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红白喜事 草长莺飞的二月,洛阳城里的杨柳垂枝蓬茸,吐翠挂珠。野花肆无忌惮的长在山坡上,牧童春困犯懒,躺在老牛背上打着盹儿,调皮的小孩呼朋引伴放起了纸鸢。 日暖风和的好天气,到处都是生机。 “啊,啊!” “死人了,水池里有死人!” 浑身湿透的青衣丫鬟嗓门尖锐嘹亮,响彻了城郊的蒯国公府别业…… “国公府的丫鬟怎么这么毛毛躁躁的。”姜尧期看着那丫鬟嚷嚷个不停,“你说,真的死人了吗?” 成毓之垂下眼睑,静静地道:“八成是真的。” 姜尧期相信友人的话,道:“有热闹看了。” 冗长无聊的寿宴,坐不住的年轻人都跑到后花园里来了,姜成二人坐在凉亭里饮茶闲聊。樱草色绫裙的姜尧期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事态的发展,葡萄绿衣衫的成毓之则握着茶盏,不紧不慢地饮着茶汤。 好奇心旺盛的人直接去水池边上一探究竟。这时,匆匆赶来了几个下人,用一根黄黑双色的绳子圈住了大部分水池,禁止众人靠近。两位手脚粗壮的老嬷嬷把受惊了的丫鬟拖下去,她叫嚷个不停,脸色无比惊恐。 又来了几个精干仆妇将后花园里的宾客们统统请到了别处。姜尧期一步三回头的看着水池方向,好像想要确认什么。果然,预料之中的年轻男子大步流星的朝水池方向走去。 成毓之提醒她小心些别绊倒了,姜尧期的眼睛盯着路,脑子里的思绪却已经开始放飞。黄黑绳子,还有那个背影,应当是他没错……入了略显空荡的厢房,成毓之带着姜尧期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既斜对着门,又能看到月洞门处来往的人。 成毓之扫着同屋的人,都是方才在花园里闲坐的小姐们,不算丫鬟,一共八个。虽然她都不认识。 “真够倒霉的,好好的寿宴竟然出了这么晦气的事。” “可不是……” “席上的人肯定想来后院看看。” “国公夫人可怜哟。” 屋子不大,小姐们的窃窃私语清晰地传入成毓之的耳中。她低头摆弄着自己的帕子,姜尧期本想派丫鬟去打听打听,谁知,所有人都出不去了。 “上头有令,所有人不许出入。请小姐们见谅,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这位气势十足的管事妈妈话说得不卑不亢。 “上头,谁啊?”张家小姐瞪着眼不满地问道。 “大理寺。”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奴婢不知道。” “让我的丫鬟去通知我母亲一声都不行吗?” “您放心,已经有人去告知了,请各位稍安勿躁。” 屋内的其他小姐渐渐也呆不住了,吵着嚷着要回家。成毓之依旧气定神闲的坐着,明明年岁相同,可成毓之却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 她从安静内向的表象下看穿了她这份超出年龄的本质,于是,活泼开朗的姜尧期缠上了成毓之。而成毓之也没有让姜尧期失望,的的确确是一位难得的良友。 姜尧期把头凑得近了些,步摇上的金蝴蝶微微颤抖着翅膀,她问道:“你不好奇我们为什么出不去吗?” 成毓之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直视着她,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样大费周章,大概不只是一条人命。那么,首先就要排查出宾客里有没有可疑的人。” “嗯。”姜尧期连连点头,大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芒:“大理寺,肖少卿又可以大显神威了。” “谁?” “一个传奇人物。” 反正也出不去,姜尧期开始给她讲这位肖少卿是何许人也。 大理寺少卿肖惟,十六岁时便中了进士科进士,但是他一心想去大理寺,没有接受吏部派给他的官职,第二年又跑去考了明法科。肖惟熟读律令,明察秋毫,断案如神,但凡经过他手的案子,都能得到很好的解决。 有点随心所欲啊,成毓之在心里评价着,她接着问道:“那这位少年奇才长得如何?” “还可以。” 成毓之懂了,不直着夸,就说明长得不行。 见吵嚷无用,那些小姐们便不再闹了,开始聊起了蒯国公府的流言蜚语。成毓之一边听着姜尧期讲肖惟破过的案子一边听着她们的话,大概过了两炷香的功夫,下人来请这屋的人去前头问话。 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小姐们立刻起身,一行人跟着管事妈妈穿过月洞门,走过抄手游廊。成毓之已经听不到前院的丝竹之声了,来往的下人虽然低眉敛眼,可掩不住那股惊惶不安。过了垂花门,她们来到了一间厢房。 众人行过礼,成毓之略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姜尧期则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端坐在正位上的肖惟十分年轻,一身蟹壳青的襕袍,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众人;一旁站立着的侍女长眉入鬓,皓齿星眸,朱红色的衣衫包裹着凹凸有致的曼妙身姿。 肖少卿先做了自我介绍,平易近人的态度,温和恬淡的微笑,瞬间拉近了与大家的距离。几个害羞的小姐甚至以扇遮面,扭过头却又偷偷看着他。 肖惟朗声询问道:“诸位知不知道那丫鬟是什么时候落水的?怎么落水的?” 姜尧期见她们不是扭捏就是胆小,便大大方方的回答道:“没注意,我和阿成在凉亭里吃茶,就听到扑通一声,然后那丫鬟爬上来就胡言乱语。” “是的。”成毓之小声附和道。 “这之前,可有什么异常?” 姜尧期认真思索过才答道:“没有。” 成毓之点头。 “好,二位可以离开了。” 姜尧期惊讶道:“这么简单?” “只是例行流程而已,二位小姐如果没有其他线索,便可以离开了。” “原来如此。” 两人行了一礼,离开此处去找各自的母亲。其他的小姐们见状也鼓起勇气说话,姜尧期问她对肖惟的印象如何,成毓之只说了三个字,还行吧。 “过几天再来找你,有个好故事我还没讲呢。” “定会扫榻相迎。” 寿宴已经结束,成夫人和姜夫人已经等了很久了。见女儿们无事才彻底放下心来,立刻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马车里,成毓之很是疲倦的靠在母亲身上闭目养神,成母揽着女儿的肩膀让她好好休息。她默念着心诀,让芜杂的心绪得到了梳理。 天色已黑,昏暗的马车里,成毓之忽得睁开了眼睛,明亮的目光犹如流星划过夜空,既耀眼又短暂。 第2章 一往情深 洛阳城郊的这座别业,是初代蒯国公建造的。 从花园的水池里一共捞上来六具尸体,即便不用仵作鉴定,也能看出年头都不一样。经验告诉肖惟,这件案子既简单又复杂。 他不需要太费心去调查。 蒯国公亲自送大理寺的人离开,他好声好气的请肖惟手下留情,表示这事情和自家干系不大。 “国公爷放心,我们一定会查清楚的,大理寺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肖惟用公事公办的语气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蒯国公脸上堆着笑,心里却在咒骂着油盐不进的肖惟。 送走了他们,别业里只剩下自家人了。 寿宴主角老太君已经气得躺在床上休息了,蒯国公则大骂了妻子一通,国公夫人马兰只得低头听着。她今年尚未满二十岁,是蒯国公的第三任妻子。马家不在乎克妻的事实也要把她嫁给相差二十来岁的蒯国公,当然是为了钱。 继子继女一堆,国公府的富贵光鲜也只是个空壳子,若不是马兰善于经营理财,老太君的寿宴也不能这样大操大办。 可她哪里知道,一直闲置着的别业里竟然藏着这么大个秘密。虽说侯门大户少不了见不得人的阴私,但是马兰嫁进来没几年,国公府的老仆也都死得七七八八了。她纵是想知道,能打听到的也很少。 她也很自责,若是自己再用心些就不会出这么大的篓子;可她也很委屈,她兢兢业业的做了那么多,从没有人夸过她半个好字,好像是她欠他们的一样。 更何况,提出要在别业里办寿宴的人是老太君,蒯国公也没有反对过这个提议。 满心的愤懑酸苦,马兰咬着嘴唇忍不住低声抽泣了起来。 骂够了,蒯国公思考着到底是谁下的黑手,自己和肖惟平素来往不深,他又怎么会亲自来贺寿?理不出头绪的蒯国公见到她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更是火冒三丈。 “穷酸出身,到底经不起事,上不得台盘。” 说罢,拂袖而去。 几天后,姜尧期登了成家的大门。 她是成毓之在洛京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可能是唯一一个朋友。成毓之不爱交际又沉默寡言,却偏偏入了姜尧期的眼。 成家半年前进京,成老爷从冀州通判变成了秘书郎。 成家的宅院在永丰坊的含英巷,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若论富丽堂皇,城东的这栋老宅跟其他官宦人家相比,怎么看怎么简陋寒碜;但是成家人口少,住起来还是很宽敞的。 成毓之的长姐成敏之已经出嫁,她下面还有九岁的胞弟成育泽和十岁的庶妹成颖之。成老爷除了成夫人,也只纳了一位姨娘。六口人,再算上奴仆,还是有不少屋子空着。 寒碧馆内,梧竹枝叶婆娑,白皮松的灰白色树皮斑驳脱落,想要看梨花盛放还需要再静待几天。成毓之一身鱼肚白的衣裙,头上梳着云丝髻,斜斜地插着两根银簪子,如同她这住处的景色,寒意之中不乏清朗。 姜尧期饱满的脸颊上只擦了少许胭脂,又大又圆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红玉髓的钗环,银红色的衣衫,像小太阳一样点亮了冷色调的屋子。 两人问过了家常,聊过了闺阁琐事,姜尧期才把她没讲完的故事续上。这故事还是和那位大理寺少卿有关,这位少年奇才,真正成为了闺阁女子们心中的传奇,是因为他和他夫人的事。 “肖惟十八岁的时候去请皇上赐婚,他的妻子任雨烟虽是名噪京城的才女但是出身寒微。谁能料到看守城门的兵卒,却生了一个擅长丹青的女儿。” “婚姻不问阀阅,看来是用情至深啊。” “嗯,不就是怕家里人不同意所以才去求圣上的嘛。只可惜,情深不寿啊,任雨烟嫁进肖家没过两年就去世了。伤心欲绝的肖少卿在葬礼上发誓要为妻子守节三年。” 成毓之略有些惊讶,道:“那,他可是守到了现在?” “没错,他已经守了六年了。” “世上竟还有如此痴情的人。” “是啊,所以大家都在猜,肖少卿到底会守多少年,又会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再次打动他尘封已久的心。” “那位任雨烟姑娘,肯定不只是擅长绘画那么简单吧。” “你又猜对了。” 任雨烟容貌娇美,身姿窈窕,艳丽的不可方物。当年,她在春风楼的诗画会上一举成名,又结识了延嘉郡主。有了延嘉郡主的举荐,任雨烟成为了内廷画师,专为太后娘娘作画。 画分十门,任雨烟门门皆精,她的画风奇诡多变、画意清绝脱俗、画技精深微妙。造假贩子想要仿她的画,难如登天。 有人说她性格放荡不羁,冷傲孤僻,也有人说她八面玲珑,处事圆融。 “是个风华绝代的才女啊。”成毓之评价道。 “只可惜我生得太晚了,不能一睹任画师的绝代风姿。” “芳魂归泉,但是画作犹在。” 姜尧期闷闷不乐道:“任画师的画不是在宫里就是在肖少卿手里,少数在市面上能买到的作品,价钱都被炒得奇高。除非我下辈子托生成个男人,还是个很有钱的男人,不然,没指望了。” 成毓之狭促一笑:“你可以把婚事退了,换个富商嫁过去嘛。” 姜尧期伸手要拧她的腰,成毓之躲得飞快,两人闹作一团。她平时不言不语,可身法灵活得很,当真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姜尧期的婚事几年前就定下了,虽然是故交,可两家父母还是等孩子大了,定了性了,彼此也有那份心,才真的谈婚论嫁。 “三哥还说过几天去极乐寺烧香让我叫上你一起呢。” “是姜小姐想出门,非得拉上易三公子吧。” “嘿嘿,什么都瞒不过你。极乐寺附近的书市很有意思的,咱们再转转南市,去嘛,绝对很好玩的。” “那我先去问问母亲。” “成夫人不会反对的。” 在成家用过了午饭,姜尧期离开前特意去求了成夫人,成夫人果然没有反对,约好了具体时辰她才回家。成夫人了解过姜尧期的人品心性,很放心女儿和她往来。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太静了。 曾经,毓之也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啊…… 午睡了两刻钟,丫鬟利贞来伺候醒来的成毓之。换好了衣衫,成毓之坐在镜前重新梳头发。利贞一边梳着一边问道。 “小姐,姜小姐说得那个故事,您信吗?” “嗯,多半是真的。” “那哪里不真呢?” “传言这种东西,一定有添油加醋的地方。” “也对。” 利贞盘好了发髻,成毓之在腕间涂了一点点提神醒脑的薄荷香膏,挪到书案前开始读经书。 不过,比起情爱故事,她更好奇蒯国公府的事情到底怎么样了。父亲不喜欢这类事情,丫鬟们能打听到的也有限,从尧期那里也没问出什么新进展。 肖惟号称断案如神,他真的能查出真相吗? 成毓之收敛心神,专心读起了手里的书本。 入夜,肖家西院静悄悄的,一阵奚琴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唉,这孩子,又拉琴了。” 肖二夫人叹气,肖惟这几天早出晚归,想必是案情很棘手吧。琴声在初春的微寒气息中散开,萧瑟、沉郁、无奈,让这个春夜更加的清幽寂然。 第3章 愿闻其详 红墙碧瓦的极乐寺,殿宇崇丽,巍峨壮观。 成毓之烧过香,便跟着姜尧期和易树笙逛书市。易树笙挺拔俊逸,文质彬彬,和姜尧期站在一起很是登对。他性格随和,相处起来像大哥哥一样。 他们入了这里最大的书坊百文轩,姜尧期喜欢看话本子,成毓之则随意闲逛着。在最角落的书架前,她竟然遇到了他。 肖惟一袭青衫,仿佛书院里的学子。他独自一人,身边不见小厮侍女。肖惟感觉到了成毓之的目光,转过头友好的问道。 “小姐可是要找这里的书?” “不是。” 肖惟点点头,继续低头看书。 成毓之看着他的侧脸,他眉眼生得温润,挺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却带了几分冷冽。肖惟的长相虽然算不上十分俊朗,可这两种完全相反的特质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平衡。 他保持着看书的姿势不动,低声道:“成二小姐,可是有话要对我讲?” “肖少卿记得我。” “询问过的人,短期内我都会记得。” 成毓之的左手攥成了拳头:“我不知道您都查到些什么了,但是,那个落水的丫鬟很奇怪。” “愿闻其详。” 成毓之讲,那个丫鬟才进国公府没多久,却很熟悉别业的地形。她落入水池的样子,很刻意,而且是故意等到了花园里人最多的时候才“不小心”跌进去。 “这些,都是我的推测,您愿意相信吗?” 肖惟观察着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她叙述时有条不紊,却藏不住满腔的疑惑和忧虑。能对他说出这番话,她是鼓足了勇气的。 成毓之眼如点漆,乌黑到极致反而透明了。 “我相信成二小姐。” “为什么?”成毓之没料到他如此干脆。 “因为直觉。”他笑了,顺手把书合上:“成二小姐初来乍到,和蒯国公府也无任何干系。而且,以我浅薄的阅历还是能看得出来成二小姐并没有撒谎。” 成毓之微微呼了一口气。 “不过,那天在别业,成二小姐为什么没有说呢?” 成毓之低头不语,肖惟不愿为难她,又问了一个问题。 “那,为什么现在又愿意告诉我了呢?” 成毓之抬起头,眼中闪着微弱的光芒:“听说,那些尸体都是下人。下人也是人,他们不该死得那么不明不白。” “匡扶正义。” 肖惟用沉静的目光看着她,成毓之觉得自己看不清这个男人。肖惟的表情忽然变得晦暗难明,她以为他会继续追问些细节,可他却换了个话题。 “这本书还蛮有趣的。”他抽下了一本《石林燕语》递给她,“谢谢成二小姐,那我先走了。” “慢走。” 她翻开了这本书,眼神却没聚焦在字上。 那个落水丫鬟来给她们奉茶的时候,她无意间碰到了她的衣袍。 虽然只是断断续续的片段,但是这个丫鬟是受了人的指使才跌入水中的,到底是谁要害蒯国公呢? 她没能看到她的主子是谁。 可就算看到了,她能说出来吗?说出来会有人信吗? 刚才的那番说辞,已经是她尽力掩饰过了的。她这点子异能,没什么用处,只会徒增烦恼。 成毓之并不想知道别人的过去和未来。 “嘿,看什么书看得这么入迷?” 姜尧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成毓之把封面亮给她看。 “喜欢的话就买下来咯。” “不用了。” “钱没带够么,那我买给你好了。” 她笑着摇头拒绝了姜尧期的好意。 想了想,成毓之还是买下了这本《石林燕语》。既然尧期没发现她和肖惟的偶遇,那就装作没发生过吧。 转完了安静的书市,他们去逛热闹的地方。 在宠物集市,姜尧期看中了一只红腹锦鸡,那华丽的鸟儿养起来甚是麻烦,她只好放弃了买的打算;在卖杂货的地方,成毓之买了珠花和蜜煎;他们又围观了一些真真假假的占卜摊子,然后便去了食肆用午饭。 易树笙显然是这家食肆的熟客,菜单都不用看,先要了几个招牌菜。他让成毓之随意点,又推荐了几道菜肴,姜尧期则要了一壶梅酒。上菜的速度很快,器皿摆盘都很精致讲究。 易树笙给成毓之倒了一杯茶汤,话题聊到了读书上,他问道:“成妹妹不打算去霁雨书院试试吗?” 成毓之摇摇头,夹了一块滴酥水晶鲙。 “毓之屋子里的书可多了,每一本都很旧呢。” “你不是也没去。”成毓之道。 姜尧期呷了一口梅酒,道:“我不爱窝在屋子里。延嘉郡主的用心是好的,可风气这种东西她一个人也决定不了。” 霁雨书院,是延嘉郡主开设的女子书院。 请的先生都是满腹经纶的才女,教学也很严格。但是,贵女们聚集的地方就少不了攀比和争斗,所以姜尧期没有去。成毓之不爱去人多的地方,她还是喜欢独处。小妹颖之好像对霁雨书院很有兴趣。 茶足饭饱,易树笙和姜尧期先把成毓之送回了家。 她有些累,歇了一会儿,打发人把蜜煎送给育泽,珠花送给颖之。 读完了该读的几页书,吃过晚饭,又消遣了一会儿,便到了就寝的时辰。可成毓之躺在床上却没能立刻入睡。 第4章 天赋异禀 成毓之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有了这项异能。 她只要与人有所触碰,不管是指甲盖儿还是头发丝儿,甚至是簪子或衣袖,她就能看到这个人的过去或未来。 有时很零散,有时很完整。 很小的时候,母亲房里添了一个新丫鬟。小毓之脱口而出道,两天后她会被烧开的沸水烫伤,让她小心些。丫鬟自然不信,以为是童言童语。那天,她去厨房里取点心,被吵起来的妈妈们推搡了几下,撞倒了炉子上的水壶。 正好是二小姐说的日子。 母亲觉得不对劲,仔细地询问自己,又找了自己最信任的丫鬟来试,结果,她又说中了即将发生的事。成夫人很是担忧,让她以后不管看到了什么都不要说出来。 “祸从口出。” 小毓之还不太懂这四个字的含义,但是,只要她管不住自己的嘴,母亲就会狠狠地打她手板。挨过了两次,她就再也不敢乱说了。慢慢地,成毓之就变得少言寡语了。 母亲还是不放心,父亲去洞天观求了谢道长,请她教导自己。成毓之跟着谢道长学了如何收敛心神,如何静心养气。谢道长还教她读经,教她剑术,教她骑马。 谢道长很严厉,虽然她年龄小,但是不会因此放松标准;谢道长也很宽和,从不疾言厉色,永远都是温言软语。 成毓之虽然不会出家,但是她还是拜了谢道长为师。 她已经可以控制好自己的异能了,不会再看到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她的剑术以强身健体为主,攻击力她不知道,但是简单的自保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十二岁那年,师父出去云游,临行前她嘱咐自己。 “你的异能不同于一般的相术或占卜,是直接窥探到了他人的天命。你若是男子,可以凭此拜官授爵,只可惜你却生为女儿身。现在你已经能够藏得很好了,不过,老天既让你有了这天赋,自然有它的用意在。” “是。”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世事无常,只要坚守住自己的道心,万事都可迎刃而解。” “是,弟子明白了。师父,您什么时候回来?” “有缘自会再见。” 谢道长轻装简行、单人匹马,毫不潇洒的踏上了旅程。成毓之站在路边,等到看不见师父的身影了才默默流下泪来。 思念着两年多未见的师父,成毓之慢慢进入了梦乡。 三月三,围坐在洛水之畔,眼见杨柳拂堤,耳听微澜轻风,成毓之心中一片畅快。 姜家易家,还有几位姻亲家的女眷们正曲水流觞,饮酒赋诗。成毓之说自己才疏学浅,只在一旁围观,成颖之倒是做出了几首清丽的小诗来。 成毓之握着酒盏起身多走了几步,岸边彩幄翠帱,朱帷连网。游人姣服丽妆,曜野映云。衣襟上的兰草散着幽幽地香气,眺望着似乎看不见尽头的五彩缤纷,成毓之啜了一口酒。 果真是京城才有的富贵景象啊。 日暮时分,成毓之拽着意犹未尽的成颖之回家。出来游玩的人太多,她们的马车几乎跟乌龟一样慢。 过了安众坊,马车才真的走了起来。方才还滔滔不绝的成颖之已经无聊地睡了过去,成毓之也有些犯困。 突然,马儿一阵惊惶不安的鸣叫,紧接着车厢便震荡了好几下。成毓之连忙抱紧小妹,抓住车窗尽力稳住自己,丫鬟们都已东倒西歪。 马怎么受惊了?她正想着该如何解决,外面又变得很安静了。跟车的婆子走到车窗边上说,有一位好心的公子制服了马儿。 成毓之以扇遮面,掀开了车帘,准备跟这位好心人道谢。当她看到人时,却愣住了。 一身黑衣的肖惟站在那里,他的手安抚着马儿,似乎在嘟囔着什么。成毓之这才放下了手里的扇子,轻声说了句谢谢。 肖惟淡淡一笑:“成二小姐客气了。方才有几个顽童在路上打闹,吓到了你家的马,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原来是这样。” “霜镝,你来跟车。我这侍女擅长驭马,让她跟着你们吧。” 霜镝便是那日在国公府别业见过的美艳侍女。成毓之却觉得她不只是会驭马那么简单,应该还是个武术高手。 “多谢您。”成毓之再次道谢,又对着霜镝说:“有劳了。” “奴婢不敢当。” 肖惟翻身上马,往自家的方向去了。成毓之也回到车厢里,成颖之问她出了什么事,等她解释完,小妹和她的丫鬟白鹭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看着她。 “只是因为在蒯国公府别业里接受过询问的缘故罢了。” “哦。”成颖之明显不信。 “要真像三小姐想的那样,不应该亲自护送咱们回家吗?又怎么会只派了一个侍女?”利贞见她们开始想入非非,连忙替自家主子解围。 “也对哦。” “你呀,多读点书,少点胡思乱想吧。” “现在哪有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当然要胡思乱想了。” 成颖之眨巴眨巴眼睛,成毓之无奈地笑了。白鹭觉得二小姐如此坦荡,毫无遮掩,也不见半点羞涩,可能真的只是单纯的帮忙吧。 一路平安的到了成府,霜镝告辞离开。成毓之赏了她些碎银,她也很干脆地收下了。 和母亲解释了一遍惊马的事,成夫人询问着有没有伤到哪里,脑子里又想着得换个老练些的车夫,要不要再派个人去肖府致谢。成毓之回想着容色殊丽、身段妖娆的霜镝。 这位肖少卿虽未再娶,可艳福不浅啊。 第5章 垂丝海棠 上巳过后,寒碧馆的梨花如期盛放了。 雨后的梨花,莹洁澄澈,像碎了一树的水晶。抄经抄到有些累的时候,成毓之不需要焚香,只要深深地嗅一口带着花香的湿润空气,所有的疲劳都会消失。 月下的梨花,冷艳清寒,兴致来时成毓之会提剑耍上几回。只可惜,她的剑风不够强,花瓣们还是老老实实待在枝头。她只能举起剑拍拍树枝,强行的花落如雪。 平静无波的三月,就这样过去了。 四月初八的浴佛节,成夫人带着孩子们去参加承福坊的放生会。 来放生的人都提着好几笼龟、鱼、螺,嘴里念着拄生咒把它们放入新潭中。成毓之看着水里密密麻麻的动物,又望了望挨挨挤挤的人群。 她好想回家啊。 好不容易轮到了成夫人,成夫人十分虔诚的放走了鱼,仆人们看紧了好动的成育泽,生怕小少爷一个不留神跌进池子里。成颖之虽然乖乖跟在成毓之身边,但是一会儿低头看鱼,一会儿抬头看人,忙得不得了。 四月里气温升高,今天还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在人堆里呆了这么久,别说成夫人,连成育泽和成颖之也有点吃不消了。 成家人去了离这里最近的福胜寺歇歇脚,几杯茶水饮子下肚,众人都感觉缓上来了一口气。来奉茶的小沙弥说这里的蔷薇开得繁盛,体力尚存的成毓之便带上丫鬟可贞去后院了。 乳白、鹅黄的蔷薇爬满了围墙,可贞也学着小姐的样子轻轻地触摸着花瓣。芳香鲜艳的蔷薇,既适合簪在发髻上,也适合搁进香囊里。走到了花墙尽头,转弯处除了海棠花树,还站着一个男子。 浅灰色的衣衫,在一片斑斓中格外乍眼。 怎么又遇到肖惟了,洛阳城这么小吗? 成毓之觉得装作没看见好像不太礼貌。 “肖少卿。” “成二小姐,真巧啊。” 成毓之穿着粉白色的衫子,雪青色的绫裙,乌黑的发髻上只绾了一条银珠头须。肖惟看见她腕上戴着一只细如柳丝的白玉镯子。 他收回视线,问道:“成二小姐也是来参加放生会的吧。” “是,跟着母亲来的。肖少卿也是吗?” 他随手摘下一片花瓣,道:“不取,亦不放。” 她莞尔一笑,轻声答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成毓之用扇子遮住了脸,肖惟看到了一双盈满了笑意的眸子。 垂英凫凫,玫瑰红的花枝在微风中飘飘荡荡。成毓之觉得他应该在这里待了很久,她问道:“肖少卿喜欢垂丝海棠。” 他没有回答,反而抛给她另一个问题:“成二小姐知道垂丝海棠的别名吗?” “不知道。” “有肠花,思乡草。” 成毓之默念着这两个别名,她看到他的眼里冒出了怀念之情,却又转瞬即逝,仿佛是她的错觉一般。 垂丝海棠花期将尽,犹如醉后佳人,慵懒可爱。成毓之想起了传言中的任雨烟,她应该就是这般娇艳妩媚的女子吧…… 肖少卿也许是在睹物思人。 还是不要打扰他赏花比较好吧,成毓之这般想着正准备告辞时,肖惟转过身来,用清晰但低沉的声音说道:“成二小姐想知道别业命案的后续吗?” “如果方便的话。” “成二小姐说的都是对的,那丫鬟的确是有备而来。可国公爷自己也持身不正,所以才让人钻了空子。” 她隐约有听说,蒯国公不仅丢了左卫大将军的职位,险些连爵位都没保住。 “那些阴私之事,我不愿污了成二小姐的耳朵。总之,前两位蒯国公夫人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草菅人命,胡作非为。” 大荣朝的律令里主人不得私自惩罚、杀害奴婢。奴婢不再像前朝一样律比畜产,和主人家是雇佣关系。虽然还是少不了虐待的情况,但是像蒯国公这样过分的还是少数。 肖惟自嘲地笑了:“国公爷虽然丢了官职,但是这惩罚对于那些枉死的下人来说,还是太轻了。可我,也做不了更多了。” 成毓之明白,官场如战场,蒯国公能落到这个下场,虐杀奴婢只是个引子,真正发挥作用的还是那些嗜血猛兽一样的政敌们。 “尽人事听天命。起码,还有人为他们努力过。” 成二小姐用充满了理解的眼神看着他,没有轻视也没有失望,她手里的青色八角团扇绣着洁白的太平花。 繁而不艳,是异众芳。 “谢谢。” “那我先告辞了,不打扰您赏花了。” “成二小姐慢走。” 肖惟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天。蔚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灼热的太阳预示着夏日的脚步即将临近。 可他心底的阴霾却散不去。 这一手精妙的棋局,布得高明,即便他知道自己是棋子,也不得不走下去。布局人太了解他的秉性了,知道他为了真相会追查到底,无论死者的身份有多低贱。即便布局人不是获益最大的那一位天之骄子,也是一路货色。 就算没有肖惟也没关系,蒯国公的倒台是注定的,陈年命案在宾客云集的寿宴上浮出水面,想藏也藏不住。大概,朝中的一众官员们现在都在忙着整顿家务,管束后宅吧。案子结束后,那名落水丫鬟就得了急病死了,国公夫人也是卧病在床,无力打理中馈。 “如衡,恭喜啊,又破了一件大案子。” 朝会结束后,他照例来向自己道贺。有时候,肖惟想要辞官的最大原因不是因为案子无法解决,而是不想再看到这张脸。 这张俊美无俦但令人不寒而栗的脸。 第6章 何谓心动 回去的路上成毓之嘱咐可贞不要把刚才的事告诉别人,她不是心虚,只是不愿多事。小姐怎么命令她就怎么办,可贞想,反正他们也没聊什么不妥的。 还好,母亲没有觉得她离开的太久,成毓之简单说了一下寺里的蔷薇有多好看便恢复了沉默。 她得到了一些答案,可她又多了一些疑惑。 正义得到了匡扶吗?也许吧。难怪那天在百文轩的时候,肖惟的表情忽然变得晦暗不明,大概他早就料到了最终的结果。 有肠花,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思乡草,思乡草,肖惟的籍贯是哪里,他很想念家乡吗? 他的问题,她只能猜出一半。这位肖少卿实在是太有名了,她毫不费力地打听出肖家的籍贯是吴郡华亭,可肖惟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莫非,他是在向往从未去过的故乡? 不太对。 她为什么要在意肖惟呢? 闲暇的时候,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他。他的个子很高,可以轻易摘下最高处的海棠花;他的肩膀很宽,腰却很细,可以算得上是玉树临风吧。 成毓之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 …… 这天,成毓之陪着母亲去安国寺听俗讲。 几位夫人本是为了聊天吃茶才聚在一起的,结果听俗讲听得入迷,还好她有先见之明,备了好几块帕子给多愁善感的母亲擦眼泪。 安国寺的牡丹花开得浓烈,赏花的人比花还要多。母亲打发自己出去看花,说要和夫人们聊些大人之间的话,她福了一礼带上利贞便出去了。 再过几个月,自己就要及笄了,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她知道母亲忙于交际是为了她的婚事。 对于婚事,她没有太多想法。只要对方是个正直善良的男子,公公婆婆的性情好相处就足够了。 大姐经常给她写信。 每每提及姐夫,字里行间是掩不住的感激。姐夫十分顾及她的感受,有时为了长辈而不得不做样子委屈她,私下独处时便会温言软语的劝解她。可若是涉及到原则问题,则会据理力争,毫不让步。 父亲母亲的眼光一向很好,她只要等待和接受就够了。 只是,若未来的夫君知道自己身怀异能,会不会害怕、嫌弃,甚至厌恶呢? “小姐,你要不要也装一些?” 利贞蹲在地上拾着掉落的牡丹花瓣,成毓之估摸着时辰,应该还可以再逛一会儿。这一片开得都是浅色的单瓣牡丹,来赏花的人比较少。 不知道为什么,成毓之四处张望着。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在搜寻某人的身影时,先是惊诧,然后忍不住笑了。 巧合这种东西,不会总出现的。 一个时辰后,母女二人坐车回家。成夫人的名单上已经有了几个不错的人选,接下来便去找机会相看一下外貌性情如何。谢道长当年指点过,毓之的婚事不必着急,她的姻缘在洛京。所以,毓之到现在都还没有定亲。 成毓之瞧着母亲的脸色不错,看来此行收获匪浅。马车路过熙熙攘攘的南市时,她不经意的朝窗外看了看。差一点,成毓之就怀疑自己又多了一项异能了。 一袭青袍的年轻男子骑着黑色的骏马,缓缓地走在街上。 那人,正是肖惟。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她忽然想起了这首诗。 原来,她最近变得奇怪是因为她喜欢上他了……成毓之关严了车窗,她有些心慌地靠着车厢。有人说,男女情爱难以捉摸,无法预料,千差万别。她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她是因为什么而喜欢他的,都不重要了。 她已经陷进去了。 “我儿累坏了吧。”成夫人见女儿闭目养神便柔声问道。 成毓之微微摇头。 奇怪的根源找到了,但是问题又来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的喜欢注定会无疾而终。肖家会娶成家的女儿吗?肖惟会喜欢自己吗? 他是少年奇才,又对任雨烟情深似海;她无才无貌,还怀揣着见不得人的秘密。 “成毓之啊成毓之啊,你真是自寻烦恼啊……” 到了家,愁思百结的成毓之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没有人察觉出她的变动。睡觉前,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除了会随着时光流逝的年轻,一点优势都没有。她耐心地梳着头发自我劝慰道,大概,日子久了就会变淡吧。 挽好了睡髻,她钻进被窝里开始睡觉。 肖惟的身影又浮现在她脑海里。 他姿态闲适的握着缰绳,踩在马镫上的脚随意地晃荡着,腰杆却挺得笔直。身边跟着的小厮手里提着东西,可能是去南市买了什么东西才回家。 成毓之睁开了眼睛。 她盯着雪白的纱帐,咬住了下唇。是不是洛京城有许多少女也像她这样为了肖惟而辗转难眠呢? 她回忆着他和她的几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了的…… 成府的成二小姐害上了相思,而肖府也有人惦记上了成二小姐。 不过那人却是个女子。 霜镝留意起成家二小姐,既是因为耳濡目染的敏锐,也是出于女人的直觉。 替人安抚马儿,正常;派自己护送,不正常。探真还告诉她,浴佛节那天,少爷又遇到了成小姐,还悄悄护送了一段。 放生会那种地方向来鱼龙混杂,可要不是有心,为什么要护送,还不想让人知道呢? 她关注着成府的动向,再过几个月,成二小姐就及笄了,成夫人正在物色女婿。霜镝把成夫人相中的几家公子的资料搜集整理完,趁肖惟休沐在家的时候交给了他。 肖惟待在书房里,手里翻着一本《宣室志》。他扫了眼纸上的这几个陌生人,不明白霜镝的用意。 “成夫人觉得这几位公子都很适合做她家的二女婿呢。” “你很闲嘛。” “只要是少爷的事,再忙也不忙。” “我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那就当我做白工咯,不过,这些人都不是少爷的对手。” 霜镝笑着退下了。 肖惟把这摞纸全部摊开来。 “成二小姐,成毓之。” 第一次见她时,她低眉敛眼,少言寡语;第二次偶遇,她好心提醒,据实相告;第三次,她镇定自若,从容道谢;第四次,虽然聊得不多,可也算是心意相通了吧。 成二小姐不算很美,掉进人堆里就很难找出的普通长相。 她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内敛,似乎比他还要老成。明明是养在深闺、生活平淡的官家小姐,为什么会有这种性格呢?成家人口简单,不存在什么无聊的宅斗,难道真的是天生的么。 他觉得她很有意思。 接二连三的巧遇,大概就是所谓的缘分吧。他要是不把握好,岂不是辜负老天爷的美意了。 但是肖惟对自己没什么信心。他对她来说,会不会太老了?还有那些传得离谱的闲言碎语,她会不会看不上他? 婚姻不是儿戏,若,自己只是一时兴起呢?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肖惟看着墙上挂着的竹石图,想起了那张去了多年但依旧无比鲜活的面孔,不由得笑了。 “若是你在的话,一定会笑我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不像个男人。” 画,寂静无声。 “古代就是这点不好,不能谈恋爱,不能慢慢了解。直接就是结婚,还不能随便离婚,和离也好休妻也罢,都是毁了人家一辈子啊。” “我还是羡慕你啊,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敢随心而为。” 肖惟的笑里充满了怀念。 可他愿意错过成毓之吗? 他不愿意。 他其实,很想娶她为妻。 成二小姐不喜欢出门,成家和肖家也素无往来,要怎样才能名正言顺的约她出来呢?肖惟想了好几个法子,虽然都有点麻烦,不过值得。 第7章 可否一试 贵如油的春雨接连下了好几场。 疏雨滴梨花,成毓之在窗前读《石林燕语》;骤雨打竹叶,成毓之会研一汪墨,再抄一遍她最近才真正读懂的千秋岁。 雨过天晴的天空下,青青的叶,白白的花,寒碧馆一如从前。可惜,成毓之再也没有从前的心境了。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挥之不去,剪之不断,理之还乱。 …… 几天后。 明义坊的马球场。 成毓之虽然不会打球,但是还是陪着姜尧期来了。出席的小姐们全都盛装丽服,妆容精致,把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裙,脸上全无脂粉的成毓之对比得毫不起眼。 剧烈的阳光彻底把球场里的水分晒干,马蹄翻飞之处,扬起一片尘土。球杖相击的声音不绝于耳,马背上的人让凉棚里的人看得提心吊胆。声声惊呼过后,安然无恙的球手们更加肆意卖弄起技巧来。 成毓之围观了一会儿便回到位置上,坐在后面望着她们,五颜六色的衣衫加上不停煽动的团扇,真是看得人眼花缭乱。 “咦,水壶空了。” 可贞想给成毓之倒杯饮子,才发现壶是空的。刚要唤人来换,就有小丫鬟提着新的过来了。这小丫鬟真的很小,好像刚会走路的样子。肉乎乎的手端着托盘,尽力要稳住对她来说很大的瓷壶。 结果,还是不小心洒出来了。 “请小姐恕罪。” “没事,只是裙角溅到了一点点而已。”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让成毓之觉得很好玩:“可贞,随我去更衣吧。” “是。” 可贞翻出备用裙子,成毓之跟姜尧期打过招呼便去更衣了。马球场的侍女给她们引路,更衣的屋子离马球场有些远,还好路并不复杂,拐了两次弯就到了。 换了一条浅月白色的罗裙,成毓之坐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这里远离了喧嚣的球场,可她却觉得很焦躁。 “小姐是不是累了。” “嗯。” 坐够了,成毓之起身要回去,可贞一开门,美艳无双的霜镝正站在门口等她。 “成二小姐,我家少爷有话想跟您说。” “好。” “请随我来。” 主仆二人跟着霜镝,明义坊的这座马球场就在入苑边上。柳树含烟,梧桐滴翠,清风吹拂着树叶,也吹乱了她的心。 成毓之好想回去,可她的脚步根本停不下来。 她们走到了幽僻处的一座凉亭,霜镝退了很远,可贞守在边上,成毓之握紧了扇柄独自走了进去。 肖惟穿着墨绿色的圆领袍,腰间的蹀躞带熠熠生辉,束发的白玉冠温润纯净。成毓之的有些欢喜,有些紧张,更多的是好奇。他找自己要做什么? 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一脸恬淡的看着自己。 “见过肖少卿。”还好,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 “成二小姐没上场打球吗?” “我只会骑马,不会打球。” “其实也不难,成二小姐如此聪慧肯定一学就会。” “肖少卿过奖了。” 肖惟的脸上忽然浮起了一抹笑容,像少年一样的羞涩和明亮,成毓之心里的那份紧张就这样被他的笑容吹散了。 “成二小姐大概也听说过我的那些传闻吧。” “听过一些。” “你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就尽管问吧。” 成毓之摇摇头,肖惟又笑了,他直接问道:“其实,我们也接触过好几次了。成二小姐觉得我如何?” 成毓之觉得话头有点奇怪,思忖了一下:“冷静睿智。” “评价很高嘛。”肖惟收起笑容,正色道:“听闻成二小姐准备要议亲了,不知道在下可否一试?” 成毓之呆住了。 他知道家里正在为她相看夫婿?他在关注自己的情况?他想做自己的,夫君吗? 她这不是在做梦吧。 肖惟给了她平复心绪的时间,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道:“婚姻大事,离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觉得你的心意也很重要。若你同意,我便安排母亲上门提亲。若你不同意,那请原谅在下的唐突。” 成毓之缓缓吐出一口气,反问道:“那,你的心意是想要娶我?” 肖惟真诚的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我觉得你就是我在等的人。” 成毓之低下头,感性和理性在不断交锋。他的心里也有自己,这怎么可能呢。遥不可及的人,突然变得触手可及。她什么都没有,他拥有的却那么多。 可他的的确确说了。 “为什么是我。”她没有抬头,小声地问他。 “其实,我也不知道。” 成毓之一抬眼,就见他笑得很明亮,几乎能把人灼伤,她连忙收回了视线。 “仅凭几次见面就来求婚,好像太轻率了一点。可是,我不愿意看你嫁给旁人。毓之小姐,我想随着时光的积累,这个为什么,会有很多很多的答案。” 成毓之的心防已经彻底瓦解了,可她还有最后的担忧。 “我……我有秘密,也许这辈子都不能对你说。” “如果我说,我也一样,你会介意吗?” “我不介意。”成毓之脱口而出,她又微微抬起头请求道:“我能不能给你号个脉。” 肖惟没有问理由,他露出了自己的手腕,伸到她的面前。成毓之把手轻轻搭上,闭上了眼睛。 指尖上传来稳健有力的心跳,除此之外,她什么都察觉不到。 他是第一个她看不到过去和未来的人。 她会心一笑,她可以毫无防备的和他相处了。 “如何,我的身体还算健康吧。” “嗯,很健康。” 最终,她做出了对她来说最为越矩的决定。成毓之抬起头,瞬也不瞬的直视着眼前的男子,向她确认心意的心上人。 “我答应你。” “好,你等我。” 第8章 你的心意 霜镝远远地护送着她们回去,可贞觉得小姐好像做了一件很危险的事,这不是私相授受,私定终身吗? “小姐……万一,肖少卿食言了呢?” “我相信他。” “哦,那我相信小姐。” 成毓之强装镇定的回到凉棚,内心早已是翻江倒海。她关注着球场上的人员变动,肖惟没有出现。 他应该是走了吧。 姜尧期见她回来了,问道:“毓之,你是不是累了?” “嗯。”成毓之想摇扇子,却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水。 “要不然我们现在就回去?” 成毓之温婉一笑:“你不是还没看够嘛,在待会儿吧。” “嘻嘻,毓之最好了。” 成毓之擦干了手心,喝了一口凉茶,才缓缓摇起了扇子。如果爹娘知道了她今日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打死她这个离经叛道的不孝女? 可是,肖惟值得她这么做。 她回想着那个笨手笨脚的小丫鬟,离马球场很远的更衣室,来回都不见人影的凉亭,想必这些都是肖惟安排好的。他除了自己的一句话,什么都没要。 他也在为她着想。 成毓之低下头,咬住了嘴唇,不想让人发现她在笑。 早知道,她就好好打扮过才来马球场了。鹅黄色的衫子太旧了,浅月白的裙子太素了。可是,今年她一共也没做几件新衣衫。 哎,好烦。 完成了最重要的事情,肖惟心情愉快的去找何六郎。今日这场球赛正是他组织的,何家和姜家关系不错,只要能邀请到姜尧期,那么成毓之八成也会来。 “肖老四,这么好的马你也舍得送人,是不是最近在哪儿发了一笔横财啊?” 何六郎双眼发亮的看着枣红色的神驹在球场上驰骋,肖惟也送上了一记马屁。 “我一看到这匹马,就知道这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呢,我留着实在是暴殄天物。” “啧。”何六郎很是受用,“不上去打两局?” “不了,万一要是输了就丢人了,你也知道,我最好面子了。” 何六郎摩拳擦掌,道:“放心,今儿绝对不会输给他们!” 又坐了片刻,肖惟才静悄悄地离开,主仆两个一前一后的骑马归家。 霜镝想,若是夫人知道了,估计会乐得发狂吧。不过,她也隐隐有些担心,万一成家人不同意呢?少爷虽然身居要职,可到底是续弦,年龄上又相差太多。若成家父母舍不得,这婚事说不定会告吹。 哼着歌的肖惟回了院子,先派了人去知会母亲,说今晚在她那里用饭,然后又换上了家常的旧衣。晚饭时分,母子两个说说笑笑的吃着饭。若是规矩严格的父亲在,那必是安静无声的。年过四旬的肖二夫人虽然有些微微发福,可脸庞依旧秀丽。 她夹了一块糖醋排骨给儿子,肖惟分享着白日里的琐事,即便是鸡毛蒜皮,他也能掰开了讲得很有趣。 终于,喝饭后茶的时候,肖惟才正式摊牌。肖二夫人听完后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又狐疑地再次问道。 “你说什么?你要母亲去为你提亲?” “是的。” “快,仔细讲讲那位成家二小姐。” 肖惟对母亲的版本是二见钟情,说是在国公府别业那天就注意到了成毓之,后来上巳节在街上偶遇便开始钟情于她。 “缘分,这就是缘分。” 肖二夫人又刨根问底的了解过成家的情况后,便向儿子保证道这件事绝对手到擒来。 曾经,她以为儿子就会这样守着回忆孤独终老了。毕竟,那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大美人,又有谁能比得过呢? “月老开眼,铁树又开花了,枯木又逢春了。” 肖二夫人险些落下泪来。 当年,肖惟先斩后奏去请圣上赐婚,肖二老爷接受了旨意后,关起门来便大发雷霆。无论哪一点,任雨烟都不符合他对儿媳妇的要求。更何况,是自己最前途无量的长子。 可肖惟一意孤行的娶了。 嫁进来之后的任雨烟收敛了锋芒,孝顺守礼,乖巧听话,让人挑不出错处来。木已成舟,肖二夫人本也不讨厌任雨烟。只不过父子之间的关系还是如坠冰窟,肖二夫人只能尽力缓和。 谁知道这孩子是个福薄的,没两年就去了。任雨烟病重的时候,肖惟还会强颜欢笑;她撒手人寰之后,肖惟虽然一切如常,可做母亲的看得很清楚,儿子的眼睛里没有光了。 旁人都以为,他在葬礼上那句为亡妻守节不过是随便说说,她知道儿子是认真的。只是她不曾料到,这一守,就是六年…… 好在,肖惟的心并没有真正的死去。这位成二小姐,还是个正经的官家小姐,想必夫君也不会像之前那么反对。 “成毓之,名字也这么好听。” 肖二夫人已经急不可耐的想要见见这位未来的儿媳妇了。 也许是因为心虚,接下来的日子成毓之几乎是足不出院。 守口如瓶的可贞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夫人的动向,得知夫人最近参加的宴会里有肖惟母亲时,她不由得替小姐松了一口气。 肖少卿说到做到了。 这天,可贞和利贞打开了箱笼,给小姐挑选着明天要穿的衣衫,夫人通知她们明天要去郑家的赏花宴。成毓之等丫鬟们玩够了,才拍板定下衣衫首饰。不用太刻意,一切照旧就好。太做作,总会现原形的。 入夜,可贞伺候她就寝,放下帘子时,她才小小声的问道。 “小姐紧不紧张呀?会不会睡不着?” “不会。” 成毓之笑着盖好了被子,她很快就睡着了,可另一边的成夫人却失眠了。 见过几次面后,肖二夫人才旁敲侧击的问起了毓之的婚事。一开始,成夫人还没想太多,可当对方明确的暗示过后,她很是惊讶。 肖惟和毓之? 乍一看,应该是不可能的一对儿。可成夫人又想了想,除了年岁大些,娶过一次亲之外,肖惟没有什么缺点,甚至有些高攀了。 难道是那两次见面,让毓之入了他的眼? 前途不必多说,肖惟的人品也是有口皆碑。明日的赏花宴,肖二夫人想要见见毓之,她也可以看看肖家人的态度。 第9章 花宴相看 郑府位于临近东南里坊的归德坊。天公作美,浓密的白云遮住了太阳,宜人的气温正适合在园中饮宴。被精心照料的花朵们不遗余力的吐露着芬芳,池中的活水引自伊水,流水潺潺,华服丽妆的小姐夫人们在此曲水流觞。 肖二夫人不露痕迹的打量着成毓之。 容貌身材,确实是寻常。气质倒是十分沉稳,不见丝毫慌乱,眼睛也绝不四处乱瞟。举止得体,没有故作姿态的刻意少吃,遇到喜欢的菜会多下几筷子。比如那道酥琼叶,似乎很合她的口味。 肖二夫人很满意。 郑夫人今日还邀请了两位好友,监察御史家的王夫人是成毓之母亲的老熟人,户部侍郎家的白夫人则是肖二夫人的手帕交,这样的安排不可谓不贴心。 王夫人有些女生男相,打扮素净,王小姐肖似其母,眉眼间带了几分英气;端庄典雅的白夫人,带着一对同样恬静的姐妹花;跟着二伯母来玩的肖三小姐,雪白的小脸上生着一对灵动的杏眼,虽然才十一二岁,却是一朵含苞欲放的美人胚子。 有宴必有酒,有酒必有诗。成毓之在这方面没什么天分,轮到她时只勉强吟出几首记得的诗词。成夫人见每位小姐都作出了新诗,暗自懊恼应该带上颖之来才对。 成毓之安静的用完这一餐,陪着母亲在园中闲逛消食,肖二夫人也很自然的加入了她们。成毓之感觉得到肖二夫人对她的态度很是友善,惴惴不安的心也稍稍松快了些。 “成二小姐今年十四了吧。” “是。” “我们家会言比你小两岁,以后要多亲近亲近才是。” “成姐姐。” “肖妹妹。” 肖会言何等机灵,她早就嗅出不一样的味道来了。 二伯母事事顺遂,唯独在四哥的婚事上栽了一个大跟头。即便是现在提起赐婚的事,大房的人依旧嗤之以鼻,三房的人会感慨肖惟的任性妄为,二伯母只是苦笑不语。四嫂嫁过来的时候她还不记事,她只隐约记得四嫂去了之后,二房的氛围更凝重了。 四哥这些年绝口不提续弦的事,二伯母每每去相看合适的姑娘时总是愁眉苦脸的。因为无论对方是谁,四哥永远只会无情地回绝掉,半分余地都不留。 可今天,二伯母的表情都快喜上眉梢了。 难不成,这位成二小姐,是四哥的意中人? 蜜合色的连枝花纹罗裙,艾绿色的素面衫子,乌鸦鸦的头发用羊脂白玉簪挽着,唯有坠着的兰花形金耳环是夺目的亮色,不过那耳环也是小小的,和一粒黄豆差不多。 淡淡的眉、清澈的眼、纤细的鼻、淡粉的唇、秀气的瓜子脸。肖会言只能想到小家碧玉这个词。 都说四嫂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四哥这回是转了性了? 成毓之默默接受着肖会言的打量,又回答着肖二夫人的提问。 “成二小姐平日里在家都做些什么呀。” “读书、写字、抄经。” “不知成二小姐都抄什么经书?”肖二夫人有些惊讶。 “南华经,太平经。” “哟,难怪呢,想必是从不间断的抄经才能如此娴静吧。” “夫人过奖了。” 又经过一番询问,肖二夫人才褪下手腕上的碧玉手串送给了成毓之。成毓之得到了母亲的允准才收下了这份既不过分贵重又满含诚意的见面礼。 “你们两个小的自己去玩吧,我和你母亲走累了要去吃吃茶。” “是。” 肖会言带着成毓之往花丛深处走去,成毓之觉得这条手串有点发烫,这是不是说明肖二夫人认可她了? “成姐姐,你不好奇为什么二伯母带我来赴宴吗?” “有点好奇。” 肖会言掏出帕子铺在一块大石头上才坐了下来,道:“二伯母没有女儿,大房的两位姐姐都出嫁了,肖家现在只有我这么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姐。” 成毓之了然地点头。 “成姐姐呢?你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 “长姐已经出嫁,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真好,改天能不能见到成妹妹呢?” “会见到的,颖之比你小两岁。” “我也比成姐姐小两岁,这可真是缘分。”肖会言轻轻晃着两条腿,“不过,我是庶出的。二伯母心慈,总爱带着我出来玩。” 成毓之对嫡庶看得不重,一是因为父亲公平处事,二是因为童姨娘严于律己,家里从没有污糟的事。但她知道,自家这种情况是个例。 肖会言看似毫不介意,其实心里应该还是很在乎的。她立刻坦白,是不想自己误解,也是因为以前发生过类似的误会吧。 “肯定是因为妹妹性格讨喜,所以肖二夫人才喜欢带着你呢。” “讨喜吗?可四哥总嫌我烦呢。” 肖会言一脸坏笑,成毓之虽然没有脸红可还是挪开了眼睛。这漂亮的小妮子,还是个鬼灵精呢。 成夫人和肖二夫人在一旁饮茶,继续对子女的情况进行深入了解时,丫鬟来通传肖惟给肖二夫人送药来了。肖二夫人装作忘记的样子,说自己最近调理身体,顿顿都断不了丸药,结果今天出门竟然忘了带了,还好肖惟给送来了。 成夫人会意,说自己放心不下要送她过去。 肖二夫人笑眯眯地挽着成夫人的手去了前院,成夫人想这肖少卿倒是个有心的。花厅里,肖惟正等着两位长辈。 “这位是成夫人,这是犬子。” “肖惟见过成夫人。” 肖惟躬身行礼,他身着玄青色圆领袍,白玉蹀躞带圈出精瘦的腰身。男要俏一身皂,肖二夫人对儿子的装束十分满意。成夫人看着面含微笑的肖惟,觉得此人如清风朗月般飒然。 “肖少卿今日是休沐吗。” “是的。” 窗户纸尚未捅破,双方只是友好地客套了一番。小坐了片刻,肖惟便告辞了。肖二夫人照例推销了一番自家优秀的儿子,成夫人也说成毓之有跟着她学打理中馈,女红烹饪也是不在话下的。 花宴结束,回家的路上成夫人一言不发。 成夫人审视着女儿的眼睛,干净纯粹,不含一丝杂质。她相信她没有做什么逾矩的事。只是,她心中一直萦绕着几缕不安。 凭空出现的好事,总会令人胡思乱想。 第10章 父母之心 也许是因为揣着心事,晚饭成夫人吃了几筷子就饱了,用饭后茶时她让丫鬟们都退下,这才和成老爷提起了肖惟的事。 成老爷瞧着妻子的脸色,捻着胡子问道:“夫人觉得这门亲事不好?” “好,但是太好了,我怕毓之这孩子受不起这份福气。” “那夫人不妨再多相看几个人家。” “唉,说实在的,之前我搜罗的那几家公子,跟肖少卿一比实在是差得太多了。” “那夫人就应下。” “你这个当爹的,怎么一点都不烦呢?” “姻缘这种事,顺其自然,不可强求。” 成老爷继续捻着胡子,笑得没心没肺。 “年龄是差得有些大,可老夫少妻总会更疼人些;肖家兄弟多,妯娌间相处起来最是麻烦;肖四公子再好,毓之嫁过去也是续弦,总会有不好听的风言风语。” 成夫人脸上的忧色更浓:“他守了原配夫人这么多年,万一,心里还是在意原配更多,日子长了,感情淡了,拿着完美的亡者跟毓之比较可怎么好?” “那夫人觉得这门婚事是好处多还是坏处多?” 成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头说她也不知道。 “慢慢想,不要急。这才见了一次,谁家定亲不得先考虑个大半年呢。” 许是成老爷的轻松态度感染了她,成夫人也觉得自己过于悲观了。做母亲的总是这样,就算对方是神仙下凡,也害怕委屈了女儿。 这一晚,成老爷宿在了成夫人房里。折腾了一天,身心俱疲的成夫人很快就睡着了。成老爷盯着案上的油灯,默默回忆着肖惟的样子。 秘书省和大理寺没有什么交集,他和肖惟只打过几次照面。 能看中他这故意藏拙的二女儿,肖少卿的眼睛毒辣得狠嘛。日子过得真快啊,一眨眼,毓之也要准备嫁人了。他曾经后悔过给女儿起的这个名字,总觉得女儿的异能是这名字带来的。 夫人的担忧不无道理,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看肖惟的心意到底有多少。心意够了,那这些问题就都不成问题了。 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和事呢? 只是,他舍不得她嫁人啊。他最聪慧最乖巧的二女儿,不管嫁给谁他都觉得可惜了。聪慧是天生的,乖巧却是不得不改变而来的,所以,四个孩子里他最心疼毓之。 他愿意把毓之留在家里一辈子,可他不能这么疯。 “想娶我家女儿可没那么简单啊,肖四公子。” 话分两头,肖会言这天晚上来肖惟院子里蹭饭,顺带打听成二小姐的事情。肖惟料到她会来,特地准备了几道她爱吃的菜。刚一坐下,肖会言就迫不及待的问他。 “四哥,你们两个怎么认识的?” “因为蒯国公府的命案。” 肖会言呷了一口青梅酒,道:“那天不是去了一票官家小姐,你怎么就认准了她呢?” “因为,与众不同。” “鬼才信。” 肖惟笑了笑,继续加码:“后来,上巳节的时候碰巧在路上遇到了。他家的车夫一看就是新手,管不住躁动的马儿,当时我并不知道车里坐着的人是她,只是随便帮忙而已。成二小姐出来道谢,那一瞬间,我就被她击中了。我的直觉告诉我,就是她了。” 肖惟说这话时两眼发光,嘴角挂着甜蜜的微笑,像初坠情网的少年郎一样。肖会言不再打趣四哥,心里满是羡慕。 能被四哥这样的男子看上,成二小姐的命真好。 “四哥,你已经忘了四嫂吗?” 肖会言低下头,她知道自己不该问,可她真的很好奇。肖惟没有生气,还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你四嫂永远在我心里,不会被任何人取代。可成二小姐是我想珍惜一辈子的人,同样独一无二。” 肖会言抬起头,看着四哥真挚的神情,她相信他说得字字句句都是真的。 肖惟挪开手,又夹了一块油淋鸡给她。肖会言说起今天的情形,成二小姐风姿卓然,二伯母满脸欢喜,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借三妹妹吉言了。” “嗯?难道成家会不同意?不会吧?” “应当不会太反对,但是会考验考验我吧。” “哈哈,四哥你要加油哦!我会为你摇旗助威的!” “那就多吃点,有力气才能摇旗。” “好嘞。” 次日傍晚,提早处理好手头公事的肖惟在秘书省门口“偶遇”了成老爷。 听完他找好的借口,成老爷跟着他从顺城大街出了皇城,上了肖惟的马车到了一家小酒肆。巷子深处的酒肆,来往的客人皆衣饰不凡,入了雅间后成老爷借口不熟悉,让肖惟负责点菜。 三杯酒下肚,成老爷依旧没有主动说话。 “成伯父,是反对这门亲事么。” 伯父,这小子还挺自来熟的,成老爷却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肖少卿上一次成亲是请皇上赐婚,这一次怎么按普通的规矩走了呢?” “那是因为情况特殊,不得已而为之。这回我只想普普通通的三书六礼,平平淡淡的百年好合。” “那么,肖少卿看中了我家女儿的哪一点呢?” “我与成二小姐接触不多,只觉得她是安静美好的淑女,我想和这样的她携手共度余生。当然,好听的话谁都会说,更重要的是怎么做。” “肖惟,绝不负成二小姐。” 话很诚恳,不过成老爷还是未置可否。饮完酒,肖惟又送成老爷回家。成老爷只在下车的时候说了声谢谢,肖惟只能再接再厉了。 “也不知道毓之现在在做什么。” 肖惟又看了一眼成府大门,才吩咐车夫往家去。 第11章 毫无进展 眼瞧着就要五月了,可定亲的事一点进展也没有。 她不能问,她也不敢问。她害怕自己露馅儿,怕父母因为她的出格彻底断了这门亲事。完成了每日的例行功课,成毓之索性多做些针线活,省得自己沉浸在胡思乱想中。 就这样,成颖之小姐多了很多新的鞋袜、手绢和裙子。 童姨娘看着这条针法复杂的花鸟裙,心中微微感叹,二小姐这是有心事啊。这心事,直到出嫁的那天才会彻底消失。 “三小姐有空多去陪陪二小姐吧。” 成颖之原地绕了好几圈,她喜欢极了这条裙子,听到童姨娘说话她才停了下来,微微喘着说道:“那我带些点心去罢。” “嗯,要记得好好道谢。” “姨娘放心。” 次日,成颖之带着童姨娘亲手做的糕点去找成毓之。成毓之端坐在琴案前,她穿着件旧的晚霞紫长袍,头发随意地拢成一窝丝,手握着琴谱研究着指法。 “妹妹来了。” “二姐。”白鹭把食盒放在桌上,成颖之献宝似的一个个介绍起来,虽然这些都是再熟悉不过的点心了。 “姨娘有心了。”成毓之让利贞去端酪浆,她挑了一块薄荷方糕吃了起来。 成颖之吃着玫瑰酥,仔细盯着她的脸看:“二姐,你最近是不是瘦了?” “有吗?”成毓之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可能是要入夏了,天气越来越热,没什么胃口。” “那让厨房多做几道开胃的小菜,二姐,你可不能不好好吃饭。” “是,谨遵三小姐教诲。” 成颖之满意地点头,又有些闷闷不乐地说道:“二姐,爹爹到底是怎么个章程?难道让我荒废功课吗?” 来洛京前,她们兄弟姐妹都在成氏族学读书。成育泽已经去了崇德书院,成毓之准备出嫁也不必再上学,成颖之好像被他忘了。 “洛京虽大,可女子书学有些良莠不齐。若请先生到家里来教课,一时半刻也找不到合适的人。你也别急,爹爹肯定会安排好的。” “哎,我都懂。二姐,霁雨书院真的不成吗?” “有点难。” 成颖之彻底蔫了。 “不过,你知道的霁雨书院的事情多半都是听来的。改天你先去那里看看,再决定也不迟呀。” “二姐愿意帮我?” “只是去看看的话,爹爹不会反对的。” “太好了!” 哄好了成颖之,成毓之接着研究琴谱。这天的天气比平时要热得多,越研究越入迷的成毓之在大开的窗子前坐到半夜才回过神。她搓了搓微凉的手,简单梳洗过后才钻进被窝里。果然,第二天着凉了。 断断续续的发着烧,症状虽不严重,可恢复得很慢。 与汤药作伴的成毓之错过了端午节。姜尧期派人送来了一筐桃子和一封情感充沛的信,先是关心她的病情,又命令成毓之速速痊愈好陪她玩。 不仅龙舟赛与她无缘,肖家的宴会她也去不成了。其实,她还暗自庆幸自己病得很是时候,现在的她还真没什么勇气去肖家做客。 哎,真是没出息得很啊…… 于是,成颖之负责陪着成夫人去肖府赴宴。 马车到了淳化坊,从外看肖家的宅邸十分低调,入内才知走得也是开阔富丽的路子。迎面的砖雕照壁刻着四季平安的图案,青石板路平整洁净。一路花木扶疏,鸟鸣啾啾,不多时便到了肖家西院,也就是肖家二房的住处。 成颖之打起精神一一见礼,反正今天记住就够了,以后又见不到这些人。 没能见到成毓之,肖会言本还觉得很可惜,还好成夫人把成颖之带来了。这对姐妹生得不怎么像,但是都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好头发。 珊瑚头须挽着双环髻,橘黄色夹缬衫子搭着朱红色刺绣绫裙,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不卑不亢的看着周遭的一切,犹如似水骄阳。 众人寒暄客套过后便移步到花园去,今日的小宴设在了水榭里。一方池水,许多白荷依然娇羞的拢着花苞,只有少数急性子的盛开了。 大房的人只来了三少夫人,大夫人和二少夫人都说身子不爽利没有来。成夫人记得大少夫人跟着夫君去外放了,并没有留在洛京服侍公婆。 三少夫人袁氏小有姿色,身段窈窕,话虽不多,可每当气氛出现冷掉的苗头时便会及时炒热,是个很有眼色的人。 二房的女眷除了二夫人便只有五少夫人,成夫人对她格外留意,没准儿就是毓之的妯娌呢。尹氏生得很端丽,气质却很恬淡,周到的替婆婆张罗着宴会,又似乎对一切都毫不在意。 三房的人倒是来的最全,六少夫人秦氏最是艳丽,可又穿着最素净的衣衫,反而去掉了那少许俗气;七少夫人罗氏年龄最小,还没有磨掉孩子气。 三夫人风韵不减,她还叫上了娘家的侄女潘滟。肖会言每次看到她都很无奈,阖府上下都知道这位潘小姐痴恋四哥,就差把非君不嫁四个字刻在脑门儿上了。她这位嫡母也是不死不休,总觉得潘滟和四嫂比也差不到哪儿去。 平心而论,潘滟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柳颜梅腮,粉面朱唇,肌肤赛雪,身段柔美,担得起如花似玉四个字。只可惜啊,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 四哥才不是那种只看皮相的肤浅男人呢。 肖会言甚至替潘小姐担心,这要是误了韶华可怎么好? 肖三夫人又给监察御史家的王夫人下了帖子,借口是扩展一下朋友圈。可三夫人很清楚她的打算,理所当然的叫上了潘滟。 正好,今日肖惟也在家。 第12章 端午小宴 丫鬟们端上了各色佳肴,端午少不了粽子角黍菖蒲酒。闻着香气扑鼻的糯米粽子,成颖之饿得不行了。 开宴前,还要射粉团。丫鬟捧着木盘走到肖三夫人面前,上面摆放着蒸好的各色粉团,还有一把小巧的竹弓竹箭。 肖三夫人射中了一只圆润剔透的豆沙粉团,丫鬟笑着说上了吉祥话。 众人都射完了粉团,成颖之终于可以低头吃东西了。待她文雅的消灭掉了一只红枣粽子,一抬头却发现肖三小姐朝她眨了眨眼睛。 她是一直在瞧着自己吗?成颖之顿时觉得很不好意思,不过她还是回了个微笑。 肖会言看着潘滟目光不善的观察着王家小姐在心里哈哈大笑,她怎么也猜不到真正的主角是这位贪吃小妹妹的姐姐呀。 成颖之慢慢地填饱肚子,反正她年龄小,吃得多也可以算天真可爱,应酬什么的有母亲在嘛。王小姐她只见过两三次,不算太熟;倒是这位潘小姐,又是送礼又是吟诗,格外卖力的讨好着肖二夫人。 成颖之可没傻到在这种场合乱出风头,好不容易挨到宴会结束,便跟着肖三小姐去转园子了。 一见如故的两位小姐沿着水池散步,微风伴着阵阵荷香吹拂着裙摆。肖会言的发髻上簪着朵半开的黄蔷薇,玉色泥金衫子配鱼肚白素裙,恍若天色将明时挂在空中的一弯月牙儿。成颖之带着少许好奇和自信问道。 “三小姐是不是很喜欢我呀?” “你还真不客气,是呀,我可中意你了呢。” “为什么呢?” 肖会言坏笑:“可能因为我们都行三吧。” 成颖之明显不信这套说辞,她只好摊牌:“因为我见过你姐姐呀,她说她有一个全天下最可爱的妹妹。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可是姐姐没跟我提起过你呢。” “放心吧,以后就常常提起我了。” “哦。” 成颖之不知道她的这份笃定从何而来,肖会言提议去泛舟。 另一边,王小姐惧热,因此陪着母亲不肯动弹;潘滟则借口更衣,去了另一个地方。白日里,肖惟的院子依旧大门紧闭,静悄悄地听不见半点动静。 她故意摔倒,唉哟了一声,又让丫鬟去扣门。 无人应答。 折腾了许久也是做白工,潘滟只好铩羽而归。 霜镝来给肖惟添茶,她一边笑一边说烦人的猫儿终于走了。肖惟的嘴角也有了一点子笑意,他停下手里的笔,饮了一口茶汤。 这小妮子是真的病了还是怕羞不敢来呢? “成二小姐是真的病了,这几日大夫总是上门呢。” “哦。” “您放心,不严重,只是这日子口就算是小病,也总是好得慢。” “嗯。” “那,您不去见见成夫人和成家小妹?” “不了吧,三婶鼻子那么灵,我可不想横生枝节。” 霜镝没忍住笑得更厉害了。饮完了一杯茶,肖惟继续写字。书案上堆着不少文书卷宗,得空的时候他会把完结的案子记录好。既是梳理总结,也可以查漏补缺,新案子陷入瓶颈时也可以从中找找灵感。 肖二夫人的端午小宴安稳的结束了。送走了所有的宾客,她疲惫地躺在美人榻上小憩。成夫人虽然没有明着拒绝,但是也不肯松口。她能品出来成夫人不是故意拿乔,那就是在顾虑些什么。 扇子越摇越热,她索性让人去端个冰盆来。 细心的五少夫人尹氏来陪婆婆用晚饭,见婆婆没什么胃口,她便十分自然的夹菜给二夫人。二夫人用完了半碗饭,她才问起尹氏觉得成家母女如何。 “不错,亲切守礼。” “其实吧……” 二夫人把成毓之的事情告诉了尹氏,一是想让她替自己出出主意,二是想找人倾诉一下缓解下心里的烦闷。 “母亲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尹氏分析了一下:“我想,成夫人也许是介意继室这个身份,又嫌咱们家兄弟太多吧。” “唉,那可怎么好。”二夫人拧起了眉头,“四郎头一次开口求我,我却给搞砸了。” “不过,像四哥这样的人品才学,满洛京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再者,咱们二房一向是关起门来过日子,母亲不是刁难人的性子。至于我,您也知道是最怕麻烦的。本就不爱跟人打交道,更别说是争闲气了。所以,成夫人那里您只要一一挑明了说,还是有希望的。” “也是,若真要按你的说法,那成二小姐也只能低嫁了,她怎么舍得?尤其是见过了四郎之后。”肖二夫人自我催眠道。 另一边,肖会言坐着听母亲训话,潘滟伺候着肖三夫人用茶。 肖三夫人没能从庶女口里打听出什么,只好命令肖会言多留心,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要及时报告给她。也不知道这个死丫头哪一点入了肖惟的眼,亲得跟一个娘胎出来的妹子一样。 肖会言乖巧地答应了,心里盘算着还要听多久才能溜走。今天和成三小姐玩得好,被她用合眼缘搪塞过去了。潘滟一脸哀怨地吐着苦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被人非礼了呢。 “肖四公子煮闭门羹从不失手哇。” 月明星稀的夏夜,肖会言终于从母亲那里脱身,许是坐得久了,浑身僵硬,她放慢了回屋的速度。 其实她和四哥玩得好,纯粹是因为四哥待五哥很好。五哥也是庶出,可四哥从不介意。她羡慕极了,于是也试着亲近四哥。结果,四哥待她也一样。还因为她是女孩,宠得更多些,五哥可没少吃味儿。 以前,四哥还带着他们两个偷偷溜出去玩。聪明如他,从不会让大人发现,把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 后来,四哥入仕了,变得越来越忙。没空陪她玩了,也会给她捎带些玩具吃食。 等到成二小姐嫁进来了,顶多再呆一两年,她也要嫁人了。肖会言微微叹气,希望母亲手下留情,能给她找个清白简单的好人家,而不是把她当棋子献给什么权贵才好。 第13章 迎风待月 成毓之欣赏着大云寺的壁画。 装点着花树禽鸟的七宝莲池,花团锦簇,七彩缤纷;没有五浊烦恼的极乐世界,气象万千、庄严皎洁;活泼喧闹的百人乐舞正献给阿弥陀佛。构图精严,线条苍劲,匠意不俗,是前朝名家耗费了十余年的时光才完成的大作。 “笔迹洒落,身若出壁。”姜苋感慨道,“看似凸出墙壁,用手一摸却是平的,和天竺那边线染合一的风格不同。” 成毓之的病总算是好了,姜尧期便约她来大云寺上香。姜尧期的大哥姜苋和易树笙负责做两位小姐的护花使者。 六月暑气蒸腾,躲在青石铺地、苍松夹道的寺庙里看看壁画是个不错的消暑法子。姜苋时不时地为他们解释一下壁画的精妙之处,易树笙则在一旁附和补充。姜尧期叽叽喳喳地讲着最近发生在她身上的大小琐事,发散心情要大于讲述故事,成毓之只需要时不时地点点头就够了。 赏够了壁画,四人沿着回廊往茶室方向走去,不料半路上竟遇到了灵慈法师。灵慈法师擅长批命相面,却不肯轻易为人指点。此刻,这位眉目秀朗的中年僧人正用和蔼的眼神望着成毓之。 “小施主,可否让老衲为你算上一算?” “去吧,灵慈法师厉害得很。” 姜尧期鼓励她,成毓之本对这种事没什么兴趣,可是连看起来稳重的姜苋也劝她不妨去试试。既然是人家的好意,那就去吧。 灵慈法师的禅房在大云寺的最深处,他先让小沙弥带他们三人在邻近的茶室用茶,才带着成毓之入了内室。 屏风、香案、蒲团,窗边的书架上摆着只土定瓶,物品摆放整齐,陈设风格简约而不简单。 成毓之盘坐在蒲团上,灵慈法师静静地看着她,一道异彩在他的眸子中转瞬即逝。良久,灵慈法师才开口,只说了四个字。 “好事多磨。” 说罢,便起身离开了。 成毓之一头雾水,想着高僧是不是都这么捉摸不透时,屏风后竟闪出一个人影来。此人大大咧咧地坐在了灵慈法师的蒲团上,轻声说道。 “成二小姐,好久不见。” 差点喊出声来的可贞连忙捂住嘴,又很机灵的退了出去。 成毓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肖惟的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愈发炙热的目光似乎在说着无尽的思念。小姑娘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来,肖惟宽她的心说道。 “灵慈法师是我的老朋友了,不过,这次也是好说歹说才说服了他。虽然他知道我是不会乱来的正人君子,可掺和进这种事总是有失高僧风范嘛。” 成毓之笑了,道:“哪有人自己说自己是正人君子的。” “你不怪我唐突就好,实在是,想你想得很呐。” 肖惟不会讲什么文绉绉的甜言蜜语,只会直来直去。这下子不仅是脸,成毓之的耳朵都红透了。 “你也别太着急,令尊令堂一定会答应的。” “我才没急呢。”成毓之小声反驳道。 肖惟又故意逗她:“若是不成的话,你怎么办?” 成毓之叹气,微微抬眼瞧他,把问题抛了回去:“那你怎么办?” “故技重施,再厚着脸皮去求圣上赐婚。” 肖惟的答案仿佛在成毓之的心房上浇了一勺桂花蜜,连日来的愁苦瞬间烟消云散。可甜到极致,却又生出一丝丝苦涩。 最好,还是不要那么大动干戈吧。 朝堂上的事她不太清楚,也不知道圣上对肖惟有多倚重。若让旁人认为他恃宠而骄就不好了,尤其又是为了个女子。 “二小姐好像很喜欢绿色,头一回见你也是件葡萄绿的衣衫。” 成毓之讶然,没想到他连这么细枝末节的事都记得。她今日穿得是一件葵绿色纱裙,是新做的夏装。肖惟穿着件浅青色襕袍,只束了根玉带,既没有腰佩也没挂荷包。 “绿色是第二挑人的颜色,想要穿得好看不容易。” “那第一个是什么?” “紫色。” “肖少卿对穿衣打扮这么有见解呀。” “嗯,听别人说的。” 别人,会是谁呢?这种事情,难道是任雨烟?可若是她,又为何说是别人?难道是怕自己介意? 按下一连串的疑问,又聊了几句,肖惟便提醒她该走了。 “再多呆,姜小姐他们该起疑心了。等咱们订了亲,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见面了。你也可以想想,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洛京城你肯定还没怎么仔细转过吧。” “嗯。” “放心,绝对不会超过两个月。” 成毓之重重地点头,然后缓缓起身。肖惟坐着没动弹,她望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可又无从开口。 “别害怕,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肖惟爽朗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来。成毓之转过身去,像平时那样走着路。她微微攥紧拳头,警告自己绝对不能回头。 她怕这一回头,她就舍不得走了。 这一点细微的波动没有逃过肖惟的眼睛。 他的小姑娘真可爱呀。 灵慈法师面露不快的回到内室,好好的佛门清静地,竟成了痴男怨女幽会的地方,而且还是他搭的鹊桥。肖惟选择性无视了他的不满,还得寸进尺的讨茶喝。 “你那位成小姐,不是一般人。” “那是,我看中的人,绝对不一般。” 灵慈缓缓摇头:“这孩子,修习过专门的心法,让人看不清楚底细。” “心法?”肖惟收起了嬉笑,“连大师都看不透?” “指点她的人修为很深厚。” “为什么要学心法呢。” “怎么,后悔了?” “那倒没有,只是更有兴趣了。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色令智昏。” 肖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笑了。 另一边,成毓之回到了姜尧期那里。她半真半假的说了灵慈法师的事,三人分析着好事多磨这个评价是什么意思,成毓之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好友。 到时候事情成了,她该怎么跟姜尧期解释呢? 第14章 遮风挡雨 酷热难耐的六月,唯有夜晚最为宜人。 清风徐徐地吹动着窗纱,闻果的微甜香气在室内荡漾开来,角落里的冰盆缓慢地融化着。成毓之盘坐在床上,轻轻地摇着蒲扇,母亲躺在一旁正和她闲聊家常。 已经很久没有和母亲一起睡了,上一次还是她六岁的时候发了痘,母亲衣不解带的照顾自己。半夜迷迷糊糊的醒来,发现母亲倚在床边打着瞌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的脸上多了些细小的皱纹,连头发都没有以前油亮了。 “妧妧啊,你可还记得肖少卿?” 成毓之想了下,才嗯了一声。 “肖二夫人你也有印象吧,我想你大概也猜到了,肖家看中了你。” “女儿全凭母亲做主。” “好孩子,其实母亲也烦得很,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是对你最好的。” 成毓之温婉一笑,道:“母亲在烦什么?” “都说女子嫁人是第二次投胎,这低嫁高嫁都有风险。”成夫人揽住了二女儿的手,“你大姐的婚事我其实没怎么操心,都是往来多年的老熟人,再知根知底不过了。只是,肖家人多,你不惹事,事也会找上门来。” 成毓之点点头。 “做继室,到底是矮了一头,幸而肖少卿的发妻并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不过,我最担心的还是他没能忘了发妻,对你的喜欢远远不及她可怎么办……” 成夫人看着二女儿安静的思考着,按理,这样的事不该和女儿商量,免得事情不成平白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心里其实已经应允了这门亲事,成夫人总觉得会委屈了女儿。她知道毓之沉稳有主见,也许她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母亲,女儿愿意嫁过去。”成毓之轻轻地说道,“就像您说得,怎么嫁都有风险。既然肖家是诚心求娶,想必不会苛待了女儿。您担心的那些事,女儿不怕,事事不可能尽如人意。” 那就这样吧,错过了,也许会更后悔。 成夫人挠了下女儿的手心,调侃道:“你这丫头,是觉得肖少卿生得好看才愿意的吧。” “生得好看吗?改天我仔细看看吧。” “不知羞。” “在母亲面前女儿有什么可害羞的呀。” 成毓之撒起娇来,不怕热的扑进了成夫人怀里。心头的大石落地,这一晚的成毓之睡得格外香甜,成夫人也是好眠无梦。 数日后。 离开饭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肖惟便先来跟母亲报告好消息,成家已经答应了,他打算请翰林院的谢学士做媒人去成家提亲。 “皇天不负有心人哪!”肖二夫人又是欣慰又是狂喜。 “父亲那边……” “你父亲早就知道了,他同意了,全都交给我来办。” “那就辛苦您了。待会儿把五弟八弟叫来一起吃晚饭吧。” “我再让厨房多做几道好菜,咱们小酌一杯庆祝庆祝。” “只许小酌哦。” 五少爷肖悌回来得比较晚,当他换好了衣裳踏着微黑的夜色到了母亲院子里时,就听到八弟肖恺嚷嚷道四哥要娶媳妇了。见他进来,肖恺便从凳子上跳下来,抓着他的手臂又重复了一遍。 “五哥,四哥要娶亲了!” “哦?不知道是哪家的闺秀啊。” “秘书郎成老爷的二女儿。” 肖悌坐了下来,环视了一圈大家的脸色,连妻子都是喜悦中带着认真,他才知道这不是肖恺在开玩笑。 “怎么这么突然,一点预兆都没有。” “之前还没把握,所以才没说。”肖惟给他斟了一杯酒。 “这是好事,恭喜四哥了。”肖悌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四哥,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成二小姐呀?” “等四哥成亲的那一天。” “啊?那不得再等个一年半载的!”肖恺满脸不乐意的求肖二夫人,“母亲,下次你去成家带上我好不好呀。” “你就仗着年龄小乱来吧。”肖二夫人捏了捏小儿子的鼻子。 用完饭,肖悌夫妇先离开了。 肖悌想这回的亲事倒还算门当户对,难怪母亲这么高兴,父亲又没有反对。尹泓轻声笑着说,怕是三婶又要折腾了。 “随她去吧,只是不知道成二小姐是个什么性子。她年岁小却要做你的嫂嫂,怕是要你多担待些。” “夫君放心。” 提着灯笼的丫鬟走在前头,宽宽的衣袖遮住了十指交扣的两只手,夫妻俩的脚步也默契十足的变慢了。 肖惟把闹腾的小弟甩给了母亲后,独自回了院子。 今天下午,成老爷约他喝茶,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约见肖惟,肖惟觉得这是个好信号。成老爷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愿意一辈子护着她吗? “我愿意。” 成老爷这才呷了一口茶汤,然后接着说道:“其实,我的条件不高,不必大富大贵,只求安安稳稳。最好是人口简单、身家清白的人家,未来的女婿哪怕没什么才学,只要品性纯良就够了。” “四公子,我既然把二娘子交给了你,便是相信你能为她遮风挡雨、披荆斩棘。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会不离不弃。” “二小姐的往后余生,定会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我会一直看着的。” 成老爷是真的疼爱毓之啊,肖惟想,总算是过了岳父这一关,不过定亲的流程也有够麻烦的。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哎…… 不过现在可以发会儿呆。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北极星。 光芒虽然微弱,却恒定不变。 第15章 赤绳系足 谢冬接受了小友的重托,这一日按时来到了成家。 成家夫妇都在,略微寒暄过后,他便开门见山地说自己是来为肖惟说媒的。成夫人觉得肖惟在朝中应当有不少朋友,却没料到他竟请了翰林院的谢学士来保媒。 谢学士刚直不阿,专心学问,是出了名的清流文臣。这个媒人的选择,既体面又庄重。过了两日,成夫人遣人去告知谢学士,这门亲事成家同意了。谢学士等成家的人一走,便亲自去肖家道喜了。 肖二夫人选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请官媒上成家正式提亲。接着便是合八字的问名,交换聘书的纳吉。完成了这些步骤,肖惟和成毓之的婚事算是正式落定了。 成毓之品过了喜悦和忧愁交替的日子,现下反倒是平静得很。看着阖府上下兴高采烈,有时候她甚至自嘲,要嫁的人似乎不是自己而是她们。 在旁人口中听到了这个消息的姜尧期,第二日就来成家“兴师问罪”。成毓之又是道歉又是作揖,忙让人去准备她喜欢的饮子点心。 姜尧期气哼哼地说道:“你是没看见陈六那副表情,一脸得意,好像我是全洛京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二姐的确做得不对。”成颖之也来帮腔,“二姐应该立刻派人去告诉姜姐姐。” “是,我错了,还请姜大小姐海涵。” “不过,怎么会是肖少卿呢?现在大家伙儿都在打听成家二小姐到底是何方神圣。” “有这么夸张吗?”成毓之笑了。 “嗯,有的。不过你放心,除了夸你的话,别的我一概不说。” 待成颖之走了,成毓之这才令人守在门外。除了大云寺的密会,其他的几次见面都讲给她听了。先是惊讶然后听得入迷的姜尧期都忘了自己手里还握着一把五香瓜子。 “我的个乖乖,这比戏文上的故事有意思多了。” “除了可贞,再没有别人知道了。” “心里藏着这么大的事,你也怪不容易的,算了,我原谅你了。” 姜尧期这才磕起瓜子,追问起细节,成毓之努力回想着,尽量满足她的好奇心。问够了他们俩的来往,姜尧期又问道。 “那你不介意他比你大那么多?” “不介意,虽然接触不多,可相处起来没那么大隔阂,他也没拿长辈的样子来压人。” “哟,是嘛。”姜尧期清了清喉咙,“那任雨烟的事你也不介意?” “我要是介意的话,就不会答应了。” “既然他对亡者都能这么好,那对你也不会太差。不要管别人说什么,只要你们两个过得开心就好了。” “嗯,我懂。” 对于他的过往,她决定全盘接受。 纳征礼那一日,炮竹声震耳欲聋,一百二十四抬聘礼浩浩荡荡的迈进了成府。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绵絮、长命缕、干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礼单厚得像砖头一样。 利贞抱着一个长方形朱漆盒回到寒碧馆,说是专门给成毓之的。 成毓之也很好奇这里头装着什么,打开盒盖一看,是淡绿色的纸鸟。成毓之抽起当中插着的粉红色花笺,铁画银钩的字迹映入她的眼帘。 思与君别来,几见芙蓉花。盈盈隔秋水,若在天一涯。 成毓之不敢再看,连忙把花笺收了起来。 “小姐,这是个什么鸟呢?”可贞琢磨着。 “鸳鸯?”利贞猜道。 “也许是青鸟吧。”成毓之根据那张花笺猜测道。 利贞突然提高了嗓门:“这该不会都是四公子亲手折的吧。” “肯定是,不然怎么会特意叫人跟聘礼一块儿送来呢。” “四公子对小姐真上心呢。” 利贞和可贞又认真地数了数,一共是九十九只纸鸟,至于到底是什么鸟,两个人争执了好几天。睡觉前,成毓之总要看一会儿花笺,然后把它放进新绣的荷包里,压在枕头下才入睡。 送聘礼的这天,肖惟也收到了未婚妻的回礼。虽然是例行程序,可心意是不会骗人的。素面的鞋袜,淡绿色的荷包。荷包上绣着两只葫芦,梅花络子坠着两颗小小的白玉珠。肖惟把玩了一会儿,便把葫芦荷包挂在了腰上。 大房的人没什么反应,虽有些突然,可也是门匹配的婚事;三房的人就不一样了,众人都小心看着三夫人的脸色,生怕惹怒了她。 潘滟又来了,她一改往日的打扮,穿着老气暗沉的藕荷色罗裙。她在三夫人面前勉强忍住了眼泪,可眼圈却红得不行。 “是姑母没用,到底没能说成这门亲。” “不,都是侄女无能,没能入得了四公子的眼。” “我听说那成二容色平平,也许是用了什么妖法呢。” “姑母不用安慰我了,过段时日,侄女就会忘了的。” 三夫人气闷得很,这肖惟的眼光也是够古怪多变的,一会儿喜欢绝世美女,一会儿又喜欢小家碧玉。可偏偏就是看不上滟儿。 肖惟虽然前途无量,但是她也舍不得让滟儿给他做妾。最好,这门亲事出点什么幺蛾子,别让那成二嫁进来,那滟儿就还有希望。 这边姑侄两个互相安慰打气,那边肖会言宽慰着谭姨娘的心。这几日,三夫人没少给她气受。抄佛经、做针线、揉肩捶腿、端茶倒水,把肖会言支使得团团转。 谭姨娘心疼女儿,可她能做得也只有每天为三小姐熬一锅补汤。 “姨娘,你看,这镯子漂亮吧,四哥昨天送我的。” “嗯,很衬三小姐。” 唐草纹金镯子,精巧又雅致。谭姨娘不反对女儿和四少爷交好,也许他能在女儿的婚事上出出力。毕竟,自家老爷是指望不上的。 “姨娘,明日熬些甜羮吧,多做点,我也给四哥送去。” “好。” 第16章 东宫贺礼 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洛阳城里下着绵绵细雨。只是这雨水非但没有带来清凉,反而平添了一份无处可逃的湿热。 面皮白净的小宫女小心地煮着茶汤,生怕拿捏不好火候,惹了殿下不高兴。 太子套着件轻软的细葛长袍,嘴角只消少许笑意便显得惊人的俊朗。他盘坐在榻上,小案上摊着一本画册。肖惟穿着绯色官服,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太子得知了肖惟定亲的消息,派人叫肖惟到东宫来,他要当面道喜。这个肖惟,既不续弦也不纳妾,除了公事,很少涉足烟花柳巷。虽说身边有个漂亮侍女,可他知道这俩人清白得很,不是那种关系。 当真是个怪人。 “怎么,终于放下了?” “是。” “本宫还真怕你就这么孤独终老了呢。” “殿下说笑了。” “这位成二小姐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莫非,也擅长丹青?” “成二小姐只是个寻常姑娘,微臣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她应该不太会画画。” “寻常些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像你常说的,平平淡淡才是真。” “是。” 最后,太子又送上了两坛陈年佳酿算作贺礼,两名小太监抱着酒坛子跟着肖惟出了东宫。太子殿下似乎很欣赏肖少卿,可看肖少卿的态度像是有意保持距离。可能是不想让圣上觉得他是太子党? 而肖惟,回忆起了小时候的事。 那时,太子还是晋王,到了读书的年龄,圣上便为他挑选了四位伴读,既有勋贵之家的孩子,也有文臣武将的子弟,肖惟便是其中的一个。 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天之骄子,便发自本能的不喜欢他。 虽然太子又漂亮又聪明,可骨子里的血是冷的。在四个孩子里,太子没事就捉弄最笨的冯五郎。每一次把人欺负到快要号啕大哭时,又用花言巧语把人哄得服服帖帖。 像戏耍小猫小狗一样。 有一次,他无意间听到太子和贴身小太监闲聊。 “殿下,您为什么老是欺负冯公子呀?” “谁叫他那么蠢,先生教什么都学不会。跟他待久了,连本王都容易变笨。” “那您干脆寻个由头把他换掉不好吗?” “你不懂,那姓冯的虽然蠢,可是个忠心的。像这种货色,总有派得上用场的一天。” “原来如此。” “倒是那个肖惟,比本王还聪明,可故意跟本王若即若离,有意思得很。” 也许帝王家的孩子天生就喜欢钻研驭人之术吧,既无聊又心累的肖惟,挨过了一年之后,以生病为借口,脱离了伴读这份麻烦的工作。 但是,太子依然对他兴趣不减。 旁人都以为太子对肖惟持续至今的友谊是小时候结下的交情,可他不明白太子的这份执念为何如此根深蒂固。大概,是对逃离掌控的宠物心有不甘吧。 太子妃得了太子的命令,亦遣了人到成府送贺礼。 寓意吉祥和美的绢帛锦缎,都是适合待嫁新娘的好料子。成家人谢过恩,成夫人又亲自送女官出了垂花门,该打点的银子也不动声色地给了。 成颖之用帕子擦净了手指,才小心翼翼地摸着一匹如意云纹锦。成毓之等妹妹赏够了,想着还是先把这些东西收进库房里。 这些贺礼,应当是看在肖惟的面子上才送来的。 “太子……”成毓之思考了起来。 回了东宫的顾司言,向太子妃描述了成毓之的外貌举止。 太子妃陈灿生得一副好样貌,脸如满月,目若青莲,肩如削玉,腰似约素。举止端严沉静,像一渊平静无波的深潭,无论是激流还是微澜,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听起来倒是很普通。” 下了一天的小雨,到了晚上渐渐变大。雨水落在琉璃瓦上,连成一丝丝透明的水帘掉在地上。太子妃的晚膳桌上摆着清淡爽口的六菜一汤,她又将顾司言的话复述给了太子。 “嗯,你办事本宫向来是放心的。” “多谢殿下。” 太子妃又交待了些需要太子允准的事,才提醒他不要太过劳累。用过晚膳,太子撑着伞回崇义斋了。 宫女欲言又止,她不明白娘娘为何不挽留殿下呢? 娘娘显然觉得这很顺理成章,表情像石像一样无悲无喜。 成毓之来书房找父亲,询问有关太子的事。成老爷把读着的书搁在一旁,命人去给香炉添炭火,自己从架子上挑了一盒香。 “父亲,我来煎吧。” 成毓之先把云母片置于炭火之上,又夹了一粒香搁在云母片上。不多时,清幽的香气徐徐萦绕在书房内。 “你知道这是什么香吧。” “是明德馨。” “那为父再考考你,这明德馨是为何意?” “尚书中曰明德惟馨,馨者香也。可闻之香,名曰馨。可意会之香气为君子之香、王者之香,故称为德馨。” “我儿没有被礼物冲昏头脑,很好。听说,肖少卿幼时曾短暂做过太子殿下的伴读,不过,也仅此而已,二人并不过从甚密。” “女儿知道了。” “肖少卿无党无派,是个一心做实事的人。圣上也好,太子也罢,只要恪守臣子本分,做个纯臣也没什么不好。” “父亲说得是。” “想必太子妃娘娘也会给你下帖子,我相信你能拿捏好分寸。” “是。” 结束了和父亲的交谈后,成毓之回房便早早地安寝了。万籁无声的夏夜,四下里只能听到沙沙的雨声。她躺在床上,一手握着纸鸟,一手拿着花笺,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也许应该派个人去告诉他太子妃来送东西了。 “不过,他应该知道了吧。” 成毓之翻了个身,把头埋进枕头里。 她很想他,她想见他。 ————【注解】———— 煎香:将香品置于云母片上,下以炭火烘炙,利用高温烘烤将香品的香气慢慢散发出来。 第17章 墨玉麒麟 “黄茑结蒙茏。生在洛溪边。花落逐流去。何见逐流还。” 轻柔的歌声从一艘载满了珠兰茉莉的小船上传来,船里的少女叫卖了一会儿,又唱了起来,这回唱得是一曲乡间小调。 成毓之站在船头听着少女的歌,河风拂动她浅碧色的罗裙,烟霞紫的绸伞替她遮挡着阳光。待到卖花小船靠近,肖惟叫住了少女,买了几个茉莉花串。 “多谢公子呀。” 收了钱的少女摇着橹,唱着未唱完的小调,渐渐远去了。 肖惟随手挑了一个给她,剩下的则唤人给五少夫人和成颖之送去。成毓之嗅了嗅花儿馥郁的香气,把茉莉花戴在了手腕上。 五少夫人约她泛舟,心领神会的成夫人让她带上成颖之一起去。他们的船停在新中桥附近,既可以欣赏到承福坊的杨柳青青,也可以享受到洛水的凉风习习。 肖惟递给她一块玉佩,黑如纯漆、细如羊脂的墨玉雕着细腻灵慧的麒麟踏云。成毓之握着微凉的麒麟玉佩,又低头看向他腰间系着的墨玉。 “当年雕完这一块,剩下的半块墨玉一直搁着没用。前两日他们才雕好,这就给你送来了。” “麒麟踏祥云,人间百难消。”成毓之略有些疑惑地问道:“我看你那块刻着的好像是獬豸?” “二小姐眼尖,是獬豸。” 獬豸,神羊,能辨别曲直,楚王尝获之,故以为冠。这种独角瑞兽,勇猛无畏,刚直不阿,是清平公正的象征。 成毓之不好意思直接戴上,还是收进了荷包里,她轻声说道:“谢谢,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我还怕小姑娘家会嫌弃墨玉老气呢。” “不老气,只是要仔细配衣衫。”成毓之想起了东宫的礼物,“太子妃娘娘派人送了贺礼,是些贵重的锦缎。” “嗯,太子殿下给我送了两坛好酒。没事的,安心收下吧。” “听爹爹说,你原来做过太子殿下的伴读?” “做过一年,时间不长。” 成毓之看他的脸色似乎不欲多谈,便不再追问。肖惟倒是问她想要什么生辰礼物,成毓之不解地说,方才送的墨玉玉佩不就是生辰礼物么? 肖惟闻言大笑,伸出去一半的手又收了回来,握成拳头放在嘴边,轻咳一声道。 “小傻瓜,那是定情信物呀。” 成毓之觉得自己在犯蠢,荷包里的玉佩也莫名发烫。肖惟怕她窘得厉害,便自顾自地分析道,金银珠宝太普通、绫罗绸缎没意思、胭脂水粉他又不会挑。 “那就送个不俗气的吧。” “不俗气……唔,那我得好好想想,二小姐一下子就出了个大难题给我。” “上回你送的纸鸟是哪种鸟呀?” “鹤,这种纸鸟叫千纸鹤。” “千纸鹤,这个名字有什么典故吗?” “一天折一只,坚持一千天,就可以给自己喜欢的人带来幸福。” “出典何处?怎么从未听过。难道是什么珍本残卷?” 成毓之努力回想着,肖惟只觉得她傻得有点可爱,不过他还是稍微为自己辩解了一下。 “一千只太多了,又占地方又吃灰,所以我只折了九十九只。与其把希望寄托在纸片上,不如自己付出实际行动。” “九十九,长长久久。改天你教我怎么折千纸鹤吧。” “好,容易得很。” 她一直相信千纸鹤是他亲手折的,数字不重要,心意才重要。而且,他已经给自己带来幸福了。 船舱内,成颖之兴致勃勃地听着说书,五少夫人请来了洛京城内小有名气的女艺人代荟英。她素颜男装,手持一柄折扇,正绘声绘色的讲着枕中记。 “三小姐今天怎么没有来呀?” “这个嘛,说起来都是我的错。三婶一直想给我牵红线,但是被我拒绝了。现在知道了咱们俩的事,所以就把气撒在三妹妹头上了。” “那三小姐还好吧?” “三婶不会太过分的。” 站得久了晒得有些热,成毓之便回到船内。肖惟跟在她后面,问她要不要喝点冰镇饮子,成颖之好心提示他,说成二小姐最喜欢桂花二宜汤。 “巧得很,正好备了桂花二宜汤,不用现去买了。”五少夫人也提示道,“四哥喜欢喝的是乌梅浆。” “酸的东西解暑嘛。” 成毓之接过奉上来的香饮子,捧起白瓷盏啜了一口,沁得凉凉的,味道很爽口。而肖惟的那一杯倒是加了些碎冰进去,几滴水珠沿着外壁落到青瓷盏托上,像荷叶上的露珠,清亮亮的。 “二小姐是想喝乌梅浆还是相中我这茶盏了?”肖惟看她盯得认真便这般问她,可成毓之只是笑,继续喝她的桂花汤。 “四哥应该认识延嘉郡主吧。” 刚一登船,成颖之就叫肖惟姐夫,成毓之又气又羞,肖惟倒是乐得开怀。简单商量过后,便定下了暂时的称呼,让她随着肖会言一起叫四哥。 “熟,怎么,三妹妹想去霁雨书院?那我和郡主打个招呼,你去了会言也有伴儿了。” “四哥太聪明了,一点就透。” “这不好麻烦你的。”成毓之连忙阻止道,“爹爹还没同意呢。” “哦,那要不要我去帮忙说服一下他老人家?” “只怕没什么用,爹爹古板得很。”成颖之的脸明显晴转多云。 “其实,倒也不难。不过,三妹妹是真心想去那里上学?” 成颖之诚恳地说:“嗯,做梦都想。” “让我想想。” 成毓之见他微眯起眼睛,就知道他大概有什么主意了。 ————【注释】———— 解豸(xiè zhì),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兽,体形大者如牛,小者如羊,类似麒麟,全身长着浓密黝黑的毛,双目明亮有神,额上通常长一角。 它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发现奸邪的官员,就用角把他触倒,然后吃下肚子。它懂人言知人性,又有神羊之称,代表着勇猛、公正,也是正大光明、清平公正、光明天下的象征。 第18章 霁雨书院 “不过是间女子书学,大门弄得跟国子监似的。” 肖惟给准岳父写了一封信,成毓之虽不知道信上都写了什么,但是成老爷松了口,同意先去霁雨书院转转。父女三人在大门处下了车,一位衣着朴素的女管事负责招待她们。 平整的青石板路,开阔的建筑布局,庭院内栽种的均是苍松翠竹。女管事先引导他们去骑射场,又一边介绍路过的房舍是何用途。 成老爷发现书院的围墙筑得很高,还设置了外形美观的尖刺状障碍物,女学生们的安全应当是没问题的。 霁雨书院的课程习得是君子六艺,这个时段刚好没有骑射课,所以成老爷可以参观。 马匹、沙场、箭靶,都是精心维护的样子。成老爷捻着胡须问,这里的学生都是些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有必要学习骑射么。 女管事微微一笑,很是流利的解释道:“郡主觉得正因为都是些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才更要勤加练习,增强体魄。筋骨健壮了,精神也会随之变得坚韧不拔。” 转完了骑射场,女管事把成老爷送回了外堂,又派人带着成家姐妹参观其他地方。 女管事又继续说道,书院每三日上一次课,学生们按着年龄划分为同一年级,每二十人为一班。这里的先生也都是女子,不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便是从宫里出来的女官。 束脩收得不高,让成老爷觉得有意思的是不仅笔墨纸砚、饭食茶水全由书院提供,而且上学的衣衫也由书院统一发放,名曰院服。无论门第高低,都不可以带仆人,凡事都要亲力亲为。 成老爷饮着茶,成家姐妹已经走到了丙一班。 青衫黑裙的肖会言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先生讲大学。 成毓之见学生们虽都是一样的衣衫,可佩戴着的钗环还是体现了出身的不同。戴着珍珠宝石的贵女一脸骄矜;挽着木簪竹钗,甚至空无一物的姑娘,有的畏畏缩缩,有的冷淡戒备。 “这个先生的见解很精到啊。”成颖之小心嘀咕道。 接着,她们去了藏书馆,成毓之委婉地询问书院是否还招收寒门学生,灰衣女管事笑盈盈地点头。 “书院的宗旨便是不问出身,有教无类。” 郡主好气魄,成颖之又问道:“那要是交不起束脩也想来呢?” “家境困难的学生,书院会提供勤工俭学,也就是帮忙处理些庶务杂活来减免束脩,而且成绩优异的学生还可以考取奖学金。书院每次考试阅卷都是糊名制,绝对公平公正。” “哇,郡主殿下有好多奇思妙想啊。” “很周到。” 勤工俭学,奖学金,都是成毓之第一次听到的名目,倒也言简意赅。她不愿让父亲多等,提醒小妹该回去了。成颖之也觉得光看没什么意思,还是要当这里的学生才好。 翠竹依依,书声琅琅,成毓之觉得自己要是再小几岁,估计也会像颖之一样对这里充满向往。灰衣女管事忽地加快了脚步,在一个修长的身影前停下行礼。 那女子一身莎草蓝圆领袍,一丝不苟地梳着朝云髻。神情淡淡,恍如烟雾迷蒙的湖面,只隐约见到几分不可逼视的尊贵。 “小女见过郡主殿下。”成毓之立刻反应过来这便是延嘉郡主,成颖之也跟着姐姐一道行礼。 “原来是成家小姐,幸会。” “小女不敢当。” “二位这是准备要走了么?” “是,已经参观完毕。” “记得好好把人送出去。” 延嘉郡主不再多言,抬脚便离开了。灰衣女管事还是笑着解释说郡主贵人事忙,成毓之嘴上附和着,心里却分析着郡主要么是真的性格清冷,要么就是对她不满。 霁雨的雨,应该是任雨烟的雨吧。 成颖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书院,上了马车还把头贴在车窗边上,直到出了修文坊才收回了视线。她大声数着亲眼所见的优点,只可惜成老爷根本不搭腔。 “姐姐。” 成颖之摇了摇成毓之的手臂,成毓之使了个眼色给妹妹,随意地换了个话题。成颖之后悔了,早知道还不如不来呢,见过霁雨书院有多好,心里更放不下了。 到了家,成毓之回了寒碧馆刚换好衣衫,便被叫到了书房。 “小姐,老爷是不是要同意了?”跟着她去书房的利贞问道。 “快了。” 书房的茶桌上翻滚着一炉苦茶,成毓之让利贞去拿些茶点水果来,要甜口的。成老爷饮过一杯又苦又烫的茶汤才道。 “延嘉郡主开这间女子书学,真的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吗?” “也许还想做点善事吧,毕竟招收学生没有门户之见。” “你可知延嘉郡主当初是如何平息了朝臣们的反对之声么?”成老爷放下茶盏,“郡主只提出了两点,以德育人,勤俭朴素。” “不强调成材,而是培养德行。勤俭朴素,又符合孔孟之道。确实让人无可指摘。” “郡主还给了我们这些老家伙致命一击,说,天下之大,难道还容不下一间女子书学吗?” 成毓之笑了,好一招示人以弱,妙。 “延嘉郡主的父亲秦王是圣上的胞弟,秦王久病体弱,膝下也只有一儿一女。秦王妃过世后,太后将延嘉郡主接进宫中亲自抚养她长大。圣上只有两位公主,所以对延嘉郡主很是喜爱。” 何止是喜爱,分明是视如己出,若没有圣上的支持,霁雨书院怎么开得起来?成毓之沉吟了片刻,道:“爹爹是不喜欢那些去攀附郡主的学生,怕她们带坏了颖之。” 成老爷不答,成毓之继续说道:“我倒觉得去了霁雨书院,反而能让颖之得到历练。有些人,有些事,也只有在洛京才能碰到。早早锻炼她识人的能力,没什么不好。” “霁雨书院的学生日后都是郡主的人脉,虽然只是打理后宅的女眷,但是仔细想想,不觉得郡主有意无意间下了一盘好棋么。” “诸位王爷,甚至是太子都要礼敬三分吧。” “只是不知道郡主可曾想过,这些女孩子开阔了眼界之后,还能够安心于后院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吗?” “与其浑浑噩噩的度过一生,还不如留下些念想。” 成老爷叹息,这是个无解的难题。成毓之也开始思考延嘉郡主开办书院的真正用意,她只是为了名利吗? 似乎,没那么庸俗。 第19章 月下美人 还有半个时辰霁雨书院便放学了,肖惟踩着点来拜访延嘉郡主。女管事将他引到外院的会客厅里,肖惟刚一坐下便让人给他换杯乌梅浆。 “多放冰,谢谢。” 慢条斯理的喝完了一杯加冰乌梅浆,延嘉郡主才现身。见他还是那副好像在自家一样的闲适态度,郡主也毫不客气的说道。 “这么急着来,怕我不收成家小姐?” “郡主想岔了,我是来接我家会言放学的,顺便来看看您。” “有劳肖少卿挂心了。” 肖惟又露齿一笑,道:“来都来了,那我就问问,成三小姐能入得了书院吧。” “只要考试通过,自然可以。” “郡主金口玉言,我信。” 郡主把手搭在桌角上,视线望向了门外。几杆细竹,在角落里顽强地生长着,阳光投下来的影子零碎的投射在墙上。 “婚期定了吗?” “嗯,明年,四月初九。” “恭喜你了。” “多谢郡主。” 郡主是真心实意的恭喜他,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过去,就让它留在心底吧。 二人保持着并不尴尬的沉默,等到放学的钟声响起,肖惟这才起身:“那我去门外等会言了,郡主留步,不用送了。” “我本也没打算送你。” 肖惟笑了笑,快步走向大门。没多久,一群青衫黑裙的女学生涌了出来,书院大门外早就被各家的马车轿子围得水泄不通。肖会言上了车才看见四哥,先是高兴然后便缠着他要去南市逛逛。 “那就走吧。” “四哥肯定知道成家小姐今天要来书院参观吧。” “嗯。” “那你去找郡主说情了吗?” “找是找了,但是没说情。” “肖少卿永远公事公办。” “成三小姐才高八斗,不需要你我操心啦。咱们是先去吃东西还是逛铺子?” “先吃再逛!” 郡主处理完当日的事宜,留在书院里用晚饭。她的菜色和学生们一样,一荤一素一汤。郡主舀着汤里浓厚的蛋花,说厨房做的不错,没偷工减料。冰湖笑着说,他们当然不敢。 当夜色彻底笼罩了洛京城时,吴瞻提着一只绛纱灯笼,叩响了书院的大门。 “仪宾又来接郡主了,您要不要进来坐坐?”门房笑呵呵地说道。 “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着。” “是。” 一盏茶的功夫后,郡主才出来。小厮丫鬟走在前头,夫妇二人走在后面。郡主的神色并不疲惫,可却沉默不语。吴瞻便讲起了最近破解的棋局,也只有提到棋,他才能自顾自地滔滔不绝。 吴府所在的安业坊,紧邻着修文坊。当年择定了吴瞻后,吴府隔壁的宅院因为价高所以一直无人问津,圣上便买了下来,赐给延嘉郡主做居所。 郡主见这里有许多养得极好的桃花,便随口取名叫做陶然园。修缮的时候在两户宅院的围墙之间打了一扇门,如此一来,名义上是和吴家人住在一起,实际上和开府单过没有区别。 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先去给婆婆请安。除非回来得太晚,不然郡主是不会忽略掉的。吴夫人尚未安歇,简单问过几句,便让他们回去了。 “啧啧。”吴夫人瞥了两眼那清瘦的背影,冲着全嬷嬷吩咐道:“拿薄荷香膏来。” “是。” 用指尖挑了一点香膏,再慢慢地往太阳穴上揉开,吴夫人才觉得爽快了些。 原本,她是很满意这门婚事的,延嘉郡主既受圣上太后的宠爱,又与皇子们交好,才貌品性也配得上三郎。 谁知,嫁进来这么多年,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紫微宫里的太医,洛京城里的名医,甚至是游方郎中看了个遍,结论都是郡主和吴瞻身体无疾。医生们只好说大概是子女缘分晚,只要耐心等待即可。 求医问药她很配合,求神拜佛她则敬谢不敏。一心忙着她那个劳什子书院,天天不着家。儿媳是金枝玉叶,她也摆不了婆婆的款儿,只能听之任之。 吴夫人也塞过几次人,郡主虽不反对,可都被儿子退了回来。也不知道她给三郎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把人拿捏得死死的。 她可怜的小儿子哟。 入了陶然园,郡主提议去花圃走走,吴瞻想郡主大概是想说些什么。走到桃花树下,郡主坐在石凳上,让冰湖去取酒来。 新月弯弯,却丝毫不减清辉。桃花树只余绿得发乌的叶片,可盛放时的绚烂多姿,见过便不会忘记。冰湖把酒具奉上后便退到一旁,吴瞻端起酒壶为郡主斟酒。 她只是默默地吃酒赏月,什么都没有对他说。 他握着黑瓷酒盏,看着碧绿的醽醁酒,想着自己还是不懂郡主的心。 郡主抬头望着夜空,秀美的侧脸被月光照得格外皎洁。吴瞻痴痴地盯着郡主,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即将及笄的郡主,快要择婿了,而他只是个不起眼的翰林院棋待诏。虽然时不时地会遇到,但是郡主对他的态度像对待其他人那样礼貌、友好、疏离。 可他的一颗心满满地都是她。 心烦意乱的吴瞻索性告了几天假,躲在合天寺钻研棋谱。反正是没希望的事,还是早点死心比较好。一向能让他平静的棋也失效了,他只好在合天寺的山林中闲晃来消磨时光。 他没头苍蝇似的逛到了凌霄花圃边上,听到女子交谈的声音,吴瞻本想避开却挪不动脚了。他把自己藏得更隐蔽些,连呼吸都减弱了。 “郡主,您真的没有心上人吗?” ————【注释】———— 醽醁:líng lù,古代的一种美酒,颜色发绿。 第20章 一声叹息 “郡主,您真的没有心上人吗?” “嗯,真的没有。” “那就让礼部那帮老家伙随便选人了?反正还有时间,现在找也不晚嘛,您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英俊的?有才的?高大的?威猛的?” “没想过,不知道。” “那如果老天爷现在出现在这里,说,延嘉郡主,吾可以赐你一个最佳夫婿,说说你的条件吧。您会怎么说?” “那请老天爷赐我一个没有缺点的男子吧。” “哎,这个答案不可以哟。” 提问的女孩子嗓音清越,光艳逼人,笑颜如花绽,正是延嘉郡主的至交任雨烟。郡主思考了片刻,才认真回答道。 “嫁人么,总归是一样的。只要他不给我添堵,能让我过安生日子就够了。” “好像很容易,其实难如登天啊。” 郡主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却长叹了一口气。 他看得分明,听得也清楚。郡主为什么如此悲观呢?豆蔻年华的姑娘难道不应该对情爱充满了向往吗? 更深露重,闲聊了片刻后,郡主和任雨烟手挽着手回去了。吴瞻在树林里坐了许久,他觉得自己有了一点子希望。 不添堵,自己绝对能做到。 郡主的一声叹息,仿佛在他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久久不能平息。 他的第一步,是去争取任雨烟的支持。若能得到郡主好友的肯定,他也能更有信心些。听完了他的心声,任雨烟很是激动地鼓励他,可他还是有点犹豫。 “你若不说,便会和郡主擦肩而过。你若说了,至少还有成功的可能。就算是被拒绝了,郡主也不会以此为谈资到处宣扬的。” “那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我建议吴待诏还是拿笔记下来比较好,内容很多哟。” 数日后,任雨烟从中牵线,约郡主到洛北的华严寺品茗。把任雨烟的建议背得滚瓜烂熟的吴瞻,惴惴不安的站在了茶室门口。 找了个借口出来的任雨烟朝他比了个大拇指,他吐了一口气,然后走了进去。 郡主有些惊讶,问吴瞻是不是任雨烟也约了他。 他说是,也不是,接着,他又含蓄又直接的剖白了心迹。 郡主静静地听完,不见丝毫羞涩慌乱,只是惊讶更多了些。 “吴待诏容我想想。” 郡主的右手握拳,左手轻拍着右手。似是一瞬间,又恍惚过去了数万年,郡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轻启朱唇道。 “吴待诏去求皇伯父吧,只要皇伯父同意,本郡主便嫁给你。” “好,请郡主静候佳音。” 迈过了这道坎,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难得住他了。他欣喜若狂的离开了华严寺,隔日便进宫求圣上。圣上听完后,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准了这门婚事,太后也对他很满意。 宗女的婚事礼仪繁琐冗长,两年后,郡主才真正的成为了他的妻子。 郡主是个情绪内敛的人,只有和任雨烟在一起时才会露出少许小女儿的姿态。任雨烟嫁给了肖惟,观礼的郡主高兴得偷偷拭泪。 后来,任雨烟一病不起,香消玉殒。郡主看似无事,可无法挽回的悲痛已经深入骨髓。他除了笨拙地陪着她,什么都不会。 幸好,郡主没有消沉太久,她打算开一间女子书学。也许是忙碌让她忘记了痛苦,又或许是教书育人所带来的成就感填满了她的心房。 郡主又恢复到从前的模样了。 他支持郡主的一切决定,郡主也从不干涉他的事情。相敬如宾的日子他很满足,往来于陶然园和霁雨书院的郡主也过得安闲自在。 虽然,郡主至今尚未怀孕,可他不在乎。他们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若实在没有,过继哥哥的儿子也不错。只是娘亲好像颇有微词,甚至还往他身边添了人。 他不愿让郡主伤心,旁人也入不了他的眼。 他是个幸运的人,他会珍惜郡主的。 “回去吧。” “是。” 郡主喝了半坛子的醽醁,吴瞻很自然地挽起了郡主的手臂。隔着轻薄的夏衣,郡主很快感受到了他肌肤的热度。他们走得很慢,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合到了一处。 梳洗更衣后,郡主先睡下了。吴瞻也吹了蜡烛,躺进了被子里。他抚了抚郡主的发丝,轻轻地吻了下她的脸颊。 一夜好眠。 清早按时醒来的他,先打了个哈欠。 喜欢侧睡的郡主此时换了个方向,脸儿朝着吴瞻,抱着他的胳膊,像猫儿一样蜷缩着。绾好的睡髻早已散开,乌黑如墨的头发搭在莹白的身子上。 吴瞻像寻常那样看了一会儿,才小心地抽走胳膊,小声地下床洗漱。 郡主醒来时,吴瞻正对着镜子仔细地揩齿。她赖在床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吴瞻披着浅灰色的丝质寝衣,还未归拢的头发蓬松散乱。似乎是感觉到妻子的目光,吴瞻转了过来,捂着嘴说了句,醒了? 她嗯了一声。 因为伏案久坐,他的后背有些佝偻,她随口说过一次以后,他开始注意自己的体态。吴瞻的肩膀不算太宽,但个子高挑,又没有什么赘肉。快要三十岁的人了,还保留着少年的清气。 她对他没什么可挑剔的。 第21章 令月吉日 入了七月,成毓之的首要大事就是笄礼。 和母亲商议过后,正宾请了监察御史家的王夫人,有司自然是姜尧期,赞者定了成颖之。 笄礼的前一天,大姐的贺礼到了。 成敏之新婚,自然不方便出门远行,不过这次的礼物相当豪奢。绞丝玉镯、翠青釉圆洗、花草纹琉璃水丞、鎏金蔓草鸳鸯纹银羽觞,还有一看就知道是成敏之亲手做的缠花。鲜洁的太平花缀着几粒珍珠。成毓之簪好了缠花,亲自把大姐的信给母亲送去。 信上自然是报喜不报忧,只是对错过了成毓之的笄礼感到惋惜。 成夫人接连看了好几遍,才把信还给了成毓之。 笄礼当日。 成毓之一向醒得早,寒碧馆的丫鬟们都严阵以待。梳洗、穿衣、上妆,每一个步骤都格外小心谨慎。在冀州时,成毓之做过两次赞者,对笄礼还算是熟悉。 一切准备就绪,宾客们也来了。 肖五少夫人尹泓,肖会言,姜尧期三人是前后脚进来的。洛京的贵女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肖会言和姜尧期打过照面但是没什么来往。这一回正式结识,两人聊着聊着倒觉得十分投契。 成毓之小声地问尹泓:“三夫人是怎么同意三小姐来的呀?” 尹泓微微一笑,道:“不看僧面看佛面。” 观礼的客人们来得差不多了,成夫人知道成毓之的性子,另外只请了举办花宴的郑夫人。到了吉时,姜尧期和成颖之陪着成毓之去了东房。 开礼、加笄、跪拜、聆训。骄阳似火、暑气炎炎,钗冠礼服加身的成毓之早已折腾得汗流浃背,她生平第一次后悔生在夏天。 笄礼顺利结束,大人们被请去吃酒。王夫人夸成毓之气质不俗,郑夫人则说她仪态万方,肖五少夫人语气老道的感慨道姑娘们都是一眨眼就长大了。即便是客套话,成夫人依旧听得眉开眼笑。 寒碧馆内,姜尧期抱着手臂,打量着她说道:“安时小姐再过十个月就要嫁人咯。” 安时,是成老爷为成毓之取得表字。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父亲对她的期盼竟与师父不谋而合。 “十个月,四哥都要等得望眼欲穿了。”肖会言单手托腮,无比夸张地叹了口气。 成毓之只是抿唇一笑,不接她们的话茬,反而招呼王悦瑶吃茶点。王悦瑶和这几位都不熟,今日也是跟着母亲来应酬的。不过,她冷眼瞧着,觉得她们也值得来往。 尤其是成毓之,眼下正因为和肖惟的婚事炙手可热,却把笄礼举办的如此低调。不是个轻狂人,很符合她的脾性。 “成二小姐添妆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我。”王悦瑶淡淡地说道。 “必不敢忘。”成毓之轻轻点头。 酒足饭饱,宾主尽欢。成毓之先去洗了个澡,然后才舒舒服服地歇了个午觉。傍晚,一家人又为她庆生,童姨娘提前做好了两道拿手菜,成夫人也开了一坛梨花白。两个小的嘴馋,吵着也要喝,成老爷只准他们用筷子沾点尝尝。 吃过饭,回了寒碧馆,成毓之打赏了丫鬟们。 利贞点上了她特意吩咐的荷花铜书灯,成毓之又翻出了《石林燕语》。端坐在书案前的她,其实一个字也没读进去。书灯的盒子里只放了一只千纸鹤,她便明白这是肖惟的礼物。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花笺上新添的字迹秀而有骨,成毓之却觉得自己该多练练了。 准备嫁妆、协助母亲管家理事、抄经临帖练剑,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 成家的早晨在特定的日子会变得喧闹,那便是每逢成颖之和成育泽都要上学的时候。因为顺路,不用再另备车架。吵吵嚷嚷的吃过早饭、检查书篮、登上马车,终于送走了两位小祖宗,不止下人们连成夫人都觉得精疲力竭。 过了一个时辰,姜尧期来接她去大云寺。成毓之已经跟母亲说过肖惟也会去,成夫人还嫌她打扮得太简单。 “天气热,脂粉会花的。” “好,就依你,早点回来。” “是,母亲放心。” 姜尧期本来不怎么想去寺庙,可易树笙告诉她,是肖少卿得了几块好茶饼,请他们俩去吃茶时,她立刻就答应了。男人之间建立友谊,有时候只需要一起吃上几顿酒。 成毓之觉得姜尧期这幅样子,不像是去看人,倒像是去看什么珍禽异兽一样。路上,姜尧期问她,肖少卿有没有忌讳的话题。成毓之实话实说,她也不清楚。到了大云寺,专门等候两位小姐的小沙弥负责引路,她们径直去了茶室。 肖惟和易树笙坐在同一侧,姜尧期和成毓之也落了座,婢女这才开始煮茶。 “这可是我跟我弟弟借来的人,秋儿的手艺是我们府里最好的。” “少爷过奖了。” 名唤秋儿的婢女长得瘦小,手指骨节分明,动作熟稔迅速。 “姜小姐,久仰大名。” “都是托了毓之的福。”姜尧期目光闪闪,“缘分真奇妙啊。”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易树笙没有自吹自擂,秋儿的手艺的确不错。成毓之饮着茶汤,姜尧期问着肖惟是如何看中的成毓之。狡猾如他,用文绉绉的诗句应付了过去。 茶过三巡,肖惟借口自己胃胀要出去散散步,大方地带上成毓之先撤,把屋子留给他们俩。 “怎么样,还算般配吧。”易树笙犹豫半天,最后拣了一颗蜜酸枣。 “嗯,眼神做不了假的,毓之遇到良人了。” “那我也是尧期小姐的良人吧。” 姜尧期哼了一声,道:“只是熟人而已。” ————【注释】———— 羽觞:中国古代的一种盛酒器具,外形椭圆,浅腹,平底,两侧有半月形双耳,亦称其为“耳杯”。其最早出现于战国时期,盛行于汉代。唐代羽觞主要仿自汉代漆器,唐以后罕见此器型。 第22章 绝对信任 出了茶室,肖惟轻车熟路的专挑人少的路走。 日光渐渐强烈,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明净得有些单调。肖惟的步伐明显配合着她,小碎步,慢慢走。他先是祝她生辰快乐,然后问她可还满意他送的书灯。 “满意。” 肖惟把手按在胸口,大吐了一口气:“那就好,其实我很不会送礼物的。” “肖少卿平时要挑礼物都交给别人代劳么。” “嗯,大的交给五弟,小的交给霜镝。” “最近忙吗。” “还好。”肖惟展开折扇摇了起来,“我越闲说明天下越太平。” 成毓之低下头,解下了腰间的荷包,朝他递了过去。肖惟手腕一转,收起折扇才接过荷包。他抚了抚绣着的梧桐喜鹊,然后掏出了里面的东西,一小叠裁得四四方方的花笺。 “教我折千纸鹤吧。”成毓之巧笑嫣然。 “包教包会。” 两人说着话,走到了松林边上,此处空气里的檀香味没有别处那么浓郁。他教得耐心,她学得认真,两遍之后成毓之就学会了。 肖惟闭口不言,让她自己试着折一次。成毓之分毫不差地折完,把纸鹤放在他摊开的掌心里。两人目光相接,成毓之皱起了眉头。 “是不是有人在哭?” “去看看。” 远远守着的霜镝跟得近了些,哭声很微弱且时断时续,像是怕被人发现一样。他们辨着声音走到了松林深处,一个小沙弥背靠着老树偷偷抹眼泪。 “小师父,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吗?”成毓之轻声问道。 “没有。”他含糊不清的否认。这小沙弥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圆头圆脑圆眼睛,生得十分讨喜,身上套着一件不合身的大号僧衣。 “可贞,拿帕子来。” “谢谢女施主,不用了,我自己有。” 肖惟弯下腰来,笑着问道:“小师父如何称呼?” 小沙弥用素面帕子擦干了发红的圆眼睛,答道:“小僧了净。” “了净师父胆子不小,敢一个人待在这儿。” 肖惟侧过头,成毓之亦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有一栋灰瓦白墙的房子。 “施主对大云寺很熟悉。” “熟。”肖惟低声对她解释说,“停尸房。” 了净站了起来,双手合十行了个礼便告辞了。许是知道了那房子的用途,成毓之忽然觉得后背上冒出了几丝凉气。了净吸了吸鼻子,蔫头耷脑的迈着步子。 肥大的衣袖恰好碰到了成毓之的手。 她定在原地,呼吸似乎变得不畅,黑白分明的眸子失去了聚焦。肖惟立刻察觉出了成毓之的异常,他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温柔地叫了她的表字。 “安时,怎么了。” “肖少卿,拦住了净。” 肖惟使了个眼色给霜镝,了净不明所以的回到二人这里。成毓之稳定住自己的心神,方才,她窥探到了净的秘密,只用了一瞬间,她便掌握了所有的细节。 这和以往是不同的。 在此之前,只有简单的小事件她可以立即了若指掌。 “二位施主,还有何事?” 了净一脸懵懂望着他们俩,成毓之的情绪很复杂,独自背负着不可言说的秘密,这种滋味她太清楚了。了净的秘密更沉重,她不会戳破的。 但是,这件事她既然知道了便不能袖手旁观。 “了净师父,带我们去停尸房吧。” “什么?” 肖惟已经收回了手,但余温还残留在她的肩头,她壮胆似的提高了些声音:“这位肖公子,是大理寺少卿,你不用担心。” “我……你们……” “了净师父是想问为什么吗?你方才经过时,我闻到了血腥气,想必了净师父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又不敢对人说,才会在这里偷偷哭泣。” “我说得没错吧。” 了净大惊失色,可是,这双明澈的眼睛莫名的让他觉得可以信任。其实这位小姐只猜出了五成,她身旁的公子亮出了高官才有的金鱼符。 “好,我带你们去。” 吱哑一声,木门推开,地上的尸首都用白布盖着。屋内的光线虽然明亮,可还是让人害怕。肖惟停在门口,霜镝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双手套和缝着系带的帕子。 肖惟戴上手套,五个指头朝虚空抓了抓,让手套更贴合。他把系带一左一右的挂在耳朵上,帕子便严丝合缝的包住了下半张脸。 “我去看看,你守在这儿吧。” “好。” 肖惟冲成毓之笑了下,然后扭过头去注视着尸首。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冷清清的,像腊月里刮过的寒风,干净又凛冽。 尸首都是和了净年龄相仿的孩童,有的被掏空了五脏六腑,有的则被放干了血。看他们的衣着头发,明显是无依无靠的小乞丐。 “这种死法,不是妖怪作乱,就是有什么人在鼓捣邪术。”查看完所有的尸体,肖惟也双手合十的行礼:“寺里的其他人不知道么。” “小僧不清楚。” 肖惟用锐利的眼神审视着小沙弥:“了净师父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了净低下头,故意躲开他的眼睛,嗓音也随着降低:“寺里收敛了无名尸体后,都是师父和我负责清理和做法事的。” “之前,可曾有类似的尸体?” “有,已经被安葬了。” “你还记得数量吗?” 了净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九个。” 算是这里的一共是二十三人,呵,好大的胃口啊。肖惟走出停尸房才摘掉口罩手套,霜镝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壶清水,他洗了洗手又用帕子擦干。 “小师父就当做不知道吧,这件事大理寺管了。” “真的吗?”了净又惊讶又欣喜。 “我肖惟言出必行。” “多谢肖少卿,多谢肖少卿。” “咱们也该回去了,出来这么久,姜小姐和易公子该等得不耐烦了。” 成毓之不知该如何面对肖惟,他还是像上次那样,无条件的信任她。浅湖色的圆领袍,像一抹缭绕在山间的薄雾,腰间的玉带上挂着她绣的葫芦荷包。 “二小姐,看来我又能破一个大案子了。” 肖惟脸上满是自信,轻松地没有一丝忧虑。是了,他是在宽她的心。 出了林子视野开阔了起来,临近中午,天气越来越热,成毓之却觉得很冷,冷得让人忘记了时节。 第23章 命如草芥 了净对肖惟的话半信半疑。 他虽没怎么见过鱼符,但是肖惟举手投足间的贵气是做不了假的。只是,他真的会追查到底吗?毕竟,那只是一群小乞丐啊。 他坐在门槛上发呆,白日里穿的那件僧衣已经洗好晾在了绳子上,没能拧透的水一滴一滴的掉在地上,洇出一片水痕。 月朗星稀的夜,晚风里尽是清凉的草木花香和燃尽的檀香气息,闻着让人舒心。树间的蝉鸣一波接着一波,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了净开始喜欢听蝉鸣了,因为有活气儿。枯燥单调的声音,剐蹭着耳朵,心里的憋闷也跟着剐没了。 他是个弃婴,被丢在大云寺后门的时候,除了身上裹着的襁褓,什么信物字条都没有。生下他的人大概是真的不想要他,也不想让他长大了去找自己的根。 第一个发现他的人,就做了他的师父。 师父管着寺里的停尸房,每当出现了无名尸体,大云寺都会帮忙收敛。也许是和尸体打交道久了,师父不怎么爱说话,其他的师兄弟们说师父老是阴森森的。 可是,师父最和蔼不过了。 有时候,他晚上饿了,师父会悄悄塞给他半个馒头;他半夜做噩梦惊着了,师父会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 大云寺规矩森严,能出去的机会很少。 他去过一次北市,恍惚间以为自己来到了极乐世界。师父看他那副傻样子便告诉他,等他长大了,想去哪里都可以。 长大? 他抬起头,又踮起脚尖,想要平视师父还早得很呢。 “不做和尚也行的。” “那做什么?”他不解,“徒儿要一辈子跟着师父。” “一辈子?顶多半辈子。等你长大了,师父也老了。” “师父怎么会老?哎?那个是什么呀,师父?” “转糖画。” “糖?能转还能画?” 师父买了一个兔子糖画给他,他发誓,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有一天,师父病了,他去负责照看尸首。他觉得屋子里好像比以前要冷,他听到奇怪的声音,愣了半天才发现是自己的牙齿在打颤。 于是,他小声地念起经文来。 他一直记得,那天是个多云的天气。大风把窗子吹得乱响,阳光神出鬼没,忽而照在一只没遮严实的手腕上,他似乎看到了一道小小的彩虹。 了净揉了揉眼睛,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发着亮光。 一步,两步,三步,他小心地挪了过去,仔细一瞧不过是条长命缕。手腕很细小白净,丝线的编法也不复杂。 不知怎的,他鬼使神差的碰了一下长命缕…… “奴婢真的没有勾引老爷,请夫人明鉴啊!” “哼,小狐狸精,还敢在这儿狡辩。” 胖得不成人样的贵妇人唾骂着被捆成粽子的小丫鬟。老嬷嬷拿来了一壶酒,贵妇人吼了一句给我灌下去。 小丫鬟拼命挣扎,酒水洒满了她的脸,顺着脖子流满了衣襟。酒水的颜色古怪得很,待到酒壶空了,那小丫鬟也认命似的瘫在了地上。 贵妇人恶毒地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没多久,小丫鬟口吐白沫,死了。 “啊……” 了净回过神来。他颤抖着掀开了白布,果然,这死去的丫鬟就是他方才在幻境中看到的那个人。虽然她面色紫黑,可依旧能看出五官的秀丽精致。 长命缕,没能让她长命。 “阿弥陀佛。” 了净重新把白布给她遮好。可是,他为什么会看到幻境呢?是这小丫鬟心有未甘,想把她的冤屈说给他听吗? 了净失魂落魄的走了出去,心里满是疑惑和害怕。 “喂,想什么呢?喊你半天了。” “师兄。” 了悟是为数不多和他玩得好的同门,他呆滞的问了句,师兄相不相信有鬼。 “有啊。” “真的吗?” “你不就是个馋鬼,还有酒鬼色鬼赌鬼,这世上形形色色的鬼,可多着呢。” “我没跟你开玩笑!”他不想拿这种事说笑,他不再理师兄,生气地跑开了。 “这家伙,发什么神经。” 这件事压得他好几天都睡不着觉。遍身绮罗、满头金玉的胖妇人;瘦小可怜、秀丽白净的小丫鬟一直出现在他脑海里。他好像闯进了不该去的地方,所以佛祖现在是在惩罚他。 等到师父的病彻底好了,他才把事情和盘托出。师父听完后,先问了自己对旁观这件事后的感想。 “我觉得那丫鬟好可怜,她不应该就那么死了……师父,为什么我会看到她死前的一幕呢?我是不是不正常?” “了净,这是你的缘法,不要害怕。” 师父的嘴角浮起温暖的弧度,眼中散发着和煦的光芒。 “那徒儿应该怎么做呢?” 后来,每当他又发现了亡者死前的意念,他都会告诉师父。他见到各式各样的事件和死法,越来越觉得人间冰冷可怖。欺骗、陷害、嫉妒、背叛……这世上的恶意如此之多,稍不留意,就会一命呜呼。 他觉得自己能在师父身边真是幸运极了。 只可惜,他能做的也只有超度他们的亡灵而已。他没有办法替他们伸冤,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沙弥而已。 直到这一回。 那个斯文娟秀的官家小姐居然察觉出了他的异样,而跟在她身旁的年轻男子也相信了她的话。 他是不是帮助到了这些无辜枉死的小乞丐了呢? 第24章 尸检结果 “老灵,交个底吧。” 肖惟弓着背盘坐在蒲团上,手臂以膝盖为支点,撑着故意歪起来的的脑袋。灵慈法师自然是正襟危坐,肖惟此刻的表情他再熟悉不过了。 你别想瞒着我。 “你想知道什么。” “为什么不上报?” “我也是刚刚知道的。灵慧说,那些伤口看起来不过是野兽撕咬的,所以便按照一般尸体处置了。” “好吧。” 收殓尸体是大云寺自愿做的,慈悲为怀也好,沽名钓誉也罢,总归是善事一件,过多的指责没有任何意义。 肖惟有了点笑意,道:“了净是个有意思的孩子。” “嗯,是个有慧根的孩子,只是年龄还太小了。” 孩子小,那就不多问了,护崽之心可以理解。肖惟挺直了后背,一边转着脖子一边问道:“那依你来看,是什么人做的?” “妖人。” “灵慈法师交际广泛,要是发现了妖人的线索,烦请第一时间通知在下。” “自然,追凶断案我不会,降妖除魔你不行。” “哟呵,那在下拭目以待。” 肖惟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要去停尸房,灵慧法师也要跟着一起去,肖惟并不介意让他知道尸检结果。 停尸房内,仵作邱魁已经检查完毕正整理着他的工具,只有一具尸体没有任何遮挡。灵慧见此人二十出头的样子,身量中等,墨绿色的缺胯袍外面套着件白色的围裙。面色黧黑,不怎么像个常年呆在屋子里劳作的人。 “见过肖少卿。” “说说吧。” “受害者都是十岁以下的孩童。”邱魁拿起镊子,夹着伤口的断痕,道:“这些伤口很奇特,看起来是被野兽撕咬的。但是,从伤口痕迹和破损程度上来看,更像是被人直接用手掏出来的一样。” “手。”肖惟重复道。 “这些内脏被摘取的很干净利落,凶手显然是烂熟于心。而且,此人不止摘取内脏,还需要人血。刀口割得很有技巧,受害者基本上都是流尽了血才咽气的。” “内脏、血。” “凶手还是很仁慈的,丢了内脏的人不会被放血,被放干了血的人就能留住自己的心肝脾肺肾。” 灵慈法师知道仵作是在开玩笑,只是他脸上古里古怪的微笑分不清是嘲讽还是欣赏,让人越看越慎得慌,肖惟显然是见怪不怪了。 “单项选择。” 邱魁把镊子移到了尸体的胃部,道:“虽然食物已经不成样子了,但是卑职还是认了出来,他们的断头饭是玉尖面,内馅儿是熊肉和鹿肉。” “熊、鹿。” 邱魁把白布盖好,换了一只干净的镊子,又端起一只盒子来。长方形的樟木盒子,里面被分成了数个小格子。 他指着第一格,道:“这种土,疏松肥沃,还混合了禽兽粪便和沙子。这种调配方子,应当是拿来栽种牡丹的花土。” “牡丹。” “这三种依次是青盐、丹砂、金粉。”邱魁的镊子缓缓移动,“金砂派的道士炼丹少不了这几样东西。” “青盐、丹砂、金粉。” “这些都是从尸首的头发、指缝、鞋底、衣衫中发现的。”邱魁把盒盖盖好,又古怪的微笑道:“卑职才疏学浅,能发现的也只有这些了。” “嗯,你辛苦了。” 才疏学浅?许是当着他这个外人的面儿故作谦虚吧。灵慈知道,这位邱仵作在停尸房里待了好几天了。对自己的答案如此笃定,不是狂妄自大便是实力超群。 邱魁把其余的物件收好,脱下了围裙,叠成了有棱有角的方形后放进了工具箱里。肖惟在等待的同时,已经开始了思考。 两人一道回了大理寺,灵慈法师只把人送到了松林边上,站了一小会儿,才唤了一声出来吧。 “师伯。” 了净有些羞惭地走了出来。 “陪我走走吧。” “是,师伯。” 两人并肩走着,了净低着头,可眼睛却在瞟他,灵慈很和蔼的说道:“你想知道肖少卿都发现了什么。” “是。” “发现了不少,而且都是极有用的线索,你只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嗯,我相信师伯。” 灵慈法师停下了脚步,一截儿松枝再也撑不住掉在了地上,不知这缺口是松鼠还是鸟儿的手笔。 “了净,肖少卿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你若有话想说,不妨对他直言。” 了净的头更低了,他抓着袖口,嗫嚅了一句知道了。 大理寺仵作来的那天,了净的半份怀疑就彻底消失了。今儿个他又看到了肖少卿本人和灵慈师伯,心里更觉得踏实。 师伯的话是让他据实相告么。 他打听过,肖少卿是个好官。可是,他会相信自己吗? 了净犹豫不决,邱魁独自回了大理寺。他左手握着一枚圆润可爱的元宝,琢磨着待会儿晚饭去哪家馆子吃比较好。 “阿邱,你怎么自己回来了?少卿呢?” “好像是去旗亭了。” 邱魁把工具箱放回原位,又搬了一把摇椅出来,肆无忌惮地躺在上面晒太阳。仵作们的公廨在最犄角旮旯的地方,位置偏僻的好处便是清静。 当初,他愿意接受肖惟的邀请,就是因为肖惟向他保证,只要是闲暇的时候便可以随意晒太阳。这把躺椅,也是肖惟送给他的。 邱魁眯缝着眼睛,不太满意地嘟囔道:“不够,远远不够啊,这太阳还是不够热。” 第25章 一座宅院 城郊,乱葬岗。 黎明已过,晨曦初现,朦胧中能够勉强看清山坡上歪歪斜斜的墓碑坟包。见到来交接的探真,霜镝这才打了第一个哈欠。 “还是没出现。” 探真点点头,递给她一只水囊,霜镝拧开一半又迅速拧了回去,她用眼神示意他,探真心领神会地闪进了埋伏点。 一辆普通的骡车缓缓驶来,几只麻袋被抛了出来,接着骡车又离开了。 两人解开麻袋口,果然又是被掏空了内脏的孩童。探真迅速跟上,穿着夜行衣的霜镝则留下来处理尸体。 上东门的兵卒检查着进城的队伍,赶车的人亮出腰间挂着的牌子便被放行了,没有再查看车厢。探真不得不插队,也亮出了大理寺的腰牌。 “官爷好。” 探真摇头,立刻追了上去。车子走得不快,看似是在悠闲地赶路,实则是绕着圈子,以免有人尾随。快要绕遍了洛北,最后,终于停在了教业坊。 “这院子……” 探真竟无法总结出这座宅院有什么特点。记牢了位置后,探真回去复命,宅院的主人很快就查出来了。 王宽,京兆人士,家中有一妻两子,无不良嗜好,在北市经营一间规模不大的靴坊。王家人都住在敦厚坊的小宅院,以王宽的财力和日常习惯来看,教业坊的宅子他应该只是挂名主人。 这栋宅子不仅没特点,附近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埋伏监视的地方。 “少爷,今晚我先去那里踩踩点吧。”霜镝请求道。 “千万不可打草惊蛇。” “是,您放心。” 入夜,三更的梆子刚刚敲完。 霜镝出现在了院子的墙头上。 奇怪得很,这里居然没有人值守巡逻。霜镝决定继续观察,结果真的看不到家丁和护卫的踪迹。几间屋子亮着灯,庭院里栽种着名贵的紫牡丹,平静中带着几分不寻常。 霜镝摸出一片叶子,吹了进去。 就在叶子落地的瞬间,诡异的铜铃声响起,少年道士提着宝剑从房中冲了出来,一声清喝:“什么人!” 霜镝的身法快如闪电,没有被那少年道士发现。 “原来有妖法镇宅,这可真省力气。” 少年道士捡起地上的叶子,看向墙外。老柳树枝叶婆娑,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他走回屋内,恭敬地对老年道士说,只是片柳叶而已。 老年道士嗯了一声,继续阖目打坐。 第二天。 洛北的土地庙是乞丐们最大的聚集点。时近黄昏,忙碌了一天的乞丐们也回来休息,霜镝独自来到这里,有人却比她领先一步。高大魁梧的锦衣男子,在一群破破烂烂的小乞丐中间格外乍眼,像凤凰掉进了乌鸦窝。 “袁将军。”霜镝叉手行礼。 袁敬言听到这声音,立马笑得心花怒放,他瞧她一身英气勃发的男装打扮,道:“霜公子别来无恙啊。” “您怎么会在这里?” “昨儿你家四少爷来找过我。” 袁敬言是金吾卫右将军,金吾卫同时还管着洛京城地面上的治安,所以肖惟经常和他们打交道。 这位已有数名娇妻美妾的世家公子对她存着点想法,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霜镝对他的求爱永远都是婉拒。不过,只要霜镝一天不嫁人,他就还有机会。袁敬言很会拿捏分寸,既能让你感受到热情,又不会令你生厌。 “袁将军可问到了些什么。” “这帮小乞丐说,最近确实有人陆陆续续的消失了。”袁敬言收起嬉笑神色,“消失的小乞丐几乎都是被两个借口骗走的。” “大牛,你来。” 大牛一点也不怕生,他看上去已经过了十岁,身体不自然的肥胖,傻傻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来:“官爷,您吩咐。” “给这位公子说说来骗人的家伙都用的什么理由。” “有人出了价钱雇我们去唱歌谣起哄,还有人送我们点心。” “唱歌谣?每次都是同一个人吗?” 雇小孩子满大街传唱歌谣是很常见的散布流言的手段,这些小乞丐随便几个铜板就能打发,而且不容易暴露,是很好用的工具。 “不是,小九说,看上去应该是同一个家里出来的人,因为衣服料子一样。” “小九是谁?” 大牛指了一个蹲在角落的孩子,霜镝勉强能看见他的小脏脸。 “他怕生,不敢跟陌生人说话。” “那送点心的人呢?” “是个道士小哥,他说他在研究怎么做好吃的斋菜,想找几个伶俐的去试吃。” “可有送过你们玉尖面?” 大牛掐着腰想了想,道:“好像有过。” “那你们现在还敢跟着去吗?” “小九发现了这两件事以后,大家就不敢乱跟着走了。”大牛难过得撇了撇嘴,“其实,我们这儿以前也有人突然就没了。不是饿死了,就是被野狗吃了。所以,大家也没多想。” “那我们两个来问话,你就老老实实的全都说了?”霜镝有意敲打他。 “金吾卫的袁大将军嘛,我们都认识呀。只要夸他帅,他就给我们买糖吃。” 霜镝突然觉得大牛的傻笑和袁敬言如出一辙,她掏出荷包里的铜钱赏给了大牛,又嘱咐道:“别吃糖了,牙都要没了,还是买些正经吃食填肚子吧。” “谢谢公子,我记住了,不买糖吃了。” 霜镝沉默不语的离开了土地庙,袁敬言自然要送她回去。他斜眼瞄着比杨柳还细的细腰,束了胸却依旧微微起伏的曲线,白嫩修长的脖颈,娇艳欲滴的红唇。 眉眼却是阴云密布。 “案子很棘手吗?”他故作轻松的安慰她,“放心吧,天大的案子,你们家肖少卿都能解决掉。” 霜镝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她正在思考新得来的线索。 没有晚霞的傍晚,夜色如同上天研磨出来的墨汁,不留任何缝隙,浓郁地铺满了整座洛阳城。 第26章 一条大鱼 “郭侍郎。” 肖惟没想到竟然是条大鱼。 探真追查王宽的关系网时,发现他有位表哥在郭密府中当管事,这位管事表哥时不时地会去靴坊坐坐,王宽的幕后靠山很显然就是郭家。想要在遍地权贵的洛京城里开铺子,没有一两个靠山是根本开不下去的。 至于这位吏部侍郎郭密,他年少及第,仕途算得上是顺风顺水。他老人家今年已经六十六岁了,却依旧得到了圣上的重用,颇有点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意思。 只是,他虽是寒门出身,却养出了一堆纨绔子弟。在教业坊秘宅里鼓捣邪术的,到底是他还是他的家人呢? 不管是谁,郭侍郎的乌纱帽戴不了几天了。 …… “人生及时须行乐,漫叫花下数风流。” 浓妆倩服的小妆循声望去,锦袍玉带的俊朗公子独倚栏杆握酒盏,他的嗓音醇厚慵懒,风仪之出众,犹如芝兰玉树,让你的眼里再也瞧不见旁人。 她虽只听懂了半句,可这吟诗的语气里带着一点点忧愁。只是这忧愁,是富贵生活堆积出来的,像天边的云彩,是她永远触不到的,令人羡慕的忧愁。 小妆收回视线,迎面瞧见了一名年轻公子,她的姐妹们将他包围得水泄不通。姑娘们左一句稀客,右一句贵人,面对着媚到骨子里的笑容和酥到心坎里的声音,年轻公子也只是满脸敷衍的假笑。 丝毫不为所动。 他的目光找到了某人,然后抬起手晃了晃。俊朗公子唤了句如衡,你怎么才来。年轻公子朝周围的姑娘们说了句抱歉,迅速朝二楼走去。 “玉凤姐姐,刚刚那位是谁呀?”小妆问道。 “大理寺的肖少卿呀。”玉凤用帕子捂住心口,无比幽怨的说道:“只可惜李公子今天没点我的牌子。” “那李公子点了谁呀?” “哼,湛露。” 说罢,玉凤恨恨地跺了一下脚才去寻新客人,小妆抿嘴一乐,也去寻自己的恩客。 肖惟甫一落座,侍女很知趣的给他倒了一盏茶。李皎眯着眼,狭促的打趣道:“莫不是去成家知会过才来的这儿?” “当然不是。” “湛露,弹个秋夜长吧。” “是。” 独坐一隅的湛露,心无旁骛的拨起了琴弦。她身着淡红色泥金罗裙,素手纤纤,未染蔻丹。虽是个妩媚艳丽的妓女,却有股卓尔不群的味道。 肖惟的音乐素养低得可怜,但他也能听出湛露的演奏既绮丽缠绵,又凛然大器。 “喏,好戏开锣了。”李皎提示道。 大厅里,怀抱琵琶的女子轻移玉步,坐在了正中央的圆凳上。华美的纱裙层层叠叠,堆砌出缤纷的色彩,笔直修长的玉腿若隐若现。轻纱覆面,丝毫掩盖不住她的长相,但这份朦胧平添了几分情趣。 一曲阳春白雪、一曲玉楼寻春,琵琶声方歇,流水般的打赏便来了。此女不仅技艺出众,还是个不可多得的人间尤物。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无不勾魂夺魄。 李皎抬手指了指,人群中有一个出手大方的公子哥儿,正是肖惟今日来醉花阁的原因。此人便是郭侍郎的第三子,郭槐。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眼看着郭槐最终力压群雄,抱得美人归,准备春风一度时,肖惟条件反射般的想起了这句诗。郭槐身子单薄,脚步略显虚浮,显然是被酒色掏空了底子。 热闹看完了,李皎继续饮酒,肖惟继续吃茶。 “窥一斑而知全豹。”李皎道。 “四个儿子,全都是这样?” “半斤八两。” 郭大郎不学无术,郭二郎好酒贪杯,郭三郎卧花眠柳,郭四郎斗鸡走狗。这位郭侍郎,在教育孩子方面是透彻头尾的失败啊…… 这四个人虽然都是拥有不良嗜好的米虫,但是却不迷信方术。那么,最可疑的便是垂垂老矣的郭密了。 为了感谢提供情报的李皎,这顿酒钱自然是肖惟出了。稀奇的是,李皎没有留下来过夜,反而和肖惟一道走了。 “你就这么抛下湛露姑娘了?李公子也舍得?” “你不懂,有的姑娘,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否则,便会失去真味。” “你长得帅所以你说得都对。”肖惟半是敷衍半是认真的说道。 两人等着小厮牵马过来,李皎忽而压低了声音,不无担心的提示他:“郭是东宫的人,你要谨慎。” “放心吧,我心里有谱。” 李皎无奈地苦笑,肖惟什么德行他最清楚了。莫说是太子,便是天子心腹,他也敢铁面无私,秉公执法。 这种不懂明哲保身的人,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醉花阁中传来轻歌曼舞之声,华灯盏盏,香风盈盈,让溽热的夏夜更加迷乱。肖惟的半张脸笼罩在黑夜中,似乎在思考,又仿佛在抉择。 第27章 互相信赖 成毓之又来到了大云寺,这一回她谁都没有约。 在正殿烧完香,她只带上了可贞去松林,让几位跟着的管事妈妈在这里等她。二小姐虽然一向寡言少语,气势却不容置疑。反正有丫鬟跟着,她们听令就是了。 松林寂寂,人声变得淡薄,也许是因为见过前头的屋子里的光景,可贞觉得在这林子里走得越久就越冷,她不自觉地靠自家小姐更近了些。成毓之戴着顶白色的帷帽,鱼肚白的罗衫搭墨绿色的绫裙,压裙的裙刀泛着凛冽的银光。整个人似一朵开在松林里的小花,那一点银光是花芯中的娇蕊。 笃笃笃,成毓之敲了下门,无人应答。 结果,小沙弥从停尸房后面绕了过来。成毓之掀开帷帽上的白纱,微笑着问了净可还记得自己。 “记得。成施主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和你说说话。” 成毓之索性摘掉了帷帽,又让可贞拿出备好的点心。了净接过油纸包,光是闻了闻味道就勾得他食指大动。 “那还是去后边吧,那边有坐的地方。” “好。” 停尸房后边有几块大石头,还零零星星的长着野花。了净咔哧咔哧的咬着芝麻小脆饼,等着她先问话。其实,成毓之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她盯着自己的裙摆,过了片刻,道:“小师父,没有发现更多的线索吗?” 她知道了净的秘密,他却不知道自己的,这很不公平,所以她不会逼问他。可是,如果能够早点缉拿到凶手,就能多保住一条性命。 “我……肖少卿查得不顺利吗?” “不清楚,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成毓之轻声解释道,“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吃人嘴软,更何况灵慈师伯说过肖少卿值得信任,那他的未婚妻也一样吧。但是,了净还是不敢,他试探性的问她。 “成施主可不可以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只听结果就好。” 只见这位文雅的成小姐脸上浮起了淡淡的微笑,像三月的春风一样吹进了他的心坎里,她说道:“当然可以,我相信了净师父的话。” 了净把油纸包合拢,低下头,又抬了起来,直视着成毓之的眼睛说了起来。 “那是一间炼丹房,有两个道士,好像是师徒。老道士总是在打坐,小道士负责杀人和照顾妖兽。” “那妖兽浑身上下长满了白毛,金色的眼睛,两只耳朵,四条腿,一条尾巴,和山里的老虎差不多大小。每次杀完人取出的内脏都是喂给它吃的,那妖兽也不喝水,只喝人血。” “老道士只有看见一个老翁的时候会笑着说话,他让老翁不要急,再养一段时间就可以炼丹了。” “老翁每逢初二和十六都会去炼丹房。” “老道士管老翁叫郭侍郎。” 了净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回忆那些血腥的场面让他感到害怕,想到那些无辜枉死的乞儿令他感到难过。 成毓之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稳住声音说道:“谢谢,你帮了我们大忙了。” “成施主全都相信吗?” “当然。” “为什么?” “了净师父可不可以不要问我为什么,像我相信你那般相信我,好吗?” 了净擦着眼泪,是啊,她愿意相信他的话,这就够了。他觉得心里轻快了不少,他清了清喉咙,才问道:“那肖少卿会相信吗?” “嗯,会的。” “如果捉到了凶手,请您也给我递个消息。” “好。” 问到了最重要的内容,成毓之准备离开了。了净忽然觉得舍不得,好像除了师父,他第一次对别人也产生了依赖。 “成施主。” “嗯。” “如果,以后还有这样的事情,我可以跟你说吗?” “洗耳恭听。” 了净嘿嘿地笑了,成毓之也笑得很欣慰。这是一种心照不宣,互相信赖的关系。 回到成府,成毓之梳理好了思路,才提笔写信。然后叫来了汤娘子,她负责管理成府的花木,是个稳重老练的人。 “这封信,你必须要交给肖少卿本人,决不可让旁人转交。” “是,奴婢明白了,请二小姐放心。若肖少卿今日不回府,奴婢会把信带回来的。” “嗯,你去吧。”交给她果然没错。 汤娘子出了寒碧馆,成毓之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把出门时佩着的裙刀解下来。寻常女子的裙刀大多注重外表,刀鞘上不是镶嵌宝石便是镂刻花纹,里面的刀则疏于保养,甚至不曾开刃。 但是,成毓之的裙刀无论何时出鞘都是雪亮锋利的。 可贞收拾着笔墨,还是没忍住好奇心:“小姐,那小沙弥说得话都是真的吗?” “确实太过骇人听闻,你不信也很正常。不过,了净说得都是真的。” “那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这才是可贞最不解的地方。 “出家人有慧根,大云寺也许有什么秘法。” “哦,也对。那小姐是怎么发现了净知道这些吓死人的东西呢?” 成毓之故作神秘的笑笑,道:“因为,我会看穿人心。你和利贞两个,可曾有过什么事情瞒住过我吗?” 可贞想,确实没有。每次她们两个拌了嘴又拖着不肯和好的时候,小姐总会第一个发现然后说合她们俩重归于好。 “小姐真厉害。” 成毓之有些小得意。 第28章 逆天而行 郭侍郎的晚饭一向很简单。 比如今晚的菜色,一碟凉拌葵菜、一条清蒸鱼、一碗米饭。饭是来自江南的碧粳米,粒粒晶莹,颗颗软糯;鲈鱼的鱼皮蒸到爆裂,证明此鱼之鲜活;葵菜用热水汆过后,放了少许盐、香油、葱油、姜油、花椒油拌匀,最后撒上点芝麻,既爽口又清香。 和他小时候吃的只放了盐巴的煮葵菜,味道真是天差地别。 有一次,他忽然来了兴致,吩咐后厨做一次盐水葵菜。厨娘猜出他是想忆苦思甜,便只用水和盐做了。可是,依旧不是小时候的味道。 原来,水不是井水,而是泉水;盐不是粗盐,而是海盐。 有些东西,只能停留在回忆里。 寂然饭毕,喝了两口茶,他便站在窗前逗笼子里的雀儿玩。羽色鲜亮的小东西,对着戳来的玉棍又是躲又是啄。逗弄了没多久,侍女通传说封姨娘求见。 封姨娘福了一礼,夸了两句雀儿,便直接说明了来意。前几日,她出门上香遇到了军器监朱锐的夫人,朱夫人拐弯抹角的询问了十二小姐的婚事,想要为自家的小儿子争取一下。 十二小姐郭玫是封姨娘所出,也到了议亲的年龄。 “妾知道婚姻之事应由夫人做主,所以先禀报了夫人,夫人听完后让妾直接来问老爷。” 郭府的小姐太多,郭夫人不可能替每个庶女操心。能高嫁,结一门对郭府有利的贵亲最好;如果不能,那就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别太丢脸就行。郭夫人负责物色人选,郭侍郎负责最后定夺。 “朱锐么……”郭侍郎瞟了一眼封姨娘。 他记得她今年应该是三十几岁,身上穿着黯淡无光的胶青色罗裙,反衬得肤色如雪;堕马髻、银珠钗、淡扫蛾眉,如水般的温柔悄无声息的荡漾开来。 为了儿女有些小心思无伤大雅,她也知道本分,没有做多余的事情。 朱锐出身吴郡朱氏,虽是旁支,却是赫赫有名的世家。朱家小郎君是嫡子,在国子监读书,配小十二是绰绰有余。只不过,朱锐在军器监呆了许多年,还只是个正七品的丞,想要往上走,没有人脉是寸步难行啊。 “我知道了,容我再想想。” “是,那妾先退下了。” 郭侍郎也有些累了,他躺在美人榻上闭目小憩。侍女放下纱帘,在香炉里添了一小块沉水香。夜色渐深,一片静谧中他忽地开口问道。 “老大他们几个都在做什么。” “大少爷和四少爷在家,二少爷和三少爷还没有回来。” 侍女说完迟迟没听到老爷的反应,她微微抬眼,老爷不知怎的竟在发愣。他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又苍老了不少,尤其在清脆的少女嗓音对比之下,更显得他老迈腐朽。 女儿嘛,嫁得再好也只是辅助,终究是别人家的人。可他这四个儿子,个顶个的废,没有一个成器的。若他哪天撒手人寰,今日还鲜花着锦的郭府,明日便树倒猢狲散了。 所以,他不能死,他要让郭府的兴盛更长久;他也不愿意死,好不容易爬到了现在的高位,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怎么舍得抛下这一切,去地府投胎重新再来? 哪怕满手血腥,他也要逆天而行! …… 九月十六,宜嫁娶祈福,忌出行安葬。 郭密处理完最要紧的几件公务,其余的交给了手底下的人,换了身便服直接出了皇城。马车绕了个远路,才停在了教业坊的别院。 已过了午后最炎热的时辰,路上不见什么行人,一只姜黄色的野猫懒洋洋地挪着爪子,货郎的叫卖声似乎越来越近。 笃笃、笃、笃笃,小厮规律性的扣了门环后,才有人来应门。 郭侍郎独自去了内院,小厮则赶着车去了马厩。牛道长笑眯眯地迎接郭侍郎,炼丹房整洁如新,不见任何血迹。空气里除了炼丹产生的烟熏味,闻不到一丝一毫的臭味。 哪怕窗边的笼子里养着一只硕大的灵兽。 “金猊兽最近如何?可缺什么吃食?” “请您放心,这东西能吃能睡,什么都不缺。” “嗯。” 金猊兽把头埋在前腿之间睡得香甜,还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长生丹药还需要等待,但是牛道长炼的其他丹药效果也不错。每次吃上一颗大还丹,郭侍郎总能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郭侍郎咀嚼着紫红色的丹药,还未咽下,便听到门房的叫嚷声。 “你们……老爷,来人了!” 砰地一声,炼丹房的门被带刀侍卫踹开。绯袍玉带的肖惟环视了一圈炼丹房,好似在确认清点什么,然后他冷笑着跟郭侍郎打招呼。 “大理寺奉旨查案,郭侍郎,请吧。” 郭密强装镇定地辩解道:“肖少卿,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人赃并获,哪里来的误会。”肖惟用厌恶的目光看着金猊兽,“你和这妖道为了炼丹杀害的乞儿尸体都已被大理寺找到。” “胡言乱语,你这是栽赃陷害!”郭密大喊。 肖惟懒得理他,反而盯着呆若木鸡的牛道长和他蠢蠢欲动的小徒弟。少年道士的眼睛像狼一样森冷,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宝剑。 肖惟毫无惧意,反而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们是怎么进来的?自然是有高人助阵,破了你们设下的阵法。” 郭侍郎还能享受到官员待遇,但这二位是少不了铐子脚镣的。侍卫刚要上前,一道木兰色身影猛地挡在他身前,耳中同时炸起了一声厉喝。 “小心!” 第29章 大鱼落网 银色的寒芒方至,血红的火蛇就从剑尖蹿了出来。 火蛇迎风变大,瞬间变得如成人手臂般粗细,喷射着诡异的黑色火焰。身着木兰色僧衣的年轻和尚镇定自如,他的反应也极快,一手掐着法诀,一手拍出了一串念珠。 侍卫见那念珠在空中飞舞,却不知串珠的绳子去了哪里。 念珠将火蛇团团围住,虽不冒出什么火光,但一点点的吞噬着火蛇。少年道士见火蛇无用,立刻飞出数张明黄色的符箓。和尚心分二用,口中低声念起经文,竟徒手粉碎起少年道士的符箓。 丰润修长的手指如蝴蝶穿花,似鱼跃龙门,手法之绚烂令人目不暇接。 符箓也消耗殆尽,少年道士决心同归于尽。他一声怪叫,整个人突然缩水,变得和宝剑一般细长,如长虹贯日,似天外流星,嗖地一声直取和尚的面门。 和尚隔空取来念珠,两指一并,又随手一弹,念珠分毫不差地打中了少年道士。少年道士的法力散尽,身子恢复了正常大小,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鲜血从七窍中缓缓流出,念珠精准无误地嵌在少年道士的眉心里。 少年道士的眼睛里空无一物,和尚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合上了他的双目后才取下了念珠。说起来啰嗦,其实这交手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的事。 “了能师父果然厉害啊。” “您过奖了。” 灵慈没有来,只把他的爱徒借给了肖惟。了能走到兽笼边上,他蹲下身子仔细查看着,金猊兽颇为乖巧地舔起了他的鞋子。 “郭侍郎,这妖道是不是许诺说待到金猊兽成年之时,可以用它的内丹炼制长生不老药。” 郭侍郎点头。 “只可惜,这只妖兽不是金猊兽,而是赤猊兽。”了能指了下它的眼珠,“虽然都是金瞳,可它的眸子里有一丝极细小的红线,若不仔细查看是很容易被忽略的。” “啧啧,原来是个西贝货。”肖惟幸灾乐祸起来。 “其实,倒也不算太假。赤猊兽的内丹也可炼制长生不老药,只不过是有时效的。据说,服下一颗可以延长十年的寿命。” 了能见郭密的脸上浮起了执迷不悟的痴狂,不无怜悯地补充道:“但是,代价也很大。服药之人亦会全身长满了白毛,且不能见光只能在黑夜出行。当时效结束,再次服用丹药时能延长的寿命却只有五年。” “饮鸩止渴啊。” “真正的金猊兽已化作了虚无缥缈的传说。而金砂派早就严令禁止炼制这种伤天害理的丹药,你是从何处寻来的赤猊兽?” 朱道士耍起了小聪明,满脸谄媚地笑着说:“我要是招了,能不能从轻发落。” “也许吧。”肖惟打起了太极。 赤猊兽的兽蛋是他多年前云游时,在荒郊野岭中碰巧发现的。兽穴里没有母兽的身影,所以他便收走了这颗蛋。待到孵化成功后,他才开始寻找财大气粗的冤大头。 默默听完这一切的郭密变得无比癫狂,口中只不停重复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 “这个蠢货!” 太子恼怒地摔碎了手里的瓷盏,他一边揉着额头,一边踱着步子。小太监小心翼翼地讲着郭密被收押的始末,小宫女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捡着碎瓷片。 长生,长生,与其有功夫研究丹药,还不如好好培植心腹。就算你能活到天荒地老,你还能永远占着吏部的位子吗? 太子毫不意外的听到了那个名字。 肖惟,又是肖惟。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话,难道是为了他造出来的吗? 发完了火,太子又冷静了下来。接下来,先看看父皇的反应,然后要尽快找到合适的人接替郭密才行。吏部的位子,绝不能让给别人。 “让魏登、史通立刻来东宫。” “是。” 郭密一案,证据确凿,罪行昭昭,被判了斩监候。念其一生劳苦功高,皇帝放过了郭家人。朱道士招了个底朝天也没能留住自己的小命,赤猊兽已被了能秘密斩杀。对外只用迷信邪术四个字高度概括,以免有鬼迷心窍之人再去寻赤猊兽炼丹。 太子的反应很快,其他诸王亦不慢,一番较量运作后,不属于任何派别的韩裕成为了新任的吏部侍郎。如何将此人收为己用,又成了太子和诸王的新任务。 案子正式结束,肖惟约成毓之来大云寺喝茶。 作为此案的头号功臣,肖惟对了净没有任何隐瞒,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他。了净先是惊讶,接着激动,最后却是百感交集。 “阿弥陀佛。”了净觉得没有比佛号更合适的话语了。 短暂的沉默,成毓之娴熟地煮好茶汤,分给他们。一盏热茶下肚,了净又开开心心地收下了未婚夫妇各自送他的点心便起身告辞了。 “圣上很信任你嘛。”成毓之吹着瓷盏上飘出来的热气。 “圣上是个仁德君子。”仁德,所以不能容忍滥杀无辜。 “哦,原来不是因为肖少卿简在帝心啊。” “仍需努力。”肖惟笑了,笑得很开怀,“你们家那位汤娘子,气魄不一般啊。我娘还误以为是你出了什么大事。” “是我的不是,请替我跟二夫人说声抱歉。” “信,我烧掉了。” “嗯。” 肖惟接到信时,只感觉喜从天降,当即部署了捉拿郭密的计划。汤娘子回来时虽然没有带什么口信,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告诉她,肖惟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有些话,不必说,也不必问。 第30章 颠鸾倒凤 郭密出事,对郭府来说是灭顶之灾,对旁人来说不过是多了条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好奇到底是什么邪术,有人则感慨他辉煌一生却晚节不保。 出嫁的郭家女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未出阁的郭家小姐里没有人在霁雨书院里上学。先生们不用像以往那样找人单独谈话,安慰突逢变故的脆弱心灵。 这天下午,延嘉郡主又犯了偏头痛。 唤来医女扎了几针也不见缓解,延嘉郡主只好提前回家休息。有冰湖搀着她,延嘉郡主可以半闭着眼走路。守在怡畅院门口的丫鬟见到郡主归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里连连求饶。 “出了什么事,好好回话。”冰湖呵斥道。 “仪宾在……在休息……” 延嘉郡主何等敏锐,青天白日里休息为何要派人守在门口,不过是怕她突然回来罢了。她索性闭上眼,很是平静的问道:“是有人在陪着仪宾休息吧。” “是。” “进去看看是何方神圣吧。” 走到卧房门口,延嘉郡主便听到了颠鸾倒凤之声。冰湖劝她不要看了,可延嘉郡主还是推开了门。 放荡混乱的气味呛得主仆二人连连咳嗽。延嘉郡主睁开眼,她的卧榻上,一丝不挂的吴瞻压着个粉嫩纤细的女孩子,忘乎所以的二人根本没发现延嘉郡主的出现。 待她看清了那女孩子的面目,延嘉郡主的偏头痛更厉害了。 “郡主……” 延嘉郡主又看了眼吴瞻,道:“不要妨碍人家的好事,去暖阁吧。” “是。” 冰湖心中怒火滔天,只要郡主一声令下,她便敢手刃了这对狗男女。延嘉郡主只是吩咐冰湖,等他们结束了再告诉她。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怡畅院里才云收雨歇。 冰湖端了两盏沏得发黑的酽茶给他们醒神,霜海放上了一套新的女衫,收走了女孩子丢在地上的衣裙,又拿走了桌上的酒壶和香炉。 吴瞻如坠云雾,苦涩的茶汤在舌尖打了个滚才清醒了不少。他看到了怒目而视的冰湖,又瞧见了依偎在他身旁的赤**子,自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混账事。 “两位穿好衣服吧,郡主请了夫人来商议此事。” “郡主回来了?” 冰湖冷哼一声,道:“郡主全都看见了。” 吴瞻慌了神,女孩子面色潮红的低下了头。冰湖觉得自己再看下去眼睛就会烂掉,做完郡主交代的事便立刻去了暖阁。 吴夫人半是不安半是得意的来到了陶然园,延嘉郡主见到自己既不起身问好,也不让开主位,只是端坐阖目,左手不停地揉着太阳穴。吴夫人忍住了怒气,坐在了一边。 小贱人,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那两位晚了片刻才到,穿戴整齐的吴瞻没有坐下,女孩子盈盈福了一礼后站在吴瞻身旁。见人到齐了,延嘉郡主才开口道。 “胡永德,我给你两条路。一,离开洛京,我会在外地为你寻一个好人家嫁了。二,嫁进吴家也可以,但你要做三件事。” “第一件,以生病为借口退学,然后假装暴毙身亡。第二件,我会给你安排一个新身份,再让郎中给你改容换脸。第三件,和以前认识的人全部断绝来往,从此之后,这世上再也没有胡永德。” “想清楚了再告诉我你的选择。不管你选哪条,都没有回头路。” 吴夫人稍一琢磨,延嘉郡主的招数看似善良实则狠辣啊。这和她设想的太不一样了,她以为郡主会怒不可遏,会大吵大闹,会自乱阵脚。然后她就可以顺水推舟,趁着郡主心慌意乱时把胡永德名正言顺的纳进来。 谁想到她居然无动于衷,根本不当回事儿,立刻就想出了应对的法子。 好不容易给延嘉郡主上了眼药,吴夫人岂能善罢甘休。 “我不同意,好好的一个姑娘,凭什么要把人往绝路上赶?” “谁家的好姑娘会和别家主母合谋,靠着春药爬男人的床。合欢散、夜夜娇,双管齐下,母亲可真是大手笔。” “你莫要含血喷人。”吴夫人还想狡辩。 “母亲,下次给人下药,记得把东西收好。” “你……是我做得又如何?”吴夫人又开始老调重弹,无非是她没有生育又不肯给吴瞻纳妾。 吴瞻听到母亲承认了给他下药的事情,登时羞愤异常。今日用午饭时,母亲亲自送来了酒菜,又带了个陌生婢女,可他怎么会想到母亲居然出此下策…… 延嘉郡主收起了往日的耐性:“母亲不过是想添个人,这没什么。可您万万不该选我书院里的学生!” 什么?吴瞻呆住了,胡永德是霁雨书院的学生? 波澜不惊的延嘉郡主这才有了点情绪,她的眼神里写满了失望,胡永德把头埋得更低了。 可是,她不后悔。 即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她也要做吴瞻的女人。 那一日,她在书院门口见到了吴瞻。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放学时分的霁雨书院熙熙攘攘,可她偏偏只看见了他。 后来,她得知他是郡主的夫君还是不肯死心。有时,她能看到他们二人在外院散步闲谈。柔情蜜意的男子是那样动人,她羡慕郡主,她想成为郡主。尤其是,自己除了身份,其他的并不输给郡主。 郡主一直未曾生育,她知道吴夫人是最佳的突破口。她费尽心思接近他的母亲,吴夫人也对她很满意。当吴夫人提出了这个会让她身败名裂的计划时,她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今天,他彻彻底底地占据了她的身心。 她主动除去衣衫,她见到他肆意纵情的模样,她沉浸在刺激的欢娱中,她只想让这份快乐久一点,再久一点…… 延嘉郡主把目光移到了吴夫人身上,她嗤笑道:“您选她,无非是想往我心口上戳刀子。看看吧,这就是你的书院教出来的学生。” 吴夫人无言以对,她说得没错,若是能借此毁掉霁雨书院的名声,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事已至此,您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那接下来,就该按我说的做了。不然的话,还有第三条路。” 冰湖闻言,将一柄匕首丢到了胡永德脚边。死,其实是最省心的办法。 “你,你怎么敢!皇家郡主便可以随意夺人性命吗?” “您以为我真的不敢吗?我便是现在一刀杀了她,将尸首装进麻袋丢到洛水里,叫胡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您又能奈我何?” 延嘉郡主表情淡然,语气仿佛在闲聊日常,可谈论的却是杀人抛尸。 吴夫人明白她说得出做得到,慌不择言道:“我,我去请圣上和皇后主持公道。” 延嘉郡主笑了,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妇人:“好啊,干脆咱们现在就进宫。您为胡永德求个名分,我把酒壶和香炉呈给陛下和皇后,如何?” 吴夫人哑火了,这事情,确实是自己理亏。 “就算我杀了人,圣上顶多罚我禁足,再削减我几个封邑而已。可吴家的名声却再也保不住了。您是想鱼死网破,还是互惠互利呢?” 冤家,冤家!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她到底还是输给了这个小贱人。 第31章 有心无心 吴夫人放弃了挣扎。 比起圣上皇后,她更害怕自己的夫君。延嘉郡主说她可以将此事隐瞒下来,只要一切都按照她说的做。胡永德的事,她是不敢让吴老爷知道的,因为夫君十分看重郡主这个儿媳。 罢了,胡永德能进门就够了。 胡永德当然选了第二条,延嘉郡主派冰湖送她回家,又把秋池赐给胡永德,负责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延嘉郡主又给婆婆吃了定心丸,她承诺最迟不过三个月便会让胡永德进门。改容换脸的时候会通知吴夫人,她还可以派个丫鬟嬷嬷跟着一块儿去,免得担心郡主会把胡永德的脸变丑了。 结束了这场闹剧,延嘉郡主的头好像没那么疼了。 她起身去了书房,吴瞻从头到尾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谯楼夜促莲花漏,树阴摇月蛟螭走。温软的夏夜晚风,拂过静谧的庭院,檐廊下的灯笼,微微摇曳,照亮了花窗上的茜影纱。 吴瞻端着杏仁粥推开了书房的门,延嘉郡主端坐在书案前,认真地读着史记。见他来了,知道托盘里的砂锅必是宵夜,淡笑着说自己吃过了还不饿。 他放下托盘,观察着郡主。 紫衣如霞,华美典雅。 可是,无论她穿什么颜色,除了与生俱来的清贵,便只余下孤寒之气。如同盛开在水边的鸢尾花,绚烂夺目却又遥不可及。 “今日的事,不怪你。”郡主温声说道,“你也只是不小心罢了。” 吴瞻低下头,笑了。郡主如此宽宏大量,他应该感到无比庆幸才是。可他知道,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事已至此,也只能把人纳进来。不过是添一笔银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郡主,您为什么不生气?” “一个妾室而已,不值得计较。” “不,您为什么不生我的气?” 延嘉郡主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他,她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发火,也不明白他为何会有此一问。 女人的贤惠大度,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礼仪教化深入骨髓,压制住了嫉妒;要么,就是根本不在乎夫君,只想履行身为正妻的职责。 郡主是哪一种呢?他觉得是第二种,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她的心里从来都不曾有过他的位置,他很清楚,可他一直在自我欺骗。直到今天,他再也撑不下去了。 “说起来,其实也是我的错。若不是我一直未曾有孕,母亲也不会如此煞费苦心。既如此,就顺了她的心吧。胡永德进门后再生个一儿半女,也是件好事。” 吴瞻语气冷硬,似一柄锋利的小刀,字字句句划破了他不愿面对的事实:“后宅的事我不清楚。可我也知道,但凡是女子,只要见到夫君与别人厮混一定会闹得人仰马翻。” “可是,您没有。” “您发现我中了春药,您想出了妥帖的对策。” “里子面子,您都保住了。” “到底有什么事能值得尊贵的延嘉郡主大发雷霆呢?” 延嘉郡主沉默了,她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婆母的品性她早就习惯了,胡永德让她很失望,可也仅此而已。她不奢求桃李满天下,也没妄想过书院的学生个个都是端方女君子。至于吴瞻,无辜受到牵连罢了。 她的沉默便是答案,是了,延嘉郡主永远是清雅庄重,从容大方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让她大动肝火,丢掉了体面。除了…… “郡主,若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为我伤心吗?像任画师死掉时那样伤心?” “平白无故的提起雨烟做什么。”延嘉郡主的语气瞬间变得冰寒刺骨。 吴瞻连连苦笑,笑自己故意提了个蠢问题,笑自己不自己量力。郡主的心给了亲人和友人,再也分不出多余的了。 郡主当初为什么会答应他?大概是因为吴家能给她安稳。即便有小风浪,也能随手解决掉,就像今天的事。 他娶到了梦寐以求的女子,她也做了个称职的妻子。 吴瞻,你到底还在奢求什么? “我累了,你回去吧。” 再说下去只会陷入无聊的争执,吴瞻显然是钻进牛角尖了。延嘉郡主合上书,在砚台里添了些水开始磨墨。 吴瞻一个人走回了怡畅院,凉飒飒的夜风吹到身上也不觉得冷,天上只有一粒星子,孤寂的挂在空中。 延嘉郡主唤来了冰湖,明日把溢清斋收拾出来,今晚她便歇在书房了。她又想了下补充道,找几个工匠把花影小筑修葺一遍,到时候叫胡永德住进去。 “不用修葺,花影小筑一直都有人打理着呢。”冰湖愤愤地说。 “记得去问问府里妾室们的份例,该添的物件都添上。” “是,您放心吧,这种小事婢子会办好的。” 冰湖撤下了吴瞻端来的宵夜,霜海端着温水来伺候她洗漱。延嘉郡主虽不生气,可也觉得恶心。短期内,她是不想再踏足怡畅院了。溢清斋离怡畅院和花影小筑都很远,眼不见心不烦。 延嘉郡主本可以杀了胡永德以绝后患,只是,她到底是霁雨书院的学生,延嘉郡主还是有些不忍。 为了书院的名声,她只能让胡永德消失了。 装病假死,换名落户,这对延嘉郡主来说都很简单。胡家夫妇都是刻板守礼之人,知道女儿犯下如此丑事,只想掐死她以保住胡家的名声。对于郡主的提议,自然不会有任何反对的意见。至于改容变脸,南市的那位巫医应该还能找得到…… 磨好墨,延嘉郡主随手抽了一张松花笺,渴骥奔泉地写下这首诗,默念着突然被提起的人。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第32章 踏月而行 绵绵秋雨,总也下个不停,直到八月十四才云开日出。到了第二天,洛阳城的人才恍然,原来这雨水是为了把圆月淘澄得更加皎洁。 陶然园四下空落,几乎听不到半点人声,唯有怡畅院和溢清斋有些许光亮。 郡主夫妇都以生病为借口推了吴府的赏月宴,大房二房的人听说他们俩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而冷战,也不见有和好的意思。难怪老人们都说,天天吵架拌嘴的夫妇往往会走到最后,而那些从不面红耳赤的夫妻却是说散就散了。 吴家喜忧参半,成府和乐融融。 早早地吃了晚饭,还没等到天黑,成颖之就指挥起丫鬟们张罗起祭月的物件。案几、瓜果、茶酒、瓶花、香炉都摆在了院子当中,在一片忙碌和说笑声中天色也黑了下来。 众人望月顶礼,默默祈祷。成颖之的心愿是家人康健,自己的成绩能够在书院里名列前茅。她侧头看着格外认真的二姐,笑嘻嘻地猜道。 “二姐许的心愿肯定是和四哥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成毓之也不羞恼,点了下她的鼻子,吐出了两个字:“不是。” 明月高悬,星星们也知情识趣的躲了起来。童姨娘提醒两位小姐可以出发了,成夫人叮嘱她们要小心些,早点回来。成毓之连声称是,成颖之拉着她迫不及待地上了马车,童姨娘再三保证自己会照顾好她们俩。 走月亮是女子们在中秋夜的盛事,提上灯笼,约上三五好友,盛装丽服,踏月而行。马车停在了浮桥附近,成毓之提着一盏碧莹莹的灯笼,可贞和利贞一左一右的护在她身边。 身着绫罗的高门小姐,衣衫寒素的平民之女,无论出身高低皆是成群结伴。还有高声叫卖的摊贩,卖力吆喝的货郎,洛水沿岸几乎比白天还热闹。洛水桥边,碧流轻浅。桥畔明月,清澈见底。放声高歌的女郎,旷达不羁的音韵直冲九霄而去。 “哟,这位莫不是成家二小姐。” 新中桥桥头,一个陌生的中年女子故作热情地跟成毓之打招呼。成毓之身边只有利贞陪着,她打量着女子的形貌隐约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不知这位夫人是……?” “我是如衡的三婶。” “毓之见过三夫人。”成毓之福了一礼。 肖三夫人又颇为得意地介绍起自己身边的女孩子:“这是我娘家的侄女,潘滟。” “见过潘小姐。” “成二小姐好。” 虽是亲人,可姑侄两个的美却毫不相同。 肖三夫人的美,在于她精心挑选的衣衫首饰和长年累月训练出的举止仪态上,这种美会随着岁月的累积折射出不同的光彩;而潘滟的美,一派天然,全无雕琢之气。俏生生,水灵灵,像滚着露珠的牡丹花。 “二小姐自己出来走月亮吗?” “姨娘陪着我和小妹一起来的,她们在附近饮茶,我不怎么渴,就来这边吹吹风。” 她声音轻柔,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切。成毓之一袭荼白色的素面衣裙,丝毫不介意和别人雷同。 走月亮的女子们喜穿白衣,美其名曰月光衣。富贵人家的总要镶些珍珠金玉,蓬门小户的也会绣些花草。可她只是一袭轻纱,朴实无华中又好似一只不含一丝杂质的白瓷瓶,清润细柔,雅洁纯粹。 潘滟不得不承认,成毓之的容貌虽不及自己,但风仪却强过自己许多。垂珠髻上的碧玉钗和手里的绿灯笼遥相呼应,也是她浑身上下为数不多的点缀。 “二小姐真是清雅如仙。” “三夫人过奖了,毓之不敢当。” “唉。”肖三夫人看着成毓之的灯笼,不无怀念的说道:“我有个极可心的灯笼,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了春日里的牡丹。只可惜,再也没有第二只了……” 来者不善,成毓之微微一笑,装作不好奇的样子,也不去接肖三夫人的话茬。 “说到这儿,我又想起来,我还有条极精巧的泥金裙也是这位妙人儿帮我修补的。她呀,和你一样,也爱穿月光衣。” “冀州的女孩子们中秋踏月穿得也都是月光衣,想不到洛京也一样。”成毓之微微低头,有些胆怯地说:“毓之初来乍到,不怎么懂京中风尚,以后还要请三夫人多多指点。” 利贞见到小姐违心的说起了场面话,便知道她生气了。这个肖三夫人,第一次见面还是大过节的就突然提起肖惟原配,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有傻子才听不出她话里指的人是任雨烟。 成毓之以退为进,装作懵懂无知,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做晚辈的姿态都摆得这么低了,做长辈的要是再揪着不放,可就有些不知好歹了。 更何况,成毓之还没进门呢。 肖三夫人不禁有些生气,自己还没攻城略地,倒被她反将了一军。潘滟见姑姑的笑意越来越僵,只敢在心里偷乐。这位成二小姐很会装傻充愣,不是个好欺负的小姑娘。 童姨娘和成颖之也喝完了饮子走了过来,大家互相见过礼,寒暄了几句便散了。利贞见小姐摇头,便明白她是让自己不要把方才的事说出去。 “二小姐,三夫人都跟您说了什么?”童姨娘问完,仔细地盯着她的眉眼。 “没说什么紧要的,只是聊了些衣衫首饰之类的话而已。” “那就好。” “多谢姨娘关心。” 童姨娘和成毓之相视一笑,成颖之催促她们走得快些,姜尧期在前头的旧中桥等着她们呢。 别人说的话,她不会全信。只是有这么一位婶婶,还真是挺麻烦的。哎,肖会言也是不容易呀。 洛水畔的女子们尽情享受着中秋的欢愉,大理寺里的肖惟虽然被迫与案牍卷宗为伍,却也甘之如饴。 笃笃笃,扣门声响起,肖惟喊了句进来。 邱魁提着个食篮,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肖惟丢下毛笔,敲了敲自己的肩膀。桂花酒香甜不醉人,很适合做宵夜。 邱魁故意阴阳怪气地说道:“肖少卿真是爱岗敬业。” 肖惟嚼着糖炒栗子,道:“有这么体贴上司的下属,我当然要敬业乐群咯。” “中秋佳节,不能与佳人相会,苦啊。” “有钱有闲,却没有佳人可以相会,那才是真的苦。” 邱魁友好地微笑,手却收起了盘子。肖惟连忙护住莲蓉月饼和水煮菱角,立刻认怂。桂花酒喝了半壶,邱魁掰着一粒盐烤白果,似笑非笑地说刑部那边也不清闲。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对我来说是好事。” “那是,您又有很多尸体可以验了。” “彼此彼此。” 第33章 粉面香腮 铜驼坊的梧桐宅最近有人搬进去了。 偶尔,会有琴声从园中传来。曲调时而哀婉,时而欢欣,似乎是个情绪多变的抚琴人。负责采买的下人不定时的会从后门出入,若不留意很难察觉到梧桐宅的变化。 这座宅子的主人从不出现,只有园丁护卫一年到头看护着,大约是某位贵人的私产。这宅子粉墙黛瓦,走得是婉约的江南风格。左邻右舍路过时只能瞧见一株株叠青泻翠的梧桐,于是便有了这么个代号。 戌时,戴着一顶黑色帷帽的身影轻轻叩响了梧桐宅的后门。 护卫查看过了他的名帖,才放人进去。园子内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半片残叶枯枝,灯笼只挂在出入的主路上,淡黄色的光芒柔柔地照着青石板。 “霜海姑娘,人到了。” “请进来吧。” 入了正房后,这人摘掉了帷帽规规矩矩地行礼。他背着一个小药箱,身上的衣衫也是黑色的,只是洗得褪色,领口袖口也飞出了毛边。 “阁下便是屠郎中吧,这位就是病人。”霜海道。 屠郎中看了看坐在正位上的小姐,长得还不错,他笑着问道:“不知道贵客有什么具体要求?” “我想比现在更娇艳妩媚些。” “没问题,请您移步到内室吧。” 霜海和秋池都留在原地不动,全嬷嬷想跟着一起进去,却被霜海拦了下来。 “屠郎中的规矩,医治时旁人不得围观。” “家传秘技,请多见谅。”屠郎中的脚步也停下了。 “您老人家要是不放心,可以守在门口。”霜海语气略带讽刺,脸还是铁板一块。 “很快的,连一盏茶的功夫都用不上,您放心。”屠郎中补充道。 “那好吧,我就守在门口。” 屠郎中和胡永德单独进了内室,全嬷嬷有些心焦。此人的举止做派一看便是经常伺候贵人们的,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只是,改容换脸,实在是不可思议。万一出了点什么岔子,夫人可不会饶了她。 屋内全无声响,静得无比诡异。如他所说,未过一盏茶的功夫就结束了。全嬷嬷连忙走过去,胡永德有些茫然的坐在椅子上。 “小姐,您还好吧?” “嗯。”胡永德摸了摸自己的脸,“扶我去镜子前。” 雪亮的银镜前,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女子。弯弯柳叶眉,顾盼生辉杏子眼,红红樱桃口,堆香砌粉芙蓉面。看着这张强过从前百倍的新面孔,胡永德忍不住喜极而泣。 好一个宜喜宜嗔的大美人啊,自诩见多识广的全嬷嬷也看得有些发呆,想不到郡主居然如此大度,还真给她换了个好脸蛋。莫说是三少爷,便是入宫为妃也绰绰有余。 “刚刚那位屠郎中是怎么给你治的?” “不知道,他先让我喝了一杯药酒,我喝完酒便昏了过去,再醒来就是现在这样了。” “那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胡永德摇头,她又用力捏着自己的五官,完好无损,不痛不痒,真是太神奇了。全嬷嬷见胡永德毫无异样,留她自己在那儿傻乐。正厅内,屠郎中收下了诊金正准备告辞。 “屠郎中,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有没有什么忌口的食物?” “没有,好吃好睡好心情就可以了。”屠郎中说完戴上了帷帽。 “谢谢,慢走。” 等人走远了,全嬷嬷才问霜海为什么不把人留下,万一是个江湖骗子使的是幻术可怎么好。 “嬷嬷能想到的,我们自然也能想到。医馆那边已经有人盯着了,一旦出事,立刻就能把人抓回来。至于江湖骗子,屠郎中医治过不少贵女,也没听说谁两三天后就没脸了。” “呵呵,那就好。”算了,计较这些也没用。下人和下人也是不一样的,陶然园的人,她谁都惹不起。 霜海心中也有些担心,此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肤洁净,不见一点黑痣。五官无甚特点,令人猜不出具体年龄。回想起来,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大概,他是为了活命跑路才给自己换了这张脸吧。行走后宅,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数日后,胡永德的新脸已经牢牢固定住了,全嬷嬷和霜海可以回去复命了。 南市的珠围巷,巷子深处有一间医馆,不需要招牌,也不需要揽客,有心人自会寻到。屠郎中把梧桐宅的病例记录完毕,又誊抄了一份待人来取,他自言自语地嘲讽了起来。 “想不到堂堂延嘉郡主,也不过是个俗物。” 第34章 喜上眉梢 北雁南飞,秋高气爽。 成毓之新得了一本食单,开始研究起酿菊花酒的法子。姜尧期知道了也送了好几盆花来,只可惜,如此名贵的绿菊若是拿来酿酒,实在是有些暴殄天物。 这天傍晚,厨房里饭香四溢,却有人略微急迫的叩响了成家的大门。他的名字时常在成家人口中出现,他本人却是第一次登门。 片刻后,成毓之被郝嬷嬷请到了花厅里,她刚走到门边就看见了肖惟。他既没落座也没用茶,身上的装扮也是一副要远行的样子。 “出了什么事吗?” “出了件大案子,情况紧急,今天就要出发。临走之前我来跟你说一声,免得你胡思乱想。” “我知道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嘛。”肖惟有些抱歉地说,“不好说,短则一两个月,长的话大半年也说不定。” “那你一切小心,我在洛京等你回来。” 成毓之心中熨帖,如此紧急,他还记着来跟自己告别。既然自己什么都帮不上,那就让他安心些。 他的小姑娘怎么会这么乖巧懂事,肖惟心头泛起一丝丝愧疚和怜惜。这般想着,又拿出了一对金灿灿的礼物。 “前几日在街上见到的,觉得意头不错就买了下来,正好今日给你。你要笑口常开,别因为想我而愁眉不展。” 半月形的金插梳,雕刻着梅花枝头上的喜鹊。喜上眉梢,的确是极好的意头,可现在她却要送他离开…… “你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好。” 成毓之提起裙摆冲回了寒碧馆,肖惟连忙喊了句小心些别摔倒了。过了一会儿,成毓之左手握着竹筒,右手抓着六角形香盒跑了回来。 她微微喘着解释道:“这竹筒里是我晒得干白菊,你泡水喝时加点蜂蜜,可以疏风解热、生津止渴。” “这香盒里的心清香也是我自己做的,大概够你用上半年了。”她解下了腰间的银香囊,有些羞涩地说:“本来是准备在你生辰那天送的,只好提前了。” “哟,我的生日礼物啊。” 小巧玲珑的镂空圆球,刻着缠枝宝相花纹。打开圆盖,钵状香盂内盛放着心清香,无论怎么转动,香盂始终保持平衡,香料也不会撒出来。 “设计的真巧妙,用起来也方便。” 肖惟把银香囊扣在蹀躞带上又收好了茶筒和香盒,准备要走了。成毓之默默跟在肖惟身后,纵有千般不舍,她也不会开口求他多留一会儿。 她盯着地面走路,没注意到肖惟停下了步子,头撞到了他的背。这一撞有些猛,吃痛的成毓之差点没有忍住眼泪。 转过身来的肖惟不由分说的把成毓之揽进了怀里。守在门口的可贞和郝嬷嬷往旁边挪了挪,尽量不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她明眸含水,秀眉微皱的样子都被他瞧见了。归梦碧纱窗,说与人人道。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再怎么情真意切,真率传神的诗词,只有自己亲身经历了,才能真正领悟到个中滋味。 只不过,他不会让她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 手足无措的成毓之把头深深埋进肖惟坚实有力的胸膛里,手上握着的金发梳传来冰凉的触感。她在做什么,她应该说些什么,她想和他一起去……这个念头蹿出来的同时,成毓之的脸也烧得更厉害了。 怀里的小姑娘身子娇软,好闻的香气轻轻浅浅地萦绕在他的鼻端。肖惟本想说等我回来就可以娶你过门了,可又觉得现在说这个好像不太吉利。 想了想,他低下头,有点顽皮又有点认真地叮嘱道:“要好好吃饭,按时睡觉,不要太想我。” “嗯。” “大概不会有空能给你写信,等我回来再讲给你听。” “好。” “毓之,我会想你的。” 成毓之没有回答他,只是侧过头来慢慢地点了两下。抱了一会儿,定力十足的肖惟便松开了手。她一直送他出了成家大门,肖惟跨上马,最后朝她笑了笑。 肖惟的笑容晃了成毓之的眼,他笑得灿烂鲜亮,似乎能把夕阳逆转成朝阳。长风万里,才是鹏鸟的去处。她可以成为他的牵挂,却不能变成他的束缚。 成毓之抬起头来,弯起唇角,双眸剪秋水,晶亮如雨后的梨花。笑颜轻展,瞬间冲淡了离别的愁绪。 马鞭一扬,肖惟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日落西山,浅淡的斜阳掠过屋脊,投射在鸭蛋青的衣衫上,那身影有些倔强,有些孤单。待到夜幕升起,这最后一抹金红色的残阳也消失不见,成毓之还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隐没在夜色中的人,好像随时都会再次出现。 “小姐,该回去了。”可贞提醒道。 成毓之叹了口气,挽着可贞的手臂回了府内,她不是没有力气,只是想找个人靠一靠。可贞最见不得这种事情,她带了点鼻音说道。 “小姐,您要是想哭就哭吧,没人会笑话您的。” “哭什么,走,去吃饭吧。” 成老爷今晚有应酬,成夫人得知肖惟因为紧急公务要立刻去外地,便准了他们见面。郝嬷嬷把花厅里的情景一五一十地说了,成夫人听完倒也觉得还好。毕竟是未婚夫妇,又分开得如此突然,也不知道肖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成夫人为准女婿祈祷着平安,吩咐人去通知厨房添两道成毓之爱吃的菜。成毓之送完肖惟回来,晚饭早已摆好。 成育泽嚷嚷道:“二姐来得真晚,我都快饿死了。” 成毓之净着手跟小弟抱歉又笑着说:“母亲怎么知道我想吃煎三色鲊了?呀,还有糟茄子呢。” “那明日再给你做。” “不了,女儿明天想吃凤眼蛋。” “好,都依你。” 什么都不知道的成育泽闷头吃菜,什么都知道的成颖之看二姐既不像哭过的样子,又胃口不减吃得很香,安慰的话到了嘴边也只好咽了回去。 这才第一天,等待的日子还长着呢。 成毓之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她会按时吃饭睡觉的,至于不要太想他,他才说了不算呢。只是,到底是什么大案,会让大理寺如此急迫呢? 第35章 小妾夏氏 寒蝉凄切,骤雨初歇,萧索冷落的时节,霁雨书院却很热闹,不时传来莺声燕语。午歇时分,成颖之和肖会言散步消食,有意无意走到了人少的藏书馆附近。 “你听说郡主家里的事儿了吗?” 成颖之贼兮兮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嗯,大家都在传呢,吴仪宾纳了个小妾。” “按理说,成亲七年才纳妾也算是深情了。” “是啊。” “唉,有些无聊的人总是说郡主善妒,可我觉得郡主不是那样的人。” “郡主绝非小肚鸡肠之人。” “现在妾也进门了,希望那些人闭嘴吧。” “这个嘛,无聊的人总会找到新的缺口嚼舌根的。” 肖会言和成颖之坚定不移地支持延嘉郡主,可并非所有的学生都抱着这样的想法。嗤之以鼻者有之,不以为然者有之,更有甚者居然在幸灾乐祸。 而吴家上下也是议论纷纷,他们更多的是疑惑和好奇。 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是谁寻到的?是吴瞻?还是郡主? 若是吴瞻,他的态度比腊月里的北风还要冷,一星半点的情意都瞧不见;若是郡主,这么大费周章的以良妾之礼抬进门来,一副故意要做给别人看的架势,太欲盖弥彰了…… 众人还没咂摸出味儿来,紧接着,这位夏姨娘又一鸣惊人了。 她,有喜了。 这天,延嘉郡主去找大嫂聊天,顺带叫上了二嫂。冰湖奉上了珍珠粉和红玉膏送给郡主的两位妯娌,内造的面脂香粉向来是最受欢迎的礼品。 用过茶点,延嘉郡主才吐露了有关夏姨娘的内情。原来,夏依依是吴瞻养的外室。夏家是个清白普通的庄户人家,几年前夏父过世,只剩下她和夏母。孤儿寡母,日子很是艰难。 吴瞻出城郊游,机缘巧合下与夏依依相遇相识,有了夫妻之实。 郡主知道了以后,自然要把人接进来。但是夏母不放心,拖来拖去就拖到了现在。 “就是这么档子事,说起来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还好月份不大,等孩子出生了,就对外宣称是早产儿。还请两位嫂嫂多帮帮我,日后有人问起,就这么说吧。” 两位少夫人和延嘉郡主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加上延嘉郡主出手大方,逢年过节的礼物从来都是值钱货,一同应酬亲友时也很谦卑柔顺,给足了两位嫂嫂面子。这点小事,当然没有问题了。 延嘉郡主亲自来为她们俩答疑解惑,满足了好奇心的同时又觉得郡主肯定隐瞒了什么。莫非,吴瞻只是一时兴起,并不想对人负责?不然怎么会不假辞色呢。难怪前段时日两人冷战,肯定就是因为这个夏依依。 冰湖为郡主义愤填膺。郡主已经仁至义尽了,可仪宾居然还生气?真是莫名其妙。结果那个胡永德,不,夏依依居然还有了身孕? 那天在怡畅院到底是有多激烈才会一次命中,冰湖暗地里不知道了啐了多少遍。外室的黑锅,仪宾不背也得背。 秋池见夏依依难受得厉害,一个劲儿的呕吐,再加上她小日子许久未来,便请了擅长千金科的郎中来看,果然是有孕了。延嘉郡主知道后就派人去通知了吴夫人,吴夫人反而怕她下黑手,立刻昭告天下。 延嘉郡主只觉得可笑,她多拨了几个人伺候夏依依,又请太医来开安胎方子,又流水般的送上了补品药材。她不用夏依依晨昏定省,她也绝不踏足花影小筑。 阖府上下,谁能挑出郡主的错处? 这些鸡毛蒜皮似乎没完没了,怀孕初期也是最不安稳的时候,延嘉郡主决定去敬亭山待几个月,一是散散心,二是避避嫌。 处理完书院和吴府的事,早就收拾好行李的延嘉郡主在出发的前一天告知了公公婆婆,借口是万能的养病。吴老爷虽是个男人,可也理解儿媳的心情;吴夫人么,倒觉得她走了,夏依依的孩子就安全了。 次日清早,郡主用完了早饭,吴瞻便来到溢清斋说要送她。 延嘉郡主有点意外,只说了声:“嗯。” 夏依依也杵在溢清斋门口,说要送送郡主。延嘉郡主让她回去歇着,吴瞻也说了一样的话,夏依依只好委屈巴巴地回去了。 夫妇二人一路沉默无语,延嘉郡主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吴瞻不想让她走,可他知道他留不住她。 吴瞻摆好了车凳,朝她伸出了手。延嘉郡主没有拒绝,也把手搭了上去。待她上了车,吴瞻的手却没有松开。 “郡主,病好了就早点回来。” “嗯。” 吴瞻的手不自觉地用力,这时,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 “打扰两位依依惜别,真是不好意思呢。” 银鞍白马朱袍玉带,十六岁的尊贵少年微抬着下巴,满脸鄙夷地盯着吴瞻。 “微臣见过秦王殿下。” “吴仪宾真是温柔体贴呀。”秦王冷笑了一声,“惺惺作态就免了吧,反正吴仪宾演得再好也没人信。” “够了。”延嘉郡主阻止道。 “姐,我来送你出城。” “你有心了。” 郡主的车队缓缓离开,吴瞻心中发苦,只看了一会儿便回了陶然园。夏依依又出现在怡畅院门前,这一回吴瞻彻底冷下脸来训斥她。 “夏姨娘,你不顾惜你自己,也要顾惜腹中的孩子。若出了什么事,旁人都会以为是郡主和我的错。你没事就不要出花影小筑了,我这里不需要你伺候。” 说完,无比嫌恶地抽身离去。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 夏依依失魂落魄地挪着步子,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如此讨厌她,她对他的爱一点也不比郡主少。 她正式进府的那一晚,他没有碰她,甚至连句话都没有说。 她害怕她就这样过一辈子了,可老天保佑她居然有了身孕,只要这一胎是个男孩,她的地位就稳了。日子久了,他总会怜惜她,爱上她的。 郡主不在,她总有机会的。 小丫头芸儿见她忽然又打起了精神,不由得腹诽,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吴瞻纳妾的事,秦王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他气冲冲地到陶然园兴师问罪,姐姐风轻云淡地说人是她安排的,他信了。结果没几天,这女的居然怀孕了。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猫腻,吴家人敢算计他姐姐! 这回,姐姐没有给他任何解释,反而笑吟吟地劝他何必这么生气? 他本想找机会揍吴瞻一顿,奈何姐姐安排了护卫,就是防着他下黑手。他只好再也不给吴瞻好脸色,称呼也从亲亲热热的姐夫也变成了冷冰冰的吴仪宾。 “姐,你要是觉得外面好玩,不回来也行。” “说什么傻话呢。” “喏,拿去花吧,不够用了给我来信。” 秦王递过去一沓银票,延嘉郡主笑着收下了。 出了定鼎门,延嘉郡主便不让弟弟送了。她从车窗边上望着他,摆了摆手,少年粲然一笑,恍若旭日初升。 秋风拂了过来,带着三分凉意和七分轻快,这华丽城池中的那些算计与阴谋,都被她远远地抛下了。 第36章 接风洗尘 汪家庆低头看着手中的青瓷酒盏,琥珀色的酒水醇美浓郁,可他却无心享用。酒是好酒,菜是好菜,请来的歌舞班子也是越州城数一数二的。 只是,这接风宴的主角有点令人失望。 胭脂色的缭绫圆领袍轻软飘逸,腰间的蹀躞带金光灿烂,皂罗折上巾将年轻的脸庞衬托得格外鲜洁,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睛,似醉非醉,似笑非笑。 肖惟斜倚着椅子,左手的三根手指抓着酒盏,另一只手则跟着鼓点敲打着桌沿。 威震洛京的少年奇才? 汪家庆嗤之以鼻,看来又是个名不副实的纨绔子弟。 肖惟身后的侍女,姿容绝艳,身材妖娆,一身武者的打扮。不苟言笑,更惹人遐思。他又把视线移向对面的男子,按理,仵作这种身份是参加不了宴席的。但是,肖惟用跋扈的态度、可怜的语气说他的人一个都不能少,谁又能拒绝得了呢? 汪家庆记得此人姓邱,和肖惟一样的年轻,又瘦又黑,举止倒是蛮斯文的。邱仵作旁边的大理寺录事公冶璧则正好和他相反,又壮又白,相貌堂堂,举止和情绪都很外放,这一晚,他喝了很多酒,散了很多赏钱。 “公冶录事若是喜欢,不妨挑几个带走。” “在下俸禄微薄,房舍狭小,实在是养不起这么多美人儿啊。王老爷的好意,在下只能心领了。” 公冶璧举起酒盏,先干为敬,王老爷亦举杯同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汪家庆觉得是时候走人了。他随便寻了个理由离席,没有人开口挽留他。 也是,谁让他毫无眼色的一直板着个脸呢? 越州城郊夜色深浓,王家兰园灯火通明。汪家庆虽然已走到了大门口,但是依旧能听到丝竹袅袅,笛鼓铮铮。 他忍不住嘲讽了起来:“好一个风清月白,歌舞升平的夜晚啊……” 次日上午,越州都督府。 听说昨晚的接风宴到二更才结束,一把年纪的廖都督实在是坐不住先行离开了,只有兰园主人王晖不得不陪着肖惟喝到了最后。 然而肖惟却神采奕奕,丝毫不见疲态。汪家庆暗暗腹诽,年轻人体力就是好啊。 “啊哈,终于能见到犯人了。” 犯人被押了上来,他戴着手铐脚镣,跪在地上。肖惟不停地眨巴着眼睛,嘴巴一直不停地哦来哦去,不像个提审犯人的官员,倒像个看猴戏的少爷。 “你就是宫矩生?” “是。” “你为什么要刺杀鹿都督呢?” “因为他是个昏官。” “天下昏官那么多,你为何只杀鹿都督?” “因为他杀了我的兄弟,毁了我的当铺。” 接着,肖惟又问了一大堆无关紧要,不痛不痒的问题,宫矩生却闭口不答。这种沉默,不像是对抗,更像是逃避,免得说多错多,不小心露馅儿。 同样沉默的还有廖正序,他满脸倦容,微闭着眼,似乎是宿醉未醒,将提审的事情完全交给了肖惟。 “肖少卿,何不用刑?一定能逼问出什么来。”汪家庆冷声提示道。 肖惟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道:“不可,屈打成招,要不得。” “那肖少卿打算怎么办。” “既然问不出什么来,那我就去四处转转。”肖惟笑眯眯地挥了挥手,“把犯人押下去吧,各位辛苦了,尤其是廖都督,您回去歇歇吧。” “多谢肖少卿。”廖正序这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不敢,做晚辈的,自然要体恤长辈。” 汪家庆咬紧了后槽牙,这叫什么提审,分明是走个过场!他面色不善地送肖惟离开都督府。肖惟哼着曲儿,点评着都督府的布置,又回味起昨晚的菜色。美艳侍女牵来了枣红马,公冶录事也牵着匹黑马候着,在他跨上马之前,汪家庆忍无可忍的质问道。 “肖少卿原来是个能容忍幕后主使逍遥法外的人。” 肖惟的手指拢紧了缰绳,他侧过身来,问道:“汪长史何出此言?” 骄阳似火,肖惟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眼神却判若两人,明澈而犀利。汪家庆心中一凛,据实相告:“行刺之时,鹿都督身边有四名武艺高强的贴身护卫,宫矩生却能一击毙命,您觉得这是寻常的当铺老板能做得到的吗?” “事在人为,也许,宫老板身上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秘密,比起幕后主使四个字要委婉安全得多。 “龙秉杰,您若有什么疑问可以去鹿家找他。” “我记住了。” 肖惟翻身上马,悠闲地离开了都督府。 汪家庆暗自揣摩着,莫非,肖惟这都是在做戏? 肖惟的确在做戏。 初来乍到,小心为上,更何况,越州这潭水实在是深得很。昨晚,新任越州都督廖正序,借了当地世家的园子给他接风洗尘,既是示好也是试探。 如此美意,岂能辜负。 今天的提审,也和之前得到的情报一样。犯人宫矩生原本经营着一家小当铺,结果被城中的几家大当铺联手设局,赔了个倾家荡产。走投无路之时,宫矩生碰巧结识了海盗白丰安。 白丰安又给钱又给人,让宫矩生重整旗鼓。有了黑道的保护,没有人敢对付宫矩生的新当铺,而他则要帮着白丰安销赃。这家非法当铺被鹿岳查办了,白丰安的几个兄弟也被捉拿归案并斩首示众。 所以宫矩生认为鹿岳是个昏官,他要“为民除害”。 九月初,出城打猎的鹿岳在回家的路上被宫矩生刺杀,一刀毙命。 一切都合情合理,但是,事出正常也可以有妖。 七七街的兴源当铺,门上的封条残损破旧,还有些发黄。肖惟下了马对公冶璧说,咱们去对面润润嗓子吧。 茶坊小二见这两位公子衣饰不凡,立刻堆满了笑容,卖力地推荐着。肖惟随便点了杯沉香熟水,公冶璧要了杯木樨饮。 “小二哥,这兴源当铺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好像是五年前吧。”小二尽量减轻着自己的口音,“二位贵客应该是从洛京来的吧?要是想当东西,广隆当铺也不错,价钱给得高,还是老字号。” “小二哥眼睛尖,耳朵也厉害啊。”肖惟赏了块碎银子给他。 “兴源当铺被查封的那天可吓人咯,来了一堆官兵,我们都不敢去围观,只敢趴着门缝看。” “听说老板好像是个海盗。” “哎呀,不是啦,宫老板只是个生意人。他这些年起起浮浮,也是够厉害的了。我们本以为他还能卷土重来,谁想到,他消失了好几年,再回来居然成了刺客。” 小二咳嗽了一下,声音变小了些:“肯定是去了会稽山修炼了武功秘籍。” “有趣。”公冶璧也赏了块碎银。 小二收获满满,肖惟则念叨着消失两个字。 第37章 迷雾重重 “都督,肖少卿还在酒楼。” “该不会只有他自己吧。” “他的部下都在,还叫了几个唱曲儿的。” “年轻人嘛,爱玩乐。” “今日上午出了都督府之后,他先去了兴源当铺,然后去了宫矩生的住处。用过午饭,去逛铺子,买了些珍珠首饰和竹编的小物件。接着,便吃晚饭吃到现在。” “知道了,下去吧。” 从暗影中出现的人又消失在黑夜里。 廖正序有些犯困,昨晚的酒宴到现在都没缓过来。他懒得回卧房,索性宿在了书房里。洗漱过后,他叫人来给他篦头发。 丫鬟小心地伺候着,老爷的白头发愈发多了,虽然威严不减,但是总有一种风中残烛的凄凉感。 回到越州,老爷应该高兴才是。可不知怎的,老爷似乎比之前在汴州的时候更辛苦。好比现在,自己手下的动作很轻了,老爷的眉头还是拧着。 亥时才回到都督府休息的肖惟,第二天睡到日上三杆才起床。厨房里,早饭一直为他温着。看着端上来的白粥、藕粉桂花糖糕、松瓤鹅油卷儿,还有几道不咸不甜不酸的佐粥小菜,肖惟顿时没了胃口。 “要不,您再等等,午饭马上就好了。”管事小心地问道。 “罢了,我出去吃吧。霜镝,走,咱们吃肉去。” 肖惟大摇大摆的出了都督府,随便去了一家馆子,要了蒸鱼和烤肉。油水充足的早午饭结束后,结账的人来了。 “草民见过肖少卿。” “免礼。龙护卫用过饭了么?” “已经吃过了。” “那好,咱们走吧。” 龙秉杰是鹿岳的头号贴身护卫,方脸浓眉,杀气内敛,实力和霜镝比较的话应当是在伯仲之间。 他心事重重的骑在马上,宫矩生的成功,代表着他们的无能。想要寻找下家,怕是很难了。 九月中旬的越州城凉爽宜人,天边有几缕闲云,不知要飘向何处。太阳也隐没了踪迹,只留下无精打采的灰白色天空。 他们三人站在官道上,不远处有几株高大的香榧树,叶片半黄半青,果实早已被人摘走。肖惟想,估计还得再等上一个月才能吃到香榧子。 “当时,是下午。”龙秉杰回忆道,“宫矩生等在路边,鹿都督一出现就开始拦路喊冤。他的表情很痛苦,声音很凄厉,手里拿着一张血书。鹿都督下了马,正要查问宫矩生到底有何冤情。” 龙秉杰顿了一下,道:“宫矩生从袖笼里翻出一柄匕首,刺中了鹿都督的心口。我们慢了一拍,实在是没料到他的动作如此迅捷。” “被拿下时,宫矩生放弃了抵抗还仰天大笑,一直重复着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说完这些,龙秉杰不自觉地吐了一口气。让心怀歉疚的人回忆案发经过的确很沉重,不过,肖惟还是追问起了细节:“假设,我是鹿都督,你是宫矩生,请龙护卫把当时宫矩生使用的招式重复一遍。” “肖少卿客气了,龙某不敢当这个请字。” 龙秉杰跪在了地上,然后猛地起身,掏匕首,转手腕,插心口,迅疾如雷,一气呵成。若是这个速度,的确很难防住。 “龙护卫还记不记得宫矩生当时是什么打扮?” 龙秉杰仔细回想着,道:“很常见的粗麻衣衫。” “那,龙护卫觉得宫矩生学得是哪门哪派的功夫呢?” 龙秉杰用谨慎地语气回答了这个问题:“龙某对江湖门派略知一二,想要有这样的身手,要么就是从小练习,要么就是根骨清奇。而宫矩生作为一个半路学艺的普通人,他的套路,更像是军中的风格。” “简洁利落,速成高效。”肖惟打了个响指,龙秉杰微微点头。 …… 傍晚时分,天色尚未黑透,画舫已经挂起了奢靡精巧的花灯。清幽的兰花香气徐徐散开,又被一股饭香酒香掩盖。越州城素有水乡泽国的美称,城内城外,河道密布,处处皆可通船。 迷上了鲜鱼的肖惟决定现吃现钓,顺便欣赏下小桥流水的江南美景。画舫慢悠悠地摇到了越州城外,四野茫茫,唯有他们的船孤零零地漂在此处。 “宫矩生使用的匕首,锋利,小巧,使用不当不仅发挥不出威力,还会伤了自己。”邱魁去查看了凶器,“我会继续追查有关匕首的线索,只不过要麻烦您开个条子才能把匕首调出来。” 肖惟点头答应了他,道:“宫矩生以前是个当铺老板,现在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那么,他这消失的几年,到底是去哪儿了呢?是偶然得到了武林秘籍,还是幕后主使找到了他这个合用的棋子呢?” “少爷,我觉得与其说是杀手,不如说是死士。宫矩生的眼睛是木的,他现在只是个行尸走肉。别说是用刑,只怕是十八层地狱也不能让他多说些什么的。” 霜镝的话提醒了公冶璧,他嗅着酒盏,道:“您昨天不用刑,是怕有人在刑具上动手脚,害死宫矩生吧。” “死无对证,就成无头公案咯。”邱魁笑得非常得意。 “从宫矩生被捕到现在,已经有不少官员审理过此案,可却没人敢下定论。都知道是烫手山芋,能装傻就装傻。” 肖惟的神色无比凝重,当铺老板刺杀三品官员,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用刑,是最无能最低级的手段,屈打成招的比例太高。更何况,万一宫矩生有个三长两短,那么优势就倒向了幕后主使那边。 所以,不论是为了傲气,还是为了真相,肖惟都不会选择用刑。 他们犹如航行在迷雾重重的大海上,虽然得到了指路的罗盘,可肖惟却有很不好的预感。真相,怕是区区一个大理寺少卿所不能承受之重。 第38章 好事成双 接下来的日子,肖惟象征性地再次提审,又查访了一圈之后,便开始沉迷于吃喝玩乐,但是绝不碰女色。听说这位肖少卿为亡妻守节六年,最近才订下了新的婚事,怕是那种少见的一心一意的男子。正因为如此,再加上他身居要职,献艺的姑娘们个个热情如火。 汪家庆觉得自己走了眼,那天在都督府门口,只是他的错觉吧。 这天,休沐的汪家庆到街上散心,素秋阁人声鼎沸,生意好得不正常。他问站在店门口招呼顾客的小二,这是得了什么好茶饼,小二咧嘴笑着说。 “不是茶饼,是孙奇英孙先生回来啦,他这回编了个新本子,可有意思了,您不进来听听?” 孙奇英,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说书先生。汪家庆寻了个雅座,点了一壶银钩茶。在众人的期待中,孙奇英走到台子上,朗声讲起了《好事成双》。 听着听着,汪家庆不禁怒从心头起。 这故事讲得是某朝某代,有一位刘县令,此人不仅贪财而且好色。县城中有一当铺,售卖价格高昂、做工精致的死当物品时,会以宴会的形式进行展示,同时还会邀请县里的达官贵人们。 在这宴会上,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一尊半人高的羊脂白玉观音像。玉质莹润洁白,雕工栩栩如生。而刘县令还注意到了当铺老板的妻子秦珊珊,此女花容月貌,媚骨天成。 于是乎,刘县令利用权势,强夺了白玉观音像,又霸占了秦珊珊。 秦珊珊在刘家每日以泪洗面,最后不堪受辱,上吊自尽。闻听噩耗的当铺老板一不做二不休,等到刘县令离开县衙查探民情时,一刀宰了这个狗官。 最后,当铺老板也刎颈自尽,在九幽黄泉与秦珊珊重逢。 岂有此理,这分明是在影射鹿都督和宫矩生!这孙奇英好大的胆子! 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在座的百姓们,哪个没被官府欺压过?便是最末流的捕快衙役,他们也畏惧如虎。孙奇英将刘县令塑造成了狗官中的狗官,令人感同身受,义愤填膺。 而痴情的秦珊珊是如此柔弱可怜,讲到她无奈上吊时,便是七尺汉子也忍不住鼻头发酸;当这对苦命鸳鸯变为鬼魂重逢时,已是哭声一片。 最令人感慨佩服的,则是为妻复仇,抛弃一切的当铺老板。 愚民啊愚民,汪家庆在桌上重重砸了一拳。邻桌的三个汉子,衣衫颜色一黑一灰一褐,手脚粗大,肤色黝黑,不是脚夫便是农家汉子。黑衣汉子眉飞色舞地给两位同桌分享自己听来的消息。 “我可是听说鹿都督的家里就有一尊白玉观音像呢。” “不会就是从兴源当铺抢来的吧。” “人家哪里需要用抢?你以为兴源当铺为什么被查封?” “嚯,原来不是因为跟海盗勾结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哈哈,老张你还会拽文哪。” “那是,我也是上过私塾的人。” “宫老板的妻子为夫求情,结果也被鹿都督收进了房里。” “七七街一枝花苏晴晴嘛,艳名远播。” “所以说,宫老板杀鹿都督是为了报夺妻之恨?” “好汉子,有血性。” “想不到堂堂大都督,也是个贪财好色的小人。” “那苏晴晴现在在哪儿?” “听说宫老板下了大狱后,上吊自尽了。” 这几人分明是穿凿附会,却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汪家庆忍无可忍地掀了他们的桌子,大骂他们胡说八道,信口雌黄。茶汤果子洒了一地,黑衣汉子刚想抡拳头,就有人阴阳怪气地提醒道。 “汪长史好大的气性,您怎么就能肯定,这几位说的都是假的呢?反驳别人要拿出证据。” 汪家庆循声望去,二楼的雅座上,青衫如水的邱仵作摇着山水扇,笑吟吟地看着他。一旁的公冶璧饮着茶汤,也是一副瞧好戏的样子。 “那他们在这里大放厥词可有证据?”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你……”汪家庆本就不擅长与人斗嘴,此刻气急,更是言辞滞涩。罢了,这仵作有肖惟撑腰,这些愚民也听不进道理。 他丢下一锭银子算作赔偿,拂袖离开了这个污糟之地。 “这人谁啊?” “都督府的汪长史啊,他可是鹿都督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那他现在还混得开吗?” “案子查清楚之前嘛,当然混得开,之后就未必咯。” “为什么?仔细讲讲……” 公冶璧对汪家庆的评价又低了几分,他很忠诚,但是脑子却不怎灵光。谁都知道这是有心人想要抹黑鹿岳,可平息谣言,从来不是靠反驳否定就能成功的。 市井百姓,最喜欢高官们的桃色绯闻。 这出好事成双,角色鲜明,跌宕起伏,感人肺腑。话本子编得好,说书人讲得妙。以烈火燎原之势,传遍了越州城的大街小巷。 第39章 鹿岳其人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凤鸣鹤唳的吟诗声从画舫中传来,此人弹奏的琴曲宛转悠扬,音韵可裂金石。 不知哪个方向吹来的风,吹动了听者象牙白的衣袍,亦吹皱了波光潋滟的水面。 “公子,真的不用我陪着吗?” “父亲不在了,我这个没有功名在身的人,对谁都不是威胁。” 汪家庆只好依了鹿阡,他目送他登了船,画舫荡开,载着酒香琴声,缓缓驶向了城外。 鹿阡进舱,肖惟正优雅地坐在琴案前,一身松花绿的圆领袍,束发的白玉冠水头极佳。眉眼明净,神情散淡,如秋风般飒然,似春雨般朦胧。 虎背熊腰的公冶璧则手持酒盏立于窗边,身边的龟鹤延年铜烛台,烛光摇曳,给他雪白的皮肤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闭着眼睛,不知是在享受晚风还是陶醉在美酒中。 蓦地,几点自卑,掠上了鹿阡的心头。 “鹿阡见过肖少卿,公冶录事。” “鹿公子不必客气,坐。” 鹿阡走了过去,只见红木案上酒水茶汤、点心果子俱全。肖惟很自然地提起酒壶为他斟酒,仿佛鹿阡是他相识多年的老友一样。他又在鹿阡开口婉拒之前摆了摆手,鹿阡只好默默领受了这杯酒。 船舱里十分安静,静得他能够听到酒水滑入喉咙的声音。 “鹿公子,一路上辛苦了。”肖惟拣起一片糖姜丢进嘴里,“只不过,你的辛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呢。” 鹿阡把酒盏搁回案上,笑了笑,道:“您说得是。” “比如说,街头巷尾都在传的《好事成双》,是不是扰得鹿公子的耳朵不得清静?” 鹿阡把背挺得直了些,十分笃定的说道:“鹿家并没有所谓的白玉观音像,都督府里父亲留下的遗物中也没有。” “我相信。” “家父只有两房妾室,且都已年过四旬。来越州赴任时,家父只带了几个老仆丫鬟,都是家生子,绝没有强占过什么年轻美貌的女子。” “这一点,我也相信。” 公冶璧转过身来,手指转动着半空的瓷盏,道:“平民英雄,苦命美人,奇珍异宝,快意恩仇。编话本子的人很了解底层百姓的喜好。都督府的库房里确实从未出现过白玉观音像,至于宫矩生的妻子苏晴晴,其实是跟别的男人跑了。” 鹿阡悬着的心彻底落回了肚子里,这位肖少卿,其实查访了不少事情。汪长史觉得此人不靠谱,可公冶璧方才的话,每一句都是向着父亲的。 更何况,现如今除了这位千里迢迢来查案的大理寺少卿,他鹿阡还能相信谁呢? 鹿阡续了满满一盏酒,慢慢回忆了起来…… 两年前。 鹿阡第一次来到洛京,春日里,烟柳弄晴,芳草侵阶映红药。巍峨壮丽的紫微城,哪怕只是站在城墙边上,也会被它磅礴的气势所压倒。 皇帝亲自召见,可谓无上的荣光。但是鹿岳从端门出来时,却是一脸的失魂落魄。他上前扶住了鹿岳,小心地问父亲,是不是圣上不太高兴。 “不是,先回客舍吧。” 鹿阡本想在入夜后去赏天津晓月,可父亲的状态明显不对,他便老老实实地呆在了思恭坊。父子二人用过简单的晚饭,鹿岳才告诉儿子。 “明日我们启程回浔阳。” “怎么这么突然?”鹿阡很惊讶。 “圣上升了我的职,要我去做越州都督。这么大的喜事,当然要扫墓祭祖,感谢祖宗庇佑。” “恭喜父亲。” 鹿阡真心替父亲感到高兴,都督,正三品,掌督诸州兵马、甲械、城隍、镇戍、粮禀,总判府事。而越州更是一等一的风流富贵地,人称越州衣食半天下。 他们乘船回了浔阳,一路走走停停。那时的他以为父亲是在享受休假,欣赏沿途的风光,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其实是有意拖延。 扫完墓,鹿岳拒绝了同乡们的邀请,只和亲友们小小的庆祝了一下。人人都以为鹿岳自此会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只有鹿阡知道,父亲眼底的阴霾始终未曾散去。 数日后,鹿岳请来了族长,将不算丰厚的家产公平的分割完,立好一式两份的遗嘱,一份交给族长,另一份留给了鹿阡。 族长不解,鹿岳笑着敷衍说,山高水长,以防不测。 那一晚,父亲把他叫进了书房。 鹿阡本以为父亲会交待些什么重要的事,可父亲却开始絮叨起他小时候的事。从牙牙学语一直到现在,点点滴滴,父亲都记得很清楚。 “阿磨,以后读书,只挑自己喜欢的读吧。能做个无用的闲人,就很好了。” 父亲的神色真挚而温柔,鹿阡低声说了是,连忙擦去了眼角的泪珠。 鹿岳只身赴任,将家人全都留在了浔阳。 鹿阡不曾想到,经此一别,竟是天人永隔。 “父亲早已预料到此行凶多吉少。”鹿阡结束了回忆,“龙护卫告诉我,父亲临终前再三交代,绝不可赴京告状,忍气吞声才能保住阖家老小。” 泛起泪光的鹿阡,一口气喝干了肖惟给他斟的第二杯酒。这一杯不是之前的松叶酒,而是九酝春。浓烈醇厚,容易让人忘记忧愁。 聪明的官员,慈爱的父亲,鹿岳这样的好人,毫不犹豫地走上了皇帝为他选的不归路。 第40章 海盗宝藏 “肖少卿,凶手到底是谁?” 肖惟听完这个问题,哈哈一笑,手指头绕着酒盏边沿画圈儿:“鹿公子,不要浪费令尊的苦心啊。” “我虽不能像肖少卿一样缉拿真凶,可我应当知道家父到底是因何而死的。” 公冶璧好心提醒道:“鹿都督这回可是踢到了铁板,还是海外玄铁。” 鹿阡闻言毫无畏惧之意,肖惟双手抱胸,低声道:“圣上交给鹿都督两项任务。第一项,翦除新越军势力;第二项,秘密寻找孙玉柱的宝藏。” 孙玉柱,大荣朝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海盗。他自称孙恩之后,凭借狠辣的作风和高明的手段,消灭了其他海盗,成功统一东海的海盗势力。之后,孙玉柱不断进犯东南沿海,杀人放火,神出鬼没,令官军望风披靡。 当时的越州都督是廖正序。 廖正序深知官军无能,而孙玉柱每次都以小股力量侵扰,毫无规律可循,劫掠完钱粮便迅速退回到海上。因此,为了长治久安,廖正序得到了朝廷的同意后,招募当地青壮,组建了新越军。 野心日益膨胀的孙玉柱自立为帝,在海上正式起兵,攻打越州。他怎么也没料到,廖正序居然这么快就培养出了一支军纪严明,作战勇猛的新越军。五次鏖战过后,孙玉柱兵败被俘。曾有战士十万,楼船千艘的一代海上枭雄被斩首示众,而廖正序和他的新越军自此威名远播。 “据说,孙玉柱的大本营登仙岛上有白银一千八百万两。他不爱金玉珍珠,也不喜古玩字画,只对白花花的银元宝情有独钟。”公冶璧模仿起说书先生们的腔调,“但是,廖都督上奏朝廷时却说,除了假玉玺和金印,登仙岛上只有一百万两白银。” 鹿阡不傻,连他都不信的事,皇帝又怎么会相信。这笔巨款,谁拿到了谁就能推翻朝廷,皇帝不能不惧。 “廖都督劳苦功高,又主动遣散了大部分参与海战的新越军。朝廷碍于情面不好在明面上再对海盗宝藏深究,这个任务便落在了无党无派,清清白白的鹿都督身上。” “所以,廖都督为了保住银子和新越军,对家父痛下杀手?” 肖惟的嘴角多了一丝神秘莫测的笑意:“廖都督的嫌疑的确不小,但是一个人怎么可能吞得掉一千八百万两白银。就算是讹传,我们砍掉一半算九百万两好了。搬运,转移,隐藏,这么多银子,绝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皇城司的人可不是吃干饭的。” “至于新越军,只要廖都督活着,随时都能重新组建起来。最重要的是,刺杀案发生时,远在汴州的廖都督正因为泄题案焦头烂额,自顾不暇。” 朝廷没有继续深究宝藏下落,却将廖正序调往了汴州。在天子脚边,廖正序必然不能有所作为,看似平级调动,实为暗暗降职。 “廖都督可是孔夫子挂腰刀——文武双全。他出的州试题目十分冷僻,能答上来的学子寥寥无几。唯有三张试卷,答题贴切,文辞典雅。” 公冶璧假装捋了捋胡子,故作老态地模仿起廖正序,他断言此三张卷子定为贾宗、康显、李曦所做。在场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州试结束后便蜚语满城,盛传“陈留富人康显贿金预得试题。” “廖都督当时备受各方唾弃,名声一落千丈。都火烧眉毛了,哪里还分得出精力去布置刺杀行动呢?” “那,如果不是廖都督,又是谁呢?” “是啊,到底是谁呢?” 没有人比肖惟更想知道了。 其实,朝廷调走廖正序,除了宝藏的缘故,还因为越州实在是个举足轻重之地。 越州衣食半天下,而赋税占伥天下一半。 越州出产稻米、海盐、罗、缭、绫、丝、绸、青瓷、剡藤纸。既是运河的终点,又是海运的起点。 自古以来,越州便与海外邻国贸易往来频繁。这样一个物产丰富、航运发达之地,孙玉柱自然会垂涎三尺,朝廷也绝不可能让廖正序继续待在越州都督这个位置上。 前几日,江南东道观察使张谨请肖惟喝花酒。 张谨举起一杯蜜水,说了句天太热,冰变没了,要换个好器具防止冰块融化才是。肖惟的建议是,听说廖都督对茶道颇有心得,没准儿他有什么好杯盏。 张谨是旁支宗室出身,可信可靠。他暗示肖惟,朝廷给了他一道密旨,叫他加强越州的防务和治安,尤其是防范兵变。由此可见,朝廷在第一时间就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新越军。 将廖正序重新调回越州都督任上,既可以安抚人心、稳定局势,也可以引蛇出洞。 但是,肖惟觉得真凶另有其人。 新越军,根基浅薄;廖正序不仅身陷泄题案,还宿疾发作,卧床不起。一个年过六旬,境遇凄凉的老者,肖惟暂时将他排除在外。 想不通,就先放一边,肖惟也换上了九酝春,道:“良辰美景,最适合一醉方休。” 画舫浮波,风过无痕,窗外夜色漆黑,去路茫茫亦向前。 第41章 盗中之鬼 肖惟忽然停下了脚步。 附近有什么人在盯着他。午夜的都督府,空旷寂静的令人心慌。公冶璧一动也不敢动,只有一对眼珠子骨碌碌乱转。 肖惟抬头,几粒疏星,嵌在丝绒般的夜空上,无力地俯瞰着人间。 他又将视线微微向下,深黛色的屋顶上,蹲着一团圆咕隆咚的黑影。 比猫大,比人小,不知道何时出现,也不知道出现了多久。 公冶璧的手微微抖了起来,我的亲娘哎,这不是鬼吧?霜镝送鹿公子回家这个时候她也该回来了吧…… 肖惟向前跨了一步,将公冶璧护在身后,轻声问起黑影:“阁下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黑影的上方,约莫是脑袋的位置,闪出两颗眸子。似乎是因为营养不良,再加上他长期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惨兮兮的灰白色,让人莫名生出几缕同情心。 “当然是来偷东西。” “哈哈。”肖惟爽朗一笑,“该不会是来偷白玉美人的吧。” “没错,只可惜我没找到。” “贼不走空,既然白玉美人纯属子虚乌有,那阁下打算偷点什么回去呢?” “你的墨玉玉佩。” 话音刚落,黑影已近在眼前。公冶璧嗷地一嗓子躲到了旁边,肖惟不攻击只防守,为的是观察出他的招式套路。 夜风拂来,明角灯笼轻轻晃动,只剩半截儿的蜡烛,那一点微弱的亮光似乎随时会消失。肖惟的身法和步法精妙异常,叫黑影讨不到半点便宜。 “不打了,都被你看光了。” 黑影停得突兀,叫公冶璧愣了好几拍。这人的声线,清亮、干净,似乎是个十几岁的青葱少年。 “飞檐拂云手,你是盗鬼朱远天。” “想不到大理寺少卿连一个小小的江湖飞贼都了如指掌。” “知道得越多,查案子越轻松。” 公冶璧呆呆地望着那少年,一股天生的喜欢围观凑趣的火焰,瞬间被点燃。 话说,苏州刺史得了个御赐的团花描金琉璃盘,乃大食国进贡的贡品。 得意洋洋的苏州刺史大摆酒席,邀了同僚好友来欣赏这件价值连城的宝物。精兵护卫将刺史府围得如铁桶一般,他还请了六名武林高手压阵,展示琉璃盘的台子也设下了重重机关。 酒酣耳热,缓歌慢舞时,朱远天忽地出现。 下一瞬,人已站到了屋脊上。 “真漂亮,谢谢啦。” 纤细的人影,手里捧着个九寸的盘子,在清冷的月光下格外晶莹而滑润。他凌空跃起,只留下面无人色的护卫高手在原地,苏州刺史连一个追字都没说完,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目睽睽之下,十六岁的朱远天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盗走了琉璃盘。 一战成名天下闻,朱远天行踪诡秘,飘忽不定,江湖上的人称其为“盗鬼”。不过,盗鬼也有失手的时候。但是,他的轻功非比寻常,即便偷不到东西,别人也休想抓到他。 所以,他又多了一个风雅而精准的名号——凌空虚渡。 想不到哇,这般传奇的人物竟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而且肖少卿也没怎么输给他。公冶璧惊叹不已,朱远天倒是不怀好意地说道。 “你可是掉进了沼泽里,没准儿,会死在这儿呢。” “我当然是抱着视死如归的觉悟才来的越州,不过……”肖惟笑得活像个红毛狐狸,“既然朱大侠都说了我会死,那我这墨玉玉佩更不能让你拿去了,没有墨玉怎么辟邪?” “不要叫我大侠,我只是个飞贼。”朱远天严肃更正道。 “这块墨玉我戴了十多年,早就被我的气浸得透透的了,卖也卖不了高价。更何况,这可是我的定情信物,玉在人在,玉碎人亡。” 公冶璧被他的语气腻歪到了,朱远天也皱起了眉头,质问道:“哪有人用獬豸定情的?你以为我是雏儿吗?” “我是獬豸,她是麒麟。” 肖惟生得极不起眼,方才还满是精明气的脸,现在被蔷薇色的情意半掩着,变得柔和温暖。然后,朱远天看见他弯起了眉眼和唇角。 这样的笑容,让朱远天想起一种纯白的兰花,长在溪谷旁,与清风朝露为伴,不以无人而不芳。 “朱岑楼兄弟,给个面子吧。” 慵懒的嗓音响起,脑中的幻象倏然消散。 朱远天,或者是朱岑楼,冷冷地注视着肖惟。 无声地眼神交锋,你来我往,虚虚实实之间划出了一方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天地,寒气四溢,让围观的公冶璧觉得冷得要命。 “今晚就算了,不过,我还会再来的。” 公冶璧立刻瞪大了眼珠子,果然,就像传说中的那样,嗖地一下,便破空而去,真真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起风了,淡黄的灯笼再次晃动起来,烛芯儿上一声噼啪的微响。 “刚才,是真的吧。”公冶璧有些痴傻地说道。 “真的。” “他就这么跑了?为啥呢?” “朱岑楼才是他的本名,知道的人不多。” “哈!被您摸透了底细,怕了。” “飞花落絮左丘芳是朱岑楼的母亲。” “江南盗王!” “名号再响,成就再高,也是个小偷。所以,左丘芳想让儿子做个读书人。但是,朱岑楼还是走了她的老路,还自己给自己取了远天这个字。”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肖惟摇起头来,似乎不太同意公冶璧的这句话。他摘下腰间的墨玉獬豸,摩挲着,思念起远方的人儿。 第42章 清茶深盏 这天,肖惟一反常态,起了个大早。 当他洗漱更衣完毕,热气腾腾的六碗长寿面也刚刚摆好。高汤、面条、青菜、荷包蛋,只多了一样越州当地的腊肠。 肖惟不收下面的人送的礼,只要陪着他一起吃面就好。 开吃前,众人异口同声地说道:“祝您生日快乐。” “岁月不饶人啊,我肖如衡都活到第二十七个年头了。”用老气横秋的口吻说这样的话实属欠揍,寿星公不过是仗着大家伙儿都不敢揍他。 探真先舀了一勺清澈的面汤,又喝了两口,才夹起面来;求实从正中间划破了荷包蛋,让面条裹上流淌的蛋黄;霜镝的那一碗分量最少,负责下厨的人通常会没有胃口。 “甜咸适口。”邱魁评价完腊肠,又夹了一片。 公冶璧则夸起一日厨娘:“霜镝姑娘的手艺还是这么好啊。” 今天一天都被应酬排满了,肖惟很享受和自己人在一起的轻松时光。不用担心菜里有毒,也可以暂时忘记案子……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碧山千层,清茶深盏。拥翠亭内,锦袍男子正为端坐在对面的紫衫女郎煮茶,二人的关系似乎很亲近,没什么客套虚礼。他的一举一动都极为赏心悦目,既是沉浸于此,也是为了愉悦等茶之人。 他斟好两盏茶,将其中一盏先推给了她。雪白的瓷盏内,形似雀舌的茶叶垂直下沉,白毫徐徐飘落,恍如绿荫丛中飞起片片雪花。 “香气鲜浓,回味甘醇,敬亭绿雪果真名不虚传。” “郡主喜欢就好。” 王琝的目光,怎么看都是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冰湖觉得郡主要是养几个面首也不错,可这位王公子,怕是不成的。 身份太高了。 他出身琅琊王氏,在户部任度支郎中,从五品上的官阶。户部四司,度支司掌全国财税钱谷,水陆道途之利。 冰湖眼瞧着王琝陪郡主品茗烹茶、赏花饮酒、白日调素琴、黑夜看塔灯。真叫一个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可惜啊可惜,这样一个才貌双全、风姿丰伟的贵公子只能和自家郡主做朋友。 不过郡主的态度一直都是淡淡的,保持着绝不让人误会的分寸。 “郡主,您打算在敬亭山待多久?” “大概到十二月吧。” “我,过几日就回洛阳了。” “那提前祝你旅途平安。” 王琝面含微笑,却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郡主,您为什么不和离?” 延嘉郡主垂目,她没有觉得他语出惊人,唇角勾起极浅弧度:“和离不难,然后呢,嫁给你么。” “郡主若有心,我便娶。” 天哪,这是撬墙角吗?嫁给王琝?冰湖记得王琝的发妻已逝,但是姬妾不少,还有二子三女。世家望族向来规矩多,就算郡主和离再嫁,也不要嫁给这么麻烦的男子吧。挑面首和挑夫君,当然是两套标准。 “可是,我无心呢。” 微冷的语调,凉飒飒的,刮进王琝耳中。 王琝亦不气馁,面上一派自信:“我愿意等您。” “何必呢。”延嘉郡主轻轻一叹。 “极品的敬亭绿雪,芽叶相合不离不脱,连续冲泡两三次也香味不减。” 王琝的以茶喻人,延嘉郡主听了只是轻笑,她的眼底多了一丝极为隐秘的不耐烦:“我若是真的和离了,便不会再嫁给任何人。同样的跟头栽两次,太傻了。” “我的心意是不会变的。” 王琝说完这一句便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他续上茶汤又论起酒来,延嘉郡主也一副方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的淡然模样。 数日后,王琝回京了,延嘉郡主没有送行。 这个人,还真是从未变过。 十岁那年,她认识了王琝。那时,父王刚刚病逝,她心中愁苦,唯有听他抚琴时会轻快一些。以琴待诏者皆技艺不凡,而王待诏的琴更是超尘脱俗、与世无争。 他会时不时的送她些鲜花,海棠牡丹,紫薇木兰,不管是哪种,总会多加一支芍药。她没有多想,只当是好友相赠。 养在瓶子里的花,再怎么精心打理,过不了几日就枯萎了。 后来,他辞了待诏一职,准备去科举应试。最后一曲,王琝问她想听什么,她选了秋鸿。他笑着说,为何不是凤求凰。 “本郡主若是男子,王待诏必不会有此一问。” 他便依了她,从凌云渡江弹到了延颈相聚,后面的段落是弹不完了,因为宫门该下钥了。她送他出了安福殿,王琝的脚步慢吞吞地,眼中似有不舍之情。 “今日不弹,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明日也可以,曲未终人不散。” “延嘉,你喜欢芍药花吗?”绯红的暮光点染着他的脸庞,眉目妖冶又瑰丽,语声亦是。她丝毫不为所动,只觉得这天色还真是很配合他做戏。 “不,我喜欢的是兰草。李小姐喜欢芍药吗?” 他的表情连一星半点的波动也没有,低声答道:“她喜欢月季。” 朱颜常好,还真是生在膏粱之家的小姐最大的心愿。 世家公子往往早就定下了婚事,可王琝没有。不是过于挑剔,就是待价而沽。以王琝的学识,早就可以应试做官了,但他却选了翰林院待诏这条路。他不介意官职低微,先摸清圣上的脾性喜好,再打响才子的名声,最后才去科举。 这位李小姐,出身赵郡李氏,父兄皆在朝为官。两人快要谈婚论嫁了,为何现在还要来撩拨她?难不成是还在摇摆不定,若自己应了他,他就放弃李小姐么? 可笑。 至于现在,他和太子走得很近。太子一直在笼络寒门举子,这些人想要联姻高门,比科举还要难上百倍。霁雨书院有不少学识气度俱佳,但家世略差的女子。可在书院读书,拓展了她们的人脉,而且这些女子又没有高门贵女的娇气,实在是宜室宜家的贤妻人选。 她不会费心去当月老,也不会干涉学生们的选择。 “和离啊……” 延嘉郡主独立望江亭,林壑幽深,云漫雾绕,忽闻钟磬,悠扬而又苍茫。何时才能自悟,心注一境,化难为易,使我清净无碍? ————【注解】———— 秋鸿:此曲相传为南宋郭楚望所作,又传为明代朱权所作。作者取意于鸿雁振翅高飞,博出长空之南征,以寓旷达之至、高达之怀。旋律苍雄浑朴,节奏起伏跌宕,令人听后若有远达平沙、一举万里之感。 全曲分三十六段,每段均有标题和歌词,是继《广陵散》后篇幅最长的琴曲之一。 第43章 西湖藕粉 午后,阳光渐弱,露月的空气寒意愈浓。 雪青色的秋菊静悄悄地开在墙根底下,虽然被人栽在破旧的瓦盆里,却毫无怨言的释放着淡雅的香气。风一吹,生铁行的幌子微微晃动,掉下几不可见的灰尘。 邱魁敲了敲敞开的店门,缩在椅子上打盹的老板好像啥也没听见。肥硕的身躯套着件快要不合身的冬衣,弯弯曲曲的络腮胡子却修剪得很整齐。 他丢过去一锭马蹄银,老板登时醒了过来,伸手一接,银子稳稳地落在掌心里。他检查完银子的成色,才瓮声瓮气地开口问道:“这位公子,需要点什么?” “看看这把刀的来历。” 老板解开包裹布,用近乎庄重的态度端详着邱魁的匕首。邱魁打量着店内的陈设,空荡、冷清,但很整洁。这人不在意生意的好坏,好像只是找个由头消磨时光。 “制刀之人很小心的隐去了自身的风格,但,这把匕首很明显是为某人量身定制的,所以还是留下了痕迹。” 邱魁给了老板一个赞许的微笑,他却恍若未闻,继续分析道:“从刀柄上来看,使用者应该是个新手;刀背平直,刀刃的弧度有点弯刀的意思;刀鞘一侧有两个鞘耳,这很明显是北边的刀匠做的。没准儿,是平卢军里流出来的东西。” “平卢军?”邱魁的笑变成了挑衅加嘲讽,“北边儿的军队那么多,你怎么就敢断言是平卢军?” “别看我现在只是个铁匠,当年也是新越军的人。那时候,高大都督借了不少人和船给廖都督,所以我跟平卢军的人打过交道,喝过酒。” “有理有据,不算胡说。”邱魁又丢下一锭银子,收起了匕首就直接走人了。 老板没有继续打盹儿,他关门上锁现在就打烊回家了,反正今儿赚得银子够他花上好一阵子了。青砖巷的买卖铺户们都生意惨淡,勉强维持着生计。所以,曹记生铁行休息了两个月也没人注意到。 拐进了芦苇巷的邱魁,这回进的是一家糖粥铺子。身高体壮的公冶璧坐在最里面的位子上,慢条斯理地吃着银耳鸡头米和桂花糖芋艿。 “味道不错,你也各来一份?” 邱魁研究着墙上的菜牌,叫了一碗藕粉羹,小二嘹亮地回了句马上就来。这个时段,午饭已过去了许久,晚饭还需漫长的等待。所以,糖粥铺子里坐着不少客人,有喜欢甜食的小孩,有牙口不好的老人,还有无所事事的中年妇人。 只有他们两人显得格外突兀。 “那位曹老板终于营业了?” “我去的时候他正做美梦呢。” “怎么样啊。” “货真价实。” 邱魁跑遍了城中大大小小的生铁行,但是都没什么收获。倒是有几位老板,都大力推荐这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曹威。邱魁天天来蹲点,今天终于让他碰上了。 好在,他的辛苦没有白费。 他的藕粉羹也端了上来,小二说,这藕粉羹要现冲现吃才对味。小二先兑了少许冷水把藕粉化开,然后提起铜壶将滚烫的沸水注进瓷碗里,勺子立刻快速地搅拌起来。白色的糊糊变得晶莹透明,最后只需要撒上少许干桂花。 “小店卖得是正宗的西湖藕粉,请您慢慢品尝。” 小二收起了铜壶空盏才退下,邱魁也搅动着藕粉羹,等它稍稍凉些再吃。公冶璧却喃喃重复起西湖两个字。他这个样子,估计又在脑子里寻找什么线索。 公冶璧这个人只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记性好。 所以,每逢大案要案,肖惟都会带上他。邱魁吃完了藕粉羹,公冶璧也换了副神色,有点激动,又有点凝重。 他找到了被忽略的事件。 临近午夜,水与天俱是乌沉沉的墨色,雨点落入河中,漾出细碎的涟漪。画舫中飘出了烤芋头的朴实香味,肖惟满身酒气但神智清醒,公冶璧正讲着钱塘贪污案。 今天夏天,江南道发生了水灾。朝廷的赈济下发之后,钱塘知县史昌开列了一张受灾户的假名单,冒领赈灾银两。之后,事情便开始风传。 得知此事的皇帝震怒,下旨令鹿岳清查到底。史昌竟然胆大包天的冒领了两万三千两白银,并将其中的一万两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那么,余下的银子去哪儿了呢? 案子查到这儿,史昌便在狱中离奇身亡。 紧接着,鹿岳被宫矩生刺杀了。 似睡非睡的邱魁开口问道:“贪污案停摆了,杀史县令的人就是杀鹿都督的人?谁的嫌疑最大?” 公冶璧板正了身子,谨声道:“杭州刺史丁子琳。” “区区一个县令,敢冒领这么多银子,想必那剩下的一万三千两肯定孝敬给了大靠山丁刺史,而丁刺史见情况不妙就杀了史县令。可是,丁刺史有必要为了这个案子就去刺杀鹿都督吗?太铤而走险了吧。” 丁子琳是什么人? 丁峤,字子琳,与廖正序是同年,又是他的心腹大将,在新越军中有着一定的威信。鹿岳上任越州都督后,又是追查宝藏,又是对付新越军,已经让丁峤很不痛快了。 他又来他的地盘查案。 “看来,我们得去一趟钱塘了。”肖惟用感慨的语气作出了决定。 霜镝用火筷子翻动着圆胖的芋头,听说江南的冬天是绵长但不剧烈的冷,这一回,她能亲身体验到了。 第44章 推杯换盏 十月江南天气好,可怜冬景似春华。霜轻未杀萋萋草,日暖初干漠漠沙。 月团茶、红泥炉,锦被里的公子还贪恋在梦乡中不肯醒来。邱魁舀了一碗冰凉的河水,用手指不停地掸到肖惟脸上,口中念念有词,像作法一般。 “该醒啦,该醒啦,再不起,丢魂啦。” 肖惟嘴里怪叫着,猛地把被子拉到头顶,打算继续睡下去。邱魁则掀开被子的另一头,把冷水弹到他的光脚上。 “哎呀,烦不烦啊你。”肖惟一骨碌坐起来后还恋恋不舍地围着锦被,他打了一个可以撕天裂地的大哈欠:“起了能做啥,看水鸟,数浪花?” “先洗漱、再吃饭。” 梳洗更衣这类事,肖惟一向是不用人伺候的。介于清醒和犯困之间的他,吃着白粥和酱肉卷饼,还有一颗卤蛋。 “叫你又吃早午饭,求实去买的豆浆都被喝没了。” “豆浆更适合女孩子喝,真男人还是要喝酒。” 邱魁嘎嘎怪笑,嘲讽多得似要溢出来:“没见过酒量这么差的男人,肖公子,太真了,洛阳第一!” “你不懂,喝酒的真谛就在于醉……” 两人斗嘴的场面,众人早已习以为常。赶路无聊,肖惟最喜欢喝个酩酊大醉,然后一觉睡到大中午。 公冶璧看书看得乏了,站在船头欣赏水景。 即便入了冬,江南运河依旧一派繁忙。来往的船只船帮压得低低的,几乎与河面一边平。有时还能看到大型商行的船队,浩浩荡荡,神气十足,满载着货物开向远方。 江南自古多水,有众多的江河、湖泊、溪流、沼泽。而运河在必要节点和关键部位上,挖凿了贯通一气的河道,形成一张水道大网,再加上冬季无封冻。江南运河得天独厚之处,令北方运河望尘莫及。 他在越州城时就发现,此地家家有船,人人会水,所以既会出现孙玉柱这样的海盗,也会培养出新越军这样的精锐水军。 当劣势变成优势,当习惯变成命脉。公冶璧粗略算了算江南运河往来船只的税收,不禁暗暗感慨道,越州这块大肥肉,同时还是根硬骨头。如果丁刺史真的是幕后黑手,那鹿岳一定查到了比冒领赈灾银子还可怕的事情。 比如,走私。 寒樱不依照时序,开出枝枝白花。柘树叶叶嫩黄,犹如豆蔻年华的少女。丁峤热情的迎接了肖惟一行人,又盛情的款待了他们。 肖惟兀自花天酒地,醉生梦死,把查案子的活儿全甩给了别人。公冶璧去查看卷宗,邱魁去查看命案现场和证物。负责陪同的人发现他们俩不过是走个过场,便也放下了心。 这一日,忽然下起了雪。 零零碎碎的雪沫子,像姑娘们石榴裙上的泥银描花,娇俏中带着几分顽皮。北风却不懂怜惜,把它们吹得纷纷扬扬,细雪还未来得及落到地面上就不见了痕迹。 刺史府的客房,丁锋正和肖惟推杯换盏。 水曲柳长案上堆着四荤四素四羹,荤的是水晶脍、羊脚子、批切羊头、旋炙猪皮肉;素的有糟萝卜、茭白鲊、牡丹生菜、姜汁莲菜;汤羹有鹌子羹、三脆羹、血粉羹、螃蟹清羹。 还有四馒头四点心,笼屉里盛着四色馒头、杂色煎花馒头、笋肉包儿、江鱼包儿;瓷碟里是乳糕、栗糕、间炊糕、镜面糕,另有石髓饭和青精饭各一碗。 这些美味佳肴制作精细,选料讲究,且都是按着肖惟的口味烹制的。丁锋才学平平,却喜欢钻研吃喝,二人一见如故,颇有相逢恨晚之感。他长得有些阴柔,细眉微挑,凤目狭长。天青色罗袍配着清凌凌的碧蓝玻璃簪,江南的氤氲灵气仿佛都凝聚在了他的身上。 “下雪天,果然适合喝雪醅酒。” “这可是最后几坛了,想再喝得打发人去泰州买。” 肖惟放下纯银酒盏,支颐坐着,微醺的眸光中带着戏谑的意味,道:“喝什么不要紧,重要的是一起喝酒的人。” “既然如此,如衡不妨辞了官,你我二人一起畅游山水,吃遍天下,岂不美哉?”丁锋把身子挪得近了些,抓住他的手,故作深情地恳求道。 “不行,舟车劳顿要人命。” “来,多吃羊肉补气。” 肖惟拿起一只炖得软烂的羊脚子,大口的啃咬起来。这道菜要是假装斯文的用筷子剥着吃,就失去了应有的风味。丁锋吩咐人去烫壶金丝酒,一个小不点倒是先溜了进来。 “爹爹,肖伯伯。” “哟,阿楠来啦。” 肖惟张开双臂,小不点倒腾着小短腿扑进了他的怀里。四岁的阿楠生得精致,性子又不怕生,特别喜欢缠着没有大人架子的肖惟。 “阿楠想吃什么?伯伯给你夹。” 阿楠看了半天,还是很纠结:“乳糕和四色馒头,我应该选哪个呢?” “不用选,全都要。” “不行,不行。”阿楠连连摇头,“娘亲说了,晚上不能吃得太多,容易积食。” “那就只咬一口,尝尝味儿。” 阿楠还是不答应:“浪费粮食不好。” 真是个乖宝宝啊,肖惟摸着他的头,很是慈爱地说:“剩下的肖伯伯来吃掉。” “可以吗?”阿楠忽闪着大眼睛。 “当然可以。”说罢,便把一块乳糕喂到他嘴边。 看着亲如父子的两人,丁锋无奈地摇头:“你可别这么宠着他了,到时候耳根子受苦的人可是我。” “惧内是一种优秀的品质。” 肖惟又干了一盏雪醅酒,他的目光忽然定在了阿楠荷包上坠着的小金牌,似乎觉得很新奇的样子。 “小刺猬,真是少见的图案。” “这是祖父送给阿楠的,祖父说希望阿楠能像刺猬一样保护好自己。” “你祖父说得对,即便年龄小也要懂得保护自己。” 阿楠又问了一个二选一的问题:“肖伯伯喜欢这个小刺猬还是昨天的卧马?” “哎呀呀,太难选了,都是好东西。” 过了一会儿,守在外间的奶娘便哄走了阿楠。两个人继续喝酒,直到二更才散。肖惟已经进入了黑甜乡,丁锋却在书房里为父亲复述着方才的情形。 他不懂父亲为何一副如临大敌的态度,反正肖惟也不像个精明强干的人,更何况史县令的事又和父亲无关。 他是很想维持住这份友谊的。 “再想想,有没有什么遗忘的细节。” 丁锋认真回忆后,确定的说:“没有了。” “下去吧。” “是,父亲您早些安歇,儿子告退了。” 丁峤走到了窗边,他推开了一条缝,寒冷的风能让头脑更清醒。 雪还在下,细细的粒子落到屋檐上,覆不出洁白的霜华,只化成一层水,浅浅地润湿着青黛的瓦片。 第45章 观江听潮 杭州刺史府和其他的官衙一样,庄严肃穆又威武。唯一不同的是,负责护卫巡视的士兵们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绝非靠关系走后门进来的花架子。单看他们有力的步伐,冷酷的眼神便可窥测到一二。 丁峤亲自送肖惟上马车,这位年过五旬,浓眉虎目的男子,像担心自家晚辈一样不停地叮咛着。肖惟也戴上了乖巧懂事的晚辈面具,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嘴里只重复着是的,好的,没问题。 “早去早回。”丁刺史最后嘱咐道。 “一定。”肖惟答完钻进了车厢里。 华丽宽敞的四驭马车驶向盐官镇,马车前后各有两名黑袍铁剑的骑士护着。丁峤看着绝尘而去的肖惟一行人,目光炯炯,无畏无惧的神情似乎表明了他的态度。 有什么花招尽管来。 丁峤想多了,肖惟真的只是去看钱塘江。 即便不是观潮期,江水还是一样的浩渺。 岸边的酒家生意冷清,肖惟索性包了场。护卫们留在一楼,小二把酒菜茶果送到了二楼的雅间后,便不用他再来伺候了。 小二喜滋滋地摸着刚收的银子,小声嘀咕着:“有钱人就是怪。” 有钱怪人摊开了一叠纸片,磨着墨,思考着。这纸片是将信纸大小的宣纸一分为二,肖惟每次都会把重要线索提炼成一个词或一个句,写在上面然后摆到一起梳理思路。 他提起笔,蘸了些墨,写下了第一个关键词。 廖都督。 紧接着写下了丁刺史。 然后依次是宫矩生失踪。海盗宝藏。新越军。话本子。贪污案。运河。最后,在同一张纸片上写下了白玉、卧马、刺猬三个词。 他搁下笔,双手抱胸再度陷入思考。 其他人在一旁吃着喝着,邱魁提着酒壶走到他身旁,他单单拿起最后一张纸片问肖惟是什么意思。 “和你发现的匕首一样。” “哦?” 肖惟解下了蹀躞带上的白玉玉盒递给邱魁,这玉盒巴掌大小,用整玉一分为二,雕成了鲤鱼形状,中空,可装些随身携带的细小物品。 “这个玉盒很像是东胡族的手艺。” “没错,这玉盒是丁二公子的。丁二公子的儿子也有很多东胡族的金饰,我见过的就有卧马金牌和刺猬金牌。” 邱魁隐隐摸到了真相的瓜藤。 “难道说,幕后黑手是平卢节度使?”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他。” 肖惟的表情无比凝重,公冶璧放下了筷子也走了过来。 “可是,丁刺史和高大都督是怎么认识的?我记得,丁刺史从未去过营州,高大都督几次进京也没有和丁刺史遇到过。” 肖惟拿起写着廖都督的纸片,道:“因为他。” 公冶璧略一琢磨便想明白了:“廖都督和高大都督是同乡,两人都是并州人。” 肖惟点头,继续道:“廖都督从中牵线,也许丁刺史和高大都督在什么隐秘的场合见过,然后成为了同党。” “高大都督对越州感兴趣?”公冶璧问道。 “不,他对越州的银子感兴趣。我一直在想,关于海盗宝藏的流言,到底是怎么流传出来的?登仙岛、一千八百万两白银,实在是太具体了。别的流言绯闻,不都是某某地方有数不尽的金山银山和奇珍异宝吗?” 肖惟又摆出三张空白纸片,道:“狡兔三窟,孙玉柱这样的大海盗会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吗?” “不会。”公冶璧同意他的分析。 “所以,这个过于具体的流言,是为了掩盖宝藏的真实地点和具体数目。” 公冶璧也试着推测:“把流言集中到登仙岛上,那位黑手就可以趁机把分散在各处的宝藏转移到他家里?” “差不多。平卢节度使的管辖范围可是靠着海的,走水路转移银子最隐蔽。” 邱魁则拿起贪污案的纸片说道:“所以,贪污案的银子也是走海运孝敬给了高大都督。” 史昌的尸检报告没有疑点,他的确是上吊自杀。可,威胁人自尽的方法太多了,最常见的就是用自己的死保住家人的性命。 “好事成双的行文措辞和宫矩生的匕首,都带着北方的痕迹。更何况,宫矩生的武功套路也是军中的风格。” 答案很明显,与东胡族来往频繁又协助过新越军海战的平卢节度使高申义就是最大嫌疑人。 肖惟的手整理起纸片们,道:“再好的推理,也需要证据。如何不打草惊蛇将黑手绳之以法,是我们接下来的任务。” 霜镝取来了火盆,纸片们掉在黑炭上,很快化成了灰烬。雅间里的氛围可以用死气沉沉来形容,一点也没有破解谜题的喜悦。 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武将。 如果真的是高申义,那一切都不奇怪了。这种人,当然有推翻朝廷的野心和胆量。对他来说,杀一个都督跟杀一只鸡其实没什么分别。 只是,鹿岳都折在这儿了,他们几个还能活着回到洛京吗?公冶璧和邱魁十分默契地灌起了酒。 肖惟的担心却多了一层。 如果这一切只是丁峤的个人行为呢?杀了鹿岳,廖正序就可以重回越州都督的位置上,高申义收到的银子也会无人追查。 但是,捉拿丁峤,身为一手栽培他的上司,廖正序免不了受到牵连。届时,无论是已遣散的、还是仍旧在编的新越军,难保不会兵变。 这些连锁反应,他不得不考虑。 捉拿高申义的连锁反应只会比这更严重。 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第46章 姓甚名谁 “哇!好多人好多店啊!” 肖惟仿佛乡下人头一次进城般惊叹连连。 杭州市舶司设在城北,而在此附近形成了一些蕃货集聚的市场,被称之为蕃市。这里车水马龙、商铺林立,要走上个好几天才能全部逛完。大大小小几百家铺面里售卖香料、宝石、药材、陶瓷﹑金银器的最多。 吵吵嚷嚷的声音中夹杂着勉强听得懂的各地方言和完全听不懂的番邦之语,与洛京的南北市不同的是,这里不怎么能见到高鼻深目的胡商,多数都是些和荣国人长相类似的外商,只是身材都很矮小。偶尔能碰到几个碧眼蓝眸的,也都是蜜色肌肤。 肖惟说他离开杭州前打算买点新奇的玩意儿回家,非拉着丁锋一起来逛蕃市。他们打扮得像个寻常的富家子弟,可还是有不少人认出了丁二公子,丁锋很客气地一一还礼,还要跟紧了肖惟免得又找不到人影了。 买了些香料后,肖惟忽然来了兴致:“要不要顺便去明州看看呢。” “你干脆去泉州算了。怎么,这么大的杭州蕃市都不够你逛得?” “货比三家嘛,密州和秀州不是也有市舶司?那里有没有蕃市?”肖惟还没等丁锋回答,又看中了一家店:“同泰行,这名字不错。” 肖惟抬脚便走了进去,丁锋悄悄摆手,示意店内众人不用打招呼,提着东西的求实看了看他们的神色,也许丁二公子是这里的熟客吧。 架子上摆着的都是寻常人买不起的珍珠、犀角、象牙、玳瑁一类的货品。肖惟停在珍珠前,看了半晌后才问起一直耐心等待的伙计。 “你这儿有彩色珍珠吗?” “当然有,贵客稍等。” 来奉样品的人却从伙计换成了掌柜。衬着绒布的锦盒里摆着圆形珠、椭圆珠、扁形珠,还有水滴珠。颜色除了常见的白、黑、金还有几种不常见的。肖惟挑了又挑,要了黑色、淡粉、孔雀绿的各一串。 丁锋这才咳嗽了一声,低声道:“掌柜的,算便宜点吧,这可是位贵客。” “当然,当然。” 这位掌柜穿着很朴素的细麻衣衫,挺着浑圆的将军肚,和气生财的圆脸上,一只眼睛有着虎的威猛,另一只眼睛带着狐的狡诈。捧着锦盒的双手布满了老茧,却不是打算盘翻账本磨出来的,而是握刀提枪的武夫才特有的茧。 “你们认识?” 丁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这是家兄的铺子。” “无巧不成书。掌柜的,你可别打折,该多少钱就多少钱。”肖惟拍了拍胸膛,“小爷我这点钱还是有的。” “是。” “既然是自家铺子,进去喝杯茶吧,正好歇歇脚。”肖惟捶了捶大腿。 “都听肖爷的。” 内堂里有招待贵客的雅间,掌柜又亲自奉了茶具来给他们沏茶。时下斗茶之风盛行,商人们也大多跟风,只有肖惟这个怪人爱喝散茶,但是,这位掌柜也很熟悉沏散茶的套路。清香的龙井入喉,肖惟给了一个大大的好评。 “小的平时也喜欢喝散茶,肖少卿喜欢就好。” 丁锋轻挑眉头,明知故问道:“买这么多珍珠,要送给哪个姑娘啊?” “当然是为我素手制香的姑娘。”肖惟拂了拂腰间的银球香囊,又续了一盏龙井。 “查了这么久,朝廷什么时候放你回家啊?” 沏茶的掌柜自觉地低下脑袋,眼睛却瞟了过去,肖惟浑不在意的说:“等风波彻底平息,没什么人在意的时候,自然就能回去。” “还好是江南,这要是西北或者琼州,那可就惨咯。” 肖惟在别的店里买了一只银罗盘挂件,不能实用,但是很精巧。除了蕃市,肖惟又转遍了杭州城,买够了东西才启程回越州。 丁锋和阿楠,一个满是不舍,一个眼泪汪汪。肖惟也带着几分真心的安慰道,下次他们来洛京一定好好招待。 肖惟走了之后,皇城司的人就来了。 他们以内府博买的珊瑚变质为由,清查了杭州市舶司历年的公凭和账册,又搜索了馆驿和仓库场。 另一边,越州城的说书先生孙奇英接了一个比话本子里的故事还奇特的活儿——给死刑犯说书。 大牢里,宫矩生眼神木然地枯坐在稻草上。孙奇英的到来没有引起他的兴趣,肖惟坐在自带的圆凳上,霜镝打扇,求实提香炉,这副纨绔子弟的可笑做派倒是让他的嘴角动了动。 “孙先生,开讲吧。” 孙奇英咕噜一声吞了口口水,然后讲起了好事成双。其他牢房的犯人伸长了脖子想听一耳朵,几个狱卒也凑了过来。 大牢里光线昏暗,气味不佳,孙奇英头一次听到自己说书的回声不停地荡在耳边。肖惟抬起手,非常不满地制止道。 “孙先生,您这不是平时的水平啊,我可是付了一锭金元宝的哟。”肖惟笑得愈发恶劣,手转起了玉佩上的穗子,道:“莫不是,您心虚了。” 孙奇英干笑了几声,道:“肖少卿说笑了,我,我怎么会心虚。” “那就好好讲吧,一定要像在茶坊里一样。” “是。” 孙奇英强打起精神,努力让肖惟满意。好不容易讲完,肖惟又赏了他一锭马蹄银,还请狱卒把他好好送出去。狱卒一个劲儿的问他话本子里的当铺老板是不是就是宫矩生,孙奇英敷衍着,心里却真的发虚。 本主儿,一点也没有好事成双里的英雄气概。给他话本子的神秘人没有露相,但是出手很大方,也没有任何多余要求,只让他好好讲。 孙奇英捏着马蹄银,想着自己是不是该避避风头了。 肖惟把宫矩生提到了密室里单独审讯。 “怎么样,孙先生的故事好听吗?小曲儿、杂剧、诸宫调版本的好事成双也雨后春笋般涌个不停。” 宫矩生还是毫无反应。 “但是,故事里的秦珊珊贞洁刚烈,现实里的苏晴晴可是个水性杨花。” 宫矩生有了些情绪。 “把你培训成杀手的人答应你,会替你解决掉这个女人。只可惜,他骗了你。苏晴晴还活得好好的,跟她的新丈夫生了两个孩子。” 满室的死寂。 片刻后,宫矩生的双手死死握成了拳头,泛着冷光的镣铐发出声响,他的眼睛虽未睁到极致,却喷出目眦欲裂般的怒火。 感谢老天爷,皇城司查到的只鳞片羽让他猜对了。 “宫掌柜,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到了地府以后,真的愿意看着苏晴晴和那男人继续卿卿我我,双宿双飞吗?” 宫矩生克制着心里的怒火发出了一声嘶哑的低吼;“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昏暗的烛火,让肖惟冷然的脸孔看上去更加诡谲。宫矩生看懂了他,他和自己一样无所畏惧,但这两种无畏极为不同。自己的无畏是失去了一切所以什么都不在乎,他的无畏是一种坚定的信念,即便会为此失去一切,也绝不动摇。 “那个人,姓高还是姓丁?” 第47章 酒能欺雪 十二月严凝天地闭。莫嫌台榭无花卉。惟有酒能欺雪意。 肖惟这尊大神,似乎还没喝够江南的酒,出发的时候还抱着酒瓶。践行宴上,他言之凿凿的说,案子已经查得很清楚了,就是宫矩生的个人复仇行为。还态度真诚,言辞甜美的夸了一通他见过的本地官员们。 守孝的鹿阡不能去赴宴,但是肖惟的小厮给他送了两样东西。一只银罗盘挂件,一本《海道针经》。东西里没有任何夹带,那这物品本身就是某种暗示。 做工精致的银罗盘纯粹是装饰品。《海道针经》是记录航路针位,里程,水文气象,用以导航的书。 “舟师识地理,夜则观星,昼则观日,阴晦观指南针。” 鹿阡把罗盘和海道针经放到了父亲的牌位前,看来真凶不是廖都督。父亲,肖少卿是不是和您一样找到了真相呢? 廖正序虽然松了一口气,但是心却放不下来。 不管有没有人相信,刺杀鹿岳一案,的确与他无关。但是,他隐约能猜到此案也许是高申义的手笔。 他老了,丁子琳可以接他的班。 大概,这一切都是为了将越州都督这个位置护在自己手里。 就像他,为了儿孙,吞了三分之一的宝藏,余下的送给了高申义,最后的才交给了朝廷。一千八百万两,呵呵,那帮说书的也真敢编。 拢共也就四百万两多一点。 至于肖惟到底查到了什么,那就要看他有没有命能回到洛京了。 独自待在书房里的廖正序披上件外袍,拨拉着炭火让它烧得更旺些。只是手再怎么热,心却暖不起来。 北风如剑,雪如乱巾。营州都督府门禁森严,堂馆肃穆,来往进出的人无不小心翼翼,必要的交头接耳也绝不会让第三个人听到。 温暖如春的内院里,身穿紫罗薄衫的舞姬们时而转圈,灵动欢快如蝴蝶穿花;时而侧腰弯折,长长的水袖平飞翘起,曼妙婉转如游龙在天。伴奏的乐曲忽快忽慢,铿锵中又带着柔婉。 十几道精细的菜肴摆在案几上,当中的银盘里,盛着的是一盘寒冬腊月里极为难寻的生鱼脍。蘸食鱼脍的八和齑,是用盐、酱、蒜、姜、橘、白梅、熟粟黄、粳米饭制成的。一旁侍立的妙龄婢女,每当主人的酒盏变空,便会及时续上石冻春。 主位上的男子,约莫四十出头的样子,身上穿着绛色如意纹翻领袍,发髻上束着顶宝光灿烂的金冠,整个人歪在木椅扶手上,翘起的脚尖有一搭没一搭的合着拍子。他生得阔面重颐,两道浓密笔直的眉毛,深棕色的眼睛虽不大,却像苍鹰般锐利。 这时,一名劲装护卫匆匆入内,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了加急密信。男子拆开只扫了两眼,便随手撕掉了。 “狩猎,开始了。” 方才还有些意兴阑珊地高申义此刻却变得兴致盎然。 …… 金陵城的官驿格局玲珑,红梅吐蕊,暗香浮动。天一擦黑便早早歇下的公冶璧,却怎么也睡不安生。 箭在弦上,不知何时会发的感觉,太糟糕了。 探真求实霜镝,三人都是练家子,自然胆气足;肖惟和邱魁,那更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不管他们怎么冷嘲热讽,他都不还嘴。 这一次,搞不好真的会死。 公冶璧翻了个身,瞥了眼窗外,院中已掌起了灯。他把被子拉到肩头,默默回想着今日的三餐菜色,无聊的事情有助于入睡。半睡半醒间,刺杀案的线索和连日来吃过的酒菜变成了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 他恍恍惚惚地游走在其间,直到一股刺鼻的焦味直冲鼻端,将他惊醒。 “公冶录事,着火了!”求实冲了进来,递给他一块打湿了的帕子。 公冶璧愣住,还没彻底醒来。他抬头望去,但见窗外红光冲天,呛人的浓烟从门窗的缝隙中滚滚而入。痛哭声、惨叫声、呼救声,纠缠在一起让人听得心跳漏拍。 还好他和衣而睡,只要穿上靴子就可以逃出去。两人都用湿帕子捂着口鼻,弯腰出了官驿。 大门外,毫发无损的肖惟衣冠齐整,还游刃有余的披着件狐裘斗篷,探真和霜镝也安然无恙。唯有穿着寝衣,胡乱套了件石青缎面披风的邱魁看起来最是狼狈。 不大的官驿已成熊熊火海,幽深的夜空此刻亮如白昼,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伴着杂乱的脚步声,一片混乱不堪。 探真求实和霜镝时刻戒备着四周的动静,防止有人偷袭,肖惟默默地观察着火情。邱魁蹲在地上,缩成一团,想睡又不敢睡。公冶璧心想放这么大的火,也未必会烧死他们,这一招是不是太蠢了些? 众人各自分析着情况,没有人主动说话来缓和气氛。 再怎么奋力救火也是杯水车薪,大火还是自行燃尽了。初升的旭日照着断壁残垣的官驿,满脸黑灰的人们精辟力竭地瘫在地上。 肖惟辨着方向走到了存放行李的地方,还好,他机灵地把送给小姑娘的礼物装进了防火防水的特制铁箱里。只是,锁头有被人撬开过的痕迹。 他点了点,一个没少。 “公子,您的书都被烧没了。”眼疾手快的求实已经粗略看清他们都损失了什么东西。 肖惟把铁箱抱在怀里,微笑着说:“当务之急是买把锁回来。我看啊,不光是书,只要是带字的都没了吧。” 清理完幸存的行李,肖惟果然猜得没错,不只是他,公冶璧和邱魁的书本信件也全都付之一炬。 金陵的官员们诚惶诚恐地给肖惟摆压惊宴,又立刻查探火灾的原因,起火地点是柴房,不知道哪儿来的火星点着了柴火堆。 肖惟自然不会计较,酒足饭饱,休息了三日便继续赶路。 第48章 依山傍水 村遥树列,渺渺横流。淮河泛起粼粼的波光,像一条青白色的玉带,向东南飘去。恬静而温柔的涂山,此时此刻却变成了狰狞而血腥的绝命地。 一波波羽箭不要钱的呼啸着,破空而来的箭簇泛着森然冷意,将肖惟乘坐的马车扎成了刺猬。身中数箭的马儿躺在河边发出无力的悲鸣,辔头缰绳早已被探真和霜镝合力砍断。 “霜镝,待会你负责护住公冶和阿邱。探真,求实,跟我杀出去。” 肖惟放低了声音,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他们的目标是我,若有个万一,你们俩千万别管我,各自逃命去吧。” “这是少爷的命令,记住了,活着最重要。” 探真再度确认好身上的武器,求真不情愿地嗯了一声。公冶璧一脸土色,牙齿打颤,在角落里缩成个大团子。邱魁虽然维持着基本的坐姿,可面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霜镝侧耳听着外面的箭声,不免有些悲观的想,这不会是大家最后一次待在一起吧。 箭雨来得突然,去得缓慢,当再也听不到新的箭声时,一道清亮又平稳的嗓音打破了车厢中压抑的氛围。 “我有一种预感,我们绝对不会死在这里。”肖惟的眉宇间透着惯常的自信,“我的预感,一向很准。” 这份平时看来很嚣张的神情,却在此刻给大家带来了莫名的希望。 毕竟,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对死亡的预测很准的。 肖惟的这句话只在心里说给自己听。 埋伏在涂山上的死士们,见车厢内毫无动静,先派下去五个人试探情况。五名死士团团围住了失去马匹的马车,其中一人颇为小心地用刀鞘撞开了车门。 “嗖——” 守株待兔的弩箭射穿了他的喉咙,尸体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探真掩护着霜镝,弩箭连发,又干掉了两人。余下的两人身法灵活,躲过了霜镝的连弩箭,十箭射完后来不及装填,敌我双方以各自手中的刀剑缠斗起来。 刀光闪烁,剑影翻飞,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中,探真和那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蒙面的灰衣死士使得刀法大开大合,速度奇快,在空中织成了一片刀网。探真聚精会神,等待着破绽的出现。 一阵难分轩轾的连珠密响,忽见剑气卷涌,探真使出了全力。 短剑从死士的肩头斜斜削过,虽然他避得飞快,脖子上还是留下了一条细细的血线,更不要提落在地上的皮肉。 霜镝剑风嘶啸,招招夺命,和她交手的死士不得不以刀为盾,转攻为守。 节节后退的死士,双脚没入土中,握刀的虎口亦被震得剧痛。几招过后,长剑剑芒爆闪,一呼一吸间,血花还未来得及绽放,人已软在了地上。 第二拨死士也已逼近,肖惟唤了一声霜镝。人影交错,霜镝回到车门边上,肖惟和求实下车应战。 “六对三,有胜算。” 肖惟先使出一招白云出岫,无心无意、无形无迹、摘取人头这样冷酷的事情仿佛纯粹出自天地间的机缘巧合。 然后是一招白虹贯日,天生异象、吉凶难测,雪白的剑芒穿肠而过,再轻抖剑尖,剑身上的血迹瞬间被甩到了地上。 青山隐隐,古柏森森,两招无缝衔接,让人看不见出招形迹,心神恍惚间只能感受到无穷无尽的压迫感。 剑势突然一变,一招无边落木,落叶纷纷、枯寂蔓延,绵密而无边的肃杀,令人肝胆俱裂。 最后一招清风送爽,微风扑面而来,丹桂阵阵飘香,在一片诗情画意中结束了六人的性命。 然而这一切,都是肖惟的想象。 真实的情况是,他们三人和对面五人打得难解难分。第二拨死士的水平明显要高得多,只是先前的箭阵消耗了他们的体力,所以肖惟三人才能撑到现在。 所以,现在就要看谁的体力更充足,剑法更娴熟,意志更坚定…… 浮云低垂,与河水的波澜连成一片。明媚的日光给厚重沧桑的涂山镀上了一层金粉。再过不久,天色就会变浓,依山傍水的好地方最适合欣赏微醉的晚霞。 肖惟喘着粗气,满脸汗水,衣领已被扯开散热;手臂挂彩的求实以剑拄地,背虽弓着,眼睛却不离死士;探真笔直地站着,手按着腰带;霜镝那边的对峙也进入了休息。 还活着的死士都在心中暗道不好,他们已经很重视肖惟这伙人了,却没料到还是折了这么多同伴。探真使出了飞针暗器,求实用同归于尽的近身剑招杀掉了一人,肖惟的剑法连绵不断,精妙娴熟,最终占了上风。 僵持间,肖惟忽然听到了什么,他和探真对视了一眼,探真微微摇头,眉头和握剑的手同时用力。 求实也察觉到了,他凝神静听,地面传来不详的窸窸窣窣声,林间亦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笛声。乐曲如潮水缓缓推近,笛声之海,表面万里无波,下方暗流湍急。不知不觉间,让人想要听得更多更真切。 地面上的怪声伴着笛声,也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蛇!”肖惟喝道。 求实回过神来,地上蹿出一条条碧绿色毒蛇,两点红瞳,赫然是剧毒的竹叶青。蛇头乱舞,来势汹汹,求实心跳如鼓,看不清到底有多少条,只知道这些毒蛇即将包围住他们。 肖惟辨听着吹笛人的方向,平卢军里果真卧虎藏龙,竹叶青大多生活在长江以南,而此时也是冬眠期。此人却能改变毒蛇的习性,将蛇群操控自如。 三人边退边砍,探真一刀砍断两条毒蛇,蛇血溅在靴筒上。肖惟护着受伤的求实,剑如疾风,劈砍着蛇群。碧绿军团的速度快如闪电,已将他们逼到了淮河边上。 留在原地,等于送死;游泳过河,且不说竹叶青会水,河水冰冷,容易失温,说不定没被咬死,先被暗流卷走了。 绝望之中,一个男子摇着小船出现在淮水上。 他身形瘦弱,一袭黑衣,脸用黑巾蒙住,只露出一对灰蒙蒙的眼珠。探真和求实正想着此人是不是死士的同伙时,肖惟呆了片刻,忽然放声大笑。 “怎么样,我就说你会死吧。” 第49章 闻听噩耗 瑞雪满洛京,层阁重门尽成银色。若能清酒浓茶,独坐闲观,方为冬日雅趣。肖振和成傅却被急召到宫里,不得不闻听一个天大的噩耗。 亿岁殿的香炉里燃着月支香,幽深清绝的气味也不能舒缓两位老父亲的心情。面对皇帝的温言抚慰,两人还要强撑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 成傅忧心忡忡地走在紫微宫的石板路上,积雪已被铲净,枝头上的红梅似也老了几分。他侧目看去,肖振的表情晦暗不明,似乎把所有的情绪都隐藏了起来。 “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成二小姐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成傅斟酌了片刻,还是安慰道:“肖少卿福大命大,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肖振没有回答他,眼睛看向前方的广运门。其实,成傅也不信他自己讲出来的话。只是,他必须强迫自己相信,否则,毓之怎么办。 …… “小姐,小姐,好像出事了。” 杏眼圆睁的松醪喘着粗气,等待自家主子发问。认真临帖的肖会言连眼皮都懒得抬,先是呵斥道。 “慌慌张张地,像什么样子。” “老爷和夫人都被请去朝晖苑了,听说是求实回来了。” 肖会言的手顿在半空,她把笔放进圆洗里涮了涮,才搁到花石笔架上,不再继续写字了。她思考着松醪的话,有些严肃地问道:“只有求实回来了吗?别人呢?” “不清楚,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朝晖苑的人表情特别不好。” “有可能是真的出事了。” 肖会言抚着腕间的唐草纹金镯,不好的念头犹如野草般疯长起来。四哥这回查案耗了这么久,也不寄家书,报平安的信都是探真写的。方才宫里来人说圣上急着见二伯父,怕是,四哥出了什么意外…… 肖会言起身绕到书案另一边,整理起笔筒里的笔。松醪见状觉得自己太冲动了,她没打听清楚就来乱小姐的心,真是罪过。 肖会言的笔筒们在书案边一字排开,把各色毛笔按照用途分门别类的放在湘竹、紫檀、乌木、黑陶、花釉瓷的笔筒里。她一支支抽出来,检查着笔头,尽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求实跪在地上简明扼要地叙述了肖惟遇袭的经过,他的右手臂缠着布条,脸色像本色釉瓷盘一样,只剩下一片雪白。 肖二夫人听完后吓得差点撅了过去,肖振如临深渊般的对大嫂和三弟夫妇嘱咐道。 “圣上已经下令要严查刺客,刑部的人大概正准备要去怀远县了。如衡现在生死未卜,我们还是低调些比较好。” 肖大夫人只说了一句:“二叔放心,我会管束好府里的下人。” “要是有人问起,我就一推四五六,只说我们知道的情况和圣上一样多。”肖三夫人也连忙表明态度。 “二哥,如衡他一定会没事的。”肖三老爷肖捷安慰道。 “父亲那里,暂时先瞒着吧。”肖振又想到了肖会言,“我记得成家小姐在霁雨书院上学,弟妹一定要叮嘱三丫头,让她不要说出去。” “这……书院里人多口杂,难免会从别人那里听到一二。” “也是,明日朝会上圣上大概也会公布此事。罢了,反正今日我是和成老爷一起被叫到宫里的。” 大房三房的人一起出了朝晖苑,肖三夫人虽然极力隐藏还是流露出了一丝窃喜,肖大夫人发现了甚是不以为然。肖惟若是死了,可不单单是二房的损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么简单的道理她都忘了么。 肖三夫人天生就喜欢幸灾乐祸,二房一向最出风头,这回可要好好尝尝苦头了。幸好滟儿没有嫁过来,那位成二小姐,怕是要背上克夫的名头啦。 她一直捂着嘴,生怕别人看出来她在偷笑。 肖二夫人强撑着精神,又细细追问了起来。求实被赏了座,他尽力淡化着可怕的部分,可说着说着他也有了些哭腔。 他太无能了,不能保护好少爷。 “够了。”肖振见肖二夫人的追问没有停止的意思,“再怎么问也于事无补,现在最要紧的是如衡能平安归来。” 求实和公冶璧快马加鞭先回了洛京,探真霜镝和邱魁留在了怀远,继续寻找肖惟的下落。肖振已经听了好几遍,不想再听了。 鹿岳被行刺,明摆着就是一场博弈。圣上选了肖惟,除了他能力出众,还因为他身上那股无畏的锐气。 就算他能安然无恙的回到洛京,会好好收尾善后吗?这个固执的小子,怕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肖振无可奈何地叹气。 肖二夫人低声呜咽着。明明走得时候答应得很好,小案子,不出一个月就回来了。可这一走就快四个月了,又被刺客追杀,下落不明。 天寒地冻的月份里逃命,怎么可能吃得饱穿得暖。万一受了伤,上哪儿去看郎中呢……泪流不止的肖二夫人被健妇背回了卧房里,丫鬟们怎么劝也无济于事。 晚饭,尹泓细细哄着劝着,肖二夫人才用了半碗粥。 和父亲一道用完了饭,肖悌肖恺才去看母亲。在母亲怀里,肖恺才敢放声大哭。哭是哭,可也没忘了宽慰母亲。 “四哥一定会回来的!” “嗯。”肖二夫人轻轻抹掉小儿子脸上的泪珠。 成家的晚饭也很沉默。 成毓之察觉出母亲时不时地用异样的眼神扫着她,父亲也总是停筷叹气。直到用完了饭后茶,她用玩笑的语气问起母亲。 “是不是女儿今日的穿戴哪里不妥,所以母亲才老是拿眼睛瞄女儿呀?” 成夫人抬手理了理发鬓,放低了声音说:“不是,是我眼睛不舒服,干涩得厉害,许是昨晚没怎么睡好吧。” 成毓之点点头,又问道:“父亲,您今日进宫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啊,没什么,圣上突然来了兴致想查看一本古籍。” 不对,父亲没有说实话,可她也不好再追问下去。成毓之想也许是朝堂上的事不方便讲吧,她披上大红羽纱斗篷又说了句母亲早点安歇便离开了。 成家夫妇等着女儿的脚步声远去了,复又唉声叹气了起来。 白雪皎月最相宜,天上的孤光照得地上的人儿形单影只。在前头提着灯笼的可贞发觉小姐没有跟上来便回头一瞧,成毓之幽立在小径上,无言地望着月亮。 静夜沉沉,冷意侵人。此时此刻,可贞眼里的成毓之恍若一朵开在瘦枝上的小小红梅,待到天边曙光初现,便会随着月亮去往云间。 不知道他的案子查完了没有,不知道他能不能在过年前回来。 成毓之掌心里的麒麟玉佩已被她握得温热。 可她知道,他一定会想她,就像她也很想他一样。 第50章 踏雪无痕 飞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肖惟只会回答你一个字——冷。 如果他没有受伤,如果他的逃亡路没有被限定在黑夜里,他也会很有闲情逸致的去细细品味有人带着飞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此刻,繁星漫天。 肖惟趴在朱远天的背上,两人一起静静地划过夜空。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还好他衣袍下摆够富余,扯了一部分用来包住脑袋。不算长的睫毛上挂满了冰花,只露出眼睛的肖惟明白了朱远天的造型不仅是为了安全还是为了保暖。 是的,这小子会飞,货真价实的飞,早就超脱了轻功的范畴。 他可以无声飞行,还可以倒飞,悬停,夜视能力也不弱,简直就是人形猫头鹰。这种匪夷所思又令人羡慕的超能力,在晚上施展最安全。 神兵天降,不过如此。 似乎近在咫尺的天空,不知何时泛了鱼肚白。朱远天寻到了一间破败的老庙,二人缓缓地降落。人迹罕至的荒林,地上连野兽的足迹都看不到。金身剥落的弥勒佛,依旧笑对人间。肖惟拜了一拜,才走到后头的房舍里去休息。 “喂,不生火啊?” “我不冷。”肖惟打了个哈欠。 “睡一晚上了还犯困。” “谁告诉你我睡了?只是闭目养神好不好?” “你先别睡,我去捡点柴禾。” 说完,朱远天独自出了老庙。肖惟蜷起身子躺在光板床上,身上盖着脏到令人发指的被子。如此狼狈,不知道毓之见了会不会不要他。 他摩挲着银香囊,蹀躞带上的墨玉獬豸却不见了。 他观察着这间厢房来打发时间,灰尘蛛网,腿不齐的桌子歪歪地靠着墙,然后就只有他正在使用中的床和被了。 大概一个时辰后,朱远天不仅拾了柴禾烧了热水,还搞来了几个馒头。肖惟一边啃着一边抱怨道。 ‘“朱少侠,除了馒头您能不能再搞点别的吃的?” “你想吃什么?”朱远天把馒头掰成小块才送进嘴里。 “金米糕、晕子糕、糖榧饼、油酥饼、细沙包子、水晶包子……” 朱远天等他报够了菜名,才悠悠开口道:“你有钱吗?” “算啦算啦,还是赶紧回家吧,家里啥都有。” 肖惟狼吞虎咽的吃完素白馒头,倒头便睡了过去。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活像个乞丐的大理寺少卿,不知梦到了什么,笑得像喝了蜜水一样。 如果是人,应该是个姑娘。 那一日,在淮水边上,朱远天用江南神火堂的霹雳弹炸退了蛇群,暂时解决掉了危机。结果,新的攻击立刻跟上,根本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旷野饶悲风,飕飕黄蒿草。背上和大腿各挨了一刀的肖惟脆弱地倚着白杨树。这一波有二十来个刺客,且精通暗器和毒烟,见机不妙的肖惟立刻分头行动,又找机会甩掉了死命保护他的探真和求实。 脚步声越来越近,肖惟笑得无比旷达,浑然不惧他也许会命丧此处。 “岑楼兄弟,你要么自己跑,要么就带上我。二选一,多简单啊。” “我为什么要继续帮你?” “因为这个。”肖惟把墨玉獬豸丢了过去。 “你舍得?你不是说玉在人在,玉碎人亡吗?” “我不能死,我的小姑娘还在等我回去。”肖惟还在笑,笑意却变成了霜前月下,斜红淡蕊的木芙蓉:“人死了,什么信物都没用了。我是她的绿醑意中人,不能做春闺梦里人。” 分明是冰凉的墨玉此刻却变得滚烫。 “有岑楼兄弟在,一定不会让我变成无定河边的白骨吧。” 肖惟身着墨蓝色方胜纹锦袍,阳光轻落,惨白如纸的面色多了点活气儿。他用恳切地眼神看着他,又分神思念起另一块墨玉的主人。 尊中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长相见。 “你的酬金,我收下了。” 朱远天使出了八成的功力逃离此地,他清楚肖惟察觉到了他这不是轻功。他只解释说他这是天生的,肖惟也用稀松平常的口吻说。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赶路无聊,这位大理寺少卿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他问他能飞多高,能飞多快,最长能飞几个时辰,除了飞还不会别的,比如移形换影啥的。 “你指的移形换影是哪种?” “站在地上默念着我要去洛阳,然后下一瞬就出现在洛阳了。” “不会。按你的说法,这是另一种超能力。” “啧,技能太单一了。” “但是你没有。” “嘿嘿,我的超能力就是我聪颖绝伦的大脑。十六岁的进士哎,放眼整个大荣朝能数得出来几个?” 朱远天立刻加速,冷风能够让他闭嘴。 肖惟的确有自卖自夸的本钱,如果,他是娘的儿子那就皆大欢喜了。 小时候,朱岑楼也很努力读书,只可惜他实在不是这块料。别的孩子一天就能学会的文章,他要花上三天。可武功就不一样了,学轻功,简单如探囊取物。慢慢地,他才发现自己居然会飞,不需要招式不需要运功,连足尖都不用点地,就可以腾空而起。 也许,他上辈子是一只鹰。 十六岁那年他离家出走,从此再也没有回去。他不愿继续读书,坚定地选择了飞贼这条路,娘便和他断绝了母子关系。 朱岑楼,实在是太拗口太文气了。 所以,他给自己取了远天这个字。 朱远天,听着就像能够流传千古的一代神偷。 至于江湖上的人给他起的什么盗鬼,什么凌空虚渡,他都无所谓。管天管地也管不了别人的嘴。 劫富济贫这种侠盗们最爱干的事,如果他有空也会做一做。不过,更多的是劫富济己。他偷得不多,够用就行。他不讲究吃穿,也不沉迷美色。至于酗酒赌博,更是不沾。 他喜欢过无拘无束,来去自如的日子;去挑战那些偷起来很难的宝物;还有,结交一些有意思的人。 所以,他盯上了肖惟。 他偷了几次墨玉獬豸,可是都没能得手。肖惟不怕贼惦记,时时刻刻都防着他。不过,看他查案查得焦头烂额,他也减少了次数。 也不知道肖惟坏了哪路大神的好事,惹得人家不惜下血本也要杀他灭口。不过,能把他送回洛京,看那帮人气得咬牙切齿,倒也是趣事一件。 中午,肖惟睡饱了换他去休息。 肖惟慢慢地转动着腰臀,又活动了一下脖子和脚腕。他在屋里溜达着,朱远天已经睡了过去。 桌子下面堆着些废纸,他把它们捡起来,拍掉厚厚地灰尘一张张看了起来。都是些手抄的经文,还有没写好的家信,可是,当他看到这里头唯一的一张画时却顿住了。 仅以水墨描绘的玉兰,花瓣纷披错落,花枝纵横不羁,绰约新妆,迎风摇曳。笔墨干湿浓淡相宜相辅,花儿的清姿逸态跃然而出。这般潇洒灵动,逸气豪发的手笔像极了任雨烟。 泛黄的纸上还题了一首诗,只是这字却陡然换了个风格。法度谨严,苍润秀劲,恍如阮籍遇上了司马光。 新诗已旧不堪闻,江南荒馆隔秋云。 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 “为光,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