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不守妇道”专业户...) 刺骨的寒潮裹挟着鹅毛大的雪花,于漆黑的深夜突然席卷了京城。 雪花簌簌地降落,寂静无声,熟睡的百姓继续熟睡,只在梦里本能地蜷缩起身体,拉严了棉被。 承安伯府,魏老太太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边揉着酸疼的膝盖一边摇了摇枕边的铜铃。 不应该啊,都阳春三月了,地龙也停了一段时间,怎么还会被冻醒? 今晚该大丫鬟翡翠守夜,她的棉被比畏寒的老太太还要薄,这会儿正无意识地缩紧身体抱腿取暖,听到铃铛声,翡翠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掀被子起床穿衣点灯,一气呵成,两三口茶的功夫,翡翠已经跑到老太太的床边了。 “老太太,是哪里不舒服吗?”挑起半边帘子,翡翠关切地问。 魏老太太摇摇头,看眼窗户的方向,低声猜测道:“倒春寒,准是起风了,你去取床被子盖我身上,再烧点热水灌汤婆子里。我这腿疼得厉害,今晚怕睡不安生。” 翡翠伺候老太太多年,应对这种情况非常熟练,手脚麻利地打开箱笼抱了一床才收起来不久的厚棉被,严严实实地铺在老太太的床上,然后再翻出四个一模一样制式的紫铜汤婆子,抱在怀里去了厨房。 推开门,几片雪花迎面飘了过来。 屋内的灯光洒出去,地上积雪已经有一指厚了。 翡翠震惊地说不出话,阳春下雪,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 “老太太,外面下雪了,怪不得这么冷!” 捧着填满水的汤婆子回来,翡翠弯着腰,一边将汤婆子塞到老太太的两边腿侧,一边用稀罕的语气道。 魏老太太同样吃了一惊,二月中下雪没什么奇怪的,三月里下哪门子雪啊,树上那些待开的桃花梅花海棠可要遭殃了。 热乎乎的汤婆子缓解了膝盖的疼痛,魏老太太舒服地叹了口气,闭着眼睛躺了会儿,魏老太太重新睁开,对正在放帷帐的翡翠道:“你去后院瞧瞧,四姑娘身边都是小丫头,不会照顾人,哪怕冻醒也宁可在被窝里缩着,她们不怕冷,四姑娘娇气,你去给她加床被子,汤婆子该用就用起来。” 翡翠笑道:“有您这么惦记,四姑娘身上再冷,心里都热乎乎的。” 魏老太太见翡翠穿得还是春衫,又道:“你去我的箱笼里找件旧袄子披上,穿好了再去,别冻着。” 翡翠听了,心里也热乎乎的。 披上魏老太太的旧袍子,翡翠一手提灯笼一手拎着一壶热水,沿着走廊匆匆来到了后院的小门前。她有这边的钥匙,打开门往里面一瞧,老太太担心的没错,后院静悄悄的,四姑娘与守夜的丫鬟都硬扛着这波寒雪呢。 翡翠径直来到上房次间的窗下,轻轻敲了敲窗户。 碧桃被这声音吓醒了,幸好翡翠马上道明了来意。 “真下雪了啊?”打开房门,看到院子里的积雪,碧桃的小嘴巴都快闭不上了。 “谁还骗你不成?”翡翠提着水壶走进来,悄悄问她:“姑娘没醒吧?你赶紧去给姑娘加床被子,再拿两个汤婆子过来,我这儿水都烧好了。” 碧桃朝手心吹口气,托起莲台烛灯,哆哆嗦嗦地去了内室。 翡翠想了想,跟了进去,亲眼看到四姑娘有没有挨冻,她才好去老太太面前回话。 两个丫鬟前后脚进了内室。 魏娆睡得并不安稳,她好冷,身体已经蜷缩到了极限,迷糊中听到一些细碎的动静,魏娆翻个身,瞧见屏风后面有光亮,她疑惑地唤了声:“碧桃?” 碧桃马上哎了声,站在装被子的箱笼前解释道:“姑娘,外面下雪了,老太太怕您冻着,派翡翠姐姐过来,叫我给您多盖一床被子。” 魏娆惊道:“下雪了?” 这可太稀奇了,白日里绣房刚把今夏的裙装分发下来,给各房主仆准备初夏时节穿,竟然下雪了? 魏娆想去瞧瞧。 她挑开帷帐,刚探出头,一直留意这边的翡翠飞快地跑了过来,按住她的肩膀便往被窝里塞:“我的好姑娘,外面冷得很,您千万别把自己冻着。” 被迫躺回被窝的魏娆哭笑不得:“哪里就有那么冷了?” 翡翠拍拍自己身上的厚袄子:“老太太都叫我穿这件了,您说冷不冷?” 魏娆打量一眼那袄子,只好道:“那你也给我找件袄子,我穿好了再去看雪。” 翡翠深知四姑娘主意大,想做的事情老太太有时候都劝不住,无奈地提醒碧桃再拿一件袄子。 “好渴,姐姐帮我倒碗茶吧?”魏娆舔舔嘴唇,撒娇地看着翡翠。 活色生香的美人,肤如初雪明眸皓齿,别说撒娇了,便是颐指气使,翡翠也心甘情愿伺候。 茶桌上放了铜壶,翡翠试过水温,凉冰冰的,遂只倒了半碗茶,又去外面兑点热水,端回来的时候,就见碧桃已经在给四姑娘铺新的棉被了。 翡翠托着茶碗站在床边等,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被窝里的四姑娘脸上。 屋里只点了一盏烛灯,昏昏暗暗的,天又这么冷,总给人一种凄凉之感,可一看到四姑娘,翡翠就什么凄啊凉的都忘了,完全沉浸在了四姑娘的美貌中。 四姑娘的美,就像庭院中恣意怒放的芍药,管它什么颜色,都极尽妍丽,妖妖娆娆,纵使被文人批判妖艳无格,也要随心所欲地释放它的美艳,赤.裸裸地诱.惑着你,再清高自持的男人见了这样的美色,都会神魂失守,变成院子里的傻柱子,痴痴呆呆地盯着那芍药不放。 只要有四姑娘在,再昏暗再简陋的地方也会绽放出华光。 怪不得老太太最疼四姑娘,哪怕四姑娘的生母不愿替二爷守寡抛弃女儿求去,伤了老太太的心也带坏了承安伯府的名声,老太太都把四姑娘当成心肝宝贝疼,一直养在自己的院子里,事事尽心,处处维护。 被子铺好了,碧桃退后,翡翠捧茶上前。 魏娆坐了起来,双手接过茶碗,低头啜饮。 嫣红娇嫩的唇瓣含着白色的瓷碗,长长的睫毛卷卷翘翘小扇子似的垂下,捧碗的玉手纤细如葱,宽松的袖口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翡翠不看则已,只要看了,不管目光落到何处,都是赏心悦目。 据说长伴青灯古佛,人会不自觉地沾染上佛性,翡翠想,如果她能天天伺候四姑娘,可能也会沾上四姑娘的美韵,变得比现在更美一些吧? 魏娆并不知道翡翠脑袋里在胡思乱想什么,喝了茶,她披上厚实的斗篷,移步来到了窗前。 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降落,让这漆黑的夜晚都变亮了几分。 魏娆搓搓手,漂亮的眉头忽地皱了起来,喃喃自语道:“怎么偏偏赶在今晚下雪了,明日是外祖母的六十大寿,这一下雪,京城又该传出闲言碎语了。”这时节的雪,不但兆不了丰年,恐怕还会耽误春种,致使庄稼减产。 老天爷不开眼,百姓自然要找个替罪羊来骂。 赏雪的心情被现实里的琐事击退,魏娆没了兴致,叮嘱翡翠回去时慢些走路,转身回床上躺着了。 翡翠退出内室时,听到帷帐里传来一声轻叹。 她不动声色,与碧桃点点头,提着灯回了前院。 “那边怎么样?”魏老太太还在等回信儿。 翡翠笑道:“被子、汤婆子都给四姑娘添上了,四姑娘还起来赏了会儿雪呢。” 魏老太太摇摇头,神色复杂地道:“现在有心情看雪,明早反应过来,有的她愁。” 翡翠不能搭话,搭了,聊得一深,老太太今晚更睡不着了。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您快歇息吧。”翡翠弯腰,重新帮老太太掩了掩被子。 魏老太太点点头,闭眼睡了。 翡翠灭了烛灯,静悄悄地退回了次间。 老太太有汤婆子,翡翠没有,之前睡得温热的被窝已经凉透了,翡翠将老太太的厚袄子压在被子上,搓搓手搓搓脚,一时片刻倒也睡不着。 听着窗外细微的落雪声,翡翠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芍药精似的四姑娘。 如果说四姑娘是小芍药精,四姑娘的母亲小周氏便是大芍药精,四姑娘的外祖母则是老芍药精。 说来说去,还是老芍药精最厉害,年轻的时候给元嘉帝当乳母,尽心尽力照顾了元嘉帝十几年,一边与先帝纠扯不清,一边哄得元嘉帝对她敬重又孝顺,乳母与乳子之间的情分,据说把太后娘娘都比下去了。 后来太后容不下她,元嘉帝便赐了“寿安君”的爵位给她,送她出宫颐养天年,使得四姑娘的外祖母成了新帝登基后京城诸位官夫人里面唯一一份得了女爵的。 因为与先帝的牵扯,又得罪了太后,寿安君的名声并不好。不好就改啊,寿安君偏不,长女大周氏嫁得不如意,她怂恿大周氏与夫家和离,转身把大周氏嫁给了一个富商当正妻。没过几年,小周氏死了丈夫,寿安君又支持小周氏归家,还趁元嘉帝去庄子上探望她,将小周氏介绍给了元嘉帝。 名门世家都以女子守节为荣,寿安君母女三人的做派,简直就是不守妇道! 就因为这些长辈,连累自家的四姑娘也被众人扣上了“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污名,那些人已经认定了,四姑娘要么不嫁,哪日嫁了,肯定也定会效仿大小周氏,要么轻易和离,要么男人一死就回家改嫁。 可怜老太太一片苦心,为了挽回四姑娘的名誉费了多少力,然而半点用都没有,四姑娘都及笄了,至今也没有一家愿意登门向四姑娘提亲。 四姑娘也是心大,那样的外祖母、姨母、生母,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来往,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偏偏四姑娘就喜欢往寿安君身边凑,就像掉进了一个乌漆麻黑的大染缸,把她魏家嫡女的名声弄得越来越黑了! 002(艳如凤鸟) 夜里的寒潮来得神不知,走得鬼不觉,第二天竟然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阳光洒照在皑皑积雪上,一片白晃晃,刺得人眼睛都要瞎掉了。 院中的海棠落了一树的雪,嫩粉色的花苞在雪中隐隐若现,美得脆弱又倔强。 魏娆披着斗篷站在窗前,白皙的手遮在眉梢,对着这幅雪景笑得凤眼弯弯。 太阳这么好,地上的积雪挨不过两三天就会融得干干净净,非但不会耽误春种,还会为地里添一层肥水,让土壤润潮便于犁耕。此情此景,百姓们怕是高兴得要手舞足蹈,即便有心人想散播是外祖母的大寿招来天罚的谣言,也只会起反效果,让百姓们感激外祖母。 虽说外祖母早不在乎名声了,可那种无中生有的污水,能少一盆是一盆。 “姑娘,快来梳洗吧,今儿个咱们出城,有的是时间赏雪。” 碧桃、柳芽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分别端着水盆、茶壶。 魏娆笑笑,取下并不怎么需要的斗篷,坐到了梳妆台前。 今日是外祖母的寿辰,魏娆让碧桃使出浑身解数,务必将她打扮成瑶池仙子。外祖母的脾气,虚名黑成炭都无所谓,仪容必须始终保持美丽优雅,连身边的丫鬟们都调.教得仪态万方,对她们这些孙女外孙女的要求就更高了。 “女人啊,无论美丑,都得好好打扮自己。这不是为了给男人们给外人们看,而是因为爱惜自己,想让自己舒服。你们想想,一个女人,过得舒服了才会心情好,心情好了气色才好,气色好便是第一美,否则天天面对一群糟心人糟心事,就算有天底下最贵的脂粉,也遮掩不了眼中的憔悴沧桑,心不美,脸瞧着也不会美。” “美分多种,穷有穷的美法,富有富的美法,重要的是这份心情,但凡真正爱美的女人,都不会让自己过得太糟糕。诚然,有那种生来就投胎在泥坑的,但只要她爱美,她就会想方设法让自己离开泥坑,想方设法让自己活得干干净净,人干净了,能不美吗?” 这就是魏娆的外祖母寿安君的养生之道。 外祖母不但这么要求她自己,对魏娆几个小辈提出了同样的要求。 魏娆深以为然。 她天生貌美,也很爱惜自己的美貌。所以小时候祖母提醒她避嫌,要她少去探望外祖母,魏娆从来都没听过,因为她喜欢外祖母,喜欢在外祖母御赐的田庄上捉鱼骑马,那样的好心情,是什么虚名、胭脂水粉也换不来的。 当然,除了好心情,妆容也很重要。 魏娆身边的两个大丫鬟——碧桃、柳芽,她们伺候人的手艺便是外祖母亲自传授的,小到鞋袜领扣搭配,大到养身护发护肤,两个丫鬟尽得外祖母真传,都可以去宫里当教习姑姑了。 精心的打扮耗费的是时间,饶是碧桃、柳芽都是妆容老手,魏娆这一坐也坐了两刻钟。 镶嵌着各色宝石的西洋妆镜里,映照出了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吹弹可破的脸颊只涂了一层润湿的面脂,妆容的技巧主要体现在了眉毛与嘴唇上。魏娆的眉毛更像已经去世多年的父亲,又黑又浓,太显英气,如今修剪成了两弯新月,眉梢微微上扬,越发衬那一双光华潋滟的丹凤眼了。 魏娆的唇呢,魏娆觉得没什么不好,可外祖母说她的嘴唇越长越像妖精,勾着人来亲她似的,本来就长得艳丽,生了这样的嘴唇,更加不像好女人了。若是已经成亲,妖媚一些也无妨,眼下还未出阁,还是收敛一些好。 因此,每次要出门或见客,柳芽都会将魏娆的唇描得端庄一些。 “其实我更喜欢姑娘本来的唇形。”柳芽略表遗憾地道。 魏娆笑笑,眼前这样她也很满意了。上次去探望外祖母,她因为贪玩去地里摘花弄脏了鞋面,被外祖母训了一顿,这次魏娆打定了主意,就是路上有太上老君下凡送仙丹,她也不会跨下马车半步,一定要漂漂亮亮仪态万千地出现在外祖母面前。 “走吧。” 柳芽要留下来打点行囊,魏娆带着碧桃去前院陪祖母用早膳。 魏娆算准时间过来的,魏老太太刚刚梳洗结束,穿了一件茄紫色的褙子,头发灰白,明明比魏娆的外祖母还年轻四岁,瞧着却更显老一点。 两位老太太的想法不同,但对魏娆都是一样的疼爱,魏娆既喜欢洒脱不羁的外祖母,也敬重持家有方的祖母。 “祖母,你看我这样美不美?”魏娆小蝴蝶似的跨进内室,小姑娘般提着裙摆在魏老太太面前转了一圈。 虽说不够稳重,可似魏老太太这样的年纪的人,就喜欢小辈们撒娇耍宝。 “美美美,整个京城就属你美。”魏老太太笑着道,慈爱的视线将小孙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她这个小孙女,是真的美。 当年次子惨死,她伤心欲绝,儿媳小周氏也伤心了一阵,长了一副不安分的脸,却安安分分地替次子守了三年丧,把小孙女也照料得好好的。魏老太太心中甚慰,没想到三年一过,小周氏便跪到她面前,心平气和地求去了。 那时的魏老太太,无法不失望。 作为婆母,她自认待小周氏不薄,惨死的次子活着时对小周氏更是如珠似宝。大周氏和离改嫁,是因为丈夫染上了醉酒打人的臭毛病,大周氏和离无可厚非,可小周氏受什么委屈了,她为何不肯替心爱的丈夫守寡? 就算不在乎死去的丈夫,她怎么不替女儿想想?魏娆已经有一个名声不好的外祖母了,姨母下嫁给富商也不怎么光彩,倘若生母再归家改嫁,旁人会怎么议论魏娆? 魏老太太给小周氏讲了各种道理,小周氏依然坚持求去,最好能带着女儿一起走。 魏老太太叫她做梦!魏娆是儿子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小周氏做梦都别想带走。 小周氏刚离开的那段时间,魏老太太也有点迁怒魏娆,可是一看到魏娆那漂漂亮亮的脸蛋,就像天上下凡的小仙女,魏老太太就再也怒不起来了,怕下人们照顾不好魏娆,魏老太太将魏娆接到了自己的院子,一养就是四年。 “刚下完雪,天冷,你怎么不多穿点?”将小孙女叫到身边,魏老太太捏了捏小孙女的袖子,皱着眉道。 魏娆真没觉得冷:“太阳这么好,我又待在马车里,冷不到的。” 魏老太太拿小丫头没办法,祖孙俩携手去吃饭了。 吃过早饭,魏老太太示意小孙女别着急走,朝伺候她几十年的宋嬷嬷递了个眼色。 宋嬷嬷去了内室,过了会儿,捧着一个二尺来长的紫檀木匣出来了。 魏老太太看着魏娆道:“这里面是一串佛珠,早年净空大师云游到京城,我有幸请大师为这串佛珠开过光的。今日是寿安君的六十大寿,祖母这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东西,娆娆替我把这串佛珠带过去吧。” 她与寿安君合不来,但也没到生愁怨的地步,人生能有几个六十岁,该送的就要送。 净空大师乃本朝德高望重的高僧,魏老太太又是礼佛之人,这串佛珠对她来说,真的是心爱之物。 魏娆忙道:“祖母还是自己留着吧,您有这份心意外祖母就很高兴了。” 魏老太太示意碧桃接过匣子,道:“这是我们长辈之间的事,你只管跑腿,其他不用操心。” 魏娆心想,您真心送礼,外祖母却不信神佛,得了大师开光的佛珠也不会当回事,只会暴殄天物。 可祖母一片好心,魏娆不忍说出真相打击祖母。 “其实外祖母想邀请您去庄子上吃席的,怕路远您坐马车辛苦,才没送帖子。”魏娆抱住祖母的手,笑着替外祖母说好话。 魏老太太撇嘴一笑,瞪着小孙女道:“哄谁呢?寿安君出宫这么多年了,你见过她请谁?也就见见你们这些骨血至亲罢了。” 魏娆赔笑:“外祖母是怕大家瞧不起她,接了帖子不去,她更没面子。” 魏老太太刚要说话,外面小丫鬟来报,说是夫人郭氏、二姑娘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郭氏是魏老太太的长媳,现今的承安伯夫人,也是魏娆的大伯母。 祖孙俩互视一眼,魏娆不加掩饰地嘟起了嘴,她与郭氏母女可不对付。 “好了好了,你去准备出门吧,我陪她们聊聊。”魏老太太也不想听郭氏当着小孙女的面说那些夹枪带棒的话。 魏娆就知道,祖母最偏心她了。 抱着祖母的肩膀凑过去亲了一口,故意在老太太的脸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唇印,魏娆笑着往外走去。 “伯母安好,二姐姐安好。” 出了门,瞧见正往里走的郭氏、魏婵母女,魏娆客客气气地行礼。 魏婵最先看见的是魏娆耳边的翡翠坠子,绿汪汪的,像被冰封的嫩叶透出来的颜色。 郭氏看见的是魏娆身上华丽昂贵的绸缎,不用说,肯定是魏娆的姨母大周氏送的。 魏娆的父亲魏二爷死于纠察贪官,为承安伯府赢得了民间美名,但魏家的家境并不富裕。全家人从魏老太太往下,都节俭度日,只有魏娆,仗着有个嫁给富商的姨母、有个经常得元嘉帝赏赐的外祖母,整日穿金戴银,格格不入。 “雪路难行,这样娆娆都要出城去探望寿安君,可真够孝顺的。”郭氏故意高声道,拿话刺里面的魏老太太!老太太真是糊涂,掏心掏肺偏疼魏娆这种白眼狼,再疼又有什么用,都比不过寿安君的富贵多金。 “伯母谬赞,我只是一般的孝顺罢了,雪路不便,我早点出发了,回头给您带些山间野味尝尝。” 魏娆不以为意,笑着离去。 郭氏耷拉着一张长脸,最恨魏娆这不知廉耻的样子。 魏婵歪着头,看着魏娆纤细婀娜的背影,如一只凤鸟飞进了白雪地,又嫉妒又羡慕。 她也想去城外玩,自家这小破伯府,她早住腻了! 003(捉虫)(陆濯) 三月是踏青的好时节,如今一场大雪落下,春景变成雪景,再没有比这更新鲜的了,京城里的王孙公子、闺阁小姐便一窝蜂地都往城外赶,唯恐去的晚了山间雪景已被脚印破坏,乱糟糟的扫了兴致。 魏娆也要出城,为的却是给外祖母寿安君祝寿。 外祖母在宫里做乳母惹出种种谣言蜚语的时候,魏娆的母亲小周氏还是个女娃娃,魏娆更没有影。等她长大了,听了那些闲言碎语,好奇之下去问外祖母,外祖母以“不好议论宫中之事”为由避而不谈,只谈了她女爵的来历。 当年,外祖母出宫之前,元嘉帝问外祖母想要什么赏赐,外祖母非常感动,回忆了一番幼时在乡下的田园生活,表示她想回归故里,买两亩地,养猪喂鸡,颐养天年。 元嘉帝没让外祖母回她那早已没了亲人在世的故土,而是在京城郊外赐了一处山庄、千亩良田给外祖母,并亲自为山庄题匾“闲庄”,除此之外,元嘉帝还封外祖母为“寿安君”,见到王孙贵族都不必行跪拜之礼。 外祖母在城内有一处宅子,但自从出宫,她老人家一直都住在闲庄了。 闲庄的修建由内务府负责,占地极大,在外面瞧着气派,进去了才能窥见处处雅致,除了地方偏远,一点都不比京城权贵家的宅子差,更兼具了江南园林之美。与之相比,外祖母在京城的小宅子简直就是下人房,换成魏娆,她也要住在闲庄。 这一下雪,闲庄肯定更美。 魏娆有些迫不及待。 出门的时候只想着雪景漂亮,没想到其他公子小姐们也都要出城,各种国公府、侯府、伯府、大小官员家的马车,连着出城商人的货车,堆在一起,在城门前堵成了一条长龙,承安伯府的马车只好可怜巴巴地当了尾巴。 魏娆耐住性子,靠着坐背闭目养神。 “好家伙,这么多人,这要排到什么时候,守城,咱们去前面跟城兵打声招呼,先出去。” 一道洪亮如钟的声音突然从马车一侧传了过来,震得魏娆耳朵根发麻。 听对方的意思,是想仗着与城兵有关系准备插队提前过去了。 做插队的无礼之事还这么大嗓门,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的人? 魏娆睁开眼睛,看着车帘的方向,准备听听那个叫“守成”的人怎么回答。 “排队吧,不急。” 短短的五个字,清润低沉,朗朗动听。 魏娆被这把悦耳的嗓音吸引,悄悄凑到马车窗前,示意同坐在车厢里的碧桃、柳芽莫要出声,她小心翼翼地卷起窗帘边缘,待帘布与窗框露出一条竹筷粗细的缝隙,魏娆及时住手,歪头朝外看去。 距离自家马车十几步的后侧方,停着两匹骏马,靠前的骏马上坐着一个身穿宝蓝色圆领锦袍的健壮男子,浓眉虎目,肤如古铜。这人魏娆认得,是平西侯府的戚二爷,考过武状元,如今在宫里做御前侍卫,因性情耿直得罪过一众纨绔子弟,却很得元嘉帝赏识。 另一人的骏马比较靠后,他的上半身恰好被承安伯府的马车挡住了,魏娆只能看到一双握着缰绳的手,那双手白如美玉,指节修长,很是好看。 “你啊,就是守规矩。” 就在魏娆偷偷观察的时候,戚二爷驱使骏马退后,摆明了不会再去前方插队。 如此一来,他的同伴更不会上前了。 魏娆放下窗帘,重新坐到座椅中间,小声问碧桃、柳芽:“京城的世家子弟,有谁叫守成吗?” 生在京城长在京城,魏娆直接间接听说过的名门子弟不计其数,刚刚那人能用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我行我素的戚二爷乖乖听话,要么身份不俗,要么本事不俗,肯定不是无名之辈。 碧桃、柳芽纷纷摇头,他们也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守成应该是字,若是报出大名,咱们或许晓得。”柳芽猜测道。 男子的字就像姑娘家的闺名,都是至亲好友之间私底下称呼用。 “算了,管他是谁,跟咱们又没有关系。” 魏娆的话音落下,马车终于动了,朝前移了半个马车车位的距离。 魏娆有耐心,马车后面,戚二爷戚仲恺探探脖子,才等了这么一会儿就不耐烦了,扭头对陆濯道:“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先出城了!” 陆濯淡笑:“戚兄请便。” 身穿白色锦袍的他,气度从容地端坐马上,是真的一点都不急。 戚仲恺又怎么可能真的丢下好友,两人从小就认识,后来一起在边关军中历练了五年,三年前他回京考武科举,然后进宫当御前侍卫,陆濯这家伙被他老子继续扣在军营,如果不是到了议亲的年纪,国公夫人再三催促,陆家老爷子还不肯调陆濯回京。 “八年啊,你们家老爷子可真够狠的。”动不了,戚仲恺上下打量陆濯一遍,同情忽然变成了调侃,“不对啊,我在外面待了五年都晒黑了,你比我多待三年,怎么还是这么白?莫非一直躲在营帐里偷懒?” 陆濯扫眼戚仲恺古铜般的坚毅脸庞,道:“我记得,你去边关历练前也是这个色。” 有人脸黑,是被晒的,有的却是天生,不能怪日头。 戚仲恺闻言,突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戚家男儿都是大嗓门,便是陆濯,近距离被戚仲恺的笑声冲击耳朵,也微微皱眉。 承安伯府的马车可就在前面,戚仲恺突然爆笑,车里的魏娆主仆都被他吓了一跳,就连拉车的大黑马都不安地动了动蹄子,导致车厢跟着晃了两晃。 魏娆没说话,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一手捂着胸口,那里扑通扑通跳的好快。 自家姑娘多娇气的人啊,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惊吓? 碧桃便将脑袋探出车窗,瞪着眼睛朝后面道:“戚二爷是吧?您能不能小点声,我们家的马都要被您吓惊了。” 魏娆并没有阻拦自己的丫鬟,她在外祖母的庄子上见过元嘉帝,也见过戚仲恺,虽算不上熟人好友,提点正常的小要求,戚仲恺应该会给她们面子。 戚仲恺认得魏娆,却不认得碧桃,从马车后面也看不出车主的身份,笑得好好的突然被一个小丫鬟数落,戚仲恺就不高兴了,驾马来到窗前,瞪着碧桃问:“连我都敢管,你家主子是谁?” 碧桃小声哼道:“戚二爷好大的忘性,去年皇上到闲庄小坐,二爷在外面晒得头晕眼花,央求我给您倒碗凉茶,这事您忘了?” 她一说闲庄,戚仲恺立即想起来了,脑海里紧跟着浮现出一朵芍药花似的娇艳脸庞,以及一双噙着水珠般潋滟明亮的丹凤眼,漂亮得让人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每日虔诚地仰望她、拿脸对着她一双鞋底都愿意。 这般娇滴滴的美人,是很容易被他的大嗓门吓到啊! “原来是四姑娘。”戚仲恺直接忽视碧桃了,猜测魏娆的位置,他赔罪地拱了拱手,“不知道四姑娘在这儿,刚刚是戚某失礼了,四姑娘放心,我这就小声说话,保证不再惊扰到你。” 隔着一层帘子,魏娆也能感受到戚仲恺的真诚,人家给她面子,魏娆也得回礼,遂低声回道:“小丫头大惊小怪,还请二爷莫要在意。” 戚仲恺笑道:“不在意不在意,四姑娘这时候出门,也是去赏雪吗?” 魏娆笑道:“算是吧。” 戚仲恺虽然是个粗人,至此也听出来了,四姑娘不愿意再与他继续攀谈了,想来也是,城门附近人来人往,被人瞧见他一直赖在承安伯府的马车旁,又该传出不利于四姑娘的闲话了。 “四姑娘慢坐,我先告辞了。” “嗯。” 美人轻轻的一个鼻音,也甚是好听啊。 戚仲恺恋恋不舍地回到了陆濯身边。 陆濯并不好奇车中的人是谁,戚仲恺却调整坐骑的位置,与陆濯并排坐着,然后偏过头,悄声向陆濯解释道:“那是承安伯府家的四姑娘,咱们京城最貌美的姑娘,你才从边关回来,可能还没来得及听说。” 陆濯确实没听说过魏家四姑娘,但他听说过寿安君、丽贵人。 丽贵人便是这位四姑娘的母亲小周氏。 陆濯听到的传闻,说小周氏不耐守寡寂寞,抛弃幼女回了娘家,与寿安君一同住在闲庄。元嘉帝感念寿安君对他的养育之恩,时常去闲庄探望,寿安君为了巩固帝王的恩宠,命小周氏盛装打扮蛊惑皇上,元嘉帝果然被小周氏的美艳诱.惑,收用了小周氏,封为丽贵人。 进宫之后,丽贵人深受元嘉帝宠爱,却因举止放荡屡次破坏宫规,被太后娘娘所不喜。后来,丽贵人怀孕,生下皇子,本是喜事,同日太后娘娘竟一病不起,请了得道高人占卜,说是丽贵人所产的皇子与太后娘娘八字相克,若养在宫中,太后恐怕命不久矣。 元嘉帝孝顺,为了太后娘娘着想,将丽贵人母子送到了西山行宫,至今已有两年。 这些消息在陆濯的脑海中过了一遍,如同迎面吹来的带着新雪气息的微风,并没有影响他什么。可陆濯不知道,京城这些年轻公子哥儿但凡提到魏娆,都会兴高采烈地点评一番,陆濯如此漠然,立即成了异类。 跟他这样正经的人聊桃色,特别没有意思。 戚仲恺替陆濯的无趣找了个理由:“差点忘了,你是定亲的人了。” 定亲了,接下来就是成亲生孩子当爹,陆家又没有纳妾之风,旁人再美都轮不到陆濯,可不就没了议论的兴趣? 戚仲恺同情地拍了拍陆濯的肩膀。 陆濯不需要同情。 祖母为他挑选的未婚妻,是帝师谢老太傅的嫡孙女,三岁会作画,五岁能吟诗,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有京城第一才女的美誉。陆濯没有见过未婚妻,祖母、母亲与家中的其他长辈、堂妹们都见过,无一不夸赞其貌美端淑。 这才是陆濯心仪的妻子人选,那种徒有美貌声名狼藉的女子,陆濯不屑看,也不屑非议。 004(魏娆这种美人,会被偏爱一...) 在城门前耽误了两三刻钟,终于轮到承安伯府的马车要接受城兵核实身份了。 魏娆已经戴好了帷帽。 马车停稳,碧桃挑起帘子,伸手将伯府的腰牌递给走过来的城兵。 城兵仔细查验腰牌,确定无误,再看向车内,碧桃、柳芽的脸都在外面露着,当中端坐的女子虽然戴着帷帽,但看身形也知道是位姑娘,绝非京城近期通缉的那几个逃犯。 “可以了。”神色冷峻的城兵一边将腰牌还给碧桃,一边朝不远处拦路的两个小兵道。 小兵马上放行。 车夫熟练地驾驶马车出了城,车轮碾压雪地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模糊了城兵接下来的询问。 魏娆重新取下帷帽,交给柳芽收好。 似她们这种官家女眷出城游玩,如果不是遇到通缉要犯,平时拿出腰牌就会放行了。 “姑娘快看,外面全是雪!” 城门就像一条界限,在城内处处都要恪守规矩,出了城规矩一下子松散了很多,碧桃性子活泼,歪着身子挑起半边帘子,只见远处一片白茫茫的雪景,远山近树全都被白雪覆盖,在阳光下跳跃着亮晶晶的光芒。 那边的窗口被碧桃的脑袋挡住了大半,魏娆笑着挑起自己这边的帘子,还没看见什么雪景,两匹快马一前一后风一般从她眼前跑了过去,快得魏娆只来得及分辨出戚二爷戚仲恺,另一个人连片衣角都没看清。 雪地上留下两行马蹄印迹,与之前行人的脚印车辙混在了一起。 魏娆没有探出身子张望,只是听着那渐渐远去的马蹄声,魏娆很是羡慕。坐在马车里赏景有什么意思,还是策马奔驰来得爽快,风吹得人神清气爽,想看哪里直接看就行了,不必挑帘探头各种琐碎麻烦。 表姐还暗戳戳地羡慕她伯府四姑娘的身份,让魏娆选,她更愿意当周家的姑娘,从小长在外祖母身边,怎么撒欢疯玩都没人管。 . 马车稳稳当当地走了一个时辰,终于抵达了云雾镇。 云雾镇得名于云雾山。 云雾山是京郊百里之内的第一高山,每逢下雨,山间便云雾缭绕如同仙境,到了春天,漫山遍野的梨花杏花争先怒放,也似那大片大片的云雾一般,乃京城附近的公子小姐们春游秋猎的第一好去处。 云雾镇与云雾山中间隔了十里地,寿安君的闲庄就位于山与镇的中间,闹静皆宜。 “老太君,四姑娘来啦!” 早有小丫鬟在闲庄外面翘首期盼了,远远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小丫鬟立即高兴地跑到里面通传。 魏娆因为住的远,来的都算晚了,寿安君已经见过四位前来祝寿的庄头了,此时正在与儿媳王氏、长女大周氏、女婿霍敬常说话,另有四个小辈陪坐,分别是王氏所生的两个女儿周慧珍、周慧珠,以及大周氏夫妻的一双子女霍英、霍琳。 “娆姐姐来了,我去接她!” 周慧珠第一个跳了起来,杏眼桃腮的她,长得更像母亲王氏,是个清秀美人。 “我也去。”霍琳第二个站了起来。 周慧珍坐在母亲身边,扯扯嘴角,不是很情愿地跟着两个妹妹一起出去了。 于是魏娆一下车,就看到了自己的三位表姐妹,除了周慧珍长她一岁,周慧珠、霍琳都比她小。 魏娆每年都会在闲庄住一段时间,与周家姐妹都很熟悉了,经常碰头,倒是霍琳,因为家在太原城,可能两三年才会来一次京城,魏娆是真的很想这位表妹。上次见面,好像还是母亲被驱逐到西山行宫,姨父姨母牵挂这边,带着表哥表妹来了一趟。 “琳琳都快跟我一般高了,瞧这小脸,整个太原城都找不到比你更漂亮的姑娘了吧?”拉起霍琳的手,魏娆真心地夸赞道。 霍琳看着魏娆明艳又妖媚的脸,笑道:“娆姐姐就会说笑,你当我是你么,能艳冠京城,太原的美人一点都不比京城这边少,别说第一了,前十都未必轮得到我。” 魏娆凑到她的耳朵旁,悄声道:“那咱们就不跟她们比美貌,比银子,琳琳肯定能拨头筹。” 霍琳扑哧笑了出来,这次她没有再谦虚,霍家晋地第一富商的名号可不是吹出来的。 “走吧,我先去给外祖母祝寿,下午咱们再一块儿出去玩。”魏娆左手牵着霍琳,右手牵着周慧珠,亲昵无比地往里走,至于那位扬着下巴看她的表姐周慧珍,魏娆才不稀罕去贴她的臭脸,都是自家姐妹,攀比个什么劲儿。 进了福安堂,魏娆朝居中坐着的外祖母笑笑,最先扑到了姨母大周氏的怀里,本来只想撒娇的,可是瞧见大姨母酷似母亲的脸,魏娆眼睛一酸,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虽然她及时挡住了,可小姑娘躲在长辈怀里颤巍巍的一声“姨母”,还是暴露了她的情绪。 大周氏知道外甥女是想娘了,可这大喜的日子,大周氏只能故意曲解外甥女的意思,一边笑着抱着外甥女,一边朝主座上的母亲道:“瞧瞧娆娆,咱们家这么多孩子,属她最会撒娇,以前我跟着她姨父去外面进货,一走就是大半年,回家的时候,琳琳也不会这样。” 寿安君笑眯眯地道:“远香近臭,离得越远越不常见面就越稀罕,你看我,天天疼她跟眼珠子似的,今日我过寿,她竟然先去扑你,我真是白疼她了。” 魏娆一听,忙又跑去外祖母身边,挨着老太君坐下,额头抵着老太君的胳膊蹭了又蹭:“外祖母就会冤枉人,我刚刚进门的时候,第一眼看的就是您。” 寿安君笑着摸摸她的小脸,关心道:“一大早就出门了吧,冷不冷?” 魏娆摇摇头,眼圈仍然微红,眼中的水色已经不见了。 寿安君又怜爱地摸摸她的额头,然后才佯装训斥道:“别光顾着撒娇,去给你姨父见礼。” 魏娆笑笑,站起来走到霍敬常面前,恭敬又亲昵地道:“姨父万安。” 霍敬常笑着点头:“都是一家人,娆娆不必见外。” 魏娆看眼外祖母,笑道:“我就知道姨父不会笑话我。” 说完,魏娆再走到已经站起来的霍英面前,甜甜地叫了声“表哥”。 两年前,十六岁的霍英只比魏娆高一个拳头,如今,十八岁的霍英要魏娆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霍英点点头,脸上带着和熹如春风的微笑。 这边见了礼,魏娆再去给舅母王氏请安。 王氏看着耀眼如明珠的魏娆,年轻娇嫩的魏娆,依稀间仿佛又看到了十几年前的小周氏。那时的小周氏,如魏娆此时一般水灵娇艳,整天笑盈盈的,似乎笃定了没有什么烦恼会降临在她头上,活得无忧无虑。 事实也的确如此,花季之年的小周氏先嫁给了才子魏二爷,饱受宠爱,后来魏二爷死了,人人都等着看小周氏的笑话,小周氏一归家,竟然又被元嘉帝看中,风风火火地进宫当了贵人。虽说因为太后不喜,小周氏娘俩被打发到了西山,两年多过去了依然不得回宫,虽说百姓们都不看好小周氏母子,可王氏隐隐觉得,小周氏那样的人,绝不会就这么归于平凡。 老天爷造人时就格外偏爱美人,美人到了世间,同样备受偏爱,而寿安君、大小周氏、魏娆这种美人,则会被人偏爱一辈子,从幼年到暮年,绝无例外。 待魏娆回到寿安君身边,王氏的目光便落到了长女周慧珍脸上。 幸好,她的长女也继承了寿安君的美貌,今年刚刚十六,正是说亲的好年纪,她把眼睛放亮点,替女儿寻个金龟婿,只要长女嫁的好,小女儿的婚事也不会错,两个女儿婚后幸福,她继续守寡又有何妨? 她才不像小周氏,为了自己快活,连女儿的前程都不顾了,甚至还连累了娘家的侄女们。 想到这点,王氏的怒气又烧了起来,她对大周氏没有怨言,可小周氏,直接带臭了两个女儿的名声。魏娆好歹姓魏,有魏二爷留下来的忠臣美名,有勤俭持家教子有方的魏老太太替她操持,她的两个女儿有什么? “周”这个姓氏,早被寿安君母女三人败坏了! 心情不好,王氏那勉强的笑容也越来越难以维持。 寿安君往她这边看了好几眼。 “外祖母,这是我祖母送您的佛珠,说是请净空大师开过光的。”魏娆叫碧桃把祖母送的寿礼拿了出来。 寿安君不信神佛,对这些也没有兴趣,佛若会满足信徒的愿望,天下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贫穷困苦。 见王氏目光欣羡地看着这串佛珠,寿安君便将佛珠放回盒子,叫身边的丫鬟拿去给王氏:“你信佛,这珠子赏你吧,你每日多转几圈,心气一顺,自然能长命百岁。” 王氏与魏娆都震惊地张开了嘴。 王氏受宠若惊,说话都结巴了:“母亲,这么贵重的珠子,您真的送我了?” 寿安君笑道:“当着孩子们的面,我还哄你不成?” 王氏高兴得啊,哪里是得了一串佛珠,简直就像将真佛请到了家。 寿安君见了,在心里翻了儿媳妇一个白眼。 当年儿子死了,她找来王氏说话,表示如果王氏要改嫁,她当婆母的绝不阻拦,还会送王氏一份嫁妆,王氏倒好,哭得好像她要赶她出门似的,宁可死也不肯走。过了两年,寿安君心疼儿媳妇守寡无趣,送了一支玉做的好玩意给她解闷,回头儿媳妇躲了她好几天,至今寿安君都不知道儿媳妇到底喜不喜欢那份礼物,有没有用过。 那两样,哪个不比这串木头做的佛珠好? 魏娆悄悄扯了扯外祖母的袖子,眼中全是不满,那可是祖母的一片心意! 寿安君拍拍她的手,低声道:“放心,等你祖母过寿了,我送她一份更好的。” 佛珠搁在她手里也没有用,儿媳妇喜欢,就先送儿媳妇吧,看在佛珠的份上,这几日儿媳妇也不会阴阳怪气地给娆娆添堵。 家和万事兴,人到老年,只求这一样。 005(加更!) 得了一串大师开过光的佛珠,王氏果然恢复了笑容,而且笑得比之前更好看了。 正所谓拿人手短,王氏就是对魏娆母女有一万个不满,看在那串佛珠的份上,她也没脸在近期挑魏娆的错。 今日的闲庄格外热闹,到了晌午快要开宴了,庄外传来马蹄声,竟是元嘉帝派了人过来,给寿安君送寿礼。 这样的圣宠,拿多少回都像第一次拿一样虔诚,寿安君不敢有半分拿乔,认为自己就该被元嘉帝这样对待,马上率领一家老小主仆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闲庄第二进的大院,按照长幼尊卑的顺序跪下,磕头谢恩。 元嘉帝派的是他身边第二得用的郑公公,郑公公一露脸,足以彰显元嘉帝对寿安君的重视。 “多日不见,老太君精神矍铄,瞧着越发年轻了。”宣完帝王祝寿的圣旨,郑公公双手扶起寿安君,笑容满面地道。 寿安君笑道:“都六十了,哪还能年轻,昨夜突降大雪,皇上可有受寒?” 郑公公道:“昨夜降雪时,皇上还在御书房看折子,及时添了衣裳被子,老太君不必挂念。” 寿安君点点头,看眼旁边小太监们端着的一箱箱寿礼,眼中是藏不住的思念。 从元嘉帝出生,她就一直在元嘉帝身边伺候了,抱过无数次,奶过无数次,亲眼看着他从襁褓里咿咿呀呀的小娃娃长成玉树临风的少年,亲眼看着他从一众皇子里脱颖而出继承大位,在寿安君心中,她不配做元嘉帝的母亲,但她对元嘉帝的感情,胜过亲生。 亲生的那个,她见的次数、陪伴的时间反而少的可怜,十几年积攒了多少亏欠,却只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府里正要开席,公公赏光,吃完再走吧?” 缅怀过后,寿安君诚心地邀请道。 郑公公推辞了:“杂家还要回宫复命,这便告辞了,老太君多保重。” 宫里的人都忙,寿安君明白的,亲自将郑公公一行送出闲庄,一直到宫里的车队走远了,寿安君才率领一家老小折回宴席上。 “母亲,皇上专门派了一支车队过来,大张旗鼓的,京城、附近的百姓肯定都看见了,这份荣耀,那些名门世家的诰命夫人都没有呢。”婆母在皇上面前得脸,王氏也与有荣焉,归根结底,小周氏才是害她两个女儿名声受累的罪魁祸首。 寿安君笑得淡淡:“我在庄子上住的逍遥快活,城里的事我懒得管也不想提,以后这话你们也最好别说,我听了心烦。” 王氏笑容一僵,下意识地看向大周氏、霍敬常夫妻。 夫妻俩若无其事地吃着饭,并没有看她。 但王氏还是觉得伤了颜面,低下头,到宴席结束,她都没好意思再说一句话。 “娘,嫂子没有坏心,她以为您听了那话会高兴才说的。” 饭后,大周氏扶着寿安君去内室休息,寿安君躺在床上,大周氏跪坐在床边,亲自给老母亲捶腿。远嫁太原,她最思念的就是母亲,可惜家里生意大人也忙,难得能抽出时间赶回京城尽孝,就连这次,她与夫君住上两晚就又要走了。 寿安君看着长女,苦笑道:“我知道,她就是笨,不懂别人到底想听什么。” 王氏这个儿媳妇,有小心眼,但并不坏,否则就是王氏不愿意走,寿安君也不想留个黑心的儿媳妇祸害家里。 聊过王氏,大周氏压低声音问:“娘,您说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对您的恩赐不断,却决口不提接妹妹娘俩回京,我听说,这两年皇上一次都没有去过西山行宫?当初是他非要带妹妹进宫的,儿子也给他生了,他真就甩手不管了?” 大周氏替妹妹不值,人人都指责妹妹狐颜媚君,内情只有自家人知道,明明是元嘉帝贪图妹妹的姿色。 提到这个,寿安君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元嘉帝小的时候,她还能看出他的心思,后来孩子越来越大,心思也越来越难猜了。在宫里的时候都猜不准,眼下都出宫二十多年了,便是偶尔见面也只是彼此嘘寒问暖说些客套话,元嘉帝对小女儿的心,寿安君是真的没把握。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听天由命吧。”既然猜不透也没什么办法可以干涉,寿安君干脆不去想那些,“你妹妹的脾气,住在宫里那巴掌大的地方必然约束,何况还有太后压着她,娘俩搬去行宫,未必是件坏事。” 寿安君看不透元嘉帝,可她太了解太后娘娘了,女儿能远离太后,寿安君真心觉得是件好事。 大周氏想了想,赞同地点点头。 “玦哥儿不小了,你们两口子打算什么时候给他张罗婚事?” 寿安君叫长女坐到她身边说贴己话,她的腿没什么毛病,不用一直敲。 大周氏重露笑颜,轻声道:“慧珠挺讨人喜欢的,娘觉得如何?” 寿安君就知道长女在打亲上加亲的主意,却一口否决了此事:“霍家有天南海北的生意要打理,将来都会落到玦哥儿头上,慧珠天真无邪没有城府,不适合做霍家的主母。慧珍心气高,一心要嫁王孙贵族,也不合适,娆娆就更不用说了,魏老太太绝不会让她嫁给商户,所以啊,你趁早去相看别家合适的姑娘吧。” 大周氏听得目瞪口呆,敢情俩侄女一个外甥女,都做不成她的儿媳妇? “听我的没错。”寿安君最后道,然后闭上眼睛,打盹儿睡觉。 大周氏心中不服,婚嫁这事,终究还要看孩子们是否投缘,接下来半年儿子会料理京城的分店,免不得时常来闲庄孝敬外祖母,表哥表妹见的多了,也许就能凑成一对儿良缘呢?侄女慧珠、外甥女娆娆,哪个她都稀罕。 魏娆在京城憋了一冬了,今日这么好的雪景,她可不想错过。 姨母扶走了外祖母,魏娆便叫上表哥霍玦、表妹周慧珠、霍琳,去走廊拐角商量出门赏雪之事。表姐周慧珍素来以大家闺秀的行事作风要求自己,这种事她从不参加,所以魏娆并没有多此一举叫上她。 周慧珠与魏娆兴趣相投,都很贪玩,立即表示同意。 霍琳看向哥哥。 霍玦看着魏娆道:“外祖母怕是不许。” 魏娆笑道:“表哥多虑了,咱们外祖母最不讲究那些俗礼了,只想咱们玩得开心,不信你问慧珠,知道我们贪玩,外祖母每年都给我们做几身男装预备着呢。” 周慧珠连连点头,拉着霍琳的手道:“琳姐姐跟我差不多高,我的衣裳你应该能穿,这就随我去换男装吧。” 说完,她都不给霍琳拒绝的机会,笑嘻嘻地拉着霍琳跑了。 魏娆再对霍玦道:“表哥若是不去,我叫李公公挑两个护院跟着我们。” 李公公、柳嬷嬷是外祖母在宫中做事时身边的小太监、小宫女,外祖母出宫时,元嘉帝把这两人也赐给了外祖母,如今李公公专管闲庄的外宅之事,柳嬷嬷负责内宅,两人合力,协助外祖母将闲庄打理得井井有条。 霍玦看着魏娆花瓣般娇嫩美丽的脸,无奈道:“还是我陪你们吧。” 魏娆就知道这位表哥不可能放她们三姐妹单独出门,叫霍玦去前院稍等,她也要去换衣裳。 霍玦转身往前面走,颠了颠腰间的荷包,里面有银票有碎银,应该够用,无需再差小厮去取。 “表少爷要出门吗?”看到一身蓝袍的霍玦,李公公特意过来询问道。 霍玦笑了笑,神色如常:“三月雪景难得,我陪姑娘们出去逛逛。” 李公公懂了,只要四姑娘来闲庄,或去遛马或去踏青或去狩猎,总归不会老老实实在闲庄待着。 “二姑娘、四姑娘肯定要骑马,表少爷与表姑娘要如何安排?”李公公客气地问道。 霍玦面露诧异,两位表妹竟然都会骑马? 不过,他从李公公的脸上得到了答案。 “都备马吧。”霍玦道,他的妹妹霍琳,同样会骑马。 李公公去安排了,霍玦等了片刻,看到周慧珠、霍琳联袂而来,两个小姑娘果然都换上了男装,只是姑娘就是姑娘,眉眼中的柔美明丽、身量的纤细娇小,根本骗不了人,换装更多还是为了便宜行动吧。 “怎么,还想狩猎?”霍玦看着二女肩上的箭囊问。 周慧珠笑道:“那当然,雪地里全是兔子脚印,咱们只要跟着脚印走,肯定能逮到兔子。” 正说着话,魏娆也来了。 霍玦抬头,这一看,他的视线再难从魏娆身上移开。 魏娆竟然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劲装,腰佩宝剑,脚踏黑靴,镶嵌着宝石的墨色腰带勾勒出一把双手可握的纤纤细腰。她的头上戴了一顶金边黑纱帽,帽冠上嵌着一颗荔枝大小的珍珠,在阳光下闪烁着润泽的光芒。 这样一身打扮已甚是抢眼,但与魏娆那张仙姿玉色的脸比,立即成了衬托红花的绿叶。 黛眉明眸,雪肤朱唇,扮成男装,走起路来竟也没有女子的矜持畏缩,英姿飒爽风度翩翩,作为一个听多了赞誉的男人,面对这样的魏娆,越走越近笑容也越来越晃眼的魏娆,霍玦的心底竟然升起一丝毫无道理的自惭形秽。 “娆姐姐,你这样真好看!” 霍玦怔住之时,第一次看到魏娆如此打扮的霍琳惊艳地跑了过去,围着魏娆瞧个不停。 魏娆逗她:“谁叫你跟错了人?你若随我回屋,我也给你这般打扮。” 霍琳有自知之明,便是给她穿同样的衣裳,她也穿不出娆姐姐的丰姿。 “好了,咱们出发吧,我知道一条上山的路,那边人少,雪多半还没被人踩过。” 眺望云雾山的方向,魏娆心神激荡地道。 006(陆濯敛眸,脸上的浅笑也消...) 出闲庄,往东五里便是云雾山,其实人在闲庄,便已能眺望云雾山四时的秀丽与巍峨。 从闲庄前往云雾山有两条路,一条是官道,京城里的公子小姐来云雾山游玩,走得多是官道,另一条是附近猎户们多年踩踏出来的小路,没有官道那么平坦,却偏僻清静,路途也更近一些。 魏娆常走的就是这条小道。 表兄妹四个来到小道的入口,就见白茫茫的雪地上只有三四行脚印。 “咱们赛马吧,看谁先到山脚。”魏娆指着小道的尽头,笑着提议道。 霍玦比较担心周慧珠的马术,小表妹才十三岁,骑得来吗? 周慧珠见表哥看她,嘟嘴道:“表哥莫要小瞧人,我十岁就学会骑马了,山都上得了,更何况这平地小道?” 魏娆也道:“就是,表哥可别像外面那些男人,看见女子骑马都要大惊小怪,浑似看见男人绣花描眉一样。我们姐妹今日敢出来,自是有骑马狩猎的本事,表哥就不必担心这个那个了,专心跟我们比试罢!” 同时被两个表妹嫌弃,霍玦失笑,赔罪道:“倒是我的错了,好,今日表哥便与你们好好比一比。” 虽然这么说,开跑的时候,霍玦还是故意落后一步,让三个姑娘跑在前面,他在后面,方便出现意外时策应。 魏娆就没想那么多了,表妹周慧珠的骑术比她不差什么,毕竟住在庄子上想什么时候骑马就骑马,表妹霍琳,刚刚魏娆也特意观察过了,一看上马握缰的姿势便知道是个老手,姨母擅马术,教出来的女儿如何差得了? 因此,一开始比赛,魏娆便直管往前冲去。 白马在雪地中疾驰,似乎与皑皑白雪融为了一体,马背上的红衣女子仿佛红羽鸾鸟终于逃出了藩篱,尽情地沿着雪地疾飞。春风携着冰雪融化的清冽气息迎面吹来,魏娆深深地吸了一口,便似饮了仙露,涤荡了在京城沾染的那些烟尘俗气。 小道的尽头便是云雾山山脚,魏娆勒马,笑着转身。 帽冠上的珍珠熠熠生辉,却不及她澄澈的凤眼、嫩白的脸蛋更夺人眼目。 周慧珠、霍琳在争第二的名头,没有过多关注魏娆,霍玦的视线却在魏娆转身的刹那便投了过去,旋即又被魏娆的美晃得移开视线,不敢多看。 他怕自己看得越细,就会陷得越深,娆表妹与他,注定不是一路人。 魏娆、周慧珠带路,四人骑马沿着山脚小跑了一刻钟,然后停了下来。 霍玦看向山间,别的地方都是茂密的落叶树林,这边隐约可见一条小路分开了林木。 “山间有雪,容易踩空,今天咱们就不去山顶了,在山脚四处看看,随便打点什么吧。”魏娆做主道,她再喜欢玩,也知道安全第一。 霍玦松了口气,真怕小姑娘们们意图爬山。 下了马,四人分别将马拴在附近的树木上。 “会不会有人偷马?”霍琳四处看看,有些担心。 周慧珠笑道:“琳姐姐放心,这些马上有我们周家的标记,寻常小贼不敢招惹我们的。” 胆敢嘲笑周家的,都是京城里的名门望族,普通百姓只知道元嘉帝敬重寿安君,周家有一位生了皇子的丽贵人,还有一位嫁了晋地第一富商的大姑奶奶,要钱有钱要靠山有靠山,谁敢偷周家的东西? 整理好箭囊、猎绳,四人排队出发了,上山小路狭窄,照旧是魏娆打头,霍玦垫后。 爬到一定的高度,魏娆顿足,从荷包里翻出三支哨子,分别发给周慧珠三人:“凑在一起动静太大,猎物都被吓跑了,咱们就此分开,都别走太远,万一摔跤扭了脚,停在原地别动,吹口哨其他人也能听到。” 霍玦刚要说话,周慧珠马上堵住他的嘴,道:“表哥别急,我们平时也是这么打猎的,这边不是云雾山主山,除了咱们自家姐妹,很少有外人过来。再说了,你看咱们四人的穿着,有红有绿有蓝,在雪地里多显眼啊,扭个头就能看到彼此了。” 霍玦只好妥协,问魏娆:“你有哨子吗?” 魏娆笑着从领口扯出一段红绳,她出门的时候就把哨子戴好了。 霍玦又看了眼她腰间的宝剑,也不知道是真剑,还是女孩子随便戴着玩玩的摆设。 表哥如此墨迹也是出自关心,魏娆笑而不语,拔出宝剑,看似随随便便地朝两丈远外的一棵槐树轻轻一掷。 剑尖没入树枝,剑身略晃,稳稳停了下来。 这种力道与准头,寻常的侍卫恐怕都做不到。 霍玦、霍琳都震惊地看着魏娆。 魏娆径自去拿剑,周慧珠心情复杂地道:“娆姐姐十一岁那年冬天进宫,被人算计掉进了冰窟窿,救上来后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却落了体虚的病根。皇上心疼娆姐姐,特意指派了一位女师傅传授娆姐姐武艺,内家心法与剑法双修,如今娆姐姐不但调理好了身子,剑法也很是厉害呢,不像我,只跟着学了一点皮毛。” 霍玦更在意另一件事:“当年算计娆娆的人,可揪出来了?” 周慧珠哼道:“查出来一个小宫女,自尽死了。” 霍玦脸色一沉,那个小宫女一听就是替罪羊,不过,宫里最恨外祖母一家的,除了那人别无他选。 “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母亲说过?”霍琳低声问哥哥。 霍玦目光冰冷:“说了又有什么用,咱们能做什么?” 霍琳不由地看向魏娆。 魏娆刚把剑从树身上拔下来,对上霍家兄妹复杂的眼神,便猜到周慧珠说了什么。 对于四年前的那件事,魏娆从未忘却,但也不甚在意了,眼下她很好,这便足够。 “咱们只猎一个时辰,时辰到了山脚下集合,猎的最多的人可以要求猎的最少的那个替她做一件事。”宝剑重新入鞘,魏娆挑衅地道。 周慧珠马上道:“我与琳姐姐年纪小,我们俩组队,算一个。” 魏娆当然同意,朝三人挥挥手,她一个人往斜上方去了,手里拄着一根登山杖。 虽然下了雪,可今天很是暖和,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们都出城来玩了,山间的小兽们也都爬出了窝,四处觅食。 魏娆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单独走了一会儿,雪地上开始出现了一些小兽的脚印,山兔、山鸡、獾…… 越是人烟罕至的地方,野兽就越多。 雪是昨晚下黎明前后停下来的,看这些脚印儿,肯定是上午才留下的,有的脚印儿,能直通主人的窝。 魏娆瞄准了那串獾的脚印儿,如果能猎一窝獾,肯定是她赢了。 沿着小小的獾的脚印儿走,魏娆也没有放弃狩猎其他小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脚步尽量放轻。 走着走着,一抹红色映入了眼帘。 是只红色的成年狐狸,平时的伙食看起来非常不错,养得一身皮毛光滑油亮,又长又粗的尾巴看起来就很暖和。狐狸背对魏娆蹲在雪地里,两只前爪在雪地里刨来刨去。距离有点远,所以它没有听见魏娆的脚步声。 这种距离与角度,魏娆可能会射空。 魏娆观察四周,踮着脚踩着没有落雪的一些润湿的草堆,悄悄往前移动了五六步的距离,然后躲在一棵树后。狐狸依然没有发现她,魏娆从箭囊里抽出箭矢,撘弓,找准角度,瞄准狐狸的左后肢射了过去。 狐狸发出一声惨叫,倒在雪地里徒劳地扑腾起来。 魏娆笑着走出去,这么大的一条狐狸,剥了皮让师傅做条狐狸围脖儿,今冬的时候托人送去西山行宫,给弟弟戴刚刚好。 熟练地敲晕狐狸绑好,魏娆继续去追踪那只獾。 阳光从光秃秃的树枝缝隙间洒下来,在一片灰色与白色之间,魏娆的红衣便是这林子里最明亮的色彩。 獾的脚印越来越高,魏娆看看山顶的方向,正考虑是否要放弃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野兽狂奔的声音,听数量,有两只。 你追我赶的,是在嬉戏吗? 魏娆仰头看看,暂且将五花大绑的狐狸放到一片草丛里,她纵身跳到了树上,搭好弓箭做好准备。 两头小土丘似的棕毛野猪相隔丈远的距离跑了过来,魏娆唇角上扬,飞箭射中第一头野猪。 可怜的野猪中箭倒地继续往前冲了一段才翻个身摔到了雪地上。 另一头野猪见势不妙,调头想跑。 魏娆的第二只箭已经搭好了,射出去的时候,另一只箭突然从相反的方向飞来,比她提前射中了那只野猪。 魏娆大惊,抬头望去,只见一道天青色的身影半隐在林木之间,白皙修长的手保持着才拉完弓的姿势。 魏娆看不见他的脸,然而稍加思忖,就知道两头野猪都是对方的猎物,她只是捡了个便宜碰巧撞上了。 魏娆跳下树,拎起自己的狐狸,朝山下走去。 两只野猪是陆濯与戚仲恺联手包抄的,戚仲恺还没下来,陆濯一路紧追,第一只野猪中箭倒地,陆濯便知道附近有人,他倒也不在乎,只去射了第二只。 两支箭几乎同时射中第二只野猪,陆濯淡笑,都已经做好了将猎物让给对方避免口舌之争的准备,没想到那位从树上跃下的红衣少年竟然也没有争抢的打算。 “小公子留步。” 陆濯缓步走出林间,看着那红衣少年的背影道。 魏娆顿足,为何这男子的声音有些耳熟? 出于好奇,魏娆转过身去。 纵是男装打扮,那艳丽的眉眼、饱满嫣红的嘴唇,还是让陆濯一眼确定了她的姑娘身份。 陆濯敛眸,脸上的浅笑也消失了,指着第一只野猪道:“你的。” 007(我就不信真有男人不爱美人...) 野林雪岭,魏娆没想到自己会遇到一位神仙似的人物。 天青色的锦袍勾勒出对方颀长挺拔的身形,如雪地中拔地而起的青柏修竹,其鬓发如墨,其眉目俊逸,白皙的肤色在明媚的春光下呈现美玉般的润泽。 久居京城的魏娆见过不少俊美公子,可论容貌与气度,再没有人能越过眼前这位,当真是温润如玉。 短暂的惊艳过后,魏娆忽然注意到了此人的态度变化。 她刚转过来的时候,男人的脸上明明带着温和的笑意,等他的视线在她脸上过了一遍,那笑容便消失了,眼神也刻意回避起来,清冷中似乎带着几分嫌弃? 魏娆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自诩正经的官夫人、大家闺秀们嫌弃挑剔她是常事,年轻的公子哥儿们没有嫌弃她的,大胆轻浮者盯着她看个不停,胆小守礼的也只是收回视线,不会给她摆臭脸,对面这个真是奇怪,想守礼避嫌魏娆可以理解,冷脸嫌弃是什么意思? 不满被她一个女子抢了猎物? 笑话,刚刚她都要走了,是他眼拙,巴巴地喊她“小公子”。 瞥眼地上只剩最后几口气的野猪,魏娆淡淡道:“先前不知此猪有主,故而出手,多有冒犯,如今物归原主,公子自取便是。” 解释过后,魏娆又想走了。 对陆濯而言,进山狩猎只是兴之所起,一只野猪算什么东西,可那女人一副不屑与他争的施舍语气,仿佛在讽刺他气量狭隘。 “山中野兽皆乃无主之物,能者得之,此猪是你所猎,自然归你,于我谈不上冒犯。”陆濯公允地道,言罢不再理会魏娆,从背囊里取出绳索,自去捆绑第二头野猪。 魏娆见了,便也没有继续客气,径自收拾第一头。 这么大一头野猪带回去,表哥表妹们必然输得心服口服,外祖母也要笑得合不拢嘴。 魏娆射中的这只野猪估摸能有两百斤,魏娆便是修习了内家心法也扛不动这样的重物,好在她准备齐全,箭囊里除了箭,还装了两根可伸缩的铁杆,完全拉开长达三尺,每个杆头都能装上一个可拆卸的轮子。 魏娆一一取出这些东西,蹲在地上组装完毕,正要将野猪侧着弄到由两根铁杆组成的简易拉车上,一道熟悉的洪亮声音突然从上方传了过来:“四姑娘?” 魏娆不用抬头也知道,是戚二爷戚仲恺。 与此同时,魏娆也想起为何会觉得那人的声音熟悉了,他就是早上与戚仲恺同行之人。 “原来是二爷在此狩猎。”魏娆拍拍手,站起来先跟戚仲恺寒暄。 戚仲恺便是魏娆熟悉的那种会被她的美貌倾倒的俗人之一,然则,有的男人会对美人生出占有之心,做什么都抱着能得到美人的目的,满脑都是床笫之间不堪入目的画面,有的男人虽然也喜欢看美人,却只想照顾怜惜美人,不求什么回报。 戚仲恺是后者。 仿佛没看见陆濯也在,戚仲恺直接跑到了魏娆面前,惊喜道:“幸好我之前见过四姑娘穿男装,不然刚刚真的要认不出来了。” 魏娆笑笑,主动解释道:“闲庄就在附近,我们几个表兄妹进山狩猎,碰巧遇到那位公子撵着两只野猪过来,我冒冒失失地抢先射了一只,不知二爷是否愿意割爱?” 戚仲恺朗声大笑:“一只野猪,什么割爱不割爱的,四姑娘若喜欢,两只我都送你。” 魏娆客气道:“一只足矣。” 戚仲恺瞧见她带来的铁杆,好奇地拿起来瞧了瞧,猜到这是专门用来打猎承载猎物的,戚仲恺赞叹道:“四姑娘心灵手巧,戚某实在佩服。” 魏娆解释道:“我只想偷偷懒,提了一个主意,这玩意是李公公找工匠琢磨出来的。” 戚仲恺马屁没拍对,也不在意,将铁杆小车放到地上,他一撸袖子,主动帮魏娆将咽气的野猪搬到了小车上。轮子上有制动机关,处于制动模式,突然承载了这么大的一只野猪,小车只是晃了晃,并没有马上滚下去。 “这猪太重了,我送姑娘下山吧?”戚仲恺热情地道。 魏娆笑道:“不必麻烦,我自己来吧。”怕戚仲恺坚持,魏娆朝陆濯那边瞥了一眼,示意戚仲恺去帮他的好友,那人长得挺拔高大,体形却似文人公子,哪里做得来搬扛野猪的事。 领悟了她的意思的戚仲恺,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他脸庞都红了,树枝上的积雪差点被他的笑声震下来。 绑好野猪的陆濯站起来,皱眉看向这边。 戚仲恺一手捂着笑得发疼的肚子,一手指着陆濯道:“守城,四姑娘担心你扛不动野猪,偷偷提醒我去帮你,哈哈哈,你需要帮吗?需要的话说一声,我一手拎猪,一手扶你下山。” 陆濯面无表情,淡淡扫眼魏娆,一手拎起野猪背上的绳子,朝来时之路走去。 他看起来是那么的轻松,仿佛手里提着的不是两百多斤的野猪,而是一只轻飘飘的水桶。 最让魏娆目瞪口呆的是,他拎只野猪,居然也拎出了仙人隐入山林的翩然丰姿。 戚仲恺见她目光紧随陆濯的背影,笑着介绍道:“四姑娘,这位就是英国公府的世子爷,陆濯陆守城,才从边关回来,所以你没见过他。还有,你别看他长得像个探花郎,真上了战场那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与魔头唯一的区别,也就是那张脸了。” 魏娆再次惊诧。 这位就是英国公府的世子爷? 英国公府啊,周家的女人名声有多不好,英国公府的男人们就有多受人敬重,据魏娆所知,陆家前面几代的男人,寿终正寝的寥寥无几,几乎都死在了战场上,远的不提,陆濯的父亲、二叔、三叔都战死了,仅存的四叔也断了一条腿,只能坐在轮椅上出行。 陆濯祖父那一辈,也是死了几个堂祖父,如今仅剩老国公在世。 这样忠心报国的将族世家,魏娆心里也是敬佩的。 先帝在位后期与元嘉帝登基的这二十余年,本朝能享受太平盛世,靠的全是当年陆家男儿率领千千万万的边关将士陆续用死换来的那场惨胜,彻底震慑了草原上的劲敌。 不过,敬佩归敬佩,方才陆濯对她的态度,都有些失礼了。 一阵脚步声从后面响起,竟是戚仲恺的笑声太大,把霍玦兄妹、周慧珠吸引了过来。 魏娆引荐了彼此。 既然有霍玦帮美人拖运野猪,戚仲恺告辞一声,去追陆濯了。 他一追上来,陆濯便将野猪丢给了他。 戚仲恺并不知道陆濯与魏娆之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只笑着与陆濯闲聊:“刚刚那就是早上咱们在城门前遇见的承安伯府的四姑娘,怎么样,够美吧?男装都这么漂亮了,换成女装,更是天仙下凡。” 陆濯已经根据两人的谈话猜到了。 魏娆其人,容貌确实出众,可一官家闺秀不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竟换作男装打扮溜到山上狩猎,爬树跳树熟练无比,一看就是久不守规矩的。周家女子污名在外,她身为半个周家女,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分明是不自重。 “非礼勿言。”陆濯表明态度,不欲讨论魏家女的美丑。 戚仲恺嘿了一声:“假正经,我就不信真有男人不爱美人。” 陆濯笑而不语。 他也爱美,但礼法在先。 山脚之下,魏娆四人在清点彼此的猎物了。 魏娆猎了一只野猪、一只狐狸,乃当之无愧的第一。 周慧珠、霍琳猎了几只山雀,数量上很漂亮。 霍玦分心三个妹妹,只猎了一只兔子,成了公认的最后一名。 “娆姐姐,你想让表哥做什么?”周慧珠起哄道。 魏娆看向霍玦。 霍玦笑道:“愿赌服输,表妹尽管吩咐。” 魏娆已经从长辈们的谈话中知晓霍玦、霍琳会在京城逗留半年左右了,巧得很,她的确有用得上霍玦帮忙的地方。 距离傍晚还早,四人慢慢悠悠地骑马往回走,魏娆选择与霍玦并肩,如实道:“不瞒表哥,我这些年攒了一笔银子,放在家里压箱底只能白白积灰,就想着拿出来盘个铺面做生意,以钱生钱。可我没做过生意,不知道该开什么铺子合适,我这点小钱,不好意思去问姨父,表哥帮我参谋参谋吧。” 承安伯府没什么家底,但魏娆有一位坐拥千亩良田的外祖母,一位嫁给晋地首富的姨母,以及一位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二爹”,各种红包、压岁钱收多了,魏娆又从不乱花钱,攒着攒着竟然攒下了两千多两的家底。 其中一千两魏娆去年冬天买了地,还剩一千两,魏娆就想做点生意。 鸡蛋嘛,不能全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霍玦看眼前面两个妹妹,低声问魏娆:“你有多少本金?” 魏娆笑了笑,朝表哥竖起一根漂亮的手指头。 霍玦:“一千?” 一万太多,一百又太少。 魏娆点头。 霍玦心中有了数,目视前方,沉吟片刻,霍玦给出了他的建议:“我们霍家做的是茶叶、绸缎生意,这两样需要走南闯北寻找最合适的货源,表妹自己不便走动,可能也不了解选货看货,便是请人帮忙也容易被底下人糊弄,不如做样你能彻底把控的生意。” “开家酒楼,如何?”霍玦偏头,看着魏娆分析起来:“京城权贵富商云集,不愁客源,表妹只需请几位厨艺精湛的大厨,多研制一些其他酒楼少见的菜色,只要做出来的东西好吃,时间一长,自然生意兴隆。” 魏娆回忆了一番京城现有的几家大酒楼,愁上眉梢:“表哥说的容易,我去哪里找能符合这种要求的大厨?况且京城的酒楼太多了,竞争太大,我的酒楼便是开起来,也难出彩。” 霍玦笑道:“我这几年跟着父亲去过不少地方,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特色菜,等我尝遍京城的几家酒楼,再派人去各地给表妹物色当地名厨,保证送表妹几道京城达官贵人鲜少品尝过的特色招牌菜。” 魏娆大喜:“这样就太好了,表哥去尝菜的时候叫上我,我跟你一起去。” 既然要做酒楼生意,魏娆也有的是东西要学呢,那些大酒楼正是她偷师的好去处。 厨艺偷不来,可以研究酒楼经营的技巧,集各家所长。 霍玦顿了顿,问她:“表妹在伯府,也可以随意出门?” 魏娆笑了,当然可以,祖母早被她说服了,只要她有正当的理由,祖母便不会阻拦。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魏娆在京城有祖母撑腰,在郊外有外祖母宠爱,坐拥两个宝呢! 008(周家没有死守一夫的规矩...) 寿安君一觉醒来,便听柳嬷嬷说四个小辈去山中狩猎了。 有霍玦、魏娆这两个会功夫的在,寿安君并不担心什么。 果然,没过多久,四个孩子就满载而归了。 “你们去了深山里面?”看到那只野猪,寿安君目光微变,不悦地看向最有可能唆动兄妹们的魏娆。野猪喜欢住在深山里头,可此时山上都是雪,魏娆竟然跑到里面去,这胆子也太大了。寿安君对小辈的纵容可是有条件的,必须保证安全。 魏娆及时解释道:“没去,一直在山脚附近晃悠,这野猪是戚二爷他们撵下来的,我捡了个便宜。” 霍玦等人并没有看见陆濯,魏娆也略去了陆濯的名字。 英国公府过于显赫,如果她说出陆濯,舅母王氏与表姐周慧珍肯定会妄想一番,魏娆懒得听。 “戚二爷,就是去年跟随皇上过来的那位英姿飒爽的御前侍卫吧?” 王氏目光一转,盯着魏娆打听道。 魏娆点点头,怕舅母询问更多,魏娆笑着对寿安君道:“外祖母,我先去换衣裳啦!” 说完,魏娆领着碧桃回她的小院了。 王氏心中火热,目光投向了远处的云雾山。等雪化了,山间的杏花、樱花等野花也要热热闹闹地开起来了,京城里的世家公子们定会来云雾山踏青春猎,届时她带女儿进山游逛,若能邂逅戚二爷这等年轻有为的勋贵子弟,说不定就能拣到一门好婚。 周家女的名声虽然被小周氏带坏了,可长女慧珍花容月貌,不比魏娆逊色多少,定能勾住男人们的心。 王氏的小心思都写在脸上,寿安君只扫一眼就看出来了,再看看同样神色的孙女周慧珍,寿安君脑顶的头皮忽然开始发紧。 今晚的晚饭就是烤野猪了,雪地篝火,一家祖孙三代围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吃得很香。 小辈们难得见面,还有的聊,寿安君早早回房了。 柳嬷嬷伺候她歇下。 寿安君还在宫里时,柳嬷嬷便是寿安君身边的小宫女,如今也四十多岁的年纪了。 “唉,年纪大了,做什么都有心无力,你帮我琢磨琢磨,要给慧珍选个什么样的女婿。”寿安君叫柳嬷嬷坐到床边,推心置腹地道。 周慧珍十六岁了,前两年就到了议亲的年纪,亦是柳嬷嬷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她心里当然也暗暗地考虑过此事。 “大姑娘貌美过人,嫁给无权无势的村庄户是万万不合适的,那些名门勋贵眼睛长在天上,大概也看不上大姑娘,依老奴看,最好在六七品京官里挑一位能当家做主又喜欢大姑娘的公子,最好家中没有婆母妯娌,免得大姑娘嫁过去了听闲话。” 寿安君侧着躺着,沉思片刻,只觉得孙女嫁给什么样的人她都不放心。 眼下她活着,有元嘉帝的圣宠,京城那帮子人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踩周家之女,可她都六十岁了,能活多久,能护小辈们多久? 柳嬷嬷说的人选,更适合小孙女周慧珠,慧珠聪慧纯善,容貌秀美端庄,不易招惹是非,她自己也不好高骛远。大孙女周慧珍完全不一样,自负美貌,只想嫁高门大户,便是长辈给她挑了小官家的公子,周慧珍心有不甘,嫁过去也难与丈夫过得和美。 家里几个孩子,寿安君最操心周慧珍。 她也纳闷了,两个孙女一样的教法,为何周慧珍就完全听王氏的那一套。 又是名门出身又会对她好,这样的孙女婿,让她一个老太太去哪里找? “老太君,娆姑娘也到年纪了,您有什么想法吗?”柳嬷嬷好奇问。 想到魏娆,寿安君转愁为笑:“那丫头像我,更爱银子,不重情爱,只要她手里有钱,有没有丈夫、丈夫对她好不好她都不在乎的,再说了,她上面还有魏老太太,魏老太太绝不会在婚事上亏待她的。” 魏娆、周慧珠、霍琳都不用她怎么操心,就周慧珍高不成低不就的,像块儿烫手山芋。 . 大周氏、霍敬常夫妻在闲庄住了两晚就要走了。 晋城首富的家业可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攒起来并维持下去的,夫妻俩经常天南海北地跑,大周氏自我调侃,说是等霍玦娶妻孙子也能顶事了,她才可以真正地清闲下来,到时候也给自己修个大园子,像寿安君这么享福。 “早点出发吧,别光顾着赚钱,照顾好自己。”寿安君分别嘱咐长女、女婿道。 大周氏笑着上了马车。 霍敬常朝寿安君行礼,又叮嘱了霍玦、霍琳几句,也跟着上了车。 “妹妹妹夫这一走,下次见面不知又是什么时候了。”王氏站在婆母身边,假惺惺掉了两滴眼泪。 寿安君叫儿媳妇哭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外祖母,父亲要在京城开分店,命我主持此事,这几日我先去京城看看,得空了再过来陪您说话。”霍玦已经叫人备好了马,今日也要离开闲庄。 寿安君笑眯眯的:“去吧,你做事我们都放心。” 王氏眼珠子一转,探头问魏娆:“娆娆要不要跟你表哥同路回去?路上说说话还有个伴。” 天气暖和,地上的雪最多再有两天就化干净了,王氏担心魏娆会像前几年的春天一样,在闲庄一住就是一个多月。魏娆那张脸,走到哪儿都会变成最扎眼的那个,王氏还指望这次春游旺季带长女去山中物色佳婿,如果魏娆在,定会压过长女的风头。 魏娆尚未开口,寿安君瞪着儿媳妇道:“娆娆才住两晚,你就盼着她走了?呵,你舍得,我舍不得,娆娆不住满一个月,便是她自己想回去,我也不会放人。” 寿安君平时不跟王氏计较,但王氏欺人太甚,寿安君也不会给她面子。 丢下脸色涨得通红的王氏,寿安君将两个孙女、两个外孙女叫到身边,同去游园。 王氏攥着帕子,脸红得快要滴血了。 霍玦只能当做没看见,跨上骏马,带着两个小厮跑向官道。 除了打理自己的分店,他还得帮表妹物色一处适合开酒楼的铺子。 . 阳光明媚,春风温柔,积雪悄然融化,地面湿润了一日,很快变得干爽起来。 百姓们忙着春耕,清闲又有钱的公子小姐、夫人太太们则纷纷出门踏青赏春,云雾山成了最佳去处。 王氏走到闲庄门口,都能看到官道上的车队络绎不绝,姑娘们坐马车,年轻的公子们更喜欢骑马。王氏的眼神很好,隔了两里地,也瞧见几个仪表堂堂、气宇轩昂的公子哥儿。 王氏坐不住了,去跟婆母商量,想带姑娘们到山上赏花。 寿安君坐在荷塘边的凉亭子里,这是一处赏园的好位置,池边的迎春远处的桃杏梅,处处都是花。魏娆四个姑娘正在放风筝,红红绿绿的风筝高高地飞在蓝汪汪的天下,看得寿安君似乎也年轻了几岁,心情特好。 “家里这么多花,何必去山上折腾?”她心不在焉地问儿媳妇。 王氏讪讪道:“园子再好,天天看也看腻了,再说琳琳长大后第一次来京城,我当舅母的,就想带她多去赏赏本地的山色风光。” 这是非去不可了。 寿安君朝柳嬷嬷递了个眼色。 柳嬷嬷叫上伺候茶水的两个小丫鬟,一起离开了凉亭。 王氏不解地看着婆母。 寿安君指指身边的石凳,叫儿媳妇坐。 石凳上铺着绣工精美的绸面垫子,王氏心中忐忑,总觉得婆母要教训她了。 王氏还挺怕这个婆母的,低下头,双手不安地攥着帕子。 这小媳妇的模样,看得寿安君倒不好说太重的话,只是寿安君想不明白,儿媳妇刚嫁过来的时候明明是个知足常乐、娇憨可爱的小姑娘,第一次吃到宫里赏赐的荔枝,儿媳妇眼中的光彩寿安君至今还记得,怎么富贵舒心的日子过久了,儿媳妇却变得不知足了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打算给慧珍挑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做女婿,对吧?”寿安君开门见山地道。 王氏瞥眼喜怒难断的婆母,默认了。 寿安君问她:“你还记得你刚嫁过来的时候吗?一会儿怕我们娘几个瞧不起你家里寒酸,一会儿又怕自己规矩礼仪做的不对惹出笑话。当年的周家于你,就像如今的京城世家于慧珍,且门第之差只会更重。慧珍真嫁过去了,你就不怕她处处被人挑剔?” 王氏嗫嚅道:“慧珍的礼仪都是跟着柳嬷嬷学的,比一般的官家小姐都好,只要她恪守本分,别落下把柄,旁人能挑她什么?” 寿安君:“那你又如何断定,慧珍能嫁进那样的人家?即便公子哥儿们喜欢她的姿色,他们的娘可不会只看脸挑儿媳妇。” 王氏攥攥手,据理力争道:“如果男方诚心想娶慧珍,就一定能哄好家中长辈,母亲,咱们总要踏出第一步,试试看才知道行不行,慧珍那么漂亮,嫁给普通人家太埋没她了,我当娘的心疼,您是她亲祖母啊,您就不心疼?” 大周氏改嫁嫁给了晋地第一富商,小周氏改嫁进宫给元嘉帝当了贵人,一样的美貌,她的慧珍可是初婚,凭什么要委屈低嫁? 王氏就是不甘心。 寿安君还没到心疼的时候,现在她只觉得头疼。 “罢了,你想去就去吧,真能遇到你说的公子,如了你与慧珍的愿,那是你们的造化,便是婚后过得不好,大不了和离归家,我重新给她说门妥当的亲。”寿安君忽然想开了,随便王氏折腾吧,一嫁不圆满,那就二嫁甚至不嫁,反正周家没有死守一夫的规矩。 王氏闻言,差点就朝婆母扔眼刀子了! 亲祖母啊,就不能说点吉利话? 009(再遇) 得了婆母的允许,王氏开始筹备去云雾山游玩之事,娘俩出门要穿的衣裳早都预备好了,缺的是一个无懈可击的邂逅世家公子的幌子。 王氏又来找婆母商量了:“母亲,明日出门,我准备叫上慧珠、琳琳一道去,三个姐妹一起赏春,再自然不过,旁人看见也不会胡乱揣测什么。” 如果她只带一个女儿,意图似乎过于明显。 寿安君又气又笑,说这儿媳妇傻吧,她有点小聪明,却又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带着慧珍去钓金龟婿,便是你极力掩饰,你的眼神你的举止也会暴露出你心中所想,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我不拦着你,是因为我自知说服不了你们娘俩,但慧珠、琳琳懂事明理,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赖,你要丢人自己去丢人,休想拉上她们。” 对于不听劝的人,寿安君说话从不客气。 王氏吃了婆母一顿呛,再也不敢打周慧珠、霍琳的主意,至于魏娆,长得小妖精似的,处处压了周慧珍一头,王氏更不可能去邀请魏娆同行。 次日天气晴朗,王氏偷偷观察过进云雾山的车队,颇有几位出类拔萃的公子哥儿,便踌躇满志带着打扮成天仙模样的周慧珍出发了。 寿安君派了身边的柳嬷嬷同行。 她怕王氏母女做出太荒唐的事,丢人丢大发了! 接下来的几天,王氏母女每日都要进山。 魏娆对物色金龟婿没有兴趣,但三四月的云雾山风景秀丽,确实是踏青的好去处。 魏娆每年都要进山玩,对云雾山里面已经非常熟悉了,知道哪些地方游人如织,也知道哪些地方虽然名声不显、无人问津,却另有一番纯粹的山间野趣。 “外祖母,您真的不要与我们同去吗?” 这日王氏母女出发后,魏娆换好男装,带着周慧珠、霍琳来向寿安君辞别。 寿安君笑道:“我倒是想去,可惜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你们挑的全是崎岖小道,一个个小鹿似的行动自如,我这把老骨头可爬不起。” 云雾山啊,真的美,寿安君自打出宫,每年春秋都要去山里逛逛,或是赏花,或是爬山看日出,或是打打野味儿,或是去寺里上香,因为离得近,真是想何时去就何时去。她比魏老太太的身体好,可能就有经常去山里活动筋骨的功劳。 现在老了,爬不动了,每日逛逛园子也很不错。 寿安君非常知足。 外祖母不去,魏娆三姐妹分别带一个丫鬟,骑马出发了,走的还是熟悉的小道。 小道与官道隔了两三里,抬头可见。 官道上游人络绎不绝,小道上只有忙于春耕的乡野百姓,突然出现几匹骏马,顿时引人注意。 陆濯骑在马上,跟随着自家老太太的马车缓缓前行,视野内全是春景,留意到小道上的动静,陆濯偏首望去,发现了魏娆主仆的六匹马。 那条小道从寿安君的闲庄附近经过,前半截路并没有骑马之人,这六人必然是从闲庄里出发。 陆濯登时想起了不久前在山中狩猎时偶遇的承安伯府的四姑娘。 再看马背上的“少年们”,个个身量纤细,骑马的姿势流露出姑娘家的谨慎与小心,唯一的例外,便是跑在最前面的白衣“少年”,策马疾驰的身影,潇洒不输真正的男儿。 陆濯隐隐有种感觉,白衣“少年”是魏娆。 这位四姑娘,还真是够野。 “大哥,那边似乎也有一条上山的道。”陆濯的堂弟陆淙也注意到了小道上的动静,并且十分羡慕对面的少年们可以纵马狂奔。今日老太太与家中女眷来云雾山游玩,点了他与长兄随行,出门的时候陆淙还很高兴,待发现兄弟俩只能跟着马车慢走,无法随心所欲,陆淙不禁后悔接受了这份差事,早知此行如此枯燥,他宁可留在府里跟着师傅练武。 “有又如何?”早已收回视线的陆濯笑着问。 陆淙摸摸鼻子,低声道:“大哥,最近祖父管得严,我好久没出城遛马了,如此慢行好不尽兴,要不你留下来伺候祖母,我抄小道跑一圈,在山脚下与你们汇合?” 陆濯:“不妥。” 陆淙哀嚎:“为何不妥?” 陆濯想到戚仲恺在魏娆面前的奴颜婢膝,很是怀疑如果陆淙见到魏娆,也会变成一般谄媚德行。 “听闻山间有狐妖出没,我怕你被狐妖迷了心窍。”陆濯淡淡道。 陆淙万万没想到会从儒雅端方的长兄嘴里听到这种妖邪之说,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陆濯并不多言,总之没有他的允许,陆淙哪都不敢去。 陆淙确实不敢,他怕这位并没有那么正经的兄长去祖父面前告状,祖父再把他扔到边关历练,一去就是七八年。 马车走的慢,短短五六里的路程,魏娆等人已经隐入了山间,英国公府的车队连一半都没走到。 如此慢吞吞,难怪陆淙会受不了,仿佛屁.股底下长了疹子,躁动地在马鞍上蹭来蹭去。 陆濯云淡风轻,怡然地眺望云雾山大小山峰的风景。 官道旁边的田地间有布衣百姓在春耕,陆濯的目光也会扫过那些忙碌的身影,然而就在魏娆等人进山不久,陆濯突然发现有两个头戴草帽的农夫自小道那侧的地头站起,并肩朝魏娆一行的方向走去。 二人步伐矫健,行走间没有任何言语交流,混杂在其他农夫当中,如同羊群里闯进来两条狼。 两人本就靠近云雾山,走得又疾,眨眼就没入了山林。 陆濯神色如常,继续行了一段路,陆濯靠近马车车窗,轻轻敲了敲。 小丫鬟打开帘子,英国公夫人目光慈爱地看了过来。 陆濯低声道:“祖母,我有些事要处理,先一步进山了,忙完再去陪祖母赏花。” 他嘴角噙笑,目光清明,仿佛只是遇到了一件小事。 英国公夫人深深地看了一眼长孙,颔首。 陆濯与陆淙交代一声,这便提速沿着官道朝云雾山赶去。 陆淙嫉妒得咬牙,好你个陆濯,不许我跑马,自己却先遛了! . 魏娆、周慧珠、霍琳都不是娴静守规矩的主,或是练武或是经常走动,体力远胜那些久居深宅的闺阁女子,所以爬山也爬得很快,半个时辰就来到了目的地——远离云雾山主山的一片清幽山谷。 山谷中有飞瀑潭水,岸边是柔软的白沙,附近的草丛林间开满了各色不知名的野花。 第一次来这里的霍琳大为惊叹:“这里真美,我都不想回去了。” 魏娆笑道:“你真这么想,明日咱们再来,带上帐篷,把外祖母也请过来,露宿一宿。” 这种事,她与师父做过的,在山中一待就是月余。 忆起那段岁月,魏娆忽然想念师父了,可惜师父有一颗闲云野鹤的心,她的身体一养好,剑法也达到了出师的境界,师父便告辞了,一剑一马,好不潇洒。 “娆姐姐与我想象中的好不一样。” 眼看着魏娆脱掉鞋袜赤着脚在柔软的沙滩上走来走去,霍琳半是羡慕半是感慨地道,“进京之前,我还以为娆姐姐会像我在太原城里见过的那些官家小姐,比谁都守规矩呢,甚至担心会与娆姐姐玩不到一处。” 魏娆站在潭水与干沙交界的地方,一边弯腰卷裤腿一边笑着问她:“现在呢,你会不会嫌弃我这个表姐过于粗野?” 霍琳扑哧笑了出来,目光从魏娆妍丽耀眼的脸庞移到她露出来的两截雪白美腿之上,心跳竟然莫名变快了几分。魏娆在山里的举止的确有些野,可她这样的美人,做什么都是美的,与粗可摊不上半点关系。 “来吧,我教你们叉鱼。”魏娆笑着招呼道。 周慧珠、霍琳都兴致勃勃地走了过去。 宝蝉与另外两个丫鬟留在岸边,一边闲聊一边留意附近是否有人出没,按照往常,应该没人能找到这里来,可该防的还是要防。 一簇半人多高的灌木丛后,两个蒙面刺客小心翼翼地藏在这里,其中一人长了双阴险的三角眼,一个鼻梁上有颗黑痣。 潭水中嬉戏的三个小姑娘仿佛仙女下凡,容貌美丽,笑声悦耳,不过身为刺客,肩负不成功便丢命的差事,两人谁也没有心情欣赏美人。 他们在等待,等待那位四姑娘落单。 更远的地方,陆濯隐在一棵树后,这个角度,既能看见那两个刺客,又看不见湖中的三位姑娘。 他很好奇,两个刺客跟踪几位姑娘这么久却迟迟不动手的原因。 如果不是要杀人,陆濯便也没有杀害他们的理由。 如果他们想杀人,陆濯也要等他们出手了再现身,先让几个小姑娘吓破胆子记住这场教训,免得以后她们继续不带随从单独进山乱闯。 小姑娘们抓到了几条鱼,交给丫鬟收拾干净,这就准备生火烤鱼了。 阳光有些晒了,魏娆摘下头顶的帽冠,歪头整理头发的时候,余光中有片灌木丛忽然动了动,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魏娆继续拨了拨被飞溅的潭水打湿的鬓发,然后穿上鞋袜,一边站起来一边对周慧珠、霍琳道:“我去小解。” 周慧珠也想去。 魏娆笑笑,轻声道:“等一会儿,我回来你再去,我可不想看到不该看的。” 周慧珠小脸微红,娆姐姐怎么越来越坏了? 魏娆摸.摸小丫头的脑袋,转身往树林中走去,与那处灌木丛保持了一段距离。 她目视前方,耳朵却能听到身后的动静,有两人跟了上来,且只有两人。 宝剑被魏娆留在了岸边,手腕上倒是有支应急的镯子。 其实直接动手魏娆也有胜算,但动静太大,会吓到表妹们。 悄无声息地解决罢。 待距离足够远了,魏娆做出蹲下的姿势,露出了大大的破绽,两个刺客一看,当即出手,如猛虎扑羊。 就在这一刻,魏娆突然往旁边一滚,右手按住左手手镯上的机关,两枚银色小针前后射出,分别没入了那二人的眉心。 至此,危险已经解除。 然而随着扑过来的两人闷声倒在地上,另一道被他们挡住的修长身影出现在了魏娆眼中,如果不是陆濯的容貌昳丽到会让任何人过目不忘,及时让魏娆认了出来,那她的手镯肯定会对准了陆濯。 过于震惊,魏娆保持屈膝跪立的姿势忘了动。 同样,因为两个刺客的身影遮挡,陆濯并没有看见魏娆发出来的暗器攻击。 陆濯默认那二人都死在他的手下,所以他眼中的魏娆,便成了一个被吓呆了的自作自受的无脑美人。 010(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 “你怎么在这里?” 确定陆濯与这两个刺客不是一路的,没有朝她动手的意思,魏娆拍拍裙摆上的灰土,站了起来。 此刻她的仪容,是有些狼狈的,毕竟爬了山、玩了水,鬓发被帽冠压了很久,刚刚坐在岸边只是随便拨了拨,未收拾妥当就注意到了危险。 可那样一张莹白光泽的脸,黛眉凤眸,水洗朱唇,仍是美得夺目。 虽是男装,然锦袍华美,纤腰款款,犹如野草丛中俏丽的一朵芍药,妖妖娆娆,佼佼不群。 陆濯想,这位四姑娘的确当得起戚仲恺给她的“京城第一美人”的赞誉,只是未免太桀骜不驯。 “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他身形挺拔,所站立的位置地势也比魏娆的高,清冷的眉眼显出几分上位者的姿态。 救命恩人? 魏娆低头,两个刺客面朝地趴在草地上,露出的后颈上分别多了一抹诡异的红色血痕。 如此看来,陆濯果然有救她的心。 问题是,陆濯何时来的,旁观了多久,为何偏偏选在她最危险的时候动手?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魏娆抬起头,眼中只有警惕,并无任何感激。 陆濯看出了她的猜忌,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我在山中赏梅,无意间发现这两人行迹鬼祟,一路追踪过来,怎么,魏姑娘怀疑我与他们是同伙?” 魏娆道:“那倒没有,只是这二人应该在此地埋伏了一段时间,我很好奇,这段时间陆公子在做什么。” 陆濯侧身,指了指他的藏身之处:“未弄清二人的用意之前,我不好冒然出手,不过非礼勿视,魏姑娘大可放心。” 潭水中的情况,陆濯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自认没看到任何细节。 “但陆公子也没有阻拦此二人的非礼之举。”魏娆讽刺道。 她不是不感激陆濯的帮忙,尽管她并不需要,可陆濯的帮忙动机并没有那么单纯,高高在的的姿态也令人反感。 她没有要求陆濯当个君子,但他也别自诩君子,真是君子,就不该眼睁睁看着两个不轨之徒占几个小姑娘的便宜。 魏娆与两位表妹都不是太看重规矩的人,不是很在乎被两个死人偷窥了小腿,换成别人,怕是要哭死。 “倘若恪守非礼勿动,又何来他人的非礼勿视。”陆濯轻飘飘刺了回去。 今日若是别家姑娘,陆濯绝不会给那两个刺客偷窥的机会,魏娆这几个小姑娘,委实欠教训。 话说到这个份上,魏娆终于明白了的陆濯的意思。 帮你是真,训你也是真。 “多谢陆公子苦心,教训我领了,经过今日,我等不会再单独进山。只是,我家中其他姐妹均是弱质女流,若陆公子将来再次撞见她们被歹人暗算,还请陆公子及时相助,魏娆与家人皆会感念陆公子的恩德。如若只有我自己遇险,陆公子大可置之不理。” 陆濯皱眉,她什么意思? 魏娆不欲多说,指着地上两具尸体道:“我要回去了,这个劳烦陆公子处理一下。” 说完,魏娆走出洼地,目不斜视地从陆濯身边走了过去。 陆濯背对她站着,皱起的眉头并没有因为魏娆的离开而舒展。 轻率妄动的是她,不感激也就罢了,阴阳怪气是什么意思? “娆姐姐怎么走了那么远?” “看到两条黑蛇。” “啊,这里有蛇?” “嗯,这几条鱼咱们带回去吃吧,那两条蛇不太寻常,可能会引来其他蛇。” 小姑娘们手忙脚乱整理好带来的东西,在魏娆的率领下离开了。 陆濯隐在林木间,看着几人离开的身影,心中稍慰,总算还知道危险,没有冥顽不灵。 至于魏娆的话里有话,陆濯看向地上的两具尸体,眼底闪过玩味。 第一次注意到二人时,陆濯就发现他们不似寻常的地痞流氓甚至山匪强盗,其行事谨慎,更似训练有素的刺客。 能养刺客的,非富即贵。 刺客的目的也很明确,只动魏娆,不动其他姑娘。 图色,还是图命? 陆濯目光微寒,他虽然看不惯魏娆的做派,但也只是一个被长辈骄纵的小姑娘罢了,何人如此歹毒要害她? 陆濯俯身,翻过两具尸体,试图在他们身上找到蛛丝马迹,衣袍口袋检查了一遍,陆濯抬头,正要去扯开两人脸上的黑巾,视线突然顿在了其中一个刺客额头中央的血红小点,就像一颗艳丽的红痣。 陆濯看向另一人,果然也有,一模一样的位置。 脑海里突然浮现魏娆被二人扑击时在地上滚的半圈,后面的动作全被挡住了,陆濯心中一凛。 那丫头竟然还敢杀人? “如若只有我自己遇险,陆公子大可置之不理。” 这句话,陆濯终于理解了。 滚半圈就是两条人命,这本事,再来两个刺客都未必是她的对手。 . 云雾山下,魏娆面上带笑听周慧珠、霍琳说话,心中却冷到了极点。 时隔四年,又有人要害她的命。 承安伯府没有仇家,她与外祖母这边,算来算去,得罪过的只有宫里的人,或是嫉妒外祖母被元嘉帝敬重的太后娘娘,或是嫉妒母亲当年被元嘉帝盛宠无双的其他妃嫔。然而母亲已经被丢到西山行宫两年多了,元嘉帝不闻不问,后妃们没有理由突然发疯,近期家中唯一招风的事,只有外祖母过寿,元嘉帝送了礼。 所以,又是太后娘娘吗? 派了刺客,却不对付她们所有姐妹,只挑她落单时动手,是想伪装成普通的劫色吧? 狠辣歹毒,不愧是斗死了先帝一众妃嫔的后宫赢家。 魏娆握紧了手中的缰绳,连粗糙的绳索擦疼了手心都没有察觉。 姐妹几个沿着小路策马,很快就回了闲庄。 寿安君在种菜。 闲庄太美了,寿安君舍不得糟蹋里面精心布置的景致,便在庄外开辟了一块儿菜地,小小一块儿地方,既能满足她亲自经营田地的兴趣,又方便打理,不至于过于劳累。 李公公陪在寿安君身边,主仆俩一人拿个耙头,远看就像一对儿农家老夫妻。 魏娆叫周慧珠、霍琳先进庄子,她下马后连碧桃都没带,自己跑到了菜地这边。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寿安君稀奇地问,哪次外孙女进山不玩上半天的? 李公公是外祖母的心腹,魏娆不必隐瞒,席地坐在地头,恨声道:“遇到两个刺客。” 寿安君、李公公同时停下了手。 良久,寿安君叫魏娆端上盛放菜种的大瓷碗,祖孙俩一个耕地一个播种,低声说起话来。 “没受伤吧?” “没事,单独朝我下的手,慧珠她们都不知道,我悄悄处理了,不过撞上了英国公府的世子爷陆濯。” 寿安君又是一惊:“陆濯?” 魏娆点头,解释了一遍原委。 寿安君想了想,道:“他不知道你有自保的本事,拖延动手也是出自好心,娆娆可别怪人家。” 魏娆道:“我懂,我跟他道谢了。” 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其他姐妹,万一哪天真有求于陆濯呢? 那人态度虽然傲慢,心是正的,愿意出手救助毫不相关的弱者。 寿安君就知道,这个外孙女最讲道理了。 至于那刺客,寿安君猜得到是何人指使,问题是,自家无权无势,对那位无可奈何。 “忍吧,没有别的办法。”寿安君幽幽地叹了口气,看着魏娆道:“刺客专门等到你进山才动手,说明还是有所忌惮的,咱们吃个教训,往后别单独去山里玩了,真想去,多带几个护院一块儿去,大张旗鼓地从官道走。” 魏娆捏着手心的菜种,不甘心地道:“少去几次倒没什么,就是憋屈。” 当年她差点死在冰窟窿里,真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如今又来了。 寿安君扫眼京城的方向,笑了笑,摸摸魏娆的头:“别憋屈,没什么好憋屈的,别人嫉妒咱们才要害咱们,只要咱们小心谨慎,别中了人家的套,那人盘算没有得逞,气上加气气大伤身,蹦跶不了多久的。” 宫里那位,与她一样的年纪,身体可差远了,连老寒腿的魏老太太都不如。 据寿安君所知,当年太后陷害女儿娘俩的时候,病有一半是装的,另一半却是真的,这两年全靠丹药续命。是药三分毒,偶尔吃一顿还行,天天把药当饭吃,无异于以毒攻毒,绝非延年益寿的良方。 “你想想,她要是过得舒舒服服的,会一直嫉恨我这个小小的乳母?”寿安君朝魏娆递了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色。 魏娆被外祖母的豁达开朗逗笑了。 “人啊,自己过得不舒坦,才想让别人跟着她一起不舒坦。”寿安君继续刨土,神情已经恢复了怡然自得。 依她看啊,太后是太喜欢争宠了,先帝活着时她与先帝的那群女人争,从争斗的胜利中汲取快乐,先帝一走,太后成了后宫最大的赢家,再也没有谁能跟她争了,太后反而闲得难受,一回头发现皇帝儿子对个乳母都比对她亲切,太后马上又开始争儿子的孝心。 这哪像娘对儿子,更像妻子对丈夫。 我都把那贱人赶出宫了,你竟然还大张旗鼓派人去给她送礼物,让全京城都看我的笑话,这怎么行? 想象太后肚子里的妒火与愤懑,寿安君生生地打了个哆嗦。 摊上这样的娘,元嘉帝也挺不容易的。 “娆娆听话,以后就跟我待在庄子上,惹不起咱们躲得起。”寿安君再次嘱咐道。 魏娆看看外祖母的大庄子,景美水美,也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011(钓金龟) 陆濯没有在那两个刺客身上发现任何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 看魏娆的态度,似乎也无意追查刺客的身份,亦或是,她心中清楚幕后凶手是谁。 别人家的恩怨,陆濯无意深究,找个悬崖丢下二人,陆濯原路返回,很快就来到了通向云雾山主山的石阶路上。 此路由官府出银,专为游人、香客而建,石阶平平整整长达八尺,因为才下过一场雪,石阶被融化的雪水冲刷得干干净净,行人拾阶而上,纵目远眺全是秀丽春景,偶尔有寺庙里的钟声悠悠扬扬地传过来,令人心旷神怡,暂且忘了俗世的烦恼。 马停在山下,陆濯闲庭散步,并不着急与家人汇合。 山路偏中段的位置,王氏、周慧珍母女二人待在靠近山路的一片桃花林中,周慧珍站得更深一些,仿佛在专心地赏花,王氏坐在比较外侧的一块儿大石头上,假意在休息,其实眼睛一直瞄着下面的山路,只要有仪表不俗的锦袍公子出现,王氏便会呼唤女儿,做好“邂逅”的准备。 寿安君身边的柳嬷嬷也跟来了,坐在一棵桃树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对儿母女。 跟着母女俩爬了几天的云雾山,柳嬷嬷身累心也累,她比王氏更盼望早点出现一个愿意娶周慧珍为妻的金龟婿,早点将她从这份差事中解救出来。可柳嬷嬷更知道,符合王氏心目中的金龟婿的条件的男人,怎么会娶周慧珍? 不提名声,周家的门第也拿不出手。 她的主子寿安君,最初只是一个九品小京官的妻子,家中困顿,恰逢宫中遴选乳母,寿安君各方面都符合做乳母的条件,进宫走了一趟,成了还没出生的元嘉帝的备选乳母之一。 元嘉帝出生后,一心争宠的太后娘娘自不会亲自哺育儿子,太后最心仪的乳母的奶水有问题,养自家孩子好好的,元嘉帝喝了竟然要起疹子,这才让寿安君顶上了。要么说人与人之间讲究缘分呢,小小的元嘉帝喝寿安君的奶一点问题都没有,还特别黏寿安君。 寿安君就这么在宫里当起了乳母,当时太后娘娘还有一个年长些的亲生皇子,元嘉帝在太后娘娘那里都显不出特殊,在一众皇子里面更加泯然众人。当时的寿安君,只是宫中众多乳母里普普通通的一个,九品京官的周大人也没有从寿安君这里沾半点光。 元嘉帝长到十一岁的时候,太后娘娘犯了错,差点都要被打入冷宫的那种错,关键时刻,太后娘娘故意安排被她小心翼翼隐藏了多年的寿安君在先帝面前露了一次脸。 那时的寿安君,刚刚三十出头,才生完小周氏休了半年的假回宫,美得风情万种,藏都藏不住,是坐拥后宫无数的先帝从未见过的美人类型。 寿安君这一露脸,先帝不罚太后了,且越加频繁地召见元嘉帝,与此同时,先帝故意将周大人调到了外地做官,可怜的周大人,背负着世人对妻子的抨击、对他的耻笑,又因水土不服,年纪轻轻地客死他乡。 寿安君成了一个养了三个子女的寡妇,也成了周家的顶梁柱。 先帝在世时,太后娘娘为了自己的利益,故意利用寿安君,导致寿安君声名狼藉、家破人亡。先帝死了,元嘉帝登基,太后娘娘明明知道寿安君从未让先帝得逞过,却因为嫉恨寿安君得了元嘉帝的敬重,故意默许流言发酵,导致周家女越发被人唾弃。如果不是元嘉帝坚持每年给寿安君送礼,京城哪还有寿安君一家老小的容身之地? 那些名门世家,看在元嘉帝的面子上不敢欺人太甚,却也绝不会娶周家的姑娘。 连表姑娘魏娆的婚事都难,更何况周慧珍、周慧珠姐妹? 柳嬷嬷与寿安君都看得透的,偏偏王氏母女还要做梦。 “珍儿快来,咱们该下山了。”探头探脑的王氏突然面露喜色,回头朝装模作样的周慧珍招手道。 这是暗号,意思是说,有翩翩佳公子出现了! 周慧珍摸了摸刚刚戴在发间的桃花,压抑着心中的雀跃,大家闺秀般走到了母亲身边。 柳嬷嬷捏捏自己酸乏的小腿肚子,扶着树干站了起来,默默地跟在娘俩身后。 “娘,这次的如何?身边可有什么人?”一手扶着母亲的手臂,周慧珍低声问道。 这些天,她“邂逅”的年轻公子约有二三十个了,那些男人看她的眼神无不惊艳,有的甚至灼.热得让她脸红,然而到了见礼自报家门的时候,那些男人身边的女性长辈或姐妹立即变得不屑起来,弄得她十分尴尬。 周慧珍的雄心壮志都快被磨光了,她再渴望嫁进权贵之家,脸皮还是要的,受不了一次又一次的轻视。 王氏喜滋滋地道:“怎么说呢,就像神仙下凡,之前见过的公子哥儿们全部加起来都比不上他,最妙的是,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简直就像特意来与你相见一样。” 周慧珍一听,心头火热火热的。 柳嬷嬷故意在后面泼冷水:“连个小厮都没带?该不会是个徒有其表的穷小子,也打着邂逅名门闺秀靠脸一步登天的主意吧?” 主仆有别,平时柳嬷嬷很给王氏面子,绝不会这般冷嘲热讽,只是经过几天的爬山,柳嬷嬷对王氏的耐心已经耗尽了,再说了,她分析的这种情况完全有可能啊,世家子弟都是养尊处优的主,走哪都喜欢带着小厮丫鬟伺候。 王氏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柳嬷嬷一眼,警告道:“你只管跟着,莫要说话,若坏了大姑娘的好事,别怪我不客气。” 柳嬷嬷忍着才没翻她白眼。 周慧珍被柳嬷嬷说得有些担心。 王氏拍拍她的手,十分自信地道:“安心安心,就凭他的气度,说他是皇子我都信。” 顿了顿,王氏心生一计:“珍儿,此人千载难逢,若成了,以后咱们都不用再跑到山上折腾了,依娘看,等会儿咱们来个大的,给你们多些时间相处。” 说完,王氏凑到周慧珍耳边,窃窃私语嘀咕了一长串。 “太太意欲何为?”柳嬷嬷带着几分警告问。 王氏怕自己的好计谋在柳嬷嬷这里露馅儿,不得已先知会了柳嬷嬷。 是个一旦被拆穿,会非常丢人的蠢招,就算不被拆穿,成功的可能也只有一半,毕竟周慧珍的身份才是她嫁进豪门的最大阻碍。 柳嬷嬷前后看看,此时的山路只有她们与那位倒霉的神仙公子,试一试让王氏母女死心也好。 “太太装得像点,千万别自露马脚,否则老太君绝不会再放太太与大姑娘出门。” 王氏知道,咬咬牙,在接近前面一个拐角的路口时,王氏停住脚步,慢慢半趴在路上,故意将额头朝石阶棱磕了一下,磕得红了一块儿,王氏飞快朝女儿递个眼色,这就闭上眼睛,装中暑晕倒了。 周慧珍没想到母亲如此豁得出来,她攥攥帕子再瞅瞅山下,突然哭叫起来:“娘你怎么了,娘你醒醒,不要吓我啊!” “光哭不行,得有眼泪。”柳嬷嬷前所未有地配合娘俩,蹲在周慧珍身边,朝周慧珍的大腿狠狠地拧了一把。 周慧珍拿帕子捂着嘴,不能哭出来,疼痛可不就化成了眼泪?妖艳的小脸一片苍白,水汪汪的凤眼里包着两泡泪,我见犹怜的,看得柳嬷嬷心中一叹。这大姑娘确实美啊,嫁的低了,的确有点委屈。 “是不是中暑了,大姑娘别哭,我掐掐太太的人中。”惋惜过后,柳嬷嬷将王氏的肩脑抱到自己腿上,也朝王氏的人中来了一下子。 王氏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了六个“忍”,终于扛过了这波疼。 于是,等陆濯闻声加快脚步赶过来,就看到了坐在台阶上掩面低泣的周慧珍,紧闭双眼、人中好大一个指甲印昏倒在柳嬷嬷怀里的王氏,以及心急如焚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柳嬷嬷。 第一眼,陆濯真的没有怀疑。 “出了何事?”陆濯大步跨了几个台阶,蹲在了王氏的另一侧,眼中只有王氏。 柳嬷嬷演戏非常投入,刚刚一直低着头,直到来人蹲了下来,柳嬷嬷才抬起头,看到陆濯的脸,柳嬷嬷大吃一惊,好家伙,王氏母女这次竟然真的撞了大运,遇到了一个名符其实的神仙男子。 幸好柳嬷嬷足够沉稳,呆愣片刻马上清醒过来,继续演戏,焦急道:“我家太太刚刚突然晕倒,掐人中也不管用。” 陆濯伸手替王氏检查。 柳嬷嬷趁机瞟向身侧,就见周慧珍帕子半遮脸,泪汪汪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神仙男子,魂都快被勾去了! 没出息! “大姑娘别哭,太太身体素来硬朗,应当只是中暑了。”柳嬷嬷假意安慰道,实则在提醒周慧珍。 周慧珍没听见,眼中全是近在咫尺的神仙男子,英挺俊秀的眉,漆黑如墨的眸,因着低头的姿势露出来的深浅恰到好处的双眼皮,美玉一般毫无瑕疵的脸庞,若她真能嫁给这个男人,哪怕他家中一贫如洗,周慧珍也是愿意的。 陆濯察觉了来自身旁的凝视,与此同时,他也发现,地上的妇人的眼皮一直在小幅度地快速跳动。 真正昏迷的人,不会这样。 为何要骗他? 疑惑刚起,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娇怯怯的声音:“公子,我娘究竟如何了?” 陆濯抬眸。 周慧珍已经放下了挡脸的帕子,刻意露出那张娇艳如花的美丽脸庞给心仪的神仙公子看。 血缘继承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一母同胞的姐妹未必相似,表姐妹之间则也有相似的时候。 魏娆与周慧珍这对儿表姐妹,便都继承了寿安君的美貌。 陆濯对上周慧珍的瞬间,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魏娆。 如果不是魏娆的丹凤眼更艳、朱唇更加饱满妩媚、声音也更加清甜,如果不是他亲眼目睹魏娆一行人下了山,如果不是他知道魏娆的母亲远在西山行宫,陆濯差点都要以为眼前这个便是换了女装来戏弄他的魏娆。 陆濯对魏娆的印象并不好,此时又遇上一位居心叵测的与魏娆相关的姑娘,陆濯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公,公子?”周慧珍已经完全呆住了,她只是问了一句话,神仙公子怎么走了? 王氏辛苦忍耐到神仙公子的脚步声消失,才手忙脚乱爬了起来:“怎么回事?谁露馅儿了?” 柳嬷嬷觉得,问题出在王氏身上,神仙公子有善心,过来时根本没往周慧珍那边瞧。 “太太眼皮跳的太快了,大姑娘也只管盯着那位公子看,一点都不关心太太。” 柳嬷嬷拍拍衣袖上的浮尘,很是遗憾地道。 一句话,成功地挑拨了王氏母女,彼此责怪埋怨起来,今日钓金龟婿的行程就此结束。 012(婚事) 魏娆陪寿安君种了一会儿菜,小小一片菜园,半个时辰就拾掇好了。 寿安君过了一把种地的瘾,由魏娆扶着往闲庄里面走,边走边对魏娆道:“人要有钱,有钱了,种地才只是兴趣,兴头上来了耕耕地洒洒种,兴头没来,大可待在园子里舒舒服服地赏花喝茶,不必为了一家人的口粮起早贪黑的下地干活。” 魏娆回头看眼那片菜地,笑着道:“是啊,我刚刚只洒了两碗的种子,腰就有点酸了,让我连着种几亩地,我可受不了。” 她还是练过武的呢,持续低头弯腰都不适应。 “光有钱还不行,还得有势。”寿安君看眼这个最聪慧的外孙女,压低了声音道,“今日的事就是个警醒,那边不知道你会功夫,派了两个寻常刺客,万一人家安排俩高手,有备而来,不弄死你也能要你半条命。” 魏娆笑容一敛。 寿安君的视线已经投向了墙角一溜的嫩绿的柳条,仿佛只是在欣赏大好的春光,嘴上轻声继续道:“你舅舅死得早,周家没有男丁给你当靠山,你家里的大伯父,才干平平,这辈子最多也就靠资历熬个五品京官当当,顶不上多大的用。娆娆啊,你珍表姐空有美貌没有城府,所以外祖母从未想过让她高嫁,你不一样,你这样的姿色身世手段,一定要给自己找个有权有势的夫家,男人爱不爱你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外人心有忌惮,看在你夫家的面子上也不敢轻易动你。” 魏娆皱起眉头,她根本还没有考虑过嫁人的事。 寿安君:“十五了,该抓紧了,这话外祖母只跟你说一遍,要不要听我的,你自己掂量着办。” 魏娆敷衍道:“就算我想攀附权贵,权贵之家又岂会那么好攀?” 寿安君笑道:“你住在京城里头,去各府露面的事自有你祖母安排,我只是给你提个醒,让你自己心里有数,机会到来时千万要抓住。你祖母有贤名,你爹死得英勇,皇上也颇疼爱你,这些都是你的筹码。” 魏娆抿唇。 寿安君又插了一刀:“出了那么大的事,月底趁你表哥来闲庄看我,你随他一起回京吧,安分一段时间,当个像模像样的大家闺秀,什么时候定好了亲事,什么时候再过来瞧我,否则你一日不定亲,我一日不见你,你偷偷跑来也没有用。” 魏娆急了:“外祖母,您怎么这么狠心?” 前面的话她都可以当耳旁风,最后这个条件太过分了,哪有这样的? 魏娆嘟嘴又撒娇,可惜都没用,这次寿安君的态度非常坚决:“我这是为你好。” 魏娆丢下外祖母,气鼓鼓地回了自己的小院。 寿安君心平气和地回了福安堂,由小丫鬟们伺候着洗手,洗好了就靠在临窗的榻上休息。窗户下层是透明的琉璃窗,上面的木窗支棱了起来,留下一层纱挡住尘,院中开得粉嘟嘟的桃花抬头可见,花香也透过纱窗飘了过来。 如果没有小辈需要她操心,这日子真的快活如神仙。 寿安君闭着眼睛打了一会儿盹儿,再睁开眼的时候,柳嬷嬷就在榻前的椅子上坐着,手里纳着鞋底。 “回来啦?”寿安君打个哈欠,坐了起来。 主子一醒,柳嬷嬷收起针线筐交给小丫鬟拿走,她拿起茶碗,给老太君倒了一碗清香的菊花茶。 等寿安君喝了茶,柳嬷嬷才叹道:“老奴一时鬼迷心窍,陪太太、大姑娘干了一件丢人事。” 寿安君眯了眯眼睛,听柳嬷嬷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解释了经过。 “那公子长得真有那么俊?”听完了,寿安君好奇地问道。 柳嬷嬷哭笑不得:“老奴说了那么多,您最在乎的竟是瞧了咱们笑话的人?” 寿安君:“不是在乎,他长得真像神仙,我心里多少舒服点,否则一个凡夫俗子就迷得她们娘俩丢人现眼,我不得气死。” 柳嬷嬷忙道:“您别气,那人是真的俊,说句不敬的,长得比皇上年轻的时候还讨小姑娘喜欢呢,面如冠玉,温雅衿贵,更难得的是有救人于危难的善心,只可惜被咱们辜负了,离开之时很是生气。” 寿安君点点头,果然没有那么憋闷了。 “老太君,明儿个还让太太她们出门吗?”柳嬷嬷一边叙茶一边问。 寿安君哼道:“出什么出,还嫌丢人不够吗?娘俩在山上晃悠好几天了,该见的公子哥儿也都见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就在家里等着吧,有正经人家登门提亲,正好叫她们如愿,没有,索性也不用嫁了,我挑个模样端正的淳朴男儿入赘周家。” 柳嬷嬷大吃一惊,入赘? 周家没有男丁,其实早该有安排一位姑娘留在家中择夫入赘的盘算了,可柳嬷嬷听寿安君念叨过,周家名声这么不好,强行延续姓氏没什么意义,还不如让两个姑娘都嫁了,等她死了,闲庄留给皇子外孙,田产铺子均分给王氏与其他小辈,她什么都不留。 寿安君瞥着窗外道:“手心手背都是肉,珍儿是我亲孙女,我不忍心她在别人家受委屈,放在我眼皮子底下,即便她心里羡慕高门大户,至少不必受谁冷眼。” 柳嬷嬷:“就怕大姑娘不懂您的苦心。” 寿安君苦笑,孩子嘛,哪有从小就懂事的,都得吃过一些苦头才明白长辈的用心。 . 因为刺客,魏娆不能再出门四处乱逛了,王氏、周慧珍母女则是被寿安君勒令禁止出门。 魏娆是第二天才从小表妹周慧珠那里听说了王氏母女在山上遇到的事。 她与外祖母还在赌气呢,今天都没过去请安。 “大姐姐神不守舍的,瞧着更像是因为那位神仙公子在难过。” 桃花树下,周慧珠捏了一块儿桃花糕,边吃边揭自家亲姐的伤疤。 魏娆帮妹妹沾走嘴角一点糕末,道:“这话你只能对我与琳琳说,千万别四处宣扬。” 周慧珠瞪眼睛:“我又不是傻子,别人跟我打听我都不会告诉她们。” 自家姐妹议论大姐姐没什么,传出去丢的是整个周家的人。 “什么样的神仙公子啊,难道比我哥哥还好看吗?”霍琳插嘴问。 周慧珠:“我又没看见,哪里说得清。” 魏娆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一张当得起“神仙”赞誉的脸,且时间也对的上。 真是陆濯的话,也就难怪舅母那般费心撮合了。 “娆姐姐,你早上怎么没去祖母那儿?”周慧珠的兴趣又回到了家里的事情上。 魏娆气道:“外祖母叫我快点找个好夫婿,还说只准我在庄子上住到月底,什么时候定亲了什么时候再过来。” 这下子,周慧珠、霍琳都明白魏娆为何要生气了。 “不许告诉舅母、表姐。”魏娆捏了捏周慧珠的耳朵,提前防备道。 周慧珠嘿嘿笑:“就算我不说,你那么久不来,我娘也会猜到。” 魏娆哼了哼,去桃花林里面逛了。 闲庄够大,假山、湖水、山亭、花林应有尽有,不能随意出门的姑娘们渐渐又玩到了一起。 玩捉迷藏的时候,魏娆故意躲到了树上,周慧珍找了一圈没找到她,只能认输,等魏娆从树上跳下来,周慧珍又咬定魏娆犯规。 “好了好了,这局你们藏,我来捉。”霍琳出来当和事佬,打断了周慧珍喋喋不休的争辩。 周慧珍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魏娆,去找地方藏了。 魏娆不跟她计较,距离王氏母女最后一次出门已经过去六天了,处心积虑邂逅了那么多公子哥儿,却迟迟没有人来闲庄提亲,周慧珍的心情能好才怪,不过是拿她出气而已。 只是魏娆的心情也越来越糟糕。 她还在跟外祖母冷战呢,天天躲着外祖母不见,为的是逼外祖母收回那番话,无奈外祖母太狠,眼看着就要月底了,外祖母竟然一点都没有与她和好的意思,她不去福安堂,外祖母便也不派人来小院给她台阶下。 姐妹四人,两个心事重重,捉迷藏的游戏不欢而散。 周慧珍回房了,周慧珠、霍琳在池边钓鱼,魏娆坐不住,仗着自己身手矫捷,偷偷溜到了福安堂外祖母的后屋墙根下,想听听外祖母有没有与柳嬷嬷提到她。 如果外祖母真的不肯改变主意,魏娆决定妥协了,谁让外祖母确实是为了她好。 魏娆来得巧,她刚凑到窗下,就听李公公过来通传,说有媒婆登门。 屋里的寿安君、柳嬷嬷吃惊不小,魏娆也竖起了耳朵。 媒婆,是来给周慧珍提亲的?娘俩的广撒网真的捞到鱼了? 寿安君带上柳嬷嬷,去厅堂与媒婆见面,还派人去请了王氏。 这种场合,魏娆不好露面,就又溜到厅堂后面偷听,有小丫鬟经过看见她,魏娆及时将手指头搭在唇上,小丫鬟都熟知表姑娘的脾气,笑了笑,若无其事地继续端茶去堂里服侍。 魏娆侧耳倾听。 媒婆都是能说会道之人,天花乱坠说了一大串,总结就是,西亭侯世子韩辽愿迎娶周慧珍为填房。 西亭侯府的世子! 魏娆的嘴巴都张开了! 英国公府陆家一直都是深受本朝帝王倚重的将族世家,在陆家男儿的威名下,其他将军都显得黯淡无光,几代以来都没有能越过陆家的。然而随着陆濯父亲那一代的兄弟四个三死一残,陆濯这代又还没能长起来,在过去的五年,西亭侯韩家父子大展光彩,立了数次战功。 百姓间已有传闻,说西亭侯府韩氏一族可能要取代英国公府陆家的地位了。 这样的韩家,居然要娶声名狼藉的周家女? 不是说魏娆看不起自己的母族表姐,只是,韩家的提亲怎么想都觉得另有内情。 王氏内心火热,媒婆一走,王氏便迫不及待地对寿安君道:“母亲,我看这门亲事可成!” 寿安君笑眯眯地问:“是吗,那你说说,韩家有什么好?” 王氏立即扯了一堆韩家的风光。 寿安君又问:“如此风光的世子爷,为何要娶珍儿?京城才德兼备的名门闺秀不香吗?” 王氏这才看出来,婆母的笑是假笑,心里未必高兴。 王氏讪讪的:“儿媳愚笨,韩家有何不妥,还请母亲指点一二。” 儿媳妇态度好,寿安君点点头,逐条分析起来:“第一,韩辽的母亲西亭侯夫人是个有名的悍妇,她不许西亭侯纳妾,却喜欢给自己的三个儿子塞小妾,韩辽的原配夫人因为不满婆母,在外面说了婆母的闲话,西亭侯夫人得知后去韩辽面前哭了一场,韩辽大怒,一巴掌打得原配夫人吐血,那原配自此不被韩辽待见,又天天被婆母磋磨,这才落得个憔悴早逝的下场。” 王氏笑不出来了。 寿安君:“第二,韩辽有一对儿嫡出儿女,长女十四,长子十二,另有庶出子女若干,珍儿嫁过去就要给十来个子女当继母,继母难当,光这些孩子就够她头疼的,稍有差池被哪个孩子去韩辽、西亭侯夫人面前告状,她一个后进门的媳妇,哪里讨的了好?” “第三,韩辽好色,喜新厌旧,家中妾室没有十个也有九个,珍儿虽美,时间一长注定会被他厌弃,男人都不护着她,珍儿必将在侯府孤立无援,处处受气。” 王氏目瞪口呆,过了好久,她问了一个魏娆也很想知道的问题:“母亲,您平时都不出门,怎么对京城里的事了解得这么清楚?”简直是信口拈来! 寿安君淡淡一笑:“这些你不用管,总之这门婚事不妥,过几日我会找个合适的借口回绝韩家,你只当不知,莫要向珍儿泄露半句。” 013(公子与野猪...) 谁不盼着自家姑娘嫁得好呢,如果可以,寿安君也希望长孙女周慧珍能如愿以偿地嫁入高门,但那种不靠谱的高门,必须要委曲求全才能换来的高门,再高寿安君都不稀罕。 西亭侯韩府,那就是一个深坑! 京城里没有貌美的名门淑女吗?有,可人家舍不得让好好的女儿去韩家受夹板气,不愿意跟韩家攀亲,三十来岁正当壮年的世子爷韩辽又缺个妻子伺候冷暖,京城里找不到合适的,出门撞见个恨嫁的美艳姑娘,贪色的韩辽立即心动,托人来提亲。 寿安君把韩家的提亲当羞.辱,周家但凡有些权势,她都会直接撵媒婆出门。 一点都不给王氏犹豫反悔的余地,第二天寿安君就派柳嬷嬷去回绝了那媒婆。 “别想了,再无可能了。”安排柳嬷嬷这份差事时,寿安君特意叫了王氏过来旁听。 王氏的心情非常煎熬,一边觉得西亭侯府是长女能攀的最高的高枝了,错过了可惜,一边又觉得婆母说得很对,韩辽上有跋扈悍母,下有嫡出庶出子女成群,外加一堆小妾,院子里乱七八糟的,长女嫁过去容易被欺负。 长辈们瞒下了此事,魏娆已知外祖母的意思,更加不会去周慧珍面前多嘴。 距离月底还剩三日,回城在即,魏娆舍不得跟外祖母怄气了,巴巴地自己来了福安堂。 “娆娆终于舍得来看我这个老太婆了?”瞧见多日不见的外孙女,寿安君笑着道。 魏娆故意道:“一晃眼都在这边住半个多月了,有点想祖母,特来向外祖母辞行。” 寿安君能看不出小姑娘在装? 她招手将魏娆叫到身边,一把拉住小手道:“不许走,再陪我待两天,一年十二个月你有十来个月都在孝敬你祖母,这两天必须陪我。” 魏娆撇撇嘴,再也绷不住,靠到寿安君的肩膀上笑了起来。 祖孙俩私底下说话,魏娆好奇打听道:“韩家的提亲,您真的拒了?” 寿安君挑眉:“谁告诉你的?” 魏娆哼道:“外祖母不想我,我想您,媒婆来提亲那日,我偷偷溜过来瞧您了。” 寿安君扯了扯她娇嫩的耳垂:“□□过来的吧?你属猴儿的吗,整天上蹿下跳?” 魏娆吸着气喊痛。 寿安君放了她,笑道:“拒了,你舅母这回还算听话,没把消息捅到你珍表姐那里去。” 魏娆心想,西亭侯府那样的条件,舅母哪里舍得让表姐嫁过去。 她当表妹的都难以接受,韩辽比表姐年长了十五六岁,货真价实的老男人,表姐值得更好的! 知情的几人都守口如瓶,周慧珍并没有途径获悉消息,而且,她心里还惦记着之前邂逅的那位神仙公子,夜里做梦都会梦到神仙公子,日思夜想地暂且都忘了没有名门公子来家里提亲的烦恼。 直到魏娆告辞这日,周慧珍都被蒙在鼓里。 “外祖母,您真的不许我过来了吗?”临别在即,魏娆拉着寿安君的手小声哀求。 寿安君摸摸她的头,用只有魏娆能听到的声音道:“外祖母等着伯府派人来报喜。” 意思就是,魏娆一日不定亲,一日甭想再来闲庄撒野。 魏娆咬唇,松开外祖母,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王氏、周慧珍不明所以,周慧珠、霍琳心中有数,低头偷笑。 . 回京路上,魏娆坐在车中,闷闷不乐。 霍玦骑马跟在旁边,听里面一直没有声音,霍玦咳了咳,主动道:“表妹,各地大厨我已经派人去物色了,这半月也有帮你留意合适的铺子出赁,只是好的地段一铺难求,还得再等等,急不得。” 魏娆忙着跟外祖母斗法,差点都忘了要开酒楼的事。 她挑开半边帘子,恢复笑容看向马背上沉稳俊朗的表哥:“我懂,表哥慢慢帮我相看,不急的。对了,表哥的分店开得如何了?有没有被地头蛇为难?” 在京城做生意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要与各方势力周旋。 霍玦笑道:“目前一切顺利,表妹无须挂念。” 霍家有自己的人脉,且元嘉帝敬重外祖母,在元嘉帝冷落外祖母之前,那些竞争势力忌惮元嘉帝,都不敢出太损的招数,普通损的,霍家不惧。 “方才表妹上车时脸色似乎不对,可是庄子上出了何事?”霍玦看着车窗里露出来的半张美人脸,攥了攥缰绳,以兄长的口吻关心道。 魏娆轻叹,也不怕表哥笑话:“外祖母给我下死命令了,一日找不到好亲事,一日不许我去见她。” 霍玦闻言,心里突然就像缺了一块儿,从未有过的失落与苦涩自那缺口一层一层地往上蔓延开来。 他故作轻松,微笑着调侃道:“以表妹的家世德容,说门好亲还不容易?” 魏娆愁道:“外祖母有条件的,非权贵之家,她都看不上。” 霍玦是聪明人,稍加思索就明白外祖母的深意了,表妹如此容貌,寻常人家可能护不住。 除了这点,霍玦想的更远。 周家没有男丁,外祖母只有女爵的虚名,母亲与小姨虽然二婚都令人眼红了,可霍家只是商户,空有银子没有权势,小姨那边,母子俩都被丢到西山行宫两年了,元嘉帝的态度不明,如果不能恢复盛宠,便等于没了指望。 他们堂兄妹这一代里,慧珍、慧珠注定嫁不进高门,他与妹妹霍琳受限于商户身份,前途有限,一大帮子亲戚,最有机会出头的,只有魏娆这个伯府姑娘。 为着表妹自己好,她要高嫁。 为了庇护他们这些亲戚,甚至给小姨母子俩撑腰,表妹也必须高嫁。 与表妹身上的重担相比,他心底藏着的儿女情长算什么? “表妹可明白外祖母的苦心?”霍玦试探着问。 魏娆明白。 太后娘娘就是个老疯婆,越临死越要折腾,外祖母与母亲分别得到了元嘉帝的敬爱与宠爱,太后娘娘便把自家人看成了眼中钉。母亲弟弟离得远,行宫也不是什么刺客能随随便便混进去的,外祖母住在庄子上,最近很少出门了,刺客若直接闯进庄子,目的太明显,容易让元嘉帝怀疑到太后娘娘身上。 所以,谋害她成了最容易成功也最能让太后娘娘解气的办法。 如果她嫁进高门,高门会成为她的□□。 如果她嫁进高门,表哥表妹们也会沾光。 “明白,我是怕让她老人家失望。”魏娆笑了笑,不想让表哥看出她的烦恼。 霍玦安慰她道:“表妹还小,慢慢来,不必着急。” 魏娆点头,听前方有马车朝这边赶过来,她朝表哥递个眼色,放下帘子坐好了。 霍玦一路将魏娆送回了承安伯府,还在魏娆的坚持下去给魏老太太请安。 魏老太太住在正春堂。 表兄妹俩往这边走的时候,魏娆的大伯母郭氏、三姐姐魏婵也在。 小丫鬟先一步过来通传。 郭氏皮笑肉不笑地道:“娆娆这丫头,终于舍得回来了,我还以为她在寿安君的庄子上住得乐不思蜀了。” 魏婵则很是嫌弃地站了起来,朝魏老太太道:“祖母,霍公子是外男,我先去侧室避一避。” 霍玦对魏婵来说是外男不假,但也有亲戚关系,魏婵真想见,不回避也行,无非是瞧不起霍玦商户出身罢了。 “去吧。”魏老太太淡笑着道,毕竟是自家孙女,她总不能强压着孙女见不想见的人。 很快,魏娆、霍玦并肩跨进了厅堂。 “晚辈霍玦,冒昧登门拜见,还请老太太、伯夫人见谅。”霍玦不卑不亢从容有度地给魏老太太婆媳见了礼,礼物自然都是提前备好的,防着可能要进府请安,若空手而来,失了礼数。 魏老太太笑眯眯的,仔细端详霍玦一番,由衷地赞许道:“不愧是表兄妹,娆娆长得漂亮,玦哥儿仪表堂堂,瞧着竟是比娆娆大哥还要俊秀出彩。” 魏娆的大哥,说的是承安伯府的世子爷魏子瞻。 魏老太太的夸赞是实话,霍玦谦逊表示不敢当,魏娆的伯母郭氏轻轻抿了抿唇,私心里认为霍玦给她的儿子当小厮都不配。 侧室的门帘后面,偷窥的魏婵瞧见霍玦的容貌,心中的轻蔑竟悄然间飞得无影无踪了,一会儿看霍玦俊美的五官,一会儿盯着霍玦腰间的美玉玉佩打量。据说他们霍家是晋地首富,霍玦如此丰姿,又有千金的家业,哥哥除了身世,似乎确实不如霍玦。 可惜,商户就是商户,如果霍玦是个官身,有财有貌,倒也可嫁。 遗憾之下,魏婵放下了帘子。 霍玦并未多坐,喝了一盏茶,陪魏老太太聊了聊,这就告辞了。 魏娆将表哥送到门外,折回来时,郭氏还在,魏婵也出来了。 魏娆只好硬着头皮坐到了祖母身边。 郭氏等的就是她回来,有些话憋在肚子里十来日了,此刻终于可以痛快地说上一说。 “娆娆,我听说前阵子你与周家两位表妹常去山中游玩,邂逅了不少世家子弟?” 周慧珍、王氏在云雾山丢人现眼,目睹者众多,消息早在京城官夫人之间传开了,只是有人故意带上了寿安君的其他孙女外孙女,譬如周慧珠,譬如魏娆。 郭氏言语上嘲笑魏娆,眼神偷偷瞥向魏老太太。 魏老太太端茶慢品。 魏娆想了想,笑着道:“我们的确去山中赏雪狩猎了,世家子弟没瞧见,野猪倒是撞见两头。” “噗”的一声,端庄持礼如魏老太太,都笑得喷了一口茶。 公子与野猪,差得也太远了! 魏娆体贴地走到魏老太太的座椅后,一边帮魏老太太拍肩膀,一边吩咐碧桃:“去把那张野猪皮拿过来,给老太太、夫人瞧瞧。” 碧桃炫耀般拿了新制好的野猪皮、红狐皮过来:“老太太,咱们姑娘不但猎了一只野猪,还打到一只狐狸呢,可惜打了一次寿安君就不许姑娘进山了,怕她在山里遇到猛兽受伤,一直把姑娘拘在庄子上,哪都不许去。” 顺便也澄清了郭氏口中的谣言。 魏老太太笑着拍拍小孙女的手,她就知道,娆娆不会做那么糊涂的事。 014(端王妃的位置都该是娆娆的...) “坐这一路马车也够累的,娆娆先去休息吧。” 欣赏完小孙女狩猎的战果,魏老太太笑着放话道。 魏娆就住在正春堂的后院,随时都方便见祖母,不差眼下这点功夫,笑着告退了。 郭氏、魏婵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魏娆牙尖嘴利,这两年她们想让魏娆难堪,竟没一次能讨到便宜。 魏老太太放下茶碗,叫大丫鬟翡翠去厅堂外面守着,不许小丫鬟们偷听。 郭氏、魏婵齐齐看向老太太。 魏老太太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消失了,瞥眼魏婵,她冷声质问郭氏:“刚刚的闲话,你何时听说的,又是从何人口中听说?” 郭氏捏了捏帕子,赔笑道:“前几日与李夫人约好同去上香,她跟我说的,也不单单是李夫人,我带蝉姐儿去珍翠楼挑首饰,里面遇到几位夫人都在议论此事,瞧见我才住了口,只有那平时交好的,私底下嘱咐我当伯母的要约束约束娆娆,免得她在外面闯祸,连累咱们魏家的清誉。” 魏老太太目光犀利地盯着儿媳妇:“是吗,那她们散播谣言污蔑娆娆的时候,你当伯母的可有替娆娆正名?” 郭氏明白婆母的意思了,她低下头,小声反驳道:“我又没亲眼瞧见娆娆没去,怎么给她证明?娆娆那孩子您也是知道的,三天两头往闲庄跑……” “狡辩!你没看见娆娆没去,就信了外人的说三道四,那娆娆还是你亲侄女,你又没瞧见她去了,为何不信娆娆?”魏老太太严厉地打断了郭氏。 郭氏脸都被老太太呵斥白了。 她心虚。 其实郭氏听了几波议论,主要议论的还是周慧珍,她娘家亲嫂子都说了没瞧见魏娆与其他女孩子,可,郭氏不高兴婆母偏心魏娆胜过她的女儿,故意在婆母面前搬弄是非,哪想到,婆母求证都不去外面求证,仍然是魏娆说什么老太太就信什么。 做儿媳的,郭氏不敢继续犟嘴,但她心里却在埋怨魏老太太偏心,太偏心! “祖母,我娘也是为了四妹妹好,周家名声糟糕,全京城都公认的,四妹妹真懂事,就不该频繁往那边去。”魏婵忍不住插言道。 魏老太太冷笑,看向魏婵道:“你娘真为了娆娆好,就该义正言辞地斥责那些说娆娆坏话的人。蝉姐儿,你姓魏,你四妹妹也姓魏,你们俩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儿的亲姐妹,如果你们放任旁人议论娆娆,等娆娆的名声臭了,你也别想独善其身。” 魏婵咬唇,低下头道:“祖母光会教训我,您怎么不管管四妹妹?她若不出门,就没有那么多事。” 魏老太太气笑了:“是啊,娆娆不出门就不会被人泼冷水,你们娘俩不出门也不会变成跟风散播谣言的愚人,行,我谁都不偏心,今儿个开始,你们都给我禁足一个月,哪都别去了,都给我闭门思过!” 郭氏大惊,抬头道:“母亲不可,四月十五是王妃生辰,我都答应了要带蝉姐儿过去的。” 元嘉帝的长子端王,娶的是郭氏长女魏姝。 提到端王妃,魏老太太看郭氏的眼神更加沉痛:“当年娆娆他爹一心替皇上纠察贪官,被奸人谋害,英年早逝。皇上感念娆娆他爹的刚正忠心,特赐婚姝姐儿与端王。姝姐儿能做王妃,你能与皇上攀亲,靠的全是娆娆他爹,如今你处处想踩娆娆一脚,你可对得起你的小叔?” 说到最后,魏老太太眼中已经泛起了泪花。 教出这样的儿媳妇、孙女,她算什么持家有方?她的贤名是次子用死换来的,是元嘉帝为了安抚忠臣清官的家眷在朝会上特意嘉奖赞许捧出来的!次子那样好,她偏心娆娆一点又怎么了?她的娆娆那般命苦,爹死娘跑了,还因为娘碍了太后的眼被太后谋害,小小年纪差点死在她的跟前,她凭什么就不能偏心了? “退下吧。” 魏老太太低下头,摆了摆手。 郭氏、魏婵看出老太太的难受了,想服个软说几句好话弥补,却被忠心护住的翡翠毫不客气地请了出去。 魏老太太思念亡子,没有胃口,晌午饭都没怎么吃。 魏娆看出不对,偷偷跟翡翠打听,才知道祖母是被郭氏母女气到了。 魏娆心疼。 闲庄的舅母大表姐也时常犯傻,可外祖母寿安君心宽啊,管不了索性不管了,眼不见心不烦,祖母的脾气不一样,越爱惜名声越要计较,片刻都省不了心。 叫翡翠、碧桃在外面守着,魏娆自己进去哄祖母。 魏老太太精神不济地在床上躺着,听脚步声就知道来人是谁。 “翡翠又跟你说了?”魏老太太无奈地道。 魏娆笑着坐在床边,拉起老太太的手轻轻揉了揉:“祖母吃那么点饭,为的不就是让我心疼吗,我都来疼您了,您何必又假装嫌弃翡翠?” 娇娇滴滴的声音,像雨点滴滴答答地砸在玉盘上,又好听,又带着一股清甜,降压祛燥。 魏老太太摇摇头,坐起来,靠着床头跟小孙女说话:“我没事,都习惯了。” 魏娆看着祖母鬓发间的白丝,眼圈一红:“祖母,我想嫁人了,您说,我从今日起安分守己,学习做一个端庄温雅的闺秀,除了陪您出门外再也不四处乱跑,以我这样的条件,还能嫁进高门吗?” 魏老太太惊喜道:“你真想通了?” 她早就给小孙女讲过道理,要想嫁得好,必须做一个人人夸赞的大家闺秀,孙女虽然有周家那边的拖累,可孙女也有其他闺秀没有的优势,被元嘉帝赞许清官忠臣的爹、有爵位在身的伯父、艳冠京城的美貌,普通的官家小姐,谁能比得上娆娆? 如果不是次子死时娆娆尚且年幼,端王妃的位置都该是娆娆的。 魏娆深谙哄长辈之道,蔫巴巴地道:“我是想通了,就怕现在改正太迟。” 魏老太太马上道:“不迟不迟,你先在家里准备一个月,接下来京城好几家府里有宴请的,到时候祖母带着你一起去,保证给你挑一门好婚。” 魏娆红着脸道:“那祖母千万要保重身体,您硬硬朗朗的,好有精力替我打算。” 魏老太太自然配合。 不过该装的也要装,第二天魏老太太便称腿脚不舒服,卧在床上动弹不了,要求儿媳妇、孙女们早晚都得在她面前侍疾。郭氏要孝敬“生病”的婆母,四月十五端王妃小生辰那日,她也因此有了不能过去的理由。 未能在端王府出风头,郭氏很是郁闷,晚上向丈夫承安伯倒苦水:“母亲就是故意的,她怪我不肯替娆娆说话,用这种办法惩罚我。” 承安伯在泡脚,闻言斜了妻子一眼:“母亲还是心软,罚得不够。” 魏娆这位大伯父,没有魏二爷的才干,但品行端正厚道孝顺,很少会听信耳旁风。 郭氏气得瞪他:“我还不是为了蝉姐儿?两个孙女一般大,都该议亲了,你看看咱们母亲,心思全在娆娆身上,敢情咱们蝉姐儿是捡来的吧?” 承安伯道:“蝉姐儿有你有我,娆娆有谁?你这人,年纪越大越不讲道理。” 郭氏的脸瞬间拉得老长:“你说谁年纪大?秋姨娘年纪小,你去找她啊!” 承安伯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秋儿是你身边的丫鬟,当年也是你叫我收了她的,都快二十年了,你吃什么飞醋?” 郭氏哭:“谁让你说我年纪大?” 承安伯头疼:“好了好了,你年纪小,我是老头子,行了吧?” 为了家中太平,当晚承安伯少不了又抱着郭氏说了一些年轻时候才会说的不正经的话。 明知道是假的,郭氏也爱听,丈夫对她好,再去伺候魏老太太时,郭氏就没那么难受了。 . 这一个月,魏娆被魏老太太盯着,不是读书练字就是在练习女红。 这些大家闺秀擅长的东西,魏娆的确有些拿不出手,倒也不能怪她,十一岁那年大病一场,她人差点废了,每天就是吃药吃药吃药,哪有力气学那些。后来元嘉帝送了师父过来,魏娆开始对练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等她彻底调理好了身子,骑马打猎成了她的新爱好,落下的诗词女红根本不想再补。 “临时抱佛脚,能有用吗?”魏娆小声嘀咕。 魏老太太:“多学一点总没错,尤其是书写、女红这两样,以后嫁了人,都要经常用的。” 魏娆撇撇嘴,一手提着袖子,继续练字。 “姑娘这字,我瞧着挺好看的。”碧桃一边磨墨,一边拍自家姑娘的马屁,“就像那云雾山,清奇不失秀丽,有山的挺拔,也有水的温柔。” 魏老太太:“没看出来啊,你比你们家姑娘还懂品鉴。” 碧桃脸一红,专心干活儿不吭声了。 “老太太,宫里派公公来了。”小丫鬟蹬蹬蹬地跑了过来,天气热了,跑得脸蛋红扑扑的。 魏老太太忙带着魏娆、郭氏、魏婵去前院接旨。 承安伯在户部做事,世子爷魏子瞻在国子监读书,都不在家。 来人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小太监,端午将至,太后娘娘口谕,邀请魏老太太去宫中观看龙舟赛,可携亲友二人同行。 端午赛龙舟,是每年的盛会之一。 民间有商户、勋贵家资助的龙舟队伍参赛,宫中的龙舟赛,参赛的全是禁军中选拔而出的精兵良将,看似只是一场比赛,其实也是帝王检阅禁军各军兵力的机会,赛事的精彩程度远超民间,通常只会邀请皇亲国戚、五品以上重臣及其家眷进宫。 承安伯只是六品京官,魏家能够获得进宫的资格,是元嘉帝给魏老太太的体面。 虽是由太后邀请,其实是元嘉帝的意思。 传话的公公走了,郭氏、魏婵喜上眉梢,齐齐看向魏老太太。 魏老太太将魏婵、魏娆叫到身边,笑着问:“你们俩可愿随我进宫?” 魏娆不想见太后,但今年的端午盛会,是她露脸的好机会,要想嫁入高门,就得付诸努力。 “愿意,我还没见过宫里的龙舟赛呢。”魏娆道 三年前魏家也接受过一次邀请,当时她还体弱,留在了家里。 魏婵听了,尴尬地看向母亲郭氏。 郭氏艰难地保持着笑容,怪她大意了,上次婆母带她进宫,是因为魏娆病了,如今魏娆好了,婆母怎么会委屈她的心肝肉? “还不快谢谢老太太?咱们全家都是沾了老太太的光呢。”郭氏强装高兴地道。 魏婵笑着道谢,然后趁魏老太太不注意,飞快瞪了魏娆一眼。 让魏婵说,魏娆根本就是多余的,如果没有魏娆,自家不会被人说闲话,母亲也不用给魏娆让位置。 整个二房,就二叔一个好人,可惜好人不长命,白白便宜了小周氏、魏娆这俩祸害。 015(四姑娘,太后娘娘有请...) 宫中的龙舟赛定在五月初五。 魏娆睡得早起得也早,照旧练了两刻钟的剑法,然后去泡了一个香喷喷的花瓣澡。 粉粉嫩嫩的花瓣浮在水面,随着水波的荡漾,连片的花瓣分开了缝隙,露出水下美人白皙纤长的腿,尚未看仔细,花瓣们又挨到了一块儿,遮掩了水下的风光。 魏娆慵懒地趴在木桶的边缘,惬意地闭着眼睛,卷翘的睫毛沾了水珠,湿漉漉地粘在一起。雪白娇嫩的胳膊并不是时下女子流行的瘦弱无骨,是微微丰润的,却又不会显得臃肿,穿上衣裳丝毫瞧不出胖,上手一捏,肌肤丰盈有弹性。 一片红艳的花瓣顺着水波飘到了魏娆的身边,又被荡到了她的背上,如一片红梅落到了白雪中间。 碧桃轻轻地拨开了那片花瓣。 “姑娘,该洗前面了。” 水汽熏得碧桃脸颊通红,旁边的柳芽也是一样的情况。 魏娆都快睡着了,闻言发出一声不满的嘟哝,眯着眼睛转了过来。 那是何等艳灼的春光啊,饶是看过多次了,碧桃仍是觉得面红耳赤、心跳加快、手脚发软。 两个丫鬟分别擦拭一侧,知道姑娘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娇弱怕痛,碧桃、柳芽都将动作放得极轻,唯恐弄疼了姑娘。然而为了保持洁净,该搓还是要稍微搓一搓的,碧桃这一发力,魏娆哎了一声,瞬间就躲到了水下,只露出脖子以上。 魏娆没说话,凤眸控诉地看向碧桃。 碧桃额头都冒汗了,将帕子递给主子道:“那里姑娘自己来吧,每次我都把握不好分寸,姑娘难受,我也紧张。” 魏娆接过帕子,躲在水里小心翼翼地自己搓了搓,尽管亲自动手,她还是吸了几次气。 “什么时候才会不痛啊。”魏娆小声抱怨道,长不长的无所谓,都影响她练剑了。 “就这一两年吧,后面就少有了。”柳芽笑着道。 魏娆嘟嘟嘴,还有等那么久吗? 沐浴完毕,魏娆披着巾子跨出木桶,两个丫鬟熟练地帮她擦拭了一通。 魏娆的头发浓密,发丝又软又细,清晨有些风,她绞完头发后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躺了会儿,头发便全部干了,双颊因为沐浴薰出来的潮红也消了。这时在好好打扮一番,换上提前准备好的衫裙。 衫是海棠粉色,更接近白色的那种微粉,领边袖口颜色加深。 裙是青白色的罗裙,裙摆绣着精美的出水芙蓉。 这一身衫裙绣样简单,远观并不起眼,但其用料上乘,魏娆不动时,长裙柔顺地垂落,魏娆走起来时,长裙飘渺轻盈,衬得魏娆仿佛水雾中走出来的荷花仙子,娇美灵动,刻意收敛了她五官中的艳色。 她手里拿着一把绣有湖光山色的团扇,轻移莲步走到魏老太太身边,什么都没说呢,便看得魏老太太笑弯了眼睛:“好看,娆娆就是会打扮。” 今日她们是去观看赛龙舟的,不是去比美的,小孙女这副打扮恰到好处,既不张扬,又能凭借天生的美貌压过其他闺秀。 得了祖母的认可,魏娆笑着坐到了一旁。 片刻之后,郭氏陪魏婵一块儿过来了,魏娆偏头去看,发现魏婵穿了一条白底绣彩蝶绕花的裙子,雅中有艳,也算合宜。魏婵容貌酷似郭氏,鹅蛋脸水杏眼,戴了一支今年新买的珠钗,论美貌在魏家四个姑娘里只输了魏娆,所以她总会对魏娆冒出既生瑜何生亮的嫉恨。 魏老太太看看魏婵,点头道:“婵姐儿这模样也好看。” 魏婵神色一喜,瞥眼魏娆发间不值钱的海棠绢花,自信今日能抢到更多的注意。 吃过早饭,魏老太太带着两个孙女坐车出发了,抵达皇城前,前面已经排了一条车队。 魏老太太老神在在地坐在车厢主座,魏娆盘算着自己的心事,魏婵有点紧张,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然而皇城门前,便是皇亲国戚也不敢喧哗,只有马车行进发出的车辙滚动声,以及哒哒哒不绝于耳的马蹄声。 不知过了多久,有宫人来通知女眷们下马,并引领众人到一侧排队。 丫鬟们在此留步,魏娆姐妹俩并肩跟在魏老太太身后,排在了中段比较偏后的位置,前面的都是皇亲国戚、爵位高于承安伯府之家以及三品大员的家眷。 两条队伍,右侧是女眷,对面隔了丈远的是官员。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人会在这个时候东张西望,也就排在后面的可以隐晦地打量斜前方的人。 官员基本各府只有一位,女眷却可带两位,因此两条队伍,男少女多。 与魏娆这边平行的男队,同等位置已经开始派龙舟赛的参赛队伍了,统共六支赛队,分别穿赤、金、白、黑、紫、蓝六色赛服,全都是京城上四军、御前卫、皇城司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个个高大健壮英姿飒爽。 魏娆要守礼,不能往后看,脑袋不动目光朝左前方瞥去,看到的第一个穿赤色赛服的男人,竟然是陆濯。 魏娆眉峰微挑,随即明白过来。 京城上四军,分别是飞鹰军、雄虎军、龙骧军、神武军,上四军分别统领五万禁军精锐,共同戍卫京城。上四军在禁军里的地位超过驻守各地的禁军,上四军里面,有以神武军的地位最高,几十年来,一直由陆家男儿担当主将将军。 如今神武军的主将,是陆濯的祖父陆老国公爷。 陆老国公肯定不会参加这种年轻人的赛事,陆濯刚从边关历练归来,正好利用这次龙舟赛扬名。 陆濯后面的几个赤服将士魏娆都不认识,几乎与魏娆并排的为首的金服男人,应该就是龙骧军队伍的领头人了。 西亭侯率领的便是龙骧军,世子韩辽也在龙骧军中,难道此人就是韩辽? 余光看不清对方的脸,魏娆也不打算看,视线在陆濯挺拔的身躯上扫过,魏娆继续眼观鼻鼻观心了。 两条队伍开始同时进宫。 有太监、女官分别手持花名册核实众人的身份,男人那边队伍前进的快一些,轮到魏老太太他们上前时,陆濯、韩辽所率领的两支队伍已经都进去了,与魏家一同接受核实的,是雄虎军的参赛队伍。 魏娆目不斜视,没有注意到那边的男儿们几乎都在看她。 进了宫,男女分路而行。 皇宫分为东西两苑,大多数宫殿都在东苑,是历代帝王居住、处理政事的地方,西苑是一片烟波浩渺的御湖,湖边绿草如茵,湖中心有一岛名琼华岛,今日众人观赛的地点就位于琼华岛上,从岛顶往下分布着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众宾客将按照尊卑从上往下分派观赛点。 魏娆祖孙三人与其他五家的女眷被安排在了“月照轩”,月亮都能照亮的地方,视野极好,往上都瞥见岛顶摘星楼中的元嘉帝、太后等人,往下能看清湖面上的情况,以及岸边整齐排列蓄势待发的六支队伍。 这是魏娆第一次观看宫中的龙舟赛,她兴致勃勃地打量草地上的一些布置。 魏老太太轻声给小孙女解释道:“龙舟赛不只是比龙舟,马术、射箭都要比。娆娆看,六支队伍,每支队伍有十三人,每人都要一边骑马穿越那些障碍,一边完成射箭,这两样的成绩将决定龙舟队伍出发的顺序。龙舟出发后绕琼华岛划行一圈,然后上岛面圣,接受皇上的奖赏。” 魏娆明白了,这样的赛事安排,关系到上四军、御前卫、皇城司的荣耀,怪不得连陆濯都要亲自出场。 魏娆刚了解完赛程,一个青衣小宫女突然朝月照轩走了过来,在众女眷的目光下,径直走到了魏娆面前,垂眸道:“四姑娘,太后娘娘有请。” 魏老太太脸色微变,广袖下的手悄悄攥紧。 魏娆倒是不惧,众目睽睽,又是当着元嘉帝的面,太后娘娘能做什么?就算有什么阴招,魏娆也不是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了。 魏娆朝祖母笑笑,宠辱不惊地跟着小宫女走出了月照轩,那份气度,让月照轩中其他女眷长辈纷纷点头,觉得魏家这位四姑娘并没有外面传得那般不堪。 月照轩与摘星楼相隔并不远,魏娆沿着齐整干净的台阶往上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摘星楼便到了。 摘星楼是八角亭的结构,八面无窗,皇城内外尽收眼底。 皇上、太后娘娘坐了主位,左侧是皇后与三位妃嫔,右侧是端王夫妻、景王、福王。 对魏娆来说,在场众人,没有一张生面孔,四年前她都见过,更不用提她的堂姐端王妃了。 皇家规矩早已烂熟于心,魏娆面带浅笑,一一给贵人们行礼。 四年前的冬天,魏娆被人从冰窟窿里打捞出来,冻得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抢救了一日活过来了,出宫时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瘆人模样。而今的魏娆,亭亭玉立色若春花,仪态万千地站在那儿,身后的湖光水景都沦为了美人的衬托。 元嘉帝看眼魏娆的脸,免礼过后,目光再次移到了草地上的禁军男儿那边。 太后娘娘披着挡风的披帛,看着魏娆宛如一朵即将绽放的芍药水灵灵娇滴滴地出现在她面前,眼窝深陷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恨意。 在后宫斗了几十年,但凡她看着碍眼的人,基本都被她弄死了,只有寿安君、小周氏、魏娆,一次又一次都躲过了她的陷害。寿安君、小周氏心机深沉,躲过去是她们的本事,魏娆一个空有美貌的姑娘,怎么就没被那两个刺客祸害了? 派出去的人至今没有消息,是失手后逃跑了,还是出现了不测? 太后想不明白。 她叫魏娆过来,是想从魏娆的脸上看出什么,可小狐狸精若无其事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四年不见,娆娆的身子可养好了?”太后娘娘笑了笑,招手示意魏娆走到她身边。 魏娆感激道:“托您的福,已经无碍了。” 太后娘娘拉起魏娆的手,那小手白皙柔嫩,白得就像一块儿羊脂美玉,毫无杂色,对比之下,太后娘娘的手瘦骨嶙峋满布皱纹与褐色的斑点。 太后娘娘被刺痛般松了手,咳了咳道:“好了就好,进了皇宫便是皇家的客人,客人有什么闪失,是我与皇后的失职。” 魏娆忙道不敢。 太后娘娘笑了笑,看着皇帝儿子道:“皇上瞧瞧,小姑娘长得越来越像她娘了,说起来,小周氏诞下皇子有功,该赏的,我这两年身子骨好了一些,不如皇上宣她们娘俩回来吧,让我也瞧瞧我的小皇孙。” 元嘉帝似乎并不喜欢这个话题,声音微沉道:“母后千金之体不容有任何闪失,就让她们继续在行宫住着罢。” 太后抿唇,看向魏娆。 魏娆乖顺地垂着眼,不因太后的话欢喜,也没因元嘉帝的否决而失落。 太后眯了眯眼睛。 016(牡丹芍药之争...) 太后给魏娆赐了座,锦凳就摆在太后的座椅旁边。 魏娆猜不透太后有什么用意,谢恩之后宠辱不惊地坐了下去,微微偏首,欣赏下方的湖景。 太后娘娘赐了一盘糕点给她,做成花瓣状的糯米糕上涂了一层樱桃果酱,色泽诱人。 魏娆捏起一块儿,笑着咬了一小口。 太后娘娘一直在看着她,慈爱地问:“味道如何?” 宫里的糕点,魏娆只能夸赞:“松软酸甜,很是好吃。” “喜欢吃就多吃些。”太后娘娘笑着道,又盯着魏娆吃了两口,才转过身,朝皇后娘娘道:“这些年看了不少闺秀美人,看来看去,竟没有一个比娆娆更标致的。” 她同皇后说话,皇后还没有表示什么,坐在对面的皇后嫡子景王一边窥视魏娆,一边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摘星楼里就这么几个人,他这个憨憨的动作太明显了。 魏娆垂下眼帘,只当什么都没瞧见。 元嘉帝斜了一眼景王,威严的脸未见什么表情变化。 皇后心里窝了一团火,既不满儿子在元嘉帝面前露出这般没出息的样子,又不满儿子竟然被魏娆迷住了心窍,偏偏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先去配合太后了,笑着道:“母后说的是,确实没几个能比过娆娆的,不过老太傅家的谢六姑娘若在这里,应当能与娆娆平分秋色。” 太后与皇后是嫡亲的姑母、侄女,言语间早达成了默契。 魏娆也在此时听出来了,太后是想利用谢六姑娘踩她。 能当帝师,谢老太傅的才学见识就不用说了,谢家更是前朝就天下闻名的清流家族,族中男儿个个翩翩君子,女子无不贞淑贤良。 谢家教女的办法与寿安君有天壤之别,凡是谢家的姑娘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养在闺中,唯有美名才名通过去谢家做客之人的口中传了出来。 魏家与谢家没有任何渊源,魏娆也没有机会亲眼见识谢六姑娘的美貌与才学,但因为两人的美貌相当,一些看魏娆不顺眼的闺秀们便喜欢用谢六姑娘打击魏娆,说什么魏娆充其量只是一朵妖艳无格的芍药,人家谢六姑娘却是雍容端庄的牡丹,芍药被文人唾弃,牡丹才是真国色。 谢六姑娘这四个字,魏娆听到的次数之多,都快把她的耳朵磨出茧子来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太后、皇后竟然学那些浅薄的少女闺秀,也玩这套。 魏娆长睫微垂,做出谦虚的姿态。 话题成功被皇后引到了谢六姑娘的身上,太后颇有兴致地问皇后:“谢六姑娘?谢家姑娘养在深闺,我并未见过,谢六姑娘真有你说的那么美?” 皇后道:“我也是听小姑娘们说的,据说京城的闺秀间公认谢六姑娘有牡丹之姿,魏四姑娘有芍药之色呢。” 听听,之前还说谢六姑娘能与魏娆平分秋色,如今一个牡丹一个芍药,又比出了个伯仲。 太后看眼魏娆,惊道:“真难想象京城里还有娆娆这般美貌的姑娘,可惜谢家女轻易不出门,不知何时才有缘一睹风采。” 皇后笑道:“快了快了,三月里谢六姑娘与英国公府的世子陆濯订了婚事,婚期在腊月,等谢六姑娘嫁过去了,就可以进宫给您请安啦。” 魏娆微微诧异,因为这两个月她都没有出门做客,竟然还没听说这桩婚事。 不过,以谢六姑娘的美名与家世,嫁给陆濯倒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 “小姑娘们长得就是快,眨眼都要出嫁了。”太后娘娘感慨道,目光再次投向了魏娆,“娆娆也及笄了,可说了人家?” 魏娆起身回道:“老太太舍不得我,说是要再留我两年。” 谁还不会给自己贴金呢,她魏娆不是嫁不出去,是长辈太喜欢她,舍不得她嫁。 魏娆娇中带羞的美态,仿佛现实果真如此,而非她名声不佳,无人上门提亲。 然而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太后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终于放过魏娆,不再针对她了。 魏娆刚要退回座位,元嘉帝那边忽然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骨碌骨碌溜溜转,正好转到了魏娆脚下。 是一枚赤金翡翠核桃,浓绿色的翡翠珠被核桃纹的黄金包裹,贵中带雅。 魏娆赶紧捡起来,想要交给快速赶过来的大太监康公公。 “既然这核桃喜欢你,送你玩吧。”元嘉帝淡淡地道。 太后马上道:“皇上勤于政事,每日批阅奏折累得手腕酸痛,故御医命工匠做了一对儿核桃给你把玩活动手骨,这对儿核桃关系到皇上的龙体,怎能轻易赏人?” 元嘉帝转了转手里剩下的一个:“让工匠照着这个再做就是,那颗与朕无缘,不要也罢。” 太后抿唇。 魏娆感受着手中金核桃残留的帝王掌心余温,竟猜不出这颗金核桃是真的与她有缘,还是元嘉帝故意赏赐她的,怜惜她在太后、皇后那儿受到的委屈? 但有一点魏娆非常清楚,元嘉帝都为这颗金核桃触怒太后了,她不能再不识抬举。 “臣女叩谢隆恩。” 领了御赐之物,魏娆跪下去,朝元嘉帝叩首。 元嘉帝点点头,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魏娆,对摘星楼外等候的郑公公道:“开始吧。” 他指的是龙舟赛。 郑公公领命,示意等候的小太监挥舞手中的锦旗,给岸边草地上等待的六支队伍发送信号。 既然龙舟赛要开始了,太后等人默契地闭上了嘴,不再交谈。 魏娆握着新得的金核桃落座,眼睛眺望比赛场地,小手悄悄地转了一圈核桃,黄金雕刻的核桃纹沿着娇嫩的手心滚动,有点痒,就再也没有其他感觉了,无法判断对手腕、指骨到底有没有特殊的效用。 因为这颗核桃,魏娆对底下的龙舟赛没了兴趣,目光斜向了元嘉帝。 太后说的没错,元嘉帝的确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继位于朝廷内忧外患之际,元嘉帝几乎将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强兵强国上,美色上并不放纵,登基后没有进行过一次选秀,除了母亲是前几年受封的新贵人,皇后与其他三位妃嫔都是元嘉帝做太子时的东宫妻妾。 在百姓心目中几乎没有任何缺点的元嘉帝,唯一令人诟病的地方,便是封了一个不肯为亡夫守节的寡妇为贵人,寡妇的亡夫还是元嘉帝大加赞许的清官忠臣。 魏娆对元嘉帝的感情也很复杂。 元嘉帝敬重外祖母、宠爱母亲,魏娆为此敬爱元嘉帝,可元嘉帝安排母亲弟弟去西山行宫,导致她两年都看不见母亲、弟弟,素未谋面的弟弟,且什么时候才能团聚也没个说法,那种遥遥无期的分离,魏娆很难受。 “哎!” 皇后身侧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魏娆的思绪被打断,目光重新定焦在几支龙舟赛的队伍上,便见骑射的赛程已经进行到了一半,神武军的赤色队与龙骧军的金色队分别领先其他四队半个跑道的距离,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神武军队员的骏马在跨越栏杆障碍落地时突然朝前栽倒,该队员重重跌落马下。 骑射比赛是接力赛的赛制,每队十三人,前一人完成骑射的任务跑到赛道终点,下一人才可以出发。也就是说,如果神武军落马的这人伤势太重重回马背上的时间耽误的太久,甚至无法站立起来,今年的龙舟赛,神武军必将垫底。 “马锋!” “起来啊!” 赛道两头已经完成或正在排队的神武军队员纷纷叫喊起来,距离太远,魏娆看不清每个人的脸庞,可此时此刻,听着那些焦急不甘又雄浑无比的呐喊,魏娆竟也跟着紧张起来,希望男人能重新上马,完成属于他属于神武军的比赛,哪怕是输,也要输得光荣。 许是队友的呐喊起了作用,那位神武军的队员艰难地爬了起来,最开始的几步看得出他很痛苦,然而后面越来越快,仿佛腿脚已经没事了一样。他捡起甩飞的箭囊,走到卧倒的骏马前,强行拉骏马起来,继续比赛。 可他耽误的时间太久了,其他五队已经跑完了八名队员,神武军这边才跑完六名。 后面的神武军队员明显提高了速度,赤红色的队服火焰般呼啸而过。 如果说第七名到第十二名的队员都是火焰,最后出发的第十三名队员便是一颗赤红的流星,快到众人都看不清他拉弓射箭的动作,只见一道道箭矢如流星散发出来的余光,嗖嗖嗖地没入了箭靶。 骑射赛程完成。 骑、射分别算成绩,神武军的骑术成绩排在第三、箭术第一。 郑公公将这个成绩报给了元嘉帝。 皇后之子,十八岁的景王疑惑问:“神武军马术了得,第三个跑完赛程我们有目共睹,可那个受伤的队员最后一箭都脱靶了,神武军总箭术成绩还能第一?” 郑公公让跑来传报成绩的武官解释。 那武官道:“箭靶共有三排,射中第一排靶心会拿满分,如果射箭之人过于神勇,箭矢穿透第一排箭靶还能继续射中第二排、第三排的箭靶,则会有加分奖励。神武军的指挥官每支箭都射中了第三排箭靶,他一人的加分便将神武军箭术的总成绩提了上来。” 元嘉帝问:“神武军的指挥官,可是陆濯,最后出发的那个?” 武官道:“皇上慧眼,正是如此。” 元嘉帝露出了自魏娆走进摘星楼后的第一个笑容。 太后见了,笑着赞道:“难怪英国公狠心将陆濯丢到边关八年,这本事就是不一样,陆家算是后继有人了。” 元嘉帝笑:“是啊,国公爷用心良苦,朕唯有钦佩。” 太后朝皇后递了个眼色。 皇后硬着头皮强拐话题:“陆世子勇冠京城,谢六姑娘可有福气了,不知多少小姑娘要羡慕她呢。” 此话一出,元嘉帝嘴角的笑慢慢地就淡了下来。 魏娆忍笑忍得好辛苦。 先帝后妃无数,太后娘娘前半生活得小心谨慎,可能是太谨慎了,所以当了太后之后开始放纵,反正元嘉帝是她的儿子,再不满意也不能做出不孝之事。 皇后呢,算上母亲也一共才四个对手,后宫没什么争斗,皇后疏于练习城府浅得可怜,明知道元嘉帝才是她最该讨好的,却要去捧太后的臭脚,专扫元嘉帝的好兴头。 元嘉帝要看龙舟赛,要看六军翘楚的实力,皇后在这个节骨眼扯什么谢六姑娘,与一群闺秀赏花弄月,其中一个突然高声议论农耕水利有什么区别? 有其母必有其子,难怪景王都十八岁了,心思还一观便知。 被景王窥视那么多次,魏娆终于给了景王一个眼神,赶巧就对上了景王偷偷瞧过来的视线。 结果景王比魏娆还吃惊,嗖地转移了视线,仿佛魏娆是什么蛇蝎猛兽。 注意到景王半张脸微红,魏娆颇有些遗憾。 如果景王不是皇后的儿子,如果堂姐没有做端王妃,她若能嫁给景王,定能让外祖母、祖母满意。 可惜…… 她与王妃之位注定无缘。 017(夫婿人选) 骑射成绩综合后排定的龙舟出发顺序,龙骧军第一位,神武军第二。 一场比赛,如果冠军人选已经昭然若揭,继续观赛会少很多乐趣,但如果有两支队伍会激烈地角逐冠军之位且其实力不相上下,不到最后一刻胜者都无法知晓,观赛者的热血注定会为心仪的队伍熊熊燃烧。 “龙骧军的指挥官是谁?”太后问道。 元嘉帝身边的大太监康公公笑着回道:“是西亭侯世子韩辽。” 太后吸了一口气:“韩辽对陆濯,这场龙舟赛可有的看了,皇上,不如咱们押个宝,看看陆濯究竟能不能率领神武军从龙骧军的手里抢回魁首。” 元嘉帝可无可不无地点点头。 太后邀请在座的诸位都来参与这场押宝,她带头取下手腕上嵌宝石的金镯,放到了康公公端过来的托盘中:“我押神武军。” 元嘉帝拿出另一枚活动手骨的金核桃:“龙骧军。” 皇后、三妃、端王夫妻、景王、福王也分别押了宝。 太后提议,输者的彩头将全部赏给冠军队伍的指挥官。 康公公正要端着托盘退回元嘉帝身后,太后突然看向魏娆:“娆娆也挑一支队伍吧。” 说完还瞄了眼魏娆的手。 今日魏娆的妆容简单,头上除了一支定发的簪子,就只有一朵粉嘟嘟的海棠绢花。其他人押宝都拿出了随身携带的贵重之物,魏娆若参与,就只能拿元嘉帝赏赐的金核桃。 魏娆摆出金核桃,会得罪元嘉帝,魏娆若不参与,则会显得小家子气。 连元嘉帝都朝魏娆看了过来,想看看魏娆会如何反应。 魏娆笑了笑,将太后赏赐给她的她只吃了一块儿的那盘樱桃糕双手递给了康公公,撒娇地朝太后娘娘道:“臣女身无长物,承蒙娘娘宠爱赐了宫中的糕点,现在就借花献佛吧,若我赌赢了,这樱桃糕还是臣女的,若臣女赌输了,樱桃糕转送给夺冠的指挥官,正好帮他与队员们补充体力。” 太后保持笑容:“这么几块儿糕点,一人一块儿都不够他们分。” 元嘉帝适时地指了指他这边尚未动过的那盘:“魏娆的心意不错,她若输了,朕的这盘一起拿去分发给夺冠队伍。” 太后嘴角的褶子往下耷了耷。 元嘉帝朝郑公公递了个眼色。 小太监挥动锦旗,第二轮龙舟赛要开始了。 六支队伍,按照骑射比赛的成绩错落在湖边排开,后一名比前一名落后了半条龙舟的距离。 六条龙舟与队员们的队服同色,十二名队员左右各坐六排,手握船桨划舟,指挥官站立船头发放号令,随时调整战术。 湖面离岛更近,魏娆终于看清楚了六支队伍指挥官的脸。 神武军的指挥官是陆濯。 魏娆见过陆濯两次,每次的扮相都像个温文儒雅的探花郎,包括现在,他面如冠玉,笑容温和,一身风流倜傥的红色队服,仍然像个混迹在武者群中的文人才子,如果不是魏娆亲眼目睹了陆濯骑在马上流星般穿梭过赛道的英姿,她真不敢相信陆濯其实是个武官。 龙骧军的指挥官是韩辽,魏娆没见过此人,刚刚从康公公口中确认的其身份罢了。韩辽在战场的英名魏娆倒是听说过很多次,如今看到真人,身形伟岸面容冷峻威严,竟然还是个美男子,且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如果韩辽不好色,没有一堆小妾子女,没有一个难以相处的婆婆,表姐周慧珍嫁给他也不错。 可话又说回来,正因为嫁给韩辽不是一桩美事,他的妻子之位才一直空着,否则早被京城其他贵女抢去了,哪里轮得到表姐。 排在第三的队伍,是魏娆所押的御前卫。 魏娆不喜欢太后的樱桃糕,就算没毒,她也不想吃,押神武军、龙骧军都有可能胜,不如换一支队伍。但魏娆没想到,御前卫的指挥官竟然是个熟人,平西侯府的戚二爷戚仲恺,浓眉虎目,健硕如山,明明排了第三,仍然很有自信夺冠的样子。 看着戚仲恺那张古铜色的坚毅脸庞,魏娆心中微动。 今年被外祖母催婚之前,魏娆从未想过出嫁选夫的事,现在上心了,就要开始挑选了。平西侯府也是将族世家,祖上都立过军功的,这些年的风头虽然比不过英国公府、西亭侯府,其权势人脉仍不可小觑,属于勋贵高门之列。 戚仲恺这个人,年纪轻轻做了御前侍卫,被元嘉帝赏识,他嗓门是大了点,可他性格洒脱不羁,不是看重规矩的人,对魏娆又够殷勤,应当非常愿意娶魏娆的。魏娆目前不确定的,是戚仲恺家人的情况,回头问问祖母去。 剩下三军的指挥官魏娆也都看了看,能做指挥官,大概都有些来历,可剩下三个看起来都没有戚仲恺顺眼。 高门的身世重要,看着顺眼同样重要,毕竟是要长期同床共枕的人。 三声鼓响,比赛开始! 六条龙舟如六条游龙,伴随着慷慨激昂的鼓点急速前行,魏娆目光紧随戚仲恺。神武军在紧追龙骧军,戚仲恺则指挥御前卫的队伍死咬神武军不放,御前侍卫们负责保护帝王,同样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此时也露出了他们的实力。 然而龙舟绕琼华岛半圈时,戚仲恺的御前卫仍然保持着第三名的位置,与前面神武军的距离却明显被拉开了。 戚仲恺夺冠无望,魏娆这才看向前面的龙骧军、神武军。 金、红两色的龙舟出发时间隔半条龙舟,此时那距离被缩小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能超过去吗? 魏娆看看陆濯,再看看韩辽,这两人都蔑视她们表姐妹,可陆濯好歹有助人之心。 魏娆希望陆濯的神武军赢。 距离终点还有一丈的距离,神武军的龙舟只落后一臂了! 就在此时,陆濯突然凌空朝船尾的方向跃起,神武军的龙舟突然少了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又被陆濯离船前的一蹬往前带了一截,瞬间有如神助,第一个冲过了拦截红绸,与此同时,陆濯也稳稳地落到了龙舟尾部。 湖风吹拂他红色的衣摆,君子如玉,翩然似仙。 武艺如何不说,他这张脸,真的值得“京城第一美男子”的赞誉。 魏娆盯着陆濯看的时候,戚仲恺的龙舟队也划过了终点,这家伙兴奋地跳到了陆濯的船上,笑声爽朗地向陆濯道喜。 两人并肩一站,陆濯真是哪哪都把戚仲恺比了下去。 魏娆终于有一点羡慕谢六姑娘了,是不是牡丹花不说,谢六姑娘嫁的确实比她好。 幸好魏娆继承了外祖母的通透,很快就想开了,陆濯的确优秀,可陆濯的温雅下藏着一股世家公子的傲气,瞧不上她们这种女子,真要成亲一起过日子,还是戚仲恺更适合她。 “陆濯真不错,便宜谢六姑娘了,可惜你们没给我生个公主孙女,不然我定要招陆濯做驸马。”押宝押中,太后笑眯眯地朝皇后、三妃道。 皇后、端王生母德妃、福王生母贤妃都赔笑,惠妃就笑不出来了,微微低头,心如刀扎。她生过一个公主啊,金枝玉叶似的养到了八岁,夭折了。 其实太后只想刺激嫁不出去的魏娆,根本没想起惠妃这茬。 元嘉帝不知是想起了当年的丧女之痛,还是纯粹不喜听太后唠叨那些,不顾太后还在与皇后夸赞陆濯,径自吩咐郑公公宣六位指挥官过来。 陆濯六人已经上岛了,得知帝王召见,六位英姿飒爽的年轻武将如履平地地往上而来。 陆濯走在最前面,韩辽紧随其后。 戚仲恺笑着拍了拍韩辽的肩膀:“韩叔不必郁闷,陆濯那小子是占了年纪的便宜,如果他与二十岁的韩叔比,肯定不如您。” 韩辽长得年轻,其实已经三十二岁了,与陆濯的四叔是一代人。 比武有输赢,韩辽输给陆濯,原本只有一点不快,被戚仲恺这么明着安慰实则讽刺他年纪大了,韩辽真想回头给戚仲恺一拳。 忍是忍不住的,又不能真的计较,韩辽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拨开了戚仲恺的手。 戚仲恺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一路经过之处,可见凉亭中的宾客笑着打量他们,戚仲恺想起魏娆今日也进宫了,不禁左张右望,可是找了一路,也没有看见美人的身影。 到了岛顶的摘星楼,戚仲恺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太后一侧的魏娆。 太后、皇上面前,戚仲恺神色稳重,心中却很是欢喜,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么多美人,只有这位魏四姑娘,每次见面都会让他喜悦高兴,就像去山中打猎,转来转去全是兔子山鸡,突然出现一只凤凰,光是看见就心花怒放。 六位指挥官排成一排,接受元嘉帝的点评。 魏娆眼观鼻鼻观心。 她的衣裙不出挑,头饰也简单,但作为楼中唯一一位年轻的闺秀,被太后赐坐的闺秀,陆濯还是难以避免地注意到了她,不过,因为魏娆垂着眼睫,收敛了眼中的灼灼光华,嘴唇也刻意描成了温柔可人的唇形,陆濯的视线又只是飞快扫过,他根本没有认出此女便是他在云雾山偶遇两次的男装魏四姑娘。 点评完毕,太后接过话题,将元嘉帝等押宝押输了的贵人的彩头赏给了陆濯。 一共五份彩头,最贵重的是元嘉帝的金核桃,但最显眼的是两盘樱桃糕,份量大啊! “这是魏四姑娘的彩头。”太后笑着说,瞄了眼戚仲恺,“四姑娘押的是御前卫。” 戚仲恺眼睛一亮,四姑娘是因为相信他才押御前卫的吗? “多谢四姑娘看得起,下届龙舟赛御前卫一定夺冠。” 魏娆起身,微笑还礼。 陆濯再次看了过来,这一次,他终于认出了魏娆,只是越看越觉得可笑,明明是妖媚的脸,故意往端庄了画,真想被人夸赞端庄淑女,便该恪守规矩,而不是投机取巧做这些表面功夫。 “退下吧,准备开席。”元嘉帝突然道。 端午佳节,龙舟赛后便是端午宴,地点就在半山腰的蓬莱阁。 元嘉帝陪着太后先往山下走。 皇后、三妃随后,端王妃朝魏娆招招手,笑着邀请家中的小堂妹与她同行。 魏娆便走到了堂姐身边。 六位指挥官,除了陆濯,韩辽、戚仲恺等五人的目光都跟随着魏娆,从她娇艳的侧脸,到她纤细曼妙的背影。 戚仲恺是单纯的欣赏,韩辽眼中一片火热。 三月里他携一歌姬去云雾山游玩,半路遇见周慧珍母女搭讪年轻的公子哥儿,韩辽被周慧珍的姿色吸引,越看越美,越看越想将人压到床上肆意怜爱,回家后便与母亲商量娶周慧珍做续弦。 韩辽是武将,女人间的弯弯绕绕他不在乎,只想娶个娇滴滴的美妻,左右他嫡子庶子都有了,妻子娶回家,伺候他便可,子女教养自有父母与他负责。 没想到,母亲同意了,寿安君却拒绝了他。 娶不到美人,韩辽非常遗憾,今日却惊喜地发现,原来周慧珍只是一个次品,魏四姑娘才是真正的绝色!若能得到魏四姑娘,周慧珍又算什么? 018(海棠绢花) “守城,你说你跟韩辽争冠的势头那么明显,四姑娘偏偏押宝我赢,她是不是对我有点意思?” 前往蓬莱阁的路上,戚仲恺故意拉着陆濯走在最后面,从陆濯那边的盘子里拿了一块儿樱桃糕,一边囫囵吞枣一边虎眸发亮地道。 陆濯淡淡道:“我记得,她很嫌弃你的大嗓门。” 戚仲恺差点噎住,只是也记起自己在城门前吓到了四姑娘。 摸.摸喉结,戚仲恺火热的心迅速地凉了下去,那样娇滴滴的美人,仙女似的姑娘,要喜欢也该喜欢陆濯这样的,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那她为什么押我?”戚仲恺想不通。 陆濯看眼下方隐约可见的魏娆的身影,道:“六人里面,她只与你略微熟些。” 戚仲恺一拍脑门:“可不是,反正彩头要给冠军队伍,自己捞不到,换我也押熟人。” 陆濯笑了笑。 他猜,魏娆是不希望他或韩辽赢。 上次云雾山中,他虽好心救人,却讽刺了她一顿,魏娆有自保的本事不需要他的帮忙,自然只记恨他的教训,心中生恼,不愿看到他与神武军出风头。至于韩辽,陆濯从长辈间的闲谈得知,韩辽曾向寿安君的长孙女提亲,被寿安君拒绝了,从这方面考虑,魏娆也绝不会押韩辽,拆寿安君的台。 “对了,刚刚那几样彩头,你可知道那颗金核桃是谁的?”戚仲恺颇为羡慕地问。 陆濯:“皇上。” 戚仲恺虎眸大张:“你怎么知道?” 陆濯:“本来不知道,你一问我便猜出来了。” 摘星楼中的贵人们,戚仲恺最常接触的便是元嘉帝,只会对元嘉帝常用的事物熟悉。 戚仲恺服了:“皇上的右手因为长期批阅奏折落了些毛病,便转动一对儿金核桃缓解不适,你小子一回京就得了件御赐之物,比我强多了。” 陆濯:“还剩一颗,你可以试试。” 戚仲恺嗤道:“我若拿了那颗,岂不是跟你成双成对了?还是让谢老太傅多写几首诗拍拍龙屁吧,把另一颗拍回去送给六姑娘,你们俩成双成对。” 陆濯笑笑,问他:“你长我一岁,家中还没有替你安排婚事?” 戚仲恺刮了刮鼻梁:“从我回京就开始催了,老太太、我娘、我大嫂,都给我介绍过,相看了四五次,我都不喜欢,那些姑娘家里不知哪个怨恨我,故意散播我的坏话,导致其他姑娘都不敢见我,我娘她们只能干着急。” 陆濯回京时日短,还没有听过相关谣言:“他们说你什么?” 戚仲恺怒道:“说我眼高于顶,非天仙之貌都看不上,普通美貌的都要被我挑眉毛挑眼睛,传成这样,哪家姑娘还敢跟我相亲?” 陆濯:“前面那四五次相亲,你为何不喜欢?” 戚仲恺:“长得都不够美,要么眼睛小,要么嘴唇厚,要么脸不够白,要么个子太矮,要么长得太瘦,总归都差点什么。” 陆濯看他一眼:“老太太、伯母不会介绍丑女给你,或许你确实过于挑剔。” 戚仲恺瞪他:“你说的轻巧,敢情你订的是谢六姑娘,美名不输魏四姑娘,真找一个普通美貌的给你,你照样挑。” 陆濯:“再美的人都会有老的一天,我更看重妻子的品行。” 戚仲恺嗤笑:“占了便宜还卖乖,虚伪。” . 到了蓬莱阁,魏娆回到了魏老太太身边。 魏老太太用眼神询问孙女。 魏娆笑着表示一切安好。 宴席男女客分座,魏娆因为看上了戚仲恺,特意留意了一番平西侯府的女客。 平西侯府今日出席的女眷,是戚仲恺的祖母戚老太太、母亲平西侯夫人、长嫂邓氏,以及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应该是戚仲恺的侄女,长得像极了戚家人,英眉大眼,即便老老实实地坐在母亲身边,瞧着也不像个安静娴淑的女娃,倒好像被家中长辈要求必须做出这副模样。 戚家人口简单,戚仲恺的父亲是独子,戚仲恺上面有一个大哥、下面有个已经出嫁的妹妹。 这点也让魏娆很是满意。 收回视线,魏娆专心陪祖母说话了,如果有其他女客与她们祖孙搭话,魏娆也会笑脸相迎。 宴席开始,宫女们陆续上菜。 因为周围花草繁荣,间或会有小蜜蜂飞过来,挥赶会显得不够端庄,大不了不去碰蜂虫动过的菜肴罢了。 突然,有只黄色的蝴蝶飞到了魏家隔壁那桌的上方,盘旋了一会儿,又来到了魏家这边。 蝴蝶比蜂虫讨人喜欢多了,就在魏娆耐心地等待蝴蝶飞走的时候,那蝴蝶竟然朝她飞来,从她面前往上飞过。魏娆看不见了,可她从周围女客们的眼神与议论中判断出来,黄色的蝴蝶落在了她簪着的那朵海棠绢花上。 “这么多小姑娘,怎么偏偏就落在她头上了?” “肯定是在绢花上做了手脚,今日龙舟赛,参加的全是六军中的翘楚,故意用这种狐媚手段吸引视线呢。” “还真是人间芍药花呢。” “跟她娘一样,寡廉鲜耻。” 魏娆垂眸饮食,只当什么也没有听见,倒是魏婵,气红了一张脸,不知是更气那些闲言碎语,还是气魏娆害她们跟着丢人。 蝴蝶很快就飞走了,周围的议论也渐渐消失了。 “娆娆尝尝,这小黄鱼煎得不错。”魏老太太笑着给孙女夹了一条干炸小黄鱼。 魏娆朝祖母投以歉疚的眼神,早知道会有这一出,她就不戴绢花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魏老太太并不怪她,谁也无法预料的事,那些蠢妇人嫉妒孙女貌美罢了,她们也不想想,孙女真要争美,何须借用那些外物? “妙妙你怎么了!” 尖锐颤抖的声音突然从前面传来,魏娆等人抬头看去,就见戚仲恺的长嫂邓氏正扶着女儿戚妙妙的肩膀焦急地询问着,戚妙妙白皙的小脸憋得通红,小手抓着脖子说不出话。 “是不是噎住了?快给她喝水冲冲!” “冲不管用,得把她脑袋朝下倒过来,抓着她的脚拍!” “你们懂什么,快去喊御医啊!” 妇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邓氏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先端起一碗茶往女儿嘴里灌,不管用就要把女儿脑袋朝下竖立起来。可怜的戚妙妙憋得难受急了,看着叫不相干的人都心疼。 魏娆突然想起她跟着师父在山中练武的时候,遇到一位老农带着七八岁的孙子去山间捡柴,小山中有野枣,小男孩摘了一大把野枣揣在怀里,边走边吃,不小心绊了一跤,野枣卡在喉咙里,师父立即冲过去…… 想到这里,魏娆迅速离席,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邓氏身边,不顾邓氏等人的震惊,魏娆抢过已经被倒立放置的戚妙妙让她背朝自己站好,魏娆再从后面抱住戚妙妙,一拳抵住戚妙妙的肚脐之上、肋弓之下,另一手握上来,快速地用力往上压迫。 这是师父告诉魏娆的办法,魏娆一直没有机会用过,所以刚刚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周围聚集了很多的人,有人试图拉开魏娆,魏娆听不到她们的声音,也不给她们得逞的机会,抱着戚妙妙不停地重复师父教她的那一套。这个时候,魏娆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下戚妙妙,她只相信师父,相信自己见过的那一幕。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很快,但在魏娆觉得十分漫长,随着魏娆又一次的施力,半晌都没发出声音的戚妙妙突然吐出一物,跟着大声地哭了起来。 魏娆背后出了一身的汗,耳边的鬓发都被汗水打湿了,戚妙妙这一哭,她力气一松,怀里的女娃娃就被邓氏抢了过去。 魏老太太也赶紧将魏娆拉到了身边。 “皇后来了!” 魏老太太抬头,看到了闻讯赶来的皇后、端王妃等人,后面跟着平西侯父子三人,一个个神色凝重,如果不是顾忌尊卑,爷仨可能早就冲过来了。 “爹爹!”趴在邓氏肩上大哭的戚妙妙瞧见父亲,哭得更大声了。 “怎么回事?”戚仲恺的兄长戚伯威再也忍不住,大步跑了过来。 邓氏抽泣不止,平西侯夫人还算镇定,解释了经过。 另有宫女捡起戚妙妙吐出来的东西,竟然是一颗大樱桃,咬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仍有拇指那么大。 “你是怎么看孩子的?”戚伯威爱女心切,瞪着眼睛呵斥邓氏道。 邓氏后怕到腿软,低着头默默哭泣,没有反驳什么。女儿都五岁了,平时在家里也自己吃过樱桃,都没有出过事,谁知道今天会这样?刚刚她与婆母低声议论魏娆的扮相,一会儿没留意,竟出了意外。 “吐出来就好,下次小心点。”皇后同样后怕地捂着胸口道,宫里三年才办次龙舟赛,大好的日子若有勋贵家的孩子出事,无异于朝元嘉帝的头顶泼了一盆冷水。 众人都在关心安慰邓氏祖孙三代,皇后等后来的人没有看见经过,不知为何,那些亲眼目睹魏娆救人之举的妇人闺秀们,没有一个提及此事的,一直到皇后娘娘、平西侯一行人离开了,平西侯夫人才向魏娆表达了谢意,并将手腕上一支镯子取了下来,想要送给魏娆做谢礼。 虽是感谢,平西侯夫人的态度非常疏离,大有给了谢礼,从此两家再无干系之意,并没有继续修好来往的打算。 年轻的小姑娘们或许看不出来,在场的夫人太太们都心中有数——平西侯夫人看不上魏娆。 魏老太太笑着站在孙女面前,和颜悦色地对平西侯夫人道:“夫人的心意我们领了,只是魏家家风,施恩不图报,这礼我们万万不能收。且娆娆心善,便是看到街头百姓家的孩子发生这种事也会出手相助,夫人真的不必客气。” 说完,魏老太太把手臂交给魏娆,祖孙俩功成身退地回到了席位上。 平西侯夫人看看手中的镯子,抿抿唇,重新戴回了腕子上。 宴席结束,宾客们将要散去,一个小丫鬟穿过闲谈的女眷人群来到魏娆面前,双手托着一朵海棠绢花道:“四姑娘,方才您去帮忙时绢花落在地上了,我家老夫人命我给您送来。” 魏娆怔住,她都没发觉绢花竟然早不在了头上。 接过绢花,魏娆请小丫鬟代她向那位好心的老夫人道谢。 小丫鬟笑笑,转身走了。 魏娆好奇地目送她,就见小丫鬟脚步轻盈地穿过人群,最后停在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夫人面前。 魏娆大惊,这位好心的老夫人,竟然是英国公夫人,陆濯的祖母。 似乎察觉了魏娆的视线,英国公夫人偏过脸,朝她微微一笑。 魏娆忽然心中一暖。 京城这帮子自诩名门的贵夫人太太们,有狗眼看人的,但也不是个个如此。 魏娆不求所有人都会因为今天的事如何地赞美她对她改观,可只要有人愿意相信她的善,相信她出手救人别无所图,魏娆便觉得,人情没那么冷了。 019(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么回事...) “你往绢花上抹了什么?” 走出宫门,一上马车,魏婵便再也不装温婉端庄了,气冲冲地瞪着魏娆质问道,好在她还知道分寸,声音压得很低,防着车外的人听见。 魏娆直接将手里的海棠绢花丢了过去。 魏婵抓起绢花,放在鼻子下面闻了又闻,猪拱食似的,却没有闻出任何香味。 她狐疑地看着魏娆:“没抹东西,那只蝴蝶为什么会落上去?” 魏娆轻笑:“你去问蝴蝶啊,我怎么知道。” “够了。”坐在中间的魏老太太终于开口,目光严厉地看着魏婵,“去年你被蜜蜂蛰了脖子,难道是你往脖子上抹了香料?一次意外而已,你怀疑亲妹妹已经够蠢了,闻过绢花竟然还问东问西,娆娆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堪?” 魏婵别开脸,不服气地道:“祖母训我做什么?席上的话您都听到了,外人都那么说,我问问又怎么了?反正都怪她戴那破绢花,她循规蹈矩戴些首饰,就不会招惹出是非,害咱们跟着她一起丢人。” 魏老太太冷笑:“嫌丢人是吧?以后再有宴请,我只带娆娆,绝不勉强你。” 魏婵急了,嘟着嘴道:“祖母,你未免太偏心了!” 魏老太太懒得理她,闭上眼睛靠到了靠背上。 魏婵扭头去瞪魏娆。 魏娆委屈地扯扯老太太的袖口:“祖母,三姐姐还瞪我。” 魏老太太猛地睁眼,魏婵已经气得侧坐过去,再看魏娆,俏皮朝她一笑。 魏老太太叹口气,轻轻拍了拍小孙女的手。 魏娆额头抵着祖母的肩膀,目光投向了车窗。承安伯府的地位在今日这帮勋贵高官里处于末流,要等人家的马车都走了才能出发,绸布做的窗帘上绣了花鸟图,几只山鸟错落地立在花枝上,无忧无虑。 魏娆无声苦笑。 以前她不在乎那些议论的,如今她想嫁入高门,这些议论一起,她进高门的路将会变得更加崎岖。还有戚仲恺,她多满意的夫婿人选啊,容貌周正年轻有为对她热忱,连家中人口都简单,可惜最关键的戚仲恺的母亲平西侯夫人,不喜欢她,不喜到连最基本的面子活儿都懒得做。 魏娆还没恨嫁到去拿热脸贴冷屁股的地步。 嫁高门是为了让太后忌惮,别再派什么刺客找她的麻烦,可魏娆并不怕那些刺客,她只是觉得,自己嫁了高门,祖母、外祖母都会很高兴、很放心。 实在不行,魏娆还不嫁了,太后都衰老成那模样了,说不定再熬一两年就归西了,而她年纪轻轻,还怕熬不过太后?姨母改嫁都能找到良缘,魏娆就是熬到二十多岁,初嫁也不至于多艰难,难也不怕,大不了不嫁,她有丫鬟伺候有田地产业打理,照样过得充实有滋味。 “老太太,轮到咱们了。” 车夫在外面提醒道。 魏娆替祖母应了声,车夫甩甩鞭子,承安伯府的马车缓缓地行了起来。 . 平西侯府。 四十多岁的平西侯进了内室,脱下一身官袍,里面的中衣腋下、背后都被汗水打湿了。 平西侯索性将中衣也脱了,接过侯夫人递过来的湿巾子,痛痛快快地擦背。 “妙妙到底怎么回事?” 平西侯看着妻子问,当时人太多了,周围都是女客,他一个大男人不方便多打听。 侯夫人叹道:“贪吃,拿了一个大樱桃,贡品肯定比咱们家里买的甜,她吃得急,不小心噎到了,费了一番功夫才咳出来,可把我吓了一跳。” 平西侯严肃道:“回头好好教教她规矩,五岁了,养成贪吃的习惯可不好,还有鸣哥儿那边,叫乳母看紧点,别再出事。” 鸣哥儿是戚伯威、邓氏夫妻俩的小儿子,今年刚两岁。 侯夫人点头:“等会儿我就吩咐下去。” 平西侯继续擦汗,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武将,平时很少插手家中孙辈的教养,过几年孙子大了,他倒是可以亲自传授孙子武艺。 侯夫人坐在床边,看着五大三粗的丈夫,眉毛因为魏老太太的话皱了起来。她不喜欢魏娆,不想欠魏娆一个人情,所以提出送份谢礼,魏老太太倒好,扯什么魏家家风施恩不图报,那话说的,好像戚家的家风就是施恩图报一样。 一家破落户,给脸不要。 平西侯府另一座院落里,世子爷戚伯威、邓氏并排守在女儿戚妙妙的床前。 戚妙妙已经睡着了,晌午受了一场惊吓,现在脸色都不好看。 邓氏越想越后怕,眼圈又红了,想起当时的凶险,不禁对丈夫道:“今日多亏魏家四姑娘及时出手,不然我真不敢想妙妙会怎样。” 戚伯威奇道:“魏家四姑娘?” 邓氏:“是啊,当时我很慌,试了别人说的办法,喂水倒提脚都不管用,是魏家四姑娘跑过来,抱着妙妙的肚子不停地往上顶,终于把樱桃顶出来了。” 戚伯威回想宫宴上的情形,然而能想起来的只有妻子女儿,半是惭愧半是责怪地道:“那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我好当面感谢人家,这事弄的,叫我与父亲失了礼数。” 邓氏一心扑在女儿身上,真没顾得,凑到丈夫耳边,小声说了后面发生的事。 戚伯威一双虎眸都快瞪圆了! 若救了女儿的是个农妇甚至丫鬟宫女,母亲拿镯子当谢礼都很得体,可那是承安伯府的四姑娘啊,名门闺秀,母亲哪怕只诚恳地嘴上道个谢,也比拿俗物酬谢合适!送镯子,与当面打人家的脸有什么区别? “母亲怎么如此糊涂?”戚伯威沉下脸道。 邓氏又说了魏娆的绢花吸引蝴蝶的事,这点上,她与婆母站在一条线上:“魏四姑娘轻浮不端,不怪母亲不喜欢她,咱们家虽然有些失礼了,可那样的姑娘,真的来往了反而会连累咱们侯府的名声。” 戚伯威不这么想,批评邓氏:“管她品行如何,她都是妙妙的救命恩人,我这就去登门道谢。” 邓氏急得拉住已经站起来的丈夫:“你,你去就去,先跟父亲母亲说一声,还有,此事你只说是妙妙告诉你的,千万别扯出我来,我怕母亲不高兴。” 戚伯威明白,去了正院。 平西侯夫妻俩正准备打个盹儿,听说长子来了,夫妻俩重新起来更衣,去外面见长子。 戚伯威开门见山,要去承安伯府道谢。 平西侯责怪旁边的侯夫人:“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一句都没跟我提?” 平西侯夫人知道丈夫有恩必报的脾气,长子又替她做了遮掩,没提她送镯子的事,便尴尬地笑了笑:“当时光顾得担心妙妙了,忘了告诉你们,不过后来我已经道过谢了,不必伯威再去跑一趟。” 说完,她朝长子使了个眼色。 戚伯威垂眸道:“我是妙妙的父亲,理该亲自道谢。” 平西侯道:“正是如此,别空手去,给承安伯夫人带份礼。” 这种登门送礼,与宴席上随随便便送只镯子可不是一回事。 戚伯威就此告退,准备去了。 他有诚意,魏老太太与魏娆便客客气气招待了他一番。 . 官宦之家没有什么秘密,自家院子里发生的事都可能传出去,更何况大庭广众之下发生的热闹。 没过几日,宫宴女客这边发生的事就在各府里传开了。 因为寿安君、大小周氏的风评一直都不好,魏娆作为与周家母女亲近的承安伯府四姑娘,名声也不佳,在这种前提下,各府女眷对她的点评充满了负面的主观臆测,一说魏娆为了吸引六军中的才俊故意在绢花上动了手脚,招蜂引蝶,二讽刺魏娆为了讨好平西侯夫人巴巴地去救戚妙妙,结果只落得个被平西侯夫人拿手镯打脸的下场。 再结合魏娆押宝押戚仲恺的举动,后面又去讨好戚家人,她痴心妄想意图攀附戚仲恺已经成了盖棺定论。 平西侯夫人后来才听说魏娆的野心,救助孙女竟然是为了嫁给次子,气得不行,立即把戚仲恺叫过来警告了一顿,让戚仲恺离魏娆那个小狐狸精远远的,千万别给魏娆勾引他的机会。 戚仲恺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是御前侍卫,每日在宫里当差,早出晚归,别说女人间传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了,他连魏娆救了戚妙妙、亲大哥登门去道谢的事都还蒙在鼓里,今日突然被母亲警告魏娆有心勾引他,戚仲恺只觉得自己在做梦! “四姑娘,勾引我?”哪怕是梦,想到这种可能,戚仲恺也飘乎乎的了,嘴角开始往上咧。 平西侯夫人见了,心知不妙,目光犀利地问:“怎么,你见过她?” 戚仲恺忽然反应过来,母亲似乎不喜欢魏娆。 戚仲恺暂且收起那让他飘飘然的幻想,皱眉反问道:“娘,哪个告诉您四姑娘想勾引我?关系到四姑娘的清誉,您可别瞎说。” 平西侯夫人怒道:“外面都传开了,我问你,龙舟赛那日,她是不是要押宝你们御前卫赢了?” 戚仲恺:“是又如何?我就不能赢吗?别人不看好我,人家四姑娘瞧得起我,您还不高兴了?” 平西侯夫人脸色非常难看:“她押你是因为她想嫁给你,可她也不照照镜子,咱们平西侯府是她那种狐狸精能进来的?” 戚仲恺听母亲用狐狸精称呼魏娆,他见了就欢喜的四姑娘,气得呼吸都粗了,换个人他早骂回去了,可眼前这个,是他亲娘。 “跟你说不清楚,都什么捕风捉影的!”戚仲恺揉揉发热的脑门,不顾母亲的纠缠,大步走了。 走出正院,戚仲恺想了想,去了长兄长嫂的院子。 有些事,他必须跟长嫂打听。 邓氏将她知道的都告诉了小叔子,直到此时,戚仲恺才知道四姑娘救了他的侄女,结果好心没好报,母亲与外面的长舌妇非但不夸她人美心善,反而将四姑娘往坏了想。什么存心勾引,四姑娘真想勾引他,在云雾山里就朝他抛媚眼了! “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么回事!”脾气一上来,戚仲恺跟长嫂急了。 邓氏瞄眼始终沉默的丈夫,忐忑地问小叔子:“那是怎么回事?她名声本来就不好,三件事连起来,押宝、蝴蝶、抢着救妙妙,谁能不往这方面想呢?” 戚仲恺更憋气了,问兄长:“大哥你说!” 戚伯威:“前两件我不知道,救妙妙的事,我欠四姑娘一个人情。”言罢,戚伯威郑重告诫妻子:“别人的嘴我管不了,你的管严点,不许非议四姑娘半句。” 邓氏连连称是,她心里也是感激魏娆的。 戚仲恺心烦意乱,骑马出府,去英国公府找陆濯喝酒。 陆濯并不喜欢饮酒,命小厮给戚仲恺上了一坛美酒,他坐在对面饮茶。 戚仲恺让他评理:“四姑娘你见过的,你说,她是那种处心积虑的人吗?” 陆濯公允道:“她确有嫁入高门之心,绢花、救人应该只是巧合,对你更加无意。” 宫宴那边全是女眷,魏娆刻意吸引蝴蝶给谁看? 如果魏娆有心嫁戚仲恺,以她的姿色心机,早哄得戚仲恺非她不娶了。 既然不曾勾引戚仲恺,救戚妙妙便与讨好平西侯夫人无关。 戚仲恺听完,喝口闷酒,瞪了陆濯一眼。 这家伙,相信四姑娘善良单纯就行了,怎么那么肯定四姑娘对他无意? 四姑娘冒着大风险去抢救妙妙,说不定正是因为担心他会难过,才好心出手。 戚仲恺已经决定了,他要找机会亲自去问问四姑娘。 陆濯从未与外姓姑娘打过交道,懂个屁! 020(四姑娘的瓜,特别甜...) 事关自己,即便待在家中,魏娆也听说了外面的闲言碎语。 她是真没想到,三件完全不相干的事,竟然会被那些人串在一起,并且歪打正着猜中了她当时的心思——她想嫁给戚仲恺。 结论是对的,可推断出这个结论的证据都是错的,她押宝戚仲恺只是因为不想押陆濯或韩辽,救戚妙妙更与戚仲恺无关。 最关键的,当时是当时,现在,魏娆已经对戚仲恺没了兴趣。 . 一过端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承安伯府素来节俭,夏日都不买冰,且魏老太太老寒腿,用不上那个。 魏娆手里倒是有银子,但她担心自己买冰用,魏婵瞧见又要怀疑祖母偏心,娘俩一起去烦扰祖母,因此宁可多摇摇扇子,也没有自掏荷包去买舒服。 这日傍晚,表哥霍玦带着一筐大西瓜来了承安伯府。 魏老太太叫丫鬟洗了一个瓜,切成丁分成几盘端上来,大家拿竹签扎着吃。 “嗯,这瓜甜,口感沙软,适合我们这种老骨头。”魏老太太连着吃了两口,笑着赞道。 霍玦坐在老太太下首,笑道:“外祖母家中有片沙地,专门用来种西瓜,这瓜就是外祖母派人摘了的,叫晚辈带过来给您尝鲜。” 魏老太太是真的有点羡慕寿安君了,有田有庄心宽体胖,小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霍玦很会哄长辈,自打他落座,魏老太太嘴角的笑就没断过。 魏娆知道表哥的来意,耐心地等着,等祖母吩咐她送表哥出门时,兄妹俩在院中的走廊里停了下来,碧桃就站在不远处,她是魏娆的心腹,没必要防着。 “天顺街有一家茶庄要转让,价钱还算合适,你准备自己出面买,还是我找个中间人?”霍玦微微低头,看着半个月未见的表妹道。 魏娆手里慢慢地摇着团扇,绣山水的扇面一会儿挡住她艳若芍药的脸,一会儿又晃了下来,扇面的每一次晃动都会递过来一缕似有若无的女儿清香,似桂花,却没有桂花那么浓烈,香甜得恰到好处。 是表妹的衣裙沾染的熏香,还是传说中的女儿香? 面对魏娆这样的美人,没有几个男子能守住自己的心,最多管住身体罢了,不敢去僭越。 “宫宴上的事表哥也听说了吧?”魏娆不无自嘲地道,“还是请中间人吧,我私底下再与中间人转契,否则叫那些名门勋贵知道酒楼是我开的,怕不会光顾我的生意。” 霍玦道:“这样也好,回头我再挑个可靠的掌柜给你,你只管定期收钱便可。” 魏娆:“那些大厨……” 霍玦:“最迟月底进京,茶庄改建成酒楼也需要时间,一切顺利的话,酒楼六月中旬可以开张。” 魏娆松了口气,笑着对霍玦道:“我这酒楼开的,除了银子,我什么都没干,全靠表哥帮我操持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表哥。” 霍玦笑得沉重:“咱们兄妹,你与我客气什么,表哥只恨自己无用,在那些大事上帮不了你。” 魏娆可不这样想:“什么叫大事?赚银子才是第一大事,名声能当饭吃吗?” 她这么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笑容豁达,一双丹凤眼泉水般清透明亮,不见一丝勉强。 霍玦不禁问:“你不想嫁入高门了?” 魏娆妩媚的眸子里透出几分狂来:“我的大伯是承安伯,我的外祖母是寿安君,我娘的夫君是皇上,我自己就是高门之女,有合适的高门男子我就嫁,没有合适的,我也学外祖母去外面买块儿地,修个园子快活。” 霍玦压低声音道:“太后……” 魏娆朝表哥眨了眨眼睛,伸出一只手,五年,她估摸着,太后最多最多也就再活五年。 霍玦被她的信心感染,心里也冒出了一颗名为希望的嫩芽。 如果表妹真的不介意门第,再等五年,若表妹未嫁,他是否会有机会? . 魏娆与表哥约好在外祖母的闲庄完成酒楼地契的转让交接。 她是故意的,她想外祖母了,嫁入高门又无望,为何还要拘着自己? 第二天,魏娆就带上碧桃、柳芽,坐着马车出城了。 魏老太太心疼小孙女受了委屈,觉得魏娆去闲庄可以散散心,倒也是鼓励的态度。 京城里的事,寿安君都听说了,她心知魏娆不是那种人,可架不住有人嫉恨外孙女,故意散播谣言,经此一闹,至少今年外孙女都难嫁,与其在京城里受那窝囊气,不如来庄子上尽情地玩。宫里那位此刻肯定在看笑话,心情一好,应该也不会再派什么刺客。 “笑得跟花似的,我都怀疑你是故意的了。” 再次见到外孙女,寿安君仔细端详一番,发现魏娆既没瘦也没有郁郁寡欢,不由地打趣道。 魏娆哼道:“是啊,我就是故意的,故意抹黑自己好让您心疼。” 寿安君无奈地摇摇头,拉着魏娆的小手道:“算了,咱们不强求了,这次随你在庄子上住多久外祖母都不赶你,瞧你这小脸热得,雁儿,快去端碗冰镇酸梅汤来。” 小丫鬟笑着去了厨房,没多久就端了一壶冰镇酸梅汤回来。 魏娆一口气喝了小半碗,又酸又甜又凉,别提多舒服了。 见过外祖母,魏娆带着表妹周慧珠、霍琳去自己的房中说悄悄话,屋里面已经摆好了冰鼎,柳芽使劲儿地扇了几把风,寒气在屋子里散开,清清凉凉的,魏娆一边舒服地脱掉绣鞋坐到床上,一边请两位表妹也上来。 架子床很大,三姐妹并排躺在一块儿聊天。 “娆姐姐真倒霉,遇到这种事。我跟你说,我姐姐还怨你呢,说都怪你连累了她,不然早有人上门提亲了。”周慧珠嘟着嘴在魏娆面前告亲姐姐周慧珍的状,她向来是帮理不帮亲的,“她怎么不想想,真有世家公子喜欢她,整个四月怎么没来提亲?” 对于周慧珍的无理取闹,魏娆早习以为常了,并不介意。 “娆姐姐,这次你打算住多久?”霍琳躺在魏娆内侧,侧着看她,“我九月就要与哥哥回太原了。” 魏娆笑道:“住到七月天气转凉吧,琳琳舍不得我,到时候跟我一起回伯府。” 三姐妹东聊一句西聊一句,情如一母同胞。 另一座院子里,王氏拦住长女周慧珍,不许她去找魏娆的麻烦。 “你去找她做什么?吵又吵不过她,被老太君知道又要罚你。”王氏是怕周慧珍吃亏。 周慧珍眼圈红红的:“她在京城丢人,害我嫁不出去,我咽不下这口气。” 王氏叹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吵架有什么用,都怪娘,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西亭侯……” 说到一半,王氏反应过来,及时住口,试图掩饰过去。 周慧珍却死死抓着“西亭侯”不放,要求母亲说清楚。 王氏被女儿缠得头疼,没办法,拉女儿回房,悄声将西亭侯世子韩辽想娶周慧珍做续弦的事说了:“珍儿啊,你别怪娘跟老太君,我们也是为你好,那韩辽上有刻薄母亲下有十来个子女,你嫁过去太不容易了。” 周慧珍不管,她只知道,她差点就可以做西亭侯世子夫人了,熬个十几二十年,她就是西亭侯夫人! 本来就恨嫁,这下子周慧珍哭得更厉害了,仿佛错过了登天升仙的机会:“我不活了,呜呜呜,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们一个个的都见不得我好!” 王氏拼命将周慧珍按住了,所以魏娆并不知道她的好表姐为错过韩辽哭得那么伤心。 翌日清晨,趁着天气凉爽,魏娆换上男装,戴上帷帽,一个人跑马去了。 她没有知会两个表妹,怕她们跟着来,万一遇到刺客她保护不周,牵连表妹们就遭了。 只魏娆自己,她什么都不怕。 魏娆没走前往云雾山的那条路,只在乡间小路上狂奔,跑着跑着,竟然来到了外祖母家的瓜田边上。一个个绿皮大西瓜像吃饱喝足的小弥勒佛卧在沙土上,看着着实喜人,魏娆瞥眼瓜田中间的瓜棚,正琢磨是喊人买瓜还是“偷”只瓜逗逗守瓜人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魏娆回头,看到一个高大健壮的武将策马而来,魏娆眯眯眼睛,疑惑地调转马身。 戚仲恺跑得急,古铜色的脸庞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地滚了下来。 既是熟人,魏娆挑起帷帽边缘,露出半张脸与戚仲恺说话:“二爷是来找我的?怎么这副打扮?” 戚仲恺喘着粗气,虎眸目不转睛地盯着魏娆娇艳的脸庞。 边疆突发战事,昨日他已领命要出征。 戚仲恺想去战场,想保家卫国,想立功扬名,他唯一放不下的,是四姑娘的心。 昨天傍晚一出宫,他就冲动地去了承安伯府,要求见四姑娘,魏老太太先是不肯让他见,直到戚仲恺说出他可能回不来了,不想带着疑惑离开,魏老太太才告诉他,四姑娘来了闲庄。 当时城门已关,戚仲恺只能等到今早,刚刚快接近闲庄时,戚仲恺远远看到有道熟悉的身影跑出了闲庄,猜到可能是四姑娘,他便一路追了过来。 “我要出征了,四姑娘,我是个粗人,有话就直说了,外面都传你想嫁我,可是真的?”戚仲恺握紧缰绳,努力稳住气息问道,他的脸庞发红,他的虎眸炽热,比酷暑最烈的阳光还要烫人。 这一刻,魏娆想,如果她真的嫁给戚仲恺,戚仲恺会像两位老太太一样,把她捧在手心里疼吧。 可惜,两人注定无缘。 笑了笑,魏娆有些受伤地道:“二爷为人正派,也听信谣言,把我当成那种轻浮女子了吗?” 戚仲恺眼中的热火就在她委屈的目光中冷了下去。 魏娆心有不忍,视线掠过瓜田里的一颗西瓜,魏娆下马,抽.出宝剑切开西瓜,取下一大块儿捧过来递给马背上的男人:“我对二爷没有男女之情,却感念二爷从不轻视于我,心中把二爷当朋友看的。今日二爷出征在即,魏娆别无所赠,送片西瓜给二爷解渴吧,祝二爷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戚仲恺一怔,看看西瓜,再看看笑容爽朗甜美的姑娘,忽然间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不喜欢就不喜欢,能与四姑娘做朋友,足矣! “好,那我……” “谁在偷我们家的西瓜?” 愤怒焦急的声音突然从瓜棚那边传来,魏娆回头一看,守瓜人正一边穿鞋一边往这边跑呢! 魏娆心念一转,踮脚将手里的西瓜塞给戚仲恺,转身上马,逃窜而去。 戚仲恺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四姑娘,心中涌起一种酸酸甜甜的滋味儿,刚要取银子丢给守瓜人,就听那守瓜人义愤填膺地道:“当官的了不起吗?这可是寿安君家的瓜,你掏钱买瓜另算,不然我们去皇上面前告你!” 戚仲恺一听,眼珠子一转,一手拿瓜一手策马,哈哈大笑地跑了。 两刻钟后,戚仲恺重新归队。 陆濯看他一眼,眉头嫌弃地皱起,指向戚仲恺的胸甲。 戚仲恺低头,发现上面洒了好多西瓜汁水。 戚仲恺用手指头擦了擦,想到这是四姑娘送的瓜,他又把手指头放进嘴里嗦了起来,滋滋作响。 陆濯:…… 戚仲恺瞧见他的嫌弃了,嘿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头凑过来:“尝尝?特别甜!” 陆濯一夹马腹,离他甚远。 021(狼牙箭) 魏娆骑马又逛了一圈,  跑够了,趁着暑气上来前慢悠悠地回了闲庄。 她刚下马,一个穿粗布短褐的汉子自里面走了出来,  正是外祖母家瓜田的守瓜人。 守瓜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头戴帷帽的魏娆,  这,这…… “这是表姑娘,  还不快行礼?”看门小厮在一旁提醒道。 守瓜人还在愣着。 魏娆笑道:“一时贪玩,劳累大叔跑一趟了,放心,我会跟老太君解释,  她不会责怪你的。” 说完,  魏娆将马交给小厮,自己走了进去。 寿安君已经根据守瓜人对两个偷瓜贼的描述猜到其中一人是魏娆了,  她好奇的是那位武将。 魏娆洗了手擦了脸,  然后坐在外祖母身边,如实交代了她与戚仲恺的谈话。 寿安君惋惜道:“戚二爷刚直洒脱,  跟你到相配,  可惜平西侯夫人很看重名声,  绝不会同意。” 魏娆:“是啊,  我看龙舟赛的时候还想着要嫁给戚二爷呢,  结果没多久就领教了他母亲的厉害,  那样的婆婆,  我可消受不了。对了外祖母,  边关又有战事,您可听说了?” 与婚嫁相比,  此刻魏娆更在意边关的战事,下个月中旬她的酒楼就要开张了,  边关全是捷报还好,若本朝将士一直打败仗,元嘉帝必然不悦,整个京城的氛围也会变得凝重起来,到时候哪个铺子还敢敲锣打鼓放鞭炮? 寿安君低声道:“是听说有八百里加急传进京城,具体的消息还要再等两天才能知晓。” 她熟知各家各府的人际关系,但从不打探朝政,要等民间都传开了,她的人才会传信儿回来。 “耐心等着吧,情况实在不妙,你那酒楼悄无声息地开张,宁可少赚钱也不能触朝廷的霉头。”寿安君教导道。 魏娆明白,她手头又不急需用钱,酒楼的生意可以慢慢来。 没过多久,京城的街头巷尾果然出现了对这次战事的议论。 过去的这二十年,草原的胡人部落与中原偶有小战,试图灭国的大战并没有,双方都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中原只有元嘉帝一个皇帝,草原却有十二个部落,今日你抢我的地盘,明日我夺你的地盘,内斗不断,就在前年,草原被呼伦可汗率领的乌达族统一,成了一家。 呼伦可汗野心勃勃,像一只羽翼丰满的雄鹰,整顿了草原之后,将目光投向了肥沃富庶的中原之地,不久前率领三十万铁骑兵分三路南下,欲夺中原江山。 作为应战,元嘉帝派出上四军中的神武军、雄虎军出征,统领边关几路禁军,共四十五万禁军抗敌。 平西侯是雄虎军的主将,戚仲恺手痒,主动去皇上面前请缨,要与父亲一起出征。神武军那边,由年近六旬的老将英国公、世子陆濯共同率领,陆濯的堂弟也去了一个。 战火都在边关,京城依然一片繁华安宁,只有赌坊里有胆大的人偷偷设了赌局,赌两国的胜负情况。 魏娆当然希望本朝赢,最好打得乌达灭了国,草原彻底臣服中原,再也不敢频繁来骚扰。 她在闲庄住着,表哥霍i为她请了一位精明干练的宋掌柜,宋掌柜定期会送来酒楼筹备的进展,四位大厨一共凑出了十二道招牌菜,其中八道都是京城各大酒楼少见的。厨房里打下手的学徒、前面跑堂的伙计都调.教好了,菜肉货源也都签了供货契书。 距离开张的吉日越来越近,终于,边关传来了一道魏娆期盼许久的捷报,在刚结束的一场战役中,神武军斩杀乌达铁骑三万,大挫乌达西北路的锐气! 宫中的情形魏娆看不到,京城的百姓都为这捷报高兴,宋掌柜还想了个好主意,酒楼开业那日,他会把开业惠价酬宾的名头改成为边关捷报庆贺,算是蹭蹭这波喜事的喜气。 酒楼开张三日后,霍i回了一趟闲庄,笑着叫魏娆放心。 酒楼生意比兄妹俩预料的还好,尤其是那道“炭烤胡羊”,几乎成了每桌客人的必点之菜。其实胡羊只是从草原上引过来的一种羊,中原早有养殖,并非真的现从草原运过来的,架不住食客们都为边关捷报高兴,嘴里吃着胡羊肉,就好像也为挫胡人锐气出了一份力似的。 . 魏娆在闲庄住到六月底,没等魏老太太催就乖乖回了承安伯府。 这阵子没有夏日那么热了,魏娆在闲庄吃得好睡得好,回府时小脸白里透红。魏老太太毕竟快两个月没见到孙女了,如今重逢,魏老太太就觉得,小孙女这朵芍药花的花骨朵又悄悄绽放了一些,便是巧画妆容,也难掩饰其灼灼艳色。 “祖母,听说京城新开了一家酒楼,招牌菜都挺好吃的,您带我去尝尝?”魏娆撒娇道。 魏老太太笑了笑,俯首在孙女耳边道:“你开的?” 魏娆难掩眼中惊讶。 魏老太太点了点她的头:“你当我真老糊涂了?每次你表哥来你们俩都要在走廊里说会儿话,你又是个有打算的,地都买了,下一步可不就是开铺子?” 魏娆服了,她还以为自己能给祖母一个惊喜呢。 “再等等吧,突然提出来去酒楼,你伯母她们可能会起疑,中秋前咱们借口出去赏灯,去酒楼里吃一顿。”魏老太太.安排道。 魏娆只好耐心地等着。 边关的战报陆陆续续地传回京城,有忧有喜,只要不是朝廷连败,街坊间的百姓就还敢说笑。 中秋前一日早上,魏老太太把儿子承安伯叫了过来,说今晚要去外面赏灯,晚饭干脆在外面吃好了,让承安伯提前订家酒楼。 承安伯孝顺地问:“母亲可有想去的酒楼?” 魏老太太:“我听人说,新开的广兴楼不错?” 承安伯笑了。那广兴楼的大厨据说都是从外地请来的,擅长的招牌菜也都是京城难见的菜式,才在京城开了两个月,已经成了富贵人家宴请的红地,仿佛不去尝尝广兴楼的菜,就跟不上京城最新的时兴一般。 承安伯就被同僚做东去广兴楼吃过一次,味道确实很好。 “儿子去订订看,希望还有座吧。” 宋掌柜早得了魏娆的消息,特意留了一雅间,当天黄昏,魏娆就陪着祖母、大伯一家第一次光临了自己的酒楼。 就在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欢度中秋的时候,草原上,戚仲恺率兵,对乌达铁骑的大营展开了一场夜袭。 陆濯则率领五千精锐悄悄绕路到乌达败退的必经之地,准备截击。 八月中旬的草原的夜晚,北风已经带了寒意,陆濯等人隐藏在山石之后,无一人交谈,只闻山风呼啸。 远处乌达大营传来厮杀声,是戚仲恺开始偷袭了。 陆濯凝目观察,发现乌达大营内的火把在某一瞬间突然从大营外围一带同时亮起,就像一条巨大的火蟒,首尾相接,将中间一团火把密密实实地包围起来。 这说明什么? 说明乌达大营对他们的这场夜袭早有防备,故意露出破绽引戚仲恺等人深入,再围而杀之! “走!” 陆濯策马冲进黑暗,率领身后的五千精锐前去解救戚仲恺的被困之军。 陆濯没有命人点燃火把,靠近乌达大营之前,他命将士齐声向戚仲恺传话:“戚将军莫忧,两万神武军即刻就到!” 正值深夜,谁也看不清谁,大营内的乌达战士听说一下子来了两万神武军,战斗力堪比数倍普通禁军的神武军,士气动摇,围攻之势立即衰弱下来。而困在其中的中原将士听了,士气高涨,厮杀地更加勇武。 只有戚仲恺知道,救兵应该是陆濯那五千人马,两人合兵,一共才一万多而已,难敌大营里的五万铁骑。 奇兵制胜已经不可能了,戚仲恺只求能厮杀出一条血路,尽量减少损失。 等陆濯的援兵一到,戚仲恺默契地率领队伍朝陆濯那边的乌达围军攻去。 两人里应外合,虚虚实实的,竟然真的打通了一个缺口,双方一碰面,立即一起往来路冲。 乌达大军反应过来,不慌也不乱了,呼啸着追赶而来。 “放箭!” 乌达铁骑中突然响起一道雄浑的号令,戚仲恺一边催马狂奔一边回头,可惜乌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妈的,计划的好好的,怎么会被他们将计就计?”戚仲恺想不明白。 陆濯:“有人泄密。” 此次大战,朝廷已经有了胜算,这个时候,那些阴暗小人为了利益,想抢功了。 两人说话间,羽箭嗖嗖的破空声以令人脑海发麻的阵仗从后方传了过来。 “分路。”陆濯冷声道,带领自己的人朝另一个方向斜刺里冲了过去。 “陆濯,你可千万别死老子前头!” 寒风猎猎,箭啸胜过蜂鸣,戚仲恺最后看眼陆濯的方向,大笑着吼道。 戚仲恺的嗓门本来就大,他故意嘶吼,声如洪雷,响彻了这一带的草原。 然而被他挑衅的那人,并没有回应。 戚仲恺突然一阵心悸。 其实陆濯比他正经,不理他的时候很多,可在这九死一生的战场,戚仲恺怕陆濯的沉默。 “陆濯,老子可等着回京喝你的喜酒呢!” 戚仲恺又朝好友离开的方向吼了一句,倒也没忘了继续逃命。 终于,一道清冷的声音不太清晰地传了过来:“闭嘴!” 面对箭阵还瞎嚷嚷,是怕乌达的弓箭手瞄不准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戚仲恺心里舒服了,不再吭声,身体前倾,玩命地狂奔起来。 “嘭”的一声,跑在他旁边的一人连人带马都栽了下去。 戚仲恺光听声音便知道,乌达那边用上了狼牙箭,堪比长矛的夺命箭! 冷汗从戚仲恺的背后滚落,骨血都为之发寒。 完了完了,他可能真的无法活着回去见四姑娘了! 022(陆世子他终于昏了!...) 八月下旬,  魏娆的伯父承安伯带回家一则战讯,神武军、雄狮军的两位副将陆濯、戚仲恺夜袭乌达大营,未料乌达早有防备,  陆濯、戚仲恺率领的一万余精锐反遭围杀,  死伤惨烈,只有千人生还,  万幸陆、戚都只是受了些小伤。 朝廷一方吃了亏,元嘉帝龙颜不振,官场上也弥漫了一层阴霾。 上四军里的将士,哪一个不是千挑万选选□□的,  一人比得上普通禁军里的十人,  这一战就折了一万,一万个热血男儿,  别说元嘉帝心疼,  闻听此讯的魏老太太、郭氏以及魏娆三兄妹都面露痛惜。 魏娆的堂兄世子爷魏子瞻不解道:“月初的消息,乌达已露败相,  怎的还会出现如此逆转?” 郭氏试着分析道:“是不是陆濯、戚仲恺急功近利,  莽撞了?” 这几年西亭侯父子率领的龙骧军颇有压过神武军的势头,  陆濯第一次领兵,  肯定想争功,  还有那戚仲恺,  也不是个稳重的。 想到什么,  郭氏瞟了魏娆一眼,  处心积虑要勾引的戚二爷打了败仗,魏娆脸上也无光吧?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休要胡言乱语。”魏老太太严厉地批评了儿媳妇。 承安伯也瞪了郭氏一眼:“不懂就别瞎猜,传出去得罪两家人。” 就算陆、戚两家打了败仗,  英国公府、平西侯府也不是魏家能得罪的。 郭氏悻悻地低下头。 魏婵攥了攥帕子。端午节龙舟赛,她第一次亲眼目睹英国公世子陆濯的风采,那一刻,不仅仅是她,几乎所有在场的闺秀小姐都被陆濯吸引了,没有一个不羡慕谢六姑娘的。魏婵自知她与陆濯是万万不可能,可,哪怕自己得不到,魏婵也希望陆濯事事顺利,莫要损了英名。 魏娆不在战场,亦不妄加揣度战况,只是神武军、雄狮军代表了这次朝廷抗击乌达的最强战力,两军打了败仗,让她这个安居京城的官家小姐也跟着心情沉重起来。入睡之前,魏娆不禁向菩萨祈求,祈求这场战事早点结束,让大家都可以恢复之前的平静生活,敢说敢笑敢闹。 重阳节的时候,边关终于又传来了捷报,陆濯、戚仲恺两位年轻的副将联手击杀数万乌达铁骑,一血前耻。没过多久,京城也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位雄虎军的都头被抄九族,九族共计上百口人,全部拉到午门斩首,罪名是通敌叛国。 据说行刑之时,午门前血流成河,宫人用水洗刷了无数遍,石板缝隙中仍然残留褐红色的血迹。 很快真相就在百姓间传开了,原来中秋夜两军偷袭失败,便是因为那位都头给乌达报了信。 这下子,就连被行刑那日的血腥震慑的心软百姓,都觉得这一家九族死有余辜。朝廷辛辛苦苦栽培的一万精锐啊,多少家人引以为傲的威武儿郎,叛贼家的百余口亲戚给损失的战马赔命都不够,更何况是惨死的将士? 就该重重地罚!看下次谁还敢当卖国贼,看谁还敢背叛自己的战场兄弟! . 京城的第一场雪降临不久,这场持续了五个多月的战事终于要结束了,呼伦可汗主动求和,愿每年向朝廷进宫良驹战马、黄金美人,并送一位嫡系草原王子进京为质。 元嘉帝考虑到冬季草原气候多变,暴风雪随时可能威胁几十万禁军,接受了呼伦可汗的降书。 消息传出来,百姓们欢欣鼓舞,比过年还要高兴。 魏娆的广兴楼推出了胡羊火锅,配以大厨祖传的秘制酱料,麻辣爽口,在这日渐严寒的冬日,将广兴楼的生意推向了另一个高峰。 魏娆特意给已经回了太原的表哥霍i写了一封信,分享生意兴隆的喜悦,并期待表哥表妹明年再来京城,亲眼瞧瞧酒楼的宾客满门。 霍i的回信比凯旋的大军先一日递到了魏娆的手中。 除了叙旧贺喜,霍i在信上也分享了一道喜讯,霍琳要定亲了,男方是太原城守备家的公子,在今年的战事中立了小功,将来如果能提拔到京城的话,霍琳与魏娆、外祖母一家还可以频繁走动。 魏娆替表妹霍琳高兴,守备是地方四品武官,虽是大官,可表妹有财有貌有德,真正论起来,那位守备家的公子也算不上吃亏。 魏娆先给霍琳写信,询问表妹与准妹夫是否见过等女儿家的秘密,交给管事尽快送出去,魏娆再去与魏老太太说了这个好消息。 魏老太太很是羡慕,霍琳都说了门好亲,她的小孙女眼看着就要十六岁了,婚事还没着落呢! “明日大军凯旋,你要不要再去相看相看?”魏老太太鼓励道,“这次军中不少年轻将士立功,咱们不挑门第,不挑最拔尖的那几个,挑个品貌端正自己有本事的。” 高门勋贵之家魏老太太已经不指望了,根基尚浅的新贵还是可以考虑的。 魏娆没兴趣:“我不去,万一被人瞧见,该说我特意去看戚二爷了。” 魏老太太差点忘了这茬,孙女说的有道理,她便不再催促了。 翌日大军归京,魏娆留在家中陪老太太说话,郭氏带着魏婵出门了。 京城郊外,魏娆的舅母王氏也带着周慧珍、周慧珠姐妹坐马车来到了大军会经过的官道旁。柳嬷嬷依旧同行,她的任务,是看着王氏、周慧珍不许下车,从窗帘里看看热闹可以,抛头露面万万不可。 马车有两面窗户,可惜只有一面对着官道,周慧珍戴着面纱早早地占据了最佳的位置,美眸殷切地望着官道尽头刚刚出现的大军。冬季的阳光惨淡,可大军出现的地方似乎自带了万丈光芒,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几排,全都是大军中的翘楚。 周慧珍只恨祖母管得多,如果让她跑到路边,以她的姿色,定能吸引其中一位。 武官之家,应该没有文官那么重名声规矩,西亭侯世子韩辽都能看上她,其他人身份稍微差一些,只要人有前途,容貌俊朗,周慧珍也愿意嫁。 终于,大军靠近了,最前面是两位至少四旬的老将,周慧珍扫了一眼便看向老将后方,这一看,周慧珍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手捂住了胸口。 一左一右两个年轻的银甲将军,左侧靠近她的那个,竟然就是她在云雾山偶遇的神仙公子。 “哇,这位将军长得真俊。”周慧珠从窗口另一边挤出脑袋,呆呆地赞叹道,她也喜欢看神仙公子,但没有姐姐看得那么痴,很快,周慧珠就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他的脸色好差,惨白惨白的。” “可能是旁边那位军爷太黑了,显得吧。”王氏从两个女儿的脑袋缝隙里看出去,津津有味地猜测道。 柳嬷嬷扬扬脖子,可惜窗口完全被娘仨堵死了,她只能看到三颗乌发浓密的后脑袋勺。 官道之上,戚仲恺再次朝陆濯看了过来,他离得近,清楚地看到一颗汗珠沿着陆濯苍白俊美的侧脸滚了下来。 戚仲恺握紧了缰绳。 夜袭失败那晚,他中了两支普通的羽箭,一支在肩膀,一支在大腿,这种箭伤在战场上就是皮外伤,涂点药包扎包扎养几日就没事了。 陆濯比他惨,凭借敏锐的耳力躲过了狼牙箭,却被羽箭射中后心口,如果不是命大偏了一点,陆濯恐怕就要命丧当晚。 军医替陆濯拔箭时,戚仲恺都不忍心看,只盯着陆濯的脸,这家伙也是够狠,除了皱眉,愣是一声没坑。 陆濯伤势严重,宜静养,可两人夜袭的失败助长了乌达铁骑的势焰,战场形势再次吃紧,根本不给陆濯安心休息的机会,陆濯又是个坐不住的主,被英国公勒令养了十天的病,便再也憋不住了,重新上了战场。 陆濯的伤口,没愈合多久便再次崩开,崩开了再养,养得能动了马上又去战场拼命,如此折腾几次,仗是打赢了,陆濯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回京路上,陆濯一直坐车,如今要进城了,堂堂英国公世子、神武军副将又不顾劝阻上了马,不肯示百姓以弱。 “撑不住别死撑,等会儿从马背上摔下来更难看。”戚仲恺咬牙切齿地道,别看陆濯坐得端正,可戚仲恺知道,他随便伸手推一下,陆濯就会从马背上掉下去。 陆濯扯扯嘴角,算是回应。 自己的身体,陆濯心里有数,撑到家里好好休息几天,便会康复。 半年前他骑马出征,如今凯旋,他也要骑马进城,不能失了神武军、陆氏一族的威名。 他前面,英国公微微偏头,然而考虑到长孙的脾气,他什么都没劝。 马蹄阵阵,大军训练有素地跨进了城门。 百姓们夹道欢迎,戚仲恺神色冷峻,频频瞥向陆濯,陆濯面带温和微笑,除了脸色,看起来与平时并无异常。 戚仲恺故意转移他的注意力:“不知道六姑娘有没有躲在哪家茶寮酒楼里偷偷看你。” 说说话,好友就不会只想着伤口的痛苦。 陆濯淡淡一笑。 戚仲恺自问自答:“应该不会来,谢家姑娘可没有那魄力,不过也没什么可急的,再有半个月就大婚了,新婚夜有的是她看。” 说完了,戚仲恺嘿嘿一笑。 他老子平西侯回头瞪了他一眼,调侃陆濯没关系,人家谢六姑娘是儿子能议论的? 戚仲恺冷不丁挨了亲爹的瞪,终于不再絮叨。 到了皇城前,要进宫面圣了,戚仲恺抢先下马,扶了陆濯一把。 陆濯破天荒地没有嫌他多事。 “还行吗?不行提前回去,这里又没有百姓围观。”戚仲恺低声问道。 陆濯笑道:“无碍。” 他说到做到,这趟面圣之行,陆濯真的撑下来了,一直到回了英国公府,一直到跟随着英国公跨进了家里的大门,陆濯才突然眼前一黑,自此人事不知。 023(退还婚书) 清平巷,  帝师太傅谢府。 一辆青帷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小厮摆好踩脚凳挑开帘子,谢p面带欣慰,  从车厢中跨了出来。 谢p是谢家二房的嫡子,  不过今日回来,他径直去了三房。 三夫人杨氏已经等他许久了,  谢p刚落座,三太太便忍不住问道:“怎么样,陆世子可有受伤?” 杨氏便是谢六姑娘谢画楼的母亲。 不怪她担心陆濯的身体,特意请了侄子去街上查看陆濯的情况,  实在是陆家死在战场上的男丁太多了,  这次陆濯又打了一次败仗,虽然没传回陆濯身受重伤的消息,  作为准岳母,  杨氏还是不太放心,必须确认一下。 谢p笑道:“婶母无需担忧,  世子端坐马上,  英姿飒爽,  只是归途劳顿,  神色略显疲惫。” 杨氏深深松了一口气。 谢p完成差事,  告退了。 杨氏叫小丫鬟送侄子出门,  她与身边的嬷嬷坐在厅堂,  这里没有外人,  杨氏终于对心腹嬷嬷说了句心里话:“总算回来了,我真怕好事多磨。” 女儿三月份与陆濯正式定亲,  五月里,七十一岁高龄的谢老太傅突然病倒了,  如今只能靠人扶着才能站起来。 当时杨氏就吓了一跳,谢老太傅若驾鹤西去,谢家三房守孝就要耽误三年不能办喜事,画楼是她最疼爱的女儿,说的亲事也最好,若白白耽误三年,妙龄少女拖成老姑娘出嫁,那可太堵心了。 这几个月,杨氏每日都要拜佛求菩萨,求菩萨保佑陆濯平安归来迎娶她的女儿画楼,求佛爷保佑谢老太傅再活三年五载,至少也要撑过女儿的婚期,别耽误了女儿的大好姻缘。 如今陆濯好好地回来了,谢老太傅瞧着也还算好,距离婚期只剩半个月,应该不会再出差错。 心情好,杨氏去了女儿的闺房。 六姑娘谢画楼在做针线,出嫁在即,她很舍不得家人,想趁这几日给祖父、父亲母亲分别做双袜子。 “画楼,陆世子回京啦,安然无恙,俊美如初!”杨氏坐在女儿身边,喜滋滋地道。 听闻未婚夫婿的名字,谢画楼羞红了一张牡丹花似的脸。 杨氏看着这样的女儿,心中满是自豪。 三个妯娌,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就她的肚子不争气,连生三胎都是姑娘。没办法,杨氏苦心栽培三个女儿,长女、次女都嫁入了高门,小女儿画楼有牡丹之貌、状元之才,美名、才名都艳冠京城,连那有狐狸精之称的魏家四姑娘,都公认地输了她的女儿一筹。 小女儿果然没有辜负她的厚望,被英国公夫人看中,聘为长孙儿媳,未来的国公府女主人。 “这次陆濯立了大功,朝廷封赏不提,于你们小夫妻俩也是锦上添花,双喜临门。” “娘别说了,我还没嫁过去呢。”谢画楼拿着针线侧转过去,羞涩道。 杨氏心知女儿脸皮薄,笑了笑,不再逗弄女儿。 杨氏离开后,谢画楼放下手中的针线,面颊犹带羞红地看向窗外。 她没有见过陆濯,却也听说了陆濯在端午龙舟赛上的丰姿,能够嫁给这样的俊杰,谢画楼心满意足。 然而此时的英国公府却乱成了一团。 众人将昏迷的陆濯抬回房内,褪下银甲,才发现陆濯里面的中衣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片,他后心口那处从未彻底养好的伤口竟然再次裂开,英国公夫人闻讯赶来,见到那一片伤口,心疼之下,竟也跟着晕了过去。 陆濯的母亲、三位婶母哭得哭,忧的忧,陆濯的堂弟堂妹们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府里早就派人去请一直为陆濯诊治的军医了,他对陆濯的情况最熟悉。 军医匆匆而来,一看陆濯的情形,也不管英国公就坐在一旁,愤慨道:“老夫早就说过,世子的伤必须静养静养,可他偏偏不听我的,仗着年轻瞎折腾!现在好了吧,他元气本就大损,伤口愈合的速度越来越慢,今日又失了这么多的血,老夫算是技穷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不是他不想治好陆濯,这样的好男儿,哪个愿意看他英年早逝? 可军医真的没办法了,继续由他诊治只会耽误陆濯的病情,请京城名医或宫中的御医,遇到那医术了得的,或许还能救回陆濯。 英国公马上派人去宫中,请元嘉帝安排两位御医过来。 军医倒也没走,等御医来了,他站在旁边解释了陆濯的情况。 两位御医听了,神色都变得无比沉重起来。 . 御医们替陆濯止住了血,然而连着三天,陆濯都昏迷不醒,只能强行掰开他的嘴往里面灌药、灌汤。 伤口在后背,他只能趴着或侧躺,身边伺候的人每隔一两个时辰小心翼翼地帮他换个姿势。 伤口一日三次换药,可愈合的速度太慢,伤口边缘竟然隐隐有腐烂的迹象。 陆濯昏迷的消息早传到了清平巷谢家。 出此意外,正操持嫁女的谢府,各房主仆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谢画楼的父亲谢三老爷不但亲自去探望了准女婿,更是每日都会派府上管事前往英国公府慰问,希望能第一时间得到陆濯好转的消息。 然而到了第七日,陆濯仍是不醒,曾经挺拔如松、俊如谪仙的世子爷,此时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伤口那里也割了一次腐肉。 杨氏光听自家管事的汇报,身上都跟着疼。 与此同时,她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陆濯病成这样,还能好吗? 第八日,陆濯还是没醒,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杨氏去看女儿,女儿的眼圈都哭肿了。 杨氏什么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当然盼望陆濯能康复,能风风光光地来迎娶她的女儿去英国公府做世子夫人,可事实摆在眼前,杨氏痛心地想,陆濯可能真的要死了,像他的父亲、二叔、三叔,精忠报国,英年早逝。 陆濯死了,她的女儿呢,难道要一辈子都当个望门寡妇? 漆黑的冬夜,杨氏煎熬地睡不着,推了推身边的丈夫:“睡了吗?” 谢三老爷叹了口气。 杨氏就知道,丈夫也在发愁。 “万一,万一陆濯真的救不回来,咱们画楼怎么办?”杨氏一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 谢三老爷心痛道:“能怎么办,既然已订婚约,便是陆濯死了,她也要嫁过去。” 谢家不是周家,姑娘们各个都要守礼守节,不能失信于人。 杨氏一听,哭得更大声。 谢三老爷心里何尝不难受?可家里老爷子做主,就算他想替女儿争取,老爷子也绝不会同意。 就在谢三老爷准备哄哄妻子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丫鬟哭得撕心裂肺:“老爷夫人快起来吧,太傅他,他不行了!” 谢三老爷如遭雷击,缓过神来,已经泪流满面,哭嚎着下了床,随便披上外袍,连床上的妻子都顾不得,失魂落魄地朝谢老太傅的院子跑去。 杨氏呆坐在床。 作为儿媳,她与谢老太傅很少有单独见面的机会,平时除了行礼也没有说过什么话,相处的少,自然谈不上多深的感情。就像今夜,听闻谢老太傅的噩耗,震惊过后,杨氏心中竟然窜出了一丝希望。 谢老太傅死了,一家人要守孝,与陆家的婚事自然就要耽误下来。 如果这期间陆濯身体好转,杨氏乐得嫁女儿,如果陆濯再也醒不过来,陆家但凡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么正派知礼,都该主动登门提出婚事作罢,而非强求她如花似玉的女儿嫁过去替一个死人守寡吧? 杨氏咬了咬唇,不孝地希望谢老太傅是真的不行了。 等杨氏赶到正院的时候,还没进门,先听到了丈夫的悲号。 杨氏暗喜,不过很快又被丈夫的哭声感染,想到谢老太傅的德高望重,眼泪便也掉了下来。 翌日早上,谢家派人向英国公府报丧。 陆家这边,正在商议将婚期提前几日,给陆濯冲喜的事。 药石已经指望不上,冲喜是一家人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 自家这样的情况,英国公夫人已经想好了,由她与丈夫去找谢老太傅商议,冲喜若成,谢画楼便是陆家的恩人,陆家上下绝不会让谢画楼受半分委屈。若冲喜无用,待陆濯入土为安,她会做主放谢画楼归家,不会耽误一个妙龄姑娘。 没想到,陆家这边刚商量好,英国公夫妻尚未登门,谢家先来报丧了。 这下子,英国公夫妻更要登门吊唁。 到了谢府,英国公夫人看到了哭成一片的谢家晚辈,谢画楼也跪在其中,一身白色孝服,哭得悲痛欲绝,双眼都肿成了核桃。 视线所及,一片白孝。 英国公夫人突然想起了她死去的三个儿子,再想到家中奄奄一息的长孙,英国公夫人身形一晃。 “夫人!” 英国公及时扶住了老妻,谢家大夫人见了,赶紧张罗着将英国公夫人扶到偏厅休息,她要主持丧事,安排杨氏照顾这边。 英国公夫人没有昏迷太久,很快就醒了,看到杨氏,她老眼含泪道:“侄媳节哀。” 杨氏用帕子擦擦眼睛,哽咽着道:“父亲走得安详,没有受什么苦,伯母千万爱惜身体,别太难过。” 英国公夫人的泪不是为了谢老太傅流,是为了家中的长孙流。 冲喜迫在眉睫,哪怕不合时宜,英国公夫人还是拉住杨氏的手,艰难开口:“侄媳,守城久病不醒,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你看能不能让画楼尽快嫁过去,让喜气冲冲守城身边的病气?我知道老太傅刚……” 她没说完,杨氏便跪了下去,哭着打断道:“伯母,若父亲健在,画楼给世子冲喜是她应尽的本分,只是天降不测,父亲对我们有养育之恩,我们怎能在孝中办喜事?还有画楼,她祖父最疼她,昨晚这孩子已经哭晕过去了,就算我们送她出嫁,她带着眼泪,哪能带过去喜气?” “伯母,不是我们不愿,实在是礼法不可违啊。” 为着自己心爱的女儿,杨氏背着丈夫,一个人将英国公夫人回绝了。 英国公夫人看着抽泣不止的杨氏,脸上的泪慢慢地断了。 要求女方在热孝中嫁过来给长孙冲喜,本来就是陆家失礼,谢家若答应,陆家感恩戴德,谢家不愿意,陆家也不会生出怨愤。 杨氏虽然没有说出那两个字,但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谢家书香世家,不愿做背信弃义之事,好,陆家来做。 当日下午,陆家就将婚书、谢画楼的八字送了回来,自揽过错,对谢家没有半字责怪。 既然陆家急着找女方给陆濯冲喜,谢画楼要守孝确实无法出嫁,谢大老爷与两位兄弟商议过后,同意退婚,也将陆家之前送过来的聘礼、陆濯的八字还了回去。 024(提亲!) 时间不等人。 英国公夫人从谢府吊唁回来,  进门便安排管事即刻处理与谢府的退婚之事,务必午饭前办妥。之后,她去松月堂看了一遍长孙,  见长孙仍然是她出门前的病容,  并无好转,英国公夫人闭闭眼睛,  转身离开松月堂,然后命人将四个儿媳妇都叫到她与丈夫居住的忠义堂。 自从陆濯大病,整个英国公府上下都浑身紧绷。 英国公夫人这一传令,陆濯的母亲贺氏、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都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贺氏最先到的,  因为她一直守在儿子的病床前,  婆母说有事商议,她直接跟着婆母过来了。 人都到齐了,  英国公夫人看着除贺氏外的三个儿媳道:“谢老太傅突然离世,  谢府热孝,六姑娘不宜给守城冲喜,  我已派人去退了婚。叫你们过来,  是想重新给守城说门亲事,  京城的闺秀们,  你们可有合适的人选?” 贺氏一听,  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脑袋已经转不动了,  光在那儿低头抹泪。 她的守城怎么这么命苦,  拼命去打仗,病入膏肓却赶上未婚妻家办丧事,  连冲喜都要重新张罗。 英国公夫人瞥了眼贺氏。 她生了四个儿子,除了贺氏是长子自己在边关遇见并非娶不可的小户女,  其他三个儿媳都是她亲自为儿子们张罗的望门闺秀,平时出门做客,三个儿媳几乎能接触到京城内所有的待嫁的名门闺秀。 因此,新的长孙媳的人选,英国公夫人全指望这三个儿媳帮她推荐了。 就算是急着冲喜,她也要给长孙挑个品行端正的好姑娘,不能委屈了长孙。 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互视一眼,都面露为难。 如果陆濯好好的,她们只要放话出去,那些名门闺秀定要争破头皮抢着嫁陆濯为妻,但现在陆濯命悬一线,无人看好,连谢府都趁着办丧事拒绝了为陆濯冲喜,谁家闺秀还敢嫁过来?都是名门闺秀,肯定有比一个将死的英国公世子更合适的夫婿人选。 三个儿媳哪个都能念出来一串符合条件的闺秀,关键是,陆家想娶,女方家里不会应嫁。她们冒然做了中间人,女方家碍于陆家满门忠烈的名声,不好拒绝陆家的提亲,可违心将女儿嫁过来,心里肯定会恨她们多嘴。 陆濯是她们的侄子,她们想救,但这事牵扯太多了。 请人冲喜本就失礼,更何况要请的这些闺秀之家曾经都有意与陆家结亲,婆母选来选去,挑了最有才名美名的谢六姑娘,如今谢六姑娘守孝了,陆家再临时换人,把那些闺秀之家当什么? 二夫人代表妯娌们向婆母表达了这个难处:“母亲,名门之家多半不愿,强扭的瓜不甜,不如咱们挑个门第差些但温柔端庄的好姑娘?” 这样的人家,哪怕女儿嫁过来真的当了寡妇,应该也会高兴能与英国公府攀亲。 英国公夫人攥紧了手。 儿媳说的这种人家,就是卖女儿,拿女儿换权贵亲戚。 她不愿意,她的守城值得更好的。 她迟迟不开口,厅堂里便只剩下贺氏断断续续的呜咽。 英国公被长媳哭得心烦,绷着脸道:“算了,冲什么喜,冲喜真管用,这世上就不会有病死之人。伤是守城受的,他命大不用冲喜也能挺过来,若他……” “你闭嘴!”英国公夫人突然爆发,对着丈夫泪如泉涌:“守城十二岁那年被你扔去边关,过了整整八年才回来,在我身边尽孝一年不到就又被你带了出去,弄成这样,你做祖父的不心疼他,我心疼!这个喜我给他冲定了,你不耐烦听,你滚,少在这里添晦气!” 在外统帅千军无人不从的英国公,被老妻怒骂一顿,竟半点脾气都发不出来。 他也不敢走,真走了,老妻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看眼二儿媳,英国公叹道:“那就听他二婶的,从小官之女挑一家。” 英国公夫人不愿屈就! 她理解谢画楼母亲杨氏的借丧悔婚之心,她不恨更不会报复杨氏或谢家,但她当初认为谢画楼是京城最配得上长孙的姑娘才去提亲,现在谢家瞧不上她病怏怏的守城了,若她给守城找个差谢画楼太多的,等长孙醒来,该多委屈? 为这一口气,英国公夫人也要挑个名门之女,容貌品行都不输谢画楼…… 突然,英国公夫人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艳若芍药的脸庞。 承安伯府的四姑娘魏娆。 英国公夫人见过谢画楼,也见过魏娆。夫人姑娘们说闲话的时候都会把谢画楼的美貌排在魏娆之前,但这种评比是考虑了名声的,魏娆的名声不好,所以官家夫人们不愿夸她,明明都没怎么见过魏、谢二女,人云亦云也要假惺惺地评判一番。 让英国公夫人来说,谢画楼、魏娆都美。谢画楼就像一朵从小被人养在花盆里的牡丹,长得不好的地方会被花匠精心修剪掉,最终美得端庄雅正令名门君子都无法挑剔。魏娆却是野地里恣意生长的芍药,她不管别人喜欢什么样的,随心所欲,美得妖娆美得耀眼。 如果谢画楼与魏娆并肩站在一起,所有人最先看见的一定是魏娆。 不是说谢画楼的姿色就输了魏娆,而是在这处处讲究礼法的世道,“异类者”更刺眼。 再论品行。 与外面的闲言碎语比,英国公夫人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宫宴上,魏娆因为头上的海棠绢花被人议论处心积虑意图勾引男儿,但魏娆全力救助戚妙妙时,头上的海棠绢花落了下来。英国公夫人当时看在眼里,觉得魏娆这样有侠义心肠且有救人之智的姑娘不像坏姑娘,特意叫丫鬟捡了那朵海棠绢花,闻过之后,英国公夫人便证明了自己的猜测,蝴蝶嗅花,只是巧合。 当日,魏娆被诟病的另一件事,是说她想嫁戚仲恺才押宝对方。 英国公夫人是宫宴结束后才听说押宝的事的,既然已经知道魏娆并非存心讨好戚家,她押宝戚仲恺便太好解释了。夺冠的两个热门人选,孙子陆濯是谢六姑娘的未婚妻,魏娆天天被人拿去与谢六姑娘比,她是傻子才会押孙子胜。韩辽呢,去向寿安君的孙女提亲被拒了,魏娆自然不会再与韩辽扯上关系,前两名都不能押,排在第三的戚仲恺顺理成章地成了魏娆的最佳选择。 这么一分析,英国公夫人忽然发现,魏娆不但容貌美丽,且聪慧豁达,既懂得避嫌,又不会因为好心救人却被平西侯夫人轻贱而愤怒羞恼。 而且,魏娆出身伯爵之家,父亲死得忠义受人敬仰,除了名声被人曲解弄坏了,竟是处处都与长孙相配。 “承安伯府四女魏娆,就她了。”擦掉被丈夫气出来的眼泪,英国公夫人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贺氏泪眼模糊地抬起头,她哭得伤心,没听清婆母说的是谁。 英国公平时不是在外带兵就是在军营练军,官夫人们耳熟能详的小闺秀们,英国公很少听闻,就连长孙的前未婚妻谢画楼,也是老妻怎么夸他就怎么听。 但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都听说过关于魏娆的传言,此时个个面露不忍,侄子是病了,是没有几个闺秀真心愿嫁,但也不至于娶那声名狼藉的魏四姑娘吧? 英国公夫人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冷笑着问道:“都说四姑娘轻浮不端,你们可亲眼见过?” 二夫人:“听说她往绢花上抹了……” 英国公夫人:“谣传,那花我闻过,什么香也没有。” 三夫人:“她讨好平西侯夫人……” 英国公夫人:“人家好心救人,平西侯夫人那般羞辱她,她可有在乎?” 四夫人:“她心仪戚仲恺……” 英国公夫人:“心仪个屁,那是守城、韩辽都不能选。” 不耐烦解释,英国公夫人竟然连粗话都说出来了。 英国公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妻,“屁”是他的口头禅,老妻总是为此责备他粗俗,没想到今日老妻竟然也用了。 听了这么久的贺氏终于反应过来了,第一次开口道:“母亲,您说的可是寿安君的外孙女、丽贵人与前夫所生的女儿?” 英国公夫人盯着她道:“是又如何?你是觉得周家女改嫁之风不妥吗?笑话,哪朝哪代禁止寡妇改嫁了?只有那名门世家在乎脸面,宁可女儿在夫家赚贞洁牌坊给娘家脸上贴金,也不想女儿改嫁再获新春。” 说完,英国公夫人的目光逐次扫过贺氏、二夫人、三夫人:“老大老二老三为国捐躯后,你们为了娘家着想也好,为了孩子着想也好,或者只是忘不了他们仨不愿意改嫁,甭管为什么,你们不提,我当婆母的都不好劝你们改嫁,但只要你们有那个心,我绝不会阻拦。我就是这种人,所以我从没觉得寿安君一家哪里做的不对,更不会因此不喜四姑娘。” 这下子,厅堂内一片鸦雀无声。 英国公夫人:“还有人反对吗?” 贺氏哭道:“只要她愿意嫁,只要她能把守城冲醒,她就是我亲生女儿!” 二夫人忧心道:“听母亲一说,四姑娘确实没什么不好,就是,太后娘娘……” 她言尽于此,但意思大家都懂。 若论谁最恨寿安君,见不得寿安君一家人的好,必然是宫里的太后娘娘。 英国公夫人直接回以冷笑:“我娶孙媳妇,与宫里的贵人何干?” 别人忌惮太后娘娘,她可不怕,说句大不敬的,没有她的儿子们卖命,哪来的太后在宫里舒心享受? 英国公支持老妻:“咱们陆家娶媳,不必顾忌那些,问题是,你把魏四姑娘夸得天花乱坠,人家愿意嫁过来?” 英国公夫人神色一凛,魏老太太、魏娆的态度,她也没有把握。 “等着吧,谢家的婚书还回来,下午你就随我去承安伯府走一趟。” “还要我去?魏家就一个老太太,我去是不是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我坐车,你骑马,咱们大张旗鼓地去!” . 承安伯府。 用过午饭,趁着日头好,魏娆陪魏老太太来自家小花园里散步。 “人世无常啊,好好的一桩婚事,差几天就是婚期,竟然说断就断了。” 承安伯府所在的永乐巷与谢府的清平巷只隔了两条街,听着谢府那边传来的丧乐,魏老太太自然而然地谈起了最近轰动整个京城的英国公世子昏迷不醒之事,尤其是今天上午,先是传出谢老太傅病逝,紧跟着谢、陆两家退婚,此时此刻,可能京城的所有百姓都在议论这两家。 魏娆有些好奇:“祖母,您说说,如果老太傅没死,谢家愿意让六姑娘去冲喜吗?” 魏老太太:“愿意不愿意不好说,但肯定会答应冲喜。” 不答应,坏的是整个谢家的名声。 魏娆想到了素未谋面却早已如雷贯耳的谢六姑娘,还有至今昏迷不醒只能求助于冲喜的陆濯。 原本与她无关的两个人,因为各种原因,又都有了些纠缠。 “希望陆世子快点好起来吧,年纪轻轻的,不该就这么没了。”魏老太太心情沉重地道。她与英国公夫人没什么交情,但两人都死过儿子,英国公夫人一死就是三个,若长孙再出事,英国公夫人该得多伤心? 好人不该如此命苦。 魏娆看着祖母手里转动的檀木佛珠,这一刻,她同样希望老天爷开开眼。 陆濯虽然高傲,但他是个好将军。 “老太太!老太太您快过去瞧瞧吧,英国公、英国公夫人来咱们府上了!” 025(祖母,我想嫁...) 提亲就要有提亲的阵仗。 陆濯与谢画楼的婚期定在腊月十八,  早两个月英国公府就在筹备婚礼所用了,就算没有备用的,光上午从谢府退回来的聘礼,  现成的就可以用。 英国公夫人偏不用那批旧物,  让人抬出双倍数量的崭新箱笼,从库房里拿出一件件珠宝首饰绫罗绸缎,  每个箱笼都系上大红绸缎,她与英国公分别换上新衣,大张旗鼓啊地出发了,路上所过之处,  官户人家、普通百姓无不震惊好奇,  都想知道英国公府这么短的时间准备去哪家提亲。 围观的百姓太多,英国公靠近车窗,  对里面的老妻道:“咱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我知道你是想向承安伯府展现咱们的诚意,可那边误会咱们强逼他们怎么办?” 英国公夫人顾不得那么多了。 长孙命悬一线,  冲喜要的就是冲,  想冲就必须快,  如果她瞻前顾后考虑这个避讳那个耽误了时间,  耽误到长孙没了,  承安伯府答应了又有什么意义? 请人冲喜本就失礼,  不管她礼数如何周全,  此举都会令承安伯府生怨。 英国公夫人已经想好了。如果魏娆愿意嫁过来,  长孙醒与不醒,魏娆都是陆家的恩人,  倘若魏娆不愿意嫁,并因为拒绝自家的提亲被人诟病见死不救,  英国公夫人就认魏娆做干孙女,从此处处维护,如待亲生孙女一般。 陆家提亲的仪仗与围观的人流同时涌进了承安伯府所在的永宁巷。 当为首的马车稳稳地停在承安伯府门前,人群中顿时响起了嗡鸣般的议论。 “魏家有待嫁的姑娘吗?” “这就是寿安君的前亲家、丽贵人的前夫家啊,丽贵人丢弃的那个女儿一直都没嫁呢!” “啊,陆家是来向魏四姑娘提亲的?不能吧?” “魏家三姑娘好像也还没嫁,应该是她,正经的伯爷嫡女,承安伯有爵位官职却不高,应该很愿意与英国公府攀亲。” 就在此时,承安伯已经被门前的热闹惊动,与夫人郭氏匆匆迎了出来。 英国公可是本朝的第一猛将,帝王器重百姓敬仰,他亲自登谁家的门,都受得起家主亲自相迎。 夫妻俩恭敬地将英国公、英国公夫人请了进去。 私事不能当着闲杂人等说,进了魏家的大门,为了避免承安伯夫妻误会,英国公夫人直接向承安伯道明了来意:“我们老两口冒昧登门,是来向四姑娘提亲的,因家中情况特殊,失礼之处还请伯爷海涵。” 承安伯微微错愕,陆家求的,竟然是侄女吗? 承安伯没有质疑侄女不配嫁入陆家的意思,只是侄女名声不佳,刚刚听下人来报,他与妻子都以为陆家要求娶他们的女儿魏婵。 错愕之后,承安伯心中涌起一股复杂。 无论陆濯现在是什么情况,能被英国公夫人看中去做陆家的长孙媳,对女儿来说都是一种认可与荣耀,自家在道义上也难以拒绝。刚刚承安伯担心的是万一陆濯死了,女儿年纪轻轻当了寡妇该如何是好?如今误会一澄清,承安伯不用担心女儿了,却又隐隐觉得尴尬,怪他教女无方,才德不显,便是冲喜陆家都看不上女儿。 “娆娆一直养在家母身边,此事还要请家母出来商议,国公爷、夫人请先到客厅小坐,我这就派人去请家母过来。”承安伯神色郑重地道。 英国公夫人道:“把四姑娘也请过来吧,毕竟关系到她的终身大事。” 承安伯想到侄女的早慧懂事,应了。 派去传话的小丫鬟自然将英国公夫妻的来意告知了魏娆、魏老太太。 魏老太太真没想到,她刚刚还与孙女谈及陆、谢两家的退婚,一转眼陆家就来求娶孙女了! 可这时机,未免太瞧不起人! 怎么,他陆濯生龙活虎的时候就只有才名远播的谢六姑娘配得上,现在半死不活了,其他名门闺秀都不敢嫁了,陆家便想起了她的娆娆? 陆濯的前未婚妻是别人也就罢了,可谢六姑娘,被一群碎嘴女孩子拿来踩娆娆的主,凭什么要让她的娆娆去接手谢六姑娘舍弃的病陆濯? 魏老太太希望陆濯康复,但这与陆家来提亲根本不是一回事! 魏老太太差点就冲动地想让丫鬟直接去轰英国公夫妻走。 可终究是年纪大了,短暂的冲动后,魏老太太冷静了下来,那是英国公夫妻啊,自家可以拒绝,但不能把事情做的太绝,否则以后还怎么在京城立足? “娆娆不怕,咱们去听听他们怎么说,给英国公一个面子,但祖母绝不会答应他们。”魏老太太拍拍魏娆的手,态度明确地道。 魏娆脑海里有点乱,太多的困惑了。以英国公府的荣耀,找不到名门嫡女冲喜也能找到高门庶女、小家碧玉,那么多的选择,陆家怎么会想到声名狼藉的自己?是看得起她,还是看不起她?再有,如果她拒绝了,名声会变得更差吧?陆家是吃准了这一点,要逼迫她吗? 想到英国公夫人在端午宫宴上善意的笑容,魏娆皱了皱眉头。 是善意还是恶意,见一见就知道了。 魏娆暂且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乖乖地扶着祖母,祖孙俩不紧不慢地来到了正院的客厅。 因是待在自家,魏娆面上只涂了保湿的香膏,并没有画那让她显得温婉端庄的妆容。铅华一洗,露出她吹弹可破的莹白肌肤,丹凤眼潋滟似含情,嘴唇丰盈色若最艳丽的花瓣,一点唇珠妩媚可人,勾着人去捧起她的脸,恣意地品尝亵玩。 她微微低着头,专心地扶着魏老太太,并不为厅中坐着两位前来提亲的贵客而紧张羞涩。 英国公夫人先被魏娆的美艳惊到了。 原来宫宴那次她见到的魏娆,竟然是故意藏拙的魏娆,如今一看,魏娆在姿色上明显胜了谢画楼一筹,那些拿谢画楼踩魏娆的闲话,纯粹出于嫉妒罢了。 但英国公夫人最满意的是魏娆的稳重。小姑娘应该已经知道他们的来意了,才十五岁吧,英国公夫人愣是看不穿小姑娘的心思,到底是高兴可以嫁进陆家,还是生气陆家不顾礼数逼她去给长孙冲喜? 稳重的人,行事基本不会出现差错,非常适合做当家主母。 英国公夫人满意地看向一旁的丈夫。 英国公也朝老妻看了过来,心想,如果昏迷的长孙真的可以做主生死,知道家里给他娶了这么一位花仙似的美人为妻,长孙肯定舍不得死,没有男人能舍得抛下这样一位娇妻。 “老伯爷在世时,我家老头子曾有幸与老伯爷同桌喝过酒,看在这份交情上,我可否唤您一声弟妹?”英国公夫人笑着对魏老太太道。 魏老太太语气疏离:“不敢当,亡夫庸人一个,岂敢与国公爷称兄道弟。” 英国公赔笑道:“当得起当得起,陆某草莽,十分敬仰崇文贤弟的学问。” 崇文是魏娆祖父的字,得亏陆家的管事能干,短短时间就打听出来了,使得英国公可以老脸不红地说出此话。 魏老太太看眼英国公,没有再拆穿什么。 英国公夫人见魏老太太的态度微有缓和,趁机接过话题道:“弟妹,国公爷是粗人,我也没什么学问,不太会说话,大晌午地跑过来叨扰,我就不跟弟妹绕弯子了。我那长孙陆濯重病不醒,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如今只能指望冲喜救他一命……” 心念长孙,不必装可怜,英国公夫人的眼泪自然而然地落了下来。 都是送过黑发人的白发人,魏老太太看不得这个,偏过头打断英国公夫人剩下的话:“夫人家里的情况我都听说了,我也求菩萨保佑世子爷早日度过危关,但夫人的请求我实难答应。娆娆是我的心肝肉,甭管外面如何诋毁她污蔑她,她在我这个祖母眼中就是最好的,早一年夫人来提亲,我能高兴地哭出来,现在算什么?难道我的娆娆就比什么牡丹才女差吗,要捡人家不想要的?” 说到这里,魏老太太的眼眶也红了。 守孝是应该的,但陆家这种情况,就算谢家不顾热孝把六姑娘嫁过去,外人也只会夸谢家众人高义。而谢家拒绝了,归根结底还是舍不得六姑娘冒险,舍不得六姑娘做寡妇,是谢府运气好,正赶上老太傅病逝,保全了名声。 她的娆娆呢,因为那些偏见,就算现在嫁过去冲喜了,也绝不会捞到半分美名,外人会说娆娆撞了大运才捡到了这个便宜,会说如果不是陆濯病入膏肓,根本轮不到娆娆。陆濯活了,这种闲话会变得更多,陆濯死了,娆娆守寡是吃亏,不守,得被人骂死。 怎么做都是亏,凭什么? 都怪英国公夫妻,他们不来,娆娆就不用面对这种两难境地! “你们有替娆娆想过吗?答应拒绝都是坑,你们叫她以后怎么活?”魏老太太一拍桌子,恨恨地瞪着英国公夫人质问道,“觉得娆娆名声本来就差了,不介意再被你们泼上一层污水?” “祖母,您别这样。” 魏娆低头跪在魏老太太面前,没想哭的,却被祖母的眼泪触动,再也管不住眼睛。 魏老太太抱住孙女的头,哭着问英国公夫人:“你的孙儿是宝,我的孙女就是草吗?” 她越哭越止不住,承安伯、郭氏也赶紧跪了过来,齐声劝说。 英国公夫人悲泣着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看不起娆娆,我是太喜欢她了,喜欢她的美貌,喜欢她有侠义之心,喜欢她有容人之量,喜欢她有爵爷伯父。她们都说我找不到名门闺秀给守城冲喜,她们都劝我娶个小户之女,是我不信邪!我的守城就是宝,天下独一无二的宝,便是他病得不成人样,我也要给他娶个真正的名门闺秀,一个配得上他的姑娘。” 魏老太太震惊地抬起头,魏娆也难以置信地看向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夫人擦擦眼睛,对着魏娆道:“名门闺秀为何好?因为名门的教养有保证,大家都认为名门出身的姑娘会拥有高洁的品德。没见过的闺秀,外人只能根据名声去了解她,可我见过娆娆,见过她的好,所以不管外人如何谣传,在我心里,娆娆便是真正的名门闺秀,是不会委屈我孙儿的一颗明珠。” 老人家脸上不断滚落的泪,让在场的几人都感受到了,她说的是真心话,不是巧言哄魏娆许嫁。 英国公夫人有这番诚意,魏老太太心里舒服了,但…… “祖母,我想嫁。” 一双小手突然握住她的老手,抢在她前面开了口。 026(三个条件) 魏娆的声音很轻,  只有头顶之上的魏老太太听见了,连跪在魏娆两侧的承安伯夫妻都毫无知觉。 魏老太太像看陌生人一样地看着自己的孙女。 魏娆用目光做了回答,她真的想嫁。 魏老太太心中一乱,  她需要知道孙女在想什么,  总不至于是被英国公夫人的眼泪感动的。有求于人时自然会说好听的,谁知道一番甜言蜜语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反握住魏娆的手,  魏老太太站起来,面上不露任何破绽地对英国公、英国公夫人道:“此事关系到娆娆的一辈子,我必须好好思量思量,两位稍坐,  我先失陪了。” 英国公夫人马上道:“理当如此,  理当如此。” 一双湿润的眼睛殷切地看着魏娆,她有种感觉,  婚事成与不成,  关键在魏娆愿不愿意。 魏娆仍是滴水不漏,朝两位贵客屈膝行礼,  跟着祖母一起走开了。 承安伯自去陪客。 郭氏神色复杂地盯着魏娆的衣角,  这样的婚事对狐狸精来说已经是天大的便宜,  她还拿乔? 想到落选的女儿魏婵,  郭氏嫉恨的眼睛都要红了! 那可是英国公府,  便是女儿在英国公府当一辈子的寡妇,  于魏家也是赚了,  儿子能受多大裨益? . 魏老太太一直将魏娆带回正春堂,  屏退左右,在屋里单独询问魏娆:“你想嫁?你知道冲喜会引出多少闲言碎语吗?” 魏娆知道,  从祖母与英国公夫人说上第一句话的时候,魏娆就开始分析嫁与不嫁的各种利弊了。 扶祖母坐到床上,  魏娆挨着老太太坐下,心平气和地道:“英国公府这般大张旗鼓地来家里提亲,不出几日全京城都会听到消息,如果我不嫁,外人会说我冷血无情,连陆濯那样保家卫国的好男儿都不愿意救,且不单单是我,连您与伯父也会跟着被骂胸无大义。” 魏老太太心疼道:“所以,为了不让我们挨骂,你宁可把自己赔进去?” 魏娆笑道:“倒也不全是,我想嫁,是因为嫁到陆家对我有好处。” 魏老太太:“什么好处?陆濯能好转,这门婚事当然好,可万一……” 魏娆示意老太太莫急:“万一他醒不了,这门婚事对我也大有助益。祖母明白的,我不嫁肯定会挨骂,嫁了,却可以洗刷身上的污名。” 魏老太太:“你想的太简单了,你以为你去冲喜外人就会夸你了?他们会说你以前嫁不出去,如今能给陆濯冲喜都是你趁虚而入占了英国公府的便宜。” 同样的事,不同的人去做,就是会得到不同的评价。 魏娆自有应对:“我的嫁是有条件的。第一条,陆家要准备聘金十万两,第二条,如果冲喜失败,陆濯死了,我会将聘金悉数还给陆家,分文不取,并甘愿替陆濯守寡五年。如此一来,外人便相信我许嫁只是为了救人,而非占陆家任何便宜,彻底堵住他们的嘴。” 魏老太太眉头紧锁:“这么做,名声是有了,可你也太亏了,好好的姑娘,为何要去冲喜守寡?就算仍然是清白身子,改嫁时终落了个二婚的名头。” 魏娆苦笑,压低声音道:“因为我图的是陆家媳的身份,我需要英国公府的庇护。祖母,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您,三月里我去闲庄给外祖母祝寿,宫里那位竟然派了刺客跟踪我,万幸我会功夫,才没有叫他们得逞。” 魏老太太惊得脸色煞白:“竟,竟有此事?” 震惊过后,魏老太太后怕、愤怒交加,眼睛都要红了:“毒妇!我咒她不得好死!” 毕竟过去那么久了,魏娆很平静,替老太太揉了揉后背,继续道:“当初我想嫁入高门,就是为了让那位有所顾忌。祖母您想,我去给陆濯冲喜,英国公、英国公夫人肯定感激我,就算他们不感激,为了陆家的体面,他们也不会纵容那位欺我。五年之后,那位差不多也该去了,随便我做什么都不用再避讳她。” 魏老太太终于理解孙女的选择了,沉思片刻,她又问道:“那,如果陆世子醒了……” 魏娆笑道:“第三个条件,陆濯醒了,他想跟我做夫妻,敬我重我,那我就安心做他的妻子。若陆濯仍然念着谢六姑娘或是瞧不上我,那我们就只做挂名夫妻,在外恩爱示人,在内分房而睡。五年内他不得找任何借口提出和离或休妻,五年一到,我自会与他和离。当然,运气好宫里那位死得早,我就早点离,十万聘金我带走一半,还陆家一半,公平交易。” 魏老太太愁道:“运气不好,那位长命百岁怎么办?” 这点魏娆很有信心:“不会的,五年都算她命长。”太后的气色,绝非长寿之相。 魏老太太反复斟酌孙女的三个条件,第一、第二条是必须公开的,第三条则必须保密,只限她、娆娆、英国公夫人、陆濯知晓,连英国公都不能告诉。 “祖母,您同意了吗?” 魏老太太摸.摸孙女如花似玉的脸,无奈道:“只能暂且如此了,陆家就没给咱们退路。” 魏娆笑了笑,各取所需,倒也没什么委屈的。 祖孙俩商量好了,魏老太太叫魏娆留在正春堂,她带着丫鬟回去了。 “你们俩先退下吧。” 重新落座,魏老太太看着儿子承安伯道。 承安伯十分孝顺,纵有满腹疑惑,也未发一言,带着郭氏告退了。 魏老太□□排她的大丫鬟翡翠与英国公夫人带来的丫鬟一起去门口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英国公、英国公夫人互相瞧瞧,再齐齐看向魏老太太,等着魏老太太开口。 魏老太太将白纸黑字写好的两份文书交给了夫妻俩。 文书上面,写的是承安伯府同意嫁女为陆濯冲喜的三个条件: 第一条:聘金十万。 第二条:冲喜失败,魏娆自愿替陆濯守寡五年,五年后归家,十万聘金与陆家所赠的其余聘礼全部留在陆家,魏娆分文不取。 第三条:魏娆做陆家媳期间,陆家不得逼迫魏娆做她不愿意做的事,且必须保证魏娆的安全。 英国公夫人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心中十分惭愧,魏老太太、魏娆如此大义,她竟然还担心人家会拒绝。 “娆娆嫁进我们陆家,聘金与聘礼都是她应得的,无论守城醒不醒,娆娆离开时都可以带走,不用归还。”英国公夫人含着泪道。她只想找个好姑娘给长孙冲喜,没想过失败后还要强留那姑娘给长孙守寡一辈子,金银之物更不在乎。 英国公直接动怒了,捏着契书瞪着魏老太太道:“别说十万聘金,就是二十万,给四姑娘就是给她的,我们陆家绝不会再跟她讨要!” 他将魏老太太的第二条条件视为羞.辱。 魏老太太叹道:“其实聘金多少不是问题,而是我们必须写上这两条,必须按照契书走,不然外人能用口水淹死娆娆,要么酸她占了国公府的便宜,要么说我们贪图权贵巴不得与国公府攀亲。” 英国公对京城的闲言碎语不太清楚,疑惑地看向老妻,为什么四姑娘做了好事还要挨骂? 英国公夫人清楚内情,姑娘家的名声,有人蓄意破坏,那是真的没办法,除非做了什么惊天善举,否则只会越滚越黑,你去摘朵桃花自赏,被人看见,都要质疑你故意做样子意图勾引人,总之做什么都是错。 理解了魏老太太的苦衷,英国公夫人郑重道:“既如此,那就委屈娆娆了,弟妹放心,无论将来如何,娆娆都是陆家的恩人,我们陆氏一族绝不会亏待她。”说完,她还让英国公做出了同样的承诺。 魏老太太相信夫妻俩的品行。 两份文书双方分别按了手印,其中一份魏老太太收下了,另一份交给英国公夫人保管。 “夫人,我还有一事想单独与您商议。”魏老太太看着英国公夫人道。 英国公夫人什么都没问,直接打发丈夫出去。 英国公狐疑地看眼魏老太太,乖乖地走了。 魏老太太这才低声向英国公夫人提了魏娆所要的真正的第三个条件:陆濯醒后,两个年轻人要么做举案齐眉的真夫妻,要么做五年分房而睡的假夫妻。 英国公夫人脸色涨得通红,急着向魏老太太保证道:“弟妹多虑了,有我在,绝不会让守城做出那种糊涂事。弟妹有所不知,守城与谢家的婚事完全是我安排的,他与六姑娘没见过面,更无任何私情,断就会断的干干净净。娆娆是我亲自挑选的孙媳妇,是国公府未来的女主人,于守城更有救命之恩,守城若醒,断不会那般羞.辱娆娆。” 魏老太太摆摆手,自嘲道:“我把娆娆当宝,外人拿她当草,万一世子也这么想,那咱们就听娆娆的,二人做对表面夫妻,私底下分房睡,谁也别委屈谁。不瞒夫人,我就是想替娆娆争一口气,才要求世子装也要与娆娆装五年恩爱夫妻,让别人也羡慕娆娆嫉妒娆娆一回,否则世子一醒娆娆就和离归家,外人定要说她是被你们赶出来的,她更无颜……” “弟妹别这么说,我真的无地自容了!”英国公夫人再也听不下去,打断了魏老太太,“娆娆是我看上的,这辈子她都是我的孙媳妇,守城敢欺负她,我便让老头子把他送去边关,一辈子都别想回来!” 魏老太太全把这当客套话,淡笑道:“好,我不说了,只求夫人应了我这点,不然我委实不放心让娆娆嫁过去。” 魏老太太态度坚决,英国公夫人不答应,那就不嫁。 英国公夫人无计可施,只能汗颜应允。 魏老太太收起笑容,目光悲凉地注视着英国公夫人的眼睛:“流言蜚语要人命,为了娆娆,还请夫人以世子的性命发誓,您会遵守诺言,绝不对世子以外的任何人泄露。包括世子,也要同守此秘,哪怕身边伺候的人看出端倪,也要严加管教,不得外传。” 英国公夫人沉默许久,然后慢慢地举起手,发誓。 她疼孙子,魏老太太疼孙女,大家都是为了自己的掌心之宝在考虑。 无论如何,都是他们陆家欠了魏娆一个人情。 . 英国公夫妻留下聘礼,前脚刚跨出承安伯府,三姑娘魏婵就从母亲郭氏这里得到了确认。 “她要嫁给陆濯了?”魏婵喃喃地道,不敢相信陆濯那等她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竟然被魏娆得了去。 郭氏看出了女儿的羡慕,咬牙道:“嫁又如何,谢家都不肯嫁,说明陆濯是真的不行了,她冲喜把人冲死了,英国公府说不定还要责怪她没用,连聘金都要退还回去,她才真是百忙一场,半点好处也捞不到。” 魏婵的心已经被酸意占满,不甘心地问:“陆濯若是活过来了呢?” 郭氏一愣,活过来了,魏娆不但得了神仙似的夫君,还到手十万聘金! 别说女儿,郭氏都嫉妒! 所以,就让陆濯死了吧,千万别便宜了小狐狸精! 宫中,太后娘娘自然也听说了这桩轰动京城的冲喜联姻。 “真是想不通,京城那么多名门闺秀,英国公府怎么偏偏去求娶魏四姑娘?这不是糟蹋陆世子的英名吗?”慈明宫里伺候的宫女太监,自然都知道太后娘娘不喜寿安君、魏四姑娘等人,故意嘲讽地道,“陆世子真出事,魏四姑娘上梁不正下梁歪,能甘心替他守寡?” 太后娘娘垂眸把玩指甲上的蔻丹,目光愉悦道:“死马当作活马医,他们心里也知道冲喜无用,与其娶个会赖在家中吃一辈子白食还要倒欠亲家人情的孙媳妇,不如娶个人一死就跑的玩意儿,省心省事。” “这么说,英国公府也挺奸的,可怜魏四姑娘,白白被夫家、娘家利用,身子都没破,走个过场就要变成寡妇改嫁了。” “你就怎知破不了?男人啊,只要有一口气,都能传宗接代。” 027(大婚·上) 名门之家联姻,  正常的一套婚礼流程可能要走半年或一年,但陆濯病情严重,随时可能被阎王爷取走性命,  是真的不能拖了。 英国公夫人与魏老太太商量过后,  决定下午两家便把婚书订好,喜帖发出去,  明日承安伯府给魏娆办添妆宴、英国公府送来所有聘礼,后日腊月十三便正式迎亲。 对于英国公府来说,他们只是将原定在腊月十八的婚期提前几日,家里什么东西都置办好了,  操持起来井然有序。承安伯府这边呢,  人口简单,亲朋好友不是很多,  临时置办十来桌酒席,  也非难事。 唯一棘手的,是时间紧迫,  去哪给魏娆置办一身体面风光的嫁衣? 英国公夫人包揽了此事,  不过她那边刚要预备上,  元嘉帝身边的郑公公领着两位尚衣局的女官来了承安伯府。 魏老太太带着一家人来接旨,  哗啦啦地跪在了前院。 今日的承安伯府实在是太热闹了,  导致现在门外还有好奇瞧热闹的,  左右街坊也都竖着耳朵。 郑公公扬声宣读了圣旨,  大意就是,  英国公世子陆濯英勇杀敌身负重伤,承安伯府四姑娘魏娆心怀大义,  愿为陆濯冲喜,元嘉帝深感欣慰,  知婚事仓促,特赐魏娆凤冠霞帔嫁衣一套,以彰魏女之贤德,以慰良将之护国忠心。 伴随着郑公公抑扬顿挫的声音,魏老太太眼中闪烁起了泪花。 自家孙女因为被太后威胁才迫不得已去陆家冲喜,总算皇上还算英明,多少弥补了孙女一些。 “臣女叩谢皇恩!” 在魏老太太欣慰的目光下,在郭氏母女嫉恨的眼神中,魏娆磕头谢恩,双手接过了圣旨。 郑公公虚扶起魏娆,对魏老太太道:“时间仓促,老太太这就带四姑娘去量尺寸吧,杂家一行好尽快回宫,皇上有令,要尚衣局明晚日落前必须绣好嫁衣,送至四姑娘手中。” 魏老太太赶忙陪魏娆去量尺寸了。 送走了郑公公一行人,魏老太太叫魏娆回屋待着,她与儿子、儿媳去商议这两日的种种事宜。 “请帖都送出去了?”魏老太太问。 这个主要归郭氏管,郭氏强挤笑容道:“都送出去了,母亲要过目吗?” 魏老太太只问了一家:“寿安君那边送了吗?” 承安伯看向妻子,郭氏脸色一变,支吾道:“都没了姻亲关系,为何还请她?” 魏老太太冷笑,不等她开口,承安伯就训斥郭氏道:“寿安君是娆娆的亲外祖母,你说为何请她?还坐着干什么,赶紧写帖子去!” 郭氏瞪眼丈夫,灰溜溜地去写帖子了。 魏老太太叹口气,嘱咐儿子道:“晚上你给她好好讲讲道理,明日寿安君到了,咱们万不可失礼。”冲着死去的次子,魏老太太不想见寿安君,可为了娆娆,魏老太太愿意放下过往的不平,这几日,娆娆的体面最重要。 长辈们忙忙碌碌,魏婵来找魏娆说话了。 魏娆在收拾自己的箱笼,听说魏婵来了,她叫碧桃、柳芽继续整理,自己走出内室,来厅堂见魏婵。 “三姐姐找我有事?”魏娆一边笑着问,一边请魏婵落座。 魏娆天生媚容,笑起来丹凤眸中荡起春.情无限,看谁都像眼中只有对方一样。 魏婵与魏娆做了十五年的姐妹,早不会受魏娆的色相影响,反而认为魏娆就是故意的,故意装得那么美那么媚,用以蒙骗所有人,处心积虑给自己赚一个芍药花的名声。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魏娆也配? 魏婵更喜欢称魏娆为小狐狸精,骚狐狸精! 魏娆要嫁给陆濯这件事,深深地刺激了魏婵,让她的妒火燃烧得前所未有地旺盛。 “四妹妹马上出嫁了,我当姐姐的舍不得,过来多陪陪你。”魏婵苦苦掩饰真正心思道。 魏娆乐得看戏:“姐姐不必伤怀,我得空会时常回来探望祖母的。” 魏婵一直在观察魏娆,见魏娆笑得那么开心,为即将嫁给陆濯而得意,魏婵忍不住刺了一句:“四妹妹真的愿意去冲喜吗?听说陆世子已经连着昏迷九日了,万一他,四妹妹岂不是白白耽误了五年?” 魏娆提出的前两个条件,早已在京城传开了,魏婵便是第一波知晓的人。 魏娆低头,攥着帕子道:“那是陆世子啊,能为他守寡,也是我的造化。” 魏婵就知道,魏娆不可能不喜欢陆濯,最气人的是,魏娆还如愿以偿了! 她想气魏娆的,却是魏娆甘之如饴的,再说什么都没有用,魏婵脸色难看地站起来,直接带着丫鬟走了。 魏娆抬起头,看着魏婵气冲冲的背影,忽然想,那些既心仪陆濯又以踩她为乐的闺秀们,此时此刻,大概与魏婵是一样的心情吧? 这还只是冲喜,如果陆濯醒了,按照协议必须在人前与她装一对儿恩爱夫妻,那些闺秀们见了,又该多恨呢? 魏娆不在乎她们的冷嘲热讽,也不会在乎她们的羡慕嫉妒,都是过眼云烟罢了,不过,能够看到她们气急败坏偏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就跟看见一场滑稽的好戏一样,也能平添不少乐趣。 翌日,腊月十二。 承安伯府上午办添妆宴,下午英国公府会把所有的聘礼都送过来。 从早上开始,永宁巷就开始人满为患了,来做客的,来看热闹的,摩肩擦踵。 “让一让,让一让!” 有车夫想开道,堵在路中央的百姓们回头瞧瞧,很快有人认出来了,大叫道:“是寿安君的马车!” 听到这叫喊的百姓,所有人都哗啦啦地转过身,一边让道,一边扬着脖子看向马车后面。 寿安君坐在车厢内,带来的添妆都跟在后面,她当外祖母的,竟然准备了八箱添妆,一箱地契、一箱银宝,一箱珠钗首饰、一箱绫罗绸缎,另有茶叶、喜果等常见的添妆礼。 围观的百姓还没看够,寿安君的马车已经开进了承安伯府。 今日来承安伯府添妆的,再没有比寿安君更风光、大手笔。 八箱添妆直接抬到了魏老太太的正春堂。 郭氏、魏婵瞪大了眼睛,魏老太太也被寿安君的阵仗吓了一跳,这,这还是那个行事低调的寿安君吗? “老太太,您可真是给娆娆定了门好亲啊!”当着一众宾客的面,寿安君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明褒暗贬道。 宾客们倒是看出来了,传说中一心妄想攀龙附凤的寿安君,并不赞成把外孙女嫁去英国公府换荣耀。 寿安君唱了白脸,魏老太太只能唱.红脸,微笑着道:“陆世子仪表堂堂又有卫国之功,咱们娆娆若能给陆世子带过去喜气,也算是报效朝廷了,老太君快请坐,颠簸一路,先喝碗热茶暖暖胃吧?” 寿安君不坐,径直去后院找魏娆了。 魏娆这边陪了一些女客,寿安君气势汹汹地一来,女客们顿如鸟兽散。 魏娆一身红妆坐在榻上,见外祖母进门后便瞪着她不说话,魏娆笑笑,下了地,将外祖母推到榻上坐着,小声道:“您这样,不怕得罪英国公府吗?” 寿安君哼道:“你都是未来的英国公夫人了,我还怕得罪陆家?” 她是想外孙女嫁入高门,却没想外孙女嫁入高门当寡妇,改嫁不是事,可好好的,为什么非要上赶着去当寡妇? 魏娆凑到外祖母耳边,说出了自己的用意。 寿安君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是魏老太太、承安伯逼着外孙女嫁的。 “还是亏了,第三个条件,你不该设什么五年限期,就该让陆濯一辈子都不许休妻,你做了陆家的主母,才不算委屈。”寿安君不满地道。 魏娆不是没考虑过这样的条件,可她不屑:“英国公府是好,可如果陆濯不喜欢我,我为什么要死乞白赖地占着他的妻子名分?我嫁他只是为了制衡太后,不是图他这个人,将来太后一死,我马上带着五万聘金离开陆家,找个既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的好男人。” 寿安君没有见过陆濯,只听说这个后生很是不错。 但外孙女说得对,男人再好,都不值得一个女人放弃尊严去乞求他的宠爱,越求就越得不到。 “行吧,反正皇上都赐凤冠霞帔了,你不嫁也得嫁。”寿安君想开了,这就要去席上待着,“咱们有话晚上再说,别耽误了正事。” 寿安君风风火火地进屋,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到了下午,英国公府来送聘礼,光是十万两白银,都差点晃瞎了百姓们的眼睛。 “十万两啊,还说魏家不是图财?” “图什么财,人家都说了,冲喜不成,这些银子分文不要,还要替陆世子守五年寡。” 换做别的女人,守一辈子都是应该的,不值得说道,可周家女有改嫁的习俗,所以对于寿安君的外孙女魏四姑娘,一开始就没人指望她能守寡,魏四姑娘主动提出守寡五年,反而成了一种美德。 “那陆世子活了呢,这十万两就都是魏四姑娘的了?” “是又怎么了,人家把陆世子冲活了,以后还要替陆家传宗接代,堂堂伯府千金,十万两聘金拿不得?魏四姑娘的姨母可是晋地首富,缺这十万两?你没看上午寿安君光添妆就添了多少地契、银子?” “我,我就是觉得,魏四姑娘名声不好,不配嫁给陆世子,更不配拿那么多好处。” “呵,好大的语气,堂堂伯府千金都不配,你那麻子脸闺女配?那怎么没让英国公夫人看上,带着英国公亲自去你们家提亲呢?” “你,我又不是说你,你总针对我做什么?” “我就是看不起你们这种碎嘴小人,自己求不得,便踩着四姑娘说风凉话!” 028(公鸡迎亲) 奉元嘉帝的旨意,  宫中尚衣居从昨日下午开始赶制嫁衣,忙了一晚没合眼,到了今日黄昏,  总算把新娘子要穿的繁琐嫁衣、霞帔都做出来了。到底是千挑万选进宫伺候皇家贵人的绣娘们,  虽是临时赶工,嫁衣上却没有半点马虎,  最顶级的贡品绸缎加上精美的女红刺绣,论华丽雍容,这套嫁衣可能都不输王妃的婚服。 魏娆换好嫁衣,由碧桃、柳芽扶着缓缓走了出来。 魏老太太、寿安君、郭氏魏婵母女、王氏以及周慧珍、周慧珠姐妹都在屏风外而等着,  屏风里而身影一闪,  众女便都目不转睛地看了过去,待见到那铺散开的一套华丽嫁衣、神宫仙娥一般的魏娆,  众女的脸色便变得精彩极了。 有自豪又怜惜的,  是魏老太太、寿安君,自豪魏娆的美貌,  怜惜她只是嫁去冲喜。 有羡慕嫉妒的,  是郭氏魏婵、王氏周慧珍。 也有被惊艳得说不出话、随即高兴傻乐的,  那是素来与魏娆亲近的表妹周慧珠。 “戴上凤冠试试。”魏老太太吩咐翡翠道。 不用翡翠动手,  自有宫里派来的女官双手捧起摆在铺着红绸的托盘里的沉甸甸的凤冠,  小心翼翼地戴到了魏娆的头上。这凤冠同样是御赐之物,  是宫中为待嫁公主预备的,  元嘉帝没有女儿,  先帝往上每朝都有数位公主,凤冠自然预备的足够多。 凤冠是双龙单凤冠,  赤金的冠帽上布满了点翠珠宝,正前端光拇指大小的红、蓝宝石就不下十颗,  更不用提帽沿底下、其他边角镶嵌的一溜溜、一簇簇豆粒大的小宝石。就这么一顶凤冠,把金子熔了、宝石珍珠扣下来拿出去单卖,都能卖个几万两白银。 郭氏越看心里越酸,她的长女嫁给端王做王妃时佩戴的凤冠就是差不多的规制,魏娆只是嫁给一个垂死的英国公世子,凭什么这一身的行头丝毫不输长女? 郭氏一方而觉得魏娆不配,一方而又无比地遗憾,如果是次女魏婵嫁给陆濯,穿上这么一身,那满京城算起来,她嫁女都是最风光的! 郭氏好歹见过差不多的行头,魏娆的舅母王氏、表姐周慧珍是见都没见过,此时眼珠子都快飞到那些耀眼绚丽的宝石上而去了! “好了,摘下来吧。”寿安君见魏娆被凤冠压得直苦脸,笑着道。 凤冠被取下的瞬间,魏娆真的松了口气。 凤冠霞帔都很合适,魏娆去里而更衣,尚衣局的女官们也要回宫去交差了。 明日魏娆就要出嫁,魏老太太、寿安君都想跟自己的心肝肉说说贴己话。 两位老太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走,先把各自的儿媳妇、孙女们打发走了。 “亲家母操持婚事累了两天了,快去休息吧,我陪娆娆多坐会儿。”寿安君一屁.股坐到魏娆的床上,笑眯眯地对魏老太太道。 魏老太太心想,你女儿都改嫁了,你管谁叫亲家母? 不过,魏老太太知道寿安君是个不讲规矩的,她若跟寿安君争,恐怕气的还是自己。 “我去外而榻上歇会儿,你有话快点说。”魏老太太决定退让一步,等寿安君走了她再进来。 魏娆亲自将魏老太太扶到外间,丫鬟也留在外而伺候祖母,自己走了回来。 “外祖母就会欺负祖母。”挨着寿安君坐下,魏娆十分公允地道。 寿安君哼道:“你一年在她身边孝顺多久,在我身边尽孝又多久?” 魏娆不再犟嘴,跪坐到寿安君的身后,想帮外祖母捶捶背。 寿安君把她拉回来,握着魏娆的小手道:“行了,谁要你这时候伺候我,明日你要早起,有的累,我就不说废话了,先跟你讲讲我给你的添妆。” 当年寿安君出宫时,元嘉帝赐了她一座闲庄、千亩良田,另有几箱金银珠宝。 寿安君想过了,她的这些家底,都会分给几个孙辈。 闲庄太扎眼了,普通的勋贵住着都心虚,所以寿安君会把闲庄留给外孙四皇子。 千亩良田分成五份,周慧珍、周慧珠、魏娆、霍i、霍琳一人两百亩。这些良田可不是连成片的,所以会有那么多地契。寿安君出宫这么多年,利用元嘉帝的赏赐、田地的进项置办了很多商铺,基本都在外地,大大小小二十几间,这次魏娆也分了四间。 魏娆眼圈红红的:“您都分给我们,自己呢?” 寿安君笑道:“铺子我留了几间,不愁进项,这么多年也攒了一笔银子养老,足够我舒舒服服地活到寿终正寝了,再说了,你们几个小辈就不孝顺我了?” “孝顺,我的酒楼赚钱了,以后每年我都给您老分红,还有您送我的铺子。”魏娆抱住外祖母,将泪珠蹭到了外祖母的肩膀上。 寿安君抱住外孙女,交待完嫁妆的事,她开始担心魏娆在英国公府的生活。 魏娆胸有成竹道:“这点外祖母就不用劳神了,我什么时候会让自己受委屈了?” 寿安君嗤道:“冲喜就是最大的委屈,你啊,自以为聪明,其实就是傻。” 魏娆不听,撒娇揭过了这个话题。 寿安君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塞给魏娆道:“不论如何,外祖母还是希望你把陆濯冲活的,希望他慧眼识珠懂得珍惜你,他真好了,你们俩早晚要圆房,圆房前看看这个,免得白吃苦头。” 魏娆根本就没想过圆房的事,陆濯昏迷不醒,就算醒了,暂且应该也没有力气做什么。 但她还是好奇地打开了外祖母塞过来的小册子,随手一翻,便是两个衣衫不整的男女搂抱在一起。若两人都是光.溜溜的,魏娆肯定直接不看,正因为只是衣衫不整,叫人一眼没看清楚这二人在做什么,低头仔细一瞧,魏娆“啪”地合上了那册子,脸儿通红,眼中一片嫌弃:“恶心死了,外祖母您,您……” 她都说不下去了。 寿安君被小姑娘的单纯逗笑了,悄声解释道:“书上图显眼,故意画黑了,其实没那么丑……” 魏娆捂住耳朵,一点都不想知道男人那东西长得什么样。 寿安君不勉强她,笑道:“行行行,你先收起来,将来若用得上,你再看。” 魏娆一听,就想把小册子还给外祖母。 寿安君不要,健步如飞地出去了。 魏娆无奈,怕被祖母瞧见,只好先把那不正经的小册子藏到枕头下而。 魏老太太进来了,见小孙女难得而儿绯红羞到了的模样,就猜到寿安君说了什么。 魏老太太故作不知,坐到床上,同寿安君一般拉起魏娆的小手,往里而塞了几张银票。 魏娆惊道:“祖母,您不是已经给我预备嫁妆了?” 嫁妆单子她都看过了,并不比堂姐端王妃出嫁的时候少,承安伯府日子并不富裕,祖母为她准备这么多,魏娆都心疼了,怕祖母没有给她自己留下什么。 魏老太太道:“那是明而上的,将来你三姐姐出嫁也是一样,这是祖母单独贴你的,你三个姐姐都没有。她们有爹有娘的,轮不到我操心,就你小可怜一个,祖母不偏心你偏心谁?” 魏娆低着头靠到祖母怀里,哽咽道:“祖母比外祖母还坏,故意要弄哭我。” 魏老太太摸.摸她的头,心疼、不舍、忧虑,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为了化解这沉重的情绪,魏老太太抹抹眼睛,拿出一个小册子塞到魏娆手中,哭笑不得地道:“寿安君肯定跟你说了圆房的事,就是不知道她有没有预备,这个你拿着……” “我有了!”魏娆羞恼地都忘了哭,说什么都不肯再要。 魏老太太扫眼床上,先去摸枕头下而,没有理会低头脸红的魏娆,魏老太太翻了翻寿安君送的那本,发现寿安君预备的册子上花样更多、画工更精致,魏老太太哼了哼,权衡一番,还是把寿安君的那本留给了魏娆。 “时候不早,早些睡吧。”魏老太太不能再耽搁了,便是冲喜,明日孙女也要以她最美的模样出嫁。 魏娆送走了两位疼爱她的长辈,回到房中,默默地将外祖母送的小册子、祖母送的几张银票一起收进了她放私房钱的箱笼。 碧桃进来熄灯,嘱咐她早睡,这就出去了。 魏娆一个人躺在床上,大婚在即,她难以避免地想到了新郎官陆濯。 那家伙,到底病成什么样了,年纪轻轻的,不会真的就要这么去了吧? 陆濯若死了,魏娆直接按照前两个冲喜条件过日子就行,反而少了很多麻烦。 陆濯若活了过来,那么清高自傲的一个人,会愿意与她做真夫妻吗? 如果陆濯愿意,魏娆也会配合,毕竟他容貌身世才干都没得挑,又生在一个有无故不许纳妾家风的将族世家,魏娆觉得,她再找也找不到能比陆濯更优秀的夫婿,真做了夫妻,她里子而子都捞到了。 如果陆濯不愿意…… 魏娆抱着被子,发出一声冷笑。 陆濯不愿意,说明他瞧不上她,真这样,魏娆除了索要自己应得的体而,除了在外而与陆濯装恩爱夫妻,私底下她绝不会给陆濯半分好脸色。一个轻视她的男人,身份再高容貌再俊功夫再好,魏娆都不屑巴结讨好。 一夜无梦,翌日便是腊月十三,全京城都等着看热闹的好日子。 承安伯府宾客盈门,魏娆穿着嫁衣盛装打扮过后坐在闺房,只等着英国公府来迎亲。 新郎官陆濯卧病在床人事不知,英国公府派了他最小的堂弟陆澈代兄来迎亲了。 十二岁的陆澈,唇红齿白而如冠玉,强颜欢笑地坐在马背上。 围观百姓的目光,都落在了陆澈的怀里。 那里,有一只金冠红羽黑尾的大公鸡,毛发油亮精神抖擞,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来,竟颇有几分高位者睥睨天下的尊贵气势。 这只大公鸡,才是真正象征英国公世子陆濯的“新郎”。 029(过了片刻,男人睁开了眼睛...) 英国公府是京城顶尖的勋贵之家,  为了冲喜冲出更多的喜气,今日的喜宴竟比陆濯出事前预订的还要多出几十张桌,全都摆在英国公府的后街,  宴请附近几条街平时并不相熟的人家。 这样高调的做派,  与英国公府平时处处遵守礼制的家风判若两家。 越是如此,宾客们就越清楚,  世子爷陆濯恐怕是真的不行了,否则陆家断不会这般张扬。 迎亲队伍回来了,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红色的爆竹纸衣在滚滚的烟尘里翻飞,  持续不断的震天喧嚣终于让这场喜事显出几分该有的喜庆来。宾客中的大人们明明笑不出来,  为了配合陆家,努力挤出笑容,  只有小孩子们什么都不懂,  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等着看新娘子下花轿,有那聪明又淘气的,  偷偷地跑到墙头,  探头探脑。 魏娆蒙着红盖头,  除了脚下的那点地方什么都看不到。 头顶御赐的凤冠沉甸甸的,  魏娆戴了一路,  脖子都快被压断了。 由女官扶着来到拜堂的地方,  喧哗声终于跌落下来,  宾客们笑着说些吉祥话,  然而宾主包括魏娆这个新娘子,都知道他们只是随便说说,  但凡陆濯还有一点好转的可能,这英国公世子夫人的位置都轮不到声名狼藉的魏娆来坐。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时,魏娆忽然听到对面传来一声鸡叫。 魏娆差点笑出来。 陆家的宾客们没说闲话,魏娆在花轿里可听见路边的百姓们议论了,说今日代兄迎亲的是陆家的五公子陆澈,陆澈怀里还抱着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 魏娆没觉得同一只公鸡拜堂有什么委屈的,论颜面损失,陆濯比她更大。 拜堂过后,魏娆被女官扶到了新房。 陆濯的院子叫松月堂。 松月堂是三进带跨院的格局,陆濯住在第一进,女主人魏娆住在第二进,新房便设置在此处。 因为陆濯大病,今日的松月堂怕是英国公府内最安静的地方。 繁琐的礼节止步于此,五公子陆澈功成身退了,大公鸡也被人抱走不知安置在了何处。 英国公夫人安排了儿媳四夫人在这边接应魏娆。 “守城抱恙,新房礼咱们暂且都从简了,娆娆先委屈一下,等守城醒了,家里再给你们小夫妻俩补办一场。”看着新娘子搭在膝盖上的白皙漂亮的小手,四夫人歉疚地道。 魏娆轻声道:“虚礼而已,无碍的,侄媳只盼世子爷早日康复。” 清甜软媚的声音,听得四夫人骨头一酥,总算知道外面为何有那么多指责魏四姑娘妖媚惑人的闲言碎语了,光这把嗓音都叫人心神荡漾,就是不知,四姑娘到底长得什么样。 四夫人鲜少出门,并没有见过魏娆。 “这里没有外人,我帮娆娆取下盖头,收拾一下吧,凤冠沉甸甸的,你肯定累了。” 魏娆:“那就有劳四婶了。” 四夫人笑了笑,伸手帮魏娆取下盖头,红红的盖头交给碧桃,四夫人再回头,低头一瞧,就对上了一张沉鱼落雁的脸,其明艳动人,连凤冠前端那片红灿灿、蓝汪汪的大颗宝石都被她压过了光芒,就像姹紫千红的百花园中,突然飞来一只鸾鸟展翅,其华贵炽艳,令百花都变得俗不可耐。 四夫人就这么看呆了。 魏娆总不能催长辈,视线一转,那位据说身受重伤已经昏迷十来天的世子爷陆濯突然就闯进了她的眼帘。 魏娆瞳仁陡缩,呼吸都停住了。 她见过陆濯两次,每一次,陆濯都风度翩翩君子如玉,拎着野猪上山都减损不了他的风采。 然而眼前的陆濯,面色蜡黄、骨瘦如柴,连嘴唇都是灰白色。 这样的陆濯,与一个死人有什么区别? 浓郁的药味儿被魏娆后知后觉地捕获到了,就在这一刻,魏娆突然明白,昨晚是她胡思乱想了,陆濯不会醒,她注定会在英国公府度过简单的五年守寡生活。 这也就是魏娆,练过武猎过野兽杀过刺客,换个闺秀,任何一个被娘家人如珠似宝娇养着的闺秀,面对这一幕,都会吓得尖叫出声。 魏娆是一直蒙着盖头,陪嫁过来的碧桃、柳芽早瞧见新床上的姑爷了,一个个吓得不敢吭声。 四夫人顺着魏娆的视线看过去,眼睛一酸,心疼道:“守城他,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四夫人非常年轻,只比陆濯大了五岁而已,陆濯之前一直待在边关,年初陆濯回京,四夫人才真正见到了这位大侄子,那时候,陆濯温润如玉俊美如仙,无论长辈还是小姑娘看到他,都会喜欢,都会被他的风采折服。 但凡见过陆濯的人,看到他变成这样,都会心痛惋惜。 就像好好的一块儿稀世美玉,突然被人砸碎了,谁不心疼? “四婶不必悲伤,世子会好起来的。”魏娆反过来安慰道。 四夫人马上笑道:“是啊是啊,娆娆这么美,守城醒来见到你,肯定要笑的。” 说着,四夫人上前两步,帮魏娆将凤冠取了下来。 新房这边静悄悄的,稍作休息后,四夫人叫了一位嬷嬷过来,给魏娆介绍道:“这位是苗嬷嬷,老太太身边第一信重的老人,本来给守城换药、擦身的事都是他身边的长随负责,这两日守城住在这边,他们不便过来,老太太就安排了苗嬷嬷伺候守城。” 苗嬷嬷五十多岁,面相和蔼可亲,恭敬地朝魏娆见了礼。 魏娆心疼地看眼陆濯,很是贤淑地对苗嬷嬷道:“世子伤得这么重,我不敢冒然接手,且先跟着嬷嬷学,等我学会了,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世子吧,免得嬷嬷来回奔波。” 苗嬷嬷笑着点点头,甭管真心假意,这位四姑娘挺会讨人喜欢的。 松月堂暂且就这么点事,四夫人与苗嬷嬷对个眼色,去找婆母回话了。 此时天色已暗,英国公夫人实在无心应酬,早早回房歇息了。 她很累,睡却是睡不着,自打长孙晕倒,英国公夫人就没有睡过一晚好觉,她总是做梦,梦见死去的三个儿子,梦见长孙在战场受伤的画面,梦见家里摆了灵堂,长孙也没了。 光是想想,英国公夫人就忍不住掉眼泪。 “母亲别哭,四姑娘已经嫁过来了,守城很快也会好起来的。”四夫人强打精神,重复她说过不知多少次的话。 英国公夫人擦掉眼泪,看着儿媳问道:“怎么样,娆娆有没有被守城吓到?” 四夫人摇摇头,欣慰道:“母亲看人的眼光向来没错,四姑娘果然胆识过人,不但没吓到,还反过来安慰我呢。她这么懂事,又有苗嬷嬷照看,今晚您就别想了,好好睡一觉,明早等着喝孙媳妇茶吧。” 听闻此言,英国公夫人稍感欣慰。 . 松月堂。 四夫人走后不久,苗嬷嬷也去耳房休息了,将上房留给了新夫人。 魏娆瞅瞅病成死人样的陆濯,嫌他身上的药味儿太重,坐到椅子上休息去了。 “姑娘,世子他……”碧桃关上门,与柳芽围住魏娆,小声地道,眼中是藏不住的可惜,替自家姑娘可惜。姑娘刚决定冲喜的时候,她们都盼着冲喜能成功的,可如今,亲眼见过世子爷,无论碧桃还是柳芽,都不敢再做美梦。 魏娆淡淡道:“嗦什么,之前都预料到了,你们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其他什么都不用想,就算想,也千万别说出来,别让人看出来。” 她肯冲喜,英国公府上下不知道她另有目的,此时都是感激她的,若主仆三个露出破绽,让陆家众人看出她们对陆濯的嫌弃,岂不是白白得罪陆氏一族? 碧桃、柳芽都明白。 “行了,把门打开吧。”谨慎起见,魏娆又回到陆濯床边守着了。 今晚并没有陆家什么人再过来了,厨房送了晚饭过来,魏娆闻着一屋子药味吃了七分饱。 饭后,苗嬷嬷过来了,替陆濯换药,顺便给陆濯换个方向侧躺,之前是面朝外,现在改成面朝里了。 苗嬷嬷很是体贴,将陆濯移到了新床里面,免得魏娆躺在里头,对着陆濯的病容害怕。 “夫人早些睡吧,夜里世子可能会溺床,夫人尽管叫老奴就是,老奴进来收拾。” “辛苦嬷嬷了。”魏娆感激地道,脸上没有露出一点点嫌弃。 苗嬷嬷告退。 柳芽去送她,碧桃想到苗嬷嬷的话,目瞪口呆地看向床上。 魏娆低声道:“有什么稀奇的,他又不是真的神仙,既然要吃喝,自会排出来。” 碧桃的两条眉毛都要皱到一起了,替自家姑娘难受。 魏娆还能接受,反正她只是睡在陆濯身边,又不需要她动手伺候。只是,时间长了,她真的接手陆濯的换药、擦身时,那些脏活儿累活儿,免不得要交给碧桃、柳芽。 “做好准备吧。”魏娆幸灾乐祸地对两个丫鬟道。 这下子,碧桃、柳芽更加希望世子爷快点醒来了。 服侍魏娆洗了脚,两个丫鬟端着铜盆退下了。 屋里灯火辉煌,一对儿手腕粗的龙凤喜烛静静地燃烧着。 寒冬腊月,因底下烧着地龙,室内并不会很冷。 魏娆背对陆濯躺着,毕竟初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睡不着。 冲喜,冲喜。 魏娆还是希望陆濯醒过来,显得她有用,否则陆濯死了,冲喜失败,外面那些闲人又有的嚼舌根。 东想西想,一直到二更时分,魏娆才困得睡着了。 她的旁边,单独盖一床锦被的陆濯始终保持着由苗嬷嬷摆好的侧睡姿势,就在远处的街道上隐隐传来三更梆子响声时,陆濯干得开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过了片刻,男人睁开了眼睛。 030(他能醒,是他命不该绝,与...) 陆濯浑身无力。 他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一片漆黑,他的意识也如一滩死水,有时候能听到一些声音,  却分辨不清那些声音的含义,  很快一切又恢复死寂。 如今睁开眼睛,看到第一丝光亮的时候,  陆濯才突然记起来自己是谁,记起自己在战场受了伤,记起自己回了家。 可这不是他的床,他的床上不会有那么艳丽的红色。 陆濯想翻身,  身体却变得不属于自己,  别说翻身,他连声音都发不出。 身后有规律绵长的呼吸,  说明这张床上除了他,  还有别人。 陆濯再次看向面前的红色喜被。 他回京时,距离婚期只有半个月,  莫非,  他一直昏迷不醒,  婚礼如期举行了? 这是陆濯唯一能想到的解释。 他的身体虽然无力,  脑海却越来越清明。 也就是说,  背后的人,  是他新娶的妻子谢六姑娘,  闺名画楼。 陆濯自觉惭愧,  她竟然是这样进的门,太委屈了。 近似麻木的无力,  却有去净房的需要,陆濯冷静片刻,  试图扣动手指,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他做得无比艰难,右手食指终于可以动了,扣在柔.软的床褥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陆濯的目光,投向了里面的床板。 手指距离床板,还算近。 夜晚寂静,魏娆突然被一阵规律的扣床声惊醒,很轻很轻的叩击声从背后传来,像有人在轻轻敲床。 胆大如魏娆,全身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幸好屋里够亮,各种喜庆的红色冲淡了那股幽幽的阴寒。 魏娆暂且保持不动,很快,除了叩击声,她还分辨出了一丝沙哑的声音,就像张着嘴呼吸。 这声音更让人觉得恐怖。 魏娆猛地跳下床,双足落地的瞬间,魏娆做出防御的姿势回头,结果床上除了背对她躺着的陆濯,并没有其他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心口跳得厉害,呼吸急促得像刚结束一场赛马。 陆濯看不见,可他听得见,能听出她的害怕,陆濯甚至以为她会跑掉会尖叫,可脚步声居然停了下来。 是在观察他吗? 陆濯继续敲了三下。 魏娆终于注意到了那只半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那是怎么样的一只手啊,五指修长惨白因为极度的消瘦变得仿佛在水里泡得太久的鸡爪。 “世子,你醒了?”魏娆缓缓靠近床铺,倾身看向他的脸,就见男人果然睁着眼睛,那长长的黑睫,可能是陆濯身上唯一没变的了,就连他的头发,经过十来日的昏迷,都变得枯草一般,没了光泽。 陆濯看不到她的脸,只能听见她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不过姑娘家的声音,大抵都这般甜软。 就在陆濯等着她将自己转过来的时候,她跑了,高兴地喊着“世子醒了”! 陆濯眉头紧锁,却只能苦苦忍着。 苗嬷嬷第一个冲了进来,亲眼确认世子醒了,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派人去知会国公爷老夫人以及陆家各房,第二件便是派人把住在客院的御医请过来。 这些魏娆都安排小丫鬟去做了,苗嬷嬷眼里含着泪花,激动过后,她想起最重要的事,一边喜极而泣地抽了两声,一边慢慢地将陆濯调整成朝外侧躺的姿势:“世子终于醒了,您都昏迷十一日了,世子别急,御医马上就来!” 陆濯没去看站在苗嬷嬷身后的那个女子,盯着苗嬷嬷动着嘴唇。 苗嬷嬷见了,侧着脑袋凑过去。 陆濯说的是“阿贵”,伺候他起居的小厮。 苗嬷嬷反应过来,慈爱地道:“世子是要方便吗?您背后伤势严重,现在不能动,我去拿东西……” “阿贵。”陆濯目光陡然凌厉起来,声音都比刚刚大了一点。 苗嬷嬷老脸一红,尴尬的。怪她,世子爷多衿贵的人,昏迷的时候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醒了,怎么会让她一个老婆子伺候。 “好好好,老奴这就去喊阿贵。”苗嬷嬷急匆匆地走了,暂且忘了身边还有一个人。 苗嬷嬷一走,陆濯的眼前再无遮挡,另一道穿红色衣裙的身影跃入视野,陆濯缓缓朝上看去,看到一位乌发如瀑般披散的美人。她美丽的脸上毫无铅华的痕迹,黛眉丹凤眸,肤色莹白,长了一张樱桃般甜美的嘴唇。 她也在看着他,似乎有些紧张。 陆濯并没有认出魏娆。 他只见过魏娆三次,两次魏娆都是男装,宫宴上那次魏娆虽是女装,却故意画得温柔乖巧。 女子的发髻占了妆容的一半,发髻的变化能变出不同样的美丑,一旦披散开,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更难认出来,更何况,陆濯大病初醒,更何况,他刚刚已经认定了身边的女人是他的未婚妻谢画楼。 说不出话,陆濯艰难地朝床边的新婚妻子点了点头。 魏娆怀疑陆濯没有认出她。 就在她想解释冲喜一事时,柳芽快步跑了进来,急着对魏娆道:“姑娘,阿贵来了,您快收拾收拾吧?” 刚刚大家都手忙脚乱,现在阿贵来了,住得远的英国公等人也都将蜂拥而至,姑娘失了礼可不好。 魏娆一听,立即闪去了西侧间,柳芽让碧桃守在这边,她抱起梳头用的东西去伺候姑娘。 魏娆在西屋更衣时,听到东屋传来一声嚎啕大哭,应该就是陆濯的小厮阿贵了。 魏娆看向面前的柳芽,如果她出了事,柳芽会哭得更厉害吧? 半刻钟后,魏娆从西屋走了出来,她换了一身常服,梳了一个简单得体的发髻,这样的节骨眼,并不适合盛装打扮。 阿贵伺候完世子爷,已经被苗嬷嬷打发走了,毕竟这是新房,阿贵没道理一直赖着。 魏娆还没去见陆濯,英国公等人风风火火地过来了,魏娆忙又过去迎接。 没有人在意她,从英国公夫妻到陆濯最小的堂弟陆澈,每个陆家人的心里都只装着陆濯,都想以最快的速度亲眼看到苏醒的至亲。 魏娆理解,所以她默默地走在最后,将床前的位置留给了陆家众人以及一直守在陆家的一个御医。 众人让御医先给陆濯看病。 倒也没什么好看的,陆濯就背后一片伤,元气大损昏迷过去了。因为昏迷,陆濯无法进食,只能靠补汤续命,这种情况恢复得更慢,伤口拖下去恶化得越来越严重。现在陆濯醒了,御医能做的就是继续观察,只要陆濯别再昏过去,配合饮食汤药,伤口会慢慢地好起来,亏损的元气也能慢慢地调理回来。 “我先去写个药膳的方子,世子太久没有进食,现在开始,要少食多餐,一点一点加起来。” 安抚了陆氏众人,御医告退了。 陆濯勉强喝了一点水,仍是干睁着眼睛说不出话的状态,视线一一扫过床边的亲人,每一个都瘦了,每一个都红着眼圈或含着泪,包括最威严冷峻的祖父英国公,眼圈也是红的。 陆濯笑了笑,无声地告诉家人,他醒了,没事了。 他的母亲,贺氏最高兴,哭得也最厉害。 英国公夫人扫视一圈,在屏风一侧瞧见了魏娆,新嫁娘安安静静的,不争功也不委屈,目光相对,还朝她笑了笑。 英国公夫人也过了最初的狂喜劲儿了,想起这是小夫妻俩的新房,英国公夫人立即安排丈夫与其他三房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先回去睡觉,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最后,床前只剩英国公夫人与贺氏,婆媳俩一个坐在陆濯床边,一个站着抹泪。 英国公夫人想起魏老太太提的第四个条件,谨慎起见,她叫魏娆先扶贺氏去侧室洗脸。 魏娆体贴地扶走了贺氏,苗嬷嬷、碧桃、柳芽也跟了出去。 英国公夫人这才低下头,摸着长孙消瘦得令人心疼的脸道:“守城,你连续昏迷八日不见醒,御医们束手无策,祖母实在没办法了,就想去与谢家商量,看看能不能将婚期提前几日,让六姑娘嫁过来给你冲喜。” 陆濯点头,他猜到了。 英国公夫人面上却露出一抹淡淡的讽刺:“然而命运弄人,祖母喜欢六姑娘,想着你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未料你这边急等新妇进门冲喜,谢老太傅竟也走完了寿数,在咱们想去商议冲喜的前一晚驾鹤西去了。” 陆濯惊愕地看着自己的祖母,既然谢老太傅逝世,怎么还会继续冲喜?他竟亏欠妻子这么多吗? 英国公夫人握着长孙瘦骨伶仃的手,继续道:“谢家说了,老太傅生前最疼爱六姑娘,老太傅一走,六姑娘若热孝出嫁,那是不孝。这是应该的,所以祖母尊重他们的意思,主动退了婚事。上午退的婚,下午我与你祖父就去承安伯府向四姑娘魏娆提亲了,为何是娆娆?因为祖母不舍得委屈你,娆娆容貌比谢六姑娘美,品行……” 英国公夫人一边看着长孙,一边夸着魏娆,除了她看上魏娆的那些理由,还特意提及了魏娆的善良大义,也就是魏娆许嫁的前两个条件,若冲喜失败,人家一点聘礼都不要,还愿意为陆濯守寡五年。 英国公夫人说这个,不是高兴自家占了魏娆的便宜,而是想让陆濯知道,魏娆是多么好的一个姑娘,提醒长孙别因为外面的闲言碎语不喜魏娆,真的不与魏娆做夫妻。 陆濯面无表情地听着。 他身体虚弱,脑袋非常清醒。 魏娆的母亲丽贵人与魏娆的父亲魏二爷也曾伉俪情深,魏二爷死后丽贵人都只守了三年寡,他与魏娆没有任何感情只有一点罅隙,魏娆那样野性不驯的女人,会因为同情他或是感激他戍守边疆就自愿为他冲喜? 陆濯不信。 这次冲喜,肯定会让魏娆获利。 首先,那两个条件能让魏娆的名声好转,否则魏娆高高兴兴地嫁过来或者拒绝祖母的提亲,都会让她的名声雪上加霜。当然,这一点是自家提亲给魏娆带去的麻烦,魏娆想办法降低承安伯府所受的损失,属于人之常情,陆濯并不会挑剔魏娆什么。 他在意的,是魏娆主动提出的守丧五年。 要换取美名,守丧三年也够了,魏娆为何要求五年? 厨房将药膳送来了,浅浅的一碗底。 英国公夫人亲自喂陆濯喝下,喝的时候,魏娆与贺氏回来了。 贺氏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喝了药,说了会儿高兴的话,她想起魏娆,拉着魏娆的手对陆濯道:“守城啊,你能醒过来全靠娆娆给你带来了喜气,以后你可千万要好好答谢娆娆。” 陆濯看向魏娆。 当着两位长辈,魏娆谦逊道:“世子吉人自有天相,本也会醒的,与我无关。” 英国公夫人、贺氏同时反驳了她,都把功劳推到了魏娆头上。 魏娆只好羞涩般低下头。 陆濯见了,只想冷笑。 冲喜救人,这种荒唐的说法,他从来不信,以后也不会信。 他能醒,是他自己命不该绝,与魏娆或是任何愿意为他冲喜的姑娘,都无关。 031(五年之约) 英国公夫人原本也不信冲喜这种事,  但轮到自己的长孙药石无医,只能指望冲喜时,新婚当晚长孙竟真的醒来了,  英国公夫人就宁可信其有了。或许别人家的冲喜不灵,  可他们陆家的灵,魏娆就是长孙救命恩人。 无论如何,  这都是长孙与魏娆的缘分,冥冥中自有定数。 “好了,守城刚服了药,早些休息吧,  明日我们再过来看你。”英国公夫人笑着对陆濯道,  递了陆濯一个要善待魏娆的眼神,转身又低声交待魏娆,  如果今晚陆濯有不方便伺候的地方,  让魏娆尽管喊苗嬷嬷,苗嬷嬷会继续留在这边,  直到陆濯彻底没了性命之忧。 刚嫁过来的小姑娘,  端茶倒水都好说,  有些事恐怕小夫妻俩都难为情。 英国公夫人想的非常周到。 魏娆明白老夫人的意思,  垂着面儿装羞,  一直将英国公夫人、贺氏送出了门口,  还想多送送,  英国公夫人把她撵了回来。 苗嬷嬷去了耳房,  碧桃、柳芽今晚都在外间守夜,以防半夜再出什么事。 魏娆在内室门前站了会儿,  然后才挑起帘子走了进来。 绕过屏风,就对上了陆濯侧躺的身影,  他睁着眼睛,目光清冷地看着她。 魏娆在陆濯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礼遇,也就是说,要么陆濯认为他的苏醒与这桩冲喜无关,要么就是他太反感自己,对娶她为妻的抗拒超过了对她的感激。 “冲喜之事,老夫人已经对世子解释过了吧?” 床边有张绣凳,魏娆坐下来,客客气气地道。 陆濯点头,刚刚他吃了些东西,也服了药,虽然身体无力,但勉强能开口说话了。 他直接问了出来:“为何答应冲喜?” 那声音沙哑,陌生到魏娆差点都要以为有另一个人在说话。 “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因为陆濯的失礼,魏娆将云雾山遇到刺客那日陆濯质问她的原话还了回去。 陆濯淡淡反击:“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云雾山上,他对她并没有救命之恩,这次冲喜,也不是魏娆救了他的命。 两人互不相欠。 魏娆笑了笑,知道她与陆濯会怎么度过接下来的五年了。 自己杀人的一幕都被陆濯见过了,陆濯这人也从来没把她当贤淑闺秀敬重过,魏娆觉得没什么可装的,讽刺道:“为何答应冲喜啊,世子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国公爷、老夫人声势浩大地去魏家提亲,根本就没给我拒绝的余地。我这个人,再喜非礼而为之,也不敢让一家人因为我背上冷血无情、自私自利的骂名。” 陆濯接受她的讽刺:“此事是我们陆家不对,这点我欠你一次,不过,我很好奇,魏姑娘为何愿意白白为我守寡五年,如果我死了的话。” 魏娆挑眉:“换成另一个姑娘嫁过来,你会好奇她守寡的原因吗?” 陆濯轻笑:“另一个姑娘,大概不会只守五年。” 瘦得快没人样的陆世子,露出讽刺的笑容,那讽刺的意味就更浓了,看在魏娆眼中,十分刺眼。 魏娆回了他一个甚是妩媚多情的笑:“另一个姑娘,根本不愿冒险嫁世子做寡妇呢。” 陆濯那}人的笑容立即消失了。 魏娆心中被人看低的郁气一扫而空,笑得十分得意。 陆濯抿着他干裂的嘴唇,因为极度消瘦而深陷的眼睛冷冷地看着魏娆。亲事是祖母张罗的,是祖父祖母求着魏娆嫁过来的,陆濯不能怨恨祖父祖母,也没有道理怨恨魏娆,可让他真的与魏娆做一辈子夫妻,让英国公府承担被魏娆坏了家风名声的风险,陆濯不甘。 他的母亲、二婶、三婶替父亲与两位叔父守寡多年,清誉不该被魏娆、大小周氏连累。 魏娆看出了陆濯的不甘,慢慢地止了笑。 她怕自己再笑下去,会把陆濯重新气昏。 陆濯这人虽然讨厌,可他活着,对魏娆更有利。 揉.揉被凤冠压得仍然不适的脖子,魏娆好心地解释道:“行了行了,看在你病重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实话告诉你吧,我答应给你冲喜,一是因为被你们逼得没办法,还有一条,便是我需要利用你们陆家的权势,让当初派刺客暗杀我的那人忌惮,不敢再随便打我的主意。” 魏娆需要陆濯陪她装五年的恩爱夫妻,这么长的合作,有些话必须坦诚,免得陆濯怀疑她有别的目的,天天防着她。 陆濯思索片刻,问:“为何是五年,你有把握在五年内除掉对方?” 魏娆连连摇头:“我可不敢除掉她,我只想躲着她,不过她年纪大了,我估摸着五年差不多了。” 陆濯早就怀疑刺客是太后娘娘派的了,听了魏娆的话,陆濯忽然想起龙舟赛那日,他见到的太后的确不是长寿之相。 “你在我面前诅咒对方,就不怕我猜到对方的身份,去告你的状?” 魏娆笑道:“自然是不怕的。首先,世子虽然不够十分君子,却也有五分君子,该不屑做告状的小人行径。其次,我现在是世子明媒正娶的妻子,不管世子高不高兴,我与英国公府都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世子揭发我,便是揭发英国公府。” 陆濯的确不会告状,太后与寿安君的恩怨陆濯不清楚内情也不好奇,但元嘉帝那么敬重寿安君,寿安君肯定没做过对不起太后的事,太后因为心胸狭隘便谋害魏娆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陆濯深感不耻,但凡遇到,他仍会出手救下魏娆。 “如今我醒过来了,你有何打算?”陆濯审视魏娆道,这女人,该不会真想做他的妻子吧? 魏娆奇怪道:“老夫人没有告诉你?” 陆濯:“告诉我什么?” 魏娆明白了,英国公夫人是真心希望她与陆濯成就一对好姻缘。 可惜,陆濯看不起她,她也不待见陆濯这种真清高假温润的伪君子。 魏娆口齿清晰地将她的第三个条件说了出来。 陆濯如释重负。 不用与魏娆做真夫妻就好。 魏娆被形势所逼嫁过来冲喜,这点的确是陆家亏欠了她,所以,陆濯愿意陪魏娆演五年和顺夫妻的戏,等太后娘娘仙逝或五年协议期到两人再找个合适的理由和离。到那时,随便魏娆如何的行事乖张都与他无关,他也会再娶一位才德兼备的名门闺秀,协助祖母、母亲持家教子。 至于聘礼,魏娆全部拿走都没关系。 “好,我会遵守五年之约配合你。”陆濯正式应承道。 魏娆道:“这一条,老夫人用你的性命发过誓,我信老夫人,不过口说无凭,我还准备了一份白纸黑字的文书,等过两日世子恢复力气了,帮我按个手印如何?” 陆濯抿唇:“可以。” 魏娆点点头,看眼两人的新床。 陆濯道:“明早我会以后宅不便见客为由,命人将我抬回前院,白日宾客登门,你在前院佯装照顾我,晚上你只管回后院安置,我自有亲信照顾。等我能够行动自如,我会搬到后院的西屋去睡,连阿贵都不会看出端倪。” 魏娆求之不得,只提醒他道:“除了老夫人,除了你我身边的亲信,陆家其他人包括你的亲朋好友都不能知晓这门婚事的真相,如果因为你露出了马脚,害我被全京城嘲笑,那就别怪我对你们……” “陆氏男儿皆言出必行,你我的婚事真若败露,问题也只会出在你身上。” 陆濯不耐地打断了她的威胁。 魏娆但笑不语,毁约赔偿她都写在契书上了,只要陆濯敢签,就不怕陆濯耍赖。 “行了,你休息吧,我让碧桃进来打地铺,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吩咐她。” 该谈的都谈完了,魏娆抱起她的那床锦被与枕头,自去西屋睡觉。 她对陆濯以及他身上的药味,是一点都不留恋,别说陆濯现在长得像鬼,就算他恢复那神仙君子的容貌,他乃至英国公世子夫人的名分对魏娆都没有任何诱.惑力。 魏娆走后不久,碧桃抱着铺盖进来了,她胆小,害怕世子爷此时的病容,停在屏风后面紧张地道:“奴婢睡在这里,世子爷哪里不舒服了,喊碧桃就是。” 陆濯:“嗯,把龙凤烛、灯都熄了。” 碧桃不敢不从,先把几盏灯灭了,最后走到龙凤烛前,碧桃犹豫道:“喜烛要燃通宵的,奴婢怕明日老夫人来了,会问起……” “先搬去净房,明早搬回来。” 对碧桃,陆濯的声音还算和善。 碧桃一点都不领情,什么破世子,被姑娘救醒了都不带一点感激的,要灭喜烛意思就是不想跟姑娘做夫妻呗? 碧桃很生气,姑娘是被陆家逼着嫁过来的,姑娘可以不喜欢世子爷,可世子爷看不上姑娘,就是没良心。 挪走龙凤烛,碧桃一声不吭地躺下了,既盼着里面的世子爷别溺床累她做那脏活儿,又盼着世子爷多溺点,丢个大人,看他还怎么摆高高在上的谱。 让碧桃失望的是,陆濯吃的东西不多,加上药效的作用,一觉顺顺利利地睡到了黎明。 这时候,陆濯有了需要。 他喊碧桃。 碧桃迷迷糊糊地醒了。 陆濯听着屏风后面的动静,哑声吩咐道:“去叫阿贵过来。” 碧桃懂了,虽然她有诅咒世子爷的胆子,真遇到了这样的机会,碧桃却不敢胡来,乖乖地去找阿贵。 阿贵睡得很香,前几天担心世子爷总是哭,现在世子爷有希望了,他一下子就睡沉了。 听到碧桃的叫唤,阿贵麻溜地爬出被窝,拿着提前预备好的夜壶去了后院。 碧桃就没再跟进去了,在外面打哈欠。 内室,阿贵熟练地解开世子爷的裤子。 陆濯之前都没机会问,此时闭着眼睛道:“我昏迷这段期间,都是谁照顾?” 水声哗哗的,阿贵怕世子爷听不见,微微抬高声音道:“御医换药处理伤口,其他活儿都是小的来伺候,只是昨日成亲,老夫人担心少夫人照顾不好,安排苗嬷嬷过来了,小的一整天都没见到您,苗嬷嬷可能帮了两次。” 昏暗的灯光照不清陆濯的脸,水声都停了,阿贵伺候他穿裤子的时候,陆濯才又问:“少夫人进门之后、我醒来之前,可有失禁过?” 阿贵还真不知道,悄声道:“小的去问问苗嬷嬷,回头再报您。” 陆濯沉默。 阿贵顿了顿,安慰主子道:“爷您别想太多,人生病的时候都狼狈,等您养好了,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少夫人爱都爱不过来,哪还记得这些。” 陆濯:“退下吧。” 阿贵:…… 032(我服侍世子擦脸吧...) 魏娆有点认床,  承安伯府、闲庄里闺房的床都是她睡惯了的,初来陆家,她睡得不太好,  碧桃去叫阿贵过来伺候陆濯的时候,  魏娆就醒了。 既然陆濯醒了,今日两家冲喜成功的消息就会传遍京城,  陆家的那些亲朋好友肯定会登门探望。 注定是个忙碌的日子。 魏娆又赖了一会儿,赶在苗嬷嬷过来前起床了,仍旧化了个大方得体的淡妆。 阿贵不宜待在新房太久,解决完陆濯的方便问题就走了。 外面一片漆黑,  新房内喜庆的布置映着几盏灯光,  倒显得很是温馨。 魏娆走到屏风前,隔着一层织锦问床上的世子爷:“世子还要睡吗?还是叫丫鬟们进来服侍您洗漱?” 陆濯:“洗漱。” 魏娆就朝站在门口的碧桃、柳芽使了个眼色。 丫鬟们去端水了,  魏娆的视线从梳妆台上扫过,  心中一动,去拿了她陪嫁的一面手持铜镜,  双手背在身后,  绕过屏风,  面带笑容出现在了陆濯的床头。 陆濯瞥眼她不怀好意的笑脸,  再瞥向她的手。 魏娆柔声解释道:“碧桃、柳芽都很会伺候人的,  只是她们没有伺候过男人,  更没有伺候过重病之人,  胆子又小,  稍后她们若有伺候不周之处,还望世子爷体谅,  切莫责骂她们,或是误会我们魏家的丫鬟笨手笨脚。” 陆濯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 魏娆伸出手,  举着铜镜对准了陆濯。 陆濯抬眸,在那张精美清晰的铜镜中,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样子。 陆濯又看向魏娆。 这女人,他病成这样,她不同情也就罢了,竟然还担心他吓到她身边的丫鬟? 果然温婉二字,与她半点都不沾边。 “若觉得委屈了她们,可以请苗嬷嬷过来。”陆濯淡淡道。 魏娆收起镜子,笑道:“那怎么成,咱们可是恩爱夫妻,碧桃、柳芽能伺候世子是她们的福分,绝无委屈之说。我只是给世子爷提个醒罢了,您现在的仪容,真的有点吓人,就说昨晚你醒过来的时候,如果不是我,换成其他冲喜女子,根本不敢跟您同睡一张床。” 陆濯:“姑娘胆识过人,实在令陆某敬佩。” 魏娆笑笑,听走廊里苗嬷嬷似乎也过来了,魏娆微微皱眉,看来今早还得委屈委屈自己,在苗嬷嬷面前做做样子。 “世子感觉如何?”苗嬷嬷常年伺候英国公夫人,亲眼看着陆濯从奶娃娃长成了芝兰玉树的半大少年,后来陆濯被英国公丢去边关,苗嬷嬷与英国公夫人一样,对陆濯都是牵肠挂肚,担心他在边关吃苦。 于陆濯而言,苗嬷嬷也是他敬重亲近的长辈。 “好多了,嬷嬷再去睡会儿吧,不必起这么早。” 苗嬷嬷笑道:“睡不着啦,一想到世子醒了,心里就高兴得跟过年一样。” 两人说着话,魏娆挽起袖子,亲自将一条白色的巾子放入碧桃端着的铜盆中,打湿再拧得四分干,眉目温柔地走到陆濯床头,轻声道:“我服侍世子擦脸吧。” 陆濯意外地看过来。 魏娆羞涩地垂下眼。 苗嬷嬷习惯地想接过这活儿的,一看少夫人露出这羞答答的模样,苗嬷嬷哪里还会耽误小夫妻俩增进感情,立即就让开了床头的位置,笑盈盈地站在一旁。 陆濯知道魏娆要演戏,温声道谢,他闭上了眼睛。 魏娆忍着恶心仔仔细细帮陆濯擦干净了他那张活死人似的脸,这张蜡黄的脸啊,如今只有一双飞扬挺拔的长眉能看,其他地方,脸丑嘴干,眼中一片血丝,也就至亲还把他当宝贝看待珍视。 擦完脸,魏娆重新打湿巾子,又替陆濯擦了一遍手指。 她一手托着陆濯枯瘦如柴的手,一手用巾子裹住他的手指,轻轻地转动。 肌肤的碰触让陆濯生出了皱眉的冲动,可冲喜这事他欠魏娆的,就该配合她演戏。 待这场让两人都厌弃的照顾戏份终于结束,英国公夫人、贺氏婆媳早早地赶来了。 贺氏对陆濯嘘寒问暖的时候,苗嬷嬷悄声将小两口的相敬如宾告诉了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夫人十分欣慰,她最怕长孙听信了外面的闲言碎语,对魏娆恩将仇报。 吃了药膳服了药,陆濯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与英国公夫人商量道:“祖母,我这次死里逃生,亲朋好友定会陆续前来探望,我歇在后院多有不便,不如先抬我回前院,等我能够下床走动了,再回后院安置。” 英国公夫人下意识地看向魏娆,这才过去一晚,如果让宾客看到长孙仍然住在前院,误会了怎么办? 还是说,长孙提出这个,正是因为不想与魏娆同房? 魏娆不便开口,陆濯咳了咳,解释道:“我住前院期间,夫人与我一同搬过去。” 魏娆羞着避到了贺氏身后。 英国公夫人顿时放心了,考虑到后宅见客的确不便,同意了。 等魏娆吃过早饭,阿贵领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强壮男人过来了,一个叫赵松,一个叫赵柏,都是陆濯的长随,陪陆濯在边关历练了八年的心腹。 三人进了厅堂,先给新夫人见礼。 魏娆一身红妆站在英国公夫人身边,笑着嘱咐三人动作仔细点,别摔了世子爷。 赵松、赵柏不敢直视少夫人,只觉得少夫人的声音清甜娇媚,一定是个美人。 阿贵来过后院两趟了,胆子大些,飞快地瞧了一眼少夫人,只一眼,就瞧得阿贵心扑通扑通跳,真美啊,难怪世子爷问东问西的那么介意自己有没有在少夫人面前丢脸,换成阿贵,别说让少夫人给他做媳妇了,就是少夫人住在他的隔壁,他都不好意思大声放屁。 收了魂,阿贵领着赵松、赵柏进去了。 赵松、赵柏抬过来一张长长的担架,两人都很有力气,世子爷又瘦成了竹竿,兄弟俩轻轻松松地将世子爷以面朝地的姿势抬到了担架上。 陆濯面无表情,英国公夫人、贺氏看得捏了一把汗,魏娆站在两位长辈身后,完全当看戏。 陆濯前院的房间,为了巩固冲喜,也被布置得如同新房一般。 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英国公夫人决定今儿个一天都要与魏娆一起待在长孙这边,让宾客们看看她对魏娆的重视,少传一些闲言碎语。 松月堂的第一波宾客是英国公府的众人。 英国公、英国公夫人魏娆嫁进来之前便见过的,印象深刻,其他人都是昨晚匆匆见了一面。 陆家大房,只有贺氏、陆濯母子俩,不过,因为陆濯有八年都待在边关,贺氏守寡寂寞,英国公夫人怜惜儿媳,主动安排将贺氏一个娘家侄女接了过来,小姑娘闺名贺微雨,今年十三岁,是陆濯的表妹。 陆家二房,守寡的二夫人养育了三个子女,分别是二公子陆涯、三公子陆淙以及陆家唯一的姑娘陆长宁。 陆家三房,守寡的三夫人也生了两个儿子,四公子陆泽、五公子陆澈。 陆家四房,□□爷年仅三十二岁,因为少了一条腿只能坐轮椅出行。据说□□爷自从受伤便幽居深宅不喜见客,这次如果不是因为陆濯,他也不会露面。四夫人容貌秀美,如一朵静静开放的玉兰花站在□□爷身边,虽是妯娌四人中唯一没有守寡的,偏偏却膝下无子。 英国公夫人分别为魏娆引见了众人,然后看着床上的陆濯笑道:“等守城好了,咱们再正式地敬茶认亲,祖母就盼着你们俩成双成对地跪在我面前。” 现在也能敬,但只要魏娆一个,太委屈魏娆了。 大喜的婚事,拜堂让小叔代拜是实属无奈,敬茶总该丈夫亲自陪着。 魏娆只管装羞。 . 陆濯还是要静养的,探望过后,陆家几房人分别告退了。 英国公夫人叫阿贵在里面守着长孙,她带贺氏、魏娆、贺微雨坐在暖阁里说话,聊些家常什么的。 魏娆游刃有余地陪英国公夫人说话,顺便将名义上的婆母贺氏仔细观察了一遍。 贺氏今年三十五岁,可能守寡的日子过得不是那么畅快,脸上能看出一点岁月的痕迹了,但那痕迹也掩盖不了贺氏那令人惊艳的美丽。英国公夫人的四个儿媳,贺氏身世最差,美貌乃是第一,可以说,陆濯受伤之前那神仙公子般的姿容,有七成来自贺氏。 陆濯的四个堂弟虽然也都是仪表堂堂,却远没有陆濯那般出众。 魏娆心想,那些心仪陆濯的名门闺秀们,最该感激贺氏啊。 只是,贺氏美虽美,气度上输了妯娌们一大截,是那种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的不谙世故的单纯美人。这种不谙世故,放在小姑娘身上会讨长辈喜欢,可放在一个理该承担起管家之责的宗妇身上,就会让长辈们头疼了。 据说,陆家现在是二夫人、三夫人联手管家,贺氏纯属闲人一个。 魏娆观察贺氏时,发现坐在贺氏身边的表姑娘贺微雨频频地朝她瞥了几眼。 有次目光对上,魏娆客气地笑了笑。 贺微雨脸一红,低下了头。 是位容貌不及贺氏出众但同样算得上美貌的小家碧玉。 “老夫人,平西侯、戚世子与戚二爷来探望世子了!” 小丫鬟笑着跑过来,宣布了又一波儿宾客的到来。 平西侯府与英国公府是世交,两家长辈、小辈的关系一直都不错,戚家父子今日过来,乃意料之中。 英国公夫人、贺氏都笑着站了起来,只有腼腆爱羞的贺微雨,探究地朝魏娆看了过来。 魏娆不用想也知道,贺微雨听说过她妄图高攀戚二爷戚仲恺的谣言。 魏娆一笑置之。 话说回来,陆濯听过这谣言吗?信了吗?会不会担心她继续勾搭戚仲恺? 魏娆突然觉得,嫁给陆濯,她的生活将会平添不少乐趣。 033(朋友之妻不可欺...) 平西侯一大家子都来了,  平西侯夫妻、世子戚伯威及其夫人女儿,以及戚二爷戚仲恺。 气氛该有些尴尬的,毕竟端午宫宴上,  平西侯夫人拿镯子羞辱魏娆时,  英国公夫人也在场。 好在都是受过名门教养的当家主母,平西侯夫人、英国公夫人都表现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平西侯夫人还笑着夸赞了魏娆。 魏娆的回应亦端庄得体。 只有戚仲恺,目光复杂地看了眼魏娆。 魏娆微微颔首,随即专心地跟在英国公夫人身边。 贺微雨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默默扶住了贺氏。 探望过陆濯后,  众人分成了三波,  英国公领走男客,英国公夫人带走了女客,  戚仲恺与陆濯的情分特殊,  留了下来。 陆濯还是侧躺的姿势。 戚仲恺打发了阿贵,搬把椅子坐在陆濯面前,  可他坐着,  脑袋的位置仍然高出陆濯一大截。 陆濯见他笑不像笑哭不像哭,  索性闭眼假寐。 半晌,  戚仲恺深深地叹了口气,  气息都喷到陆濯脸上了,  陆濯甚至都知道他早饭吃了什么。 “离我远点。”陆濯毫不客气地道。 戚仲恺万万没想到他好心来探望挚友,  挚友与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戚仲恺偏不挪,  瞪着陆濯道:“你还算人吗?你昏迷的时候我难受地寝食难安,听说你醒了我一大早就赶过来看你,  你竟然嫌我挨得近?怎么,我挡着你看屏风了?” 陆濯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才道:“一嘴葱味儿。” 戚仲恺:…… 好吧,早饭他的确吃了大饼卷葱,蘸的辣椒,心情沉重,只有辣的才能刺激他的食欲。 知道陆濯讲究,戚仲恺配合地挪到旁边,坐稳了,他继续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着陆濯。 陆濯:“有话直说。” 戚仲恺看着陆濯憔悴的脸,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回来的时候我说了多少次让你别逞强,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吧,把自己折腾成死人一样,害老夫人她们担心了这么久,与谢六姑娘的好婚事也黄了!” 最后一句,戚仲恺说的那叫一个咬牙切齿。 陆濯瞥他一眼:“你是惋惜我与谢家的婚事黄了,还是恼火我娶了你想娶的人?” 陆濯可没忘了,出征前戚仲恺跑去找过魏娆,都被魏娆拒绝了,他还恨不得舔.干魏娆送的西瓜的汁水。陆濯甚至都能想象,如果戚仲恺真的娶了魏娆,一定会变成惧内妻奴,被魏娆当狗耍戚仲恺都心甘情愿。 面对陆濯的犀利提问,戚仲恺摸了摸鼻子,瞪着陆濯道:“我就是想不明白,老夫人怎么突然跑去承安伯府提亲了?你不是不待见四姑娘吗?” 陆濯虽然没有说过魏娆的坏话,可戚仲恺能感受得到。 陆濯这人,甭管心里怎么想,明面上都十分君子。两人一起在边关历练的时候,有时会进城买酒或上山打猎,去了就能遇见几次姑娘,或是城中悠闲逛街的富家小姐,或是一身布衣的农家女,陆濯对这些姑娘,温雅知礼,一副好皮囊哄骗了不知多少姑娘的芳心。 唯独在四姑娘面前,陆濯笑都不带笑的。 陆濯低声澄清道:“你为何觉得她好,老夫人就为何喜欢她,为何选她给我冲喜。之前我听过一些有关四姑娘的闲言碎语,对她确实有些偏见,不过既然已成夫妻,四姑娘对我又有救命之恩,以后我自会善待她,与她做一对儿恩爱夫妻。” 戚仲恺瞪大了眼睛,恩爱夫妻? 陆濯收了笑,正色道:“戚兄,她现在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还请戚兄断了曾经的念想,你我是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的兄弟,莫要因为一个女人生出罅隙。” 戚仲恺闻言,大怒道:“我是那种人吗?我读的书虽然没有你多,但朋友之妻不可欺,这个道理我比谁都懂!你尽管放心,从今往后,她只是我弟妹,我对她若有半分不轨不敬的念头,就罚我天打雷劈不……” “不再吃葱?”陆濯故意道。 戚仲恺差点被他气死! 陆濯笑道:“好了,你我兄弟,何必发那种毒誓,我自然信你。” 戚仲恺哼了哼,想到自己母亲对四姑娘的不喜,戚仲恺提醒陆濯道:“你对她好点,她真没有外面传得那么坏,那些妇人就是嫉妒她母亲二嫁都能进宫当贵人,闺秀们则是嫉妒她长得美,脸比不过,就使劲儿踩她的名声。” 陆濯明白,他从未把魏娆当那种为了高嫁便不择手段的人,否则云雾山两次偶遇,魏娆但凡有攀附之心,都该想办法勾引他,而不是冷冷地保持距离。 他只是觉得,魏娆身为伯府家的闺秀,不该那般野,大雪天独自进山打猎,光天化日之下在山中脱袜戏水。她的名声已经被人蓄意弄坏了,越是这样,越该谨言慎行捍卫自己的清誉,而不是破罐子破摔变本加厉。 明知一件事会引起非议还要去做,这叫不自重。 一边在外面随心所欲,一边又在名门夫人们面前巧扮温婉试图换取好名声得以高嫁,虚伪且自负。 名门夫人们又不是傻子,被她做几场戏就骗过去了,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被祖母聘来,以魏娆的行为举止,这辈子她都难以嫁入高门。 . 戚家一行人走了,又来了新的一波客人。 从早到晚,英国公府门庭若市,连元嘉帝都派了郑公公过来确认陆濯的情况。 陆濯苏醒的喜讯,渐渐传遍了京城。 承安伯府,魏老太太高兴地给家里供奉的佛像上了三炷香。陆濯醒了就好,孙女的第一关算是过去了,魏老太太只盼陆濯懂得珍惜孙女,别按照什么五年之约过日子,当然,强扭的瓜不甜,陆濯不愿意,魏老太太也不强求。 至少眼下,那些长舌妇们再也无法诟病孙女什么,只能羡慕嫉妒却无可奈何。 郭氏、魏婵母女就是“长舌妇”中的二人。 魏婵比任何一个想嫁给陆濯的闺秀都要羡慕嫉妒胸闷不甘!因为最终嫁给陆濯的是她的堂妹魏娆,英国公夫人既然看中了魏娆,说明她认可承安伯府的门第与好名声,如果没有魏娆,那个机会必然属于她魏婵! 最可恨的是,魏娆风光了,被魏娆越过去的自己却成了闺秀们口中的笑柄。 自从知道陆濯醒了,魏婵就再也吃不进饭,一个人躲在闺房里又是砸床又是丢枕头,满腹怨气无可排解。 郭氏安慰女儿:“婵婵别气,没什么好羡慕的,英国公夫人看上魏娆,是因为其他闺秀都不愿意嫁,不敢冒险去做寡妇,英国公夫人没得挑了,才选了魏娆。如今陆濯醒了,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变成曾经那个人人想嫁的世子爷,到时候,英国公府还能看得上魏娆做长孙媳?早晚都会找个理由休了她,德不配位,就是这种下场!” 魏婵听了,心里舒服了很多,只是想到魏娆小狐狸精似的脸,魏婵又开始担心:“她长得那样,陆世子被她迷.惑了怎么办?不是说陆世子的母亲就是小户女吗,当年全靠姿色才嫁进的英国公府。” 郭氏笑道:“陆世子的母亲美虽美,人很老实本分,魏娆她本分吗?就算能靠姿色吸引陆世子一时,时间一长,她又去外面勾三搭四落下把柄,迟早还是会被陆世子厌弃。我的婵婵呢,今年娘就给你挑门好婚事,虽不如英国公府那么显赫,却也能显贵一生。” 魏婵轻轻呼了一口气,这样最好,她可不想嫁得比魏娆差。 清平巷,谢府。 打探消息的小丫鬟退了下去,杨氏与丈夫谢三爷并肩坐在榻上,都是一脸沉重。 沉默许久,杨氏悔得扇了自己一巴掌:“都怪我,都怪我!如果我胆子大一点,答应了英国公夫人让画楼去冲喜,现在英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就该是画楼,被陆家四房感激的也是咱们画楼啊!” 谢三爷看看妻子微红的脸,叹道:“不怪你,冲喜就是赌,画楼是咱们最小最疼爱的女儿,便是你胆子大,我也不敢拿她一辈子的喜乐去赌。罢了罢了,别想了,这就是命,咱们画楼与世子有缘无分,你在我面前惋惜两句就是,千万别去画楼那里说,勾得她心里也难受。” 杨氏悔得眼泪都出来了,那可是陆濯啊,未来的英国公,未来的神武军主将,皇帝器重百姓爱戴,放眼本朝,都挑不出第二个能比得上陆濯的好男儿,论爵位之高、容貌之俊、才干之强,陆濯样样都是头筹! “咱们画楼该怎么办啊?虽说她只用守一年的丧,可咱们做父母的没有出孝,就不方便替她张罗婚事,一耽误就是三年,再议婚的时候画楼都十九了,还有什么好婚可挑?”纵使不后悔,杨氏也有别的事要发愁。 整个谢府的清流名声,仰仗的全是老太傅,如今老太傅人走茶凉,谢家三位爷官职最高的,也只是五品的刑部郎中。对了,三位爷都守丧辞官了,三年后的官场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杨氏想的越多,就越后悔! 谢三爷烦躁地捏捏额头,去灵堂守灵了。 谢老太傅刚去世三日,还没有下葬。 杨氏不敢去见女儿谢画楼,也不敢叫人把陆濯醒来的消息告诉女儿。 可这么大的事,又与谢府相关,谢画楼还是从身边众人的态度中察觉了不对。 她派小丫鬟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了。 谢画楼没有见过陆濯,却听了一箩筐关于陆濯的美谈,说他貌似潘安,说他骑射了得,说他带兵如神。 这样的男儿,便是能为他守寡,谢画楼也是愿意的。 可惜,家人没有问过她的意思,做主退了婚。 谢画楼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她要替祖父守丧,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求着去嫁她心目中的大英雄。 如今,陆濯醒了,却再也与她无关了。 034(爷您悠着点,身子要紧...) 陆濯自幼习武,  身体强健远胜其他同龄之人,先前他昏迷不醒才导致伤口恢复地缓慢加重了病情,如今他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  每日按照御医的方子养伤调理,  好吃好喝的又有家人殷切照顾,才养了三日,  陆濯便能下地活动了。 到了婚后第五日,也就是陆濯与谢画楼原定的婚期腊月十八,陆濯基本已经恢复了行动自如,背后的伤业已结痂,  除非他自己想不开非要重新撕裂伤口,  就该当再无大碍。 陆世子没有了性命之忧,一直留守英国公府的御医终于可以回宫复命了。 送走了御医,  英国公夫人笑着对陆濯、魏娆道:“守城恢复得不错,  明早府上正式给你们补办敬茶之礼,后日守城陪娆娆回门。” 冲喜导致婚事办得仓促了些,  如今长孙好了,  该补的就得补起来,  不能委屈了新娘子。 陆濯看眼魏娆,  笑道:“理当如此。” 魏娆柔顺地站在他身边,  一副什么都听丈夫的小娘子模样。 等英国公夫人走了,  陆濯目光温和地对魏娆道:“我看看书,  夫人先去休息吧,  今晚我去后院用饭。” 魏娆羞涩垂眸,点点头,  带着碧桃退下了。 陆濯目送她们主仆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便要去书房。 阿贵跟在他身边,  好心地提醒道:“爷,您背后的伤还没有好利索,要不这几晚还是歇在前院吧?” 阿贵心里很清楚,世子爷话说得委婉,什么去后院陪少夫人用饭,其实就是今晚要留宿后院的意思,可御医特意嘱咐过啊,年前世子爷最好都别急着与少夫人圆房。 陆濯回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他素来宽和待人,这般冷下来,足以说明他心中不悦。 阿贵悻悻地低下头,不过担心归担心,他倒是十分理解世子爷,少夫人那样的美貌,哪个男人忍得了? 松月堂的第二进院,院名雅风居。 才回雅风居,还在走廊中,碧桃便忍不住小声问魏娆:“姑娘,世子爷什么意思?他想与您圆房了?” 做假夫妻这件事,魏娆没有瞒自己带过来的四个陪嫁丫鬟,因为她们都是贴身伺候她的人,陆濯有没有睡在她的屋中,根本瞒不住。 “不是,你们将西屋收拾好,以后世子过来,都会住西屋。”魏娆明白陆濯的意思,他是要遵守承诺了,一旦恢复行动能力就开始配合她演戏,新婚的夫妻,当然要住在一起。 碧桃听懂了,然后就有点失望。 她第一次见到的世子爷,病得快死了,一张脸也能吓死人,可随着世子爷慢慢地恢复过来,虽然面容依然消瘦,但已经恢复了美玉般的肤色,脸色一好看,那神仙的样子就出来了,而且因为过于憔悴,瞧着竟叫人心疼他遭此大劫。 碧桃与柳芽私底下嘀咕过,考虑到世子爷的各种好条件,如果世子爷肯好好对待自家姑娘,倒也不失一桩好姻缘。 不过,如果世子爷真的只想睡西屋,不想与姑娘圆房,说明世子爷压根看不起姑娘,这样的世子爷,再俊再尊贵,她们做丫鬟的也不待见他。 碧桃、柳芽一起将西屋收拾了一番,床被褥都给世子爷铺好了。 到了黄昏,陆濯在前院换了药,穿好衣服,就朝雅风居来了。 阿贵犹豫再犹豫,还是在世子爷拐进通向雅风居的走廊时低声规劝道:“爷您悠着点,身子要紧。” 这次陆濯头都没回,单独朝后院走去。 阿贵止步于此,幽幽地叹了口气。 雅风居这边都是魏娆的人,魏娆与陆濯都不用装,一个收起了温润如玉,一个收起了温柔端庄。 “备饭吧。”魏娆拿着纸笔印盒走出来,看眼陆濯,笑着吩咐碧桃道。 碧桃打发小丫鬟喜儿、采儿去厨房端饭菜。 四四方方的花梨木饭桌,魏娆坐在陆濯对面,将她早就准备好的契书推了过去:“世子看看,如无问题,请签字画押。” 陆濯拿起那张契书,是她之前说过的五年之约,内容没什么出入,只是如果他或他身边的人泄露了两人的真实关系导致魏娆沦为笑柄,他要付出的赔偿条件非常苛刻,其中一条,果真泄露了,陆濯要对外承认,是因为他大病后得了不举之疾,才导致两人一直在做假夫妻。 陆濯捏着契书的手指微微用力,难以置信地看向对面的魏娆。 什么样的女人,才能想出这种借口,并直接落笔纸上面不改色地给他看? “世子是觉得哪里不妥吗?”魏娆好奇地问。 陆濯不想跟她计较,沉着脸签了字,按了手印。 魏娆体贴地递过去一张帕子,陆濯擦手的时候,魏娆笑着收好契书,让柳芽放回内室。 喜儿、采儿将晚饭端过来了。 魏娆的是正常的菜色,荤素搭配,陆濯用的还是药膳,看起来非常寡淡。 魏娆早晚都会练武,体力消耗比一般闺秀大,胃口也更大一些,别家闺秀吃半碗饭可能都饱了甚至吃撑了,魏娆早、午吃两碗,晚上养生也吃一碗。 嫁进英国公府冲喜,除了一些虚与委蛇,魏娆没打算在任何方面委屈自己,早派碧桃将她的饮食喜好交待给了松月堂的厨房。松月堂的厨师厨艺非常不错,经过几日的磨合反馈,端上来的饭菜已经完全符合魏娆的口味了。 糖醋排骨做的酸甜爽口,白菜烧豆腐鲜美嫩滑,一个重口味一个清淡,魏娆搭配着吃,吃得津津有味。 当然,魏娆只是胃口好吃得多,饮食的仪态并不粗俗,动作优雅端方,且因为貌美,看她吃饭,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陆濯无心享受她的美色,只是觉得,魏娆的那两道菜看起来味道非常不错。 两人几乎同时吃完,陆濯漱了口,自去西屋休息了。 魏娆看向门外,腊月天黑得太快,吃顿饭的功夫,外面已经一片漆黑,如果是春夏秋,魏娆喜欢晚饭后去花园里逛逛,或是散步,或是钓鱼,既打发了时间,又消了食。而今黑漆漆冷嗖嗖的,魏娆只能待在院子里。 休息了半个时辰,魏娆换上练功衣,一个人去院子里练剑。 今晚该柳芽守夜,碧桃去睡了,柳芽裹着袄子站在门廊下,双眼适应了黑暗后,她能看到自家姑娘纤细的身影在院子中翩跹翻转,时而像黑色的蝴蝶在花丛中起落,时而像黑色的鸟雀在枝间扑来飞去。 剑刃破空声会随着姑娘的动作急缓而变化,柳芽双手攥着衣襟,眼睛都快跟不上姑娘挥剑的速度了。 终于,魏娆收了剑,如此寒冷的夜晚,她身上竟出了一层薄汗。 “姑娘快进来,今晚风大,别吹着了凉。” 柳芽低声地唤道。 魏娆笑笑,从善如流地去了东屋,柳芽去水房提了水来,熟练地替魏娆擦拭。 主仆二人的身影落在屏风上,柳芽忽然发出一声低呼:“遭了,忘了落栓。” 以前在承安伯府,姑娘的院子里没有旁人,门虚掩便可,现在可不一样了,西屋里还住着一个大男人! “姑娘稍等,我去落栓。”柳芽自责地道。 魏娆拉住她,笑道:“下次注意,今晚就算了,那位不是这种人。” 陆濯若觊觎她的美色,就不会选择五年之约。 尽管屋里烧了地龙,这样赤着擦身还是会冷,魏娆只想快点钻进被窝,不想耽误功夫。 柳芽只好加快了速度。 上面都擦好了,魏娆穿上中衣钻进被子,露出一双莹白的纤巧天足搭在柳芽的膝盖上。 柳芽看看自家姑娘红扑扑娇艳艳的脸,还有怀里这双漂亮得她都想亲一口的玉足,越想越难理解世子爷的心。都是武将,戚二爷恨不得把眼珠子扣下来贴在姑娘身上,世子爷怎么就那么傲呢,谢六姑娘就那么好,叫世子爷再也看不进旁人? 西屋。 陆濯缓缓地从窗前回到了床上。 他知道魏娆会功夫,云雾山上,她能在那么短的时间让他都没有察觉地反杀了两个刺客,足以说明魏娆的武艺不俗,不过直到今晚,亲耳听到魏娆练剑发出的破空声,陆濯才发现,原来魏娆会的不仅仅是暗器。 一个闺秀,为何会想到练武?周家、魏家都是文官,魏娆师从何人,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拜师机缘? 翌日黎明,陆濯忽然被隔壁的动静惊醒。 其实魏娆的动作并不大,但陆濯耳力过人,魏娆一推开门,他就醒了。 起来这么早,做什么? 陆濯坐了起来,很快,院子里又传来了她的练剑声。 陆濯没再去窗前窥视,重新躺下,只是,听她练得那么畅快,陆濯很是手痒。 自从他醒过来,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养伤,许久不曾练武了。 陆濯反手摸向后背。 伤口的结痂有碗底大小,圆圆的一块儿,初结不久,短时间都不宜做大动作。 摸着伤口,陆濯又想到了受伤那晚的情形。 给敌人通风报信的叛贼已经抓到了,自尽而死,九族亦被元嘉帝砍了头,可陆濯相信,真正要除掉他或戚仲恺的幕.后凶手,此时仍在暗中伺机而动,等待下一次偷袭的机会。 陆濯抿唇,黑眸冷冷地看着床顶。 035(难道他看起来很像贪欲之人...) 业精于勤而荒于嬉,  在练剑习武之上,魏娆一直谨记师父的这句教诲。 十一岁以前的魏娆,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  贪玩归贪玩,  其他癖好与寻常闺秀差不多,从未想过舞刀弄剑,  直到被一场冰水冻坏了身子,只能卧床休息,每日躺得浑身难受却没有别的办法缓解,魏娆才明白了身体健康的重要,  明白了自保的重要。 元嘉帝为她安排武学师父这件事,  办得非常隐秘,整个承安伯府,  只有祖母魏老太太知道师父的身份,  其他人都把师父当外祖母送她的一个擅长调理女子身体的女医罢了。 习了武,身体养好了,  出门也不怕等闲的刺客了,  如此明显的好处,  就算师父不在,  魏娆也不会傻到懈怠。 练剑半个时辰,  打坐两刻钟,  这时候,  天也微微亮了。 魏娆睁开眼睛,  只觉得神清气爽,并不会因为早起练武而疲惫。 今日该她与陆濯去给陆家长辈们敬茶。 “姑娘,  妆容要改吗?”柳芽取出胭脂盒子,询问道。 前几日的陆濯过于憔悴,  魏娆化得仍是端庄闺秀妆,刻意掩藏了自己天生的艳色,眼下陆濯康复在即,魏娆觉得,她没有必要再藏拙了。 婚前藏拙,是因为闺秀的身份不宜太艳媚,容易被人说三道四,现在她是陆濯的妻子,新婚燕尔的新娘子,怎么艳怎么媚都有了正当的理由。 说实话,魏娆一点都不喜欢往脸上涂抹太多的脂粉。 “改吧,淡妆,不用再装温顺。”魏娆笑着对镜中的自己道。 与陆濯做假夫妻还有个好处,做什么都不用考虑陆濯或其他陆家人会不会喜欢,只要她没有故意给英国公府抹黑,陆濯、英国公夫人都不能挑剔她什么,尤其是英国公夫人,一心把她当陆濯的救命恩人呢。 魏娆天生底子好,既然是化淡妆,柳芽很快就收了工。 魏娆站起来,两个丫鬟围着她转了一圈,确认没有任何不妥之处,魏娆笑着走出了内室,穿过东次间,来了厅堂。 陆濯已经坐在北面的一把太师椅上了。 新婚夫妻敬茶有特定的喜服要穿,此时的陆濯便穿上了那身与喜袍同色只是制式简单的圆领锦袍,正红衬得他面如冠玉,也冲淡了他重病时残留的几分憔悴,修长白皙的手指端着茶碗,一直将碗口送到他单薄的嘴唇前。 陆濯垂睫饮茶,似乎没有察觉魏娆的到来。 魏娆的目光从陆濯的脸上转了一圈,只觉得过了一晚,陆濯似乎比昨日瞧着更精神了一些。 魏娆心里都不禁嘀咕,陆濯恢复得这么快,真的与冲喜无关吗? 幸好她没想居功,否则陆濯前后变化这么大,怎么想都是她的功劳。 “我都收拾好了,世子还要再坐会儿吗?”等陆濯放下茶碗,魏娆客气地问道。 陆濯这才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魏娆眸光流转,偏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像每一个在丈夫面前害羞的新娘子。 其实魏娆并没有多刻意地装,只是她长得媚,无意的一眼都容易令被她注视的人想入非非,此时她稍微做点小动作,那妩媚娇柔的味道就出来了,恐怕连真正害羞多情的美人都比不上她这虚假的风情。 陆濯淡笑。 龙舟宴上的那些妇人竟然觉得魏娆需要在簪花上动手脚才能勾引世家子弟,如果她们见过魏娆对戚仲恺的守礼,如果她们见过魏娆此时刻意流露出来的娇媚多情,稍微对比,就该知道魏娆对戚仲恺没有半分念想。 “出发吧。”放下茶碗,陆濯站了起来。 两人同时走向厅堂门口,出门的时候,已成了并行的姿势。 绕过走廊,到了前院,阿贵已经早早地在候着了。主子们一过来,阿贵先观察世子爷,见世子爷丰神俊朗步履从容,似乎昨晚休息得非常不错,阿贵顿时放了心,万一世子爷把自己折腾得病情加重,国公爷还不扒了他一层皮。 看过了世子爷,阿贵忍不住又去看少夫人,结果只瞧了一眼,阿贵就被烫一般低下了头,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前几日的少夫人已经是极美,这一圆房,少夫人竟然像那突然绽开到极致的花骨朵,艳丽到他这等凡夫俗子都不敢妄加窥探。 直到此刻,阿贵终于明白了英国公夫人挑四姑娘为世子爷冲喜的良苦用心。 放这样一个国色天香的仙女在身边,世子爷但凡能睁开眼睛,多看一眼就堪比多吸了一口仙气,再大的病都能给冲好。 “把松月堂众仆都叫过来,回头给少夫人请安。”陆濯笑着吩咐道。 阿贵连连点头。 陆濯继续带着魏娆朝英国公夫妻居住的忠义堂走去。 英国公府是京城一等一的权贵之家,府邸极大,陆濯的松月堂离忠义堂都算近了,仍是要走上一刻钟。 陆濯如闲庭散步,不紧不慢,魏娆走在他身边,默默地记住这一路所见。别看她已经嫁过来好几日了,但这些日子魏娆都待在松月堂哪都没去,以前做姑娘的时候,魏娆也没有机会来英国公府做客。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是西花园,夫人以后无事,可去园中打发时间。”陆濯突然开口道,目光温和,声音低柔。既然签了五年的契书,陆濯便会遵守,一旦离开她的雅风居,陆濯也开始了演戏。 魏娆娇声道:“下午便无事,世子陪我逛逛如何?” 陆濯目视前方,笑着应允:“好。” 碧桃就跟在两人后面,见自家姑娘与世子爷演得跟真的一样,碧桃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终于到了忠义堂前。 牌匾上刻着庄严肃穆的“忠义堂”三个大字,在牌匾的左下角,还提着一行小字,解释这匾额乃先帝御赐。 魏娆仰头注目,想到了陆濯那些为国尽忠战死沙场的列祖列宗。 从匾额下方跨进去时,魏娆收敛了脸上的假笑。 忠义堂的大厅当中,英国公府四房的长辈小辈都到齐了,齐刷刷地朝小夫妻俩看了过来。 “郎才女貌,母亲眼光就是好。”二夫人笑着赞许道。 三夫人、四夫人纷纷点头认可,陆濯的母亲贺氏只管笑,夸赞魏娆的话,这几日她说的太多,已经没有什么新鲜词了。外面那些关于魏娆的流言蜚语,贺氏都知道,可魏娆救了儿子的命,光凭这一点,贺氏对魏娆就一万个满意。 几位夫人都感激魏娆的冲喜之恩,陆濯的四个堂兄弟见到今日的魏娆,没一个不愣神的,稳重些的反应过来马上收回视线,年纪轻还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看着魏娆,譬如三公子陆淙、四公子陆泽、五公子陆澈。 最稳重的二公子陆涯依次朝三个弟弟使眼色。 三个少年郎俱都脸上一红。 英国公夫人但笑不语,魏娆长得太美了,少年郎们没见过世面,有这种反应很正常。 “守城今日感觉如何?”英国公夫人先关心长孙的身体。 陆濯笑道:“幸有夫人照顾,已无大碍。” 魏娆娇羞地垂下脸。 英国公夫人完全当真了,满意地点点头,朝苗嬷嬷使了个眼色。 苗嬷嬷安排小丫鬟铺好绣垫。 陆濯、魏娆并肩跪下,先给英国公夫妻敬茶,再是贺氏,以及二夫人、三夫人、四爷四夫人。 礼毕,众人分桌坐好,共用早膳。 用过早膳,英国公夫人单独把魏娆叫进了内室说话,苗嬷嬷守在门外。 “娆娆,守城待你如何?可有叫你受委屈?” 坐在床上,英国公夫人拉着魏娆的小手,关心地问。其实英国公夫人也有点担心,长孙的身体还不适合圆房,魏娆又生的这么美,长孙能忍住吗?可千万别胡闹太过。 魏娆笑笑,低着头道:“承蒙老夫人厚爱,自我进门处处关照,我真的很满足了。只是我才疏学浅,配不上世子,世子说了,他会遵守五年之约,五年内他事事给我体面,五年后我们按约和离,从此互不相干。” 英国公夫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太过震惊,她手都松开了魏娆。 刚刚长孙看魏娆的目光那么温柔,竟然都是装出来的? “孽畜!我……” 魏娆及时反握住英国公夫人的手,在老太太大骂之前摇摇头,笑道:“您别动怒,我与祖母提出五年之约时就料到这点了,真的,我真的一点都不怪世子。外祖母教导过我,夫妻相处讲究两情相悦,勉强搭在一起,两个人都委屈,与其由您用孝道礼法强迫世子碰我,我更喜欢像现在这样,他配合我演戏,私底下与我以礼相待。不瞒您说,我只敬佩世子的英勇报国之心,对世子并无男女之情。” 英国公夫人看着魏娆清澈纯粹的眸子,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想逼迫长孙与魏娆圆房,可魏娆都不喜欢长孙,长孙再碰人家小姑娘,那是流.氓。 可魏娆这么好,自家要白白耽误魏娆五年,英国公夫人实在过意不去。 “我,我,是我对不起你。”英国公夫人惭愧地叹道。 魏娆还是摇头:“我名声不好,原本也难嫁,能借国公府的威望享受五年尊荣,还是我占便宜了。” 偏偏她越这么说,英国公夫人就越无地自容,一边送了魏娆出去,一边冷着脸将陆濯叫了进来。 擦肩而过时,陆濯看向魏娆。 魏娆回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你给我跪下!”英国公夫人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陆濯道,“娆娆对你有冲喜之恩,你竟然那么羞.辱她,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 陆濯已经料到魏娆说出真相了,保密协议里面祖母本就是知情人。 陆濯也希望祖母知道他与魏娆只是在做假夫妻,免得祖母白白期盼什么。 “祖母,我不喜欢她,不碰她既是尊重我自己,也是尊重她。”陆濯坦诚地道。 英国公夫人眯了眯眼睛,冷着脸道:“娆娆那般美貌你都不喜欢,那你喜欢谁?别告诉我你心里还惦记着六姑娘!” 陆濯笑道:“祖母想哪里去了,我与谢姑娘素未谋面,谈何惦记。我不喜魏娆,如同她不待见我,只是性情不投,与彼此容貌美丑无关。” 英国公夫人皱眉:“你怎么知道娆娆不待见你?” 陆濯:“她若真想嫁我,有冲喜的恩情在,她直接要求我不许休妻,我还能不应她?她只提五年,说明她心中无我,若非担心被人嘲讽,她此时已经和离而去。” 英国公夫人:“人家一个小姑娘,这么做是因为脸皮薄,怕被你嫌弃,主动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罢了,偏你真的应了,伤了她的心。” 陆濯:“是吗,我没看出来。” 英国公夫人气得啊,真想打长孙一顿。 陆濯反劝道:“祖母,我这么做自有道理,五年之约您就别管了,总归我不会让她吃亏。” 英国公夫人怒极而笑:“她来冲喜已经吃了大亏,你能怎么弥补?罢了罢了,随便你混账去,娆娆是个好姑娘,你不稀罕我稀罕。你只记住一样,好好演你的戏,最好让那帮嫉妒娆娆说娆娆坏话的妇人闺秀都羡慕她羡慕得不得了,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亲祖母胳膊肘都往外拐了,陆濯还能说什么? 告退之后,陆濯走出来,就见魏娆坐在椅子上,小媳妇似的等着他。 “为何要告诉老夫人真相?” 离开忠义堂后,走到一段僻静的小路,陆濯忽然顿足,侧身问道。 魏娆淡笑:“老夫人问我昨晚你有没有胡来,世子觉得我该如何回答?” 陆濯抿唇。 阿贵胡思乱想,祖母也放心不下,难道他看起来很像贪欲之人? 036(她大可推脱陆濯不太行...) 从忠义堂回来,  陆濯陪魏娆接受了松月堂一众家仆的请安。 魏娆发现,陆濯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丫鬟,整个松月堂,  除了厨房、洗衣的嬷嬷以及粗使丫头,  能靠近陆濯伺候的,全是小厮。 难怪碧桃说陆濯只叫她们打扫西屋,  早晚端水进出,其他事情陆濯全部亲力亲为,并不需要贴身伺候。这便是陆家的家风吧,无故不许陆家男儿纳妾,  也不给安排贴身丫鬟,  彻底杜绝了年轻公子被女色干扰的可能。 完成了一整套的俗礼,陆濯去了书房,  魏娆回后而的雅风居休息。 晌午用饭时,  陆濯才又出现在了魏娆而前。 他拿了一份回门礼单给魏娆过目。 魏娆仔细看过,不错,  陆濯果然很守信用,  礼物准备的仿佛他真的非常满意魏娆似的。 “世子用心了。”魏娆朝他笑了笑。 那笑容妩媚含情,  陆濯别开眼道:“这里没有外人,  你不必再惺惺作态。” 装了一上午,  陆濯没有心情再演戏。 魏娆挑眉:“怎么就是惺惺作态了,  我感谢世子考虑周全不行吗?” 陆濯:“履约而已,  没什么可谢的。” 魏娆懂了,  只要一回雅风居,别管陆濯做了什么,  她不给笑脸就是。 丫鬟们将晚饭端了过来,魏娆挑了朝南的主座,  免得夹菜时一抬头就能看见陆濯的脸。 二人无话可说,这顿饭吃得十分安静。 结束时,陆濯漱口,问正要回房的魏娆:“下午何时去游园?” 魏娆侧着脸道:“游园是想表现你我夫妻新婚燕尔,不过并不着急,等你身体养好了再游也不迟,今日就去,我怕被人议论我不懂爱惜世子的身体。” 陆濯起身道:“那就再等几日。” 新婚的夫妻,一个回房歇晌,一个去了前院。 次日是个好天气,天空湛蓝,阳光明媚,连吹个不停的腊月寒风都停歇了。 下人们默默地将回门礼搬上马车,魏娆与陆濯去向英国公夫妻辞行。 英国公夫人气归气,还是很关心陆濯的:“你伤口才结痂,等会儿与娆娆一起坐马车吧。” 陆濯笑道:“祖母多虑了,我的伤口已无大碍,两家离得又近,骑马慢行牵扯不到伤口。” 魏娆站在长辈这一边,柔声劝道:“世子还是随我坐车吧,你之前病重便是因为反反复复拉扯伤口,彻底痊愈之前,还是谨慎点好。” 英国公夫人赞许地点点头,被长孙那般羞.辱却仍然关心长孙,多好的一个姑娘。 英国公直接命令陆濯:“听你媳妇的,等你好了,随便你骑个够。” 陆濯以一敌三,只好答应坐车。 离开忠义堂,到了英国公府宽敞气派的大门前,两辆马车与随行的丫鬟小厮都准备好了。 “阿贵,你扶世子上车,仔细点。” 车夫摆好踩脚凳,魏娆温声吩咐阿贵道。 阿贵麻溜地跑到了世子爷身边,世子爷这身板,也只能他扶了,丫鬟们都没力气。 陆濯真没那么虚弱,瞥眼自己被阿贵抓牢的手臂,他忍了。 陆濯进去了,魏娆才笑着上了车。 马车出发。 魏娆与陆濯分别坐在长椅一头,陆濯低垂眼眸,唇角微扬,如此即便窗帘突然被风吹开,外人看到的也会是心情愉快的他,高高兴兴陪新婚妻子回门的英国公府世子。 魏娆舒舒服服地靠着车板,手里把玩着腰间的玉佩,轻声向陆濯介绍自己的家人。承安伯府的人口比英国公府简单多了,魏老太太、承安伯郭氏夫妻,以及魏子瞻、魏婵兄妹。魏娆的大堂姐魏姝出嫁做了端王妃,二堂姐魏娴嫁的远,夫家不在京城。 陆濯一一记下,问她:“五年之约,可要告诉老太太?” 魏娆摇摇头:“算了,先瞒着我祖母、外祖母吧,我不想接下来的五年她们都要为我担心,告诉老夫人,是因为老夫人绝不必担心我给你委屈受,这跟姑娘外嫁不一样。” 陆濯:“随你决定,将来不想瞒了,知会我一声。” 魏娆:“好。” 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在街上稳稳地前行,有百姓认出马车上英国公府的标志,好奇地围了过来,追着碧桃等跟车的下人打听出了何事。 阿贵笑呵呵地道:“我们世子爷身体大好,今日陪少夫人回门。” 阿贵坚定地认为世子爷能醒都是少夫人的功劳,所以他笑得特别喜庆,围观的百姓听着看着,便猜测世子爷大概也很满意新娶的娇妻。 “据说魏家四姑娘生得特别美,与谢六姑娘并称牡丹芍药,这样的美人,又有冲喜之恩,世子爷当然喜欢。” “说起来还是世子爷最有福气,没受伤的话赶上谢家办丧事,一把年纪的还要耽误三年才能成亲,这一受伤,换个美人早早娶进门,艳福不浅啊。” “可谢六姑娘名声更好……” “好名声能当饭吃吗?成亲生子,还不就是那档子事,长得漂亮能生孩子,这就够了,反正英国公府已经是京城顶天的高门,娶谁家姑娘都是低娶。” “魏四姑娘算是捡了大便宜,嫁了人人羡慕的如意郎君,可怜的谢六姑娘,被丧事一耽误,三年后变成老姑娘,还好嫁吗?” “人家再差也是京城第一才女第一美人,轮得着你担心?” 各种各样的议论,隐隐约约地传进了车厢。 魏娆斜了一眼陆濯。 陆濯闭目养神,侧脸温润如玉。 魏娆看向窗帘,想到昔日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还拿谢六姑娘与陆濯的婚事讽刺她嫁不出去,结果才短短半年多的功夫,这门“好婚”竟然落到她头上了,想必宫中那位心里也不大舒服吧? 至于那素未谋而的谢六姑娘,将来婚事好坏却与魏娆无关。 陆濯不是她抢来的,是英国公夫妻亲自登门求着她嫁的。 很快,马车停到了承安伯府门前。 魏娆先下车,然后与阿贵一左一右扶了陆濯下来。 永宁巷里早围了一些看客,亲眼看到被婚事冲醒的英国公府世子陆濯,看起来只是憔悴了一些似乎并无大碍了的陆濯,与魏娆并肩站在一块儿仿佛天上下凡的仙男仙女,看客们的神色就变得精彩极了。 羡慕的,嫉妒的,赞叹的,总归陆濯这一亮相,给永宁巷添了不少热闹。 承安伯府,魏老太□□孙三代都在大厅等着了。 魏婵站在母亲郭氏身边,看着陆濯与魏娆越走越近,看着陆濯神仙般的姿容,而这样优秀的男人竟然成了魏娆的枕边人,魏婵的心里就想打翻了一摊子醋缸,酸得她眼睛都要红了。谢六姑娘有美名有才名,她嫁陆濯,魏婵心悦诚服,换成魏娆,魏婵只觉得魏娆不配!只觉得既然魏娆可以嫁,如果她的运气再好一点,陆濯的妻子便也可以是她! 魏婵看魏娆的眼神,几乎都无法掩饰她的嫉恨。 魏娆只觉得丢人。 一个皮相俊美点的男人而已,也值得魏婵这样?她在那里嫉恨自家姐妹,说不定陆濯正在心里鄙夷魏家女的教养,就像那日在云雾山上,陆濯高高在上地暗示她与两位表妹被外男看了腿,全都是她们不自爱,咎由自取。 陆濯并不知道自己早成了一众闺秀都想嫁的如意郎君,他也没认为魏婵想嫁他,只是魏婵看魏娆的眼神,一看就知道姐妹俩关系不合,魏婵并不乐意看到魏娆高嫁的这个结果。 魏娆只是不自重,魏婵嫉恨自家姐妹,已属恶毒。 “守城啊,娆娆嫁过去是老夫人做的主,当时你昏迷不醒,我们当长辈的都不知道你的态度,现在你也看到娆娆了,可还满意?” 见过礼后,魏老太太笑眯眯地打趣道。 陆濯黑眸含情地看向魏娆,看得魏娆红着脸低下头,陆濯才笑着对魏老太太道:“娆娆很好,还要感谢祖母应允这门婚事,让我有幸与娆娆结为夫妻。” 魏老太太欣慰道:“咱们两家的门第有差,你不觉得委屈就好。” 陆濯起身道:“祖母此话真是折煞我了,我这条命都是娆娆救回来的,我感激她都来不及,怎会觉得委屈。” 魏娆适时撒娇道:“祖母您就别说这些了,一个贬我一个夸我,弄得我惭也不是,喜也不是。” 魏老太太笑道:“好好好,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当祖母的唠叨两句都不行。” 说完,魏老太□□排承安伯父子俩去招待陆濯,她将魏娆叫到身边,祖孙俩携着手走了。 郭氏、魏婵母女自然也跟着离去。 魏老太太没好气地打发了郭氏母女。 说贴己话时,魏娆在老太太而前撒了谎,只道她与陆濯做了真夫妻。 魏老太太不是很信:“醒来妻子换了人,世子一点都没抗拒?” 魏娆哼道:“他抗拒什么?能娶我是他的福气,他偷乐都是应该的。” 魏老太太试探道:“那你们圆房了?” 魏娆想到小册子上那不正经的男女拥抱之图,脸红了,垂着脸儿,攥着手,又是害羞又是嫌弃地道:“嗯,他就是个伪君子,伤都没好就来欺负人,要不是怕碰到他的伤口,我真想把他踢下去。” 魏老太太知道自家小孙女会武,忙道:“千万别,他欺负你也是喜欢你,你可别动手。” 魏娆埋到祖母怀里,只做害羞不欲多说的模样。 这一套,她也可以用在英国公夫人身上,可魏娆不愿意,她就是要让英国公夫人找陆濯的麻烦去,免得一开始演戏了,将来英国公夫人急着抱曾孙,怀疑她的身体有问题。反过来,如果祖母、外祖母问起,她大可推脱陆濯不太行。 037(你我只是挂名夫妻,少些银...) 除了魏婵有点丢人现眼,  魏娆今日的回门之行还算圆满,陆濯表现出来的温润谦和给足了她体面,也让祖母放了心。 在承安伯府吃过午饭,  魏娆告别祖母、伯父,  与陆濯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世子劳累半日,身体如何?” 坐好了,  魏娆看向陆濯,还是有点担心这位大病初愈的世子爷。 陆濯用肩颈的位置抵靠车板,阖眸道:“无碍。” 身体确实没什么不适,只是陆濯并不喜欢这种无谓的应酬。去边关历练之前,  他一直养在祖母身边,  祖母教导他要做个谦和君子,陆濯确实也做到了,  然而有些时候,  陆濯会羡慕戚仲恺的我行我素,喜怒形于色。 魏娆见他面露疲态,  只当他累到了,  安静地坐在一旁,  不再打扰他休息。 马车沿着来路朝英国公府走,  魏娆看着微微晃动的窗帘边缘,  寻思着年前定要找个机会出城去见见外祖母,  她嫁进陆家,  外祖母对她的牵挂不会比祖母少。 还有西山行宫的母亲,  恐怕都没有途径知道女儿已经嫁了人吧? . 陆濯现阶段还是要养伤,他那几位堂弟堂妹表妹每日都会过来看看他,  坐上一会儿就走了,怕打扰到长兄休息。 陆濯的身体越来越好,  英国公夫人已经不担心长孙的伤了,她更担心魏娆在国公府里住得枯闷烦躁。本来就是,每个新嫁娘初嫁到夫家都要经历一段从陌生到熟悉的阶段,魏娆更可怜,丈夫竟然不愿与她圆房,只想做假夫妻,如此一来,魏娆更难以把国公府当真正的家安心住着了。 魏娆是她做主娶进来的,英国公夫人希望魏娆过得好一点,既然长孙混账,她做祖母的便要加倍补偿魏娆。 这天上午,英国公夫人又把魏娆叫到了忠义堂的暖阁,除了魏娆,在座的还有陆濯的母亲贺氏、婶母四夫人、堂妹陆长宁以及表妹贺微雨。 “娆娆会打叶子牌吗?你二婶、三婶平时忙,都没空陪我玩牌。”英国公夫人笑着招呼魏娆坐到她身边,态度十分亲昵。 魏娆笑道:“会一点,在家也经常陪老太太玩的。” 英国公夫人便道:“会就好,今日你陪我们玩,长宁、微雨的牌技不行,平时都是她们姐妹俩一起打,出牌速度比我一个老婆子还慢。” 贺微雨脸红了,陆长宁哼道:“我根本不喜欢打牌,祖母非要叫我过来。” 英国公夫人瞪着她道:“我不叫你,你又去练武场捣乱,小姑娘家家的,整日念叨练武算什么,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 魏娆意外地看向陆长宁。 陆长宁也因为嫁人的话红了脸,气冲冲道:“不嫁就不嫁,谁想嫁了?” 犟完嘴,陆长宁拉着贺微雨跑了。 英国公夫人揉揉额头,向魏娆解释道:“咱们家哥儿多姑娘少,长宁整天跟哥哥弟弟们混在一块儿玩,竟也养成了争强好胜的脾气,非要学功夫,要不是后来微雨过来了,多少分了她的心,现在不定变成什么样了。” 魏娆笑道:“长宁妹妹出身将族名门,骨血里继承了陆家先祖的热血,祖母您该骄傲才是,且练武强身健体,长宁妹妹学了武艺,对她也是有好处的。” 英国公夫人惊讶道:“娆娆竟然赞同女儿家练武?” 魏娆指了指自己,腼腆道:“不瞒祖母,我也会些功夫,已经坚持四年了,自打练了武,我连风寒都少染,就连姑娘家都不舒服那几日,我也好好的。” 英国公夫人震惊地都说不出话来了。 她为何不许孙女练武,是担心孙女练了武,会像孙子们那样长出一身结实的肌肉,女孩子家讲究柔美,五大三粗的还能好看? 可如今,一个娇滴滴的比芍药花都要艳媚的小姑娘告诉她,她也是练过武。 “娆娆此话当真?”英国公夫人一边问,一边拉住了魏娆的左胳膊,捏捏手腕,细细的似乎没什么肌肉,看看小手,手背雪白雪白的,手心……果然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平时被漂亮的手形掩饰了。 “您问的是我会功夫,还是练武能强身健体?”魏娆俏皮道。 英国公夫人:“当然是功夫,你说你练了四年,那你都会什么?” 魏娆如实道:“我只会剑,还会骑马,每次我去闲庄探望外祖母,都要跑马尽兴呢。” 她不想因为出嫁就收敛了本性,趁此机会告诉老夫人她喜欢跑马,开春她想去跑马了,就不用再花心思找借口掩饰。 老夫人若接受,魏娆会更加敬重这位开明的老夫人,老夫人若反对,魏娆便自己过自己的,不再浪费时间过来应酬。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想到学武?”英国公夫人比较好奇这一点,魏老太太那样的当家主母,不像会主动安排家里姑娘练武的人。 魏娆低下头,苦笑道:“小时候贪玩落水,正值冬日,湖水冰冷彻骨,我被冻得大病一场,如果不练武,我可能这辈子都要缠绵病榻了。” 贺氏听了,想象一个花朵似的小美人只能躺在床上当个药罐子,一边心疼儿媳妇的遭遇,一边觉得练武挺好的,如果魏娆没有练武,婆母就没有机会在端午宴上见识魏娆的英勇救人,如果婆母不认识魏娆就不会去提亲,如果魏娆没嫁过来,儿子可能就不会醒。 四夫人想的则是魏娆的病因,当年丽贵人宠冠后宫,魏娆落水一事,在权贵之家传遍了。 她看向婆母。 英国公夫人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知晓了前因后果,她越发怜惜魏娆了。 宫里的太后娘娘,英国公夫人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年轻时心机深沉一心争宠,年老了仗着当了太后肆意打压得罪过她的人,万幸元嘉帝还算英明,前朝的事不曾让太后插手,不然朝廷恐会生乱。 “听娆娆这么一说,学武的确好处多多,行吧,以后长宁再想练武,我就让她去找你请教,女孩子还是学剑秀气些。”英国公夫人拍板道。 魏娆笑着点点头,她的剑法有七重,如果陆长宁想学,她可以把前三重教她,后面的能否传授,还要请教师父。 聊完练武,四人开始打牌。 出乎魏娆的意料,陆濯那位看起来柔弱没有主见的母亲贺氏,打起牌来竟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出牌吃牌快准狠,赢多输少,输了不怒,赢了眉开眼笑。 英国公夫人、四夫人对此,都是哄小孩子的态度,只图开心。 魏娆初来乍到,蓄意藏了拙,玩了一上午,输了五两银子。 四夫人先走了。 她走后,贺氏才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两个小元宝,笑着塞给魏娆:“娘赢了二十多两,分你一点沾沾喜气。” 英国公夫人还在旁边坐着呢,闻言哼道:“你怎么不分我一点喜气?” 贺氏立即捂紧荷包:“咱们一大家人属您最有钱,哪还用我分?” 英国公夫人笑着摇摇头,这个儿媳妇啊,娘家穷,嫁过来时没有什么嫁妆,平时最喜欢打牌赢她们的钱了。 是没出息,不过心思单纯,从不挑事,也挺好的。 . 魏娆带着婆母分的五两银子回了松月堂。 洗了手,陆濯也过来了,魏娆叫丫鬟们准备午饭。 “少夫人今日手气如何?” 陆濯是闷葫芦,碧桃伺候魏娆的时候,好奇地问道,总不能因为世子爷在这里大家就都不说话,那也太闷了。 魏娆笑道:“输了五两,大夫人赢得多,赏了我五两。” 魏娆纯粹是与自己的丫鬟闲聊而已,那边陆濯听了,薄唇一抿,却觉得魏娆话里有话,故意当着他的面嘲讽他的母亲好赌贪财。 陆濯虽然是英国公府的世子,未来的国公爷,但眼下陆家四房,陆濯所在的大房是最穷的,根本原因就在于贺氏的嫁妆少,夫妻双方的家底综合起来,留给陆濯的资产便比其他三房少了大半。 陆濯少时去了边关,吃穿与军营中的将士一样,并不在乎身外之物,回到国公府,他手里的银子、每月的例钱以及英国公夫人私底下贴补他的,也完全够他花销。 其实母亲用钱的地方也不多,可母亲就是喜欢玩牌,喜欢从祖母婶母手里赢钱,这点让陆濯惭愧又无奈。 婶母们不会为此看低母亲或他,没想到嫁过来一个魏娆。 用过午饭,魏娆自去东屋休息。 陆濯跟了进来。 正收拾桌子的碧桃、柳芽都惊呆了,世子爷想做什么? 魏娆听到脚步声,停在东次间,询问地看着陆濯。 陆濯淡淡问:“你牌技如何?” 魏娆莫名其妙:“还成,怎么了?” 陆濯道:“我母亲十赌九赢,你若不想输钱,以后随便找个借口推掉便是。” 魏娆看着陆濯清冷不悦的脸,皱眉道:“谁说我怕输钱了?我做了什么让世子觉得我输不起了?” 陆濯移开视线,看着窗户道:“你我只是挂名夫妻,彼此之间还是少些银钱往来为妙。” 魏娆仔细品味了一番他的话,气笑了:“世子到底是担心我输不起,还是担心我赢了你们陆家长辈的银子?若是前者,您大可放心,我敢赌便敢输,嫁妆都输光也是我自己愿意。若是后者,您担心老夫人她们输钱,那您直接劝她们别叫我,否则只要她们叫,我便赴约,赢多赢少是我自己的本事。” 她说了长长一段,声音清甜却蕴含着磅礴的怒火。 陆濯心中烦躁,默默站了片刻,竟无话可说。 陆濯转身走了。 他走了,事情还没完,魏娆咽不下这口气。 第二天英国公夫人又派丫鬟过来请魏娆,魏娆躲在内室,叫碧桃跑了一趟忠义堂。 碧桃单独回的英国公夫人,跪在地上委屈地抹眼睛:“老夫人,因为昨日我们姑娘过来玩牌,世子爷莫名其妙发了好一通火,也没说清楚,只说不许我们姑娘再过来……” 英国公夫人听了,内火蹭蹭上涌,直接朝松月堂来了! 038(欠了她一件事...) 松月堂。 苗嬷嬷带着魏娆身边的丫鬟守在院子里,  众人都与上房保持了距离。 东次间,英国公夫人坐在椅子上,魏娆与陆濯一左一右地站在她面前。 魏娆低着头,  手里拿着一方雪白的绢帕,  不时地擦拭着眼角滑落下来的泪珠。 她没有发出任何啜泣的声音,然而这梨花带雨的哭容,  越发惹人怜惜于她。 “守城,娆娆刚刚说的,可有冤枉你半句?”英国公夫人难掩怒气,瞪着陆濯质问道。 陆濯抿唇。 魏娆所说,  句句属实,  没有半个字添油加醋。 只是,陆濯当时冲动开口,  不是担心她输不起,  也不是怕她赢了自家长辈的银子,他只是觉得魏娆那么说是故意借母亲嘲讽他。其实追上魏娆时陆濯已经开始后悔了,  堂堂八尺男儿不该与一个女子计较口舌之争,  可人都进去了,  陆濯只好问了一下魏娆的牌技。 没想到魏娆的反应那么大,  咄咄质问于他,  他似乎越说越错,  索性转身离去。 昨晚魏娆表现地毫无反常,  陆濯还以为那争执就算过去了,  谁知道,她竟然惊动了祖母。 余光中的魏娆频频拭泪,  陆濯不禁反思,或许真的是他多想了,  她那么说只是无心之言? “祖母,此事确实是我失言在先,无礼在后。” 陆濯坦然承认道,转身朝魏娆赔罪,然后跪到了英国公夫人面前:“孙儿知错,请祖母责罚。” 英国公夫人看向魏娆。 魏娆眸中带泪地看着老夫人:“祖母不必惩罚世子,我惊动您过来也不是为了要给世子难堪,我只想知道世子为何要那么说我。我名声不好,世子不愿与我做夫妻我都认的,可他总不能无缘无故地轻.贱我,打个牌也要质疑我输不起或贪财,果真如此,我宁可被全京城嘲笑马上自请归家,也不敢再厚颜留在国公府。” 英国公夫人也想知道自家孙子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呵斥陆濯道:“你说!” 陆濯不可能说实话,那样会牵扯到母亲。 闭口不答这条路也被祖母堵死了,那就只能说假话。 陆濯垂眸,低声道:“魏姑娘为我冲喜,我本就欠她的恩情,如果她在咱们府上输了钱,我将更加愧疚,因此建议她找借口推掉牌局应酬,只是孙儿嘴笨,言辞不当,致使我与魏姑娘之间发生了误会。” 这叫什么屁话? 英国公夫人都不信,孙子真若自觉欠了魏娆的冲喜之恩,就不会选择做假夫妻。 她还要再骂孙子,魏娆止了泪,惭愧地道:“原来是误会一场,祖母快叫世子起来吧,论起来我也有错,我该与世子问清楚的,结果光顾着钻牛角尖,白白扰了祖母一场。” 魏娆并不好奇陆濯的理由,因为她心里清楚,陆濯就是看低她,觉得她输不起。 她让碧桃去告状,是想让陆濯记住,冒犯她是要付出代价的,别指望她委屈受气。英国公夫人是陆濯的祖母,如果陆濯不怕给老夫人添麻烦,这样的把戏魏娆可以每天都陪陆濯玩一场。 如今陆濯又是赔罪又是下跪,甭管真心假意,魏娆的气都消了,适时给陆濯一个台阶,还显得她宽容大度。 英国公夫人都不信孙子的借口,她知道魏娆肯定也不会信,可小姑娘多好啊,宁可自己受点委屈,也不想再继续追究。 英国公夫人很感激魏娆的大度,因为孙子都撒谎了,继续盘问下去可能也问不出什么好话,到时候闹得太难看,怕是难以收场。 “娆娆不必替他求情,就算是误会,也是他态度恶劣在先。” 英国公夫人冷哼一声,瞪着还跪在地上的陆濯道:“你犯了错,祖母是要责罚你,可你年纪大了,我若棍棒打你,传出去丢的是英国公府的脸,若罚你写字,太过轻松。这样,你惹哭了娆娆,我就罚你应许娆娆一件事,只要娆娆有所求,只要娆娆的要求不违背礼法道义,你都要应了她,不许推辞。” 魏娆心中一动,这个赔礼听起来还不错。 就在魏娆准备假意地推辞一下时,陆濯应了:“好,祖母作证,孙儿今日欠了魏姑娘一件事。” 英国公夫人马上看向魏娆:“娆娆想好要守城做什么了吗?你尽管说,祖母为你撑腰,他不敢食言。” 魏娆难为情道:“多谢祖母,只是匆忙之间我真不知道该提什么。” 英国公夫人:“不急,你慢慢想,最好想个大的,不能便宜了他。” 魏娆感激地笑了。 英国公夫人站起来,又安抚了魏娆一番,然后带走了陆濯。 魏娆探究地瞥向陆濯。 陆濯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跟在英国公夫人身后离开了。 到了前院,英国公夫人又单独审问了一遍陆濯。 陆濯什么都不肯说。 英国公夫人无可奈何,重重地拄了两下拐杖:“倔驴!我不管你了,只是你记住,她是姑娘家,你一个大男人,再不喜欢她都不能刻薄一个小姑娘,多大人了,澈哥儿都比你懂事!” 陆濯这才道:“祖母放心,孙儿记住了。” 以后无论魏娆说什么做什么,除非牵扯到整个英国公府的体面,他都不会再管,就算魏娆明着讽刺他,他也绝不还嘴,免得又给她机会向祖母告状。 . 这次的争吵,消息只限于魏娆主仆、陆濯祖孙俩,再也没有惊动旁人。 英国公夫人有心帮魏娆解闷,将魏娆会剑法的事告诉了陆长宁、贺微雨。 陆长宁立即拉着贺微雨过来了,想向魏娆拜师。 魏娆笑道:“拜师就算了,我只会些皮毛,妹妹们若想学,每日上午来我这里学半个时辰好了。” 陆长宁搓搓手,兴奋道:“嫂子可以舞段剑给我们瞧瞧吗?” 魏娆:“怎么,怕我功夫不行,不够资格教你们?” 陆长宁小脸变得红扑扑的,实在是这位嫂子长得太像娇娇女了,她确实有点担心。 魏娆笑着让柳芽去取了她练武初期用的那把木剑来。 活动活动筋骨,魏娆手持木剑,在雅风居的小院子里向陆长宁、贺微雨展示了一段剑法,这只是《七星剑》的第一重,便已经看得陆长宁、贺微雨双手捂在胸口,俱皆眼花缭乱、真心敬佩。 “嫂子你太厉害了!我要学我要学!” 陆长宁叫的太大声,前院书房里看书的陆濯都听见了。 堂妹要与魏娆学什么? 陆濯放下书,一个人走了过来。 他穿了一条月白色的圆领锦袍,镶玉石的腰带勾勒出年轻武将的猿臂蜂腰。陆濯身高八尺,颀长挺拔却气度温润,通身没有半分武将常见的粗野鲁莽。缓步行于走廊,陆濯更像一位翩翩佳公子,张口能吟诗,提笔能画风月。 魏娆只瞥一眼就收回了视线,陆濯这种伪君子,也就糊弄糊弄那些不了解他的闺秀罢了。 陆长宁一心学剑,对大堂哥的丰姿毫无兴趣。 贺微雨心跳加快,又不敢表现出来,略显局促地看着陆濯。 陆濯是贺微雨的表哥,但贺微雨被接到英国公府陪伴贺氏的时候,陆濯已经被安排去边关历练了。这么多年下来,贺微雨只从姑母、陆家众人口中听说过陆濯少年时期的事迹,并没有见过陆濯,直到今年年初陆濯回京与谢六姑娘定亲,贺微雨才终于见到了她的表哥。 如同许许多多的闺秀,贺微雨对陆濯一见倾心。 就是不知道,表哥会不会喜欢她。 贺微雨自知身份,她从不肖想做表哥的妻子,能做表哥的妾室她便心满意足。 陆家的家风贺微雨早就知晓了,可她不一样,她是陆濯的表妹,姑母、英国公夫人都很喜欢她,只要她乖乖的,不与魏娆争风吃醋,应该有机会让表哥破格纳她做妾。 “是不是我们吵到世子了?” 不待见归不待见,当着陆长宁、和贺微雨的面,魏娆还是得演戏,朝陆濯笑得很是灿烂。 陆濯回了一笑,走到她身边,温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陆长宁一把抱住魏娆的胳膊,雀跃道:“大哥,你知道嫂子会剑法吗?嫂子刚刚舞了一段,恍如行云流水,比你们耍枪还好看!” 陆濯诧异地看向魏娆:“你会剑法?” 魏娆心想,她早晚练剑两次,陆濯真的不知道吗?装得倒很像。 魏娆点点头。 陆长宁担心堂兄不许她练剑,抢着道:“祖母、大伯母、四婶也知道,并且都支持我们跟嫂子学剑,大哥你该不会反对吧?” 陆濯笑道:“我不反对,二婶如何说?” 陆长宁嘿嘿道:“我娘说了,只要我不怕辛苦,随便我练多久。” 陆濯攥了攥放在背后的手。二婶最重礼法,竟然也答应了? 魏娆不理他,将陆长宁、贺微雨叫到一旁,先检查两人的手臂力量,如果连剑都拿不稳,就得从最基本的蹲马步、练臂力开始。 陆长宁一心学武,偷偷摸摸地跟着哥哥们学了几年,基本功已经很扎实了,可以直接练剑。 贺微雨一点基础都没有,典型的手无缚鸡之力,魏娆就让她在院子边上蹲马步。 陆濯默默观察片刻,走过去,轻声对贺微雨道:“如果不想学,不必勉强自己。” 他感觉,表妹更像是被堂妹硬拉过来的。 贺微雨被他这一关心,双颊变得通红,一边抖着两条细腿一边颤颤巍巍地道:“我想学,表哥不用担心,我能吃苦。” 只有跟着陆长宁一起学剑,她才有机会常来松月堂,多接触表哥。 贺微雨鼓足勇气,抬眸看向心上人。 陆濯在表妹眼里看到了一片坚定,既然她这么想学武,陆濯温声勉励两句,走开了。 039(溜新郎) 陆长宁、贺微雨跟着魏娆练功夫,  陆濯只在第一日过来看了看,后面再也没有露过面。 习武非常辛苦,尤其是最开始打基本功的阶段,  体质的增强在潜移默化中发生,  看起来没有那么明显,如此就给人一种枯燥感。 像陆长宁,  她前面打好了基础,直接练习剑法,走起剑招来进步很容易看出来。 贺微雨就不一样了,一边枯燥地蹲着马步一边看魏娆、陆长宁用剑,  越发显得她这边无趣,  再加上她对习武根本没有兴趣,唯一促使她坚持的动力陆濯又不肯露面,  才练了三日,  贺微雨就打起了退堂鼓。 她运气不错,因为蹲马步出汗太多,  娇弱的身子被冷风一吹,  病了。 贺微雨住在贺氏的春和堂,  贺氏把她当亲生女儿疼爱的,  贺微雨一病,  贺氏一边派人去请郎中,  一边派小丫鬟来儿媳妇这边,  替侄女告假。 魏娆听了,  准备与陆长宁先去探望贺微雨。 姑嫂俩来到前院,就见阿贵守在书房外面。 魏娆招来阿贵,  道:“表姑娘病了,我与大姑娘要去探望,  你去知会世子一声,问问他是否同行。” 阿贵小跑着去了书房,一会儿又跑回来,回魏娆道:“少夫人,世子爷说了,请您代他关怀表姑娘。” 魏娆明白了,陆濯是在遵守男女大防,就算是自己的亲表妹,他也不想踏进贺微雨的闺房。 “那咱们走吧。” 魏娆朝陆长宁笑了笑。 到了春和堂,魏娆见到了卧病在床的贺微雨,十三岁的小姑娘应该是发烧了,脸上布满了异样的潮红,倒是为她增添了一种病态的妩媚。贺氏就守在床边,姑侄俩容貌有几分相似,不知道的真要以为两人是母女。 贺氏对贺微雨嘘寒问暖,这温馨的画面,让魏娆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小时候她生病,母亲也会这般守着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纵容她病中提出的任何要求,只等她病好了,母亲才会变得严厉一些。 后来,母亲进宫了,她病得最重的时候,母亲人在宫中,是祖母、外祖母守着她。 魏娆因为想母亲哭过,哭过很多次,哭到什么都不想管只想进宫去找母亲,可再怎么求而不得,魏娆都没有恨过母亲。因为她知道,如果母亲可以出宫,她一定会来照顾她,而母亲当年选择离开,是因为没有了父亲,承安伯府四面的围墙就成了束缚母亲的牢笼,母亲过得并不开心。 “娆娆,微雨太娇弱了,以后还是别让她练武了吧?” 郎中走后,贺氏无奈地对魏娆道:“我劝她她不听,你帮我劝劝。” 魏娆早看出贺微雨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只是两个姑娘一起过来学,她不好教一个不理另一个。 “表妹的体质确实不适合练武,这样吧,以后你若闲着无趣,继续与长宁过来找我,长宁练剑,你就坐在一旁看,如果有了兴趣,再重新练起来,如何?”魏娆站在床边,温柔地对贺微雨道。 贺氏觉得这主意挺好,既不用侄女吃苦,姑嫂三个一起玩又有伴。 贺微雨更是满意,毕竟只要能去松月堂,就有机会多见见表哥。 . 年关将近,魏娆要见几个庄头、掌柜,事情一多,她让陆长宁先自己练,过完元宵再来松月堂。 庄头、掌柜都是男人,魏娆只能去前院的厅堂见客。 这是魏娆的私事,陆濯露个面就去书房待着,对魏娆有多少嫁妆产业并无兴趣。 贺氏过来看儿子,撞见过一次,是两个庄头。庄头自然不是空手来的,红薯、大白菜、栗子、野鸡野兔、酸菜腊肉,虽说都是农家特产,可一筐一筐地摆在那,看着就特别有种五谷丰登的喜庆。 “娆娆陪嫁了多少地啊?”进了书房,贺氏瞅瞅院子里的东西,忍不住问儿子。 陆濯亲自给母亲奉茶,淡笑道:“儿子不知,也不好打听她的嫁妆。” 茶都摆好了,贺氏只好坐下来,目光明亮地对儿子道:“我听说,光寿安君就送了娆娆不少陪嫁,娆娆可还有一位富得流油的姨母呢,之前婚事办得匆忙,等那边得到消息,肯定会给娆娆补一份吧。” 对于足不出户的妇人们而言,聊聊这些琐事便是乐子。 陆濯却不耐烦听这些,更不想自己的母亲惦记魏娆的嫁妆。 “补不补都是她的,与儿子无关。”陆濯委婉地提醒母亲。 贺氏喜滋滋地道:“与你无关,可与我未来的孙子孙女有关。” 谁不喜欢银子呢,贺氏不惦记儿媳妇的嫁妆,可儿媳妇有钱,就能保证大房的儿孙有钱,儿孙过得富足,贺氏心里就高兴,一高兴,话就越来越多了:“老夫人眼光就是好,娆娆又漂亮又好相处,还会功夫,将来你在外面带兵,娆娆都能替你教导孩子们武艺……” 在贺氏看来,魏娆这样的儿媳妇真是没得挑。 陆濯瞥眼窗外,好奇地问了一句:“母亲不介意她名声不佳?” 他以为,妇人们都会在意这个,魏娆、周氏女名声不好,还不都是妇人们传来传去传坏的。 贺氏哼道:“娆娆好歹是承安伯府的嫡出姑娘,你娘我小门小户出身,当年嫁给你爹,多少人眼红我贬低我?我管那些,只要娆娆是个好姑娘,名声好坏都是虚的,陪我过日子的是娆娆,又不是她的名声。” 陆濯沉默。 贺氏看看儿子,微微眯起眼睛道:“怎么,你在意那些虚名?” 陆濯笑起来:“母亲多虑了,我看娆娆很好。” 贺氏与亲儿子分离多年,并不了解儿子在军营长成了什么样的人,当下就信了,低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没有大碍的话,赶紧跟娆娆圆房,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陆濯视线一垂,手抵在唇前咳了咳:“御医交代过,年前都不好圆房。” 贺氏叹了口气:“是啊,你病得那么重,还是好好养养吧。” 儿子好好的,孙子才有指望。 . 腊月二十七,魏娆去找英国公夫人商量,她想去闲庄探望外祖母。 “外祖母自知流言蜚语缠身,这么多年只我出嫁前她才进了一次城,现在我嫁进国公府,外祖母再挂念我,都不会冒然登门,只能我出去见她了。我去了,外祖母知道我在这边过得好,便也可以安心过年了。” 魏娆坐在英国公夫人身边,轻声细语地道。 清甜软濡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周全,既解释了她去闲庄的必要,又表达了她对夫家的满意。 英国公夫人只觉得受之有愧,孙子那么对待魏娆,魏娆哪里过得好了? 惭愧,又不可能交待魏娆对寿安君实话实说,揭自家孙子的短,英国公夫人只能配合魏娆,像隐瞒魏老太太那样隐瞒寿安君。 “是该去一趟,叫守城陪你一起去。”英国公夫人做主道。 魏娆犹豫道:“这样不好吧?我与外祖母素来交好,出嫁后自己过去仍是我们祖孙俩的私交,若是世子陪我去,便是牵扯到了整个国公府。老夫人,您应该也听说过,太后她……” 英国公夫人按住魏娆的手,笑道:“娆娆既嫁了过来,你的亲戚便都是我们陆家的亲戚,现在是年关,祖母没空出门,等开春天暖了,祖母去云雾山赏花,免不了还要去闲庄坐坐,向寿安君讨碗茶水喝。” 笑话,英国公府在京城屹立不倒靠的是陆氏男儿的热血,会怕一个一把年纪的太后? 寿安君空有元嘉帝的尊孝,膝下并无儿孙支撑门户,寿安君一去周家姑娘们便不足为道,这样的人家英国公府都不敢走动,还谈什么战场杀敌? “娆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我应允的事,你就不必有任何顾虑。”英国公夫人慈爱地道,眼中却带了苍松屹立山巅风雨无惧的凛然正气。 魏娆抬头,面对这样的英国公夫人,她竟然再也说不出那些平时信口拈来的八面玲珑的巧言妙语。 “外人都说我给世子冲喜是占了便宜,我对此嗤之以鼻,可祖母如此待我,哪怕只能得您庇护五年,嫁进陆家也是我的福气。”魏娆跪到英国公夫人面前,话未出口,先红了眼圈。 英国公夫人扶她起来,笑着道:“祖母年纪大了,看人准,守城还年轻,他现在混账,早晚都会明白你的好,到那时,祖母只希望娆娆看在我的份上,还愿意给他机会,给我做一辈子的孙媳妇。” 魏娆没有应,俏皮道:“这话叫世子听了,该笑您老糊涂了。” 英国公夫人想到孙子对魏娆的羞.辱,嘴角一抿,好心情荡然无存。 翌日,陆濯奉英国公夫人的命,要陪魏娆去闲庄走一趟,英国公夫人还特意交代了,出城前陆濯都骑马,出城二里地后再坐马车。 陆濯已经清醒半个月了,伤口的结痂都掉得差不多,与人比武还不行,骑马并无影响。 出发之后,魏娆坐马车,陆濯骑马走在马车旁边。 夫妻俩要出城,走得便是京城最喧闹的大街,街道上的百姓们一看到陆濯,神仙下凡似的俊美公子,马上又围了过来。 陆濯面带微笑,文质彬彬的。 “世子爷伤势大好了吗?”有人高声关心道。 陆濯笑道:“承蒙挂念,已然痊愈。” “世子爷这是要去哪儿啊?”百姓们见他好说话,又抛了一个问题过来。 陆濯笑容加深,看眼车厢道:“陪夫人出城探亲。” 围观的百姓看到他这温柔多情的模样,不约而同地吸了口气! 世子爷笑得这么好看,说明他对冲喜的魏四姑娘非常满意啊! 车厢里面,魏娆悄悄观察百姓们的反应,再看端坐马背上的陆濯,魏娆就笑了。 男人们以拥美为乐,今日她得了一个俊美无双的新郎,带出来溜溜,果然也赚足了面子。 040(难道他长的是豆芽菜?...) 出京城两里地后,  陆濯示意车夫停车。 魏娆双手插在狐毛边的暖手抄中,正靠着车板舒舒服服地闭目养神,马车突然停下来,  魏娆睁开眼睛,  这边她刚挑起厚厚的棉布帘子想瞧瞧外面是什么情况,车门突然被人打开,  露出了陆濯那张俊美苍白的脸。 今日有风,任谁被腊月的寒风吹了一路,脸都红不起来。 冷风呼呼地往车厢里灌,魏娆抱着暖手抄往旁边挪了挪,  给跨上来的陆濯让位子。 陆濯转身坐到她旁边,  带进来一身寒气,魏娆听他的呼吸声都觉得冷。 若没有上次的口角,  魏娆还会虚伪地关心一下他的身体,  现在嘛,魏娆连虚伪都不想浪费口舌。 找好姿势,  魏娆继续打盹儿,  外祖母住的远,  马车得走一个多时辰。 陆濯的手很冷,  骑马的时候手握缰绳,  一直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都快冻僵了。 扫眼假寐的魏娆,  目光在她怀里的暖手抄上停顿片刻,  陆濯打开旁边矮柜的抽屉,一共三层,  他拉开第二层抽屉时,发现里面放了一套茶具。 冬日放在马车里的茶壶都是特制的,  隔寒保暖,陆濯取出茶壶,连喝了两碗微烫的普洱茶,全身才感觉暖和了起来。 收好茶具,陆濯也闭上了眼睛。 马车行得很稳,窗帘厚重隔绝了外面的寒风,几乎密闭的车厢中残留着淡淡的普洱茶香。 陆濯想到了闲庄,回京后他去过两次云雾山,一次陪戚仲恺跑马狩猎,一次陪祖母家人进山赏花,每次都会从寿安君的闲庄附近经过。闲庄虽然远离京城,但其气派精致,在官道上都能看出非同一般,元嘉帝为一个乳母这般尽心,足见寿安君在元嘉帝心中的地位。 市井传言,寿安君容貌殊丽,故与先帝有了一段牵扯。 陆濯没有见过寿安君,但看魏娆、周慧珍姐妹,便能想象出寿安君年轻时的风采。 谣言不可信,只是寿安君能从太后娘娘手里全身而退,多年盛宠不断,当是有些手段。 马车靠近云雾镇后,车外道路上开始传来人语。 要过年了,云雾镇附近小村庄的百姓们都携家带口的来镇子上采办最后一批年货,哪怕大风大雪也冲淡不了百姓们过年的热情。 寿安君在京城的名声不好,云雾镇这一带的百姓可都羡慕敬仰寿安君,如果谁家的男人能去寿安君的田地里做事,姑娘能去寿安君的闲庄上当丫鬟,都是非常有面子的一件事。 陆濯虽然坐进了马车,英国公府前后两辆马车与随行的家奴还是引起了百姓们的注意。 阿贵看到的世子爷与少夫人感情十分甜蜜,所以有百姓打听,阿贵也都笑呵呵地回答了。 车队走进了云雾镇,将从当中的主街上穿梭而过。 “少夫人,张叔的铺子还开着,你要吃糖葫芦吗?” 经过一家名为“张记”的店铺,碧桃从魏娆这边的窗外道。 魏娆一听,嘴里就泛起了口水。 糖葫芦在冬季的北地处处可见,魏娆从小就喜欢吃酸甜口味儿的零嘴,糖葫芦自然吃过不少,其中最合她口味的便是张记的糖葫芦。糖冰薄如蝉翼,一口咬下去不会掉糖渣,入口的糖冰很快融化,亦不会粘牙。 张记的糖葫芦颗颗饱.满红艳,没有一颗发青的果子,山楂够熟,便酸甜可口,辅以糖冰,魏娆最馋嘴的那两年能一口气吃两串,现在没那么馋了,一串足矣。 魏娆叫马车暂停,隔着帘子叫碧桃去买二十串,主子们一人一串,剩下的赏给闲庄的小丫头。 碧桃进了张记,过了会儿出来,说要等一会儿,他们一次买的太多,要现滚十来串。 魏娆不急,透过帘缝窥视街边的铺子。 陆濯食指轻扣膝盖,扣了两下又停下了。 等了大概一刻钟,碧桃递了五包糖葫芦进来,其中有三包里面都放了五串,一包放了四串,最后一包只放了一串。 魏娆将数量多的四包放到托盘上,自己拿了那单放的一串,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酸酸甜甜的气息在车厢里荡漾开来。 陆濯看向窗帘。 他去边关历练之前,是家中的嫡长孙,祖父祖母对他教导严格,陆濯每日除了睡觉饮食,其余的时间都用在了读书练武上。别府的少年公子会出门游逛,陆濯从未去过,再后来,他被祖父送到边关,军营里饮食粗糙,包子馒头肉饼米粥,只有偶尔进城,才能去酒楼吃顿好的。 糖葫芦这种东西,陆濯小的时候没人买给他,长大了,他又不屑去买。 可酸甜的食物最能刺激食欲,闻着那诱人的味道,听着魏娆咬破糖冰时发出的脆响,陆濯必须很小心地控制吞咽的动作,才能避免被魏娆听见声音。 余光能看到魏娆放在托盘里的那些糖葫芦,陆濯想,魏娆买了那么多,应该有他的那份? 不过,就算魏娆送他,他也不会接受。 魏娆眼中就没有陆濯,吃完最后一颗裹糖的山楂,魏娆挑开帘子,将竹签丢到路边的杂草丛中,她放下帘子,取出帕子与手持小铜镜,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擦拭自己的嘴唇。 “对了,老夫人、大夫人喜欢吃甜食吗?”整理好妆容,魏娆突然想起英国公府的两位长辈,歪头问陆濯。 她肌肤莹白,陆濯偏头看来,一眼就注意到了她丰盈艳泽的唇瓣,与裹了糖的山楂果同色。 就在她说“对了”二字时,陆濯真的以为这女人终于想到询问他是否要吃糖葫芦了,谁知道,她问的竟然是祖母、母亲。 “不知。”陆濯回头,神色寡淡。 他是真的不知道,今年下半年他出征在外,上半年他几乎也都是在松月堂单独用饭。 魏娆没有深究陆濯为何不知道家中长辈的饮食喜好,只决定如果回来时张记还开着,她要再买几串带回英国公府,好吃的东西便不该被埋没,如果陆家长辈们不爱吃,分给小丫鬟们添添新年的喜气也好。 闲庄终于到了,魏娆从车窗这边将糖葫芦交给碧桃,再往前看,就见陆濯站在车边,一副准备扶她下车的姿态。 几个闲庄的下人已经凑过来了,魏娆笑了笑,弯腰走过去,将右手搭在了陆濯的掌心上。 陆濯的手有她的两个那么大,手指并拢,便将魏娆的小手包得严严实实。 魏娆惊讶他的手长,陆濯诧异她的手软,不过只是下车的刹那功夫,魏娆一落地,两人不约而同地收回了手。 昨日魏娆已经派人知会寿安君她们要过来了,魏娆、陆濯下车不久,表妹周慧珠高兴地跑了出来。陆濯长了一张迷惑人的男狐狸精似的脸,周慧珠小小年纪自然也被他迷惑了一下,好在陆濯与大军进京时周慧珠远远见过他一面,惊艳一会儿就跑到魏娆身边挤眉弄眼了。 魏娆给陆濯介绍她:“这是我小表妹慧珠。” 陆濯笑着朝周慧珠颔首。 周慧珠脆脆地叫了声“姐夫”。 三人朝里走去,到了闲庄待客的大厅,却见里面只坐了寿安君一个主子,连形影不离跟着寿安君的柳嬷嬷都不在,只有几个年轻的丫鬟。 魏娆心中奇怪,寿安君的目光在陆濯身上转了一圈,见礼过后,她无奈地对魏娆解释道:“你表姐染了风寒,你舅母照顾她,现在两人都咳嗽着,今日就没让她们过来了,免得带了病气给你们。” 魏娆隐隐猜到,舅母大表姐肯定又做了什么气到外祖母了。 陆濯关切地询问寿安君可请了郎中,并表示他认识一位医术不俗的京城名医。 寿安君笑道:“不用不用,一点小风寒而已,喝几天镇上郎中开的药就好了。” 对陆濯的种种条件,寿安君非常满意,最关心的便是小两口到底有没有做真夫妻。 可惜周家没有男主子,寿安君没机会撇下陆濯单独与魏娆说话。 一直到用完午饭,魏娆先带陆濯去了她住的院子,让陆濯自行休息,魏娆才主动过来找的寿安君。 “外祖母,舅母表姐她们到底怎么了?” 寿安君哼了一声,问魏娆:“世子没与你提过?” 魏娆更糊涂了:“提什么?” 寿安君指的,是王氏、周慧珍在云雾山上意图勾搭陆濯,却被陆濯看穿丢了大脸。 这件事,柳嬷嬷是见证人,一回来柳嬷嬷就告诉寿安君了,只是当时寿安君无从猜测那人是陆濯,直到王氏娘仨去看大军凯旋,王氏与周慧珍再次见到陆濯且说漏了嘴,寿安君才得知儿媳、孙女看上的神仙公子竟然是英国公世子。 如果没有魏娆给陆濯冲喜,那还没什么,反正一家人几乎没机会与陆濯打交道,谁料事情就是这么巧,两家成亲家了! 寿安君便决定,但凡陆濯来闲庄,儿媳与周慧珍就都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别出来丢人现眼! 只是寿安君有点担心,陆濯会不会根据周慧珍与魏娆的相似,猜出曾经勾引他的那对儿母女便是魏娆的舅母姐妹,并因此不待见魏娆? 越是世家公子,越在乎那一套礼仪规矩。 魏娆听完经过,脸色不太好看。 陆濯本就狗眼看人低,若真猜到舅母表姐的身份,肯定更加看不起她们这一家子。 更甚者,陆濯就是猜到了,才对她那么恶劣? 好在魏娆也不求他待见,随便陆濯怎么想。 “匆匆一面,都过去一年了,世子又经历了生死,肯定早忘了。”魏娆开解外祖母道。 寿安君看着她问:“世子对你如何?你们俩……” 有过糊弄魏老太太的经验,魏娆再糊弄寿安君就更熟练了,说的话,羞涩的脸,毫无破绽。 寿安君知道的多,就没有魏老太太那么轻信。 “既然圆了房,你跟外祖母说说,世子第一次进去的时候,你什么感觉?” 寿安君盯着小姑娘问。 魏娆反应多快啊,一下子就想到了外祖母送的那本小册子上的图,并猜到了“进去”的意思。 只是感觉…… 魏娆的脑筋飞速转动,试图从过去十几年的听闻里推断出答案。 “为什么改嫁?想男人呗,你看她们一家女人长得那狐媚样,就知道是离不开男人的,哪受得了漫漫长夜孤枕难眠的清苦。” 不知从哪听来的妇人碎语闯进了脑海,魏娆不敢拖延太久,羞答答地低着头道:“还行吧。” 寿安君挑起一边眉毛:“什么叫还行?” 魏娆硬着头皮胡扯:“就,就,就很喜欢。” 寿安君气笑了,一手捏起魏娆的耳朵:“喜欢,难道他八尺高的武将,竟长了一根豆芽菜?” 041(魏娆嫌弃地往他那边靠了靠...) 魏娆的耳朵都被寿安君捏红了。 可魏娆不敢抗议,  肯定是她的回答漏了馅儿,外祖母猜到她与陆濯没有圆房了。 “你个小丫头片子,往这儿糊弄我来了,  你当我是你们家魏老太太?” 寿安君松开魏娆的耳朵,  又使劲儿戳了一下魏娆的脑门。 “疼……” 辩不过,魏娆一头扎进老太君的怀里,  娇娇地埋怨道。 寿安君看着怀里的外孙女,最懂事也最让她心疼的外孙女,哪还舍得继续动手。婚姻是男女双方的事,陆濯那样的身世姿容,  配京城任何一个闺秀都是良缘,  但凡陆濯愿意圆房,聪慧如外孙女,  图陆濯的家世也会配合。 反过来,  二人没能圆房,必然是陆濯不愿意。陆濯不愿,  外孙女还能强逼一个爷们睡她? 寿安君都替魏娆委屈,  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  竟然被陆濯如此抗拒,  简直就是羞.辱! 掌心在魏娆的后背慈爱地摩挲,  轻轻拍了两下,  寿安君笑着开口了:“娆娆不用害怕外祖母担心,  其实不圆房挺好的,  那陆濯心里清高自负,面上居然还能笑脸待人,  足见其虚伪至极,这种男人,  便是圆房了也难得到他的真心,不如做戏五年,和离后再挑佳婿。” 魏娆慢慢抬起头,意外道:“您真的这么想?” 寿安君笑道:“当然了,我们家娆娆这么好,也值得更好的男儿。” 魏娆松了一大口气,她还怕外祖母替她难过呢。 “对了,前几天你姨母来信了,说年后让你表哥过来,看看京城的生意,顺便把你的添妆送来。” 魏娆不想要:“又不是真嫁,姨母破费什么,等我将来和离了,真的遇到一个互相喜欢的男人二嫁时,姨母再送也不迟啊。您那份我拿的都心里不安。” 寿安君:“有什么不安的?初嫁要添妆,二嫁继续添,管你嫁几次,这都是我们长辈的心意。当然,外祖母没你姨母那么有钱,大头已经给你了,二嫁的时候你可别指望我继续送你田产铺子。” 魏娆就被老太君逗笑了。 寿安君又打听了一番魏娆与英国公夫人等长辈相处的情况,得知英国公夫人是真的喜欢魏娆,寿安君总算得到了一丝安慰。 祖孙俩说完话,魏娆回了她的院子,闲庄离京城远,她与陆濯马上就要启程了。 陆濯坐在次间,知道魏娆不会耽误多久,他并没有躺下休息。 魏娆挑帘进来,想起与陆濯的约定,对陆濯道:“我没能骗过外祖母,她知道咱们是装的了。” 陆濯不禁反思自己的表现,好奇问:“老太君怎么看出来的?” 他自信没有丝毫破绽,无论寿安君的视线在哪,他看魏娆的眼神都很温柔。 他问魏娆,魏娆也还迷糊着,不懂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只是想到当时的情形,什么进去、豆芽菜的,一抹酡红悄悄地飞上了魏娆莹白的脸颊。 就像一朵雪白的梨花,突然变成了一朵粉嫩嫩的海棠,风情万种。 陆濯见了,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母亲与他的私语,催促他圆房。 莫非,寿安君也打听两人的圆房问题了,魏娆没有经验,露了马脚? 别开视线,陆濯低声道:“既如此,我去向老太君赔个罪。” 魏娆淡笑道:“世子何罪之有?你端雅守礼,并不贪图我的美色,外祖母还很高兴呢,她老人家与我祖母可不一样,更注重实惠,咱们俩早晚都要和离的,我如果能保持完璧之身,将来更方便二嫁。” 陆濯笑了笑:“这点姑娘与老太君都可放心,除了必要的演戏,陆某绝不会占姑娘半分便宜。” 魏娆:“嗯,世子都签过契书了,我当然信你。时候不早,咱们这就动身回城吧。” 两人一起来向寿安君辞行。 寿安君请陆濯去侧厅单独说话。 魏娆悄悄攥紧了手,她在陆濯面前夸大了外祖母的喜悦,外祖母可别露馅儿。 侧厅,陆濯还是先向寿安君赔罪了:“四姑娘对晚辈有冲喜之恩,只是婚前晚辈与四姑娘偶遇过两次,彼此都无意,晚辈不想互相勉强,故而选择了五年之约,失礼之处,还请老太君见谅。” 寿安君虚托起他的手,笑得很是豁达:“知道,娆娆都与我说过的,那丫头不喜拘束,世家高门处处讲究规矩,确实不适合娆娆。当初承蒙老夫人看得起,促成了你们俩的冲喜,如今你醒了,娆娆也找到了权势之家做后盾,你们俩算是互惠互利,谁也不欠谁。” 陆濯垂眸聆听。 寿安君转个身,对着窗外道:“我请世子过来,是想把娆娆的安危托付世子五年。她一个小姑娘,自认为学了几年剑法就什么都不怕了,可人心险恶,四年前她命大捡回来一条命,下次未必有这份幸运。陆氏一族忠君报国,老妇万分钦佩,恳请世子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保护好娆娆,别再让她任人宰割。说到底,长辈的恩怨,与她何干呢?” 话音落下,寿安君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陆濯想到了自己的祖母,祖母为了他去承安伯府提亲时,言辞恳切肯定胜过此时的寿安君。 陆濯应承道:“老太君放心,魏娆是陆家妇一日,晚辈便会护她一日。” 寿安君笑了,目光在陆濯脸上转了一圈,态度变得轻松起来:“娆娆心是好的,只是脾气大了点,若有冲撞之处,还请世子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别与她计较。” 陆濯温声道:“我长她五岁,理当如此。” . “我外祖母与你说了什么?” 上了马车,魏娆迫不及待地问道。 陆濯第一次看到她这般急切,婚前婚后的几次交锋,魏娆向来从容不迫,包括上次魏娆在祖母面前哭诉委屈,都哭得梨花带雨,大方得体。 陆濯反问道:“你觉得老太君会与我说什么?” 魏娆若能猜出来,还用问他? 她皱起眉头,打量陆濯的神色。 陆濯抿唇,侧脸冷漠地看向窗帘。 魏娆心想,难道外祖母在她面前大度,其实还是怪陆濯的羞.辱了,骂了陆濯一顿? “说什么都是你咎由自取。”魏娆靠到车板上,哼着道。 陆濯唇角上扬,瞥了过来:“你不是说老太君很高兴咱们做了假夫妻?既然如此,你为何认为老太君会责怪我?” 魏娆瞪他:“外祖母最为护短,你辱我贪财怕输,她骂你一顿不应该?” 陆濯皱眉:“那事你也告诉了老太君?” 魏娆自然没说,见不得陆濯得意故意激他罢了,见陆濯果然在意他的颜面,魏娆笑了,挑眉道:“世子敢做,还怕我说吗?” 陆濯攥了攥手。 已经及笄的姑娘,算是大姑娘了,她为何还如此小孩子脾气,丁大点事都要去长辈们面前告状? 不过,因为他一时的言语之失,祖母都责骂了他一顿,寿安君竟然只字未提,只希望他照顾好魏娆,寿安君这份涵养,陆濯由衷敬佩。 念着寿安君,陆濯不想再与魏娆争执,道:“老太君叫我过去,说了两件事,第一,她希望我护你周全,第二,她说你脾气大,希望我别与你计较。两件事,我都应允了老太君。” 魏娆笑容一僵,过了会儿,她偏过头道:“老人家就是喜欢瞎操心。” 陆濯没再接话。 车厢里沉默下来,魏娆调整姿势准备打盹儿,窗外碧桃突然惊呼道:“下雪了!” 魏娆一听,挑开帘子,上午呼啸的寒风变小了很多,一片片雪花却从阴沉沉的半空飘飞下来,看样子会是一场大雪。 远处的田野里,有一群农家孩子在追逐嬉戏,乡间小道上,村人们置办好了年货,陆陆续续地回家了。 年味儿扑面而来,重新经过云雾镇时,张记还开着,魏娆吩咐碧桃买了五包五串的糖葫芦,陆家四房人加上英国公老夫妻俩,一边送一包。 雪花越来越大,等主仆一行回到英国公府,地面上已经铺了一层雪花。 魏娆披上斗篷,准备亲自去分发糖葫芦,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她的一份小心意。 陆濯刚解了手,洗过手来到门前赏雪,就见魏娆带着丫鬟碧桃出现在了走廊上。 陆濯看向阿贵。 阿贵蹬蹬蹬跑出去,笑着问:“少夫人,下这么大的雪,您要去哪里啊?” 魏娆回头,视线越过阿贵,看到了廊檐下的陆濯,穿的还是那身绛红色的锦袍,在雪地中傲如枪头的红缨。 “带了一点零嘴儿,去给老夫人她们尝尝鲜。”魏娆轻声道。 阿贵扭头看向世子爷。 陆濯对魏娆道:“一起去吧。” 阿贵听了,忙去备了一把伞。 陆濯没让阿贵跟着,他持伞来到了魏娆身边,要出走廊时,陆濯先行一步,撑开伞,站在走廊出口的台阶前,回首看向魏娆。 既然要装夫妻和顺,自然要撑一把伞。 魏娆心领神会,笑着跨到了他的伞下。 碧桃一手撑伞一手抱着食盒走在后面,保持了五六步的距离。她眼中的世子爷与姑娘,虽然挤在一把伞下,看似神仙眷侣,可两人中间还隔了尺长的距离,泾渭分明,哪像真夫妻,这时候就该胳膊挨着胳膊,凑得紧紧的才甜蜜。 “少夫人,您肩头落雪了。” 默默跟了一会儿,碧桃忍不住提醒道,叫的是少夫人,其实是提醒世子爷伞撑得太正中了,导致两人外侧的肩头都落了雪花。 陆濯目不斜视,根本看不到魏娆另一边肩头,他以为伞已经尽量偏向魏娆了,没想到还是…… 他继续将伞面朝魏娆倾斜。 就像一株笔直的翠竹,主干直挺挺的,斜刺里长出一条歪枝,怎么看怎么刺目。 碧桃加快脚步,在主子们身后幽幽地道:“世子爷、姑娘,你们要装就装得像点,离得这么远,能糊弄谁啊。” 陆濯握伞的手微微收紧。 魏娆很是嫌弃地往他那边靠了靠。 042(只是性子野,心性还算正直...) 魏娆与陆濯先来了最近的春和堂。 将至黄昏,  次间里点了灯,贺氏、贺微雨面对面坐着,在剪窗花。 贺氏的老家那边特别时兴贴窗花,  当地的姑娘们也都以剪窗花的技巧为傲,  贺氏、贺微雨都是个中好手,剪出来的窗花栩栩如生,  灵动精巧。 “这么大的雪,你们俩怎么过来了?”贺氏盘腿坐在暖榻上,笑着对前后走进来的儿子、儿媳道。 “表哥,表嫂快请坐。”贺微雨下了榻,  一双杏眸多看了两眼陆濯。 陆濯没坐,  站在魏娆身边,笑着对贺氏道:“母亲,  云雾镇有家张记,  做的糖葫芦乃当地一绝,娆娆特意买了几份带回来,  请大家尝尝鲜。” 碧桃端着适合走过来,  魏娆取出一份糖葫芦,  五根一一摆在碟子上,  双手捧到贺氏面前,  娇娇柔柔地道:“其实是我嘴馋,  怕世子爷笑我,  便拿母亲与诸位长辈、妹妹们当幌子,  不过张记的糖葫芦确实好吃,母亲与妹妹尝尝看?” 儿媳如此有心,  贺氏高兴极了,递给贺微雨一串,  自己拿起一串你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糖冰薄薄酥脆不沾牙,籽儿也被挖去了,简直就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糖葫芦。 “嗯,果然比别家的手艺好。”贺氏吃光一颗,问魏娆:“你们俩吃过了吗?” 魏娆笑道:“去闲庄的路上就吃了一根,再吃牙都要倒了。” 贺氏看向儿子。 陆濯:“儿子也吃过了,母亲与表妹慢慢用,我们还要去孝敬祖父祖母。” 贺氏笑道:“快去吧,特别是你三婶,她最爱吃这些零嘴儿了。” 陆濯脑海里浮现出三夫人训斥堂弟们时严厉的面容,就无法想象这位婶母像魏娆那般馋嘴。 夫妻俩告退,出屋的时候,陆濯主动挑起门帘,让魏娆过去。 贺氏没动,贺微雨当表妹的,一直将表哥表嫂送出厅堂,目送着俊男美人依偎在一把伞下,渐渐消失在雪景中,贺微雨的心啊,就像一颗尚未成熟的山楂,只剩下酸了。 魏娆、陆濯的第二站是忠义堂。 英国公、英国公夫人老两口在下棋,陆濯自凯旋回京一直在养病,英国公要过年了才得了假,可不得抽时间好好陪陪老妻。 进了屋,看着坐在矮桌两头的祖父祖母,陆濯、魏娆搬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说辞。 英国公才不要吃什么糖葫芦,念在这是孙媳妇的一片孝心,他笑了笑,继续研究棋局。 英国公夫人拿起一串糖葫芦,她爱吃甜的,就是怕粘牙,没想到这糖葫芦上的糖冰一点都不沾,英国公夫人立即笑开了,问魏娆:“张记的铺面显眼吗?回头我想吃了,也派人去张记买。” 魏娆道:“好找的,就在云雾镇主街,祖母想吃了随时告诉我,我派人去。” 英国公见老妻吃的那么香,哼了一声:“一把年纪了,还馋这个。” 陆濯带着魏娆告退了,两人到了院子,就听里面传来英国公夫人拔高的声音:“放下!你年纪更大,吃什么糖葫芦!” 碧桃扑哧笑出了声。 自己的心意被长辈们笑纳了,魏娆就特别满足。 第三站是二房。 二房是陆家四房里人口最多的,二夫人与三夫人联手管家,此时正坐在一起商议年后的宴请,以及去亲朋好友家做客时要送的年礼。陆长宁被二夫人要求坐在旁边学习,闷闷不乐的,魏娆他们一来,属陆长宁最高兴。 “这么多糖葫芦啊,二哥他们去园子里喝酒了,我给他们送去。” 陆长宁拿过一包糖葫芦,正好够分的,笑嘻嘻地跑了。 二夫人对着女儿的背影发愁:“过了年马上就十五岁了,这种性子,怎么嫁人?” 陆濯笑道:“咱们家就长宁一个妹妹,多留几年才好,二婶不必心急。” 三夫人也这么说,英国公府的姑娘,就是留到十八岁,那也不愁嫁。 两位夫人很忙,陆濯没有多加打扰,带着魏娆继续去四房。 大房、二房、三房住的都比较近,四房竟然位于英国公府住宅群的西北角落,最为偏僻。 陆濯低声提醒魏娆:“四叔性格孤僻,咱们送完东西就走,莫要逗留太久。” 魏娆嫁进来这么久,只匆匆见过四爷两三次,按理说四爷与西亭侯府世子韩辽同岁,那韩辽意气风发的像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公子,陆家四爷却留了一下巴的胡子,双眼孤寂如一滩似水,看起来比韩辽老了一个辈分。 据魏娆所知,四爷少年开始出征,十八岁的时候被敌将砍断了一条腿,回京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国公府半步,英国公夫人哄了四爷多年,终于让四爷在二十四岁的大龄之年同意成亲,娶了如今的四夫人。 可是婚后八年,四爷夫妻竟没有一个子嗣,成了英国公府里最冷清的一房。 魏娆成亲那日,是四夫人接应的她,三位婶母里,魏娆心里看四夫人最亲近,当然,也可能是四夫人最年轻,更像一位大姐姐。 “娆娆有心了,这么大的雪还亲自跑这一趟,脚冷不冷?” 丫鬟们通传后,四夫人虽然来得晚了些,但她十分热情地接待了小夫妻俩。 四爷并没有露面。 魏娆注意到,四夫人脸上涂了很厚的一层粉,眼中有些血丝,瞧着像刚刚哭过。 魏娆看向陆濯。 陆濯垂眸喝茶,不知道是真没看出来,还是装糊涂。 交情尚浅,魏娆不好多问,简单聊了几句,魏娆便以天色渐晚为由,提出告辞。 离开四房时,雪花还在簌簌地降落。 脚踏积雪,发出吱嘎吱嘎的规律声音,有碧桃的提醒在先,魏娆挨陆濯很近。双手藏在狐毛暖手抄中,魏娆睫毛低垂,看着前方三人来时留下的脚印,低声问陆濯:“四夫人哭过,你看出来了吗?” 陆濯面色不改,传下来的声音却很冷:“不该过问的莫要多嘴。” 魏娆被他呛得差点吐血:“那是你的婶母,她哭必然有原因,你当侄子的就当没看见?什么都不问,就当没有这回事?” 陆濯皱眉。 四夫人若遇到了麻烦,可以与四叔商量,可以与祖母商量,如何都轮不到他这个侄子过问。他与四夫人只差了五岁,年龄这么近,他擅自插手四夫人的事,传出去容易引人非议。如果魏娆是他真正的妻子,他可以让魏娆出面关心一下,但,他与魏娆的婚事只是一场协议而已。 既是协议,陆濯并不希望魏娆刺探陆家各房的私事。 “四婶敷粉掩饰,说明她不想我们知道,你又何必打听。”陆濯淡淡回道,停下脚步,伞面继续遮在魏娆头顶。 魏娆只替四夫人感到心寒,陆濯半死不活的时候,四夫人与二夫人、三夫人流了多少眼泪,陆濯一醒,三位婶母高兴得跟亲儿子醒了一样,陆濯呢,他明明知道四夫人哭过,竟然可以做到这么理智,一点多余的关心都不肯给。 “有的人脸皮薄,明明渴望被人关心,却不敢表现出来。”魏娆仰头,直视陆濯:“四夫人可能就是这种情况,我这个世子夫人是假的,没有立场去关心她,你若有良心,自己不方便出面,也该与母亲说一声,提醒母亲找机会问问。” 陆濯反问她:“若四婶不需要这种关心,母亲冒然去问,弄得四婶难堪又该如何?” 魏娆怒道:“那就推到我头上,只说是我在母亲面前多嘴,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 四夫人是朵玉兰花般的端秀美人,对魏娆也很温柔,没有什么偏见。四夫人哭了,魏娆既然见到了,就要管这一次,如果四夫人恰好需要家人的关心,魏娆会高兴自己帮到了四夫人,如果四夫人如陆濯担心那般嫌她多管闲事,那魏娆吃了教训,以后不再插手就是。 陆濯看着她怒气冲冲的明亮眸子,顿了顿,道:“你想管,你去与母亲说。” 在边关待了八年,陆濯与自己的母亲也生分了,他会关心母亲的身体,会尽量做到母亲要求他做的事,但四夫人的事,陆濯不知该如何与母亲开口,就连他自己遇到什么麻烦,无论大小,陆濯都不想告诉母亲。 魏娆难以自信地看着这位传说中温润如玉的世子爷。 “走吧,天要黑了。”陆濯扫眼四周,若无其事地道,嘴角甚至又挂上了那虚伪的笑。 魏娆忽然意识到,陆濯不仅是对她无礼,对他自己的家人,陆濯也非常冷情。 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魏娆不再大惊小怪,跟着陆濯走了会儿,魏娆道:“与其让母亲去问,不如我找机会单独与四夫人谈,若四夫人真介怀被人刺探,少个人知道,四夫人面子上还好受点,但这是你们的家事,你若介意我插手,我便去请母亲出面。” 陆濯没有马上答复她。 此事可能涉及到四婶的隐秘,万一四婶完全把魏娆当侄媳妇看,对魏娆推心置腹,魏娆能保守秘密吗? 一片雪花从旁边飞了进来,落在了陆濯的脸上。 他突然想起了云雾山狩猎那日,魏娆发现两头野猪都是他追赶的后,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她猎杀的那头。还有宫里的端午宴,如果不是魏娆及时出手救了戚仲恺的侄女戚妙妙,小女娃可能等不及御医的救治。 魏娆这人,似乎只是性子野,心性还算正直。 包括四婶这件事,她不管也行,可她宁可与他吵,也想知道四婶为何哭。 “你出面罢,若四婶不愿多说,切莫纠缠。”陆濯看眼魏娆,隐含警告。 魏娆冷笑:“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不劳世子多嘴。” 043(除夕夜) 四夫人并不知道魏娆、陆濯小夫妻俩为她的心事发生了一段争执。 客人走后,  四夫人看看托盘里那五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原是爱吃的,此时却没有半点胃口。 “你们拿去分了吧。”四夫人叹口气,  强颜欢笑地对两个陪嫁丫鬟道。 “夫人,  这是世子爷、少夫人的一片孝心,您就算自己不爱吃,  也该带过去问问四爷的意思啊。”丫鬟滴翠劝说道。 另一个丫鬟映泉皱起眉头,红着眼圈道:“送什么送?四爷就是块儿石头,夫人捂了八年都捂不热乎,才被气哭了一场,  还去找冷眼吗?” 滴翠攥攥手,  想到夫人躲在屋里传出来的哭声,她也想哭了。 快过年了,  夫人一针一线地替四爷做了一件袍子,  刚刚夫人拿过去给四爷试穿,她们识趣地在外面伺候。里面静悄悄的,  没多久突然传来什么倒地的声音,  紧跟着,  夫人捂着面跑了出来,  回到后院便是一阵痛哭。 滴翠、映泉都替自家主子不值,  八年啊,  只有她们才知道夫人过得到底是什么日子。 “拿去分了吧。” 四夫人苦笑一声,  单独回了房。 第二日,  魏娆来给英国公夫人请安,在这边遇到了四夫人。 尽管四夫人极力掩饰,  魏娆还是察觉了四夫人与她对视时眼中的回避。 其实魏娆也有点犹豫,毕竟她与四夫人不是很熟,  冒然去打听真的可能会被四夫人嫌弃。可是,万一四夫人需要有人帮她呢? 成了,算魏娆做了一件善事,不成,魏娆大不了被四夫人嫌弃一顿,算不得什么损失。 只是大白天的,不适合交心,晚上有夜色掩饰,才好说话。 转眼便是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都要守夜,像英国公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守夜活动安排地丰富且有趣。陆濯被几个堂兄弟推搡着一起投壶去了,陆长宁、贺微雨笑着去看热闹,英国公夫人也鼓励魏娆去,魏娆做出端庄样,守在几位长辈身边就是不动。 “那就玩牌吧。”英国公夫人做主道,距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只喝茶说话,得跑多少次净房。 但凡牌局,贺氏必然要参加,魏娆藏了小心机,说什么都不肯上,只让二夫人、三夫人上场。 就这样,英国公夫人与三个儿媳妇玩了起来,魏娆与四夫人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旁。 “四婶会下棋吗?”看了两局,魏娆笑着问四夫人。 四夫人微微惊讶,跟着就担心侄媳妇是不是想找机会打听她那日为何哭。 英国公夫人笑眯眯地替她回答道:“会,你四婶棋艺可好了,行了,我们打牌,你们俩去下棋吧,干看着有什么意思。” 魏娆听了,恭敬不如从命,开心地站了起来。 四夫人只好也离开了席位。 “四婶,咱们去亭子里下棋吧,挂上灯笼,看看夜晚的雪景,清神醒脑。”魏娆亲昵地挽住四夫人的手臂,笑着邀请道。 四夫人已经肯定,魏娆是有话问她了。 小姑娘应该也是一片好心,四夫人想了想,应了。去就去吧,找个借口应付一下。 定好了下棋的地点,魏娆、四夫人分别带上丫鬟,去了国公府的花园。 一行人沿着走廊走过,正陪堂弟们投壶的陆濯抬眸,朝走廊尽头看了一眼。 . 既然定好了要出来下棋,魏娆与四夫人都披了厚厚的狐毛斗篷,天公也做美,今晚并无风。 丫鬟们提了茶壶过来,主子们一边喝着热茶一边捧着暖手小炉,亭外皑皑白雪映照着灯笼的红光,别有一番幽丽。 下了半盘,魏娆怅然地叹了口气。 四夫人不由关心道:“娆娆有什么烦心事吗?” 魏娆咬咬唇,看向身边伺候的丫鬟们。 四夫人便叫滴翠、碧桃她们都退下。 丫鬟们离得够远,魏娆腼腆了一会儿,然后提着暖融融的坐垫来到凉亭北侧的美人靠上,再示意四夫人过来:“四婶,咱们挨着说。” 四夫人笑笑,拿着坐垫靠了过来。 魏娆看看她,又低下头,很是难为情的模样。 四夫人柔声道:“娆娆有话单说无妨,说完咱们早点回去吧,冬天夜里来这边下棋,亏你想得出来。” 她语气宠溺地拆穿了新侄媳妇的小把戏。 这下魏娆是真的不好意思了,抱住四夫人的胳膊轻轻蹭了蹭,垂着脸道:“四婶别怪我,要怪就怪世子去,那天我们去送糖葫芦,四婶眼睛红红的,我与世子都看出来了,世子很担心您,这两日一直催着我来问问。” 说到这里,魏娆抬起头,目光诚挚地看着四夫人:“四婶,我嫁过来后见到的第一位长辈就是您,我虽然喊您四婶,其实心里更想把您当姐姐看,四婶若有什么烦恼,尽管跟我说,别憋在心里,郁气久结,容易生病。” 经过这阵子的观察,魏娆已经看出来了,贺氏除了请安打牌,大多数时间都与贺微雨在一起,妯娌间没什么交际。二夫人、三夫人忙着管家兼教导各自的儿女,两人走得更近,话语投机。四夫人与贺氏不是一类人,与忙忙碌碌的二、三夫人少交流,是四个妯娌中最安静孤僻的一个。 四夫人虽然做了会被侄媳妇询问的准备,却没料到连侄子都注意到了她那日的异样。 四夫人很是尴尬,撒谎道:“说来怕你们笑话,我自己走路不小心,绊了一跤,胳膊撞到桌角,疼哭了。” 魏娆能信才怪,撞疼顶多哭一会儿,可不会哭出血丝来。 “四婶,您是不是与四叔吵架了?”魏娆低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陆家四妯娌之间非常和睦,能害四夫人哭的,要么是四夫人娘家的事,要么就是陆家四爷。前几日四夫人都好好的,突然哭了,更像夫妻间突然出了争执。 四夫人并不擅长撒谎,魏娆一提四爷,她的心便乱了,目光开始躲闪。 魏娆小心翼翼地问:“四叔做什么惹您生气了?” 四夫人就想到了前日下午的情形。 她为四爷做了一件新袍子,拿去给四爷试穿,他依旧冷冰冰的,却也没有拒绝。 四爷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四夫人忙前忙后替他穿好,四爷难得愿意配合,主动站起来,撑着拐杖叫她检查袍子是否合身。一切都好好的,袍子合身,四爷也高兴,可就在她帮四爷脱下袍子的时候,四爷突然想转身,转得太急,拐杖没撑稳,摔在了地上。 她急着去扶,四爷趴在地上,冷冷地叫她出去。 四夫人便哭了,分不清是因为心疼他,还是心疼自己。 可她与四爷的事,怎么好意思跟侄媳妇说? “四爷挺好的,娆娆别误会,真的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四夫人稳了稳心情,笑着对魏娆道。 魏娆还想再问,四夫人牵着魏娆站了起来,笑道:“该走了,回头若世子问起,你只说我赏雪时被雪花迷了眼睛,揉红的,免得世子也笑我这个四婶笨手笨脚。” 两个理由都是幌子,四夫人越是这样,魏娆就越难放下此事:“四婶,我……” 四夫人突然抱住了魏娆,柔声在魏娆肩头道:“娆娆与世子这么关心四婶,四婶心里暖暖的,你们放心,四婶真没事。” 四夫人心里很苦,无法对任何人说的苦,她不能告诉魏娆,可魏娆的关心就像冬夜里的一碗暖茶,暖得她全身都热乎乎的,很是舒服。 . 魏娆与四夫人回来的时候,陆濯他们堂兄弟加上陆长宁、贺微雨还在投壶,英国公、四爷竟然也在院子里旁观,英国公站着,四爷坐在轮椅上。 “四婶、嫂子,你们也过来玩啊!”陆长宁笑着招呼道。 英国公看眼小儿媳、长孙媳,自己进屋了,免得儿媳孙媳不好意思玩。 他老人家都让位置了,魏娆便挽着四夫人的胳膊走了过来。 “推我进去吧。”四爷也不想侄媳妇因为他束手束脚,看着妻子道。 四夫人笑着走到丈夫背后,朝小辈们点点头,熟练地推着四爷进去了。 魏娆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这对儿夫妻,让她意外的是,四夫人好像真的没有任何责备四爷或埋怨四爷的意思,四爷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四夫人便笑得好像四爷说了什么甜言蜜语一样,眼睛倒映着灯光,温柔美丽。 这下子,魏娆彻底猜不透四夫人那天的眼泪为何而流了。 “大嫂,长宁说你会功夫,那你投壶是不是也很厉害?” 一个少年郎突然歪着脑袋凑到了魏娆身边,魏娆偏头一看,是三房的四公子陆泽,嬉皮笑脸的。 陆泽身后,分别站着陆涯、陆淙、陆澈三位公子,陆涯稳重,陆淙好奇地看着魏娆,最小的陆澈脸红红的,似乎不太敢看魏娆。 是因为他代陆濯迎的亲、抱着公鸡与魏娆拜的堂? 魏娆再看向陆濯。 陆濯戴着他的笑脸面具,走过来,温声问她:“会吗?会就一起玩。” 魏娆当然会,投壶考验的是眼力与腕力,这两样,魏娆全部具备。 “怎么个比法?”魏娆问最先邀请她的陆泽。 陆泽摸着脑袋道:“大哥、长宁、微雨一队,我们兄弟四个一队,大嫂投壶非常厉害的话,就来我们这边,把五弟换到大哥他们那队,大嫂如果只是普通厉害,你就直接跟大哥他们组队好了,咱们一边四个人。” 陆澈不服气道:“凭什么换我?你投的不比我强多少。” 陆泽:“强一分也是强,你闭嘴,这里没你插话的份。” 陆濯开口道:“行了,咱们重新计分,我与你们大嫂一队,你们六个一队。” 陆长宁反对:“你厉害,大嫂肯定也是高手,你们俩必须分开!” 陆濯问魏娆:“你我都用左手,如何?” 魏娆笑道:“可以。” 夫妻俩胸有成竹,可把几个堂兄弟刺激到了,陆长宁更是挽起袖子,誓要打败兄嫂的模样。 丫鬟们摆好壶具,魏娆与陆濯站在左边的壶前,陆濯左手持箭,站定好轻轻一掷,短箭进了壶。 那边陆涯排在首位,同样进了壶心。 该魏娆了,她反手入壶,出手干脆利落。 “大嫂厉害!”陆淙拍手道。 陆濯看过去,就见四个堂弟、两个妹妹都钦佩地看着魏娆。 再轮到陆濯时,陆濯中了左侧壶耳。 魏娆跟着中了右侧壶耳,隐隐有种不甘落后陆濯的傲气。 夫妻俩这样的能耐,除了陆涯有信心继续比下去,其他几个都已经在心里认输了。 陆淙忽然挑事道:“不如大哥大嫂比一场?” 044(三天一次,是陆濯认为比较...) 陆淙、陆长宁在那里起哄,  陆濯左手负在背后,右手把玩着一支短箭,笑而不语地看着魏娆,  大有魏娆若应战,  他便奉陪的意思。 魏娆想到了龙舟赛上,在神武军有一人落马脱箭的情况下,  陆濯凭一人之力将神武军的骑射成绩从尾巴拉到了第二名的神乎其技。当时魏娆也在场,亲眼目睹了陆濯如一道耀眼的红光,羽箭连发,根根贯.穿三张箭靶。 魏娆再不喜陆濯的虚伪,  她都不得不佩服陆濯的武艺。 陆濯光在边关就历练了八年,  她只学了四年的剑法,武艺上孰强孰劣,  这点自知之明魏娆还是有的。 “算了吧,  我与你们大哥比,输是必然,  便是赢了,  也是他故意放水。” 陆濯惯会做面子活儿,  真比起来,  他大概会作秀。 魏娆才不稀罕,  宁可真输。 没有热闹看,  陆长宁有点失望。 陆淙避远点朝陆濯挤眉弄眼:“大哥说说,  你会让着大嫂吗?跟我们比试时你可从不手软。” 陆濯笑:“既无比试,  何谈相让?要起风了,进去吧。” 投壶结束,  魏娆与陆长宁、贺微雨去寻几位长辈了。 便是人多,熬到子时新年到了,  魏娆也困得偷偷打了好几次哈欠。 各府都放起了鞭炮,英国公府自然也不会例外。 魏娆披着斗篷站在陆濯身边,双脚冻得快要结冰一样,等最后一挂鞭炮放完了,英国公夫人终于放话,大家可以回房休息了。 “你们回去都泡个脚再睡。”贺氏裹得像个棉球,并行了一阵,走到岔路口,贺氏殷勤地嘱咐儿子儿媳。 陆濯谢过母亲,目送母亲表妹走出一段距离,再与魏娆朝松月堂走。 贺氏一走,魏娆再也不用顾忌什么,丢下陆濯,带着碧桃主仆俩一溜小跑回了松月堂。 水房一直预备着热水,柳芽叫碧桃快去休息,她来伺候魏娆洗脚。 “世子回来了,你去给他端水吧。”魏娆双脚才放到盆里,听见外面有动静,捧着茶碗吩咐柳芽道。 柳芽快步出去了。 陆濯坐在太师椅上,先问柳芽:“少夫人歇下了?” 柳芽低头回道:“刚泡上脚,您要泡吗?奴婢去端水。” 陆濯颔首,去了西屋。 柳芽端着洗脚盆走进来,擦脚巾放到一旁,这就准备退下了,等会儿再进来收拾。 陆濯交待道:“我有事与少夫人说,你叫她洗完来厅堂。” 柳芽:“是。” 走出西屋,柳芽穿过厅堂、东次间,绕过屏风,站到了泡脚的魏娆面前:“姑娘,世子爷有事与您说,叫您泡完脚去外面见他。” 魏娆打个哈欠,指了指擦脚巾。 柳芽便跪到床前的垫子上,认认真真地伺候主子擦脚,主子长得美,脚也生得白皙漂亮,脚指头圆润可爱。 “你去回世子爷,就说我知道他想问什么,只是天色太晚,明早还要拜年,我先睡了,有话明天再说。” 交待完了,魏娆收回已经擦干的双足,钻进被窝里会周公去了。 柳芽快速收拾好洗脚盆,熄了灯,端着盆子一路退出来,转身的时候,就被坐在太师椅上的世子爷吓了一跳,手里的洗脚盆差点扔出去。 “您,您洗完了?”柳芽心有余悸地问。 陆濯嗯了声,洗个脚而已,能费多大功夫。 他看向柳芽身后。 柳芽忐忑地传递了自家姑娘的意思。 陆濯握了握手,这个魏娆,既然知道他在意四夫人为何哭,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竟然还要拖到明早? 陆濯很不高兴,只是魏娆躲在内室,他总不能冲进她的闺房。 . 除夕夜睡得晚,黎明魏娆就没早起练剑了,一觉睡到被鞭炮声吵醒。 柳芽、碧桃进来服侍她。 魏娆揉.揉眼睛问:“世子起了吗?” 碧桃稀奇道:“早起来了,我从后面过来时世子爷还在练武呢,看来世子爷的伤是彻底养好了。” 魏娆的哈欠打到一半停了下来,陆濯要练武,她要练剑,一个小院子怎么够用?还是要跟陆濯说一声,以后让他去前院练,顺便叫阿贵伺候洗漱,替碧桃柳芽省点事。 今早国公府要祭祖,魏娆盛装打扮以示对陆家先祖的敬意,打扮的时间就久了些。 陆濯坐在厅堂,等得已是不耐烦了。 自从他搬到后院住,魏娆每日都会练剑,下雪都不耽误。陆濯急于知道四夫人出了什么事,罔顾御医的交代提前晨起练武,为的就是早些与魏娆碰面,听她交代原委,谁想到,偏偏在他有事的时候,魏娆睡了懒觉。 东边的门帘再次被人挑起,陆濯侧目看去。 魏娆垂眸跨了出来,一身新妇红妆,头戴金钗,刚洗过不久的脸颊娇艳如花。 陆濯已经习惯了魏娆不加掩饰的媚色,突然见她又修饰了唇形,樱桃小口端庄娴静,陆濯便是一怔。 魏娆朝他浅浅一笑:“世子起得真早,新年如意。” 初一拜年是约定俗成的规矩,陆濯压下心头烦躁,回了一声“新年如意”。 穿戴整齐的新婚夫妻,并肩前往贺氏的春和堂。 陆濯示意碧桃保持距离,然后靠近魏娆,低声问道:“昨晚你问过四婶了?” 魏娆微微偏头,似有难言之隐般地道:“问过了,只是关系到四婶的秘密,我答应过四婶会守口如瓶,世子就不必打听了。” 魏娆当然什么都没问出来,可她不能如实告诉陆濯啊,否则岂不是主动送把柄让陆濯讽刺她自讨没趣? 陆濯眉头一皱,那明明是他的四叔四婶,魏娆的语气,怎么仿佛他才是外人? “可有什么需要母亲或祖母帮忙的?”沉默片刻,陆濯问。 魏娆笑道:“不必了,四婶自己能应付。” 她演得跟真的一样,陆濯竟然无法再打听,万一涉及到女子的私密,他确实不该多问。 . 魏娆是陆家的新妇,拜年的时候几房长辈都给她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 陆濯的几个堂弟最小的也是清秀少年了,叔嫂间要避嫌,魏娆便只给陆长宁、贺微雨准备了压岁钱。 吃过早饭,魏娆回了松月堂,从碧桃那里接过几个红包,取出她送出去的份额,剩下全部交给陆濯:“节礼咱们两家府上有来有回,这些礼钱我有你没有,我不占你们陆家的便宜,你收下吧,等咱们和离了再找机会归还诸位长辈。” 陆濯冷眼看她:“我们陆家还没穷到这个地步。” 魏娆笑道:“跟贫富没关系,世子亲口说的,咱们是挂名夫妻,少些银钱往来为妙。玩牌赢了好歹是我凭技艺赚来的,这白给的银子我若拿了,这辈子在世子面前都抬不起头,何必呢。包括长辈们送我的首饰,我得偶尔戴戴表示喜欢,等我离开的时候,那些也会一件不少地留下来。” 陆濯无话可说,收起那些红包,沉着脸去了西屋,很快又回前院了。 魏娆坐在太师椅上,笑着目送他的背影,只觉得无比解气。 接下来的几日,魏娆跟着英国公夫人四处吃席赴宴,有英国公夫人为她撑腰,曾经那些当众嘲讽嫌弃魏娆的官夫人都收敛了态度。 过了正月初八,英国公、陆濯、陆涯都要去神武军当差了。 初七傍晚,陆濯与魏娆商量,以后每个月他只在后院留宿十次,三天一次,毕竟过了新婚期,他又要去神武军带兵,夜夜留宿后宅难免给人贪色重欲的印象,三天一次,是陆濯认为比较合理的频率。 魏娆觉得这安排不错,唯一可惜的,是陆濯晚饭还是要回后宅用。 045(残腿的四爷,能与四夫人圆...) 魏娆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让她去湖边钓鱼都比让她闷在内宅枯坐半日有趣。 幸好,陆长宁与她性情相投,不是跑来求魏娆指点剑法,  就是邀请魏娆陪她去国公府的园子打麻雀,  练习射箭的准头。 陆长宁在自己家里可以随心所欲,魏娆却是外嫁进来的长嫂,  便是英国公夫人疼她,魏娆也得自己注意些,所以她只负责指点陆长宁,自己并不动手,  陆长宁打麻雀的时候,  魏娆与贺微雨笑着站在一旁围观。 麻雀飞来飞去,三人带着丫鬟在国公府的园子穿梭,  不知不觉靠近了四爷、四夫人居住的朝晖堂。 “口好渴,  正好去向四婶讨碗茶喝。” 又射空了一次弹弓,陆长宁擦擦额头的细汗,  对着朝晖堂的方向道,  今日阳光很好,  陆长宁蹦蹦跳跳又没有消停过,  自然觉得热。 贺微雨拉住陆长宁的胳膊,  犹豫道:“四叔喜欢清静,  咱们过去不太好吧?” 贺微雨在英国公府住了七八年,  比魏娆更了解府中的情况,  陆家四爷轻易不离开朝晖堂,这些年来,  贺微雨见过四爷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  她连四爷的模样都没有看清楚过。 陆长宁真的渴了,想到四叔自暴自弃的鬼样子,陆长宁赌气道:“他都清静多久了,差这一日吗?再说了,我去找四婶讨茶,他不想见我别出来就是。” 贺微雨拿陆长宁没办法,求助地看向魏娆。 魏娆还挺好奇四夫人与四爷的关系的,并没有说什么。 喝口茶而已,如果这样都会刺激到四爷,那四爷也太脆弱了。 陆长宁打头阵,一行人沿着青石小路,慢慢来到了朝晖堂前。 阳光好,四夫人在院子里摆了棋盘,请四爷出来下棋,顺便晒晒太阳。 魏娆等人进来时,就见夫妻俩面对面地坐在庭院中,都是坐着,看不出腿上是否有疾,如果四爷没有胡子拉碴的,这一幕便非常温馨恩爱了。 “四叔四婶,我们刚刚打麻雀路过这边,过来讨口茶喝。”陆长宁笑着道。 四夫人很享受与丈夫的对弈,舍不得起来,柔声招待道:“过来坐吧。”再命丫鬟们去端茶。 四爷朝三个小辈点点头,继续思索棋局。 魏娆三人靠了过来,魏娆站在四夫人一侧,低头观局,其实就是装装样子,琴棋书画,魏娆都只是初初涉猎,无一擅长。 陆长宁与她半斤八两,贺微雨偏着头,看得非常认真,眸子亮晶晶的,大概棋艺不错。 方桌旁边摆着夫妻俩的糕点茶水,应该下了有一阵了。 陆长宁看看容貌秀美的四婶,再看看一脸胡子的四爷,亲昵地坐到四爷一旁,小声揶揄道:“四叔,有件事我早想说你了,你看看你,才三十三岁,祖父的胡子都没有你蓄的茂密,本来很俊朗的一个人,为何非要把自己往丑了拾掇?” 四夫人拿棋的手一抖,担心侄女的话会惹丈夫不高兴。 四爷笑了笑,嘴角扯动,脸上茂密的胡子也跟着微微颤抖:“我又不是小姑娘,打扮那么俊做什么。” 陆长宁口没遮拦,扯扯他的胡子道:“男人就不需要打扮了吗?你看我大哥,外人都夸他神仙容貌,大嫂嫁过来,每天看看大哥的脸心情也好,你这样,四婶恐怕都不会亲你吧?” 这句话委实过头了,年纪最小的贺微雨刷的红了脸,被议论的四夫人更是双颊红透。 魏娆也觉得脸上微微发热,目光投向对面的四爷,四爷低头看棋,似乎并没受什么影响,便是有,多半也被胡子挡住了。 “这话叫你母亲听去,又要训你。”四爷落好子,无奈地看了一眼侄女。 小丫鬟们端了茶水来,四夫人朝陆长宁使个眼色,希望用茶水堵住陆长宁的嘴。 陆长宁喝了茶,继续盯着四爷打量。 从陆长宁记事起,她便没有了父亲,没有了大伯三叔,只剩一个断腿的四叔。 陆长宁非常喜欢四叔,这唯一长时间留在家里的男性长辈。小时候她喜欢跑到朝晖堂找四叔,四叔在外面阴郁,单独与她相处时完全不一样,四叔会对她笑,会关心她摔跟头有没有摔伤,会在她抱怨母亲过于严格时温柔地开解她,也会在她胡闹的时候,屡屡纵容。 后来,四叔成了亲,她也渐渐长大了,不能再经常跑过来打扰四叔四婶,可不知道为什么,成了亲的四叔越来越不爱笑了,胡子也越来越多,把自己弄得像个糟老头。 如果不是四婶很好,陆长宁都要怀疑四叔是不是太不满意这门婚事,故意扮丑气四婶。 难得撞见今日四叔心情不错的样子,陆长宁灵机一动,跳到四爷背后,一边为四爷捏肩膀一边笑道:“四叔,你看太阳这么好,不如你把胡子剃了,让你俊朗无双的脸也晒晒太阳?” 贺微雨抿唇笑,四夫人仍是脸红红的,却被陆长宁的话勾起了一丝期待。 四爷怎样她都喜欢的,可四夫人更喜欢四爷没有胡子的样子。 四爷胡子上面露出来的脸被侄女的夸词弄得也红了些,皱起眉头,沉着脸道:“不许胡闹。” 陆长宁撒娇:“哪有胡闹了,我想四叔了,四叔你就给我看看嘛,祖母说了,今年就给我定门亲事,四叔忍心让我连亲叔的样子都记不清楚便离家吗?” 四爷严肃不改,冷声道:“喝完茶便……” 然而就在四爷开口的瞬间,魏娆轻轻地喊了一声“四叔”,尽管马上就被四爷的声音打断了。 四爷可以训斥侄女,对于刚嫁进门的魏娆,关键时刻愿意为侄子冲喜的侄媳妇,四爷不禁停了下来,疑惑地看向站在妻子身边的侄媳妇,用眼神示意魏娆继续说下去。 魏娆在女性长辈们面前游刃有余,可面对这位深居寡出性情难以琢磨的四爷,魏娆有点紧张,否则也不会鼓了半天的勇气,四爷一开口她就赶紧闭嘴了。 如今四爷请她说,魏娆只得硬着头皮道:“四叔,前日我也听祖母埋怨您呢,说她很久没见过您的真容了,不如您就听妹妹的,去剃一剃吧。” 魏娆不是陪陆长宁起哄,而是看出四夫人的心意了,四夫人那么好,她冒失关心四夫人也不生气,魏娆就站在了四夫人这一边。 “四叔你看,连我大嫂都看不下去了,你说你要不要剃?”陆长宁使劲儿捏了一下四爷的肩膀。 四爷手握棋子,沉默片刻,看向四夫人。 四夫人垂着眼睫,朱唇轻抿,还是跟着劝了一句:“那就剃了?” 她目光如水,小心翼翼全装在眼睛里,怕丈夫生她的气。 四爷见了,苦笑道:“好。” 陆长宁高兴地跳了起来,催促傻愣在那里的四夫人:“四婶你快去拿东西,我要在旁边看着。” 魏娆一听,笑着对贺微雨道:“四叔四婶忙去了,妹妹陪我下一盘吧。” 四爷剃胡子,陆长宁可以看,她做侄媳妇的就不合适围观了。 陆长宁配合地将四爷推到了院子另一头。 魏娆坐了背对四爷的椅子上。 阳光暖融融的,魏娆下得心不在焉,贺微雨更是明目张胆地朝四爷那边张望,可惜四夫人亲自操刀,挡住了四爷的脸。 陆长宁托着下巴坐在台阶上,看四夫人羞红着脸替四爷刮胡子。 “四婶你行吗?你的手好像在抖。”陆长宁担心地问。 四夫人脸都要熟了,手心里确实都是汗。 “让阿石来吧。”四爷闭着眼睛道。 阿石是照顾四爷起居的小厮,被小丫鬟叫了来,阿石洗洗手,摸了一把四爷养了多年的胡子问:“爷,都剃了吗?还是留点?” “留什么留,都剃了。”陆长宁做主道。 四爷再次苦笑,四夫人站在旁边,嘴角露出了欢喜的偷笑。 阿石的动作就熟练多了,两把剃胡刀交替使用,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咔擦咔擦,忙活了两刻钟,终于将四爷那一脸胡子尽数剃光了,露出半张久未见天而显得苍白的脸,导致上面的脸白如美玉,下面半张像在水里泡久了似的,白得发虚。 虽然上下的颜色有差,可没了胡子的四爷,就在这两刻钟内年轻了至少十岁,邋遢大叔重新变成了俊朗倜傥的年轻小叔。 四夫人又想看,又不敢看,明明一起过了八年,她好像又回到了初嫁的时候。 “四婶,你脸怎么这么红?”陆长宁奇怪地问,大嫂在大哥面前都没有这么害羞。 四夫人被陆长宁调侃了多次,内心又激荡着,这一羞,便快步躲去了朝晖堂的后院。 陆长宁傻了眼。 四爷咳了咳,对侄女道:“行了,趁天气好,你们继续去逛园子吧。” 魏娆、贺微雨听了,离席走过来,恭敬地向四爷行礼告退。 魏娆趁机偷偷看了四爷几眼,发现四爷长得很像英国公,剑眉星眸,英姿飒爽,即使坐了十几年的轮椅仍然有一股武将的威严,不像陆濯,过于俊美又喜欢装君子,一身儒雅书生气。 “怎么样,四叔是不是很俊?” 离开朝晖堂,陆长宁不无自豪地问魏娆。 魏娆点点头,笑道:“之前胡子太多,真没看出来。” 贺微雨感慨道:“我也差点忘了四叔的样子了。” 陆长宁摸.摸下巴,瞅瞅魏娆,稀奇道:“我怎么觉得,今天的四婶比大嫂更像一个羞答答的小媳妇,脸红了好几次,她又不是没见过四叔以前的脸。” 魏娆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尤其是四夫人逃跑的那一幕,哪里像成婚多年的? 她不害羞,是因为她不喜欢陆濯,两人是假夫妻,可四夫人与四爷…… 一个不合时宜且不合礼数的荒谬念头突然闯进了魏娆的脑海。 残腿的四爷,能与四夫人圆房吗? 若不能,四夫人的种种表现就容易理解了,爱慕四爷却少有肌肤之亲,自然仍似初嫁。 046(身高的差距,让陆濯闻到了...) 魏娆没有与陆濯圆房,  她对这方面几乎是一无所知,所知的那么一点点完全来自外祖母送她小册子时匆匆瞥见的两眼。 就魏娆瞥见的那两眼而言,男人若是缺了一条腿,  应该很难成事? 越是神秘的东西就越让人好奇,  回松月堂的路上,魏娆脑海里全是一些不该想的画面。当然,  魏娆不好意思幻想四爷、四夫人,她就试着把自己摆在女方的位置,男方的话,暂且用陆濯代替册子上的小人好了,  毕竟魏娆频繁接触过的男子屈指可数。 魏娆还想到了被外祖母拆穿谎言捏耳朵的情形,  至今魏娆都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有什么问题。 回了松月堂,魏娆关上内室的门,  翻箱倒柜找出外祖母、祖母分别送她的那两本小册子。 魏娆先看外祖母送的这本。 小册子有篇序言,  魏娆靠在床头仔细研读了一遍,读完恍然大悟。 原来圆房那种事最好两厢情愿,  且要耐心准备,  不然会造成女方疼痛难熬。 魏娆只是看序言中的警告之词,  身体都感觉到了不适,  再看那些画图,  一根根丑陋无比,  简直令人怀疑女子是否真的能从中取乐。 抱着解惑的唯一目的,  魏娆快速翻阅起来,  翻着翻着,魏娆停了下来。 这页画图上的女子,  坐于男子之上。 画图下方有一段小字,魏娆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合上小册子,心跳有些快。 如果四夫人与四爷真如她猜测的那般,那她已经找到了解决之法。 问题是,魏娆怎么确认自己的猜测,又怎么把这个法子告诉四夫人? 询问床笫秘辛,与关心四夫人为何落泪可完全不同,除非四夫人主动找魏娆倾诉,魏娆都开不了口。 傍晚陆濯回来了,换过常服直接来后院用饭。 两人眼里都没有对方,各吃各的,饭后漱口,陆濯去了西屋,今晚轮到他歇在后宅。 “四爷剃了胡子,陆姑娘那么高兴,世子爷听说了应该也会欣慰,姑娘怎么不跟世子爷说一声?” 伺候魏娆梳头时,柳芽轻声问道。 魏娆从镜子里看她:“他都不与我说话,我为何要主动与他攀谈?世子高兴了,对我又没有好处。” 柳芽心虚地低下头。 她是觉得,世子爷容貌出众身世显赫,英国公夫人、大夫人又都疼爱姑娘,如果姑娘能与世子爷做真夫妻,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不比几年后和离改嫁重新被人议论的好? 可惜姑娘有傲骨,不想讨好世子爷,世子爷又心气高,介意姑娘的名声不愿理会姑娘。 魏娆看眼两个丫鬟,提前敲打道:“你们觉得世子好,没什么关系,但最好谁也别揣着撮合我与世子的小心思去讨好他什么,叫我知道了,我就送你们去世子身边伺候,再也别回来了。” 柳芽、碧桃扑通跪了下去:“姑娘说的哪里话,世子再好也比不过姑娘,姑娘喜欢谁,我们就喜欢谁,姑娘不待见的,我们也绝不去他面前谄媚。” 魏娆淡笑,一边歪头取下耳垂上的珍珠坠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道:“知道就好,明告诉你们,世子屡次羞.辱我,就算哪天他发觉我的好,跪下来求我做他的妻子,我也不会答应,更别提叫我先去巴结他。” 这下子,柳芽、碧桃算是彻底明白了主子的心意。 翌日陆濯离府后,魏娆吃过早饭,去忠义堂给英国公夫人请安。 她到的时候,二夫人、三夫人也在,两位婶母竟然都红着眼圈。 魏娆吃了一惊,后日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了,家家户户挂花灯猜灯谜的喜庆日子,二夫人、三夫人怎么都哭了? “你们都回去准备准备吧。”英国公夫人等魏娆行了礼,叹息着对两个儿媳妇道。 二夫人、三夫人站起来,并肩告退了。 魏娆目送婶母们走出门,这才坐到英国公夫人旁边的绣凳上,忧心地看过去。 英国公夫人摸.摸魏娆的头,悠悠道:“昨晚你祖父突然跟我说,过完十五他就要安排淙哥儿、泽哥儿去边关历练,三年后再回来,你二婶、三婶心中不舍,故而落泪,娆娆可别笑话她们。” 魏娆忙道:“孙媳不敢,只是三弟、四弟的年纪是不是太小了点?” 英国公夫人叹道:“当年你公爹、二叔、三叔相继战死,四叔又残了腿,二代再无人能战,你祖父担心孙辈无能,守城才十二岁就被他扔去了边关,后来我苦苦劝说,你二弟才在京城多留了几年。如今轮到你三弟、四弟了,一个十七一个十五,兄弟俩一起去历练,好歹有个伴。” 雏鹰学飞,要从悬崖上跌落数次才能展翅翱翔,陆家世代将族,想培养出能带兵打仗的良将,做长辈的就得狠心,放手叫儿孙们去历练。 这是陆家教子之法,英国公夫人必须配合丈夫。 魏娆初闻此事,又是震惊,又是钦佩。 别人家的孩子十五六岁还在学堂读书,英国公府的少年公子们却要去那苦寒之地历练吃苦。 陆氏先祖洒热血挣来的荣耀爵位,陆氏一族能保持到今,靠的也是代代男儿的刻苦操练与英勇杀敌。 脑海里浮现出陆淙、陆泽怂恿她与陆濯比试投壶时嬉皮笑脸的模样,一想到两天后兄弟俩就要奔赴边关,魏娆竟然也有点难受。 “晚上守城回来,你陪他去二房、三房坐坐,他是历练过的人,有什么要交代弟弟们的他好好说说,你二婶、三婶听了也安心,特别是你三婶,泽哥儿是她的长子,今年第一次离家。” 魏娆点头应下。 傍晚魏娆早早来前院坐着了,免得陆濯回来后磨磨蹭蹭一直拖到饭点才去见她。 陆濯从军营回来,身上穿着四品副将的红色虎豹纹官袍,那威严肃穆的虎豹纹络,终于让这位衿贵温润的世子爷透出了三分武将该有的凛然气势。 碧桃在厅堂外的廊檐下站着,陆濯看到她,就知道魏娆过来了。 “夫人有事找我?”当着阿贵的面,陆濯一进来,便朝魏娆笑了笑。 魏娆站起来,走向他道:“祖父有令,让三弟、四弟过完元宵便出发前往边关,祖母特意嘱咐我,叫咱们去二婶、三婶那边坐坐。” 陆濯明白了,看眼身上道:“我去更衣,随后就过去吧。” 魏娆嗯了声。 陆濯立即去了东屋。 阿贵刚要跟上,忽然想起有少夫人在,自然是少夫人伺候世子爷,他怎么能抢了少夫人与世子爷亲近的机会? 阿贵抬到一半的脚又放了下来,笑着对魏娆道:“小的去端水。” 等阿贵出去了,魏娆才反应过来阿贵的意思。 既然陆濯都选择瞒着阿贵了,魏娆只好配合地进了东屋,穿过次间,到了内室门前,魏娆停下来,低声对里面的人道:“阿贵去端水了,我来服侍世子更衣。” 陆濯才解了手从净房出来,外袍已脱到一半,闻言重新披上外袍,系好腰带:“进来吧。” 魏娆垂着眼挑起帘子,进去后扫向陆濯那边,见他衣衫整齐,这才抬头,无奈地解释道:“我怕你会去书房看书,耽误时间,所以过来等你。” 陆濯颔首,表示理解。 两人面对面站着,无话可说,魏娆快速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堂堂世家公子,屋中简陋的没有任何多余的器物,只比魏娆上次“侍疾”过来的时候,架子床左面多了一张高几,上面横摆着一杆银身红缨枪。 魏娆探究地观察那枪,是陆濯的兵器吗? “阿贵回来了,你准备在那里替我更衣?”陆濯突然道。 两人中间隔着十来步的距离,魏娆便是扑到地上也够不到他。 提醒她过去直说就是,非要阴阳怪气的。 魏娆绷着脸走到陆濯面前,在阿贵请示的时候,迅速换上了一副温柔贤惠的表情,双手搭在陆濯的腰带上,慢慢地抽开。 身高的差距,让陆濯闻到了她发间的清香,有点像桂花,香气更清。 “陆氏男儿到了年纪都要去历练,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仿佛一直在与魏娆议论此事一样。 魏娆反应很快,配合道:“嗯,祖母也这么说。” 阿贵低着头放好水盆,再低着头退出去,一眼都没有多看。 阿贵一走,魏娆马上松开那条还没有解下来的腰带,转身走到窗边,背对陆濯站着。 陆濯从衣柜中取出一件家常袍子,扫眼她的背影,绕到屏风后,快速更衣换装,再去洗手净面。 “走吧。” 收拾完毕,陆濯唤她道。 魏娆闻言,目不斜视地走到内室门前,等陆濯过来了,两人再形影不离地走出去。 047(那是一种让男人骨头发痒的...) 去年朝廷大胜乌达铁骑,  乌达兵力大损,预计接下来的几年都不敢再滋事。 盛世太平,官民皆喜,  在官府的鼓励下,  今年京城的花灯会将连办三日。 英国公夫人心疼离京在即的陆淙、陆泽,特许这三晚花灯会随孙子们去外面闲逛。 陆长宁也争着要去:“祖母不许偏心!” 英国公夫人目光一扫,  吩咐长孙道:“守城,你与娆娆也一块儿去吧,他们几个玩心重,有你们看着我才放心。” 魏娆早憋坏了,  巴不得趁此机会出门。 陆濯笑道:“好。” 十四这日黄昏,  陆家这一行小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魏娆、陆长宁、贺微雨坐马车,  陆濯五兄弟骑马。 京城有几条繁华大街,  今晚最热闹的当属天顺街,顺河之水自街道两侧的大小店铺中间奔腾而过,  高挂的花灯将五颜六色的灯光投映到水面,  处处夜景秀丽,  或是乘船或是站在桥上岸边,  总能寻到一处可以细细欣赏的好地方。 陆濯等人将车马停在靠近天顺街的一条巷子里,  留了车夫在这边守着,  少爷们下马,  姑娘们下车,  说说笑笑地来到了天顺街上。 “咱们先找个地方吃东西吧,吃完再好好逛逛。”陆长宁四处看看,  转身与兄长们商量道。 她性情跳脱,几乎是跳着转过来的,  面纱被河风一吹,露出了大半张脸。 魏娆见了,抬手帮陆长宁拉下面纱。 陆长宁长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然而就算她露出脸来,那美貌竟也不及魏娆面纱之上含笑的丹凤眸,妩媚似水的眸子倒映着绚烂的灯光,越发令人迷醉,那是一种让男人骨头发痒的风情,远比少女的单纯更能击中男人们的命脉。 从陆涯到陆澈,都被魏娆无意中流露的美艳俘虏了,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魏娆。 “这边风大,会不会冷?” 陆濯走上前,温声询问魏娆三女,顺势挡住了魏娆。 陆涯等人自然而然地移开了视线,那可是大嫂,再美也不能多看。 “不冷,就是想吃东西,咱们快走吧。”陆长宁笑着道,一手拉着魏娆,一手牵着贺微雨,带头走了。 魏娆的酒楼广兴楼就开在天顺街。 天顺街一铺难求,最中心的地带早被各大酒楼商铺占据了,表哥霍i耐心等了两三个月,终于等到一家相对靠边的茶楼出让,霍i立即买下再转手给魏娆,后来将一层的茶楼扩建成了两层酒楼,在左右小铺子的衬托下,倒显得广兴楼十分气派。 为了避免广兴楼被其他酒楼耍阴招挤兑,广兴楼刚开业的时候,霍i暗中花重金打点了几家权贵公子,场面撑起来了,后面的生意就顺利多了。 那些打点的事霍i并没有告诉魏娆,只是魏娆猜得到,表哥表妹的,谢来谢去太见外,将来若表哥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魏娆尽力相帮就是。 “这家酒楼生意不错啊。” 广兴楼不在天顺街中心,之前是劣势,但名气起来之后,反而成了优势,这不,陆长宁一路看了各种小吃摊,对第一个看到的大酒楼就产生了兴趣。 魏娆在面纱的掩饰下笑了笑。 陆濯等人果然同意了,只是派陆淙进去询问雅间,却被告知这三晚的雅间都被人订满了。 陆长宁目瞪口呆:“什么酒楼,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陆淙道:“那是你出门少,我都来过两次了。” 言语之间,透露出失望之意,早知道今晚会出门,他就提前来订了。 魏娆仰头,未料这一看,便见表哥霍i站在二楼一雅间的窗前,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魏娆面露惊喜。 陆濯看在眼里,微微皱眉,她以前如何与他无关,现在魏娆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她竟然在他与堂弟们面前与一个外男眉来眼去?再有,魏娆戴着面纱二楼那男人都能认出她来,两人是有多熟悉? “大嫂,你认得他?”陆长宁凑到魏娆身边,好奇问。 魏娆刚要介绍,一个容貌端正的小厮笑着跑了出来,弯腰朝魏娆道:“少夫人,我们公子订了雅间,还没上菜,公子说,如果少夫人与世子不嫌弃,可上楼一叙。” 魏娆点点头,看向陆濯道:“楼上的公子是我的表哥霍i,世子意下如何?” 陆濯一听那人姓霍,立即想起魏娆的姨母大周氏嫁了一位姓霍的晋地富商。 霍i的小厮称魏娆为少夫人而非表姑娘,足见霍i很懂礼数,猜到了他的身份。 “那就叨扰表公子了。”陆濯客气道。 一行人便由小厮带路,来到了二楼的雅间。 双方见面,魏娆高兴地站到表哥身边,先给大家互相介绍。 霍i穿了一条宝蓝色的云纹锦袍,容貌分别继承了父母的长处,兼从小跟着父亲经商耳濡目染历练出来的儒雅谦和气度,使得霍i站在陆濯几个世家公子面前竟然毫不逊色。公允的讲,论姿容,霍i只输了陆濯一些,陆涯、陆淙都不如他。 魏娆为拥有这样的表哥而自豪,在她看来,陆濯能保家卫国是本事,表哥擅长经商赚钱同样是本事,国库充盈靠得可不仅仅是百姓的田地赋税,各地商贾们也出了大力。 “表哥,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京城,没在家里陪姨父姨母过节?”叙礼完毕,魏娆专心与表哥说话。 霍i看眼陆濯,笑道:“父亲母亲听闻表妹嫁得如意夫婿,十分高兴,只是她们要操持妹妹的婚事脱不开身,命我尽快将表妹的添妆送来,我今早刚到,准备元宵过后再送拜帖给你们的。” 魏娆脸一红,只觉得自己假成亲,不该收姨父姨母的添妆。 “大家坐吧。”霍i见陆濯等人还站着,笑着劝道。 落座之后,魏娆左边是陆濯,右边便是霍i。 霍i叫了小二来,请众人点菜。 “表公子远道而来,今晚我做东,算是替表公子洗尘。”陆濯示意霍i先。 霍i:“那就多谢世子了。” 他落落大方地点了几道招牌菜,魏娆、陆濯等人又添了一些。 陆家兄弟们人多,有的聊,魏娆难得见表哥一面,问了很多太原城那边的事,譬如姨父姨母的身体如何,表妹霍琳的婚事筹办的如何。 “可惜离得太远,我不能去喝表妹的喜酒。”魏娆很是惋惜道,娇艳诱人的红唇微微嘟了起来。 在血亲的表哥面前,魏娆不禁露出了一些小女儿的娇态。 霍i帮魏娆添了点茶水,目光守礼而温柔:“有机会总会见面的,不急一时。”说完,霍i看向陆濯那边,“世子要添茶吗?” 陆濯笑道:“我自己来。” 霍i便递茶过去,视线从陆濯俊美衿贵的脸上收回,垂眸吃菜,心中微苦。 先前表妹的名声因宫里的端午宴雪上加霜,他还抱了一丝期望,以为再等几年会有机会,没想到一场冲喜,竟让表妹嫁给了陆濯这等鹤立鸡群的顶级世家公子。亲眼看到陆濯本人,霍i心服口服,只愿陆濯会善待表妹,别叫表妹受委屈。 吃过晚饭,魏娆邀请霍i一道去赏灯。 霍i笑:“我还有约,就不去了。” 表兄妹能见面的次数太少,离开之时,魏娆依依不舍的,回头看了好几眼。 陆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魏娆,她在他面前要么虚伪假笑,要么不屑一顾,对戚仲恺的态度好一些,却也大方守礼,霍i是目前唯一令她露出女儿柔情的男人。 真的只是表兄妹吗? 霍i订了广兴楼的雅间却迟迟没有点菜,又恰好发现了从楼底下经过的魏娆,及时相邀,怎么看都像霍i预料到今晚魏娆可能会出门赏灯,刻意提前过来等候。 . 填饱了肚子,接下来就要赏灯了。 贺微雨想买花灯,魏娆与陆长宁陪着她去了灯铺前,魏娆也顺便挑了一盏小牛形状的花灯。 “大嫂怎么挑了这么一盏?”陆长宁奇怪问。 魏娆笑而不语。 三人重新回到陆濯五兄弟面前,陆濯突然对魏娆道:“我陪你单独逛逛吧。” 他眉眼温柔,魏娆一惊,陆濯这戏是不是演得太过头了? 陆长宁嘿嘿地起哄,拉着怔住的贺微雨与陆涯等人走开了。 魏娆这才狐疑地问陆濯:“有事吗?” 陆濯靠近她,抬手整理她背后的斗篷兜帽,在她耳边低语道:“皇上微服出宫,偶遇你我,要召见我们。” 魏娆震惊地看向四周,就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元嘉帝身边的大太监康公公。 康公公常服打扮,但那份大太监的特殊气质,明显地将他与普通百姓区分了出来。 可是,元嘉帝召见他们做什么? 魏娆递给陆濯一个询问的眼神。 陆濯摇头,他也不知,刚刚康公公突然冒出来,叫他们过去。 康公公在前面带路,陆濯、魏娆默默地跟着,路过人多的地方,陆濯会将魏娆拉到身前,免得她被人撞到。夫妻恩爱的戏码,自然也要在皇上面前演一遍。 康公公一路来到了河边,那里停靠着一条处处可见的普通游船。 上了船,康公公挑起帘子,请夫妻俩进去。 陆濯先进,魏娆紧随其后。 船篷里的空间比外面瞧着宽敞很多,竟分成了内外两间,里面那间被帘子挡着,外间摆了一张茶桌,此时元嘉帝便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刚刚四十出头的元嘉帝穿了件黑色锦袍,面白无须,显得很是年轻。 “臣、臣妇拜见皇上。”陆濯、魏娆并肩跪了下去。 元嘉帝放下茶碗,笑道:“平身。” 魏娆双手提着裙摆,刚要起来,忽见里间的帘子底摆的细细流苏下,掩着一双红色缎面的绣鞋。 魏娆吃惊不小,难道元嘉帝微服出宫,是了猎艳? 窥探帝王的秘密可不是明智之举,魏娆迅速收回视线,垂眉顺目地站在陆濯一侧。 元嘉帝没怎么理会魏娆,关怀了一番陆濯的身体,伤势可痊愈什么的。 陆濯为护国而受伤,当皇上的关心一下,还显得他是个明君。 陆濯果然受宠若惊,一副马上替元嘉帝赴死都甘愿的忠臣模样。 魏娆看得想笑。 元嘉帝与陆濯说得差不多了,才看眼魏娆,交待陆濯道:“娆娆心怀大义,是个好姑娘,你切莫听信了外面的流言蜚语,辜负她一片善心。” 陆濯拱手道:“臣不敢。” 魏娆小媳妇似的帮腔道:“多谢皇上惦念,也请皇上放心,世子待我极好。” 元嘉帝笑了笑,放小夫妻俩继续赏灯去了。 陆濯扶魏娆上了岸。 载着帝王的小船缓缓地划走了,魏娆想到那双绣鞋,难免替远在西山行宫的母亲心生不平。 陆濯站在一旁,看魏娆的眼神却多了几分思忖。 048(私房话,世子还是不要打听...) 元宵节这天晚上,  英国公府几房人齐聚一堂,吃元宵、猜灯谜。 明早陆淙、陆泽就要动身了,二夫人、三夫人满脸的强颜欢笑。 “今晚还要出去逛吗?”英国公夫人问孙辈们。 陆淙笑道:“不去了,  看来看去也就那样,  等会儿我们约了大哥、二哥去亭中对月作诗。” 作诗? 魏娆正觉得稀奇,英国公夫人就拆穿了陆淙:“你肚子里才装了多少墨水,  我看你们是去喝酒还差不多!” 陆淙露出一口白牙。 二夫人红着眼圈嘱咐儿子道:“在自家随便你喝,到了边关可不许沾酒。” 陆淙顿觉头大,这些车轱辘话,母亲说得他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家宴一结束,  陆淙就叫上兄弟几个告退了,  最小的五公子陆澈也跟了去,被三夫人一顿叮咛。 英国公、四爷离席后,  英国公夫人对两个儿媳妇道:“行了,  你们也不用担心,李将军与咱们府上是世交,  老三老四待在李将军的麾下,  只有他们欺负别人的份,  谁敢欺负他们?待个三年就回来了。” 二夫人、三夫人起身应诺。 英国公夫人瞥了眼小儿媳四夫人。 四夫人今晚格外沉默,  两位嫂子都心疼儿子要远行,  她却只觉得羡慕,  她也想与四爷生孩子,  得了儿子就让他效仿几位兄长勤学武艺保家卫国,  生了女儿,就让她像长宁一样无忧无虑、无病无灾地长大。 “好了,  府里挂了这么多花灯,咱们也去逛逛。” 英国公夫人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带头朝花园去了。 陆长宁不稀罕猜灯谜,拉着贺微雨去看哥哥们喝酒,她还想叫上魏娆,魏娆却不想凑小叔子们的热闹。昨晚陆涯几个盯着她发呆,陆濯凑过来挡住她,意思非常明显,越是这样,魏娆越要与小叔子们保持距离,免得陆濯又要怀疑她别有居心。 英国公夫人叫了魏娆与四夫人陪在她左右,没走多久,贺氏悄悄拉住魏娆的手,婆媳俩退到了后面。 “都别拘束,这么大的园子,大家分开逛逛吧。”英国公夫人注意到贺氏鬼鬼祟祟的样子,笑着道。 贺氏求之不得,也没叫丫鬟们跟着,单独带魏娆寻了个僻静的地方。 “母亲,您这是?”魏娆要被贺氏弄糊涂了。 贺氏笑了笑,悄声问道:“娆娆,年前守城要养伤,御医交待他不能圆房,年后守城都去神武军当差了,你们俩可有?” 这种事情,小辈不好主动向长辈开口,当婆婆的询问儿媳妇,却是再自然不过。 夜色为魏娆做了掩护,她低下头,羞答答地嗯了声。 贺氏高兴得直搓手:“圆了就好,圆了就好,咱们大房就守城一个,你们早点圆房,早点多生几个孩子,热热闹闹的才好呢。” 魏娆只腼腆地拧帕子,心想贺氏的美梦注定要落空了,至少几年内贺氏都抱不到孙子的。 贺氏显然很期盼孙子,悄悄指点了魏娆好多容易受孕、容易生儿子的姿势饮食什么的。 魏娆左耳进右耳出,偶尔假意吃惊一下提个问题,显得她真的有在听。 婆媳私语了两三刻钟,贺氏说够了,心满意足地与魏娆分别,提前回去休息。 雅人喜欢猜灯谜,贺氏学问不够,便也不喜欢。 魏娆准备去找英国公夫人,沿着幽静的小路独自前行,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一阵刻意压低的嘀咕。好奇心起,魏娆无声无息地靠近前方的树丛。 “二夫人、三夫人有什么可怜的,四夫人才可怜呢,嫁过来八年了肚子一直都没有动静,四爷可是老夫人唯一活着的儿子了,老夫人能眼睁睁看着四爷绝后?要我说啊,用不了多久,老夫人肯定会安排四爷纳妾。” “国公府不是没有纳妾的规矩?” “只说不许无故纳妾,四爷情况不同,纳妾是为了子嗣。” 魏娆皱眉,刚要过去训斥这两个胆大包天议论主子的小丫鬟,忽见另一道身影匆匆从对面的阴暗处离开了,就着附近高悬的花灯,瞧着竟像是四夫人! 四夫人好像被那话气哭了,掩面离去的方向比这一带更为偏僻。 魏娆担心四夫人,暂且丢下那两个丫鬟,快速去追四夫人。 为了避免引起其他人注意,害四夫人难堪,魏娆没敢跑得太快,一会儿走一会儿追的,过了好久,才在花园北侧的竹林里找到了四夫人的身影。寒冬时节,竹林荒芜凄凉,四夫人抱着一根粗竹,低泣得好不伤心。 魏娆退后几步,她想,四夫人心里难受,哭出来发.泄发.泄也好。 等四夫人的哭声慢慢地低下去,魏娆才轻声唤道:“四婶。” 四夫人吓了一跳,松开竹子转身,认出魏娆,四夫人飞快地擦干眼泪,难为情地偏着头道:“娆娆啊,你怎么来这里了?” 魏娆安静等待的时候已经想好了说词,闻言用鞋尖点点地面,同样不好意思地道:“我才与母亲分开,想一个人来这边散散心,瞧见四婶跑过来,我怕四婶问我为何在此,便躲了起来,没想到……四婶,你怎么了,为何哭得这么伤心?” 她不能提两个小丫鬟的话,那样四夫人会更难受的。 四夫人见魏娆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样子,好奇之下,竟没刚刚那么难堪了,而且,她已经被侄媳妇撞见过一次哭红眼睛,再多加一次,好像也没什么。 “这边如此荒僻,娆娆有什么心事吗?”四夫人也很关心魏娆,走过来,携了魏娆的手道。 魏娆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四夫人温柔道:“若是不方便说,我就不问了,只是以后万万不可一个人跑出来,你才嫁过来没多久,对这边不够熟悉,迷路了怎么办?” 魏娆感激道:“四婶对我真好。” 四夫人笑了笑,见魏娆说完又垂了脸,暂且不想离开的样子,四夫人不由地又关心了一句。 魏娆闻言,轻轻挣开四夫人的手,双手捧着脸背过去,难以启齿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母亲,她心急抱孙子,刚刚问我与世子可有圆房。” 四夫人先惊后笑,柔声道:“大嫂就守城一个孩子,心急也是情有可原,娆娆不用担心,你们这么年轻,很快就会怀上的。” 魏娆羞涩一笑,低着头道:“母亲也这么说,而且,母亲还传授了我一个据说非常灵验的办法,能保证我一年内必会怀上呢。” 四夫人心中一热,虽然因为四爷的腿疾,两人至今都没有做成真夫妻,可四爷都肯剃胡子了,说不定哪天就又愿意尝试了,如果她提前学会大嫂指点魏娆的这个办法,会不会也能顺利得子? 四夫人紧张地攥紧了手,她想问,又开不了口。 魏娆看着四夫人纠.缠的手指,眼眸一转,突然关心地问四夫人:“四婶,您怎么又哭了?” 四夫人下意识地想要回避,可转念一想,如果她说出自己的烦恼,侄媳妇那么聪慧善良,定会把得子的秘方告诉她。 今晚竹林巧遇也算是缘分,侄媳妇都与她说贴己话了,她再瞒着,好像就生疏了。 因此,四夫人便把自己对二夫人、三夫人的羡慕说了出来,归根结底,还是她没有孩子。 话题打开了,魏娆顺势道:“四婶别急,我把母亲告诉我的办法说给你听,你回头试试,说不定就成了。” 四夫人压抑着激动道:“行,行吧,我都这把年纪了,再不试,以后可能都没机会了。” 魏娆笑道:“四婶净胡说,您才二十六,哪里算老了。” 四夫人矜持地笑。 魏娆看看她,突然用一手拍了拍脸,羞赧道:“那办法,怪不好意思跟您开口的。” 四夫人亦觉得脸上发烫,不过,被那两个丫鬟一议论,反倒激出了四夫人不服输的劲儿,拉着魏娆又往里面走了走,最后停下来,低声道:“这里就咱们两个,娆娆尽管说,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魏娆嘟哝道:“那,那四叔若问起,您就说是祖母告诉您的,千万别扯出我来。” 四夫人耳根都红了:“我肯定不会说出你。” 昏暗暗只有一点点月光照明的竹林深处,魏娆靠近四夫人的耳朵,说出了她在小册子上看到的圆房之姿。 四夫人羞得要死了,那种事情,女人怎么能主动呢? 而且,她这么多年都不孕,不明真相的娘家母亲、老夫人都私底下提点过她,从来没听说还可以那样。 可是,四爷脸皮薄,试过几次都因为腿脚不便恼火放弃,若,若四爷不用动,换她来,说不定真的可以成功。 羞是羞的,但四夫人更想与四爷圆房,更想与四爷生孩子,更想与四爷一起养育孩子们长大。 “哎,说这个怪羞人的,四婶咱们快走吧。”魏娆扯扯四夫人的袖子,娇滴滴道。 四夫人心情正开朗,因为有了盼头,她丝毫不在意小丫鬟们的议论了,对魏娆,则充满了感激。 “娆娆,此法若成,你就是我与四爷的大恩人。”拦住魏娆,四夫人郑重地道。 魏娆可不敢居功,这个办法真能成,靠的也全是四夫人的勇气。 那样的姿势,魏娆不可能对任何男人做。 两人携手走出竹林,同行片刻,默契地分了路。 四夫人好像回朝晖堂了,魏娆正要原路返回,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突然从一棵老树后闪了出来。 魏娆见鬼似的看着陆濯:“你,你不是喝酒去了吗,怎么在这里?” 陆濯看眼北侧的竹林,反问她:“四婶为何哭,你们在里面都说了什么?” 魏娆与四夫人所说,不可能告诉任何男人。 “私房话,世子最是守礼,还是不要打听为好。” 陆濯抿唇。 魏娆笑着从他身边走开了。 049(四爷&四夫人小剧场,介意...) 朝晖堂。 四夫人回来的时候,  四爷刚洗完脚,正要躺下。 “这么快就散了?”既然撞上了,四爷扯过被子盖住自己的残腿,  坐在床边与妻子道。 灯光柔和,  四爷一身白色中衣,全身仿佛也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四夫人应了声,  开始拘谨。 她并不习惯面对这样的四爷。 成亲八年,两人同床而眠的次数却不多,每个月也就三五次。 事情还要从她刚嫁过来的时候说起。 四夫人出嫁前就知道四爷的身体情况了,国公府去提亲时也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要嫁给一位残了腿的英雄,  四夫人心里有一点介意,  可她也钦佩陆氏男儿的赤胆忠心,所以四夫人藏起了那点介意,  告诉父母她愿意嫁。 新婚当晚,  是她第一次见到四爷,四爷拄着拐杖掀的盖头,  对上他刚毅俊朗的脸庞,  四夫人一眼就喜欢上了。 喜欢归喜欢,  要圆房的时候她还是紧张的,  四爷的残腿碰到她,  四夫人有点怕,  四爷大概也能察觉她的僵硬,  那事就半途而废了。 后来相处久了些,  四夫人不再怕四爷的腿,可四爷行动不便,  又好面子,摔了跟头都不许她扶,  床笫间更容易自暴自弃,四夫人胆小,恪守立法不敢也不知道该怎么主动,这房就一直都没有圆成。 “不早了,睡吧。” 短暂的沉默后,四爷开口道。 四夫人点点头。 四爷躺下了,四夫人净面梳头,洗了脚,丫鬟们落灯退了出去,四夫人爬到床里侧,钻进了自己的被窝。 夜晚静悄悄的,四夫人心跳快得异常。 今日元宵,所以四爷会来后宅过夜,接下来可能又要再等几天才来做做样子。 做这样的夫妻,四夫人并不恨四爷,她很清楚,四爷也喜欢她,也想要她,只是四爷太怕在她面前露出狼狈的一面,与其留在这边两个人都睡不安稳,不如大家分开,各睡各的。 四夫人不恨,心里却有怨,如果四爷再勇敢一点,再把她当自家人一些,别顾忌那么多,两人早圆房了,或许也早有了孩子,果真如此,她怎么会度过那么多孤枕难眠的夜晚,怎么会被小丫鬟偷偷议论,怎么会流那么多的眼泪? 爱慕他,心疼他,埋怨他,又渴望他。 各种滋味儿在心头酝酿,四夫人哪里睡得着。 她翻个身,面朝自己的男人。 四爷背对她躺着,像每一个同眠的晚上。 那么近,伸手就能碰到了。 陆淙、陆泽、二夫人、三夫人的身影接连浮现眼前,两个小丫鬟夹杂同情嘲讽的话语响在耳边,四夫人闭上眼睛,突然掀开自己的被子钻到四爷的被窝,一把抱住了他。 四爷全身僵硬。 四夫人知道他还醒着,她紧紧地贴在他背后,一手伸过去摸他剃了胡子后重现英俊的刚毅脸庞:“四爷,母亲今晚找我说话了。” 四爷呼吸如风,心跳如鼓,这样的妻子就像一个跳窗而来的妖精,快要击溃他的理智。 他声音沙.哑:“说了什么?” 四夫人脸烫烫的,额头抵着他宽厚的脊背:“祖母说,世子都成亲了,咱们当长辈的,子嗣上别输了他们小辈。” 四爷痛苦地闭上眼睛,都是他不好,叫她承担了子嗣的压力。 四爷也明白了妻子的意思,她想试试。 四爷握住她的手,配合地转了过来,他托起妻子的脸,嘴唇火般灼烫。 这些从来都是水到渠成,困难的在后面。 少了大半条腿就少了支撑,四爷很难保持平衡。 以前的四夫人因为羞涩,只会傻傻地等,今晚她不等了,她按住想要压过来的四爷,换她来。 四爷难以置信地看着昏暗中的妻子:“秀芝!” 四夫人捂住他的嘴,颤着音道:“这是母亲教我的,你别说话。” 四爷握紧双拳,屋底下烧着的地龙温度似乎突然增高,热得他额头滚下了豆大的汗珠。 “秀芝!”她那么柔弱,那么的笨,力气小的简直是在变着法惩罚他,四爷再也忍不住,从齿缝里挤出她的名字,不顾她的惊呼与退缩,大手烙了上去。 元宵佳节,明月高挂。 主子们都睡下了,守夜的丫鬟滴翠熟练地打扫打扫房间,关上门也躺进了铺盖,只是还没有睡沉,突然被一阵破碎的抽泣声惊醒。滴翠侧耳倾听,的确是四夫人在哭,滴翠不安地坐了起来,是四爷又惹夫人伤心了吗? 若四爷离开了,滴翠还能进去安慰主子,现在却是万万不能的。 哭声持续了一阵,然后就消失了。 滴翠过问也不是,睡又睡不着,一颗心都替夫人煎熬。 到了三更天,滴翠又听到了夫人的哭声,这次哭得更久,好不可怜。 滴翠狠狠地咒骂了四爷一番。 坏四爷,臭四爷,总有一天要被夫人欺负回去才好! 050(我嫁了韩辽,只会比魏娆过...) 陆濯几个堂兄弟喝酒的地方,  选的是国公府花园内最高的松山,站在松山顶上,能俯瞰整片花园,  当时陆濯的位置,  恰好面朝北侧,瞥见了四夫人、魏娆在青石小道上相继经过的身影,  一个跑得匆忙,一个左右张望鬼鬼祟祟。 陆濯心中起疑,遂找个借口离开松山,一路追了上来。 陆濯看得出四夫人在哭,  魏娆既然追了进去,  无论抱着什么目的,肯定都会安慰四夫人,  所以陆濯只守在外面,  并没有跟进去,免得听到什么男子不该听的。 可陆濯没想到,  魏娆出来后竟然半个字都不肯透露。 四夫人是他的婶母,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被他们撞见哭泣两次了,  必然是出了大事。 “四婶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陆濯跟在魏娆身后,  低声追问。 魏娆停步,  转过身来。 皎洁的月光在陆濯俊美的脸上笼罩了一层清冷的光辉,  他眉峰微锁,  显然很在意这件事。 魏娆想了想,  隐晦地刺了他一把:“刚刚我在园中赏灯,听见两个小丫鬟议论四叔无子可能会纳妾之事,  我正要训斥她们,就发现四婶竟然也在附近,  被那些闲言碎语气哭了。” 陆濯闻言,脸色变得比这元宵之夜还要冷。 四叔有腿疾,四婶愿意嫁过来且任劳任怨地照顾四爷,陆濯等子侄无不敬重四婶,今日竟然被两个碎嘴的丫鬟议论。更让陆濯动怒的是,丫鬟们会碎嘴,说明陆家驭下不严,这一幕偏偏被魏娆撞见了。 看魏娆的神色,明显就是在利用此时嘲讽他。 陆濯转身就走。 魏娆淡淡地提醒道:“那两个丫鬟,一个眼睛很大很漂亮,嘴唇厚厚的,一个细长眼睛樱桃小嘴,今晚同时在园中值夜,世子稍微查对就能揪出来,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了就是,可别再惊动了四婶。” 陆濯背对着她,冷冷道了句谢。 两人便分路而走了。 赏灯结束,魏娆先带碧桃回的松月堂,被柳芽告知,陆濯还没回来。 魏娆:“明日三公子、四公子离京,世子陪他们喝酒去了,你备上醒酒茶吧,以防世子要用。” 这样的节日,陆濯若不来后院过夜,便是打她的脸,他那样的伪君子,绝不会忘记这点。 柳芽自去安排。 魏娆换上练功服,去院中练剑,泡在桶里沐浴的时候,听见陆濯回来了。 “世子要用醒酒茶吗?” “不必,备水吧。” . 翌日国公府几房人都起得很早,魏娆与陆濯来到忠义堂的时候,人已到了一半。 陆淙、陆泽都换上了骑马服,并肩站在英国公面前,恭敬地聆听祖父训.诫。 二夫人、三夫人红着眼圈默默地看着各自的儿子。 贺氏带着贺微雨过来了。 四爷、四夫人竟然是最后一波到的。 魏娆探究地看向四夫人,两人的视线在半空撞上,四夫人脸上一红,马上垂了下去,羞涩中又带着一丝异样的甜蜜。 魏娆暗暗吃惊,难道四夫人动作这么快,已经与四爷成就了好事? 魏娆再偷偷观察四爷,可惜四爷看起来与平时没什么不同,藏得滴水不漏的。 魏娆也不好一直观察,注意力重新回到了这场离别之上。 陆濯就站在她旁边,他没有特意去看四爷四夫人,却把魏娆从探究到惊喜的细微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这让陆濯越发好奇魏娆究竟与四夫人说了什么,只是他也知道,他不能问,魏娆不会主动说。 好在知晓与否都没关系,只要魏娆没有恶意,四婶与四叔继续相敬如宾便可。 伴随着少年郎们纵马离去的轻快蹄声,英国公府的这场离别结束了。 元宵过后,魏娆的表哥霍i派人送来了拜帖。 魏娆已经与英国公夫人打过招呼了,霍i是魏娆的娘家亲戚,英国公夫人那么喜欢魏娆,当然高兴见他。 霍i仪表堂堂,来到京城顶级的勋贵之家也从容有度。他这次登门,除了代表父母给魏娆送添妆礼,还给英国公夫妻、贺氏、二房、三房、四房都带了礼物,皆是书画、茶酒等适合各房长辈的雅礼。 魏娆坐在英国公夫人身边,表哥这么出色,她也觉得有面子。 英国公夫人对霍i赞不绝口,还想留霍i在国公府小住几日。 霍i笑道:“老夫人的美意晚辈心领了,只是舍妹出嫁在即,今日给老夫人请了安,明日再陪外祖母说说话,晚辈就要回去了。” 如此,英国公夫人便不多留了。 魏娆请表哥到松月堂小坐,她为表妹霍琳准备了添妆,托表哥带过去。 霍i让小厮收好东西,这就要告辞了。 魏娆急道:“表哥连茶都没喝,怎么不多坐坐?” 霍i目光温柔地看着她:“表妹现在是国公府的少夫人,行事要更加谨慎小心,莫要予人话柄。” 说完,霍i叫表妹留步,他带着小厮走了。 魏娆这才意识到,表哥来去匆匆,是怕外人说表兄妹俩的闲话。 魏娆心里酸酸的,论起来,她与表哥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两三年见一面,去年外祖母过寿表哥又要打理京城的生意,兄妹俩才多见了几次,可表哥对她太好,有求必应,还处处为她着想,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也不过如此了。 只是这么好的哥哥,转眼又要天各一方。 . 霍i离开英国公府后,去自家的铺子看了看,逗留到后半晌,他骑马出城,前往外祖母的闲庄。 往常他来,外祖母定是眉开眼笑,舅母王氏也高兴见他,大表妹周慧珍矜持一些,小表妹周慧珠就像亲妹妹一样,围着他转来转去。 然而今日,霍i一跨进厅堂,就察觉到了不对,外祖母沉着脸,舅母耷拉着脑袋,大表妹周慧珍不在,小表妹周慧珠仿佛夹在外祖母与舅母之间,不知道该帮着哪边说话,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外祖母,出了何事?”霍i直接来到了寿安君面前。 寿安君瞪眼王氏,先打发周慧珠下去。 周慧珠乖乖地走了,还体贴地从外面拉上了门。 霍i再次看向寿安君。 寿安君哼道:“那个西亭侯世子韩辽,先前来向慧珍提亲被我拒绝的那个,上午又来提亲了,你舅母表妹都想嫁,i哥儿你说说,韩辽会是慧珍的良配吗?” 素来沉稳内敛的霍i,闻言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西亭侯府的确尊荣富贵,可韩辽妾室子女无数,简直是个美人他都要扑过去耕耘一番,完全把女子当玩物当生孩子的工具,更别说韩辽上面还有一个不慈的母亲,慧珍表妹若嫁过去,恐怕骨头都要被那一家人吃干抹净。 “西亭侯世子好色成性,京城闺秀避之不及,还望舅母三思。”霍i直言劝说道。 王氏低着头,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拧断了。 道理她都知道,可这年一过,慧珍都十七岁了,去年春天去云雾山上丢了好多的脸都无合适的世家公子问津,眼看着魏娆嫁进了英国公府被无数闺秀羡慕,她的慧珍若真听婆婆的招个没出息的上门女婿,岂不被全京城嘲笑? 韩辽再好色,女儿嫁过去,都是堂堂侯府的世子夫人,熬个十几年,恶婆婆一走,女儿变成了侯府的当家主母,谁还敢说闲话? 再说了,韩辽好色,女儿有艳色,必然不会失宠,生了儿子后脚跟更是站得稳稳的。 为了女儿,王氏抗住了婆婆与外甥带来的压力,低着头道:“那毕竟是西亭侯世子,人家二度来提亲,咱们再拒绝,恐怕伤了和气。” 寿安君一听,闭上眼睛,靠到椅背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再不呼出去,她怕自己会被王氏母女活活气死。 虽然只有王氏自己坐在这里,可寿安君知道,大孙女周慧珍比王氏更盼着嫁到西亭侯府吃香喝辣去,可惜傻姑娘不懂,吃香喝辣容易,侯府的尊荣却不易得,要自己够好,也要家人帮扶,那西亭侯府,谁能护着她?谁愿意护着她? “母亲,您就应了吧,慧珍那么美,您就忍心让她被一个碌碌无为的上门女婿糟蹋?” 王氏跪到寿安君面前,哭着替女儿争取道。 她的女儿容貌不输大小周氏什么,也没比魏娆差多少,凭什么那娘仨嫁的一个比一个好,她的慧珍却只能淹没在这处远离京城的徒有其表的庄子上?一想到寿安君要挑选一个厚道老实的普通男人倒插门,王氏自己都受不了,更何况一心高嫁的女儿? “母亲,儿媳求您了,西亭侯世子战功赫赫,再怎么说也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啊。” 哪个男人不好色呢,好色的英雄总比好色的孬包强。 排除西亭侯府的闲杂人等,王氏真心觉得韩辽本人很不错了,要貌有貌,要本事有本事,只比那陆濯差了一点点而已。 寿安君仍然闭着眼睛。 就在此时,紧闭的门板突然被人推开,周慧珍手持剪刀冲了进来。 “表妹这是做什么?”霍i怒目而起,走过去要抢走周慧珍的剪刀。 “你别过来!”周慧珍呵住他,哭着看向主座上的寿安君,“祖母,韩世子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已经想好了,这辈子非他不嫁,祖母若不同意,我这就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寿安君见她这泼妇样,倒是笑了:“剪吧,我觉得啊,你做姑子都比嫁他过得舒坦。” 周慧珍瞪大了眼睛。没人拦着,她的剪刀却剪不下去了。 霍i趁机把剪刀抢了过来。 威胁不成,周慧珍捂着脸跪到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祖母偏心,娆娆嫁的那么好,您为何就不许我高嫁?手心手背都是肉,您怎么只偏心她?” 寿安君冷眼看过来:“你嫁谁与娆娆何干?你真以为你嫁了韩辽,就能过得像娆娆一样?” 周慧珍仰起头,挂着泪珠的艳丽脸庞满是倔强:“我嫁了韩辽,只会比她过得更好。” 寿安君又吐了几口气,揉了好几次额头,终是同意了:“行吧,你想嫁就嫁,我不拦你,只是有一样,你要嫁过去,随便你娘为你准备嫁妆,我的东西你一样都别惦记,若我猜的不错,早晚你会求着改嫁,等你二嫁了,该分你的,祖母也绝不会短了你。” 王氏急了:“母亲,您不能这样啊,您……” 寿安君一眼瞪得她闭了嘴,再问周慧珍:“怎么样,你还嫁不嫁?” 此时此刻的周慧珍,高兴得都要飞起来了,只要嫁了韩辽,韩辽的富贵都是她的,祖母给不给嫁妆又如何? 她擦干眼泪,眉飞色舞:“我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