,实力强大,确实不可一战而毕其功。” “十年转输,若不是大司农杜鸿源竭力调运,实在是难以维持。” 齐彻明起身道,“击败匈奴,不需十年。” 众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小侯爷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击败匈奴,”齐彻明环视众人,“不需十年之费。” “自高祖来,击败匈奴之人甚多,可又谁敢说一战长宁?”韩子越道,“匈奴人逐水草而居,败则退守大漠,我大周士兵根本无力长途奔袭,每次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就是追上了,粮草也难以接济,小侯爷既然对自己颇有信心,不如说说怎么打?” “你讲再多,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在战场上,我自有我的打法。” “我看你才真是纸上谈兵!” 众人虽不言,可都赞同韩子越所说,见齐彻明无话可答,更认定他是年少轻狂。 “彻明,你此话当真?” 座首的天子垂眸俯视众人,仿佛要将他们心里那点心思都审视出来,紫宸殿内的空气逐渐凝结,属于尊者的威压逼的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有齐彻明仍笔直的站着,目光直视天子,肯定的给出了回答。 “彻明言出必行,定为天家带来捷报。” “好!”天子抚掌大笑,“少年当如是!” 第十二章 并非真心 战事议罢,众人辞过天子,退至殿外。 一出宫门,居后的韩子越便提步跑到前面,拦住了齐彻明的去路。 “齐小侯爷,能否告知子越,究竟心中有何打算?” “你既认定我是纸上谈兵,又何必来问?只需准备好美酒,为我庆功便可。” 说罢,便欲抽身离去。 可韩子越显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仍阻在面前,“天家赞侯爷神思彻明,想来比我们这等蠢人,更明白赵括败在何处,难道小侯爷要当这赵括第二?” “让开。” “子越身为大周朝官,今日定要替满天下的百姓问一句,自家的儿郎究竟能不能交到侯爷手中!” “兵事,败则下狱,胜则受爵,你要问的不是我能不能,而是天下的儿郎愿不愿!” 他二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倒将前方的宋显和田秉章惊动,回头见他们面红耳赤如斗鸡一般,都大笑起来。 “子越,身为臣子,为天家建策是理所应当,执行天家决策更是本分,你不该与小侯爷争吵,快快赔礼道歉。” 齐彻明见田秉章这般谦恭,忙作揖道,“田相哪里的话,是彻明失礼了。” “子越失礼。” 韩子越不情不愿的回了一礼,随即快步走到田秉章身侧,垂手侍立。 看完热闹的众人,陆陆续续散了,夕阳已沉了半边,暮色从四方合起。 “彻明,你跟我说实话,刚刚那番话,是不是意气之言?” “舅舅,连你也不信我么?” “你才十六岁,不曾在疆场经历战事,说出那番话来也属平常,可战事并非儿戏,匈奴与我大周实力不相上下,自高祖来多少名臣良将战死沙场,也不能尽挫匈奴锐气。” “舅舅,兵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我此时解释再多,你也能给我挑出错处,等上了战场,自有分晓。” “你可知一旦上了战场,事情便再无转圜?” “舅舅,你就信了我吧!”眼见天色越来越黑,齐彻明还急着往正德宫去,忙道,“我还有急事,出征的事等天家旨意到了再议不迟,您就放我走吧。” “我想放你,这满朝里大臣能放你?”宋显忧心道,“你今日的话,便是明日刀笔吏拷问你的证据!纵是天家也护不住你。” “我若不能为大周开疆拓土,哪还有脸让天家相护?到时自去领刑!” “彻明!” “舅舅,我当真有急事!” “罢了,你去吧,只是别再胡闹了。” “知道知道。” 得了允许,齐彻明一溜烟跑没了人影。 正是晚间传膳时分,李定柔坐在书桌前,翻看着手中的经书,忽听一阵笑声传来,两名着粉裙的女子已到了她跟前。 原是敏柔与嘉柔。 李定柔起身相迎,却见她二人身后还藏着一人,竟是齐彻明,难怪一旁的丹橘面色古怪,欲言又止。 “两位妹妹怎么来了?可用过晚膳没有。” “姐姐昨日受封,我们今儿才知道,所以赶紧来讨茶吃来了,”嘉柔将齐彻明拽了出来,“彻明哥哥也与我们一道来向公主贺喜。” “茶自然是有的,想吃什么点心,我现让厨房做。” “姐姐吃什么,我们便吃什么。” 李定柔示意丹橘奉茶,自个转到了敏柔身边,远远避开了齐彻明。 嘉柔将一切看在眼里,敏柔却丝毫未觉,见那桌上压着书籍,边便凑上前去翻了一翻,这一翻倒喜得叫嚷起来,“这书莫不是身毒文写的浮屠经?” “妹妹也认识身毒文字?” “虽认得些形状,却不知道意思,浮屠教入我大周才十多年,虽有些信徒,可到底不比道家黄老,能识得身毒文字的人,也屈指可数,莫非定柔姐姐能读懂这经书?” “不过勉强看上几页。” “我知姐姐是谦虚了,”敏柔喜得面色泛红,笑道,“姐姐不知道,从前这满宫里只有我一人看浮屠经书,如今有了姐姐,我也不至独学而无友了!” 嘉柔闻言摇了摇头,“你虽不至于独学而无友,却真真孤陋而寡闻!” “嘉柔,你一日不刺我两句心里不痛快是吧?” “你说了半日话,肚子饿不饿?咱们去看看厨房正备什么好吃的。” 不待敏柔答话,嘉柔已将她拖了出去,殿内只剩下齐彻明与李定柔相对而坐。 “公主是在何处习得身毒文?” 想了半日也不知如何开口,齐彻明只得问了这么一句。 “山中。” 简短的回答后,又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齐彻明也不气馁,继续说道,“是山中高人所教?” “正是呢,有一日我在后山玩耍,忽有一片云来,映着五彩霞光,我抬头一看,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一个通身雪白的猿猴握着一卷身毒经,说要送我。” “当真?” “假的。” “.…...” 见齐彻明呆愣住,李定柔掩面而笑,随即道,“小侯爷,我知道是你让敏柔嘉柔来此,也知道你的心思,不过是愧疚昨日说的那番话罢了,其实你不必在意,这些话我并不曾真的放在心上。” “公主不放在心上,可彻明不敢不赔罪。” 齐彻明满是愧疚,他正不知如何开口,没想到李定柔倒坦荡的将那日的得罪轻轻揭过,反叫他无地自容。 “若真想赔罪,日后为大周驱除北掳,拓土开疆便可,”李定柔直视着齐彻明,“我知小侯爷那日有所误会,并非成心,其实你我都是如此,你误会了我,而我误会的,是自己的心。” “公主……” “那日林中初遇,一见倾心,可到底不过是被侯爷的容貌风度所吸引,”李定柔低声道,“如今想来只是一时执迷,并无几分真心,不管那日来的是谁,我都会误将对皇家威仪的倾慕,当作对那人的心动吧,侯爷实在不必因此自责。” “原是如此,彻明那就放心了。” 两面宫墙的长道里,侍者们正抬着蜡烛点灯,齐彻明不辨方向的走了许久,直看到月亮挂上正德宫的飞檐才停下脚步。 “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痛呢?” 齐彻明仰头看着月亮,一滴泪水从面颊滑过,无声的坠进尘土。 第十三章 长乐宫别 大军出征前日,天子特召大将军宋显、鹰扬校尉齐彻明入紫宸宫,诫勉二人。 “夏日水满草丰,并非出兵的好时机,只是多等一日,边地黎民便一日无望,”天子半倚在御座上,“此战只需略退敌虏,万不可深入敌境。” “宋显明白。” “彻明你呢?” “天家,战事因时而制,我人在宫中,如何能给出战场上的答复?” “你呀,总是这般让我又爱又气,罢了,你去吧,”天子挥挥手,“告诉小黄门,唤建威将军李广安和长望将军祭阳进来。” “是,彻明告退。” 见齐彻明离了殿,天子敛去笑容,愁眉紧锁,“彻明此次出征,你要多多注意,万不可让他离了你的营帐。” “可他已夸下那般海口,若不建一番功业,只怕回来难堵众口悠悠。” “建功封侯,决于我一人之手,大军得了什么功,彻明在你帐下,便能得什么功,可若是他一人莽撞前进,犯下了什么遮掩不得的过错,到时如何护得住?” “天家思虑之深,宋显不及。” “非是我不信他的才能,只是战事变化莫测,多少老将折在边关,就连策云......” “天家放心,我一定把彻明平平安安的带回来。” 君臣二人正自悲切,忽听小黄门通传李、祭二位将军到,忙偏过身偷偷将眼泪拭去。 出了紫宸宫的齐彻明,径直往长乐宫行去,临行之前,他需得辞过姨母。 长乐宫里,几位公主正坐在一处,敏柔翻看着浮屠经,隔一会便向李定柔请教,嘉柔则伏在桌前,缠着李定柔做荷包。 皇后看她三人嬉戏玩闹,也欣慰不已,与侍立一旁的青绮相视而笑。 “姨母,彻明今日特来道别。” 齐彻明大步走进殿中,见嘉柔迎了出来,正欲说笑,忽见李定柔也立在一旁,慌忙别开了目光,将嘴边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定柔公主也在?” 不待李定柔开口,嘉柔抢先说道,“是我请定柔姐姐来的,敏柔读不懂经书,又不好意思去请教,只得由我出面了。” “你年纪最小,主意最大。” “你也不过十六岁,怎么主意大的要上战场呢?” “小侯爷要出征?”李定柔闻言一愣,复又问道,“什么时候走?” “明日。” 李定柔点点头,退到敏柔身旁,拿起笔替她誊录起经书。 嘉柔见他二人讪讪的,忙将齐彻明拉到桌边,拿起一只绣着紫色祥云纹的碧色荷包,笑着递了过去。 “彻明哥哥,听说天家擢你当了鹰扬校尉,你看这碧色荷包,跟你那身红衣黑甲,配是不配?” “我从不带着花哨的东西,”齐彻明接过看了一眼,“再说你这荷包制的实在是太粗糙了,你瞧这边都没缝好,祥云怎么用紫色线?倒像一块泥。” “快别说了!” 嘉柔急得直跺脚,齐彻明却不住口,平日里他二人便时常拌嘴,今日气氛尴尬,他逮着话更是一刻不停的说了一大通,好将心里异样的感觉遮掩过去。 “那荷包是我做的,”李定柔搁下笔,“我在山中长大,不曾学过这些,让小侯爷见笑了。” 齐彻明握着荷包,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李定柔,又看了看哀声叹气的嘉柔,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开口,隔了半晌,才道,“难怪我瞧着这荷包配色不一般,原来是长公主的手笔,确实很有山野之气。” “表兄,你不会说话便不说吧,”敏柔笑道,“什么叫山野之气,那叫山川灵气!” “对对对,山川灵气。” 李定柔无奈的摇了摇头,提起笔继续誊写经书,未曾看见齐彻明将那荷包悄悄的塞进了袖中。 “已向姨母辞行,我也该回去收拾行装了。”齐彻明说着便要告退。 “忙什么,用过晚膳再去吧。” “不了,今日与舅舅同来,还得随他的车驾回去。” “既然这样,我也不留你了,”皇后虽这般说,却拉着齐彻明的手不放,“战场上不要逞能,多听你舅舅的话,记住没有?” “彻明记住了。” “一定要平安回来。” “姨母放心。” 少年郎远去的背影越发模糊,皇后用帕子拭去了眼角的泪珠,当年不让彻明去往边地的约定,如今是要负了。 她先是这大周的皇后,后才是宋家的长姐,而彻明早已不是那个婴孩“渭北”,他是属于天家的彻明。 齐彻明走了,李定柔也停了笔,她本就在装模作样的誊录,压根不知写的什么,满心满眼里想着的,都是那人要上战场的事情。 从前虽也听过朝廷发兵边地,却无这般切身的感受,她从未想过一个比她还小一岁的少年,竟要担起这胜过千钧的重任。 正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嘉柔叹道,“彻明哥哥从未上过战场,天家怎么这么放心的让他去了?这一去,我可要担心了。” “你又胡说八道什么,惹得母亲心烦,”敏柔没好气道,“有舅舅在,还能不护着表兄?只管等着捷报就是了。” “可是战场处处是流矢,彻明哥哥也不可能总待在营帐里吧?他要上战场,舅舅还能拦着他?” “表兄最敬重的便是舅舅,舅舅说什么,他自然听什么。” “胡说,彻明哥哥最敬重的是天家,天家让他出征,他就是死也不会勒马回头!” “嘉柔!”皇后厉声喝断,“满嘴里没个忌讳。” “女儿知错了。” 听她们辩了半日,李定柔心中更是慌乱,忙起身道,“母后赐饭,定柔本不应辞,只因身上微恙,难以支持,先行告退了。” “如此,我也不留你了。”皇后为她披上披风,“虽是夏日,晚间也凉,别被风吹了。” “多谢母后,定柔告退。” 出了长乐宫,李定柔忙往紫宸宫方向走去,一路张望也不见齐彻明的身影,无奈之下,只得慢慢的走回正德宫。 丹橘知她心中所想,只陪在一旁,并不多言。 不想快到正德宫时,远远竟见一人立在墙下,身影被月光拉的细长,正是遍寻不见的齐彻明。 第十四章 两处牵挂 “公主......” “小侯爷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一齐止住了话头,见对方都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倒不知该不该开口了。 终究是齐彻明先出了声,“公主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小侯爷怎会在此处。” “其实我是……”齐彻明欲言又止,岔开了话题,“公主用过晚膳了?” “不曾用过,身子略感不适,所以早些回来歇着。” “身子不适?可要传太医?” “无妨,”李定柔止住齐彻明,“想是今日玩乐久了,身子有些疲乏,歇歇就没事了。” “那……” 就这样吗?月下等了半日,也不与她道别? “小侯爷若无事……” 让他走吗?追寻了这许久,什么话都不说? “其实我……” 二人同时出声,话都只说了一半,倒是一旁的丹橘忍不住笑道,“小侯爷与公主怎么这般默契?总是想的一样,说的一样。” 李定柔闻言,羞红了脸,好在月色下并不明显,齐彻明也低头不语,一双耳朵烧得通红。 “战场上刀剑流矢颇多,小侯爷定要保重自身,我在这宫里,会为大周祈福,保佑将士得胜还朝,边地永宁。” “其实我等在这里,是为了跟公主道别,”齐彻明小声嗫嚅,“请公主稍待,我定会赢得军功,到那时……” “到那时?” “到那时我……” 李定柔不解其意,只得问道,“到那时怎样?” “天色不早了,我得出宫去了。” 见他不答,李定柔也不便追问,只道,“明日不能送小侯爷出征,今日全当送别了,万望保重,平安归来。” “彻明多谢公主。” 两人心中虽有千般不舍,面上却丝毫不露,旁人看得清的心意,他们自个却不明。 那天夜里,李定柔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中大周军旗折在地上,将士们倒了一处,浓雾阵阵看不清来路,她在其中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齐彻明。 “齐小侯爷?” 无人应答,只有如山白骨,在风中哀嚎。 “彻明?你在哪!” “公主......” 有人轻拍她的肩膀,李定柔睁眼一看,原来是丹橘。 “公主怎么了?”丹橘端着灯,“可是做噩梦了?” 只是梦而已。 李定柔长舒了一口气,想来也是,大周正是强盛之时,纵然战事不利,也不可能有梦中之惨况,是她担心的太过了。 “没什么事,你去睡吧。” “公主是担心小侯爷?” “不过是做了个噩梦。” “公主放心,此次出征乃是大将军统领,大将军是小侯爷的舅舅,定然会护着他的。” “丹橘,你去过边地吗?” 丹橘见李定柔已无睡意,便将灯放在小几上,笑道,“奴婢自幼长在宫廷,哪里去过边地?不过奴婢听人谈论过,说上谷渔阳一带,很是贫瘠,远不如咱们中原。” “常年听人说西域漠北,却从未得见,不知到底是什么样子。” “能是什么样子?”丹橘叹道,“不过是飞沙走石罢了,想必连草都看不到几根。” “那倒未必。” “等打完仗,公主问问小侯爷不就知道了?是好是坏,咱们也只能从旁人口中听说罢了。” “真想亲自去看看,”李定柔笑道,“大漠之景,定是壮阔非常。” “从未听过公主能去西域漠北的,除了去和亲……”丹橘自悔失言,忙道,“呸呸呸,瞧我胡说的什么。” “不妨事,我何曾与你计较这些?” “公主千万别放在心上,”丹橘道,“天家即位二十年,从未有公主和亲之事。” “我听闻自高祖以来,大周常与匈奴和亲,怎么天家登基后,不再应匈奴和亲之请了呢?” “公主可听过明德长公主?” 李定柔摇了摇头,“不曾听过。” “明德长公主,是天家的长姐,一同养在太皇太后膝下,后来匈奴求娶公主,太皇太后便将明德长公主嫁了过去,没想到嫁过去不过三年,那老单于便去了,长公主又依匈奴习俗嫁给了老单于的儿子,公主乃是大周的金枝玉叶,哪经得住这般折辱,数次上书恳请归朝,可太皇太后就是不许。” 李定柔没想到还有这一段故事,忙追问道,“后来呢?” “没过多久,长公主便忧愤而死,天家哀痛不已,命边郡太守将公主灵柩运回大周,安葬在寿陵旁。” “难怪大周连年对匈奴作战,天家定是恨透了和亲之计。” “所以奴婢才说,天家绝不会让公主去和亲的。” “可惜我不是男子,不然也定策马沙场,斩尽敌虏,扬我大周之威。” 白白的月亮仍挂在天边,齐彻明已经骑马离了京郊的十里亭,身后的皇城仍在沉睡,一片灰雾笼罩其上。 “鹰扬校尉!”马上的宋显喊道,“速速跟上!” “是!大将军!” 大军浩浩荡荡,不过半日便消失在天尽头,立在正德宫中的李定柔,目光穿不过那重重宫阙。 自齐彻明走后,李定柔每日仍到皇后宫里去,与敏柔嘉柔一块译经写诗。 时间过的很快,白天转瞬消失,黑夜倏忽降临。 可时间又过的很慢,怎么盼都盼不到前方的消息。 李定柔不知道,在她看向北地时,远处的齐彻明,也正凝望着南方。 “齐校尉,又在看你那荷包呢?”同军的周延庆叼着狗尾巴草,从石头后蹦了出来,“到底是哪家的姑娘送你的?” “你烦不烦?” 齐彻明将荷包一握,收进了怀里。 “真不知道什么姑娘才能得咱们小侯爷的青眼,啧啧啧,我可是听说你连黎山长公主都看不上,周延庆话未说完,左眼已挨了一拳,忙退后一步,大喊道,“你干吗?凭什么打人?我告诉大将军!” “闭上你的嘴。” “我偏要告诉大将军!”周延庆气道,“大军出征两月,大大小小打了七八次仗了,你可出去杀过一次敌?倒只会打我!” “不许你提长公主。” “原是为了这事,”周延庆扁着嘴,揉了揉眼睛,“长公主逼婚,你不高兴也别把气发在我身上。” 话未说完,右眼又挨了一拳。 第十五章 剑光出匣 “鹰扬校尉,军中斗殴,你可知错?” 营帐内,宋显解了盔甲,站在地图前与众将军商量出兵事宜,他的身后是满脸不服气的齐彻明,还有黑了两个眼眶的周延庆。 “舅舅......” “鹰扬校尉,记住这里是军营。” “大将军,属下知错,可属下之错实乃大将军之责!” “你说什么?”宋显没想到是这么个回答,回身问道,“你倒说说,你自己动手打人,怎么倒成了我的过错?” 一旁的将领见大将军语气不善,忙不迭的向齐彻明使眼色,平日里这鹰扬校尉是最听大将军话的,怎么今日犯了错,反倒倒犟上了? 可齐彻明是什么性子?他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我随大将军出兵北地,来此已有两月余,战事大大小小十多场,可大将军每次出征,却只让我看守营地!旁人会怎么看我。” “军令如山,军中没有私情,只有军令!不管旁人怎么看你,你只需听从命令,守好营地!” 宋显道,“你可记得自己的身份。” “当然记得,鹰扬校尉齐彻明。” “既然只是校尉,自然要听从将领的调派,”宋显抬手指着众人,“这些将军都是久经沙场之辈,你难道想和他们比肩?” “彻明不敢有那样的念想,”齐彻明负气道,“大将军若是肯放我去军中,这校尉之职不要也罢,只愿做个百夫长!” “你!” 见两人的话越说越急,众人忙宽解道,“大将军莫生气,齐小侯爷也是一心为国,疆场杀敌原是男儿本色,大将军心中该高兴才是!” “什么小侯爷!军中只要校尉,没有侯爷!” “是是是,原是我们一时说顺了嘴,”长望将军祭阳道,“只是鹰扬校尉久留营帐,看着同袍驰骋疆场,难免心痒,大将军不如准了他的请。” “长望将军的意思?” “大军停滞不前,只因匈奴人速战速退,难寻踪迹,不如让鹰扬校尉带上些人,轻装便行,抓几个探子回来,咱们也好探探虚实,大将军以为如何?” 大漠广阔,一日折返并不能深入多远,宋显心中了然,这不过是祭阳给他和齐彻明搭的台阶,便让这孩子去漠上跑一圈,也免得旁人再对他说三道四。 “好吧,就让他去吧。” 听闻这话,齐彻明喜不自禁,忙道,“谢过大将军!谢过长望将军,谢过众位将领!我这就点兵出发!” 齐彻明不待话说完,便往营帐外冲,宋显忙又将他叫了回来。 “大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带上虎牙营的兵士。” 虎牙营是大将军手下最精锐的一支,齐彻明忙道,“多谢大将军!” 说罢,便抬步往营帐外去。 “彻明!” “大将军?还有何事?” 宋显沉默半响,走过去替他正了正盔甲,“早点回来。” “大将军放心!” 齐彻明走后,宋显长叹了一口气,他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清晨,同样意气风华的少年也是这般与他作别,可那人再也没能回到营帐里,与他将剩下的酒喝完。 “还记得当年,扬威大将军也是这般少年锐气,意气风发,”李广安看了眼宋显,“那时我等皆是校尉之职,只有扬威大将军年纪最小,却独领一军。” “他有那样的本事,”宋显抬手,抚过地图上的“雁门”,“也担得起那样的大任。” “是啊,策云是天纵的奇才,他去了,天家的心也被摘了。” “好在还有齐小侯爷,还能让天家有所寄托......” 言至此处,众人皆是沉默,虽然无话,可却明白彼此心中所想。 齐策云是天赐的将才,却早早陨落,这样的人原不是天地间所常有,实乃禀赋所致,非努力所能成;虽说这小侯爷是他的遗腹子,可古今父贤子不肖者甚多,更何况这天纵的英才?老天难道就能那样偏心?让大周的将星都出在他宋齐两门? 这齐彻明也不过是天家亲自打磨的美剑,美则美矣,却不甚锋利,只有供在尊贵处,却不能刺进战场黄沙里。 此时的齐彻明,并不知众人所想,也不知他舅舅的担忧,只兴冲冲的去虎牙营点了三百士兵,正欲策马出发时,忽见一个两眼黑黑的人,也夹在其中。 “你怎么会在这里?”齐彻明将周延庆唤至跟前,“你竟是虎牙营的?” “我这般勇猛,当然是虎牙营的!” “你整天叽叽歪歪没个正行,我还以为你是哪个营里的伙夫呢。” “那你怎么看守营帐,哪里有点‘鹰扬’的样子?”周延庆扁扁嘴,“这可是天家特拟的,只独你有一份。” “原来你是嫉妒?”齐彻明俯身笑道,“这有什么?等你随我立了大功,我便奏请天家,擢你为鹰扬校尉,如何?” “我当鹰扬校尉,那你呢?” “难道我要当一辈子的校尉不成?我定是要做将军的。” “那我也要做将军,”周延庆将头一扬,“做一个和大将军一样,被匈奴人畏服的龙城飞将!” “龙城飞将?”齐彻明讶异道,“匈奴人是这么称大将军的?” “当然!” 说起佩服的大将军,众兵士皆七嘴八舌的吵嚷起来,脸上满是尊敬与神往。 齐彻明见此,在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要超越舅舅,也成为匈奴人口口相传,畏服不已的中原将军! “虎牙营听令!”齐彻明高举佩剑,“随我出征!” 马蹄扬起的黄尘,被出鞘的利刃斩下,三百人的队伍,随着齐彻明,一齐往西北方奔去。 “这小侯爷倒很有领兵之能,”李广安笑道,“三两句就哄的虎牙营乖乖听话,一个劲的跟着他冲,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打到匈奴王廷去呢。” “只盼他别只是嘴上的功夫,”祭阳看着远方未尽的黄尘,道,“但凡能有他父亲一二分的本领,大将军的脸上也算是过得去了,咱们回去了,也有个由头替他请功,哄天家高兴。” “可不是嘛。” 两人相视一笑,皆摇了摇头。 第十六章 首战大捷 黎明之时,军中静谧无声,唯有大将军的营帐中还掌着灯。 “报!” 一传令兵从帐外冲进来,宋显忙起身问道,“如何?可有鹰扬校尉的消息?” “禀大将军,探至五十里,皆无鹰扬校尉和虎牙营的踪影!” “知道了,下去吧。” “大将军,”营中的副将道,“是否命人再探?” 宋显摆了摆手,“不必了。” 事已至此,再探也不过是虚费兵力,他早该想到的,彻明那个孩子最是有主见,他绝不会放弃机会,无功而返。 可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出击大漠,早知会这般莽撞,前两月便该将他带上战场历练,倒也省了今日这番折腾。 若彻明真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向天家交代?又怎么像地下的策云交代? 宋显正愁眉不展,忽听外间守帐之人齐声道,“鹰扬校尉归营!” 果见帘幕一掀,满身血腥的齐彻明,目光如炬,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走了进来,“大将军,彻明回来了!” “你跑哪去了?”宋显顾不得其他,忙将齐彻明拉过来转了一圈,待见他身上无伤,方才道,“让你早点回来,去时怎么答应的?” “舅舅不是让我去抓几个探子?我总不能无功而返吧,”齐彻明笑道,“因而一路追击,抓了几个人回来。” “在何处?” 齐彻明回身向帐外喝道,“带进来!” 只见两个穿着乌金皮袍,挂着红玛瑙串的匈奴人被押了进来,宋显认得这是匈奴贵人的打扮,心中暗自纳罕。 “舅舅,这位是匈奴右谷蠡王,那一位是左相,”齐彻明将手中的包袱递给宋显,“这是匈奴营地里缴来的金印,请大将军过目。” 宋显接过包袱,揭开一看,只见那方形的金印上上,一只雄鹰展翅欲飞,神情冷峻,栩栩如生。 “这是匈奴琢提部的王印。” “我不认得这个,舅舅见过?” “有所耳闻,”宋显看了眼金印,又看了眼齐彻明,问道,“你跑到琢提王廷去了?” “我因寻不见探子,便一路向北而去,并不知是哪个王廷,见他们人数不少,便带着虎牙营出击。” “以三百兵力出击,如何侥幸脱身?” “斩首两千,擒了这右谷蠡王和左相,”说到这里,齐彻明颇为懊恼,“余者不曾追上,我便带着虎牙营回来了。” “你说什么?”宋显愕然道,“斩首两千?” 齐彻明点点头,“正在帐外。” 宋显忙行至帐外,只见那空地上已经围满了人,见他过来,纷纷让出道路。 “大将军,小侯爷真乃神人也!”祭阳心中五味杂陈,“老将征战一生,也不如小侯爷一日之功。” “长望将军何出此言,小儿破贼,不过侥幸罢了。” “如此侥幸,亘古未闻啊。” 宋显虽一向谦谨自持,可此时心里也极是骄傲,顾不得许多,忙令人封书将捷报奏与朝廷,又宰杀牲畜,重饷军士。 “舅舅,外甥没让你丢脸吧?” 齐彻明一手解着盔甲,一手将肉塞进口中,连噎了好几口才吞下。 宋显见他这般,起身道,“你吃吧,饿了一夜了,我来帮你解盔甲。” 齐彻明连忙后退,“那怎么行!” “小时候尿了裤子,不都是我给你换的衣裳,这会子倒不肯了。” “哎呀舅舅!”齐彻明脸烧得通红,“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怎么还提。” “这些年,也不知怎么过的,一眨眼就过去了,”宋显感慨道,“当初襁褓里的小娃娃,如今都能上战场杀敌了。” “不知道宫里什么时候能收到捷报。” “天家知道你的战功,定然十分欣慰。” 齐彻明点点头,抬手抚上了胸口处,摸了摸藏在衣裳里的小荷包。 八百里加急的战报送进了紫宸宫,御座上的天子抚掌大笑,“好!好好好!策云真是给我留了个好儿子!来人!” “天家有何吩咐。” “将前日东海郡进贡的珍珠,赏给皇后,再从内府取五百匹杂帛,钱千万赐大将军府!” “是。” 领了旨意的宫人,忙从内府将赏赐取出,先往长乐宫送去。 “何须这般靡费?”皇后见了赏赐,心中倒不安,“天家赐了大将军府什么?” “回娘娘,杂帛五百匹,钱千万。” “那倒罢了,你去吧。” 侍者离去不久,太子踏进殿中,“本想将这好消息告知母亲,现下看来,父亲已先我一步。” “你从紫宸宫来?”皇后拉着太子坐下,“可知道前方战况?” “母亲放心,战事大利,表兄初上疆场,便折去匈奴琢提部,以三百兵力斩首两千。” “这孩子,倒胜过他父亲去了。” “此番挫尽匈奴锐气,真真痛快!” “大军何时回朝?” “想必是快了,”太子道,“我也盼着舅舅和表兄回来,国事于我,实在艰难……” “太子谨言。” “难道在母亲处,儿子也说不得真话?我虽为储君,可天家常说我子不类父,朝堂中除了付相和太傅有几人敬我?可天家却不喜文臣,满朝武将如今尽为舅舅门下之臣,天家又让彻明上了战场,难道不是移权外家……” “你舅舅何曾笼络门客?这话也是你那太傅教你的?” 太子看了一眼皇后,敛容道,“非是太傅,是儿子从旁处听来。” “风言风语,岂可为信?你是大周的储君,怎能无识人之明,却听小人之言?” “儿臣知错。” “你那个付良娣,也该好好管管,仗着出身便将那长秋宫搅得不安宁,好在太子妃大度,不然这宫里,免不了折腾。” “儿臣记下了。” “记下了,便回去罢。” “是,”太子提步欲走,忽又折身道,“近来朝野议论起旧时许家,还有皇长子,母亲可知……” “谁敢议论?”皇后大喝一声,复低声道,“许氏不可提,章平皇后之事更不可提,不论你听旁人说起什么,万不可传到长公主耳中,可记住了?” “儿臣明白。” 立在窗下的李定柔,听见这话,忙悄声折返,她原是听说了齐彻明的捷报,想来询问一二,不料进宫来见四下无人,遂自个往内殿走去,却不想听见了这段议论。 这不能提及的章平皇后究竟是谁?是她的母亲吗? 如果她的母亲真的被追封皇后,为什么又成了天家不能提的禁忌呢? 第十七章 章平皇后 正思索间,忽听赶来的丹橘笑道,“公主就这样着急,我不过回去取个扇子的功夫,公主就自个走到长乐宫来了。” “咱们回去吧。” “公主怎么不进去?”丹橘不解,“难不成已经去过长乐宫了?” “去不去,又有什么要紧,知道打了胜仗便成了。” “公主说回去,那咱们就回去。” 丹橘虽不知出了何事,但瞧见李定柔情绪与来时天差地别,心中已有了数,遂也不追问,只陪着一同往正德殿走去。 走了片刻,李定柔见四下无人,方道,“丹橘,你可听过章平皇后?” “公主,”丹橘看了看四周,方附耳小声道,“公主在何处听说的?” “你也知道?”李定柔讶异道,“知道章平皇后乃是我生母?” “老天爷,这是从何说起?”丹橘急道,“公主是在哪里听来的话,我当真不知,公主啊公主,这话可不是浑说的,叫人听见了,可了不得!” “为何?” 为何人人都对她的身世讳莫如深,李定柔真想冲到正德宫去,问问那个高座上的天子,这一切究竟是为何? 为何她的事,旁人都能知道,偏偏她自己被蒙在鼓里。 “奴婢幼时入宫,姑姑们只耳提面命一件事,那就是……”丹橘狠了狠心,说道,“那就是万万不可提及章平皇后!胆敢议论,当即处死!” “天家不曾苛待宫人,怎会如此?” “所以公主该明白,此事说不得!” “哪怕章平皇后是我的生母?” “不管公主的生母是谁,公主都是天家的长女,是大周的黎山长公主!” “可我也是李定柔啊,可我也是个人啊!” “公主!”丹橘双膝一屈,将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奴婢求公主了,将这事忘了吧,奴婢求公主、奴婢求公主……” “丹橘,你快起来。” 李定柔不料丹橘如此反应,忙将她拉起,二人正拉扯间,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原是太子从长乐宫出来,刚好行到此处。 “长姐怎么和宫人在此处拉扯?” “是奴婢不小心摔了,公主怜惜奴婢,想拉奴婢起身。” “原来如此,”太子点点头,并不放在心上,“长姐可知道大将军打了胜仗,鹰扬校尉立了头功。” “已经听说了,大将军真是了不起。” “天家也是这般说,”太子笑道,“大军过不了多久便要回朝,想来是要大庆贺了。” “太子是从长乐宫来?” “正是,我才从母亲处出来,”太子与李定柔并无深交,无太多话说,便道,“现下要去紫宸宫,我不耽搁长姐了,可要我命人送长姐回去?” “正德宫倒也不远,不必了。” “既如此,我也不勉强了。” 太子说罢,便带着人往紫宸宫行去。 李定柔用手帕压住丹橘额上的伤口,“我何曾责备什么?你就那样不要命的磕头,你不让说我不说便是了,天家不让说的,我又能如何?” “丹橘斗胆问公主,天家待公主如何?” “自然是好的,回宫来所有吃穿用度都胜过敏柔嘉柔,倒叫我心中不安。” “公主若细细体察天家心意,便该知道为何让齐小侯爷去接公主,那是天家在为公主的终身打算,齐小侯爷是什么人?是天家心尖上的人,是皇后与大将军的外甥,是太子殿下的兄长,虽说此事未得成,可天家转眼给公主封了黎山,这是何等的荣宠?不过是为了不让听到风声的人说三道四罢了,”丹橘叹道,“公主如今,是要为不曾见过的生母,忤逆将你放在心尖的天家吗?” “你说的都在理,不过是我自个心里过不去罢了,”李定柔叹了口气,“若我的母亲真是章平皇后,是天家的忌讳,我如今又有什么资格受天家的宠爱?” “天恩如此,公主不必多想,倒伤了身子。” 李定柔点点头,却依旧垂泪,把心中原本的欢喜,冲了个一干二净。 那日晚间,主仆二人正要睡下,却听得宫外忽然人声嘈杂,纷乱的脚步声响彻整个宫廷。 “外面出什么事了?” “奴婢去瞧瞧。” 丹橘披着外衣出了殿门,许久才折返,脸上满是惊惧。 李定柔忙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压胜......”丹橘声音颤抖,“宫中出了压胜之事。” “什么压胜?” “就是……巫蛊。” “巫蛊?” “满宫里正在搜查,想必不一会就要到咱们宫里了,”丹橘如梦初醒,“公主,奴婢伺候您起身。” “丹橘,你觉不觉得……” 李定柔对上丹橘的目光,立时明白并非只她一人这么想,她原是在道观里祈福的,回宫刚几个月便出了巫蛊之祸,只怕是人都会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若从别处搜出便罢,若搜不出…… “公主……” 丹橘话未说完,内府的人已经敲开门,直入殿内,捧着金匣道,“奉旨搜查!” “辛苦各位了。” 满宫人皆跪在地上,李定柔端坐一旁,等待着众人的搜查,衣箱全部被搬出,被褥也被掀开,书架被搬的空空,就连花瓶都被抬起来倒了一遍。 短暂又漫长的时间里,李定柔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多少次她都以为内府的人定会翻出什么本不该存在的东西,可那些面色冷峻的人,终究是空着手转来转去。 “这是什么?”一个上锁的金匣被抬出,“烦请公主打开。” “丹橘,打开。” “是。” 丹橘垂手敛眉,取来钥匙,将金匣打开,只见那匣内放着一只羽箭,一枚金环,还有一封书信。 “皆是山中故友所赠。” “可否请信一观?” “请。” 原料想那人会在信上做什么文章,没想到只看了两眼后便放了回去,“皇命所托,奴婢不敢不谨慎,今日已全部查明,正德宫无不妥,打扰公主,万望恕罪。” “不敢。” 李定柔撑着发软的双腿,送别众人,待殿门关后,立时倒在了椅子里。 第十八章 君心难测 前朝后宫如惊弓之鸟般挨过了几日,压胜之事才被查明,无关的人皆吃下了定心丸,只在茶余饭后偷偷谈论。 “谁能想到,竟然是在太子宫中查出?”丹橘一边倒茶,一边唏嘘道,“好在天家明察秋毫,只系了付良娣一干人等,未曾疑心太子殿下。” 自那日驰道下挖出压胜之物,诏狱中已下了几百人,拷打数日,方交待乃是丞相付承涛诅咒今上,其女付良娣处亦寻出了同样符画小人,今上大为震怒,将付氏一门尽数下狱。 “天家虽不疑心太子殿下,可殿下为子为臣,心中定也惶惧。” “也亏得大将军和小侯爷未归,不然也难保不受牵连,”丹橘叹道,“前两日皇后娘娘刚受赏,现下便出了这么个事,诸王入朝也就是这几日了,知道这事还不知道怎么用心眼呢。” 李定柔心念一动,“难道天家......” “公主说什么?” “没什么。” 李定柔心中暗自琢磨,天家挑在这么一个节骨眼,拿捏了付家的短处,定下了谋逆的大罪,倒巧妙的避开了皇后的外家,如果宋显和齐彻明在朝,二人免不了被卷进这是非窝,如今太子势微,诸王入宫,只怕那些有意的难免压不住野心,谁忠谁奸,倒是一目了然。 天家若真打的这个主意,那付家的巫蛊之事,只怕有七分是假。 想到这里,李定柔背后生出冷汗。 “虽说入秋了,午后还是热得很,丹橘也不给姐姐打扇,瞧这满头的汗,”嘉柔握着扇子踏进殿内,身后还跟着敏柔,“姐姐在做什么?也不往长乐宫去瞧我们,怪想的。” 李定柔起身相迎,“还能做什么?中秋快到了,今早在园子里趁着露水采了些桂花,打算制成蜜献给天家与娘娘。” “姐姐满院子的桂花树,这桂花蜜可有我们的一份?” “自然是有的。” 李定柔拉着二人坐下,又命丹橘将水里浸的凉果子拿来,三人一同分着吃了。 “怎么今日倒有空,来我这里?” 敏柔见殿内只有丹橘一人服侍,知她乃是李定柔的心腹,遂不避讳,直言道,“姐姐不知道,太子哥哥去长乐宫求母后保付良娣,那么大个人了哭的那样伤心,他又是储君,我们撞见了也不好,只得悄悄出来。” “太子要保付良娣?”李定柔压低了声音,“巫蛊可是谋逆的大罪啊。” “可不是,”嘉柔嗤笑了一声,“天家登基的头几年,楚王不也行过巫蛊,那次可是拿了万人,今日不过系了付家三百余口,甚至不曾牵连太子,他还有什么不足?倒为个女人哭哭啼啼,我都瞧不上。” “嘉柔,太子哥哥平时待你可不错,”敏柔道,“这会子你倒幸灾乐祸?” “他待我再好,也先是太子,后是我兄长,难道我要因私废公?你只说太子好,可他是怎么做儿子的?竟然为诅咒天家的人求情,谋逆都能恕?明日这付良娣要大周的江山,他岂不是也要拱手相让?” “太子哥哥与付良娣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情意要深些。” “这世上谁又是个无情的?难道天家无情?难道母后无情?人活着难免取舍罢了,”嘉柔说着竟滚下泪来,“枉你读了那么多经书,竟还执着于此?” 听了这话,李定柔也不免暗自垂泪,她深知嘉柔看的比她更多、更明白,也更加痛苦,不论简简单单,抑或浑浑噩噩,都比洞察世事来的好。 “小小年纪的,怎说这样的话?”李定柔将嘉柔搂在怀中,“什么看破不看破的?人不过是活个几十年的光景,看破了是这般,不看破也是这般,到底有什么不同?那些看破了就自在的话,我在山中清修了十多年,却是不信的,回了宫,见了天家和娘娘,与你们一处玩耍,那才是好。” “姐姐说的是,”嘉柔破涕而笑,“是我胡思乱想了。” 敏柔见了,忙道,“一会哭一会笑的,真真叫我替你害羞。” 三人互相取笑了一阵,又商量着去庭院里作诗,敏柔兴冲冲的往书桌前取纸笔,却见桌上放着一个未曾上锁的金匣子,遂掀开一看,只见里面立着一只略有磨损的白羽箭,奇道,“姐姐的屋里怎么还收着羽箭?瞧着也不像官制呀。” “快让我瞧瞧,”嘉柔凑了上去,“虽不是官制,却大有朴拙之美。” “这原是山中友人所赠,从前我们在山中一同打过兔子,所以他离乡前,将这羽箭留给了我,睹物思人,聊慰愁肠。” “原来如此,”敏柔将箭郑重的放了回去,许久才回神,问道,“姐姐说打兔子,难道姐姐会使弓?” “不过学了些皮毛,打着兔子也是侥幸了。” “了不得,”嘉柔抚掌笑道,“原来这里有个女将军。” “你们惯会取笑我。” “姐姐可知道,天家有一把神弓,名焦原?”嘉柔道,“听闻那弓一开如金石撞玉,那箭一飞似烈火燎原,微力便可动千钧!乃是所有使弓人心心念念的宝物!” “当真?如此倒可向天家求来一观。” “那恐怕是不能了。” “为何?莫非天家不肯示人?” 嘉柔摇摇头不语,卖起了关子,倒是敏柔捺不住性子,说道,“不是天家不肯示人,而是这把弓啊,早已赏给了彻明哥哥,如今正在成义侯府呢。” “原来如此。” “说起来,大军也快回来了,等表兄回来,知道姐姐也会箭术,说不定捧着来请姐姐看呢,”嘉柔神秘的笑笑,“毕竟有些事,我可是看在眼里了。” “你这笑,倒让我浑身发毛,”李定柔转过身去,背对着嘉柔,手底胡乱的忙着什么,“我虽会拉一下弓,不过是打兔的三脚猫功夫,如何敢劳动小侯爷请出焦原弓?” “焦原弓算什么宝贝?”嘉柔用扇子遮着脸,笑道,“表兄这次立了大功,班师回朝后,想求更宝贝的,天家也定是许的!” 第十九章 年少肝胆 三人一直嬉闹到晚间,一同用了膳,才各自散去。 夜色沉沉,李定柔命人搬了一把凉椅到院中,自个躺在上面对着月亮发呆。 “公主这是瞧什么?”丹橘走过来,替她掌扇驱蚊,“虽说已经入秋,可花心里难免有小虫子,就这么躺着,仔细咬着皮,明日又要去太医院寻药粉了。” “之前让你去太医院抓的药,可齐了?” “原也只差了一两味,今儿太医院已打发人送来了,刚磨成了粉,我瞧着都是些驱虫散毒的药材,倒不难得,公主备这些做什么?” “不过是读了古方,学着配配罢了。” 丹橘心思一转,瞬时明了,“我前两日总疑惑,公主怎么每日看着月亮,今日才明白这缘故。” “你这丫头,又想说什么?” “自古以来,万物更化,唯有明月不变,”丹橘笑道,“毒虫多的边地,想来也只有明月与中州相同,所有公主在渭北看月,想着渭北。” “你又胡说八道了,”李定柔又羞又急,起身追着丹橘,“可别叫我追上你!” 明月之下,二人嬉戏打闹,而千里之外的边塞,齐彻明正躺在草地上,望着同一轮月亮。 “鹰扬校尉!”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奔来,不用看也知道是周延庆,“我找你了半日,你倒躲在了这里,累死我了。” “你寻我何事?” 自从那日带着虎牙营拔了琢提王廷,这周延庆便像膏药一样粘着他,片刻都不得安生。 “没有事,就是想跟你待在一处。” 说着便躺到了齐彻明的身侧。 齐彻明连忙一个闪身避开,“你这话说的恶心,有事就说,没事就走。” 周延庆听了,倒也不恼,笑道,“那什么,其实我是想跟你待在一处,看看你读什么兵书,怎么布阵,偷偷师,学学艺。” “兵书有什么好读?自古以来,凡是行军打仗,谁不早已将兵书嚼烂?打仗最重要的是知己知彼,因势利导,不能只盯着古人教的兵法。” “对对对!” “对什么对?”齐彻明眉头一皱,“旁人说的都是对,那你自己的想法呢?我打琢提王廷的法子,换一个就未必是对,你只有形成了自己的战术,不为旁人所误,才能真的打胜仗。” “说的真好。” 齐彻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是有本事的,自个琢磨去吧。” “我当真有本事?” “我怎么说没用,看你自个怎么想,”齐彻明起身掸了掸草,瞥见周延庆眼眶未散尽的乌青,“那日我下手重了,你别放心上,不过你记着,以后不许那样说长公主了。” “好好好,我绝对不提长公主,其实我懂你,长公主刚回宫时,我父亲也想为我求娶,硬是被我母亲拦下……” “你说什么?”齐彻明面目狰狞,提着周延庆的领子,恶狠狠的问道,“你说什么?你竟然敢求娶长公主!” “我我我……我不敢,”周延庆吓得直摆手,自从见过齐彻明在战场上的样子,他再也不敢跟这人动手,“我不是想着咱们是同病相怜,说出来让你宽慰宽慰,到底哪里不对嘛。” 齐彻明这才意识到不对,忙问道,“天家只是有赐婚的打算,并未下诏书,除内廷之人,并无几人知道,你是从何得知?” “我、我父亲是御史大夫周舜方,我母亲是淮南王之女,沁水公主,”周延庆哆哆嗦嗦的补充道,“说句僭越的话,天家也算是我的舅父。” “难怪,”齐彻明松开周延庆,“你既出身尊贵,为何在虎牙营?” “你以为虎牙营是什么?” “是什么?” 见齐彻明淡淡的问上这么一句,周延庆怒火蹭蹭蹭的起来了,站直了身子吼道,“虎牙营可是大周精锐中的精锐,虽然是在大将军帐下,可每个士兵都是天家亲自挑选的,乃是天子亲卫,一般人怎么能进得了虎牙营?这虎牙营设立三年,从未调往边地,大军出征两月,我也不明白天家何意,那日跟你去了琢提王廷,我才知道天家的心思。” “你是说……” “天家这是特别为你准备的精锐,”周延庆酸溜溜的说道,“天家定是知道一旦上了战场,大将军也降不住你,所以备下来了这三百精锐,助你出征。” 齐彻明此时方体贴到其中深意,原来不管哪条路,天家都已经替他将阻碍扫清,他只需提剑向前,斩杀敌虏。 “难怪当初我父亲要为我求娶长公主,母亲那般激烈反对,”周延庆扁扁嘴,“她定是早已看出天家要将长公主许给你,才不自讨没趣的。” “你怎么整日里就琢磨这些事?和宫中妇人有何区别?” “我好奇嘛,长公主一回宫就受封黎山,群臣哗然,天家是力排众议,可见宠爱非常,倒也与你很是相配呀,”周延庆压低了声音,“你到底为何不肯娶公主呀?莫不是她貌若无盐?” “周延庆!你闭嘴!”齐彻明眼前忽的浮现李定柔的面容,有羞涩有温柔,最后却只成了冷漠,“黎山长公主那般尊贵,岂容得你议论?我跟你说,公主好的很!仙子下凡也不过如此,你一个凡夫俗子,懂什么你?妄议皇室!” “我怎么听着不对呀?”周延庆砸么了半天,“我的鹰扬校尉哎,怕不是你回绝了公主,是公主不肯嫁你吧?怎么都是得不到的酸味呀?” “周延庆你是不是讨打?” “哎呦喂,看来真是被我说中了,原来是咱们鹰扬校尉在单相思,”周延庆一边往营地跑,一边大声嚷嚷,“鹰扬校尉单相思啰!鹰扬校尉单相思啰……” “周延庆!”齐彻明从来不知道周延庆这兔崽子能跑这么快,“你给你闭嘴!再说一句,看我不剥了你的皮!周延庆!” 二人绕着营地追逐了半日,动静越闹越大,引得将士们都出来为二人助威喝彩,闹到最后甚至都忘记了当初追逐的缘由,只剩下喧闹和大笑…… 第二十章 他乡故人 十日后,大军归朝。 浩浩荡荡的队伍行在宽阔无边的草原上,将那征战的大漠远远的抛在了身后,得胜归朝,将士们皆是欢欣鼓舞,每路过一个城郭,百姓皆举酒相迎。 这日晚间,齐彻明在宋显帐中用过晚饭,便回了营帐中歇息,解下铠甲后,如往常一般去取放在胸口的荷包,却不想摸了空,登时慌乱起来。 正翻找时,忽然想起清晨时分,周延庆来营中催他开拔,想必是那时慌乱,遗落了也未可知。 如今已走下百里,就算是快马加鞭,也难保日间赶回。 可一想到那是李定柔亲手所做,若是不寻回,定要被大漠的泥沙卷入尘土,孤寂的在边地飘零,齐彻明便顾不上许多,策马往回奔去。 一直跑了两个时辰,才隐隐约约寻到驻扎的营地,天空只挂着一轮弦月,齐彻明只得躬身在地上摸索。 “你在找什么?” 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齐彻明抬头一看,一个穿着金边白袍的少年正立在月光下,仔细的端详着他,那目光就是草原上的头狼,阴冷而有杀气。 齐彻明心中一惊,退后半步,冷声问道,“你是谁?” “是我先问你的。” “你是匈奴人?” 眼前的少年穿着匈奴人的袍子,却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州话,目光中满是沉着。 “我是什么人,很重要吗?”少年轻笑道,“比你现在找的东西还重要?” “你知道我在找什么?”齐彻明目光一冷,“还给我。” “你这人也太无礼了,归还东西难道不该请?不该谢?” “礼仪,不是对你们用的。” “那东西也定是不会归还的。” “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齐彻明从腰间抽出佩剑,露出条条白光,映出对面人的面容,那是一张极英俊的脸,大漠的风在上面留下了痕迹,却也为少年添了几分粗犷,一双如水的眸子,盛尽了今夜的月光。 一剑尚未递出,对面的少年已从袖口掏出一个荷包,举在身前。 “给你。” “这是何意?” “你不要?” “当然要!”齐彻明顾不上其他,连忙上前将荷包夺过,见少年并未有其他动作,问道,“你究竟是何人,到底想干什么?” “那是李姐姐的手艺。” “你说什么?” “李姐姐每次做针线,都喜欢将绳结收在衣料外,”少年轻声笑道,“从前我总嫌她衣服缝的丑,如今绫罗绸缎在身,却不如她亲手缝的那一件。” 齐彻明此时方明白,这人说的李姐姐正是长公主李定柔,而面前这个匈奴人竟说公主为他亲手缝衣裳,简直可笑! “你不是在做梦吧?”齐彻明冷哼一声,“捡着一个荷包,自个便想了这么一出戏?看你中州话如此流利,想来是倾慕我大周?既如此便带着你部人马速速往天子行在,归顺大周。” “折了琢提部的鹰扬校尉,果非常人,你就不怕我在此处伏有兵马?” “区区匈奴,何必劳烦大军?”齐彻明将剑一横,“渭北一人足矣。” 两人目光对峙片刻,皆在瞬间认定,对方必是一生的对手。 “烦请鹰扬校尉回去后,帮我传一句话给定柔姐姐,”少年吹了一声哨子,翻身上马,“栖碧山下,大漠之北,三年之约,故人不忘。” “你竟敢叫她的名字!” 齐彻明怒火满腔,可少年并不理他,只骑着马往远处隐约闪着火光的地方奔去,料不准对方人马,他也不敢久留,只得压着怒气,策马往来路奔回。 “就这样放那个中州人回去吗?”山侧出现一人,追上少年,“何不干脆将他擒住?” 少年目光扫过那人,冷冷的说道,“你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吗?” “哪里就那般厉害了?” “琢提王廷是怎么折的?你不记得了?”少年冷哼一声,“就凭你们,也想擒住他?就算擒住了又如何?你可知若将此人扣下,大周的天子就算举国之力也要踏平我大漠!” “是我不知底细,主人息怒。” “以后这种蠢话,少说几句。” “是。”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与齐彻明奔往两个不同的方向,看他们二人心中都十分明了,命运的绳结已经系下,岁月终究会将他们拉扯到一处。 齐彻明赶回营地时,太阳刚刚升起,他连忙冲进大将军营帐,见宋显正读着一份书信,愁眉不展。 “你昨夜去哪了?”宋显头也不抬,只问道,“行军途中,怎可擅自离营?” “我丢了要紧东西,必须得找回来,现在特来向大将军请罪。” “平日里就会舅舅、舅舅的撒娇,这会子倒义正言辞起来了。” “舅舅,”齐彻明听了这话,忙起身笑道,“我这不是摸不准舅舅到底生不生气嘛,一早上就愁眉不展,是得了什么消息?” “宫里出了巫蛊之事。” “什么?”齐彻明悚然一惊,“巫蛊之事?天家如何了?宫中如何了?查出主谋没有?” 巫蛊乃是大祸,一旦兴起大狱,只怕牵连者以万计。 “天家安好,现下主谋皆已下了诏狱。” “是哪个逆臣贼子?” “付相,还有长秋宫付良娣,”宋显止住齐彻明的话,继续说道,“不必担心,天家并未迁怒太子,也只系了付氏一门,并未兴起大狱。” “天家哀怜臣下,不忍深究,”齐彻明道,“既如此,舅舅又为何不展愁眉?” “刚接到诏书,为我三子裂土封侯,我宋家如何受的这般赏赐?已经深受隆恩,岂不引人侧目?” “舅舅立了大功,天家才这般恩赏。” “彻明,你素来聪明,连天家都赞你,难道你琢磨不出其中的深意?” “我自然是明白的。” 一边是太子与巫蛊牵连,一边又大肆封赏外戚,明摆着是倚重皇后外家,确保大周的朝政未来握在宋齐两姓手中。 “天家这般信任,我何以报之?” “持剑卫国,永保大周。” 第二十一章 惺惺作态 大军抵京之日,百官列队相迎,太子正立在首位,宋显远远见了,忙下了马,快步疾行、跪地行礼。 “大将军请起,”太子虚扶了一把,“此次将军立得大功,天家原是要亲迎,不想昨日夜里受了风,今晨身子不适,便由我来迎接将军与众将士。” “微末之功,皆仰赖天家决策,宋显怎敢忝居。” “大将军何必如此谦虚,”太子俯身笑道,“舅舅快起来吧,咱们赶紧回宫去,天家一直盼着你们回来呢,尤其是彻明表兄,天家每日念叨的不行。” 听闻这话,宋显也不免展眉,忙起身谢过相依的众人,携了齐彻明,随太子车驾一道往紫宸宫去了。 众人见他三人离场,方各自散去,三三两两的谈论着宋氏的隆宠。 “宋氏本就把持军务,如今天家还为他宋显三子封侯,那三个小儿懂什么?不过都是书院里的编修罢了,一点没他们父亲的本事。” “没本事还不好?”一人小声道,“没本事才没得争,宋家也就到宋显这罢了。” “宋显虽没个好儿子,可他有个好外甥啊,你没听说鹰扬校尉打了多大的胜仗?只怕明日你我都得称他将军了。” “成义侯终究姓齐,不是他宋家的人。” “姓齐又如何?如今谁不说宋齐一门?”那人啧啧叹道,“这倒罢了,只是太子也当着众人称呼宋显为舅舅,真真失了君臣之份。” “罢了罢了,这又与我们何干?散了吧。” 人虽散去了,不满与疑心却已在今日播下,只等着来日收果。 太子车驾停在了丹凤门外,众人抬着步辇来接他三人,宋显见太子未用乘舆,忙止住众人,喝道,“怎么不为太子抬舆来?” “舅舅,不关他们的事,”太子忙道,“想必舅舅也听说了,近日宫中出了些事,天家虽未责备,可我这个做儿子的,心中不免有愧,因而俭省用度,以思己过。” “难为你了。” 宋显不再多言,心中却已有了计较,他知道太子这般行状,与其说是做给天家看,倒不如说是做给他和齐彻明看。 因而不再多劝,倒让等着下文的太子,有些讪讪的。 齐彻明显然也看出了些许端倪,也与宋显一般,沉默不言。 三人乘着步辇到了紫宸宫,太子领着二人进去复命后,便自个退了出来,天子只做不知,并未出声挽留。 “天家,宋显不负所托,将彻明平安带回来了。” 齐彻明闻言一愣,他原以为舅舅入宫第一件事,是向天家汇报战况,没想到开口却是将他平安带回的话。 “你何止是把彻明平安带回,你这是给我、给大周带回了一个将军!”许是太过激动,天子一连咳嗽了几声,缓过片刻后,忙将齐彻明拉到自己身侧,笑道,“好小子,之前许下那样的豪言,可叫我担心了一阵子,没想到你竟这般神勇!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折去琢提王廷的?” 齐彻明笑道,“还不是因为天家给我配了虎牙营?不然我哪有那样大的本事?” “我也是上过战场的,你哄不住我,精兵也需良将,不过你既这样哄我开心,我便准你以后出征,自行挑选兵士,如何?” “当真?” “天子一言九鼎。” “彻明叩谢天家!” “行了,先去见你姨母去,她近日可盼着你呢。” “是,”齐彻明躬身告退,“彻明先行退下。” 见齐彻明走远,天子方从御座上起身,走到宋显身边,“真没想到,策云的孩子这般了不起,你我像他这般大的年纪时,还在许太后手中挣扎。” “宫中斗争胜于疆场。” “我这一生,总盼着能像高祖一样,驰骋沙场,唯一一次去边地,便将策云折在了那里,”天子看着殿中悬挂的地图,“从此后我便听不得雁门二字,现下北地大胜了,我却老了,没几年光景了。” “陛下!”宋显匍匐在地,抱着天子的脚泣道,“陛下春秋正盛,怎能做此语?叫我等听了,心中实在......” “二十年前,你拔剑劝我不畏生死,夺回权柄,如今当了统领三军的大将军,怎么哭哭啼啼的像个妇人?” “策云走了,宋显只能守着陛下了。” “没谁守着谁,”天子将宋显扶起,“策云已经先去了寿陵,等你我百年之后,咱们三人还在一处呆着,一个陵里说话也自在,还能一起练练剑,论论兵,不过你可别急着来,我大周还需要大将军坐镇。” 听闻天子已想好身后事,宋显哀不自胜,话都说不上来,只能垂头压抑着心中的悲痛。 “近来宫中多事,你与彻明听到什么都不要多思多想,等熬过了这一阵子,便罢了。” 宋显知天子指的是巫蛊之事,也不多问,只点头记下。 那边齐彻明欢欢喜喜的从紫宸宫出来,正要往长乐宫去,却见太子仍垂手立在宫外,皱眉不言,不知想些什么。 “太子殿下一直站在宫外?”齐彻明走上前去,“我正要往长乐宫去,太子殿下可要与我一道?” “表兄怎么这样见外?往日不都唤我桓儿?” “那都是多久的事了,如今太子殿下已是储君,彻明怎敢直唤君主之名?”虽这般说,齐彻明却被太子勾出了往日之念,心中也软了几分,遂道,“宫中之事,我在边地也略知一二,太子也该宽心才是。” “逆臣贼子,死有余辜,只因我管教不严,愧对天家,”太子叹道,“近日诸王入朝庆贺,我想着清河王、胶西王乃是天家所爱幼子,便将他二人安置在我长秋宫中,倒也方便天家召见。” “长秋宫乃是太子宫,诸王来了自有京中府邸,怎可留居宫中?” “这倒不妨,等过了几日,自然也是要回属国的。” 齐彻明听出了那话中的意思,也明白太子存着怎样的心思,心中暗叹了一番,却不接话,只与太子一道,沉默的往长乐宫走去。 第二十二章 求娶公主 长乐宫里,皇后正坐在案前剪桂枝,见齐彻明与太子一同入殿,忙搁下剪刀,迎了出来。 “可算是回来了,快让我瞧瞧,”皇后心疼的拉着齐彻明的手,叹道,“才十六岁就上战场,白日吃不好、夜里睡不着,怎么能不瘦呢?这几日就留在宫里,姨母吩咐人给你做好吃的。” “姨母,我没吃什么苦,舅舅很是照顾我。” “你舅舅什么样我不知道?上了疆场,给他一捆草都能咽下去,还能想着照顾你?” 齐彻明闻言,忍不住大笑,“姨母真是神了,舅舅还真是这样。” “快坐下吧,今早厨房里熬一锅烂烂的羊汤,这会子正热乎着,我让青绮端一碗来,你尝尝。” “谢姨母赐汤。” 齐彻明坐在桌前,见青绮端汤来,起身去接,却见那木盒里只放着一碗,忙将手缩回。 “太子殿下先用罢,”齐彻明拿不准皇后的意思,只笑道,“我这会子不饿,殿下一早在城外相迎,想必累乏。” “太子素日在宫中,什么吃的没有?”皇后面朝齐彻明,话却是对着太子说,“每日四膳,每膳十二道御菜,难道还不足?今晨我听说陆良娣的小厨房还在琢磨新茶点,太子何不回去尝尝?” 此言一出,太子立即领会那话中逐客之意,只得躬身告退。 太子离去后,皇后也不再冷着脸,只坐在桌前轻轻的搅着羊汤,待微微晾凉后才推到齐彻明跟前。 “喝罢。” “姨母这是怎么了?愁眉不展的,”齐彻明素日与皇后亲昵,将她视作母亲,说话倒也不避讳,“如今舅舅立了大功,天家给三位表弟封了侯,大司马一职正空着,我琢磨着下一步便要擢舅舅为大司马了,朝廷里田相虽与舅舅不甚和,可到底勾心斗角的是那小人付相,如今这个祸患也除了,姨母还愁什么呢?” “贤臣更需明主,”皇后叹道,“可你这个太子弟弟,将情义看的太重,这也是天家提拔宋家的缘由,他是想让宋显坐镇啊。” “姨母是担心付良娣的事情?” “太子那日来长乐宫求我保付良娣,哭的那么个样,他难道不知天家最恨他这般作态?如今又减省用度,明着是说反思,实则是和他父亲怄气。” “太子看着虽柔和,其实骨子里倔强,很像天家。” 皇后摇了摇头,“旁人说也罢了,你也这般劝我?太子是我养大的,他这性子有七分要怪到我身上,我总怕这孩子担不起天家的信任,更担不起大周。” “姨母这是哪里的话?太子是天家选定的储君,祭天封地谁人敢疑?”齐彻明心念一动,问道,“姨母是在担心入宫朝见的诸王?” “太子将清河王、胶西王留在长秋宫讨天家的欢心,却不想这般举动反而惹得朝臣疑心,巫蛊之事刚定,多少人将眼睛放在他身上,他不爱惜自身,却只做着博天家欢心的巧事!可天家何曾欢心?只怕气这么个蠢儿子,枉费了自个一番布置。” “姨母既然知道天家的意思,就不该担心才是,何必多想呢?” “你可知人心如那湖水,平地便起波澜?天家是什么样的人?满朝文武都是他执掌江山的棋子,若是他当真觉得太子无能,宋氏危矣。” 齐彻明佩服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妇人,他自幼在这长乐宫中长大,只觉得姨母性子柔顺,讨得天家欢心,却从未想过她竟有这般深见。 自古以来有多少人,能在繁华极盛之时,思虑来日之危? 一家、一族,乃至一国,败亡之兆皆藏在盛时。 “姨母放心,明日我便向天家请旨,遣诸王归国。” “彻明你……”皇后一愣,忙阻道,“万万不可,太子太傅也带着些老臣请旨,可天家毫不留情的驳回了,你刚立功返朝,万不可去讨这个没趣!” “陆千秋?他素日爱惜羽毛,没想到如今倒担起帝师之责,为太子力争,看来是我平日看低了人。” “你呀,什么都不知道,”皇后轻笑道,“哪有人三两日就改了?前两日他夫人带着幼女入宫,我便猜着他的意思,便为太子纳陆氏为良娣,第二日他便带着朝臣,于殿上请天家遣返诸王。” “原来如此,可惜此人无甚大见识,太子储君乃是国之本,为太子争便是为国争,便真想攀上皇亲,也可在争完后请赏,何必这般作态?” “你当什么人都与你一般尊贵?”皇后点了点齐彻明的脑袋,“日日在天家跟前晃悠,惯出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他何必与我比?他都比不过他的儿子呢。” “你是说那陆和光?” “是他幼子,陆思尧,我在边塞时,听很多百姓赞他吏治清明,在当地很有美誉,便上了书,向天家举荐了他。” “我说天家怎么好端端又想起擢赏陆家庶子来,原来是宠你,说这半日,汤都凉了,我让人换一碗来,”皇后起身后又叮嘱道,“你可不许去天家面前胡闹,诸王归国的事,我和你舅舅自会计较,你万不可卷进来,记住没有?” 齐彻明却不应,只撒娇道,“姨母,再没有吃的,我可饿得晕过去了。” “馋得你,亏得你两个妹妹今日不在,不然让她们瞧见你做兄长这个模样,不得取笑你。” “敏柔嘉柔去哪了?难怪我半日不见她们出来呢。” “她二人一早便去了定柔那里,要到晚间才回来呢。” 做着针线的青绮也笑道,“两位公主倒很与长公主合得来,日日在一处玩笑,今日让我去内府找了各色的丝帛,说要去正德殿做荷包呢。” 提起荷包,齐彻明心中一动,“姨母,彻明可否求你一件事?” “你求我?什么时候你也求我了,但凡你想要的,我哪样不许你?” “这件事不是一般的事,”齐彻明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却只是小声哼哼,“我想求娶长公主。” “你说什么?” “我想求娶长公主,”齐彻明咬着双唇,满脸通红,“我立了军功,想求娶长公主。” “齐彻明!”皇后一掌拍在桌上,“滚出长乐宫去!” 第二十三章 论及兵策 “姨母你先别生气,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怎么跟天家拧着性子,让宫内宫外的人看笑话吗?还是解释你怎么看护不周,让定柔在路上被人下毒?你可知道天家当时是个什么样子?真恨不得将那些羽林卫的皮剥了!若不是因你领兵,还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去!” 皇后气得眼前一黑,身子也晃了晃,青绮忙上前扶着她坐下,“娘娘息怒,下毒的事原也不是小侯爷的错,他虽长在宫廷,又哪里知道那些人的心思。” “姨母既这般说,彻明斗胆问一句,那时下毒的人究竟是谁?” 数月前,齐彻明将李定柔接回,得知她在途中被人下毒,心中虽觉得愧疚,却只因为辜负天家所托,如今旧事重提,恐惧方从心底滋生。 他甚至不敢细想,下毒之人若还在暗中窥测,李定柔这几月来,是处在何等的险境中。 “你不必问,有些事不是你能知道的,天家都奈何不了,你又能如何?”皇后凝视着窗格上的绿纱,思绪飘到了远处,“若是那时你便应了天家的赐婚,公主在成义侯府,倒也能保一世平安。” “这天底下,难道还有天家奈何不了的人?” 皇后深深的看了齐彻明一眼,叹道,“傻孩子,你以为朝堂是疆场吗?疆场上将士只需布阵厮杀,可朝堂却是一盘棋,光凭意气什么也改变不了,人家悄没声的就能把你给围了。” “这些我是不明白,可我明白我的心,姨母既然说成义侯府能护着公主,现下我立下军功,那些人不是更要忌惮三分?” 齐彻明还要再说,却被皇后抬手制止,“你回来还没有去见过公主吧?自个急急忙忙跑来跟我说,要求娶公主,可你又怎敢断定公主愿意嫁给你?这会子敏柔嘉柔也在正德殿,你不妨先去见见。” “是。” 一番话,戳中了齐彻明心中最惧怕的事,他总也忘不了李定柔说的那句“倾慕皇家威仪,换成旁人只怕也是一样的”,所以才在长乐宫逗留,迟迟不敢往正德殿去。 见齐彻明蔫着脑袋出了长乐宫,青绮忙将殿门阖起,小声问道,“娘娘当真不许这门亲事?” “只怕天家也不许。” “娘娘还是忘不了长秋宫的事?都过去十六年了。” “是过去十六年了,可你看那些人,他们哪一个忘记了?” “可小侯爷如今立下战功......” “坏就坏在这里!若是出征前将赐了婚倒也罢了,如今......”皇后长叹道,“比起彻明,我更担心定柔,若此事闹大了捅出来,这宫中哪还有她立足之处?待我魂归九泉,见了姐姐,又如何向她交代?” 提起已故的章平皇后,青绮也忍不住落泪,十六年前的往事似在眼前,可那人的陵寝却已湮没在山丘蓬蒿中。 齐彻明来了正德宫,远远的便听见里面笑语欢声,秋日里桂花开的正盛,沁人的香气在宫殿四周浮沉。 “哎?那不是表兄?” 最先瞧见他的是嘉柔,可他的眼里却只有那个单薄的青色背影,随着那人的转身,旁人的动作声音好似消失了一般。 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李定柔就那么对上了齐彻明的目光,那双曾经锐利,此时却满是柔情的双眸。 不知过了多久,齐彻明才回过神来,行礼道,“见过长公主。” 李定柔也还礼,“齐小侯爷。” 两人就那么的定定的站着,不时的看一眼对方。 “站着多无趣?”嘉柔将两人牵起,拽进殿内,“让表兄讲讲打胜仗的事吧?表兄,你可愿意吗?” “你当真想听?只怕你听了晚上睡不着。” “定柔姐姐,表兄欺负我,他小瞧我,”嘉柔撅着嘴,跑到敏柔身侧,“时候也不早了,母亲还等着我们一同用膳呢,咱们走吧。” “彻明哥哥刚回来,你就要走?”敏柔疑惑道,“你这几天可没少念叨他。” “表兄再好,还能好过桂花糕?” “嘉柔,你竟拿我比桂花糕?” “你还不如那桂花糕呢,瞧你去边地一趟,风吹日晒的像是每顿多吃了一碗酱,”嘉柔牵着敏柔的袖子往外走去,到门口回身笑道,“姐姐不必送了,我们自去了。” 二人走后,李定柔方打量起面前人,果然如嘉柔所说,齐彻明原本白皙的皮肤,被边塞的风吹的粗糙,仔细瞧还能看出细碎的纹路。 虽不似在朝时那般清雅尊贵,可这份粗糙却给他更添了几分锐气,就像时美玉落下了独特的花纹。 “边地凄苦,小侯爷清减了许多。” 想起嘉柔说他黑的话,齐彻明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脸,他原来是不在意容貌的,此时却只恨自个没在家中捂上几日再出门,倒让李定柔看了他这副的模样。 “日头大,风也大,我晒黑了许多,让公主见笑了。” “这有什么?男子行军打仗,报效国家,何须修饰仪容?”李定柔走到书桌前,捧出一个盒子,“听说小侯爷凭三百兵力折去了琢提王廷?真叫人想都不敢想,这仗是怎么打的?” “大漠空旷无边,匈奴人逐水草而居,兵力分散,所以对付他们最需要骑兵,”齐彻明在桌上比划道,“那日我命将士绑火把为十字,三端点火,佯装大军,而后从目连山东出击......” 未料齐彻明当真与她谈起兵策,李定柔先是一愣,随后笑出了声。 齐彻明见状,忙道,“我糊涂了,倒与公主谈起这个,战场上的事公主想必听了觉得乏味。” “不觉得乏味,倒是很感激。” “感激?” 李定柔点点头,“我虽身为公主,可到底也只是一个女子,别说是兵法,就是四书五经,也没有哪个男子愿听女子见解,我们不过是闺阁里做做针黹,闲来也写上几首诗,可今日小侯爷却为我伏案作图,论及兵事......” “自我归朝,人都赞我立下大功,却无人关心用兵之策,”齐彻明抬头,目光灼灼,“公主也是第一个。” 第二十四章 请旨赐婚 “那是因为你一回来就入了宫,明日设宴庆贺,不知有多少人要向你讨教呢,”李定柔将匣子往他面前一推,“这是我送你的贺礼,打开瞧瞧。” “贺礼?”齐彻明欢喜的接过,来回摩挲了几遍,也不舍得打开,只问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这匣子也送我么?” “装的什么你打开不就知道了?”李定柔捂着帕子笑道,“匣子怎么也喜欢,难道你是个买椟还珠的主?” “我舍不得打开。” “你别误会,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 “对我来说,很贵重,我晚一刻打开,便多一刻的欢喜。” 李定柔闻言面上飞红,夺过匣子,转身走开几步,“怕你回去见了反倒失望,我现下就打开与你瞧瞧。” “别……” 齐彻明来不及阻止,只见李定柔用指尖挑起一只圆鼓鼓的杏色荷包,上面绣着瑞兽与祥云。“不过是一个荷包罢了,里面装了些药粉。” “这是你绣的?”齐彻明接过荷包,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赞道,“绣的好,颜色也好。” “素日见你穿绾色的衣袍,我特寻来这杏色的丝帛,做了荷包,可相配吗?” “相配,回头我换了衣裳日日带着,”齐彻明将荷包举起嗅了嗅,“穿心莲、紫花地丁……这几味药倒寻常,却很少见人配到一处使的。” “这原是我在山中时,一个友人给的方子。” 齐彻明心念一动,想起了那夜里遇见的少年,忙将手里的荷包翻过来看了一下,果见一个小小的线结露在外面,忙问道,“你在栖碧山有相熟的友人?现下人在何处?” “我入宫后,他便离了栖碧山,现下也不知在何处漂泊。” “此人,并非中州人吧?” “他自幼长在山中,自然是中州人,”李定柔奇怪的问道,“为何如此问?” “我只是觉着这药方不常见,想着莫非是边地传来的。” “这怎么可能呢?他不过是山中行走,比常人略懂药性罢了,你可记得三年前的大疫么?虽未蔓延至灵山观,可栖碧山下的庄子里也病倒了好多人,最后都是这驱毒的药方给救回来的,”李定柔笑道,“可惜前一阵我染病时,没把这方子提前写下,不然倒省下好多事。” 见李定柔不知中毒的事情,还以为是染了疫病,齐彻明心中痛如刀绞,他甚至想不明白,当初得知消息时,自己是怎么做到那般漠然的。 “我以后,一定会保护好你。” “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起这样的话?” “我身为大周的臣子,自然要保护好大周,也要保护好公主,”齐彻明声音越来越小,“有一事,我想问问公主……” “什么事?你只管说就是。” “临出征前,我曾来正德宫与公主道别,公主可还记得吗?” “自然是记得的。” 在李定柔心中,那一日她既是与齐彻明和解,也是与那个求不得的自己和解。 “我跟公主说过,等我回来……” “当时你话就未完,如今你还不舍得说完?” “我是想说,待我立得军功还朝……” 心跳的越来越快,李定柔只觉手脚都不受自个控制。 “便奏请天家……” 耳边的声音忽近忽远,短短的话语却被无限拉长。 “请天家赐婚,赐婚公主……” 一盆冷水兜头而下,李定柔只觉全身都无法动弹,她慢慢的转动眼睛,看向对面的齐彻明,嘶哑着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我……” “你要请天家为我赐婚?” 齐彻明虽觉出不对,可也不明缘由,只得点头道,“是。” “齐小侯爷真是好大的气量,自个得了战功不要赏赐,反而请天家为我赐婚?”李定柔强忍泪水,眼前却已然一片模糊,“原是我的错,让小侯爷误会我不死心,还缠着你……” 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 “定柔公主,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都怪我送你这么个荷包,反而生了这么些误会。” 李定柔心中又痛又愧,比起对齐彻明的怨,她更恨自己不争气,虽然嘴上不承认,可她比谁都清楚自个的心。 从没有一刻,她真的放下过齐彻明,想到这里,她忙将那荷包夺过,拿起剪刀绞了几下。 “定柔公主!” 齐彻明抬手去挡,那剪刀锋利,登时在手背上划出了一道血口子。 “你这是做什么?故意让我不好过不成?” “我没想那么多,只舍不得这个荷包。” 一番真心,听在李定柔耳中却成了假意,“好好好,既然你舍不得荷包,拿去就是了,以后我这正德宫,还请小侯爷不再来了!” “公主,你听我说……” “还不送客?” 一旁的侍婢见公主发怒,忙好声央告,将齐彻明请了出去。 先时丹橘见他二人相谈甚欢,便去厨房备晚膳,再回来时却见齐彻明垂头立在院中,忙迎上去询问出了何事。 “其实今日来此,”齐彻明满脸通红的嗫嚅道,“原是想托着战功,请天家为我和公主赐婚,可我先前说过那样不知好歹的话,又将退婚之事闹得人尽皆知,不知道公主是否原谅我,也不知她心里是否有了旁人,更不愿叫她再为难,所以不敢向天家求旨,也不敢请娘娘作保,想先问过公主的心意,没想到她竟误会了,我真是该死……” “小侯爷的意思……” “便是那个意思,我说不出两遍了。” “何须在这里说两遍?”丹橘笑道,“小侯爷该往紫宸宫说去才是。” “可公主她……” “自有我呢,若说公主的心意,难道小侯爷当真不知?” “从前是知的,如今却是不知了。” 从前他心里没有李定柔,便能将她的一言一行,一悲一喜,尽纳眼中,如今他动了心,倒疑疑惑惑,患得患失起来了。 丹橘瞧着他愣神的模样,哪有还一点少年将军的威风,笑道,“侯爷请去吧,明日再来,公主便不生气了。” 第二十五章 同心相结 正德殿内,丹橘摒退了众人,自个将晚膳一一布好后,方拉着李定柔来到桌边。 “虽说公主总吩咐我一同用膳,可每日公主不亲自发话,丹橘是不敢逾矩的,但今日却不同了,”丹橘笑道,“今日我便没规矩一回,自个入座了。” “我何曾拘束过你?”李定柔眼圈红红的,“自入宫来,除了娘娘与两位妹妹,我便是与你最亲。” “公主待我好,我心里比谁都明白,所以我也不把公主当主子看待,说句不怕人笑的话,其实我心里一直把公主当妹妹一样。” “妹妹?你比我年纪小,倒来占我的便宜?” 丹橘笑道,“公主虽比我年长,可有天家和娘娘的疼爱,哪里有我这样的人经历的多?” “饶舌了这半日,你到底想说什么?” “丹橘只想问公主一句,你心里到底有没有齐小侯爷?” 李定柔想也不想便说道,“自然是没有!” “公主不要说气话,”丹橘起身走到李定柔身后,双手扶着她的肩膀,“咱们大周的公主,除了和亲的几位,哪个不是自己择的夫婿?这原也没什么,公主若是心里有谁,该说出来才是,否则岂不是耽误了自己的终身?” “说了又如何,天家都奈何不了他,我又能怎样?” 更何况,那个人早就那般不留余地的回绝了她,难道她还要上赶着让人看笑话? “若是公主准了,小侯爷那边自然是妥了。” “你说什么?” 李定柔不知丹橘卖的什么关子,只见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说句心里话,内府将我分到正德殿时,我心里是不愿意的,人人都说公主在外十六年,回宫也定不会受宠,在这里是没有出头的日子的,可如今我真是庆幸,遇见公主这么好的主子,这满宫里的人,性子好的给奴婢们多些赏,性子不好的动辄打骂也不是没有......只有公主将我视作亲人、挚友......公主这般待我好,我不能白白受着,今日我便斗胆相劝,公主若是心里有小侯爷,便嫁到侯府去吧,早早离了这深宫禁苑。” “丹橘,你究竟知道什么?”李定柔腾的一下站起身,“是不是与我生母有关?” “有些事我并不知道,可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年,我大概也能琢磨,求公主不要再问了,只说您心里有没有齐小侯爷吧。” “我有没有又能如何?重要的是他心里没有我。” “小侯爷心里有公主。” “你说什么?” 一句话将李定柔砸的晕头转向,一时之间,竟无法辨别其中的含义。 “刚刚我送小侯爷走,他说了,想以战功换取天家赐婚,只因不知道公主的心意,不好贸然请旨。” “他当真......这么说?” 李定柔只觉得好似真有神仙出现,将她从泥潭中拉出,轻飘飘的抛在了云端,可这云端如此轻盈,只让她生出不真实之感,生怕一不小心便坠了下去,到头来都成一场空。 “小侯爷的心意,就连嘉柔公主都能看出来,难道公主当着不知?” “可他那时宁愿与天家拧着干,也不愿接了这赐婚的旨意......” “那不过是少年人赌气罢了,”丹橘扶着李定柔坐下,“只怕那时候的小侯爷,自个也不明白是怎么想的,可他虽跟天家拧着,却时时跑来正德宫,临出征前还来跟公主道别,这难道不是心里有你?” 李定柔很想相信这一切,什么也不管,只欢喜的应下。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明明齐彻明那般抗拒天家的赐婚,明明刚刚他还说要请旨,难道这一切当真是她误会了? “我不相信。” “相不相信的,等明日小侯爷来了,自然就知道了,”丹橘见李定柔无心用膳,便伺候她歇息,自个也挨在一旁睡下,“待皇后娘娘出面,定下了这门亲事,我的心才放下了。” “瞧你这样,倒像是担心自个终生。” “我有什么要紧?我只是舍不得公主,喝了一盏酒,这会子头都晕沉沉的......” 话未说完,丹橘已然睡去,李定柔撑起身,抬手挥了挥,见她无甚反应,便将头靠在她肩膀上,胡思乱想了半夜,不知何时才坠入梦乡。 许是昨日累了,主仆二人一直睡到日上三杆,直听到外面的扣门声,才醒转过来。 “都这会子了,公主快起来吧,”丹橘叫道,“来人,打水来。” 李定柔揉了揉眼,慢腾腾的坐到床边,由着丹橘伺候她洗漱穿衣。 “今日又没什么事,忙忙的做什么?” “那人来了,也让他在外面候着?” 李定柔尚未清醒,只问道,“有谁要来?” “好啊,公主睡了一夜倒把昨儿的事都忘了,害我干陪了那么多眼泪,”丹橘沏了一杯茶来,“且喝上一盏醒醒酒吧。” “我昨日并未饮酒......”一说起酒,昨晚的事全都涌进脑子里,李定柔惊呼一声,“我昨儿没喝酒倒醉了,说的都是什么话?” “这会子还要后悔不成?”丹橘忙忙的替李定柔梳好了头,笑道,“外面可有人等着了,想后悔也是不成了。” “你今早和我一同起,怎么知道外面就有人了?如今说谎也不知道脸红了。” “我何曾说谎,不过是有几分未卜先知的本事罢了,难道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只你一人,只怕还有人宫门未开便在外面等着了。” 李定柔闻言,羞红了脸,这会子她仍是不敢相信,齐彻明要向天家求旨娶她。 “公主别不信,我现在便将人请进来。” 立在院中的宫人得了令,忙将一人高的门栓捧下,随着朱门缓缓开启,细长的门缝中一个身影越发清晰,那人背手立在门前,微微的垂着头,身影被朝阳拉的又细又长,周身仍残留着清晨的寒气。 就好像昨夜的满月,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不属于他的黎明。 齐彻明见门打开,方将头抬起,目光穿过了无数不相干的人,落在了李定柔的眼底。 第二十六章 初露锋芒 也不知齐彻明在宫外等了多久,那身绾色长袍的下摆,还有水迹未干,想必是穿过花园时粘上的,细瞧还有一两粒桂花落在肩头。 “来了怎么也不叩门?”李定柔想起昨日之事,心跳的厉害,两手一个劲的揉搓着帕子,“白白的在外面站那么久,便先去长乐宫坐坐也是好的。” “昨日惹你生气,怕你今早见我不来,心里失望。” 李定柔垂头,目光看着地上的青砖,“我有什么失望的。” “怎么?难道丹橘没跟你说?”齐彻明见她这般,忙道,“其实昨日我......” “我都知道了!”李定柔见他不管不顾的剖白心迹,忙道,“正是因为知道了,所以不失望,不过打趣几句,你就急的这个样。” “是我急糊涂了。。” 齐彻明点点头,好似明白了,又好似不明白,只木着一张脸盯着李定柔看。 半晌之后,忽然后退一步,跌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双眼睛慢慢回神,猛地冲过来欲将她揽进了怀里。 李定柔吓了一跳,忙侧身一闪,倒让齐彻明扑了个空,扎扎实实的撞到了门框上。 “哎呦!” 少年应声倒地,只抬手捂住额头,却不起身。 “好端端的你冲过来,现在摔倒了,该!” “我疼。” 许是半趴在地上,齐彻明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兽,在低低的哀泣,一旁的宫人见威名赫赫的齐校尉是这么个模样,也忍不住低头偷笑。 “快让我瞧瞧,撞成什么样了?” 李定柔将齐彻明拉起,对着日光打量他额上的伤口,果然红了一大片,忙抬手替他揉起来,没想到不仅没有好转,倒揉出了一个大包。 “这是怎么回事?刚还好好的,我也没下多重的手啊。” “公主,撞了头是不能揉的,”一旁的丹橘笑道,“压一压便好了,一揉就揉出包来了。” “你早知道,怎么不告诉我?” “小侯爷不说,我自然也不好说。” 李定柔瞪着齐彻明,道,“你也知道?既然你们都知道,却又都不肯告诉我,是要合起伙来戏弄我,看我的笑话?” “原是想告诉你的,只是你一揉,我就舍不得了。” “呸,胡说什么,”李定柔推开齐彻明,自顾自的往内殿走去,“从前见你少与人说笑,见到人总是皱着眉头,每日里都想着怎么去军中,如今真去了边地,回来倒变得这么油嘴滑舌起来,哪还有一点尊贵的样子?” “时时端方有礼的那叫伪君子,天家年轻时还自个动手打臣子呢,我虽比不上天家,好歹也能做个真小人吧?” “那你是承认自己从前是伪君子了?” “公主为何只说我?记得栖碧山中初见,公主那般大方温柔的为我指路,”齐彻明拈起一块桂花糕,放进了嘴里,“如今却处处挑我的错,总要压我一头才行,难道公主也和我一样?” “你当伪君子时,我也以君子待之,如今你成了真小人,我难道不该以小人待之?” 齐彻明抚掌大笑,“好好好,我说不过你。” “昨日我给你的荷包呢?”李定柔伸手道,“给我吧。” 齐彻明双手抱胸,摇了摇头,“不给。” “昨儿都剪坏了,拿来我重做一个给你,那药粉处理繁杂,省得我重新配去。” “你瞧这是什么?”齐彻明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正是之前在长乐宫拿去的那一只,“昨日回去我见那荷包里的药粉撒了些许出来,赶忙倒进了这里,如今不是两全其美了?” “这荷包怎么你手里?”李定柔抬手去抢,“快还给我。” “不给。” “给我!” “不给!” 僵持了许久,李定柔气鼓鼓的坐到桌边,用帕子捂着脸,小声抽泣起来。 齐彻明见了,慌忙将荷包捧到她面前,“怎么哭了?我原舍不得着荷包,你若想要拿去就是了。” 李定柔不说话,只将荷包接过,而后将挡着脸帕子拿开,笑道,“兵不厌诈,你读了那么多兵书,这么点计谋都看不穿?” “兵法是用在敌人身上,对你我怎能用计谋图之?” 万没料到齐彻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李定柔一张脸羞得通红,“小侯爷倒是很知道女子喜欢听什么话,难怪在京城颇有美名,此番诸王入宫,说不定已有王太后相中你做女婿了。” “说起诸王入宫,我倒有一件烦心事。” “什么事,不妨说来听听?”李定柔说完又后悔,事关朝廷怎能议论,忙笑道,“不说也没什么,我不过随口问了一句。” 齐彻明虽察觉到她心思,却仍直言道,“今早往紫宸宫去的路上,碰见了清河王与胶西王,天家已命他二人从长秋宫搬出,住进了京中府邸。” “这是好事,前一阵子他二人住在长秋宫里,引得前朝后宫议论纷纷,”见齐彻明毫不隐瞒,李定柔也将心中想法悉数告知,“虽说大将军和你立了战功,可巫蛊之事仍在眼前,议论太子的人不是没有,太子殿下亲近二弟,住一阵子就罢了,久了岂不是让旁人疑心?如今天家下旨让搬出,倒绝了那些人的心思。” “天家虽让清河、胶西二王搬出宫去,却赐了青盖车,”齐彻明叹道,“如今这车正停在紫宸宫外,想必这会太子已经看到了,不知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既然车已经停在了紫宸宫外,你还愁什么呢?” 齐彻明抬眼看了眼李定柔,瞬间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有些隆宠天子可以赐,臣子却不该承,如今清河、胶西二王坐青盖车入宫,心思已昭然若揭。 “公主今日,真叫彻明刮目相看。” “这样就能让你刮目相看了?”李定柔笑道,“那我若告诉你,此时天家定在紫宸宫盼你去直言进谏,你又该拿什么来谢我呢?” “公主的意思......” “大将军素来恭谨,不会也不能为太子殿下争,如今这事怎么收场,都要看你了。” 第二十七章 两难抉择 虽已入秋,暑气却不曾散尽,天子连日身上不爽,加之诸王入宫,前朝已罢了几日,只有几位重臣在紫宸宫出入。 齐彻明进了殿,一眼便看见与太子同席而坐的清河、胶西二王,不禁眉头一皱,抬眼在众人身上扫过,只见个个神色如常,心中不满更添了几分。 “彻明来了,坐你舅舅身边去,”天子一抬手,“正说着你,你就来了,想必是长着顺风耳,额头是怎么了?” 齐彻明提袍坐下,笑道,“来时见宫外停了青盖车,多看了两眼,不想撞到了柱子上,天家说我什么?我进来的急,倒不曾听见。” 众人见他这般说,皆是一愣,只天子面色如常,笑道,“正商量给你议功,既然你来了,自个想想有什么想要的。” “杀敌报国,是彻明应尽之责,何谈赏赐?只要天家还让我去军中,便是最大的恩赏了。” “听听,这才是我们大周的少年郎,意气风发,锐不可当!”天子才笑几声,便咳嗽起来,何愁匈奴不灭!” 众人伏首叩拜,齐身道,“陛下圣明。” “你虽不求赏,我却不能不赏,”天子闷闷的咳了几声,将帕子卷成一团,“说罢,想要什么?柱国将军?” “天家?” 座下的臣子听见这话,皆是惊愕不已,尚未回神,已见一人抢了出去,跪在殿中。 “大司马,你有什么话要说?” “天家,彻明如此年幼,怎能当得柱国将军之职?”宋显跪地长叩,“臣恳请天家收回成命!” “许你立功进大司马,彻明就不能做柱国将军?” “彻明年幼,难当大任……” “我封你做大将军时,你才二十五岁,何时我大周的臣子,不论功行赏,反以年齿论之了?” “大将军为什么不把话说明了?”坐在田相身后的韩子越,迎着众人的目光走到殿中,跪在了宋显的左后方,朗声道,“柱国一职乃高祖所设,我大周总共只有两人受此职,一个是随高祖征战四方,立下赫赫战功的宣威侯,一个是迎立明帝,有周公之德的东平侯,齐彻明何德何能,与此二公并称?” 天子闻言点点头,笑道,“韩子越?” “臣在。” “你说齐彻明无资格与此二公并列,那你觉得当今之世,有几人能比得上宣威、东平二人?” “臣子之中,无人可比。” “既如此,明日你便往各侯府去劝说,让出这二百一十三个侯位,他们听你一番言论,自然不敢与宣威、东平二公并称为侯。” “天家,我不是那个意思……” 天子目光扫来,锋利如剑,“还不退下。” “是。” 韩子越低头垂手,退了回去,只留宋显一人还跪在殿中。 “大司马?” “臣恳请天家收回成命。” 天子无奈的扶额,“彻明,上来谢恩,顺便将你舅舅扶回去。” “是!” 齐彻明疾步走到殿中,跪下谢恩,而后双手托住宋显的胳膊,等着他起身。 见宋显迟迟不肯动作,天子只得挥手道,“罢了,今日议了半日,你们且退下吧,匈奴遣使入京之事,田相多操心些。” “匈奴遣使入京?”齐彻明讶异道,“天家准了?” 见众臣已退出殿外,天子方从御座上起身,说道,“此番你打了胜仗,匈奴龙庭派人求见了渔阳太守,打听了你的名号后,恳求派使者入京中一睹天朝风采,我想着,莫不是哪个王廷的公主相中了你,便准了。” “天家取笑我?” 天子笑了笑,复又沉声道,“宋显,你还跪着?这是跟我怄气呢?” “天家为何如此?”宋显站起了身,“柱国一职,怎么能随意封赏?求您收回成命吧!” “你如今和我越发远了,连我的心思也不知了?”天子走到门口,迎风而立,背微微佝偻,“还是如今你位列三公,也想着笼络朝臣了?我要给彻明无尽的荣宠,给他旁人无法撼动的地位,哪怕……” “从前只是厚禄,如今却是高官,只怕引人侧目。” “这些不需你管,”天子回身,携了齐彻明的手,问道,“彻明,我这样将你推到高位,你怕不怕?” 齐彻明斩钉截铁的应道,“不怕,天家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好!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天家已赏我柱国之职,我还能求什么?” “柱国是赏你的战功,此番是赏你的胆略。” “天家当真要赏我?” “只管说来。” 齐彻明闻言,跪地道,“来时见紫宸宫外停了清河、胶西二王的青盖车,彻明恳请天家收回王车、遣诸王就国。” 天子沉默不言。 齐彻明跪在地上,只能看到天子的袍边,微微的摆动着,见面前人久无反应,只得叩首大声道,“请天家收回王车,遣诸王就国。” “此时太子,定已带着二弟在两仪殿听陆少傅讲学,非我不遣二王就国,乃是太子不愿。” “太子先是大周的储君,然后才是二王的兄长,恳请天家遣诸王就国。” “你当真只要这个赏?你没有别的求的?” 齐彻明愕然的抬起头,看了看天子,又看了看他舅舅,问道,“天家为何这般问?” “你是要求遣二王就国,还是想求娶长公主?”天子直视着齐彻明,“这两者,你只能求一个。” “天家……” “只能一个。” 齐彻明慌忙看向舅舅,只见他垂着双眸,毫无反应,知是指望不上了,扣在地上的双手不停的用力,心中翻腾的千言万语,并未从口中吐出,而是化成了汗水从额上滚下。 他要怎么选?他能怎么选? 他不能再一次辜负定柔,他可以辜负所有人,都不能辜负差点错过的定柔,好不容易弄清了彼此的心,他不能就这样放手。 汗水从额上滚下,砸在了冰冷的地面。 齐彻明指尖被青砖划出了血,关节白得好似骨头要破皮而出。 “恳请天家,”头重重的砸在地上,齐彻明却只听见心破碎的声音,“遣二王就国。” 第二十八章 一梦成谶 “想好了?”天子俯视着跪地的齐彻明,“不后悔?” “臣……” 心里有个声音不停的叫嚣着,劝说着他将心中最渴望的事托出,诸王就国当由言官去争,他一个武将管这些做什么? 更何况他求不求,天子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更换储君,事情总会解决,只不过早晚难易不同罢了。 可定柔不一样,他们好不容易越过了偏见与隔阂,走到了一处,只要他开口,天子一定会赐婚…… 如果他放弃了这次的机会,也许天家会将定柔许给旁人。 是了,天家一定会这么做……. “臣......臣恳请天家…….” “说。” “恳请天家遣二王就国!” 四周寂静无声,齐彻明甚至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眼前的一切都在混乱的旋转着,天地好似都倾覆了,他只能盯着自己的双手,指尖的红色提醒他还活着。 天子听了这个回答,闭目长叹,“果如所料,宋显,如今你还觉得他当不得柱国将军吗?” “彻明,和他父亲一模一样,比我那三个儿子强得多。” “不需多虑,”天子拍了拍宋显的肩膀,“他们三个醉心文事倒也好,一辈子当个编修也很自在,省得被卷进朝堂,如今又受封食两千户,此生也没什么好愁的了。” “都是天家怜爱。” 宋显一直都清楚,天子比任何人都有识人之明,虽给了宋齐两姓无尽的隆宠,可在朝中掌握实权的也只有他与齐彻明。 他是料定了他二人的忠心,也料定了太子定能握住权柄,方才这样扶持皇后外家,以对抗朝中的保守势力。 “把彻明带回去吧,”天子似是倦了,挥手召来了侍者,“送大将军和柱国将军归府。” 齐彻明被扶上马车时,整个人都愣愣的,旁人让他抬脚就抬脚,让他上车就上车,宋显见他这般模样,只得自己带回府中照顾。 不料二人刚下马车,天子旨意已经追来。 “天家口谕,齐彻明不思臣子之本分,妄议皇家之内务……于大将军府禁足两月,亲自教养,躬亲自省,反思己过。”黄门郎说罢,忙将他二人扶起,恭敬道,“大将军,在下已经将旨意宣读,请大将军和柱国将军入府,莫要在风口处吹得受凉了。” “多谢郎官。” “大将军哪里的话,无事我等便告退了。” 宋显点点头,目送宣旨的车驾返宫,直到看不见人影,方扶着齐彻明进府。 “你可算是回来了,”院里一女子快步走来,见到他二人笑道,“彻明也来了?不早点让人递消息回来,我好准备准备为你们庆功啊。” “还庆什么功?这孩子都傻了,夫人,快让人服侍他歇下吧,明日若还是这模样,只怕要往宫中请太医去了。” 霍敏听了这话,也顾不得多打听,忙吩咐人将齐彻明扶到内院,跟在后面叮嘱了一大堆,想想还是放心不下,自个又跟了过去,忙活了半日,才回到前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人说天家封彻明做了柱国将军,这是大喜事,难道那孩子是欢喜坏了?” “欢喜?你也太小瞧他了,”宋显端起粥,大饮了一口,“天家刚传的口谕,命他在我府中禁足两月。” “新鲜,从前天家要禁足,可都是将他留在紫宸宫的,怎么如今交到咱们府上了?” “正是因为宫里留不得他。” “是得罪了宫中贵人?”霍敏掩嘴道,“莫不还是因为之前长公主的事?” “确实是因为长公主。” “还真是被我说中了?可之前彻明拒婚,天家都没禁足,如今能有多大的事?倒要关他两个月?” “因为他要求娶长公主。” “原来是这个,”霍敏点点头,随即惊叫道,“你说什么?” 宋显见她这一惊一乍的模样,笑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跟个不经事的小姑娘似的,哪里有点当家主母的样子,让几个孩子瞧见像什么?” “你又不曾纳妾,我做什么主母?三个儿子如今都要把家搬到书院去了,眼里哪还有他们的母亲。” “都是你教的好,他们才养了这么个不争的性子,白首经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还没说彻明的事呢,好端端的,怎么又要求娶长公主了?” “小孩子的事,你我不必多管。” “可天家都动怒了!” “天家不是真的动怒,不过是做个样子给旁人看罢了,”宋显安抚道,“彻明嘴挑,在边地没吃上什么好的,又一个劲的往前冲,他虽不说只怕身子不如从前好,正趁着这段日子,辛苦你好好给他补补。” “什么辛苦,他是我养大的,还用你嘱咐。” “好好好,是我多话了。” 月儿爬上了树梢,黄澄澄的照着相依相偎的两人。 噩梦中的齐彻明并不知晓自己身在何处,他一遍遍的面对着梦中人的责问,那人穿着一身红色的嫁衣,用冰冷的双眸凝视着他,目光剜去他满身血肉。 “都是因为你拒了天家赐婚,满京城无一人愿意娶我,”泪水从女子眼中流出,变成了和嫁衣一样的红色,“现如今我只能去边地和亲,一生不得回故土,你可满意了?” “不是的,定柔,我会娶你的,我会娶你!” 见李定柔眼中流血,齐彻明有惊又痛,扯着袖子想为她拭去血泪。 “我向天家求旨,我要娶你,我一定会娶你。” “你相信我,相信我。” 李定柔笑了笑,问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齐彻明见她笑了,也放下心来,“我已向天家请旨了。” “可你不是选择遣二王就国了吗?”李定柔后退一步,“我等不了你了,我要去北地了。” 话一说完,眼前当真出现了一片荒漠,蓬草被风吹着满地滚动,漫天的黄沙下,一支数百人的和亲队伍正在艰难前行。 齐彻明迎着风沙追赶,想要将和亲队伍拦下,可等他好不容易奔到马车前,竟发现那送亲之人,正是他自己! 第二十九章 不速之客 黑云连着黄沙,烈风在其间嘶吼,阻止着齐彻明前行的步伐,他每踏出一步,那和亲队伍便离他远上几分。 他伸手去抓,却只能握着粗粝的砂石。 眼睛被风吹迷,剧痛难忍,可他怎么也不肯闭上,一双流着血的眸子紧紧的盯着前方,盯着那个此生与他不再有人任何瓜葛的人。 那人怎么告别的? 此生不见。 是了,一旦度过大漠,此生便不得相见,纵是天子恩赐,也只有白骨归来。 可就算他睁着眼,和亲队伍还是从眼前消失了,无尽的绝望将他包裹,心口痛得喘不上气来,只得抓着衣襟,半佝偻着身子往前方追赶。 不知走了多久,风沙终于平息,茫茫无际的大漠上,只有他一人立着...... “不!” “不要!” 齐彻明从梦中惊醒,眼前只模模糊糊的一片,许久才回过神来,看清帐顶上轻轻飘动的红色流苏,鲜艳的流苏勾起了他短暂遗忘的梦境。 顾不得多想,齐彻明掀开被子便要下床,怎料双膝一软,忙一把将床架攥住,勉强支撑住身子。 守在外间的霍敏,正眯着眼睛打盹,听见里间动静,忙走了进来,“怎么下来了,赶紧回床上歇着去,你现在哪也不能去。” “舅母,我怎么在这里?”齐彻明坐到床边,一开口发现声音嘶哑得不像样,“我这是怎么了?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太医说你是染了风寒,喝上几服药就好了,原也不算什么,只是你在外征战积劳太久,碰上这个伤寒,就一下子发了,歇上几日也就好了。” “劳烦舅母照料我,现下已无大碍,我得回府去了。” “回哪去?”霍敏道,“你可知天家昨日已经下旨,让你在大将军府中反思两月?现在你想躲多躲不了,就陪着我一起种种花,弄弄菜园吧。” “可我现在必须入宫!”齐彻明顾不得其他,起身道,“我有要紧事,一刻也不能耽误!” “有什么要奏禀,等你舅舅回来,让他去就是了,你就乖乖呆在府里,哪也不要去。” “不行,我必须去,不管有什么后果,我都得入宫。” 见齐彻明一步三顿的往外走,霍敏怒道,“彻明!什么时候天家的旨意你都敢违抗了?今日你踏出此门,连累你舅舅不说,更让天家为难,柱国将军公然抗旨,明日军令还听不听!” 字字说在理上,句句扎在心间。 齐彻明握紧了双拳,沉默许久,才伴着泪水艰难开口,“舅母说的是。” “好孩子,别多想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身子养好,”霍敏怜惜的抚摸着他的头发,“你是我养大的,我怎么能不疼你?怎么会不懂你?有些事是急不得的,只能慢慢来,事情慢慢做也就圆上了,越急反而越不成了。” “舅母都知道了?” “你舅舅都与我说了,他一个大老粗,也不知道怎么劝你,所以说给我,让我好好开导你,”霍敏道,“你知天家素来疼你,如今虽让你禁足,却不曾追回任何封赏,难道其中的意思,你看不出来?” 一碗热好的汤药递来,齐彻明一饮而尽,“我知道天家看重我,我不会辜负天家,可我也不想辜负公主。” “哪里就辜负了?”霍敏用帕子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笑道,“天家早就想让你尚公主,如今你自个又愿意,岂不是两全其美?不过是缓些日子罢了,等你再立下战功,求什么天家不许?” “只怕公主不知其中缘故......” “你一受赏便被禁足,如今满朝里议论,公主如何不知?且放宽心吧。” “是了,她定然早已知道了。” 早已知道紫宸宫里发生了什么,知道他最终选择了遣回诸王,而不是...... 此时的定柔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伏在案前痛哭,恨他又一次的言而无信? 齐彻明从袖中取出荷包,托在掌心细看,药粉的清香钻进了他的鼻尖,随着呼出的热气飘到了屋外,飘到了天空,俯视着相隔遥遥的两人...... 一个半月后。 寒风吹了三日,才将大雪吹落,天地间的纷杂皆被掩盖,宫城里只剩下红墙立在白雪中,巍峨静谧。 李定柔坐在书桌前,提笔描摹着窗外屹立的寒枝,数月前那枝上尚缀着馨香的花蕊,如今却光秃秃的承受着冰冷的白雪。 “今年的雪下的真早。” “可不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丹橘倚在熏笼上,垂头理着丝线,“听说匈奴使者昨日入京师觐见,这么大的雪,也不知怎么过来的。” “管他们做什么?”李定柔将笔一搁,“天家准他们觐见,不过是彰显我汉家威仪罢了,回去了好告诉他们单于,中州不是他们能动心思的。” “公主难道不知,这些人是冲着齐小侯爷来的?”丹橘笑道,“听说这次匈奴使者的队伍里,还有一个匈奴公主呢。” “当真?” “自然是真的,从前只听说男子出使,何曾见过女子长途跋涉?这匈奴公主的心思也太明显了,”丹橘将线一圈,“可她哪知道咱们这齐将军,心里早有了人了呢?” “瞧你这几日闲的,倒拿我来打牙了。” “我只不过替公主着急,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小侯爷还被关在将军府,一点消息都没有,公主也不担心?” “有什么担心的?大将军还能待他不好?”李定柔将书卷展开,“他这不是受罚,天家只是在磨他的性子罢了。” “原来只我一人白操心了。” “不是还有嘉柔?她这一个月可愁得不清,你俩一处坐着,倒能聊上半日。” “可惜这么大的雪,要不我说什么也要把公主撺掇到长乐宫去。” 正说笑间,正德宫门被人叩响,原是嘉柔带着侍从冒雪前来。 李定柔忙迎了上去,替她解下大氅,笑道,“什么事,竟冒着这么大的雪来?” “自然是好事!”嘉柔快步走到熏笼旁,暖和了半日,方道,“长秋宫传来消息,陆良娣和太子妃都有了身了。” 第三十章 披风沐雪 “都有了身子?这倒真是个喜事,”见嘉柔不停的搓手,李定柔忙将她的手握住,帮她暖着,“天家和娘娘定是欢喜的。” “天家已经进陆良娣父亲为富平侯,太子妃的父亲为富安侯。” “陆千秋为帝师,如今又特进为侯,只怕太子妃心里......” “太子妃为人木讷,太子哥哥本就不喜,如今又来了个善解人意的陆良娣……”嘉柔摇了摇头,低声道,“若是陆良娣先生下皇孙,只怕日后就是嫡皇孙了。” “太子殿下真有这个心思?”李定柔闻言,眉头一皱,“这可不是小事,轻易废立,就算母后允了,只怕朝臣那也过不去。” “你糊涂了,你忘了陆良娣是什么出身了?太子妃薛氏又是什么出身?” 李定柔一愣,随即笑道,“我当真是糊涂了。” “如今可还觉得过不去吗?” “偏是要我认输吗?好好好,你懂得多,我不及你,”李定柔笑道,“敏柔今日怎么没来?是不是怕冷不愿出来?” “她怕什么冷?早早的往太子的长秋宫中去了。” “去那里做什么?那里人怪多的。” “你不知道吗?匈奴使者带了一名浮屠高僧入朝觐见,此人在西域颇有美名,天家见太子妃和陆良娣都有了身,便命此人留在长秋宫偏殿祈福。” “难怪呢。” “她有了浮屠高僧,哪还记得姐姐?”嘉柔撒娇道,“也只有我罢了,时时惦记着你。” “多亏了你,不然还有谁帮我解闷?” 二人正说笑,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青绮人未至,声先来。 “长公主,嘉柔公主可在殿中?” “在这儿,青绮姑姑有什么急事,冒着风雪来?” 李定柔看着外面天空昏黄,雪珠不断坠落,压了厚厚的一层,又见青绮鞋袜皆湿,忙命人再抬一个熏笼来,给她取暖用。 “公主不必忙,咱们还得一同往融春殿去,天家急召,顾不得这许多了。” “融春殿不是在别宫?这会子这么大雪,到要往那里去?”嘉柔直摆手,“我可不想到外面饮风食雪。” “嘉柔公主,天家的旨意,召诸位公主前往融春殿,皇后娘娘与敏柔公主已经同车去了,咱们也不能耽误了。” “这么大的雪,往融春殿去做什么?” “这哪是奴婢该打听的?到那自然就知道了。” “嘉柔,咱们走吧,”李定柔披上大氅,又令丹橘拿了一套鞋袜出来,“姑姑换上吧,这是丹橘新做的,一次也没上脚,大冷的天,穿着湿袜子可怎么行?” 青绮捧着袜子,半天才哽咽道,“多谢公主。” 李定柔闻言一惊,只笑着摇头,若是旁的侍女为一双袜子心生感激还有可能,青绮身为皇后身边的大女官,什么样的巴结没见过,倒为这么点小事落泪? 可瞧她这模样却也不似作假,李定柔想不明白,只得暂且搁到脑后。 两人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上了暖轿,夹棉的帘子被风吹得高高,挡不住半点雪花,好不容易挨到了宫门,方换了马车。 “奴婢早命人备下了暖炉,”青绮忙忙替她二人整理好,叹道,“这么冷的天,两位公主肯定冻着了,千万别染上风寒。” “青绮姑姑也来坐坐吧,”李定柔道,“我们到底是坐着暖轿来的,姑姑一路踏雪,沾了满身的雪珠,必定更冷。” “奴婢身子结实,不妨事,走一走倒更暖和。” “到底有什么事?”嘉柔歪在李定柔的肩膀上,扁着嘴道,“往前秋猎才去别宫居住,从没有冬天去过呀。” “听说是那个匈奴使者恳请与咱们大周比试呢,”离了宫,青绮方开口道,“天家请公主们去,也是借着机会乐一乐。” “我大周人才济济,他们能比什么?自取其辱罢了。” 听着她二人议论,李定柔却皱紧眉头,沉默不言,这匈奴使者来朝觐见,却提出这般要求,分明是早有准备,想在大周的京城挽回边塞的败北之局,给天子难看。 雪天路滑,马车走走停停,往日半个多时辰的路途直走了一个时候,暖炉也已凉透,大氅也被吹得如寒铁一般。 “可算是到了。” 青绮先下了马车,而后托着她二人下来,李定柔脚一落地,便陷进了雪中,心中纳罕,在京中住了十七年,从没见过这样的大雪,不过一个时辰,便积了这么厚的一层。 许是供秋猎居住,融春殿建造的简单而疏阔,高高的台上矗立着一座巍峨的宫殿,宫殿下方是曲折的垂龙台阶,两边点缀着几个小院,皑皑白雪下,倒更是开阔威严。 侍女撑着伞,送二位公主入殿,青绮则跟在一旁,从偏门悄悄的走到了皇后身侧。 一入殿,一股暖气扑面而来,人也如同浸入温水之中。 李定柔随着指引入了席,方细细打量起座中之人,天子坐在高处,皇后则在一旁摆了小几,天子下方,太子、田相与大将军并坐,几位朝臣依阶入席,一位匈奴装扮的女子坐在皇后下方,其余使者皆坐在外席,殿中四周立满了羽林郎。 环顾四周,都没有齐彻明的席位,看来天子并未打算解了他的禁足。 李定柔一入座,旁边的匈奴女子便回过头来,仔仔细细的将她打量了一番,随即露出了了然的微笑。 “你就是大周朝的黎山长公主?” 李定柔不答。 “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叫李定柔吗?我可常听我王兄提起你……”女子咽下未完的话,只笑道,“你一定没有听清我的话,是不是?” “你说你总听你王兄提起我。” “啊呀,你这个人真是不给人留一点面子,你们中州人不是最讲面子的吗?我王兄就是这样,总是什么都说不明白,叫人听得云里雾里。” “你王兄是谁?” 李定柔不禁皱眉,眼前人不知是打的什么主意,她自生来便在京城,怎么可能认识匈奴人? 第三十一章 讨教蹴鞠 那匈奴女子并不回答,只得意的抿住双唇,晃晃脑袋,好似在挑衅。 李定柔却懒得在搭理她,只盯着案上的菜肴沉思,这些人分明来者不善,毫无归附之意,天家为什么要设下大宴,接待区区来使? “怎么不见你们的鹰扬校尉?”匈奴女子晃着满头的珠玉,左顾右盼,“他还欠着我一个东西呢,我今日定要向他讨回来。” 李定柔闻言,眉头一皱,不动声色的挪开一段距离,眼前人实在叫她厌烦,可大庭广众不好发作、避无可避,只得别过脸去不看那人。 虽她面上无甚反应,心中却早已思虑万千。 边塞打仗,自然是男子征战,齐彻明怎会与这匈奴女子相识? 那女子虽嘴上讨要东西,可分明一副撒娇模样,面上与半分仇怨之色。 虽说齐彻明折去了琢提王廷,震动匈奴龙庭,可素来听说这些塞外之人向来畏威而不怀德,心中悦服也不是不可能。 一个多月未得相见,李定柔虽心中思念,却很是安心,只认定他二人心意是通的,这也就够了,也如今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女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叫她满心酸涩。 “鹰扬校尉与你何干?”嘉柔从一旁探出头来,打量着那女子,“身为使者,只顾着私事,看来匈奴龙庭无人,竟让你一女子出使。” 李定柔见她这般说,忙小声制止,“嘉柔!” “你是何人,竟敢这样与我说话?”那匈奴女子怒道,“你可知我是谁?竟然这样辱我龙庭!” 嘉柔冷笑一声,“那你又知我是谁?” 那女子倒被她问住了,愕然道,“你是谁?” “我是大周的安阳公主,皇后嫡女,你要找的鹰扬校尉,是我的表兄。” “既如此,我便不与你计较,”那女子将头一歪,发丝撒了满肩,“你既是他的妹妹,来日自然也是我的妹妹。” 嘉柔细想了半日,猛然怒道,“厚颜无耻!” 李定柔见她二人这般剑拔弩张,忙将嘉柔拦在身侧,今日乃是天家设宴,若是有什么差错,倒白叫这些人看了笑话去。 殿中人声纷杂,皆在私下交谈,倒也没人注意这里的动静。 片刻之后,泠泠的编钟声响起,纷杂之声尽皆退去,众人正襟危坐。 “今日设宴于此,乃因匈奴使者想讨教我大周蹴鞠之艺,”黄门侍郎道,“十二名羽林郎已候在殿外,敢问天家,是否开局?” 天子不言,只点了点头。 只听吱呀一声响,侧门被尽数推开,帷帐帘幕也高高挂起,寒风裹着雨雪扑来,却在排成一排的暖炉前融化成水。 原来这个这个侧门是与别院相连,打开了便是一个技场,平时定是黄泥覆盖,此时却落着白雪皑皑。 大周的羽林郎穿着一色的朱红短褐,对面站着十二个打扮各异的匈奴人。 “这些人想必是有备而来,”李定柔眉头紧皱,“他们是想在这里挽回塞外之耻,若是我们输了......” “姐姐不必担心,我大周军中皆习蹴鞠,还能打不过这小小的匈奴?”嘉柔恶狠狠的盯着外面,发泄着心里的怒气,“看咱们的羽林郎怎么把他们打的落花流水,求饶都求不成。” “你还气着呢?” “姐姐不生气?表兄都被人惦记上了。” “别胡说。” “这会子不担心,再担心就迟了,”嘉柔叹气道,“敏柔也是的,一双眼珠子黏到那僧侣身上去了,也不怕人看在眼里。” “满宫里,就属你最操心了,敏柔在哪,我瞧瞧?” 李定柔顺着嘉柔的指引看了过去,果见敏柔正打量着末位一人,那人带着白色僧帽,一件金色褂子半披在白色长袍外,神色安然,不为外界所扰。 目光尚未收回,忽听外间一声欢呼,李定柔忙转头去看,原是众郎官赢了一局,殿中众位大臣也一改严肃态度,皆抚掌大赞。 嘉柔将头一扬,得意道,“我就说,咱们大周必是要赢的。” 李定柔也稍稍放下了心,用银签挑了一块冷糕来吃,此时殿中热气蒸腾,吃这个别有一番滋味。 外面院中,郎官奔走突击,里间殿内,众人欢笑畅饮。 大司马正端着酒杯恭祝天子与皇后千秋,素日恭谨的太子也离了席,与富平侯之子陆和光坐在一处观赛。 “兄长还是喜欢蹴鞠啊,”嘉柔叹道,“只有看赛蹴鞠的时候,他才像个少年人。” “太子殿下喜欢蹴鞠?” “很是喜欢,舅舅还给他亲手扎了一个,系满了各色的丝帛,可漂亮了。” “平日见太子谨慎自持,没想到竟喜欢蹴鞠。” “蹴鞠可以说是兄长挚爱,可自从十岁那年摔破了额头,天家就不让他踢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天家是为了社稷考虑。” “母后也是这么说,可自那以后,兄长行事比以前更谨慎了。” “人总是要长大的,”李定柔又挑起一块冷糕,分了一半给嘉柔,“太子要担当社稷,自然要更辛苦些。” “姐姐说的对。” 二人将冷糕送入口中,转头像院外看去,只见藤制的蹴鞠被高高的抛起,一个羽林郎正抬腿去踢,忽有一匈奴人从后面冲出,一脚踹到那郎官腰间,将他踩在脚下。 众人愣神之际,那蹴鞠已经进到大周守界。 “无耻!”旁人尚未回神,韩子越已拍案而起,“这哪是踢蹴鞠?这分明是偷袭!毫无礼义廉耻可言!” 那匈奴女子听了,也起身叫嚣,“我们匈奴人讲究的是实力,谁赢了就赢了,可没有你们大周这么多讨巧的规则!你们有本事,也这么来啊!” “不以为耻,还得意叫嚣!你、你、你......” 众人先时还生气,被韩子越这么一闹,心中怒气也消了大半,忙令人将他劝下。 座首的天子瞧着这闹剧,也不发言,只用目光示意比赛继续。 整个殿中,唯有嘉柔的目光,还一直落在韩子越的身上。 第三十二章 无礼挑衅 一共十一场,已然过去六场,除了第一场是大周胜,余者皆是匈奴赢。 先时那些匈奴人还只用些拳脚,羽林郎还勉强对付,后来越发没了忌惮,只一个劲的追逐殴打,不管什么办法,只把蹴鞠夺来便是。 殿中诸人已是怒不可竭,却又不能因一场蹴鞠向敌国发难。 六场一过,便可歇息半炷香,满身是伤的羽林郎回到殿中,皆是垂头丧气。 太子见状,上前道,“蹴鞠之艺,儿臣也略懂一二,恳请天家允儿臣出赛。” 天子摆了摆手,“不必。” “儿臣定会保护好自己,恳请天家恩准!”太子叩首道,“我泱泱大国,不能为那区区匈奴所辱!” 那太子少傅陆和光见了,也跪地道,“臣同请出赛。” 天子垂眸看着二人,长叹了一口气,仍是摇了摇头。 嘉柔见状,小声问道,“定柔姐姐,是不是因为匈奴人阴险,所以天家不让兄长出战?” 李定柔摇了摇头,“不全是。” “你刚刚不是说了,太子需为社稷爱惜自身么?怎么这会子又不是了?” “平时不游玩嬉闹,乃是爱重自身,如今大周堪堪受辱,太子身为储君,理应身先士卒,鼓震士气。” “那天家为什么不许?” 李定柔看着嘉柔的眼睛,轻声道,“因为天家觉得,太子殿下赢不了。” 储君出赛而败,辱之更甚,这便是座上天子的考量。 殿外鼓点响起,半炷香已燃尽,可显然羽林郎们尚未缓过神来,眉宇间尽是颓唐之气。 正在这时,一匹黑马直冲入殿,马上一人翻身跃下,告罪道,“彻明莽撞,恳请天家恕罪。” 说罢,微微侧身,看了李定柔一眼。 那目光灼热,思念好似要从其中溢出,李定柔心中满是暖气,脸也发烫。 正欢喜时,却听见身旁的匈奴女子低声喊道,“他在看我!我知道他忘不了我,一别数月,他定是也思念着我。” 好似屋顶被砸了一个洞,漫天的风雪只落到了她一人身上,李定柔看了看匈奴女子欢喜的面容,竟怀疑起刚刚齐彻明究竟看的是谁。 难道会错意的人,竟是她不成? 可惜齐彻明已收回目光,在天子的命令下,往内殿换短褐去了。 出来时,他虽穿着与众人一样短褐,外面却绑了一件白色短貂,眉上勒了金绣抹额,被雪地一衬,好似天上仙人一般。 匈奴人见他这般打扮,皆大笑道,“哪里来的粉面郎君,也来讨打。” “讨打?”不知何时,他已将那蹴鞠夺过,直直朝对面扔去,“如今还这般说么?” 被打中的匈奴人跌倒在地,捂着胸口难以起身,地上还散落了一堆碎竹。 “蠢货!还不起来!”那匈奴公主冲着外面骂道,“换了身衣裳就不认识了,中州人的脸就那么难认吗?认不得他是齐彻明吗?” “想不到彻明竟有这般威名了,”天子笑道,“看来此局已无悬念。” 果然天子所言,短短半炷香的功夫,齐彻明踢碎了三个蹴鞠,赢下了五局比赛,大周毫无悬念的扳回了局势。 齐彻明在众人喝彩中走进殿内,跪地道,“天家,蹴鞠小艺,臣下已教会匈奴使者。” “好,入座吧。” 齐彻明得了旨,见李定柔身后有一空席,欢欢喜喜的走了过去,不料天子命侍者搬来小几放在大司马身后,高声请他入座。 无奈之下,只得垂着头又转了回来。 匈奴使者输了一局,心中更是愤恨,那公主起身行礼道,“陛下,我们向大周讨教了蹴鞠,总得表示下感激,听闻大周没有良马,不擅骑射,不如让我等指点一二。” “放肆!” 众臣听闻此言,皆愤怒不已,一时殿中,满是斥责。 天子久不发话,齐彻明略一思索,起身道,“我大周土地广阔,物产丰饶,神弓良马,无所不有,蹴鞠本是不值一提的小艺,我素来驽钝,因今日对手不知蹴鞠,天家方命我上场,骑射之事,我也很是不擅,使者何须扰动济济人才?不如与我一人比试即可。” 一番话,暗中贬低对手行事野蛮,又堵得他们无话可说。 众人皆在心中赞柱国将军年少英杰。 “都说你们中州是礼仪之邦,什么时候男子都欺负起女子来了?”那匈奴公主一扬眉,“我乃日逐提奥单于的妹妹,龙庭的长公主,你们的长公主何在?出来与我比试一番。” 猛然被点名,李定柔下意识的看向座上的天子,而后又看了看齐彻明。 只见他眉头紧皱,满面忧色,早已没有了刚刚的坦荡模样。 众朝臣也是沉默不言,面色各异,许久后,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响起,原是丞相田秉章。 “塞外之族,不识礼数,无礼挑衅,自恃蛮力,实乃不化之辈。” “说了这么一通,就是无人应赛了?”匈奴公主低头向李定柔笑道,“长公主,别人说的不算数,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李定柔抬眸,只见那匈奴公主眼中满是戏谑,好似料定了她会接下一般。 该不该接呢?面前人分明是在挑衅,如果不接,大周便是认了这一局的输,那之前齐彻明拼命博回的胜果,便轻轻松松的被人夺去了。 可她若是接下了,真的有把握胜过这个匈奴公主吗? 虽然她会开弓射箭,可马却是从没有骑过的,她又能有多大的赢面呢? 思虑再三,李定柔起身走到殿中,她迷迷糊糊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儿臣在山中时,随师父们略学得一点骑射,请天家恩准儿臣,与匈奴公主比试一番。” 每一个字都是从她口中吐出,可每一句话都那么缥缈不真实。 好像有另一个人藏在她身体里,草率的替她做了决定。 “定柔,你想好了?” 天子给了她一个拒绝的机会,一个挽回的机会,一个再难得的庇佑。 她本应退后一步,回到自己的席上,可不知为何竟点了点头,“儿臣想好了。” 第三十三章 幸不辱命 融春殿外,两道砖墙围成一圈回型甬道,四个转角皆挂着一个圆形靶,寒风在甬道吹过,将这四个箭靶吹得左摇右晃。 一灰一白两匹马立在巷口,李定柔选了灰色的那匹,在两旁宫人的帮助下,才勉强爬上马去。 “连上马都不会,你还敢跟我比?”匈奴公主灵巧的跃上马,“今日我就是赢了,也不会怎样开心。” “你怎么那么多的话要说?”李定柔握住冰冷的缰绳,“马是我先选的,如今这弓便由你先选吧。” “中州能有什么好弓?”匈奴公主将手一伸,接来一弓,得意道,“我自有我常用的。” 说罢,还特地看了齐彻明一眼。 李定柔不想理她,只用手轻试弓弦,她的力气小,拉不开劲弓。 “我有一物进呈公主,”齐彻明从马鞍上接下一个木盒,捧着走来,“这是天家所赐焦原弓,请公主持此弓比试。” 听见是焦原弓,众人皆伸长了脖子张望,明明盒子尚未开启,却怕被旁人先睹了良弓。 李定柔俯下身,低声说道,“焦原弓虽然好,只怕我拉不开,其实我并不擅骑射。” “公主放心,且打开看看。” 见齐彻明执意如此,李定柔只得依他所言,将木盒掀开,取出弯弓。 那弓较一般凡品更纤长些,通体黑色,日光之下却隐隐流动着红光,好似火种隐藏其中,弦丝极细,不仔细看甚至不能察觉到它的存在。 众人齐声赞道,“好弓,当真好弓。” “此弓威力无穷,即使不拉满,力道也非寻常弓箭可比,公主用此弓,定能获胜。” “你怎么只给她良弓?”匈奴公主见此情景,不满道,“凭什么没有我的?” 齐彻明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头,随即笑道,“您手中那把,想来也不是凡品吧?既用了匈奴的好弓,难道我大周就能自选良弓吗?” 那匈奴女子不知会错了什么意,开心的笑道,“你知道我这是良弓就好。” 选好了马匹,也挑完了弓箭,铜炉里的香已燃起,众人皆坐在高台上紧张的看着此番较量。 一声令下,匈奴公主首先冲了出去,一箭正射在靶心上。 李定柔连忙策马追上,也跟着射出一箭,却扎进了箭靶的边缘,顾不得多想,只得在风雪中追着前方之人的身影。 狂奔了片刻,隐隐瞧见了摇晃的箭靶,李定柔轻拉弓弦,对准靶心,可那风雪将箭靶裹来携去,摇晃个不停,就像是山中扑棱的鸟儿。 是了,鸟儿也是这般扑腾乱飞的,并不比这箭靶安稳。 李定柔闭上眼,细细回忆起赵述教给她的诀窍,再睁眼时,手指一松,利箭破风扎入靶心。 “成了!” 短暂的欢喜后,李定柔忙策马狂奔,按着先前的节奏,将箭射进了第三个靶心。 如今只剩下第四个箭靶了,不仅要正中靶心,更要追上那快要没影的匈奴公主。 以马儿现在奔跑的速度,她是无论如何都超不过前方人的,唯一的办法…… “对不住了。” 最后一根箭被扎进马腹,又带着血肉拔出,剧烈的疼痛使得马匹失控,一路狂奔而去,竟超过了前方的匈奴公主。 眼见第四个箭靶将至,马却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李定柔只得握紧了羽箭,瞅准时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将箭簇扎进了靶心里。 “赢了!” 坠马的惯性将她从高处甩落,又在雪地里滚上了几圈,双手皆被砖石擦出了血痕。 可让她想不到的危险还在后面,赶上来的匈奴公主满是怒气,依旧不停的抽打胯下的马,丝毫没有止步的意思。 李定柔很想逃离,可全身散架般的剧痛,令她无法动弹,马蹄越来越近,一声声好似要将她的生命踏碎。 风雪渐止,高台上的人见此情景,皆是面色大变。 一向从容的天子,面色铁青的冲了下来,皇后与大司马也毫无仪态的往这边跑来。 可一切都太迟…… 没人能救的下她…… 李定柔绝望的闭上双眼,却久久未等到马蹄的落下,睁眼一看,只见那白马在主人的控制下原地打转,想退却不得退。 “你……”那匈奴公主抖着手指着李定柔,“你的……” “什么?” “你的后面……” 见她这般恐惧,李定柔也顿感不安,挣扎着往后看去。 只见一只瘦骨嶙峋的白虎,正一步步的缓缓走来,一会打量着李定柔,一会打量着远处的白马,好像在思考着选择哪一个做猎物。 “遇见老虎,是没有活路的,”匈奴公主面色惨白,扬起马鞭,“我救不了你,你可别怪我。” “别!” 马走了,猎物便只剩下她了,如今又受了伤,哪里还有生天可逃? 恐惧到极致,世间反而都清明了,一切声响都被收进了眼底。 众人呼喊着驱虎救公主,羽林郎执戟奔来,敏柔的啜泣声,嘉柔大喊着快跑,还有她的父亲,大周的天子,正泣血般呼喊着她的名字。 “定柔、定柔!” 白虎越来越近,咆哮声也越发清晰,手中的残雪化成了冰水,李定柔浑身颤抖。 一道力量从侧方冲来,抱着她连滚数圈,撞上墙壁才停下,另有一人持剑于前,挡住白虎去路。 “带她走!” “多谢了。” 齐彻明将李定柔抱起,一步不停的往高台奔去,赶来的羽林郎见那匈奴人与白虎缠斗,忙冲了上去,围在四周,折腾了许久,众人才将白虎制服。 齐彻明抱着李定柔进了融春殿,早已侯着的太医忙上前请脉,待确认无大碍后,众人方安下心来,皆暗叹侥幸。 “定柔,”天子一反往日之态,拉着她的手,眼眶通红的问道,“可有任何不适?若有什么千万要说出来,你可知……” 不及哽咽,已是泣不成声。 “父亲……” “你说,怎么了?可是哪里疼?是不是上药的地方疼了?还是伤到了肺腑?” 李定柔摇了摇头,忍着疼痛说道,“不疼,只是想问问,是我大周赢了吗?” 第三十四章 各怀心思 万料不到她劫后余生,仍想着赛事,天子心中一震,忙道,“赢了,是你赢了。” “那我也没有给父亲丢人了,”李定柔放下心来,“其实我并不会骑马,只是用利箭扎伤了马腹,所以才跑在了前头,这冰天雪地的,也不知那伤马跑到何处去了。” “放心,会有人去寻回来。” 一场宴会,闹成这般模样,众人皆是心魂难定,纷纷告退。 原本气势汹汹的匈奴人,一连输了两场,颜面尽失,也垂首离去。 风雪依然未停,匈奴公主披着大氅,高坐在马上,除了身后跟着的十几名使者外,另有一人随侍一旁。 “都走了这么远了,你还装模做样?”匈奴公主隐隐含着怒气,“今日为什么要冲上去?你可知有多危险?” “丽穆娅,你不该逼着她同你比试。” “我何曾逼她?接不接受那是她的事,难道我要看着龙庭受辱,而无一丝反抗?” “你曾答应过,此番前来,绝不会节外生枝。”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自己做了什么?”丽穆娅眼眶里涌出泪珠,“身为大单于,你竟然去捕猛虎,若是有了什么好歹,你让匈奴五部怎么办?” “大周长公主若是被白虎衔去,你觉得咱们还能从这里离开?” “别找这么多的理由,你以为我不知道?分明就是你心里放不下她!若是真这么想她,去相认便是了,又这么装模作样干什么?你不是我大漠的男儿!” 发完了火,丽穆娅扬起马鞭,踏雪而去。 身后众人见大单于被公主责骂了一顿,也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装作风大雪大,听不见究竟说了什么。 一个别宫,三侧大门洞开。 太子殿下与陆和光同乘马车,晃晃悠悠的往宫中行去。 “和光,我心里很不痛快,”太子声音平静,“可我却不能说。” “此处只有臣一人。” “太傅教我,君子须守礼自持,杜绝妄心。” “君子也是人,”陆和光佝偻下身子,“端庄的坐久了,也想不顾仪容的歇上一歇。” 太子闻言笑道,“你总是懂我的心思,这天底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我有多累呢?” “天家知道,皇后知道,良娣知道。” 太子苦涩一笑,“天家?今日大周连败,我请出赛,天家却只等着齐彻明前来,在他心里,只有齐彻明才堪大用,而我,不过就是一个立给大周的储君。” “太子殿下身份贵重,如何能与那些蛮人共赛蹴鞠?天家这般安排,也是为了太子殿下考虑。” “才说你懂我,现在又这样说?”太子瞥了一眼陆和光,“若是你肚子里只有这些话,请免开尊口。” 陆和光闻言大笑,“说完了该说的话,才能说不该说的话,太子殿下既然心中已有了计较,又何必我多言呢?” “我又能如何?如今宋显当了大司马,齐彻明成了柱国将军,权倾朝野......就连我见了,也得对他们恭敬有加,天家只恨齐彻明不是他的儿子,只恨不能将大周交到他手中。” “天家素来喜欢扶持外戚,许氏倒台后,邓氏兴盛一时,如今宋齐两门霸住朝堂,谁知明日是谁得了恩宠?”陆和光悠悠的说道,“可不论这些外戚如何霸权,这天下终究是李家的天下,到不了旁人手中。” 一句扶持外戚,倒让太子心中一动,他看了眼陆和光,心中有了计较。 众人散尽后,融春殿各门紧闭,厚厚的帷帐落下,熏笼铜炉里暖气氤氲。 见李定柔伤势无碍,天子与皇后并两位公主,方往前殿去用晚膳,齐彻明却不肯同去,只坐在殿内,用筷子夹着梅饼在炉子上烘着。 两人一个多月未见,一时见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殿内不停的有侍女进进出出,为他二人送来天子赐菜。 李定柔靠着丹橘略吃了两筷子,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忙摇了摇头,命人端下去。 “公主怎么不吃?”丹橘忧心道,“这都是公主素日爱吃的,可是身上疼,吃不下?” “你别担心,只是菜有些凉了,我吃着觉得腻得慌。” “那我让厨监把菜热一热,再端来给公主,可好?” “费那个事做什么?我也不饿。” “又是坠马,又是受伤的,不吃东西也怎么好呢?”丹橘说着便落下泪来,“我今日唬的魂魄都飞了,若不是齐小侯爷及时救下公主,可怎么好。” “已经没事了,你还哭什么?”若不是手受了伤,李定柔真想掐掐丹橘的脸蛋,“你现在又提这事儿,存心让我今夜睡不着觉,是不是?” “哎呀,该死该死,我怎么没想到这个,”丹橘忙摆手道,“我不提了,再不提了。” 二人嬉闹的片刻里,齐彻明已经将梅饼烘好,托到李定柔面前。 “尝尝吧,热着呢。” 李定柔才吃过两筷子饭食,此时见了这饼只想皱眉,可一想到这是齐彻明捧来的,实在不忍心回绝,只得强忍着恶心,咬下一口。 酸甜的馅料被热气包裹着,熨帖到心里。 焦黄的饼皮下,是梅子蕊混着冰糖舂成的酱,一口咬下,热气腾腾,甜香扑鼻。 “这是什么糕饼?这么好吃?”李定柔忙又咬下一口,鼓着嘴问道,“你倒藏着好东西,见我今日伤成这样了,才舍得拿出来。” “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哪里知道你喜欢?”齐彻明见她吃完,忙又递上一个,“慢点吃,不跟你抢的。” “一共只有两个?” “你一个姑娘家,还想吃几个?”齐彻明苦笑不得,“这原是天家召我进宫,舅母怕我路上饿着,非揣给我的,我想着你受了伤,定是不想那些没味的,便将这梅饼烘了,让你尝尝。” “今年的梅花还没开,怎么做的梅饼?” “自然是去年攒的梅蕊做的酱,哪有现舂的?也不干净。” “原来是梅蕊,我说怎么这样嫩。” “你若是喜欢,我烦舅母多做一点,带给你就是了。” 第三十五章 为我知己 “怎么?天家已经解了你的禁足了?”李定柔笑道,“今日不过是来让你赛蹴鞠,哪里就准你出入宫廷了?” 说起禁足之事,齐彻明垂了头,小声问道,“我禁足的事,你也知道缘故吧?” 时间虽然过去了,事情却没有过去,要怎么解释他的选择? 李定柔会原谅他吗? 还会是会像当初那样,温柔的说着无情的话。 “我的正德殿又不是在什么不见人迹的孤岛仙山,满宫里都传遍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 “你既然知道了,可有什么话与我说?” 李定柔不解他话中意思,眉头一皱,“我能有什么话说?” 心里想到,齐彻明今日来此,什么话都不曾说,倒先来问她的话? 那个匈奴公主的事,可从来没听他提起过。 “当真无话与我说?”齐彻明头埋的更深,盯着割成小块的地砖,“若是真的无话说,那我也得回去了。” 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平白的给李定柔添堵吗? 若是面前人不想看见他,他宁愿立刻从这里消失,永永远远的不出现在在她的眼前。 有什么资格要求原谅呢?只求她安宁顺心便罢了。 他甚至无法解释,也无法责怪旁人,一切都是自己做的选择。 甚至重来一次,都无法说出后悔。 “你要回去了?既如此,便请吧。” 李定柔心想,许久不见了,今日又出了这样的大事,他倒轻飘飘的说没事的话,自个就要回去了。 天家都不曾命人来催他,他倒要忙着回去? 难道一个多月不见,心都冷了不成。 想到自个连日来的思念,倒觉得笑话一场,顿时心灰了大半,泪也滚了下来。 齐彻明见她这般说了,眼都不敢抬,只低着头往殿外走去,丹橘见他二人一个面色如灰,一个不停落泪,想拦也不敢拦,想劝也不知如何劝。 走到门口时,齐彻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竟见李定柔正靠在榻上落泪,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双手上裹着的布都被泪水打湿。 “你......”齐彻明好似傻了一般,立在原地,“你怎么哭了?” “我为什么哭了,与你什么相干?” “你是为我哭了?” 李定柔听见这话,又气又恼,“谁为你哭了,赶紧离了我眼前去,再别来烦我。” 齐彻明却恍若不闻,只走过去,蹲在她跟前道,“定柔,你为什么哭?” 见李定柔不答,他又追问道,“你是不是恨我未请天家赐婚?是我对不住你,你别哭,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你以为我气这个?”李定柔将身子一转,“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小性的人?” “不是......” “你觉得我是一个女子,家国大事都不会看在眼里,只把儿女私情放在心中,是不是?” “不是的,定柔。” “怎么不是,你不就是这个意思?从前我还觉得你与旁人不一样,如今你也是这般想,真叫我......往日的话,我也是白说了。” “你说的话,我从来没忘,且不说往日,今日你为大周挣下的,就算是男子也比不上,我怎么可能那么想?我只是......” “只是什么,你倒是说。” “我只是怕,怕你觉得是我无心,毕竟我从前......难道你不明白,其实放不下的是我,我真怕这两个月里,天家已重新给你指了婚,你都十七了......” “齐彻明!我十七怎么了?” “我、我、我......”齐彻明猛地被这么一吼,吓得跌坐到地上,“我没有嫌你年长的意思。” “你还说出来。” 李定柔气的满面通红,众侍女也捂嘴偷笑。 “怎么了这是?”青绮提着灯进来,“前殿听见吵闹,天家让我来瞧瞧出了什么事?” 丹橘忙迎上去道,“青绮姑姑,小侯爷在殿中摔了一跤,惹得公主发笑,我们奴婢也没忍住,因而吵闹了些。” “小侯爷今日挡虎那样威猛,这会子倒脚滑了?”青绮了然的笑笑,“我得去前殿,将这事说给天家与娘娘听。” 青绮走后,齐彻明也未起身,只坐在地上,小声问道,“我能起来说话吗?” “是我推你的?” “不是不是,”齐彻明忙站起了身,“定柔,我是个普通人,也会糊涂,也会害怕,我害怕你生气,不是觉得你如何,是担心我自个不好,担心我哪句话没说明白,哪件做的错了,伤了你还不知道,从前对你说那般刻薄的话,我至今懊悔。” 见他这般言语,李定柔的心也软下来,“从前的事只是从前的事,我早就忘干净了,只有你自个还记着,有这想以前的功夫,倒不如想想今日。” “今日?” “那个匈奴公主,你今日为什么盯着她看?” “我何曾看她?”齐彻明急道,“我分明是在看、看......” 李定柔知他未尽之言,心里偷偷欢喜,面上却装得冷漠,只说道,“我坐旁边可都听到了,你们是旧相识,她还说你欠着她一样东西呢。” “我何曾见过她?”齐彻明急得直挠头,“更别谈欠她什么东西了!她一个匈奴女子,我能欠她什么?”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李定柔憋着笑,“许是你在边地时,当真带走了人家什么东西,不然她一个女子,怎能不远万里来此?” “哎呀!我现在就去驿馆,非当面问清不可!” “你现在是要离了这里找她去了?我知道你惦记着她,所以找了借口急着走呢。” “我......” 见齐彻明颓唐的坐了下来,满脸委屈,李定柔忙止住了玩笑的心思,安慰道,“可别当真,我不过是见你着急解释,心中欢喜,便忍不住多逗了你几句。” “不骗我?”齐彻明将信将疑道,“是见我急了安抚我,还是心里当真这么想?” “自然是真心的,若是旁人我才懒得管呢。” “定柔......” “你若不在融春殿用膳,便拜别天家早点回大将军府去吧,路上积了那么大的雪,天黑了不好走。” 第三十六章 幻梦一场 “可我放心不下你……” “天家和娘娘在,有什么不放心的?快些回吧,你舅舅、舅母定等着回去为你庆功呢,”李定柔抬起裹着布的手,嘱咐道,“明日再来,多带些梅饼。” “放心,明儿一早我就送来。” “大冷天的忙什么?待午后暖和了再来吧。” 齐彻明点点头,回身三四次,仍旧不舍得挪步向前。 就在他下定决心踏出殿去的那一刻,李定柔忽然喊道,“彻明,我有一事忘了说了。” 齐彻明忙回身道,“什么事?” “今日与你一同来救我的那个匈奴人,你可认识?” “我……不认识。” 齐彻明说了假话,听到那人说话的一瞬间,他就知道此人是谁,可他还是不愿告诉李定柔,大漠孤远,只要瞒过了今日,他们二人此生也不会有相见的机会。 “也是,你怎么会认识匈奴使者。” “公主是想赏赐那人?倒也不必操心,天家早就命人送去黄金和布匹了。”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想这事了,”李定柔笑道,“我先前瞧着那些人蹴鞠不守规则,心中很是不屑,可我不屑之辈,却不顾生死救下一个敌国之人,倒叫我刮目相看了,想来人是不能一眼看尽的。” “公主只对别人刮目相看,那我呢?”齐彻明酸溜溜的说道,“可有什么想赏赐我的?” “我不是给过你荷包了?” “都剪坏了。” “你不是还有一个旧的?” “又不好看。” “那你还我!” “不给,”齐彻明摇摇头,“虽不好看,但我很是喜欢。” 说罢,也不待李定柔开口,便往前殿大步走去。 “一会像个大人,一会又像个小孩,”李定柔笑叹道,“说出去谁信,柱国将军竟是这么个模样?” “齐小侯爷也就对公主一人这样罢了,”丹橘在一旁笑道,“旁人面前可都稳重的很。” 李定柔正要开口,忽见敏柔冲了进去,嘉柔也紧随其后。 “今日可真是吓死我了,”敏柔直拍胸口,“看见那雪中跑出个白虎,我魂魄都飞到九霄外去了,连气都喘不上了。” “你好好坐在高台上,吓的这么个样,”嘉柔揶揄道,“定柔姐姐才是身处险境的那个人好吧?” “定柔姐姐,你不怕吗?” “怕,怎么不怕。” “还好彻明哥哥及时出现,将姐姐救了下来,”嘉柔拍手道,“就像书里写的那样。” 敏柔闻言,皱眉问道,“你读的什么书?” 嘉柔自知失言,忙将话题岔开,“听说这白虎原是养在围场供秋猎用的,因突然下了大雪,未来得及运走,看守的人也失职,让这虎跑了出来,天家已经下令严办了。” “这十多年来,天家都不曾踏足围场,这些人自然也是懒怠了,才出了这等事。” 李定柔心知此事定要牵出大狱,却也无法开口相劝,这等失职是从上到下的懈怠,围场乃是供皇族狩猎用,天子虽不踏足,每年拨下的银两却能堆得山高,如今却出了这等事,只怕要从太府开始查办了。 “定柔姐姐,今天冲上去的那个匈奴人,你可记得?”嘉柔道,“生死攸关之事,他们有那么好心来救咱们?只怕别有所图,可要当心。” “左不过是要些赏赐罢了,”敏柔无奈叹道,“嘉柔,你怎么总是把人想的那样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劝你也小心些,可别真信了那个所谓的‘高僧’。” “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不如请摩什来为定柔姐姐念一段经,定定心神。” “妖僧。” “嘉柔你说什么?” “把你的心智都迷住了。” “好了好了,别吵了,”李定柔见他二人拌嘴,一边笑一边劝道,“敏柔也是好意,我素来也爱读些浮屠经书,若是大师愿意,请来一见也是好事。” “姐姐你就宠着敏柔罢,请来一见?一个小小僧人何须用请?” “咱们待他有礼,等回了西域,他自然会向那些人说咱们大周的好,”李定柔问道,“既是随匈奴使者前来,也随他们一同走吗?” 敏柔摇摇头,“摩什说要留在这里学习中州文化。” “摩什、摩什,一口一个摩什,成什么体统。” “嘉柔,你今日发的什么疯?” 眼见二人又拌起嘴来,李定柔正要劝解,却听天子声音传来。 “在前殿没有一句话说,一到这后面就吵个不停,再这样就回宫里去,别在这里呆着了。” “父亲,两位妹妹原是逗我开心,为我解闷的,并没有争吵。” “你既如此说,便罢了。” 天子声音冷淡,丝毫没有之前的关切怜爱,李定柔甚至怀疑,天子今日那泣血般的呼喊,只要她产生的幻觉。 可刚回来时,天子的关心的的确确是真的,是被所有人看在眼里的,绝不是她一人的妄想。 她想不明白,天子为何总是这般反复无常,一时像她挚爱的父亲,一时又像一个无私的君主。 “天家和娘娘是要回宫去了?”李定柔挣扎着起身,“定柔不便送了,请天家恕罪。” 天子见她刚刚唤父亲,又转头称天家,愣了一下,良久才道,“你在这里好好歇着,敏柔和嘉柔也留下陪你,等过两日身上好些,再回宫不迟。” “多谢天家体谅。” 许是听不得她突然生疏的称呼,天子只摆了摆手,便走了出去。 没过一会,皇后娘娘也来此细细嘱咐了一番。 “原是不急着回去的,可驿馆传来了消息,匈奴使臣请返,天家才要回去与朝臣共议文书,”皇后拉着定柔的手道,“可千万注意着,这手碰不得水,你今日拼着性命不要,为大周长了脸,天家和众位大臣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倒也是因祸得福了,以后若是……” 门外侍者来请,皇后只得打住了话头,依依不舍的离去,一边走一边交待,“敏柔、嘉柔,可要照顾好你们定柔姐姐,回宫要是瘦了,我只拿你们是问。” 第三十七章 黑衣少年 李定柔并不知道,离了融春殿的齐彻明,并未回大将军府,反而驾着马直奔驿馆。 “柱国将军怎么来了此地?”驿丞赵议方见他来此,急忙迎了上去,“可是天家有什么旨意?” “匈奴使臣在哪?” 见齐彻明气势汹汹,又丝毫未提受天子之命,赵议方心中顿感不妙,今日融春殿他也听说了些,只怕这齐将军是来找匈奴使臣寻仇的。 若是旁人,不管怎么尊贵,他都不会阻拦,谁不知道天家心中齐将军胜过太子殿下?可今日这驿馆里住的是匈奴使臣,事关两国邦交,此等重责叫他如何担当? 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道,“将军,你是战场上拼杀过的,也知道边地百姓有多苦,今日在驿馆动的一个拳头,到了边地就是一场大战啊,万望将军仔细思虑。” “你让开。” “将军又何必与一个女子计较,那匈奴公主乃是一蛮邦女子,举止言行无度也是自然,何须挂在心上?” “我何时说要来寻她?”齐彻明强忍怒气,“今日融春殿一匈奴使臣孤身挡虎,我受天家之命,来传赏赐的口谕。” “天家先前已派人赏赐,怎么又赏?”赵议方将信将疑,“若说赏赐,怎么不见齐将军带着东西和宫内侍者?” “你若是不信,大可往宫中请旨去!我念你严谨,与你聒噪了半日,怎么?是不是得把天家请来,亲自请你放行才可?” 驿馆混了几年,接待各位使者,送走列位大臣,赵议方何等精明,已猜到齐彻明不过是假托天子口谕,可他若是拦着,闹到了宫里,只怕天子还是护着这个少年将军。 可若不拦,这一场大闹,他也讨不下任何好。 左思右想后,只得艰难劝道,“有没有口谕,将军知道,我也知道,若是进宫面见了天家,假的也成了真的,可将军想过没有,今日在京城驿馆便能假传口谕,明日在边塞不是要矫诏?” “你!” “就算天家信任,丞相信不信?大司农信不信?满朝公卿信不信?”赵议方痛心疾首的说道,“难道将军要为了一时之怒,毁了天家在边地的部署?没了将军,只怕战事要多打二十年!” 齐彻明先是怒极,随后冷笑,继而玩味看着眼前慷慨激昂的赵议方。 “你说完了?” “臣说完了,要怎么责罚,听凭将军处置。” 齐彻明冷笑一声,抽出腰间佩剑,“你自请处置,我也只能成全你了。” 没想到来真的,赵议方顿时双膝一软,跪地大喊,“别别别,有什么事还是可以商量的。” “怎么商量?”齐彻明用手指抹了抹剑锋,“让我进去?” “这、这、这......容我想想。” “想了半日,还没想好?” “我、我、我......”驿丞眼睛一闭,认命的扬起头,“我不能放将军进去,要怎么处置,就、就、就来吧。” “你叫什么名字?” “啊?”未料有此一问,赵议方愣愣的答道,“臣姓赵名议方,议论的议,方略的方。” “我,齐渭北,”齐彻明将剑放回剑鞘,“字彻明。” “知道知道,大周的成义侯,柱国将军齐渭北,天家赐字彻明。” “你我互通名姓,以后便是朋友,起来吧。” “什么?”赵议方懵懵的站起身,指了指自己,“我跟你,是朋友了?” “你不愿意?” 赵议方暗自思忖,难道这齐将军从武力改成怀柔了?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拉拢他? “愿意是愿意,不过就算咱们成了朋友,我也不会放你进去的,我是大周的臣子,我是忠于天子的,做人是要有骨气的。” “我就是欣赏你这份骨气,回头我请天家将你调到我麾下,随我出征。” “什、什么?出征?不不不,我不会兵法,哪里能像将军这般神勇,能在战场上厮杀。” 开什么玩笑?这小将军分明是在报复他!去了那苦寒之地,还不要了他的命? “军中最需要你这样有忠心、有骨气、有原则的人,”齐彻明翻身上马,笑道,“今日多亏你劝醒了我,这么个良师益友,我如何舍得让你在这驿馆呆着?且不浪费了你一身的本领?” 见齐彻明策马欲走,赵议方忙攀着马鞍道,“将军、柱国将军,您大人有大量,怎么与我们这些小人一般见识呢?我待在驿馆就挺好的,这里也需要人才啊!” “无需多言,明日自有人带你去军中。” 见已成定局,赵议方坐在地上,甩着袖子大哭,“哎呀!好不容易才谋到的清闲差事,飞了!飞了!” 在驿馆纠缠了半日,天色早已黑透,齐彻明握着缰绳,慢慢悠悠的往将军府去。 深夜寂静,白日繁华的道路上,只有木板搭成的摊子,空荡荡的矗立在楼阁之前,户户门窗紧闭,只有落雪遥遥的映着月光,无限清冷。 行至巷口处,一阵寒风从甬道吹来,齐彻明猛地睁开双眸,冷声道,“出来。” “你还是这般敏锐,”墙头跳下一黑衣少年,“大漠一别,已经有两月未见了。” “今日在融春殿不是已经见过了吗?”齐彻明坐在马上,睨着地上那人,“只身挡虎,真是好胆识啊。” 少年笑道,“彼此彼此。” “说吧,你究竟是何人?” 这少年一口中州话,丝毫没有边地口音,分明就是长在大周。 “你不是知道了?我是匈奴使臣,”少年笑道,“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你若是匈奴使臣,为何会与定柔相识?”齐彻明剑已横起,“不管你是谁,既然已经送上门来,断没有逃脱的道理。” “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少年轻巧的避过剑锋,笑道,“如今我等仰慕中州,来此觐见,你倒要对我动武?” “你夜中出逃,已违了宵禁之令,我这是在捉拿贼寇!” “齐将军,你可知那日在大漠,我明明有重兵相随,为何却放孤身一人的你离去?”少年打了个响指,四周立时跳出数十人,“因为我知道,一旦动了你,大周必定踏平匈奴五部,你是个明白人,可知道我话里的意思?” 第三十八章 我不信命 “你不过是想说,我今日若动了你,匈奴也不会让我大周安宁罢了,”齐彻明冷笑一声,“只是不知道,没了你这大单于,匈奴五部还能不能共朝龙庭。” 少年抚掌笑道,“齐将军果然好眼力。” “不敢当,我乃大周将士,怎能不知敌国之政?老单于一死,你们龙庭闹了个天翻地覆,没想到最后这位子倒落在了你小子手中。” 听他这般无礼之言,侍卫在一旁的匈奴人,皆冲了上去。 “竟敢对大单于无礼!” “那日放过了这小子,今日在中州的地界上了结了他!” 众人疾速奔来,齐彻明不闪不避,待到近时,双脚一踢矮墙,身子一偏,直直的将剑尖递到了那匈奴单于的喉间。 “大单于!” 众人连忙回身相护,齐彻明一个旋身,将其尽数击退。 见那少年站在原地,凝视剑尖,齐彻明笑道,“今日见你不顾生死挡虎,还以为你有几分功夫傍身,想不到连这都避不过去,原来是我高看了你。” “我确实不会什么功夫,”少年从容抬指,推开剑锋,“不像你,生来便有天子教导。” “既如此,乖乖投降,”齐彻明微微用力,将剑递得更深了一分,“随我谒见天子,还能封你一个承恩侯。” “齐将军这般想让我进宫?”少年笑道,“当日我在大漠托你带的话,可有说给我李姐姐听吗?许久不见,姐姐定是很想我。” “你敢亵渎公主!” “我何曾亵渎?我与定柔姐姐是至交,所以虽无武艺傍身,今日也不顾生死的去降服猛虎,保她平安,哪像将军身手不凡,毫发无伤,定柔若是知道今日救她的人是我,不知该心疼成什么样?”少年玩味的笑笑,“我听说齐将军拒了天子赐婚,我匈奴倒是愿意与中州结秦晋之好,愿求公主做我的大阏氏。” 齐彻明见他言语越发亲昵,早已怒不可竭,“凭你也敢肖想定柔!” 正要提剑去刺,忽见那少年身后甩来一根长鞭,将他高高卷起,甩到了墙后。 本警惕的立在齐彻明身侧的几个匈奴大汉,见状也不再纠缠,纷纷跃墙而去。 “别走!” 齐彻明连忙提剑去追,不想那鞭子又一次甩来,击在他跟前。 “鹰扬校尉,不对,你现在是柱国将军了,”站在屋顶的丽穆娅将手一伸,笑道,“可还记得你拿走了我的东西么?” 齐彻明无心与她纠缠,只冷冷的说道,“不记得,识相的话,就赶紧让开。” “今日还在殿上瞧我,这会倒翻脸不认了?”丽穆娅先是皱眉,随即又笑道,“你是不好意思了?是不是?这里又没人,怕什么?” “你是不是个女子?竟说出这样无礼的话。” 齐彻明不想再搭理,收剑入鞘,正要跃墙追上,身后却有一阵疾风袭来,他想也不想,当即抽剑去斩,怎料那鞭子看着柔软,实则是精铁环环铸成,任他劈来砍去,丝毫不见损毁。 丽穆娅站在高处,一抬手便将他逼着东躲西避,不得脱身。 可惜他身上只带了一把剑,若是有弓,倒能脱身。 “小将军,你若是说出你欠我什么,我现下便收手,如何?” 齐彻明满身尘土,却只皱眉不言。 “我听我王兄说了,你只身返回去找那女子送你的荷包,怎么她的东西就是好的,我的就不是好的?”丽穆娅怒极,又一鞭子抽下,“你可知我十五色的彩帛,是我这些年的生辰礼制成,只留给心爱男子的定情之物!” “什么彩帛?” “那日在琢提王廷的事,你都忘光了?” 一提琢提王廷,齐彻明猛然想起那夜里,他们护送被掳掠的边民时,确实有一个裹着头巾的女子塞了一根彩色的帛带来,他当时也没多想,只以为不过是边民的谢礼,转手就送给身边的虎牙营了,连是谁接去的都不知道,哪知道竟有这样的渊源? “那日在琢提王廷的女子是你?” “当然是我,我这么好看,你都不曾记住?” “你长什么样,与我何干?”齐彻明提剑自卫,冷声道,“只恨当时不知你潜藏其中,漏了你这个龙庭公主。” “你在骗我,你当时明明对我笑来着!” “折去琢提王廷,我为何不笑?”齐彻明道,“我心中已有了人,立下战功便可求娶,我自然欢欣,今日你害她坠马遇险,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 “那个长公主有什么好?你们一个两个的,心里都只有她!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个能活得长的!” 丽穆娅不知道,她一时的怒话,正说到了齐彻明心里的隐痛,栖碧山归途下毒之事,早就断了线索,因他的疏忽,李定柔才落下了病根,虽看着与常人差别不大,可到底是损了天年。 平日旁人不提,他心中尚懊悔不已,如今被人戳到了痛处,岂能干休。 那鞭子再袭来时,齐彻明毫不避让,迎着那劲风用手接下,使了十分的力气提剑斩下,只听一声脆响,鞭子被斩下些许,那剑也被崩成两节。 “就算用自己来拼又怎样?还不是只能斩下这些许?”丽穆娅不明白他为何这般执着,“你的剑也断了,拿什么跟我斗?就算我现在放你走,我王兄也早没了人影,你这么不要命,到底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我只做该做的事。” “你是不是想立了功,去娶那个长公主?你就死心吧,你做不到的,”丽穆娅将鞭子收回,“我王兄要娶她做大阏氏,她就一定会是大阏氏。” “我大周天子,不会让女子去和亲!” “世间的事,不是依你所想,天神早已经将一切定下了,”丽穆娅同情起眼前这个执着的男子,“就算你不信天神,也该信你们大周的宿命,你难道不知道你们中州有一个传闻......” 不待她说完,齐彻明便已打断,一字一句,沉声说道,“我不信命。” 第三十九章 是我挚友 “今日你说得这样轻巧,只盼来日得知真相后悔时,不要懊恼未听我的告诫,”丽穆娅忍着泪水说道,“人是斗不过命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那个长公主绝对不属于你。” “我说过,我不信你们的天神,更不信所谓的宿命。” 齐彻明刚刚说罢,一支利箭擦着他耳边飞过,扎在了屋脊上,丽穆娅左右一看,不见人影,料不准有几人埋伏,迅速收了鞭子,跃进了黑暗。 “没想到,我有当神箭手的天赋呀!”赵议方从墙后探出了脑袋,得意的笑道,“齐将军都降服不了的人,竟然被我一下给逼走了,说出去谁信呢?” “不如我帮你说说?指不定旁人就信了呢?” “不敢不敢,”齐彻明一说话,赵议方立马怂了下去,“将军何等人才,我怎敢与将军比肩?” 并不理他的奉承,齐彻明只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哎呀,差点把正事忘了!”赵议方膝盖一软,跪地道,“柱国将军发发散心,就容我留在驿站吧,我无甚才能,去到军中也是给将军添乱不是?” “可我瞧你却很好,”齐彻明手肘撑在膝盖上,强忍着疼痛,“刚刚都敢对匈奴公主放箭了,临危不乱,战场上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 “误会,实在是误会,那一箭其实是我手抖放出去的。” “你说你放了那一箭,回头到了驿馆了,怎么面对那匈奴公主呢?” “黑夜里做的事,还能放到明面上说?”赵议方捂着嘴,小声笑道,“他们偷偷送了那小单于出城去,难道还敢跟咱们撕破脸?明日见了,自然还是面上和和气气的,我都知道的礼,将军难道不懂?” “说你是人才,你还不认,安抚西域诸国,最需要你这样厚脸皮的人。” “将军这是哪的话?” “你既出来了,此时定是副丞留守驿站?” “是是是,我们已然交接,所以我才有空来求将军不是。” 齐彻明点点头,“正好,我的马也没了,你扶我回大将军府去吧。” “那我求将军的事?” “自然是不准。” 赵议方闻言,又哭天喊地了一通,见齐彻明不为所动,只得抹干了好不容易挤出的几滴眼泪,扶着他慢慢的往大将军府去。 大将军府不受宵禁管制,因而门外仍挑着灯,几个苍头奴站在阶上,见齐彻明归来,一面命人前去禀报,一面冲下阶来将他扶着往里间去。 “派人去别宫里打听,说你早回来了,你舅舅晚间应召往紫宸宫去了,我一个人真拿不定主意,”霍敏气道,“你倒好,在外面胡闹了半夜才回来,可知我有多担心。” “是彻明错了,舅母莫气。” “说吧,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 一旁的赵议方听了,立马凑上前道,“哪里敢劳烦安文君,我来伺候柱国将军吧,安文君熬了本夜,该早些歇着才是。” “这位是?” 霍敏疑惑的看了眼赵议方,天子赐封她为安文君,已是十多年前的旧事,因大将军不喜招摇,渐渐便无人提及,这个年轻人怎么会知道这事? 怕是个很会在巴结人上下功夫的。 “我是赵议方,安文君唤我议方便可,我一见安文君便觉亲切非常,心里都热乎乎的。” 齐彻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无奈的说道,“舅母别怕,这是我的好友赵议方,是东郊驿所的驿丞,我回来时遇到几个贼人,刚巧是他救下我,一路送我回头。” 霍敏听见这话,把心中刚升起的厌恶尽数消了,忙道,“怎么遇上贼人了?你们可伤着没有?要不要往请太医去?” “不妨事,一些皮肉伤,只是饿得很。” 今日出门时,霍敏塞给他的梅饼一个都没吃,就这么空着肚子熬到了晚间,又经了那样一场打斗,此时饿的眼睛都冒金星了。 “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把菜热热,”霍敏一边说着,一边将他二人往里推,“议方啊,你也去里间做,歇着吧,待会饭就好了。” 赵议方不想能得安文君这般亲切的称呼,美得人都晕乎乎的,晃晃悠悠的随着齐彻明往屋里走,清醒过来时,发现自个与齐彻明正坐在一张席上,惊得连连后退了几步。 “我、我、我......” “你、你、你......”齐彻明也学着他说话,“你怎么了?” “我该死,竟然和将军坐到了一张席上,”赵议方声音中满是恐惧,再也没有之前的油腔滑调,“我该死,我该死,求饶绕我一命!” 一边说着,一边还要磕头,齐彻明见了,忙将手一伸,垫在了他额头下。 “将军!可有受伤!” 赵议方忙将齐彻明的手捧起,他知自己刚刚用了十成了力气,只怕伤到面前人的手。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齐彻明动了动手指,“是我让你坐下的,就算我没让你坐下,你也可以坐,我说过了,你是我的好友,既是朋友,便不该被身份拘住。” “将军说笑了,”赵议方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我这样的人,哪配和将军做朋友?哪配和将军同席?紫宸宫我都进不去,就算天家开恩容我一睹龙颜,我也只能忝居末席,离将军也有着十万八千里呢。” “你跟着我,总有一日,紫宸宫内会有你的位子。” 赵议方想要开口,鼻子却像泡在醋缸一般,酸溜溜的喘不上气,正巧霍敏命人送来两碗汤面,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化作泪水落进了碗中。 “好吃!”赵议方来不及咽下,又塞了一筷子,“真热乎,真好吃。” “这么好吃?” 齐彻明见他狼吞虎咽,也学着他的样子,大吃了一口,却被热气呛得咳嗽起来,忙捂着嘴笑道,“这样的吃法,确实变得更好吃了。” “今夜这碗面,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 “你若喜欢,常来吃就是。” 赵议方使劲的点了点头,不让哭声从口中漏出,除了弯弯的月亮,没人看见他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