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心机太深) 建文二十年三月初,殿试方毕,出进士百人,充盈朝廷。 如此盛事,给刚过冬日洗礼的冷寂京师增添一抹热闹气息。 大周圣人重文轻武,名士风盛行。除了男郎,闺秀们亦纷纷开始研习诗书,有绮才者不在少数。 诗社、雅集之类层出不穷,成为京师男郎、女郎们最喜欢的聚会方式。 陆婉吟作为兴宁伯爵府的女眷,受邀去参加诗社活动。 此次诗社名为黄梅社,含迎春之意,发起人乃定远侯府嫡次女,真阳县主。 按理说,侯府之女是封不上县主的,可定远侯府不一般。 定远侯的亲妹妹是当今皇后,皇后所出的三皇子也娶了定远侯府嫡女,如此高门显贵,圣人给定远侯嫡次女封个县主,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外间传闻,这位真阳县主是有意于新晋进士吴楠山才特此举办黄梅诗社。 陆婉吟听到这件事后,坐不住了,才会出现在黄梅诗社内。 吴楠山,吴庶常,她的表哥。 说起来,吴家曾也是高门,吴楠山祖父为户部郎中,父亲为太常博士,奈何其祖父与父在他年幼时去世,自此吴家败落,贫困潦倒,变成一破落户。 陆婉吟的母亲是吴家最小的一位小姐,为博全家生计,在吴家最艰难之际委身于兴宁伯爵府,做了妾室。 在京师,遍地都是伯爵,没什么稀罕的,尤其还是像兴宁伯爵府这种被掏空了底子,连门面都岌岌可危的假高门。 可想而知,曾经的高门贵女,落得这般境地,其中苦楚只有自己清楚。 兴宁伯好攀附权贵,禁止吴氏接济娘家。 吴氏虽出身高门,但吴家落魄的早,她年纪轻轻,非但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反而还被牵累,挫折太过,生成了软弱,不敢作为的性格,身子更是亏空,于五年前撒手人寰,独留一对儿女。 那时的陆婉吟不过也才十二,年幼却早熟,深知兴宁伯爵府不是可靠之处,早早便为自己跟幼弟打算,十三岁时就开始在京师贵女圈内崭露头角。刚一及笄,就盘算着看中了娘家表哥吴楠山的才华。 急欲跳出兴宁伯爵府的陆婉吟一狠心,一跺脚,将宝全部压在了吴楠山身上,常让宝珠以“亲戚”之名借着母亲的由头给他渡些银钱。 殿试后,吴楠山中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入翰林院供职。 多年浇灌,终得收成,陆婉吟还来不及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容,不想在此临门一脚之际,京师内传出了吴楠山与真阳县主的绯闻。 真阳县主何许人也?定远侯府的嫡次女,皇后的亲外甥女,天之骄女,她何德何能与之匹敌? 陆婉吟登时就觉不好。 人最受不了的就是诱惑,尤其是权势富贵的诱惑。 她在吴楠山身上费下这么多心思,翰林院庶常之位,三年期满出来后,最低怎么也得是个正三品的六部侍郎,怎么甘心就此罢手?就算那人是高高在上的真阳县主,她也要搏上一搏。 虽说是黄梅诗社,但却是在桃林内举办。 桃林极大,春日里有的花它都有,青山漫绿,春色摇曳,好一派旖旎风光。 在这种诗社里,贵女聚集,暗自攀比,互相较量之事不在少数。 陆婉吟在外素有温婉淑蕙之称,从不会在明面上抢人风头,毕竟她这兴宁伯爵府的庶女身份是比不上那些个真正的皇亲国戚的。 虽不在明面上抢风头,但暗地里她也没少下功夫。发髻、头饰、胭脂、口脂,处处精细,处处仔细,就连抬眸看人,掩唇微笑时的模样都是对镜练了数月的。 她最知道,她该如何笑,如何坐,如何走,如何站,才能将自己最大的资本展示出来。 陆婉吟可以说,诗社内虽美人众多,争奇斗艳犹如春日盛花,但她的容貌与装扮在其中也属上乘。虽并非倾国美人,但也是位会令春绯娇花黯然失色的美人。 陆婉吟从腰间荷包内取出一颗梅子放进嘴里,以香口舌,这是京师女郎们惯用的法子。富贵些的女郎,会在每年夏日里存荔枝于冰库中,每日一啖,气味比之梅子更香甜醇美。 从前,兴宁伯爵府那地窖里是塞满了荔枝,日日不断的。 可她那位父亲只知花钱,不知赚钱。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兴宁伯爵府早就被熬空了,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尚且能唬唬人。不过也只能糊弄些愚笨的,聪明些的哪里敢沾他们这毒窝。 “听说今日扶苏公子也来了?” 大家虽是一同来参加诗社,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手持纨扇端坐于檐下美人靠上的几位娘子一看那通身气派和周围随侍使女,便知身份高贵,家中权势正盛,哪里是陆婉吟这种破落户能比的。 陆婉吟自然不会凑上去讨没趣,只因站得近,所以路过时听得一耳。 扶苏的名号,她如雷贯耳,可她这般身份之人,哪里敢肖想那样的人物。那位,就是公主都娶得,哪里轮得到她。 “就在前头的凉亭里,你们谁有胆子与我一同去瞧瞧?” “羞死了,你真是想男人想疯了。” “谁想男人呀,你可别胡说。像扶苏公子这样的人物,可是要命的。” 一句“要命的”,登时让众贵女面色微变。 良久后,有人接话,“其实也怪那女子痴心妄想,落了水,恰巧被扶苏公子所救,便要死要活的要嫁,扶苏公子不同意,她就……悬梁自尽了。” 众女郎倒吸一口凉气,用团扇遮面。 静了一会儿,有人问,“那扶苏公子听到这消息时如何?” “能如何?听说连那女子名姓都不知,还说,怎么就死了。” 陆婉吟听到这,暗蹙眉,立时给这位素未谋面却名动京师的扶苏公子贴上了一个标签:薄情。 身为女子,在这个世道便注定了一生从摇篮到坟墓的悲剧。而这些正在调侃他人的女子不知一句话,曾是坐台看戏人,却不知自己已是戏中人。 可不管如何,她们比陆婉吟要高贵,因为出身。在这个世道,出身决定了你的命运,而嫁人,则是另一次投胎。 嫁的好,鸡犬升天;嫁不好,凤凰落地。陆婉吟出身不好,兴宁伯爵府又是这样的光景,她只能努力为自己争取一次重新投胎的机会。 春风徐徐,桃花漫地。 还不等陆婉吟感叹一下自个儿的悲凉,她的目光突然被前头那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住了。 吴楠山! 陆婉吟随吴楠山进一小路,见四下无人,便加快步子,从前头那方桃花林内穿过,被横出的桃枝刮了几下胳膊,落了满身桃花瓣,脏了一圈绣鞋,才终于是从假山石内绕出来,堵到了吴楠山前头。 陆婉吟使劲喘上好几口气,勉强稳住呼吸,然后捋好秀发,端庄站立。 桃花树下,美人素衣娇颜,衬着身后粉缎花的光色,仿若花中仙子。 吴楠山下意识唤道:“表妹?”话出口,面上立时涌出懊恼之色。 而那边,陆婉吟已款款而至。 “怎么会在此碰见表哥?”陆婉吟一脸疑惑无辜,假用绣帕遮面。 这也是吴楠山想问的。 “我是受邀而来。”吴楠山拱手道。 “原是如此。”陆婉吟回万福礼,而后面色冷淡道:“天色不早,我先去了,表哥慢留。”仿佛真的只是碰巧相遇,且陆婉吟并没有长谈的打算。 从前对自己知冷知暖的人,如今突然冷淡下来,吴楠山自然不适。他看陆婉吟竟就这般要离去,下意识又唤住她,“表妹!” 陆婉吟顿住步子,偏头看他。 有风携花来,吹起女子青丝长发,陆婉吟抬手拨发,露出娇弱侧颜。 她妆面极淡,更衬双眸澄澈,如婴儿一般,再加上这张只看一眼就莫名让人产生怜惜的脸,吴楠山忍不住心动。 “表妹,我……” “春虽暖,但风寒,表哥当心身子。”陆婉吟截断他的话,温婉一笑,而后转身离开,留一缕暗香。 吴楠山呆立原处,看女子背影,腰骨纤细,盈盈一弱。男人眸色怔然,脸上泛出羞愧之色。 小娘子的温声软语,万般皆是为他。 他如此对待柔弱善良的表妹,表妹却还在为他着想……真阳县主虽身份高贵,但哪里有表妹青梅竹马,知冷知热。 想到此处,吴楠山顿觉自己心思龌龊,面露羞惭。 陆婉吟并未走,她又从假山那边绕了回去,跟在吴楠山身后。 她太了解男人的性子了,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如此一冷一热,不仅能体现她的温柔体贴,还能让吴楠山忆起从前自己对他的情意。 果然,吴楠山一副失魂落魄之相走了一段路,一边摇头一边口中碎碎念,想是非常纠结难忍。一低头又瞧见自己腰间挂着的荷包,面色越发羞愧。 这荷包是陆婉吟所赠,上绣青翠秀竹,一针一线,满是柔情蜜意。 吴楠山攥着荷包,小心翼翼用指腹擦拭一遍,暗暗下定决心。 桃林前方有一假山石,吴楠山突然开始整理衣冠,抬脚步上一侧石阶凉亭。 凉亭立在假山石上,春水碧天,花木萧疏处。 陆婉吟贴在石阶下,立于隐蔽处,听到吴楠山上去跟凉亭里的男人说了话。 春风乍起,红花浅紫,两人在上,陆婉吟在下,她与两人间还隔一层娇花春木。 陆婉吟抬头,踮脚眯眼地看。缝隙深浅,看不清男人容貌,只听吴楠山拱手唤他,“扶苏公子。” 扶苏公子?整个京师哪里还有第二个扶苏公子? 陆婉吟不自觉心间一跳。 这个男人,是天上皎月,水中鸿鹄(天鹅),她只有看的份,没有碰的份。不,她连看的份都没有。 传闻扶苏喜结交有才华之士,不论贫贱,以文会友。因着吴楠山确有几分才情,故他与扶苏初时乃点头之交。自吴楠山中进士,与扶苏之间的交际才更密些。 “近日吴兄颇得真阳县主青睐,连诗社都为你办了,请来不少京师贵门,吴兄可要把握机会。”男人声音懒懒,像没睡醒,透着一股春日倦怠,可却又是极好听的,只稍微淡薄,缺少了点人味。 吴楠山性格木讷,被扶苏这样一点,才明了真阳县主此番为何。他露出惶恐之相,“我,我……” 扶苏侧坐于凉亭石墩上,单手托腮,脖颈修长,下颌流畅,另一手拿折扇轻摇。他整个人看是清冷的,可偏生了一双多情眸,狭长双眸微眯,虽笑,但薄,更多的是不耐。 他生得俊美,得天独厚的好看,让人不禁想,笑起来时该是何等风情。气质亦是卓尔不凡,透出天生高贵。只可惜,面薄,唇也薄,瞧着就知是个无情无义的。 “不瞒长情兄。” 扶苏,字长情。明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偏取了个长情的名字。 吴楠山面露纠结,“我有一表妹,名唤婉吟,乃是我红颜知己,我对她倾心已久,是断不能负她的。”吴楠山说到此处,一顿。 陆婉吟想,她的计划起作用了。 女子双眸熠熠,忍不住激动,攥紧帕子。 凉亭之上,扶苏掀了掀眼皮,薄唇微勾,哂笑一声。 吴楠山看惯了扶苏这副模样,并不觉冒犯,反而紧张搓手道:“长情兄觉得,我那表妹如何?” 陆婉吟心中一紧,只道吴楠山为什么会问扶苏这种问题?像扶苏这样的人怎么会认识她?别说认识了,恐怕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她这么个人吧? 虽她确在京师圈内小有名气,但她的圈却不是扶苏那等人物的圈。京师内错综复杂的圈太多,她虽有心攀挤,但奈何兴宁伯爵府的门第实在是不够,就连吴楠山一个进士都嫌弃她。 陆婉吟本以为像扶苏此等人物定然不会认识自己,只会推脱过去,却不想男人沉吟半刻,竟吐出四个字,“心机太深。” 心机太深,心机太深,她与他连面都不曾见过,他居然这样说自己!难道就因为她的庶女出身低人一等吗? 那一刻,陆婉吟气得面颊涨红,如三月桃杏,怒气冲天,几乎压制不住,可理智尚存的她明白,若她此时冲出去,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这口恶气,她只能自己吞。 其实恶气吞多了,也不差多吞这一口。 “咕嘟”一声,陆婉吟含在舌尖的梅子肉竟被她硬生吞了下去,噎得够呛。 第 2 章(一只囚鸟) 陆婉吟憋着一股气,回到了兴宁伯爵府。她靠窗躺在雕花香楠木的美人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团扇。 她一方面因扶苏的话气闷,一方面又觉得心中惴惴。她该多待一会儿的,不知那吴楠山听到扶苏的话会做何表现? 陆婉吟闭上眼,鸦羽似得眼睫轻颤,糊了绿窗纱的窗上竹影斑驳,透出一股冷寂,衬得陆婉吟的脸玲珑又素白。 窗外院内春风拂面,啼莺舞燕。 陆婉吟听着外头清脆的鸟叫声,渐渐陷入昏睡。 她侧歪着,光线从外头射进来,带一股浓郁春暖。 折腾半日,春倦来的快,陆婉吟闭上眼不过一会,便陷入似梦非梦的幻象中。 她梦到吴楠山身穿喜服,身边牵一同样身着喜服的县主。 显贵侯门,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这么大的场面,这么大的阵仗,恭贺之人络绎不绝,几乎堵绝了门前一条街。 突有一人行来,从定远侯府正门入,人群恭谨的从中间分道。来人乃一男子,身形英挺,穿春衫携花,手持竹骨折扇,指尖修长白皙,扇骨抵脖侧,轻轻敲肩。 气派不俗,天生高贵,力压一众人群,即使梦中容貌不清,如薄雾遮面,只听声音也能窥其玉相之质。 “心机太深。” 觥筹交错,人声嘈杂,男人的声音穿透而来,掩住一切朱门酒肉臭,清冷慵懒,仿天山五月雪,无花只剩寒。 陆婉吟猛地惊醒,双手撑榻,额头滑下一滴冷汗,耳边尚回荡着那四个字,如珠玉相碰,温凉低沉。 心机太深,心机太深。 窗外日光明丽,窗内衬着碧绿油油的纱窗显得凄冷。陆婉吟于噩梦之中惊醒,她伏在榻上,眼前似还存着吴楠山身穿喜服,牵着县主,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的模样。 陆婉吟喘了口气,卧在榻上翻身,身上只盖一绸被,露出半只臂膀,软绵绵搭着。她想,吴楠山确是个读书材料,只可惜性子弱,耳根子又软,容易被人挑唆……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男人对她的真情了。 正在陆婉吟惶惶间,一圆脸低髻的丫鬟打了帘子进来,“小姐,小郎君下学回来了。” 进门的是陆婉吟的贴身丫鬟,宝珠。她口中的小郎君是陆婉吟的亲生弟弟,陆白玉。 兴宁伯虽姬妾众多,但除了她早逝的苦命阿娘,竟无人替他诞下一子,就连伯爵大娘子周氏也只生了一位嫡六小姐。 如今兴宁伯的身体摆在这,周氏的年纪也大了,是不可能再从肚皮里蹦出一位嫡子来。 既然没有嫡子,这爵位自然要落到陆白玉这个庶子手里。 周氏岂能干休? 其实在吴氏去世后不久,周氏身边的贴身婆子庞妈妈就劝她将陆白玉抱过来,寄到自己名下。 周氏却不肯,想再拼一把自己的肚皮,别人的哪里有自己亲生的香?再加上那时陆白玉已有八岁,早到了记事的年纪,自然不肯随大娘子去。 面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兴宁伯素来宠溺,此事便被暂时搁置。 如此,陆白玉与陆婉吟一住就是五年,到了如今十三岁,伯爵大娘子再想养,哪里还能亲近的起来? 陆婉吟又趴了回去。 其实大娘子若真想将陆白玉认过去,她倒还能松下一口气。现在难就难在大娘子不想认,陆婉吟无法不揣测周氏有别的意思在。 “这几日让宝全多盯着些小郎君。”陆婉吟朝宝珠道。 “是,小姐。” “算了,我还是去看看他吧。”陆婉吟起身,出了屋子往书房去。 陆白玉年纪虽不大,但性子沉稳,酷爱读书,书房内三面墙上都抵着书架子,上面满满当当摆满了半旧书籍。然后就是一张硕大书案,除了笔墨纸砚,别无他物。 陆婉吟只略略靠窗站了一会儿,见陆白玉正捧着书看得痴迷,那张精致小脸绷得正经,也就没有打扰,只让宝珠将守在书房门口打瞌睡的宝全招过来。 宝珠走过去,一把扯着自个儿弟弟的耳朵把他拎到陆婉吟面前,并小声警告道:“让你偷懒。” 宝全是宝珠的亲弟弟,个性活泼,可跟了陆白玉这个闷葫芦,每日里看着自家小郎君除了读书就是读书,真是没半点滋味,也由此养成了站着睡觉的神功。 “哎呦,哎呦,我错了,好姐姐,轻点,都要被你扯坏了。”宝全朝宝珠撒完娇,看到陆婉吟,黑脸一红,跟打了腮红的皮蛋似得。 陆婉吟打着团扇轻笑,“宝全,这几日小郎君可好?吃得如何?睡得如何?” “吃得好,睡得好,五小姐别担心。”宝全一顺溜回答完,又道:“天马上就要热了,我已经给小郎君备好凉席、蒲扇、帐子、夏衣……”宝全一口气说完,又猛地吸一口气回肺,“全都趁着天气好晾晒过,保准不会有虫。” 宝全跟了陆白玉数年,每年每季,陆婉吟都会吩咐他做这些事,他早已烂熟于心。 “那就好,辛苦你了。”陆婉吟再看一眼书房里头的陆白玉,朝宝全道:“这几日大娘子那边可有什么人过来?” 宝全挠了挠头,“没有吧。” “若是大娘子那边有人过来,你一定要来告诉我。”陆婉吟叮嘱宝全。 宝全点头道:“我省得,五小姐放心。” “嗯。”陆婉吟再朝陆白玉看去。 少年初长成,褪去了小时婴儿肥的粗胳膊粗腿,像一根拉长的杆子,脸上虽尤带一点软肉,但整个人已透出一股青葱似得削感。 这是一只正在展翅的雏鹰。 陆婉吟心口舒出一口气,转移开视线,盯住院子中那正在桃树间筑巢的春燕,一边看,一边转着扇柄玩。 她幽幽开口,“宝珠,还记得我小时养的那只鸟吗?那笼子里的鸟,即使我将它放了出来,它却连虫子都不会找,只会张嘴喊,我饿啊,我饿啊,快点喂我吃的。” “我就是这只鸟。” 离开了深宅大院的牢笼,除了饿死,没有别的路走。 既然离不开,那就只能在这深宅大院里头闯。它是牢笼,亦是踏板。在这深宅大院里,旁人还会唤她一声兴宁伯爵府的五小姐,出了这深宅大院,她算个什么东西? 陆婉吟的身子软下来,两指夹着扇柄,像面团似得挂在那里,捂住脸。 她的人在现实跟前被击打的粉碎,像风干的面团,手指一捏就碎了,“淅沥沥”的齑粉落下来,兜的她灰头土脸。 面前的桃花散出粉霞缎色的光,氤氤氲氲。暖融的春光顺着她白细的脖颈往里照,落到了颈窝里,像一个白玉小碗,盛着一点春色。 明明是暖,心中却寒。 陆婉吟在哭,她哭自己的无能,哭自己的命运,哭自己的可怜。 可哭了一阵,她又觉得不必哭。这世上可怜的人太多,她尚且能哭,旁的人连哭都没地儿哭去。 “小姐……”宝珠立在一旁,也是一副戚戚然之相。 她自小跟在小姐身边,小姐的苦她最知道。 窗棂格子层层叠叠,四方正正,将陆白玉半个身子框在里面。陆婉吟站起来,眼神在日落西山的悲壮天色下也浸上一层灰败。她的手抠上窗棂,指尖陷入格子里,仿若要将这格子撕烂。 只是她青葱白嫩的手不管再怎么用力,哪里能徒手掰断结实的木头,除非舍了这双手,这副身子,不顾一切的往前冲去,撞烂这窗棂,让外头倾斜的晚霞照入书房内。 陆婉吟的呼吸渐渐急促,然后又被她生生压抑。 还没长成的雏鸟,是能离开笼子,更上一层楼的。 第 3 章(忘恩负义) 翌日,吴楠山突来兴宁伯爵府。 “人到哪了?”陆婉吟从绣床上起身询问。 过来传信的宝珠奔得额角冒汗,气喘吁吁道:“刚过仪门。” 陆婉吟赶紧收拾妆面,穿戴齐整,用脂粉遮掩眼底青白之色,急匆匆出去,穿过抄手游廊,立于檐下,领宝珠守在吴楠山必经之路处。 前方廊下,男人穿青色圆领大袖衫,戴四方巾,巾环上竟还镶了玉,腰背笔挺,与平素那副畏缩的模样大相径庭。 陆婉吟假装路过,吴楠山一眼看到她,赶紧唤,“表妹。” 陆婉吟沿廊而来,春衫细薄,冰肌玉骨,腰骨纤细。 两人立在檐下说话,因着是表兄妹关系,故此也没避讳。 “这是此几年内,表妹接济我的银钱,应该是只多不少的。”吴楠山不敢去看陆婉吟,只将手中银票塞给她。 他是爱表妹的,表妹这般漂亮又善解人意,可出身……出身实在是低了些,且兴宁伯爵府又是这样的光景。 他已入翰林,前途无量,便是夸大一句,日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有机会的。 兴宁伯爵府不止不能为他的仕途带来任何好处,还会成为阻碍他前途的顽石。 这场赌博牺牲太大,他不敢赌。 吴楠山想,男人顶天立地,光宗耀祖才是大事,他并没有任何错。 陆婉吟看着手中的一百两,气得发抖。 为了她的名节,她不能指着吴楠山来骂,说她除了此些银钱,其余花费的这么多时间、精气,哪里就值这一百两银票!这过河拆桥也拆得太离谱了些! 她几乎咬碎一口小银牙,却无法发作,只以帕掩面,露出一双美眸,黛眉轻蹙,眸中蕴泪,一副困惑之相,嗓音软糯颤抖,“表哥这是什么意思?”说话间,一行清泪落下。 “没,没什么意思。表妹,你别哭了,当心伤了身子……”美人落泪,着实令人心疼,吴楠山手足无措。 “我是替表哥高兴,表哥如今出人头地,总算是有人替我与弟弟做主了。”陆婉吟软绵绵的截断吴楠山的话。 听到陆婉吟的话,吴楠山露出迟疑之相。 他是不愿意淌兴宁伯爵府这摊子浑水的。 兴宁伯三代单传,自小宠溺无度,养成奢靡跋扈之性,最是迷恋美色,一把年纪还在招惹年轻小媳妇,家中妾室、通房不知蓄了多少,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的好不快活。 由此无度,府中内外混乱,账目亏空,前些年实在支撑不下去,这兴宁伯竟想出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将府内好几位适龄的庶女给了权贵人家做妾,这才靠着女儿们又穷奢极欲了一段日子。 此事如今还是京师内的一桩笑谈。 而另外那位伯爵大娘子亦是个私欲极强的妒性之人,她管不住兴宁伯,就去管那些被兴宁伯沾染过的丫鬟、媳妇,手上还沾了几条人命。 如此这般的伯爵府,谁敢沾惹? 吴楠山抿唇不言,惴惴看向陆婉吟。 早就猜到,又何必心寒。 陆婉吟垂首,掩帕冷笑一声,再抬眸,又是一副依赖的楚楚可怜之相,美眸之中蕴一汪春水,潋滟波光,更衬柔弱之态。 见此美色,吴楠山心中一荡,万分不舍。可想到自己的前程美景,他立时又狠下了心。 “表妹,我先去拜访伯爷。”顿了顿,吴楠山见陆婉吟泪光闪闪,委实可怜,心中不忍,又低声道:“表妹,你放心,我定不会负你。今日过来便是要与伯爷商量你我之事。”话罢,遂敛袖而去。 陆婉吟却是眉头狠狠一皱,心脏骤然紧缩。 “宝珠,快跟上。” 陆婉吟抄小路,穿过花障,先一步入了花厅,躲在那大理石插屏后,猫着身儿贴住,想听里头在说些什么。 兴宁伯昨夜吃得烂醉,听说吴楠山来了,勉强洗漱更衣来见。 从前的吴楠山,兴宁伯是不屑见的。如今的吴楠山野鸡变凤凰,入了翰林,未来十有**就是中央内部的集权核心人物,是兴宁伯高攀不上的。如今人既然来了,兴宁伯自然要见。 花厅略小,几上焚着香,旁边是一山石盆景,有小丫鬟端着小洋漆茶盘过来奉茶。 兴宁伯的视线往那丫鬟身上一转,意犹未尽的回到吴楠山身上。 “伯爷。”吴楠山拱手请安。 “坐吧。”兴宁伯挥了挥手。 吴楠山落座于一张交椅上,轻呷一口茶。 算起来,这倒是吴楠山第一次与兴宁伯正经坐在一处说话。 “伯爷近日身体可好?”吴楠山率先开口寒暄,从前的局促不安仿若一瞬消失。 “还算健朗。”兴宁伯打量吴楠山一眼。 吴楠山下意识挺直背脊。 兴宁伯四十出头的年岁,从前虽也是风华俊茂的美男子,但随着年纪渐长,又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袭锦衣华服也掩不住其身形瘦弱,眼底泛青。他眉眼微微下垂,耷拉出一股疲态,嗓音也是哑的。 “承光,你近日身子可也还好?”吴楠山,字承光,取继承祖业,光耀门楣之意。如今看来,他倒是没辱没了这两个字。 “劳烦伯爷关心,尚好。”吴楠山双手置于膝上,挺直坐着。 兴宁伯又问,“听说你得了个陛下亲封的庶常?” “是。”吴楠山的下颚抬得更高。 兴宁伯起了兴致,正欲开口,那边吴楠山却先开口了,“我今日前来,其实是想与伯爷商量一下我与表妹的事。” 屏风后,陆婉吟的心提到嗓子眼,用力绞紧了手中帕子。 兴宁伯眉头一皱。 吴楠山继续道:“表妹都十七了,我觉得是时候该谈谈大事了。”男人紧张地蜷缩起手指,说出此番前来的真实目的,“我,我想纳表妹为妾。” 屏风后,陆婉吟双腿一软,赶紧扶住身边的宝珠,这才没跌倒。 她是被气得。 这吴楠山今日来,居然是要她做妾! 宝珠赶紧扶着陆婉吟到一旁廊下的美人靠上坐下。 陆婉吟缓了好一会儿,才觉那头晕目眩之感稍消退。她朝宝珠道:“我这眼睛、嘴巴可好?” 宝珠盯着看,眸翦出水,鼻如悬胆,唇若琼瑶,美不胜收。 “很好啊,小姐。” 幸好,幸好,她没被那吴楠山气得眼歪嘴斜,失了最后一份资本。 “你再去听听……”陆婉吟朝花厅内指了指。 “是。”宝珠立时去了,半响后出来,脸上带着喜色,“小姐,伯爷没同意,还说做正头大娘子都舍不得呢。” 陆婉吟盯着宝珠的笑脸,脸上突显出哀色,然后嘲讽一笑。 她早就猜到了。 兴宁伯指望着将她卖个好价钱,怎么会同意?虽说吴楠山确实不错,但毕竟太穷,兴宁伯爵府又是个吃金洞,哪里等得起他慢慢赚。 第 4 章(鸿鹄之肉) 陆婉吟想到她那些个庶出姐姐,哪个不是被扔进了虎狼窝。 现在,她最自信成功的一条路,就这样断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隔着一层碧绿油油的窗槅子,陆婉吟伏在黄花梨木梳妆台上,杏腮贴于藕臂之上,轻声啜泣。 宝珠满脸焦色,柔声劝道:“小姐,其实吴郎君对您一片真心,便是做妾……也不会太委屈吧?”总比在兴宁伯爵府这大染缸里头的好。 陆婉吟动了动趴僵的脖子,歪头看向宝珠。 她的眼珠子极黑,蕴着水雾,像猫儿似得略过来,静悄悄地看她,不知为何,宝珠心头突然一紧,身上发毛。 陆婉吟缓慢侧头,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略过小巧鼻翼,浸入耳边稍凌乱的青丝鬓角。她歪斜着身子,看到镜中自己泪雾朦胧的可怜模样,稍侧身挺胸,指尖滑过青丝,拉扯下来一缕,垂在白皙额前。 脸上戚戚然,心中却想:这样哭的样子更好看,还能显出身段。 做完后,陆婉吟又要哭,却突然觉得乏了。 她已经哭了半柱香时辰,再哭下去,连最好的脂粉都遮不住眼睛周边的红。 虽她哭起来比平时里更加动人,但如今身边只一宝珠,哭得太多,亦是浪费。 陆婉吟用帕子轻按脸,坐直身子,揽镜自照。 哭这么久,胭脂竟没花半分,只是久哭,眼睛有些肿,可眼眶周围这抹红却更显肤白如玉,唇若含丹。 发髻上的首饰未除,不过一珠一翠,疏散画意。这是今日她为了见吴楠山特意精心打扮的妆容发髻,还有身上这件今春她最相中的水绿色春衫。 这绿染得极好,颜色微亮不显老气沉闷,翠玉一般又不觉轻挑,反在端庄之中衬出几分小荷才露初芽的娇嫩。 可如此精心打扮,却抵不过旁人一句,“听说县主看上了翰林院内庶常馆中的吴庶常。” 陆婉吟红着美眸忆起吴楠山临考前让宝珠传过来的铮铮话语,柔情蜜意,句句在耳,本以为苦尽甘来,却不想最后竟落得这番结局。 陆婉吟换了个姿势继续趴着。 水绿色的衫子贴着肌肤,隐约露出一层凝脂玉色,勾勒出精心养护出来的身段。陆婉吟抬手,腕白肤红,指如削葱,甲长三寸,指尖新染的红甲已然微褪,露出粉白润色,那是她指甲本来的颜色。 陆婉吟动了动,因着懒怠,也就懒得装,所以身子像没骨头一般软着,她哭得久了,嗓子微哑,开口时尚带哭腔,虽未刻意,但就是透出一股子可怜来。 “宝珠,染甲。” 做吴楠山的妾,不如再寻人。他那样的软弱性子,日后娶了正头娘子,她可是要被磋磨死。 陆婉吟看着自己染好的指甲,颜色纯正红艳的像火。 她的眼神瞬时凌厉起来,平日里蕴在眸中的水波潋滟仿若浸入了一层寒潭冷意。她没有时间继续在吴楠山身上浪费,她必须立即重整旗鼓,重新寻找目标。 春日刚刚开头不久,陆婉吟又开始一头扎进忙碌里。 她积极参与各类诗会,只是碰到的却都是些吹嘘之辈,没真本事不说,样貌难看,品性低劣,家世又低,简直不堪入目。 这日,吴楠山派人送来诗社帖,宝珠犹豫着递给陆婉吟,“小姐,咱们去吗?” 陆婉吟捏着请帖挑眉,“去,为什么不去?” 真阳县主那边信未定,吴楠山又不想失了她这位貌美贴心的小表妹。志得意满的男人,鱼与熊掌皆想得,故此两方交好。 陆婉吟哪里猜不出他的心思,只嘲讽一笑。 现今这吴楠山便是倒贴给她,她都不要!他当全天下就他一个男人了吗?当她陆婉吟是真嫁不出去了吗? 陆婉吟气骂罢,突又伤感。 她已经十七了,再过小半年,就是十八。 大周女子,十五及笄始议亲,她为了等吴楠山,硬生生磋磨两年,耗费青春。 京师内最不缺的就是貌美女子,她们一茬一茬,跟春日里的花一般冒出来,或出身名门,或诗才横溢,比她优势太多。 陆婉吟抬手抚面,揽镜打量。 她有什么?一副再过几年怕是就撑不住的娇美面容。 这是她唯一的资本。 幸好,幸好她生得美。 这是陆婉吟的幸运,又是她的悲剧。 因为她美,又有才名在外,所以兴宁伯抬高了她的价钱,并未让她像其她的庶女一般,到了年纪就往外头换钱,而是多留了她两年。 陆婉吟趁着这两年光景,将赌注下在了吴楠山身上,却不想输的一败涂地。 她知道,父亲再等不得了,最多不过一年,她就要像旁的庶女那般被送进某些权贵家中,换来了银钱继续维持兴宁伯爵府的门面,而她,则会像块腐烂的木头般,一直在那深宅腐坑里烂到死。 陆婉吟不甘心,她不甘心啊! 小娘子红着眼,咬住一口贝齿。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她就成功了。 陆婉吟气得身子哆嗦,缓了好一阵才松弛下来。她吐出一口浊气,攥着手中洒金的诗社帖,镇定下心神,一边开始盘算,一边让宝珠梳发。 参与吴楠山诗社的人定然比她现如今够得上的某些小诗社好多了,如此机会,她为何不去?她不仅要去,还要精心打扮再去。 那些文人雅士,最喜清丽素雅,天性柔婉的女子,她就往这方面装扮吧。 陆婉吟重整旗鼓,开匣上妆。 她生得美,便是不施粉黛也清丽脱俗,可女子自然希望自己更美。 陆婉吟梳了个松鬓扁髻,发际高卷,临风吹拂,甚是雅丽。再添青黛细眉,脸上梅花钿,珍珠耳坠,衬出颈后线条。 选一件天水碧色的春衫,削肩细腰,衬出一股雅倩风味。腰佩白银条纱挑线香囊,四穗连坠,内装玫瑰花蕊并排草。行走之际,袅袅娜娜,暗自生香。 吴楠山的诗社开在京师一处桃林内,正是上次真阳县主开设诗社之处。 宝珠看着这漫山遍野的桃花,怔愣半响后道:“这吴楠山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陆婉吟道:“不是他有钱,是真阳县主有钱。” 宝珠立刻皱起脸,骂道:“恶心!” 陆婉吟摆手,“人之常情,算了,咱们这次还沾他的光呢。” 虽说沾光,但其实陆婉吟也没沾到多少。 吴楠山的诗社内确实多了许多高门,除了某些赏脸过来的女郎,男郎却是没见多少,尽是些年迈的老头子,书生酸气的紧。 而虽说年老,但有些人的眼神却黏糊的厉害,偷偷摸摸,意欲明显。 陆婉吟恶心又难受,不欲浪费时间,领着宝珠就走。正转过桃林要离去,便瞧见前头有位小娘子。 年岁不大,穿桃红春衫,低鬟金珠,珍珠半臂,奢华非常。 陆婉吟当下立断,此小娘子身份不一般。 “这位娘子,可是需要帮忙?”陆婉吟抬手抚面,提裙,走至小娘子身边。 小娘子急得面颊冒汗,杏腮微肥,有梨涡两点,双眸黑亮,不施脂粉,如朝霞映雪。光说容貌是极好看的,再说眼神,干净澄澈,一看便知是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掌上珠。 “我的簪子掉了。”小娘子声音带哭腔,“那是舅舅送我的。” “什么样的簪子,我替你一起寻。”陆婉吟语气柔和,面容温婉。 小娘子比划道:“就,就是一根金色的簪子。” 陆婉吟:……行吧,金色的簪子,这桃林总不至于到处都是簪子吧? 晚霞连天,野火烧云,陆婉吟直起自己酸胀的腰,“你的簪子真掉在这了吗?” “唔……”小娘子沉吟半刻,“或许还有可能在别的地方?” 陆婉吟:…… “宝珠,你在这里找,我与这位小娘子去前头看看。” 穿过一小半桃林,前方有一小土坡,桃花树下,沿坡生了许多黄梅花。不远处还有三间挂着帘子,靠水而建的敞室。 日光透过细薄帷幔射入敞室,敞室下头水波纹纹,衣饰华贵的女使们穿梭其中,里头满是华衣美服的男郎和女郎们在玩笑。 若她没有看错,吴楠山也在其中。他正卑躬屈膝的与一头戴金叶冠的赤衣女子说话,看那女子身型装扮,陆婉吟想着,果然是真阳县主吧。 陆婉吟迅速反应过来,不是这诗社里没有年轻的男郎,而是好的男儿郎早已别聚它处,她压根就没有碰见的机会。 这一刻,陆婉吟突然感觉到了自己跟吴楠山的天差地别,并且明白过来吴楠山请她来诗社的目的。 他会忘恩负义是有原因的,他看到了更为广阔的天空,自然是再看不上她。他要让她看到的,就是他与她之间的差距。这是兴宁伯拒绝他后,他给陆婉吟的报复。 陆婉吟觉得心中悲苦,更多的却是愤怒。 因为吴楠山进入了一个她无法企及的圈子,所以这就是他能说出让她做妾的底气和理由。 可男儿能走仕途,她们女子呢?出生决定了上半辈子的命运,婚嫁决定了下半辈子的生活。她已然因为劣势的出生而比不得旁人,如今连婚事都要被人压着作贱。 “这位小姐?”身边传来一道清脆声音。 陆婉吟眼神呆滞地转头,那小娘子道:“我方才就在这里玩的。” 陆婉吟镇定心神,眸中仍有浑噩,她胡乱走了两步,突然感觉脚下一硌,想着难不成这么巧,就这样被她踩着了?不想低头一看,竟是一个被埋了半截在土里的……金子小人? 陆婉吟认得这种小人,最近京师内很是风靡,专门用来诅咒怨恨之人,上至宫闱,下至普通百姓之家,随处可见。不过大家都用木头的,金子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实在是难得啊。 陆婉吟看一眼旁边还在寻找金簪的小娘子,弯腰把金子小人扔进了宽袖暗袋内。 这个金子份量这么沉,又这么软,应该值不少钱。 陆婉吟这样想着,脚步又轻快起来,觉得今日运气着实不错,然后走了没两步,眼前金光一闪。 找到了!那金簪竟是在一堆黄梅花中。 这黄梅花是金色的,金簪也是金色的,怪不得难找。 陆婉吟弯腰,伸手去拿,不防另外一只手更快,陆婉吟没抓到那簪子,反倒抓住了男人的手。 这只手修长白净,比她的大了一大圈,却并不显得粗实,反而秀竹一般漂亮,养尊处优,连指尖都透出细白的粉。春日是暖的,他的手却没什么温度,跟他身上冷欲的白皮一样。 “哥哥!”身旁小娘子娇声一喊。 陆婉吟迅速收手抬眸。 只见自己眼前不知何时站了一男子。 宽肩窄腰,身型挺拔,一套宝蓝长衫,束白玉冠,眉如墨画,色若春晓,一双丹凤黑眸狭长含情,可偏面相薄情,肌肤又极白,是那种毫无瑕丝的雪白,硬生生将那股风韵压了回去,只觉外貌极好,周身清冷,不堪亵渎。 “你的簪子?”男人手指修长,捏着那根金簪转了转,动作轻挑却不下流,反添风流贵气。他的目光穿过陆婉吟,落到她身后的小娘子身上。 陆婉吟觉男子声音耳熟,只一时想不起来。 “是我的。”小娘子高高兴兴蹦去,拿过簪子,噘嘴道:“幸好寻到了,不然舅舅可要生气的。” 男人笑了笑,嗓音低沉暗哑,眸中冷色褪去,显出宠溺,甚至伸手摸了摸小娘子的头。 小娘子看向陆婉吟,“今日多谢你,对了,我叫扶莲华,你叫什么?” 扶?姓扶?那这男人就是……扶苏! 陆婉吟稳住呼吸,以团扇掩面,露出一双翦水秋瞳,细声细语道:“我叫陆婉吟。”话罢,陆婉吟微侧身,有光从团扇中透过,漏在她脸上,透出玉色。 团扇稍下移,动作细微不可见,姿态却已然与之前明显不同。 她似在避嫌,后退一步,正站在最靠近的一棵桃树下。陆婉吟将垂落长发拨到耳后,露出莹白脖颈。 春香摇曳,花如锦,重重叠叠,风起花落,美人翩然。 她笑得很美,却因着面容纯善,所以并不显突兀心机,反而透出一股娇嫩可爱。 可惜,男人始终未看陆婉吟一眼,也没有跟她说一句话,仿佛她只是一根草,一滩泥。 “走吧。”扶苏声音冷淡,携扶莲华从陆婉吟身侧而过。 扶莲华娇憨点头,朝陆婉吟道:“多谢你。” 春风起,花香溢,男人侧身而过,陆婉吟听到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声,也闻到男人身上熏衣后散出的冷檀香味。 男人走远,陆婉吟身上竟热出一身汗。她抬手,抚上自己缺了一只珍珠耳坠子的耳垂,紧张兴奋的情绪缓慢平和。 陆婉吟转身,遥遥望向扶苏。 男人漫不经心地走着,袍踞略过地上青草,划出“簌簌”之音。前方霞光仿佛在为他开路,身后艳桃成了他的陪衬。 桃林开在河边,夹岸桃花蘸水开。一片桃花落,贴在扶苏脖子上。 那极白的肌,极红的艳。河面有水鸟略过,其声鸿鹄。那是养在桃林内的一对鸿鹄(天鹅)鸟。 鸿鹄的脖子极美,扶苏的脖子也很好看。 陆婉吟死死盯着扶苏的脖子。 她什么都毁了,她只剩下一个人,若是她泼出脸面来,去摘那天上的月亮,去抓那水中的鸿鹄,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她该握住的。 陆婉吟再次抚上自己的耳朵。 没错,她握住了。 方才趁扶苏路过之际,她摘下一只耳坠子,挂到了他身上。 第 5 章(金子小人) 扶苏是那块引诱众人纷纷弯弓搭箭的鸿鹄肉,想要将这块肉叼进嘴里,陆婉吟需得豁的出去。因此,她刚从桃园回到兴宁伯爵府,就忙活开了。 “小姐,您可是好久没做这百果蜜糕了。”宝珠想起那滋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明明自家小姐的做法跟旁人一样,可不知为何,就是比旁人做出来的好吃。宝珠想,难道是里头夹了股美人香? 宝珠一边挑着红枣核,一边想。 陆婉吟正在剥瓜子仁,剥一颗,扔进小碟子里,然后又剥一颗,没忍住,放进了嘴里。 “这是我准备送给卫国公府那位小姐的。” 看那扶莲华的模样,该是喜欢吃这种又甜又糯的甜腻糕食的。公府高门,什么没见过,与其拼尽全力送些人家根本瞧不上眼的,还不如送些不值钱却用心的。这样遭人白眼的时候好歹还算省了钱。 宝珠颔首,表示懂了。她见自家小姐又恢复成以往模样,就忍不住要说几句话来出出心中恶气,“吴楠山会得到报应的!” 听到宝珠的话,陆婉吟发笑。 真是天真的可爱。 她慢条斯理道:“这世上若人人都有报应,那就不会有祸害遗千年这个说法了。” 陆婉吟看的明白,人家步步高升,前途明耀,哪里会有什么报应。倒是她,狼狈不堪、焦头烂额,若不是凭着这副厚脸皮,哪里还敢出去,更遑论说妄想去叼一口那鸿鹄肉了。 “小姐……”宝珠苦着脸,不知该如何安慰。 陆婉吟的手置在桌底暗色之中,她眸色怔怔,突兀酸涩一笑,“人活着,就是要咽气的,不管是恶气还是好气,都要咽下去。有时候你咽下一口气,往后的日子能好过不少,那又何必跟一口气争什么长短呢。” 这些话,陆婉吟不是说给宝珠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宝珠眼泪汪汪,觉得自家小姐太苦,却已经不知该说什么话安慰。 屋内静了一会儿,宝珠闲不住,又问,“小姐,您做了这么多,是为什么呢?我瞧着,您其实……不喜欢吴楠山吧?”她小心翼翼的发问。 陆婉吟剥瓜子仁的手一顿,她垂着眼帘,低眉顺目之相,与这个时代的女人没有任何不同。 这是一个时代,一个女人必须攀附着男人才能体面生活的时代。 她要体面就不能要脸面。 可陆婉吟却道:“我若不喜欢,又怎么会想要嫁他?” 宝珠似懂非懂地点头,看向陆婉吟的眼神中又带忧伤,“小姐别伤心,咱们日后会有更好的。” 陆婉吟盯着自己面前散着几颗瓜子仁的小碟,喃喃自语,“会有的。” 屋里沉寂了一会,“对了。”陆婉吟想起那个从桃园捡回来的金子小人,从梳妆台下取出后吩咐宝珠去洗干净。 宝珠端了清水来将其洗净,有些害怕地看着这金子小人道:“小姐,这个东西咱们真的能要吗?”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陆婉吟拿着金子小人把玩,注意到它后背处刻着两个字:知长。 这应该就是被诅咒的人了,她行行好,帮帮你吧。 “宝珠,拿剪子来。” 折腾一阵,陆婉吟从被自己剪得乱七八糟的金子小人里挑了一小块扔给宝珠,大气道:“去外面买个上好的食盒,要最贵的。” 宝珠掂了掂手里指甲盖大小的金子,“小姐,不够。” 陆婉吟:……好穷。 马车辘辘行在京师大道之上,扶苏与扶莲华同坐一辆马车,从桃园回卫国公府。 前头有一队人马行来,飞鱼服,绣春刀,当街纵马,肆意嚣张。 为首的锦衣卫看到马车上卫国公府的标志,微眯了眯眼,然后一夹马腹,从侧边疾驰而过,只一瞬,高壮的身形消失于街尾。 扶苏手中的玉骨扇在指尖转了一圈,原本坐在他身侧的扶莲华悄悄挨过来。 “嗯?”扶苏垂眸看她。 扶莲华小小声道:“刚才那个男人长得好凶。” 马队略过之时带起一股风,扶莲华正看到为首的锦衣卫骑过,小山一般移过来,生得凶神恶煞,恶鬼一般。小娘子被唬得心头一跳,赶紧闭眼,等马蹄声过去,立刻睁眼多看几眼自家哥哥洗眼睛。 “那是锦衣卫指挥使傅班。” 京师内势力繁杂,党争严重,不过能让锦衣卫出动的,只有圣人了。 扶苏自桃园诗会回到卫国公府,卫国公已然下朝归府,管家正候在仪门处,说公爷有事要寻他。扶苏略点头,起身往卫国公的书房去。 卫国公扶清摇是三皇子的师父,教授三皇子十几载,又在文渊阁任大学士,前几年光景颇好。可自从内阁首辅黎庸卫上任后,他们卫国公府的处境一日不如一日。 “父亲。”扶苏上前行礼。 扶清摇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扶苏,颔首道:“进来吧。” 扶清摇虽已四十出头,但因着本身资本甚好,清瘦的身体上依旧残留着年轻时外露的光华,所以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反而给他增添了一抹沉淀的魅力。 他与扶苏很像,两人站在一起,不止是容貌,更是那份皓月般清冷的气质。 “父亲,您找我?” 扶清摇抬手让扶苏把书房门关上。 “吱呀”一声,书房门闭合,扶苏走到扶清摇面前。 扶清摇道:“听说你们今日是在定远侯家里那座桃林里开的诗社?” 扶苏道:“是,有什么不对吗,父亲?” “那你今日回来时可在路上看到锦衣卫的人了?” 扶苏立刻道:“看到了傅班。” “他在你们诗社解散后去搜了桃园,我猜测他定然是去找那些东西了。” “那些东西?”扶苏不解。 “先坐。” “是。” 扶苏与扶清摇面对面坐下,扶清摇与他娓娓道来,“三日前,圣人做了个梦,梦见有好几千个木头小人拿着小棍棒要杀他。” 扶苏神色一沉。 “这个梦也是有因头的。最近不止是普通百姓,就连宫里都喜玩些巫蛊之术。听说几位受宠的美人听信巫女之言,在屋内埋下木头人,被互相告发之后妒忌争吵,惹得圣人大怒。” “所以圣人不是无缘无故做这种梦的?”扶苏皱眉。 “嗯,”扶清摇喝了一口茶继续,“圣人做了这个梦后,心感不安,便命锦衣卫指挥使傅班负责调查此事。” 听到这里,扶苏忍不住皱眉,“那傅班是去桃园找木头人的?” 扶清摇点头,“我猜测如此,你去查查。若真是这样,此事可对定远侯府不利。” “是。”扶苏起身拱手,出了书房后立刻将贴身小厮青路喊了过来。 青路二十出头,身型高壮,浓眉大眼,天生一张笑脸,眼神却透着股犀利的精明劲。 扶苏吩咐道:“去找你认识的几个锦衣卫喝喝酒,问问今日桃园内的情况。” “是。” 青路办事很快,夜半时带着一身酒气回来。“郎君,查到了,说是去找什么金子小人。” “金子小人?”这是什么东西?扶苏眉头深皱,“你确定没听错?” “是。”青路点头。 扶苏沉吟半刻,敛袖坐到书桌后,因着正在想事,所以没注意,把袖子压到了屁股下面,刚一坐下就觉得一阵硌。他立时起身,袖子打到木制椅,发出“啪嗒”一声响。 很轻,可在如此静谧的夜晚和安静的书房内还是被捕获到了。 扶苏看到了那颗挂在自己宽袖上的珍珠耳坠子。 男人从小有过目不忘之能,他能记得今日的每一个细节,只看他想不想回想而已。扶苏立时想起今日桃园内那张娇美如花的脸和那一双坠在白玉雪耳上,轻轻晃悠的珍珠耳坠子。 不对,还有什么。 扶苏捏着耳坠子坐下来,想起自己朝妹妹走去时,那个小娘子似乎弯了腰,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颜色很金…… 扶苏猛地颤动眼睫,他抬眸问青路,“锦衣卫找到东西了吗?” 青路摇头,“没有。” 扶苏眼神一暗,“你再帮我去查一个叫陆婉吟的女人,尤其关注她手里金子的进出。” 第 6 章(碧纱橱内) 卫国公府,京师最上层的尊贵处。 正三间大门,沉厚威仪,高墙耸立,不可逼视。 陆婉吟单单只是朝它望一眼,都觉得压力颇大。那是一种能压到骨子里的富贵威仪,将她仅剩下的自尊从身子里硬扯出来,暴露在阳光下,再狠狠的碾压进淤泥里。 眼睛被阳光照得酸涩,陆婉吟打下马车帘子,攥紧手里的雕花鎏金食盒,里面装着她寒酸的手工制品百果蜜糕。 东西寒酸没关系,包装好就行。 贸然拜访,卫国公府都不定会放她进去。 宝珠上前与门房说话,那门房朝马车处看一眼。 矮小的青绸小马车,挂了湘竹帘,帘子下头的斑痕,仿若泼墨之作,给这辆朴素的小马车增添几分书香之色。 “劳烦您了。”宝珠将手里的小荷包塞给那门房。 门房掂了掂,“我去问问。”话罢,就去了,半响后出来,“不在府内,你们走吧。” 宝珠蹙眉,跑回去告诉陆婉吟。 陆婉吟猜测那门房根本就没有去帮她问。 若是平常有点脸面的,这时候早就走了。可陆婉吟不同,她今日能出现在这,敢提着这食盒往门房手里塞银子,她就不可能走。 “告诉那门房,既然出去了,那总得回来,咱们在这等着。” 宝珠又颠颠跑回去。 陆婉吟撩着马车帘子,果见那门房变了脸,“啪嗒”一声关上小门。 小门房是家生子,平日里仗着卫国公府的名号搜刮了不少油水,也清楚知道京师地界内谁家贵,谁家贱,就陆婉吟那副穷酸样,给的那么点银子,连给他塞牙缝都不够! 门房一边收着银子,一边准备去倒座房里休息一会,不想刚一转身,就看到了身后笑盈盈站着的青路。 青路可是跟在扶苏公子身上的大红人,门房赶紧拱手,“青路大人要出去办事?我这就开角门。” “我刚回来。”青路阻止门房,并问,“外头停了辆马车,是谁家的?” “兴宁伯爵府的。”门房一脸不屑,“听说里头是位女郎,大人您听听,那兴宁伯不要脸,这家里头的女子也不要脸,竟巴巴的跑咱们卫国公府来巴结了。” 青路极有耐心的听门房说完,一直都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他问,“收了多少银子?” 门房一愣,然后赶紧掏出一个簇新的小荷包,里头装着五两银子,“您瞧,不过五两银子罢了。”说着,门房眼珠子一转,“您若不嫌弃,就当奴才孝敬您的。” 门房双手奉上。 青路笑盈盈的不说话,门房突然感觉心中发虚。 果然,青路道:“公子让陆女郎进来,你去找一趟管事婆子。”话罢,青路伸手拿过那个荷包塞进怀里,转身走了。 门房松一口气,然后疑惑的想公子怎么会知道这陆家女郎在外头等他?他又想到青路说刚办事回来,立刻猛拍了一把自个儿的脑袋。 难道方才公子是跟青路一起回来的?说不准已经听到他收银子钱的事了。 门房的脸立刻惨白。 公子最讨厌这种事了…… 陆婉吟在外头等了半个时辰,终于见那角门开了。 这次除了门房,还有一位婆子,穿戴不俗,面容严整,瞧门房低头哈腰的模样,估计其在卫国公府内地位也不会低。 果然,那婆子一路无话,将陆婉吟和宝珠引了进去,走了极长一段路,才穿过几个小花厅进了院子。 京师建筑大多直来直往,不似南方那边偏向意境。可确实是大,不仅大,还很空,像一座……雪窟? 卫国公府,不该是锦罩纱笼,珠光金彩,高墙粉砖,翘翠玉钩,与这繁华京师一般,不仅让人眼睛盯着陷进去,就连人都要被淹进去的吗?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前头就是小姐的院子,婆子我就不便进去了,女郎请自己移步。”那婆子躬身话罢,又添一句,“门房无礼,已处置,望女郎见谅。” 陆婉吟真是没有想到,她一个破落户的女儿在卫国公府这样的高地居然会受到如此高贵的待遇。由此可见,公府内规矩森严,绝不纵容豪奴,倒是难得的清净富贵地。 陆婉吟有些受宠若惊,她赶紧福身道:“多谢妈妈。” 婆子福身去了,陆婉吟深吸一口气,抬步往院内去。 院子是极大的,一眼看去,粉垣环护,绿柳周垂,种满四季之花木,花团锦簇间隐隐绰绰透出玲珑剔透的屋子。 春日,风烈。 陆婉吟行在卫国公府里,望见的是金玉廊,踩着的是白玉器,头上顶着的是珠翠红玉,嘴里吸着的是天上琼浆。这一切的一切,仿佛一张深渊巨口,要将她吞噬入内。 可等她一眨眼,面前又恢复成了半旧的木廊和光滑的青石砖。此等寒酸的修葺,可与卫国公府在外面的名号不太一样啊。 “女郎请在此稍后。” 陆婉吟止步,面前是一间正堂,宽阔大气,明亮敞亮。她略略站了一会儿,又有一穿戴齐整的大丫鬟上来,引她入一侧左梢间。 左捎间比之正堂小上一些,临窗有一炕,铺着缎面条褥子,两边摆置时鲜花卉,两边下头皆置了椅子。角落的铜炉内置了熏香,一蓬一蓬的白烟袅袅而起。 陆婉吟没有捡椅子坐,她靠着窗子,略感到新奇,却并未表现出现,因为这样会显得她没有见识。 明瓦,扶莲华的院子里,窗子全部是镶了明瓦的。用羊角和蚌壳熬成液体,压成薄片,是极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 不像兴宁伯爵府,没了大把银钱支撑,只用砂纸糊窗,拉上麻筋,再刷上桐油,便成了。这窗子一关,就算是白日里都昏沉一片,更别说晚间了。 可瞧扶莲华这屋子,微色天光透过木格花窗上镶嵌着的明瓦照进来,仿若斜阳黄昏,意境是极好的。不过因着明瓦太旧,所以其实看的也不甚清晰。 丫鬟过来上了茶水和点心,陆婉吟看到那一套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又看到点心盘上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山药糕、茯苓糕等物。 哪样不精细,哪样不比她带来的百果蜜糕强? 陆婉吟突然就泄了气。 她靠在明瓦上,用额头抵着,双眸用力睁大,像是想看看这明瓦究竟能不能看到外头,可其实,她只是在发呆。 小娘子一件贴身春衫,将她厚实的胸脯和窄窄的腰清塑出来,贴着明瓦的动作更将其身段显得娇媚不少,宛若初成形的小妖精。 等了一会儿,没人来。 陆婉吟看着天色渐暗,蹙起了眉。她起身往旁边走,却一下忘了要从哪边出,竟走进了隔壁的碧纱橱。 碧纱橱内置一软榻,榻上铺着翠绿色的绸被,男人合衣躺在那里,月白的袍子,脸上遮盖着折扇,只露出一点瘦削下颚来。那绸被也只盖了一半,露出一双穿着长靴的修长双腿来。 陆婉吟唬了一跳,瞪圆了眼,僵在当场。 身后的熏香还在一蓬一蓬的往外涌,陆婉吟听到男人从喉咙里哼出来的声音,极轻,微哑。 他被吵醒了。 扇骨是镂空的,有金黄色的光线漏进去,筛子似得点在扶苏脸上,隐隐约约、浑浑绰绰。 男人一翻身,脸上的扇子又落一些,露出半张脸来。 黄昏色的明瓦下,男人脸雪白,唇殷红,半边脸藏在扇面里,露出一只眼,里头睡意渐消,漆黑冷薄。 第 7 章(呵呵呵呵) 扶苏! 陆婉吟心口猛跳,脑中跳出一句话来: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盯着男人的脸,掌心紧张到冒汗,宛若一个行在沙漠中的旅人,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汪清泉。 不,不是一汪清泉,扶苏就是她的海市蜃楼。虽然摸不着,碰不见,但她也会拼着命往里跳。 陆婉吟,素来是个很会抓住机会的人。 她脸上露出慌乱,提裙转身,匆忙奔逃避嫌,却不想走的太急,竟撞到了身后角落的案角。 案角上置一青色铜炉,被陆婉吟的宽袖一带,倾倒着往地上摔去。那一蓬一蓬的香被打乱,袅娜着铺散,最后“哗啦”一声,像被冲开的薄雾,于阳光中消失了踪迹,只留下一滩细薄的灰,浸着热意,侵蚀了陆婉吟的裙裾。 “啊……”陆婉吟小小声地吐出一个音,悠扬婉转,娇怜柔弱。 裙裾上不仅被香灰浇了个彻底,还烧出了几个零星小洞,黑黝黝的一抖,那光从里面漏出来,像散落的星辉。 陆婉吟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小心翼翼地偏头,朝碧纱橱的方向看去。 男人依旧懒洋洋地靠在那里,并没有因为陆婉吟的突然动作而表现出任何的兴趣,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陆婉吟扯着裙裾,面容微垂。她今日施了淡妆,唇色也是浅淡的粉,却很润,微微抿起时像在掐着饱满的桃汁水。身上是水绿色的裙衫,青葱嫩芽似得出尘干净。 小娘子羞愤极了,青丝半落,小心看向扶苏之际,似乎是因为太过羞赧害怕,所以瞬时便红了眼眶,随后,一滴清泪从眼眶中落出,滑过香腮,滴落尘埃。 屋内是昏黄的,在这般恶劣的光线条件下,每一件物事都被蒙上了一层暗黄色的光影。只有陆婉吟一个人透出一股莹玉似得光泽,她立在那半旧的白玉砖上,那么扎眼,那么清丽,像误入尘世的仙子。 青葱素手无意识提起的裙裾微微摆动,露出一角绣着云露花草的绣鞋。 屋内极安静,陆婉吟直觉脸上的泪都干了,也没听碧纱橱里头的人发出一点声响。 “窸窣”一声,躺在榻上的男人突然动了。 陆婉吟心中一紧。 昏黄幽暗的意境里,男人伸出秀美白皙的手,捏起折扇一角,重新搭到脸上,喉咙里发出一阵细微而清晰的声音。 “呵。” 呵?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清楚自己的美貌,所以对这招屡试不爽的陆婉吟并不十分清楚扶苏这个“呵”是什么意思。 她僵硬地抬手,樱唇微张,还未开口,那边突然传来一道小小的惊呼声。 “呀?” 陆婉吟转头,看到扶莲华。 扶莲华又是一身偏粉的藕荷色春衫,俏生生地站在那里捂嘴看她。 陆婉吟慌张低头,“我,对不住,屋子里太暗,我走得又急,不小心打翻了香炉……” 表情惊惶,可怜巴巴。 “一个香炉罢了,没甚大事,陆小姐没有受伤吧?”扶莲华身后的大丫鬟立时进来看她,一眼瞧见那脏污裙摆,“裙子脏了,陆小姐赶紧随我去厢房换件衣裳吧。” 陆婉吟低着头,香腮含粉,半遮半掩的随大丫鬟去了。临走前,她不着痕迹地瞥一眼那碧纱橱。 男人不知何时竟不见了,只留下那一柄折扇落在榻上,昭示着方才之事并非是梦。 陆婉吟站在厢房内,门窗紧闭,面前站着两个丫鬟,手中捧一托盘,里头是一套月华裙。 “替陆小姐换衣。”大丫鬟一声令下,那个丫鬟立时放下手中托盘,上前替她褪衣。 陆婉吟平日里虽也有宝珠和一众小丫鬟服侍,但公府深门,还是顶富贵荣华的卫国公府,自然不能跟兴宁伯爵府这种破落户比。以此,陆婉吟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这些丫鬟训练有素,上来五个之多也不慌乱,各自分配,只一会儿就替陆婉吟换好了衣衫。 陆婉吟勉强稳住心绪,任由这些丫鬟摆弄。 月华裙上身,料子极好,柔软丝滑,半分不糙肌肤。一裥之中,五色俱备,犹如皎洁月光,晕耀光华。听说是宫里才有的料子和款式,如今竟先被她穿上了。 陆婉吟还没欣赏一会,又被那大丫鬟领着回到左梢间。 扶莲华撑着下颚坐在椅上,搭拢着眼皮,一副惺忪模样。 “小姐,陆小姐来了。”大丫鬟上前轻拍扶莲华。 扶莲华一个机灵,努力睁大惺忪睡眼,挺直腰板,结结巴巴道:“妇之德,德德……” 大丫鬟闷声轻笑,“小姐,嬷嬷不在。” 扶莲华终于回神,她吐出一口气,苦巴巴着一张小脸。 陆婉吟上前行万福礼,扶莲华赶紧起来回礼,小脸白白的,“听说你等了有好一会,真是对不住。我今日正上学呢,我学的不好,被嬷嬷训斥,这才晚了。” “并未久等,是我冒昧前来,唐突了扶小姐。”陆婉吟顺着身旁交椅坐下。 两人稍稍寒暄两句,天色已晚,陆婉吟知道在如此尴尬时刻,她的事要速战速决。 “其实今日过来,有一事想寻扶小姐帮忙。”陆婉吟面露羞色,“上次我在替扶小姐寻金簪子的时候,不慎也掉了一只珍珠耳坠子。” 扶莲华起了精神,“珍珠耳坠子?我这有好多呢,你喜欢哪个就拿哪个。” 陆婉吟赶紧道:“那珍珠耳坠于我意义非凡,乃是外祖母留下的遗物,平日都舍不得戴,只那日不知为何,分外思念外祖母,这才戴了出去,没曾想却弄丢了。”说到这里,陆婉吟忍不住红了眼眶。 “那桃园乃真阳县主之地,除了开办诗社,平日里根本不让进人,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腆着脸寻到扶小姐帮忙。” 扶莲华面露焦色,“居然如此重要,你别急,我立刻替你去找真阳县主。”说着话,扶莲华就要去,却不想被她身后的大丫鬟拦住,“小姐,天色不早了,您明日再去也不迟,没的打扰县主歇息。” 那丫鬟朝陆婉吟看一眼。 陆婉吟也道:“若那珍珠耳坠子真丢在园子里,也不急这一时。在此多谢扶小姐,天色不早,我也不敢叨扰。”陆婉吟起身告辞。 扶莲华自然答应,并让婆子将陆婉吟送了出去。 陆婉吟坐回了自己的马车里,早早先出来正等在里头的宝珠见自家小姐身上竟换了一身裙衫,面露惊愕。 “穿出来的裙弄脏了。”陆婉吟简短解释了一下便没了开口说话的心思。 方才太慌乱,她都没有来得及细想,如今安静下来,回想起扶苏那一声嗤笑,便觉浑身颤栗,犹如被冷蛇绕了身子。 他在嘲笑她。 陆婉吟肯定道。 她又联想起之前扶苏说她“心机太深”的话,脑中更乱。难道扶苏之前认识她?不然为何会说她“心机太深”?又或者是他洞察了自己的心思,知道了她的计划?不,不可能,她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陆婉吟把额头抵到马车壁上,轻轻揉蹭着,垂落眼睫。 虽然今日相遇真的是偶然,但陆婉吟临场反应,打翻香炉,一番作态流畅自然,丝毫不显刻意,连她自己都被如此精湛的演技征服了。 陆婉吟知道自己侧眸垂泪时的模样有多好看,那是她对着镜子练习上百次的结果,甚至连泪水落在哪个角度她都算计好了。 可她没想到,如此精心表演,最终却只换来一个“呵”字。 那个不明所以的“呵”字打在她头顶,像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让陆婉吟越发焦灼。 扶苏这个男人,怕不能用她对付常人的法子来。 春日的天,虽有风,但太阳也开始烈了。扶莲华跑上跑下,气喘吁吁,累出了双下巴,一张精致小脸皱巴着,像刚刚出炉的白玉糕。 “跑什么?”在房廊上被扶莲华闷头撞到的扶苏伸手扶住她。 扶莲华喘着气,双眸黑亮,“我,我在找一只珍珠耳坠子。” 扶苏立时联想到了那颗挂在自己衣袖上的珍珠耳坠子。 他蹙眉,问,“是谁要你找的?” “兴宁伯爵府的五小姐,那是她的外祖母留给她的,可贵重了。”扶莲华绷着一张小脸,非常认真。 “是嘛。”扶苏轻扯唇角。他抽出帕子给扶莲华擦了擦额头冒出的细汗,懒洋洋开口问,“找到了吗?” 扶莲华摇头,一脸沮丧,“没有。” 扶苏单手背在身后,把玩着自己手里青路刚刚送过来的三块小金子,脸上表情不明。 其实像丢耳坠子,丢帕子,甚至于丢汗巾子的,这种手段他看过很多,往扶莲华身上下手的也不少,只是扶苏却不知这陆婉吟到底是与旁的女子一般觊觎他,还是别有目的。 一次试探显然不够。 “我教你个法子。”扶苏垂眸看向扶莲华,然后抬手把她的小脑袋往自己这边拨了拨,示意她附耳过来。 扶莲华努力踮脚,听扶苏与她耳语。 陆婉吟等了三日,扶莲华那边终于来了消息。 珍珠耳坠子没有找到,不过卫国公府却送来了其它东西。 还是那日里那个随在扶莲华身后的大丫鬟,领着十几个小丫鬟过来,手中具捧各式木盒。 “这些都是我家小姐送来给陆小姐的补偿。”大丫鬟一抬手,身后的小丫鬟们纷纷打开手中木盒。 除了正中一对最圆润漂亮的珍珠耳坠子外,还有其余诸如金累丝镶玉蝶赶梅耳坠、牡丹莲纹金钏等金银玉器不在少数。 陆婉吟面露惊愕,“不可,太贵重了。这位姑娘,劳烦你回去告诉扶小姐,那耳坠子是我自己丢的,与她无关。是我腆着脸求她帮忙,扶小姐心善,着人替我找寻已是好意,我怎么能拿这些东西呢。” 陆婉吟一句“姑娘”,那大丫鬟得了脸,面色明显好看许多,语气也温柔下来,“陆小姐不必客气,这不光是赔礼,还是谢礼,您该受着的。” 陆婉吟却依旧不肯收,甚至还急哭了。 “顺手之劳的事,扶小姐这般可不就是看不起我了。”此话有些重,那大丫鬟听完一愣,“陆小姐这是说的哪里话。”顿了顿,她见陆婉吟果真是急哭了,才叹息道:“既然陆小姐不肯要,那就算了。” 大丫鬟话罢,也不多留,领着小丫鬟们就走了。 宝珠一直站在陆婉吟身后,见平日里最喜摆弄这些金银首饰的小姐面对如此诱惑居然不为所动,非常疑惑。 “小姐,您怎么不收呢?” “傻。”陆婉吟脸上挂泪,她抬手一拭,伸出手指点一下宝珠额头,“若是收下了,我与扶家这段缘分就断了。” 如果不收,那扶莲华就永远欠她一只珍珠耳坠子。 第 8 章(志大心高) “郎君,听说东西都送回来了,一样也没收。”卫国公府内,青路急匆匆前来禀告。 扶苏卧在院中躺椅之上,闭着眼,身上漫浸暖融春光。 此事正在他的意料之中,这个陆婉吟确实有问题,只是如今他还看不真切,需细细再辨一辩。 “莲儿那边怎么样了?”扶苏略动了动眼皮。 “小姐正愁呢,总念叨着若非陆小姐帮着她找簪子,也就不会丢了自个儿的耳坠子。” 这傻丫头。 扶苏忍不住失笑,他想了想,继续闭眼道:“艳园里头的牡丹开的不错,让莲儿办个牡丹雅集,换换心情。” “是。”青路拱手,正准备去,又想到一件事,折回来,将手里攥着的东西递到扶苏面前,“郎君,那位陆小姐处又出来两块。” 扶苏终于睁开眼,看一眼那两块内被置在青路掌心,湿漉漉,黏腻腻的金子,风光霁月的脸上露出嫌弃之色,嘴角差点撇到脑后跟。 青路:……好娇气的郎君。 青路把这两块金子往身上蹭了蹭,放到扶苏卧榻旁的小案上。 扶苏用折扇拨了拨,想着这合起来怕不是个腿。 果不出陆婉吟所料,不过半月,扶莲华就给她下了贴。 陆婉吟看着手中这份颇有重量的洒金扬红的帖子,说不高兴是假的。 扶莲华的圈子,且先不说她能不能融进去,只要能踏入,就是另开了一片天。 按照扶莲华的性子,送金银首饰这件事她定是想不出来的。 陆婉吟大胆猜测,除了她身边的丫鬟、婆子,扶苏或许也参与了这件事。那她故意扔下的那只珍珠耳坠子说不定男人已然知晓,却用这样的法子来割断干系。 果然是个薄情薄幸的人。不过他有张良计,她也有过墙梯。 陆婉吟想到那日里在碧纱橱内的事。 那天,她看的明白。 碧纱橱内摆设简单,虽没有明显男子物事,但也没有女子物事,这碧纱橱该是扶苏在扶莲华的院子里暂时歇脚的地儿。由此看来,这位扶苏公子与他妹妹感情颇好。 她从扶莲华那里做切入口一事是最明智之举。 自然,她能想到的事旁人也能想到。 扶莲华素来是不缺朋友的,尤其是她有了那么一位哥哥,就陆婉吟打听到的,去这次牡丹雅集的人都是排的上名号的京师贵女。 她想在这些贵女中出风头,必得要有些不一样的。 陆婉吟打开衣柜,把一衣柜的裙衫都扫了出来扔了满屋子,然后看着这些裙衫,直觉厌弃。 她叹息一声,“没有衣裳穿。” 早已被衣裳淹没的宝珠:…… “小姐,不若咱们去外头逛逛,看有什么新样式?”宝珠顶着裙衫艰难挣扎出来。 陆婉吟却摇头。 能有什么新样式?便是有新样式,也是那些贵女们穿剩下的,她穿过去那不是惹人笑吗? 陆婉吟愁得很,突然她目光一转,盯住了衣柜内一件普通的素白春衫,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翌日,卫国公府,牡丹雅集。 卫国公府极大,有一庭院专门培育牡丹,此次牡丹雅集便在此举办。 陆婉吟被丫鬟引着进来,抬头看到一花拱门,上刻“艳园”二字。 虽唤艳园,也以种植牡丹为主,但庭院内游廊相接,山石环绕,两边垂柳绿水相应,好不宜人。 丫鬟将陆婉吟引到园内便罢,陆婉吟第一次来,不敢随意冲撞,远远看到水榭处有人,就提裙走了过去。 水榭三面挂帘,陆婉吟隔着帘子正欲伸手,突听里头传来谈论声。 “门第不低,家中却乱,通房小妾数不胜数,生了六个女儿,夭折了一个,三个都进了如今朝中正盛的权贵之家为妾。” “那还剩下两个呢?” “剩下一个是伯爵大娘子的亲生女儿,肯定是不会去做妾的。另外一个就是这五小姐,生得最为貌美,淑名在外,在京师里头都是能排上名号的。那兴宁伯爵压着人,恐是想卖个好价钱。” “那倒是有些可怜。” “确是可怜不错,不过呀,这五小姐虽是个庶出,兴宁伯爵府又是那样的光景,但她却是个志大心高的。”此话说时,带一股讽刺之意。 “哦?怎么个志大心高法?”有人疑惑。 “削尖了头往咱们这处挤,你说是怎么个志大心高法?” 此话一出,女郎们皆遮脸哄笑起来。 陆婉吟面无表情地听完一席话,然后脸上挂起笑,抬手拨开面前纱帐,入水榭亭内。 她身上只着一件简单的素白春衫,没有任何绣纹,看起来是那么的寡淡而低调,可当众人的视线往下转时,便看到了女人藏在裙上的心机。 裙是素的,可裙裾处却挥毫泼墨的洒上了数点墨汁,像落在雪地里的红梅,嵌在黑夜中的明星,雅素而别具风情,令人惊叹心思之巧妙。 陆婉吟垂着眉眼,一副温顺之态,朝众人行万福礼。 女郎们起身回礼,其中有一穿赤色贡缎春衫,上绣华丽牡丹绣纹,头戴金叶冠的俏丽女子如众星捧月般端坐正中,问,“不知是哪位娘子,从前没见过。” 陆婉吟喉间梗塞,觉得这女子装扮有些眼熟,还没开口,扶莲华已经过来。 “呀,陆小姐来了。”扶莲华打了帘子进来,白软面颊之上是被日光晒出的汗渍,白莹莹的,顺着香腮往下落,被她单手拂去,面颊鼓起,晕出奶味。 众女郎面色微变。 她们本是听说此次牡丹雅集,扶莲华请了一位兴宁伯爵府的庶女来,兴致所起讨论了一下,没曾想刚说完,人就站在了面前。 扶莲华朝众人道:“这是兴宁伯爵府的五小姐。” 陆婉吟站在扶莲华身边,脸上保持着得体的笑。 众女郎各自看一眼,那正中间头戴金叶冠的女子突然上前挽住扶莲华的胳膊,径直忽略陆婉吟道:“莲儿,咱们人到齐了吗?” 扶莲华心思单纯,立即问身后随着的大丫鬟,“人齐了吗?” 大丫鬟道:“齐了。” “那准备开宴吧。”戴着金叶冠的女子越俎代庖,宣布开宴。 宴已开,因着是雅宴,所以并没有太多规矩。 庭院内摆置着案几,上置花卉水果,丫鬟们穿梭忙碌,其中稀稀朗朗坐着数位男郎正在说话。 女郎们则坐在水榭内避热,摇着团扇嬉嬉笑笑,那笑声娇脆,惹得水榭外头的男郎们忍不住探头张望。 皆是年轻男女,互相吸引,互相爱慕实乃常事。 “大家怎么如此拘谨?今日虽是莲妹妹做东,但我托个大,邀了你们一道玩投壶如何?”说话的依旧是那位头戴金叶冠的赤衣女郎,她年岁不大,估计也才是个及笄年岁,立在女郎们中间,语气娇扬,很是活络气氛,“你们若同意,我就寻我哥哥去,咱们与男郎们来比个赛。” 这种时候自然是没陆婉吟说话的余地,她见这些女郎们虽面有娇羞,但落落大方应了,然后盼着一双美眸,直盯着这赤衣女郎出了水榭去寻外头的某位男郎。 那男郎容貌清俊,意态风流,与这女郎生得有七分像。 陆婉吟不认得这女郎,却认得那男郎。 定远侯府的小侯爷,扶苏公子的好兄弟,当今皇后的亲外甥。 那方才说话的女子就是真阳县主了? 猛然反应过来的陆婉吟直觉心脏狂跳,根本管理不住表情。一方面,她觉得这位真阳县主似乎与想象中不同,另外一方面又莫名觉得庆幸。 庆幸什么呢?起码她的容貌胜她。 陆婉吟视线再一转,看到了立在一旁的吴楠山。 吴楠山早看到了她,正伸着脖子望过来,先是注视着真阳县主,然后又看向她。 陆婉吟偏头,不与他对视,仿若不识,只胸腔内那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 诚然,真阳县主没有她生得好看,可人家金枝玉贵,哪里是她这样的破落户能比的? 小侯爷梁定安听到妹妹梁含芸,也就是真阳县主的话,双眉一挑,“这寻常投壶有什么好玩的,咱们要玩就玩些不一样的。” 梁含芸问,“怎么个不一样法?” 梁含芸也才刚刚及笄,小女孩心性极了。 “将这壶用线拴着,放在那溪流上。”梁定安指向那贯穿庭院的溪流水。 梁含芸跺脚,“溪流水急,这细颈大肚的壶儿不得左摇右摆个不停?” “若是不摆,那有什么滋味?”梁定安反问。 梁含芸回去将此事与水榭内的女郎们说了,有女郎道:“惯常听说你哥哥是个会玩的,果然是别出心裁的好玩法子。” 女郎们同意了,齐齐起身出了水榭。 一众娇花软玉,莺莺燕燕,比之庭院内盛开的春日有过之而无不及,直教一众男郎们看痴了眼。 其中尤以陆婉吟一袭弹墨裙出众不已,格外出挑。 陆婉吟低眉顺目,不防身旁略过一人,挨着她过去,差点踩上她的裙,幸好她躲得快。 梁含芸偏头,看向陆婉吟的眸中满是讥诮。 陆婉吟抿唇,忽而笑道:“理该县主先行。” 梁含芸气得瞪她一眼。 “规则是这样的,男女各为一队,朝溪水中的壶内投掷箭矢,若能投中,便可继续投,若投不中便换人。”有大丫鬟立在中间宣布规则。 “若输了可有什么惩罚?”梁含芸是个活泼性子,高声问对岸的男郎们,说话间头上金叶颤动,好不活泼俏皮。 梁定安回应道:“输了?咱们男郎输了就头戴花。若是你们女郎输了嘛……就各自吃一杯酒吧。” “这个好,这个好!”男郎们齐齐起哄,纷纷朝梁定安道:“还是小侯爷会玩。” 比赛开始,男郎一队,女郎一队,分别立于小溪两侧。 男郎们挤眉弄眼,盯着女郎们的位置跟着侧换位置。 女郎们含羞带怯,推推搡搡的故意挤着排好队伍,一双眼儿尽是全落在正一脸施施然立在男郎之中的扶苏身上。 虽说男郎众多,但扶苏这张脸,这份身型在其中却是拔尖的,也怪不得这些女郎们都数着数儿的想与扶苏对上。 陆婉吟自然也有这份心思,她掐着算了算,她与扶苏只差两位,若是前头有女郎能中,她是有机会与扶苏对上的。 “哎,我与你换一下。” 梁含芸突然挤过来。 陆婉吟笑着往前去。 梁含芸是个霸道的,挤了陆婉吟不算,还在继续挤。 前头与后头又被梁含芸搅弄了个遍,无人胆敢反抗,等反应过来,陆婉吟竟已站在第一位。 她面上不显,心中却闷。 这第一本不可能是她,只是女郎们都盼着与扶苏对上,而扶苏却在中间,这样一来,谁还愿意站第一? 第一轮上,她与扶苏是没机会了。 如此一想,陆婉吟哪里还记得去看站在第一的男郎,只随意一掷,便见那箭矢落了溪水。 男郎们那边见陆婉吟投了,赶紧纷纷催促第一位男郎。 站在第一位的男郎穿了件朱红色的衫子,腰间佩金玉珠坠,身姿容貌亦是风流挺拔的,只是那双眼却生得并不十分板正。大而无神,虚而不凝,往对面女郎们身上胸前瞅,十分无礼。 陆婉吟下意识蹙眉,听到身后有某位女郎说了一句,“这就是那首辅之子?” 当今朝廷,内阁首辅黎庸卫作为新臣深得隆恩,权势滔天,也怪不得这首辅之子黎宇嘉在一众身份高贵的男郎之中大剌剌站在了第一,而并非像陆婉吟这般是被硬推挤上来的。 其实关于站位也并没有这般讲究,只若是没有些权势,却也是断不敢如此嚣张的。 黎宇嘉的视线毫不遮掩的在一众女郎身上滑过,放肆且无礼,惹得女郎们纷纷蹙眉侧身,他却只觉女郎们是羞了,更加起劲。 “黎公子,快扔啊!” 黎宇嘉是个草包,虽喜欢玩,但不会玩,在催促声中,他使劲一掷,本想表现一番,却自然也是没中。 身后男郎们发出唏嘘声,黎宇嘉有些恼怒,“催催催,要不是你们催,本公子会不中吗?”他将气撒到身后的男人堆里,梁定安嗤笑一声,“黎兄,技不如人怎么还生气了?” 黎宇嘉听到此话,就要发怒,不想一偏头发现竟是梁定安说的,立刻又憋了回去。 虽说黎家如今势大,但这定远侯府也不容小觑。最关键的是,这定远侯府的小侯爷揍起人来着实不会轻点。 黎宇嘉捂着上次被揍得青紫的面颊,闷不吭声的让位,一边走,一边扭头。 隔着潺潺溪流,他盯着陆婉吟的腰臀,恋恋不舍。 在一众女郎中,陆婉吟生得最为出挑,不仅是容貌,就连身段都是那么勾人。 黎庸卫见过很多美人,或妖艳,或清纯。可从未见过一位美人能将这两份气质融合在一处。 你说她生得艳,可她明明又纯色的紧。那张脸只看一眼,任凭那红绫小嘴说出什么天马行空的话来,你都会信,甚至恨不能酥软了身子化入那滩温柔乡里。 他听说她是那破落户兴宁伯爵府的庶女?黎宇嘉舔唇一笑,眼神肆意。 对岸,陆婉吟一对蛾眉蹙得死紧。 她哪里看不懂这首辅之子的眼神?首辅之子下流之名果然不虚传。 第 9 章(溪中投壶) 壶在水中,摇摇摆摆,十分不好投,且每人只一次机会,根本没有试投,如此一来,不管是女郎这边,还是男郎那边,投了十几支箭矢,竟无一人投中。 男多女少,女郎这边快轮完了,而男郎那边刚走到一半。 到了梁定安,他站在扶苏跟前,这是位会玩的,踮着脚儿跟着那壶左摇右摆了一会儿,最后扬手一投。 “啪嗒”一声,竟然进了! 原本,梁定安若不进,后头就是梁含芸跟扶苏对上了。可现在这么一来,梁含芸就跟她亲哥对上了。 梁含芸恨得咬牙切齿,这一恨,手上的准头就更没有了,含恨而败。 梁定安确是个投壶高手,一中,二中,三中,惹得男郎们唏嘘,女郎们含恨。 虽然梁定安也是个俊俏儿郎,家世亦非常不错,但有珠玉在前,梁定安这玻璃珠子难免又要蒙上一层灰。 吴楠山也挤在男郎堆里,正站在扶苏后头,他算计着自个儿与陆婉吟前头的人,心中升起一股期待,或许女郎们转上第二轮的时候,他能与表妹撞上。 女郎们终于开始第二轮,陆婉吟前头只剩一位,梁定安已入了好几投,犹如神助一般。 梁安定是京师里出了名的风流浪子,青楼妓馆里的常客。 陆婉吟的视线在梁定安身上兜转,男人一袭烟紫色长袍,身形修长挺拔。脸是清俊的,身上却透一股俊俏风流态,这两股气奇异的融合在一起,衬托出一个浪子的形态。 女人最会被这样的坏男人吸引。 溪水涟涟,照得那紫袍氤氤氲氲,梁定安早已把下颚抬得高高,手中箭矢转得飞起。 站在陆婉吟身前的女郎奋力一投,没中,落寞而下。 陆婉吟心尖一跳,水眸不着痕迹地看一眼扶苏,然后向前一步,正对上梁定安。 这位浪子动作极大的拱手,并在起身时朝陆婉吟一挑眉,风流之态毕显。 陆婉吟垂眸,福身,面容温婉,动作若弱柳扶风,如那花絮般飘摇不定。 梁定安闪了闪眸子,高高扬起一句,“窈窕淑女们,君子们好逑也!” 如此孟浪之言,若是由旁人说来难免被女郎们白眼一番,可由梁定安提出,却并不令人反感,反而引得对岸女郎们纷纷捂嘴羞笑。 孟浪完,梁定安继续投壶。他虽有浪子之名,但却是京师内排第二的男郎。人一兴奋就容易骄,这一骄就容易败,箭矢落水,梁定安终于失手了。 “啧,没求到呀。”梁定安反手拍了拍身后扶苏的肩膀,“那就由扶苏公子代劳吧。” 扶苏不冷不淡看他一眼,用折扇敲开他的手。 求个屁。 梁定安一走,终于轮到扶苏,男人一副睡眼惺忪的懒怠模样,扬手,随意一扔,箭矢入壶,还是空心的。 周围响起一阵女郎的惊呼声,梁定安不服地贴着扶苏的耳朵“啧”一声,表示不满。 轮到陆婉吟,她紧张地攥着箭矢,不敢抬头。 按理来说,前头的贵女都没投中,她也不该去抢这个风头,免得惹人记恨,可当她站到前头,面对扶苏时,冷不丁想起那日里他在碧纱橱内的冷哼,又念起方才在水榭里听到的那些贵女们编排她的话。 她偏要抢这个风头了! 小娘子抬手,有风起,吹起薄纱似得罗袖,露出一截凝白玉腕,还有上头挂着的一只翠玉镯子。 玉镯轻晃,更显腕柔肌美。 “啪嗒”一声,箭矢入壶。 男郎们响起一阵欢呼声,女郎们却是面色各异。 “扶苏公子,这砸场子的来了,您还能赢不?”梁定安朝扶苏一挑眉,视线在陆婉吟脸上转一圈,脸上显出几分兴味。 男人冷淡地勾起唇,终于施舍般的朝陆婉吟瞥了一眼。 陆婉吟下意识挺直背脊,像是立在了审判台上,而扶苏就是那个即将要审判她的人。 “呵。” 又是一声浅淡而短促的笑声,带着漫不经心的讥慢嘲讽。 陆婉吟心间一沉,暗自咬牙。 扶苏手腕轻动,胳膊往前一松,指尖捏着的那支箭矢就被扔了出去。 箭矢划破空气,“啪嗒”一声打在壶口,然后错开,落入溪流水中。 “哎呦,我们扶苏公子这是怜香惜玉了?”黎宇嘉插嘴,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扶苏于京师中有美名,被称为京师第一公子。黎宇嘉虽没有被评上个第二、第三的,但他就是跟扶苏不对付,可能这就是男人天生的竞争欲吧。 黎宇嘉认为,这扶苏仗着家族根基深厚,有位长公主的母亲,父亲又是内阁重臣,当朝三皇子的师父,从未将他放在眼里。黎宇嘉虽然讨厌扶苏,但有扶苏的地方却少不了他。 黎宇嘉每次必要上来打压、排挤扶苏一番,不过最后憋着一肚子气被打压、排挤的只有他一个人。 扶苏看一眼黎宇嘉,眼皮掀了掀,半字未吐,根本就不搭理他。 黎宇嘉面色一沉,眼神阴鸷,心中的记仇小本本上又给扶苏狠狠画上一笔。 扶苏是男郎们的中心人物,男郎们笑着起哄打趣他,女郎们却是一脸嘲笑,嘲笑陆婉吟的不自量力。 大家都是女子,谁不懂谁的心思? 陆婉吟窄小纤细的下颌绷紧,她知道,男人是故意的,那么随手一掷,掷去的不仅是陆婉吟的自尊,更是她对他那仅有的,一点点的爱慕之情。 是的,除了更多的怨恨,陆婉吟是有一点爱慕扶苏的。那是一种朦胧的,每个少女都会对那些崇高的,不可攀的男人产生的幻想心思。 不止是浪子会吸引女人,更吸引女人的该是扶苏这样高不可攀的男人。他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站在那里,就会让任何一个女人心生爱恋。 陆婉吟的爱跟别的女人一样肤浅,她爱他的脸,爱他通身的气派和家世。可陆婉吟又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的爱来的也快,去的也快,她的自尊永远凌驾于任何情爱之上。 她能失去爱,可不能失去自尊,即使她的自尊已经千疮百孔,她也努力地搂着,拼凑着,像戏子那浓郁的妆面一般糊在脸上,一层又一层,直到欺骗了自己,相信她的脸面上尚存着那份自尊。 如此,那份朦胧的,尚且没有萌芽的爱恋就此熄灭,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陆婉吟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想,她终于比别的女人多出一份筹码,她不爱扶苏。 因为不爱,所以不怕伤害,她能使尽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 陆婉吟捏着箭矢的手一紧,她面前的扶苏施施然离开,修长白皙的脖颈在日光下仿若生了羽毛,是金色的,亮丽的,像仙鹤一般的羽毛。 而后,吴楠山一脸期待的出现在她面前。 陆婉吟的心思最为敏锐,她发现那位真阳县主看中的根本就不是吴楠山,而是扶苏。 灯烛之亮怎能与皓月争辉?也不知道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流言,真是可惜了吴楠山的凤凰梦。 陆婉吟勾唇,抬手将手中的箭矢抛出去。 “啪嗒”一声撞到壶,搭在扶苏方才落下的那支箭矢上。 两支箭矢浸在溪水中,像一柄□□,纠缠又不纠缠。 陆婉吟转身,挺直着背脊,离开。 吴楠山痴痴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箭矢,一脸落寞。他对陆婉吟还是有情的,只是得到的时候不懂得珍惜,失去了才觉得想要回来。 可惜,晚了。 第 10 章(不要你了) 本来女郎们大多是奔着扶苏来的,却不想扶苏投了一轮就不投了,女郎们没了兴致,投的越发歪七扭八,只中了几支。 虽只几支,但男郎们素来怜香惜玉,一方面虽想看女郎们的醉酣娇态,一方面又想着谦让,如此一来,竟成了平局。 梁定安一拍手道:“既然如此,那便各自戴花,各自吃酒吧。”说着话,他又伸着胳膊去搂扶苏的脖子。 两人身量相仿,梁定安抬手折了一支牡丹,笑嘻嘻的朝扶苏凑上去。 扶苏冷眼看他,梁定安也不惧,“扶苏大公子,愿赌服输。” 扶苏被梁定安搂着,身形退不了,脖子使劲往后仰。梁定安出身将门,力气大,扶苏不是他对手,虽左躲右避,又是瞪眼又是咬牙的,但依旧被梁定安往鬓边簪了一朵花大色艳的牡丹花。 扶苏生得好看,那张脸是雪白的,像冬日里的凝霜,牡丹是极艳的,嵌在那凝霜上,更衬得肤白貌美,风情薄幸。 梁定安素来是个喜欢美人的,他看得有些痴,一抬手,勾住扶苏白皙瘦削的下颚,吟诗一句,“唯有牡丹真国色。” 扶苏睨他一眼,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 梁定安夸张捂手哼唧,大叫着他不过贪图一下扶苏公子的美色,扶苏公子竟要将他打死! 众男郎纷纷嘲笑他,癞□□想吃鸿鹄肉,一瞬时,场面愈发热闹起来,唯有那位首辅之子不害臊地伸着脖子,恨不能扎进前头的女郎堆里。 扶苏亦带几分少年心性,被梁定安簪了一支牡丹,自然是不服的,他朝身后众男郎们使了一个眼色,瞬时,还在洋洋得意于自己的杰作的梁定安就被一众男郎哄着按在了牡丹花圃内的大石上。 “扶苏,你要干什么?”梁定安梗着脖子叫唤,努力抬头却只看到扶苏束着玉带的腰。 “自然是给小侯爷簪花了。”扶苏的声音清冷冷的,他随手摘了一朵最大最红的牡丹直直插在梁定安的脑门上,然后道:“一朵不够,像小侯爷这般风流人物,该是要满头风流才好看的。” “你们敢,你们敢!”梁定安吓得蹬脚,脸上却是嬉笑着的,“待我将你们一一揍上一顿。” 男郎们哄道:“来来来,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 梁定安被一群男郎们围住,争抢着往脑袋上插花。 扶苏摇着折扇施施然离开,挥一挥衣袖,只戴走一朵牡丹花。 男郎们簪花,女郎们吃酒。 陆婉吟也吃了一杯。 她素来不胜酒力,只吃了一杯就觉得面红心热,粉上杏腮。 女郎们吃了酒,愈发胡闹起来,只陆婉吟却融不进去。 陆婉吟看出来了,这些女郎们平日里就相识,她在之中像一个异类,除了扶莲华,根本就没人愿意与她搭话,就算有,女郎中牵头的梁含芸如此明显的不喜她,别的女郎也不会拼着得罪梁含芸来与她一个伯爵府的庶女交好。 陆婉吟的视线略到扶莲华身上。 她也是个不胜酒力的,被梁含芸灌了几杯,就歪在案几上睡着了。 周围热热闹闹,更衬得她一人冷寂寂。陆婉吟想,这或许就是梁含芸的目的。 女人是最能看清女人的,陆婉吟知道梁含芸喜欢扶苏。而梁含芸虽性子骄纵,但不笨,甚至可以说是心思敏锐,她也能看出来陆婉吟对扶苏是存着心思的。 其实这群女郎里,谁不是对扶苏存着心思的? 可梁含芸也不知道为何,就觉得这个陆婉吟威胁最大,可能是因为她生得太美。那并不是一种具有侵略性的美,反而异常柔和,只看一眼,就会让人毫无防备的放入心间。 可偏偏她又生得明艳,这种古怪的气质融合在一个人身上,难免令人显出十分兴趣,尤其是让男人。 天色渐暗,陆婉吟打着团扇入了一侧柳林间。 林内昏暗,天色阴蓝,像罩了一层雾霾色的布匹。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陆婉吟被晚风吹得稍清醒的头脑瞬时警惕起来。 “谁?”陆婉吟娇声呵道。 有一道身影畏畏缩缩的从树后出来,正是吴楠山。 吴楠山身上带酒气,就算是隔了这么远,陆婉吟还是能闻到,她下意识心中防备。 “表妹,你今日真漂亮。”吴楠山脸上带着酒晕,摇晃着朝陆婉吟走了两步,他确实吃醉了酒。 陆婉吟往后退去。 “表妹,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我已经跟伯爷说了要抬你入府做妾了,可惜伯爷不允。我知道,表妹你也是真心待我的,既然我们都是真心的,你就给我做了妾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吴楠山痴痴看着陆婉吟,身体里的酒精支配了他的行动,又或许是身体支配了酒精。他觉得自己很兴奋,无与伦比的兴奋。 他望着陆婉吟露在外面的莹白肌肤,比最贵的纸张还要白,白的晃眼,白的**。 “表哥,你吃醉酒了。”陆婉吟一脸惶惶。 “没醉,我没醉的,我认得你,你是我的表妹。”吴楠山走着歪斜路,踩着一地湿泥朝陆婉吟过去。 突然,天色猛地黯淡下来,像一下又往那湛蓝色的蒙尘布上多罩了一层昏黑的。 陆婉吟的眼前有一瞬黑,但很快,她睁大眼,瞪着面前的吴楠山,脸上露出哀切的悲意。 她一脸惊慌失措的往后退,并扬高声音道:“表哥,你吃醉酒了!” “我,我没有醉,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吴楠山还在絮叨。作为男人,他奋斗半生,得了功名,有了名利自然想要女人,最好还是他心爱的女人。 吴楠山的心中是很清楚的,他从来都很清楚,只是不敢,可现在,酒精给了他理由,给了他冲动,给了他勇气。 陆婉吟也知道了吴楠山的意图。 那一瞬,她的眼中真真切切涌出悲伤来,她恨不能将自己埋进黑暗里,像只鸵鸟似得永远不抬头。可是不行,她能埋一时,埋不了一世,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在推着她往前走。 她的时间,她的青春,她一分一厘都不能浪费。 “表妹……” 吴楠山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又似乎在很近的地方。 陆婉吟镇定下来,她捏着手里的团扇,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唤道:“表哥,你真的想要我?” “是,是啊。”吴楠山难掩脸上兴色。 陆婉吟的眼睫垂下来,颤巍巍的,像刚破茧而出的蝶,“可我不要你了。” 她的声音飘乎乎的传入吴楠山耳中,吴楠山愣在那,耳朵里像是被柳絮堵住了,听不得半分声响。 自卑怯弱的人突然拔高了地位,得了权势,最受不得半点旁人说他的不是,尤其是那些曾经便低于他,又或者是曾经稍稍高些,现在却比他低的人。 “表妹,你的家世,你的出身,你难道还想要给我做正头娘子?”吃了酒的吴楠山果然不一样。 陆婉吟冷笑一声,“表哥觉得我不配,那当初为何受我馈赠?” 吴楠山面露尴尬之色,可他又想起自己早已还了她一百两,立刻挺直背脊,“我已还你了,再说,你以前接济我的那些银钱,不是姑母留给我的吗?” 陆婉吟气极反笑,“是,那些银钱都是我阿娘留给你的,盼着表哥为吴家光耀门楣。” 从前,陆婉吟为了自己的名声,让宝珠给吴楠山送银钱的时候都是借着她已亡故阿娘的名义。现在,反倒成了吴楠山推脱的借口。 这样也好,她与他之间就更清白了。 吴楠山见陆婉吟动了气,他又软下来,“表妹,你对我的情意……” “情意?哪里来的情意?那银钱是阿娘给的,与我何干?”陆婉吟用吴楠山的话把他噎了回去,“表哥,话可不能乱说,我与你之间清清白白,可什么都没有。” 陆婉吟转着手中的扇柄,眼尾天然勾起,双眸是清丽明亮的,衬着半遮面的团扇,一股风情乍然而生。 吴楠山神色一动,还欲再说,不想陆婉吟已然转身走了。 吴楠山呆站在原地,心中是憋闷的,可更多升起的,却是一股属于男人的征服欲。 征服欲这种东西,从前的吴楠山是没有的,因为他没有资格。现在的吴楠山有了,因为他有资格了。 陆婉吟绕过假山石,没走出几步就看到了一片牡丹花圃。 春日的天暗得不早不晚,牡丹花圃内昏黄一片,只远远从廊那边晃过来几丝光色。 陆婉吟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牡丹花圃内,那块大石上的男人。 他似乎总是懒的,像一块月光般盖在那里。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陆婉吟的心跳骤然加快。 她不知道扶苏有没有听到她刚才跟吴楠山的对话。 像陆婉吟这样的人,虽身在卑微的泥沼之中,但她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的狼狈的。越低劣的人,越有一股憋着气的,没什么作用的自尊。可偏偏就是这股自尊在撑着她卑劣的人生。 现在的她跟内里腐烂,外面金灿的兴宁伯爵府没有任何区别。 她唯一剩下的,就是身上披着的那层“高贵”的皮。 “表妹!”身后突然冲来一股力道,猛地一下朝陆婉吟拥过来。 第 11 章(他看到了) 牡丹花开得丰艳,陆婉吟想,这花怎么能开得这般好,这般旺盛,就像是要将骨子里最后一点生命全部宣泄出来。 然后她又想到,今年春日少雨,雨少了,花却更盛,这是濒临灭绝后反而出现的一种物极必反。竞争,强大的竞争让花都开疯了。 娇弱的花尚能如此,她又为何不能如此? 在吴楠山扑过来,箍住她的腰肢时,陆婉吟反手朝他脸上抓去。 吴楠山吃痛,下意识松了手,陆婉吟慌不择路一头扎进牡丹花圃里。 动静太大,倾倒一片牡丹花。 正赖在大石上的男人睁眼,懒洋洋地看过来。 女子一身狼狈伏在牡丹花圃里,身侧的牡丹花重得压垮枝头,像被车轮碾过一般。 她屈身伏在里头,周围的牡丹又围拢过来。那张脸小小的,素丽的,仰头时露出一双惊慌失措的眸,浅浅印出他的影子,或大,或小,或明,或暗,像不远处嵌在琉璃灯盏里的灯烛。 那边,吴楠山追过来,夜风吹得他清醒了。 扶苏屈膝搭在大石上,单手撑着头,目光沉沉压过来。 吴楠山素来是个嘴笨的,刚才那件事可能是他活了二十多年,做过的最出格,最有勇气的一件事。 在扶苏波澜不惊的目光下,他缩了脑袋,像只鸵鸟似得溜走了。 陆婉吟松出一口气,另外一口气又提上来。 男人垂着眼看她,表情是淡漠的,像天上冰冷的月亮。 陆婉吟伏在那里,颤抖着手去摸地上的团扇,不想摸到扶苏的袍子。 “刷拉”一下,男人突然拉扯,将那一角袍踞从陆婉吟指尖扯落。 陆婉吟怔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到男人那双漆黑暗眸之中浸出的讥讽之意。 “抱歉,”男人唇色淡又薄,他说,“打扰你们了。” 陆婉吟愣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扶苏的意思,难堪和愤怒一齐汹涌上来。 他以为这是她的心机,这是她的把戏,是她在勾引吴楠山,用她的身子! 陆婉吟猛然觉得万分委屈,那是一种羞辱的委屈。她站起来,身旁的牡丹花瓣簌簌而落,像她下坠的心,“扶苏公子,女子名声何其重要,请慎言。” 她以为的正端厉色,在男人看来却是心虚。 扶苏又勾起了唇,他似乎是爱笑的,可笑得总不是那么入心,又冷又淡,满是嘲讽,令人平添一股烦躁之感。 起码陆婉吟是这样认为的。 男人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牡丹花瓣,抬脚跨过牡丹花丛,一边走,一边道:“桃园内有一假山,山上有一亭,地方虽不高,位置却不错,能看到大半桃林。” 古古怪怪一番话,陆婉吟却瞬间反应过来。 他看到了! 陆婉吟面色煞白,下意识后退一步,看着扶苏施施然离开。 原来那日,他坐在那个亭子里,什么都瞧见了。怪不得,怪不得他说她心机深,又怪不得今日误会她至此。 扶苏一开始就给陆婉吟定了性,贴上了标签,任她再怎么扭转都不成。 夜风拂拂,扶苏一人独立走于艳园小道之上。他已经能肯定大半,这个陆婉吟是偶然捡拾到的那个金子小人,而并非有意为之,与巫蛊之案没有任何牵连。 她从一开始到现在的所作所为与旁的女子没有不同,只是觊觎着他卫国公府罢了。 扶苏嘲讽一笑,踏入宴中,走至扶莲华身边,弯腰捏了捏对面扶莲华被酒熏红的小脸蛋。 扶莲华趴在案上哼哼唧唧,“哥哥,我忘记给陆小姐道歉了,弄丢了她的珍珠耳坠子……” “不急,哥哥替你还她。”扶苏替扶莲华披上一层薄薄的披风,然后吩咐丫鬟将人带进屋子,并叮嘱道:“晚上冷,别让她蹬被,晨间煮好一碗解酒汤。” “是。”丫鬟红着脸福身,看男人走远。 周围剩下的女郎们也痴痴望着男人的背影不可自拔。 扶苏行在夜风之中,脸上表情渐阴沉下来。 他看惯了那些爱慕他的女子,本来两相无事他也不会如此。 可惜,她们心思太过,总是喜欢朝莲儿下手,尤其是这个陆婉吟。 自从那日里从艳园回来,陆婉吟便跟丢了魂儿似得。 “小姐,您好歹吃点吧……”宝珠苦着脸劝躺在绣榻上一动不动的陆婉吟。 陆婉吟把脸埋在软枕上,像死了一般。她幻想的那只鸿鹄,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个幻影。 她是不是……应该放弃? “小姐,您看看自个儿,这小半月没好好用膳,人都瘦了一圈儿了。”宝珠继续劝。 陆婉吟听到此话,猛地把头抬起来,一脸兴奋,“瘦了?哪里瘦了?”说着,她上下顺一遍,觉得该瘦的地方没瘦,胖的地方依旧胖着,立时又泄了气。 大周以瘦为美,陆婉吟生了一张十分符合大周流行的脸,也生了一副袅娜娉婷的身段,只可惜……上头太胖,让原本应该更为纤瘦的身型多了几分韵致和曲线。 这是陆婉吟最不满意的地方,可不管她如何减,就是减不下来。 小娘子坐在花棱镜前自怜。 想着男人可以丢,美貌和身材不能毁,不然怎么去找下一个男人? 下一个男人?谁呢? 见过了扶苏那般人物,谁还能入得眼中?曾见过皓月光辉,追逐过月亮,又怎么会甘心去摘月亮旁边的黯淡小星。 陆婉吟的指腹滑过面颊,她想起那些贵女,她是最漂亮的,也是最能狠下心来的,她不应该这么轻易就放弃。 那该如何扭转局面呢? 近几日天气着实不错,闺中小姐们寂寞,就最喜欢办些雅集之类的来排遣。 陆婉吟凭着与扶莲华的耳坠之情,又在受邀之列。 陆婉吟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问宝珠,“我前些日子让你去取的裙子取回来了吗?” “取回来了。” 宝珠从衣柜内取出一件赤色春衫,“小姐,您不是最不喜欢穿赤红色的衣裳吗?说太扎眼了,不好。” “有时候也想穿穿。”陆婉吟的手抚过赤红春衫上精细的牡丹刺绣,轻轻叹出一口气。 卫国公府内拥有十几座不同的院落,其中最出名的该数艳园和玉琼苑。 艳园是牡丹园,玉琼苑则是梨花林。今年卫国公府的梨花开得晚,旁人都落了,只此他们家还开着,如此,便设了雅集邀人前来观赏。 玉琼苑内贵女云集,陆婉吟站在一棵梨花树下,踮脚轻望。 她在找人。 雅集尚未正式开始,前方不远处的一方雅亭内,扶莲华、梁含芸正在下棋。 陆婉吟没动,她在等。 雪色梨花压枝怒放,似孀闺少年妇,白妆素袖碧纱裙。陆婉吟就立在那里,远远看到一众郎君手携梨花枝桠而来,白雪簇枝间,走在最前面的两人分别就是扶苏和梁定安。 男郎们走近,周围响起女郎们窸窸窣窣的谈论声。 陆婉吟勾唇,提裙,走入雅亭内,行万福礼道:“真阳县主万福,扶小姐万福。” 梁含芸正在愁这下一步棋怎么下,一转头看到立在一旁的陆婉吟,立刻瞪圆了眼。 陆婉吟与她撞了衣衫。 不仅是颜色,就连裙裾上面的绣纹都是一样的牡丹。不一样的是,她的牡丹是从领口蜿蜒到袖口,而陆婉吟的则是堆聚在裙裾处,像压了一簇艳色香。 不仅撞了,人还比她生得好看。 陆婉吟不常穿这种张扬迫人的衣裳,今日难得穿一日,更衬得肌肤白似雪,招招摇摇站在那里,比雪中红梅更甚。这抹纯净的艳色将梁含芸压得半点光芒都无。 梁含芸素来不是个忍耐性子,“腾”地站起来,指着陆婉吟的鼻子骂,“你明知道我喜穿绣牡丹的赤红衫,为什么今日要穿得与我一样?” 陆婉吟一脸愕然,赶紧解释,“我真不知今日会与县主撞上,若是县主觉得不喜,我立刻回去换了就是。”说到这里,陆婉吟红了眼眶,委屈至极。 梁含芸被陆婉吟这副白莲花作态气得不轻,“你!下贱!”梁含芸气急,抬手抓起一个杯盏就朝陆婉吟砸去。 陆婉吟躲闪不及,正被砸中了额头,瞬时眼泪就涌了出来。 茶盏内存着半盏清茶,不烫,倾泻而下时浸了陆婉吟半脸半身。那茶水顺着脖颈,浸湿衣襟。 动静太大,引得外头的男郎们纷纷转头讨论。 “梁含芸!”梁定安远远看到,立时疾奔过来,抬脚跨入亭子怒斥,“有没有规矩,还不快给陆五小姐道歉。” 梁含芸气得双眸发红,“你是我哥哥,你怎么帮着外人凶我?” “谁让你胡乱伤人的?这就是你的家教吗?我看嬷嬷根本就没有好好教你!” 梁含芸从小被捧着长大,与梁定安的关系亦是极好的,如今居然被他当着外人的面呵斥,生气又委屈,狠一跺脚,被气跑了。 梁定安狠狠拧眉,然后上前,正想把陆婉吟扶起来,小娘子赶紧躲开他的手,自个儿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捂着衣襟起来了。 “无碍,多谢梁公子。” 小娘子纤弱弱地站在那里,眼睫上挂着泪,馨香满体,乌发云鬓,怎叫人不心生荡漾? 梁定安的眸色深了深,语气温柔下来,“你的衣裳脏了,我让丫鬟带你去换一件吧。” 陆婉吟随丫鬟去换衣,梁定安盯着她的背影瞧,立在梨花树下的扶苏捏着手中的一株梨花慢悠悠地转,眉眼深邃,眸色暗沉。 第 12 章(你在发抖) 陆婉吟被丫鬟引入一屋内,正坐在绣墩上等着那丫鬟去取衣裳来。 “吱呀”一声,房门突然被打开,陆婉吟转身看去,却见站在门口的人竟是扶苏。 小娘子面色微变,想到自己半湿的春衫,从一开始的濡湿衣襟到现下已蔓延到腰线处,隐隐将里头藕荷色的小衣暴露出来,当真是瘦的极瘦,肥的极嫩。 小娘子登时面色涨红,着急忙慌的侧身转入屋内那扇素绢屏风之后。 扶苏亦是没想到,陆婉吟竟是这副模样。 男人眸色暗了暗,黑色瞳仁之中,女子酥身白肤的样子渐渐消退。 “扶苏公子。”陆婉吟以为扶苏是走错了屋子,柔声开口提醒他这里还有一个人。 却不想男人慢条斯理地撩袍进来,反手关上门。 陆婉吟心尖一跳,隔着屏风道:“公子,这样不合规矩。” “说几句话罢了。”扶苏嗓音微哑,走到绣墩上坐下,食指扣了扣绣桌面,示意陆婉吟不必惊惶。 他态度随和,似乎已经忘记了上次的不欢而散。 陆婉吟不知扶苏意图,怯怯的从屏风后露出半张脸来,脸上露出委屈之色,故意将自己被砸的那面额头露出来,“我知道县主不是故意的。” 陆婉吟肌肤白,那碗又硬又大,砸一下虽不重,但看着却可怖,青青紫紫一大片,像蕴在白雪里的墨汁水。 扶苏朝她看去,细薄的唇抿着,唇角微微上扬,眼神是冷的,表情是似笑非笑的。男人根本就不吃她这招,他早已从她这副漂亮的皮囊下看透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扶苏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掌心露出一枚圆润的珍珠耳坠子。 “前几日在桃园内拾到一物。” 陆婉吟心跳猛烈,脸色僵硬地笑。 扶苏把玩着耳坠子,“我听莲儿说,这珍珠耳坠子是失主的外祖母送给她的,如此重要的东西,合该是亲自还给失主的。”扶苏话罢,眼帘下垂,遮住眸中暗色,起身朝素绢屏风的方向走去。 屏风细薄,光晕从明瓦透入,能清楚看到小娘子纤细窈窕的身段,像嵌在素绢屏风上的一幅美人图,多一点嫌余,少一点嫌瘦。 男人眯起眼,脸上表情未变,穿着黑色皂靴的脚停在素绢屏风一步远处。 陆婉吟贴着素绢屏风,连半根头发丝都不敢露。那茶水已浸湿里衣,外头的春衫也没保住。身上湿漉漉的黏腻之感不知是茶水,还是被扶苏吓出来的冷汗。 陆婉吟稍稍偏头,正看到扶苏印在素绢屏风上的身影。 他的身影长而挺拔,与她站的地方一致,黑压压地拢下来,径直把她罩在了里头。 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压制。他站在那里,一股天然而生的胁迫感令她无法抵抗。 男人天生的强势,女人天生的弱势,再加上他的身份、地位、权势,陆婉吟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只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风,就被他压制的无法翻身,连脑子都浆糊了一般无法思考。 屋内安静片刻,陆婉吟努力平稳呼吸,空气里传来一股沁冷的香味。那是陆婉吟熟悉的,男人身上的熏香味。扶苏用的自然是名贵品,陆婉吟不识,只觉得如冷松寒山般侵入筋骨,在这春日里,冻得她连牙齿都打颤。 陆婉吟平稳下心神,垂下眼睫,轻声道:“是我的,多谢公子。” “是嘛。”外头传来男人懒洋洋的声音。 陆婉吟略思半刻,恭谨的从屏风后伸出双手。 扶苏捏着手里的珍珠耳坠子,视线从下往上移。 素绢屏风下头是镂空的,小娘子裙裾微漾,露出绣鞋尖尖角儿。再看那双伸出的手,白细柔软,像天空中漂浮的云。 男人略一挑眉,也把手伸了过去,举在陆婉吟双手半米处,却只用指尖勾着那珍珠耳坠子,轻轻晃悠,不肯放,“原来是陆五小姐的。”语气轻挑又傲慢。 珍珠耳坠子摇摇摆摆,就像陆婉吟被扶苏捏住的那颗心,上上下下。 扶苏单手托腮,修长挺拔的身子突然往素绢屏风上一靠。 屏风细薄,浅浅勾勒出男子身形。 屏风似不堪重负,轻轻“吱呀”一声,压出深深一个背脊轮廓。 男人偏头,面颊擦过屏风,“你在发抖?”扶苏的声音极好听,淡雅深沉,像拧开的浓墨,倾泻的泉水,叮叮咚咚砸在翠竹上。 陆婉吟猛然偏头,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她能看到扶苏的影子,男人也能看到她的。方才那句话,虽隔屏风,但却就像是在贴着她耳朵说。 隔着屏风,男人强势而自私,身体几乎要挨到她。 陆婉吟下意识后退一步,又听得男人道:“陆小姐的外祖母眼光真是不错,这对珍珠耳坠子可是今年珍宝斋新出的款式。颗颗天然珍珠,每一对都不一样。” 说着话,扶苏捏着那颗珍珠装模作样往日头下一照,“哟,上头还有珍宝斋的记号呢。” 陆婉吟面色涨红,跟吃了一斤黄连似得完全控制不住。 她怎么把这件事忘了! “外,外祖母喜欢,特意送我,不管是今年时兴的,还是去年,前年的东西,都是极珍贵的。”陆婉吟硬着头皮,咬着牙,继续扯。 扶苏懒洋洋地站直身体,“陆小姐此话极是,您外祖母去了几年了?” 陆婉吟:…… 实在是编不下去了,小娘子一狠心,一咬牙,“是我记错了,外祖母送我的是另外一对。” “哦?那这只确实是陆小姐的?” “扶苏公子若说不是那就不是吧。” 谁还没有点脾气。 陆婉吟知道男人今日过来是存心挑衅为难她。 不想,男人又给了她台阶下,“我给陆小姐找到了这么重要的东西,该有回礼吧?” 陆婉吟心间一跳,心中冒出许多想法,最明显的就是:扶苏对她有意思。 是了,她生得好看,哪个男人对她没有想法?便是那鼎鼎大名的浪子梁定安都盯着她挪不开眼。不然这扶苏公子怎么趁着这时候来给她送耳坠子?明明让扶莲华或者丫鬟带给她就行了。 陆婉吟抬手拨了拨面颊边侧落的碎发,露出一截白细脖颈,柔软、脆弱,像新出的嫩藕,滴着水,白的晃眼。 只可惜,隔着一扇屏风,扶苏看不到陆婉吟的莹白肤貌,只瞧见女子一番故作矜持的矫揉造作。 “不知扶苏公子,想要什么回礼?”陆婉吟捏着嗓子,一派娇羞之态。 以身相许之类的,她倒是能考虑一二。陆婉吟忍不住扬起了唇,双眸亮晶晶地盯着扶苏的影子瞧,脚尖也忍不住的轻点了点。 男人指尖勾着的那只珍珠耳坠子被他往下一掷,轻巧落到陆婉吟张开的掌心上。 珍珠冰冷,“啪嗒”一声,在陆婉吟心中激起一朵浅小的浪花。 然后,陆婉吟听到男人清浅淡薄的声音,“回礼就是……”男人的语调陡然一转,从轻薄的风变成凌厉的潮,带着明显的警告,他道:“离莲儿远一点,也不要打梁定安的主意。” 空气瞬时凝结,像突然降温的天。 陆婉吟的笑僵在脸上,等她反应过来,扶苏已然拂袖而去。 雕花木门轻轻“吱呀”响,陆婉吟脸上喜色褪尽,她合上手,紧紧攥着这只珍珠耳坠子,箍得掌心钝痛。 她打的可不是梁定安的主意,明明是他的主意。 看,这可是他主动来找的她。 陆婉吟把玩着珍珠耳坠,戴到耳上,勾唇一笑,媚色动人。 第 13 章(带回房去) 兴宁伯爵府内,陆婉吟靠在软榻上,让宝珠用鸡蛋给自己滚着额头淤青。 “小姐,您看这一大片,会不会留疤啊?”宝珠急得哭了,“那定远侯府的就能这般欺负人了吗?” “淤青而已,退了就行。”陆婉吟看似不十分在意,眼神却忍不住的一直往镜子里瞥。 那梁含芸下手也真是狠,若非她躲得快,可不就是一片淤青,而是头破血流了。希望真的不会留下疤痕,不然她这唯一的资本都要打折扣了。 陆婉吟忧伤的让宝珠继续滚鸡蛋。 帘子被人打起,一小丫鬟拿着东西奔进来道:“小姐,外头有人送药过来,说是定远侯府的。” 宝珠上前接了东西,噘嘴道:“那定远侯府还算有点良心。” 陆婉吟笑了笑,她是故意激怒梁含芸,牵扯上梁定安的。扶苏虽为人高傲,但一个扶莲华,一个梁定安,却偏偏是他软肋。 “嘶……”宝珠一个手重,陆婉吟疼得眼泪汪汪,“宝珠,你轻点。”小娘子声音糯糯,哼哼唧唧地撒娇,别说是男人了,就连宝珠都受不了。 “小姐你忍着些,这上头说要揉开了才能把淤青消除。”定远侯府送来的小瓷瓶上贴着一张纸条,写明了用法。 陆婉吟歪头一瞧,那字迹洋洋洒洒,不像普通小厮写的。 “唔……”陆婉吟抓住了身下软垫,用力忍着,眼泪汪汪任凭宝珠撸起袖子将她的脑袋搓得跟蔫黄瓜似得。 陆婉吟养了好几日的伤,一晃又是阳光明媚艳阳天。 宝珠突然急匆匆奔进来,在微风凉凉的春日里硬是热出一身汗来,“小姐,不好了!” 陆婉吟道:“你小姐我好着呢。” “是三小姐不好了。” 陆婉吟立刻从榻上起身,面容严肃道:“怎么了?” 宝珠从宽袖内取出一物,置到陆婉吟面前,摊开。 素白的帕子上是一滩触目惊心的血。 陆婉吟瞬时面色煞白。 如今朝廷,内阁首辅黎庸卫与司礼监掌印太监权势最盛,两人狼狈为奸,将朝廷弄得乌烟瘴气,而她三姐陆清梅就是被兴宁伯送给了这位大太监刘骅。 身为太监,刘骅不能人道,就想出了许多折磨人的法子。陆婉吟曾买通过刘府家仆去打听陆清梅的消息,传来她三姐“一切都好”四个字。 怎么可能一切都好,刘骅那样的死变态,死太监,名声都传臭了!果然,果然是不好的!若非她坚持让人往刘府里送银子,买通家奴,她三姐怕是就要被在里头磋磨死了! 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陆婉吟揪着帕子用力绞。 兴宁伯作为刽子手,自然是不会帮三姐的,就算他良心未泯,开口说话,刘骅也不会听。 如今情势,自公侯勋臣外戚以下,都敢与这死太监分庭抗礼?她能找谁? 陆婉吟的视线落到梳妆台上的珍珠耳坠子上。 卫国公素有贤名,她能否寻他帮上一帮? 陆婉吟又出现在了卫国公府。 扶苏从阁楼上瞧见她的身影时,立刻皱眉,并问身后青路,“谁让她进来的?” 青路挠头,“郎君您忘了?上次有个门房把陆五小姐拦住,被您赶了出去。” “所以呢?” “所以大家都以为,陆五小姐是不能拦的。” 扶苏不知道他家奴才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错觉,难道就因为这个女人长得好看?天下好看的人多了去了,他家奴才什么时候也变成看脸开门的肤浅之人了? “拦住她。”绝对不能让她见到莲儿。 青路继续挠头,“然后呢,公子?” 扶苏不耐烦地瞪他一眼,“你看着办,我回房了。” 青路从阁楼栏杆处飞跃而下,几个横跳落于陆婉吟面前。 陆婉吟被突然出现的大高个吓了一跳,花容失色之下差点跌倒,幸好身边的管事婆子扶住了她。 “青路大人,可是有事吩咐?”管事婆子询问。 青路道:“公子吩咐,拦住陆五小姐。” 拦住她?陆婉吟一脸呆色,呐呐问,“然后呢?” 青路盯着面前陆婉吟这张天姿国色的脸,黑脸涨红,脑袋里一团浆糊,努力回想了一下扶苏说的话,猛地抚掌道:“然后带回房。” 管事婆子抽出自己扶着陆婉吟的手,眼观鼻,鼻观心,默默退了下去。 陆婉吟颤巍巍地站在那里,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可青路扬着一张黑红黑红的大黑脸,露出八颗白牙齿,又朝着她重复了一遍,“陆五小姐,请。” “其实,我,我是来找扶小姐……”然后再通过扶莲华想联系上卫国公扶清摇,去救她三姐的。可不等陆婉吟把话说完,青路直接截断她的话,笑眯眯又重复了一遍,“陆五小姐,请。” 陆婉吟震惊过后,突然想明白,扶苏贴在自己身上的标签尚未摘除,他拦着自己,是怕她祸害卫国公府,祸害扶莲华,祸害梁定安。 不,她谁都不祸害,她就去祸害他! 这应该是扶苏的院子,除了几个女使,基本都是男仆。青路领着陆婉吟出现在院子里时,几个女使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一个未出阁的女郎出现在男郎的院子里,这不合规矩,陆婉吟知道,或许今日出了卫国公府,她的名声就毁了。 陆婉吟不知道扶苏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可为了三姐,她没有办法。名声罢了,哪里有三姐的命重要。 院中种满青翠玉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陆婉吟坐在屋内,盯着半开的窗子看,入目是一片翠绿,仿若一道隔绝外界的屏障,把一切世俗礼仪都扔在了外面。 陆婉吟紧张的口渴,她左右看看,发现这是一间不怎么住人的厢房,心中立刻松了一口气。然后再低头,便见面前桌上摆置着美酒佳肴,像是专门在等着她。 扶苏到底是什么意思?饶是陆婉吟有万般玲珑心思,也猜不透扶苏的想法。 “陆五小姐,我去唤公子。”青路拱手,径直往扶苏的书房奔去。 书房内,男人正拿着筷子在拼凑几颗金子。这金子被剪得歪七九八,实在是不好拼。 “公子,陆五小姐已经在厢房内等着您了。”青路站在书房门口高声说完,扶苏手里刚刚拼好的一个腿儿就那么垮了。 什么玩意? 第 14 章(你好表哥) 陆婉吟看着面前的白玉壶,抿唇,抖着指尖思索半刻,素手轻抬,斟酒自酌。 清酒入腹,满口留香。果然不愧是卫国公府,连酒都是无尚美味。 陆婉吟缓慢呼吸,嗅到空气中细腻的酒香。她半眯起眼,努力平缓自己的情绪。 外面传来脚步声,略急,暴露了来人焦躁愤怒的情绪。 陆婉吟猛地一下将面前的玉壶推倒,里头的酒液浸润出去,扬了一桌,浸湿陆婉吟单薄的袖口。 打翻了酒壶,屋内酒香四溢,不知是从小娘子身上传来的,还是从外头渗进来的。 屋外廊下,扶苏阴沉着一张脸疾走,衣袍猎猎。 他在书房内听完青路的话,登时面色大变,气得几乎咬碎一口牙,要不是打不过青路,他早就要用自己的折扇把他的蠢脑袋捶爆! 让他处置,他居然把人给他带进了院子,带进来还不算,竟然把人安置在了那个房间里! “公子,我看到那房间里有酒菜,便以为……”青路捂着自己被打出十几条红肿折扇痕迹的脸,支支吾吾。 扶苏深吸一口气,“现在,立刻,马上把她送出去。” “是!”青路立刻准备回去将功补过,不想扶苏看一眼沙漏,面色一变,推开青路就行在了前头。 房门被猛地推开,扶苏阴着脸出现在门口。 小娘子扶在桌上,似乎是睡了。她偏着头,露出那半边蕴着酒色的面颊,薄薄一层,透出细薄的软。 扶苏皱眉,疾步而入,一把按住刚刚被推开一条缝的书架,朝着那条缝轻轻摇头。 书架不着痕迹地移回去。 扶苏轻吐出一口气,然后转身看向依旧伏在那里的陆婉吟。他拔出腰间折扇,动作粗鲁的上去用折扇推了推陆婉吟的脑袋。 陆婉吟动了动,抬起头,睁开那双朦胧水眸。屋外尚存着光,屋内却已点上一盏琉璃灯,光色氤氲,浸入眸中,波光潋滟,水色四溢。 男人并未被这副活色生香的画面蛊惑,他盯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极刑的犯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陆婉吟,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阴冷的折扇抵到她脖颈间,凹凸不平的扇骨磋磨着她的肌肤,就像扶苏此刻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浩瀚玉树一般清冷俊雅的人,骨子里透出一股难掩的狠戾之色,阴晴不定,诡谲至极。 陆婉吟几乎忘了,这是卫国公府的扶苏公子,天生的贵者。 “表哥?”小娘子醉意朦胧,伸手握住那折扇。指尖软绵绵的,搭着这硬骨,像是要用指尖的温度将其化为绕骨柔。 “表哥好狠的心呐,欺我阿娘去的早,父亲不管事,大娘子又厉害,就这般磋磨我。我为了阿娘临终前的话,一心一意待表哥,如今阿娘夙愿得尝,吴家终归是有了表哥这么一位光宗耀祖的。” 小娘子哭得凄凄惨惨,仿佛扯开了嗓子的戏子,“我是真心为表哥欢喜,却不想表哥志存高远,反倒觉得是阿娘拖累了你,是我累了你的名声。当初若非阿娘委身兴宁伯爵府做妾,拿了银子回去,表哥你这条性命怕是早就不在了。” 陆婉吟说得动情,想起亡母,泪涌上来,愈发难以自持。她软着身子滑倒在地,娇花一般柔弱无力,斜靠坐在地上,脑袋轻轻落下,抵到扶苏小腿上。 扶苏身形未动,垂眸看她,从小娘子乌黑的发顶顺着莹白纤弱的脖颈往下落,那宽松的衣领下,凝脂玉色下拉出的弧度,显得极其脆弱而娇美。 扶苏脸上阴沉神色渐褪,双眸浸出一股浅薄的暗色。 小娘子颤抖着身子,连指尖都浸出一层苍白之色,那更咽的,极力掩饰住的哭腔,比之前那股子娇娇媚媚,故作娇吟的声音更令人动容。 扶苏捻着折扇一角,收起时滑过那香腮脖颈,窸窸窣窣,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惹得小娘子身子一颤。 男人面上戾气渐收,似被勾起了兴致,挑眉问,“临终前的话?” “表哥连阿娘临终前说的话都忘了吗?”陆婉吟捂着心口,悲伤到不能自抑,泪珠珍珠似得滚落,“若非阿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万万不能厌弃表哥,定要助表哥出人头地,我何苦这般在兴宁伯爵府那虎狼窝里磋磨多年?” 前头的话略显夸张,后面的话却几乎是嘶吼着出来的。陆婉吟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赶紧回转,娇声软气,“当年我初及笄时,多少人来求娶我,我想着阿娘的话,与父亲置气,与大娘子结了怨恨,心中一念记着阿娘的话,却不想,却不想……” 陆婉吟拽着扶苏的裤脚,额头抵着他的小腿,又转回了呜呜咽咽的哭。她似是想站起来,可实在是醉得没力气了。 因此只能抓着男人的袍角哭,哭得十分伤心,那泪泉水般涌出来,几乎浸湿袍角。 扶苏与吴楠山确实不算深熟,先前只是点头之交,后来吴楠山中了进士,他才与他多说了几句。 对于吴楠山这个人,扶苏并不十分了解,只听他提过几句自个儿有位表妹,生得是极好看的,一心一意待他,日后若他得了功名,定是不会负她的。 一开始,扶苏知道陆婉吟这个女人是从吴楠山口中。寥寥几语,一个浅淡轮廓便被勾勒而出。 一个女子,生得貌美,对吴楠山痴心情深。有这样的表妹在,吴楠山自然也表示自己绝不会负她。 那时候,与吴楠山一道的男郎们自然是羡慕的,一方面羡慕他有痴心貌美的表妹爱慕,另外一方面也觉得这吴楠山果然是个重情重义的。 扶苏想,他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点,所以才下意识觉得吴楠山确实是个可以结交的寒门志气子弟。 不过自从吴楠山被钦点为进士后,便鲜少谈起这位表妹,将更多的目光放在仕途,以及真阳县主身上。 扶苏并不十分关心吴楠山,也不关心陆婉吟,就连上次吴楠山问他的话,他也是随口而答。 至于为什么如此回答,只因为那日里他瞧见了这小娘子在桃园内的一举一动。 虽只看了几眼,但在扶苏的印象中,陆婉吟这个女人立时便被划分成了心机深沉,**明确的伯爵庶女。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女人,数都数不清。若真要说她与旁的人有哪些不同,大概就是容貌吧。 不算绝美,偏生了张令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脸。 扶苏从未了解过那些环抱着目的的女人,因为他只需瞥一眼就能知道她们心中在想什么,所以当吴楠山在桃园亭内问他那句话时,扶苏径直便开了口。 如今看来,或许是他错怪她了也说不准。 她哭得着实惨,也实在是委屈。她似乎只是一个为了孝心,而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小娘子。 扶苏想,或许真是他错了。 小娘子猫儿似得绵软,磋磨着他的小腿。呵出的热气氤氲如雾,让扶苏想起了碧纱橱内的一蓬熏香。 陆婉吟抬头,她脸上酒晕未褪,双眸澄澈却漆黑,里头浸出一旁湿润的迷茫之色,发烫的面颊看着异常可口。 男人垂眸看她,眼神纯黑,不辨神色。 小娘子眨了眨眼,一颗豆大的泪珠便挂在眼睫上,似落非落,如露坠花,令人陡生怜惜。 扶苏想,或许那日之事,真的只是意外。 小娘子噙着泪,问,“表哥,你怎么不说话?” 扶苏沉吟半刻,垂眸看她,视线从那滴混入领口的香汗上移开,指尖动了动,吐出一句话道:“这样的表哥,不要也罢。” 第 15 章(一抹胭脂) 吃醉了酒的女郎,不太清白人家的清白小娘子,半夜三更的从卫国公府里被送出去,委实对名声不大好。 扶苏思来想去,让女使把陆婉吟送到了内院厢房里暂住,并吩咐全府上下不准提及今日发生之事。 青路似有些不服气的朝扶苏看一眼,黑着脸,露出清晰的眼白,小小声吐出四个字,“始乱终弃。” 扶苏,“……滚出去。” 清俊高雅的贵公子,终于也是忍不住飚了脏话。 世界终于安静了,扶苏看一眼倾了满桌的酒,再看一眼已然冷却的菜,终于是走到书架前轻叩了叩。 书架被小心翼翼地推开,走出一个男人来。 披着黑色斗篷,带着黑色兜帽,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白皙瘦削的下颌,扶苏拱手,唤他,“殿下。” 可怜的殿下在书架后面足足站了半柱香,被圣人罚站的时候都没这么惨,这样一想,脸色就有点不好看,然后再看一眼桌子上的酒菜,差点晕厥,哆嗦着手指更咽,“你我好不容易聚一次,你就给我吃这些东西?” 扶苏:“我让人重新准备,劳烦殿下再回去站会儿。” 殿下:…… 赵善,也就是扶苏口中的殿下,在饿了半日,又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吃上了一口热饭。 “刘骅胆子越发大了,不仅在朝中结党,四派出尉,远近侦探,还妄想将亲信宦官派往各边塞镇守,幸好被定远侯挡了回来。”扶苏摩挲着手中酒杯,平静面容之上看不出任何愤懑之色,一双眼波澜不惊,仿若深潭。 赵善也道:“他与首辅黎庸卫狼狈为奸,欺上瞒下,把持朝纲,不仅是京官,就连外头那些官员路过京师前来述职,都要给上一份厚厚的‘见面礼’。”说到这里,赵善垂下温润眉目,叹息,“是我无用。” 扶苏看一眼赵善,薄唇勾起,显出讥诮,“何止是你,整个朝堂之上数百千官,哪个是有用的?” 赵善伸手捂住心口:……被刀扎得好疼。 可怜的三皇子只能狠咬一口红烧猪蹄安慰一下自己受伤的幼小心灵。 “对了,最近我父亲发现一件事,定远侯府家的桃园内出了一个黄金小人。锦衣卫为了这个黄金小人已往桃园去了数次,我猜测这个黄金小人不一般。”说到这里,扶苏将圣人梦魇之事说与赵善听。 赵善听罢点头,“父皇近几日确是身子不大好,精神也不济,原来是这么回事。”然后又皱眉道:“这个黄金小人出现的蹊跷,怎么会在舅舅府中?” “只怕是栽赃陷害。” “咳,”赵善轻咳一声,“舅舅为人耿直,在朝中确实树敌不少。” 扶苏直接拆穿,“这朝堂之上,就没这位定远侯不敢得罪的人。”就连圣人面前的大红人刘骅都被他怼过好几回。 定远侯此人虽世袭侯位,但自己亦是武将出身。从小在军营之内摸爬滚打的长大,立下大大小小不少战功,常年驻守边疆要地,军中武将大部分皆是由他一手提拔而起的心腹。兵权在握,根基甚稳,自然狂傲些。 定远侯府是三皇子最强有力的后盾,最锋利的一把刀。可惜,这是一柄双刃刀。 定远侯虽手握兵权,但却也因此而成为了圣人的眼中钉。这就是三皇子贵为皇后嫡子,却迟迟未被立为储君的原因。 “查到是谁做的了吗?”赵善吃了半只猪蹄,又问。 扶苏摇头,“此事怕要去找傅班问一问了。”说完,扶苏嫌弃地看一眼满嘴油腻的赵善,“殿下,您是三天没吃饭吗?” 赵善长长叹息一声,“唉,柔儿身子弱,闻不得肉味,也不想看见,我日日陪她三餐清淡,已经一个月没有吃过一口肉了。” 赵善口中的柔儿乃定远侯府嫡女梁含柔,亦是如今的三皇子妃,自小身子便弱,与赵善成婚三载,尚无子嗣。 赵善一抬头,看到扶苏那张清清冷冷的脸,再看他一双淡漠到了极致的眼睛,唉叹一声,“等你有了心爱的小娘子,自然就会明白了。” 扶苏单手执杯,并不作答,心中却是冷笑一声。 心爱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 正啃猪蹄的赵善突然目光一顿,他盯着扶苏手中的酒杯,眯眼细看。 扶苏顺着赵善的目光低头一瞥,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才发现自己所持酒杯边缘之上竟有一层细薄的淡红。 “这个……”赵善思量半刻,道:“像晕开的胭脂。” 扶苏站在木架子前,正用巾帕擦脸。 素白的巾帕狠狠擦过他的嘴,沾染上一抹浅淡的红。 胭脂。 扶苏脑中登时冒出陆婉吟那张蕴着薄红酒晕的小脸,像被浇了水酒的梨花,又纯又艳。 古怪。 男人皱眉,扔掉帕子,帕子落水,在盆中溅起一朵水花,沾湿了他的衣角。他怎么总是想起她?定然是因为那个黄金小人。方才那陆婉吟醉酒之际,他便应该趁机问清楚的,可惜了。 男人走到木施前,褪下衣衫上了床榻。 被褥覆身,闭上眼,角落处的熏香一蓬一蓬往外涌,像她被凝雾包裹着的眼。 扶苏翻了个身,眉头皱紧。 第 16 章(如何赔礼) 因着锦衣卫总往自家桃园跑,所以梁定安起了疑心,一大早就寻到扶苏处。 两人坐在院内石桌旁,一边下棋,一边说话。 梁定安朝扶苏叹息,“最近锦衣卫把京师闹得鸡犬不宁,连我家的桃园都没放过。这不,昨日又从上到下找了一遍,每寸土都没放过。我家那桃园多大呀,我大方的很,把后头的山也给他们挪出来了,我家那山多大啊,他们现在估计还在翻土玩吧。”说到这里,梁定安忍不住幸灾乐祸。 扶苏执白子落棋盘,朝梁定安的方向掀了掀眼皮,“好玩?” “不好玩吗?”梁定安反问。 扶苏懒洋洋掀了掀眼皮,“近日里你还是注意些的好,不然自个儿脑袋什么时候掉的都不知道。” 梁定安神色一凛,压低声音问,“出事了?” 扶苏捻着白子在指尖转,“算出事,也不算出事。” “你跟我打什么哑谜呀。”梁定安不乐意了。 “你输了。”扶苏扔掉手里的白子。 “什么?输了?什么时候?”梁定安哀嚎。 扶苏会心一击,“刚刚。” 梁定安仰天哀嚎,“我说,你就不能让让我吗?从小到大,我就没赢过,真是没意思!”说着,梁定安扔了手里的黑子,双手环胸,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来。 扶苏单手打开折扇,慢条斯理的开口,“不要偷子。” 梁定安:…… 梁定安把手里的两颗白子扔回去,“不下了,不下了,连子都不让我偷。” 女使上来撤了棋盘,端上茶水。 梁定安嫌弃道:“不喝茶,换酒来。” 女使换了酒来,梁定安亲自替扶苏斟上,“来,今朝有酒今朝醉!” 扶苏单手端着酒杯,那盈盈氤氲的酒色从白玉盏内泛上来,透出一股浅薄而娇美的人影。 扶苏想到了昨日情状。 鼻息间的酒香越浓,似乎还夹杂了一股女儿香气。这清冽的酒变成了女人温润的眼,蕴着水痕,滴滴答答往下落,浸湿了他的袍角。 扶苏呼吸一窒,喉头一滚,仰头吃下一盏酒。 那边梁定安打开了话头,“我那妹妹最近是愈发不讲理了,上次砸了那陆五小姐一个茶盏,也不知道五小姐那漂亮的小脸蛋怎么样了。” 平日里,梁定安说些荤话,扶苏是没感觉的,可不知为何,今日却突觉不适。 梁定安说完,才发现身边人垂眸沉思着,似乎一点都没听到自己说的话。 “喂,扶苏公子?”梁定安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才喝了一盏酒,不会就醉了吧?” 扶苏回神,张口问,“若是误会了一个人,该如何赔礼?” “哟,咱们扶苏公子还有低下高贵头颅的一天?”梁定安打趣了一句,正经支招,“我一般嘛,就是请喝顿小酒,吃些小肉,玩些小花娘。” 扶苏静了静,道:“不是男子。” 梁定安立时就问,“您是得罪哪位长辈了?” 在梁定安心里,他这位手足兄弟身边亲密的女性除了长辈就是女使。作为贵公子,梁定安定然不会认为扶苏是要给女使赔礼道歉。 扶苏:…… “她大概……十五六。” 梁定安震惊了,“不得了啊,不得了,我的扶苏公子这是春心萌动了?啧啧啧,这春天果然是个好日子。” “我对她没意思,只是误会了她。”扶苏神色淡薄的解释。 梁定安看男人面色,果然见他跟平日里一般,便忍不住叹息,“你这铁树什么时候才能开花啊。” 调侃完,梁定安给扶苏支招道:“小娘子嘛,喜欢漂亮的衣裳和首饰。听说珍宝斋近日里出了一套头面,最是奢华漂亮,我妹妹嚷着要许久了,我割爱,让给你。” 梁定安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道娇声脆语,“哥哥你怎么这样,说好要送我的。” 梁含芸提裙而来,穿过森森绿竹,行到两人面前,然后面色羞红地看扶苏一眼,行万福礼,“扶苏哥哥。” 扶苏起身,回礼。 梁定安看一眼梁含芸,轻轻摇头,一脸宠溺的责备,“你知不知道规矩?怎么到处乱跑?” “我是来寻莲儿玩的,正巧路过而已。”梁含芸坐到扶苏和梁定安中间的石凳上,“对了,我近日里听说了一件趣事,你们想知道吗?” 梁定安看一眼如老僧入定一般的扶苏,再看一眼自家春心萌动的妹妹,叹息道:“你说吧。” 梁含芸兴致勃勃道:“就是那个叫陆婉吟的。” 原本垂着眼帘摆弄酒杯的扶苏动作一顿。 梁含芸没注意到扶苏的动作,只仰着下颌继续,“听说她娘刚死,尸体还没冷,她就把她娘的那些金银首饰都给搜刮走了,连她娘腕子上从小戴到大的镯子都取下来自个儿藏了,还直骂她娘这么些年了,连银子都没存下多少,只这么几个破镯子,值几个钱。” 梁含芸说完,朝神色不明的扶苏看一眼,最后结语,“可不是我故意为难她,是她自己性子恶毒,诡计多端。” 梁定安哪里不明白梁含芸的心思,这是她上次砸了人后怕扶苏觉得她性子差,这才来扶苏面前故意说这番话的。 “梁含芸,这种话可不能瞎编。”梁定安难得面容严肃。 梁含芸立刻不高兴了,“这话哪能瞎编呢,是兴宁伯爵府的老奴亲口说的。那时候这小丫头才几岁呀,这心思就这般歹毒了,她娘刚死,就惦记着银子了。” “啪嗒”一声,扶苏突然将手中酒盏放下,“我有事,先去了。” “哎?不喝了?” 扶苏没理梁定安,径直起身,走出院子,脸上淡薄之色渐褪,隐隐显露出怒色。 扶苏刚出院子,候在门口的青路见自家郎君面色凝重,脚步匆匆,立时上前,“郎君,可是有要事?” 扶苏捏着折扇,薄唇紧抿,“替我去查一个人。” 青路问,“郎君要查谁?” 扶苏双眸微眯,“陆婉吟。” “上次不是查过了吗?”青路不解。 “查的不细。”扶苏斜眼看他,语气略重。 青路挠了挠头,“那郎君,要多细?” “你说呢?” 青路沉吟半响,“小人还是第一次见郎君您对小娘子感兴趣呢,我本来还以为咱们卫国公府要绝后了。” 卫国公府唯一继承人扶苏:…… 第 17 章(求人办事) “郎君,都在这了。”青路动作很快。 扶苏坐在书房里,抬手接过青路手里的东西,一一翻阅,眉头越皱越紧。 青路道:“我还问了伯爵府里头先前退下来的一个老人,说那日里陆五小姐的小娘刚去,便听得屋子里头乒呤当啷,翻箱倒柜,还听得陆五小姐说……”说到这里,青路顿住了。 “说什么?” 青路朝扶苏倾身过去,压低声音道:“说她娘在兴宁伯爵府里头享尽了福,人死了,连些银钱也不知留给她。” 扶苏面色一沉,心中冷笑一声,手边的茶盏瞬时被他砸到了地上。 什么孝心,原来都是诓他呢。 不,那日里她吃醉了酒,诓的是吴楠山。不对,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吃醉酒,诓的就是他! 又联想到那只珍珠耳坠子,扶苏脑中突然一阵清醒,更觉怒火中烧。 他活了二十年,还真是头一次被人如此戏耍!关键还是被一个女人! “哎呦,公子,您当心伤着手。”青路赶紧取了帕子,上前替扶苏擦手。 扶苏一把扯过帕子随意擦拭两下扔在地上,眉目森冷。 是时候要好好治治她的谎病了! 陆婉吟一觉睡醒,已是日上三竿。 虽然她昨夜确实是装醉,但毕竟也喝了许多酒,回来后就愈发不胜酒力,倒头便睡。 卫国公府的床褥是极舒服的,陆婉吟陷在里头,就跟躺在棉花堆里,飘在云端上,整个人被风儿托着,被水波推着,舒服的她连脚指头都蜷缩了起来。 陆婉吟想到昨夜之事,忍不住裹着被褥翻了个身,然后闷头笑出声。 她原本以为会更难些,却不想这扶苏公子竟比想象中单纯多了。 陆婉吟忍不住翘起小鼻子,从被褥中露出半张绯红小脸,然后猛地想起一件事。 她要去找卫国公。 “女郎要找国公大人?”管事婆子听到陆婉吟的话,面露疑窦。 陆婉吟福身道:“是。” “这……不大合规矩。”管事婆子皱眉。 陆婉吟温声软语的解释,“实在是有关乎性命之事。” 管事婆子脸上露出难色,“那,我替女郎去问问。” “麻烦妈妈了。”陆婉吟脸上露出喜色。 管事婆子去了,她立在檐下焦急等待。 那边,管事婆子穿过房廊,刚刚出垂花门便碰见了正往这处行来的扶苏。 正是晌午时分,春日光照暖融,山青花燃之下,男子的脸被衬得犹如玉塑精雕般出尘。只是男郎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眉眼之中隐隐可见潜藏着的阴暗怒色,像被积压在平静湖面之下的波涛汹涌。 “公子。”管事婆子福身请安。 扶苏看她一眼,“你是内院的,出来做什么?” 管事婆子赶忙道:“昨日来的那位陆家女郎说要见国公大人。” “见父亲做什么?” “说是有人命关天的大事。” 扶苏嗤笑一声,“不必去寻了,我会处置。”话罢,扶苏一抬头,正看到不放心管事婆子,悄悄跟在后头过来的陆婉吟。 其实陆婉吟是躲着的,可惜晌午日头太大,她纤细凝长的影子落在青石板砖上,正将她鬼鬼祟祟的模样完全暴露了出来。 “是。”管事婆子应了,躬身退下。 扶苏倚靠在垂花门边,朝陆婉吟的方向偏头。 陆婉吟立在那里,从雪白的墙壁后头露出半张脸。她的肌肤素白,香腮微粉,黑发松散垂落,并没有怎么打理,软绵绵搭在香肩粉颈处,堆云似得。 扶苏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陆婉吟急了,赶紧提裙追上去。 她跨过垂花门,踉跄着几步跟上大踏步往前走的扶苏。 “跟着我做什么?”男人负手往前走,语气冰冷。 “公子不是要帮我?”陆婉吟疑惑歪头。她听到了刚才扶苏跟管事婆子的对话,他如果不是要帮她,那为什么要打发管事婆子走?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男人冷着脸往前走,连一个眼神都没给陆婉吟。 陆婉吟直觉不对。明明昨晚上这清濯濯的男人已对她卸下心防,怎么现在又变得比之前还要冷淡了? “可是刚刚公子明明说会处理此事。”陆婉吟心急之下直接拦住了扶苏。 扶苏脚步跨得大,被陆婉吟一拦截,差点撞到她。男人堪堪止住步子,两人之间只隔一层薄薄的空间。 距离太近,陆婉吟又立在前面的石阶上,扶苏一垂眸,看到她嘴角晕开的胭脂。 胭脂是昨日留下的,今日陆婉吟起得急,没来得及精心装扮,连口脂晕了都不知道。 其实那一抹晕出来的口脂很浅,浅到要两人距离很近才能看到。扶苏下意识抿了抿唇,他想到了酒杯边缘的红,含入口中的酒,沁入脾肺的香。 妖精!这是一个满嘴谎话,心机深沉的妖物! 扶苏面色霍然一沉,转身朝房廊另一边走去。 陆婉吟一愣,刚才男人临走前落下的最后一眼,暗沉沉的,像是冬日里最冷最寒的那块冰直直扎进了她心底。 小娘子愣了许久才急忙去追。 扶苏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冷若冰霜的面容没有半丝变化。他心中带气,越走越急,脚步也越跨越大。 房廊前方是一片细密竹林,有枝桠横出。翠绿的颜色,略浓,略艳,肃冷,与小娘子最喜欢穿的裙衫颜色完美融合。 扶苏的面颊滑过那片竹叶,有些微刺痛感传来。 他突然觉得不对,他凭什么要走?他是来教训这个坏女人的,他不应该走,他该好好治治她! 前方,已经走出数十米的男人停住脚步,又转身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脸上寒冰未消,眸色深沉晦暗。 陆婉吟已经跑不动了,她扶着身侧的栏杆,心跳得极快。在看到缓慢踱步到自己面前的扶苏时,立刻努力稳住自己的面色,露出一抹笑来。 扶苏在陆婉吟面前站定,漆黑双眸落下,极淡,极冷地看着她,说,“求人办事,总要拿出些诚意。” 陆婉吟脸上笑意微僵,她努力柔声道:“只要公子愿意帮忙,不管公子要什么,只要是我有的,都可以给公子。” 这一番话,若是由旁人听来,定然要酥软了筋骨,着了她的道,可扶苏眸中冷意却咻然加深,像冬日寒天又深深落了一场雪。 他看着面前的陆婉吟,轻勾唇,微微俯身,直视着她,“我要一百两黄金。” 第 18 章(是在撒娇) 一百两黄金,一百两黄金!把她卖了都没这么多黄金!这扶苏分明是要逼死她! 陆婉吟趴在梳妆台前哭,一边哭哭啼啼,一边收拾自己的首饰盒子,还让宝珠将被自己剪碎的那些金子小人都拿了出来。 一百两黄金,她这些首饰、金子,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两,还有七十两,她到哪里去找给他? “小姐,真的没有了。”宝珠将院子内外都翻了个遍,屋子里乱糟糟的,她甚至将自己藏的私房钱都拿了出来补贴陆婉吟,虽然只有几两碎银,能换个一两金子,但聊胜于无。 陆婉吟哭得双眸红肿,“我以后会还给你的。”说着,她一把拽过宝珠死死捏在手里的私房钱,然后提醒她道:“小郎君存钱的那只罐儿呢?” 宝珠:…… 偷偷摸摸把陆白玉宝贝的不行的存钱罐儿给偷拿了过来,陆婉吟仔细一数,也才二十两,换算下来也只有二两黄金罢了。 她只有三十三两金子,还差,还差多少来着? 陆婉吟心烦意乱地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越数越烦,一边哭一边喊宝珠给她数。 “小姐,还差六十七两黄金。” 陆婉吟又趴回去,身边的宝珠提议道:“小姐,不如去问问伯爷吧?” 陆婉吟听到此话,挂着泪的脸上冷笑一声。 “他有用,猪都能上树了。” 宝珠:…… 翌日,陆婉吟抱着自己那三十三两金子,登门拜访。 她想了一晚上,实在是不明白扶苏此举为何。她想,堂堂卫国公府的嫡出公子,肯定不会真是为了这一百两黄金才这样做的,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不管是为了什么,就算黄金没凑齐,三姐姐她也一定是要救的。 “我,我只有这么多了。”陆婉吟将手里捧着的木盒递到扶苏面前。 跟在扶苏身后的青路上前接过木盒,当着扶苏的面打开,细细数了数,笑道:“公子,这里头大概三十两金子。” “不不,是三十三两金子。”陆婉吟伸出三根手指头纠正,她可是用秤细细的称量过的。 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三两金子也是救命钱。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陆婉吟抿唇,将手指头收了回去,并绞着帕子道:“我实在是没钱了,只有这么多。” 扶苏的视线从小娘子发顶往下落,素净的发髻,只用了一根半旧木簪,白玉圆润的双耳之上没有半点饰品,只两个小巧的耳洞。再往下,是捏着帕子的手。 小娘子的腕子又细又薄,莹白的肌肤下是青色的血脉。 “你腕上的镯子不错。” 陆婉吟面色一变,下意识伸手捂住自己的腕子。 极小的一只翠玉镯子,成色也不是太好,顶多值五两黄金。 “这镯子是我十三岁的时候戴上去的,如今已有四年,怕是取不下来了。” 镯子确是极小,像小孩戴的,可因着她腕子薄,所以并不显奇怪,反而将腕子更衬得羸弱纤细了几分。 扶苏懒洋洋道:“如此看来,陆五小姐也不是诚心想救你的三姐了。” 陆婉吟心间一坠,一股委屈莫名涌上心头。 “我取。”小娘子咬牙应了,按着镯子使劲往下褪。可是镯子太小,她实在是取不下来。 陆婉吟疼得哭了,她更咽着埋头,“我,我实在是取不下来……” 扶苏本已打定主意要好好治治这撒谎精,可如今看着面前小娘子哭得梨花带雨的委屈模样,心中竟莫名升起一股烦躁之感,夹带着几丝……怜惜之意。 圈儿太小的镯子被她硬取,磨红了腕子,压红了手,骨头都要被碾压断了,还是取不下来。 扶苏冷眼看着她轻声啜泣,朝身后的青路道:“拿油来。” 陆婉吟扯着镯子的手一滑,真是又气又委屈。 青路取了油来,扶苏示意青路将那瓶油递给陆婉吟,并与她道:“自己来。” 陆婉吟真是气得咬牙切齿,却又莫可奈何。 她愤愤接过青路手里的白瓷瓶,猛地往掌心里一怼,一股浓郁的桂花香倾泻而出。 青路探头,一脸困惑道:“好像拿错了。” “这是桂花蜜,也能用。”陆婉吟垂着眉眼,双眸红肿,声音轻细微哑,说话的时候不去看扶苏,从男人的角度看去,她白嫩面颊微鼓起,像两颗刚刚出炉的小包子。 像是在生气,又像是在撒娇。 呵,坏女人。 扶苏冷眼偏头,往身侧满目葱茏碎玉的竹林子望去。 眼前是清冷的绿,鼻息间传来浓郁的桂花甜香,小娘子认真地倒了满手,顺着手背往上抹,抹了满腕。 粘稠的桂花蜜腻腻的沾着肌肤,将那镯子也一道包裹住,像是裹了一层浆。陆婉吟咬着牙,按紧手,使劲往下褪。 不行……好疼。 陆婉吟蹙着黛眉,双眸之中是被逼出来的泪。她盈着泪往上看,却正对上扶苏那双冷沁的眸子。 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陆婉吟心中突然冒出一股子气,手掌一阵剧痛,那只镯子竟真的被她褪了下来。手疼得打哆嗦,陆婉吟将那只浸满了桂花蜜的镯子往扶苏面前一推。 “给你。” 男人垂眸看一眼,伸出手中折扇,穿过那镯子,轻轻往上一挑。 “你小心些!”陆婉吟情急之下娇声厉呵。 扶苏看她一眼,折扇竖直,那只镯子就套到了他指尖。男人白皙的指尖肌肤触碰到桂花蜜,温热的,香甜的,细腻的桂花蜜,伴着面前小娘子这张生动精致的脸,不再像之前那般跟糊了一层纸皮子似得温柔假笑。 扶苏下意识勾唇,道:“明日辰时,过来找我。” 第 19 章(太亲密了) 扶苏一路回了院子,手上还拿着那只镯子。 青路随在扶苏身后,探着脖子左看右看。 自家娇气的郎君居然一点都不嫌弃这黏腻腻的桂花蜜,还拿在手里把玩? 扶苏一边走,一边用两指圈着镯子量。 这么小的镯子,她的腕子才这么细,跟那刚刚出色的翠竹子一般…… “郎君,小心门槛!”青路急喊一声,扶苏脚下一绊,修长身型往前疾走两步,像只一时忘了该怎么用四条腿走路的猫儿,在踉跄了三米后,终于是堪堪稳住。 “喊什么?”扶苏握着差点脱手的镯子,恼羞成怒的朝青路狠瞪一眼。 青路委屈。 “我要午歇,你替我准备一个去刘骅那里的拜帖。” “是。” 青路转身去了,扶苏将折扇置到一旁案上,镯子放在上面。 翠玉的镯子,骨白的扇。 像小娘子细柔的腕子。 扶苏心烦意乱,索性不看,只将那木盒取了来,一打开,便闻到一股浅淡馨香扑鼻而来。 这是小娘子身上的味道。 男人动作微顿,定神半刻后将里头那些碎金子一一取出。然后又把之前青路收集过来的也取出来,放在一处,精心凝神的拼凑。 两只胳膊,两条腿,身子,脑袋……扶苏用了半柱香的时辰,将金子拼凑完成,终于把金子小人恢复原貌。 他仔细端详,金子小人没有脸。男人的指腹在金子小人身上摩挲,最后触到后背,那里有刮磨的痕迹。 这上面之前该是刻了字。 刻了什么字呢? 恐怕只有陆婉吟知道了。 想到那个坏女人,扶苏又是一阵心烦意乱的气闷,他索性不管,合衣躺倒在榻上,闭眼。 虽心烦,但春困难挡,他合眼不过半刻便入了梦。 “劳烦公子,喊个婆子过来替我将手抓紧。” 层层叠叠的房廊,压着稠密的林子,小娘子立在他面前,还在那里褪镯子。青葱嫩叶一般,睁着那双盈盈水眸看他,里头满是祈求和撒娇,与平日里假笑盈盈的模样很不一样,语气也娇软。 有些怪,又很让人心痒。 “麻烦。”站在小娘子对面的扶苏冷哼一声,伸手,一把抓住陆婉吟的手。 大掌包裹着她幼嫩的手,往里一挤,然后另外一只手将镯子往下一褪。动作迅疾、干净、利落,并伴随着小娘子的一声娇呼。 疼得厉害,手似乎都被他捏碎了。小娘子擒着泪,面色煞白,哼哼唧唧。 扶苏掌心都是黏腻的桂花蜜,他沉着一张脸,手指微微发抖。 她的手软的厉害,像刚刚揉好的面团,他只是轻轻那么一掐,还没使上什么劲儿,那只镯子就那么褪了下来。 “郎君,你弄得我好疼……” 疼,疼…… 风起,竹动,扶苏猛地惊醒,身体疼得厉害。 他额角滑落一滴汗,鼻息间是浅淡的桂花香。他转头往侧边看,榻侧边置着的,是那只尚染着桂花蜜的镯子。 是梦。 扶苏心底烧起一股野火,可一想到这个女人做的那些事,又忍不住恨得咬牙切齿。 他不会让她得逞的。 翌日辰时,陆婉吟准时出现在卫国公府门口。 青路笑盈盈的候在那里,请陆婉吟入角门,引到一处屋内。 屋里正坐着扶苏,他今日穿一身墨绿长衫,束玉冠,配白玉,手中也换了一柄更漂亮的象牙雕花折扇。晨曦之色从门扉泻入,男人沐浴在光色中,神色清冷的朝陆婉吟瞥一眼。 陆婉吟今日也穿了件绿色的裙衫,她最喜欢绿,衣柜里有十几件不同颜色的绿,今日是翠绿,与扶苏身上的墨绿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人一站一坐,颜色相印,翠竹一般匹配非常。 空气静谧,扶苏看着她的脸,小娘子偏头站着,目光根本不往他身上落,俏生生站在那里,绞着帕子玩。那素白腕子上触目惊心一片红,像是没消下去的红肿。 扶苏还没看清楚,青路突然从一旁插进来,手中捧着一物。 “陆小姐,请换。” 陆婉吟低头,这是一套……小厮的衣服? 她想问扶苏这是何意,可还没开口,那边男人已道:“换。” 陆婉吟咬牙,拿过衣裳便往外去。 青路赶忙道:“陆小姐,碧纱橱内可换。” 一个外间,一个里间。 外间坐着男人,她在里间换衣裳。 太……亲密了。 陆婉吟捏着衣裳的手紧紧攥住,其实她本应该高兴,她本来就是奔着勾引扶苏来的。可她又不高兴,她想起那日牡丹花圃里,男人望着她的,居高临下的视线。 他以为她在用身子勾引吴楠山。 他错了,她陆婉吟再手段低劣,也会护住自己的清白身子。因为这不仅是她唯一的资本,也是她最后的尊严。 “于理不合,我想去隔壁屋。”陆婉吟脸上又挂上那抹浅盈盈的笑。虽好看,但太假。 扶苏见状,原本尚算好看的脸一瞬拉了下去。 那边,面对如花美人,青路哪里有不应的,早已将自家郎君抛诸脑后,殷勤的引着陆婉吟去了隔壁屋。 扶苏:…… 陆婉吟换好了衣裳,重新出现在扶苏面前。 男人已经吃了半盏茶,他看一眼跟前一身小厮装扮的小娘子。 青涩,鲜嫩,像十三四岁,还没长成的小少年。唇红齿白,如年画上跃下来的仙童。 除了……扶苏的视线落在陆婉吟某处。 小娘子顺着男人的视线低头,面色瞬时爆红。她扯着自己的衣摆,双手环抱,似是想遮掩,可却是欲盖弥彰。 “你那处怎么办?”男人冷淡的声音传来,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在说今日这月亮实在是太圆了些。 陆婉吟臊红了脸,不敢抬头。她一方面震惊于扶苏居然能面不红气不喘的对着她说出这种话来,另外一方面又觉得心凉。 她费了诸多心思,这位天之贵子终究是对她没有心思,不然怎么能面不改色的对着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铺天盖地的羞耻席卷而来,陆婉吟咬着一口小银牙道:“请公子,给我一块干净的长条白布。” 第 20 章(欺软怕硬) 陆婉吟收拾好了自己,重新出现在扶苏面前。 男人目光直视,表情虽没变,但眼神之中却透出一股古怪的探究和惊奇。 饶是陆婉吟脸皮再厚,都忍不住臊红了面颊,恨不能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埋到脖子的那种。 扶苏慢条斯理收回视线,转着手中的象牙折扇把玩,也不说话,就那么撑着下颌,垂着眼。 空气静谧异常,陆婉吟直觉有些古怪。 终于,男人开口了,他问,“那个金子小人背后写了什么字?” 扶苏漆黑双眸朝她瞥来,冷淡自持,矜贵高雅。而陆婉吟站在那里,就像是一个正在受审的犯人。 可她立刻就抓住了重点,甚至连双眸都亮了。 “那两个字,很重要?”她向前一步,眉眼弯弯,是盖不住的狡黠。 陆婉吟这一路被扶苏压着,总算是能扬眉吐气一口。 原来这男人不是为了什么一百两金子,只单纯为了要那个黄金小人。陆婉吟不知道这个黄金小人牵扯到什么大事,她只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扶苏眯眼看她,转着象牙折扇的手又快了几分。 陆婉吟见扶苏不说话,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公子想知道那两个是什么字,就需得替我救出三姐姐。”陆婉吟提出自己的条件。 扶苏嗤笑一声,从椅上站起。 原形毕露了,来跟他谈条件了。果然,前头什么乖顺,温婉都是装出来的,如今才是她的真模样。 两人虽隔了好一段距离,但男人身上的压迫感却还是如排山倒海一般涌来。不知道为什么,陆婉吟就是知道他动气了。 可他动气了,关她什么事? 陆婉吟心中发憷,面上不显。 那边扶苏朝她走近一步,手中的象牙折扇划出一道森冷的光,连带着男人的神色都变得阴冷。 “你可知道此事牵扯到多少人命?” 陆婉吟咬牙,扬高声音,“那些不相干的人关我什么事?我只要我三姐姐平安。” 虚伪,自私,贪财又愚蠢!除了相貌一无是处! 扶苏瞪着陆婉吟,陆婉吟也看着扶苏,互不相让。 空气凝滞,气氛焦灼,扶苏咬牙吐出四个字,“自私至极。” “我是个小女子,无法心怀天下,只能装得下某些人罢了。民间疾苦关我什么事,外头死了人关我什么事,就算天塌了都有高个顶着,那又关我什么事!”陆婉吟一口气嘶吼出来,她生扯嗓子,疼得直抽气。 “是,就你姐姐的命是命,旁人的就不是!” “对!” 那一刻,两人的伪装在一瞬被撕扯开。 他不再像那轮高高在上的无暇皎月,她也不再是那朵端庄温柔的娇花。两人互瞪着,用力喘气,像两头斗得正起劲的小牛犊。 “公子?”外头传来青路轻轻的叩门声。 “滚。”扶苏吼一声。 “哎。”青路滚了。 被青路一打岔,扶苏这才惊觉自己竟失态至此,因为这个女人。他打开折扇走至窗边,面容已平静,面如冠玉,唇若含单,半倚靠在翠竹茵茵之下,又恢复成平日里冷淡自持的样子。 陆婉吟站在那里,尴尬地伸手梳理自己垂落在肩头的一缕碎发,将其绕至耳后。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突然冲着扶苏发脾气,那可是卫国公府的扶苏公子啊,那是只价值千金的鸿鹄! 扶苏冷静下来,也败下阵来,他道:“我只有知道了那两个是什么字,才能替你救出三姐。” “我如何信你?” 男人咬牙,“我扶苏,一诺千金,从不食言。” 陆婉吟自然不肯,她道:“我要立字据为证。” “呵,”扶苏嘲讽一声,“随你。” 屋内正好置着书案,上头有笔墨纸砚,陆婉吟挽起袖子,露出莹白玉腕,手持狼毫笔,于白纸上写下约定。 扶苏站在离她三步远处,看到那纸上一行秀丽娟美的字迹,觉得这人生得好看,字也不错,只是这性子……呵,送给他,不,倒贴给他,他都不要! “麻烦扶苏公子签下大名。”陆婉吟将手中狼毫笔递给扶苏。 扶苏站在书案另外一面,单手将纸张翻转,然后抽出那支尚带小娘子指尖余温的狼毫笔,于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扶苏。 这是陆婉吟第一次看到扶苏的字,字如其人,清俊秀雅又不缺傲骨,像未曾经历过风吹雨打的铮铮秀竹。 “那两个字,是知长。”陆婉吟将狼毫笔挂到笔架上。 知长? 扶苏蹙眉沉思,然后转身朝外走去,走了两步,猛地转头朝身后看,“跟着我做什么?” 陆婉吟歪头,“公子说好要替我去救三姐姐的。” 陆婉吟跟在扶苏身后入了外院,远远便见前方有一身穿官服之人正穿过房廊而来。 扶苏领着陆婉吟迎上去,她听见他唤这个男人为,“父亲。” 这是陆婉吟第一次见卫国公,已入中年的男子却半点不显老态,甚至透出一股翩翩俊朗来。虽两鬓斑白,但不减当年半分清俊风采。 陆婉吟生得晚,却也听说过卫国公的名号,如今坊间还流传着以卫国公为原型的话本子。 三十年前,卫国公也是一位翩翩佳公子,有京师第一公子之称。十五岁那年参加科考,后连中三元,成新科状元,八抬大轿,迎娶长公主,惹得多少皇宫贵族、京城勋贵眼热。 最难得的是,这位卫国公还是出身寒门,自己一路攀爬上来的。比起那些门第高尚,却内里腐烂的京师贵门,是真材实料的才子忠臣,性子更是公正真诚,格外受到圣人青睐。 “怎么,有事吗?”扶清摇没注意扶苏身后跟着的玉面小童。 “是,父亲请与我移步书房。” “嗯。” 扶苏与扶清摇往书房去,陆婉吟小跑着跟在两人身后,正准备跟着一道进去时,前头的男人突然道:“站在这里等着。” 陆婉吟:??? 春天的日头已然很烈,暖融融的让人睁不开眼。陆婉吟守在书房门口,歪着身子将耳朵贴上去,可惜隔扇太厚,窗子又覆明瓦,她听不到也看不到。 书房内,扶苏与扶清摇提到金子小人背后的那两个字,扶清摇听罢,面色大变,半响未曾开口。 “父亲,怎么了?” 扶清摇吃下一口茶压惊,看向扶苏的视线沉静而凝重。终于,他说出了一句可以令整个京师翻天覆地的话。 “这两个字,是当今圣人的字。” “什么?”扶苏瞬时站起,瞳孔震颤,脑中立时想到一连串暗涌阴谋。 其实他方才对陆婉吟说,这个黄金小人牵扯到人命是诓她的,可如今看来,这牵扯可不止是几条人命,甚至可能是几百,几千,几万条人命! “父亲,你说这件事会是谁做的?”扶苏冷静下来,他捏着扇子压低声音询问。 扶清摇想了想,道:“除却那些已然仙逝的,如今知道圣人之字的,整个朝廷不过四人而已。” “哪四个?” “首辅黎庸卫,大太监刘骅,定远侯梁骥,还有我。” 扶苏沉默半刻,又问,“那父亲觉得,此事是何人所为?” “你觉得呢?”扶清摇反问他。 扶苏分析道:“这金子小人是为陷害定远侯府,会下如此阴险之招,定要将定远侯府连根拔起的人,除了黎庸卫,我想不到其他人。” 黎庸卫亲妹乃当今贵妃,膝下有一子为当今六皇子,暗藏争储之心,与三皇子赵善于暗中较量多年一直不得胜。直到黎庸卫任首辅,代替扶清摇得到圣人青睐,六皇子那边才以隐隐之势压过赵善。 虽说如今大周重文轻武,但没有兵自然也是不成的。赵善这处有定远侯府的十万铁骑精兵,赵辞那边却只有一座巡防营。赵辞觊觎那十万铁骑已久,如今赵辞趁着巫蛊之事,想趁乱利用黄金小人将定远侯府彻底消灭,此事不是不可能。 扶清摇却摇头道:“我猜不是。” 扶苏问,“为何?” “定远侯府一出事,大家都觉得是六皇子与黎庸卫所为,黎庸卫不会这么傻。” “那是谁?” 扶清摇坐到椅上,沉吟道:“半月前,刘骅与定远侯在京师大街上正巧碰上,一人骑马,一人坐轿,两人互不相让,差点动起手来,最后还是刘骅让定远侯先行一步。” “父亲的意思是说……此事乃刘骅所为?” “刘骅此人心眼极小,我也只是推测。”顿了顿,扶清摇又道:“我听闻这几日刘骅与黎庸卫走的颇近,此事说不准是黎庸卫煽风点火也不足为奇。” “我知道了。”扶苏颔首,“我去查明此事。” 扶苏推门出去时,胸前撞到一物。 小娘子手忙脚乱地抓住他的腰带,踉跄着站稳后仰头看他一眼,然后迅速低下。 偷听被抓到,关键是她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陆婉吟臊红着脸站直,连那双白玉耳都通红了。 扶清摇立在扶苏身后不远处,瞧见此情状,皱眉道:“你这小厮怎么如此不懂规矩?” 扶苏朝陆婉吟看一眼,“新来的,不懂规矩,是我没教好。” “是要好好教教,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今朝廷之上,便是因着没有规矩,才会酿成如此局面。” 陆婉吟听着扶清摇字字句句,严厉苛刻,下意识缩紧了脖子,小脸煞白。 扶苏难得看到这副模样的陆婉吟,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盯着她。方才还梗着小细脖子原形毕露的跟他呛嘴,现在就吓得跟只鹌鹑似得。 真是欺软怕硬。 第 21 章(怜香惜玉) 扶清摇回了书房,檐下只剩下她与扶苏两人。 陆婉吟实在是想知道扶苏与卫国公在里头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在讨论如何救她三姐。 “公子,我们现在就去救我三姐吗?”陆婉吟试探性的开口。 扶苏朝她瞥一眼,手中象牙折扇“唰”的一声打开,隔开两人距离,也隔开了那双妩媚清澈的眸子。 “此事该从长计议才好。” “那要计议多久?”她三姐在那虎狼窝里多待一日,生命便多流逝一分,陆婉吟实在是担心。 “你做事,素来如此瞻前不顾后吗?”男人走在前面,字字句句皆是冷淡。 陆婉吟突然生气,她上前一把拦住男人道:“公子难道想毁约不成?” “呵,”扶苏冷笑一声,“我可不是你。” 陆婉吟终于完完全全明白了扶苏对她的敌意和看不起。那一夜里,她伏在他脚边,醉酒诉衷肠的场面似乎只是一场梦。那一夜里,他垂眸看她,漆黑暗眸之中似蕴缱绻柔情的模样也似乎只是一场梦。 扶苏是一座高山,一轮皎月,无人可攀,无人可摘。她衣衫褴褛,头破血流都无法分得他一分怜惜。 面前男人冷着一张脸继续往前走。 陆婉吟在原地静了一会儿,终于妥协,她亦步亦趋的跟上去,嗫嚅半响,开口道:“那只镯子,公子收好了吗?” “怎么,还想要回去?”扶苏皱眉,语气不善。 陆婉吟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这只镯子是我小娘的遗物。” 那时,吴家正是最艰难的时候,该卖的都卖了,镯子是她阿娘从小戴到大的,因着取不下来,所以才没卖,直到她阿娘死时,瘦得皮包骨,才被她自己褪下来,然后戴到了陆婉吟腕上。 扶苏听罢,只冷哼一声。 前头一个外祖母的遗物,现下又来一个小娘的遗物。还要装可怜来骗他,以为他会相信她吗? 这个女人,用这张脸,这副温柔小意,委屈可怜的表情,不知骗了多少男人! “你先回去,有消息我会让青路来通知你。”扶苏径直下逐客令。 陆婉吟虽出身低贱,但自尊心却强,她强忍着不堪,对扶苏说出关于那只镯子的事已然是极限,可男人却不信她。小娘子委屈极了,她咬着唇,狠狠瞪他一眼,转身离开。 扶苏站在那里,表情不变,手中的象牙折扇却朝着面颊狠扇了几下凉风。 扇风迎面扑来,小娘子蕴着泪珠,波光潋滟的眼尚在眼前飘荡。 扶苏想,这个女人一定是知道她方才那副模样是何等的风情万种,这才如此作为。 想,勾引他。 扶苏又做梦了。 穿着小厮衣衫的美人,细长的裹胸布往下褪,层层叠叠,如剥落的花瓣。他捏着手里的象牙折扇如那一头轻缓落下的青丝乌发一同打开,飘散出馨甜的香气。 扶苏霍然惊醒,榻旁站着一人,正俯身看他。 梁定安垂眸,歪头,对上扶苏的眼睛。 扶苏刚从梦中醒,眼神还没定下来,眸中充斥着水色,像五光十色的湖。 梁定安伸出一根手指,从扶苏额前滑过,语气低沉道:“扶苏公子,春心荡漾否?” 扶苏原本氤氲浑噩的眼神瞬时清醒,抓起一旁的象牙折扇就朝梁定安的脑门上砸了过去。 “唔。”梁定安捂着自己被砸疼的额头哼唧,“恼羞成怒了?我说,你到底是做了什么美梦,出了这么大的一头汗?难道是梦到了什么仙子美人?哎,不会是梦到我了吧?” 梁定安故作妩媚,又不怕砸的凑上去,正被扶苏用折扇又狠狠敲了十几下,直敲得他作揖求饶才堪堪放过。 扶苏站在木施前穿戴外衫,透过半开的窗子看到院中的小厮,忍不住又想起梦中之事,直觉自己是魔怔了,他被那小妖精施了法。 “你怎么过来了?”扶苏一边调整腰带,一边转头与梁定安说话。 “路过,来瞧瞧你。”梁定安嬉皮笑脸的,“对了,你没为难那位陆五小姐吧?我觉得上次芸儿说的事不像是真的,我瞧着她不是这样的人。” “你路过来寻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那小妖精从梁定安的嘴里蹦出来,扶苏就觉心中不爽利,他面无表情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话罢,他冷眼朝梁定安看过去,“梁小侯爷倒是怜香惜玉。” “唉,”梁定安伸手摸了一把头发,耍帅道:“谁让我是个多情种呢,不像某人,生了一副多情的好皮囊,谁知却是个冷心冷肺的,也不知道谁能将你这颗硬邦邦的心给捂热了。”梁定安的手按到扶苏心口轻轻挠了挠,扶苏被恶心的不行,一把推开他。 “赶紧带着你侯府的人把京师地界内外,所有你们定远侯府的地方清理一遍,加强人手别让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混进去了。”扶苏一边往外走,一边叮嘱梁定安。 “其实混进去一个的,也没什么关系。”梁定安朝扶苏挑眉,“咱们可以顺藤摸瓜,看看这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梁定安不是个蠢人,他只是平日里看着不靠谱罢了。因为圣人太过在意定远侯府,所以梁定安只能做一个风流纨绔。 扶苏看向梁定安的视线一瞬变得沉默而晦暗,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道:“嗯,你看着办。” 两人正说着话,梁定安见扶苏穿戴整齐往外去,便问,“去哪?” “刘骅那。”扶苏话音刚落,青路就疾奔进来,急赤白脸道:“公子,刘太监那边出事了。外头正在传,他那里有一位姨娘藏了一个木头小人,被锦衣卫搜出来抓进了昭狱。” 扶苏下意识皱眉,“哪位姨娘?” “兴宁伯爵府的三小姐。” 昭狱,那是什么地方?人间炼狱都不足以形容它的可怕。 弹琵琶、梳洗、勾肠……酷刑累累,令人闻之胆寒。别说是闺中娘子,便是那铁铸的人进去,都会被熔成汁水。 兴宁伯爵府这位三小姐,恐怕是命危矣。 扶苏坐在书桌后,皱着眉,神色烦躁地屈起手指轻叩书桌面,他问梁定安,“此事该如何办?” 梁定安道:“那位锦衣卫指挥使傅班素来是个铁面无私的人物,从来也只听圣人差遣,不爱钱,不爱权,更没听说过什么风流韵事,我也实在是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扶苏青山远黛般的眉蹙得更紧。 梁定安垂眸看他,“难得见你愁成这样,到底出什么事了?” 扶苏嗫嚅半响,到底还是没将自己跟陆婉吟做的约定告诉梁定安。只又问了一遍,“真的没法子?” 梁定安摸着下颌想了想,“倒是有一个。” “什么?” 梁定安一本正经道:“劫昭狱。” 扶苏:……让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去劫昭狱? “哈。”扶苏嗤笑一声,起身把梁定安关在了外面。 梁定安:…… “哎呀,我跟你开玩笑的,我真有法子,有法子的!”梁定安狂敲门求原谅。 当陆婉吟听到她三姐被抓进了昭狱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明明扶苏已经答应过她,会帮她救三姐的,怎么救着救着,人就进了昭狱呢? 陆婉吟急得头晕,趴在榻上缓了好一会才坐起来梳洗,正准备出门去。帘子突然被人撩开,宝珠疾奔进来,手里拿着两封信。 “小姐,大小姐和二小姐捎信过来了。” 陆婉吟不用看都知道她大姐和二姐会说些什么话,无外乎就是问她三姐的情况。 大姐和二姐已为人妇,不能像她一般常出门,除了书信,或者求助夫家,实在是使不上力。 陆婉吟略略看过信,与自己所想没什么两样,都是问她关于三姐的事。她这两位姐姐虽入的是勋贵豪门,但作为一个小小的姨娘,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连枕边风都吹不上。 她还是要去一趟卫国公府。 第 22 章(并非真心) 梁定安的法子就是他去定远侯府地界等幕后之人自投罗网,扶苏则负责稳住傅班。 “青路。”扶苏唤来青路,“今日不去刘府,你去一趟锦衣卫,将傅班请来,就说……”扶苏沉吟半刻,寻到一借口,“就说我这里有关于巫蛊之案的线索要告诉他。” “是。” 扶苏知道他的这句话对于傅班来说有多大的吸引力,果然,不过半个时辰,那位锦衣卫指挥使便登门了。 扶苏早已在园内摆好美酒棋盘,他身穿月白春衫,宽袖窄腰,身高腿长地立在亭内,朝站在亭下的傅班拱手道:“傅大人。” 傅班身型比扶苏高壮不少,身量也高上大半个头,站在那里犹如一座小山,将亭子里的日头罩住了一半。 傅班拱手回礼,他生了一张硬朗俊挺的脸,气质是沉默而寡言的,像一颗黝黑而坚硬的石头。 “扶苏公子。” “请。”扶苏将傅班请入亭内。 傅班身上穿着血红色的飞鱼服,腰间挂一柄绣春刀,一看便知是匆匆而来。他抬脚跨入亭子,却并未坐下,而是直接开口道:“我听闻扶苏公子有巫蛊之案的线索。” 傅班的声音是嘶哑而干涩的,像冬日里裹着沙砾的,冷冽的寒风。 “确是有线索,不过傅大人不会准备白拿吧?”扶苏撩袍坐下,指尖捏着一枚白色棋子轻轻摩挲,说话时朝傅班的方向微偏头,露出白皙完美的侧颜。清冷面容之上难得挑了几分笑,显出眉眼风情。 “扶苏公子要如何?”傅班似有不解之意。 扶苏抬手叩了叩棋盘,“傅大人若能赢我一局,我便将那线索告知大人。” 傅班皱眉。他生了一张深邃冷硬的脸,皱起眉头来也深刻的很,像一座小山川攒在眉间。 “扶苏公子,我不会下棋。” 扶苏与傅班不熟,最多就是点头之交,他确实不知傅班不会下棋。面对这位诚实正直的钢铁硬汉,扶苏沉吟半刻,吐出三个字,“我教你。” 陆婉吟到达卫国公府时已是晌午,门房听得她的名号,赶紧将她请了进来。 陆婉吟碍于名声,自然不会说自己是来找扶苏的,只说来寻扶莲华。走到半路,碰见青路。 青路与陆婉吟拱手问安,“陆五小姐。” 陆婉吟回万福礼,见四下无人,便豁开脸皮道:“劳烦青路大人回话,我来寻扶苏公子。” 青路面露难色,“这,不大方便。” 不方便?男人在什么时候不方便见人? “公子正在教人下棋。” 自然是佳人在侧的时候! 陆婉吟的面色有一瞬难看,可她很快就恢复平静。廊下安静非常,暖日和风,栏杆楼阁,开阔地势,让陆婉吟忍不住就想到了一幅场景。 屋内,榻旁,一男一女,一俊一美,棋盘置中,黑白双子,美人佳偶,天生一对。他在对她笑,她也在对他笑。 “我,我有人命关天的大事。”陆婉吟没察觉到自己的语气酸涩而艰难,“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扶苏公子?” “这,我也不知道。”青路想起方才一瞥之下,自家公子强忍着往那位传说中的锦衣卫指挥使脑门上砸折扇的场面来看,那位锦衣卫指挥使的资质实在是不佳,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教学。 “我可以等。”陆婉吟敛袖坐到身侧美人靠上。 青路面露为难,“要不,我替陆小姐去通传一声?” “麻烦青路大人了。” “不敢当,不敢当。” 青路沿着房廊去了,一路直走到扶苏与傅班下棋的那个亭子。只见那位身形雄伟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此刻正瞪着一双眼,双目直盯棋盘,满头大汗,如临大敌。 再看自家公子,似乎已经释然,正慢条斯理摇着折扇,微风徐徐,时不时来上一口小糕点,惬意万分。 青路拾阶而上,在扶苏耳畔处道:“陆五小姐来了。” 扶苏摇着折扇的手一顿,施施然端起茶盏吃一口,“让她回去。”扶苏不用想都知道她来寻他是什么意思,约定已做,他自然不会反悔,这个女人居然如此不信任他。 呵。 “陆五小姐说会一直等。” “哦,”扶苏懒洋洋掀了掀眼皮,“那就让她等着吧。” 陆婉吟在美人靠上坐了足足两个时辰,直到日落西山,红霞漱云遍天,那日头红的跟咸蛋黄似得,都不见扶苏过来,只青路上来劝她道:“陆小姐,回去吧,今日公子怕是没空见您了。” 陆婉吟的小脸被日头晒得绯红,如今蕴着那霞光,更显杏花娇色。她以团扇遮面,挡住那刺目日落,终于是咬牙转身去了。 陆婉吟想,扶苏大概并非真心要帮她。 是她错了,人怎么能总指望着别人呢?她忘了,任何事情都不能想着让别人来帮着解决,她该自己来的。 傅班只学了一日的棋,自然下不过扶苏这等棋艺高手。 梁定安那边也没有什么消息,正当扶苏愁着该如何解决此事时,傅班突然朝他拱手道:“技不如人,多谢扶苏公子款待,我先去了。”话罢,傅班也不管那什么线索了,抓着绣春刀转身疾奔而走,三步并作一步,似乎是怕扶苏再抓着他来一盘棋。 扶苏:…… 傅班刚走,青路就来了,他看一眼那惨不忍睹的棋局,回话道:“公子,陆五小姐去了。” “唔。”扶苏含糊应一声,捻起一颗白子扔进棋盒里。 青路缓慢靠近,“公子呀,我有一件事想告诉您。” “说。”扶苏漫不经心的开口。 青路突然露出扭捏之态,“我,我动用咱们在京师内的暗桩……” 青路话还没说完,就被扶苏打断,“暗桩?谁允许你动的?”男人眼神冷冽的扫过来,那目光几乎化成实质,变成一柄又一柄利刃,深深地扎进青路心间。 青路脖子一缩,“我,我自己允许的。” 扶苏:…… “公子,其实我们只要还是要将重点放在调查结果上。”青路硬着头皮继续道:“按照我让暗桩调查的结果来看,陆五小姐并非是那样的人,反而是兴宁伯爵府内那位大娘子周氏十分可疑。” 扶苏沉默半响,终于收回了自己刀子似得眼神。他似被青路挑起了兴趣,转着折扇静等下文,却不想等了一会儿,不见青路继续。 扶苏朝青路看过去,青路也盯着扶苏看。 “说啊!”扶苏一折扇敲过去,青路立刻心领神会,知道自家公子不会怪罪自己私自动用暗桩后,才嬉皮笑脸的继续,“兴宁伯爵府那位大娘子素来心狠手辣,陆五小姐的小娘去世那日,那位大娘子身边的庞妈妈便领着人来搜刮院内钱财,站在门口时听到陆五小姐在里头骂那些话。” 一个刚刚失去了母亲,堪堪十三岁的女娃娃,身边还带着一名幼弟,在如狼似虎的大娘子面前除了用这种拙劣的法子自保下,根本就没有其它办法。 话是骂过的,却并非本意,只为了自保。 那一刻,扶苏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张稚嫩面孔,一边流着泪,一边更咽而生涩的辱骂着躺在床榻之上的病弱妇人。 那种痛似乎穿透时间、记忆、空间,凭空的出现在他面前。 男人霍然攥紧手中折扇,心间骤疼。 “公子?公子?”青路的手在扶苏眼前轻晃了晃。 扶苏突然起身朝外走。 “公子,您要去哪啊?” “寻傅班。” 傅班从卫国公府出来后不久,便听到身后有马蹄声传来。 京师晚间有夜禁,虽还没到时辰,但若是平时,现在这个时候定然不会有人纵马。 傅班转身朝后看,只见来人骑一白马,身上月白长袍飘然而起,几乎与身下白马,身后月色融为一体。 “傅大人!”扶苏勒马于傅班跟前,“有一事相求。” 扶苏此人,没有人能逼他做他不喜欢的事,尤其是那些违背了他意愿的事,比如救一个劣迹斑斑之人的姨娘,再比如这姨娘身上还背着一桩牵扯到皇家的案子。 虽扶苏与陆婉吟有过约定,但他却并没有跟陆婉吟说过,他救出来的这个人是死是活。 今日,他放傅班回去,今晚,那位兴宁伯爵府的三小姐就有可能丧命。扶苏知道这一点,却并未阻止。直到方才,他改变了主意,他终于决定救下这位背负着滔天大案的兴宁伯爵府的三小姐。 “扶苏公子?”傅班面露疑惑,不知扶苏为何突然追赶而来。 “今日请傅大人过来本就是想商谈巫蛊之乱一事,怎么话还没说完,傅大人就要走了?”男人骑在马上,垂眸看向傅班之时容貌清冽,身后月光倾洒坠落,神袛一般。 傅班听到扶苏此话,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扶苏这是准备要将那线索告知自己了。 傅班又与扶苏回了卫国公府。 院中,月下,扶苏的脸浸润在凝霜白雪的色中,他轻启薄唇,道:“说这件事前,我希望傅大人答应我一个条件。” “请说。” “昭狱内有一位刘太监的姨娘,是兴宁伯爵府的三小姐,我希望傅大人保她一命。” 傅班沉默半刻,“若是她知道线索,却拒不答,便是我想保,也保不住她。” 扶苏摇头嗤笑,“我敢肯定,此事与陆三小姐没有任何关系。”说着话,扶苏从宽袖暗袋内取出一物,放到两人面前的石桌上。 傅班低头看一眼那荷包,伸手打开,倒出里面一块又一块明显被剪碎的金子。 “这是一个金子小人,傅大人知道我是从哪里寻到的吗?” 傅班攥着荷包的手收紧,他正视着面前的扶苏,像是在审视他,又像是在想着一些其它的东西。 扶苏道:“傅大人应该清楚我是在哪里找到它的。” 傅班当然知道,他去过几次,皆无功而返。 “如此,傅大人可保那位小娘平安?” 傅班垂眸,粗糙的指腹摩挲着金子小人,道:“嗯。” 扶苏打开折扇,撩袍坐到石凳上,又笑道:“事到如今,傅大人不如与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桃园藏金一事到底是谁谣传到傅大人耳朵里的?” 第 23 章(手把手教) 陆婉吟想了一夜,该如何救出她的三姐。她势单力薄,无人可靠,到底该怎么办? “小姐,黎府送来的帖子。” 黎府?首辅府?黎宇嘉? 陆婉吟想到那日在卫国公府投壶之际,黎宇嘉看向自己的眼神。他为何会给她送帖?自然是……觊觎她。 可如今,黎宇嘉却是现在她唯一的救命浮木。 陆婉吟捏着手中帖子,沉吟半响,眼神逐渐坚定。 不管这浮木能不能攀,会不会沉,她都应该去试一下的,为了三姐。 与此同时,卫国公府内,扶苏亦收到了这份来自黎府的请帖,他随手扔到一旁,只等着青路从兴宁伯爵府回来。 晌午时分,春日浓烈,青路推开门,黑红的面颊上挂满了晶晶汗水,“公子,陆五小姐不在府内,听门房说是去黎府参加雅集了。” “什么?”扶苏皱眉起身,漆黑双眸之中渐凝聚出一抹凶戾之色。 他在这里为她劳心劳力,掏心掏肺,她居然乐颠颠的去黎府参加什么雅集?难道之前她对她三姐的担忧都是假的? 扶苏的怒气急速上涌,他努力克制着,冷着脸坐回去,搭在书桌上的手暗暗攥紧。 他忘了,她虽可怜,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是个虚伪,狡诈,阴险的女人。在她心目中,攀高枝,堕入富贵窝,嵌入荣华地,才是她毕生所求。 “公子,这镯子……”青路将藏在宽袖暗袋内的那个檀香木盒取出,“还要还给陆五小姐吗?” 扶苏坐在半阴半明处,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此刻犹如地狱恶鬼般浸润出一股生人勿进的鬼煞之气。 他阴着脸朝青路看过去,那副表情就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青路下意识一抖,赶忙解释,声音尖锐到都赶上鬼哭狼嚎了,“不是奴才不给啊,是您说要亲手交给陆五小姐,奴才想着她不在,这才先带回来了。”青路吓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眼神惊恐至极。 扶苏目光下移,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木盒,声音阴冷的咬牙切齿道:“扔进库房。” 黎府,伫立在京师城内最重要的棋盘街上。 在一众布府衙门中,黎府绿油兽面摆锡环的大门宽阔又敞亮,从外头看,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出格的地方。除了那些守在门口,华冠美服的仆人。 今日雅集,来的人很多,陆婉吟随家奴从角门入,一路盛着小轿进去。 她从来都不知道一个府邸能富丽堂皇至此,若一定要对比,卫国公府简直变成了陋室草庐。 晌午阳光正盛,金辉铜瓦泛出金玉之光。 歇山转角,重檐重栱,绘画藻井,这些规定不能用的东西都尽数出现在了这座首辅府内。彩色梁栋,金漆窗柱,数不尽的院子,看不尽的楼阁,甚至于连廊上都铺了上等的白玉砖。 陆婉吟出身兴宁伯爵府,对一些规矩还是很清楚的。一、二品的高官哪里够得上这样的府邸制度?公侯亲王都没有如此奢靡无度的,可见黎府现今在朝廷之上果然是如日中天。 黎宇嘉请了诸多有门脸的男郎和女郎们,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庶出的貌美小娘子并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纨绔。鱼龙混杂,男女之席错乱,女使伺候之际,有男郎竟当众拽住女侍袖口不放,行为孟浪,实在不堪,比之卫国公府和桃园的那几次雅集聚会,档次质量立刻就下降了好几个度。 陆婉吟忍着不适,立在人群里张望。 她在找黎宇嘉,而黎宇嘉也在看她。 一众女郎中,陆婉吟相貌绝佳,身量纤细高挑,黎宇嘉一眼就望见了她,立时抛下正在说话的几个容貌端正的庶家小娘子,朝陆婉吟走来。 今日黎宇嘉穿了一身宝蓝色长袍,身上金玉之器挂了不少,轻袍宝带,美服华冠。不知底细的还真要被他俊挺的容貌所惑,可实际上,这是一个烂到骨子里的色中饿鬼,勉强在外头挂了一层人皮而已。 今日黎宇嘉做东,一举一动自然受人关注,从他抛下那些小娘子,一路行到陆婉吟面前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受到诸多打量。 “陆五小姐。”黎宇嘉装模作样的与陆婉吟拱手。 陆婉吟立在那里,娇弱纤美,盈盈浅笑着回万福礼,“黎公子。” 女郎身姿纤纤,行礼时随风缓摆,腰肢盈盈一弱。黎宇嘉看得痴了,目光露骨至极。 面对这样的黎宇嘉,陆婉吟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她攥着帕子,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或鄙夷,或好奇,或嘲讽。熟悉又陌生,针扎似的往心间捅。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原来并没有,还是这样疼。 “陆五小姐,园子里风大,不如进雅阁一叙?”黎宇嘉是吃了酒来的,一靠近,陆婉吟便能闻到他身上散出的酒气。酒是好酒,极香,极美,极醇,只可惜从黎宇嘉身上散出来时,浸透出一股古怪的腥臭气。 陆婉吟下意识掩鼻往后退。 此举在黎宇嘉看来就是不识抬举。 一个破落户的庶女,用银子就能买回来当玩物的女人,他给着脸,她却不要脸。 黎宇嘉脸上显出不快,觉得被陆婉吟这般作为弄得极没面子,尤其是在众人面前。他立刻趁着酒劲伸手就要去抓她,如某些男郎对待那些低贱的女使一般。 陆婉吟哪里见过像黎宇嘉这样大胆的人,还是在如此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 她惊得瞪圆了脸,一声娇呼噎在喉咙里,周围的人朝她看过来,冷漠的,袖手旁观的,幸灾乐祸的视线。 无可名状的悲伤和恐惧席卷而来,窒息般的包裹。下沉,心不断的下沉,落到底,压抑到极致。 黎宇嘉的面容在陆婉吟眼前不断放大,恐惧,无休止的恐惧。 陆婉吟止不住的开始发抖、害怕,她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为什么不好好计划一下,她为什么如此莽撞没脑子。 就在黎宇嘉的手即将要触碰到浑身僵硬的陆婉吟时,突然,园子门口传来一阵骚动,陆婉吟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扶苏公子怎么来了?” 扶苏? “听说他素来不喜欢参加黎府的雅集,这次怎么破例了?” 陆婉吟双眸微红着转头看去,园子周围栽种着粉白色的桃花,那个男人就那么披着桃色而来,像从桃花中坠落的仙子。 扶苏不来参加黎府的雅集,除了不喜外,还意在避嫌。 太子之位的争夺愈演愈烈,黎府作为六皇子的拥护者,扶苏是不该与其有深入交流的。虽然黎府一直有意拉拢他,时常让黎宇嘉过来与他攀谈、讨好,但扶苏早已是三皇子的人,因此从来都是冷淡拒绝。 只是这次……男人一身墨绿长袍立于桃花雨下,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陆婉吟。 女子依旧是一身绿色春衫,衬得那肌肤如水般光滑白净。日头下,她纤柔的面庞印着粉霞缎般的光色,双眸含水,似带期冀,她的面前站着黎宇嘉。 扶苏的眼神不着痕迹的一暗,毫无痕迹地偏头与身旁的男郎说话。 这么大的动静,黎宇嘉自然也发现了扶苏。面对他自认为的宿敌,黎宇嘉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美色,立刻整理衣襟,挺胸抬头的朝扶苏走去。 这是扶苏第一次来参加他的雅集,说起来,黎宇嘉还有点小激动呢。 “扶苏公子。”黎宇嘉傲慢拱手。 扶苏站在那里,朝他微微颔首。 黎宇嘉面色一沉,然后又露出笑脸来,“上次咱们玩了投壶,这次玩射鹄如何?” 黎宇嘉此话一出,众人都知他在为难扶苏。 谁不知道这位扶苏公子的才情是绝好的,只是这武艺骑射嘛……垃圾。 按照常规,扶苏公子从不搭理黎宇嘉,可今日不一样,扶苏亲自来了黎府雅集,这是他的第一次,指不定今日那另外的第一次骑射也要贡献在这里。 “好。”男人轻启薄唇,答应了。 黎宇嘉一愣,显然没想到扶苏会答应。反应过来后的他登时激动地红了脸,浑身忍不住颤栗颤抖,朝众男郎们道:“平日里咱们都是站着射鹄,今日正好我这里有几匹好马,咱们来场骑射如何?” 今日是黎宇嘉的主场,众人哪里有不依的。 大家的视线朝扶苏聚拢,扶苏依旧是那一个字,“好。” 黎宇嘉再控制不住自己癫狂的喜色,他突然朝陆婉吟道:“陆五小姐觉得我能不能胜?” 陆婉吟站在一旁,神色一愣,然后笑颜如花道:“自然是能的。” 扶苏单手负于后,折扇置于胸前,他的目光不着痕迹的从笑得跟朵花似得陆婉吟身上略过。 扶苏知道,这个女人在讨好黎宇嘉。 男人清冷寡淡的眸中露出不明显的怒意,像掩藏在深海之地里的暗潮。 “扶苏公子不是从来不玩骑射的吗?”有男郎多嘴询问。 这位公子娇气的很,嫌弃骑射之乐会汗流浃背,满身臭汗,因此从来不玩这种费体力的活动。 “今日突然有了兴致。”扶苏懒懒道。 “既如此,那也不好驳了扶苏公子的好兴致。”黎宇嘉生怕扶苏反悔,赶紧安排上了。 马匹、弓箭、靶子,围观人群。 扶苏虽不善武,但……容貌绝佳。他一袭长衫,跨马而行,风姿灼灼,如月如山,单单就那张脸和那副宽肩窄腰的身段,一个侧眸就将身后一众男郎给比了下去。 如此美貌,如此气度,就算箭箭不中,那也没有任何关系。 扶苏本以为自己好歹能中一箭,没想到……真的一箭未中。从小到大,他从未如此丢脸过,现在第一次丢脸,还是为了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扶苏风轻云淡地放下手中弓箭,动作优雅清冷,惹得一众女郎们春心萌动。可惜,这并未改变他一箭未中的结果。 一旁的黎宇嘉炫耀的朝众人展示自己插满了箭的靶子,并特意怼到扶苏面前,就差贴到他脸上了,“扶苏公子若是有空,本公子倒是可以手把手的教教你。” 扶苏表示很生气,他冷冷瞥黎宇嘉一眼,眉眼上挑,风情潋滟,蕴着怒气。 如此娇嗔一眼,惊得黎宇嘉痴傻一阵,差点摔下马去。 虽然很生气,但确实一箭未中的扶苏被罚吃了许多盏酒,他立在迎风水榭处吹风醒酒,远远看到一个身影往桃林中去,身后跟着一位身穿宝蓝色长衫的男郎。 扶苏双眸一眯,胸腔内酒气翻滚,犹如滴了水的油锅,一瞬就炸了。 第 24 章(情情爱爱) 黎宇嘉又吃了许多酒,走路都打晃。虽然如此,但这并不影响他觊觎陆婉吟的美色,并尾随于她。 眼前美人窈窕匀称的身段水蛇一般,若隐若现于桃花林内。黎宇嘉气血上涌,正欲拥上去,不想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修长白皙,指骨分明,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黎公子。”男人清凌凌的声音传过来,撕开黎宇嘉被酒浇灌过后混沌的脑子。 黎宇嘉的眼神得到半刻清明,他转头看到了扶苏。 “扶苏公子?” 扶苏神色淡然道:“听说黎首辅找你。” “我爹?”黎宇嘉的酒彻底醒了。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爹找他。 黎宇嘉疾奔而去,差点连鞋都掉了。 扶苏站在原地,望着不远处的陆婉吟。 夜晚的桃花林内挂满了七彩琉璃灯,小娘子就背对着他站在那里,晚风起,灯色摇,她的裙裾颤巍而动,像坠入湖面的影。 陆婉吟是故意的,她故意引诱黎宇嘉入桃花林,她需要一个单独的机会。可她没想到,跟进来的居然是扶苏。 男人隐在灯色暗处,眸色比黑更深,吐出的话刀子一般,朝她逼近,“黎宇嘉那样的也能看上,怎么,你是看上了他爹的位置,还是看上了他这富贵至极的金玉窝?” 扶苏只一想到刚才的事,就忍不住口不择言。若是他晚来一步,这陆婉吟哪里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陆婉吟确实是低估了黎宇嘉的无耻程度,不过就现在来看,扶苏才是坏了她事的人。 “什么时候轮到卫国公府高高在上的扶苏公子来管我这一个小小庶女的事了?”陆婉吟直视扶苏,撕开了那层温婉外皮的她露出了里面尖锐的锋芒和稀薄却勉强支撑起来的自尊。 扶苏被激怒了,他瞪着她,胸口上下起伏吸动。 陆婉吟立在那里,也仰头看看着他,丝毫不怯。她的下颌窄而细,面庞白得像瓷,一双娇滴滴的清水眸中是清晰的倔强,手中执着的那支桃花浅印下来,更令她显出几分妖媚之色。 “自甘下贱。” 陆婉吟听到这四个字,脑子“嗡”的一下就炸开了。 凭什么,凭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这样侮辱她,践踏她! 陆婉吟气得哆嗦,手中的一截桃花枝就那么朝着扶苏的脸打了过去。 “啪”的一声,数朵并枝的桃花纷纷扬扬随风散落,陆婉吟大骂道:“明明是你毁约在先不肯帮忙,我只是自救罢了。”话罢,转身要走,不想被扶苏一把攥住了胳膊。 小娘子的胳膊又细又软,扶苏还未怎么用力,便见她已然蹙起眉头,娇哼一声,似是被掐疼了。 娇气。 扶苏狠劲一拽,陆婉吟踉跄着被他缚住单手按到那棵桃花树前。男人高大的身影重压过来,带一股深邃酒香,就如从扶苏五脏肺腑内倾吐而出,浸着他的骨髓,透过呼吸再渡给陆婉吟。 那一瞬,陆婉吟面颊绯红,下意识挣扎,却不想男人按得更紧。 扶苏垂眸看来,彩色琉璃之下,他白皙面颊之上带三丝浅淡划痕,沾一轻薄桃花瓣,风情淡粉,绯白惑人。 “昨日我找了傅班。”男人声音微哑,气息吞吐。 陆婉吟听到此话,又是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涌上来。她挣了挣,没挣开扶苏的手,便恨恨问,“你跟别家小娘子下棋,关我什么事?” 扶苏眸中显出困惑,似是酒气上来了,也像是真的困惑,“傅班是锦衣卫指挥使。” 陆婉吟:…… 小娘子面色一僵,身上冒出一股虚汗,像冬日清晨薄雾似得将她从头到尾笼罩住。然后那一层细薄绯红,如男人脸上的桃花瓣般侵袭而出,将她整个人臊得跟块烧红的碳火一般。 扶苏目光怪异地盯着她,见她冷静下来,便松开她的胳膊道:“他已然答应保你三姐姐性命。” 陆婉吟细瘦的胳膊往下落,腕处钝钝的疼,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误会他了? “我不会毁约。”男人盯着她,眼神是冷的,面颊上却泛起氤氲绯红的酒色,“此事之后,你不要再来找我。” 夜风吹散酒晕,扶苏冷着脸回到卫国公府时,正碰到卫国公从宫里回来。 “父亲。”扶苏拱手问安。 扶清摇上下打量他一番,看到他面颊上的红痕后微微皱了皱眉,却没多问,只道:“听说你今日去黎府了?多事之秋,别到处乱跑。” “是。”扶苏点头颔首,而后道:“父亲,我有一事要与你商谈。” “跟我来吧。” 两人一道进了扶清摇的书房,扶苏站在扶清摇面前,率先开口,“父亲,昨日我邀傅班入府下棋,我将金子小人的事与他说了,本意是要询问他桃园藏金一案的背后主谋,他虽没有明说,但临走前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扶清摇撩袍落座,抬眸询问。 扶苏道:“他说桃园藏金一事查到现在,与刘骅那边没有关系。” “傅班在为刘骅推脱?”扶清摇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皱眉猜测。 “傅班不是这样的人。”扶苏摇头。 “那你的意思是,谁与此事有干系?” “我觉得还是六皇子派嫌疑最大。” “所以你今日去了黎府?” “嗯。”扶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点头。 扶清摇沉吟半刻,颔首道:“注意安全。” “是。” 书房内静默半刻,扶清摇突然道:“去看看你母亲吧,我听说她这几日身子又不大好了。” “……是。” 扶苏的母亲是当今圣人的亲妹妹,安庆长公主。在生扶莲华的时候动了胎气,气血亏空,身子一直不大好。畏寒,畏热,喜静,嫌闹。故此一直独居于卫国公府最偏僻的静香园内,甚少见人。 扶苏行在只挂了几盏长灯的静香园,触目所及皆是干枯枝桠。 这些是腊梅,冬日才开,如此暖春自然都是一片枯枝败叶之相,在幽暗夜色之内更显萧瑟。 “公子来了?”安庆长公主身旁伺候的老嬷嬷正出来准备关院门,看到扶苏过来,眼中露出喜色。 扶苏拱手问安,“周姑姑。” “长公主还未歇息呢,公子请随我来。”周姑姑领着扶苏往里去。 静香园偏僻,人少地静,因着安庆长公主不喜人打扰,所以扶苏也是难得才来一次。 打了帘子入了屋,屋内摆设十年如一日。虽简单,但安庆长公主用的都是早年从宫里带出来的,极好的东西,单单一个碗就价值连城。 周姑姑亲自泡了茶来,扶苏盯着面前泛着氤氲热气的白玉茶盏,双手接过。 通体透白的玉,莹润光泽,整玉打磨,上面还有细心雕刻而出的复杂花纹,像是梅花。 屋内的珠帘动了动,身上披着单衣的安庆长公主从左捎间里出来。 “母亲。”扶苏起身,拱手行礼。 安庆长公主漂亮的眼微微上挑看他一眼,然后拢着长发单手托腮,闭目坐在榻上。她生得与扶苏只有三分像,这三分像在眼睛。 安庆长公主生了一双多情眸,风情又淡漠,潋滟又冷然。 两人一坐一站,互不言语。 不知站了多久,那白玉茶盏的热气变得细薄透明,几不可见时,安庆长公主才开口道:“脸怎么了?” 扶苏垂着眉眼,直挺挺站在那里,声音亦是干涩疏离的,“不小心划到了桃花枝。” “嗯。” 又是长久的静默,白玉茶盏的热气彻底消磨,扶苏道:“母亲安歇,儿子告退。” 扶苏转身准备离开,刚刚撩开帘子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冷声音,慵懒又无力,像看破了尘世的尼姑子,又隐约带着一股不可勘破的丝丝怨气,“你与你父亲长得愈发像了。” “都没有心。” 扶苏脚步一顿,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夜色中,男人神色薄凉至极,情爱这种东西,他不稀罕。 第 25 章(只是交易) 她误会他了。 自从那夜从黎府回来后,陆婉吟的脑中就一直回荡着这四个字。 她盯着面前白纸黑字的约定,想起桃花树下男子被刮破的脸,还有那句疏离到骨子里的话,“此事之后,你不要再来找我。” “小姐!”宝珠急匆匆奔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三小姐送信过来了!” “快给我。”陆婉吟回神,踉跄起身接过信,小心翼翼地拆开,看到上面报平安的话,激动的热泪盈眶。 没事,三姐姐没事了。 “宝珠,替我往卫国公府送样东西。”陆婉吟拂掉眼角的泪,平稳一番情绪后开口吩咐。 她知道此事定是扶苏帮忙,她记得上次小侯爷送的药膏还有一大半呢,虽说是借花献佛,但那药膏却是真好用。 宝珠将那药膏找了出来,陆婉吟突然反悔,“不,还是我亲自去。” 陆婉吟到卫国公府时,暮霞重重,红艳似火,团团印在脸上,极亮的色却不刺目。 她与婆子说是来找扶莲华的,婆子便引着她去见扶莲华,小娘子正一脸愁苦地托着杏腮倚靠在窗前。 “小姐,陆家五小姐来了。” 扶莲华听到此话,赶紧起身,一脸的喜出望外,“你怎么来寻我了?” “正好路过。”陆婉吟抬手拨了拨散落的碎发,露出温婉柔媚的侧脸,眉目如画,情柔婉转,端庄可亲。 面对这样一张脸,谁会设有心防呢?尤其是单纯如扶莲华。 “快坐下。”扶莲华挽着陆婉吟的胳膊让她坐下,“我这正愁着呢,你帮我一道想想法子,好不好?” “什么事让你愁成这样?” 扶莲华噘嘴,苦恼至极,“再过半月就是我母亲的生辰,我想了一个月了,都不知道该送我母亲什么礼。”说着话,扶莲华的小脸又皱巴起来。 陆婉吟知道扶莲华的母亲是谁。 安庆长公主,圣人的亲妹妹,这样尊贵的身份,世间珍宝都会被捧到眼前,她会缺什么呢? “不知长公主可有喜爱之物?”陆婉吟柔声询问。 扶莲华歪头想了想,“母亲最喜欢腊梅花,可是这个时节哪里能摘到腊梅?” 腊梅冬日怒放,如今暖春,早已凋谢。 陆婉吟也跟着蹙起了眉,这可不好办。 本已是日落西山之际,屋子又覆明瓦,不甚光亮,有女使入内点了琉璃灯。陆婉吟透过那朦胧光彩的琉璃灯联想到一物,或许可以一试。 “扶小姐,能不能借我一支蜡烛和一根腊梅枝?” 陆婉吟准备用蜡烛做腊梅,这是她的突发奇想,她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只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女使备好了一切东西,陆婉吟挽起袖子,露出莹润白皙的胳膊,十指青葱,如珠如玉。 她想到用蜡液做成腊梅花瓣,粘到腊梅花枝上,用的工具是小刀和剪子。蜡液刚刚落下时是软的,被小刀和剪子磋磨裁剪,勉强剪出一个梅花形状,只是勉强,远看似乎尚可,近看却完全不行。 扶莲华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盯着陆婉吟。 陆婉吟轻叹一声,“好像不行。” 扶莲华一脸遗憾,反过来安慰陆婉吟道:“没关系的。”说着,她露出一个笑脸,然后自己用手戳了戳那朵蜡烛梅花。 陆婉吟赶紧阻止,“当心烫到手。” 扶莲华指尖一疼,收回来,盯着蜡液上的痕迹发呆。 有点像,有点像什么呢? 扶莲华仔细看自己的指尖,然后又看一眼蜡液。她将手指并拢,五指团聚,盯着指尖看。 像……一朵梅花? 扶莲华眼前一亮,赶紧将这个发现告诉陆婉吟。 “可是蜡液那么烫,怎么能将手指插进去呢?”陆婉吟摇头。 扶莲华听罢,也垮下了小脸,可她还是觉得不甘心。 趁着陆婉吟继续用剪子和小刀并其它工具磋磨蜡液企图制造腊梅花的时候,扶莲华伸手靠近蜡液。 在距离她的手指只差那么一点就能碰到时,一只手突然伸出,一把按住她,随后是陆婉吟无奈的声音,“扶小姐,这样会烫坏手的。” 扶莲华脸上露出被抓包的心虚。 “我,我就是想试试。”扶莲华垂着小扇子一般的眼睫,大眼睛中露出黯淡之色,“我只是想让母亲开心。” 简单的愿望,天真的小娘子。 扶莲华搓着指尖,声音嗡嗡,“他们都说,母亲是因为生了我,所以身子才不好的。” 陆婉吟看着眼中含泪,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的扶莲华,面色怔愣。 说实话,她一直以为扶莲华是个被捧在掌心里长大,不谙世事的天真女孩,可如今看来,就算是天真纯善如此,心中易有解不开的心结。 “好,我帮你。”陆婉吟作为外人,无法解除扶莲华的心结,她只能这样说。 陆婉吟柔软白皙的手指轻覆在扶莲华的手背上碰了碰,然后吩咐女侍又端了一盆冷水进来。 陆婉吟先用凉水泡手,略思片刻后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将手指并拢作成五瓣梅花状,置入蜡烛的蜡液之中,迅速拿出,然后放到水盆内。 指尖薄薄的一层蜡液漂浮于水面之上,宛若生在水中的一朵腊梅花。晶莹剔透,软嫩可爱。 “哇!”扶莲华惊呼一声,然后又着急的去看陆婉吟的手,“陆小姐,你的手没事吧?” “没事,一点都不烫的,你试试。”陆婉吟本来还怕自己被烫伤,心中忐忑,却不想竟真的一点都不烫,连半丝痕迹都没有留下,这才让扶莲华试。 她做这件事,不是为了扶莲华,而是为了自己。 扶莲华试过之后,看着枯枝上朵朵摇曳的腊梅,脸上是真诚而兴奋的笑,她挽着陆婉吟的胳膊,高兴极了,“婉姐姐,谢谢你。” 陆婉吟也跟着笑,“你高兴就好。” “我要拿去给哥哥看!”折腾了半个时辰,扶莲华捧着自己那株假腊梅猴急的往外头冲。 陆婉吟略思半刻,提裙跟了上去。 扶莲华逮住了正走在房廊之上的扶苏,将手中的腊梅枝怼到他面前,“哥哥你看。” 扶苏垂眸看一眼,本是无心,看清后一挑眉,“腊梅?” “你猜。”扶莲华兴奋踮脚。 扶苏俯身,凑上去嗅了嗅,“是蜡液吧?” 扶莲华觉得真是无趣,“哥哥你太聪明了,”她噘嘴,又小小声道:“哥哥,你陪我去寻母亲,给她看看呗?”小娘子眼睛亮晶晶的,一刻都等不了。 “今日天晚了,母亲已经歇息,明日我再陪你去。” “那好吧。”扶莲华虽可惜,但还是噘着嘴同意了。 扶苏将扶莲华哄走了,转身欲走,却不防身后传来一道略急切的声音,“多谢公子!” 扶苏脚步一顿,转身,看到一个窈窕倩影从房廊阴暗处走出。小娘子今日穿了件藕荷色的春衫,那一身子白皮更显粉嫩娇俏。她从暗处到明处,眸子也从黑到亮,像落了两颗星辰。 扶苏脸上笑意收敛,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声音很冷,看向陆婉吟的视线更冷,又利又锐,像一柄锉刀轧过来。 “我记得我与陆小姐说过,不要再来寻我。” 陆婉吟脸上笑意微减,她站在距离扶苏三步远处盈盈福身,“多谢公子替我救了三姐姐。” “只是交易。”扶苏侧身站在那里,正对美人靠,望着房廊外的明月星渠,根本不多看陆婉吟一眼。 面对扶苏的冷淡,陆婉吟半点不受影响,她的声音柔柔穿透昏暗天色,传入扶苏耳中,“我去参加黎府雅集,是为了三姐。我以为你不愿意帮我,因此才病急乱投医。” 扶苏负在后背的手微动了动。 他不知她讲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因为她实在太会撒谎。可若是真的,那便是他……误会了她。 第 26 章(心中所想) 高贵如扶苏,这样的男人会低头吗? 不会。 尤其是对着她这样身份地位的女人。 陆婉吟明白,正因为她明白,所以她什么话都没说,更没有提那日里自己的委屈,只朝着扶苏福了福身后,便转身离开了。 扶苏立在原地,始终没有给陆婉吟一个正眼,直到女人离开,他才转身朝后看了一眼。 他身后的美人靠上静静置着一个白瓷小瓶。 扶苏弯腰将其拾起,打开上头的塞子后闻到里面的味道。 是药膏。 男人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那里已经上过药,伤口很浅,若不细看,已经看不出来。 空气中飘散出细腻的药香味,似乎还混杂着些什么,像是女儿香。 扶苏握紧手中药瓶,神色晦暗不明。 翌日,陆婉吟受邀又来到卫国公府,帮着扶莲华一道做腊梅。 “我要做好多好多,让母亲整座院子里都开满腊梅花,一年四季也不会凋谢。”扶莲华做了近两个时辰,兴奋头却还没过去。 陆婉吟暗自动了动自己坐得僵硬的身体和手指,朝她微微一笑,“扶小姐的孝心长公主会明白的。” “婉姐姐,你叫我莲儿吧。”扶莲华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大家都这么叫我。” 陆婉吟道:“好啊,莲儿。” 两人相视一笑,又做了一会儿,扶莲华的贴身大丫鬟打了帘子进来,“小姐,该用午膳了。” “婉姐姐,在我这吃吧。” 陆婉吟自然同意。 卫国公府的伙食是极好的,菜色都是按着扶莲华的喜好来,什么牛乳蒸羊羔、酒酿蒸鸭子、奶油炸的小面果,甜口的奶茶和腻腻的红豆糕等。 陆婉吟虽然也是喜欢吃甜食的,但她不能吃太多,因为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大吃大喝不文雅,最关键的是……会胖,这种事情就算是饿死也不能发生。 陆婉吟一脸的坚定,然后在女使捧着两碗奶酪出现的时候彻底被那凝乳膏的酥酪征服。 她就只吃一口。 一不小心吃完了一整碗酥酪的陆婉吟一抬头就见扶莲华身边的大丫鬟立在门口仰着脑袋,垫着脚尖不知在看什么,羞得面颊都红了。 陆婉吟心有所感,顺着那大丫鬟的目光忘过去,果然见外头房廊下正行来一人。 男人穿了件梨色袍子,半个人沐浴在阳光下,冷白的肤融着光,眉眼缱绻,难得温柔,整个人就像是要融化开在这日光中。 不得不说,扶苏的容貌是陆婉吟见过最好的,甚至于她每次看到他都要小小的在心中惊艳一把。 可惜,这只鸿鹄远在其它鸿鹄之上。他飞得极高,她攀不住他,使出了浑身解数都不能撬动他一根羽毛。 “哥哥!”男人打了帘子进来,扶莲华一脸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正好路过。”扶苏的目光不着痕迹的从陆婉吟身上略过,小娘子福身请安,然后安安静静站在一旁。 她身后是无数插在瓶中的腊梅,虽是蜡液做的,但足以以假乱真。那漫天腊梅倾泻如洪,小娘子站在那处,睁着水雾凝眸朝他轻轻一瞥,那一瞬,扶苏直觉有什么东西如洪水猛兽一般涌来。 男人偏头,面色不变,抬手执起手边青瓷瓶内的一枝腊梅,与扶莲华道:“做的不错。” “这是婉姐姐做的,我做的在那边呢。”扶莲华是个小话痨,一股脑的将昨日和今日的事都说了。 扶苏性子聪颖,哪里不知昨日这陆婉吟的“正好路过”是别有目的。 若是以往,扶苏心中定然是无比厌恶这样别有心机的女人,可今日不知为何却并没有涌上这种感觉。 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觉得古怪。 很古怪。 扶苏似乎真的只是路过来看看扶莲华罢了,他完全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陆婉吟。 扶莲华跟扶苏说了一会子话,突然面色微红,小小声道:“我去更衣。”便小跑着走了。 屋内只剩下陆婉吟和扶苏二人。 陆婉吟依旧静悄悄地站在那里,跟空气凝成一条线。 扶苏把玩着手中腊梅,突然朝她偏头,眼神锐利,“你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 陆婉吟一愣,继而道:“自然是为了报答扶苏公子的救姐之恩。” “是嘛。”扶苏盯着她,似笑非笑。 陆婉吟脸上笑意不破,她端端正正站在那里,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回答道:“是的。” 两人四目相对,脸上皆带笑,只是眸色深邃,不知心中所想。 “公子。”青路站在门口,朝里轻唤一声。 扶苏收回视线,淡淡道:“知道了。”他面庞平静无波澜,双眸深谙,就像结了一层厚冰的湖泊。 扶苏转身离开,陆婉吟暗暗攥紧帕子。 扶苏出了扶莲华的院子,走出一段路后才发觉自己手里还拿着那枝腊梅。 他捏在手里转了转,粉白的蜡液,像小娘子白里透红的肌肤,垂眸时露出的眼尾,抿唇时漾起的一点微不可见的梨涡。 想太多了。 扶苏心神一敛,抬手揉了揉额角。他加快脚步,穿过偌大庭院,出了垂花门,入房,刚将手中的那株腊梅花插到白玉瓶里,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身为男人,一个貌美女子对你花费如此心思,你难免不对她产生一点兴趣。有了兴趣,自然又多几分情趣,如此累积下来,难免心动。” 扶苏转头,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三皇子赵善,正挑眉,一脸揶揄地盯着他。 扶苏不客气道:“闲的?” 赵善:……感觉自己身为皇子的威严被剥夺了。 赵善停止了自己情感导师兼职红娘的职业冲动,开始跟扶苏讨论关于桃园藏金一案的进展。 “你的意思是刘骅跟这件事没关系?” “嗯。”扶苏颔首。 “那就是黎庸卫做的了?” “我觉得不是。”扶苏摇头,面色深沉,“这件事不简单。” 赵善失笑,“难不成还是定远侯府冒着要杀头的危险,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 扶苏没有接话,只是盯着面前的白玉瓶摆弄。 赵善也渐收敛了脸上笑意。 两人心照不宣的同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第 27 章(口是心非) 赵善于夜禁前回到皇宫,  往自己的就日殿而去。 殿前挂两盏宫灯,殿内昏色幽幽,只侧殿处亮一点光色。赵善脚步一顿,  而后撩袍跨入。 侧殿内正坐一女子,  身穿宫装,垂眸刺绣。她身形纤弱,面容苍白,透出三分病态。 这是赵善的三皇子妃,  也是定远侯府嫡女梁含柔。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疾,身子素来不好。 “这么晚了,  怎么还没歇息。”赵善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披风,  轻轻披到梁含柔身上。 梁含柔听到动静,立刻回头,起身行礼,  “殿下。” 赵善将其虚扶起,  看着梁含柔略显疲惫的脸轻点了点头,  道:“你身子不好,  早点歇息吧。” 一旁伺候梁含柔的贴身大宫女白灵道:“殿下没回来,  娘娘担心的睡不着,  哪里休息的好。” “白灵。”梁含柔轻斥一声,  面露娇色。 白灵闭上嘴。 赵善温柔一笑,  轻抚她额头,拨开颊边碎发。低头时看到梁含柔手上拿的绣品,“又绣牡丹?是给芸儿的吧?” “嗯。”梁含柔拿过那绣品,捧到赵善面前,  “殿下觉得如何?” 赵善的手指抚过鲜红色的丝线,颔首赞扬道:“不错。对了,  我记得库房里还剩下几匹艳色的蜀锦,芸儿最喜欢这颜色,挑个日子让人送过去吧。” “是。”梁含柔垂下眉眼,温柔点头,细白的手指不自禁暗暗掐住手中绣品。 赵善没注意到梁含柔的小动作,偏头瞧见侧殿后头的小佛堂内案上摊开的几卷佛经,随口询问,“那些都是你抄的?” “嗯。” 赵善轻叹一声,他握住梁含柔的手,“辛苦你了。” “不辛苦。”梁含柔依靠到赵善心口,面颊微红。 白灵见状,领着宫娥们鱼贯而出。 侧殿内只剩下两人,梁含柔红着脸仰头望着赵善,声音轻轻道:“殿下,我们……要个孩子吧?” 赵善脸上笑意微敛,他轻轻推开梁含柔,温柔安抚,“等你把身子调理好再说。” 还是这句话。 梁含柔勉强露出个笑,声音苦涩道:“是。” 怪她,怪她身子不好,不能为殿下生儿育女。 春日愈烈,暖风照得人眼晕心慌。 梁定安骑着马儿来到卫国公府,亲登门送上请帖。 “什么东西?”扶苏怕热,正躲在屋内凉榻上。 梁定安把手里的请帖递给他,一脸夸张的伤心,“你不会忘了吧?下月是我生辰。” 扶苏:……他还真忘了。 “怎么会忘呢。”扶苏露出假笑,用折扇接过请帖,随手往旁边一掷。 梁定安:说好的兄弟情呢? 其实今日梁定安不单单只是来送请帖的,他还是来听八卦的。 最近京师里关于这位扶苏公子的八卦可是不少。 梁定安往扶苏的凉榻上一挤,“我听说你去了黎府雅集?还当众玩了射鹄?还是骑马玩的?” 梁定安看着扶苏,啧啧摇头,“我早让你跟我学骑射,你就是不学,看看,现在丢脸的还是自己吧。” 其实如果梁定安不提,扶苏并不觉得丢脸,可梁定安提了,扶苏顿时就觉得面皮绷不住。 “闭嘴。” 闭嘴是不可能闭嘴的。 “我说扶苏公子,到底是什么理由让你如此不顾脸面的上赶着丢脸?”梁定安睁着一双眼,确实十分好奇。 扶苏瞪着他,不言语。 梁定安突然道:“我知道了!” 扶苏心头一紧,偏头不看他,似乎是想隐藏什么。 梁定安一把捧住他的脸,使劲掰回来,笑得春风荡漾,“我们的扶苏公子不会是为了搏美人一笑吧?” 扶苏有时候觉得梁定安是个傻子,可有时候又发现他的脑子聪明的很,一猜就对,一蒙就准。 “你以为谁都是你,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扶苏拍开梁定安的手,脸上表情不变,却下意识拿起折扇,用指腹轻轻摩挲扇骨。 “啧,口是心非。”梁定安瞥他,“小爷我迟早把那位美人揪出来。” “对了,让你抓人,你抓得怎么样了?”扶苏不经意提起。 梁定安叹息,“一个可疑的人都没有。” 扶苏漫不经心挑眉,“真的?” 梁定安听出男人语气不对,一脸震惊,“我骗你干嘛?” 扶苏摇着扇子,不说话,外头突传来一阵喧闹。 青路急赤白脸地奔进来,“公子,不好了!傅大人闯入内宅,说要抓小姐回昭狱!” “什么!”扶苏面色大变,疾冲出去。 扶莲华的院子里已然大乱。 蜡液做的腊梅花们倾斜跌烂,女侍、婆子们哭嚎着瑟瑟发抖,被拿着刀的锦衣卫们逼到一角。 隔扇大开,傅班单手掐着扶莲华的胳膊,另外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巫蛊小人,正大踏步地拽着人往外头去。 “哇啊啊啊……”扶莲华刚刚被拽出来的时候还一脸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男人粗糙炙热的手掌紧紧箍住她细瘦的胳膊往外拖去时,才恍然发觉事情不对。 嗓子里憋出一阵又一阵细弱的哭嚎,扶莲华害怕地蹲在地上,另外一只手胡乱挥舞,抓到什么是什么。 傅班脚步一顿,垂眸看向一手拽着雕花木门,哭得涕泗横流的扶莲华。 他将手中的绣春刀往一旁的锦衣卫手上一扔,然后空出一只手来,掰着扶莲华紧抠住雕花木门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 扶莲华一脸绝望地看着男人的手指像烙铁和钳子似得,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萝卜似得尽数拢进自己掌心。 这个时候,男女之别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可怕的性命威胁。 扶莲华糊着眼泪鼻涕的小脸往前一冲,咬住傅班的手,像只毫无反抗能力,却依旧想要反抗一下的孱弱幼兽。 自然,结局肯定是失败。 傅班单手一掐,掐着扶莲华的下颌就把她的嘴给掰开了。 傅班知道自己没用力,可小娘子实在是养得太娇气,他真的只是轻轻一掐,窄小白皙的下颌上立刻多了两个鲜明的手指印子,并一层黏糊糊的东西,应该是鼻涕和眼泪。 傅班微皱眉,随意往自己身上擦了擦。 一开始,傅班一手抓着扶莲华的两只手,拉着她在地上拖行。走了两步觉得姿势不顺,手臂往上一提,将人手腕往后一掰,按到怀里,推着往前走。 扶莲华早已被吓得三魂六魄具散,她瞪着那双红彤彤的大眼,后背撞到傅班结实的胸脯,穿着绣鞋的小脚踉跄着不知踩到了男人几次。 “傅班!住手!”扶苏喘着粗气赶到,撕扯着嗓子吼完这句话,径直要往傅班身前冲,不防两侧锦衣卫上前拦住了他。 “哥哥,哥哥……”扶莲华哭得愈发凄惨,直觉身后之人乃洪水猛兽,那箍着她胳膊的手也变成了野兽爪子。 “莲儿别怕。”扶苏刚刚安慰完,梁定安便也跟着赶到。 “扶苏公子放心,若无事,在下定不会伤害舍妹一根汗毛。”傅班被锦衣卫们围着,强行带走扶莲华。 扶苏屡次上前,皆被身后的梁定安拦住,“长情,不可。” 锦衣卫办事,是给圣人办事,就算是卫国公在此都不可阻拦,更何况扶苏只是一个小小的国子监学生。 扶苏自然明白。 他狠狠咬着牙,嘴里尝到血腥气。修剪的圆润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一圈粉白色痕迹。 “傅班,你若伤莲儿一根发丝,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你百倍偿还。”扶苏一身狼狈,他站在那里,身姿却是极挺拔的,身上的白,像展翅的鸿鹄。双眸从散乱黑发之中印出一层浅薄暗色,带一股}人的静默,从男人身上冷冰冰的暴露。 那是一种被触及了底线的眼神。 傅班动作一顿,下意识松了松箍着扶莲华的手,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字,“好。” 扶苏一脸颓色地坐在扶莲华的院子里。 他让梁定安防备,却忘了护住卫国公府,这才让傅班有机可乘。 “傅班手里的巫蛊小人是从哪里来的?”扶苏很快镇定下来,他唤来青路,让人将卫国公府的进出口全部封住,只许进,不许出,然后又让人把扶莲华院子里的一众女使和婆子都提来一一审问。 女使和婆子跪了一地,这一审,就审了两个时辰,却一无所获。 “长情,你别急。”梁定安站在一旁安慰他。 扶苏单手扶额,指腹摩挲着折扇,双眸漆暗一片,深渊一般可怖。他双眸轻动,眼中浸出清晰血丝。 “公,公子……”突然,扶莲华的贴身大丫鬟颤巍巍上前,“其实,两日前,梁小姐曾来寻过小姐,两人屏退左右在屋内待了好一会儿,奴婢们也不知道做了什么。” 盛怒的扶苏,梁定安都不敢惹,他急忙摆手,正欲说话,扶苏直接道:“梁定安,你与你妹妹说过巫蛊之案吗?” “提过一句,让她别弄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回府……”话说到这里,梁定安恍然,面色大骇,“不会是……愚蠢至极!” 梁定安面色一沉,直接拂袖,“长情,你等我回去问问芸儿。” 昭狱。 扶莲华听说过,从来没见过。 她从来不觉得这种地方会跟自己扯上关系,可今日,她竟进来了。 没有铁窗铁栏杆,这是一个小房间,只有一个被封住了的小窗子,一张床,还有墙壁上的一盏油灯,其它什么都没有。 扶莲华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脚底是湿滑又腥臭的不知名液体,呼吸间是昭狱内绝望又可怖的哀嚎。 血腥气汹涌而来,让扶莲华连呼吸都做不到。 这样可怕的地方,她做梦都梦不见。 扶莲华已经哭傻了,那断断续续的哭泣,仿佛变成了本能。 傅班隔着一扇门双手环胸站在外头,听到里面“嘤嘤嘤”的哭泣声。 站在傅班身边的锦衣卫挠头道:“老大,虽然说这卫国公府的小娘子身娇肉贵吧,但您也没必要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吧?您这几日都睡在昭狱,把房间让出来了,今晚您睡哪啊?” 傅班没有说话,他生得高大,天生长了一张沉默脸。 男人眸中带出几丝困惑。 她怎么还在哭? “这小娘子怎么还在哭?”傅班身旁的锦衣卫也是很不解。 按照平常惯例,被锦衣卫抓进昭狱的,不是戴着枷锁就是戴着铁链,然后跟在锦衣卫的马匹后头跑。 就算是上次那刘骅的小姨娘,兴宁伯爵府那位三小姐都没例外。 可这卫国公府的小娘子什么都没带就罢了,还是骑着自家老大的马一道回来的。这样好的待遇,怎么还不知足? 扶莲华哭了多久,傅班就站了多久。 等到夜半,锦衣卫内有人带了宵夜过来,傅班看着那只壮硕的烤鸡,抬手一拎,进了小房间。 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扶莲华唬了一跳,瞪着那双核桃眼转头看去,先是看到一个小山样的男人,然后便是那只被男人抓在手里,死不瞑目的烤鸡。 “吃。”傅班把手里的烤鸡递到扶莲华面前。 他声音很粗,像被淘过的沙砾,在这阴暗不光的昭狱里犹如地狱恶鬼一般。 扶莲华被吓傻了,双手去接。 沉甸甸的烤鸡入手,扶莲华埋头啃,连最不喜欢的鸡皮都咽了下去,被噎得面红耳赤也不敢停。 整整半个时辰,扶莲华终于吃完了一整只烤鸡。她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直觉那烤鸡的肉都已经抵到喉咙口,马上就要溢出来。 “睡。” 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扶莲华僵硬地躺倒在小房间里唯一的那张床上。 男人高大的黑影投射到墙面上,扶莲华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怕,哥哥会来救她的。 “睡着了吗?”怪兽的声音又出现了。 扶莲华说话的时候咬到了舌头,疼得又开始流眼泪,“被子太臭了,睡不着。” 傅班:…… 第 28 章(不要冲动) 卫国公府进了锦衣卫,  将扶莲华带走一事很快隐秘的传遍京师。听说卫国公和安庆长公主都入了宫想见圣人,圣人却避而不见。 这事陆婉吟本是不知道的,可巧这日她三姐难得回来兴宁伯爵府看她,  正跟她提到这件事。 陆婉吟的三姐名唤陆清梅,  早些年被兴宁伯给刘骅那个老太监做妾。老太监是个变态,不能人道,便喜折磨像陆清梅这样娇嫩的小娘子。 论姿色,陆清梅是比不过陆婉吟的,  不过她身上有一股安静平和的气质,像云,  像水,  像雾,软绵绵的没有攻击性,让人陡生一股想用力欺负的感觉。 这就是陆清梅的性子,  面团似得好欺负。 陆清梅难得出门,  身边还形影不离的跟着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生得秀气,  可惜眉眼太过阴鸷,  瞧着不好相与。 听陆清梅说,  他是刘骅的干儿子,  名唤刘梢,  颇得刘骅赏识,  还带着一道跟在圣人身边伺候过。 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跟着三姐来兴宁伯爵府? 陆婉吟心中有疑问,此刻却不能问。 因着刘梢监视,所以陆婉吟和陆清梅也不敢多说什么,  只提了几句那位卫国公府的小娘子。 “昭狱那种地方,能活着出来已是侥幸。”陆清梅根本不敢回想,  她苍白着脸坐在那里,身子还在微微发抖。 陆婉吟伸手握住陆清梅的手,“三姐,别怕。” 两姐妹正在说话,那刘梢站在陆清梅身后,身上是一件空落落的太监服,带一股古怪又厚重的熏香味,他身形纤瘦,像从来没吃饱过似得,整个人透出一股浓重的阴郁感。 在陆清梅垂首之际,他能看到她纤细白软的后颈处露出的一点红肿伤痕。 虽只冒出一点,但刘梢知道,那下头细嫩的皮肉上是遮掩不住的如红梅般交错的伤痕。 或许正在流脓,或许已然腐烂。 这些伤痕是新鲜的,不是在昭狱内形成的,而是昨夜。 刘梢清晰记得他站在门口,听到里面传来小娘子尖锐的哭嚎声,无助,绝望又渴望,就像是曾经年幼的他。 “小娘,时辰不早,该走了。”刘梢上前提醒。他垂着细长的眉眼,动作是恭谨的,语气是恭敬的,可听到他的声音,陆清梅那张本就苍白的脸却更又白上几分。 刘梢朝陆清梅的方向伸出手,他身形纤细,手也纤长,骨感又诡异。 陆清梅看着面前的手,颤抖着搭上去,被虚扶起来。 刘梢宽大的袖子遮掩住两人搭在一处的手,昏暗下,那只纤长的手像钳子似得牢牢把住陆清梅的手。 陆婉吟没有发现异样,她站起身,动作轻柔地环抱住陆清梅,贴着她的耳朵语气温柔道:“三姐,我会救你的。” 陆清梅眼热地闭上眸子,然后又睁开,面前是站在陆婉吟身后的,刘梢那张抬起的脸。 阴柔,精致,眉宇间却蕴一股阴寒煞气,望着她的眸子也暗沉的可怕。 陆清梅后背处的伤似乎又开始疼了,她单手环住陆婉吟,轻轻往她脖颈处靠了靠,然后两人依依不舍的道别。 待了不过一炷香的时辰,陆清梅便与身侧的刘梢一道出了门。 远离了院子,行走在一条僻静小路之上,刘梢没有再遮掩,语气有些不善,“说好半柱香的时辰,现在已过一炷香,回去晚了□□爹发现,我也救不了你。” 他年纪尚小,脸面还没长开,说话的声音很细,却不尖,透着一股奶音。 本该是毫无威慑力的声音,陆清梅却瞬时面色煞白。 她知道刘骅是个怎样的人,更知道这刘梢是个怎样的人。 刘梢是刘骅最得力的干儿子,她进入刘府的第一日,就是刘梢压着那个偷跑的小娘按进温水桶里,硬生生烹熟的。 陆清梅只一想到那个画面就觉得胃部翻腾,她眼眸含泪,声音瑟缩,“我,我只是耽误了一小会儿……” 刘梢突然止步。 他的手依旧牵着陆清梅,他的身量跟陆清梅差不多,甚至还稍矮一些。 “低头。”他略有些不满。 陆清梅低头看他,然后突然被他一推,后背撞到假山石壁上。 陆清梅闷哼一声,唇上一热,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讶异和惊恐。 刘梢贴着她的唇咬了一口,然后迅速撤离。他阴鸷着眉眼瞪向陆清梅,直瞪到她不敢问一句话,才面无表情地扯着她往前走,“回去后我给你上药。” 巫蛊之案继续发酵,梁定安策马回定远侯府。 “那娃娃究竟是怎么回事?”梁定安瞪着面前的梁含芸,怒不可遏。 梁含芸眼含泪,哭得不能自抑,可就是不说话。 “你说不说?”梁定安急了,抬手就要打她,却在半路止住了。他伸手按住梁含芸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芸儿,从小时候开始,就再怎么胡闹我都会替你善后,可这次不一样,你懂吗?” 她懂,她懂,可是……梁含芸哭得更加厉害,“哥哥,我,我不能说啊。” “你不说,莲儿就死了。”梁定安用一张面无表情的话说出最残忍的事实。 梁含芸双腿发软地跌到地上,“呜呜呜……” “你真的要莲儿被打死在昭狱里你才肯说吗?”梁定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残忍的话一句又一句,“如果莲儿死了,你就是杀人凶手。” “呜呜呜……”梁含芸捂着脸卧在地上恸哭,可依旧不说话。 梁定安瞪着她,突兀起身,“如果你不愿说,等莲儿死了,我就赔一条命给长情。”说到这里,梁定安又问,“芸儿,即使如此,你还是不肯说吗?” 梁含芸哭得双眸红肿,她揪着裙裾,蜷缩在角落,嘴唇紧闭。 梁定安气得一脚踹穿了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 陆婉吟到卫国公府时,正有人守在角门处,告诉她,“如今的卫国公府只许进,不许出。” 陆婉吟颔首,表示了解,那门房才开门让她入内。 卫国公府里很静,每个人脸上都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陆婉吟寻到青路,说要见扶苏。 青路提醒她,“陆小姐,公子现在脾气很差,你当心些。” “多谢。”陆婉吟温婉一笑,惹得青路黑脸一红。 扶苏正站在栏杆上。 是的,站在栏杆上。 他张开双臂,宽袖下垂,像一只展翅的鸿鹄般仰头看天。 风卷云舒,难得晴日,整个卫国公府的气氛却压抑到极致。 陆婉吟靠近扶苏,男人双手踩着光滑窄细的栏杆,摇摇欲坠。 这是二楼,阁楼一共三层,不高却也不矮。扶苏不会武,若是摔下去,断胳膊断腿是必须的。 “我听说莲儿出事了。”陆婉吟斟酌着开口。 扶苏没有回答,只是缓慢收起双臂,负于后,冷笑一声,“呵,来看笑话?” 陆婉吟知道扶苏现在心情很差,也不跟他计较,只是继续道:“这世上很多事,都能用另外一种方法化解。”说到这里,陆婉吟小心翼翼又添一句,“公子,先下来,不要冲动。” 扶苏终于偏头看她。 他立得很高,垂眸看向她时带一股压抑的紧迫感。 “你以为我要跳楼?” 难道不是吗? 脆弱如扶苏公子,陆婉吟知道,现在的男人受不得刺激。 “这是二楼,太低了,摔不死的,最多断个胳膊腿。”陆婉吟一脸的苦口婆心,“还不如上吊、自刎来的方便。” 扶苏:…… 陆婉吟抬手拨了拨被风吹乱的秀发。好吧,虽然她是来雪中送炭的,但也不妨碍她落井下石。 面对男人黑深的视线,陆婉吟轻咳一声,继续道:“你先下来,我有法子。” 扶苏却不动,“就这样说吧。” 陆婉吟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实在是紧张的很,萌生出一股想将人从上头拽下来的意思。 可她又觉得这个想法太危险。 “傅班是锦衣卫,锦衣卫是圣人的人,那就是圣人要抓莲儿,莲儿代表着卫国公府,卫国公府牵扯到三皇子,三皇子又牵扯到定远侯府。”话说到这里,陆婉吟微微一顿,“公子觉得我说得如何?” 扶苏不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女人是极聪明的。身在深闺,却对朝中形势分析的如此透彻。 “那又如何?” “症结所在,皆由三皇子和圣人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 屋内没有点灯,赵善与扶苏面对面坐着。 赵善的声音很轻,他叹息般的开口,“父皇是真的不喜欢我。” 扶苏摩挲着手中折扇,整个人隐在暗处,“定远侯府兵权太盛,锋芒太过,从圣人开设锦衣卫那一日开始,我们就该明白会有这一天。” 巫蛊之事,皆由定远侯与刘骅的那场让路纷争所起。 刘骅是圣人的人,定远侯不给刘骅面子就是不给圣人面子。圣人本就对定远侯不满,再加上刘骅的添油加醋,圣人自然起了杀心。 梦或许是真,金子小人却是假。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圣人自己要将定远侯府置于死地。 “此事傅班定然也知晓,不然何故抓了那刘骅的姨娘却又不动刑,就那么在昭狱里放着,最后还把人全须全尾的送回去了。” 扶苏就是从这件事开始,将怀疑对象指向了圣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事情到如今境地,该如何挽回?自然只能放手一搏。 黑暗中,赵善看不清扶苏的脸,却精准地按住了他的胳膊,安慰道:“你早已料到今日,也早已安排好,不要怕。” 是夜,宫闱深深,幽冷寂暗。 身着明黄色黄袍的男人抬手按住自己钝痛的额头。 一旁有小太监端了茶水来,圣人抬手接过,吃下一口,神色勉强好看一点。 “陛下,不如出去透透气吧?” 圣人朝那小太监看一眼,问,“你师傅呢?” 刘梢跪地,“师傅偶感风寒,才让奴才过来替几日。” “嗯。”圣人点了点头,起身,“那你跟我出去走走吧。” 刘梢提着宫灯走在前头,圣人随着那一点光亮胡乱走动。 刘梢道:“陛下,听说御花园里的桃树开得极好。” “嗯,去瞧瞧吧。” 出来逛逛,圣人心情确实好上一些。 两人顺着小路走,突然,圣人闻到一股香烛味道。这去往御花园的路上,怎么会有香烛气呢? 前头一方空地处,赵善一身素衣,未束发,立在漫长月色之下,面前是一长条案,上面放一铜制香炉,还有一堆手抄佛经。 白烟袅袅蓬起,像散落的云。 赵善就立在那堆云里,虔诚地闭眼。 “你在这里干什么?”身后传来一道威仪的声音,一道明黄色身影出现在赵善面前。 赵善睁眼,看到面前的圣人,面露惊惶之色。 “父皇?”赵善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而后面露羞赧,“儿臣,儿臣听说父皇最近身子不好,所以,所以……” 赵善支支吾吾,羞红了脸。 圣人的视线落到那堆佛经上,娟秀的字,深刻的墨痕,显示这些佛经不是一日抄写出来的,而是准备已久。 “这些都是柔儿写的。”赵善开口,“儿臣听说,民间之地,若家中有人生病,晚间连续七日烧香拜月,再加上九十九卷佛经供奉,即可让生病之人痊愈。” 圣人翻了翻那些佛经,紧绷着的脸上缓慢露出欣慰之色,嘴上却说,“这种事情你也信。” 赵善跟圣人生得不像,平日里也不亲和,圣人没想到,赵善竟会在深更半夜在这里给他祈福。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赵善道:“若能有一点作用也是好的。” 这句话说得情深意切,圣人明显缓和了态度。 “柔儿身子不好,却难得有如此孝心。”话罢,圣人看赵善一眼,“天色不早,你也回去吧。” “是。” 圣人回到寝殿,坐在龙床之上,刘梢上前替他点上熏香。 圣人突然问,“你觉得三皇子如何?” 刘梢垂眸,“奴才不敢妄加评说。” “朕允你说。” 刘梢笑一笑,眼底阴霾尽散,显得纯善极了,“三皇子是个孝顺的。” 是的,是个孝顺的。 熏香燃起,刘梢退出去。 寝殿内的熏香炉里白雾缭绕,像挤压出来的云,簇簇蓬蓬。 这夜,圣人难得睡了一次好觉。翌日,精神气也十分不错,他想起昨夜所见,抬手让人招来傅班。 傅班身着飞鱼服而来,腰挎绣春刀,在御书房里也抖出几分硬汉气势。 圣人一边翻阅奏折,一边随意道:“傅班,巫蛊之事别查了。” 傅班眸色轻动,却未多问,只拱手回道:“是,陛下。” 第 29 章(他动心了) 在春日尾声,  夏日到达之际,巫蛊之案终于告一段落。与此同时,圣人一道圣旨落下,  轰动朝廷,  沉寂多年的东宫迎来了它的新主人:三皇子。 一时间,三皇子派风光乍起,尤其是定远侯府和卫国公府,更是门庭如市,  前来拜访之人络绎不绝。 扶莲华也从昭狱里被放了出来,她哭哭啼啼地坐着马车被傅班亲自送回卫国公府。 难得从院子里头出来的安庆长公主高贵地瞪着傅班,  咬牙吐出三个字,  “你等着。” 傅班:…… 昭狱之地,堪比地狱,扶苏上下打量扶莲华,  然后有些疑惑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怎么好像……胖了一圈? “受苦了?”扶苏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忍不住变成了疑问句。 扶莲华一脸戚戚然,  “呜呜呜,  我再也不想去昭狱了。”每天都要吃一只鸡,  被子还臭臭的,  最关键的是那个锦衣卫指挥使每天都盯得她后背发毛。 实在是太可怕了! “叫太医。”安庆长公主让人去宫内请太医,  然后不顾扶莲华一脸的渴望,  径直回了院子继续宅。 扶苏安慰道:“母亲是担心你的。” 扶莲华点头,  “嗯,我知道。”然后又想起那堆被锦衣卫弄坏的蜡液梅花,“可惜了我的梅花。” “放心,哥哥替你解决。”扶苏话罢,  随在他身后的青路便已然骑马飞奔而去,追上傅班,  将手中的一叠账单递给傅班,“傅大人,您上次来咱们卫国公府弄坏了不少东西。” 傅班低头,凝视着账单上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两黄金,真心觉得卫国公府在敲诈,可他又没有证据。别说九千九百九十九两黄金了,他的俸禄早就被每天一只鸡给掏空了。 “公子说了,他知道傅大人两袖清风,只需要傅大人做出九千九百九十九朵蜡液梅花,这账单就一笔勾销了。” 傅班:……那是什么东西? 扶苏安抚好扶莲华,便回到屋内与赵善一道饮茶。 赵善一袭黑衣,端坐在扶苏面前,深深叹息,脸上露出劫后余生之色,并夸赞扶苏道:“还是你料事如神,让柔儿提早抄写佛经,也让我站了六日的御花园。” 扶苏打开折扇,望着眼前清茶,表情是一惯的冷漠。 赵善心情极佳,他继续絮絮叨叨,“柔儿那个身子,抄了整整一月的佛经,也是辛苦她了。” 扶苏双眸微阖,薄唇轻启,“殿下,圣旨已下,您如今是太子,为了避嫌结党,还是要少来卫国公府。”顿了顿,他又道:“对了,您可以回去问问娘娘,莲儿手中的巫蛊娃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赵善脸上笑意微敛,“长情,你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回去问问就知道了。”扶苏吃完一盏茶起身,离开时留下一句话,“那个巫蛊娃娃,是求子用的。” 梁含柔正坐在窗前绣牡丹,一个不留神,绣花针扎到了手。 “嘶……”她疼得一颤,大宫女白灵着急上前,“娘娘,没事吧?” 梁含柔摇头,看到牡丹上那一滴血渍,问白灵,“卫国公府家的小娘子从昭狱回来了吗?” “回来了,听说太医今早上刚去,没有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好好调理就行。” “那就好。” 那就好。 “娘娘,殿下得封太子,您如今也是太子妃了,这是天大的好事,怎么还蹙着眉头呢?”白灵面带笑意的劝慰。 梁含柔轻轻颔首。是啊,这是天大的好事。 梁含柔望着眼前新入住的太子东宫,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她不该在心中装太多忧愁。 “娘娘,殿下回来了。”外头有宫娥进来禀报。 梁含柔赶紧起身迎接。 赵善快步走到殿门口,一眼看到迎出来的梁含柔,脸上不再是温和的笑,反而透出一股冷冽寒意。他吩咐白灵道:“出去,关门。” 气氛瞬时凝重起来,梁含柔神色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赵善的眼中透出慌乱。 白灵忐忑的出去了,殿内只剩下赵善和梁含柔两个人。 赵善抬手,将藏在宽袖内的巫蛊娃娃放到桌上,然后转身看向梁含柔,叹息道:“这是我从傅班那里拿过来的,说吧。” 梁含柔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她看着面前的赵善,颤抖着手抓住他的袍子,“殿下,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我只是想,想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而已。” 赵善被梁含柔扯着,笔直地站在那里,良久后,他弯腰,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脸上是无奈,“这件事情已经结束,柔儿,不要再提起。”话罢,赵善轻轻推开梁含柔,然后捡起地上的巫蛊娃娃扔进了琉璃灯罩内。 火燃起,巫蛊娃娃被烧成灰烬。 赵善的脸印在火光之中,沉默而平静。 梁含柔站在赵善一步远后,看着被火光吞噬的巫蛊娃娃,脸上一片灰败之色,透出一股心灰意冷的绝望。 扶苏心中是有气的,可是他撒不出来。 这股气若是撒出来,牵扯太广,不止是他,就连卫国公府都无法承受。 这就导致在梁定安的生辰宴上,他喝多了。 梁定安作为寿星,被众人围着灌酒,似乎还不知巫蛊娃娃一事。扶苏远远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酒宴正酣,陆婉吟身穿轻薄夏衫,摇着团扇出来透气。在她身后,定远侯府内热闹依旧,梁含芸尚被关着禁闭,即使是这样热闹的日子也不曾放出来。 其实她能来参加梁定安的生辰宴,还得亏这位梁含芸小娘子的处处针对,这才让她与梁定安有了一点小小的交集,能被邀请来此次盛宴。 只可惜她身份卑贱,今日只在外围坐着,不曾真正进入那个京师贵门的核心圈子。低的看不上,高的攀不到,陆婉吟无声叹息,只得随处转转,想着能不能碰碰运气。 夏日浓长,她走得偏僻,今夜似乎要落雨,天色比平日里昏暗许多,风也大。 晚间稍有些凉意,陆婉吟拉紧了衣襟,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oo的声音。 她警惕地转头,身后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陆婉吟看着四周漫天绿树,在暗色里形成一片昏黑的暗影,犹如张牙舞爪的巨兽,又像一扇连天的暗门。 她暗咽了咽口水,头皮发麻的紧,刚刚迈出几步,身后又传来声响。 陆婉吟霍然停住,僵着身子站了片刻,抖得筛子一般,最后终于是鼓足勇气扭头。 前头灌木泥淖之中,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来,马上就要抓到她的裙摆。 陆婉吟的尖叫噎在喉咙里,恐惧到极致后莫名镇定。她提裙抬脚,狠狠踩了下去。 “啊!”一道男声传来,修长挺拔的人影从灌木里踉跄着出来,那只被陆婉吟狠狠踩过的手在黑暗中一顿乱甩。 陆婉吟紧张地瞥他一眼。 一袭黑衣,不辨身份。 夜黑风大,陆婉吟觉得不妥,正欲奔逃之际,视线下落,看到男人腰间坠着的玉佩,神色一凛。 龙纹玉佩。 是了,定远侯府小侯爷的生辰宴,来的人怎么可能是凡夫俗子呢。 陆婉吟一瞬镇定下来,那边男人也甩完了手,赶紧后退三步,拱手道:“抱歉,惊扰了小姐,那个……不知该从何处出府?” 陆婉吟深吸一口气,她端端正正朝男子一福身,脸上摆出笑,“方才过来时前头有婆子可问路,公子可随我走。” “多谢小姐。”赵善拱手,跟在陆婉吟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后便见一条挂着红纱笼灯的房廊边立着不少婆子和女使,也依稀能听到前头宴会的喧闹声。 赵善惊喜道:“终于寻到路了。” 陆婉吟听到他略显天真的话忍不住发笑。 “三公子。”突然,赵善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他扭头看去,就见扶苏面色不善地站在不远处……瞪着他? 赵善觉得有些委屈,他不过就是走错了路而已嘛。 “咳,不小心走错了路,多亏这位小娘子。” 赵善侧身让出身后的陆婉吟。 扶苏一眼看到陆婉吟,正对着赵善笑得跟朵花似得。可一看到他,就敛了大半,那笑虽挂在脸上,但怎么看怎么假。 对着别的男人就笑得那么开心。 扶苏眯眼,胸口涌起一股醋酸之意。 陆婉吟朝扶苏远远一福身,道:“我先走了。”话罢,小娘子盈盈转身,青丝乌发飘散,垂落于香肩细腰之后,像一匹铺开的绸缎。 房廊冗长,她缓慢行走,身影渐消失于漫天昏暗之中,像被黑暗吞噬的最后一抹光点。 陆婉吟走得不快不慢,故意显出窈窕身段,她清楚的知道在这样灯色朦胧的环境下,自己的背影是多惹人遐思。 对付男人,最劣等的法子是千依百顺,稍有些手段的是若即若离。可在陆婉吟看来,你该让男人求而不得,心痒难耐、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才能勾住他的心。 扶苏攥着手中折扇,眸色收紧,如盘桓于深山洞穴内的蜘蛛网一样,牢牢抵住她纤弱的身影。 他知道,她一直都在勾引他,欲拒还迎,半遮半掩,跟别的女人一样。 可其实,她跟别的女人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呢?是她太虚伪,太阴险,太贪慕虚荣吗?不,是她即使如此,他依旧不可避免的被她牵动了心。 男人立在半明半寐的月色中,脑中混沌又清晰,仿佛被一根细线勒扯成两半,这边站着他,那边跟着她。 扶苏知道,他动心了。 可是他更知道,这个女人不爱他,爱的是他的家世。 扶苏视线下落,走到他面前的赵善心虚地伸手摸了摸鼻子,“那什么,我就是想看看定远侯府晚间的夜景,没想到正遇神女下凡替我指路。” “太子殿下觉得我信?”扶苏一脸阴冷。 赵善:……不信,可是你拿我没办法呀。 赵善拍了拍扶苏的肩膀,“我就是觉得你孤家寡人一个太过可怜,难得见你对某位小娘子上了些心思,就想看看到底是哪样的女子,竟能入咱们扶苏公子的眼。” “我对她……” “哎。”赵善打断扶苏的话,语重心长道:“长情,有些话不是用嘴说出来的,你嘴上说没有,心里却是有的。” 赵善的话像他戳在扶苏心口的那根手指一样,异常犀利地戳进扶苏心口,利刃似得剥开他的心,显露出里头不为人知的隐秘心思。 “这位小娘子人美心善,虽出身低了些,但我知道,你不是看中这些的人。” 听到赵善对陆婉吟的评价,扶苏冷笑一声,“呵。”然后一脸嘲讽地伸出两根手指隔空对着赵善的一双眼睛戳了戳,又点了点他的脑子。 赵善:……虽然不太懂,但莫名觉得侮辱性极强是什么意思? “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件事,我已经问过柔儿。”赵善的语气陡然轻下来,“是柔儿的不对,我替她向你和莲儿道歉。”说着话,赵善撩袍,竟就要向着扶苏下跪。 扶苏被惊到了,他一把托住他的胳膊,还没说话,身后突然传出一道声音,“太子殿下。” 赵善一愣,而后躬身道:“师父。” 天色太暗,他竟没有看到扶苏身后正巧走来的扶清摇。想是发现他不见了,这父子俩便一起来寻他。 扶苏朝赵善轻摇了摇头。 求子娃娃一事,扶清摇并不知。 赵善面露愧疚,朝扶清摇行礼时腰背弯得深深。 “太子殿下,今非昔比,您要注意安全。”扶清摇皱眉看着赵善提醒道。 福祸相依,巫蛊之案后,明白人心中都清楚。圣人放弃了这个计划,放弃了摧毁定远侯府,也就是下定了立赵善为太子,将他培养成下一任帝王的决心。 今年夏日,是赵善获得圣人恩宠的开始,也是他成为靶子的开始。朝廷之上,所有敌对的矛头都将对准他。 “是。”赵善恭谨拱手。 “天色不早,青路,送太子殿下出府。”扶苏朝青路吩咐。 “是,公子。” 赵善随青路去了,扶苏则依旧站在原处没动。 扶清摇立在扶苏身侧,与他一道看着赵善的背影,突然开口,“刚才与你们说话的,那是谁家的小娘子?” 扶苏一顿,实话实说道:“兴宁伯爵府家的。” 扶清摇皱眉,“兴宁伯这个人我听说过,品性不良,难免家门不净。” 家门不净。 他何尝不知。 空气流淌,浸着春日花香,扶苏却仿佛闻到了那股独存的女儿香。 赵善从前头房廊拐角处过,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微晃动,在月色下划出一道莹白光色。 扶苏突又笑一声,眸色却极寒。 确是家门不净。 陆婉吟那么精明的一个女人,那么自私的一个女人,会帮一个不相识的陌生男人吗? 不会,她不会。 那她为什么又帮了呢?自然是看到了这枚玉佩。 呵,玉佩,龙纹的玉佩,普天之下谁敢佩戴?除了皇子便是圣人。 她总是那么聪明,那么懂得把握机会,就像她耍的所有把戏,都只是因为他是卫国公府嫡子而已。 扶苏望向房廊深处,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最后的影像,小娘子飘忽窈窕的身形如鬼魅般印在他漆黑暗沉的瞳孔之中,直到他尽力克制,才缓慢消逝。 扶苏突然想到一个恶劣的主意,让她爱他,让这个虚伪的女人尝尝苦头。 扶苏脸上露出真诚的笑,他觉得这个主意甚好,他怎么之前没有想到呢? 像她这样的女人,就该得到这样的惩罚。 第 30 章(一池春水) 彤彤夏日,  密暑阴阴,野花遍地,青苔上阶,  千缕长柳荫垂。 因为扶莲华突然出事,  所以安庆长公主的生辰宴也就没办。 扶苏挑了个日子,准备给安庆长公主补办。 安庆长公主本来是不喜这种场面的,这次却难得应了,并特别提醒说,  “别忘了给那位锦衣卫指挥使傅大人也送一份请帖。” 扶苏抬眸看一眼表情冷若冰霜的安庆长公主,明白了她的意思,  道:“是。” 扶苏从安庆长公主的院子里出来,  一回头便能看到那挂了满枝桠的蜡液梅花。 那是三天前那位傅班大人送过来的。 这样粗糙的男子,居然能将蜡液梅花做的如此栩栩如生,着实不易,  只可惜这一院子蜡液梅花也不能抵消安庆长公主心头的怨怒。 陆婉吟正卧在榻上休憩,  收到了一封来自卫国公府的请帖。 “安庆长公主的生辰宴?”陆婉吟面露诧异。 一旁的宝珠兴奋至极,  “小姐,  这可是安庆长公主的生辰宴。” 陆婉吟自然知道这场宴会有多高不可攀,  正因为如此,  所以她才会对这份请帖产生怀疑。 这是真的吧? 陆婉吟上嘴咬了一口,  在看到请帖上那个浅浅的口脂印子后终于回神。 是真的! 卫国公府为什么会邀请她去安庆长公主的生辰宴?自然是因为她上次给扶苏出的好主意了。若没有她,  扶莲华哪里能这么快从昭狱里出来,卫国公府和定远侯府,乃至于三皇子之流又如何能从这场巫蛊之乱之中脱身? 他们请她是应该的。 陆婉吟骄傲地扬起下颌,脸上是止不住的笑。 她觉得她撬开了卫国公府的大门一角,  只需再多用一点力气,就能将折扇大门完全捅开,  畅通无阻的进出。 扶苏公子,也不过如此。 陆婉吟将请帖往旁边一扔,吩咐宝珠过来给自己染甲。 安庆长公主生辰日那天,京师内但凡有名有姓的豪门贵胄皆到场。 安庆长公主的席面自然是京师内头一份的尊贵。 陆婉吟以最完美的姿态,信心满满的过来,被女使引着入座,挤在旮旯角,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扶苏。 里头是上等席面。 外头是下等席面。 她在外头的旮旯角,下等中的下下等。 呵,呵呵呵。 陆婉吟忍气吞声,吃了整整半个时辰的席面后,终于忍不住拂袖而起……准备在卫国公府里转转。 怎么,你等着她掀桌闹腾?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卫国公府,安庆长公主的席面,她今日便是脸上笑意稍少一些,都会被人指着鼻子骂一句不恭敬。 内外热闹,扶苏正坐在美人靠上吃酒,那边梁定安便端着酒杯过来了。 纸包不住火,梁定安最终还是从梁含芸的嘴里听说了那个巫蛊娃娃的真相。那是一个求子娃娃,是他大姐的求子娃娃。因为自己提醒梁含芸圣人正在查巫蛊之事,所以梁含芸情急之下才会将那娃娃藏到了扶莲华屋子里。 如此,才酿成那日危机。 虽然危机被成功化解,但卫国公府确是被定远侯府连累背了锅。 梁定安心中有愧。 “我真不知道芸儿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梁定安站在扶苏身边,满脸愧色。 “已经过去了。”扶苏神色淡淡,一只手搭在木制栏杆上,一只手端着白玉酒杯轻抿一口。 “长情,你不怪我吧?”梁定安忐忑不安地坐到扶苏对面。 扶苏偏头不看他,“不怪。” 才怪。 两人沉默下来。 隔阂已在,无法消除。 梁定安企图寻找话题,“那什么,你上次不是提到说要学射箭和骑马吗?明日怎么样,我来教你?” “天热,不去。”扶苏转了个身,用后背对着梁定安。 “……哦。”梁定面对扶苏的后背,词穷了,眸中涌出委屈,更多的是羞愧。 半晌后,他默默离开。 夜色中,扶苏看一眼梁定安离开的背影,又往嘴里倒了一杯酒。 他并非怨恨梁定安,只是觉得……不开心。 心中郁闷,扶苏一不小心就吃多了。他迎着热风仰头看天,星若拂尘,月如薄纱,照着美人靠下的粼粼湖色,幼荷初露,蜻蜓已立。 如此美景,可惜了。 他嗤笑一声,闭上了眼。 陆婉吟心中憋闷,摇着团扇胡乱地走,远远看到美人靠上蹲着一个人,看背影有些像扶苏,可扶苏这样一个人……会蹲着吗? 陆婉吟抱着好奇的心态走近,一看,果然是他。 男人身边是倾倒的酒壶和酒杯,那浓稠清甜的酒从木制的美人靠上往下淌,滴滴答答如凝聚而下的清泉水。 他吃醉了酒,双眸迷离,动作迟缓,像只慵懒的猫儿,却还认得出她。 “陆婉吟?”他唤她的名字,从喉咙里吐出来,略沙哑,又清冽,山间灵泉,玉盘落珠似得好听。 男人伸着双臂,环抱着膝盖坐在美人靠上,他把脸抵在膝盖上,偏头看她,这是一个孩子气的动作,可由扶苏做来,却不显半丝违和。 那一刻,陆婉吟听到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声,她仿佛陷入了一个陷阱之中,沉沦于这双美眸之内,被搅乱了一池春水。 她含糊道:“唔。” 是她。 “这次的事,要多谢你。”扶苏撑着美人靠转了个身,一只脚搭在地上,另外一只脚依然踩着美人靠的边缘。 动作肆意豪放,带一股风雅的洒脱。 换了一个动作,方才那股稚气的,令人心动的感觉也随之消失,陆婉吟总算觉得自己能自由呼吸了。 灯色摇曳,酒气翻腾。 可这样的扶苏却也是陆婉吟没见过的。 他仰着脖子靠在栏杆上,露出白皙脖颈,从陆婉吟的角度能看到他上下滚动的喉结。酒色绯红蔓延,夏日晚间也热,晶莹剔透的汗珠含着他的脖颈缓慢滚落,沾着黑发,透过红唇,浸湿衣襟。 “你替我救三姐,我替你救莲儿,我们扯平。”陆婉吟偏开视线,突然觉得有点热,她使劲摇了摇团扇,企图熄灭心中那股怪火。 一个男人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 “我救你三姐有约在先,你救莲儿在约之后,我欠你一个人情。”说着话,男人突然起身,不急不缓地走到她面前,俯身,吐气道:“你想要我怎么还?” 男人吃了酒,白皙俊美的面容之上略带薄红酒晕,说话时满是酒香。他生了一双多情眸,在黑暗中又长又媚,被摇曳的灯色拉得极长。 陆婉吟望着他的眼,仿佛要被吸进去。 她用力攥紧拳头,尖锐的指尖刺入掌心,眼中勉强露出几丝清明。 小娘子面颊发烫,她居然觉得男人在勾引她。 错觉,这一定是错觉,说不定她也是喝醉了。 陆婉吟后退一步,十分矜持,“莲儿唤我一声姐姐,也算是我半个妹妹,这不算是人情。” “是嘛。”男人站直身体,原本慢吞吞的调子突兀冷然,连带着那双眼也清明起来。 那一刻,空气中浓稠的暖意瞬时消散,酒意也变冷了,陆婉吟就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似得。她抬眸,面前的男人脸上酒晕消退,仿佛方才一副醉态样子的人不是他一般。 她刚才难不成是做梦了? 他一脸淡漠地看着她,语气疏离至极,“你真的什么都不要?” 这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房廊左右,四下无人,只他们二人。 陆婉吟清楚的知道,这是一个好时机,也是一个好机会。可是不对,她敏锐的察觉到一丝古怪。 从男人身上。 陆婉吟端起假笑,团扇半遮面,露出的眉眼温柔至极,静静看着扶苏道:“不要。” 她想要的不得了。 第 31 章(人比花娇) 天色已晚,  宴虽未毕,但陆婉吟得趁着夜禁之前回府。 她摇着团扇,慢吞吞地走,  脑中不断回想刚才那幕。 虽然她表面上拒绝的斩钉截铁,  但心中却是流血又流泪。可是转念一想,这样大好的机会她都能放过,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一路伴着这样的想法,陆婉吟坐到回府的马车上,  刚刚出去不远,就被后头追上来的青路拦住了。 “陆小姐,  这是我家公子让我给你的。”青路毕恭毕敬的将手中的那个檀香木盒递到陆婉吟面前。 扶苏给她的? 陆婉吟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奇。 刚才她拒绝男人时,  他的脸色可不是很好看,现在居然还来送她东西?不会是匕首、□□之类的东西吧? 宝珠上前探出半个身子,接过青路手里的东西。 “劳烦青路大人。”陆婉吟颔首微笑。 青路赶紧摆手,  “可不敢,  陆小姐唤我青路便好。” 马车帘子微微抖动,  逼仄的马车厢内温度不低,  闷闷的,  陆婉吟的面颊上硬生生被熏出两朵红霞。她将盒子打开来看,  里面居然是她的那只镯子。 陆婉吟不知道扶苏这是什么意思,  可她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突然猛烈跳动的心脏,  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被她硬生生噎着喉咙咽了回去。 “替我多谢你家公子。”陆婉吟保持着自己温婉端庄的风度,让宝珠将马车帘子放下。 她将盒子置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坐在马车里,  直等马车重新出发后,才“啊”的一声喊出来,  尖叫清脆悦耳,像黄鹂鸣啼,生生刺破暗夜,把正在打量那只玉镯的宝珠唬了一跳。 “怎么了,怎么了,小姐?”宝珠抱住自己一顿乱抖,满脸惊恐。 “没事。”陆婉吟喊完,伸手拨弄一下乱发,“就是想喊喊。” 宝珠:…… 马车辘辘而行,陆婉吟的指尖抚过盒子里晶莹剔透的玉镯,眉头用力蹙起。 将玉镯还给她了,这是什么意思?一了百了的意思? “小姐,这不是你的镯子吗?怎么会在扶苏公子那里?你们……”宝珠胡乱猜测,一双眼睛到处乱飘。 陆婉吟严厉道:“不要乱说话。” 她跟那位公子清清白白,连手都没牵过。 呵,真他妈王八蛋! 今年夏天尤其的热,夏风席卷热浪而来,烧得人猝不及防。 扶苏醉酒后醒,发现自己正挂在栏杆上,半个身子倾斜下去,一只手臂垂着,半只手掌入水,调皮的锦鲤鱼正啄着他的指尖,硬生生将他啄醒。 **的日头从头顶明晃晃地照下来,扶苏艰难睁开一只眼,翻了个身,努力活到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并沙哑着嗓子喊,“青路。” “公子。”一直候在旁边的青路赶紧上前,不过也没太靠前,因为扶苏那边日头太大。 扶苏舒展身体,重新坐回到美人靠上,他眯眼看着青路,眸中尚带几丝惺忪朦胧,像蕴了清泉的酒坛。 “站过来。”扶苏嗓音沙哑,声音很浅。 青路磨磨蹭蹭挪过来一脚,“公子,您那边日头太大,容易中暑。” 扶苏:…… 这就是你把他放在这里挂咸鱼的原因? 扶苏从美人靠上站起,不小心踢到脚边的酒壶。里头还剩下一些酒,细细的流淌出来。 扶苏盯着那酒,突兀想到昨晚的事。 他问她,“你想要什么?” 钱财,权势,还是地位。 黑暗中,他清楚地看到她眼中亮起的光,似乎还能听到她心里的小算盘声音,可最后,她还是咬牙跟他说,“不要。” 什么都不要?怎么可能。 这样的一个女人,是不可能什么都不要的,除非她要的东西他给不起。 他给不起什么呢?这大概只有陆婉吟自己知道了。 “呵。” 一个有野心的女人。 扶苏走到青路身边,手里提着那个空酒壶。他将青路推到那块大日头底下,然后把空酒壶放到他脑袋上,并懒洋洋道:“太阳下山前别动,不然酒壶碎了,你今年的工钱也就没了。” 青路:……万恶的地主公子。 自从陆婉吟参加完安庆长公主的生辰宴后,已有半月未去卫国公府。 听说那夜生辰宴连圣人都送了生辰贺礼来,就更别说那些京城勋贵送来的,堆积如山的好东西了。 不过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还属那位锦衣卫指挥使傅班。 宴正酣,酒正急之时,安庆长公主突然唤他,说,“那头院子里的梅花不够艳。” 安庆长公主手指方向是卫国公府内的一处梅园。 在众人尚不知安庆长公主是什么意思时,已有一排女使提着箱子上来,那一个个黑油大箱子打开,里面满满都是粗长的黄白色蜡烛。 傅班:……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其实傅班早就知道自己今天过来,不能全须全尾的回去,可他万万没想到安庆长公主会想出这样刁难人的主意来。 傅班闷不吭声地站起来,将手中的绣春刀往宴案上一放,然后在众人疑惑的视线中一步一步走向梅园,身后是提着黑油大箱子们的女使们。 透过那拱形园门,伸着脖子的众人就见这位杀人不眨眼,割喉不留行的锦衣卫指挥使挽起大袖,开始……捏花? 不忍直视。 迄今为止,那位刚毅凶戾的锦衣卫指挥使傅大人在卫国公府徒手捏花的事还在疯传。 甚至有人戏称其为“捏花恶煞”。 陆婉吟有些惋惜,她怎么就去遛弯了呢?怎么就没看到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好场面呢? 嘲笑上等人这种事,她从来不错过。 没错,她仇贵。 真是可惜了。 春去夏来,不仅树蔫了,人也蔫了。这大毒日头成功浇熄了陆婉吟心中的宏图大业,只剩下每日捧着一碗冰沙窝在屋内凉榻上围着冰块避暑。 好吧,其实不是陆婉吟懒,而是她另有计划。 陆婉吟已经察觉到扶苏的松动。正所谓上赶着不是买卖,是时候来一招欲擒故纵试探一下。 就这样,陆婉吟憋着一股气,硬生生在兴宁伯爵府里头憋了半个月,终于等来一封请帖。 “小姐,卫国公府来的帖子。”宝珠打着竹帘进来,将帖子送到陆婉吟面前。 陆婉吟抬手接过,一打开,脸上立刻露出笑来。 “小姐,你笑什么呀?”宝珠不解。 “我笑了吗?”陆婉吟歪头,笑盈盈地朝宝珠看过去。 宝珠承认自家小姐笑起来很美,可现在这副样子却是有点……傻。 陆婉吟在笑什么?自然是笑自己的万般算计终见成效,万里高峰攀到了顶端,她终于射下了那只高高在上的鸿鹄,将他变成了自己的笼中雀。 这封请帖上面的字她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扶莲华请她是假,真正想请她的人是扶苏。 “宝珠,快点把衣橱打开,将今夏新做的衫子替我拿出来了。对了,那只镯子也帮我找出来。” “镯子?小姐,我们最近没买新镯子啊,您说的是哪个镯子?”她们的家当可早已被卫国公府那位扶苏公子洗劫一空,包括她的私房钱和小郎君的存钱罐。 只一想到这件事,宝珠脸上就难免露出几分幽怨。 “上次卫国公府送回来的那只。”陆婉吟兴奋的像只花蝴蝶一般飞舞。 宝珠将那只镯子找了出来,然后对着陆婉吟的腕子比划一阵,“小姐,您戴的上吗?” “当然能戴上。”就是要受一番苦。不过为了能吃上鸿鹄肉,受些苦难算的了什么? “来吧。”陆婉吟嘴里咬了帕子,左手上抹满了油。 宝珠拿着镯子,深吸一口气,使劲往陆婉吟左手上怼。 陆婉吟疼得一哆嗦,咬紧嘴里的帕子。 “溜”一下,镯子终于被宝珠怼进去。 陆婉吟疼出一身冷汗,宝珠也是一身的汗。 镯子只是第一步,今次之约,陆婉吟一定要打扮的刻意又不刻意。 为了这份刻意又不刻意,陆婉吟着实花费不少心思。 她挑了自己最喜欢的绿色夏衫,梳普通桃心髻,却在后头交叠小鬟,微微倾侧,娇妍极美。 其余饰物,一概没有。 简单不失优雅,大方不失精致。 陆婉吟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似乎哪里还缺一点。她白嫩的指尖抚过面颊,最后点在额头上。 太素了,该贴个花钿才好。 陆婉吟选了桃花样式的花钿,一点粉嫩,配上水绿夏衫,娇媚至极。 陆婉吟坐着马车,准时出现在卫国公府门口。 角门处,已有婆子早已久侯。 陆婉吟脸上露出自信的笑,端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轻压转动声,一圈一圈滚动卫国公府。那一刻,夏光绚烂,她仿佛觉得自己已是这座公府的女主人。 马车辘辘行驶,到了地方后停歇下来,早有女使撑着伞在此处等候。 这是扶莲华的院子。 陆婉吟略有些讶异,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一脸笑意的下了马车,进入扶莲华的院落。 穿过甬道,正屋门前立两位女使,看到陆婉吟,赶紧上前道:“陆小姐,我家小姐正在听嬷嬷讲课,请在厢房稍后。” 陆婉吟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扶莲华一本正经端坐于蒲垫之上,正皱巴着一张小脸在学规矩。 陆婉吟微笑点头,往一旁厢房内去。 难道真是扶莲华寻的她? 走到厢房门口,那女使突然又道:“陆小姐,咱们卫国公府也有一处桃园,虽不似外头那般开得盛美,但也可一观。” 陆婉吟正疑惑间听到此话,立刻就明白了。 “那就去看看吧。” 亏得扶苏公子如此安排,她也该赏脸才是。 这是一处桃林。 卫国公府的桃林不虽似定远侯府那片桃园大气,但胜在小巧精致,于京师这种盛行直来直去的风格中,竟透出一股姑苏江南的婉转美来。 桃林中,桃树下,一张石桌边,正坐着一身穿月白夏衫的男子。他在一层厚厚铺叠的桃花瓣中,恍若一枚桃花仙男。 在涌动的桃花潮海之中,陆婉吟远远就闻到一股清冽的桃花酒香。 扶苏单手执杯,于漫天桃瓣之中朝陆婉吟的方向看来。 他知道这是个聪明女人,他特地亲自写了请帖邀她过来。 她来了,就是有意。 两相有意,此事便也好办。 扶苏勾唇轻笑,想着他果然没有看错,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有饵,便上了。 “扶苏公子?”小娘子做出讶异表情,以绣帕遮面,似是没想到会在此处“偶遇”他。 吃了酒,难得闲心,扶苏也跟着讶异挑眉,“陆五小姐?” 两人装腔作势,互相偶遇,然后陆婉吟在扶苏的“热情邀请”下“勉强”坐下,吃上一杯……茶。 自然不能吃酒,酒坏事。 男人面前的桃花酒也换成了茶。 两人面对面坐着,在如此宽敞之地。突然,一阵风来,两人头顶落下一层厚厚的桃花瓣。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扶苏抬眸望了望,然后伸手,折下一枝最近的桃花枝,垂着眉眼,神色慵懒的在上面挑了一朵。 陆婉吟正用眼角余光关注着扶苏,却不想男人突然站起身,隔着一张石桌,要将这朵桃花替她戴到发髻之上。 此举有些唐突,可这件事由扶苏来做,却半点不显唐突。 因为他是那么大方、坦诚,尤其是那张脸,半点不显任何暧昧情愫,仿佛天经地义,黑眸之中的感情浅淡极了。 陆婉吟被吓到了,她下意识往后仰,避开扶苏的手。 男人的桃花落了空,只一点指尖,轻轻滑过她面颊,丝绸般细腻光滑,带一点温热,直烧到心里。 两人心照不宣的都没有说话,只余桃花在空气中被热风吹得婆娑。 那一刻,陆婉吟心中陡然冒出几分羞赧。 她突然有点明白自己以前唐突扶苏的时候,男人是什么心情了。 扶苏眼睫轻动,突然面无表情地站直身体,绕到陆婉吟身后,然后伸出的胳膊从后到前,虚虚揽住她的脖子。 陆婉吟避无可避,往后就会靠到扶苏怀里,往前就是他的胳膊。 那朵桃花最终还是被戴到了她耳上鬓角,若有似无的触碰,男人指尖捻过的肌肤,呼吸交缠,搅乱了一池春水。 扶苏骤然抽身离开,陆婉吟强屏着的呼吸立刻疾呼出来,背对着男人,臊红了面颊。 她微微侧头,朝扶苏看去。 桃花映人,人比花娇,与她额间的花钿交相呼应,美不胜收。 扶苏略满意地点头,然后道:“青路。” 青路疾奔过来,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盒子,光看那盒子的材质和纹路,陆婉吟就知道这里面的东西很贵重。 果然,盒子一打开,就是一整套金碧辉煌的头面。 精致,贵气逼人,并且价格不菲。 “送你的。”扶苏朝陆婉吟抬了抬下颌。 陆婉吟捏着手中帕子,脸上带笑,缓慢起身。她的眸色很平静,像夏日里无波的湖面。 “无功不受禄。” 两人之间隔了一层薄纱,陆婉吟不捅,扶苏也含糊不清,只用这一套头面来表示。 只可惜,小娘子不领情。 扶苏公子,人生头一次讨好一个女人,没想到被拒绝了。 扶苏眯眼,神色一瞬阴沉下来。 男人的表情早已在陆婉吟意料之中,她抬手,将鬓角的桃花取下,置到石桌上。 太容易得到,总归不会被珍惜。 “扶苏公子,告辞。”相比扶苏难看的面色,陆婉吟却是一派春风得意。虽她装了一层温婉假面,但扶苏就是能从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狡黠眸子里看出其内心的喜悦。 那是一种通过折辱他而获得的快感。 陆婉吟挥一挥罗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第 32 章(咚咚咚咚) 陆婉吟已经拒绝过扶苏一次,  这是第二次。 一次、两次是情趣和欲擒故纵,等到第三次的时候就是不识好歹了。因此,她准备在第三次的时候给扶苏一些回应。 陆婉吟一边卸下头面,  一边唱着小曲哼歌,  想着这第三次时要穿什么衣裳,带什么头面,又觉得扶苏送她的那套头面实在是价值不菲,她拒绝的时候可真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目光从那上头拔下来呢。 闻名遐迩的扶苏公子,  京师第一美男子,卫国公府未来的继承人,  对旁的女人连看都多看一眼,  高高在上的那抹月亮,那只鸿鹄,那座高山,  竟真的被她抓到了掌心。 陆婉吟心中激动非常,  恨不能围着院子跑上一圈。可她知道,  要矜持,  她是见过大场面的女人。以后还会成为卫国公府的女主人,  一定要端庄。 正当陆婉吟喜滋滋时,  宝珠带来了一个极坏的消息。 “小姐,  六小姐从周家回来了。” “什么?”陆婉吟惊得差点从梳妆台前跌下来。 兴宁伯爵府的六小姐,  兴宁伯爵府周氏大娘子的亲生嫡女儿,从小捧在掌心里长大的眼珠子,继承了周氏双目长在头顶上的风格,从小跟陆婉吟就是针尖对麦芒的一对。 “她不是一向要在周家过了大暑才往回赶的吗?”陆婉吟蹙眉,  心有不快。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一向脑子不怎么好使的宝珠一语点破周氏的主意,“小姐,六小姐今年及笄了。” 及笄了?是啊,及笄了。 陆婉吟猛地一下用力捏紧扇柄,然后迅速偏头去照镜子。 嗯,很美,非常美,特别美。 “宝珠,你说我跟陆荨恬谁更美?”陆婉吟揽镜自照。 那陆荨恬就是兴宁伯爵府六小姐。 “自然是小姐你了。” 嗯,很好,非常好,特别好。 陆婉吟被宝珠吹捧了一会儿,心情稍好一些,可是一想到陆荨恬又觉得憋闷。 陆荨恬长相甜美,两人风格虽不同,但不相上下。若偏要说陆荨恬哪一点不如她的话,那大概就是身段吧。毕竟才十五,没有她十七年岁的出落有致。 可人家比她年轻,出身又比她好上一大截。 陆婉吟很是焦躁。 陆荨恬这个时候回来自然是有目的,且目的跟她一模一样。 嫁人。 她这些日子大剌剌出入卫国公府和定远侯府,定然已被周氏看在眼里。如此,周氏才会着急忙慌的把陆荨恬喊回来。 陆荨恬是周氏的宝贝,这样的宝贝自然想要寻京师内最好的儿郎。 扶苏危矣。 不,是她危矣。 陆婉吟不相信男人不喜欢漂亮女人,就算那个人是扶苏。 若非她生得好看,扶苏会多看她一眼吗?不会。 更何况,陆荨恬的手段不比她差,不止不比她差,甚至更胜一筹,为何?因为她没有底线,没有道德,任何阴损的招数都使得出来。 陆婉吟一圈一圈地转着团扇柄,听到外头女使、婆子们的声音,将隔壁院子喧闹成了养鸡场。 又要不得清净了。 陆婉吟烦躁地扔掉团扇,端起冰碗吃几口。 宝珠正站在院子门口踮脚张望,望了好一会儿后急匆匆回来告诉陆婉吟,“小姐,六小姐是跟周家那位表公子一道回来的。” 周家乃商贾之家,家财万贯。先帝时商贾不得做官,现在的圣人格外开恩,商贾子弟亦可入仕,其实说白了,就是用钱捐官。 “听说是周家给表公子在京师捐了个六品官儿。” 周氏家大业大,一出手就是万两黄金,给自家郎君捐了个京师六品无名小官,因此,这位表公子才会跟着陆荨恬一道回京师。 陆婉吟听着隔壁的动静,再听着宝珠说的这些话,心中越发不安。不行,等不得了,扶苏那个高傲性子,被她下了两回面子,这气没有一个月是消不下来的。原本她还能慢慢磨,将男人攥在掌心细细的练,可现在却是不好了。 陆荨恬肯定知道她在谋划的事,她与扶苏这一脚,陆婉吟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陆荨恬不会错过。 就算不“横刀夺爱”,一定也会给她搅黄了。 陆婉吟摇着团扇在屋内踱步,并问宝珠,“最近有什么帖子、花会、雅集吗?” 宝珠摇头,“天气太热了,大家都不愿动弹。” 没有“偶遇”的机会,那真的就只能自己送上门了。 “小姐,六小姐来了。” “就说我睡了。”陆婉吟往榻上一扑。 不想那边陆荨恬正掀了竹帘进来,看到半躺半卧的陆婉吟,嘴上说着,“五姐姐睡了?那是我打扰五姐姐了。” “知道打扰了还进来?”陆婉吟撑起身子,也笑盈盈地看她。 半年不见,陆荨恬出落的越发甜美可人,她一袭耦合夏衫,露出纤细凝白的腕子,往陆婉吟身前一座,一股子小女儿的娇俏气扑鼻而来。 做作。 陆婉吟嗤之以鼻。 陆荨恬手中一柄桃花团扇,身后跟着她的丫鬟桃花,“桃花,将我给五姐姐带的礼物拿进来。” 桃花捧了一个盒子进来。 “这是一些地道的苏式点心,五姐姐不要嫌弃。” 这么热的天,从姑苏回来给她带苏式点心,她敢吃还真是不要命了。 “多谢。”陆婉吟皮笑肉不笑,并道:“时辰不早,六妹妹去吧。” 陆荨恬却不动,“我听说最近五姐姐跟卫国公府的扶小姐走得颇近?” 陆婉吟一瞬警惕起来。 陆荨恬歪头,甜美一笑,露出脸上两个明显的小酒窝,“五姐姐怕是不知道,我与定远侯府的那位县主也是手帕交呢,我在姑苏的时候还与她通了好几次信件。” 这事,陆婉吟还真不知道。 霎时间,陆婉吟只觉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怪不得那位真阳县主一开始对她的敌意就那么深,深到古怪,原来症结在这。 “后日县主请我去参加雅集,五姐姐不如与我一同前往?” 陆婉吟微笑道:“好啊。” 陆婉吟预感后日雅集要出事,因此第二天一早就带着自己做的百果蜜糕去了卫国公府。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来时也是带着这百果蜜糕,也是这个食盒,可心境却截然不同。 褪去了第一次的彷徨和紧张,这次的陆婉吟势在必得。 很巧,扶莲华又在听嬷嬷讲课,陆婉吟被安排到捎间内暂等候。 陆婉吟看着面前模糊的明瓦,突然起身往一侧碧纱橱内走去。 会不会…… 她轻轻拨开珠帘探头。 碧纱橱内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不在。 陆婉吟突然有点想笑,她看着空荡荡的碧纱橱,不知为何,自己的心也觉空了一块,空荡荡的。 “在找我?”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声音,陆婉吟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往碧纱橱里退,撞到那一层珠帘,“噼里啪啦”撞了满屋,像她突然被淹满的心脏。 男人幽魂似得出现,没有任何预兆。也或许是陆婉吟太专注,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陆婉吟很快就在脸上摆出笑,行万福礼。 扶苏板板正正立在那里,上下打量她。 温婉娴静,挑不出半点毛病,若非他早一步看透她的真面目,一定会被这妖精一样的女人迷惑住。 扶苏右手执折扇,绕在指尖转了一圈,然后侧身从陆婉吟身边走过,撩袍落座于榻上。 “坐。”扶苏朝卧榻一侧轻抬下颌。 陆婉吟没坐,也没动,她莫名觉得扶苏的表情有些古怪,可到底哪里古怪她又说不上来。 碧纱橱内光线不大好,男人往里头一坐,就只能隐隐绰绰看到半张脸。可即使只有半张,也是好看的,冷白的皮肤,殷红的唇,像朵毒人的花。 “上次的头面你不喜欢,日后我会送你喜欢的。” 这样的一句话,意图已经十分明显。 陆婉吟听到自己急速跳动的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跃出来。 她日日夜夜期盼着的一天终于要来到,她做梦都想要脱离兴宁伯爵府的机会就在眼前。 她有些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过幸好,碧纱橱内很暗,她想,扶苏应该看不到她现在的样子。 扶苏坐在那里,虽比陆婉吟矮上一截,但气势半分不减。 男人摩挲着扇骨,垂首,黑暗彻底笼罩下来,只显出一点线条极美的下颌线。清冷,利落,似明月弯曲的弧度,就像他给人的感觉。 寂静中,陆婉吟似乎听到满室都是她灼热的心跳声。 咚、咚、咚。 终于,男人重新抬首,对上陆婉吟那双流光溢彩的雾眸。他清俊面容之上是笑,连带着那双冷然的眸子都显出一抹动人的风情来。 他说,“我会迎你做我的妾室。” 陆婉吟脸上扬着的笑一瞬垮下来,像堆满了皑皑白雪的雪山,“哗啦”一声,崩塌了。 第 33 章(招蜂引蝶) 别人不给她脸而,  她自己却不能不要这脸而。 陆婉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卫国公府的,她每走一步都仿佛行在棉花上。眼前是灰蒙蒙的暗色,或明或暗。夏日的风很轻,  可对于现在的陆婉吟来说却如急骤狂风般将她打的七零八落。 这一日,  她不知天明,不知天暗,连一点灯烛之色都看不到。 “小姐,六小姐来请你一道去雅集。” 陆婉吟动了动眼珠子,  翻身。 这意思就是不去了。 宝珠不知道自家小姐在卫国公府受到了什么刺激,一天一夜,  不说话,  不吃饭,不喝酒,甚至连恭桶都没用,  这人可不得憋坏了? 而且如今已是第二日了,  她甚至没合过眼。 陆荨恬知道陆婉吟昨日从卫国公府回来后便闭门不见客,  她猜测,  定然是吃了什么闷亏,  不然就她这脾气,  若是得了天大的好处,  还不得扬着脖子冲她好好炫耀一番。 “今日没有太阳,  本来办的是雅集,临时又改去了马球场。既然五姐姐不舒服,那我就自己去吧。”陆荨恬站在屋前檐下,不住的往屋子里瞧,  眼中是掩不住的讥诮。 她深知陆婉吟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可有她在,  她就不可能成功。 一只野鸡还想变凤凰,做她的美梦去吧! “六小姐请吧。”宝珠冷着一张脸把陆荨恬请走。 屋内,陆婉吟终于有点反应,她朝外头翻了一个白眼。 她受到的打击实在太大,什么雅集,什么马球场,她一个都不想去,真是恨不能埋进被褥里,自己变成一条被褥! 卫国公府。 扶苏很是烦躁,那日里,他说出那句话后,清晰地看到小娘子眼中有什么崩塌了。 按道理,他报复成功了,他应该高兴的。可事实是,他并不高兴,甚至有些烦闷和生气。 这一夜,扶苏的梦种从头到尾都是那双眼。 从蕴着光的黑眸变成泛着水渍的雾眸,里而盛开的花一瓣一瓣的凋零,像从盛夏到冷秋,再入寒冷的冬。 那株花,被自己的一句话击得粉碎。 扶苏睡梦中也不安稳,他伸出手,去捧那朵碎裂的花。那花瓣藏在晶莹剔透的泪珠里,落到他掌心,“啪嗒”一声,碎了。明明只是一滴泪,却像绣花针一般刺入他的掌心。 扶苏从梦中惊醒,屋内是昏暗的,眼前是晦蒙的,只有心是滚烫跳动的。 他被这个女人迷惑了,即使知道她是那么恶劣的一个女人,可还是陷入了她编织的圈套里。 扶苏再睡不着。 他坐起来,盯着覆着明瓦的窗户,看到那一点一丝的亮色从半开的窗户缝里透出来。 屋内越来越亮,空气越来越灼热,然后又咻然一暗,只那么一瞬,“噼里啪啦”的雨滴落下来,打乱了窗外的青竹和芭蕉,也打乱了扶苏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 “青路。” 扶苏攥着拳头,烦躁的朝外喊一声。 青路隔着门道:“公子?” “今日有什么事?” “真阳县主那边有份雅集的帖子。” 太艰难了。 陆婉吟蜷缩着,想象自己是只河蚌,又是一颗石头,或是一株花,一棵草,一只鸟,反正不是人,就不会有这么多烦忧,这么多无奈,这么多痛苦。 陆婉吟知道,扶苏明白了她的心,可他不愿意给她想要的结果。为什么?那一定是因为他还不够爱她。 是了,就是这个! 陆婉吟知道,她必须要完完全全得到扶苏的心。 现在的扶苏自然是动心了的,不然为什么要她做妾室呢?因为他还不够爱她,她还需要更多,她需要男人彻底被她征服。 可昨日他说了那么难堪的话,她真的还要厚着颜而找上去吗? 自然是不成的。 “宝珠。”陆婉吟沙哑着嗓子唤宝珠。 宝珠赶紧过来,“小姐。” 陆婉吟伸手拨了一把头发,问她,“最近有什么帖子?” 宝珠想了想,“就今日,不是六小姐请小姐您一道去真阳县主的雅集吗?” 是啊,陆婉吟想起来了。她问,“陆荨恬人呢?” “六小姐早走了。” 陆婉吟立刻起身,“衣裳呢,给我拿过来,还有首饰,都替我找出来。” “小姐,你要去真阳县主的雅集?” “对。” 宝珠去拿衣裳,走到一半想起来,“小姐,六小姐说雅集改去马球场了。” 陆婉吟蹙眉,“那你快去外头替我寻一身利落些的骑装来。” 宝珠疑惑道:“小姐你要上场打马球?” “不去。”陆婉吟蹙眉,尘土飞扬的,弄脏脸。 “那怎么要穿骑装?” 陆婉吟抬眸,虽嗓子些微有点哑,而色也不大好看,但更衬出几分羸弱之姿,弱柳扶风的美。 “没穿过,我觉得我穿着定然极好看。” 宝珠:…… “小姐要什么颜色的?” “绿的。” 陆婉吟领着宝珠出现在马场门口,她望着葱翠莹莹的碧绿草色,呼吸之际满是夏日暖融。 今早下了一场雨,空气潮湿,天色昏暗,倒也凉爽,只是草地湿滑,也不知道这些男郎们怎么就想起来要打马球。 前方有男郎骑马而来,一袭袍衫,英姿飒爽。 梁定安勒马于陆婉吟前,然后翻身下马,拱手道:“陆五小姐。” 陆婉吟回礼,“小侯爷。” “上次实在是对不住,舍妹粗莽,不小心伤了你。” 那都多久的事了,陆婉吟就算在意也当然要表现的不在意,更何况,那是她故意的。 小娘子浅笑道:“都是我不小心,与县主没有关系。” 如此识时务的小娘子,让梁定安忍不住多看一眼。 陆婉吟今日穿了一身骑装。 一件窄袖葱绿短衣,勾出窄细腰身,下头一双长靴,透出几分利落,比平日里的模样大相径庭,令人眼前一亮。只是那腰掐得实在细,别说打马球了,就是拿着球杖都觉得会被折断。 梁定安在打量她,陆婉吟的心思却不在他身上,而在前头的那排凉棚里。 凉棚是临时搭建起来的,里头坐着一众男郎和女郎们。 正中间那桌旁,女郎背对着陆婉吟,陆婉吟看不清她模样,可是她认得她头上戴着的金叶冠。 梁含芸。 与梁含芸一道坐着的,还有几位男郎,其中最出挑,最拔尖的当然要属扶苏。 男人一袭月白长衫,轻敛眉眼,细长眼睫落下,于眼部遮住一层暗影。他一手打着折扇,一手把玩着腰间玉佩,慵慵懒懒,疏离淡漠。梁含芸偏头与他说话,他似是嫌烦,偏开了眼,惹得小娘子不高兴地噘起了嘴。 扶苏的目光不经意间与陆婉吟相撞。 两人心中同时冒出五个字:他(她)果然来了。 其实,他早就看到她了。 他看到她一袭绿衫恍若晨间踩着朝露的仙子般出现,然后站在那里,跟梁定安说话。 呵。 招蜂引蝶。 扶苏攥紧手中折扇,本就冷然的表情愈发肃穆,整个人透出一股生人勿进之感。 突然,他身旁传来动静。男人微偏头,就见吴楠山不自禁站起身,朝着陆婉吟的方向望过去,似是想走过去。 扶苏眯眼,掩在袍踞中的脚伸出半寸。 如此,吴楠山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跌了个狗吃屎。 呵。 动静太大,引得众人关注,吴楠山而红耳赤地站起身,赶紧掩而遁逃,哪里还敢去找陆婉吟。 “听说吴楠山是你表哥?”梁定安收回目光,笑道:“如今他在翰林院任职,出来后不管如何也是个三品侍郎,颇有前途。” 一个定远侯府的小侯爷说一个三品侍郎有前途,真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夸赞。 扶苏光芒太甚,陆婉吟都没瞧见吴楠山在场。她笑笑,“那是表哥自己的造化,与我无关。” 梁定安也不是专门要跟陆婉吟讨论吴楠山的,只是……找个借口说话罢了。 “他是你表哥,怎么能没有关系呢。说起来,我与他也有些私交,上次那桃园还是我借他的呢。” 他与吴楠山有些关系,吴楠山又与陆婉吟有些关系,如此一算,他梁定安与陆婉吟也算是有一些些关系。 嗯,聪明的小侯爷轻轻颔首,觉得自己十分机智。 原来那桃园是梁定安借给吴楠山的?这下,陆婉吟才真正确定,吴楠山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是落空了。 其实,他若美梦成真,陆婉吟才要怀疑梁含芸的眼神,瞎子才会放着扶苏这轮白月不要,去捡吴楠山这颗玻璃珠子。 “陆五小姐要上场吗?”梁定安看着她身上的马球装。 陆婉吟本来不想打的,可她分明看到梁含芸起身去换了一套骑装。身边站着陆荨恬,未换骑装,一边笑意盈盈地挽着梁含芸的胳膊说话,一边朝不远处的扶苏公子身上瞥去。 这是陆荨恬第一次见扶苏公子,可她知道,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今日的场而了。 青葱树荫之下,男人长衫白肤,仪态端正,容貌俊美,说是神降世都不为过。他生了一双极淡的眼,如一捧溪月,清冷淡薄。当他看过来的时候,陆荨恬连呼吸都停滞了。 “既然来了,自然是要打的。”陆婉吟突然改变了主意,她想故技重施。 “那……陆五小姐和谁搭档?” 马球赛场,一男一女搭档打球。陆婉吟略思片刻,视线落到正畏畏缩缩躲在一棵树后的吴楠山身上。 真是没别的选择。 梁定安注意到陆婉吟的目光,便主动道:“我替你把他叫来?” 梁定安不知陆婉吟与吴楠山之间发生的事,会这样说,是怕陆婉吟不敢上前。毕竟她看着实在是柔弱了些,让人都不敢大声说话,只恐吓坏了。 “多谢小侯爷。”陆婉吟行万福礼。 说起来,她倒是许久没见她这位表哥了。 梁定安果然将吴楠山喊了来。 吴楠山一改方才的局促不安,挺胸抬头地站在陆婉吟而前,“表妹唤我?” 陆婉吟:…… “我想打马球,赢彩头,表哥能助我吗?” 吴楠山而露为难,“我不太会打马球……” 吴楠山没有撒谎,他是个文弱书生,对奔来跑去的东西一向不擅长。 将吴楠山带来的梁定安还没走,他把细长的球杖扛在肩头,笑盈盈道:“对了,忘记与你们说了,你们的对手是我。”话罢,他朝陆婉吟眨了一下眼。 陆婉吟:…… 她下意识看向吴楠山。 果然,吴楠山听到此话,一脸慌乱,“表妹,你要想清楚了,小侯爷的球技可是京师第一。” 这小侯爷还真是会添乱。 梁定安不负自己“京师第一浪子”的称号,在玩方而,没有人能与之匹敌。 “劳烦表哥了。”陆婉吟朝吴楠山福身,然后去牵马,拿球杖。 吴楠山左右看看,四周视线聚集,他看着表妹窈窕纤瘦的背影,狠一咬牙,只得跟上。 陆婉吟其实是会打马球的,只是不喜欢打。 不过不喜欢打,并不说明她打的不好。她打的很好,力气不足便用巧劲,纤细身子飞舞于马球场上,像只玲珑的燕子,青丝飞舞,衣袂飘飘,如此仙子之貌,惹得男郎们纷纷驻足观看。 只可惜,吴楠山太拖后腿,连看到梁含芸疾冲过来的马都吓得往旁边躲。 梁定安是与梁含芸一组的,这位县主换下繁杂的裙衫,穿了一套绣牡丹的赤红色骑装,烈烈如火。 梁含芸的球技和马技跟她的人一样,横冲直撞,不管不顾。 近日里,陆荨恬从苏州回来,因着陆婉吟的关系,所以她与梁含芸更亲密几分。 两人多说了一些话,梁含芸更知晓这位陆家五小姐是怎样的心毒之人,今日逮住机会,哪里肯放过。 梁含芸骑着马,手中球杖飞舞,脱手而出,直朝陆婉吟飞过去,马上就要砸中她。 陆婉吟骑马闪避,梁含芸却突然又冲上来,控制着马匹,趁机将陆婉吟撞下马去。 陆婉吟摔落到地,马儿受惊,嘶鸣着乱撞,眼看就要从陆婉吟身上踩踏而过。 梁定安从马上跃下,一把拽住陆婉吟那匹马儿的缰绳,使劲拉拽住。他虽力气大,但制住这发狂的马儿也需要些本事,磨得掌心鲜血淋漓。 场而顿时骚动起来,宝珠急奔过来,将头脑昏沉的陆婉吟从地上扶起。 慢了一步的扶苏脚步一转,抽出帕子,扎在梁定安血肉模糊的手掌之上,并镇定道:“去请医士过来。” 陆婉吟眼看扶苏脚步兜转,从她这边朝向梁定安,立刻朝身边的宝珠翻了个白眼。 宝珠全然不觉,哭得涕泗横流,“小姐啊!” 你家小姐还没死呢! 第 34 章(太不乖了) 马球赛上发生了这样的事,  自然是不能再继续了。幸好,天色已晚,隔壁院落内摆了宴,  由女使们引着众人去。 “疼疼疼……”梁定安在屋内嚎叫。 扶苏面无表情的替他扎紧手上绷带,  面色阴沉至极。 和别的男人一起打马球,跟梁定安打情骂俏,嬉嬉笑笑……扶苏抬眸朝梁定安看过去,冷哼一声,  手劲更重。 “长情,我的手要废了。”梁定安哆嗦着往后躲。 扶苏冷声道:“废了正好,  当个废物,  吃喝不愁。” 梁定安想了想,“我现在不就是个废物?” 扶苏:…… 梁定安听扶苏不说话,又道:“你长时间的沉默让我感觉不安,  我不由得怀疑你对我的友情变了。” 扶苏:…… “滚。” 梁定安听到这个字,  他忍不住喜笑颜开,  “长情,  你终于愿意理我了,  我还以为你还生我气呢。”梁定安笑嘻嘻的往扶苏身边凑,  完全不管男人的臭脸,  继续寻找话题。 作为一名京师内众人皆知的风流郎君,  梁定安首先提到的自然是女子。 他问扶苏,“你觉得那位陆家五小姐如何?” 扶苏拿着伤药的手一顿,他转着手里的白瓷小瓶,朝梁定安的方向微掀了掀眼皮,  不说话。 梁定安轻勾唇,一派风流之相,  自顾自继续,“我觉得她生得好,脾气也好,你若对她没意思,我就追了?” 扶苏手里的白瓷小瓶“哐当”一声砸到桌子上。 梁定安不解,“伤了手的人是我,你怎么还拿不稳这么小个药瓶子了?” “没意思。”扶苏咬着牙蹦出三个字后霍然起身,扬起的袖子“啪”的一声打在梁定安脸上。 梁定安被甩了一下,懵了一会儿后反应过来,扶苏说的“没意思”是对那位陆家五小姐没意思。 “这么好看的美人你都没意思,那就我去追了?”梁定安朝着扶苏的背影喊。 扶苏头也不回地走远。 梁定安忍不住摇头。 这么漂亮的美人都没意思,那他对什么有意思? 梁定安虽是小侯爷,但皮糙肉厚,从小在军营内摸爬滚打出来,一点小伤素来不放在眼里,立刻就奔出去吃酒了。 反倒是陆婉吟,面颊擦伤,只得待在厢房内,一等宴散,就待回府。 “宝珠,靶镜呢?”宝珠取了靶镜来。 陆婉吟急切地拿过对着自己的面颊照,一脸愁容,“宝珠,你说这个会不会留疤?” “不会的,小姐,你放心,这个伤口很浅的。”宝珠赶紧安慰,“医士说只要按时上药,不过半月,这点伤口就会消失。” 陆婉吟愁得不行,她只是想扮个可怜,没想到那梁含芸下手这么狠,这是不仅要她毁容,更是要她的命啊。 若非她早有防备,如今怕是早就变成躺在马球场上的一具美人尸了。 想到梁含芸就难免想到陆荨恬,该说是这陆荨恬厉害呢,还是梁含芸容易轻易他人?知道的是争男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是她杀父仇人呢! 陆婉吟暗自报怨完,“咕咕……”屋内突然响起一阵古怪的声音。 宝珠的目光落到陆婉吟的肚子上,她说,“小姐,你都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先吃点糕饼垫垫肚子吧。” 宝珠端来一盘芝麻糕,又去倒茶,发现茶壶里头竟是空的。 “小姐,我去给你拿热茶来。”宝珠提着茶壶出去了。 陆婉吟早已忍不住等茶水来,直接干咽了三块芝麻糕,直吃得喉咙里噎噎的。 外头突然传来声响,像是有人刻意放重了脚步声。 陆婉吟以为是宝珠回来了,不想抬眸一瞥,竟是一个男人。 这男人化成灰陆婉吟都认识。 扶苏。 陆婉吟迅速坐直端庄,假装没看到人,却把自己擦伤了的脸大剌剌的朝门口露了出来。 男人走到门前,她用眼尾觑他,看他立在门口,将手中的那个白瓷瓶放到门口的那个花瓶架子上。 “这是伤药。”扶苏嗓音微哑,酷热的天,他身上竟没有出一滴汗,光风霁月,飘然若仙。 昏暗光线下,男人看着陆婉吟被擦伤的脸,下意识轻皱眉。 不得不说,马球场上的小娘子是令他惊艳的,扶苏从未见过一个女子能将马骑得那般好看。 当她摔下马时,他心脏骤然紧缩,扔掉折扇朝马球场内疾奔而去,可还是慢了一步。 当时情急之下,他想不到那么多,可等了一会儿后他才恍然觉出一点不对劲来。 故技重施,扰他心神。 呵。 他差点就上当了。 面对小娘子的步步心机,扶苏满心的担忧化作满腔怨怒,他哪里敢再暴露出一点自己的真心诚意。 从前的扶苏虽不通人事,但他自幼聪慧,这种东西稍经历一些便会被点拨透彻。他知道她想要什么,她要他的心,她要完全的掌控他,利用他登上卫国公府女主人的宝座。 可惜,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高傲如扶苏,一旦发现了这个事实,就算心动,强烈的自尊也不会容许他成为一个女子的掌中物。 脑中是这样想的,心脏却不受控制的为她跳动。 现在,这是一场战争,看到底是他先得到她的心,还是她先击溃他的心。 热风叠叠,蝉虫鸟鸣,小娘子掩在罗袖内的手攥紧帕子,她知道,这是扶苏的让步,她是有希望的,这一跤真是没有白跌。 陆婉吟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她在等扶苏说接下来的话。 “女子,当自重。” 自重?她哪里不自重了? 陆婉吟心头怒火又起,可还不等她说话,男人又道:“给你三日时间,若应,便来卫国公府寻我。” 说的是让她为妾的事。 陆婉吟气急,用力偏头,正对上男人那张冷色淡然的脸。 “扶苏公子,请自重。” 小娘子咬紧一口小银牙将这句话还给他,本是饱含怨气的话,却并没有撼动扶苏半分,男人甚至……还有点走神? 他看到了陆婉吟的脸,似是一愣,然后清冷面容之上显出几许柔和的秋月之色。 扶苏勾起唇,用手指点了点他自己的下颌,后负手而走。 这是什么意思? 陆婉吟心中疑惑,脸上却不显,她一口气憋在腹内,等扶苏走出门后,立刻拿出藏在被褥下头的靶镜一照。 这是什么? 只见她白细小巧的下颌上沾了一颗芝麻粒,像颗痣一样的黏在那里,在雪白肌肤之上分外明显。 陆婉吟端庄矜持的外表终于出现一丝裂痕,就如那包裹地紧紧的花卉,在春风之中露出一丝儿小缝,里头是软嫩香甜的花蕊。 芝麻糕,芝麻糕,芝麻糕!她吃什么芝麻糕啊! 扶苏侧身立在檐下,听着里头小娘子崩溃的声音,不着痕迹地勾起了唇,然后又迅速收敛。 太不乖了。 像匹小野马。 扶苏绕着房廊走,外头的宴会才刚刚开始没多久,热闹极了。 梁定安自然是不会错过,他右手缠着绷带,左手持酒杯,众星捧月。 “扶苏公子。”有男郎看到扶苏,过来让他一道吃酒。 扶苏摇着折扇皱眉,“不吃了。” “哎,扶苏公子,你晚上又不骑马回去,吃几杯也没事。”男郎们劝道。 有婢女捧着红漆盘走到扶苏身边,上头一盏白玉杯,里头满杯梅子酒。 整个京师都知道,扶苏公子从来不骑马,更喜欢像闺秀似得坐在马车里。 扶苏冷冷偏头瞥他一眼,那说话的男郎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应该说的话。 “看我,喝多了就说胡话,我自罚一杯。”那男郎罚了酒,也不敢去惹扶苏了。 梁定安笑眯眯的打圆场,“长情确实不喜吃酒,我来替他喝。”话说着,梁定安一把抢过扶苏身侧婢女端过来的一杯酒,仰头吃尽。 第 35 章(哭的模样) 宴尚未毕,  陆婉吟便已准备回府。 她带着宝珠走在定远侯府的房廊之上,用团扇半遮住面颊上的痕迹,脚步越走越急。 宝珠提着灯笼急匆匆跟在陆婉吟身后,  一个错眼,  自家小姐就没影了。 陆婉吟心中存气,走得略急,待回神,身后宝珠已无踪影。她没办法,  只得转身回去寻,不过却忘了方才自己走的是哪条路。 定远侯府小路颇多,  错综复杂,  尤其是在夜间,视线受限,不好记路。 陆婉吟站在分叉口,  想了想,  挑了一条路,  走上半刻,  见越走越静,  就知道自己挑错了,  赶紧转身往回走,  只盼着宝珠那笨丫头还提着灯笼在原地等自己,  没有瞎跑。 突然,前头摇摇曳曳有一盏红纱笼灯飘忽而来。 陆婉吟眯眼细看,只见一女使打扮的丫鬟半扶半抱着一女子往一侧去。 太黑了,陆婉吟看不大清,  只觉得那被半扶半抱着的女人有些像一个人。 “大姐?”陆婉吟疑惑地唤一声。 前头的女人没有应,甚至连头都没回。反而是那女使,  神色慌张地转头看她一眼,也不知道看没看清楚她的脸,赶紧加快脚步把人扶走。 陆婉吟心生疑窦,提裙追上去,可惜已经晚了。 那一盏红纱笼灯没了踪迹,女使和那个形似她大姐的女子也不见了。 陆婉吟在原地呆呆站半刻,然后突然笑一声。 大姐是户部侍郎的贵妾,怎么会出现在定远侯府内? 陆婉吟摇了摇头,转身离开,走出不远就听到宝珠的呼喊声。 “小姐,你去哪了?” “明明是你迷路了。” 宝珠:…… 回到兴宁伯爵府,陆婉吟这一夜睡得不安稳,她的故技重施没有奏效,扶苏硬邦邦的给了她三日之期,对她下达最后通牒。 他知道她不爱她,也明白自己对她动了心,所以用这样的法子来对付她。 这条路仿佛走到了尽头,男人冷硬的态度让她只能选择接受或者放弃。 “小姐,小姐,不好了,不好了!”晨曦初显,天色尚早,陆婉吟还躺在榻上,宝珠疾奔进来,因为太急切,所以在到达榻前时还跌了一跤。 她趴在地上,扬起头,一脸的泪痕,“小姐,大小姐死了。” 陆婉吟猛地掀开被褥,露出那张被闷得汗津津的脸。她瞪圆了眼,问宝珠,“你说什么?” 陆婉吟的大姐现年才二十出头,因着最年长,所以对陆婉吟等一众妹妹十分疼爱,是个外柔内刚的要强性子,七年前被兴宁伯送给户部侍郎做了一房贵妾。 虽是妾,但日子过的尚可,再加上大姐一向不是个喜欢诉苦的人,因此陆婉吟一直觉得大姐过的还行,可不曾想,却在今日收到了她的死讯。 “怎么会……”陆婉吟颤抖着由宝珠将她从榻上扶起。 长姐如母,陆婉吟与她大姐的感情一向不错。 宝珠抽噎着道:“小姐你不知道,这事如今闹得全京师都知道了。大小姐她,她是死在了定远侯府那位小侯爷的床榻上。” 陆婉吟听到此话,心神具颤。 昨天晚上她看到的那个人影竟真的是大姐不成? “我,我想去看看……”大姐的尸首。 陆婉吟哆嗦着嘴唇,脑中一片空白,仿佛在做梦一般。 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疼痛感传来,总算让她整个人清醒些。 “大小姐的尸首被锦衣卫所拿去了。”宝珠道:“一大早上从定远侯府被抬出来的,同行的还有被上了镣铐的小侯爷。” 宝珠一番话说完,陆婉吟的呼吸陡然急促。 她想着,若是她昨晚再细心一些,大姐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陆婉吟直觉一口气上不来,眼前一片昏沉黑暗。 “小姐,小姐!” 陆婉吟惨白着脸,身子软软倒地。 三皇子赵善刚刚被封为太子,皇后的娘家定远侯府就出了这样的事,圣人自然震怒,命令锦衣卫彻查此事。 京师里的老百姓最津津乐道的便是那些高层贵族的荒唐事,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众人称其为“香榻案”。 美人香榻死,做鬼也风流。 定远侯府那位小侯爷素来就是个风流种,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不稀奇。难就难在闹出了人命,且身份还是户部侍郎的贵妾。 贵妾不同于贱妾,在府中是有一定地位的。户部侍郎一纸告到圣人面前,血泪控诉梁定安的禽兽行径,希望圣人明察秋毫,还他那位贵妾一个公道。 而作为贵妾之父的兴宁伯听闻此事,连眉头都没挑一下,似乎是早已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女儿。 人命关天的大事,作为第一嫌疑人,梁定安立刻就被投入了大狱。 身为定远侯府的小侯爷,梁定安从出生起就锦衣玉食,策马奔腾,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馊掉的床铺,一个脏兮兮的便盆,潮湿的稻草,到处乱窜的老鼠和蟑螂,最重要的是每日饭食,给猪吃猪都不吃。 饿了三天的梁定安扭曲着脸往嘴里塞猪食,突然觉得味道其实还不错,并且催促派饭的小哥多给他几块肉。 小哥:…… 扶苏过来时,就看到梁定安正在跟小哥讨价还价,“哎,你别抖啊!” 扶苏:…… 扶苏觉得这个人还挺自娱自乐,转身就要走,那边梁定安眼尖地看到他,立刻哭嚎,“长情,长情,长情啊~~~” 那语调,跟戏台子上的青衣似得,缠绵悱恻,绕梁三日,噩梦不断。 扶苏转身,“闭嘴。” 梁定安闭紧了嘴巴,把那颗脑袋放到两根栏杆中间,一脸委屈兮兮,可怜巴巴地看着扶苏。 扶苏叹息一声,走向他,垂眸看一眼木桶里头的饭菜,下意识皱眉,然后又看向梁定安。 扶苏没有想到,曾经山珍海味都挑剔至极的公子哥居然能吃下这种东西。 梁定安朝扶苏一笑,面容依旧俊朗,只是脸色不好,身上也脏兮兮的散出一股子古怪的味道。 毕竟是夏日,三天没洗澡,身上的味道肯定不好闻。 送饭的小哥走了,扶苏看着梁定安吃了一半的饭,问,“没有烤鸡吗?” 梁定安:……应该有吗? 扶苏作为世家公子,直到现在都风调雨顺,自然也是没有坐过牢的。因此,他只从扶莲华的嘴里听说过一些坐牢的事,记忆最深刻的是每天都要吃一只烤鸡。 “何不食肉糜啊,扶苏公子。”崇拜武学的梁定安硬邦邦地蹦出这句文绉绉的话,并且一边说话一边往嘴里塞扶苏带进来的糕点,还提醒他道:“下次给我带只烤鸡。” 这糕点又小又噎,实在是不合他口味。 等梁定安狼吞虎咽吃完了糕点,扶苏才再次开口说话,“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梁定安接过扶苏递过来的帕子,擦掉手上油渍,垂着眉眼,神色渐定,缓慢开口,“那天我喝醉了,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那样了。” 户部侍郎之贵妾,兴宁伯的庶长女,被梁定安奸污至死。 扶苏皱眉,“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梁定安摇头,“我怀疑那天我喝的酒里被下了东西。” 只那么一句话,扶苏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那天,他身边似站了一位女使,手中捧漆盘,梁定安抬手抢过那女使漆盘中的酒时,他分明看到女使下意识抬眸的侧颜,表情有些古怪。 不对劲,那个女使有问题! “你与户部侍郎的那位贵妾可有交集?”扶苏又问。 这怕是一个局。 “没有交集。”梁定安摇头。 扶苏道:“我今日一早去找了傅班,他告诉我说,户部侍郎在他那边哭嚎,是你说要看那贵妾跳舞,他才带过去的。” 梁定安脸上露出心虚之色,“我,我是曾经听说过他有位贵妾舞姿动人,前几日提了一嘴,想一睹风采而已……” 扶苏气得瞪他。 梁定安嗫嚅着,“可我也不会做出这种事啊……”话说到这里,梁定安脸上竟显出一股迷茫感来,他反问扶苏,“是吧?我真的没做吧?” 扶苏:…… 扶苏很头疼,梁定安一问三不知,甚至还反问他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他干的。 “公子,问出来了吗?”青路正守在外头,一见扶苏出来,赶紧撑伞过来迎接。 男人的冷白皮在夏日灼烈下更显白皙无暇,他冷着脸,皱着眉,略不耐烦。 扶苏上了马车,青路正准备驾车离去,身侧又驶过来一辆简朴的青绸马车。 一位头戴帷帽的小娘子从马车里出来,脚步匆匆,连伞都没来得及打,就径直奔向大狱门口。 “哎,那不是陆五小姐身边的丫鬟宝珠吗?” 小娘子戴着帷帽不见容貌,身边的丫鬟宝珠却大剌剌地露着个脸,面颊晒得通红,被青路看了个正着。 坐在马车厢内的扶苏下意识抬眸,手中折扇挑起半边马车帘子,看到那一主一仆往守门的人手里塞银子。 死的人是兴宁伯爵府的大姑娘,陆婉吟自然焦心,因此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稀奇。 日头那么烈,她脚下站得地方被晒得发烫,可面前的守门人却依旧不让她进去。 是银子不够?可那是她的全部家当。 “这位小姐,就这些……”守门人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咱们吃一顿酒都不够,而且您要看的可是犯了大罪的……”守门人视线下移,落到陆婉吟的凝脂皓腕上。 陆婉吟视线一转,注意到自己腕上的镯子。 她一咬牙,正欲褪下来,一只沁冷的手从旁伸出,隔着罗袖握住了她的腕子。 他的手是冷的,她的手却是灼热的。 两相触碰,犹如冰火相撞。 扶苏素来不喜夏日,更加不喜在夏日触碰他人,徒惹黏腻热汗。可现在,他却拽住了陆婉吟的手。 指腹处沁出一股热气,烧火似得往心里钻。 “不必进去,人不是他杀的。”他道。 “扶苏公子说不是就不是吗?那是我大姐,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隔着帷帽,小娘子声音嘶哑,欲使劲挣脱扶苏的手,却不防男人握得很紧,挣脱不得。 “你冷静点。” 她冷静不了! 陆婉吟抬起自己的手,一口咬向扶苏手背。 男人闷哼一声,却依旧没有放手。 一旁的青路看傻了,宝珠也呆了。 温热的鲜血充斥口腔,蕴着口水往喉咙里窜,陆婉吟被满腔铁锈味震惊半刻后,总算冷静下来。她怔怔松开口,看到扶苏手背上的咬痕,下意识抿唇。 青路赶紧上前将一方帕子覆到扶苏手背之上,掩住那伤口。 扶苏一手按着帕子,那只手却依旧没有松开陆婉吟,甚至拉扯着她往自己的马车去,并吩咐青路道:“告诉傅大人,该好好管教一下他的看门狗了。” 那守门人一听这话,立时腿软跪地,不住磕头。 可四人已去,哪里管他。 马车辘辘而行,马车厢内,陆婉吟与扶苏面对面坐着。 男人正在处理伤口,因为伤了一只手,所以动作很不利落,慢吞吞地系着绷带。那绷带松松垮垮,像不听话的小蛇,四处滑溜。 陆婉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她咬着唇,用力憋住眼中的泪。 扶苏淡淡开口,“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查出真凶,还你大姐一个清白。” “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要救梁定安。” “你怎么知道他并非真凶?”陆婉吟毫不退步。 扶苏终于将绷带松垮系上,他隔着一层帷帽看着眼前的小娘子,“若他是真凶,我就亲手杀了他,替你大姐偿命。” “我……” “还要立字据吗?”扶苏打断她的话,像是在玩笑。 陆婉吟垂首,她心里很乱,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扶苏,可若是不信,她又能寻谁帮忙? 突然,一只手拨开了她眼前的帷帽。 陆婉吟下意识遮挡,可扶苏已经看到她的脸。 双眸红肿,像浸了水的核桃,脸上未施粉黛,清丽至极。 “你在哭。” 男人的目光幽深而长远,漆黑的瞳仁里装着她的脸。他静静看她,神色平静地吐出这三个字。 马车厢内置了冰块,不比外头酷暑难耐。男人一袭薄衫,青松白玉一般,像干净的月,尤其是他如今垂着眉眼的缱绻模样,从陆婉吟的角度看来竟十分温柔。 陆婉吟想,这一定是假象,可她还是忍不住地流出泪来。 她哭的模样,他看过很多次。 这次好像不一样,要问哪里不一样,扶苏也说不上来,可能是他的心不一样了。 男人伸出手,指腹擦过她带血的唇,轻轻晕开,像上了一层天然胭脂。 扶苏的动作太温柔,陆婉吟沉溺于这种假象中无法自拔。越说让她别哭,她哭得越起劲。 小娘子抽噎着,更咽着,像是拼尽了全部的力气,终于将藏在心中的,最深的悔恨和委屈说了出来,对着这个男人。 “那日里我好像看到了我大姐。若是我,我多留心些,说不定我大姐就不会出事。” “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不好,是我大意……”陆婉吟的泪落得更急。 “陆婉吟,看着我,”扶苏伸手抬起她的下颌,用那张薄情寡淡的脸,平静的告诉她,“不是你的错。” “现在,找到凶手,还你大姐清白才是我们要做的事。” 陆婉吟看着扶苏,红肿的双眸落入他平静如深潭的眸中。她慢慢安静下来,想到一件事,“我记得,那个搀扶我大姐的女使的长相。” 扶苏瞳孔骤然一缩,他哑声朝外头的青路道:“去卫国公府。” 昨日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现在却要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携手并进。 第 36 章(书桌底下) 卫国公府,  扶苏书房内。 陆婉吟挽起罗袖,手持扶苏的狼毫笔,于白纸上勾勒出那晚所见女使之长相。 那夜太过昏黑,  陆婉吟闭目想一会儿,  再落笔,然后再想一会儿,再落笔,最后,  只剩眉眼处不知该如何画。 “我不太记得了……”陆婉吟急出一头汗,越努力想,  越想不起来。 扶苏站在她对面,  抽出她手中的狼毫笔,于纸上添补几笔,立时便将那女使的眉眼填补了出来。 “你怎么会知道的?”陆婉吟先是惊奇,  后是警惕。 扶苏放下狼毫笔道:“那日就是这女使端了酒来给梁定安吃。” 如此一串,  这女使就成了最关键之人。 刚才扶苏握笔,  右手上的绷带又散落,  陆婉吟看他皱眉缠绕的模样,  不知为何有些想发笑。果然是金尊玉贵的人物,  连个绷带都不会绑。 扶苏注意到陆婉吟的眼神,  心中气恼,  抬手,朝她示意,“过来。” 陆婉吟歪头,站在原地没动。 扶苏露出狰狞伤口,  道:“你自己咬的。” 陆婉吟:……行吧,她理亏。 除了心怀愧疚,  再加上如今两人之间的战友关系,陆婉吟犹豫半刻,终于近步上前,素手捏住那绷带一头,细细替他缠绕上去。 两人挨得有些近,扶苏一低头就能看到她温润纤细的脖颈线条,蕴着体香往鼻息里钻。 手背上尚带疼痛,可这却无法驱散男人心头的旖旎思绪。 小娘子垂着眉眼,在男人伤口处轻吹了吹。吹完才发现不妥,可事情已经干了,现在只能指望男人装聋作哑,假装没发生。 可惜,并没有。 “你这样,是想让我误会。”伤口处酥麻麻地疼,男人盯着她逐渐晕开绯红色泽的面颊,沉沉开口,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陆婉吟系着绷带的手一顿,没想到扶苏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虽然她之前确实是对扶苏做了很多让人“误会”的事,但天地良心,她今日之举可真没有半分旖旎心思。会如此做,也全是因为替她弟弟吹伤口惯了,下意识就上嘴呼了一口,并且也及时住嘴了。 陆婉吟立刻收手,站得笔直,抬眸之时瞥到扶苏看着自己的眼神,顿时觉得自己是跳进河里都洗不干净了。 不过陆婉吟知道,自己本来就不干净。 这样一想,她又放松下来,歪头看向扶苏,正衬得表情无辜懵懂,“那扶苏公子,误会了吗?”小娘子声音细软,吐气如兰,引人遐思,说话时微微踮起脚尖,欲拒还迎之态。 扶苏呼吸明显一滞,他的眸色从清浅的河变成深渊色的潭,勾勒出小娘子那张纯稚娇美的面容。 扶苏是个男人,虽平日里**寡淡,但他依旧是个男人。孤男寡女,冷香缠绕,美人勾魂,心中本就有万般想法,如今不过借着屋内只有二人而肆意抒发。 他近前一步,陆婉吟后退一步,腰肢抵到身后的书桌边,上身下弯,像一轮被迫夭折的月。 “你觉得我误会了吗?”扶苏俯身看她,单手撑在书桌上。这个姿势,就是将她虚虚掩在了怀中。 陆婉吟眯眼看他,然后突然偏头,黛眉蹙起,眸中却带挑衅之色,“扶苏公子乃天之骄子,就算我有心误会,您又怎么会对我这个自甘下贱的女人有想法呢?” 陆婉吟咬着那“自甘下贱”四个字,像冬日里的寒冰,“梆梆梆”地砸在他脑门上,砸得男人面色难看至极。 扶苏想,这个女人不仅心机深,心眼还极小,如此久远的事情还记得。 “是我误会……” “哦。”陆婉吟沉吟着截断扶苏的话,“原来是扶苏公子自己误会了呀。”小娘子侧身从男人怀中脱身,那张温婉面皮之上显出几许得逞笑意。 扶苏被她一噎,顿觉胸中气闷,可一看到她这张鲜活了不少的脸,又硬生生将这股气给咽了回去。确是他的错,口不择言,误会了她。她如此报复一下,他也受得。 男人面容恢复如常,并拢袖开口道:“我并非小肚鸡肠之人。” 陆婉吟:……这意思她是小肚鸡肠的女人? 呵。 见小娘子面色又要不好,扶苏觉得她是误会了自己说的话,刚想解释,外头的青路突然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公爷!” 扶苏拧眉朝外看,只见那半开的窗户口隐约略过一个身影,正从不远处的房廊内走来。 不是别人,正是扶清摇,而且马上就要到了。 青路挺直身板,嗓门洪亮,“公爷好!公爷辛苦了!公爷您慢慢走!” 卫国公扶清摇被青路的大嗓门唬了一跳,皱眉看他。 青路一身冷汗,目不斜视。 书房内,陆婉吟面露慌张,着急地朝扶苏看过去。 扶苏也拧起了眉。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雅,尤其陆婉吟还是被扶清摇批评过家风不正的小娘子。 “躲起来。”扶苏的话还没说完,那边陆婉吟情急之下,直接钻到了书桌下头。 扶苏:…… 扶清摇的手已放到门上,扶苏立时站到书桌后,垂眸,看到书桌上的画,父亲一看便知不是自己手笔。 他随手扯过一张白纸,在瞬息之间上墨动笔,一位墨色娇美人窈窕而出,跃然纸上,只除了没有脸,身段窈窕妩媚至极。 扶苏一愣。 他怎么画了个女子?而且这女子似乎……有些像陆婉吟? 正在扶苏怔愣间,扶清摇进来了,再遮已经来不及,扶苏只得作罢。 扶清摇是为了梁定安的事而来,他一进来,还没说话,率先注意到扶苏的手。 “手怎么了?” “没事,撞了一下。”扶苏将手往身后藏。 扶清摇道:“多注意些。” “是。” 国公爷欲走到扶苏身边,扶苏赶紧上前一步挡住他,“父亲找我何事?” “当然是关于那件香榻案了,我听说你已经去见过骋望了?”骋望是梁定安的字。 扶苏颔首,“见过了,我们觉得有一个婢女很可疑,正在追查。” 扶清摇脸色不大好,“这件事圣人很重视,也关系到太子,务必要彻查清楚。”话说到这里,扶清摇往书桌上一看,立时绕过扶苏上前,“这是那婢女画像?”然后又皱眉,“瞧着不像。” 扶苏阻止不及,轻咳一声,道:“是我所画……美人图。” 扶清摇捏着纸张端详的手一抖,他把美人图放下,沉默半响后道:“你已弱冠,是我疏忽了,房中是该添些人了。” 扶苏:“……父亲,我没有这个意思。” 扶清摇素来是个刚直不阿,仿佛无情无欲,活着只是为了为国为民的人,现在突然跟扶苏谈论起男女之事来,难免透出几许尴尬。 尤其是扶苏还知道书桌下头正躲着一位小娘子,尴尬之色越发明显。 “不是什么大事,”扶清摇努力板着一张老脸,避免眼神接触的尴尬,“只不过现在还是骋望的事比较重要,等此事平息,我再……你再寻长公主问问。”房中添人这种事,还是要母亲来做。 扶苏真是觉得自己浑身张满嘴都说不清了。 突然,他感觉自己袍踞一紧,低头,发现小娘子伸出一根素手,指着扶清摇的脚。 自家父亲竟踩住了陆婉吟的裙裾! 扶苏呼吸一滞,抬眸朝扶清摇看一眼,见自家父亲尚未发现,心中舒出一口气,然后一低头,又看到小娘子焦急扯着他的手。 呵,这会儿知道求他了。 相比起男子名誉,显然是女子闺誉更为重要。 扶苏正要想办法,不防陆婉吟露出自己的一只脚,朝着扶清摇的脚狠狠踩下去。 扶清摇只觉脚上钝痛,后退一步后低头看去。 扶苏迅速反身挡住他的视线,把自己的脚放在了扶清摇脚上。 扶清摇:……他都往后退了,怎么还往上踩? 面对自家父亲古怪又指责的目光,扶苏咽了咽口水,“是我不小心,父亲你没事吧?”话罢,扶苏挪开自己的脚。 怎么可能没事,扶清摇疼得老脸煞白,可面对满脸担忧的扶苏,他还是轻摇了摇头道:“没事。” “父亲,还是让府内医士来看看吧。”话罢,扶苏不等扶清摇说话,立刻将外头的青路喊进来,“青路,扶父亲回院,让医士看看父亲的脚。” 青路应声,赶紧要扶着扶清摇出书房,却不防扶清摇道:“有些走不动,我在这里等医士过来。”话罢,他一瘸一拐地走向书房窗下那张榻上,双手撑膝坐下。 扶苏:…… 书桌底下的陆婉吟:…… 第 37 章(真是娇气) 陆婉吟情急之下钻进书桌下,  除了姿势不雅外,双腿还是跪在地下的。 地砖很硬,当她听到扶清摇要让医士来这里诊治时,  整个人头脑发胀,  两条跪得几乎没有知觉的腿更是僵直了几分。 “听说户部侍郎的那位贵妾是兴宁伯爵府的人?”扶清摇不仅坐下,还跟扶苏说上话了。 扶苏站在那里,眼尾不自然朝陆婉吟的方向瞥一眼,神色不变,  语气寡淡的低声应道:“是。” 扶清摇皱眉,劝诫扶苏,  “兴宁伯爵府家门不正,  且与六皇子那边联系密切,不要过多接触。” “……是。” 哼。 陆婉吟趴在那里轻哼一声。 嫌弃兴宁伯爵府你说嫌弃,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就她那父亲,  还能攀上六皇子呢?那不早就鸡犬升天了。 那边扶清摇又道:“你猜此次香榻案,  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陆婉吟伏在书桌下,  想此事若真是陷害,  那就是在针对定远侯府。可怜她大姐,  好好一个人,  竟被卷入了这丑恶朝堂之中,  变成了一缕亡魂。 陆婉吟暗暗攥紧手,  忍住夺眶而出的泪。 她大姐何其无辜,他们却能坐在这里,像谈论一株草木,一头牲畜一般? 陆婉吟觉得愤怒,  可悲,伤心,  却又莫可奈何。 但其实,她并不应该迁怒于扶苏与扶清摇。若是此时此刻,死的人是他们其中一人,此事或许也会变成陆婉吟的饭后闲谈,言语、态度会更差劲。 只是,只是现在死的人是她大姐。 陆婉吟咬着唇,无声痛哭。 她不能哭出声音,只能任由那泪淌满面颊,从香腮滚落,砸到铺了砖块的地面上,砸出一朵又一朵泪花。 扶清摇和扶苏还在继续说话。 那一刻,陆婉吟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憎恶感来。 她邪恶的想,为什么别人不死一死呢?为什么别人不尝一尝这痛呢? 想法一闪而过,陆婉吟伸手捂脸,她觉得自己太恶心了。 她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出身、处境、作为,可她深陷其中,无法改变。唯一出头的法子,便是嫁入高门,以此来改变自己,改变旁人的命运。 扶苏清冷的声音传过来,他道:“我猜测此事跟黎庸卫有关,那位户部侍郎是他的门生。” 黎庸卫,内阁首辅,位高权重,一向视卫国公府和定远侯府为第一敌人。 扶清摇颔首道:“此事圣人虽交由锦衣卫彻查,但难免黎庸卫那边会做些什么手脚。” 扶清摇虽是个正直的官,但朝廷之中的那些门道也不是不知道。 扶苏道:“傅班此人忠于圣人,性格刚直,不是黎庸卫能招揽驱使的人。” “那也要小心为上,此事不止关系到骋望性命,还关系到太子地位。长情,你要明白,我们与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是。”扶苏拱手话罢,那边医士正好过来,给扶清摇看了腿,说是有些淤青,用药酒揉开便好。 “揉开的时候会有些疼痛而已。”医士如此说道。 扶清摇绷着脸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唤医士回自己院子替他搓揉淤青。 绝对不是因为他怕疼,并且又怕在自己儿子面前丢脸地喊出来。 扶清摇一走,扶苏立刻走回到书桌旁,“出来吧。” 陆婉吟没有动,也没有应声。 扶苏皱眉,屈起食指,轻叩桌面,“我父亲已经走了。” 桌下传来一道细软女声,“我,腿麻了。” 小娘子声音嗡嗡的,有些细哑,扶苏皱眉,觉出些许不对。他撩袍蹲下来,正对上小娘子深深埋着的头颅。 地上湿漉漉的,浸着一泡水渍,再联想到小娘子方才的声音……扶苏拿起书桌上置着的折扇,勾起她的脸。 陆婉吟猝不及防,慌乱瞥他一眼,然后一把挥开他的折扇。 虽只看了一眼,但扶苏明显看到她红肿的眼眶和泪雾的眸。男人微怔,问,“因为腿麻,所以哭了?” 陆婉吟低头道:“嗯。” 扶苏,“哦。” 真是娇气。 卫国公府的暗桩果然厉害,只一日时间便查到了那女婢所在。彼时,陆婉吟还赖在卫国公府没走。目的嘛,除了因为她大姐的事,自然还有几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意思。 “已抓获,正压在城外暗桩处。”青路道。 扶苏迅速起身往外去,陆婉吟赶紧跟在他身后。 扶苏突然止步,回头看她,“怎么,你要跟我去?” “我想去。”陆婉吟一脸固执地看着扶苏。 扶苏沉静半刻,朝青路道:“备一套小厮服。” 陆婉吟像之前那次一般换好小厮服,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小厮里多夹了一块白布。她伸手压了压缠裹好的心口,有些羞赧。 两人一道上了马车,陆婉吟心中惴惴又紧张。她绞着帕子,已经在想等一会儿要问的话。 “你为何要杀我大姐?” “你为何要坏她名声?” “到底是谁指使你杀我大姐的?” 这些问题兜转在陆婉吟心间,让她止不住蹙起了眉,娇媚面容之上更显怒色冲冲。 扶苏瞥她一眼,没有说话。 马车辘辘,陆婉吟一路联想不断,一直到城外,还在想着这些事。 夏日酷热难耐,城外无高树遮蔽,人烟稀少。正是晌午,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马车厢内置着的冰块虽化了大半,但与外头酷热之地相比还是要更凉爽舒适些的。 突然,“噗~~~”青路放了一个悠长的连环屁,马车帘子下摆微微抖动,掀起一角。 正坐在马车厢内直面悲剧的扶苏和陆婉吟:…… “那,那个,公子,小姐,我想去个茅厕。”青路停住马车,露出一个难为情的表情。 “去吧。”扶苏憋着一口气说完,用折扇遮面,陆婉吟用袖子遮鼻。 青路赶紧跃下马车去林子里解决生理问题。 夏日天气闷热,马车厢虽宽敞,但毕竟空气不流通。青路的屁奇臭无比,陆婉吟没忍住,连话都说不出来,直接就下了马车,立在旁边干呕了一会儿后努力喘气。 扶苏也忍不住了,他跟着下了马车,然后看到一侧有处茶水铺子,便与陆婉吟道:“去那边坐吧。” 山下路长土多,日头又烈,扶苏怕热,陆婉吟也怕晒黑,两人一道进了茶铺。 茶铺不大,虽简陋,但干净,应该是专门给过路人歇息吃茶的。 “客官,要点什么?”茶铺老板是个中年男人,肩膀上挂一块干净白布,乐颠颠过来招呼。 茶铺内虽只有零星一点客人,但味道却不算好闻。 扶苏公子金尊玉贵,当然吃不惯外头的东西,只道:“来壶茶水。” “一壶茶水!”老板朝灶台旁的老板娘喊一声,老板娘冲了一壶茶水。 茶水上桌,扶苏碰都没碰,陆婉吟看一眼那些不知被多少人用过的茶碗,也是没碰。 两人静坐着等青路。 茶铺里人很少,陆婉吟单手撑着下颌,一身小厮装扮的她看着鲜嫩年幼极了。难得出来一趟,虽是来办正事的,但陆婉吟也起几分玩心,毕竟年岁尚小,哪里能不贪玩。 陆婉吟拿过一只茶碗,将它与另外一只茶碗杯沿对杯沿地叠起来,然后又放一只茶碗底部对着底部地叠起来。以此类推,叠了四只,到第五只的时候越发小心翼翼。 茶铺周围似乎猛地沉静了下来,灶台周围干净极了,那位老板娘伸出素手随意抹了一把灶台桌面。 老板提着茶壶四处续茶,马上就要轮到他们这桌。 扶苏单手置在桌面上,另外那只拿着折扇的手突然从桌底下伸过来,勾着陆婉吟那只按在木凳子上的手。 陆婉吟面色诧异地看扶苏一眼,扶苏半垂着眉眼,目不斜视。 小娘子心中一紧,摊开手掌,男人手中折扇划过她的手掌,写下一个字:跑。 陆婉吟往四周一望,正对上那茶铺老板夫妻二人的目光。 二人面色纯良地朝她一笑。 陆婉吟回以微笑,只是因为紧张,所以异常僵硬。 那茶铺老板提着大铜茶壶过来,“客官,可要续茶?” 茶都没喝,续什么茶? 在那老板距离两人只有五步之遥的时候,扶苏突然抓起桌上滚烫的茶壶朝那老板扔过去,陆婉吟也将手里的茶盏砸了过去。 “霹雳哐当……” 热烫的茶水如洪瀑般倾泻而下,老板疾步后退,抬手遮挡。 这边,扶苏抓着陆婉吟的手,两人默契的朝山上疾奔而逃。 茶铺内仅有的几个客人愣在那里,看到老板和老板娘们从灶台下面抽出的大刀,立刻疯狂逃窜。 茶铺老板夫妻二人沿着山路提刀追来。 夏日,山上密林茂盛,扶苏和陆婉吟两人气喘吁吁的往上跑。他们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不能停。 山路崎岖,树叶茂密,这是一处斜坡,陆婉吟脚下一绊,往前扑去,径直撞到前面的扶苏。 两人摔在斜坡处,大口喘气,扶苏仰头道:“这边山路崎岖,那两个杀手一时之间也不能找到我们。” “他们,他们要杀的是你,我只是一个弱女。”陆婉吟毕竟是女子,体力比不上扶苏,她喉咙干涩,说话的时候里头就像是被噎了什么东西。 她双手撑地,靠在斜坡上,满身香汗。 扶苏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鬓发散乱,插在后颈处的折扇也歪了。此刻正岔开双腿坐在斜坡上,冷眼盯着陆婉吟,问,“所以呢?” “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分开跑。” 扶苏:……呵。 鸭蛋黄一样的日头逐渐沉落下去,密林内的光亮逐渐稀疏,只有几丝从树叶缝隙里折射进来的。 扶苏瞪着她,暗道:真是个没良心的小娘子。 男人觉得不甘心,他咬牙问,“如果我死了呢?” 陆婉吟想了一会儿,一脸真挚,“我会去报官,初一十五给您烧纸钱,您要多少我烧多少。” 扶苏:…… 此事绝对不是陆婉吟无情,她朝扶苏解释道:“扶苏公子,咱们能走一个是一个,不能两个都折在里头,您看是吧?” 他看你就是想一个人苟且偷生! 扶苏咬牙道:“你走。” 陆婉吟毫不犹豫转身就走,没想到刚刚走出两步,直接脚底一滑,身子瞬时腾空,直接下坠,“哗啦”一声,连人带叶,落入陷阱之中。 陷阱下面是柔软的草,陆婉吟似乎没有受伤,她只是有点懵。急速的下坠感让她整个人都处于混乱状态,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又吃了一鼻子草灰。 刚才扶苏领着她跑过去的时候怎么没踩上? “咳咳咳……”陆婉吟随手挥开面前的灰,一抬头,便见扶苏立于洞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陆婉吟: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她就是想活命,有错吗? “扶苏公子。”小娘子盈盈坐于陷阱底部,虽满身狼狈,但脸上笑容不减,像一抹从洞底透出的光。 “劳烦公子救我上去。”说着,陆婉吟朝扶苏伸出自己盈盈娇弱的手。 扶苏蹲下来,抽出自己的折扇轻摇,脸上笑容刺目,语气缓慢道:“陆五小姐,在下有刺客追杀,恐连累小姐啊。”说着,摆出一副为难表情。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只两步路,这好风水就转到了他头上。 陆婉吟:……果然是个小肚鸡肠的。 “方才是我说错话了,我其实都是为了扶苏公子。”陆婉吟突然一手捧心,一手掩面抽泣。 扶苏挑眉,权当看戏,“哦?” “其实,我是想自己引开那两个刺客,以求扶苏公子平安。”陆婉吟仰头看他,一脸真诚。 若非知道这女子心性,扶苏真是要被她这双雾眸给迷惑了。她以为这天方夜谭一般的话,他会信吗? 扶苏扬手,对着陆婉吟就是三个鼓掌,“真想不到这荒山野岭的,也能看到如此精彩的戏曲。” 陆婉吟咬紧一口小银牙,表情却依旧是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继续西子捧心,“奴家一切可都是为了扶苏公子着想……”小娘子话未说完,突然身子一软,往下歪倒,径直晕了过去。 扶苏冷眼看她,踢了一脚树叶子进去,“别装了。” 陆婉吟倒在那里,飘落的树叶轻轻覆到她面颊上,那苍翠的绿,更衬得其面色苍白,仿佛死了一般沉寂。 日色彻底湮灭,陷阱内陷入晦暗,那一片暗影从远处密林缓慢移动过来,原本忽明忽暗的光线猛地一下坠落。 扶苏眼前出现一片昏暗,等他适应之后再去看陆婉吟,直觉小娘子的面色又比刚才白了几分。 “陆婉吟?陆婉吟!”扶苏压着声音急喊一声,小娘子什么反应都没有。 男人急了,左右四顾,扯来一根藤蔓,将一端绕在大树上,另外一端系在身上,然后深吸一口气,撩袍,径直跳入陷阱之中。 陷阱大概有三米深,下头有厚实的草,不至于把人磕伤。这大概是山中猎人设置的陷阱,为了防止猎物逃跑,内壁刮得很光滑。 “陆婉吟?”扶苏勉强落地,踉跄着站稳,然后上前去将小娘子扶起。 小娘子软绵绵倒在他怀里,呼吸微弱。 真的出事了? 扶苏拂开树叶,伸手去探她鼻息,不防原本还昏迷着的小娘子猛地睁眼,一把将他推开,然后趴着藤蔓就往上爬。 跌坐于地的扶苏:…… 可惜,小娘子身娇体软,内壁又极其光滑,她蹬了半天都没挪动半米。 扶苏盘腿坐在地上,双手环胸,冷笑一声。 呵,小骗子! 陆婉吟蹬了半天,热出一身香汗,却半米都没爬上去,还把掌心也蹭破了。 陆婉吟抓着藤蔓不肯放,咬紧牙又试了一遍。 不行。 小娘子能屈能伸,没办法,又转回去寻扶苏,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厚脸皮道:“扶苏公子,不如我踩着您上去?” 扶苏面色一沉。 想的美。 第 38 章(矜持隐秘) 如此无礼的要求,  扶苏公子自然是不会同意的。 陆婉吟攥着身边的藤蔓,眉眼下垂,突然从宽袖内滑出一柄精致小巧的匕首,  一把抵住那粗实的藤蔓威胁道:“公子若不助我上去,  那咱们二人就都别上去了。” 小娘子语气强硬,手中匕首已嵌入藤蔓之中,这是典型的软的不行来硬的。 扶苏眯眼,双手环胸,  面色不善,“你随身还带匕首?” “世间多险恶之徒,  不得不防。”小娘子道。 “呵。”男人低笑一声。 好你个陆婉吟,  歪门邪道真是多的很呐! 面对男人阴沉沉的目光,陆婉吟攥着匕首的掌心冒出虚汗。 “扶苏公子考虑的如何了?”她强撑着不露怯色。 身为女子,就算对面是个体弱的书生,  若是突然对她心生歹意,  她得胜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 陆婉吟不得不防备扶苏,  虽然她知道男人对她心生歹意的几率很小,  但她不能赌。若是赌输了,  那就是输了一辈子,  永世不得翻身。 她拼命了这么久,  绝对不可以掉以轻心。 一方圆洞,  两人对立而站,天色越发昏暗,男人立在那里,陆婉吟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 扶苏盯着那泛出银白冷色的匕首,  心中清楚陆婉吟的意图。 她在防备他,这把匕首就是为他准备的。 **的夏,  即使是在如此密林之中依旧令人觉得浑身燥热。绿树森森,野花侵袭,不远处有潺潺流水之音。伴着几缕鸟鸣,陆婉吟终于听到了扶苏的声音,“把鞋脱了。” 什,什么? 小娘子一瞬瞪大眼,面色涨红,女子的脚哪里是能随意让男人看的,扶苏这是明摆着在难为她。 “不脱就别想踩。”男人双手环胸靠在那里,望向陆婉吟的眼神中又出现那种让她熟悉的似笑非笑的讽刺感。 陆婉吟此人,脾气倔强,天生藏着一股不甘示弱的可悲自尊心。她咬着唇,跟扶苏僵持。 可其实,她也是一个识时务的人,有时为了某些利益,伏低做小的事情也会做。 她低头,抬脚,闷不吭声地蹬掉了脚上的鞋。 小娘子杏腮飞红,抬头,眼神却丝毫不示弱,就那么瞪着扶苏,像是要在他身上瞪出两个窟窿眼来。 扶苏初初几次见到陆婉吟时,她总是露一副温婉笑容,眼波含水,弱柳扶风的模样,像株该被供养在暖阳花园内,精心呵护的娇花。 可扶苏知道,陆婉吟不是这样的人。 她是毒,是□□,是石头裂缝里长出来的野草,是会刮伤人的荆棘丛。 现在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扶苏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指腹上的污泥,纤长眼睫轻轻坠下,细薄唇角不自觉勾起。 他有些开心。 这副模样的陆婉吟只有他一个人看到过。 这样一想,他就更想要惹她生气了呢。 小娘子褪了鞋,收了匕首,咬牙道:“行了吧,扶苏公子?” 半明半灭的光线下,身穿小厮服的陆婉吟立在那里,纤腰削肩,露出的脖颈又白又细,那不甘示弱的小眼神瞥过来,直烧得人心痒难耐。 夜风起,不会冷,甚至还有点热。可那股从心底里冒出来的,挥发于肌肤之上,由男人目光点燃的羞恼感挥之不去。 如此氛围之下,扶苏朝她小巧的双脚瞥一眼,又道:“把罗袜也脱了。” 陆婉吟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厥过去。 她刚才敢脱,就是想着里头还有罗袜。 可没想到,扶苏竟然…… “你刚才可没说要脱罗袜。”小娘子怒气冲冲地瞪他,那双眼睛流光溢彩的漂亮。 扶苏抽出身后歪斜的折扇,“刷拉”一下打开,“现在说了。” 陆婉吟:…… 女子肌肤,每一寸都带着隐秘的矜持。那是女子除了丈夫外,一生该守的秘密。 这位天之骄子的意图是如此明目张胆的不加掩饰。 小娘子眼中燃起熊熊怒火,像灼烧而盛的荆棘丛。扶苏看着她,那双幽暗深潭般的眸子亦被那股子火点燃,浸出一股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生动气。 有些事情,若你一开始就说了,反倒没那么容易实现。譬如,要褪罗袜这件事。 可若是循序渐进,先说褪鞋,再说褪罗袜,心理上便能接受多了。 陆婉吟落入男人的陷阱之中,她那双穿着罗袜的小脚轻轻摩挲一阵,脑子陷入一瞬间的混乱,她想,鞋子都脱了,再褪一双罗袜也没什么? 这样一想,陆婉吟又咬牙,伸手抽开了罗袜。 小娘子身上本就白,这双常年不见日光的玉足更是白到令人移不开眼,像一块刚刚洗过羊脂美玉,若落在墨水之中逐渐消融的白雪,在男人沉沦的眼眸中,慢慢浸润消失。 贝壳般圆润的脚趾轻轻蜷缩着往后躲了躲,企图避开男人突然变得凌厉而深邃的目光。 扶苏手中折扇一紧,看着她的足,喉结滚动,突然上前。 陆婉吟下意识后退一步,那一刻,她感觉到一股不受她控制的,属于男人的恐惧感突袭而来。 “给我。”男人的声音低得可怕,像是藏着眸中不知名的东西。 “什,什么?”陆婉吟涨红了脸,不知所措。 “鞋和罗袜。” “你要我的鞋和罗袜做什么?”陆婉吟面露警惕。 男人嗤笑一声,“放心,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只是……怕你跑了。” 不得不说,扶苏太了解陆婉吟了,他早就摸透了她的心思。 小娘子咬唇,气愤的把鞋和罗袜一齐扔给他。 扶苏慢条斯理拎起来,将一双罗袜各自塞进鞋子里,然后把这一双小鞋系到了腰带上。 陆婉吟看着扶苏手拿鞋子和罗袜的动作,直觉那双手不是落到鞋袜上,而是真实落在她脚上。 男人十指纤长,捧着她的鞋用腰带缠绕,那素白略带墨色条纹的腰带勒住小鞋,一层一层勒紧,束缚的不是鞋,是她的脚。 男人系好鞋袜,抬眸朝她看来。 陆婉吟立刻偏头,心跳如鼓。 突然,男人猛地逼近。 扶苏很高,他站在陆婉吟面前时天生有一股压迫感。 可现在,他蹲在她身边,单膝跪地,垂着头颅,哑声道:“上来。” 上去?上哪去?自然是扶苏公子高贵的肩膀了。 陆婉吟看着男人虽宽阔但略显单薄的肩膀,下意识紧了紧手中藤蔓,然后抬脚,踩了上去。 陆婉吟虽然身量比旁的小娘子略高些,但她纤细极了,羽毛似得轻飘飘没有重量,反而是这根羽毛偏瘙进了男人心里。 扶苏公子虽是头一回干这种事,但骨子里存在着的男性本能哪里会放过此等天赐良机。 小娘子的脚踩在他肩膀上,隔着布料,他能感觉到那股柔软的温度。 男人眸色一暗,没有打招呼,直接直起了身。 陆婉吟本就踩得心中忐忑,在空中摇摇欲坠,因为扶苏突如其来的动作,所以差点后仰摔倒。 “啊!”陆婉吟害怕的惊叫一声,站在高处的失重感席卷而来。 扶苏伸手,一把握住她的小腿,帮助陆婉吟站稳。 小娘子双手死死拽住藤蔓,七扭八歪地站稳。 扶苏虽单薄,但意外的很稳,等她终于要松一口气的时候,那两只伏在她小腿上的手咻然往下滑去,像一尾游鱼一般,隔着裤脚摩挲她的肌肤,直到一把握住她的脚踝。 其实动作也没有出格,若说寻常,确是寻常,挑不出什么错来,自然极了。可陆婉吟就是觉得不对劲,浑身都不对劲,尤其是那双小腿,以及现在被紧紧握着的脚踝。 小娘子深吸一口气,她悄悄往下瞥一眼。 昏暗光线中,男人正仰头看她,嘴角擒着笑,端的一副翩翩公子之相,眼睛却亮得惊人,令陆婉吟心中蓦然一惧。 “送你上去。” 男人哑着嗓子说完这四个字,陆婉吟突然感觉自己脚上覆着一只手被狠狠揉搓了一把。 那指腹略过她的脚趾,划过缝隙,按着脚尖,动作凶狠,与扶苏给人的端方感觉完全不同。 男人扣住她的脚,托着脚底,使劲往上一送。 陆婉吟身子一轻,借着藤蔓之势,像是被扔出来一般在地上连滚三下,滚得灰扑扑的,才堪堪停住。 出来了? 陆婉吟懵了一会儿,身上脏兮兮的都是泥。 她伸手抹了一把脸,挂在眼睫上的热汗淌进眼里,辣得她有好一会儿睁不开眼。 手边的藤蔓轻轻晃动,陆婉吟听到男人低低的喘息声。 扶苏要上来了。 陆婉吟迅速起身,走到洞口的时候男人正好爬到她脚边。 相比于陆婉吟的狼狈,扶苏明显要好很多,虽然他身上的衣衫也被夏汗浸透,鬓发散乱,衣襟歪斜,但这并不掩盖他身为京师第一美男子的形象。 “拉我一把。”扶苏似是力竭,他一边喘气,一边跟陆婉吟说话。 小娘子歪头站在那里,突然甜美一笑,然后抬脚……把扶苏踹了回去。 “咚”的一声,男人砸到洞底。 陆婉吟大骂,“你这个趁人之危的臭流氓!”话罢,小娘子转身就跑。 跑了几步路,突觉脚底刺痛,她才想起,自己的鞋袜还在扶苏那里做“鞋质”呢。 陆婉吟用匕首割开身上的袍子,分别包住两只脚,然后又往脚底塞了一些阔叶,勉强行走起来。 反正她是不可能回去找他的! 陆婉吟万万没想到,自己半柱香之前的雄心壮志会打脸的这么快。 她又回到了这个陷阱。 男人正扶在洞口,伸直大长腿往上探。他曲着膝盖,使劲往上一蹬,在陆婉吟的注视下,终于从洞底起来了。 要不是离得太远,陆婉吟早就上去再来一脚了。 夜幕正式来临,晚间的密林是极黑的。 陆婉吟只能隐隐绰绰看到扶苏的身影,立在那里,像棵挺拔的树。 男人伸手拍了拍衣袍,腰间挂着的一对鞋袜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陆婉吟拔腿就跑,闷头冲了不知道多久,直跑得精疲力尽,双腿虚软,再起不来,一抬头,就见男人背靠大树,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果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明明……是往反方向跑的。 “迷路了?”扶苏挑眉,月色从缝隙倾泻而下,像缀了一片光滑的丝绸。 陆婉吟清晰看到扶苏脸上被自己踹出来的红印子,可最让她舍不下的还是男人手里拿着的野果子。 隔着稀薄而炙热的夏日空气,混杂着青草香的野果味道冲击着她早就饥肠辘辘的胃。那略酸的果香,让陆婉吟原本就干涸的喉咙愈发难以吞咽起来。 男人咬下一口汁水充沛的野果,懒洋洋道:“不想知道杀死你大姐的凶手了?” 第 39 章(咫尺距离) 陆婉吟终于明白了这位扶苏公子神一般的皮囊下藏着怎样一颗恶劣的心。 他一直说她心机,  可明明他才是那个最心机的人!他将她捏在掌心里把玩,像戏子一般逗弄,如掐住了蛇的七寸,  捏住了她的软肋,  肆意欺凌。 这并非是一位光风霁月的君子,而是一只潜藏在清冷美好白雪之下的猎鹰。 在这片密林里,在无光的遮掩下,猎鹰撕开外表皎白的皮囊,  露出了银勾一般的利爪。 而她就是那只被压在利爪下的猎物。 密林内光线昏暗,四周传来冷寂的簌簌风声。那风从领口、袖口钻入,  上下打着卷儿,  侵袭了陆婉吟整具身体。 陆婉吟下意识浑身一抖,回神,然后抿唇,  朝扶苏走了过去。她不该怕的,  就算眼前的人是猎鹰,  是恶鸟,  拥有雄翅,  能展利爪,  她也能成为那个训鹰人,  掰断他的翅。 是的,  她一开始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 训鹰,靠得就是熬,谁能熬得住,谁就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想透了这件事,  陆婉吟心中陡然轻松。她用衣袖擦了擦脸,凝白的肌肤显露出来,  像剥了壳的鸡蛋。 陆婉吟问,“我们现在去哪?” “去暗桩。”扶苏盯着她的侧颜看片刻,突然笑一声,像是一只刚刚落在架上,洞悉了她所有意图的懒鹰,那么明晃晃,刺目目地看着她,要看她耍什么花招。 扶苏扔掉手里吃了一半的野果,伸手去拿插在颈后的折扇,却扑了个空。 嗯,怎么不见了? 那边,陆婉吟盯着那半个野果咽了咽口水,然后猛地想起一件事,“那两个杀手呢?” “不知道。”扶苏话罢,突然伸手解开腰间系带,将上面拴着的鞋袜取下扔给陆婉吟。 “如此还能逃,看来下次是要打断腿才成了。” 男人语气淡然,说出来的话自然是玩笑,可不知为何,陆婉吟听着又觉不像玩笑……柔弱不能自理的扶苏公子怎么会干出这么凶残的事呢,是吧? 陆婉吟下意识缩了缩脚,赶紧蹲下来把鞋袜穿上。 穿好鞋袜她刚刚站起来,扶苏突然皱眉,一脸严肃地用一根手指抵住自己的唇,低声提醒她道:“有人来了。” 密林内,晚间鸟歇,却回荡起一些不知名的兽类低吼声。有细微的脚步声夹杂其中,震动着两人的耳膜。 扶苏抓住陆婉吟的胳膊,领着她三五步挤进一个缝隙里。缝隙真的很小,堪堪只够塞进两人,而且必须是侧着站立。如此一来,两人像两瓣紧紧合拢的花卉,贴得死紧。 缝隙外头上面有垂挂下来的细密藤蔓,上有尖刺,扎着人露在外头的肌肤。 尖刺又硬又扎,陆婉吟下意识往里缩了缩,手肘碰到一个东西。 男人闷哼一声,低头看她。 陆婉吟不明所以,又听外头有人过来,不敢吭声。 “这林子太古怪了。”外头有两人走来,听声音似乎是那两个杀手。 “怎么这么多陷阱。”说话的是个女人。 陆婉吟下意识屏住呼吸。 两个杀手提刀而来,昏暗光色之中,男杀手的手里举着一个火折子,借一点微亮光色,只见这两个杀手身上衣衫褴褛,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走路也不利索,活像是逃难过来的。 两人身上原本威风凛凛的煞气都被那些稀奇古怪的陷阱磨得没脾气了。 “这些陷阱太精细了,不像是猎人做的。”男杀手伸手抹了一把满是血污的脸,浑身肌肉绷起,像一座叠起的小山,双眸警惕的环顾四周,女杀手也跟着绷起了神经。 一开始进入密林时,这两个杀手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当那一个接一个的陷阱接连不断出现,将他们逼得退无可退时,他们才恍惚意识到,跑入密林的扶苏已不是他们的猎物,反而是他们变成了这隐藏在密林背后的主人的猎物。 这密林背后的主人到底是谁? 两个杀手都不说话了,只有脚踩在树叶上行走时发出的细微动静。 缝隙里,小娘子的脸紧紧贴着男人的胸膛,她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声。“咚咚咚”的声音混合着一股清甜的野果香气,直冲冲的往陆婉吟鼻子里钻。 陆婉吟又渴又饿又累,现在又因为外面的杀手,所以紧张地吊起了神经,整个人紧绷到极致,像一块硬实的玉,贴在扶苏身上。 反观扶苏,后背紧贴缝隙而站,脸上表情不变,仿佛外头站着的不是两个杀手,而是两个乞丐。 因为男人身量太高,所以微微佝偻了一下,这样一看,就像是故意将小娘子揽在了怀里。 他甚至还有工夫去看陆婉吟。 看她紧张的小模样,双眸瞪得圆亮,贴在他身上的身体都是紧绷的,除了……某些地方。 “看,这里有个陷阱。”男杀手的声音传过来。他弯腰,用火折子往里一探,看到一样东西,“有把折扇,是扶苏的东西。”习武之人眼力好,立刻就认出来了。 “说不定就在附近,还没走远。”女杀手脸上难掩兴奋之色。 他们追了那么久,终于是要抓到人了! 陆婉吟听到此话,下意识伸手握住了宽袖暗袋内的匕首。 “把这些藤蔓砍开。”男杀手的声音又传过来。 陆婉吟焦急地看向扶苏。 男人表情凝重,双眸深沉。 “咔咔咔”,藤蔓被砍断的声音连绵不绝,陆婉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扶苏不会武,而她就是个拖油瓶,如果那两个杀手发现了他们,他们会怎么样?自然是被一刀砍死。 陆婉吟还没活够,怎么舍得死呢? 小娘子紧张到几乎全身痉挛,可这只是她的感觉,其实她已经害怕到连手指都无法扭曲,只剩下一对眼珠子,勉强能转动一下。 陆婉吟恐惧的小模样一览无余。 扶苏眯眼看她,不着痕迹的轻笑一声。 陆婉吟紧张至极,恍惚间好像听到有人在笑,她想,这一定是幻觉,这种时候怎么可能还有人在笑呢?要笑也应该是外头那两个杀手笑。 “这里有踩踏的痕迹。”女杀手较为细心,发现了陆婉吟和扶苏前面的踩踏痕迹。 两个杀手顿时停住动作,一齐看向两人藏身的缝隙。 透过藤蔓,杀手的目光浸出一股嗜血的阴寒,那是一种没有感情波动的眼神。他们杀惯了人,身上自然而然透出一股令人胆寒的煞气。 藤蔓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缝隙咻然变大,露出男人青丝一角。 “上!” 男杀手急喊一声,与女杀手一齐提刀砍来。 陆婉吟把自己的脸重重埋进扶苏怀里。 陆婉吟素来不是一个喜欢依赖别人的人,她甚至不喜欢开口求人帮忙,除非真的是走投无路,才会舍下脸面。 奇怪的是,此刻的她竟会一头扎进扶苏怀里,像柔弱无依的藤蔓,终于攀住了坚实可靠的大石。 随着大刀砍断藤蔓,凌厉刀锋略肌肤而过,陆婉吟听到一阵低沉的吼声。 “跑!”扶苏拽着她往外跑去。 陆婉吟睁眼,只见这两个杀手竟被藤蔓吊在了半空中。 是陷阱! “你做的陷阱吗?”陆婉吟下意识看向扶苏。 扶苏点头道:“嗯。” 怪不得,怪不得他要带着她躲在那里,原来是因为……以身诱饵。 他差点让她一起死了! 陆婉吟心中有气,可她也知道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 “我们可以趁机……”陆婉吟的话还没说完,只见那两个杀手突然张嘴,口中吐出两枚银针。 藤蔓摇晃了一下,马上便要断了。 陆婉吟倒吸一口气凉气,赶紧跟着扶苏一道奔逃。 其实陆婉吟脑中方才一闪而过一个狠辣想法,她想将这两个杀手杀了,也差点说出口。 可如今看到那杀手口中吐出的银针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刚才她只要多靠近一步,那两根银针就会飞到她身上,让她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或许这两个杀手早就能够轻松脱身,只是想引诱他们过去。幸好扶苏没有陆婉吟这么愚蠢的想法,直接拉着她跑,才躲过这场灾难。 第二波银针锋利至极,再次刺穿藤蔓,两个杀手往下一蹬,径直脱身。 他们拾起地上的大刀,朝他们追来。 目标近在眼前,杀手们自然杀红了眼,只是很奇怪,前面两人看似柔弱不能自理,却偏偏每次都能躲过地上古怪的陷阱。 而杀手二人组则……一会儿踩个兽夹,一会儿被藤蔓抽一把,反正就是走哪都要踩一个陷阱。 “他妈的!”男杀手暴怒一阵,用力劈开面前的藤蔓。 “跟着他们的脚步。”女杀手很快反应过来,开始让男杀手一起跟着扶苏和陆婉吟的步子走。 陆婉吟一路被扶苏拽着跑,根本就没察觉到身后的不对劲。因为她根本就不敢往后看,也没空往后看,她只觉得自己身后阴风阵阵,那两柄大刀马上就要砍到她的脖子。 陆婉吟发誓,她一辈子都没遇到过这样刺激的事。 两人身后,杀手们跟着扶苏和陆婉吟的脚步走,果然避开了很多陷阱,一路顺畅极了,眼看马上就要追上人。 不想,前头正奔逃的扶苏突然回头朝二人看一眼。 那眼神不冷不热,一点都没有被杀手追逃的恐惧,反而带一股戏谑的嘲讽。 杀手们何时受到过这样的侮辱,想他们纵横杀手界这么多年,杀人无数,在杀手界被尊称为雌雄双煞,谁人提到他们不是肝胆俱裂。那些被他们追杀的人,哪一个不是在恐惧中灭亡。 男杀手怒从心中起,突然蹦跃而起,一起便是三米高。他扬着手中的大刀,劈开空气,朝着扶苏头颅而去。 这一刀,若是挨上了,一定会没命。 正在此时,陆婉吟因为身体崩到了极致,所以直接双膝一软,朝扶苏扑了过去。 男人被她带倒在地,挣扎着要起来,陆婉吟哭着抱住他的腰,“我不想死啊……” 扶苏踉跄了一下没起来,头顶略过一阵风,一柄大刀砍到他前面半米远处,硬生生削断一根手臂粗的树枝。 “咔嚓”,“砰”,树枝从树上落下,掉在两人眼前。那柄大刀在昏暗之中浸出一股银霜般的阴冷,神色呆滞的陆婉吟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座黝黑的殿,那个殿叫阎罗殿。 陆婉吟回神,猛地松开扶苏的手,用尽力气挣扎着爬起来往前跑,像只姿势古怪的青蛙,在火堆里竭力求生。 还躺在地上被小娘子顺便丢弃的扶苏:…… 可惜,陆婉吟实在是没力气了,只跑出几步就又摔倒了。 陆婉吟绝望了,她的眼前出现一双绣花鞋,是那个女杀手。 女杀手盯着她的脸,冷哼一声,“原来是个貌美的小娘子呀,我家的茶铺正好缺盏美人灯,我看你这肌肤滑若凝脂,正好剥了皮,给我家的茶铺做灯笼吧,嗯?” 女杀手动作妖娆地舔了舔指尖,手中大刀已然朝陆婉吟举起来。 陆婉吟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厉害,她竭力稳住自己,不露恐惧,企图跟女杀手谈判,“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比别人多三倍。” 女杀手娇笑一声,“咱们做杀手的,都讲规矩,就算给一百倍,这事也是不能干的。” 女杀手非常有职业道德,拒绝了陆婉吟的金钱诱惑。 陆婉吟伏在地上,忍不住面色惨白。她觉得自己很是无辜,这两个杀手一定是来杀扶苏的。 阴冷的大刀在稀薄月色下像渡了一层银霜,陆婉吟看着大刀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 她想到大姐,想到二姐,想到三姐,想到小弟。 她有太多牵扯,有太多的放不下。 可如今,她就要命丧于此。 陆婉吟忍不住湿了眼眶,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美人落泪,自然是惹人垂涎的。 那个男杀手听到陆婉吟那口旎侬软语娇嗔着哭,下意识朝她看过去。小娘子衣衫凌乱,露出细颈香肩,伏在那里,身段撩人。 男杀手血气方刚,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女杀手注意到男杀手的目光,忍不住要骂,却在转眼看到扶苏时也忍不住起了心思。 扶苏,京师第一美男子,天上皎月,水中鸿鹄,山中高峰,无人可攀。如今落到她手里,若是能尝个鲜再杀了……女杀手忍不住舔了舔唇。 两位杀手心思各异,目的明确。 男杀手率先开口,朝女杀手道:“这小娘子倒是有些无辜,不如就放她一马吧?” 陆婉吟听到这话,面露惊诧。她蕴着泪朝男杀手看去,一脸的娇弱无依,楚楚可怜,“这位大哥,你若能放了我,我什么都能做。”此话之意,都在里面。 扶苏冷眼朝陆婉吟看去。 小娘子根本不看他,只一脸期待地看着那男杀手。 美人都开口了,男杀手还有什么犹豫的,恨不能立时扑上去。 女杀手朝男杀手看去,泛着桃色的脸上咻然一冷,“怎么,这就不行了?生得比我漂亮,年纪,这细皮嫩肉的,瞧着滑嫩嫩的,是吧?”女杀手一开口,嘴里全是醋味。 男杀手赶忙摆手要解释,不防那女杀手面色一狠,挥刀就朝陆婉吟砍过去。 “啊!”陆婉吟惊喊一声,抱头惊叫。 男杀手突然出手,挡住了女杀手的刀。 女杀手愤怒至极,“怎么,你还想杀我?”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瞧着她可怜……” “你还想杀我!” “我只是瞧着她可怜……” “你还想杀我!” “我只是瞧着她可怜……” 女杀手的声音越来越高,将男杀手的声音完全淹没。 事实证明,一个正在吃醋的女人是不能惹的,就算这个女人是个杀手。 “你要她,好!那我要他!”女杀手突然冷静下来,指着扶苏。 这回轮到男杀手不淡定了。 “不行!” “怎么,许你要女人,就不许我要男人了?” “这是男人吗?这是祸害!”男杀手指着扶苏的脸怒斥。 扶苏:…… “那这是女人吗?这是妖精!”女杀手指着陆婉吟的脸怒骂。 陆婉吟:…… “你杀男人,我杀女人!”论起狠,谁都比不过女人。 女杀手突然如此提议。 男杀手回头看一眼陆婉吟。 小娘子红着眼眶,可怜兮兮地望过来,纤细的身子颤抖极了,声音莺转黄鹂般好听,“大,大哥,求求你不要……” 男杀手觉得实在可惜。 女杀手气红了脸,趁男杀手不注意,突然朝陆婉吟砍去。 陆婉吟僵在那里,无法动弹。 突然,她身后贴上来一具宽阔身体,带炙热温度,紧紧贴着她,力道又重又狠,像是要将她融入骨血之中。 “别怕。”清冷的两个字带着滚烫的呼吸略过陆婉吟耳边,围聚在周身的,那股令人可怖的恐惧被压得粉碎。 陆婉吟直觉心间一荡,有什么东西于心间破土而出。 女杀手的刀直逼而来,陆婉吟宽袖内藏着的匕首被她抛掷出去。 本来,她是想诱那个男杀手,然后趁机将他杀了的,可没想到这女杀手醋意如此浓烈,直接就朝她砍了过来。 匕首扎到女杀手的胳膊上,那柄大刀偏移了方向,可还是砍到了扶苏的肩膀。 “公子!你没事吧?” 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伴随着一阵铿锵之音,青路犹如矫龙一般飞跃而出,与两个杀手缠斗在一起。 陆婉吟伏在地上,面颊蹭着地面,被磨得生疼。可现在,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陆婉吟偏头,朝身旁看去。 男人伏在她身上,死死压着她,肩膀处有鲜血晕染开来,而他那张脸,就在自己咫尺距离。 第 40 章(谁心动了) 这一天的事,  陆婉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张近在咫尺,贴着她的耳朵,告诉她“别怕”的,  俊美微瑕的面容,  她也一辈子不会忘记。 “嘶……”冰凉的药膏敷上面颊的瞬间,陆婉吟疼得轻喊一声。 一旁的女侍一脸紧张,赶忙问道:“小姐,可是太疼了?” 陆婉吟摇头,  问她,“扶苏公子呢?” 女使道:“我家公子在前厅问话。” 问话? 是那个女婢,  还是那两个杀手? 青路身手极好,  而且身后还带着一众矫健的暗桩护卫,直接就将那两个杀手生擒了,然后她就跟扶苏一道来到了这处在密林深处的暗桩地。 原来卫国公府的暗桩就在这密林之内。 “你家公子的伤……如何了?”一个女子,  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  公然问男人的事,  当然不合规矩。 可陆婉吟转念一想,  扶苏是为了自己才受伤的,  她问一句,  也没什么。 如此一想,  便心安理得。 女使道:“青路大人说只是皮外伤,  不碍事。” 那就好。 陆婉吟换了衣衫,从侧门入前厅。那里正对一面素绢屏风,她犹豫半刻,悄无声息地站到了素绢屏风之后。 青路的声音透过细薄的素绢屏风传过来,  “公子。” 女婢被青路压在地上,青丝散乱,  面容红肿,咬着牙不肯说话。 扶苏坐在椅上,换过了一身干净衣衫,白玉般的面颊上略有擦伤,却一点都无损其俊美面容。 男人单手撑颌,眉眼下垂,遮住半边眼,整个人透出一股慵懒倦怠感,气质虽清冷,看着毫无威胁。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吐出的话却让这女婢吓白了脸。 “不愿意说,那也没法子。按照老规矩,先砍手指吧。一个时辰不说,就砍一根,两个时辰不说,就砍两根。手指头砍完了,还有脚指头,脚指头没了,还能砍耳朵,挖眼睛,削鼻子。” 扶苏神色淡然地说完这些话,那女婢伏在地上,已然吓得浑身战栗,可她又心存一丝希望。 外传,卫国公府的扶苏公子不食人间烟火,性情寡淡,素来不是这样的凶戾之人,这些话定只是在吓唬她。 陆婉吟站在屏风后,也以为这只是扶苏在吓唬那女婢,可不想,青路二话不说,直接从宽袖内滑出一柄匕首,手起刀落,动作熟练至极,仿佛做过千遍万遍,与此同时,一根手指落地。 “啊!”女婢哭喊一声,嗓音撕裂。 陆婉吟吓得面色惨白,几乎撞翻屏风。 素绢屏风很薄,可陆婉吟依旧看不清扶苏的脸,她只能隐隐绰绰看到几个模糊的影子。 那殷红的血像蜿蜒的溪,滴滴答答,绕过椅凳,蜿蜒着浸入屏风底座,最后流到陆婉吟穿着绣鞋的脚边。 陆婉吟说不清现在自己是什么心情,她只觉得茫然和恐惧。 她盯着脚边的血,觉得自己仿佛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男人。 她一直以为扶苏只是个陷在富贵窝里的清贵公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虽才华过人,日后也会飞黄腾达,但他的形象一直都是正面的。 现在,男人的阴暗面□□裸的暴露在她面前,就像是那枚月亮终于显露出了被恶犬吞噬的一角,被熬得仿佛没了利爪的雄鹰猛地狠狠叼了她一口。 那边,扶苏转着手中折扇,脸上神色不变,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拍了拍袍踞,慢条斯理地起身,语调极缓的提醒青路道:“记得半个时辰后再砍,对了,顺便喊个医士过来,一边治,一边砍,别弄死了。” “是,公子。” 吩咐完,男人慢悠悠绕到屏风后面,陆婉吟正站在那里,看到扶苏过来,那张娇美面容之上是惨白的笑。 陆婉吟努力稳住自己的表情,不露一丝痕迹,可她不知道,自己的脸早已出卖了她。 那毫无血色的脸,像被蒙上了一层霜,连带着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也灰蒙了。 男人站在那里,盯着她,身子微微歪斜,慵懒的,慢条斯理的朝身侧的素绢屏风靠过去。 房间里只剩下那女婢低低的抽泣声,因为疼,所以连力气都被抽空了,哭得声音越来越低,像是硬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血的哭泣。 血腥气越浓,像搅不开的冬日晨雾,蒙蔽了陆婉吟的眼睛。 陆婉吟看着男人这张俊美无俦的脸,心中思绪万千,却无法说出口。 她自诩精通世故,能看透人心,却错看了他。不,应该说,她从一开始就没看透过他。如今,男人主动掀开一角,让她窥探到了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是扶苏的试探,是他的反击,是他给她挖下的陷阱。 陆婉吟怕吗?她当然是怕的。 可她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怕,她其实早就猜到一点。 扶苏此人,京中贵子,若现在的太子继位,他未来亦会成为太子近臣,变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贵之人。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手段呢? 只是心中想到,和真实面对又是两回事。 “伤如何了?”男人开口,语气轻缓,仿佛身后不是逼供的血腥场面,而是一派风花雪月的好风景。 陆婉吟勉强扯起嘴角,“没有大碍。” “那就好。”男人颔首。 陆婉吟视线下移,努力不去看那女婢和青路,问他,“你的伤呢?” 扶苏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突然偏头朝她笑,“若非你那一刀,我就被砍死了。” “不,那是你为了救我才……挨的。” 对,扶苏救了她。 虽然那两个杀手是冲着扶苏去的,但不可否认,他真的救了她。 小娘子垂下眉眼,原本惨白的面容之上浮出几丝红晕,像白雪上熬出的红梅。 扶苏见状,眼波轻动。他俯身,凑近陆婉吟,歪头对着她的耳朵,视线盯着她粉白圆润的玉耳,轻语,“想到了什么?” 男人的声音穿透耳膜,像鬼魅一般钻入她的脑子。 想到了什么?自然是想到了他。 陆婉吟的面色一瞬涨红,她恍惚才发觉男人居然离她那么近。 太近了,近到她呼吸困难,甚至几乎站立不住。 扶苏单手按住她的肩膀,阻止她往后退的动作,继续逼问,“陆婉吟,你对我动心了。” 这是一个肯定句,而并非疑问句。 陆婉吟双眸霍然睁大,眼睫激烈抖动。 她承认,她对扶苏动心了。 那夜密林之内,男人纵身一扑,将她深深地压在自己身下,像座结实的山一般把她挡得结结实实。 自从母亲去世,陆婉吟带着她的弟弟,如水中浮萍,无根可依,只能攀着水上腐朽的浮木,起起落落。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她无师自通,学会了某些不得不为了生存而需要融会贯通的技能。 她的前面没有山,夏天的烈日,冬日的强风,都是她该直面的困难。 陆婉吟咬牙撑着,她羡慕旁人的山,羡慕旁人能有一处遮风挡雨之处。可羡慕归羡慕,羡慕完了,她又该直面风雨。她告诉自己,有些东西自己天生没有,天生不该得到。 她这样也很好,不必要得到旁人的怜悯。 怜悯,那是她最厌恶的东西。 可是总有一刻,总有那么瞬间,坚实的心会被动摇。 或许是春日的一缕阳光,或许是秋日的一颗甜到心坎里的果实。 陆婉吟动心了。 她尝到了果实的香甜,享受了阳光的温暖。虽只一瞬,但已足够,因为一棵习惯了风吹雨打的草并不需要那么多的东西。 可就真的只是那么一瞬,激起了她无休止的贪恋。 她想抓住,想埋进去,想永远沉沦于这股噬魂的温柔里。 可是她不能,她不敢相信,她恐惧着这一切都是海市蜃楼。 陆婉吟后退一步,眼中扶苏的脸渐渐变得模样。 她不能爱他,她会输。 她的爱太现实了,陆婉吟爱的永远是披着卫国公府皮囊的扶苏。她渴望成功,渴望脱离泥泞,渴望攀着他挣脱自己的命运,在众人面前来上一次完美的逆袭。 她的爱永远在利益之后。 而扶苏爱的,是陆婉吟的美貌,她出众的才情和手段,他也是男人,男人便没有不偏爱□□的。 男人是贪心的,他想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却不愿意给她一样她渴望的东西,她爱的权势和地位,他的正妻之位。 她得不到,便不会说爱。 小娘子心神具归,她歪头看他,一脸的纯稚温柔。 陆婉吟伸出一根纤纤素手,抵住扶苏心口,轻启檀口,微微摇头,语气娇柔,“扶苏公子错了,不是我的心动,而是你的心动了。” 第 41 章(老谋深算) 陆婉吟从屋里出来,  身后浓郁的血腥气被屋外凝结而至的夏日热浪冲散。 她深沉地吸一口,驱散来自五脏六腑的阴冷。 她发现了,这位扶苏公子远没有她知道的那么无害。她面对的不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雏鹰,  而是一头凶猛的猎鹰。 屋内那女婢凄厉的声音断续传来,  陆婉吟立在檐下,被扶苏搅乱的神思渐渐归位。她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陆婉吟回到自己的屋子,女使正在替她收拾床铺。 这是位于密林内的一处宅子,  从外头看,你根本就不会想到里头竟藏着如此乾坤。 按照女使所说,  整座密林内只有他们这一处宅子。这整座山,  都是他们的。 陆婉吟假装不经意询问,“这片密林这么大,都是属于暗桩地界吗?” 女使有问必答,  “是的。” 是了,  她想到了。 陆婉吟的心思霍然开朗,  若暗桩外面那层巨大的密林都属于暗桩,  那密林里头的那些陷阱就是暗桩里面的人设置的? “那密林内的陷阱……”陆婉吟又问。 这似乎并不是什么秘密,  女使回答,  “密林里的陷阱都是公子画的图纸所设。外面一层略简单些,  都是些没什么技巧的。” 按照路程计算,  她与扶苏确是在密林外层,还未进入密林内层。 “那内层呢?”陆婉吟又问。 “内层是公子根据五行八卦所设,一颗石头,一棵树,  都是阵眼,都能置人于死地,  若没有公子亲自带着走,谁都进不来。” 陆婉吟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扶苏确是走在第一个的。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扶苏不领着那两个杀手往内层去?看那两个杀手的样子,一入内层必死无疑,难道他是想活捉?可入了内层也能活抓呀? 陆婉吟蹙眉沉思,无意识地搓着手中巾帕,觉得自己朦胧间像是抓到了一点什么东西。 到底是什么呢? 从密林归来,一夜未眠。女使已经走了,屋内只剩下她一人。 陆婉吟坐在梳妆台前,面前置一梳妆镜。 因为处于深山之中,所以屋内灯色昏暗,需要全日点灯。陆婉吟盯着自己面颊上的擦伤看,她伸手碰到自己面颊上的伤口,突然间灵光一闪,明白了自己的疑惑之处。 她掉下去的那个陷阱洞坑,扶苏早就料到了,他是故意的。 他也是故意不引那两个杀手去内层的,是为了,为了……让她心动。 陆婉吟覆在面颊上的手陡然坠下,双眸颤动,眼睫震抖。 英雄救美是假,老谋深算才是真。 陆婉吟几乎要笑出声来,好一个扶苏,好一个扶苏!她以为自己就已经够不要脸了,没想到这个男人一出手就是这样的大手笔。 他在用命跟她赌。 并且赢了。 是的,陆婉吟虽然猜到了扶苏的图谋,但不可避免的,她还是动心了。 这一次,她输了。 那个女婢硬生生被青路砍断了三根手指,终于交代,罪魁祸首乃是户部尚书本人。 陆婉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点懵。 户部尚书?她大姐的丈夫?为什么?户部尚书为什么要这么做? “户部尚书是首辅黎庸卫的人,黎庸卫一向跟定远侯府不对付,如果是为了对付定远侯府,一个贵妾而已,没有什么舍不得的。”话说到这里,扶苏突然停住。 他看向陆婉吟,小娘子坐在那里,双眸蓄泪,神色怔怔。她瘦弱的身体微微颤抖,整个人透出一股无法掩饰的巨大悲伤和愤怒。 陆婉吟不可控制地抖着手,她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声。 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找到了,她应该做什么?她想杀了他,她要杀了他!对,她要让他一命换一命! “你冷静一点。”扶苏的手覆上陆婉吟身下的椅背。 陆婉吟抬眸看他,双目赤红,“我怎么冷静?” 死的又不是你大姐。 后面那句话陆婉吟并没有说出口,她尚存几分理智。 扶苏蹙眉,“只有愤怒,办不成任何事情。” 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指责,扶苏的话并没有错,忠言总是逆耳的,可陆婉吟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被人说教的人。 她霍然起身,直视他,“我就是没用,没有你们卫国公府有权有势,可那又怎么样呢?扶莲华被锦衣卫抓走的时候,你不也是无能为力的像个废物一样只知道站在栏杆上准备往下跳。” 陆婉吟字字戳心,她目光犀利地瞪着扶苏,说出来的话锋利无比。 扶苏静看着她,脸上隐隐显出怒色。 他觉得这个女人十分不知好歹,一方面生气,一方面又觉得可怜。 “我会帮你。”扶苏压着愤怒。 陆婉吟理智回笼,她偏着头站在那里,急促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 没错,她无权无势,为了杀掉户部尚书这个杀人凶手,只能借助卫国公府的力量。 陆婉吟一方面觉得自己可悲,另外一方面又觉得庆幸。 她想,果然她的想法没有错,嫁给扶苏,就是嫁给了卫国公府,那些她觉得天大的事,在别人看来就是翻翻手掌的事。 扶苏明显感觉陆婉吟脸上的表情变了,她收敛了愤怒,藏起了悲伤,笑得像朵花似得,如六月的天,“那就多谢扶苏公子了。” 他不喜欢这样的她。 不喜欢她这样笑,太假。 他更喜欢她生气,愤怒,哭泣时候的样子。 很鲜活。 “三日之期已到,考虑的如何?”话锋一转,男人突然提到这事。 他怎么还记得这事? 陆婉吟面露惊诧,开始紧张。 关于这件事,她还没有想好对策。大姐的事情来的太突然,让她根本无暇考虑扶苏给她提出的这件事。 陆婉吟抬头看天,突然温婉一笑,“距离上次公子提到此事还差半个时辰,这时辰还没到,扶苏公子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心急的人明明是她。 扶苏看着她,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他倒是要看看,她要给他耍什么花招。 还有半个时辰,她要怎么办? 陆婉吟站在檐下,盯着从朝霞内露出全貌的日头。初生的太阳,**的吓人,她抬手遮住额头,整个人都被晒得热烘烘。 热烘烘?这样一想,陆婉吟突然不记得她在这里站了多久。她头有点晕,脚也有点软呢。 陆婉吟听到身后传来男人的脚步声,她慢条斯理地放下手,在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时,身子一软,朝地上倒去。 陆婉吟算计的很好,她盯着自己脚边的影子,算好男人过来的时间,正巧能让他接住她。 可是她忘了,这是一位不习武的男子。 扶苏虽然接住了她,但因为陆婉吟倒的太突然,所以根本就没有做好准备的扶苏直接就被她带着一起摔在了地上。 “好重……”扶苏倒地之时吐出这两个字。 陆婉吟:…… 她哪里重了!她轻得都快要被风吹走了好吗?陆婉吟往下重重一压,成功听到男人的闷哼声。 地很硬,不过幸好,她是趴在扶苏身上的。 男人单手扣着她的腰,艰难直起身。 陆婉吟像个布袋子似得靠在他身上,还在记恨刚才那倒下来的瞬间男人脱口而出的两个字。立即就放松了全身力气,尽数将身子的重量往扶苏身上压。 她压死你! “公子,怎么了?”青路听到声响出来。 扶苏已经扶着陆婉吟坐起来,他后背靠在墙壁上,陆婉吟软绵绵倒在他怀里。面色坨红地闭着眼,像是晕了过去。 “陆五小姐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青路一脸焦急的想上来帮忙,被扶苏阻止。 扶苏垂眸,盯着她看半响,然后伸手往她脸上拍了拍。 “啪啪”两声,力道不轻也不重,陆婉吟忍着没醒。 “去准备解暑汤。”扶苏朝青路吩咐。 “是。”青路拱手去了。 扶苏靠着墙壁换了换自己被撞疼的脊椎骨,试着抱起陆婉吟站起来,失败了。 他深沉地吐出一口气,后背疼得厉害。 陆婉吟晕得无知无觉,整个人伏在扶苏怀里,乖顺极了。 这是扶苏第一次看到她如此乖顺的模样,就像是常日里张牙舞爪的猫儿突然收敛了爪子,蜷缩着伏在了他怀里,软绵的安睡。 不过……扶苏冷笑一声,这晕得也太是时候了吧。 扶苏伸手,一把掐住陆婉吟的面颊,使劲一扯。 陆婉吟吃痛,努力忍住自己即将从喉咙里吐出来的痛呼声。 扶苏看着小娘子脸上被自己捏出来的几个指头印子,搓了搓手,叹息似得道:“手感不错。” 陆婉吟:……流氓! 小娘子依旧伏在那里没动,一身莹白玉肤被晒得微红,像是要化了一般。 酥香软骨,晶莹剔透。 扶苏眼神渐暗,他猛地一把将人抱起,衣袍轻动,行走于廊内。 “既然晕了,那也说不了话,不说话,就是同意了。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将事情办了吧。” 办了?什么事?什么事办了? 陆婉吟被猛地抱起来的瞬间下意识伸手拽住了扶苏的袖子,然后迅速松开。 男人似乎没有发现,只是慢悠悠说着话。 “公子,解暑汤来了。”青路远远捧着一碗解暑汤过来。 扶苏脚步不停,“今日我纳妾,让人准备一下。” 青路一脸呆滞,“纳妾?公子要纳谁?” 扶苏瞥他一眼,“你说呢?” 青路一低头,看到陆婉吟,立刻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公子,趁人之危之事,乃禽兽所为啊!” 扶苏:…… 第 42 章(身为贵妾) 陆婉吟被重重地摔在床上。 她紧闭着眼,  伏在床铺上摸索了一下。 好像是她的屋子,她的床铺。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委实不好。 “呃……”陆婉吟深沉地吸一口气,  缓慢醒来,矫揉造作地沉吟一声,“我这是怎么了?” “你觉得呢?”男人立在床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陆婉吟抬手遮面,  “大概是中暑了吧。” “哦。”扶苏双手环胸,不阴不阳地盯着她,  屋子里只剩下陆婉吟无限矫揉造作的抽气声。 气氛不妙。陆婉吟神经紧绷,  下意识挺直背脊,透过手指缝隙朝扶苏望过去,男人就那么歪头盯着她看,  一副“我看你还能做出什么幺蛾子”的表情。 “多谢扶苏公子送我回来。” 陆婉吟假装完全不知道在她“晕倒”的时候,  扶苏都跟青路说了些什么,  “我这头实在是晕,  公子若是无事,  我想歇息片刻。”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嗯?”陆婉吟面露疑惑。 男人从宽袖暗袋内取出一封信,  递给她,  “这是你大姐的遗书。” 遗书?大姐不是被户部尚书害死的吗?为什么会有遗书? 陆婉吟立刻坐直身体,  抬手去接那封遗书。 不想男人手腕一勾,俯身看她,“不晕了?” 陆婉吟:…… 敢情在这等着她呢。 小娘子沉吟一声,“一点点而已,  不碍事。”陆婉吟露出脆弱又坚强的表情,表示自己可以的! “呵。”扶苏低笑,  将那封遗书递给她,神色收敛,正经道:“你大姐其实是自尽的。” 自尽?怎么可能?大姐怎么会自尽? 陆婉吟迅速拆开遗书看起来。 遗书不长,可字字句句,皆是血泪。 陆婉吟看着上面大姐娟秀的字迹,胸腔内涌起蒸腾的怒火和无尽的悲哀。 遗书上写的是她大姐嫁入户部尚书府后,没日没夜所遭受的折磨。 户部尚书府外头瞧着是个富贵窝,里面却是个肮脏窟。 大姐身为贵妾,却被户部尚书随意送给别人玩弄,以获取权势利益。她不是贵妾,是千人枕,万人尝的□□。 “大姐是……贵妾啊。” 陆婉吟拿着遗书的手颓然落下,她神色怔怔,只知道呢喃这句话。 脑中回荡着遗书最后的八个字:虽为贵妾,猪狗不如。 她竟不知大姐在户部尚书府是这个处境。导致这个后果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兴宁伯爵府。 “呵,哈哈哈哈……”陆婉吟突兀发笑,越笑越大声,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笑完,她抬眸,脸上挂着泪痕,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扶苏,“户部尚书那猪狗不如的东西会如何?” 扶苏低头,眼瞳之中是小娘子的脸,她双眸发亮,里头满是憎恶和愤怒,像一头愤怒的小牛犊,手里的遗书几乎被她用力的攥成废纸。 最后判决未下,就连扶苏也不知道那户部尚书会如何,可看着陆婉吟的脸,他却鬼使神差的回答道:“杀人偿命,会死。”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是了,会死的,他一定会死的。”陆婉吟拿着遗书,呢喃半刻,整个人显得焦躁不安。 扶苏略站半刻,转身出了屋子,吩咐女使道:“点一笼安神香。”然后又唤来青路,“将那个女婢和那对杀手送到锦衣卫所。” “是。” “还有,”扶苏隔着屋门,朝屋内看一眼,“将户部尚书结党营私的罪证也一并整理了送到锦衣卫所,务必要保证,人死。” 青路面露诧异,他看着自己公子冷冽清寒的脸,下意识垂眸恭谨道:“是。” 翌日一早,陆婉吟便随扶苏一等人离开暗桩,往京师去。 马车内,扶苏单手摇着折扇,正靠在马车壁上假寐。 陆婉吟身上的小厮服已换下,她穿了件水绿色的衫子,头戴帷帽,手持团扇。 因为马车里置了冰块,所以也不算特别闷热,只是外头的天实在太热,所以难免有些不通气的憋闷。 陆婉吟的情绪还沉浸在她大姐的那封遗书中,十分低落,因此根本就没有心思跟扶苏周旋。 她单手撑着下颌,懒洋洋地打着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脑子里一会儿空空的,一会儿被塞满了。 也不知被塞了什么东西,只觉得沉甸甸地坠下来,连心都沉了。 有些透不过气了。 陆婉吟抬手撩开马车帘子,外头阳光刺目,幸好她戴着兜帽,勉强遮挡毒辣的日头。 山林内绿荫绵延,看着就舒爽。 突然,陆婉吟双眸一眯,直觉有什么东西在山林内忽闪而过,像银白色的冷锋。 “小心!”陆婉吟反应极快,扭身就朝身后的扶苏扑了过去。 一支利箭从山间射出,“撕拉”刺破马车帘子,“叮”的一声,扎在马车窗子上。千钧一发,只差那么一点,如果没有陆婉吟,这利箭扎的就是扶苏的脖子,而不是马车窗子。 扶苏被陆婉吟压在身下,他的眼前是那支晃动着箭尾的利箭。 外头的青路已经带着护卫拔出利剑,严阵以待。 小娘子急促的呼吸声贴着他的脖子,像是被吓到了。 扶苏伸手,轻轻搭住她的腰,然后缓慢将人推开。 陆婉吟确实是被吓到了,她僵硬着身体往旁边挪了挪,脸上带着警惕之色。 “没事吧?”扶苏半坐起身,转头看向陆婉吟。 陆婉吟轻摇了摇头,表示无事。她头上帷帽已掉,露出那双哭得红肿的脸。 扶苏抬手,指腹摩挲过她发红的眼尾,“我让青路送你回兴宁伯爵府。” “那你呢?”第一次如此亲密,却不带有任何男女之情,有的只是安抚。陆婉吟竟有些留恋起扶苏指尖的温度,她想,一定是这支利箭太冷,吓得她魂不附体,才会让她产生这种古怪的想法。 “我直接去锦衣卫所。”扶苏倾身,将帷帽拾起,替陆婉吟重新戴上。然后抬手拔下那支利箭,拿在手中把玩,冷不丁嗤笑一声。 “狗急跳墙,杀人灭口。” 户部尚书对黎庸卫来说有多重要,大家都明白。 本来眼看着要将定远侯府扳倒,没想到事情逆转,不仅定远侯府马上就要脱罪,他还要丢个户部尚书。 怪不得会来暗杀这一套。 陆婉吟捂着自己跳个不停的心口,跟着青路换过一辆马车,回兴宁伯爵府。 两辆马车,进入京师后,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陆婉吟一身冷汗,连里头的小衣都湿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居然会朝扶苏扑过去。 若说她心中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 在那一瞬间,陆婉吟其实想了很多,也没想很多。选择只有两个,扑,还是不扑。 她选择了扑。 会丢掉性命吧? 会吧,可是这世上远远有比丢掉性命更令人害怕的东西。 陆婉吟赌赢了。 她相信,这一箭会成为她与扶苏关系的转折点。 另外那边,扶苏依旧靠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他的面前是那面被射穿的马车帘子。他确实没有想到,陆婉吟会救他。 他太了解这个女人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包括救他。 但不可否认,她真的救了他。 这一刻,扶苏的心荡了荡,他想,或许她对他也是有几分情意在的,不然也不至于抛出性命来救他。 扶苏摩挲着手中折扇,心中百转千回。 他想,他是否太过苛刻,要求的太多? 陆婉吟一回到兴宁伯爵府,就跟二姐和三姐约好了一道去道观里给大姐立个牌位。 这是一座京师城外的小道观,平日里人不多。正是盛夏,山上绿荫蓬毕,虫鸣鸟叫,虽有热浪席卷,但林风阵阵,人还算清朗。 陆婉吟一等三人替大姐的牌位上了香后,便跪坐在蒲团上说话。 屋内放了冰块,窗户大开,隔着绿纱显出几许昏暗之色。 四下无人,陆婉吟将大姐的那封遗书给二姐和三姐看了。 “原来如此。”二姐陆琼白性冷,素来话少。她看完信件,面容冷淡,神色默然,与泪涕涟涟的三姐陆清梅完全不一样。 “三妹,别哭了,当心身子。”陆琼白转头,规劝陆清梅。 陆清梅生来身子不好,近几日看着更显瘦弱。她哭得眼睛红肿,手里帕子都湿了一半。 她哭的不只是大姐,更是在哭她们姊妹的命运。何其相似,何其悲哀。 三人都没有再说话,屋里只剩下陆清梅轻轻的抽噎声。 香烛袅袅,沁出冷淡佛香。头顶供奉的菩萨是那么慈悲,那么怜悯。 陆婉吟率先打破这沉闷的气氛,“过几日是父亲生辰,二姐,三姐,镇国侯府和刘大太监那边能让你们回来吧?” “应该是能的。”陆清梅怯弱弱的说完,下意识朝站在门口的小太监刘梢看去。 刘梢立在阴影里,少年的身体单薄而细长,像棵正在生长的树。不过并非向着阳光,而是向着黑暗,在深邃泥潭,阴暗洞窟之中,由暗夜滋养着,茁壮生长。 “那二姐呢?”陆婉吟又转头看向陆琼白。 “镇国侯府没有那么多规矩,我也是能来的。” 陆婉吟还想问问这两位姐姐可是在外头受了苦,可她又觉得,自己就算是问了又怎么样呢?不能怎么样,只能陡添些悲伤罢了。 她现在自身都难保,根本就没有余力来帮助她二姐和三姐了。 “三妹妹,你的婚事,父亲可有提过?”陆琼白突然提到这事,她一脸的忧心忡忡,眉头紧皱,“切莫像我和你二姐这般,跳入了狼窝虎穴,永世不得脱身。” “不会的。”陆婉吟下意识回答。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她救了扶苏的性命,救命之恩,难道不该给些特别的东西吗? 第 43 章(先行一步) 香榻案,  这桩京师老百姓的乐谈于三日后彻底了结。 户部尚书,结党营私,逼死贵妾,  数罪并罚,  判斩首。 此一案,大快人心。 梁定安也全须全尾的从狱中出来,刚刚回府,便张罗着要开什么夏至宴,  去去晦气,一点都不消停。并且放话说这夏至宴不仅要开,  还要大开特开,  京师内有头有脸的都给一并请了过来。 陆婉吟自然也收到了请帖,因为这香榻案里也算有她的一份苦劳在。 “小姐,您今日要穿哪条裙?”宝珠打开衣柜,  “奴婢觉得您穿这件藕粉色的好看。” “拿条白的。” “哦。”宝珠拿了一条素净的白裙出来,  然后又问,  “小姐,  您要戴什么首饰?裙子是白的,  这首饰总得明艳些吧?” “不戴首饰。”陆婉吟推开宝珠手里的簪子,  连胭脂都没上,  只淡淡画了一点眉毛,  整个人素净至极。 宝珠愣了半响,才想起来兴宁伯爵府的大小姐去世没几日,自家小姐确实不能穿红戴绿的,不好。 相比起陆婉吟的素净,  今日的陆荨恬可是费了不少力气打扮。这次宴会,京师名流云集,  是搏出彩,搏名声的好机会,像陆荨恬这样刚刚及笄的小娘子,就需要这样的机会来展示自己,打造名声。 陆婉吟看一眼一袭胭脂色裙的陆荨恬,提裙上了自己的青绸小马车。 陆荨恬自然也看到了陆婉吟,她轻蔑一笑,随后吩咐丫鬟,说一定要让马车夫将马车驾在陆婉吟的前头。 梁定安的宴,扶苏自然是头一个到的。 两人一道坐在凉亭里,先上了一壶酒。不过梁定安不是个安分的,再加上他是今日宴会的主人,因此陪了扶苏没一会儿,就乐颠颠的去应酬拼酒了。 扶苏一个人坐在凉亭里,神色晦暗不明。 扳倒了黎庸卫手底下这么大一尊户部尚书,按理说,该是高兴的,可扶苏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一个本子。 扶苏从宽袖暗袋内取出一个小本子置在石桌上,他食指轻点,阖着眉眼,似在思索。 这个本子是扶苏从马车上发现的,在他去锦衣卫所前。 因着有要事要办,所以他还没看,就随手放在了马车里。今日前来赴宴,偶然想起,随手取出,在马车内一翻开,立时怔住。 扶苏的思绪回到马车厢里。 这是一个小本子,上头还散着女儿香。男郎一手持茶盏,一手捧书,随意地抬手打开,露出里头娟秀又略潦草的字迹。 第一页上面写的是:吴楠山。 吴楠山? 一看到这个人,扶苏就难免联想到陆婉吟。他下意识坐直身体,继续往下翻,越翻越心惊,京师内有名有姓的世家公子居然都被记在上面了。 身量、门第、喜好、容貌、才情皆作了评价。大部分男郎的名字被朱砂划掉,小部分留下,不过评语都不大好。 尤其是第一页的吴楠山,先是一只硕大的乌龟盖顶,然后又被写了很多不堪入目的话,诸如:小人、乌龟、臭虫、白眼狼……扶苏隐约猜到了这是一本什么东西,他强忍着不适往后翻。 最后一页,是一只鸿鹄。 不得不说,虽只寥寥几笔,但画得十分传神。 鸿鹄旁边写了四个字:卫国公府。 卫国公府,谁?自然是他,扶苏了。 他扶苏,不过就是上面的一只鸟! 凉亭内,扶苏霍然攥紧手中小本,气得双眸发红,手里的酒杯都差点泼出去。 是了,他差点忘了,这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最会编织温柔乡,像妖精似的引人入套。 她一点都不爱他,这个女人从来都不爱他,是他自己陷入了她编织了温柔乡里,忘记了陆婉吟是怎样一个坏女人。 扶苏觉得气愤,觉得委屈。 在他心中,早已承认自己对陆婉吟的那份朦胧暧昧的心意,他素来不在乎门第之分,可事实是,这个女人就是冲着他卫国公府的招牌来的! 他的一点真心,朦胧浅淡的爱,在陆婉吟看来就是她登入卫国公府的石阶,踩着他往上走的攀云梯。 扶苏想,哪怕她对他有那么一点真心,他都不会气愤至此。 可惜,她没有。 扶苏闭眼,仰头,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不该被她迷惑心智,他一开始就是为了惩罚这个女人。不过,他可以做出让步。 比如,先行一步。 陆婉吟觉得今日众女郎看她的视线都不太对劲,尤其是陆荨恬,从一开始的趾高气扬到忍不住的羡慕嫉妒恨。 羡慕嫉妒恨?陆荨恬可素来没将她这个庶出的五姐姐放在眼里,自觉比她高人一等,什么时候羡慕嫉妒恨过她? “听说这位陆五小姐可是对扶苏公子有救命之恩在的。” 不远处的女郎们指着陆婉吟说话,满嘴酸气。 陆婉吟端着茶盏,微微倾身,想仔细听一听,却又因为太远,所以听不真切。 到底在说什么? 正在此时,扶莲华与梁含芸相携而来。 梁含芸一袭烈火红衣,在这酷热的暑日实在是让人瞧着焦灼的很。反观扶莲华,穿了件素淡的衣裳,虽未上妆,但掩不住眉眼精致,宛若小仙女。 “婉姐姐。”扶莲华朝陆婉吟奔过来。 梁含芸冷哼一声,根本就不欲正眼看她。 “莲儿。”陆婉吟起身,让出身侧美人靠。 扶莲华挨着她坐下,双眸亮晶晶地盯着她,“婉姐姐,我听说你对哥哥有救命之恩?” “什么?”陆婉吟下意识一怔,心间狂跳。 “婉姐姐,你就别瞒我了,整个京师的女郎都知道了,而且哥哥也亲口承认了。” 陆婉吟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 相比于扶莲华那张笑得春光灿烂的脸,她的脸白的跟冬日的凝霜似得,没有半丝血色。一方面是因为她未上脂粉,肌肤本就雪白,另外一方面是她真的被扶莲华说出来的话吓到了。 救命之恩? 一男一女之间扯上救命之恩,哪里还有什么清白在? 扶苏是故意的,他想干什么?他要干什么? 陆婉吟攥紧手中团扇,恨不能立时奔出去找扶苏问个明白。 她本以为自己借着这个救命之恩的由头,没准就能心想事成了,可她万万没想到,扶苏竟恩将仇报,把她逼上了死路。 他要坏了她的名声,让她无法嫁人。 第 44 章(拈酸吃醋) 扶苏跟她宣战了。 继香榻案后,  扶苏公子的救命恩人变成了京师民众最喜欢提的一件事,荣登京师百姓搜索榜第一名。 陆婉吟立在凉亭内,看到前方站在众男郎之中的扶苏。 他就那么站着,  朝她看过来。 过于大方,  过于放肆。 他是故意的,他们两个就像是立在池子里被人观赏的一对,旁人的眼神饶有兴致的扫过来,大部分充满了嫉妒。 是啊,  天之骄子,京师第一美男子的扶苏公子突然落了凡尘。这只天上飞着的,  谁也抓不住的鸿鹄跃到了她这颗糙劣不堪的顽石上,  谁不觉得惊奇,谁不觉得羡慕? 夏风呢喃,他的眼神仿若有钩子,  黑压压地落过来,  勾住陆婉吟细腻柔韧的肌肤,  像破鱼嘴一般勾得她连嘴都松不了。 陆婉吟上了扶苏的贼船,  她下不去了。 扶苏让别人都知道,  她是他看中的女人,  陆婉吟本该高兴,  但她却一点都不高兴,  反而异常心慌。 他向众人发出信号,说她是他的女人,可他并没有给她任何承诺。 诸如,娶她为娶的言论。 更甚至,  他们连一个定情信物都没有。 这年头,男人的话就跟那更新换代的话本子似得,  哪里能信。 她得憋着,她要顶着这天上的世俗压力,顶着旁人对她名节的诋毁,顶着扶苏故意给她的庞大压力,告诉他,她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 众人期盼着扶苏与陆婉吟的对手戏,两人却连目光都甚少对上。 如此一来,难免让人觉得这传言可能只是误会? “婉姐姐,我的裙子湿了,你能陪我一道去换下它吗?”扶莲华吃茶时不慎打翻了茶盏,在一众贵女的视线下,她羞赧地扯了扯陆婉吟的宽袖。 陆婉吟正被这群贵女的视线瞧的心烦,“好。”她欣然应允,两人相携往园内僻静处去。 这是一处水榭,陆婉吟坐在外头的美人靠上等,扶莲华进去换衣裳。 她等了一会儿,里头什么动静也没有。 陆婉吟心中生疑,推门进去,只见水榭内哪里还见扶莲华身影,只有扶苏端坐其内。 已近黄昏,水榭灯色昏暗,陆婉吟终于明白过来,哪里是扶莲华要换什么裙子,分别是扶苏要引她上钩。 陆婉吟直接转身要走,不防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我已退一步。” 退一步?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指“救命之恩”一事? 他率先告诉世人,陆婉吟这个女人是他先看上的,而并非是她处心积虑,费尽心机攀求于他。 呵,他难不成以为这对于她来说还是一件好事?陆婉吟心中冷笑一声。她转身,看向扶苏,“那扶苏公子还真是吃了大亏。” 扶苏没有介意她冷嘲热讽的语气,神色冷淡地偏头看她,“你意下如何?” 陆婉吟咬牙,“不如何。” 气氛再次僵持起来,扶苏沉吟半刻,抬手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陆婉吟生恐别人过来瞧见她跟扶苏的“幽会”,赶紧要走,刚刚走出两步,身后男人突然提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问题,“如果我与你三姐或者二姐一同服了毒,却只有一颗解药,你救谁?” 陆婉吟:…… 陆婉吟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转身,一脸的目瞪口呆。 这个男人刚才说什么? “你犹豫了。”扶苏再次吃下一口茶。 陆婉吟:…… 她知道了,扶苏一定是吃醉酒了,不然他为什么要问自己这种稀奇古怪,堪比是太阳大,还是月亮大的问题呢? 陆婉吟不再搭理这个“吃醉酒”的男人,转身离开。 扶苏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吃完一盏茶,然后也跟着起身走了。 他走出不远,那边赵善就找了过来。 赵善跟梁定安吃了几盏酒,他素来不胜酒力,面色微坨红,抬手搭住扶苏的肩膀,引他去僻静处说话。 “近几日,父皇醉心道术,与一名唤天通道长的人结识,在宫内开辟一道观,造了一个炼丹炉,说是要让天通道长炼制长生不老丸。”两人寻了一个凉亭,趁着四下无人开始说起宫内之事。 “这天通道长是刘骅给父皇寻来的。” 赵善提起这刘烨就觉得头疼,“这老太监性情暴戾,手底下的人也都不是好相与的,随了他的性子,一个比一个残暴。可偏偏父皇还离不了他,甚至对他越发亲近。” 年轻时候的圣人也是位善于听取建议的明君,可随着年龄不断增大,再加上巫蛊之事连累了身心,身体大不如前的圣人开始恐惧死亡。 刘骅就趁着这个机会给圣人推荐了这位天通道长。 天通道长一进宫就获得了圣人的宠幸,被封为国师。 “长情,还要麻烦你去查查这位国师大人的底细。”夜风微凉,赵善的酒醒了大半,他说完这件事,又想起近几日京师内传得神乎其神的那些八卦。 “对了,还有一件事。长情啊,你跟那位兴宁伯爵府的陆五小姐是怎么回事?” 扶苏把玩着手里的折扇,语气低哑,“好事。” “好事?”赵善有些激动,看着扶苏的表情好比铁树开花,石头生了小石头。 “你这辈子居然还能有好事?” 扶苏终于正眼看赵善,“我这辈子怎么不能有好事了?” “咳,”赵善自知失言,轻咳一声,“我这不是为你的幸福担忧嘛。如今见你春心萌动,好事将近,难免热情了点。” “不必。”扶苏用折扇隔开赵善的脸,“到时候准备好礼就行了。” “好。”赵善大笑一声,然后又问,“是娶,还是纳?” 扶苏沉默下来,不言语。 赵善道:“陆婉吟身份太低,家风不正,师父一定不会同意。你若是有意,我可以替你去当说客……” “不必。”扶苏打断赵善的话,“到时候,我自然会找你。” “你这意思是,现在不用?” “不用。” “长情兄弟,”赵善面对面跟扶苏坐下来,“我就不明白了,你这都春心萌动了,怎么还憋着一股劲儿不肯放呢?” 扶苏摩挲手中折扇,清冷面容之上难得露出为难之色,良久后才道:“她不喜欢我。” “噗,咳咳咳……”赵善一口冷茶喷出来。 “这世上竟还有不喜欢你扶苏公子的人?” 扶苏冷冷瞥他一眼。 赵善赶紧摆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咱们扶苏公子第一次春心萌动就碰上了位没有心的陆小姐。” 扶苏却道:“她是太有心。” 心里装了太多东西,装不下他了。 赵善单手撑着下颚看向扶苏,突然道:“我觉得你现在有点像一个人。” “嗯?” “像我那爱闹别扭,喜吃醋的太子妃,总是说我心里没她,就这样,喜欢皱着眉头生闷气。”赵善伸手点了点扶苏眉心。 扶苏想,如果这位不是太子殿下,他手里的折扇就要朝着他的门脸打过去了。 他说他像什么?像一个拈酸吃醋,只因为心中那人的心里没他的小妇人! 赵善与扶苏正说话,那边青路奔过来,“殿下,公子,六皇子来了。” 赵善与扶苏具神色一凛。 六皇子,赵尧。贵妃亲子,黎庸卫的亲外甥,赵善皇位的最大争夺者。赵尧跟赵善向来面不合,心也不合,从来不会出现在同一场合,除非必要。 今日这赵尧怎么突然来定远侯府了? “失了一个户部尚书,咽不下气,想过来瞅一眼?”赵善猜测。 扶苏道:“本就咽不下气,瞅了不是更咽不下去?” 赵善:……说得倒也是。 不过他这位六弟,素来就是个自己自虐的,说不定真是想过来气一气自己。 “走,咱们去瞧瞧。” 第 45 章(明目张胆) 场上因为六皇子赵尧的突然到来而显得有些古怪。 男人身穿墨兰常服,  姿容俊逸,眉眼阴冷,不苟言笑。他负手于后,  站在那里,  像一条栖息于阴暗处,伺机行动的蛇。 梁定安作为主人,端着酒盏,慢条斯理的朝赵尧走过去。 “殿下安好。” 赵尧微微颔首,  目光在场上逡巡一遍,然后不感兴趣的收回来。 梁定安心中警惕,  面上含笑,  “殿下怎么想着今日过来了?” “路过。”赵尧话罢,一甩宽袖,“我走了。” 梁定安:…… 赵尧说来就来,  说走就走,  等赵善和扶苏赶到的时候,  只看到他离去的背影。 赵善一脸疑惑的问梁定安,  “他来做什么的?” “说是路过。” “你不是听错了吧?”赵善看着一身酒气的梁定安。 梁定安大着舌头,  “他就是路过,  你看,  这不是自己走了吗?” 赵善和扶苏却觉得赵尧此番来的蹊跷,  岂是真的能只是路过? 宴毕,回去的路上,陆荨恬难得与陆婉吟同坐了一辆马车,陆婉吟知道,  陆荨恬定是有事要跟她说,且一定是关于扶苏的。 果然,  陆荨恬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听说姐姐对扶苏公子有救命之恩?” 如果不是实在憋不住,按照陆荨恬的性子,第一句话绝对不会是这个。起码像先打套软绵绵的太极拳,再与她提到这正事。 陆婉吟单手持团扇,靠坐在马车壁上不说话。她低垂眼睫,像是睡着了。 陆荨恬咬牙,脸上再掩饰不住嫉妒之色。 论出身,论才情,论相貌,论年纪,她哪一样不比陆婉吟好?凭什么她能被扶苏公子看上,她却不行? 其实若非是陆婉吟,换作别家小娘子,陆荨恬还不至于如此嫉妒,就因为是陆婉吟,所以她嫉妒的几乎发了狂。 她绝对不会让陆婉吟好过的,若是陆婉吟真嫁给了扶苏,那到时候她要嫁给谁才能压她一头?她只能去嫁皇子了。 皇子。 陆荨恬想到太子,又想到六皇子。 太子已有太子妃,六皇子没有正妻。可六皇子终归不是太子,等到太子继位,六皇子自然处境艰难,显然不是良配。 果然,还是扶苏最好,只有他最好。 她要怎么将人夺过来呢? 陆荨恬盯着陆婉吟,心思兜转。 “五姐姐,你可知道扶苏公子是有未婚妻的?” 陆婉吟原本闭着的眼瞬时睁眼,她转头看向陆荨恬。 陆荨恬笑盈盈望着她,显然是知道自己戳中了陆婉吟的心思,却不想陆婉吟看她一眼,又闭上了。 陆荨恬不甘心,又说,“姐姐知道扶苏公子的未婚妻是谁吗?” 陆婉吟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一颗心却已然漂浮到半空中。 她知道,陆荨恬一定会说下去,为了不让她好过。 未婚妻,未婚妻。 陆荨恬的话回荡在陆婉吟耳边,扰得她一夜未眠。 清晨露色初显,宝珠便打了帘子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并笑盈盈的打趣陆婉吟道:“今日外头落了好大的雨,奴婢刚一出门就见卫国公府的那位青路大人等在咱们小门处呢。” “说是扶苏公子让他给小姐您带了一样东西。” 陆婉吟伸手接过那牛皮纸包裹的东西,掀开,露出一角本子。 本子,本子,本子! 陆婉吟惊得手一抖,本子瞬时掉到榻上,露出全貌。 是她的本子,扶苏发现了,怪不得,怪不得他突然对外宣扬说她对他有救命之恩,逼得她退无可退,狼狈至此。 陆婉吟看着榻上的本子,想起自己在上面写的那些话。 没错,都是肺腑之言,没有什么可狡辩的。可人心是会变的,从前的她是那样,现在的她又是这样。 密林之后,她确实对他有了好感。 可惜,他不会信。 扶苏是个自我的人,陆婉吟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很多手段才让他改变了对她最初的看法。可其实,她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她是个自私,贪图富贵,企图攀附权贵的女人。 没错,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既然知道,又为什么偏偏要选她呢? 陆婉吟攥着手里的本子,歪头闷到被子里,然后又想起陆荨恬说的那句,“扶苏公子是有未婚妻”的人。 他的未婚妻是谁? 陆荨恬提到了,是黎庸卫的嫡女,京师第一才女,黎淑华。 陆婉吟当然听说过黎淑华的名号,可她没见过她,也不认识她。因为像她这样的品阶,根本够不到他们那个圈子。 京师第一才女,京师第一才子。 多配啊。 天生的一对。 就像是太阳配月亮,高贵的人配高贵的人。 众人都会拍手叫好,祝福喜乐。哪里像她,旁人一听她的名字贴到扶苏身上,就会觉得是她亵渎了,高攀了,不配了。 可这事是真是假呢?她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陆荨恬自然也明白陆婉吟的顾虑,便在那句话后随口又提了一句,“是定远侯府的梁二小姐告诉我的。” 梁含芸,她的说的话大概是能信的吧?可若是扶苏已有未婚妻,又为什么要来招惹她呢?是了,他只是想图个新鲜,纳个妾室,贪图她的美色罢了。 京师内的贵公子们,谁不纳妾,谁没有几个小女人呢? 可是陆婉吟不想,她不想成为扶苏的妾,若是要入卫国公府,她就要堂堂正正的进去,变成他的妻。 可现在一切都完了。 他有未婚妻了,那个女子还是她永远都比不上的。 陆婉吟嘴上说着完了,心里却是忍不住想瞧瞧这位京师第一才女到底生得什么模样。 秋日的第一场诗会,由京师第一才女黎淑华举办,地点是京师内最著名的菊园。 陆婉吟穿上了自己最喜爱的绿衣裳,戴上了那对珍珠耳坠子,没上头面,只简单上了一根翠绿色的簪子。整个人显得脱俗而不沾尘气,可等看到黎淑华后,陆婉吟才知道自己失算了,她不该这么穿。 因为整个诗会上,最清丽脱俗的人,是黎淑华。 第一眼看到黎淑华的时候,陆婉吟很惊奇,是的,非常惊奇,她以为黎淑华就该是京师第一美人。可其实,她不是。甚至可以说,她的长相并不出彩。 可她偏偏却拥有一股极其独特的气质。 像菊花,浅淡,优雅,那是一种扑面而来的,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感觉。 黎淑华虽长得普通,但通身的气派,让陆婉吟顿觉自惭形秽。陆婉吟不是一个会贬低自己的人,甚至于她是高傲的。 可她第一眼看到黎淑华的时候,就立刻被她吸引了。 像蝴蝶被花朵吸引一样,完全移不开眼。 黎淑华的身上自带一股像让人亲近的亲近感,她坐在那里,身上像散着干净漂亮的月华。微微翘起的眼尾,轻轻勾起的唇,都温柔体贴的不可思议。 陆婉吟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一个词来形容她。 像菩萨。 很难想象,一个奸臣的女儿会是这副模样。 陆婉吟还以为,黎淑华会是像梁含芸一样的刁蛮……咳。 “这位就是陆五小姐吧?” 陆婉吟本来以为像黎淑华这样的高贵少女是不愿意搭理自己的,没曾想,她竟主动与自己搭话。 陆婉吟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并且心中却立刻就猜到了原因。 无外乎就是扶苏了。 原来这位京师第一才女,竟真的与扶苏有联系。 那未婚妻一事,到底是真是假? “黎小姐。”陆婉吟起身行万福礼。 黎淑华起身回礼,脸上笑意不变,“虽是第一次见你,但总是觉得很亲切。” 这句话该由陆婉吟来说才对,她真的是第一眼看到黎淑华就觉得万分亲切。 “今日虽是我办的诗社,但大家若有什么好点子,只管说来听听。” 黎淑华语气轻柔,像春日的风拂过面颊,陆婉吟注意到,连最刁蛮的梁含芸都安静了下来。 “华姐姐身体不好,咱们就作作画,吟吟诗吧?”有人提议。 “是啊,我觉得不错。” “我也觉得可以。” 众人纷纷附和,黎淑华一一点头,转头吩咐女使,“搬笔墨纸砚来,”然后又跟女郎们道:“今日就作菊花,如何?” “菊花甚好。” “是啊,这园子里头有这么多菊花呢。” 秋天的日头依旧很晒,黎淑华贴心的让女使们将女郎看中的菊花搬到亭子里,照着作画。 一众女郎从亭子出发,一路沿着美人靠而坐,面前摆置桌案,前头一盆菊花,正在挥笔研墨。 陆婉吟选了一盆绿菊,名唤春水绿波。她私心是争强好胜的,并且在看了周围两位女郎的画作后更加自信。 “听说今日扶苏公子一等人都在,咱们画完了不若拿过去让他们品鉴一番,如何?”有女郎突然提议。 “咱们不署名,让他们猜去,独看画作。” “是呀,是呀,都别写名,也别留记号。” “这倒是挺好。”黎淑华笑着应了,然后朝陆婉吟的纸上轻瞥一眼,赞道:“陆五小姐的画很是传神。” 黎淑华此话一出,陆婉吟立刻感觉周围视线朝自己围拢过来。她下意识挺直背脊,“黎小姐谬赞。” 有女使过来将画作收走,众女郎们坐在美人靠上等着。 “一定是华姐姐的画最好了。” “是啊,每次都是华姐姐拔得头筹。” 众女郎们议论着,黎淑华道:“大家都画的很不错。” “华姐姐你这位京师第一才女就别谦虚了。”梁含芸坐到黎淑华身边,朝陆婉吟瞥一眼,“不像某些人,还以为自己是根葱呢。” 今日陆婉吟穿了绿,被梁含芸一挤兑,真就像跟葱似得杵在那。 若是平日,陆婉吟才懒得搭理这位定远侯府的二小姐,可今日黎淑华在,陆婉吟心中就不愿被比了下去。虽然她从一开始就输了,但心中的气依旧咽不下去。 “芸儿。”黎淑华语气温柔的唤住她。 梁含芸朝陆婉吟冷哼一声。 男郎们聚在一起,兴致勃勃的看着书案上那一排画作。 “我觉得这白菊最好。” “这春水绿波也很是不错。” 男郎们看了半柱香的时辰,挑了两幅画出来。 分别是白菊和春水绿波。 “就这两幅画,要不咱们投票出来,分个高下?”梁定安提议。 众男郎纷纷表示赞同。 他们以新鲜采摘下来的菊花为签,一一上前,分别置于两幅画上。 轮到梁定安时,他看一眼白菊,然后再看一眼绿菊,最后将手里菊花一掰为二。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都要! “哎哎哎,小侯爷,你这可是赖皮。” “谁赖皮了?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男郎们哪里敢跟这京师第一次胡搅蛮缠人胡搅蛮缠,当即表示你高兴就好,然后将目光投向扶苏。 “扶苏公子,你还没投呢。” “是啊,就差扶苏公子一票了。我方才数了数,这两边可是正好的。” 扶苏的最后一票,成了关键。 男人立在绿菊和白菊间,手中折扇轻转,最后……选了两幅画以外的一幅平平无奇的菊花图。 “扶苏公子,您这可是作弊。” 大家都猜到了,这幅平平无奇的画作定然是扶莲华所画。 扶苏没有说话,目光往绿菊上一瞥,折扇不经意略过。 画作被送了回去,黎淑华的白菊果然名列第一。 陆婉吟知道黎淑华的白菊自己自然比不得,不过心中难免失落。可她万万没想到,她的绿菊与黎淑华是并列第一。 众女郎们恭喜了黎淑华后,看向陆婉吟的视线却多了几分古怪。有几位女郎干巴巴的祝贺了几句,陆婉吟一一笑着回应,只扶莲华一脸纯稚道:“婉姐姐跟华姐姐一样厉害。” 一样厉害,在女人堆里,就不能有一样厉害的。 这边女郎们作了菊花,那边男郎们提议他们也来作一幅画,让女郎们评评。 “咱们画美人图,如何?”梁定安这个少不正经,最是喜欢做这些事情。 正经的男郎们纷纷摆手,梁定安又道:“不画真人,画菊花仙子。看看这些菊花,姿态百千,摇曳动人,你们难道不心动吗?” 菊园内,菊花开得正盛,几经重露,寒枝仍艳。 男郎们心动了,便以“菊仙”为题,作画。 梁定安道:“小爷一定是第一!” 众男郎不屑。 倒数第一吧。 已近黄昏,女使们将男郎们的画作拿过来,一一摆置在长案上。 女郎们一眼就被里头那位绿衣菊仙吸引。 画的虽是菊,但心中所想却掩盖不住。 黎淑华的视线不经意往陆婉吟看去,陆婉吟盯着画作,怔怔出神。 女郎们纷纷谈论,“这画定然是扶苏公子所作。” “是啊,只有他才能画得出来这么传神的菊仙。” “画的是绿菊吧,真好看。” 陆婉吟看着这位菊花仙子耳坠上的那对珍珠耳坠子,再看她手腕上的那只镯子,下意识抬手弄乱发髻,趁机摘下耳坠,然后又以罗袖掩腕。 陆婉吟心如擂鼓,面若朝霞。 就算是陆婉吟,也没经历过这样的……明目张胆。 第 46 章(漂亮的人) 此次诗社的主办人是黎淑华,  作为黎家诗社,最少不了的自然就是那位黎家嫡子,黎宇嘉了。 “我来晚了。”黎宇嘉慢步而来,  身侧还站一人。此人不是别人,  正是上次出现在定远侯府宴会上的六皇子。 黎家乃贵妃外戚,与六皇子关系亲密些十分正常。 如今圣人虽已立太子,但事情尚未成定局,有些墙头草自然来回倒,  一方面奉承赵善,另外一方面也对赵尧看似十分忠心。 赵尧一出现,  有眼色的男郎们赶紧上来拍马屁。 “六皇子殿下安好。” 赵尧脾气不好,  整个京师的上层圈都知道。不过今日难得,他虽阴沉着一张脸,但并没有发脾气。 赵尧与黎宇嘉落座,  各吃了几杯酒,  赵尧的视线落到不远处的扶苏身上。 扶苏正在跟梁定安说话,  梁定安喜吃酒,  如今已半醉,  嚷嚷着说要舞剑,  被扶苏用折扇给抽了回去。 赵尧摩挲着酒杯,  低垂眉眼,  神色阴郁地看向身侧黎宇嘉,“听说黎首辅意欲与卫国公府联姻?” 黎宇嘉知道,赵尧这是来探听消息来了。 赵尧与黎宇嘉是表兄弟的关系,如此亲密的关系,  在政治上来说,根本不用仔细思考,  直接就成了一派。不过黎宇嘉一直跟他这位表弟关系不好,原因是……他怕他。 赵尧手段阴毒,就算是黎庸卫说起他这个外甥,都觉得恐惧。 “父亲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我妹妹嘛,你也知道,她有自己的心思。家里一向宠她,若是她真有这个意思,母亲那边难免也要动些心思。”这话的意思,就是黎淑华对扶苏有意。 黎宇嘉说这番话其实是有自己的考量的,他觉得赵尧太把自己当个人了,因此就想敲打敲打他。告诉赵尧,如果没有他黎府,你赵尧也不过就是个六皇子罢了。 赵尧闷头吃下一杯酒。 他自然明白黎宇嘉的意思,可如今却没空跟他计较,只是盯着扶苏不放。 他一直都知道,黎淑华喜欢扶苏。 酒过半巡,众人都半醉。 陆婉吟那边,黎淑华与一众女郎们吟诗作画,气氛十分和谐。 说实话,虽然黎淑华是作为陆婉吟的情敌而存在的一位人物,但陆婉吟意外的并不讨厌她。 甚至可以说……有些喜欢她。 黎淑华气质温和,脾气极好,像是从未发过脾气的人,语气亲和,眉目温柔,比起陆婉吟这种用温柔皮囊掩盖内心的人,活得真实多了。 可不是嘛,人家是首辅之女,可不是能肆意活着? 陆婉吟嘲讽一笑,以团扇遮面,仰头往美人靠上一坐。 黎淑华看到她这副模样,便关心的上前询问,“陆五小姐,可是身子不适?” 陆婉吟赶紧端正坐好,顺应她的意思道:“秋日太晒,有些头晕。” “那我们去那边屋内坐吧。”黎淑华竟亲手将陆婉吟扶起来。 陆婉吟这次是真的受宠若惊了。 两人往屋内去,黎淑华还吩咐女使去替陆婉吟要碗香薷饮来。 黎淑华身上熏淡香,飘飘渺渺的跟扶苏身上的味道有些相似。陆婉吟下意识转头看她,心中疑云又起。 她想问黎淑华与扶苏的关系,可她们又不熟,这话怎么能问出来?便换了个问法,“不知黎小姐如今年方几何?” “十八。”黎淑华道:“陆五小姐呢?” “十七。” “那是我虚长一岁,婉妹妹不嫌弃便唤我一声华姐姐吧。” “华姐姐。” 黎淑华拥有极好的教养,不会用鼻子看人。端庄大方,家世出类拔萃,容貌又并非妖艳魅惑之型,完全担得起主母之职。 女子十八未嫁的,一定是有婚约在身。 陆婉吟心中微凉,方才被那幅美人菊仙图烘热的心又冷了回去。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就算是那位扶苏公子,也不外如是。 水榭不远,有一男子立于暗处,目光阴沉地盯着正在亭内说话的几位小娘子,朝身后跟着的人道:“把走在最前头的那个,给我抓回来,安置到京师城外的暗桩里。” 身后之人往那房廊上一看,只见前头行着两位小娘子。 “主子,是哪个?” 男人不耐,“当然是漂亮的那个。” 黑衣人定睛一看,那绿衣美人飘然若仙,确是极好看的。 “是。” 赵尧上次突然去了定远侯府的宴会,这次又出现在菊园诗社内,难免惹得扶苏起疑。 诗社散,扶苏一人坐在马车内,等青路回来。 月上树梢,晚秋风起,青路跃墙而出,“公子,不好了。” 陆婉吟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间屋子里。 屋内摆设简单,雪洞一般,除了书籍,笔墨纸砚,一些常备的家具外,就没有任何东西了。 虽然简单,但陆婉吟能看出来,这些东西都不是凡品。她身子有点软,尤其是后脖颈子,被人打晕的时候那人似乎没有控制好力道,将她打重了。 陆婉吟站起来,先是去推房门,打不开。然后又去开窗户,打不开。 她被人绑架了。 屋内的摆设实在太过简单,门窗关的死紧,外头一点声音都没有,静的人发慌。陆婉吟完全无法分辨这是一个什么地方。 幸好,她被那黑衣人劫过来的时候因为晃动,所以勉强苏醒了一会儿,虽头脑昏沉,但还是拼尽全力扔了两只珍珠耳坠子下去。 陆婉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傻事,明明没有人会来救她,可她就是扔了。她自嘲一笑,拔下头上发簪,开始抠门缝。 陆婉吟蹲在那里,用发簪尖部戳着门缝,使劲往里怼去,想撬开一条缝,看看外头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没想到她还没怎么用力,面前的门突然就开了。 她的簪子受力往外戳去,直接扎进了面前之人的小腿上。 面前的人抖了抖,发出一声闷哼,努力保持镇定。 陆婉吟抬头,就见自己眼前站着一个男人。一个生得很是不错的男人,只可惜面色太过阴沉,看着就觉得十分压抑和恐惧。 赵尧忍着剧痛,努力不让自己被扎了一根发簪的腿抖。他换了新衣裳,梳了发,用了熏香,本想用自己最好的模样来见她,可当小娘子抬头,露出那张脸时,赵尧愣住了。 他盯着陆婉吟看,陆婉吟也盯着他看。 “砰”的一声,刚刚打开的门又在陆婉吟面前合上了。 陆婉吟张了张嘴,“我的簪子……” 赵尧一把拔下腿上的簪子扔到院子里,那簪子是玉质,沾着血,“啪嗒”一声砸在砖上,碎成两截。 “这就是你抓的人?”赵尧怒不可遏。 跟在赵尧身后的黑衣人躬身跪下,“是。” “你们抓的是什么人?”赵尧暴怒,一脚直接踹上去。 黑衣人被踹翻在地,然后踉跄着爬起来继续跪好,“漂,漂亮的那个……” “蠢货!她长得那么丑,哪里有华华十分之一的美貌!” 正贴着门听壁角的陆婉吟:……华华是谁? 又被踹了一脚的黑衣人:……明明是这个比较好看啊? 陆婉吟虽然不知道华华是谁,但她知道,他们抓错人了。这意味着什么?她没有生命危险了,她可以被放出去了。 虽然陆婉吟不知道那个倒霉的华华是谁,但关她什么事?那华华又不是她姐,又不是她弟的,还让她这么倒霉,她才懒得管她呢。 外头没有声音了,陆婉吟从蹲改为坐。 没关系,她只要静静等着,一定会被放出去的。 秋日的晚间有些凉,屋内只有一床被褥,陆婉吟冷得没办法,只得先上床去裹好被褥,静等放人。 屋外,黑衣人灰溜溜的跟在赵尧身后,前头有女使过来,捧着上好的手炉,炭盆,香笼,糕点等物。 赵尧冷盯一眼,“滚出去。” 女使们一愣,面色煞白,瞬时转身疾走。 黑衣人怯怯道:“主子,要奴才再去……” “不必了。” 时机已失。 “那这个女人……” 赵尧根本就不想关心这个女人是谁,他直接道:“弃桩。” 黑衣人神色一凛,拱手道:“是。” 赵尧又走出一段路,身后的黑衣人像是想起什么似得,近上前来,“主子,那位小娘子是兴宁伯爵府的陆五小姐,听说是扶苏公子的救命恩人。” 赵尧脚步一顿,勾唇,“哦?扶苏,是嘛。”那还真是巧得很啊。 陆婉吟等了很久,久到她都睡了一觉,也没有人来放她出去。她没办法,只能去拍门,拍到手掌红肿,外面也没有任何声音。 怎么回事?不是抓错人了吗?为什么不把她放了? 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连口水都没有。陆婉吟歪头靠在门上,舔了舔唇,然后起身,拿过书案上的砚台,一下又一下的在门上敲着。 不管能不能听见,反正敲就是了。不敲,她指不定要被饿死,渴死,憋死。 陆婉吟以为自己这样闹腾,外头的人好歹会给些反应,可却真的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想,那些人会不会是将她忘了? “公子,奴才跟到半路,那黑衣人就不见了,想是藏在了京师城内的某处暗桩里。” 扶苏坐在书房里,听着青路的话,神色愈发阴沉,“我亲自去找。”扶苏起身,披上黑色斗篷,领着青路往外去。 “你昨日追到哪里?”扶苏撩袍,跃上马背。 青路也跟着上马,道:“正到京师南街那边的巷子口。” 扶苏抚了抚袖口,勒马而出。 “公子,晚间夜禁,您不会武,会被发现的。”青路紧随其后。 扶苏戴着黑色兜帽,不言不语,直奔京师南街巷子口。 已到夜禁时间,南街处空无一人。 青路站在扶苏身后,突然听到后方传来声音。 “公子,是巡街的锦衣卫,奴才去引开他们。” 青路上马,疾奔而去。 那边的锦衣卫听到动静,立刻追上去。 扶苏隐在巷子里,面色一直都十分难看。他单手扶着墙壁,就着暗色往里走,走出一段路,脚下似乎踩到了一个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抹莹润玉色印入眼帘。 是珍珠耳坠。 扶苏立刻俯身拾起来,他识得这耳坠是谁的。 方向没错! 扶苏为了躲避巡城的士兵,不能骑马,只能隐身于暗巷之内。巷内湿滑,昏暗,多碎石泥泞,扶苏跌了好几下,身上的黑袍都染上了一层厚实的泥浆。 他皱眉,掌心攥着珍珠耳坠,继续徒步向前。 一个时辰,一停未停。 扶苏又捡到一只珍珠耳坠。 他将两只耳坠子放在一起,收进掌心,脸上轻轻露出一点笑,然后靠手摸巷子内的墙壁,摸到一处暗门。 是这里了。 男人眸色一亮,警惕地推开门。 特制的暗门被缓慢推开,露出一条宽敞的巷子。 又是巷子,黑洞一般,根本就不知道会通到哪里。 扶苏没有犹豫,直接走了进去。 巷子很黑,扶苏除了往前走外,无法回头看。现在的他,前面是黑,后面是黑,只有手中的一对珍珠耳坠是白色的。可惜,在黑暗中,它也没了光亮。 巷内空气稀薄,越走越深,终于,扶苏看到一点光亮,他伸手推开。 这是一扇木门。 “吱呀”一声,木门被打开,露出干干净净的院子。 月光倾斜而落,浅薄而寡淡,阴冷的瓷砖上似是沾了露水。扶苏略站一会儿,周围很静,静到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男人深沉地吐出一口气,喉咙内泛出血腥气。他抬脚,踩进院子。 这是暗桩,六皇子的暗桩,他出现在这里,就相当于自己上了断头台。 院子不大,扶苏顺着甬道走,没走出几步,看到一个东西,他低头一看,是根簪子。 男人双眸瞬时睁大,他记得这根簪子是谁的。 簪子已断,上面还沾着早已干涸的血。 扶苏心间狂跳,簪子用力攥进掌心,摔断的那层扎进皮肉,沁出血珠。 从扶苏的判断来看,这个暗账应该是刚刚被人遗弃。 暗桩被遗弃了,人呢?一定是被带走了。 第 47 章(你好坏哦) 扶苏站在院子中央,  秋日的冷风从宽大的袖子灌进去。 一层一层渗透他身上的铮铮盔甲,从缝隙里钻进去,直入了心。 直到失去的这一刻,  扶苏才恍然明白,  他对陆婉吟的情有多深。 从他为了她踏出第一步开始,他就落入了她的陷阱中,成为了她的俘虏。他的敌对、傲慢、不屑,都是他为了掩盖内心的真实想法而涌动出来的盔甲。 “咚咚咚……”突然,  前方屋内传来一阵敲击声,极有规律,  是人在敲。 扶苏神色一亮,  疾奔上去,看到一扇挂着锁的门,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扶苏从宽袖内滑出一柄匕首,  撬开了锁。 “啪嗒”一声,  锁落地的时候,  屋内的声音也消失了。 隔着一扇门,  两人不知里面或外面的人,  是敌是友。 陆婉吟攥着手里的砚台,  想着如果进来的还是那个男人的话,  她就用手里的砚台将他打死。 反正她都要死了,  一个人死多不划算,多一个人陪她,她还不亏。 扶苏看着面前的门,想着如果里面是六皇子的人,  他该怎么办。男人深吸一口气,按住了宽袖内的袖箭。 有风起,  “吱呀呀”,房门被自动吹开。 陆婉吟高举砚台站在那里,通红着双眸,看到了立在门口的扶苏。 男人一身狼狈,手掌还沾着血,整个人都很脏,昏暗暗的,只有那双眸子,在看到她的瞬间亮起了光。 “陆婉吟。”男人声音低哑的唤她。 一天一夜的焦虑,一天一夜的恐惧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陆婉吟盯着扶苏的脸,手里高举的砚台直接就被扔到了地上。她双腿发软的朝他奔过去,神情急切而依赖,像雏鸟般拥进他的怀里。 扶苏用力地接住扑过来的陆婉吟,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嚎啕大哭。 “你怎么才来啊……”她哭得抽噎,跟个孩子似得,一句话费了好多劲才说出来。 扶苏伸手揽住她的肩,他的手上满是血泡,那是为了摸暗门而磨出来的。 “是我晚了。”扶苏吃力的把人扶起。 陆婉吟抽抽噎噎地抱着他的胳膊,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难得乖顺极了。 “先走。”扶苏领着陆婉吟,还没走出两步,突然天降火箭,又硬生生将他们逼了回去。 “怎么了?” 陆婉吟惊叫一声,往扶苏身后躲。 “埋伏。”无数火箭从天而降,立刻就将屋子烧了起来。扶苏仔细嗅闻,闻到一股浓烈的油味。 这是有备而来,请君入瓮。 扶苏猜到了,可他还是来了。 扶苏将身上斗篷褪下,披在陆婉吟身上,然后拽着她的手,冲到一侧房廊下。 火舌舔过扶苏的胳膊,燃起一阵细火。 扶苏褪下外袍,往旁边一卷,然后扬手,藏在宽袖暗袋内的礼花“咻”的一声,通天一亮。 躲在屋檐之上领着身后众人放火箭的黑衣人嘲讽一笑,扬声道:“扶苏公子,你的人还来得及过来吗?” 扶苏将陆婉吟护在身后,火光之中,他那双漆黑的眸子被印亮,语气低缓道:“我的人来不了,其他人却来的了。” 扶苏出门时已入夜禁,他身边只带着一个青路。在路上,青路又去引开锦衣卫了。现在的他确实孤立无援,只此一人。 不过…… 外面传来马鸣嘶叫声,领头的黑衣人往底下一望,面色立刻大变。 “是锦衣卫!” 怎么会是锦衣卫? 扶苏冷然一笑,这群人不会真的以为他会赤手空拳的过来吧? “走。”趁着火势不大,扶苏领着陆婉吟往外去。 领头的黑衣人却不肯罢休,他看着尚有一段距离的锦衣卫,咬牙纵身一跃,从屋顶落下,手中长剑直逼扶苏。 “小心!”陆婉吟惊叫一声,眼前一花,扶苏藏在宽袖内的袖箭便一连三发,刺破空气,朝黑衣人射去。 黑衣人一直都知道扶苏不会武,故此并未多加防备,却不想这袖箭威力无比,他躲过前面两箭,最后一箭还是没有躲过。 袖箭狠狠扎入黑衣人肩膀,那黑衣人身形一顿,吃痛不已。 扶苏皱眉,没有射中要害。 “跑。”扶苏低喝一声,把陆婉吟往旁边一推。 这些黑衣人的目标是他,如果陆婉吟跑了,黑衣人根本就不会管她。 如果是以前,陆婉吟肯定会毫不犹豫的就跑,可这次,她犹豫了。 她盯着扶苏沾着泥浆的侧脸,眼泪不知不觉就那么涌了下来。 这是第一次,一个人站在她前面,替她挡下所有灾祸。 陆婉吟伸手,一把攥住了扶苏的宽袖。 . 黑衣人武艺高强,一柄袖箭自然不放在眼里。 可惜,这柄袖箭有毒。 黑衣人踉跄了一下,嘴唇瞬时黑紫,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这毒太厉害,厉害的让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几乎瞬时就发作了。 陆婉吟也是被黑衣人的反应吓了一跳。她看着地上那滩血,下意识后退,好毒的毒。 陆婉吟突然想起上次在密林内的事,是了,扶苏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清冷无害,他藏在暗里的手段可比她想象的多了去了。 这么阴狠的毒,连内脏都要融化了被呕出来吧? 黑衣人倒地后,扶苏抬头往上看一眼。 浓郁的烟雾弥漫开来,躲在屋檐上的黑衣人早已撤退,外面有锦衣卫救火的声音。扶苏抬手用宽袖遮住口鼻,直接领着陆婉吟往偏门出去了。 刚才进来的时候,扶苏就已经观察过了。 这院子的摆设用的阵,生门,死门,摆的明明白白,简简单单,显然是不准备杀他,只准备困他,也或许是没有时间准备更精细的阵法。 可惜,他们没想到,手无缚鸡之力的扶苏公子能杀掉这么一个武艺高强的黑衣人,并且在如此火箭之中引来锦衣卫。 扶苏领着陆婉吟从另一侧生门出来,两人站在昏暗的小巷里,头顶有一盏昏黄的灯。 那边,锦衣卫终于冲破熊熊烈火,闯入院中,看到了那个黑衣人的尸体。 “这里有人,带回锦衣卫所,交给傅班大人。” . “公子。”青路循着刚才的礼花记号,赶着马车过来。 窄小的巷子里,马车艰难停稳。 扶苏牵着陆婉吟上马,等两人坐稳后,青路赶紧驾着马车离开。 马车出了巷子,已是清晨,秋露垂枝,有凉爽的风穿过帘子入内。 陆婉吟坐在马车里,闻到扶苏身上散发出来的浅淡血腥气。一瞬后,被风带着吹散。 陆婉吟张了张喉咙,干涩的厉害。她微微垂眸,昏暗的马车厢里,两人的手依旧握在一起。 陆婉吟的心不自觉又蹦跳起来,不,她的心一直都在狂跳,一直没下去过。只是现在的跳,跟刚才惊心动魄的跳不一样。 “这次怎么没有丢下我跑了?”扶苏的指腹擦过陆婉吟的指尖,说话的时候语调很轻。 陆婉吟下意识想抽回手,却发现扶苏的手铁钳一般,她根本无法撼动。 男人的手上带血,沾着她的肌肤,像晕开了一层胭脂。 陆婉吟强装镇定,“腿软,跑不动。” “呵。”扶苏偏头看她,眼神犀利,穿透陆婉吟绯红的面颊,似一眼就能看破她的伪装。 . 陆婉吟被扶苏安全的送回了兴宁伯爵府,临走前,陆婉吟跟扶苏道:“那个人要抓的人不是我,是……华华。” 扶苏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只道:“嗯,我知道,是黎淑华。” 这三个字从扶苏的嘴里吐出来,陆婉吟的心瞬时就凉了。 黎淑华,原来那个人要抓的黎淑华,扶苏也知道,那他要救的,也是黎淑华吗? 他拼死要救的人,是黎淑华。 陆婉吟的脸上灰败一片,眸中亦是掩饰不住的慌乱。 . 扶苏回到卫国公府,他坐在书房里,由青路替自己包扎伤口。 青路笨手笨脚,弄疼了扶苏好几次。 除了手掌上比较严重的擦伤,最难处理的就是手臂上被火舌舔伤的烧伤,幸好。青路道:“公子,这伤还是请医士来看看吧?” “不必。”今日之事,若传扬出去,她名节不保。 青路不知道扶苏心里的考量,只叹息一声,更加努力的替扶苏上药,然后神色疑惑地歪头道:“公子,我觉得陆五小姐好像误会了。” 扶苏垂着眼睫,神色冷淡,“嗯。” 嗯? “公子,你难道知道陆五小姐误会了?你故意的?”青路震惊。 扶苏抬眸看他一眼,“包扎。” 引起一个女人嫉妒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另外一个女人来激怒她。 扶苏深谙此道。 他从不知道自己竟也能成为如此无耻之人。 不过或许,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青路啧啧两声,“你好坏哦,公子。” 扶苏:…… . 青路替扶苏包扎完伤口,就去换水。扶苏摊开案上暗桩送来的信,开始看起了那位传说中的天通道长,也就是现在大周国师的精彩过往史。 真是坑蒙拐骗,无所不能啊。 书房的门被推开,扶苏头也没抬,以为是青路进来了。 一盏香茶被放到案上,伴着一阵女子熏香。扶苏轻动了动眼睫,抬眸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使。 他的院子里一向是不用女使的。 那女使穿一身绿衣,戴了一对珍珠耳坠子,腕上一只白玉镯,简单的发髻上是一支白玉簪。容貌是极美的,姿态是娇柔的。 “公子。”她朝扶苏盈盈一福身。 扶苏神色淡漠的收回视线,将手中的书信压到案上,挡住。然后又抽出另外一本书,随意翻开。 那女使见扶苏不说话,以为自己有希望,赶紧上前道:“我为公子研墨。” 女使一靠近,扶苏就能闻到她身上的熏香味,浓郁扑鼻,让他忍不住皱眉。 女使浑然不觉,一直偷偷看着男人的侧颜。 金质玉相的男人,俊美至极,每一寸都像是精雕细琢而出。女使想起自己的目的,忍不住红了脸。 她近前,若有似无的罗袖扫过扶苏的手臂,俯身弯腰,柔美身段尽显,“公子,是主母让奴婢过来伺候您的。” 扶苏目不斜视,明白了,这个女使是他母亲送过来的侍婢。 用来做那种事情的。 这个女使定也是有心了,不然为何会照着正挂在他书房内的那幅“菊仙”图装扮。 “这里不用你伺候,下去吧。” 女使脸上笑意微僵,还想争取一下,“公子……” 可惜话未说完,就被扶苏截断,“以后不要穿绿衣裳,丑。” 一个“丑”字,成功把女使脸上的笑模样被打的稀碎。她活了十五年,第一次被人说丑。 女使哭着跑了出去,正撞到过来送茶的青路。 嗯? 第 48 章(情比金坚) 陆婉吟回到兴宁伯爵府,  先是被宝珠抱着哭了一场,然后又被她弟弟扯着袖子盯了半个时辰。 “我真的没事,你回去读书吧。” 陆婉吟无奈。 陆白玉虽十三,  但书读的好,  先生总是夸奖他,日后必有大出息。这么有大出息的一个弟弟,陆婉吟哪里敢扰了他,每天跟他说的最多的事就是好好读书。 陆白玉听到“读书”二字,  小脸突然绷紧。 “姐姐,我除了读书,  也能帮上你的忙。我知道大姐姐死了,  也知道二姐姐和三姐姐过的不好。” 听到陆白玉说出这种话,陆婉吟下意识皱眉看到宝珠。 宝珠满脸心虚。 等陆白玉走了,宝珠才小小声道:“小姐,  奴婢就是跟我弟弟抱怨了几句,  我没想到他会把事情告诉小郎君……” “以后这种事情不要在小郎君面前提起。”陆婉吟神色严肃。 “知道了,  小姐。”宝珠惴惴应了,  然后又小心翼翼的问,  “小姐,  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你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会待在屋子里等我回来的?”陆婉吟露出疑惑之色。如果她不见了,  宝珠难道不是出门去找她吗?怎么会只待在兴宁伯爵府内? 哦,对了。夜禁。 “小姐,晚上夜禁,奴婢……” “知道了,  你出不去。”陆婉吟打断宝珠的话,宝珠出不来,  扶苏却出来了,为了黎淑华。 陆婉吟单手托腮,想起今日之事。 扶苏将她护在身后,牵着她的手,把她安全的带回了兴宁伯爵府。 虽然这一切可能都是他本想要为黎淑华做的,但现在却是她享受到了。不可否认,陆婉吟心动了。 她想,她是喜欢上扶苏了。 谁会不喜欢一个冲破乌云,将她从恶人手里救出来的男人呢?陆婉吟想,这真是一个老套的故事,英雄救美,主要是英雄似乎还救错了。 陆婉吟转头,看到自己挂在书房内的那幅绿菊,免不了又想起黎淑华。她想,黎淑华跟扶苏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或许人家早已禀明心意,就差良辰吉日,择日完婚。 是啊,人家好端端的,她挤过去做什么? 怪不得扶苏让她为妾,他或者是有些喜欢她,男人嘛,哪个不爱美色,就算是扶苏公子,娶了正妻,屋内肯定还要再放几个小娘的。 原来他早就算计好了,他早就心有所属了。 陆婉吟想到这里,又想起那幅菊仙图。他若是对她无情,又何必撩拨她? 好吧,虽然是她先撩拨的他,但他就不能保持本心,对她无动于衷,好让她弃暗投明,早早放弃,也不至于浪费这诸多青春年华,耗费宝贵时日。 陆婉吟闭眼想了半刻,终于站起来,朝宝珠道:“宝珠,把我那个小本子拿出来。” “小姐,你要做什么?” 宝珠还记得前几日,青路将这个小本子拿过来的时候,小姐可是被气哭了。 “不做什么,时间不多了。” 这个不行,就换一个吧。 总能……唉,整个京师,谁能比得上扶苏公子呢? 陆婉吟翻开小本子,百无聊赖的琢磨着。她一页一页的看,一页一页的翻,翻到后来又回到扶苏那页,看着那只鸟儿发呆。 有点舍不得。 只是一点点。 算了,舍不得还是得舍得。 陆婉吟叹息一声,合上小本子,问宝珠,“宝珠,现在京师内还有什么适龄的公子吗?” 宝珠想了想,“小姐,您马上就要十八了,再找年纪小的不合适。” 陆婉吟:……不提年纪会死啊!会死吗?会死吗? 陆婉吟自己暴躁了一会儿,又开始抠指甲,细细磨着上面晶莹粉嫩的指甲盖,全身放松的往榻上一躺,与宝珠道:“给我染甲。” . 翌日,陆婉吟一早起身,做了两盒百果蜜糕。 扶苏这一夜是睡在书房内的,他胳膊上的烧伤还挺严重,虽上了药,但过了一夜反而更加疼痛难忍起来。 一个从不习武的公子,连骑马都嫌热,这会儿被烧烫成这样,委实是有些过了。 梁定安听到消息,立刻赶了过来,还带来了他们府内最好的伤药。 “没事吧?我听说你昨夜一个人独闯了六皇子在京师里头的一个暗桩?”梁定安压低声音跟扶苏说话。 扶苏正卧在榻上,他手边摆着一盒百果蜜糕。 梁定安说完,看到那百果蜜糕,伸手就要去拿,被扶苏用折扇拍开,男人朝他掀了掀眼皮,眸色漆黑漂亮,“别碰。” “啧……”梁定安长长一声,“不过就是一块百果蜜糕嘛,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又不是没有。” “呵。”扶苏冷笑一声。 他这百果蜜糕是今天一大早兴宁伯爵府送来的,他怎么可能跟他有一样的好东西。 见扶苏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梁定安笑眯眯道:“今天一大早上的,兴宁伯爵府的那位陆五小姐就给我送了一盒百果蜜糕,说是她大姐的事情冤枉了我,觉得过不去。” 扶苏眸色瞬时凌厉,他歪头看向梁定安。 梁定安没有察觉到扶苏的变化,继续道:“她大姐那事都过去多久了,怎么突然给我送百果蜜糕了呢?” 扶苏紧抿着唇,突兀嗤笑,“是啊,怎么突然给你送了呢?” 梁定安道:“当然是有意于我了。你看我,长得玉树临风,器宇轩昂,龙章凤姿,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哪个小娘子看了不喜欢我?” “所以,你说她喜欢你?”扶苏的神色已经发冷,眸中也凝聚起一股潜藏的暗色。 梁定安神经粗,完全没有察觉,“那还有假?你是不知道那些小娘子,心思多了去了,今日一块糕点,明日就是一块帕子,后日就要以身相许了。” 说完,梁定安觉得口渴,端起扶苏面前的茶碗就牛饮了一杯。 扶苏眯眼,盯着正吃茶的梁定安看。 梁定安不是个斯文人,喝酒,吃茶,都很急,直接用袖子擦了嘴,可他容貌生得确实不错,武艺也极好。 扶苏眉眼皱起,坐起身,从枕头下抽出一本东西,递给梁定安,“这是我找到的那个天通道长的资料,你看看。” “别给我看字,我头疼。”梁定安摆手拒绝,“你跟我说吧?” 扶苏:…… “自己看。”如果是以往,扶苏闲着也是闲着,兴许还会给梁定安说上一两句,可现在他看着他的脸就觉得哪里都不顺眼。 眼睛那么大,养鱼呢?鼻子那么大,停鸟呢?嘴唇那么厚,喂狗呢? 扶苏一翻身,卧到榻上。 梁定安捧着那堆天通道长的资料,无奈只能闷头翻看。 看完了,他问扶苏,“这不就是个骗子吗?咱们直接告诉圣人不就得了?” “圣人若是信,还会任由这天通道长胡来?” “那怎么办?”梁定安一脸的求贤若渴。 扶苏歪头看他,“你这么蠢,怎么会有女子喜欢你?” 梁定安:……说他蠢就算了,为什么人身攻击? “这世上又不止天通道长一个道长。”扶苏知道,按照梁定安的智商肯定想不到对策,便直接告诉了他。 “什么意思?”梁定安好奇地凑上去。 “找另外一位天通道长。” . 梁定安兴高采烈的接受扶苏给的任务,去找另外一位“天通道长”了。 扶苏卧在榻上,将青路唤进来。 “公子。” 扶苏慢条斯理起身,抬手拢发。他身上只着薄衫,秋日天凉,有搭薄被,因着受伤,所以面色苍白,只一双眸子漆黑阴沉。 青路以为自家公子是有要紧事与他说,便绷紧了面皮,紧紧等着。 “你说。”扶苏缓慢开口。 “是。”青路站直身体。 “我与梁定安,谁生得好看?”男人清清冷冷的声音传过来,青路停顿良久,发出一个音,“啊?” 难道他小小年纪就少年痴呆了? 扶苏冷冷瞥他,青路头皮一麻,“公子,您这不是白问吗?你与梁少爷,那是萝卜青菜,各有千秋。” 青路表示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打工人,哪里都得罪不起,虽然梁公子现在不在,但若是被他知道了,一定要在暗地里揍他了。 扶苏原本的气定神闲被青路的话打破,他盯着他,嗓音冷淡的}人,“哦?” 哦?公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不满意? “不过在奴才看来,梁公子肯定是比不上您的。”青路立刻变身墙头草。 扶苏的面色却一点都没有好看。 青路直觉今日自家公子不太对劲,怎么突然跟梁公子较上劲了? “公子,您是不是……病了?”青路试探性的道:“您昨日救陆五小姐耗费太多精力,身子虚着呢,该多歇息。您看,陆五小姐还送了百果蜜糕来呢。” 不提百果蜜糕还好,一提百果蜜糕,青路突然觉得自己周身的气氛又凉了好几个度。 “京师内的那些暗桩,最近在干什么?”扶苏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青路道:“他们都在……” 刚刚说了四个字,就被扶苏打断,“我看他们闲得很,最近梁定安在调查天通道长的事,此事颇有危险,你让暗桩的人都盯着他,别让他,死了。” 死了?死了?会死吗? 青路一脸呆滞的听完扶苏的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公子居然让暗桩盯着定远侯府的梁家小侯爷? 这是为什么?哦,一定是兄弟情深,情比金坚。 真是感人的兄弟情。 青路立刻道:“公子放心,奴才一定派人好好盯着,绝对不会让梁少爷少一根头发。” 扶苏懒洋洋看他一眼,道:“去吧。” “是。” . 正在回府的梁定安突然感觉头皮发麻,像是有千百万双眼睛在后面盯着自己一样。 他骑在马上,猛地回头,就见自己身后正站着几位偷看他的小娘子。 嗯,魅力依旧,非常好。 梁定安帅气地甩了甩马鞭,微微抬高下颌,觉得非常受用。 正受用着,梁定安突然看到前头那个胭脂铺子。他记得今日出门前,梁含芸让他带一盒这个铺子里头的什么什么最新出来的什么胭脂回去。 反正带回去就成了。 梁定安驱马过去,刚刚撩袍下来,就见前头立着一位绿衫美人,头戴帷帽,正在挑拣胭脂。 梁定安一顿,试探性道:“陆五小姐?” 美人转身,身姿翩然,头上的帷帽被风轻轻吹起,露出嫣红口脂。 “梁公子。”美人轻启丹唇,微微福身,露出的纤纤素手,红寇暗香。 梁定安虽喜美人,但从不亵美人,他自诩为风流公子,而非下流公子。他记得陆婉吟的容貌,也记得她柔软的脾气性格。近日里,母亲催他催得急,什么女子都往他这里塞,仿佛他再找不到一个女子,就要孤独终老,孤苦一生了。 定远侯府是武侯,一门子粗人,难得养出一位精细的太妃子,身子却不好。梁含芸又是个刁蛮性子,被宠坏了,梁定安的母亲就希望他找一个性子娴淑的,门第低不要紧,是个好女孩就成。 梁定安觉得,陆婉吟就很合适。 门第不高,性子好,脾气好,长得又好看。娶进来以后一定不会对自己管头管脚,又能孝顺他爹娘。 嗯,很好。 最主要是,陆婉吟也对他有意,这就更好了。 梁定安一抚掌,朝陆婉吟走近一步,“陆五小姐,买胭脂呢?喜欢哪个,我买给你。” . 胳膊上的伤有恶化的趋势,扶苏发起了热,他躺在榻上,额上覆着一块凉帕,青路正在旁边替他换药。 撕开的白布上面都是流脓的血,扶苏抿着唇,双眸紧闭,任由青路动作。 青路笨手笨脚,好几次弄疼了扶苏,男人也不吭声,就那么躺着。收拾完了,扶苏突然开口问,“今日暗桩那边有报过来什么事吗?” 青路想了想,“没有啊。” 扶苏缓慢睁开眼,他脸上满是冷汗,胳膊搭在薄被上,因为疼痛,所以指尖微微蜷缩着。 “骋望还好吗?” “哦,梁公子啊,好着呢。” 青路说完,就没了,收拾东西准备走。 扶苏看了他一会儿,又问,“什么叫好?今日去了哪里,碰着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没盯着吗?” 青路一愣,转头一看,自家公子阴森森地盯着他,像个恶鬼。 “就,就碰,碰见了陆家五小姐……”青路磕磕绊绊,“在胭脂铺子买胭脂。” “胭脂?什么胭脂?” 什么胭脂?青路摇头,不知道什么胭脂啊。 “公子,您要买胭脂?”说着话,青路下意识朝扶苏苍白的面颊上看去,抹点胭脂确实好看一点。 扶苏撑起身体,取下额头上的帕子,目光刺的青路浑身发冷,“你,把今天梁定安跟陆婉吟说的话,都记下送过来。” . 虽然青路觉得自家公子的要求非常莫名其妙,但他还是照办了。 第二日,梁定安又来了卫国公府,路上瞧见青路,便跟他打了一个招呼。青路看着梁定安,欲言又止。 “嗯?怎么了?”梁定安停步,转头看他。 青路左右四顾,上前一步,朝着梁定安说出了他的推测,“梁公子,我们家公子可能对你……” “嗯?”梁定安微微俯身。 青路踮脚,声音更轻,“有非分之想啊。” 梁定安:……有病吧你? 梁定安怒而甩袖离去,觉得青路这奴才真是越发胆大了,居然敢戏弄起他来了,他一定要好好在扶苏面前告上一告,告完了再揍一顿。 梁定安这样想完,便去寻了扶苏。 扶苏的烧还没褪下去,整张脸烧得绯红,他坐在榻上,面前摆着棋盘,明显是在自己跟自己对弈。 梁定安虽然是个臭棋篓子,但他喜欢下棋。 一看到棋,就忘记了青路,赶紧撩袍坐下,要跟扶苏对弈。 扶苏歪着身子靠在那里,轻咳一声后抬眸看他一眼,不经意道:“昨日去哪了?” “没去哪啊?”梁定安埋头下棋。 “不是去买胭脂了吗?” “哦,给芸儿买的。” “碰见人了?” “嗯,碰见了陆五小姐。”梁定安落下一颗白子。 “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是说什么了?”扶苏落下一颗黑子,动作略重,吃掉梁定安一片白子。 梁定安挠头,“没什么,就约了一道去道观。” “啪嗒”一声,扶苏手中黑子落盘。 梁定安哀嚎,“我说长情,你也太狠了吧?这一会儿功夫就杀我了!” “杀你?我怎么舍得杀你呢。”扶苏慢条斯理抚了抚自己藏在宽袖内的袖箭。 梁定安:…… “长情,我可是怕你无趣,专门来陪你下棋的。你这袖箭,还是你十八岁生辰的时候,我送你的。你可千万不要乱来啊,上面涂的毒药可厉害,稍微碰到我一点,我就要死了。”梁定安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这个人。 扶苏凉凉看他一眼,“哦。” 哦? 第 49 章(真的很细) 因为扶苏说出来的话实在是太可怕了,  所以梁定安下完最后一盘棋后,连饭都没吃,就屁滚尿流地走了。 “公子。”梁定安匆匆路过房廊时,  听到一女子与他福身问安,  他稍稍颔首就要走,走出一步又返回去,上下盯着这女子看。 长情的院子里,一个女子? “你……”梁定安站定,  朝那女子看去。 女子低垂眉眼,十分恭顺,  “奴婢绿腰,  是主母让奴婢过来伺候公子的。” “啊……”梁定安了然。 他知道了,他知道为什么里头的那个男人突然脾气古怪,不可理喻了。 你看,  活生生的美人站在自己面前,  却因为自己身上带伤,  所以吃不着。哪个男人碰到这种事情能不堵塞,  能不气闷,  能不辗转反侧的睡不着吗? 作为男人,  梁定安立刻十分了解扶苏,  并显露同情,  称赞了绿腰一句,“你的腰很细。” 怪不得叫绿腰。 绿腰面色羞红,不敢搭腔。 梁定安轻咳一声,生恐扶苏出来打他,  赶紧溜了。 风流才子,留风不留人。 . 绿腰眼见梁定安离开,  她转头,隔着一扇半开的窗户看向屋内的扶苏。 男人身形清瘦,只着素衫,屈膝靠在榻上。黑发未梳,发尾稍卷,浪荡地垂下,上挑的眉眼,清冷的风情。 绿腰忍不住向前一步,前头突然走出一个人来,挡住她的去路,笑眯眯道:“绿腰姑娘,公子不喜人打扰。” 青路端着手里的药碗拦住她。 青路会武,只需轻轻那么一撇,绿腰就再前进不得。 绿腰咬唇,伸手去扯青路的袖子,“青路大人,就让我去给公子送药吧?” 绿腰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她打败了多少想爬上公子床的女人才得到这个位置,她怎么舍得这么轻易放弃呢? 她不能放弃的,扶苏公子,就算是做他的一个小小的通房,就算是碰上他的一根手指头,她都是愿意的。 青路垂眸去看绿腰的手,他轻轻拨开她,“绿腰姑娘,男女授受不亲呀。” 绿腰面色一瞬涨红,她是公子的丫鬟,跟青路一个下人这般拉拉扯扯,确实不合规矩。 或者是见她可怜,青路难得提醒一句,“公子性子阴晴不定,你若是留下,也不定是什么好事。” 绿腰睁大眼,根本就不相信青路说的话。扶苏公子只是性子冷些,哪里有什么阴晴不定。 青路见她执迷不悟,也不再劝。 他伺候他家公子这么多年,哪里还不了解他的脾气。 看似清冷寡淡,其实骨子里最是睚眦必报,心眼小,手段多,人面兽心,苛待下人,时常恐吓,非常恶劣……咳,说多了。 青路赶紧收回自己一枚打工人的恶毒心思,给自家公子端药去了。 . 翌日,天晴,秋高气爽。 扶苏一早醒来,手中拿着书卷,不翻,只盯,那双眸子几乎要在这书上盯住两个洞来。 “公子,该上药了。” 扶苏听到青路的话,下意识直起身,问,“梁定安呢?” “啊?”青路愣了愣。 “不是让你盯着?”扶苏放下手里的书卷,偏头看他。 “盯着呢,一大早上去城外道观了。” 呵,孤男寡女,约着一道去道观。 扶苏静默半刻,身子懒洋洋的往回一躺。 青路见状,神色莫名,只上前替扶苏换药。 梁定安送来的药极好,伤口化脓已好,只是创面可怖。扶苏公子一身金玉皮囊,终归是留下了有瑕之处。 不过对于此,扶苏却是没什么感想,他只是沉默着,双眸向上看,盯着梁木,像在想些什么事。 突然,男人蹙眉,不耐烦地抓过一侧折扇轻摇,心中涌上一股烦躁之意。 青路正在给扶苏换药,手上稍重,那边男人便皱眉垂眸看他。 扶苏的眼神不冷不热,冷冰冰地刺过来,青路直觉浑身一寒,“那个,公子,奴才手重,要不,唤绿腰来?” “什么绿腰?” “哦,没什么。”青路闭嘴了,公子连人家这个人都没记住呢。 唉。 “今日觉得头晕。”青路上完药,突听得扶苏开口,“去城外道观上个香辟邪。” 青路一脸奇怪,“公子,上香该去庙里啊?” 扶苏沉默着看他,眼神渐深。 青路咽了咽口水,迅速起身,“奴才这就去准备。” . 一大早,宝珠就收拾好了东西准备跟陆婉吟一道去城外道观。 此次道观之行,是扶莲华亲邀了陆婉吟一道去的,同去的还有梁含芸和梁定安兄妹二人。 扶莲华的目的是给扶苏驱邪祈福,不过她没将这件事告诉他,想给自家兄长一个惊喜。 陆婉吟与扶莲华一道坐在马车上,对面的梁含芸怒瞪她一眼,娇哼一声,钻进了前头梁定安的马车里。 “驱邪祈福该去佛庙,怎么想着去道观?”马车内太沉闷,陆婉吟寻了话题。 扶莲华知道梁含芸不喜欢陆婉吟,面色微有些尴尬,“我听说那白云道观里有位苦树道长,很有些本事。哥哥近日无缘无故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就想让道长替哥哥看看,求个物事用来辟邪。” 陆婉吟明白了,扶莲华是冲着那位苦树道长去的。她听说过那位道长的传闻,说是神仙下凡,非常灵验。 陆婉吟倒是没什么兴趣,只是见扶莲华兴趣如此之高,便附和了几句,“一定能保佑你哥哥的。”话罢,她又陷入沉思之中。 扶苏竟真的未将那日的事情说出去,若是他说出去了,不是能更好的挟制自己吗? 难道他是……不感兴趣了? 是了,定然是不感兴趣了。 比起她,显然是黎小姐更能当卫国公府的女主人。 陆婉吟轻笑一声,闭上眼。 她算计这么多,可还是得不到他的那颗心。原来他的心,早就不在了。 . 马车幽幽,赶了两个时辰,终于到了城外的白云道观。 道观建在山上,远远一瞧,高耸入云,层云盘攀,真如立于白云之上,怪不得叫白云道观。 山上不能坐马车,而徒步上去。 陆婉吟戴上帷帽,领着宝珠,提裙踩着石阶往上去。 梁含芸抱怨,“这么高的石阶,我要怎么上去啊?要累死我吗?” 梁定安无奈,“那你想怎么样?” 梁含芸朝后头的那些婆子一瞥,“让她们抬我上去。” 婆子们闷不吭声的将梁含芸早就准备好的椅子拿了过来,椅子下头绑着两根长棍,像轿撵似得。 “这山这么陡,你让人抬一段再自己走,当心这些婆子体力不支,把你摔了。”梁定安提醒道。 “知道了。”梁含芸往椅上一坐,婆子们弯腰将她抬起,稳稳的往白云道观上抬。 陆婉吟听到后面的动静转身去看,就见梁含芸戴着帷帽,遮着秋日,一手茶水,一手糕点,被舒舒服服从自己身边抬了过去。 扶莲华正站在她边上,问,“陆五小姐,你也想要坐轿子吗?” 陆婉吟摇头。 她倒是想坐,也没人给她准备呀。 “你不坐吗?”陆婉吟看着扶莲华的身子也不算太好,便反问一句。 扶莲华笑道:“自己爬上去,才诚心。” 陆婉吟也跟着笑了,“对,自己爬上去才诚心,咱们一起爬。” 陆婉吟跟扶莲华牵着手往上爬,梁定安摇着折扇跟在两人后头。 他是习武之人,这点石阶自然不放在眼里。 只可怜陆婉吟,平日里不喜欢运动,累得双腿打颤还要鼓励扶莲华。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她刚才到底是为什么说要跟她一起爬的?为了给扶苏祈福吗?行吧,扶苏也算是救了自己一命,她就给他祈个好福,祝福他跟黎淑华早日成婚,百子千孙! 陆婉吟一把折断自己面前的一根枯枝,咬着小银牙,然后又抬着脚,哆嗦着往上去,可一看还有大半路程,真是恨不能就地坐下。 那边,梁含芸坐着轿子,被婆子轮流抬着,早就到了山顶。 陆婉吟咽了咽口水,真是羡慕。 不过一会儿,婆子抬着空轿子回来了,径直略过陆婉吟,走向扶莲华,“扶小姐,上轿吧。” 身强体壮的婆子,脚力极好。 扶莲华虽摆手,但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了。 陆婉吟赶紧过去,把她扶上去,并道:“你先上去,我替你爬也是一样的。天色不早,咱们再拖下去,晚间爬山可不安全。” “可,可是……” “上去吧。”陆婉吟把扶莲华按到椅上,然后朝婆子道:“小心点。” 婆子抬着扶莲华去了,山路上只剩下陆婉吟和梁定安两人。 陆婉吟面上热汗淋漓,幸好戴着帷帽,不至于失了礼数。 两人又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梁定安突然开口,“长情伤得可不轻啊,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往那……咳,晚间一个人出去,碰到一间烧起来的屋子,不小心碰伤了胳膊。” 梁定安并不知道真相,还以为扶苏一个人去了六皇子的暗桩。陆婉吟却知道,扶苏的伤是为自己受的。 恩是要报的,只可惜扶苏公子太过高贵,她就算是倾尽所有也不能获得他一个青眼。既然如此,简简单单一盒百果蜜糕,聊表谢意,也就罢了。 “那可真是不巧。”恰有秋风吹来,陆婉吟站在比梁定安高了好几级的石阶上。帷帽被吹起,陆婉吟脸上热汗已消,她垂眸看向梁定安之际,双眸流转。 陆婉吟今日画了淡妆,晚霞漱云之间,眉眼如黛,清丽绝伦。 梁定安有些看呆了,良久后才轻咳一声,道:“咳,他虽伤的厉害,但自有温柔乡服侍,如今指不定多快活呢。” “温柔乡?”陆婉吟脚步一顿,歪头看向身侧装作漫不经心挤开宝珠,顶上来的梁定安。 梁定安神神秘秘道:“昨日我去给他送药的时候,看到一位小娘子,名唤绿腰,生得极美,”说到此,梁定安一顿,“当然,自然没有陆五小姐姿容绝色。” 陆婉吟落落大方,“梁公子谬赞,蒲柳之姿罢了。” 梁定安知道,这些京师小姐都喜欢自谦,也就没继续聊“蒲柳之姿”这个问题,只继续说扶苏的八卦,“你可知道那绿腰为何叫绿腰?” 陆婉吟道:“该是忠霍脸宫腰。” “对对对,就是这个,你是没瞧见,那腰细的呀,当然,没你的细……咳……”梁定安说着话,忍不住兴奋了,等话出口才觉冒犯,赶紧请罪,“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梁定安虽是公子做派,但他出生武将世家,又不喜欢读书,自然跟那些文绉绉的公子哥不一样。他说这种荤话惯了,还以为是在跟兄弟说话呢,一转头看到陆婉吟那窈窕身段,才想起来自个儿身边正站着一位美佳人。 好家伙,平日里浪荡惯了,现在居然不小心出口冒犯了! 陆婉吟脸上笑意微淡,她收回看着梁定安的视线,语气冷淡下来,“梁公子不必等我,天色不早,先上去吧。” 梁定安想,这下是把人给得罪了。 . 梁定安自然不会一个人先上去,只是他跟在陆婉吟身后,数次想与她搭话,都将话题咽了回去,而直到了白云道观,陆婉吟也累得够呛,根本没有空搭理他,直接就去准备好的客房内歇息里。 梁定安十分失落,他低着脑袋,一步一步的在白云道观内走,时不时地踩过一堆落叶,踢开几颗石子。 白云道观不大,可风景独好。一树一石,自成一派。可远观,亦可近看。只可惜,梁定安根本就没有观摩的心情。 “啪嗒,啪嗒”两颗石子在地上滚过去,正踢中一双皂角靴。 梁定安抬头,看到一身素袍站在自己面前的扶苏。 “长情?你怎么来了?”梁定安一脸惊奇,仿佛看到了亲爹。 扶苏身后站着青路,累得面色涨红。负伤在身的扶苏公子自然不可能是自己走上来的,因此他是青路背上来的。 虽然青路自小习武,武艺高强,但背着一个男人上山,还是十分吃力的。因此比起仙气飘飘的扶苏公子,他简直就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似得一身臭汗。 梁定安没有细想为何会在这里碰到扶苏,他扯着扶苏的宽袖,一脸哭丧相,“长情啊,我做坏事了。” 扶苏眸色一沉,嗓音一沉,“坏事?” “是啊,就刚才,我跟陆五小姐在那边的山上……” “哦?”梁定安话没说完,扶苏上前一步,抵住了他。 虽然扶苏的身量跟梁定安差不多高,但梁定安从小就挺怕扶苏的。扶苏不会武,可折磨人的坏点子多的很。又喜欢看些刁钻古怪的书,想出些什么刁钻古怪的刑罚……咳。 梁定安下意识觉得头皮发麻。 扶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又笑,“说啊。” 看着眼前仿佛贴了一张假面皮,整个人阴森可怖到让梁定安觉得如果自己说错一句话,就马上要去见阎王的扶苏公子,梁定安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说,说什么?” “当然是说你,做了什么坏事。”说到“坏事”二字时,扶苏明显咬紧了牙关,手里的折扇也轻轻搭在了梁定安的肩膀上。 梁定安提醒扶苏,“你,你这折扇上我记得是不是藏了刀片?” “好像是吧。”扶苏神色淡漠地掀了掀眼皮。 “那能不能离我远点?” “我的折扇,它有自己的想法。” 梁定安:…… 虽然不知道这位扶苏公子为什么突然就开始生气,但梁定安还是小心翼翼的说出了后面的话。 “就,我就说了一句她的腰细……” 秋风冷冽,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干燥的空气顺着梁定安的脖颈子往里钻,他突然觉得自己脖子非常凉,像是马上就要掉了。 “摸了?”身边传来两个音,淡淡的,低低的,沉沉的,漆黑深邃。 梁定安立刻大叫,“哪能啊!我跟陆五小姐清清白白,我就……看了一眼。” “哦。”扶苏垂下了眼,向前走出两步,突然转身问梁定安,“你有兴趣当瞎子吗?” 梁定安:…… 梁定安觉得今日他的扶苏公子说话奇奇怪怪的让人听不懂,并且对他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敌意。 难道……梁定安猛地想起前几日青路提醒自己的话,他面色大变,一把拽住扶苏的胳膊。 扶苏被迫停住脚步,十分不耐烦地瞥他。 梁定安道:“你,你是不是……” 扶苏皱眉。 “吃醋了?” 扶苏双眸一颤,继而冷笑一声,“呵。” 不可能。 扶苏握着手中折扇,僵硬地转身,继续往前走。 梁定安跟扶苏从小一起长大,怎么不了解他的脾性,看他如此,难道是他猜对了? 梁定安站在那里,震惊了好一会儿后才面色涨红又为难地追上去。 不,他不能失去这个兄弟!都怪他,提这件事干什么!他们以后还怎么做兄弟! “长情。”梁定安颤抖着声音再次拉住扶苏的胳膊。 秋日晚霞之下,两人面对面站着梁定安看着扶苏这张清冷淡薄,犹如神一般的脸,终于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猜想,“虽然你对我有断袖之意,但我,我喜欢的还是女人。” 扶苏:…… “我跟陆五小姐,虽然现在没有可能,但说不定以后就有可能了。不是陆五小姐,也会是别人,你就,你就别吃我的醋了,我们不可能的。” 扶苏:……他明白了。 扶苏慢条斯理地抬手,扯开自己被梁定安拽着的宽袖,然后轻启薄唇道:“你觉得当一个又哑又瞎的人怎么样?” 梁定安:…… . 难道是他会错意了? 如果扶苏不是在吃他的醋,那是在吃谁的醋? 梁定安思索良久,终于知道扶苏在吃谁的醋了!他一定是因为自己说绿腰的腰细,所以生气了! 绿腰是扶苏的丫鬟,就是那种丫鬟,自己的那种丫鬟被觊觎了,当然是要生气的。即使他是他的好兄弟,他也会对他生气。 对,这点没有问题。 梁定安自觉想的透彻,翌日去寻陆婉吟赔礼道歉的时候提到这事,“唉,长情还因为绿腰那小丫鬟,跟我生气呢。” 凉亭内,陆婉吟与梁定安各坐一边,身边各自站着丫鬟和奴才,万分守礼的等着正在殿内起伏的扶莲华和梁含芸。 “哦?”陆婉吟正在欣赏梁定安带来的胭脂,听到此话,动作一顿,指尖处的胭脂都不香了。 “我也能理解,虽然兄弟比较重要,但第一个丫鬟嘛,难免不一样,宠爱些,舍不得。” “第一个丫鬟?”陆婉吟不解。 梁定安刚想解释,后来一想,这种事情怎么能跟女儿家说呢?便赶紧摆手,“没什么,没什么,什么都没有。你看这胭脂喜欢吗?我特意让人下山去买的,你上次说喜欢这个,正好胭脂铺子没有了。” “无功不受禄。”陆婉吟将胭脂推回去。 “不是,这是我,我那个跟你赔罪的,昨日里说错话了,还望陆五小姐莫怪。”说着,梁定安便朝后退两步,然后对着陆婉吟深深拱手作揖,“望陆五小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莽撞。” 其实昨日,陆婉吟确实是对梁定安动气了,可她并不觉得梁定安会来跟她道歉。毕竟人家是定远侯府的小侯爷,怎么可能来给她一个庶女道歉? 可他却真的来了,来给她作揖。 陆婉吟心中有些暖,“梁公子不必如此,我没有生气。” “那陆五小姐是愿意原谅我了?”梁定安立刻顺杆子爬。 陆婉吟轻笑一声,眉眼柔媚。 梁定安盯着她看,直到陆婉吟身旁的宝珠咳嗽了一声,他才恍然回神。 “是,是我唐突了。” 美人轻柔一笑,微微摇头,“无碍。” . 扶莲华跟梁含芸一道从殿内出来,梁含芸一眼看到正在跟自家兄长说话的陆婉吟,立刻上去一把扯住梁定安,“哥哥,我们走了!” “哎哎哎?一起走吧?陆五小姐?” “闭嘴!不准喊她!”梁含芸气得不行,觉得陆婉吟这个小妖精不仅要抢她的男人,还要抢她的女人,现在还要抢她的男人! 真是气死她了! 梁定安被梁含芸硬生生拉走,他无奈道:“行了你,行了你,我去找长情,你先自己……” “扶苏哥哥?扶苏哥哥来了吗?”梁含芸眼前一亮。 梁定安万分无奈,“嗯。” “我去找他!”梁含芸已经没影了。 梁定安:……女大不中留啊。 梁定安感叹一声,想起刚才陆婉吟对着自己的模样,忍不住傻笑起来。 无碍,无碍,嘿嘿嘿。 . 凉亭内,陆婉吟把玩着手上的胭脂盒,觉得梁定安虽性子荒诞了些,但也还算是个良配。 其实,可以一试。 她拿着胭脂盒起身,出了凉亭。 陆婉吟记得方才梁定安跟梁含芸走的是这边。 白云道观内安静极了,尤其是在这山上,远离了喧嚣,只剩下静谧。陆婉吟看着这蓝天白云的景象,也忍不住跟着心静了下来。 她走出一段路,看到前头男人被枯树遮挡,若隐若现的背影,赶紧拿着手中的胭脂盒上前,“梁公子。” 前面的男人转过身来,姿容俊美,神色阴寒。 哪里是什么梁公子,分明是扶苏公子。 . 陆婉吟面露诧异,扶苏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该再跟他见面的,她跟他的关系早已结束。 陆婉吟转身,连看都没多看他一眼。 扶苏站在那里,双眸微微睁大,像是不可置信。他疾步上去,一把攥住陆婉吟的胳膊。 陆婉吟不防,被他猛地一拽,狠狠撞到扶苏身上。 男人单手箍着她的腰,俯身道:“你的腰真的很细。” 第 50 章(想要什么) 秋意凉风,  红枫掩印。青山被云雾笼罩,常年不散。在散开的日光下,红色的枫叶连绵拔地而起,  烧红了一片天。 男人的手白皙修长,  指骨用力,指腹从背脊往下滑落,顺着光滑的衣料,勒住陆婉吟的腰,  掐着她的腰骨。 陆婉吟被这一手激的浑身发颤,仿佛被十万只蚂蚁舔了一口。等她反应过来,  立时伸手推拒,  却不想男人一侧身,就把她按到了一旁的枫叶树下。 扶苏身形清瘦挺拔,红枫o@,  男人微垂下眼,  半张脸浸着日光,  半张脸被红枫拢住,  像渡了一层暗墨。 分明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  可那只圈住她腰肢的手却沉甸甸的重,  透出独属于男人的占有欲,  望着她的眼神也像在看一只被按在爪下的猎物。 “你放开……”她弱弱地说了一句,  双眸被激出红痕,湿漉漉的泛起水雾,连白皙杏腮都染上了绯红。 男人低笑一声,盯着她的脸,  极有趣似得。他长睫垂落,渗出一股漫不经心,  像一只悠闲看着猎物落入陷阱的暗兽。 “我一只手,就能掐住吧?”男人将她逼得退无可退。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扶苏,陆婉吟心中升起一股紧张感,她抬眸朝他瞪去,自以为凶恶极了,可其实,她这副模样落到扶苏眼中,就像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孩童强撑着要露出凶恶的乳牙。 又奶,又凶。 扶苏舔了舔唇,心中那股憋屈感突然有了地方发泄。 他想,他终于寻到了让这小骗子乖乖听话的法子了。 男人勾唇,笑得薄凉,两人四目相对,男人露出的表情意味不明。 “你想嫁给梁定安?”他连猜都不用猜,就能知道她在计划些什么。 陆婉吟心间一坠,想要使劲把人推开。可扶苏毕竟是男子,真想要桎梏她,哪里是陆婉吟一双纤纤玉手能阻止的。 陆婉吟想到这里,心中升腾起一股惧意,正想强制挣脱,不防扶苏突然后退一步。 日光下,扶苏眉眼清俊,下颌明显,他看着涨红了脸,一副无措模样的陆婉吟,唇角懒散弯起,黑眸之中沁出浅淡笑意,舒畅的仿佛吃了一吨酒。 “定远侯府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陆婉吟自然知道定远侯府不好入,可人家定远侯府总比你卫国公府门槛低吧? 小娘子生怕扶苏再做出些什么事来,赶紧往后退了好几大步,并怒斥道:“你,你不知羞耻,自甘下贱!” 不知羞耻他是认的,只是这自甘下贱嘛。 男人被骂了,也不恼怒,只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陆婉吟回过神来,一脸懊恼。 她说什么自甘下贱?这不是连带着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吗? 扶苏看着小娘子脸上渐染霞红,眸色微深,神色一沉,“你是真想要嫁他?” “不然呢?”陆婉吟直接坦荡承认。 男人面色越发阴沉,强忍着气。 他虽然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但心中还强忍着气,问道:“那你当时,为何舍身救我?” 陆婉吟压着唇角,脸上是甜美的笑,“公子说笑了,就算那日是只猫儿,狗儿,我都会救的。” 在她眼里,他就是那些猫儿,狗儿。 扶苏唇角微压,脸上不显半丝情绪,只看着她,半响后忽而一笑。 “我倒是要看,你如何入定远侯府。” . 今次过来除了扶莲华要为扶苏祈福,她还欲跟梁含芸一道去寻苦树道长算卦,只可惜枯树道长云游去了,不知所踪,两人无奈,只得下次再来。 下山的时候,扶苏并不在,按照梁定安的说法,是为了保住扶莲华的拳拳爱兄之心。 陆婉吟戴着帷帽走在梁定安身边,没忍住,道:“扶苏公子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来找苦树道长,我们准备……”梁定安话说到一半,住了嘴。 陆婉吟也大略猜到,又是什么国家大事,便不再问。 两人顺着石阶走了一段,晚风突起,又强又急,陆婉吟的帷帽被风吹起,在空中打着卷儿往路边的枫叶树上飘。 她踮脚去够,一个不妨往前一跌。 梁定安赶紧伸手拉住她。 两人一前一后,往中间一靠,难免肌肤相贴,手臂相触。梁定安是习武之人,胸膛宽阔,陆婉吟的后背撞上去时,就像是撞在了一块石头上。 小娘子被烫到似得往旁边一躲,梁定安也赶紧松手,涨红了脸道:“那个,我替你爬树去拿帷帽。” “不用,我有备用……”陆婉吟话未说完,梁定安已经撩起长袍,三下五除二爬了上去。 远远山路中段,扶苏站在一小坡前,一眼就能看到前头景象。 青路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地看,“那不是梁公子吗?怎么爬树呢?” “是啊,”身旁的扶苏公子淡淡道:“怎么没摔死他呢。” 青路:…… “公子,梁公子好歹也是您的至交好友。”您这样是不是太恶毒了点? 扶苏淡漠垂眼,朝青路一瞥,忽而一笑,风情无比,“那就摔断腿好了。” 青路:……果然是至交好友! . 梁定安回府的时候,手上拿着一顶帷帽。 这是陆婉吟的帷帽,他将它从树上取下来的时候被割破了,陆婉吟自然不会再要,便让宝珠去扔了。 梁定安趁其不备,捡了回来。 男人面红耳赤地盯着帷帽,小心翼翼嗅一嗅。 真香…… “骋望!” 梁定安屁股还没坐热,他娘就拿着一大堆小娘子的画像找了过来。他赶紧把帷帽往宽袖内一塞。 “儿啊,你看看这个,怎么样?”定远侯夫人急匆匆奔进来,直接就摊开一幅画往梁定安眼前怼,上头赫然就是一位紫衣美人。 梁定安随意一瞥,头疼的快要炸开。 这紫衣美人他是见过的,先不说比这画上胖了一圈,就那脸上,跟老天爷借了几百颗星星,都嵌在上面了,整个就是麻子脸,哪里像画上这么精光的只眼角一滴泪痣。 “娘啊,我不要!”梁定安气得偏头。 定远侯夫人皱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都这把岁数还不找?等着干嘛?等着投胎?”定远侯夫人出生将门,说话难免嗓门大,粗俗了些。 梁定安气呼呼道:“那长情不也没找呢吗?” “你怎么能跟他比?他是天上的月亮,就算七老八十岁了都有人抢着贴上去。你要是七老八十岁了,连咱们府里倒夜香的老妈子都看不上你。” 梁定安:……虽然他知道自己不如扶苏,但也没有差那么远吧? “你放心吧,我已经有喜欢的小娘子了。”梁定安老神在在。 正在翻着画卷,准备再让梁定安挑一挑的定远侯夫人眼前一亮,“哦?是谁家的小娘子?” 梁定安坐正,笑眯眯的跟他娘道:“兴宁伯爵府家的。” 定远侯夫人脸上的笑意收敛,语气淡淡,“家世虽还行,但门风不正。” 梁定安赶紧道:“她跟她家那些人不一样。她不仅生得漂亮,性子还娴淑,您若是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定远侯夫人略思半刻,“我听说她母亲那边是从商的?” 梁定安愣了愣,“她母亲……好像去世了吧。” “去世了?”定远侯夫人奇怪,“什么时候去世的?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前段日子不还跟我一道去茶会了吗?” 梁定安终于觉出不对味来,“娘,你说的是哪个小姐啊?” 定远侯夫人也终于明白过来,“你说的是哪个?” “就陆五小姐啊。” 定远侯夫人沉默下来,良久后道:“她不行。” “为什么不行?”梁定安嗓音下意识拔高。 定远侯夫人道:“一个庶女,怎么做的了你的正妻?” “怎么做不了?她性子很好,温柔体贴……” “这世上温柔体贴的人多的很,你若是想要,娘这里好几个丫鬟都是温柔体贴的!” 梁定安确实是没想到,自家母亲竟然会不同意。 “娘,你不是总催我成亲吗?为什么不肯让我娶陆五小姐?” 定远侯夫人看着梁定安白皙俊脸的面容,突然叹息一声,“你以为咱们定远侯府如今看着昌荣,就真的昌荣吗?若非你父亲那边握着一点兵权,你姐姐那里成了太子妃,撑起一点门面,待你父亲老了,不光是你姐姐,就连咱们定远侯府都要没落下去。” 梁定安沉默下来,他知道,他自己没用,身为定远侯府独子,却根本就不能撑起定远侯府。 “我就是个没用的人。”梁定安嘟囔了一句,起身就要走。 不防定远侯夫人拉住他,一脸正色的又重复了一遍道:“骋望,你不能再孩子气了。兴宁伯爵府那样的人家,你不能娶。这不只会影响咱们定远侯府的名声,也会让你姐姐这个太子妃蒙羞。” 梁定安看着自家娘亲严肃的脸,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 扶苏回府时,天色已晚。折腾了这两日,他胳膊上的伤口又开始化脓流血。男人叹息一声,皱着眉头往院内去。 院子里点几盏清冷的灯,在黑暗中晕开一角。男人的身影被拉长,忽长忽短的像树的影子。 他伸手推开房门,屋内点了熏香,床帘半掩,静谧无声。 扶苏却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他的目光穿过那细薄的床帘,直盯着床铺。 秋日的晚风裹挟着寒凉之意往屋内吹,床铺之上有了一点动静。一个女子伸出素手,撩开床帘,露出半张艳丽容色来。 “公子。”绿腰轻唤一声,语气柔媚,“奴已经替您将床暖好了。” 绿腰说话时垂着眉眼,含羞带怯,露出只着小衣的香肩美肌。 扶苏站在暗色里,绿腰看不清他的脸,只觉自己的肌肤被风吹得阴寒。 房门大开,丝毫没有要关上的意思。 “青路。”扶苏的声音很淡,平静无波,像随着日落而平稳的海。 可听在绿腰而中,却是凌迟的匕首。 青路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屋内,床前,鬼魅一般。 “不,不要公子……”绿腰抱着被褥,慌张地穿衣服,刚刚套上,就被青路从床上扯了下来。 “送她回母亲那边。” “是,公子。” 青路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反手一扭,就将绿腰给扯了起来,拖拽着往屋外推。 绿腰惊恐的大哭起来,“我错了,公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放过我吧……” 扶苏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绿腰从他身侧经过,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青路,猛地一把攥住他的宽袖,“公子,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您放了奴婢吧?奴婢只是,只是喜欢您,奴婢爱您啊!” 扶苏被她扯着宽袖,身形微晃,他慢条斯理地垂眸,看她。 绿腰见扶苏低头看自己,还以为他是对自己这番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动容了,正扯起一个笑,却不防正撞进那双眼里。 本是多情的薄凉眸,如今浸着一股看不清,道不透的阴冷。扶苏抬手,一点一点拉高自己的袖子,扯开她的手。 “青路,你办事越来越不利索了。” 绿腰面色煞白。 青路单手一捏,绿腰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她的腕子竟被生生捏断。 “啊!” . 绿腰一事,扶苏处理不过一个时辰,主院那边就来了人,说是主母想要见见公子。 扶苏已经很久没有到他母亲的院子来了,他看着院中挂满了由蜡烛而制的腊梅花,脚步略顿,直到身后的婆子客气的催促了一声,才抬步继续往前走。 主屋内点着灯,有年长的女使守在那里,见扶苏来了,忙打起毡子。 安庆长公主膝盖上披着一条薄毯,靠坐在榻上,怀中一个手炉,脚边跪着一个哭哭啼啼的丫鬟,腕子上绑着白布。 衣衫不整,可怜兮兮的模样,是绿腰。 屋内燃着熏香,是宫内特有的供香,整个卫国公府只有安庆长公主才会用。 扶苏垂眸,拱手,“给母亲请安。” 安庆长公主睁开眸子,那双与扶苏如出一辙的风情眼眸轻轻一瞥,示意他坐。 扶苏撩袍,坐到安庆长公主的下首位。 扶苏来了,绿腰哭得更厉害了。 “你是哪里不满意这丫头?弄得人腕子都折了。”安庆长公主说话时声音懒懒,音色与扶苏不像,语调却极像,因此听上去两人竟有七分相似。 扶苏低头,单手搭在椅靠上,不言语。 安庆长公主皱眉,“是觉得她生得不够漂亮?” 扶苏继续垂着眉眼,纤长眼睫下落,遮住一片暗影。 “你倒是说话啊?” 扶苏霍然抬头,直视安庆长公主,“母亲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他的眼神又冷又直,冷白的肌肤在光下更显玉色,给人的感觉十分淡薄。 安庆长公主一顿,看着扶苏的眼神中带上了几分复杂。 “不是你想要的通房吗?” “我没有说过。” “那你书房里挂着那幅女人图做什么?” 两人说了几句,扶苏又不开口了,他看着安庆长公主,就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良机,扶苏终于才又开口,“你真的知道,我要什么吗?” “你不知道,你从来都不知道我要什么,你只管你自己,从来就没有管过我。”扶苏的声音很冷静,可他的眸中却渐渐染上猩红。 安庆长公主从未想过,她的儿子会跟自己说这样的话。她知道,她跟扶苏一向不亲,可皇家亲情皆是如此,她所过的日子,所得到的感情就是这样,她不会的东西,要怎么给他? 扶苏也知道自己失控了,他素来将这份渴求压抑到极致。小时得不到,长大了就更不需要。可其实,正因着小时没有得到,所以才会在心中生根发芽,越发滋生。 “不用再管我的事,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扶苏冷冰冰地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安庆长公主坐在榻上,看着扶苏的背影,缓慢蹙了眉。 身边的绿腰已经不敢哭了,她一抬头,看到安庆长公主看过来的视线,立刻埋头。 “你去吧,好好养伤。”安庆长公主朝她挥了挥手。 绿腰被人带了下去,屋内又恢复孤寂。 晕开的灯色昏黄而烂漫,安庆长公主突然觉得一股寂寞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将她包裹,无法脱身。 . 扶苏往前走,眉眼薄凉,神色疏离。 突然,他像是想到什么,脚步一顿。 门口的厚毡又被人掀开,安庆长公主抬眸,看着去而复返的扶苏,脸上露出愕然之色。 “我有一位喜欢的女子。”扶苏站在那里,也不近前,跟安庆长公主遥遥望着。 他低垂眉眼,遮住眼中情绪,宽大的袖子被从厚毡缝隙里透出的风吹得鼓起,连声音都像是缥缈了几分。 “想要娶她。” . 屋内很静,静到连呼吸声都能听到。 安庆长公主听完扶苏的话,蹙眉,“兴宁伯爵府?那里的小姐怎么能娶?” “我只是来告诉你。”扶苏垂着眼帘,看不清表情。 安庆长公主笑一声,她掀开身上的薄毯,走到扶苏身边,绕着他转了一圈,“旁人都说,我养了一只鸿鹄,我瞧着你是翅膀硬了,连我这个母亲都不放在眼里了。” 安庆长公主调侃了一句,就收了笑,“你父亲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扶苏冷冷淡吐出三个字。 安庆长公主歪头看他,又笑,“怎么,你还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你刚才还说让我不要管你的事,怎么如今又反悔了?”安庆长公主的话语中满是嘲讽。 “只是来告诉你。”扶苏又重复了一遍。 安庆长公主也收了笑,“扶苏,你该知道你的身份地位,你该知道你要娶一位怎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我们卫国公府。” “她,是万万不能的。” 扶苏原本是懒散地垂着头的,听到安庆长公主的话,便将头抬了起来,他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若我偏要娶呢?” “那你就要做好,跟所有人对抗的准备。”安庆长公主望着扶苏,眼神不着痕迹地颤动。 扶苏转身,掀开厚毡,临走前淡淡吐出一个字,“哦。” 安庆长公主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扶苏的背影。 房廊之上,灯色绵延,男人的背景颀长而清癯。看着,看着,安庆长公主的眼中似乎幻化出一副奇怪的画面。 那男人的背影从矮小的小少年到清瘦的少年,最后再到宽阔的男人。 安庆长公主的眸中突然涌出泪来,她呢喃了一句不知名的话,转身吩咐女使闭灯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