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沈珠曦要出降了。 金光闪耀的龙凤盖头在她的左方,诵读嫁妆单子的嬷嬷在她的右方,因念了大半天的缘故,嬷嬷声音比平常更冷。 殿内十二个宫女,她们听得比沈珠曦更为认真,价值连城的一个个物件名字把殿内空气压得越来越低,越来越沉。 公主出降,本就非同一般。更别说沈珠曦是指给大权独揽的丞相独子傅玄邈。旁的公主出降时一个时辰就能念完的嫁妆单子到了沈珠曦这里,两个时辰才将将念完。 “六公主的陪降单子奴婢已经念完,公主可有指示?”嬷嬷面无表情的老脸伏了下去。 “……都好。”沈珠曦勉强挤出一个笑脸。 老嬷嬷双手交叠于身前,小心谨慎地行了一礼。 “那奴婢就去向陛下复命了。”老嬷嬷凌厉的目光扫过沈珠曦身边的宫女:“你们——手脚利索些,小心误了出宫的时辰。” 宫女齐声应和。 老嬷嬷垂下头颅,藏起锐利的目光,像来时一样,迈着无声的脚步退出了殿门。 老嬷嬷一走,沈珠曦的贴身宫女玉沙就走了上来。她站在沈珠曦身后,一丝不苟地确认每个头饰都在正确的位置。 沈珠曦幼年时,母妃便被降罪,父皇对她不闻不问,亲近的几个侍人都没有好下场,不知不觉,她便有了“丧门星”之名,皇宫是大,却找不到一个愿意同她说话的人。这么多年,服侍她的宫人都待不长久,只有玉沙来了便没再离开。 玉沙的行为时刻都在提醒着她,大婚的时刻近在眼前。她越是清晰认识到这一点,就越是喘不过气。 “我想喝水。”沈珠曦说。 “公主,再忍忍吧。”玉沙轻声但不容置疑地说:“若是路上想要更衣,那就麻烦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沈珠曦的屁股就在绒面绣墩上不安分地挪了挪。 “……我想现在就去更衣。” “公主,再忍忍。”玉沙的声音变严厉了。“张嬷嬷一会就要来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出不得岔子。” “可我忍不了了。” “想想大婚的事,想想……想想驸马。” 想起驸马,沈珠曦更如坐针毡了,而玉沙浑然不觉,继续说着。 “能被陛下指给驸马这样仙露明珠般的人物,其他公主们都羡慕公主的福气呢。驸马名闻遐迩,才德兼备,最重要的是,对公主痴心一片。”玉沙低声道:“公主一定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羡慕你的女子……” 沈珠曦欲言又止。玉沙看出她的犹豫,对内室中的那些宫人说:“你们都出去吧。” 玉沙是沈珠曦身边的头号宫女,她一发话,附近的几个宫人陆续应喏,行礼退出殿门。 等旁人都走了后,玉沙弯下腰,在沈珠曦身旁柔声道:“大喜之日,公主为什么愁眉不展?” 玉沙是一个恪守本分的宫女,像这样直接问询她内心的想法,还是多年来的头一次。沈珠曦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迫切地想要向她抒发心中的犹豫和胆怯。 扑蝶游园、吟诗作画的往日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而她今日就要离开这座生她养她十六年的皇宫,出降给一个她并不了解的男人,为他生儿育女,为妻为母,从一个不知世事的少女,变成操持内外的妇人。 没有人教她,中间这道鸿沟,如何跨过。 “我……有些害怕。”她说。 “傅公子才学过人,又有龙章凤姿,更何况,他对公主——好得不能再好。”玉沙问:“公主为何害怕?” “他对我好么?”沈珠曦的声音低若蚊吟。 “那是自然。”玉沙说:“自贵妃娘娘六年前被陛下幽禁望舒宫,宫中之人对公主避之不及,唯恐惹祸上身。要不是驸马在皇后娘娘那里周旋,公主怎能自保?又如何能够保住婚约,顺利出降?” 在世人看来,傅玄邈对她的确无可指摘,就连沈珠曦也挑不出他的错来。他是权倾朝野的丞相的独子,又是皇后的侄子,他出身高贵,满腹经纶,想配哪个公主都行,但他偏偏坚持和她的婚约,坚守一个母妃早已失势的公主。 在世人眼中,她该感激涕零,对他痴心不改,她的任何犹豫和抗拒都是大逆不道,沈珠曦刚刚鼓起的勇气,在玉沙责备的目光下退缩了回去。 难道真的是她太不知好歹? 她和傅玄邈相识十多年了,并非真正的盲婚哑嫁,可她从未看懂过他。 他在她面前,不谈自己,不谈身边人和物,言之所及皆是他们眼中/共同的事物。她对离开了自己视线的傅玄邈一无所知,而他却在她的生活里无处不在——八公主头天在她面前炫耀了天鹅蛋大的夜明珠,转天,便有成年男子拳头大的夜明珠送到她面前来;她若是今日读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明日便有一盘还沾着晨间露水的荔枝送到眼前;要是接连几日没有抚瑟,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孤本瑟谱送进宫。 她穿的衣裙,戴的头面,学的古瑟,读的书本,皆是宫人按傅玄邈的喜好所备。 所有人都说傅玄邈对她好——为她遮风挡雨,将所有事都安排妥当,她什么都不必管,什么都不必知道,只需全身心地信赖他,仰仗他,就能成为众女艳羡的人。 可是母妃也曾和父皇琴瑟和鸣,父皇也曾说她是自己一生挚爱,母妃直到今日还对父皇全身心地信赖、仰仗,换来的又是什么? 前日还对母妃言笑晏晏的父皇,后日就可以用一道圣旨将她幽禁望舒宫中,不闻不问六年。 母妃在望舒宫中自言自语,疯疯癫癫,而宫中的新龙子却接二连三诞生。 她害怕傅玄邈,是因为知道得太少,害怕成婚,是因为知道得太多。她害怕海誓山盟,更害怕海誓山盟破碎后的一地狼藉。 沈珠曦心里闷得慌,嗓子眼里堵了许多话,可一句都说不出来。她茫然地看着镜中梳妆妥当的新娘,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衣角。 玉沙见她不说话,神色温柔下来。 “公主今日大婚,一时忐忑也是人之常情。公主只管放心,驸马知道公主生活讲究,府里的花木水石,都是驸马亲自设计的,书画文玩,比起宫中,只会只多不少。就连下人,也是宫中出去的老人,已提前背熟了公主的习惯,公主成婚以后,不会有什么不习惯的。”玉沙安慰道:“公主今日只管走上几步,坐上厌翟车,之后的事,自有驸马引导。” “我想更衣……”沈珠曦不自在地说。 就在玉沙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又一个老嬷嬷走了进来。 玉沙松了口气,说:“张嬷嬷。” 张嬷嬷和先前离开的老嬷嬷不同,脸上的褶子没那么多,笑容却要多上好几倍。张嬷嬷满面笑容地看着沈珠曦,比她更像一个喜悦而期盼的新娘。 “六公主,前几日老奴交给你的那几册画本,公主可看过了?” 沈珠曦恐惧大婚,更恐惧那未知的洞房夜,画本早被她扔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此时嬷嬷问起,她心里一慌,下意识道:“看过了。” “那就好。”张嬷嬷满意地点了点头:“夫妻结合乃阴阳调和,是天经地义之事。公主只需记得,洞房时……” 张嬷嬷话音未落,殿外忽然响起凌乱的奔跑声。 “出去看看,是谁在禁宫喧哗?”玉沙沉下脸道。 玉沙话音未落,被派在殿外守门的内侍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不等玉沙开口斥责,内侍扑倒在地,抬头望向沈珠曦方向,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涂满惊恐。 “不好了!叛……叛军打进来了!” “这不可能!”玉沙勃然失色:“朝廷五日前才接到军报,叛军仍在晋州,怎么可能今日就出现在京城?” “是、是真的……叛军已经打进来了!”内侍磕磕绊绊地说:“宫里的人都四散逃命去了,奴婢进来时一个也没瞧见——公主也快逃吧!” 玉沙不信,快步走出内殿,沈珠曦从绣墩上起身,看着门外玉沙的脸色忽然血色褪尽,事实如何,已无需多言。 “公主,快跟奴婢走!”玉沙冲进殿内,抓起檀木盘上的龙凤头盖,裹住一个巴掌大的玉盒,转身拉起沈珠曦的手臂就往外跑。 沈珠曦被她扯得一个踉跄,六神无主地跟着她跑出内殿,奔出大门。 内侍说得没错,叛军打进来了。 内殿一出,那些原本被隔绝在金镶玉回廊和妍丽花圃外的声音霎时清晰起来,叛军的打杀声,箭矢飞射的破空声,宫人的哭喊声,还有一种微弱但无法忽视的声音——噼啪,噼啪。 广袤的苍穹被染成了红色,但那并非红霞,而是烈火所致。 沈珠曦还在呆呆看着,就被玉沙用力拉了一把。 “快跑!” 沈珠曦刚跑了两步,回过神来,挣脱玉沙的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公主!“玉沙焦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珠曦顾不上回头:“母妃……母妃还在望舒宫!” 沈珠曦从没在禁宫里跑这么快过——至少她有记忆以来,没有过。 裹着焦臭味的热风从耳旁掠过,她跑得太快,头上的珠簪凤钗不时掉落,她无暇顾及,胸口里的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着疼,她不敢停步。 宫人们四处逃命,谁还会顾忌她那个疯疯癫癫的母妃?父皇早已将母妃忘之脑后,除了她,也只有她,才会在这时候不要命地奔去救人。 宫道尽头已在眼前,沈珠曦正要继续前奔,胳膊忽然受力,身体不自觉向一边歪去。 玉沙抓着她的胳膊,带着她跑进淑妃的玉清宫。 “走这边!从后门出去更近!” 沈珠曦来不及抉择,跟着玉沙一路奔跑。 玉清宫已经受到乱军劫掠,死不瞑目的宫人随处可见。在春花烂漫的玉清宫花园中,沈珠曦看到了昨日才见过的淑妃。 那时,她趾高气扬,话里话外讽刺她即使大婚在即,依然见不到圣上龙颜。而现在,淑妃倒在水池边,双眼大瞪,衣衫不整,散开的的黑发有一半都泡在了池水中,红白相交的锦鲤时隐时现,啄着飘荡的青丝。 沈珠曦双腿发软,强迫自己不去看她,踉跄着往前跑去。 脚下的这条雕花卵石小径被鲜血上了色,卵石雕刻的鸟眼和花瓣变得鲜红,一道刺目的拖行痕迹就在前方,淑妃的贴身宫女倒在尽头,一动一动,胸口上好几个血窟窿。 沈珠曦浑身冰凉,不敢停,不敢看。 玉沙在宫中做事多年,远比她这个公主更熟悉宫中小道,她们在回廊和小径间穿梭不断,跨过无数尸体,躲过许多大喊大叫的叛军,大约半柱香后,终于望见望舒宫那高耸的屋脊。 “曦儿,你可知这父皇为何要将这里命名为望舒宫?” “知道知道,因为我是小兔子,母妃是下凡的嫦娥娘娘!” “曦儿说得没错。这望舒宫啊,就是朕藏嫦娥和小兔子的地方,你和你母妃,就是父皇的月亮,父皇在紫宸殿里一推开窗,就能看见望舒宫,就能看见朕的两个月亮。” 沈珠曦鼻尖一酸,赶走忽然出现的回忆,加快步伐冲向望舒宫。 曾经严防死守在宫门前的宫人都消失不见了,沈珠曦绕过琉璃照壁,差点和一个抱着满满一兜东西的内侍撞上,他见了穿大红嫁衣的沈珠曦,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绸布包裹里的东西纷纷掉落,绿色的是碧玉镂雕凤凰坠佩、金色的是伽南香木镶金手镯、蓝色的是点翠海棠花纹头花,还有许多沈珠曦见过的没见过的跟着滚落出来,内侍人赃俱获,面白如纸。 沈珠曦无心降罪,急忙道:“贵妃呢?” “贵妃……”内侍神色古怪,说话吞吞吐吐,十根垂在膝盖旁的手指偷偷摸摸把地上散落的金银首饰往膝下拢。“贵妃她……在里面。” 沈珠曦立即往殿内跑去,刚进前殿大门,一双荡在半空的绣鞋冲入她的眼中。沈珠曦如遭雷击,想也不想地扑了上去。 “母妃!母妃!” 她泪如泉涌,抱着母妃的双腿,拼命往上抬。 玉沙这时也进了殿,见到眼前这一幕,她立即奔来抱住贵妃的另一边。两人合力,总算将悬在半空的人放了下来。沈珠曦扑到母妃身上,眼泪接二连三掉了下来。 “母妃……” 沈珠曦上一次见她是在四年前,她好不容易求来恩典,能来望舒宫见她一面,她却认不出她来,披散着头发,向她投掷茶盏花囊,赶她离开。四年后,再见却是此般情景,她脸上的血色褪尽了,就连嘴唇也白得发青,然而更触目惊心的是除去白绫后,她脖子上的青色勒痕。 “母妃,母妃……你醒醒……”沈珠曦摇着贵妃的肩膀,哭喊道。 母妃的身体已经冰冷了,手指也僵硬了,沈珠曦不死心地去探了鼻息,结果不言而喻。 大婚的恐惧已经变得不值一提,沈珠曦伏在母妃失去体温的身体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在昨夜,她还骐骥着成婚之后,父皇能看在傅家的份上,解除母妃的幽禁。可是此刻,所有都变成了泡影。 在她大婚之日,皇宫破了,母妃死了,父皇不知所踪,婚礼的红色变成血色,一切都天翻地覆。 沈珠曦不住哭泣的时候,玉沙在殿外和先前偷东西的内侍争执不休: “望舒宫发生了什么事,贵妃为什么会悬梁自尽?” “贵妃上吊和我没关系!贵妃听说陛下只带着太子走了,什么也没说就回寝殿了,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她的身体都凉了——你放手!” 玉沙叫了一声,似乎是被内侍推开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只有玉沙回到了殿里。 她刚要说话,外边忽然传来内侍的一声惨叫,接着是他怀中一兜金银珠宝再次落地的叮当声。 一个凶狠粗暴的声音响了起来:“这阉人还偷了不少——都给我进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好东西落下。” 玉沙第一时间捂住了沈珠曦的嘴,拖着她往后院逃,沈珠曦手里还抓着母妃已经凉透的手,她被拖动,白贵妃也跟着被拖动。 玉沙扑了会来,用另一只手使劲扳开她握着白贵妃的五指。沈珠曦泪流满面,死死握着母妃的手不愿离开,可玉沙的力气太大了,她掐破了她的虎口,硬生生地扳开了她的五指,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跑向后院。 玉沙抓着她的手,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身后传来叛军入殿翻箱倒柜的声音,沈珠曦强迫着自己不要回头。 从望舒宫后门逃出后,两人遇上一支溃不成军的禁军小队,玉沙让她留在石狮子背后,自己跑了过去和禁军交谈。 过了一会,玉沙快步走了回来。 “……父皇呢?”沈珠曦哑着声音问道。 玉沙面露难色,说:“皇宫四门被围,陛下将禁军分成两拨分别突围,一拨护卫陛下,一拨护卫太子,两拨禁军都已动身,谁能突围,全看天意。公主,我们也只能靠天意逃出皇宫了。” 沈珠曦胸口里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溜走了。 母妃选择了父皇,父皇选择了太子,而她,孤身一人又能逃往何处? 玉沙看出了她的恐惧,眼里的慌乱反而沉稳下来。她说:“公主放心,我有办法出宫。” 沈珠曦不愿拖玉沙后退,胡乱擦了眼泪,重重点了点头。 “我跟你走。” 玉沙带着她东躲西藏,小心避开烧杀劫掠的叛军,好不容易才来到位于皇宫东南一角的清台。此处为帝王夜观星象所地,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绝色美人,同宫中其他被烈焰和鲜血覆盖的地方而言,清台就像乱世中的一片桃花源,清静得难以置信。 清澈的渠水在清台下潺潺流淌,夹着湿气的凉风袭来,沈珠曦不由打了个哆嗦。她望向身旁的玉沙,想不通怎么从这里离开皇宫。 玉沙一刻不停,拉着她进了清台背后的日月阁。在这里,她和沈珠曦交换了身上的服装,沈珠曦不明所以,在她的催促下迷迷糊糊地换上了宫女的装束。 玉沙穿上大红嫁衣后,在日月阁里转了一圈,最后吃力地搬出一个楠木书橱来。沈珠曦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连忙上前帮忙。 两人将书橱里的书一股脑倒了出来,把空书橱搬出日月阁,放到清台下的渠沟边。 玉沙说:“清台下的暗河通向城外,公主坐在书橱里,顺着暗河就能飘出京城。” “你呢?”沈珠曦急忙问。 “别担心,奴婢和公主一起走。” 玉沙将书橱推下渠沟,抓着书橱的边缘,让她先踩进里面坐好,又将龙凤盖头里的木盒交给她,要她好生抱着。 书橱里面的空间很小,只够沈珠曦一人屈膝而坐,可她仍努力缩着手脚,竭力空出另一个人的空间。 就在此时,头顶忽然暗了下来。 玉沙关了书橱的门。沈珠曦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了外边锁门的声音。 “玉沙?你在做什么?”沈珠曦慌了。 “公主,你认真听我说。” 沈珠曦一愣。 玉沙的声音剥离了一直以来的恭敬,显得更加冷静,加倍陌生。这样冷静从容的声音,根本不像一个宫女发出的。 她在书橱外冷静道:“你出了皇宫,想办法投奔驸马。盒子里的东西是留给你证明身份用的,如果叛乱平定,你就拿它去找最近的衙门……如果没有,你收好它,别让任何人知道你的身份。六公主,出了这道宫门,你一定要记住——除了傅公子,你谁都不能信。” “那你呢?” “书橱承受不了那么多的重量。”玉沙说:“之后的路,只有公主你自己走了。” “玉沙!”沈珠曦拼命去推橱门,门外的金锁咔哒作响,柜门摇晃,从柜门里漏进的一线光线也跟着摇晃。沈珠曦泪眼模糊,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乞求道:“玉沙,你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走……万一能行呢?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玉沙,玉沙……别留我一个人……” 头顶那一线光闪了闪,是玉沙在书橱外蹲了下来。沈珠曦看到她的手覆在了门缝中间,恰好挡住了沈珠曦眼睛上的那缕光。 玉沙说:“公主……奴婢有一件事一直瞒着你,即便到了如今,也不能告诉你。也许今日的结局,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沈珠曦哭着说:“你把门打开!” “你一定不要辜负驸马……公主,这是为了你好。” “玉沙,你开门——让我出去!” 书橱外没了声音,同时,沈珠曦感到脚下一个晃悠,书橱完全进了水里。远处,响起叛军粗暴的声音:“找到越国公主了!她在那里!” “玉沙!”她朝着柜门外哭喊。 门缝里漏下的最后一丝光也没有了,书橱钻进了暗河,哗哗的水流声盖过了身后凌乱嘈杂的脚步声和喊叫声。沈珠曦蜷缩在漆黑的书橱里,死死咬住拳头,将呜咽堵回喉咙。眼泪在她脸颊上灼烧,受伤的虎口被泪水打湿,引发的刺痛同心中悲怮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不知过了多久,等眼泪流干之后,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了龙凤盖头包裹的木盒,握紧了沉甸甸的凤牌。 暗河湍急,潮湿的空气挤满了书橱,门缝里洒进来的水珠打湿了沈珠曦的绣鞋,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把身体缩得更小,双手交叉抱住肩膀,像母妃从前做的那样,轻轻拍打自己的双肩。 “别怕……” 黑暗中,她气若游丝。 书橱摇摇晃晃,飘向未知的前方。 2. 第 2 章 时间一直在流淌,但书橱始终没有流出暗河。 一直身处黑暗,沈珠曦都快没了时间概念,但她的身体始终没忘,她大婚之日一直憋在身体里的那股内急冲动没忘。 生理上的痛苦和心灵上的痛苦两相夹击,再加上水米未进,沈珠曦在黑暗中昏昏沉沉的时间越来越多。 每到要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沈珠曦便会在虎口咬上一口。 书橱的空间狭窄逼仄,她的双腿一开始还会抽筋,后来,连筋也不抽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减轻身体上的痛苦,她醒着的时候总是在思考。 思考母妃临死前有没有想起过她,思考这一切是否又是她丧门星体质的一次作用,思考父皇和太子兵分两路,究竟谁会顺应天意活下来—— 也许活了一个,也许活了两个,也可能,一个都没活。 沈珠曦靠在湿润的橱壁上,迷迷糊糊地想:太子若是**,父皇一定会伤心落泪的。 沈珠曦十分笃定,自己要是**,父皇兴许只是叹息一声,但若太子**,他定会痛哭流涕。 如果说父皇喜新厌旧的心里装着什么不可替换的人,那一定是太子。 公正地来说,太子并非什么昆山片玉,只是投了个好胎,生他的是父皇的结发妻子,青梅竹马,在最美的年华溘然长逝的元后。 母妃未遭幽禁前,对已经逝去的元后和她留下的太子多有微词,她和太子的关系并不融洽,可是母妃失势后,反倒是这个太子对沈珠曦屡次伸出援手。 沈珠曦不可否认,太子的才华没有兄弟们出色,也有好大喜功,耽于玩乐的性格缺点。但他从不像其他兄妹们一样刁难她,也不以她取乐,他在水榭凉亭里听歌赏舞时若见了她,总会邀请她一道坐下观看,顺道吃茶用点心。 沈珠曦一直记得,十三岁那年的夏日,太子见了穿着锦灰色襦裙的她,用折扇一端挑了挑她的衣袖,皱眉道:“六妹年纪轻轻,怎么总穿这些死气沉沉的颜色?” 那日,太子问了她喜欢的颜色,转日就给她送了一套极漂亮的吊钟花红衣裙,沈珠曦兴冲冲地穿了一次,却恰好遇见进宫来看她的傅玄邈。 她难以忘记那套后来无声无息消失的吊钟花红衣裙,也难以忘记傅玄邈落在她衣裙上冰冷的目光。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穿过鲜艳的衣物,除了——嫁衣。 即便是嫁衣,也只穿了半天不到,便染上血污和尘埃混合的乌黑。 意识渐渐模糊,耳边的水声逐渐远去了。沈珠曦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日,御花园里的美人蕉鲜艳似火,太子坐在凉亭里,用折扇挑起她的衣袖,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太子的脸庞在日光下摇晃,忽然变成了傅玄邈,翩翩公子温润如玉,抬袖放下一枚棋子,含笑看着她为眼前困局冥思苦想。 一时间,眼前的人又变成了母妃,上一刻还将她抱在怀中,下一刻她就指责她不是男儿身,不能帮她稳固帝王的喜爱。 母妃之后,又是父皇,他分明也将她当作过掌上明珠,他将她抱在膝上,指着天上的圆月说:“那里也有一个小兔子,不过没有朕的小兔子可爱。” 可是一个接一个的美人入宫,宠冠六宫的人不断变化,他的掌上明珠也不断更迭,帝王之爱,比打个喷嚏还要短暂。 曾经坐在他膝头的小兔子,也在帝王一怒中化作灰烬。 半梦半醒间,沈珠曦泪流不止。 在她即将跌入意识的黑暗时,一缕阳光毫无预兆地照进了书橱。 …… 山林幽静,一条湍急的小溪叮当作响。溪边一块像被斧头斜着劈过的巨石上躺着三个身形不一的男人,躺在右边的男人足有九尺多高,光着一双蒲扇般的大脚,腰粗膀圆,脸生横肉,偏偏睁得大大的眼睛又圆又亮,人又一板一眼地正躺在巨石之上,显出一片天真之态。 侧躺在中间的男子最为纤瘦,姿势也最为优雅,他用手臂覆着额头和眼,单露出一个俊秀的下巴。 最左边的男子身材修长,奈何姿态最为放浪不羁,脸上又盖着一顶打渔的斗笠,只能瞧见从脑后延伸出的一束长发黑似浓墨。 “好饿,三弟。”那体型最为庞大的汉子说。 “三弟不饿。”中间那个俊秀青年道。 “都响了,我的肚子。”汉子拍了拍肚皮,发出两声闷响。 “我忽然想吃西瓜。”青年说:“去年夏天的西瓜那是真甜啊,也不知道老农们浇了什么,个个又红又甜……” “饿了,大哥。”汉子又说。 “是‘大哥,我饿了。’再来一遍。”斗笠底下的人道。 汉子乖乖重复了一次:“大哥,我饿了。” 斗笠下的人在布衣上掏了掏,也不知从哪个隐秘的兜里,竟然摸出了一把炒熟的瓜子。汉子从巨石上坐起,小心翼翼地双手并用,从半空中的那只手里接下了一把瓜子。 “省着点,没了。”斗笠下的人说。 汉子果然省着点,用门牙磕开瓜子后,先吃瓜子仁,再嚼瓜子皮。 他一边吃,一边茫然地看着水流汹涌的小溪上游。 “大哥,怎么没东西了呢今天?” “宫里都打完了,能捞的都捞得差不多了。” “那再打是啥时候啊?” “明年吧。” 汉子愁眉苦脸:“明年啊还要?” 躺中间那个说:“你下去捞捞,说不定就能捞着呢。” “你骗我。”汉子说。 “我们前两天捡的那阉人,是不是从河里捞出来的?” 汉子想了想,点头道:“是。” “他身上是不是有金钗和银子?” 汉子再点头:“是。” “那你还等什么?” 汉子果然不等了。他把剩下的瓜子一股脑塞进嘴里,以和庞大身躯不符的灵活动作蹿下了巨石,几步踩进了溪水里,鼓着一双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弯腰摸索。 “大哥,昨日我们也没捞到什么,估摸着都被东青县和永田县的那些崽子们拿走了。”俊秀青年坐了起来。 他的样貌的确俊秀过人,只可惜仅限右半边。他整个左脸颊的肉几乎都不见了,只剩薄薄的一层皮覆在骨头上,让两边脸显得极不对称,光看哪半边脸都好,但若合在一起看,就有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仗都打完了,捞不到也正常。”斗笠下的男子说:“明天我们就不来了。” “我和独眼龙说过了,上次的那些东西,他给这个数。” 斗笠拉开了一点,一双神采奕奕的黑眼眸瞥了眼青年比出的三个指头。 “三百两?” “三百两。”青年笑眯眯地说:“都是最新的宫样,价格高着呢。” 斗笠又拉了上去,男人在底下说:“就是五百两他也有的赚,拿去江南,随便翻一番不是问题。” “银子我已经拿到了,还是藏在老地方。” “等过两天,你和我去通州收账。你和老二的衣服都旧了,去通州购置几套新的——”男人说:“我出钱。” “谢谢大哥!”青年笑道:“大哥上次给我的——” “人!人!人!”汉子忽然大叫起来:“捞到了!” 青年扭头看去,汉子正张开双腿蹲在溪里,双手大开,死死掌着一个棕红色的书橱不让它被水冲走。 “那是柜子,不是人。”青年说。 “是人!是人!真的是人!”汉子露出急色,大声喊道:“大哥,是人!女人!活的!” 斗笠被完全扯下了,一直没有露出真容的男人从巨石上坐了起来,露出一张晒成小麦色的脸。他眉发乌黑,眼眸透亮,紧实的背肌和三头肌在布衣下隐露轮廓,神气豪上如朝阳之辉。 他和青年对视一眼,率先跳下巨石,如跃下枝头的豹子,肌肉连成优美一线。 汉子将书橱拖上岸,一脸等待嘉奖的小狗表情望着男人。青年往门缝里望了一眼,回头再看向男人,脸色已然变了。 “……真的有人。”他说。 汉子高兴道:“看吧!有人,我早说了!” 男人蹲下来,在门上屈指敲了敲。里面没有传来回音。 “**?”青年说。 “没死!”汉子急道:“刚刚还和我说话呢!” 书橱外的声音都被沈珠曦听在耳中,只是她实在太虚弱了,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嗓子眼里挤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救命……” 她的声音一出,外边静了片刻。 “还真是个女人。”有人说。 她的意志力已经到了极限,不但全身麻痹,小腹绞痛,还一阵一阵地眼前发黑,沈珠曦生怕他们弃她而去,攒起仅剩的力气,冲门缝外喊:“救我……” 她已经用了全部力气,可那声音就跟蝴蝶扑扇翅膀一样轻微。 好在没过一会,一个此前并未出现过的声音开口了:“你别动。” 沈珠曦还没来得及回答,外边一声大响,她听到书橱的金锁咔嗒一声落到地上,接着,两扇木门被从外打开,刺目的阳光忽然投射进来,沈珠曦不由闭上了眼。 许久都没有声音传来。 她试着睁眼。泪眼婆娑的视野中,一个男人蹲在书橱前,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沈珠曦看不清他的容貌,但他的目光就像一簇明亮的火焰,让她条件反射地避开了视线。 他身旁还有两个男人,一个高得吓人,像个巨人,一边在嘴里咀嚼什么,一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一个长得吓人,左脸像被什么野兽啃了一口,只剩红彤彤的一层皮和凹陷的深坑,正全方面地端详手中的金锁。 沈珠曦在书橱里呆得久了,脖子以下都麻木了,她好不容易从书橱里挣扎出来,那个男人扶住了她就要倾倒的身体。 “我……” 她的声音太小,不仅面前的男人没听清,旁边的两个男人也没听清。 眼见三个男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沈珠曦脸上越来越烫,她多年经受的教育告诉她闭嘴,生理上的强烈痛苦却逼着她哭着也要开口: “我要更衣……“ 3. 第 3 章 沈珠曦曾以为国破家亡是上天对她的最大磨难,险些被一泡尿憋死则是命运给她的最大考验,当她被人从书橱里救出后,这磨难和考验怎么也该结束了,万万没想到,这竟然只是开始。 一开始,沈珠曦对因她拒绝野外方便而带着她回了自己家的男人充满感激,但这感激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她来到所谓便所的地方后,这感激立即消散了小半。 “这……这就是更衣的地方?”沈珠曦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颤声发问。 一个四面漏风的茅草亭子,一扇摇摇欲坠的腐朽木门,还没靠近就传来的恶臭,这就是她感受到的全部。门还没开,沈珠曦已经停下脚步。 “你看这像吃饭的地方?”男人毫无同理之心,仿佛意识不到门后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不等沈珠曦拒绝便一把拉开了摇摇欲坠的木门。 茅草屋里的深坑毫无预兆冲入沈珠曦眼里,仅仅一眼,她就魂飞魄散地逃开了视线。 那是比地狱更地狱的地方! 扑鼻而来的异味,围绕坑洞飞舞的苍蝇,角落蠕动的小虫,横在坑洞上的两块发黑的木板,还有坑边不明来源的水迹,坑底一瞥而过的东西——种种迹象都让她双腿发软,魂不附体。 “干屎橛在墙上挂着。”男人说。 “……干、干屎橛?” 这是一个听起来就充满不祥的名字,沈珠曦觉得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了。 男人说:“擦屁股的。” 沈珠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茅草亭子的了,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解开裙带蹲下来的,她只记得,走出茅草亭子的时候,她灵魂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草亭子里,她带走的,只有无法示人的疮痛和满眼泪水。 男人就站在离茅草亭有三四丈远的地方,背靠着小屋简陋的抹泥薄墙,似乎等得无聊了,正踢着脚下的石子。 此前她一心都在解决内急上,现在没了小腹上的压迫,她终于有心思看清他长什么样,但这一看,却让她大为吃惊。 他低着头的侧面竟像在哪儿见过。 听到沈珠曦的脚步声,男人抬头看来,一对走势凌厉的眉毛又黑又浓密,黑压压的睫毛下是一双比普通人更亮的眼眸,笔直有神,盯上谁都一眨不眨,被他瞧上一眼,就像被什么野兽盯上了一样。 沈珠曦被那野性十足的眼神吓了一跳,心里那一丝来历不明的熟悉也跟着烟消云散——如果她见过这样野兽般的眼神,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更何况,她此前从未出过宫,不可能见过用干屎橛的人。 看来,她的灵魂还留在茅草亭里。 沈珠曦朝他走了过去,尽管早已知道答案,她还是忍不住抱着一丝希望问: “有净手的澡豆吗?” 出人意料,男人竟然说:“有。你在这等着。” 沈珠曦满心澡豆,抬着似乎熏染了茅草亭臭味的两手,看着男人沿着小径大步往前走去,很快就绕进了小屋的前方。 …… 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里,左脸有大片红色凹陷的青年正蹲在粗壮的桂花树下,仔细地观察捞上来的书橱。 人高马大的汉子缩着手脚蹲在他身边,直勾勾地盯着他捣弄的书橱。 “三弟……能卖多少钱?”汉子问。 青年头也不抬道:“三弟不能卖钱。” “你骗人,大哥说能卖钱,卖很多钱。”汉子怒目道。 “柜子能卖钱,但三弟不能卖钱。是你自己没问清楚,不能怪我骗人。”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啥!”汉子又气又委屈。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自己得把话说清楚。”青年站了起来,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书橱的支脚。“这柜子,至少值五百两。” 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奢侈的柜子,从里到外用的都是金丝楠木,书橱两边还有栩栩如生的龙首,明显是宫中御用。这样一个书橱,五百两已经是保守估计。 只可惜大哥把锁头砍坏了,不然价格还要更高。 “猪肉一斤六文,牛肉一斤四文,五百两银子,够我吃,吃,吃……”汉子满脸喜色,掰着十根手指数来数去,喜色逐渐变成苦脸。“够我吃多久啊五百两?” 青年没理他,向着屋后小径走了过去。 “大哥!” 李鹜从屋子后走了出来,径直走入了屋内翻箱倒柜。 “大哥,你找什么呢?”青年跨过门槛。 “你看见我的澡豆了吗?”李鹜头也不抬地说。 “澡豆?大哥不是不用这些东西吗?” “不是我用。” 青年明白了,疑惑道:“大哥何必这么麻烦,随便搪塞她两句不就好了?” 李鹜说:“放着也没用。” “大哥是看上这个女人了?” 李鹜找到压箱底的澡豆了,那还是他几年前收账收来的零碎玩意,也不知道几年过去了,还能不能用。 他把纸包的澡豆放到鼻子前闻了闻,没闻到异味。 “大哥,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青年说。 “听见了。”李鹜站了起来,越过他往外走去:“没影儿的事,别乱想。” 李鹜大步回到小屋背后,那女人还站在原地等他,小心翼翼地抬着双手,好像手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可那手白白嫩嫩,在日头下简直要发出光来,哪里有什么污迹。 李鹜拿出澡豆,她欣喜的目光在触及纸包里的东西后僵了下来。 “这是什么?”她问。 “澡豆。” 她不再说话,但那失望的目光明晃晃地说着“这也叫澡豆?” 在她拈着澡豆,就了一点木桶里的水搓手时,李鹜站着观察她的模样。其实他之前观察的已经够多了——刚出书橱时的仓皇无措;见到茅厕时充分表达抗拒的全身;游魂似的晃出茅厕,脸色白得好像下一刻就要倒下,却还有心思找他要澡豆;还有现在,这好像有谁逼她把手伸进泥巴水里搓手的痛苦表情。 她也太好懂了。 李鹜好奇的是,她是怎么在宫廷那种**的地方活到现在的。 “我叫李鹜。”他说:“你叫什么?” 沈珠曦正在和那不知什么东西磨成的粉末作斗争,条件反射答道:“沈珠曦。” 还好她的闺名没几个人知道,天下姓沈的也不止皇室一家,眼前的男人并未起疑。 “你是从皇宫里出来的?” 沈珠曦胡乱点了点头。 “你怎么被锁在柜子里?” “我、我有一个姐姐……”沈珠曦谎话开了头,剩下的谎话就如流水那样自然地涌了出来。“我们一起在宫中当差,叛军攻入皇宫后,姐姐为了让我逃出去,把我锁在柜子里,推进了一条通往城外的暗河。” 沈珠曦洗掉了手上滑腻腻的感觉,不好意思再向他要干净的手巾了,她直起腰,目光从他脸庞擦过,避免直视男子的目光。 “李公子……你可知道,宫里怎么样了?” 李鹜不答反问:“你要喝水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沈珠曦觉得嗓子眼都要冒出火来。 “多谢李公子。此次救命之恩,我必当铭记,若我——” 沈珠曦话没说完就被李鹜给打断了。 “别叫公子。”他皱起眉头,在手臂上搓了一把。“老子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沈珠曦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差点把自个送走。 世上竟有如此粗俗之人! 她不但是头回听人自称老子——还是在她面前自称老子,沈珠曦以前接触的人,谁不是对她恭恭敬敬?即便不看在她公主的身份,也要看在她即是女人,又是未婚少女的身份——试问谁会对一个小姑娘自称老子? 只有话本里的地痞流氓才会这样! 短短片刻,李鹜在沈珠曦心里的印象就跌到了谷底。 沈珠曦挤出笑脸:“那我如何称呼才好?” “名字起来就是叫的。”他说:“直接叫名字。” 沈珠曦嘴角的笑在抽筋。 “好,李鹜。” 沈珠曦心急皇宫里的情况,但她的身体也确实撑到极限了。她跟着李鹜回到前面正堂,发现和她一道回来的另两个男子已经不见了。她随李鹜走进屋,李鹜叫她坐下稍等。 沈珠曦等他转过身后,立即用手指抹了把灰扑扑的长凳。说是长凳也抬举了,这分明就是三根木头组成的破架子。 还好,灰扑扑是木头的颜色,上面并不脏。沈珠曦仍不放心,坐下的时候,大半个身体都留在了长凳外,只留一点,虚虚坐在凳子上,好有个身体支撑的地方。 李鹜离开没一会,端着一个盆儿回来了。 是真的盆,素瓷盆,乍一看,比沈珠曦的脸还大。 沈珠曦呆呆地看着盆里晃荡的清水,闭口不言,假装镇定。她不相信世上有人竟然会用盆来倒水待客,这盆一定另有他用,有什么用她不知道,反正不可能是给她喝水用的。 这时候一定不能慌,要镇定,否则就会像“澡豆为饭”里的王敦一样,要沦为大家笑柄。 沈珠曦的镇定,在李鹜将盆推到她面前的时候破裂了。 李鹜说:“喝啊。” 沈珠曦浑身都僵硬了。这时候,她也忘了什么不可与外男对视的规矩了,她转动干涩的眼珠子,近乎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我……喝?” “是啊。”李鹜理直气壮道:“你不渴吗?” 渴,当然渴。但不是这种渴法。 沈珠曦和面前的瓷盆对峙了许久,终于伸出胆怯的手,试探着扶住了瓷盆的两边,胆战心惊地把嘴凑了过去。 李鹜丝毫不懂避嫌,在她吃力地稍稍端起瓷盆以便喝水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睁着眼睛看。 精神劲十足的目光落在沈珠曦头上、脸上,就像一簇生机勃勃的火焰,烧得她即使看不见他,脸上温度也飞快上升。 满满一盆水,沈珠曦喝了三分之一就再也喝不下去了,她放下瓷盆,觉得茅草亭里失去的半边灵魂又回到了身体里。 她自知这里的手巾估计还没她在宫里的擦脚巾干净,喝水的时候特别小心,现在只需抿一抿嘴唇就可处理干净,她抿嘴唇的时候,李鹜还盯着她看,沈珠曦心里又恼又怒,越发觉得他是个无礼的人。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沈珠曦压下不快,好声好气地问:“公……李鹜,你可知道宫里如今的情况?” “乡下地方消息不通,说什么的都有。”李鹜说。 沈珠曦一愣:“乡下地方?” “这里是金州鱼头县。”李鹜睨着她,轻飘飘地说出一个于沈珠曦而言极其重磅的消息:“离京城有百里之远,你不知道吗?” 4. 第 4 章 沈珠曦一阵追问,总算知道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被关在书橱里流浪一天,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叫鱼头县的地方,这里和京兆隔着百里不止,县里消息闭塞,只知道京城乱了,其他一概不知。 沈珠曦呆呆坐在黑得发光的方桌前,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凤牌还在她衣服里藏着,但这又有什么用?如果叛军控制了京畿,她拿出凤牌,那就是自寻死路。 玉沙还活着吗?太子还活着吗?父皇还活着吗?母后的尸身,如何安排了? 院子里的篱笆门吱呀一声开了,大高个汉子和半边脸缺损的青年走了进来。沈珠曦忙把头低了下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对面,有人拉开了对面那条长凳,动静很大地坐了下来。 一个声音说:“你咋还在这里?” 沈珠曦臊得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她也很不想在这里,可她除了这里,又能去哪里呢? 她假装没听见男人的话,他也没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叫啥?” 沈珠曦用眼角余光飞快瞥了他一眼——小山般的身量,圆溜溜的眼睛,是一开始拦住书橱的那人。 “……沈珠曦。” 大个子呵呵笑了起来,脸上的肉挤作一堆,却不显凶狠,反而傻乎乎的。 沈珠曦正因为这个傻乎乎的笑容稍微放下戒心时,他说: “乖乖隆地咚,你爹真有意思,怎么给你取名叫竹席?” “是珠曦,不是竹席。”沈珠曦说:“我本来的名是朱曦,你知道‘炎赫五月中,朱曦烁河堤’吗?我父亲怕我压不住这名,便改了一字,叫作珠曦,珍珠的珠。” “猪猪的猪。”大个子傻笑道。 沈珠曦在宫廷长大,便是姐妹们对她冷嘲热讽,也没有这般粗俗幼稚的。 她气上了头,大个子却像丝毫看不出她的气愤,笑嘻嘻地说:“你几岁了?” 沈珠曦冷冷看着一边,闭口不言。 “乖乖隆地咚。”大个子再接再厉道:“你长得真好看,是公主吗?” 沈珠曦心里一跳,脱口而出:“不是!” 大个子又问:“那你是神仙吗?你从水里出来的,你是水神吗?” 沈珠曦重新看向傻大个。 瞧他歪七扭八的坐姿,天真顽劣的眼神,在桌上动个不停的手指头——这哪儿是正常的成年人有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沈珠曦说。 “二哥。”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二哥啊,二哥,你要叫我二哥。”大个子笑道:“我要叫你四弟。”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李鹜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东西走了进来,脸上有红坑的青年跟在他身后,提着细绳捆好的荷叶包,并拿几双木箸,另一只手则端着叠起来的四个土碗。 食物的味道瞬间充盈整个堂屋。 “你们在聊什么?”李鹜把瓷盆放到桌上,坐到了沈珠曦的左手边。 沈珠曦看了眼大个子,还在犹豫,他已经欢天喜地地开口了:“我在教四弟说话!” “沈珠曦不是咱们的兄弟。”李鹜说。 “她不是?”大个子一脸不解:“那她为啥和我们一起吃饭?” 沈珠曦脸上一红,又急又臊,起身就要离开。 李鹜仅用一手就把她按了回去。 他沉着脸,说着话本上只有地痞流氓才会说的台词: “你现在走,是不给我面子?” “我……”沈珠曦都要急哭了。 李鹜转头看向傻大个,眼刀锋利:“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挂到树上倒吊三天。” 先前还嘻嘻哈哈的傻大个在李鹜面前,就像见了猫的耗子一样,立竿见影地蔫了。 “我……我错了。沈……竹席,你别生气。”大个子瑟缩道。 见他这模样,沈珠曦还能说什么?和一个傻子计较,未免太失风度。 “我没生你的气。” 傻大个冲她呵呵一笑,就算就此揭过。 李鹜把木箸塞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半推半就地接了下来。 俗话说得好,一顿不吃饿得慌,她都五六顿没吃了,要是再不吃点什么,怕是连走出这院子的力气也没有。 但是吃饭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有净手的水吗?”她问。 桌上三个男人都看向她,好像她提了个多么稀奇的要求。 “你等着。” 李鹜起身往外走去。 青年停下木箸等待,触及沈珠曦的目光后,还友好地向她笑了笑,傻大个则不等李鹜回来,高高兴兴地拆开了桌上那袋纸包。 荷叶里包的是磊得高高的一叠白面饼,白扑扑的,一看就十分松软。大个子拿起最上面一个,一口下去,脸大的饼便少了半个。 沈珠曦看得瞠目结舌。 李鹜此时带了一瓢清水回来,他没带澡豆,她也不好意思再要,就在门外的院子里,就着他倾倒的清水,仔仔细细地把手洗了几遍。 最后剩的那点,李鹜顺便也洗了个手。洗完后,两人一道回到堂屋。 青年满脸笑容:“我听说沈姑娘是从宫里出来的,不知以前在什么地方当差?” 沈珠曦已经打有腹稿,不费吹灰之力答到: “翠微宫。” “翠微宫是什么地方?” “越国公主所居的宫殿。”沈珠曦说:“我原是公主身边的侍女之一。” “原来是公主的侍女。”青年惊叹道:“怪不得光是站在这里,屋子里就像点了一万盏油灯那样呢!” 沈珠曦脸红了:“别这样说……” “也只有沈姑娘这样的容貌和气度,才配服侍陛下的掌上明珠。沈姑娘的美貌就像尧舜要治的那场洪水,除非圣人再世,否则无人能够抵挡……” 沈珠曦面红耳赤,手脚蜷缩,如芒在背,有口难言。 “够了。”李鹜拿了一个白面饼,却是直接递给了沈珠曦。“这么久了,你们认识没有?” 青年说:“我和二哥都知道沈姑娘的名字了,只是沈姑娘大概还不知道我们二人的名字。” “他叫雀儿。”李鹜拿起一饼,用饼指了指青年,然后又指向闷头大吃的大个子:“他叫雕儿。” 沈珠曦手里的饼都要掉了,雀儿和雕儿却神色平常。 “……可有姓氏?”沈珠曦挤出笑容。 “跟我姓。”李鹜说:“李雀儿,李雕儿。” “你们是亲兄弟?” “不是。”李鹜说。 他没多说,沈珠曦也不再追问。这两名字怪是怪,但左右没在自己身上,连当事人都不在意,她多管闲事做什么? 沈珠曦拿起木箸,谨慎地审视漂在瓷盆里的不明物质。 这发白的颜色,微妙的气味,都让她心生警惕。同桌的三个男人就没这顾忌,接二连三地往瓷盆里伸去筷子。 没有分食,所有人用过没用过的木箸都往汤里伸……沈珠曦胃里一阵翻腾。 “吃啊。”李鹜停箸。 沈珠曦只好伸出木箸,小心翼翼地夹起最靠近自己的一块灰白色玩意。 这绝非猪牛鸡羊的肉,但这质地,又分明是肉。沈珠曦夹回碗里,迟迟做不出放入嘴里的决定,然而李鹜的木箸搁在碗里没动,显然正盯着她有没有给他“面子”。 沈珠曦不想失礼,硬着头皮把这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东西放进了嘴里,试探地咬了一口。 软软的,绵绵的,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但……好像还可以。 沈珠曦放下戒心,很快又向瓷盆里伸去了第二次、第三次。 这软绵绵的东西有股魔力,乍一看寒酸得紧,但是吃到嘴里,又有种说不出的美妙,那种劲道而富有弹性,回味无穷的口感,让她即便感受到了傻大个充满怨念的眼神,也难以停下箸来。 吃到五分饱后,沈珠曦放慢了速度,一边细嚼慢咽,一边盘算自己今后的路。 久住这里肯定不能。她还要尽早和父皇或太子接头才行。投奔傅玄邈——那是最后一条路,沈珠曦还不想未成亲就被人指指点点。 她身上虽然没钱,但有玉簪和一对金点翠珠宝耳环。 李鹜三人救了她,她便把玉簪留给他们当做谢礼,那一对金点翠珠宝耳环是成婚时戴的,点翠和金子都是用的极品,卖的钱想必够她一路吃用,只要节省一些,小心一些,她一人,也定能和皇室汇合…… 瓷盆里的“肉”已不知不觉精光,李雕儿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热汤,又拿了一个饼,一半撕碎扔进汤里,一半蘸过热汤,一口送进嘴里。 沈珠曦看他吃得热火朝天,心里也痒痒,李鹜将木勺递给她的时候,她接了下来,有生以来第一次动手盛了汤。 这汤热乎乎的,一口下去,沈珠曦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 沈珠曦一边喝着热腾腾的汤,一边吃着蘸过肉汤的白面饼,身心皆暖,舒坦餍足。 “我以前没吃过这样的汤,这是用什么做的?”沈珠曦问。 李鹜放下汤碗,抬头看她:“猪下水。” “猪下水是什么?” 李雀儿忽然开口:“猪心、猪肺、猪肾、大肠小肠……兴许还有点碎脑花。” 沈珠曦面色大变,吃下去的“肉”和汤,还有沾着这两物的白面饼,都猛地翻涌起来。 她一个冷颤,转头便吐了一地。 这下乱套了。 一桌两人都跳了起来,还有没跳的那人是个傻子。 “你怎么……” 李鹜抓住她的手臂,下一刻,她就吐在了他身上。 假如沈珠曦现在还有理智,她一定会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可她现在早已魂飞天外,只剩身体留在人间吐个不停。 如果说还能听见什么声音,那也一定是“猪心、猪肺、猪肾、大肠小肠……兴许还有点碎脑花”。 她完了。 这是她看见李鹜那张扭曲的脸后,仅剩的唯一念头。 5. 第 5 章 酉时的日头只剩余晖,像一把火洒在小小的院子里。 李雕儿盘腿坐在桂花树下,布满老茧的大手拿着一片桂叶吹个不停。李雀儿靠在篱笆上,一脸嫌弃地说:“你连个响儿都吹不出来,光嘴里噗噗,跟放屁一样。” 李雕儿不理他,顾自噗噗个不停。 李雀儿走到树下,摘下一片桂叶放到嘴里,不一会就有清脆灵动的声音从叶片上发出。 李雕儿本来一人吹得开心,现在有了对比,高下立判。 他扔了桂叶,狠狠踩了两脚仍不解气,抡圆了拳头就朝桂树打去。 “树砸坏了,大哥饶不了你。”李雀儿说。 李雕儿半道刹住拳头,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涨红了一脸横肉。 “你——你为什么总欺负二哥?”他瞪着李雀儿。 “你要是找不到事做,就去屋里看看,沈姑娘或许醒了。” “我不去!”李雕儿扭头蹲下,一脸郁闷:“大哥偏心她,一来就给她吃下水。我想吃他却总不给我做!” 李雀儿不以为意,叠起了手中的桂叶。 “一点下水算什么呀,你知道大哥去哪儿了吗?” 李雕儿抬头,一脸好奇:“去哪儿了?” “大哥给她去请大夫了。” “她吐了,生病了,是该看大夫。” “大哥生病也只是去山上抓点草药自己煎水喝,她不过就是有些低烧,大哥竟然亲自去素心堂请大夫了——”李雀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说明啥?” “说明她很值钱。”李雀儿肯定道:“我本以为她是未来的嫂子,可大哥说不是。既然不是嫂子,那就只能是货物了。大哥从不做亏本生意。” “她值钱吗?”李雕儿两眼放光:“值多少?” “卖到京兆的妓院里去,这般神仙姿色,怎么也值个千两银子。” “千两……够我吃,吃……”李雕儿又开始掰指头。 “所以你得好好照顾她,她要是没了,你就没肉吃了。”李雀儿说:“这事儿也不能叫她知道,否则她跑了,你也没肉吃了。” 李雕儿傻笑道:“好,好……二哥一定照顾好她。” 李鹜和一长衫老者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院外,李雀儿连忙出门迎接。 “大哥,老哥哥——” 堂屋内,沈珠曦扶着泥墙,浑身冰凉无力。 她只是醒来后口干舌燥,想要一杯水罢了,却不料听到这么可怕的话! 她惊慌失措地回到床上,险些摔了一跤,好不容易才在李鹜进屋前,把那床有陌生男人气味的棉被盖到了身上。 “就是她。”李鹜说:“吐了之后就晕倒了。” 沈珠曦紧紧闭着眼睛,努力平复急促的心跳。 有人坐到床前,拉起了她的手——竟然没有放上一块丝绸遮挡,就这么直接摸上了她的手腕! “脉搏急促,潮热发汗。”那人伸手到她额头探了探,又摸了摸她的眼皮,说:“形体消瘦,眼球掠动,脉快而无力,我观此症……” “说人话。”李鹜说。 “这姑娘有虚热,我开几服药就好了。” “行,开药。”李鹜说:“治不好我再来找你。” “这方子,我回素心堂再写给你,你来拿方子的时候,一道把药捡走。” “我和你一起去。” 李鹜跟着唐大夫走出堂屋后,唐大夫在院子里停下了脚步。 “这姑娘不是县里的人,她和你什么关系?” “认识而已。”李鹜言简意赅道。 “你可不能做那强拐民女的生意——” 李鹜不高兴了,两道浓眉拧作一堆:“老子是那种人吗?” “是啊!是啊!大哥还给她吃了好多猪下水呢!”李雕儿帮腔道:“连我的份都吃走了!” “你闭嘴。”李鹜一个眼刀过去,李雕儿委委屈屈地蹲下了。 “现在各处都乱得很,她那模样,绝不是普通人家养得出来的。你别怪我多管闲事,老夫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这都是为了你好……” “知道了,知道了。”李鹜说:“既然你是看着我长大的,这出诊费你还好意思收吗?” 唐大夫抚着白须说:“一码归一码,别说咱们不是亲的,便是亲的,也要明算账。” 李鹜嘁了一声,推开了篱笆上的木门。 “除了吃药,平日里有没有什么注意的地方?” “她的身体底子是好的,此次是受了惊,又许久未进水米才会这样,并不要紧,多休息便好了。”唐大夫说:“你这么紧张她,既然不是强拐民女,那是想让人家做媳妇?” “你这个糟老头子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你急什么,老夫我也是过来人了。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李雀儿站在篱笆门前,对二人背影挥手:“老哥哥慢走——大哥放心,家中有我!” 待两人的背影都看不见后,李雀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走回院子。 “我去上个茅厕,你看好堂屋。” “晓得了!”李雕儿头也不抬,光顾着看桂花树下两只大黑蚂蚁打架。 李雀儿从土屋一侧的小径走去后院没多久,堂屋里响起了几声咳嗽,一道呼喊: “李雕儿……” 李雕儿扭动肩上圆乎乎的脑袋,左右张望了一会,终于发现声音来自昏暗的堂屋。他抛下两只打得热火朝天的蚂蚁,走到堂屋门口,朝里探进一头。 沈珠曦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李雕儿……帮我拿点喝的水好吗?” 李雕儿说:“乖乖隆地咚……要求还挺多。行吧,行吧,看在肉的份上……” 待李雕儿转身离开后,原本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沈珠曦立即跳了起来。她跑到门边,看着李雕儿庞大的身躯进了厨房后,立马跑出堂屋。 打开篱笆门后,李雀儿和李雕儿仍未发现她的出逃。沈珠曦拔下头上玉簪,扔在院中充满尘沙的地上,希望李鹜三人能就此知足,不再追捕她。 沈珠曦选了李鹜走的方向,却又害怕碰上李鹜,一路走得飞快,顾不得回头。 夕阳已经隐去,天空蒙上一层蓝灰色阴影,天色越沉,沈珠曦越是慌张。她从小到大,去过的最远地方就是皇庙,就是那地方,也在皇宫里,不过是轿子多坐一会罢了,而现在——这都是什么地方啊? 街上熙熙攘攘,行人往来不绝,挑着担子卖炊饼的大声吆喝,声如铜锣;开着店面卖米油的锁着店门,大肚囊就快顶上门锁;头发高高盘起的大娘正和鱼摊老板就篓子里最后一条草鱼讨价还价。 老农赶着皮包骨头的老牛慢悠悠走在街上,一只橘黄色的肥猫懒洋洋地趴在青石台阶上与她对视,毛茸茸的尾巴晃来晃去。空中飘荡着炊饼的香味、青草的草汁味、人群聚集的汗味,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臭味。 沈珠曦六神无主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世界,她不经意地转头,撞上一双浑浊无光,死气沉沉的铜铃大眼,沈珠曦吓得跌坐在地,几只苍蝇从毛刺刺的头颅上受惊飞走。 肉铺老板娘发出爽朗的笑声,周围人的视线不约而同都落了过来。 沈珠曦呆呆看着木板上的黑猪脑袋,浑身血液都流走了。 “小姑娘,第一次出门呀?” 肉铺老板娘绕过摊位,想要上前扶她,沈珠曦先一步站了起来,踉跄着转过身跑走了。 “咦,这……” 沈珠曦头也不回。 她一口气跑到人少的地方,一边喘气,眼泪一边止不住的流下。前方有一书生走来,她赶忙又走了几步,站在一间已经关门的店铺前,对着紧闭的店门,用力擦了擦眼里的泪。 那双失去光芒的眼睛,让她想起了死不瞑目的淑妃。 皇宫中的惨剧忽然复活,连天的大火和惨死的宫人接连浮现在眼前,她无法阻拦,无法忘记。 那书生总算走了,沈珠曦在店门前蹲了下来,蜷缩着身体,一遍遍深呼吸,默念着“不哭”。 不知念了多少遍,眼泪终于止住了,沈珠曦重新打量自己身处的环境,忽然闻到一股古怪的气味。 她循着气味看去,最终锁定自己的绣鞋,她扶着店门,抬起一脚,心胆俱碎。 牛屎,就沾在她的绣鞋下。 沈珠曦再次哭成个泪人儿。 6. 第 6 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珠曦终于做好心理建设,带着一双谁也知道痛哭过的眼睛,和谁也不知道的脚下牛屎,失魂落魄走在街头。 正当她寻找当铺所在时,一间茶寮里的谈话吸引了她的注意。 “京城的事你听说了吗?” “这么大的事,现在谁不知道?” 两个穿长衫的中年男子正在说话,其中一人在长长的胡须上摸了一把。 “这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是能善终的?” “你说这话,小心被人听了,拉去**!” “你也太小心了,皇帝自己的头都没了,怎么砍我的头?” “唉,小心为上……宫里头换了皇帝,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我们这种小地方?” “这不是咱们该想的事,想了也没用。反正近期内,新皇帝是没空管我们了——太子还在南逃呢,他光是**里的宗室也没用。” “我听说,太子已经称帝了,年号元龙。京城那位新皇帝也建了辽国,还辟了新年号真龙,如今叫做真龙帝。这两人,不是对着来么!”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已经和我家内人说了,今后说不定还要打战,家里的银钱还是尽量换成米面的好。” “你说得有道理,回去我也和内人说说……” 两人扔了茶钱,从桌前起身,沈珠曦连忙上前一步:“你们说太子南逃,可知道太子如今身在何处?” 两人把她上下看了几眼,神色古怪。 “太子的行踪,我们怎么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挺面生的,不是县里人?” 沈珠曦挤出微笑,故作随意道:“我是来这里探亲的,听你们在说宫里的事,就听了个稀奇。打扰二位了。” 她不待两人再说话,赶紧转身离开了这里,只余身后两人不解的声音。 “奇怪……” “别管了,走吧……” 太子既然称帝,那父皇便是遇害了,如今就是她想投奔太子,也得先知道太子行踪才行,可这天高地远,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去哪儿探查太子行踪? 沈珠曦心里很乱,但还记着找当铺的事,她问了几个路人,总算找到这家小县城里唯一的当铺,然而等她站到门口,当铺大门却已经挂上了铁锁。 这下,她真的无处可去了。 她是流落民间的公主,可即便她重回长大的宫廷,也不过是乱臣贼子的砧上鱼肉。 也许是之前哭了一场的原因,此时她已流不出泪了,只觉得脚下空荡荡的,找不到地方着落,人也迷迷糊糊,身体里像是破了个大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天已经黑了,她在金银楼深广的屋檐下坐了下来,对面是一间还在营业的包子铺,老板站在热气腾腾的蒸笼前,热情地招揽来往行人: “都来看看皮薄肉厚的包子咧!” 每次有人买包子,他就打开木制的蒸笼盖,用两根有普通木箸两倍长的长箸夹出白生生,胖嘟嘟的包子放进宽大的荷叶里,细心包好再递给客人,也有的人买了就直接拿在手里,顾不得吹凉便大口咬了起来。 在这里,人人都穿着稀奇的布衣,宫中最为常见的绫罗绸缎反而变成了稀罕东西,沈珠曦看了半天,也不过是在荷包、腰带等小物上偶尔见过一次。 沈珠曦望着蒸笼里又白又胖的包子,咽了口唾沫。 “来个包子。”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包子铺前,对着蒸笼里的包子们指指点点。 “朱老板,你这包子皮儿是不是变厚了?” 老板强笑两声:“我这配方卖了十几二十年了,怎么会突然包子皮儿变厚呢?你要一个是吧,我给你装三个……” “少糊弄老子。”男人随手拿起一根长箸,哐哐敲着竹制的蒸笼:“你在哪儿买的白面,我不知道?你每个月能卖多少,我不知道?我琢磨你也没开分店,怎么就白面越买越多?” 老板慌里慌张地说:“一屉!一屉!” “你看不起谁呢?”男子十分不悦,敲击蒸笼的哐哐声也越发粗暴:“老子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弟弟,难道还买不起一屉包子?” “两屉!” “包起来吧。” 沈珠曦看明白了,这两人,一个是奸商,一个是恶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看着包子铺老板可怜巴巴的表情,沈珠曦心中的天平还是不由倾向了老板。 这恶霸,看背影也就是二十来岁,怎么能这么欺负一个两鬓已有斑白的人呢! 恶霸递给老板三文钱,换来鼓鼓囊囊的五个荷叶包,沈珠曦见他要转身了,连忙先一步把头低了下去。她等了一会,估摸着恶霸该走了,谁料,一双黑色的布靴走到她身旁不远,竟然和她在一阶坐了下来! 沈珠曦悄悄看去,和李鹜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是你!”沈珠曦大惊失色,险些从石阶上弹了起来。 “是我。”李鹜吊儿郎当道。 沈珠曦别过头,不想和他说话,也不想和他对视。 “你对救命之恩的报答方式,就是一声不吭,拍拍屁股跑了?” “恶人先告状!”沈珠曦气得回头瞪他。街上的人潮和灯光给了她直面李鹜的勇气,她一口气说道:“你救了我,可却骗我,还想把我卖到那……那种地方去!你想害我,我却还是留下了玉簪,算作你救我的谢礼。我已经够宽宏大量了!” “我把你卖到什么地方去?” 沈珠曦气红了脸,浑身都要抖起来。 “你无耻!” 李鹜脸色也不好了。 “我救了你不说,还给你东西吃,你吐脏了我的衣服我也没计较,还出钱给你看大夫——你说说,老子哪里无耻了?” 李鹜忽然朝她伸手,沈珠曦条件反射缩起身体,紧闭双眼,僵着身体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打击。 不成想,预计的伤害并未到来,她犹犹豫豫地睁开眼,李鹜的手停在半空,食指和拇指之间捏着她的玉簪。 原来,他并不是想打她。 “老子不打女人。”李鹜把玉簪插回了她的头上,动作粗鲁,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意。“也不缺你这点钱。” 沈珠曦的气势已经没了,她望着阶下的地面,弱声道:“……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卖了?” “谁说要卖你了?”李鹜皱起眉头:“老子不是那种人!” 沈珠曦刚想把李雀儿的话复述一遍,忽然发现李雀儿的话,也只是对李鹜的一种猜测,而非真相和事实。沈珠曦原本就疲弱的气势变得更加疲弱,她小声说: “那你为何要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县里消息闭塞,不知京中情况。实际上呢?京城的事都在县里传得无人不知了!” 李鹜顿了顿:“……这事是我骗了你。” 沈珠曦的声音立即大了:“你若不想害我,为何要骗我?” “你已经听说宫里的现状了。”李鹜看着她:“这时候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沈珠曦趁胜追击:“不在这时候告诉我,那你打算在什么时候告诉我?” “至少不是有些人随时要晕倒的时候。” “我好得很!” “我从没见谁吐晕过。”李鹜呵呵一声:“确实好得很。” 沈珠曦哑口无言,气得想上手打他,可又怕自己吃亏,只能咬牙切齿地捏紧了拳头,扭过头不去看他。 旁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沈珠曦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看去,李鹜那厮,竟然拆了一个荷叶包,坐在她旁边吃起了肉包子! 肉包子的热气一丝丝的,带着扑鼻而来的香气,一个劲往沈珠曦鼻子里钻。 沈珠曦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引得她唾液大盛,她打定主意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努力憋住了鼻子,偷偷把嘴唇分出一条缝来呼吸。 奈何理智坚强,身体却没出息,沈珠曦的胃里翻腾了一下,一声拖得长长的“咕”响彻檐下。 沈珠曦的全身血液都往头顶涌,脸烫得就和包子铺的蒸笼一样,只差滚出烧开的蒸汽。 一个大白包子递到眼前,李鹜说: “只要你说,再也不一声不吭就跑了,这包子就给你。” 沈珠曦气道:“我不要!” “真不要?” “不要!” “好,有骨气。” 李鹜看着她,随即把包子送进嘴里,他大口一张,包子就去了三分之一,油光光的肉馅在白生生的包子皮里发光,肉和白面的香味勾得沈珠曦不由自主吞咽。 “老朱的包子就是好吃,一口下去,**享受……”李鹜咂着嘴巴。 沈珠曦强忍着不去看他,李鹜却在一旁故意吃的啧啧有声。 “这么好吃的包子,你不吃,太可惜了。”李鹜吃完一个包子,从石阶上站了起来,提着重新包好的四大包荷叶。“既然你不吃,我就先走一步了,家里两个弟弟还等着开饭呢。” 沈珠曦不回答也不看他,过了一会,她用余光看去,李鹜早已走得没影儿了。 沈珠曦又生气又失落,生气是李鹜用包子羞辱她,失落是李鹜走了,她在这里,真的就见不到一个熟面孔了。 上弦月已经挂在了辽阔的天空上,天空这么大,月亮却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沈珠曦抱着膝盖,望着皎洁的弯月,任眼泪接连滴落在膝盖上。 父皇和母妃的尸首会在哪里?若无人收殓,难道就一直曝尸荒野?太子南逃,是否已安全无恙了?宫中的血亲,京城的宗室,他们可有幸存?玉沙还活着吗?他们对玉沙做了什么? 纠结的思绪像一座大山,沉甸甸的压在沈珠曦心头。 她恨自己除了流泪,什么也做不了。 泪流到一半,她忽然瞧见包子铺老板开始收摊,急得立即站了起来。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冲到包子铺前:“老板,你要收摊了吗?” 朱老板一边收着锅炉,一边笑道:“是啊,小姑娘要买包子就明天再来。” “那你能把灯留下吗?”沈珠曦祈求道。 “这可不行。”朱老板尴尬地笑了笑:“这多点一夜,就多出多少油钱啊。” “可我——” “不行不行,你快走开吧,我要收摊了……”朱老板向沈珠曦肩头推去,沈珠曦心里一紧,却见朱老板忽然缩回了手。 他变了表情,不敢看沈珠曦,转而低下头嘟囔道: “行行行,留一盏灯就留一盏灯……倒霉!” 他像被鬼追似的,飞快收拾了锅炉,推着满载炊具的推车跑了。 留下一盏挂在原地的孤灯,在风中晃晃荡荡。 沈珠曦在灯下蹲了下来,缩紧身体抵御冷风,眼泪再次盈眶。 不哭,不哭,哭也没有用。 她用力擦拭眼泪,眼泪却越擦越多。 月既已出,白日不出的虫鼠纷纷现身,沈珠曦看到一只肥头大脑的老鼠从对面的侧巷里钻出,抓起落在地上的一片荷叶啃了起来,那两只漆黑的绿豆小眼定定地看着沈珠曦方向。 她把自己抱得更紧,一动不敢动。 老鼠忽然丢下荷叶逃之夭夭,几个衣着破烂的乞丐走出侧巷,对视一眼,露着不怀好意的神情走向沈珠曦。 沈珠曦紧张地抓住衣裙。 “……你们要做什么?” 几个乞丐对她的质问视若未闻,依然朝她走来。 沈珠曦站了起来,虚张声势道:“你们别过来,我要叫人了!” 乞丐们还是不停,像见到猎物的豺狼,分散开向她围来。 她心如擂鼓,背冒冷汗,就在她即将拔腿逃跑的时候,一粒石子落在了她和乞丐之间。 夜凉如洗,静谧无声,石子滚落地面,发出咔嗒咔嗒两声,静止不动了。 石子是从天上来的,就像天降神兵,阻碍了豺狼们的靠近。 沈珠曦和几名乞丐一同抬头,乞丐们落荒而逃,她则呆站原地。 李鹜坐在金银楼的二楼栏杆上,身后是一轮皎皎弯月。 他一脚悬挂在外,一脚踩着栏杆,左手抛着一颗石子,悠然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耀眼如日。 7. 第 7 章 “……你怎么还在?”沈珠曦怔怔道。 “这和你没关系。”李鹜说:“你哭了一晚还不停,就因为没吃到包子?” “和你没关系!”沈珠曦用他的话回敬道。 李鹜灵敏跳下栏杆,脚踩的地方和阁楼悬空处只有一线之隔,沈珠曦刚要惊呼出声,李鹜已经攀着金银楼的红色柱子滑了下来。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神色如常朝她走来。 “你连我都不怕,怎么还怕几个乞丐?” 沈珠曦咬住嘴唇,半晌后才说:“这是两码事。” “是啊,这是两码事——他们是坏人,老子是好人,好人不该跟你一般计较。”李鹜说:“走吧,跟我回去。” 沈珠曦站着不动,李鹜却已转身走了,他一边走,一边说: “我可提醒你,这里不比皇宫,夜里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惨死的孤魂野鬼啊,欺男霸女的恶霸啊,饿了十天半月的乞丐啊……” 沈珠曦后背一寒,也顾不上这台阶够不够体面了,赶紧跟上了李鹜的背影。 李鹜像是背后有眼睛一样,看也不看便知道她跟了上来。 他说:“你刚刚发呆发了那么久,在想什么?” “……” “你姐姐只是一个宫女,只要暂时躲起来,叛军不会拿她怎样的。”李鹜说:“这两日,京畿一带出来了许多宫中逃出来的宫女内侍,说不定其中就有你姐姐。” 沈珠曦悄悄抬头,正好撞上李鹜偏来的视线,她连忙垂下眼眸。 “老子有这么吓人吗?你为什么总是不看我?”李鹜的声音很不高兴。 “……我是女子,本就不可直视外男。” 李鹜鄙夷道:“好大的本事,还管起别人的眼睛珠子往哪儿转了。这是谁定的规矩?让他到老子面前来,我来和他讲讲道理。” “……她早就**几百年了。” “那你还听她的,是不是傻?” 沈珠曦不服气地抬头,李鹜有力的目光将她逮了个正着。她刚要垂眸,他已经说话了。 “在鱼头县,你只需听一个人的。” “谁?” “我。”李鹜道。 沈珠曦眼神古怪地瞧着他,不知道这人究竟哪儿来的这么强的自信。 两人走了一段路,渐渐远离市井,天边山峦叠翠,一声不知名的鸟鸣响彻云间。土路上坑坑洼洼,既有大大小小的鞋印,也有梅花似的动物脚印,沈珠曦借着月色,小心避开脚下的牛屎,一不注意,肩膀撞到了李鹜身上。 “你还走得动吗?”李鹜瞧她一眼,说:“要不要我背你?” “不用!” “你看着柔柔弱弱的,脾气倒挺大。” “……” “以前伺候人,没为此被打?” “……越国公主心地善良,不会打我。” 两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一排隔得稀稀疏疏的农家小院现身小径尽头,篱笆或是半人高,或是干脆没有,露出挂满衣物的晾干和几盆野蛮生长的植物。偶有一行炊烟升起,混入糖丝般的白云中,空中散发着馒头刚出锅的清香。 沈珠曦还记得李鹜家住何处,撇下李鹜,快步走向一间小院门前。 “你还记得呢?”李鹜有些吃惊。 沈珠曦得意地看向篱笆门外的一棵灌木,密密麻麻的小白花开满叶片之间,在月光下闪着洁白的光辉。 “我记得它。” 李鹜洒脱一笑,道:“那你记好了,以后迷路别想我去找你。” 沈珠曦跟着李鹜走进院子,没看见李雀儿和李雕儿的身影。 “你弟弟呢?”沈珠曦问。 “回去了。这屁大点的地方,住不了那么多人。”李鹜推开堂屋的门窗,搬出长凳,说:“你先坐。” 沈珠曦拘谨坐下,看了看四周,说:“你不点灯吗?” “月老头不是在么,还点什么灯?” 李鹜出了堂屋,沈珠曦在桌下握着双手,视线在堂屋里四处游走。 一张方桌,四条长凳,一个杂木小橱便是堂屋里的所有家具,光秃秃的泥墙上有几个铁钩子,挂着蓑衣和斗笠,除此以外,再无器物。 里间的寝室沈珠曦是去过的,也不过是一张硌得人骨头疼的硬床而已,同样见不到任何装饰器物。 与其说是生活起居的“家”,倒更像是个临时落脚之地。 沈珠曦看着这名符其实的陋居,不由自主就想起了自己的宫殿,父皇虽对她视若不见,但有傅玄邈庇佑,她的生活所需一应不缺,即便是便所,也装饰着绫罗绸缎,再加上傅玄邈时常送来奇珍异宝,名家书画,她的宫殿也算金碧辉煌、富丽堂皇。 和她的起居之地比起来,说李鹜所居之地是陋居,完全是客气之词。 这里简直比她宫里婢女住的耳房还不如。 那茅草亭,就更不必说了,对沈珠曦而言,那是地狱中的地狱,噩梦中的噩梦。 李鹜回来了,却是端着一盆还在冒热气的大白包子。他把瓷盆放到桌上,在沈珠曦旁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沈珠曦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他居然为她留了包子? “吃吧。”李鹜拿起一个包子,刚要送进嘴里,看见沈珠曦的视线,手上一顿,转而将包子递给了她。 “……我不要你的。" “给你你就拿着。”李鹜把包子塞进她手里,又从盆里拿起一个。“宫里的女人都像你一样磨磨唧唧的吗?“ “你才磨磨唧唧的。”沈珠曦小声道。 “你说什么?” 沈珠曦换了只手拿包子:“我说包子好烫。“ 李鹜不屑道:“娇生惯养。“ 为了演示糙生逆养,李鹜大口咬下白胖胖的包子,然后,撞翻了凳子蹦起来。 他吐词不清地骂了声娘,暴跳如雷道: “……怎么给老子拿的是灌汤包?!” 沈珠曦看他冲到院子里,急得用瓢直接舀水喝,好像猴子被烧了屁股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鹜含着鼓囊囊的一口水朝她瞪来,她连忙低下了头,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小心翼翼地咬了口包子皮。 李鹜在外边涮了好几遍口,才走回了堂屋。他在长凳坐下,不拿包子了,光用眼睛看着沈珠曦吃。 沈珠曦知道他是被烫着了,却偏偏忍着笑,故意问道:“你怎么不吃了?” “不吃了。”李鹜恶狠狠道:“明天我就去杀了朱老头。” 沈珠曦急了:“你怎么能随便**呢!” “我说**就真是**?”李鹜惊讶道:“你怎么什么都信?我杀了朱老头还要替他养一家老小,这种赔本生意老子才不做!” 沈珠曦气得大口咬了包子,她运气不错,拿的是肉包子。包子很香,但她心有余悸,含在嘴里不敢吞下。 “这是什么馅的?”她问。 “猪肉,放心吃吧。”李鹜白她一眼。“宫里的贵人们连下水都不吃吗?” “……反正越国公主不吃。” “矫情。” 李鹜重新拿起咬了一口的灌汤包,趁温热几口下肚。李鹜开始拿第二个包子时,沈珠曦那边,手里的包子还有大半个。 “……我不会白吃白住你的。”沈珠曦忽然说。 李鹜抬起头来。 “我会挣钱付房租,你能收留我一段时间吗?”沈珠曦自认提出了一个无礼的要求,脸烧得可以做手炉,她不敢看李鹜的眼睛,只好低着头说话。 她看不到李鹜什么反应,但他的声音倒是一如往常。 “你要怎么挣钱?” “我……我会想办法的。” “行吧。” 意料之外的爽快答复让沈珠曦不由抬起了头,兴奋地朝他看去。 “真的吗?” “谁叫我是个大善人呢?”李鹜手里剩下的那点包子扔到嘴里,说:“你可以住下,但不能再拍拍屁股就走了。” “可以!”沈珠曦立即答应。 李鹜说:“里边的卧室给你。” 沈珠曦下意识道:“那你呢?” “我用芦席在外边凑合一下就行了。” 李鹜说得轻松,沈珠曦却感到一丝愧疚。 “快吃啊,还多呢。”李鹜拿起第三个肉包子。 沈珠曦最后只吃了一个大肉包就吃不下了,李鹜却干完了五个大肉包,清空瓷盆后,李鹜端着盆子起身,沈珠曦连忙叫住他: “李公……李鹜。”她低若蚊吟道:“有清水吗?” “水缸在后院。” 李鹜走后,沈珠曦也起身走出了堂屋。她走屋子一侧的小径来到后院,找到了李鹜所说的水缸。 她两手并用才好不容易揭开沉重的木盖,大缸里是大半桶清水。沐浴是够用了,可她要在什么地方沐浴?这空荡荡的后院,除了水缸和茅草亭,连一面可以遮挡的墙都没有! 沈珠曦转回厨房门口,李鹜正把洗好的瓷盆放进竹橱,见她来了,说:“你还不睡?” “你平时都是在哪里沐浴的?”沈珠曦不好意思地问。 “有时是在院子里,有时是在河边。”李鹜看了她一眼:“你要洗澡?” 沈珠曦红着脸,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李鹜甩干手上的水,走出厨房,往堂屋走去,沈珠曦连忙跟上。他四处翻找,从角落里倒腾出一张沾满灰尘的折叠竹屏风,单手拿着往后院走去。 沈珠曦像个跟屁虫,屁颠颠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把竹屏风立在水缸前边。 “洗吧。”李鹜说。 “就这样?”沈珠曦目瞪口呆,看着空隙无数的竹屏风。 “是啊,你还想怎样?” “这不是——这不是到处都漏的吗?!” “最多漏个影子,这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沈珠曦气愤不已:“而且,而且厨房的窗口还对着水缸!你往外一看,不就什么都看到了吗?” 李鹜不悦道:“你怕老子偷看?老子是那种人吗?” 这谁说得准? 沈珠曦心里腹诽,嘴上却不敢老实说。 李鹜说:“乡下只有这种条件,贵人还是将就将就吧。” 自宫变之日起,沈珠曦就没洗澡了,一路经过逃杀追捕,水中漂流,市场惊险,她一身的脏污,不将就还能怎样? 现在躺上床,她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 沈珠曦等他离开后,左右张望,确认院外和厨房里没人后,悄悄褪下了衣物。 茅草亭子里难闻的气味时不时飘来,沈珠曦可以不看,却不能不呼吸。 没有澡豆,水也冷冰冰的,还带着一股怪味,浇在身上,像浇在心里。 她蹲下身子,屏住呼吸,擦洗脏掉的鞋底。她在宫里连水都不沾,如今却要自己洗沾了牛屎的绣鞋,沈珠曦越洗越委屈,再次红了眼眶。 李鹜蹲在堂屋门口,等得屁股都麻了,沈珠曦才从后院走出。李鹜吐出嘴里叼的野草,视线在她红肿的眼睛上停了片刻。 “我还以为你掉进缸里了。” 沈珠曦避开他的眼神,含糊应了一声,快步走**内。 李鹜站了起来,看着她走进了卧室。 “……哪来的这么多眼泪。”他说。 这声小小的呢喃,只有月亮听见。 8. 第 8 章 岚河奔流不息,一轮红日初升,倚着壮阔的岚河修建的金带阁,满身碧色琉璃瓦在初阳下熠熠生辉。 阁中四面开窗,金色光带交叠,琴声袅袅,随浪涛声起伏。一尊青绿古铜麒麟香兽置于香案,炉内沉香隔火炙烤,山水香若隐若现。 一人在光带汇聚处抚琴,广袖长衫,一身清霜。 “……各坊市和京郊都已派人找过,遇害宗室和无名之尸也俱调查过,属下失职,没有发现越国公主踪迹。” 琴声停了。 窗外浪涛奔腾,阁内鸦雀无声。 暗卫四单膝跪地,后背沁出层层冷汗,就连缺了耳垂的左耳,好像也被冷汗沾湿。 “还有一事,属下在乱葬岗发现了暗卫六的尸体。” “怎么死的?” “自刎身亡。” “她也算不辱使命了,我会善待她的家人。至于你……”傅玄邈顿了顿,视线落在暗卫四身上。 一名姿态恭敬的侍女在门外现身。 “公子,老爷和夫人到了。” “我知道了。”傅玄邈缓缓起身,长身玉立,笼着朝阳。他绕过琴桌,亲自扶起了跪地的暗卫四。“你也尽力了,下去领赏罢。” 一阵河风吹来,暗卫四一个冷颤,忽觉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傅玄邈走出金带阁一层大厅,提起宽大的下裳,快步走下层层叠叠的台阶。 一辆古朴文雅的玄色马车停在阁下,穿石青色金织文袍的中年人踩着马凳下了马车,在他身后,一名脸色苍白的妇人弯腰出了车厢,在侍女服侍下,摸索着踩向车下矮凳。 侍女不住提醒,妇人还是一脚踩空,马车前的中年人对身后发生的险剧一无所察,还是牵马的马夫反应快,一个箭步冲到车前,扶住了踉跄的妇人。 “夫人,小心脚下。”马夫道。 方氏面色比先前更白,金红色的朝阳下,她的脸竟像刚从冰窖里出来一样。 “……别碰我。”方氏飞快缩回手。 马夫一愣,跪了下来。 “夫人恕罪。” 方氏没说话,倒是中年人挥了挥手:“起来罢,夫人就这性格,你无须在意。” “……小人谢过老爷。”马夫松一口气,退到一边侍立。 “蝉雨,你过来。”傅汝秩朝停在台阶下的傅玄邈伸出手。 傅玄邈快步走到傅汝秩身前,握住了父亲伸出的手。 “我儿瘦了,这一路奔波,想来吃了不少苦。”傅汝秩拍了拍他的手背,说:“陛下身在何处?” “儿子不孝,让父亲担心了。”傅玄邈垂头道:“陛下已随大军继续南下了,派儿子在西城县接应父亲。” 傅汝秩叹了口气:“进去再说罢。” 傅玄邈行了个礼,让开道路,傅汝秩带人先行,留下侍女扶着方氏走在后边。傅玄邈走近方氏,示意侍女退下。 侍女看了看傅玄邈,又看了看方氏,两头为难,犹犹豫豫地松开了方氏的手。傅玄邈上前一步,扶住方氏落空的手臂。 “母亲,我扶你。” 方氏眉心一皱,从他手中挣扎出手臂,直直地向前走去。 眼前就是重重石阶,方氏无法视物,眼见就要撞上台阶,侍女小心窥探傅玄邈的眼色。 “……去罢。”傅玄邈说。 侍女连忙上前一步,扶住方氏手臂。方氏略一皱眉,察觉出来人是谁后,沉默不语,任她扶上台阶。 一行人陆续进了金带阁,各自休整。 早膳过后,女眷都在金带阁顶层歇息,傅汝秩和傅玄邈回到阁楼一层,一壶新茶,一张清榻,父子二人相对而坐,傅玄邈将近来发生的事情简要说明。 “……找不到人,或也是个好消息。”傅汝秩神色凝重:“至少说明,越国公主没落在叛军手里。” “父亲,如今京城已经搜遍,公主或许已不在京城。我想请父亲同意,调动所有力量,搜寻京畿一带。” 傅汝秩沉默许久,开口说道: “搜寻越国公主一事,不必再来请示我,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一定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儿子谢过父亲。” 傅玄邈在榻上行了半礼,抬起头来,发现傅汝秩的两鬓已添了许多斑白,脸色也比平常憔悴。 “父亲应多爱护自己的身体,想要匡扶家国天下,非一日之功。父亲的身体若是垮了,那大燕才是才是真正的山穷水尽。” 傅汝秩不置一言,眼神望着窗外奔波的岚河,微蹙的眉心露出一抹心灰意冷。 傅玄邈刚要说话,金带阁外忽然响起嘈杂之声。 “外边怎么了?”傅汝秩皱眉。 殿内侍立的婢女刚要出外探查,一女缓步进阁,裳裳灼目,五官精而媚,偏偏神态端庄内敛,就像一株沾着清露的芙蓉花。 她屈膝行了一礼,彬彬有礼道:“回禀相爷,郭良落河了。” “郭良是谁?” “是驾马的马夫,”杨柳说:“夫人下车时险些崴脚,就是他帮的忙。” “是他——”傅汝秩想起来了,“他怎会落河?” “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倚在栏杆上观景,也不知怎的就翻过去了。现在大家都在找人,但希望不大。” “……躲过了叛军追击,却没躲过老天捉弄,真是世事难料。”傅汝秩叹息道:“给他的家人送一笔钱吧。” “喏。”杨柳施施然屈膝。 傅玄邈开口道:“我已备好寝室书房,父亲一路车马劳顿,不如上楼歇息一会。” “也好。”傅汝秩起身,说:“若有要事,即刻报我。” “自当如此。” 傅玄邈起身,行了一礼。 傅汝秩离开后,傅玄邈对杨柳道:“把御峰叫来。” “喏。” 没过一会,一名体格精壮,步伐矫健的青年男子便到了傅玄邈面前。 “留在京畿一带的暗卫如今还剩几人?” “二十人上下。” “这二十人我交给你,由你带队搜查京畿,务必要得到越国公主的消息。” “属下领命!” 傅玄邈挥了挥手,杨柳上前一步,轻声道:“请吧。” 御峰跨出阁门,转身向杨柳道:“义妹不用远送,外边日头这么毒辣,你还是快些进去吧。” “义兄打算何时出发?” “我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回去捡几件替换衣物即可出发。” “义兄出发之前,可否来小妹处喝一杯茶?” 御峰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杨柳笑道:“小妹静待义兄到访。” 御峰离开后,杨柳回到阁内,对着窗边人遥遥行了一礼。 “公子,御峰已离开了,想必傍晚就能出发。” “知道了。” 杨柳在原地站了片刻,走到榻前拿起茶壶,道:“这茶已经凉了,我再……” “不必。”傅玄邈说:“你下去罢。” 杨柳眼中一黯:“……喏。” 阁中只剩自己后,傅玄邈推开两扇长窗,沉默远眺岚河。 他要找的人,究竟身在何处? 河风潇潇,浪涛滚滚。 一只孤鸟,掠过孤寂长空,飞向对岸只有绿豆大小的稀疏平房。 …… 一只麻雀落在门外桂花树上,抖了抖翅膀,悠然地加入了树上其余几只鸟雀的合唱。 布靴从大开的堂屋里飞出,惊飞一众鸟雀。 半晌后,虚着眼睛的李鹜从屋里单脚跳出,摸到树下,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脚塞进了树下的布靴。 “老子总有一天要把你们炖汤喝……” 他虚着眼睛往后院晃去,一副还在睡梦的样子,头发乱得像鸡窝也懒得理一理。 漫步到后院水缸后,李鹜闭着眼往里一捞,捞空,他手上一顿,接着往更深处捞去。 还是捞空。 “老子的瓢呢?” 昨日瓢还分明浮在水上,怎么现在瓢不见了,水也不见了? 李鹜半个身子都探进土缸了,总算摸到了瓢。 睡意猛地飞走了,他瞠目结舌地瞪着空荡荡的水缸,难以想象这缸直到昨晚还是满的。 李鹜刮了又刮,才从缸底刮出半瓢水。但半瓢水——能干什么?洗牙缝吗? “沈——珠——曦!” 李鹜冲进堂屋,一把撩开卧室的竹帘,迎接他的却是一个和水缸一样干净的卧室。 这疯婆娘吃了他的包子,睡了他的床,天一亮拍拍屁股就又跑了! 李鹜气得头晕,残余的理智让他停下外出追击的脚步。他回到后院,用仅剩的半瓢水洗了眼睛,漱了口,借着缸壁上残余的一点水珠,把头发抹顺,束在脑后。 做完这一切,他才面沉如水地冲出门去。 鱼头镇就屁大点地方,打个喷嚏能从镇头传到镇尾,李鹜随便逮了几个人问就打听出了沈珠曦的动向。 见过沈珠曦的人口径一致,都说她向他们打听往当铺怎么走。 当铺的路,李鹜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独眼龙和他做了多年生意,他对独眼龙的品性门清,沈珠曦那种又傻又肥的小白兔去当铺,只有变成香辣烤兔——被嚼着吃的份儿。 果不其然,他还没进当铺大门就听到里面传来沈珠曦的祈求声: “……你再看看吧,这对耳饰不可能才值这么点钱!” 李鹜沉着脸站在门外,如果这疯婆娘是想卖了耳饰远走高飞,他就等她变成香辣烤兔,再和独眼龙一起把她嚼了。 “姑娘,你是不知道当铺的规矩呀?不管什么东西,进了当铺都是要折价的,我们又不是做善事的,要是你多少钱买来,我们多少钱买走,这当铺,不早就垮了?” 独眼龙站在柜台后,两撇胡子随着讥笑在薄薄的嘴唇上一动一动。 “可这确实太低了……能不能再加点?” 沈珠曦站在柜台前,背对着他不住哀求。独眼龙摸着胡子沉吟,忽然瞧见了门外的李鹜,他对李鹜打了个眼色,那是他们熟悉的暗号: “有肥兔,别打扰。” 独眼龙咳了一声,装模作样地说道:“这样吧,你给我说说你想要多少?” 沈珠曦犹豫半晌,慢吞吞地说:“两百两。” “为什么是两百两?” “我想在镇上做替人写信的活计,我已在文具铺看中一套文房四宝,要一百三十两……” “那就给你一百三十两吧。”独眼龙说:“不能再——” 李鹜大步跨进店门,隔着柜台就把独眼龙的衣领给提了起来。 “嚼兔子还敢嚼到老子的人身上?”李鹜黑着脸道。 独眼龙和沈珠曦都吓了一跳,沈珠曦愣愣地看着两人:“你们认识?” “熟得不能再熟,他屁股上有几颗痣老子都知道。”李鹜夺回独眼龙手里的耳饰,说:“不卖了,我们走。” “哎?哎!李鹜,你回来!”独眼龙急得在身后大喊:“我再加钱!三百两!三百五!四百!五百——!!” 李鹜头也不回,沈珠曦也只能连走带小跑地跟在他身后。 “你要去哪儿?” 李鹜说:“跟我走就是。” 不一会,沈珠曦来到了先前来过的河柳堂。这是镇上唯一一家文具铺,卖笔墨纸砚之类,因地处河边,门前又有一棵柳树,故命名为河柳堂。 沈珠曦追着李鹜脚步步入河柳堂时,正好看见李鹜敲着掌柜面前的柜面,冷笑道:“把你一百三十两的宝贝拿出来让我开开眼。” 掌柜面白如纸,赔笑道:“误会,误会……我实在不知那外地姑娘和李兄有关系。李兄来买,价钱自然不同。” “她看中的是哪套?”李鹜问。 掌柜忙从身后货架上拿下一套四宝。李鹜问:“你看中的是这个吗?” 沈珠曦看了看,点头。 “我要了,开价吧。”李鹜说。 掌柜用袖角擦了擦额头冷汗,讨好道:“李兄既是喜欢,便十八两拿去吧。” “记在账上,老规矩。” 掌柜应了一声,一脸如释重负。 目睹全程的沈珠曦目瞪口呆,一套一百三十两的文房四宝就被他轻描淡写砍成了十八两,小地痞也不是毫无用处嘛! 这套文房四宝,如果是从前,沈珠曦万万看不上眼,但这已经是镇上唯一一家文具铺里最好的笔墨纸砚了,她又没有金钱概念,只以为宫外的物价都是这样不可思议——劣质文具价格冲天,奢贵耳饰反而贱得离谱。 要不是李鹜,她今日非要吃上大亏不可。 两人走出文具铺,一阵清爽的河风吹来,河边柳树枝条摇曳,一个刚刚来到此处的白须老叟正坐在小板凳上整理他的渔具,一根长长的鱼竿已经蓄势待发。 沈珠曦心情不错,正琢磨要在哪儿摆上代写书信的摊子,李鹜开口道: “这个,当在我这儿。” 他摊开手掌,露出耳饰一瞬后便握了起来。 “我给你出五百两,但不是一次给你,你要用钱就到我这里来取。” “为什么?” 李鹜没好气道:“你管那么多。” 沈珠曦腹诽,定然是这小地痞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的现银来。 李鹜暗自道,这疯婆娘要是拿了钱就拍屁股跑了,那他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两人各怀心思,沈珠曦忽然瞧见远处对岸一栋飞阁流丹,高出云表的碧色阁楼,好奇道:“那是什么地方?” 李鹜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不以为意道:“金带阁,咱们金州的第一名楼。” 不必李鹜说,沈珠曦也远远瞧出了阁楼的非同凡响,只可惜隔着河岸,没法看得更细,其中一扇窗户里,似乎站着一个颀长的人影,能住在这样豪华的地方,想必也是非同一般的人物。 她心中羡慕,不由道:“阁里住得是什么人?” “以前是简王,现在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 “为什么说是倒霉鬼?” “因为谁住进去谁就没好下场。”李鹜说:“简王住进去没两年就病死了,在他之前住进这栋楼的也都不都好死。” 沈珠曦再看天水间的阁楼,没了艳羡,只剩抗拒。 李鹜说:“你还真傻,听什么都信。” 沈珠曦反应过来,气得瞪他:“你又骗我!” “你是只信我说的,还是谁说的你都信?” “你管我!” “你住我家里,我不管你管谁去?” “……我不和你一般计较!” “你走慢点,你知道回去的路吗?” “我知道!” “那你怎么往左边走?” “我、我正要往右边去!” “但左边才是回家的路。” “你——” 头顶万里晴空,脚下两个影子,沈珠曦暂时从悲痛中抽身,一心只有她的笔墨纸砚和讨人厌的小地痞。 两人吵吵闹闹,一路打闹地回家去。 第 9 章 笔墨纸砚准备好了,只差一套营业的桌凳。 李鹜在屋子里东翻西找好一会,给她找出一套沾满灰尘的木桌木凳,沈珠曦看着那半腐朽的桌凳心有抗拒,还不等她拒绝,李鹜已经手脚利索地把桌凳给打扫出来了。 打扫后的桌凳还能看,不像先前那般。沈珠曦犹犹豫豫地接受了。 “凳子只要一个就够了。” 李鹜瞅了她一眼:“你让客人站着等你?” 沈珠曦被他问住,一下哑口无言。 在宫里,可不是绝大多数人都只有站着等她的份吗?能站着就不错了,站着总比跪着好。 李鹜见她不说话了,轻轻松松地扛起木桌就往外走。 于是,鱼头镇的街上出现奇特一幕,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走在前方,肩上扛着一张颜色难看的木桌,而后边的少女为了不被撇下,连走带跑地追在他身后,两手各拿了一只木凳子。 “你怎么想到的给人代写书信?”李鹜侧头说道。 沈珠曦忙快走两步,赶到他身边,说:“昨天包子铺旁有个代写摊,我见生意还不错,所以也想试试。”说到这里,沈珠曦露出自豪的神色:“我的字一定比他好。” 李鹜看了眼她勉强跟上的双脚,放慢了脚步。 “李老头是我们镇上唯一的秀才,师从金州一个有名的举人。你的字能比他更好?” 沈珠曦对放慢的速度无所察觉,只听出他话里的质疑,不服气道:“肯定是我的更好。” “你就是比他的字好,也不会有人来找你写东西的。” “为什么?!” “赌个什么?”李鹜说:“如果到闭市,还是没人找你代写东西,今日的文具钱就十倍还我。” 十倍便是十八两变成一百八十两,沈珠曦对自己自信十足,毫不犹豫道:“赌就赌!如果你输了,你就要把我的耳饰还给我,五百两照给!” “你会后悔的。” “你才会后悔!” 两人互不退让,不知不觉到了鱼头镇人流量最大的街道。这时候正是午时,街上人来人往,沿途的吃食铺子不断吆喝,招呼行人入内用饭,离沈珠曦最近的是一个点心铺,老板正在炉前忙活,一只大瓷碗里装着不知名的甜陷,隐约可见桃红的玫瑰花瓣。一叠蒸笼磊得高高的,最上一层敞开,露出里面白雪般的面粉,热气袅袅,盘旋消散,只留下面粉清香。 大街两边都有商铺,没有商铺的地方早已有人摆好摊子,沈珠曦来晚了,目光左右扫视也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李鹜一点顾忌也没有,扛着桌子就径直走向一间有顶棚遮阴的馄饨铺,就像收拾自己家东西一样,随随便便地踢开旁边一套无人的桌角桌凳,硬是把自家的桌子放到了阴凉之下。 桌椅都挪完了,他才抬头对摊主说道:“放会,你不介意吧?” 摊主油滑笑道:“不介意,不介意。” 沈珠曦不忍,上前小声道:“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挪个地方就不能吃了?”他朝独具一格歪向一旁的馄饨铺桌椅看了一眼,再看向火炉前的老板:“老朱头,对吧?” “对,对……” 简直就是个恶霸,沈珠曦在心中腹诽道。 李鹜在馄饨铺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手心一翻,对着沈珠曦:“傻站着做什么?你坐啊。” 沈珠曦扭扭捏捏地在凳子前坐了下来,摆好她的笔墨纸砚,又找馄饨铺老板要了点清水,磨好黑黝黝的墨,等着生意上门。 沈珠曦等了许久,连天上的太阳好像都有一点移动,她的“摊位”依然无人问津。她期待的目光扫过街上过往行人,他们目光各异,但没一人停留下来,问她代笔一封需要多少钱。 便宜点也行呀。 沈珠曦有些懊恼:为何昨日代写先生的生意络绎不绝,换了她就门厅罗雀?她的字可是在父皇和傅玄邈那儿学的,岂是一个秀才能比的! 平日里想得到一个她的字,无异于异想天开,现在一贯钱就能写上一封,这么划算的生意,为什么会没人上门? 沈珠曦眼巴巴地看着行人,对眼前局面全然无策。李鹜忽然从长凳上站了起来,一脸皱巴巴的嫌弃。 “你就想不起自己缺个招牌吗?” 沈珠曦一下醍醐灌顶:“对啊,我还差个招牌!” 李鹜重重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摇头走了。 沈珠曦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哼,等我开张了,有你哭的。” 她拿出一张宣纸,提笔轻轻蘸后,又在砚台边轻轻别去多余的墨汁,一边在心中默默想着,这金字招牌,究竟是用行书,还是用楷书来写?她从傅玄邈那学的瘦金体也不错,万一有人喜欢这种呢?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落笔,李鹜已经脚下生风地回来了。 他将一个似曾相识的文字幌放到她的桌旁,沈珠曦从桌上探出头看了看,目瞪口呆道:“这不是昨日那代写先生的招牌吗?” 木头幌子很多,可是写着“代写书信”,字迹还如此熟悉的幌子就不多了。这分明便是昨日沈珠曦看见的那个! 幌子在这儿,秀才呢? 沈珠曦往李鹜来时的路看去,人头攒动,不见秀才。 “你怎么能抢别人的东西?”沈珠曦惊道。 “这怎能叫抢?”李鹜不耐烦道:“秀才在镇上摆了七八年的摊,谁还不知道他是代写书信的?这招牌,放着也没用。我不过是废物利用罢了——你去问问姓朱的秀才,他是不是该反过来谢谢我。” 沈珠曦被他的无耻惊呆了,看着他许久没有回神。 李鹜迎着她的目光,得意道:“我也就是看你可怜,顺手而为。你就不用谢我了。” 果然无耻! “大哥!” 李雀儿挥着手走了过来,身旁跟着小山般的李雕儿。 他走到面前,看了眼沈珠曦桌前的文字幌,惊讶道:“沈妹妹要做代笔生意?” 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可是……” 李雀儿话没说完,李鹜打断他:“有瓜子吗?” “我去拿!” 李雀儿满口答应,转身离开后前往了就在不远的炒货铺。沈珠曦见他满面笑容地不知说了什么,店主就拿木瓢舀了一把瓜子给他。 李雀儿拿着一瓢瓜子,快速跑回馄饨铺。 面前有了瓜子,李鹜的恶霸做派升级了,他翘起右腿,脚腕搭在另一边的膝盖上,在大庭广众下自然至极地抖腿磕起了瓜子。 沈珠曦看着他抖动的右腿,以及地上散落的瓜子壳,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她为遮掩自己的鄙夷,赶在李鹜朝她看来之前先转过了头。 李鹜只瞧见了她蹙起的眉心,但抖腿的动作还是不由停了。 片刻后,他像不舒服似的,放下了腿,改为大开大合的姿势,瓜子壳也扔回了桌上。 李雀儿将这一幕收入眼中,若有所思。 他清了清嗓子,说:“沈妹妹,这文字幌看着有点眼熟啊,你从哪儿拿来的?” “啊?”沈珠曦回过头来:“这是李鹜拿来的。” “怪不得我看着眼熟呢,这是朱哥哥借的吧?”李雀儿说:“朱哥哥这人啊,就和大哥一样热心肠。这十里八乡没人不知道我大哥的名字,我大哥为人厚道,人又上进,有房有地不说,做事还特有远见,谁见了都得说一声好——” 沈珠曦怀疑地看着李鹜,只对最后一句有所赞同。 人都在面前了,敢说不好吗? “……胡说八道什么。”李鹜将一粒瓜子扔向李雀儿。 李雀儿伸手一抓就握住了瓜子,他笑眯眯地把瓜子尖儿对准牙齿,上下一磕,悠然自得道: “沈妹妹初来乍到,我这不是想着缓解她的生疏么,大哥你不善言辞,还不得我这个小弟中间调和一下?” “你管好自己就行。” “得咧——”李雀儿一双眼睛笑成月牙,脸上的红色凹坑也显得不那么可怕了。“弟弟记住了,一定先管好自己,再来照顾大哥。” 这两人说话期间,李雕儿就在一边努力地嗑瓜子,没一会,他的脚下就多了许多瓜子壳,瓢里也只剩薄薄一层炒瓜子。 沈珠曦百无聊赖地转回头,继续眼巴巴地看着来往行人——怎么就没人来光顾她的生意呢? 价钱好商量啊! 不管她怎么眼巴巴地望,来往行人都不肯停下脚步,他们往往看她一眼,再看她身后的三人一眼,接着带上畏惧的眼神,加快脚步,迅速离开这片区域。 沈珠曦忽然转头,对李鹜道:“是不是你在背后恐吓他们?” 李鹜刚到嘴边的瓜子停住了,搁在腿上的脚腕也又一次撤了下来。 他拧着眉头道:“什么恐吓?” “一定是你不想输掉赌约,所以作弊了!” “我好好地坐在这里,怎么作弊了?” “你给他们打眼色,他们就不敢来了!” “你在说什么梦话?”李鹜眉头越拧越紧,不快道:“老子坐在这里嗑瓜子,往你后脑勺打眼色?” 李雀儿看了他一眼,想提醒他这是不打自招。 然而,这两人都没发现话里的深意。 李雀儿叹了口气,继续磕起瓜子。 “你换个地方磕去!”沈珠曦生气道。 “老子还不稀在这个地方呆!” 李鹜忽然扔下手中的瓜子,黑着脸站了起来,把沈珠曦都吓了一跳。 她和先前的路人一样,也用畏惧的眼神看着这个生起气来气势凌人的男人,他之前对她的随意和迁就,让她忘了他依然是一个恶霸。 李鹜看着瑟缩的她,脸色似乎更黑了。他冷冷看了她一眼,大步走出了馄饨铺。 沈珠曦松了口气,小声嘀咕:“……莫名其妙。” “大哥,等等我啊!”李雕儿抓起仅剩的瓜子,撒开蒲扇般的两双脚丫子,朝李鹜跑了过去。 李雀儿拿起空空的木瓢,站了起来,对沈珠曦说:“沈妹妹,我大哥这个人,心眼不坏,你也别往心里去。” 沈珠曦勉强笑了笑:“我不会的。” “我大哥和你打了什么赌?” 沈珠曦把两人的赌约说了一遍。 李雀儿抿嘴一笑,说:“最迟闭市,一定会有人找你写字的。” 他说得十分肯定,仿佛已经知道最后的结果。沈珠曦还迷惑着,李雀儿已经拿着瓢走了。他走到炒货铺前,还了木瓢,悠然地走向了李鹜离开的方向。 沈珠曦看了眼天色,又毫无把握地看着依然对她毫无兴趣的来往行人,不由灰心丧气: 闭市之前,她能接到第一笔生意吗? 第 10 章 直到太阳升到最高点,也没人来光顾沈珠曦的代写摊。 中午没吃东西的缘故,她的肚子时而传出咕咕叫的声音。她眼馋旁边不时飘出的葱香的馄饨铺,囊中却无上前问询的本钱。 一个挎着满满一篮夹馅饼子的妇人从面前走过,沈珠曦闻出那是先前经过的点心铺的味道,她忍不住盯着篮子里的饼子看,心里一千个一万个想吃,但赊账这种事,她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 要是李鹜在就好了,她在他那儿还有四百多两银子呢。 沈珠曦想起李鹜,不由有些懊恼:真的不是他在背后做小动作吗?如果不是,为何行人看到她身后的他后会加快离开的脚步?如果是,为何他离开后,她的代写摊依然无人问津? 沈珠曦怀疑是旁边文字幌的问题,遂提笔用行书和楷书各写了一遍“代书代写”,想办法把两张宣纸挂在了文字幌上,半遮住原本的字迹。 她嫌弃地看着文字幌上原本的手书,觉得无人问津也是情有可原。 “小姑娘,你这样挂不牢,风一吹就跑啦!”看她一路忙活的馄饨铺老板开口道。 “那有什么办法能挂牢吗?”沈珠曦虚心请教。 “简单!” 老板走回炉边,沿着铁锅边缘刮起一点米糊,拿手指蘸了,朝沈珠曦走来。他站在文字幌面前,拿下勉强挂在上面的宣纸,蘸了米糊的手指往宣纸背后的四个角各按了按,把米糊留在了宣纸背面。 “这样就好了。” 老板把粘了米糊的宣纸往文字幌上一贴,宣纸服服帖帖地覆盖了原本的文字。 “米糊还能这样用吗?”沈珠曦惊呆了。 老板咧嘴一笑:“你连这都不知道?” “是我太孤陋寡闻了。”沈珠曦有些羞愧。 老板随口道:“也没什么,像这种省事省钱的方法,只有穷人才知道。” 沈珠曦不好搭话,尴尬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道:“我今日来晚了,找不到地方摆摊,所以李鹜才会弄乱了老板的桌椅,实在是对不住,还请你别放在心上……” “这有什么。”老板爽朗大笑:“这镇上做生意的,谁没麻烦过李鹜?他麻烦麻烦我们,也算有来有往。” “麻烦李鹜?”沈珠曦疑惑道。 “这话得李鹜亲自告诉你。”老板笑道:“听说你是被李鹜从河里救上来的?” “你怎么知道?” “镇小,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就立马传开了。更何况——是你这般外貌。”老板用玩笑的口吻说:“李鹜不是没救过女人,但留下来的,你是第一个。” 沈珠曦不好意思道:“我是无处可去,他才收留我的。而且我会想办法挣钱,不会让他白白花费的。” 老板摇摇头,笑着说:“你要是了解他,就不会这么说了。” 沈珠曦不想继续谈论李鹜,她一个未婚姑娘,和一个男人扯在一起总觉得尴尬。 “老板,为什么正午了还是没什么人来用午膳……午食呢?” “一看你就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没吃过什么苦头。” 老板不以为意,拿起灶上的巾子擦了擦炉边的水迹。他把巾子扔到一旁,重新抬起头对沈珠曦道: “除了大户人家,谁家一天能吃上三顿?像我们这样的乡下人,都是一天两顿,早上有,晚上也有,这就已经不错了。有些穷得揭不开锅的,一天吃上一碗野菜糊糊就心满意足了。” 老板说的东西,对沈珠曦而言无疑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她从未想过,世上还有人不是一日三餐。 “可是……只吃两餐,不会饿吗?”沈珠曦忍不住问道。 “饿有什么办法?多饿几次还不就习惯了?街边的乞丐才是真的饿呢,我们至少还有东西吃,他们就真的每天都饥肠辘辘了。这事儿,李鹜最……” 老板不知为何说到李鹜,沈珠曦刚刚疑惑,他已经停下了话语。 “……反正吧,乡下人打得粗,和你们这种大家闺秀不一样。”老板好奇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两眼,说:“李鹜没和你说,你是招揽不到生意的吗?” 沈珠曦疑惑道:“为什么你也这样说?” “请人代写的都是不识字的,我们这县啊,除了几个公子和穷书生,谁会认字呢?你要是乱写一通,他们也认不出来。” “可是我真的会写!”沈珠曦急了,看向刚刚更新过的文字幌,声调也急得抬高了:“我会行书,楷书,还会一点瘦金体和草书……” 老板打断她:“你还没明白。” 沈珠曦不解。 “你会写什么字不重要,我听不懂,这县里的其他人也听不懂。”老板的目光带着一丝同情:“你是个女人,谁会相信一个女人能写的比秀才还好?所以你在鱼头县,肯定招揽不到生意。” 沈珠曦被从未想过的现实击倒了。 不是她字写得不好,不是她价钱太高,只因为她是个女人? 她呆呆站在原地,低若蚊吟地辩解道:“我真的会写啊……” 老板摇了摇头,转身回了锅炉前。他撇头前的最后一眼,在沈珠曦眼前回旋不去。那是同情—— 她被一个市井小民报以同情,被一个从前她根本不屑一顾的人。 双重打击让沈珠曦失魂落魄,她硬着头皮坐回摊位,看似继续等待不可能出现的客人,实际却在脑中回想出宫后的众多遭遇。 她在宫中也算博学多识,为什么到了民间,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做不好了呢? 她不知道干屎橛,也不知道真正的物价,更不知道米糊糊还能当做牛皮胶使用。因为民间的女子没有秀才的字写得好,所以她的字也不可能比秀才更好。 她就算把招牌写出花来,也没有人找她写字。 沈珠曦用力眨了眨眼,把眼眶里的酸涩逼了回去。她不能哭,哭又有什么用呢?她就不信,等第一个客人上门之后,还会有人怀疑她不会写字! 她继续等待客人上门。 可是直到落日的余晖铺满街道,她也没有等到客人上门。 馄饨铺已经开始收摊,老板熟练地收拾着锅炉器具。附近挑着担子的走商也开始撤离,陆陆续续的,街边的店铺关上了店门。 街上行人越来越少,就连好奇观望的眼神也渐渐稀少。 就在沈珠曦灰心丧气的时候,一个穿着布衣,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看了看沈珠曦的脸,语气里带着一丝怀疑:“写一封家书要多少钱?” 沈珠曦来了精神,忙说:“一贯——” 在看到男人变化的表情后,她立即改口:“都不要!” 男人又问:“究竟多少?” 沈珠曦想了想旁边馄饨铺的售价,稍微往上添了添,说:“二十文就够了!” “你个女人家会写字吗?”男人眼中透出一抹轻视:“五文——我就写一封试试。” 沈珠曦有些犹豫,但这一天无人问津的遭遇大大打击了她的信心,犹豫片刻后,她还是咬牙答应了男人的要求。 “好,你就这么写——”男人说:“二弟,娘让我问问你,今年春节,你会回家过年吗?如果能,我们都会很开心,如果和往年一样不回来,记得照顾好自己。娘和我都很挂念你。听说京中乱了,你在那里一定要多加小心,如果科考取消了,就赶紧回来,你嫂子最近生产了,是个男孩……” 男人絮絮叨叨说着毫无条理的家常,沈珠曦一边为他润色一边书写,第一次有些手忙脚乱。 写了整整两页后,男人才停下了口述。 他目带怀疑地看着桌上新鲜出炉的两页信纸:“我说的你都写下来了吗?” “都写下来了,你要是不信,可以叫个识字的来核对。” “……就这样吧。”男人这么说,脸上依然是浓浓的不信任。 沈珠曦有些挫败,她行云流水的行书并没有给她挣到一点信任。 “落款写什么呢?”她问。 “王二牛。”沈珠曦在信尾写下拙兄王二牛几字,又问:“你二弟叫什么?” “王三牛。” 她又在空白信封上写下吾弟王三牛敬启,装好了,递给等待的男人。 男人拿在手里看了两眼,没说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铜板,数了数,扔了五个在桌上,转身离开了桌前。 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好歹她也算开张了,看着桌上来之不易的五个铜板,沈珠曦心里充满难言的喜悦。 这是和得到父皇珍贵赏赐截然不同的情绪,前者是云层那样漂浮轻透的喜悦,后者却是直接切入心窝里,在胸口最深处开出花儿来,还伴有兴奋的响鼓声,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最迟闭市,一定会有人找你写字的。” 李雀儿的话忽然出现在她耳边。 李鹜和馄饨铺老板都那么肯定她招揽不到生意,为什么李雀儿却笃定她能顺利开张呢?而且还把握得那么准确,他说最迟闭市之前,果然快闭市的时候,她就遇到了第一笔生意! 是他看出了她的才能吗?沈珠曦有些疑惑。 第一笔生意已经来了,赌约她赢了,此时也没有必须继续苦等下去的理由,沈珠曦匆匆叮嘱馄饨铺老板帮她看一会摊子,头也不回地追向已经走远的男人。 她远远跟在男人身后,刚走出街道尽头的转角,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男人身边,沈珠曦就像被火烫了一样,条件反射地缩回墙后。 怎么会是李鹜? 沈珠曦心跳飞快,一股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 她从转角悄悄探出一双眼睛,竖起耳朵偷听不远处的两人对话。 “信写来了,按照约定,是不是……” 李鹜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扔给他,沈珠曦看不大清,但显然是五个铜板的许多倍。男人接了铜钱,欢天喜地地道了谢。 “那这信……”男人试探地说。 “拿着滚。” 男人响亮地哎了一声,高高兴兴地收起信。 一切都已经明朗了,这生意不是她招揽来的,是李鹜招揽来的。 男人收起信,转身走来,沈珠曦躲闪不及,和他的视线撞在一起,男人吓得刹住脚步:“你……” 男人身后的李鹜抬起了眼,沈珠曦确信他就算还没有,但下一刻也会看到她。她的理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先一步逃走了。 “沈……” 李鹜的声音被她远远甩在身后。 第 11 章 安静的陋室,沈珠曦抱膝坐在床上,默默掉着泪珠子。 强烈的慌乱和羞耻将她席卷,汹涌的情感漩涡中,还有让人从里到外都酸涩起来的难过。她为自己难过,也为李鹜难过。她失落,自责,懊悔,羞愧,无所适从。 离开皇宫后,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离了父皇,离了母妃,离了庇护她的傅玄邈,她什么都不是。 她会写字又有什么用,她会好几种书法又能怎么样,世间不接受她,她和这里格格不入。 父皇如果看见她现在的模样,会有一丝心软吗?母妃如果知道她如今的遭遇,会后悔悬梁自尽吗?他们为什么不能分出一点点目光,看着她,教教她,不要让她孤身一人走漫漫长路。 所有人都有比她更重要的人和事,她想要活下去,想要努力地活下去,她这条命,是玉沙换来的,可是她好像什么也做不好,到了宫外,她就变成了一个大傻瓜,不但不清楚事,也看不准人,李鹜救了她,她却怀着偏见,从来没有真正地感谢过他。 他即便是恶霸,也是一个对她好的恶霸。她迁怒他,赶他走,他却反过来帮助她,在赌约的最后关头,改变了赌约的结果。 他的确作弊了,不过是为了送她胜利。 沈珠曦越想越羞愧,她怎么能把他赶走呢?还是当着众人的面,不留一丝情面地迁怒于他。 她原本就是这么可恶的人吗? 李鹜如果回来了,她要怎么面对他才好?沈珠曦无颜继续借住,可是离了这里,她实在不知自己还能去哪里。 天大地大,太子渺无音讯,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还能去哪里? 说曹操曹操就到,竹帘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接着,竹帘一动—— “不准进!”沈珠曦急忙喊道。 那只刚露出一点的大手缩了回去,沈珠曦用力擦着眼泪,心里生着自己的气——为什么她连自己的眼睛都控制不了呢? 过了一会,外边传来李鹜的声音:“晚上想吃什么?” “我不吃。”沈珠曦言不由衷,冷声道。 她害怕面对李鹜,害怕直面自己的羞愧,可是越是如此,她心中的羞愧就越是令人难以忍受。 帘下的双脚动了,李鹜转身向着门外走了出去。 也许他是厌倦了,厌恶了,终于忍不住走开了。 他没有错,此刻的沈珠曦也在厌恶自己:她为什么这么没用? 沈珠曦在冰冷的床上抱膝垂泪,决定明日一早就离开这里。耳饰不要了,当做赔礼留在这里。她身上还有一根玉簪,虽然没有耳饰价值高,但多少能卖一些钱。她的文房四宝还留在馄饨铺,如果老板帮她收着就好了,她现在,除了玉簪和那套文房四宝,什么都不剩了…… 不要再哭了,哭什么用都没有。 沈珠曦不断在心中默念,眼泪却依然不止。她厌恶眼泪,厌恶自己,连哭都不能停止,她还能做什么呢? 在她自怨自艾的时候,堂屋里重新出现脚步声。不等沈珠曦反应,竹帘一动,李鹜走进内室。 沈珠曦在他走进房间的第一时间就埋下了头,把**的脸和红肿的眼一起藏在膝盖间,她慌张道:“我说了不准进!” 木床吱呀一声,李鹜坐在了床尾,一股混合着葱香的热气飘散在空气中,勾起沈珠曦腹中的馋虫。 “咕……” 一声拖得长长的鸣叫从空空如也的肚子里传出,沈珠曦羞愤交加,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吃面了。”李鹜说。 “我不吃。”沈珠曦硬着头皮说:“你出去,我想自己呆着。” 对面沉默了半晌,沈珠曦提心吊胆地注意着外界的一声一响,直到李鹜重新开口。 “你是生我的气?” 沈珠曦咬住嘴唇,本已平静下来的羞愧再次翻涌起来。 “你别哭了。哭这么久,不累吗?面条都端到了你面前,你不吃,浪费了这把面条就要再赔我一把。” 沈珠曦不肯说话,但心里已经软化,好一会后,她蠕动着嘴唇,刚要鼓起勇气说话,听到李鹜说:“适可为止啊,老子没这么哄过女人。” 突如其来的落差让沈珠曦突然抬头,直视着李鹜的眼睛,眼泪刷地又流了下来。 李鹜刚皱起的眉头倏地松了,一丝慌乱闪过他黑亮的眼睛。 “我不是——唉,你别哭了!” 先前是沈珠曦不敢直视李鹜,现在换成了李鹜不敢直视她。他躲避着她的泪眼,视线在屋子里乱转。 “我就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你要实在生气,不如打我几下,嗯?”李鹜说:“你直说吧!怎样才能不哭了?” “我哭不哭,关你什么事……”沈珠曦抽泣道。 李鹜说:“我就是可惜这眼泪没流到水缸里。” 沈珠曦眼泪还流着,嘴里却不由自主笑出了声。 “你胡说八道!” “真的。”李鹜说:“你昨晚用完了我一缸的水,搞得我煮面条都是去隔壁要的水——你打算怎么赔我?” “典当耳饰的钱我不要了。” “这不行,一码归一码。” “那你想怎么样?” “把面吃了。”李鹜把一直端在右手的碗筷递给她。沈珠曦的目光触及大碗里的面条,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 再等李鹜把大碗进一步推进时,她半推半就地接了。 “我吃不完这么多。”她残留着一丝哭音说。 “你吃不完的是我的。” 沈珠曦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在宫中时,吃不完的食物都是作为赏赐分给身边亲近的宫人。 “在哪儿吃啊?”她说。 “出去吃可以,在这儿吃也可以。”李鹜说。 “在这儿怎么吃?” “你没在床上吃过东西吗?” 沈珠曦愣了,她呆呆反问:“床上怎么吃东西?” 李鹜换到床头,轻轻推她,让她往里坐。她刚一坐到里侧,李鹜就跟着坐上了床。 “你……”沈珠曦的脸腾地热了。 李鹜说:“我最讨厌在凳子上杵得像个菩萨了,人生苦短,难道不是应该怎么舒服怎么来?” 沈珠曦两手端着面碗,心里还怀着对李鹜的愧疚,赶他下去不是,留他下来也不是,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她已经错过了拒绝的最佳时机。 李鹜说:“你把腿曲起,碗就放在膝盖上,左手稍微扶着一点,右手就可以拿筷子吃面了。” 沈珠曦照他所说做了,可是每个动作都战战兢兢。 “如果……如果面汤洒出来了……” “洒出了就洒出来了,老子又不是只有一床被子。”明明只是一床被单,李鹜却说得自己好像是万贯家财的豪富一样。“没洒出来时候占多数,你怕什么?” 是啊,她怕什么? 在床上吃东西,和外男贴着肩膀——这是不守礼法,可是那又怎样? 这里没有父皇,没有母妃,没有傅玄邈,只有她和李鹜,以及一碗飘着葱花的细面。她不需要看谁的脸色,要不要去做,完全取决于她自己的想法。 他们对她弃之不顾的时候,就该想到,她会逐渐远离他们希望她成为的模样。 沈珠曦从没想过,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叛逆,是在床上吃一碗面。 她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筷,为了避免面汤溅出,贴着面碗,慢慢将筷子上的面条吸入嘴里。 “怎么样?”李鹜等她吃完一筷,问道。 “……好吃。”沈珠曦说:“比我以前吃过的所有面条都要好吃。” 李鹜得意道:“我说的没错吧。” 沈珠曦抬头朝他笑了笑,眼里还含着泪光:“没错。” 她低下头继续吃面,没有注意到忽然沉默的李鹜,和他定定的视线。 一碗面下去三分之一,沈珠曦饱了。她把面碗递给旁边的李鹜,他竟然就着她用过的筷子,直接吃了起来。 沈珠曦这时才觉得有些不对,服侍她的宫人虽然也吃她剩下的菜肴,但不是用的她的筷子呀! 她看着李鹜,欲言又止。 也许民间不讲究这个? 无论如何,他吃也吃了,这时说破,反而尴尬。沈珠曦说服自己移开目光,只听着身旁呼噜呼噜的吃面声。 很粗俗,很优雅丝毫沾不上边的声音,却莫名其妙,让沈珠曦感到一阵安心。 她说:“李鹜——” “嗯?”李鹜头也不抬。 她低着头,竭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之前误会了你……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过了片刻,李鹜的声音重新响起了。 “你真是个呆瓜。”他说:“我又没怪过你。” 那些沉重的情绪,那些自厌和自弃,在这一刻统统从沈珠曦身体里溜走,她从未如此轻松过。 “……谢谢你。”她用蚊蝇之声道。 “嗯。” 吸食面条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不优雅,但比任何优雅都要真实而温暖。 第 12 章 一碗清汤面吃完了,李鹜端着面碗下了床,沈珠曦也跟着他往堂屋外走去。 “你去哪儿?”李鹜问。 “我的笔墨纸砚还留在馄饨铺,桌凳也没拿回来……”沈珠曦小声道。 “我早就让雕儿取回来了——等你想起,东西都丢了八百年了。” 沈珠曦面色发红,小声说了句谢谢。 “行了,你该干嘛干嘛去,那文具,我一会就给你去退了。你想在鱼头镇做代写生意是做不开的。”李鹜说:“你要是想自己挣钱,我给你介绍个生意。” “什么生意?”沈珠曦急忙追问。 “教我认字。”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我给你包吃包住,还付你学费。” 这话听着靠谱,至少比她继续在代写生意上继续僵持下去来的靠谱。 沈珠曦略一思考便答应了下来。 “好,我教你认字!”她说:“这样的话,文房四宝也不必退了,反正……” 她话没说完,李鹜就说:“退还是要退。” “退了你拿什么写字?”沈珠曦问。 “树枝,沙地,都是院子里现成的,为什么非要纸笔才能写字?” 沈珠曦被问住了,还没反应过来,李鹜已经走出了堂屋。 他愿意,那她也没什么意见,毕竟刚开始习字的时候,确实很费纸墨。 她继续追了出去,在李鹜身旁说道:“那你一个月给我多少学费呢?” 李鹜看了她一眼:“你想要多少?” 沈珠曦不懂物价,不敢随便开口,她犹豫道:“你觉得多少合适?” “县里的教书先生收学生是一年一两银子。”李鹜说:“我给你一年三十两。” 沈珠曦有些不好意思,说:“也不用那么多……你就按教书先生的价给我好了。” “给你就拿着。”李鹜说:“我也是有要求的。” 李鹜走进厨房,沈珠曦继续跟进厨房。 “有什么要求?” “分担一下我的家务。”他说:“洗洗衣服之类的。” 沈珠曦呆住了:“我没洗过衣服……” “做饭呢?” “不会……” “烧水总会吧?” 沈珠曦不敢回答了。李鹜把碗筷放下,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在宫里究竟是怎么伺候人的?” “公主……公主只让我陪她读书写字,画画抚瑟……” 李鹜皱起眉头:“府色?什么东西?”不等沈珠曦解释,他接着说道:“算了,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别哭就行。” 他自言自语般道:“……你一哭老子就头大。” 沈珠曦很是窘迫,揪着自己的衣角。 她也不想哭啊! 她在厨房里站了一会,看着李鹜用一个小瓷盆里的清水洗涤碗筷,忽然道:“水缸里有水了吗?” “你要干什么?”李鹜瞥她一眼。 沈珠曦扭扭捏捏地说:“夜里沐浴……” “你还要洗?”李鹜提高音量:“你昨晚不是洗了一缸水吗?” 沈珠曦也急了:“昨晚洗了,今晚也要洗啊!” “你知道河边离这里有多远吗?”李鹜没好气道:“你是每天在泥坑里打滚还是怎么,用得着天天洗澡?” “我在宫里就是每天洗澡!” “那这是宫里吗?”李鹜反问。 沈珠曦说不过他,气道:“你说打水的地方在哪儿,我自己去打水!” 李鹜也不劝她,告诉了她打水的地方,临别时还甩给她一个“你要能打回水来老子不姓李”的眼神,气得沈珠曦看也不看他,提了后院的木桶就冲出了院子。 不就是打一桶水吗?就打她自己洗漱的用量,让李鹜一人脏去吧! 提着空荡荡的木桶走在乡间小路时,沈珠曦浑然忘了先前对李鹜的改观,一路把脚下的小石子当李鹜踢走,嘴里还不住嘟囔着:“恶霸!地痞!脏去吧!” 打水的地方虽然比进城后去岚河打水近,但距离李鹜家也有一段不近的距离,好在李鹜给的指示也简洁,走出院子往左直走就能看到了。 沈珠曦走了也不知多久,脚底被凹凸不平的土路硌得生疼,她正想停下来揉揉脚,一条清澈和缓的小河出现在视野尽头。 她顾不上休息了,加快脚步,终于赶到了河边。 夕阳已经隐去了,只剩月光洒在河面,波光粼粼的水光就像铺了一层盐,每一道水波都在璀璨生辉。 她把木桶浸进水里,河水刚往木桶里钻,她就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力量,再加上水流的冲力,沈珠曦用尽全力才把身体稳在原地。 好不容易,木桶装满了水,沈珠曦往上一提——提不起来! 她用了吃奶的劲儿都提不起来,只能依依不舍地倒掉了一些水,努力把半桶水给提上了岸。 提着这半桶水刚走了一会路,她就受不了了,提水的胳膊往下扯得又酸又疼,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放下木桶暂时歇息,她回头看看河边,才走了十几步而已。这么下去,她到天亮都不一定能走回李鹜家! 事到如今,一晚邋遢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沈珠曦不想被李鹜看轻! 她瞥着一股气,再次提起水桶往回家路走去。 沈珠曦没过一会就换一只手,两边手掌很快就被提手压出了通红的痕迹,全身的力气也随着晃荡的水桶越来越少,她不肯认输,逼着自己继续往前走。 她光顾着注意水桶里的水有没有洒出来,忘了脚下,忽然一个趔趄。 “小心!” 李鹜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身后,她还没来得及惊讶,身子就连带着水桶一起摔倒在地上。 冰凉的河水泼了她一身,一小部分河水汇聚在绊倒她的那个小土坑里,转眼就混上了泥土的颜色。 沈珠曦的眼泪立即就出来了。 “你怎么走路不看脚下!”李鹜不知从哪儿冲了出来,两只强有力的手往她手臂上一握,轻而易举就把疲软无力的她从**的地上拉了起来。 “你提不动就别提了,为什么偏要逞能?!”李鹜说。 “我可以!”沈珠曦哭喊着说,她推开李鹜,不要他的搀扶,弯腰又去捡地上的水桶。 “老子真是服了你!”李鹜一把抢过她的水桶,抢先往河边大步流星走去。 沈珠曦站在原地,泪眼模糊地看着他走回河边,把水桶浸回闪光的河里,不一会,提着满满一桶水走了回来。 她走了许久才走完的路,他三步并作两步,转眼就走到了。 “别哭了别哭了——”他不耐烦道:“再哭老子就没收你的水。” 沈珠曦立马屏住抽泣,看着水桶里满满的水,也没那么伤心了,再看李鹜气急败坏的模样,想到她出门时他还那么不屑一顾的样子,她忍不住破涕为笑。 “你笑什么!”李鹜没好气道。 “你怎么跟出来了?”她说。 “我要不跟出来,你这个呆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 “你早帮我打水不就好了。” “你早放弃洗澡不就好了?” “我才不要,脏死了。”沈珠曦嫌弃皱眉。 也许是他手中水桶的重量,她能轻松跟上李鹜的脚步,两人并肩而行,在温柔的月光下。乡间小路两边的田埂,也被月光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 李鹜忽然看向她垂在两边的手:“你的手让我看看。” 沈珠曦把手藏到身后,说:“没什么。” “拿出来我看!”李鹜恶声恶气道。 沈珠曦只好拿出身后的两只手,手心明显有两条红色的提手痕迹,在白皙的手心里格外醒目。 李鹜看了好一会都没说话,沈珠曦忍不住要催他了,他终于说: “……真是个呆瓜。” “你才是呆瓜!说别人呆瓜的人才是呆瓜!” “你幼不幼稚啊?” “说我呆瓜,你幼不幼稚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着嘴,原本遥远的路途也变得短暂起来,沈珠曦还没觉得累,李鹜的小院子就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你用手巾擦洗省水些,用过的水就留在水桶里,明天我还有用。”李鹜说。 看在他帮忙提回一桶水的份上,沈珠曦一口答应了他的要求。 用过的水能做什么她还是知道的,可以浇花,她看李鹜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就挺需要浇一浇的,比起御花园里粗壮茂密的桂花树来说,李鹜的桂花树简直就是桂花苗。 李鹜把水提去后院,沈珠曦跟着他走,本以为他是把水桶放到屏风中,没想到他却提进了厨房。 “你怎么来这里?”沈珠曦好奇道。 “就你那一桶水都提不动的金贵身体,不把水烧热,你生病了不是还要老子伺候?”李鹜一边蹲在炉边烧火,一边像个瘪嘴老太婆似的一个人在那儿骂骂咧咧:“本以为是捡了个伺候人的宫女回家,没想到是捡了个被伺候的公主回家!老子命苦,享不得福!” 他的语气和模样实在太好笑,沈珠曦听了没觉得一点生气,反而忍不住地想笑。 “宫女命!公主身!老子真是摊上了!” 他骂了一通,回头看向沈珠曦,发现她在捂着嘴笑,那张脸更黑了。 “老子生气,你还笑?” “不笑了。”沈珠曦立马抿住嘴。 李鹜把一根木柴扔进烧得通红的炉底,鲜红的火苗舔舐着柴火的影子,噼里啪啦的声音络绎不绝。 “……老子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遇到你来克我。” 木柴燃烧的声音盖过了他的嘟哝,沈珠曦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他瞪了她一眼。 ……怪人。 水烧热了,李鹜又帮忙把水提到了竹子屏风后,沈珠曦不放心,又叮嘱一句:“你不许偷看啊!” “请老子看都不看!”李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后院。 沈珠曦在竹子屏风后褪去衣服,用干净的手巾就着清澈河水擦拭身体,虽然比宫里泡澡要差上许多,但好歹也能清洁一二。 擦洗完毕后,她把用剩的半桶水留在屏风后,回了卧室休息。李鹜早已大喇喇地睡在了堂屋里的地铺上,沈珠曦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他像个死猪一样一动不动。 这一晚,沈珠曦睡得格外安稳,没有再梦见宫里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她精神抖擞地醒来,刚一撩开竹帘走出,一副极具冲击性的画面就撞入了她的眼里。 第 13 章 清晨阳光正好,和风吹拂院中桂花树的树叶,涛声阵阵。 李鹜站在桂花树下,□□着胸膛用她昨夜用过的洗澡水洗头沐浴,下身只穿了一件最常见不过的亵裤。听到她出门的响动,李鹜抬起木桶,将仅剩的水从头浇下,水声一时盖过了涛声,无数水珠顺着他湿润后更加黑亮的头发流下,淌过凸起的喉结,流过精壮的胸膛,栩栩如生的游凤花绣飞翔在他的双肩和胸膛,每一只都好像下一刻就要朝凤初鸣。 他冲走了头上的澡豆水,把滴着水珠的头发抹到头后,抬头看向沈珠曦,连眼睫毛都还在往下滴水。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沈珠曦猛然回神,一股热气涌上她的脑袋,蒸得她满脸发烫。她红着脸不知看哪儿,视线在天地之间来回逃跑,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质问道:“你怎么在院子里洗澡!” 李鹜一点儿没察觉他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声音一如既往的随意:“我在这儿洗过的水还能浇树,我在后院洗,这水不就浪费了?” “那、那你也不该用我洗过的水洗!”沈珠曦说出这句话,感觉脸都快被蒸熟了。 “为什么?就因为你昨天在泥坑里打了滚吗?”李鹜说:“你放心吧,我不在意。” 沈珠曦都快被他油盐不进的态度气死了。 “我在意!” 李鹜说:“水只有这么多,那你说怎么办?” 提水的是大爷,沈珠曦说不过他,只能眼不见为净,转身冲回了卧室。 地痞!流氓! 沈珠曦在床上锤着枕头,回味过来这是李鹜的枕头后,反手就把枕头扔了出去。 枕头软绵绵地落在床尾,不动了。沈珠曦抱膝坐着,腹诽着李鹜的无礼和粗俗,思绪却不知不觉飞到了李鹜的那一身游凤花绣身上。 她还没见过谁有这么大范围的刺青呢。 虽说她也曾听宫人谈起过,朝中谁谁放荡不羁,身有花绣,连父皇都颇有兴致地让对方脱衣观看,但真正看到花绣,沈珠曦这还是第一次。 仔细一回想她就发现,李鹜身上青色线条勾勒出来的游凤各有各的形态,绝非一般花绣师傅的手艺,若是一幅画,沈珠曦必定要好好鉴赏一番,可惜这画好是好看,偏偏长在一个男人身上,就是再借给她十个胆,她也万万不敢贴近一个男人□□的胸膛,欣赏这副赏心悦目的杰作。 顺着花绣,她又想到了刚刚惊鸿一瞥的身体。李鹜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长得恰到好处,他穿着衣服的时候,她绝没想到衣服下会是这样一副光景,她赏析过许多诗画歌舞,男人没穿衣服的胸膛却是头一回见,她说不出什么客观的评价,只能通俗地评价,那是一幅让人很有安全感的画面。 风姿俊爽,长臂长腿,肌肉紧实,线条流畅,一个美男子该有的他都有了—— 只要他不开口说话,还是挺唬人的。 堂屋里响起了李鹜的脚步声,他停在竹帘外,隔着帘子问道:“你睡着了?” “你才睡着了!”沈珠曦说。 “没睡就出来吃饭。” “我还没洗漱呢!”沈珠曦忽然放软了语气,柔声道:“李鹜,你能再陪我去打水吗?” “水缸里有水。”李鹜说:“今儿一早,雕儿就把水缸给装满了。” 沈珠曦惊呆了,刚刚假装的温柔娴静被她抛之脑后,脱口而出道:“那你为什么要用我的洗澡水!” “能省一点就省一点,你以为你住在河边上啊?”李鹜说:“别废话了,快出来收拾,我去厨房煮面了。” 沈珠曦怕他还穿着**的亵裤,特意等他的脚步声走出堂屋后,才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路过厨房时,她用余光飞快瞥了一眼,还好,李鹜已经换上了平常的衣物。 她来到后院,在没有澡豆也没有其他脂膏的情况下,尽量细致认真地洗漱了,等她回到堂屋,桌上已经多了四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李雕儿和李雀儿不知何时来了,三人各坐一边,留给沈珠曦的正好是李鹜身边的位置。 沈珠曦坐下后,李雀儿笑眯眯地冲她打了招呼:“沈妹妹,你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吗?” “还好。”沈珠曦腼腆笑笑,也不好意思把她心里的无尽抱怨真的给说出来。 “我大哥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你要是缺什么,直接给我大哥说,他缺点对女人的心眼,但是不缺银子。” “不用了,这样就挺好。”沈珠曦说着符合礼法的违心话。 比起已经发生过几次争执的李鹜,她和李雀儿李雕儿始终隔着一层疏离,无法像对李鹜那样,想生气就生气,想发火就发火,想笑就笑。 李雀儿也不为难她,笑了笑,说:“快吃吧,我大哥的面条煮得可好了。” 李雕儿已经呼哧呼哧地开吃了,他一边吃,一边把吃不完的面条,看着那面条不断断裂进碗里,沈珠曦长年以来接受的教育让她无法接受这一幕,在皱起眉头之前,连忙转开了视线。 李雕儿含着面条,含糊道:“就是!大哥下面,好吃!” 李鹜忽然在他头上敲了个响栗,黑着脸说:“不会说话就闭嘴。” “大哥,为什么骂我。”李雕儿停下筷子,委委屈屈地看着李鹜。 沈珠曦也没弄明白他为什么被打,李鹜没有解释的意思,李雀儿也一点没有奇怪的意思,整个桌上,只有李雕儿和沈珠曦在疑惑。 李雀儿说:“平日大哥都是给我们吃馒头,今天是沾了沈姑娘的光,才久违地吃了一顿大哥的面。我们哥俩还得谢谢沈姑娘才是。” 沈珠曦红着脸摇头:“和我没关系,谢李鹜吧,是他做的面。” 李雀儿看着她笑,脸上的凹坑看久了也不觉得可怕了。 他刚要说话,头上也遭了李鹜的一个响栗,李鹜说:“吃面,少废话。” 李雀儿被打了也不生气,依然笑眯眯的。 “都听大哥的。” 李雕儿很快一碗就吃完了,他吵吵闹闹地要吃第二碗,李鹜被他吵得头疼,拿起他连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的空碗去了厨房。 李鹜走后,李雀儿又开口了。 “沈姑娘,我大哥这人少有和姑娘接触,他真的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吗?如果有,我可以想办法侧面提醒大哥,你有什么难处就和我说,千万别见外。” 沈珠曦犹豫了好一会,声音压到最低,小心翼翼地说了:“那你……能不能让他别在院子里洗澡?还有,别用我用过的水洗澡。” 她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就这样,脸依然红了。沈珠曦真是不明白了,明明是李鹜做了该脸红的事,为什么到头来,脸红的却是她一个人? “在院子里洗澡?”李雀儿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还用的是你用过的水?” “是啊。”沈珠曦找到倾倒苦水的地方,一说话就停不下来了,好在李雕儿看起来就像个不懂男女大防的,对他们的对话毫无兴趣,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堂屋门外。沈珠曦为难道:“他说在院子里洗澡,可以顺便浇桂花树,用我用过的水,也可以省水。我说不过他,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他?” 李雀儿笑了,和先前那种坦然的笑不同,这次他是憋着在笑,他笑得古怪,总让沈珠曦觉得他不仅是在笑她,也是在笑李鹜。 “这我帮不上忙。”李雀儿说。 “为什么呀?”沈珠曦急了。 “我大哥想做的事,从来没人能拦住。”李雀儿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接着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沈珠曦被他带偏了思路,好奇道:“因为他很有能力吗?” 李雀儿摇了摇头:“因为他从不放弃。” 说话间,李鹜端着面条回了堂屋,他还没走到桌前,李雕儿就迫不及待地接过了他的面碗。李鹜重新坐下后,目光在李雀儿身上转了两圈。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说大哥呢。”李雀儿笑道。 “说我什么?” “说你是这十里八乡第一美男。” “放屁,少说话多吃饭。” 李雕儿忙里抽空,抬起头说道:“就是,像我一样。” 李雀儿朝沈珠曦打了个眼色,她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笑着开口了。 “大哥,我也有几日没洗过澡了,不如一会就在你这前院借水擦擦。” 李鹜头也不抬,眉心倒是反应飞快地蹙了起来。 “回你住的地方去洗,让雕儿给你打水。” “我在这儿洗,不是还可以帮大哥浇浇桂花树吗——” 李鹜忽然抬头,一双黑亮的眼睛里射出凌厉的眼刀:“你皮痒了?” 李雀儿立马正经:“不敢不敢,大哥不愿意那便算了。我和二哥的院子里也有树要浇,左右都是一样的。” 这两人互换眼色,每句话都意味深长,沈珠曦却一句话都没听明白。 朝食之后,李雀儿帮着洗碗收拾,然后和李雕儿一起离开了李鹜家。沈珠曦在桂花树下走走停停,看上了一根树枝,踮脚去够却怎么也碰不着树枝,忽然一只大手从她头顶伸过,轻而易举地折下了那根她看中的树枝。 “还有那个!”沈珠曦忙指着不远处的另一根树枝,李鹜抬了抬手,轻松折了下来。 “你要这个做什么?”李鹜把两根纤细的树枝递给她。 “你能把它削成笔尖的样子吗?”她问。 “这有什么难的?” 李鹜在腰间一晃,转眼手中就出现了一把小刀,他往树枝上削去,寒光在他指尖闪动,沈珠曦光在一旁看着就不由捏紧了心,他却一点不担心似的,小刀动得飞快,木屑纷纷落下。 不一会,一只初具轮廓的“狼毫笔”就出现在了沈珠曦眼前。 李鹜依样画葫芦,两根“狼毫笔”成型,沈珠曦拿了一只,在院子里找了一块地面松软的地面,用树枝写下了一篇千字文。 她写字的时候,李鹜就在一旁观看,专注而沉默,和他平常吊儿郎当的样子差了许多,搞得沈珠曦反而不自在起来、 她写完了千字文,满意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成果,问道:“你认识哪些字?” 李鹜的视线从地上抬了起来,气定神闲的表情仿佛在说都认识。 沈珠曦期待地看着他,李鹜伸出手里的笔,笔尖轻轻点了点“李”字旁边的空地。 “认识这个。” “还有呢?” “还需要认识什么?”他理直气壮地反问。 沈珠曦明白了,她这三十两,不好挣。 第 14 章 学认字这事,其实很简单。反正李鹜也不去参考科考,把千字文教完,再教一本《三字经》或者《论语》也就差不多了。 不简单的是李鹜,他和沈珠曦知道的那些安分守己的学生不一样:他会质疑她的教学。 她先通读一遍千字文后,李鹜开口了:“为什么没有鹜字?” “千字文里本来就没有。” “连鹜字都没有,那还好意思叫千字文吗?”李鹜说。 “……鹜字我们下次学,你先把千字文认完再说。” “我们先学鹜字,再学千字文。” 沈珠曦头回遇到给夫子安排教学任务的学生。 她懒得和李鹜纠结这问题,在沙地上写了一个“鹜”字出来。 “这就是‘鹜’。” 李鹜拿起笔,学着她的字,在旁边画下一个勉强说得上相似的字。 “你这样写就错了,应该是先撇后横。”沈珠曦说。 李鹜马上就问:“为什么一定先撇后横?” 沈珠曦一愣:“笔画就是这样的,大家都这么写。” “大家这么写难道我也要这么写?”李鹜说:“就没有非这么写不可的理由吗?” 沈珠曦答不出来,上书房的文师傅没讲过这么做的道理,也没有谁问过这个问题——谁会问这个问题啊? 李鹜就会,他不仅问了,还语带不屑地说: “如果没有,为什么一定要按照别人的规矩来?” 沈珠曦也不知道呀!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他还斜着眼睛看她一眼,说:“……你也是个半吊子。” “是你问得太刁钻了!”沈珠曦说:“我教你就学,谁让你胡思乱想的!” “我刁钻,行行行。”李鹜用一种妥协的语气说道:“你继续。” 之后的教学还算顺利,李鹜学东西很快,只是喜欢问一些她想都没想过的问题,如果他能闭上那张讨人厌的嘴,说不定也算一个不错的学生。 不知不觉,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沈珠曦知道没午食,可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眼神不住往李鹜身上飘去。 昨日那是在外边,今日是在家里,说不定——说不定李鹜到点儿就会去厨房弄吃的了呢? 李鹜这人,也很奇怪。他分明注意到了她频繁投去的目光,却偏偏一句话都不问,反而在地上越写越起劲——看他腰板挺直,神气十足,时不时弄弄头发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写什么惊世巨作。 沈珠曦忍不住了,刚想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下,顺便吃点东西,篱笆门外忽然响起了刻意轻柔的敲门声。 李鹜的眉头直接皱了起来。 “李兄弟,你在家吗?”门外响起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 沈珠曦望着他,他动也不动,一点儿也没有起身开门的想法。 门外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女人继续道: “听说你这几日没有去镇上买酒,奴家特意给你提了一壶好酒来,还有些你最爱吃的下酒菜。你在家吗?” 沈珠曦问:“你不开门吗?” 他埋头鬼画,声音冷淡:“不用管。” 她倒是想开门看看是何方神圣,但李鹜作为这家的主人,他说不用管,沈珠曦也没资格去管。 过了片刻,门外响起一声似怨非怨的叹息,女人幽幽道:“那奴家走了,你若是懒得开火,就来镇上找奴家,热酒好菜永远管够。” 敲门声许久都没有再响起,来人似乎已经走远了。 这时候,沈珠曦就开始不喜李鹜家这一人高的篱笆了,旁的农家都是半人高的篱笆,就他——把自己家围得跟个军事重地似的,让她想探头看看来者是谁都做不到。 沈珠曦内心的好奇心熊熊燃烧,一声响亮的腹鸣却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李鹜抬起头来,和她四目相对,两人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他开口道:“是你肚子叫了?” 这声响彻小院的叫声实在让沈珠曦丢尽了脸,她的脸顷刻热了起来,嘴硬道:“明明是你肚子叫了,别栽赃到我身上。” “死鸭子嘴硬。” 李鹜扔了笔,起身走向厨房,沈珠曦一看就知道他要弄吃的了,屁颠颠地追了过去。 李鹜进了厨房,烧火煮水下面条,沈珠曦一看就失望了,脱口而出道:“又是面啊?” 他看了她一眼:“穷乡僻壤的,你还想吃什么?” 沈珠曦当然不能说自己想吃砂锅鹿尾、笋鸡脯、锦缠鹅、荔枝猪肉…… 她扁起了嘴,兴趣蔫蔫地吃了半碗面条。 “你不是饿了吗?”李鹜看着她剩下的另外半碗。 “吃饱了。”沈珠曦说。 李鹜没说什么,拿过她剩下的半碗全吃下了肚。 按理,李鹜应该像她知道的那些上书房皇子一样,饭后便立即开始练习上午学过的知识,可李鹜不是上书房的皇子,他是地痞,恶霸,用过午食后,他往堂屋那张地铺上一躺就不起来了。 沈珠曦在宫里也是要午休的人,但她从没见过读书时还能午休的学子。 沈珠曦还是第一次见到李鹜这样矛盾的人,明明是个命如草芥的平民,但真正接触起来,他却一点都不像草芥。 或者说,一点都没有身为草芥的自觉。 沈珠曦身为公主却时常感到自卑,他却好像从来没有底气不足的时候。 想着想着,沈珠曦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她原以为刚经历过母妃自尽,父皇惨死,国破家亡的自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被噩梦缠绕,但就和昨晚一样,今日午休她也睡得很安稳。 身下的床的确又硬又旧,不但和美观二字相差甚远,就连舒适度也只比睡地上稍好一些,但不知为何,就是睡得安稳。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开始下山,沈珠曦叫醒了还在昏睡不醒的李鹜,两人回到桂花树下,重新开始学习地上的千字文。 比起上午来,李鹜更快进入状态,沈珠曦的教学进度突飞猛进,不知不觉就到了第十句。 “这一句是龙狮火帝,鸟官人皇,意思是……” 沈珠曦话还没说完,李鹜先一步说道: “我知道这句的意思。” 沈珠曦奇道:“你知道?” 李鹜露出自得的神色,眼睛又黑又亮。 “龙和狮子都恼怒现在的皇帝,只有乱七八糟的鸟儿才愿意当这狗皇帝的官。” 沈珠曦心里猛地蹿出一股火,想也不想就厉声道:“你胡说!” 李鹜被她弄懵了,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的脸沉了下去,拧着眉头看她:“我骂狗皇帝,你急什么?” “这话不是这样的意思!” “说书先生就是这样说的,你对还是他对?”李鹜说:“就算以前不是,现在也是,他自己做的孽,凭什么不让我骂他?” 沈珠曦气得满脸通红,瞪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李鹜忽然狐疑,打量她两眼:“我骂狗皇帝,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你还想着回去做他的奴婢呢?” 这话让她又羞又怒,当即扔了笔,不待李鹜反应,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 她只记得去镇上的方向是往右,于是便一股脑地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也不管李鹜有没有喊她,有没有追出来,浑身被怒火烧灼的沈珠曦超长发挥出了自己的脚速,不一会就来到了喧嚣的大街上。 李鹜先前在她心中建立的好感再一次被全部推翻,现在她只觉得此人可恶至极!无礼至极!嚣张至极!她再也不要回那个地方去了! 这念头刚一浮起,沈珠曦心里就咯噔一声。 别说她的那对耳饰还在李鹜手里,就连她的玉簪,也落在了李鹜家里。她身无分文,能去哪里? 沈珠曦在路上徘徊,心乱如麻。 纯粹的怒火褪去后,另一股念头涌上她的心头,在她心头游荡不去,让她更加心乱。 李鹜为什么要这么骂父皇?说书先生又为什么要这么说父皇?难道父皇真的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吗?可是她从未听傅玄邈或宫人说起过哪怕一点父皇的不是啊,父皇既不在大殿上打大臣板子,也不滥杀宫人,对沈珠曦而言,他唯一的不是就是喜怒无常,喜新厌旧——可从古至今的帝王,不都如此吗? 她想不出所以然,又不知道去哪里找说书先生对质,六神无主的时候,天已经不知不觉黑下来了。 如果不回去,她今晚只有露宿野外的份。沈珠曦知道很危险,可她低不下这个头,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难道连骨气也要丢掉吗?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偶尔路过的行人,都朝她投来奇怪和疑惑的眼神,沈珠曦不想沐浴这种眼光,越走越偏。 骨气和性命,谁更重要?如果是被叛军威胁,她宁愿跳下殉国也要保存骨气,但如果只是因为和一介小小草民的口头争执,就让自己置身危险之中,是否太不划算了? 况且,丢了性命是小,若遇上坏人,遭遇不轨…… 沈珠曦一个冷颤,心里还没下定决心,身体却已经转身,诚实地往李鹜家的方向走去。 她还没走出脚下这条小路,前方忽然冒出一条土黄色的大狗,它皮包骨头,肋骨清晰可见,个头却很大,比沈珠曦的膝盖还高,沈珠曦下意识停住脚步,大黄狗也在这时转过头来,看见了沈珠曦。 它的双眼浑浊,丝毫没有狗类那样明亮的眼神,最重要的是,它张开的整个口部都是**的,粘稠的涎水从锋利尖锐的牙齿上垂落下来,再跟着下巴,半挂在空中。 一股寒意从沈珠曦脚底冒出,她一动不敢动,头顶每一根头发丝都好像立起来了。 好在,沉默的对视持续半晌后,大黄狗对她失去了兴趣,转身朝前方走了。 沈珠曦的身体松懈下来,这时才发现,后背已经冒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她不敢再朝大黄狗走的方向走,只能走了另一个方向,指望能从另一边穿回大路。 谁知道,天色越走越黑,这条路却始终没有尽头。 眼见前方有一个转角,沈珠曦以为终于到了出口,激动地加快脚步走了出去,没想到,路口一出,眼前却是一个半塌的草棚。 草棚里,十几个衣着褴褛的乞丐,齐刷刷地抬头朝她看来。 第 15 章 沈珠曦其实并没反应过来,但她的本能已经叫她当即转身。 “小娘子,你慌什么?” 一个离得最近,身上破布也最完整的乞丐从地上蹿了起来,一个箭步跨到沈珠曦面前,恶臭从他满口焦黄的牙齿里传来,沈珠曦不由自主后退了一大步。 这样一来,她就又回到了草棚门口。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乞丐们纷纷起身,不一会,她就被十一二个臭烘烘的乞丐给围住了。 “小娘子,这大晚上的,你怎么一个人在外边晃荡?”拦住她路的乞丐笑嘻嘻道。 恐惧使人生出急智,沈珠曦不敢露出一丝害怕,故作镇定地看着眼前头发乱蓬蓬的老乞丐。 “我是来替人传话的。” “传话?来这儿?”老乞丐笑得不怀好意,脸上每道皱纹里都夹着灰尘和碎土。“我们这里有十几个哥哥呢,不知道你是要给一位哥哥传话,还是给所有哥哥传话?” 沈珠曦忍着作呕,强装镇定道:“是李鹜让我来的。” 李鹜二字一出口,沈珠曦就敏锐地察觉到周遭的空气倏然一静。 “……李鹜?”面前的乞丐面露迟疑。 “李鹜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明日的这个时候,金银楼下见,他有话告诉你们。” “什么话?” “你得见了他才能知道。” 老乞丐的两只浑浊眼珠在脏兮兮的眼眶里转了转,狐疑道: “……小娘子,这不是你为脱身随口胡编的吧?” 沈珠曦激将道:“你若是不信,要和我去找李鹜当面对质吗?” 老乞丐沉默了,只剩半信半疑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 这时,一个年轻稍轻,上身只剩两块布条遮掩的男人凑了上来,对老乞丐耳语了几句。 老乞丐再转回沈珠曦脸上,露出冷笑。 “你以为扯出李鹜,老子就会怕了?李鹜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是传话,也不会叫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来。”老乞丐往沈珠曦身前走去,阴森森地笑道:“老子已受了李鹜许多年的鸟气,正愁找不到地方出这口气,你今日进了这里,定然是误打误撞,李鹜既然不知情,老子也就没必要送走到嘴的肥肉。” 沈珠曦忍不住往后退去,她心里怕得要命,但嘴上还是做着最后的努力: “你敢动我,李鹜不会放过你的!” 扭曲而古怪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老乞丐在她面前狞笑道: “小娘子,你可太天真了。等我们兄弟伙把你吃干抹净,再一张帕子捂死你,这事儿不就抹得干干净净?” 沈珠曦真的怕了,此前十六年她都活在宫廷里,遭遇的最大伤害也就是父皇的漠视和兄弟姐妹的冷嘲热讽,哪里想得到世上还有这种人呢? 沈珠曦害怕是害怕,但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她忽然朝着老乞丐身后大叫:“李鹜!快来救我!” 老乞丐一愣,在他回头的时候,沈珠曦发挥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一阵风似地从他身旁穿过,一刻也不敢回头,背对着一阵气急败坏的怒骂往前奔去。 沈珠曦拼命往前逃去,今日要是能逃出生天自然最好,要是不能,她宁愿咬舌自尽也不要受辱,死之前,最好还能戳瞎谁的眼珠子——她不能白白受人欺负! 小巷外边还是小巷,沈珠曦现在都想不起来自己来时究竟经过了多少小巷了,她穿来穿去,终于看见了来时的大街。 街上虽然一片漆黑,但对此时的沈珠曦来说,无疑亮如白昼,只要到了街上就安全了,她大声喊叫,一定能喊来巡逻的注意。 怀着这种期待,沈珠曦箭一般地冲出了巷口。 “你给老子站——” 一只充满污垢的手朝她手臂抓来,沈珠曦的尖叫声都到嗓子眼了,突如其来的飞腿忽然踢飞了追来的老乞丐。 “叫你爹呢?!”李鹜一把将沈珠曦拉向身后,随即大步走向飞出数丈远的老乞丐,穿着布靴的右脚瞧准了老乞丐的腹部,狠命地往下踹去。“老子的人你也敢动,不要命了?!” “李鹜……” 老乞丐身后的乞丐们像见了鬼似的,一个二个不约而同地刹住了脚步,想也不想就开始转身回跑。 “误会……都是误会……” 老乞丐拿手捂着肚子,面色惨白,额头浸满痛出的冷汗。 李鹜才不听他辩解,沈珠曦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盯准一个地方,狠踢了十几二十脚,直把那老乞丐踢出了血,踢得肚子上的手也软绵绵地掉落下来。 沈珠曦被他暴虐的模样吓住了,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 “李鹜……”她不敢轻易靠近此时的李鹜,声若蚊蝇地呼喊他的名字。 出乎她的意料,李鹜在她叫第一声的时候就回过了头。 两人无言对视,李鹜喘着粗气,眼里的狠厉却慢慢消散了。 “……你没事吗?”他冷硬地问道。 沈珠曦摇了摇头,又怕引起误会,连忙开口说道:“没事。” 李鹜最后踢了一脚已经无力反抗的老乞丐,然后在他身前蹲了下来。 沈珠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在老乞丐的胸口摸摸,腰上拍拍,不一会,手里就多了一袋哗哗作响的荷包,一只成色一般的玉扳指,一把还算锋利的小刀。 沈珠曦说:“你怎么……” 李鹜站起身来,颠了颠手里的荷包,碎银和铜板的声音一起回响。 “来都来了。”他说。 李鹜往前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看着没跟上的沈珠曦。 “还不跟上?” 沈珠曦连忙追了上去。 老是和她吵架的李鹜,这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回到了熟悉的小院子,见到了熟悉的桂花树,沈珠曦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她上前一步,挡在李鹜面前,说: “你在生我的气吗?” 李鹜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她。片刻后,他说: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夜里不要到处乱跑?” 沈珠曦这事是做得冲动,她也有些理亏,虽然李鹜在她面前诋毁了父皇,可是他并不知道先皇就是她的父皇啊! 她小声道:“你不是也让我生气了么?我们就算扯平了吧。” “谁跟你扯平了?”李鹜冷笑道:“老子在街上找了你一晚,要是我没来,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可我也逃出来了……” “你那就叫逃出来了?要不是老子来得及时,你这时候连皮都不剩了!”李鹜眼里冒着怒火:“你还以为自己在宫里呢?大燕已经亡了,你伺候的越国公主也死了,你要是再不长点心思,早晚也要——” 沈珠曦心头一痛,怔怔地看着李鹜,而李鹜,也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忽然落下的热泪。 “……越国公主,死了?”沈珠曦喃喃道。 李鹜避开她的视线,说:“我胡说的,都是让你给气得头脑不清醒了。” 沈珠曦再一次挡在想要绕过她而行的李鹜身前,重复了一遍:“越国公主死了?” “我都说了,是我胡——” “告诉我!” 李鹜因为她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而沉默了,半晌后,他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 “死了。” “……你怎么知道?” “京城传来的消息。”他顿了顿,确认她还想继续听下去后,缓缓道:“皇室男丁和女眷尽遭劫掠屠杀,其中越国公主在观星台自刎殉国,大燕皇室如今只剩前太子一人。” 沈珠曦耳朵里嗡嗡作响,脚下几乎无法站立。李鹜扶住她踉跄了一下的身子,紧接着她就把他的手拂开了。 她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回了卧室。 沈珠曦没法思考,眼泪倒是不需要思考,一个劲地往下巴下掉落,不知不觉,湿透衣襟。 冷硬的床榻比平常更冷硬,把她的心冻成一块,再碾得稀巴烂。 玉沙生还的可能是不大,她不是没有想过这最坏的可能,可是真正知晓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让人悲痛欲绝。 如果不知道,她还能欺骗自己,玉沙或许已经获救,或许她已经投奔傅玄邈或太子,只要她和他们重逢,自然也就能和玉沙重逢。 可是如今,梦再也做不下去了。 玉沙死了,为她而死。她这条命,是玉沙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就在今晚,她还险些自己把自己的命丢掉。 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她对不起的不仅是自己,还有玉沙。 李鹜不知不觉跟了进来,一声不吭地坐在床尾,看着她的眼泪一滴接一滴掉落。 “……拿着。”他递来一张手巾。 沈珠曦不接他的,谁知道这是擦什么的巾子。 李鹜就像她肚里的蛔虫,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没好气地说:“新的。” 她这才接了过来,把眼睛埋在干燥的手巾里。 “你就这么喜欢越国公主?”李鹜问:“她不就是给你一口饭吃的人吗?这口饭到哪儿不是吃?” 沈珠曦不理他。 李鹜沉默了许久,低声说道:“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她还是不说话,他推了推她的手臂,加重语气道: “沈珠曦——” “听着呢!”沈珠曦从巾子底下没好气地说道。 “我这辈子就跟那掉在地里的草籽一样,没人管过没人教过,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活过来的,也许我父母就不是好人,所以我也没长成什么好人……不比书塾里那些穿长衫的,说不来好听的话。” 沈珠曦不怎么哭了,只剩偶尔的抽泣。 李鹜继续说:“……要是我说得实在难听,你就当我放了个屁,别和我一般计较。” “你每日都在放屁。”沈珠曦开口,声音闷闷的。 “要不是你深更半夜乱跑,我会急得放屁吗?” 沈珠曦把脸从巾子上抬了起来,眨了眨含着泪光的眼睛。 “你胡说。” “……是是,我胡说。”李鹜说:“你能不哭了吧?” “我才没有哭。”沈珠曦拿巾子擦去仅剩的眼泪,嘴硬道。 “你答应过我不会不告而别,你今晚又跑了一次,你说怎么办吧?” “……” “说啊,难道违约不需要付出代价?” “……” 李鹜推了推眼神望着空荡荡的屋顶,一副神识已经飞走模样的沈珠曦。 “少给我装傻。”李鹜说:“你今儿不给我个准话,我就睡这儿不走了。” 沈珠曦一听急了,眼神重新回到他脸上:“事不过三,我不会再这样了!” “你要怎么保证?” “你想怎么保证?” “简单。”李鹜说:“嫁给我。” 第 16 章 “……你疯了?”沈珠曦喃喃道。 “你才疯了。”李鹜说:“和你说正经的。” “这叫正经的?” 沈珠曦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这人的脸皮究竟是有多厚,竟妄想以一介布衣的身份来娶她? “你别忙着拒绝,先听我说说这么做的理由。” 沈珠曦不信他能说出花儿来,就算他说出花儿来,她也不可能答应他的异想天开。 “你说。” “首先,你是从宫里出来的,如果你在宫外还有依仗,早就去投奔他们了,也不至于困守在我这小院子里。所以,你现在是无路可去,对不对?” 沈珠曦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大燕已经亡——” “没亡!”沈珠曦瞪他一眼。 “行,没亡。大燕皇室还剩一个太子,虽然四处逃窜,也没个固定落脚的地方,但好歹还活着。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对吧?” 这话才算能听,沈珠曦点了点头。 “元龙帝和真龙帝是总要死一个的,没死之前,这世道就总是乱的。两个皇帝争斗,倒霉的是底下的百姓,衙门如今都瘫痪了,你去瞧瞧鱼头县的县衙,县老爷早就不管事了,现在真正能说得上话的是当地的豪绅地主,但这些人,不管我们平头老百姓的死活。他们主持的,也不是我们的公道。” 李鹜说的话比她想象得更有条理,更有深度,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和他抖腿嗑瓜子的地痞模样浑然不同。沈珠曦几乎难以将眼前这个理智沉稳的男人和此前的李鹜联系起来。 傅玄邈的模样在李鹜身上一闪而过,沈珠曦不由嘲笑自己,她怎么会忽然想起傅玄邈呢?这两人,简直是云泥之别。 “你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女子,如果一个人出了这个院子,你能靠自己活下来吗?” 沈珠曦无言以对,答案她十分清楚——不能。 在乱世,最可怜的便是女子,特别是有姿色的女子。于沈珠曦而言,外边的世界加倍危险。 她一开始以为,李鹜是宫外的恶人,可是遇到哄骗她的当铺老板和文具铺老板,还有心怀恶意的乞丐,她才发现,上天已经给了她很好的运气,让她在一出宫,就遇到了李鹜。 他或许不是好人,但也绝不是坏人。 “你和我成亲,你是有好处的。”李鹜说:“自此以后,你有一个保护你人身安全的人,至少在鱼头县,我能说没人敢伤你一根指头。你的吃穿用度自然也不必再担心,虽说过不上宫里那种日子,但比过镇上绝大多数人还是没问题的。” 沈珠曦犹豫着。 “对我来说,也是有好处的。”李鹜继续道:“我不必再面对那些多管闲事的媒婆,也有理由挡住那些莫名其妙的猫猫狗狗。咱们各自省心,有什么不好?还是说,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沈珠曦下意识想说没有,话没出口就赶紧止住了。 她是没喜欢的人,可她身上带有婚约啊!更何况,不管是李鹜还是傅玄邈,她都不想和他们成亲—— 她根本就不想和任何人成亲。 母妃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面前,她怎么会甘愿将自己的一生,交付到一个多情善变的男人手里呢? 李鹜见她神色纠结,沉默片刻后,说: “还有一点对你我都通用的好处。” “什么?” “我们是假成亲,不用尽真正的夫妻责任。” 沈珠曦一愣,脱口而出道:“那还成什么亲?” “我说过了。”李鹜淡然道:“成亲了,你有保障,我也能省许多事,我们各取所需,岂不很好?” 沈珠曦这次真真正正地犹豫了。 并非真的成亲,而是名义上的夫妻,她用不着为他生儿育女,也不怕他另寻新欢,同时还能有个落脚之处。在假成亲的日子里,她可以在鱼头县暂住下来,用不着四处流浪,她可以伺机打听太子和傅玄邈的消息,同时积攒银钱,等太子或傅玄邈安定下来,建立新都,她就收拾东西立即投奔他们。 如果李鹜对她好,那她就在太子或傅玄邈面前为他美言几句,赏他个小官当当,若是他敢欺负她,她就让太子或傅玄邈锤爆此人狗头。 甚好,甚好。 沈珠曦心里的算盘打得哗哗响,左思右想后,觉得这是一门划算的生意。 要她就这么爽快答应也是不可能的,沈珠曦微蹙眉头,故作为难道: “……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也有几个条件。” 李鹜听她松口,神色一轻:“你说。” “第一,你得挣钱养家,不能让我饿肚子。” “当然。” “第二,你不光要认字,还要读贤书,习兵法。第三,你学成之后,要报效国家,早日光复大燕。” “可以。” “第四——”沈珠曦说:“我有个叫沈幻的哥哥,是元龙帝身边的幕僚,日后若有元龙帝消息,你要护送我去投奔亲人。” 李鹜这回没马上答复她,他眼珠子一转,问:“亲哥哥还是结义哥哥?” “自然是亲哥哥。” 他爽快说道:“那没问题。” “第五……”沈珠曦顿了顿,李鹜立即追问道:“第五是什么?” “我们是假夫妻,你不可占我便宜。” 李鹜马上说:“你想得美,老子还怕你占我便宜。” “如此最好。”沈珠曦继续说:“第六——” 李鹜眉毛一拧:“你有完没完?” “第六,”沈珠曦无视他的话,说:“我要每日沐浴,你不可搪塞我。” “第七,我要一个便所和浴室。”沈珠曦话音未落,李鹜就抢先说:“后院不就是茅厕吗?” 沈珠曦瞪他一眼:“我要四面是墙,配备厕桶的便所,不是一不小心就会掉进粪坑的茅厕!” “……真他妈是个公主。”李鹜说。 沈珠曦盯着李鹜,眼眶微微红了:“你骂我?” “……我骂我自己呢。”李鹜说:“你说,一次说完。我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既然他盛情鼓励了,沈珠曦也就不客气了,她一口气说道: “我还要洗面洗头的澡豆,要两个小香炉,一个熏衣一个熏被,还有……” 沈珠曦絮絮叨叨说了一大串,停了下来,看着李鹜:“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你是想把家里搞成皇宫了。”李鹜说:“成亲之后,你自己去镇上商铺置办,老子就不信,你在这鱼头镇还能把老子买破产不成?” 沈珠曦高高兴兴道:“我们写个契约。” “我不认字。” “我认字。”沈珠曦说:“你可以画押。” 一直表现配合的李鹜此时却一反常态地倔了起来。 “我不认字,哪里知道你写了什么,万一你给我写张卖身契怎么办?” “我不是那种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那种人。”不等她争辩,李鹜又说道:“契约我是不会写的,但你提的这些要求,我都会守诺。你认识我这么久,我是那种不讲信用的人吗?” 沈珠曦狐疑地看着他,眼里就差写明了“这可说不准”。 “今晚为了找你,鞋快跑破了不说,还得罪死了镇上的乞丐头头。结果你还是不信我。”李鹜叹息一声道:“罢了,终究是我错付了。” “……你在哪儿学的台词?” “戏棚子里。”李鹜抬头看着她:“我们假成亲后,我可以带你去看戏。” 他的眼睛比一般人更明亮,即便在没有点灯的昏暗室内,眼中也有光芒闪动,看着这双眼睛,很难去质疑他作出的承诺。 沈珠曦退让一步,说:“不立契约便算了,但如果你有一点违约的地方,我们这份约定就即刻作废。” “你说了算。” “那……” 沈珠曦刚想请他出去,李鹜却截掉了她的话头。 “你的要求说完了,我还没说我的呢。” “你还有要求?”沈珠曦目瞪口呆。 他竟然好意思提要求? 李鹜灼灼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不论是他的眼神还是语气,都摆明了不容她稍微回避。 “第一,我们虽是假夫妻,但此事只能你我知道。” 沈珠曦点头:“好。” “第二,关系期内,你不能同其他男性眉来眼去,有任何私情。” “没问题。” “第三,解除关系要两人同意,你一人说了不算。” 沈珠曦刚想反驳,转念一想,等太子或傅玄邈站在他面前,解不解除还是他说了算吗? 思及此处,她再次点了点头:“好。” “我就这三条要求,要是彼此都没意见,明日我就找人算个黄道吉日,把婚事给定下来。” 临门一脚了,沈珠曦不由迟疑了片刻,最终,她还是咬了咬牙,说: “好。” 李鹜嘴角扬了扬,待沈珠曦去看时却又恢复了原样,让她怀疑是夜色深深,看走了眼。 他从床上站起,说:“我去厨房烧水,好了再叫你。” 李鹜撩开竹帘走出后,沈珠曦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这就嫁出去了?又一次? 事已至此,再胡思乱想也没益处,不如走一步看一步,乱世当头,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沈珠曦打定主意,将顾虑按下,说服自己在这里安下心来。 沐浴洗漱之后,沈珠曦躺上硬床,不免又在心里抱怨床太硬,硌得她四处生疼。但偏偏就是这么奇怪,这张让她极为不满的床,从来没有让她失眠。 第二日一早,沈珠曦被鸡鸣声叫醒,揉着眼睛从卧室走出,正好看见李鹜站在院子里,和李雕儿李雀儿说话。 见到出门的沈珠曦,李雀儿满面笑容: “嫂嫂,早。” 第 17 章 毫无预料的情况下被人叫做嫂嫂,沈珠曦当即脸烫了起来。 “还没成亲,别乱喊。”李鹜说。 “知道了。”李雀儿笑着朝沈珠曦扬了扬手里的荷叶包,说:“沈妹妹起得正是时候,我带来了芋子饼。” 沈珠曦还未梳洗,就这么出现在三个大男人面前总是有些不好意思,她垂下目光,胡乱点了点头,也顾不得看人,匆匆来到后院洗漱。 洗漱后,沈珠曦对着水缸里的影子,把一头乌黑的发丝简单束了起来,接着回到堂屋。 三兄弟已经落座,桌上的荷叶包已经打开,隔得老远,沈珠曦就闻到了那香浓的芋头味。她在仅剩的一条长凳上坐下后,李鹜将荷叶往她前面一推:“喏。” 有李雕儿和李雀儿在场,沈珠曦拘束不少,低声道:“多谢。” 李鹜皱起眉头看了她一眼:“你睡傻了?” 沈珠曦很想说他又在放屁,但碍于另两个人在场,强笑道:“礼不可废。” “我鸡皮疙瘩起来了。”李鹜抬头,对桌上两兄弟道:“你们回去吧。” “吃了饼,再走。”李雕儿含糊道。 李雀儿放下手中的芋子饼,说:“屋子不建了吗?” 原来是给她修便所和浴室的! 沈珠曦一听就忍不住开口了:“要建!” “今天不建了。”李鹜说。 沈珠曦问:“那什么时候才能建?” “鸡皮疙瘩什么时候消下去了什么时候建。” 沈珠曦一口气噎在喉咙里,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李鹜见状,不仅不生气,反而咧嘴笑了,一双黑亮的眼眸神采奕奕,如浴朝日光辉。 “还是这样好,看着活生生的。”他就着她的手,把芋子饼把她嘴边推了推。“快吃吧,你想要的,一个都少不了。” 沈珠曦气鼓鼓地咬下一口芋子饼,然后就忘记了生气。 芋头特有的香味在她嘴中扩散,配合着酥脆掉渣的千层饼皮,一口下去就让人难以忘怀。 她惊讶道:“这里面的陷是怎么做的?居然一点儿也不腻!” 李雀儿笑道:“这是丁记点心铺的招牌,具体的配方我也不知道,沈妹妹要是想学,改日我去帮你问问丁三娘的独门秘诀。” 沈珠曦一听,犹豫了。 “还是算了吧,既然是别人的独门秘诀……” “那有什么关系?”李鹜说:“你连水都不会烧,难道听了别人的秘诀,就会做饼子了?” 但凡李鹜开口,沈珠曦就总忍不住还嘴: “只要我肯学,我就一定能学会。” 李鹜瞥她一眼,眼中嘲笑清晰可见:“等你学会烧火再来说这话吧。” 李雀儿居中协调,打断两人的斗嘴。 “大哥,听说你最近在习千字文,学得怎么样了?” “简单,难不倒我。”李鹜说:“多看多写也就记住了,镇上那些读书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千字文学完以后,大哥准备学什么?《论语》么?” “不要那个。”李鹜皱起眉头,转头看向沈珠曦:“我们下一个学什么?老子不考科举,不学那些迂腐的东西。” “呵呵。”沈珠曦提起两边嘴角,礼貌一笑:“等你默写千字文不再出错了再说吧。” 李雕儿几口把手里剩下的半个芋子饼吃进嘴里,鼓鼓囊囊地开口说话了:“说什么啊你们,我怎么听不懂一句?” 他孩子般的眼神看了看李鹜,又看了看沈珠曦,又粗又结实的五根手指拿起荷叶里的最后一个芋子饼,说: “相亲相爱,不要吵架。” “不吵,你吃你的。”李鹜放缓了声音。 沈珠曦觉得芋子饼好吃,但她吃了半个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李鹜还像之前一样,自然至极地吃了她剩下的半个芋子饼,连她吃过的地方也没扔掉,一口就直接进了肚。 沈珠曦本想提醒他,后来想想算了,他如此不在意,反倒显得她极其在意了。 饭后不久,沈珠曦正在院子里重写千字文,篱笆外响起一阵从远到近的车轱辘声,离得近了,沈珠曦还能听见男人吃力喘气的声音。 车轱辘声在李家的木门外停了下来,有人敲响了房门,在外边说:“李鹜,东西给你拉来了,你出来看看。” 沈珠曦离门口最近,她上前打开了木门,外边的男人见了她的模样,略微一愣,接着说:“东西给你们拉来了,你们自己商量怎么弄进去。” 沈珠曦往他身后一看,三个一看就是干苦力的黝黑男子站在一辆牛车前,上面叠着密密麻麻的麻布口袋,在口袋上边,还有四块又厚又长的木料,这么多货物,全放在一辆牛车上,光看车轮深陷地面的程度,就知道这些东西有多重。 麻袋还好,那比李鹜还高的木料,沈珠曦实在不知要怎么弄进院子。 好在堂屋里擦拭清洁的李雀儿出来了,他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一点儿没觉得伤脑筋,神色随意地回头喊了一声: “二哥!” 睡在李鹜那张芦席上的人影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刚刚的呼喊。 “二哥!”李雀儿再次喊道:“大哥说搬了这些,中午就给你做下水吃!” 此前还如死尸一般动也不动的人影,忽然如同鲤鱼打挺那样,灵敏地蹦了起来。李雕儿急急忙忙向着门口走来,嘴里还反复追问道:“真的吗?真的没有骗我?大哥真的做下水吃?” 李雀儿说:“你搬了不就知道了?” 李雕儿不疑有他,走到牛车前,眼神上下打量车上的货物,似乎在考虑从哪儿下手比较好。 沈珠曦看不过去,刚想问他需不需要别人帮助,就见李雕儿双手环抱住车上的四块厚木料,气沉丹田,一声中气十足的低喝,一口气将七八块木料整个抱了起来! 李雕儿面色通红,额头涨起一根根蚯蚓似的青筋,手背上也是筋脉毕现,他微微蹲下身子,再喝一声,沉重的木料继续上移,被他扛在了肩上的位置。 李雕儿保持着下蹲的姿势,把腰弯了下来,像是预备驼上什么。 李雀儿说:“哥哥们帮帮忙,把沙袋放到他背上去。” 眼前这一幕实在超出沈珠曦的认知,她怕这小山般的重量压垮李雕儿,也顾不上什么礼不礼节了,说:“不行!这样会压断他的骨头!” 四个刚准备动手的男人停下了,李雀儿直接看向李雕儿:“二哥,你说呢?” “快点加。”李雕儿嘟囔道:“我要早点吃下水。” 李雀儿看向牛车旁的四个男人:“搬吧。” 四个男人很快动手,一袋接一袋的麻袋往李雕儿背上加去,每加一袋,他穿着黑色布鞋的大脚就会往下陷入一点。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断喊着:“再加一袋。” 等到背上除了四块厚木料,还有三袋扑簌簌往下落灰的麻袋后,李雕儿还在说:“再加一袋。” 李雀儿说:“加不了啦,再加袋子就放不稳了。” 李雕儿这才作罢,驮着沈珠曦已经无法想象有多重的货物,一步一步,脚步如雷,稳稳地穿过木门往后院走去。 沈珠曦看得呆住了,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蛮力。 “他怎么能……” 不知不觉,她已经将自己的疑问出口,李雀儿对她的反应见怪不怪,说:“天生的,他以前的愿望是考取武状元。” 这话让沈珠曦更为吃惊,她露出讶异的神色,还未说话李雀儿便已经答道。 “他不是先天就傻。” 说完这句,李雀儿就闭上了口,显然不欲多言。 沈珠曦见状,默默吞回疑问,不再追问更多。 李鹜三兄弟,似乎每个都不简单。 李雕儿来回三次,才将牛车上的货物搬了个干净,四个男人带着牛车告辞,李雀儿笑眯眯地相送,口中一口一个“哥哥”,哄得对方颇为高兴,让其缺什么就再说一声。 四人离开后,沈珠曦跟着李雀儿一起回了院子。李雀儿说:“沈妹妹,这几日白天我和二哥都要在这里叨扰了,后边砌房或许吵闹,要是吵到沈妹妹读书,还请多多包涵。” 沈珠曦脸红道:“我哪有书可读,你们自便即可,不必顾我。” “不顾不行,”李雀儿玩笑道:“扰了沈妹妹,大哥可不会放过我。” 沈珠曦刚要说话,两手沾着泥土的李鹜从后院走出,他神色不快地看了眼站在沈珠曦面前的李雀儿,说: “二弟都开始抹墙了,你还杵着干什么?” “这就来了。”李雀儿朝沈珠曦笑了笑,走向后院。 李鹜走到沈珠曦面前,看了眼桂花树下已经写了一半的千字文,说:“今天我不习字了,要是抓紧时间,今晚就能把屋子给砌起来。” 沈珠曦巴不得他尽快建好便所和浴室,体贴道:“你忙去吧,左右就是一盏茶的工夫,明日我再写一遍也是一样的。” “他刚刚说什么了?”李鹜忽然问。 沈珠曦一愣。 “李雀儿——”李鹜眼中露出不悦:“他和你说什么了?你羞羞答答地做什么?” 沈珠曦瞪大眼睛:“我没有羞羞答答!” “没有最好。”李鹜警告地看她一眼:“别和其他男人眉来眼去。” 沈珠曦:“……” 她什么时候和别人眉来眼去了? 此人一定是得了每日都在放屁的怪病,嘴里一日不放,心里就一刻不舒坦。 沈珠曦懒得和他一般计较,转身回了卧室睡回笼觉。 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还听到李鹜和李雀儿的对话隐隐约约从卧室的窗外传来: “……老子用不着你帮忙。” “大哥,你踢轻点!我一会儿还要干活呢!” 迷迷糊糊的,沈珠曦便睡着了。 晌午的时候,李鹜来叫她用午食,沈珠曦恍惚又回到了宫中一日三餐都有人服侍的时候,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等着玉沙搀扶。 面前半晌都没动静,她睁开半梦半醒的眼,看见床前的李鹜露着一言难尽的表情。 “公主,梦醒了。”他说:“出来吃馒头吧。” 第 18 章 馒头这东西,偶尔吃一口还行,当主食下肚,沈珠曦多吃两口就咽不下去了。 反观李氏三兄弟,人手一个涂了腐乳的馒头,李雕儿拿了两个,左右手开弓,大口大口吃得正欢。 “你吃吧。”沈珠曦把少了一个缺口的馒头递给李鹜,他没接馒头,看她一眼:“吃这么少?” “我的食量本就不大。”沈珠曦敷衍道。 吃过馒头,三兄弟继续回到后院工作,李雀儿蹲在墙边,一边往泥木混搭的墙体上抹泥,一边问:“大哥,沈妹妹吃这么少,不会是吃不惯馒头吧?” 李鹜沉默片刻,说:“她一向吃得少,什么都吃不惯。” 李雀儿说:“沈妹妹是从宫里出来的,也算情有可原。大哥要对她好些,才能笼络住沈妹妹的心。” “我还要怎么对她好?”李鹜横眉道。 李雀儿把一坨烂泥甩在墙上,接着用瓦片给刮平了,叹息道:“大哥就是这样,不懂女人心思。” “麻烦,麻烦。”一旁干得大汗淋漓的李雕儿说:“女人麻烦。” 李雀儿白他一眼,说:“又不是你娶媳妇,麻烦不到你身上。” 李鹜打开一旁的几个麻布口袋,露出里面一叠一叠整齐的瓦片来,李雀儿见了吃了一惊:“大哥,你要用瓦片来做屋顶?” 乡下人间,穷的人都是用茅草来搭屋顶。 不要钱的茅草郊外大把,最面上的一层腐朽了,扔掉再搭就是,不怎么费事,又能省下一笔不小的瓦钱。 就连堂屋的屋顶也有大把人用的茅草,更不用说排污的茅厕,李鹜此举,确实出人意料—— 看看镇上就知道了,除了县老爷的府里,鱼头镇谁家是用瓦片来作茅厕屋顶的? “一次到位,免得她见了老子又叽叽呱呱。” 李鹜拧着眉头骂骂咧咧,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样子: 李雀儿抿嘴笑,没有戳穿他蹩脚的掩饰。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手里的事情不停,不一会,一间新的毛坯屋就初现端倪。 李鹜看了眼已经开始毒辣的日头,起身说道:“都休息一下,太阳下去了再继续。” 李雀儿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李雕儿却还在蛮干,李鹜叫他休息一会,他傻乎乎地笑道:“弟弟不累,大哥休息。” 李鹜看了眼李雀儿:“你看着他点儿。” “大哥放心吧。”李雀儿笑道。 李鹜这才往前院走去,刚走了没几步,他就犹豫停了下来。他想了想,转身走到茅坑对面的小水缸里,舀水清洁了脏兮兮的双手,连污泥挤入的指甲缝也没放过,直把两只手洗到看不见一点脏污,他才甩干了手上的水迹,往前院走去。 那呆瓜没在院子里,李鹜走进堂屋也没看见她的踪影,他站在竹帘前,往里说道:“沈珠曦?” 门帘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撩开门帘一看,里面空荡荡的,哪儿还有人影? 李鹜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这疯婆娘又跑了? 他无名火起,脸色难看地往堂屋外走,把刚跨进堂屋的人吓了一跳。 李鹜看着她:“你去哪儿了,怎么都不说一声?” “我就在家门口,还要和谁说一声?”沈珠曦惊讶道。 家门口三个字极大地抚慰了李鹜的不快,他的眉头舒展开来,目光也落到了她手里端的泥碟上。 “这是什么?” “家里连个花瓶都没有,以后想插花都没有地方。我找了半天,就这个泥碟还能一用。”沈珠曦说着,走到方桌前,把盛满小白花的湿润泥碟放到了中央。“门口的白花落了一地,就这么烂在泥里也太可惜了,不如捡干净的收集起来做个点缀。” “……没有是因为以前用不着。”李鹜说:“你想要就买呗。” 沈珠曦高兴道:“不知道这镇子上有没有定窑的瓷器,定窑的白瓷最为好看。” 李鹜不知道什么是定窑,但这不妨碍他听懂她想要的一定又是鱼头县没有的东西。 “去镇上逛逛不就知道了。”他说。 沈珠曦眼神先是一亮,接着又黯了下去。 “可是……” 李鹜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说:“我在家我陪你,我不在家李雕儿陪你。” “那就好!” 这呆瓜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明亮起来,毫无防备地抬头朝他笑了,一双娇滴滴的杏眼波光潋滟。 “你在想什么?”沈珠曦问。 李鹜回过神来,她眨巴着一双无辜而明亮的大眼睛望着他,乌黑的睫毛又密又翘,扇得人心里发慌。 李鹜没话找话道:“你涂了胭脂吗?” 沈珠曦一愣:“没有啊?” “那你的脸颊为什么是粉的?” “……有吗?”沈珠曦摸上了自己的脸,一脸茫然。 李鹜见她已经忘了上一刻在问什么,说道:“成亲的日子已经定了,最近的黄道吉日在下月初五。家里差什么我不清楚,你找个时间去街上购置你要的东西。我让李雕儿陪你,他可以帮你搬东西。” 沈珠曦点点头。 李鹜走到堂屋一角的芦席前,一屁股坐了下来,紧接着就大喇喇地躺下了,长腿长手那是有多舒服放多舒服,丝毫不在意堂屋里还有一个沈珠曦。 “我睡会,太阳下去一点就叫我。”他把手臂搭在眼睛上,遮挡门外刺目的日光。 “知道了。” 三月的太阳已经初露威力,沈珠曦本想等日头西斜再叫他,没想到他自己先醒了过来。李鹜坐在芦席上,梦游似地看着她一会,接着就去后院继续工作了。 三兄弟干活果然很快,特别是个有力大无比的李雕儿,不过一天,一间稀泥和木料一起搭的毛坯屋就立在了后院里。 除了丑些,沈珠曦也没别的不满,况且这屋子比她想象得更大,她原本以为李鹜会图省事,给她修一个只够转身的小屋子呢! 她站在新修的屋子前,高兴地问:“这是浴室还是便所?” “两个都是。”李鹜说。 沈珠曦的笑容在脸上冻结:“什么?” “你用马桶的时候,就是便所,你用浴盆的时候,就是浴室。”李鹜理直气壮地说:“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 沈珠曦说:“你答应我是修浴室和便所的!” “对啊,浴室和便所,都在你面前了。”李鹜说:“还差马桶和浴盆,你自己上街买去。还有一个事情,马桶你要自己去倒,就倒在茅厕里。” 沈珠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李鹜说:“倒马桶,总不至于也让你摔进粪坑里吧?” 流氓!无赖!沈珠曦不想和他说话! 虽说和她想象得不一样,但总归,她也能在有屋顶的地方沐浴如厕了。 当天晚上,沈珠曦和三兄弟一起吃了夕食。在宫里,她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即便是她邀请玉沙一起吃,玉沙也只会婉拒,李鹜他们就不一样了,坐在她面前,一个比一个自在:李鹜长手宽摆,老大爷似的一人占据整个一边;李雕儿左手一个大馒头,右手一碗热腾腾的下水汤,仰起脖子喝得西里呼噜;李雀儿边吃边说话,说的都是东家长西家短。 这些,都和沈珠曦接受的教育不一样,他们三人,是沈珠曦受到的教育里最鄙视的那一种人。但偏偏相处久了,沈珠曦对他们的鄙视却越来越淡。 她在宫里接触的人,不是学富五车就是女德典范,他们都很优秀,可是沈珠曦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没像现在这样自在。 “傻看什么,快吃。”李鹜夹起一筷炒笋尖放进她碗里。 沈珠曦嫌弃他拿的不是公筷,但最后还是把这筷笋丝放进了嘴里。 “好鲜!”她惊道。 “那当然。”李鹜神色得意:“也不看是谁一大早去山上挖来的。” “你亲自去挖的?”沈珠曦讶然。 李鹜不知为何咳了一下,回避了她的视线,没好气道:“好吃你就给我吃完,你问这么多,还想知道这笋子的家谱不成?” 沈珠曦已经习惯了此人嘴里没句好话,每当此时,她都会安慰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计较。 “沈妹妹,我能和你商量件事吗?”李雀儿忽然说道。 比起他大哥,李雀儿说话真是无比动听。都是李家人,怎么嘴巴一个放屁一个往外蹦花呢? “我和二哥原本都是无名之人,后来因为我说话又多又快,二哥比常人更高大,人们叫我麻雀,叫我二哥大雕。这名字不好听,所以大哥就让我们跟着他姓,又叫我们雀儿、雕儿。” “原来是这样。”沈珠曦惊讶道。 “我知道沈妹妹是读过书的人,能不能麻烦你,为我们取个新名字?” 沈珠曦心中同情这两个连名字都是随便叫出来的人,问:“你们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李雀儿还没说话,李雕儿先一步开口了。 “兄弟名字!” 沈珠曦没怎么听懂,李雀儿解释道:“我们想要一个听上去就和大哥一家的名字。” 这要求简单,沈珠曦开始琢磨李鹜的名字。 鹜字其实不算好字,鹜通常指的鸭子,趋之若鹜、好高骛远也不是好词,硬要掰扯一个褒义词,那便是鹜行,疾驰的意思。李鹜的名字是谁给他取的?此字并不常见,为何偏偏选了个鹜呢? 她沉吟半晌,朝李雀儿说道:“鹜乃鸟类,你原本又名雀,不如就叫李鹊。喜鹊鸟的鹊,闻之有喜事发生。鹊起也有崛起之意,寓意前途远大。” “这个好!”他双眼发光,满脸喜悦:“今后我就叫李鹊了,李鹊在此谢过沈妹妹赐名!” “还有我呢?我呢?”李雕儿急不可耐道。 “雕虽大,但非最大。从今以后,你不妨叫做□□。鹏乃世上最大的鸟,鹏程万里,生来不凡。” “都是鸟,都是鸟……”□□不懂她说的那些话,依然拍手大笑:“好!喜欢!” 两兄弟极为开心,他们的喜悦也感染了沈珠曦,让她跟着笑了起来。 李鹜端起面前半碗肉汤,朝她举起。 “怎么?”沈珠曦不明所以。 “把你的碗端起来。”李鹜说。 沈珠曦照做了,李鹜的碗在她碗边轻轻一撞,清脆的响声从两道碗边里发出。 他把碗里的肉汤一饮而尽,动容的目光从她脸上转瞬掠过。 “……多谢了。” 第 19 章 第二日一早,沈珠曦在李/鹏的陪伴下,出了李家小院。 昨夜李鹜和李鹊一起歇在堂屋里,天不亮就出门了,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沈珠曦试着问了问李/鹏:“你知道李鹜去哪儿了吗?” 李/鹏搔了搔后脑勺,说:“挣钱去了。” “做什么挣钱?” 李/鹏说:“挣银子,挣铜板,挣了钱,才能买肉吃。” 沈珠曦换了个方式,又问:“你们挣钱的时候,通常做些什么?” 李/鹏嘿嘿笑道:“去了镇上,芋子饼给我买。” 问了半天,什么也不知道,沈珠曦反被他搞得一头雾水。李鹜这是在做什么营生呢?不出门的时候一连几日都不出门,出门的时候顶着夜黑高天就悄悄走了。 李/鹏走路比李鹜更快,沈珠曦追得没一会就冒出了****汗。她忍不住埋怨道:“你走慢一点呀。” 李/鹏停下大甩的脚丫子,这才意识到两人中间空了一大段距离。 他傻笑道:“大哥快,你太慢了。” 这回沈珠曦听懂了,她说:“李鹜走得才没你快呢!” “才不是……”李/鹏摇头晃脑,慢吞吞地说:“大哥快,我慢,三弟最慢。” 沈珠曦懒得和他争辩,李/鹏自言自语道:“……现在你最慢。” 李/鹏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脚步刚放慢了一些,没一会就又快了起来,沈珠曦只得不断提醒他,要他慢一些走路。 两人一走一停,互相都有不满,终于在矛盾爆发之前来到了鱼头镇大街上。 李/鹏嘟哝道:“慢**,慢**。芋子饼给我买。” 沈珠曦知道皇宫里那些年纪小的皇子们闹起来是个什么模样,只得好言安抚道:“知道了,看见了一定给你买。” 李/鹏不买账,说:“先买,不买不走了。三弟总是骗我,万一你也骗我。” 沈珠曦没法,只能让他带路,先去卖芋子饼的地方。李/鹏闻言,立即引路,一步三回头地看她有没有跟在身上,让沈珠曦哭笑不得。 到了丁记点心铺,门前已经排着人山人海,沈珠曦刚要加入队伍末尾,李/鹏就抓着她的衣袖,把她往队伍龙头挤去。 李/鹏那个头,谁能扛得住?不到片刻,沈珠曦就已经到了冒着热气的炉前。 “李/鹏,你不能这样……”沈珠曦被周围人的各异目光看着,一张脸由白转红,心里臊得慌。 李/鹏不理她,径直对铺子前的老板娘说:“芋子饼,三个……四个,五个!” 老板娘倒是没有生气,一副**以为常的样子。 “到底要几个?” “五个,五个。”李/鹏高兴地说。 老板娘手脚利落,很快就把五个热乎乎的芋子饼用大荷叶包了起来。沈珠曦用李鹜给的钱结了账,转过身来,李/鹏已经呼哧呼哧地吃了半个饼子。 “现在可以陪我去买东西了吧?”沈珠曦说。 “走啊!”李/鹏大步往前走,仿佛不配合的是沈珠曦一样。 购置家用,装扮新房,要买的东西很多,但李鹜只给了她一吊铜板,让她用来买吃买喝。 他的原话是:“进店之后只管告诉他们,记在李鹜账上就好了。” 沈珠曦还是第一次体验这种交易方式,心里发虚。她左看右看,选了一家果蔬铺走进,李/鹏对水果没有兴趣,留在外边逗弄一条栓在石柱上的小黄狗。 果蔬铺并不大,但胜在整洁明亮,一看就是备受精心打理。铺子最里边,一位穿布裙的大娘正用五指蘸水,洒在各个竹篮里的果蔬上。 “姑娘,选点什么?”大娘放下手中水碗,热情道。 “枇杷怎么卖?”沈珠曦问。 “一斤四十文,来点么?都是今早新摘的,还带露水呢。”大娘说。 沈珠曦怀疑那究竟是露水还是她碗里的水,但眼下这并不重要。她犹豫片刻后,说:“……能记在李鹜账上吗?” 大娘一愣,眼神在她身上来回打量了一会,说:“可以啊,除了枇杷你还要什么?我给你一起包起来。” 沈珠曦松了一口气,看了看铺子里的其他水果,说:“桑椹也要一点吧。桑椹多少钱?” “桑椹比枇杷便宜,十五文一斤。” 沈珠曦想了想三个男人的食量,说:“各要一斤吧。” 大娘从柜台下扯出一张宽大的荷叶,迅速把沈珠曦要的两种水果各包了起来,再用麻线绕着四周系得结结实实,递给沈珠曦。 沈珠曦提着打了结的两包荷叶出门,转手交给了李/鹏,叮嘱道:“里面是水果,别甩来甩去,碰坏了。” “猪猪,啰嗦……”李/鹏把手里最后一口芋子饼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小黄狗在他脚边摇着尾巴,黝黑的鼻头上也沾着淡紫色的芋子馅。 沈珠曦叹息一声,弯腰捡起了李/鹏脚下包芋子饼的空荷叶。 李/鹏不说话也不阻止,好奇地看着她的举动。 “不要的东西不能乱扔,如果大家都像你一样,那街上会像什么样子?”沈珠曦说。 “像什么样子?”李/鹏反问。 “脏得无法下脚。”沈珠曦说:“你想吃芋子饼的时候,一脚踩进牛粪里吗?” 李/鹏皱起眉头,一脸嫌恶:“当然,不想。” 沈珠曦谆谆善诱道:“那你想街上走路的时候,别人吐的瓜子壳飞进你的鞋子里吗?” “……不想。” “那你想一不注意,就踩着别人扔下的荷叶摔倒吗?” 李/鹏再次摇了摇头:“不想,不想……讨厌摔倒,屁股疼。” “别人也不想这样,所以,下次你不能再乱扔东西了,更何况,若是到了京城,你这样乱扔垃圾,是会被捉去砍手的。”沈珠曦说:“你要扔什么,先收集起来,等找到了都厕再扔。你要是听话,以后我还给你买芋子饼。” 李/鹏的眼睛立马明亮起来:“真的吗?!” “真的,但你要听我的话才行。”沈珠曦说。 “听你的,都听你的……”李/鹏嘟嘟囔囔道:“大哥也叫我听你的……但是,都厕是什么?” “公厕。”沈珠曦说:“鱼头县没有吗?” “哦,大粪缸。”李/鹏说:“前边,尽头。” 沈珠曦皱了皱鼻子,仿佛已经闻到了比李鹜家茅厕更**百倍的味道。 “我们走吧,要买的东西还多呢。”她把荷叶塞到李/鹏手里,李/鹏乖乖地接了。 试了水之后,一切都简单了。沈珠曦边看边逛,边走边买,没一会李/鹏双手就提满了大大小小的荷叶包,乡下地方,不像京城里都是用纸来包物,这里无论是吃的还是用的,需要包的物品统统都是用荷叶包裹。 荷叶大,结实,还有一股清香,最重要的是,不要钱,是每家商铺都极为青睐的包装物。 沈珠曦买得多了,渐渐也就不问价了,喜欢就买,反正记在李鹜账上,她也不知道究竟花了多少钱。 那些商铺的老板,一听李鹜的名字,脸上就笑开了花,不管她要什么,都极为爽快地答应,好像丝毫不担心她无钱结账。 沈珠曦不禁疑惑,李鹜又没当官,看上去也不是经商的样子,怎么在鱼头县就这么有信誉? 金银楼,是沈珠曦此行最期待的地方。 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几日没换了,天知道她现在最想的就是能买几套日常更换的新衣,至于此次购置的重中之重——嫁衣,沈珠曦反倒没放在心上。 整个大街,就属金银楼最高大醒目,沈珠曦一进大门,两个清秀小厮就一左一右围了上来。 “姑娘,里边请,今儿上了不少新货,衣装在楼上,金楼在楼下,你想先看哪样?” 原本在外边呆着的李/鹏忽然闯了进来,一手一个,提着小厮的领子,生生把他们提离了地面。 李/鹏不顾两个小厮的惊叫,恶声恶气道:“离她远点!” 沈珠曦连忙拉住李/鹏,再三澄清他们并未伤害自己,李/鹏才把两人给扔回了地面。他两眼圆瞪,怒视着惊魂未定的两个小厮:“大哥说过……不让人动她一根手指头!” 年纪稍大一点的小厮苦笑道:“误会,误会。我们本就没有恶意,现在知道是李鹜的人,更不敢造次了。李二哥尽管放心。” 李/鹏用鼻子重重地喷了口气,杵在沈珠曦旁边,不走了。 年纪稍小的小厮重新堆起笑脸,为有些尴尬的沈珠曦解围道:“姑娘不如上楼看看,选了衣装再来看搭配的头面,岂不正好?” “……也好。” 沈珠曦笑了笑,跟着他走上了楼,李/鹏也跟着上了楼,踩得金玉楼的木制楼梯吱吱作响。 小厮将她引到二楼便离开了,改由二楼的一名女子接待,女子将金玉楼的各种花样吹得天花乱坠,但沈珠曦一看便知,这些在她口中最时兴的样式,都是京中贵女早已淘汰了许久的东西。 最终,她避开女子的推荐,一点就是十几套成衣,全是不易过时的经典式样。 沈珠曦买得多,女子脸上的笑容也就越灿烂。她把沈珠曦要的衣装都从挂衣架上拿了下来,好意提醒了一句:“姑娘选的都是稳重颜色,你人既年轻,颜色又好,不如选几件颜色鲜艳的好出门。” 沈珠曦的眼神早就在另一挂衣架上的几件鲜亮衣裙上徘徊许久了,但她还是摇头拒绝了女子的好意:“不必了,这样就好。” “那姑娘让这位大哥回避一下吧,我给你量量尺寸,改好以后会有人送到你家来。” 沈珠曦站着不动,一副犹豫的样子,女子误会了她的意思,说道:“姑娘不必担心,我们金玉楼的绣娘是镇上最好的,保管给你改得一点儿都不看来。” 沈珠曦不开口不行了,她吞吞吐吐道:“我……我还想选一件嫁衣。” “嫁衣?”女子惊讶道:“这嫁衣什么时候用?” “下月初五。” “那定做是来不及了,这里有几套成衣,姑娘可以看看。”女子引她走到阁楼深处,拉出一面挂满大红嫁衣的挂衣架。 沈珠曦心有抗拒,扫了两眼便随便指了一套:“就这个吧。” 嫁衣选定了,她支李/鹏去楼下等待,让女子给她量了尺寸,然后正要报上李家地址,女子扬唇一笑:“不用报了,镇上谁不知道李鹜住哪儿?” “……他在这里很有名吗?”沈珠曦试探道。 “姑娘既然嫁给他,以后自然就知道了。”女子笑道:“我叫桑娘,金玉楼聘用的绣娘是我母亲,姑娘拿到衣服后有什么不满意,直接来金玉楼找我就好了。” 沈珠曦忙道:“我叫沈珠曦。” 桑娘笑道:“我正好也没别的客人,就送你下去吧。听说你还要选头面,我知道哪些是真正刚来的新货。” 沈珠曦道谢后,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刚走到一半,沈珠曦就听到楼下响起一个气恼的女声: “大傻子,怎么又是你?!” 第 20 章 沈珠曦心里一紧,加快脚步走下楼梯。 金银楼大堂里,李鹍和一名年纪和她相仿的少女正对峙着,少女盘着未出阁女儿才梳的双平髻,头上不见一样饰物,身上穿着青绿色开地锦纱裙,裙上绣着姿态各异的活泼锦鲤,裙底露出一双绣花锦履的鞋尖。 少女和衣裙上的锦鲤一样,都大瞪着眼睛,对面前的李鹍怒目而视,而李鹍则背着双手,故意视而不见。 “大傻子,你别以为装哑巴就行了,你——” 少女怒气冲冲,伸手推搡李鹍,李鹍一脸不高兴,既不说话也不还手,活像个正被母亲指责的倔强孩子。 沈珠曦三步并作两步,挡在二人之间,拦下了少女粗暴的动作。 “你怎么动手推人?”沈珠曦皱眉道。 “你又是谁?”少女柳眉一竖,不悦的眼刀朝她射来。沈珠曦还没说话,她气势凌人的眼光已经在她脸上转了两圈。“……你就是李鹜带回来的女人?” 沈珠曦转头看向李鹍:“你没事吧?” 李鹍摇了摇头,眼神在少女和地面之间来回闪躲。 “你好不公正!”少女怒声道:“你没见他偷了我的发簪吗?怎么倒过头来还问他有没有事?他这么大的个子,难道我推他两下还能把他推出内伤吗?” 沈珠曦一愣,再次看向李鹍:“你拿了人家的发簪?” “是偷!偷!”少女重声道:“不是第一次了!他上次还偷了我的荷包!” “你还偷钱?”沈珠曦的脸色不好看了。 “我没偷钱!”李鹍小声辩解道:“我没要她的钱!” “是啊!没要我的钱!偷了我的荷包,把钱扔了,把荷包抢走了。”少女气势逼人,两手再次向着李鹍伸来:“大傻子,你还我荷包!还我簪子!别以为我和其他人一样怕你!” 李鹍不等少女的手抓到自己,一个灵活转身,头也不回地向着门外跑了。 转眼,便不见了身影。 这就跑了?沈珠曦目瞪口呆。这下谁来帮她把买的东西给送回家? 少女冲到门口,气得在地上跺脚:“大傻子,你给我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门外的行人朝她投来诧异的目光,两个清秀小厮连忙围上,甜言蜜语哄着少女消气。 年纪稍大的说:“随姑娘消消气,那李鹍也就是个子像个大人,实际还是个小孩呢!” 年纪稍小的说:“他偷了你的东西,你和李鹜说说,他准会给你送回来——对了,你和这位姑娘说也是一样的,她给你带句话,你的东西不就回来了吗?” 少女余怒未消的眼神落到沈珠曦身上,说:“我又不是心疼那几个物件,我是气他无法无天!这衙门就不管偷东西的傻子吗?!” “哎哟,随大小姐。”年纪稍小的小厮说:“这年头,衙门连聪明人都不管了,更别说傻子了。” 沈珠曦不知前因后果,犹疑片刻,开口道:“我会把此事告诉李鹜的,如果李鹍真的偷了你的东西,我一定劝他给你还来。” “你说劝就劝!”少女气哼哼地走了回来,她倚着金银楼的柜台,用稍微消了气的眼神看向沈珠曦:“你和他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帮大傻子收拾烂摊子?还有,大傻子不是叫李雕儿吗?李鹍又是谁?” “李鹍原名李雕儿,但如今已改名叫做李鹍了。至于我……我是李鹜的未婚妻。”沈珠曦迟疑片刻:“过门之后,李鹍自然也是我的弟弟,如果他做了错事,我当然要管。” “未婚妻?”少女忽然站直了身体,比先前友善数倍的眼神向她扫来:“有意思,我倒要看看李青曼知道了这个消息还笑不笑得出来。” “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两位既然已经平息了冲突,就不要再为不愉快的事生气了。”桑娘开口打岔:“我看二位姑娘年纪相仿,不如一起在这金玉楼挑挑,互相还能给个参考呢。” “……哼。”少女看了看沈珠曦身上的衣着,意义不明的轻轻哼了一声。 “阿金,阿银,你们还不为随小姐把近日的新货给拿出来?”桑娘说。 两个小厮刚哎了一声,这位叫随小姐的人就竖起了眉毛:“你打发两个小厮陪我,倒去陪别人——是不是看不起我?” 这说话风格,有点李鹜的风格,沈珠曦不由多看她一眼。 她是不需要别人的参考意见的,所以主动退了一步,说:“我一人就可以了,桑娘不必费心。” “那……”桑娘看向随小姐,后者得了桑娘,并不开心,拧着眉头说:“又不是生孩子,谁还不能一人选啊?” 两个小厮扑哧笑了,桑娘皱起了眉头:“随小姐……”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们真没意思。”随小姐一边抱怨着,眼神一边往柜台后的一排多宝架扫去:“那个——就那个燕钗给我看看。” 年纪稍小的小厮立即道:“随小姐眼光真好,这是前两日刚从京城来的新货,这春天啊,女子都爱戴燕钗,但我们这燕钗,可是用的最好的珍珠,最好的金子做的,戴出门去,保管随小姐一看就和别人不一样。”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随小姐问桑娘。 桑娘点点头,说:“确实是前几日刚从京城来的式样。” 那是不是最好的珍珠和金子?她没说,但随小姐也没察觉她的话术,一脸高兴道:“先放一边吧,我再看看别的。” 两个舌灿莲花的小厮,再加上一个看似公正的桑娘,这位随小姐面前不一会就摆满了饰物。 旁边热火朝天,和沈珠曦这里形成鲜明对比,金玉楼里的大多数东西都是她看不上的,偶尔有几样入了她的法眼,她让小厮为她取下后,却又因材质和做工放弃了它们。 看来看去,她最后只选了两样东西,一只翠玉莲瓣簪——算不上华美,但胜在花样独特,玉色也还差强人意;一只花梨木的被中香炉,只有巴掌大小,雕刻着玉兔奔月的花样,清新可爱。 她尤为喜欢这被中香炉,越看越中意,忍不住问道:“这可是光州柳氏所制?” 桑娘吃了一惊:“你怎么看出来的?” “看风格。”沈珠曦抿嘴一笑,右手轻轻摩挲香炉圆润的线条:“擅做香炉的大家只有那么十几个,其中擅做被中香炉的又只有其中一半,这六七人里,有的风格粗犷豪迈,有的精致奢华,有的又出尘脱俗,柳娘子是这些大家中的唯一一名女子,她的作品,往往都是外圆内尖,暗藏锋芒。” 桑娘被她说得呆了,不止桑娘,金玉楼里的其他几人也一同呆了。 “你怕是在唬人吧?”随小姐不服气道。 “沈姑娘说得没错,柳娘子的作品的确如此,我此前也察觉到了,但是没有沈姑娘观察得那么细致。”桑娘说:“既然如此,沈姑娘可否说说,选这莲花瓣簪子又是为何呢?难道它也是大家所作?” 沈珠曦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这是何人所作,他的能力也和大家相差甚远,但这根簪子上有股灵气,莲瓣惟妙惟肖,活泼生动,一看便知制作者下了苦工。此人能费心钻研,便比许多匠人高出一截,假以时日,他的大名也会流传开也不一定。” “此人确实是个半路出家的匠人,但他天赋过人,短短两年便赶上了其他匠人十年的功夫。金玉楼的大当家也相信他早晚有一日能出人头地。”桑娘叹服道:“沈姑娘的鉴赏能力着实不凡。” 沈珠曦有些不好意思,她在宫中也没有别的事情来打发时间,光顾着赏玩奇珍异宝了,所以才会出了宫后手脚无措,一无所知。桑娘的称赞,反倒让她羞愧起来。 “……你既然这么厉害,帮我看看这些,哪些值得买?”随小姐半信半疑地把面前一堆首饰推向她。 “我不选。”沈珠曦说。 “你看不起我?”随小姐的眼珠子又瞪了起来。 “我选的即便成色好,出身名家,但你不喜欢,那又有什么意思?”沈珠曦说:“你只管选自己喜欢的就好了,价钱合适,那便值得买。” 赏玩最忌随大流,在不懂行的情况下,选自己喜欢的,是最妥当的。这话还是傅玄邈告诉她的,那时候她在品鉴这一块还没什么经验,只知道看大家的眼色行事,别人说好,她就跟着夸,别人说不好,她就跟着挑刺。傅玄邈从不轻易评价他人,只是经常给她送各种宝物来,沈珠曦看得久了,摸得久了,慢慢也就知道了什么好,什么不好。 随小姐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思,也不知道把她的话听进去没有。 沈珠曦选好了东西,说:“记在李鹜账上。” 桑娘和其他店家一样,都毫无顾虑地接受了她的赊账。见她没有帮手,桑娘还好心提出派两个小厮闭店后把东西给她送回家。 沈珠曦自然求之不得。 走出店门后,沈珠曦担心撞上乞丐头头,一路上视线就没安定下来过。 快出集市的时候,沈珠曦路过一间小小的书坊,她在门前逗留了一会,买了几本新出的诗集,又想起目不识丁的李鹜,顺便还买了几本孩童用的启蒙书。 店主依然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赊账要求。 第 21 章 沈珠曦在回家的半路上,遇到来接她的李鹊。 “沈妹妹没事就好,大哥见只有二哥一人回来,发了不小的火呢。”李鹊看了看沈珠曦空空的两手:“沈妹妹买的东西呢?” 沈珠曦说:“我拜托店家,空闲的时候送到家来。他们都答应了。” “那就好。”李鹊咧嘴一笑:“要是大哥见你手忙脚乱回来,会更生气的。” 沈珠曦跟他走回李家院子前,李鹊先一步推开门,停在门前等她进去。沈珠曦道了声谢,走进篱笆门,紧接着就见到了双手高举,跪在桂花树下的李鹍。 李鹍听到开门声响也不看她,委屈巴巴地盯着眼前的一片沙土。 堂屋的门大开着,李鹜坐在长凳上,双腿大开,桌上放着两个圆滚滚的荷叶包,旁边还有一坛封好的酒。 沈珠曦走进堂屋,想为李鹍求情又不知如何开口,李鹜看她一眼,先开了口:“路上出什么事没?” “没有。”沈珠曦摇了摇头,趁机说:“你饶了他吧。” “不止你这事。”李鹜皱眉说:“我去随记鸡店,随蕊那个恶婆娘指着我的鼻子骂,连烧鸡也特意挑了一只最小的给我。她说李鹍偷了他的发簪,让我百倍赔她。” 李鹜说着就来了气,他起身走到门口,对着跪在树下的李鹍说:“你到底什么毛病犯了,上次偷拿人家荷包,这次偷拿别人簪子——这些女人家家的东西,你要实在喜欢,说一声,老子给你买行不行啊?” 李鹍被他骂也不开口,只是嘴扁得更厉害了,一副委屈极了的表情。 “你别骂了……”沈珠曦小声道:“他还有没有偷别人的东西?” “就是偷了我又怎么能知道?这镇头镇尾,只有随蕊那个恶婆娘才敢告他的状。” 沈珠曦把他往屋里推:“你别骂他了,我去问问。” 李鹜不情不愿地在长凳坐下后,沈珠曦回到了院子,原本站在李鹍面前的李鹊见状,走向了李鹜那里。 沈珠曦停在李鹍面前,说:“你真的拿了随蕊的簪子?” 李鹍既不否定也不承认,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大哥买了烧鸡,你要是还不能让他消气,你今晚就没有烧鸡吃了。” 这话比什么都管用,李鹍惊慌抬头:“烧鸡我要吃……” “你跟我说实话,我就想办法让你吃烧鸡,好吗?” 李鹍犹豫半晌,低若蚊吟地说了声“好”。 “随蕊的簪子是你拿的吗?” 他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沈珠曦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要拿别人的簪子?” “我愿意。”他闷声说。 沈珠曦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耐心劝道:“没有经过别人同意,你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你也不想我随便拿你的东西吧?” 李鹍却忽然发起火来,碗大的拳头锤向地面:“我就是愿意!” 李鹜在堂屋里叫了起来:“你再锤一下试试?!” 李鹍又蔫了,缩着脖子不说话。 沈珠曦原本吓了一跳,李鹜的存在给了她继续说下去的勇气。她不再勉强李鹍说出原因,转而说道:“既然这样,以前的事我们就不提了。你能答应我,今后不再没有别人允许,擅自拿走别人的东西吗?” “……” “你如果答应,我就告诉你大哥,你已经改正了错误,晚上的烧鸡还是该分你一份。” “……雕儿改了。”李鹍嘟哝道。 沈珠曦微笑道:“你现在叫李鹍了,以前那个雕儿的坏习惯,不可再带过来了。” 她伸出手,试探地拍了拍他的肩,李鹍抬起无邪的双眼看了她一眼,并没有抗拒。 沈珠曦再接再厉,接着说:“那只簪子,你现在就去给随姑娘送去,并且向她道歉。我见随姑娘心直口快,应是爽朗之人,你若诚心道歉,她也不会记恨你的。” “大哥不准我起来……”他嘀咕道。 “大哥知道你是去道歉,自然就会让你起来。”沈珠曦说:“你去吧,我和你大哥在家等你,烧鸡也在桌上等你。” 李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沈珠曦跟着站起。他看了眼堂屋里沉着脸不说话的李鹜,转身往门外走去。 沈珠曦回到堂屋后,李鹜说:“他去哪儿了?” 沈珠曦说:“他去向随姑娘还东西,并且道歉了。” 李鹜脸色稍霁,扯开酒坛上的封布,单手举起就往嘴里倒去。他一口气喝了许多,脖子上的喉结跟着酒液上上下下,等他再放下酒坛时,坛子已明显轻了不少。 他牛饮了许多,脸上却一点醉意也没有,沈珠曦又惊又畏地看着他。 李鹊对他的豪饮见怪不怪,开口道:“大哥也别为二哥烦心了,他一向不着调,这些也不过是小麻烦,用不着发火。” “给我添麻烦倒没什么,我就怕他给惹不起的人添麻烦。”李鹜沉着脸说:“这鱼头镇也不知还能呆上多久,如果去了外边他还这样,早晚有我保不了他的一天。” 李鹊在桌前坐了下来,对他的话沉默不语。 沈珠曦忍不住道:“为什么鱼头镇呆不久了?” 李鹜看她一眼,说:“没影儿的事。” 事实上,尽管沈珠曦没有说烧鸡的事,李鹜也没有去拆那烧鸡的荷叶,直到李鹍气喘吁吁推门而入,他才假模假样地解开了荷叶包上的细绳。 “烧鸡……我的!我道歉了……我的……烧鸡……等等我……” 李鹍甩着大脚一路奔来,刚一落座就把荷叶包拥进了怀里。 “拿出来!”李鹜脸一沉,李鹍就不情愿地松开了烧鸡,一脸快哭了的表情。 “去洗手。”李鹜说。 李鹍大喜过望,飞快地跑向后院。活脱脱跟个孩子似的。 沈珠曦也跟着去洗手,李鹜也跟了过来,两人用澡豆净手后,她回到桌前坐下,帮着李鹊拆开了装馒头的荷叶包,李鹜作为一家之主,则担负了拆烧鸡的重任。 荷叶下的烧鸡色泽鲜艳,翅膀和爪子紧收在肚旁,形状就如同一个元宝。鸡肉经过烹饪,早已离骨,李鹜轻而易举地就拆下了翅腿和肚腹,浅红色的酥皮在骨关节处断裂,露出底下汁水四溢的鲜嫩鸡肉,李鹜越拆,屋子里的香味越是浓郁。 李鹍早就瞪大了眼睛,不住咽着口水,就连挑食的沈珠曦也被这诱人的香味给勾出了馋虫。 烧鸡全部拆完了,翅是翅,腿是腿的躺在瓷盆里。李鹜拿起最大的那只鸡腿,李鹍的视线跟着移动,从半空,跟到沈珠曦碗里。 “……多谢。”沈珠曦受惊若惊。 第二只鸡腿,他放到了李鹍碗里,李鹍迫不及待地立即拿起开干。 两只鸡翅膀,则被李鹜放到了李鹊碗里,李鹊说:“我用不了两只,大哥吃一只吧。” 李鹜头也不抬:“给你吃你就吃。” 最后,李鹜拿进自己碗里的是一段鸡脖子。 “大哥,你来吃个鸡翅膀吧。”李鹊夹起自己碗里的鸡翅。 李鹜护住自己的碗,徒手拿起鸡脖子啃了起来。 “我就爱吃鸡脖子,香。” 沈珠曦夹起碗里鸡腿,就着肉头最厚的地方轻轻咬了一口,鸡肉入嘴,酥软而又不失韧劲,牙齿刚陷入紧实的筋肉,五香浓郁的卤汁就顺着腿肉溢了出来。 “好吃!” 沈珠曦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农女,吃到芋子饼说好吃,吃到笋丝说好吃,吃到烧鸡还是说好吃,可她真的除了好吃,作不出其他评价了——明明是如此平凡的食材,为何就是比御膳房大厨做出的好吃百倍? 李鹊在一旁赞叹道:“随家**真是一绝。” 李鹜用眼神示意李鹊给他酒碗里倒酒,李鹊倒了一碗后,李鹜一口气便全喝光了,李鹊早有预料,等到给他满上第二碗,才放下了酒坛。 李鹜大吃喝酒,小口吃肉,李鹊不时陪他喝上一口,李鹍就更简单了,埋头吃肉,大白馒头一个接一个在嘴边消失,渴了就咕嘟咕嘟地往肚子里灌白水,对旁的一概不感兴趣。 沈珠曦小口小口地吃着,不知不觉也把一个鸡腿下了肚。李鹜用筷子从烧鸡肚子上夹下一大块净肉,放进了沈珠曦碗里。 “我吃不下了……”沈珠曦一惊。 “你连馒头都没吃呢,什么吃不下了。”李鹜不高兴地说:“快吃。” 沈珠曦只好继续把筷子伸向碗里的鸡肉。 “你今天都买了些什么?”李鹜问。 “几件平日穿的衣装,一根翠玉簪子,熏被子的香炉……我还买了桑椹和枇杷,落在金银楼那里,桑娘说今晚就找人给我送来。还有几本诗集,对了……我还给你买了启蒙的书本……” 李鹜打断她,说:“嫁衣和红烛买了吗?” 沈珠曦心里跳了一下:“……我忘买红烛了。” “还有贴纸呢?” 沈珠曦呆呆地看着他:“什么贴纸?” “你成亲不往门上贴喜字?你……”李鹜顿了顿,叹了口气:“算了,我明日带回家来。” 沈珠曦有些过意不去,说:“要不我明早再去一趟。” 李鹜吐出啃得精光的鸡脖子,说:“你也没买什么东西。” “沈妹妹之前的阵仗不一般,我还对大哥说,这次他要倾家荡产娶媳妇了。”李鹊笑道。 李鹜不屑道:“不就是多个人吃喝拉撒,能花得了多少?” 李鹊说:“沈妹妹吃得也不多,自然花不了多少。” “再说了,鱼头县里卖些什么东西,我还不清楚吗?除非她有本事把金玉楼搬回家来,否则——” 李鹜话没说完,篱笆外忽然响起说说笑笑的一阵声音,这些声音不约而同地停在了李家的篱笆外。 一道响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李兄弟!李兄弟!” 李鹊跑得快,当即小跑到门边开了门。他开了门,脸色有些微妙,回过头来一言不发地看着李鹜。 “怎么了?” 李鹜放下啃光的鸡脖子,随手在荷叶上擦了擦,起身走向门口。 沈珠曦也跟着走了出去,只剩李鹍一人,还专心致志地吃着烧鸡和馒头。 “谁啊……” 李鹜漫不经心地把头探出门,然后沉默了。 几十人站在他的门前,身后是七八辆牛车。他们露着大过年的表情,齐齐对他说道: “李兄弟,我们给你送东西来啦!” 第 22 章 堂屋里人山人海。 一张方桌前坐了十几个人,  还有十几人或蹲或站,李鹊满面笑容地送着茶水,一口一个哥哥姐姐,  哄得店主们笑口常开。 一人高的篱笆门外,  被赶出堂屋的李鹍一手烧鸡,一手馒头,  站在牛车前啧啧有声道: “乖乖隆地洞……” 沈珠曦缩着脖子,  面前站着面色难看的李鹜。 “这一车都是什么东西?”李鹜问。 沈珠曦往他指的牛车看了一眼,依稀辨认出防尘的花布下突出的轮廓。 “好像是……一套桌椅,  一个书橱和一张短榻,  还有一张新床。” “几样木头家具而已,  老刘头怎么张口就要我五百八十两银子?” “可能……可能是因为用的是黄花梨木吧……” “那这一车又是什么东西?”李鹜指向第二辆牛车。 沈珠曦用余光瞥了一眼,  不太确定地说:“可能是……屏风吧?” “一扇屏风而已,  为什么老陈头要我四百两银子?!” “整块大理石制成的……自然贵一点……” 李鹜沉着脸,接连拉开了几辆牛车上的所有花布。 “你买这个做什么?”他拿起一物。 “我看家里没有一盏灯,所以……” “白天有日光,  晚上有夜光,  你要是还觉得不够,  老子再给你开十扇窗,就算你实在要买灯——用得着买金底座的灯台?”李鹜拿着她精挑细选后留下的金座云纹灯,骂骂咧咧道:“这金灿灿亮闪闪的,生怕不遭贼的模样,你打算搁哪儿?你就不觉得它到我们家,  是委屈了这金灯台?” “……是有点委屈了,  所以我还在布庄订做了一个灯罩,用的是霞影纱。”沈珠曦的声音越来越小:“贵是贵了点,可是透光效果好,  纹样也好看……” 李鹜的脸色已经极限趋近于厨房那不知传承了多久的灰烬堆。 “这又是什么?”李鹜从车里扯出一尊金灿灿的东西,一口气没喘上来:“你——” 沈珠曦看了一眼,吓坏了。她明明说不要了,怎么店主还是把这送子观音塞进来了?! 她见李鹜胸口急促起伏,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样子,担心观音先一波把他送走,忙解释道:“这是店家强送我的赠品,我都说了不要了——我买的是下面那个佛桌,就算不供佛,拿来放盆景花囊也好呀。” “好好——”李鹜走到后一辆牛车前,说:“这车上又是什么?你后半辈子的所有衣服吗?” “你怎么咒我!”沈珠曦惊恐道:“这只是我这一季的新衣罢了!” “那底下这鞋又是怎么回事?”李鹜说:“你是要下地干活还是蜈蚣精在世?这么多鞋子你穿得完吗?” “穿得完,穿得完……”沈珠曦小声嘀咕:“你总不能叫我一双鞋子搭配所有衣裙吧……” 李鹜接二连三地问着车上的东西,沈珠曦的眼神慢慢飘走,最后定格在面前的老牛身上。 老牛一边用铜铃大眼看着她,一边甩尾驱赶身边的飞虫苍蝇。它是多么幸福啊,不想听苍蝇嗡嗡,尾巴一甩就行了,沈珠曦也多希望自己能有这么一条尾巴,能咻地一声甩走面前烦人的李鹜。 “这又是什么?你要开私塾吗?”李鹜不可思议地看着最后一车满载的白纸。 沈珠曦飞快瞥了牛车一眼,耳朵微微红了,她小声回答了李鹜的问题,他却没有听见,皱着眉又问:“你说什么?你真要开私塾?” “……是厕纸!”沈珠曦红着脸提高了音量:“我再也不用干屎橛了!” “拿纸来擦屁股?”李鹜瞪大眼睛,像是听见了世上最难以置信的话语。“你疯了?县老爷都还在用干屎橛,你竟然要用写字的纸来擦屁股?” “你说厕纸不行吗,为什么偏要说擦……说那个!”沈珠曦脸色越来越红。 “不行,这纸不能要!”李鹜咬牙切齿道:“有干屎橛为什么不用,你又不是宫里的皇后娘娘!” “不行,必须要!”沈珠曦见他态度坚决,也顾不上颜面了,含着哭腔说道:“我屁股疼!我屁股都破皮了!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用干屎橛了!” 沈珠曦扑在一车厕纸上,双手大开,保护着她的生命。 她含泪道:“我不能没有厕纸,不然你就把我一起送走吧!” 李鹜站在原地,深沉的眸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沈珠曦更咽道,杏眼中泪光闪烁。 “我想在你头上开天窗。”李鹜咬牙切齿道。 李鹜让李鹊把屋里的店主们都叫出来,重新商议订货单子。 “这些家具,都给我带回去,不要花梨木的,给老子换点平常人家用的好木头过来。老刘头,你要是敢给老子掺杂木进去,别怪我带人来你家做客。” “谁他娘放的送子观音?拿着滚!少拿垃圾糊弄老子,去了这送子观音,重新把佛桌报价给我,坐地起价的小心我送去你见佛祖!” 随着李鹜的重新分配,店家们脸上纷纷愁云笼罩,有那不死心的刚想开口,李鹜一个眼刀就甩了过去:“我还没计较你们糊弄老子女人的事——怎么着,看见肥羊就挪不动道了,也忘记这肥羊从哪家出来的了?” 那心有不甘的店家默默低下了头。 李鹜骂了半晌,终于轮到金银楼的牛车和河柳堂的牛车。 “这衣服和鞋,你自己去选一半出来,其他的不要。”李鹜扭头看向眼巴巴望着几辆牛车的沈珠曦。 沈珠曦不情不愿地走上前,看着车上的衣物下不了手。 只留七八件衣裳,怎么够她穿啊?沈珠曦委屈极了,哀怨地看了眼一旁的李鹜。李鹜沉着脸站在那里,铁石心肠,不为所动。 李鸭!李鸭!气死她! 她含泪舍去了一半新衣新鞋,接着,就是河柳堂的那一车厕纸。 沈珠曦站在一车厕纸前,想到自己又要用干屎橛刮自己屁股,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母妃,你为什么独留孩儿在这人间受苦啊? “行行行……先留半车,别的你带回去。”李鹜一副头大的样子。 河柳堂的掌柜脸色一下明亮起来,响亮地哎了一声。旁的惨遭退货的店主则羡慕不已地看着他。 一听这话,沈珠曦的眼泪就止住了。 只要厕纸还在,希望就还在。 之后,就是结账的时候了。 李鹜黑着脸走进堂屋,半晌后,黑着脸走了出来。各个店主排队到他面前领钱。 “李老板恭喜发财,下次再来。”河柳堂的店主笑烂了老脸,伸手捏住李鹜手里婴儿拳头大小的一块银子,扯了扯,没扯动,再扯,还是没扯动。“李老板,你……松手啊?” 河柳堂的老板再次发力,终于从铁青着脸的李鹜手里扯走了银疙瘩。许多店主都朝满面红光的河柳堂掌柜投去了羡慕嫉妒的眼神。 几辆牛车陆续远去了,沈珠曦和李鹜一同看着远去的牛车,他们各有所思,但眼神都那么渴望,一个是渴望他消失的银子,一个是渴望她失去的货品。 李鹜背着手,转过头来看着沈珠曦。 “屁股纸我给你留下了,旁的也留了不少。”他目光深沉:“你要是再给老子一声不吭跑了……” “不跑了,不跑了,”沈珠曦连忙摇头:“绝对不跑了!” “布庄的虾子布还没退,明天你跟我一起去布庄退掉。” 李鹜不等她说话,转身进了院门。 他走到厨房里,从角落的柴堆下扒拉出一个小坛子,这里面都是趁京中战乱,发死人财得来的银子,原本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现在却只剩下几粒碎银。 他望着空坛子思考人生的时候,李鹊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 “大哥真要留那么多东西?” “……算了,钱没了再挣就是。”李鹜说:“这冤家就是捡回来克老子的,没那个命却还真把自己当公主了。” 李鹊笑眯眯道:“我看大哥被克得挺开心的。” “……你皮痒了?”李鹜一个眼刀横扫过去。 李鹊安慰道:“大哥不妨往好处想,我们三兄弟刚结拜那年,大哥还曾对我说过,日后要做大事,娶公主——如今不也算完成一愿了?” “你是真的皮痒了——” 李鹜捡起烧火棍起身,李鹊两腿生风,一溜烟地先跑出了厨房。 “大哥今日繁忙,弟弟我就先走一步了。哥哥大婚之日弟弟再来拜贺!” 李鹜在厨房里呆了一会,踱步来到卧室的竹帘外。 “沈珠曦。” 里边没声儿传来,他习以为常,撩开竹帘就进了卧室。果不其然,那呆瓜又在床上独自垂泪。 李鹜叹了口气,走到床尾坐下。沈珠曦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他的视线。 “老子都没哭,你哭什么?”李鹜说。 “你有什么好哭的。” “我马上就要娶个睡金床坐金椅的公主回家,还不能哭?” 沈珠曦破涕为笑,说:“我又没要金床金椅。” “那我还得多谢你了?”李鹜说:“你起来,看着我说话。” “我不起来。”沈珠曦赌气道。 “你起来。”李鹜拉着她的手臂,轻而易举就把她从床上拉了起来。 李鹜瞧着她,她却依然不肯看他。那双清澈乌黑的杏眼被泪水洗涤,长睫上还沾着楚楚可怜的泪珠,每次眨眼,泪光就会闪烁一次,动人心弦,璀璨生辉。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那样,她被困在书橱里,眼含热泪,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好像他是她生命里的唯一依靠。好像离了他,她就没法在世间活下去一样。 现在他是彻底明白了,这呆瓜离了他,是真的没法在这残酷的世间活下去。 她从前是怎么生活的?为什么一点一滴都没有被生活的墨迹沾染? 李鹜说:“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但不是现在。” 沈珠曦慢慢抬起头来,更咽道:“那是什么时候?” 其实,沈珠曦已经没那么想要那些东西了。那些东西就算再好,又能比得上她宫中之物吗?她伤心,无非是觉得李鹜驳了她的面子,出言反尔,说话不算数,那些店主该怎么想她啊? 可是现在想想,她也是光顾着去看材质和式样了,连价都不问就买了太多,为她付账的已经不是傅玄邈了,是一个民间最平凡不过的泥腿子,她怎么能奢望一个泥腿子,来满足一个公主的愿望呢? 更何况,李鹜虽然没能给她所有想要的,但他也给了她以前从来没有的。 落泪时还能被人安慰这样的事,沈珠曦从前想都没有想过。原来有一个人在自己难过时哄一哄,心里的生气和难过,这么容易就会消了。 “不久以后。”李鹜用毫不怀疑的语气说:“别人有的,你都会有。你信我吗?” 沈珠曦看向他的眼睛,李鹜的眼睛,是她见过的最有神采,最有力量的。这种眼神,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泥腿子身上呢? 他或许会小有成就,但又能怎么样?他的成就,在父兄甚至傅玄邈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无论他如何追赶,他的出身已经局限了他的一生,她想要的,他根本给不了。 然而,沈珠曦却点了点头,忍不住笑了。 “……我信你。” “还有……”李鹜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还有什么?”沈珠曦疑惑地睁大眼。 “还有,别一个人躲着偷偷哭。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能解决的给你解决,不能解决的想办法给你解决。” 沈珠曦一愣,不由自主道:“为什么?” 他把手心蒙在沈珠曦带有泪珠的双眼上。她的视野黑了下来,眼皮上暖暖的,李鹜无奈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真是个呆瓜。”,,网址    ,: 第 23 章 第二日清晨,  沈珠曦为了向布庄退货,和李鹜一起来到了镇上大街。 这时候出摊的朝食铺子很多,李鹜问过她意见后,  选了一家叫“毛记温面”的面摊走了过去。面摊小小的铺面下,  六张桌子已经坐满了人,李鹜想也不想就向着通风最好的那张桌子走去。 原本坐在那张桌上的三人,  也不等他开口说话,  自觉地端起面碗,各自分散到了其他桌上。 李鹜一屁股坐下,  回头朝沈珠曦打了个眼神,  沈珠曦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她至今仍不能很好地习惯李鹜的恶霸做派。 “老毛头,  来两碗温面。”李鹜喊。 “马上就来!”锅炉前忙活的老板头也不抬道。 锅炉里滚水冒泡,  热气混着面香阵阵扑来,老板说的马上就来果然是马上就来,他放下先来的一桌客人,  把煮好的两碗温面放到了李鹜桌上,  先来的一桌客人习以为常,  对李鹜的插队视若未见。 “两位客官慢用!”老板往腰上的手巾上随手擦了擦手,笑呵呵地回了炉前。 沈珠曦的注意力光被那张沾着油污的手巾吸引了,桌上色香味俱全的温面反而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趁热吃。”李鹜把竹子做的著递给她。 沈珠曦犹豫地接过了,望着面前的面条,眼前浮现的却是那条脏兮兮的手巾。 李鹜用不着问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一边拿着自己的竹著挑散面条,  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就闭着眼睛吃吧,吃不死你的。” 沈珠曦做了一会自己的思想工作,眼睛一闭,  眉头一蹙,一副壮士断腕的表情,夹着细长的面条往嘴里送去。 舌头碰到面条,贝齿沾上汤汁,沈珠曦睁大眼。 李鹜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又说:“我没害你吧?这家温面,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 沈珠曦难以置信地看着碗中平平无奇的细面,又夹了一筷,这次她特意在汤汁中涮了涮,然后两手握住竹著一端,顺着面条卷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李鹜说。 “吃面啊。”沈珠曦说。 李鹜还是头回见到这样清奇的吃面手法,要是李鹍或李鹊在他面前这样吃面,他会直接把他的头按进面碗,让他不吃拉倒。但沈珠曦这么做,他就没有这样的想法。这呆瓜呆是呆,但莫名呆得不讨人厌。 一筷面条都被沈珠曦卷完了,她对着规规矩矩盘在木箸一头的面条吹了又吹,小心翼翼放进嘴里。 面条的劲道,汤汁的鲜美,这回她是完完全全地品味到了。 一碗素面而已,为什么能这么美味? “这可不是普通素面。一碗素面要是卖我十文,他就别想见到明天的太阳了。”李鹜说:“这是拿时节鲜菌炖的鸡汤来煮的面,起锅时还要往面上浇一勺老卤。” 沈珠曦吃惊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除了瞎子都知道你在想什么。”李鹜说。 沈珠曦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的心思,难道真的这么好懂? 沈珠曦这人有个毛病,吃什么都容易腻,所以她在宫里用膳时,桌上总是琳琅满目的餐食。到了民间,不是吃饼就是喝汤,桌上的餐点单调得可怕,沈珠曦每次都没吃饱,每次都吃不完。 这次的温面,她虽觉得好吃,但也局限在前半碗,吃到一半,她又腻了,不得不放下了竹箸。 “又吃饱了?”李鹜说。 沈珠曦摇了摇头:“吃饱了。” “吃饱了你摇什头?”李鹜盯着她说:“到底吃没吃饱?” 昨天那事,沈珠曦也知道,她恐怕让这个泥腿子大出了血,现在也不好意思再提出什么要求,又点了点头,说:“真的吃饱了。” “真是鹌鹑胃。”李鹜嘟囔着,拿过沈珠曦剩的面,三两口就把面吃了个干净,连面汤也一口气喝光了。 只剩两个空碗后,李鹜起身,沈珠曦也跟着站起,见他连账也不付就往外走,忙说:“你忘了付账。” “月底一起结。”李鹜说。 老板听见了,笑眯眯地说了声:“没问题。” 走出面铺后,李鹜才说:“我在鱼头县,出门不带钱。” “为什么?”沈珠曦疑惑道。 “钱太沉了。” 这算什么理由? 沈珠曦望向他腰间的荷包:“那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李鹜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钱。” 两人来到沈珠曦订霞影布灯罩的布庄,刚一走进来,李鹜就喊道:“老板呢?我来退虾子布。” 一名风韵犹存的妇人从帘后走出,见到李鹜和他身后低头的沈珠曦,笑道:“这是什么宝风,把你给吹来了?” “昨天她在你这儿订的虾子布,我们不要了。”李鹜说。 “是霞影布吧?”妇人笑说:“你亲自来了,我也只好卖你一个面子。这布退便退吧。” 李鹜点点头,说:“那块布不要了,但我裁点别的好布,你叫你的绣娘帮我做一床大红的被子,绣点喜庆的东西上去。” “昨日听到传言我还不信,你果真要成亲了。”妇人笑着看了眼沈珠曦,说:“郎才女貌,这大喜的被套,我定然给你做得漂漂亮亮。” “多谢你了。” “这没什么,布庄平日也受过你的不少照顾。” 霞影布轻轻松松地退掉了,妇人笑道:“听说姑娘昨日退了不少金银楼的衣物,今儿不如看看我们布庄的衣裳,虽然没有金银楼名气大,但我们的布料都是极好的,昨日我二哥还从京中带回一个绣娘,此人原在尚衣局做事,绣工不凡。姑娘赶得巧,现在定做衣裳还能马上给你安排,若再隔几日,就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了。” 沈珠曦被她说得心动,但又想到李鹜家境,刚要拒绝,李鹜已经开口:“那就看看吧,式样在哪儿?” 妇人把两人引到布庄深处,指着一排挂满衣裙的衣架子说道:“都是新出的式样,姑娘选中哪个款式,立马按照你的尺寸订做。如果要的急,也可以叫绣娘在原本衣裳的基础上改。” “不急。”李鹜看向沈珠曦:“你选吧。” 沈珠曦犹豫了:“可是……昨天……” “金银楼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普通衣服哪有那么贵?”李鹜说:“昨天退了你七件衣裳,现在补偿你七件,过期不候,快点选。” 一听过期不候,沈珠曦连忙上前挑选。李鹜这个讨厌鬼,他说的过期不候就真的是过期不候,既然他都开口了,那她还犹豫什么? 布庄的衣裳无论是款式还是布料,比起金玉楼都差了一点,但这一点,对衣装研究不深的人根本看不出来。沈珠曦仔细挑选那些不容易过时的基础款式,重点放在布料的选择上,好不容易,选出七件勉强能够入目的衣裙。 “姑娘选的都是深色,怎么不挑选几件亮色的衣裳换着穿?”妇人好心道。 沈珠曦看了一眼架子上的鲜艳衣服,不敢多看,飞快地收回视线。 “不用了……” “你不喜欢亮色的?”李鹜问。 “也不是……”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什么叫也不是?”李鹜走到专挂鲜艳长裙的那一排架子前,拿起上面的一条石榴红裙:“你也穿这个试试。” 妇人笑道:“李兄弟真有眼光,虽说染缸都是一个,但只有这块布浸入染缸后染得极好,上面的染色纹路栩栩如生,就像一枝缀满石榴的树梢。” 沈珠曦想起傅玄邈冰冷的目光,猛地摇头。 “……我不要。” “你不喜欢?”李鹜问。 “我……”沈珠曦说不出来。 “叽叽呱呱的磨蹭死了,试了就知道喜不喜欢。”李鹜把裙子塞到她手里:“拿去试了出来。” 妇人轻轻把她推到帘后,沈珠曦被赶鸭子上架,被迫换上了石榴红裙。 裙子换好了,她却不敢出门,铜镜太小,她也没法知道自己现在是何尊容。踌躇许久后,帘子外响起李鹜不耐烦的声音:“沈珠曦,你蜕皮吗?” 她这才磨磨蹭蹭地走了出去。 “怎……怎么样?”她结结巴巴地说。 沈珠曦紧紧盯着李鹜的眼神,就怕他和傅玄邈一样,瞬间冰冻三尺。 李鹜看着眼前的沈珠曦,实在搞不明白她为什么之前尽挑暗沉的颜色。她有着一张天真的鹅蛋脸,杏眼明媚,肤色雪曜,笑时美目生辉,婉如春月柳。 石榴红裙穿在她身上,夺目似火,动人心弦。 “……不、不好看?”沈珠曦越来越没底气,声音像蚊子嗡嗡。“我说了不换,你偏要我……” “好看。”李鹜打断她的话,向她不安的双眼直视而来。“很好看。” “……真的?”沈珠曦呆住了。 “比你先前的衣裳好看多了。”李鹜说:“你再选几件喜欢的,试了好看再买。” 得到意料之外的回答,沈珠曦不禁涨红了脸,她走到衣架子前,兴奋地在一众亮色衣裳里面选来选去。 每选完一件,她还要扭头问一问李鹜:“这件如何?” “你喜欢就好。”李鹜一开始说。 后来,李鹜说:“这是给你买衣裳,又不是给我买衣裳,你自己喜欢最重要,老问我做什么?” “……我喜欢就可以吗?” “穿着好看是你的事,穿着难看也是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当然是你喜欢就可以了。”李鹜忽然一顿,洞若观火的目光落在她眼上:“……谁和你说过什么?”,,网址    ,: 第 24 章 沈珠曦忙摇头:“没有谁和我说过什么。” “你穿的衣服,  关别人屁事。”李鹜说:“以后老子罩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别管旁人嚼什么舌根。” 妇人在一旁帮腔道:“是啊,  女子出嫁从夫,  你便听你的未婚夫的,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沈珠曦在心里腹诽:她的未婚夫,  可有两个呢。 李鹜虽在鱼头镇耀武扬威,  但若有朝一日见了傅玄邈,还不是只有忍气吞声跪下行礼的份。 在李鹜的怂恿下,  沈珠曦把七件衣裳都换成了鲜艳的颜色,  这些母妃被幽禁后她就再也没有穿过的颜色,  让她走出布庄时,  脸蛋都变得红通通的。 “高兴了吧?”李鹜说。 “高兴。”沈珠曦仰起笑脸回答他。 李鹜得意道:“老子总有办法叫你高兴。” 沈珠曦突然想起妇人此前的话,  忍不住问道:“你照顾过布庄什么?” 这问题已经深埋她心中已久,鱼头镇上的众人对李鹜予取予求,李鹜到底做了什么,  才得到了他们的尊重和容忍? “……有点生意往来。”李鹜言简意赅道。 沈珠曦识得脸色,  看出他不想说实话,  识趣地不再追问。 离开布庄后,沈珠曦原以为他会带她回家,不想李鹜却往相反方向走去。 “我们这是去哪儿?”沈珠曦问。 “家里没吃的了,要去买米和果蔬。”李鹜说。 现在过了朝食时间,原本繁忙的吃食铺子都变得冷清起来,  肩上担着担子走街串巷卖茶的人逐渐变多,  时不时还能见到挨家挨户在门口吆喝的卖花童子。 沈珠曦见到一个衣着简朴,大约只有六七岁的男童,觉得他手里的桃花新鲜可爱,  遂拿出三个铜板买了一束拿在手里,她想着新衣,拿着桃花,连脚步都轻飘飘起来。 李鹜不时回头看她一眼,眼神无奈。 沈珠曦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傻,但是没办法,她心里高兴,她怎么也没想到,逃出沦陷的皇宫后,她还能有这么高兴的一天。 “这是什么?”沈珠曦的眼睛被街边一处摊位吸引,不等李鹜答话就先一步走了过去。 这间算不上摊子的摊子就设在一处关门的店铺屋檐下,一位老者坐在歪歪扭扭的藤凳上,面前摆着一张小桌子,桌上许多只小碗,每个碗里都有一种颜色的黏土。老者脚旁立着一个稻草捆做的招牌,上面插着许多个惟妙惟肖的泥人。 十几个孩子围在老者身边,对稻草上的泥人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地争论谁是大乔,谁是小乔。 “泥人你都没见过?”李鹜走到她的身边。 沈珠曦确实没见过,她兴奋地问老者:“泥人多少钱一个?” “二十文一个。”老者说。 “你能照着我捏一个吗?”沈珠曦问。 老者抬头看了她一眼:“可以是可以,但你要等我把手头的这些先捏完。” 沈珠曦还没说话,李鹜已经拉着她往前走了。 “捏什么捏,回去我拿泥巴给你捏一个。” “这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你别在路上耽搁了,买米买菜才是正事,一会去得晚了,店就关门了。” 吃饭事大,玩耍事小,沈珠曦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被他拉走。 到了米店,李鹜让人送米,看店的小二一口答应下来,接着他又来到不远处的果蔬铺,选了一些新鲜的蔬菜让人送到家去。 李鹜交代完果蔬店老板,对沈珠曦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会,我去去就回。” “你要去哪儿?”沈珠曦马上问。 “我还有点事。”李鹜避重就轻道:“你想吃什么水果就拿,记在账上月底来结。” 果蔬铺老板笑着应了,怂恿沈珠曦吃店里新到的枇杷。沈珠曦一个不注意,李鹜已经蹿出了店门。 李鹜拐来拐去,来到了镇上唯一一家药铺。他走进素心堂的牌匾下,一屁股坐在了看诊的木椅上。 “你有什么问……”抚着白须的唐大夫抬起头来,看见李鹜,变了脸色:“去去,别打扰老夫看诊。” “我就是来看诊的。”李鹜说。 “你有什么毛病?”唐大夫上下打量他:“你那颗黑心肠终于坏透了?” 李鹜拧起两道浓眉:“老子什么时候黑心肠了?” “上次四百二十两的债款到你手上走了一遭,回来就只剩三百五十七两了,你说你是不是黑心肠?” “要是没有我,你这三百五十七两都回不来。我帮你追回欠款,你却骂我黑心肠,以后还是你自己去吧。” “老夫这老胳膊老腿的,你让我自己去,是想害死老夫。” “这不就得了,你出钱我出力,大家合力共赢有什么不好?” “罢了罢了,你是个不懂敬老的,老夫和你说不清楚!”唐大夫吹了吹胡子,说:“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快说吧!” “不是我。”李鹜顿了顿,说:“是我未婚妻子。” “住在你家那姑娘?”唐大夫半眯的眼睛睁大了,身子也朝前倾来,像是第一次认识李鹜那样,来来回回地审视着他:“好家伙,老夫都以为你要出家当和尚了,没想到一来就直接成亲。你说吧,那姑娘怎么了?” “她吃得少。”李鹜说。 “姑娘家都吃得少。” “她吃得很少,一碗温面都只能吃半碗。” “毛温面?那个缺斤少两的家伙,连他的一碗面都吃不下,确实吃得很少。”唐大夫点了点头:“你怎么不带她来看看?” “太麻烦了。”李鹜说:“她准会叽叽呱呱,说自己本来就吃得不多。” “精神头怎么样?” 李鹜想起昨日她哭着扑在屁股纸上,一副要和屁股纸同生共死的样子,说:“非常好。” “这姑娘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吃不惯我们这乡村粗食也是情理之中。”唐大夫摇了摇头,提笔开始写方子:“我给她开一剂开胃的汤剂,这汤的主要成分是酸梅,味道不错,你拿回去煮好,让她一日服两次,一次一碗。” 拿了方子,李鹜到柜前捡药。走出素心堂时,他的手里多了三个药香四溢的荷叶包。 李鹜一边想着怎么哄沈珠曦把开胃的药喝下去,一边往果蔬铺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他就路过了先前的泥人摊。 围聚在桌边的小孩们都散去了,此时只剩老者一人摆弄稻草上的泥人。 李鹜看着插在稻草上的各色泥人,内心不屑:这泥巴捏的东西有什么好的?她看得眼珠子都要落出来了。就是他小时候,也没有被这种哄小孩的玩意骗倒过。 李鹜走过泥人摊,盯着稻草上的泥人,脚步越来越慢。 “李兄弟回来了?”老者看到他,露出一个微笑:“可是来给小娘子捏泥人的?” 什么玩意儿,别想从他手里骗一个铜板。看他如何干脆利落地拒绝。 李鹜的喉结滚了滚,说: “……嗯。” …… 沈珠曦在蔬果店里都快被枇杷撑破肚子了,李鹜终于姗姗来迟。他手里多了几个荷叶包,沈珠曦隔着一段距离就闻到了里面淡淡的药香。 “谁病了?”她好奇道。 “谁都没病。”李鹜。 “那这是什么?” “下火祛湿的酸梅汤。” 酸梅汤沈珠曦爱喝,她马上问:“晚上喝吗?” “回去煮好就喝。” 沈珠曦还在为酸梅汤高兴,李鹜忽然从旁递来一只插在木片上的泥人。 泥人穿着石榴色的红裙,美丽的鹅蛋脸上,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吃惊的沈珠曦。 “这是你给我买的?” “捡的。” “捡的泥人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样?” “那要去问丢泥人的人了。”李鹜停了停,说:“说不定是有人想扎你小人。” “胡说八道!”沈珠曦气得往他背上一拍,李鹜看上去什么事也没有,反倒是她的手掌传来麻麻的感觉。 “你管哪儿来的,喜欢就拿着,不喜欢就丢了。”李鹜漫不经心道。 “我不丢。”沈珠曦气鼓鼓地把泥人藏进袖子。“我喜欢。” 李鹜没说话,忽然加快脚步,往前走了几步。 “你走那么急做什么!”沈珠曦在身后叫道。 “你管我。”李鹜说。 沈珠曦追了上去。 “你笑什么笑,你是不是在笑我!” “我什么时候笑了,自作多情。” “我明明就看见你笑了!” 两人吵吵闹闹地回家后,李鹜去了厨房忙活,再出来时,手里端着一大碗乌黑的汤汁。 “把汤喝了。”他说。 沈珠曦吃惊地看着这比她脸还大的瓷碗:“我喝不完这么多。” “喝多少算多少。” 沈珠曦喝了四口,不想喝了,刚想离开瓷碗,李鹜直接上手,推着她的碗底。 “再喝点,再喝点……” “你这个……骗子……咕噜噜……” 一转眼,比脸大的瓷碗里只剩半碗酸梅汤,李鹜装模作样的喝了两口就想撤走,沈珠曦把他按在长凳上,将剩下半碗酸梅汤强行灌进他嘴里。 “沈珠曦……疯婆娘……你……咕噜噜……” 一大碗酸梅汤被迫下肚后,沈珠曦气得转身回了卧室睡午觉。 刚躺下去的时候,酸梅汤顶着肚子,让她只能平躺着闭眼,一觉睡醒后,沈珠曦的肚子消下去了,与此同时,肚里空荡荡的,传来一丝饥饿。 她撩开竹帘走出,李鹜还大喇喇地躺在芦席上睡觉,沈珠曦在厨房里找出自己昨日买的枇杷和桑椹,用清水洗净后,拿了一个破瓷碗来装,回到了堂屋。 李鹜还维持着先前的动作,死尸似的一动不动。 他若真去做生意,不饿死才怪。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完毕,,网址    ,: 25、第 25 章 沈珠曦坐在桌前,  把剥掉的枇杷皮扔在装满落花的泥碟里,经过两日风吹,小白花虽然色泽依旧,  但已失去了鲜花的光润,  枇杷皮覆在碎花上,就像雪地裹上了明黄的狐裘。 她一边吃,一边感受着堂屋外吹进的穿堂风。和风温柔,四月将近,  太子如今身在何处,  收复河山,匡扶大燕的大业又进行得如何了? 傅玄邈找不到她,  会不会已经放弃了? 打入京城的叛军有没有毁坏皇陵,  残杀百姓? 她是其中的当事人,却不剩多少实感,和平清净的鱼头镇同烽火连天的京城相比,  就像两个世界一样。 有时候,她不禁怀疑,  她还能回到那个世界吗? “你发什么呆?”李鹜从芦席上坐了起来,  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回头看她。 沈珠曦这时才听到院子里传来的敲门声。 “大哥!沈妹妹!”李鹊在门外叫道。 沈珠曦忙起身迎接,  忽然想起桌上装着垃圾的泥碟,  又把泥碟拿到后院倾倒洗净后,  重新回到堂屋。 李鹊和李鹍已经进了院子,李鹍眼尖,  一眼看着了桌上的水果,  脚步毫不犹豫地向着枇杷和桑椹走去。李鹊则站在屋檐下,对沈珠曦提起手里鼓囊囊的荷叶包,说: “沈妹妹,  我带了两斤牛肉来,今晚我给你们露一手。” 沈珠曦吃惊道:“官府不是不许杀牛吗?” 李鹊和她一样吃惊:“话虽如此,但这天高皇帝远的,除了京畿一带,谁不吃牛肉?” 沈珠曦心情复杂:原来父皇的政令,百姓和官员就是这样实施的。连杀牛令都如此敷衍,父皇推行的其他政策又会好到哪里去呢? “买馒头了吗?”李鹜接过李鹊手里的荷叶包。 “大哥想吃馒头了?” 李鹜摸了摸肚子:“……饿了。” “左右也不远,我去买三斤馒头回来。”李鹊说。 “芋子饼记得买!”李鹍吐出一张枇杷皮在桌上,看得沈珠曦心里打颤,她赶快走到桌前,把泥碟放在李鹍面前,说:“垃圾扔在这里。” “为什么?” “不吐在碟子里你就没有芋子饼吃!” “……讲究猪猪。”李鹍呸了一声,枇杷皮落在了泥碟里。 李鹊走后没多久,沈珠曦订做家具的木匠派他的两个学徒送来了新桌新椅,还有她心心念念的书橱和新床。 退掉了黄花梨再打的家具自然没有之前的好,但沈珠曦坐在新的架子床上依然心满意足,至少这新床又宽又稳当,不会再因为翻身而吱呀吱呀了,书橱的木料虽不是顶好,但也算差强人意,还有那新方桌,光亮如漆,明可鉴人,这是木匠和漆工同时实力超群的结果。 总的来说,虽然不是非常满意,但也算满意了。 她对方桌尤为喜爱,不仅把李鹍赶到院子里去吃枇杷桑椹,还从枕头下拿出了她偷藏已久的羊毫笔。 太久没提笔写字,她心里痒痒,就着一碗清水,用笔尖蘸水,在新桌上写下一篇《静夜思》。 沈珠曦写完最后一个字,诗篇的第一个字已经开始消失。她看着这首思念故土的绝句,不禁眼眶一酸。 “你哪儿来的笔?”李鹜在她右手边的椅子上坐下。 沈珠曦藏起忧愁,故作轻松地把羊毫笔塞进李鹜手里。 “你退笔墨纸砚时,我偷偷藏了一支笔起来。”在李鹜横眉绿眼之前,沈珠曦先说道:“为了给你练字时用,你不可能一辈子用树枝写字吧?” 李鹜不快的眉毛这才舒展开来。 “你说一声就是了,那奸商说我少他一支笔,我还以为他哄老子呢。” “是我想的不周到。”沈珠曦从善如流,鼓励地看着他:“千字文你会了多少?写写看。” “会了多少?”李鹜扯起嘴角,不屑一笑:“你随便抽查,错一个字我给你一两银子。” 沈珠曦不信他短短几天时间就能从文盲到千字文博士,随口说道:“千字文三个字,你写写看。” 李鹜提笔就写,千字文三字虽然歪歪扭扭,但好歹笔画正确,结构正确,不多一笔,也没有少上一笔。 沈珠曦不信邪,又说:“爱育黎首。” 李鹜蘸了蘸水,继续在桌上书写,写到黎字时停了片刻,沈珠曦刚要笑他说大话,他已写完了后面的笔画。 沈珠曦瞪大眼睛看了又看,还是没有错误。 李鹜愈发得意,吊儿郎当的二郎腿一翘:“说吧,还有什么?” “临深履薄。” 写对了。 “似兰斯馨。” 还是对了。 沈珠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乐殊贵贱后边是什么?” 从听写变成了对答,李鹜毫不犹豫:“礼别尊卑。” “节义廉退?” “颠沛匪亏。” 沈珠曦一连问了五句,李鹜句句都对答如流。 再问下去,李鹜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沈珠曦压下心中惊讶,咳了一声:“……孺子可教也,虽然你没什么天分,但只要努力,还是能勤能补拙的。” “老子还没天分?”李鹜不高兴了。 “看你和谁比了,”沈珠曦道:“和天下第一公子相比,你的确算不上天资卓越。你把千字文默写一遍我看看。” 李鹜一边写一边问:“天下第一公子是哪条狗?” 世上怎有如此粗俗之人?沈珠曦忍下到了嘴边的讽刺,说: “天下第一公子是当朝丞相之子,五岁辨弦音,七岁能诗文,十岁已完读诸子百家,小小年纪就辨察仁爱,名声远扬,那样的人才算得上是惊才绝艳。” 李鹜忙里偷闲看了她一眼:“你亲眼看到他五岁辨弦音,七岁能诗文,十岁完读诸子百家的?” “……那倒没有。” “真是个呆瓜,听什么信什么,隔壁牛头村满脸麻子的王寡妇还自称村中第一美人,谁信谁倒大霉。”李鹜不屑地扯了扯嘴角,羊毫笔在桌上勾出一撇:“世上不可能有完美无瑕的人,但凡有——不是谣传,就是伪装。” 沈珠曦说:“你就是嫉妒人家。” “我嫉妒他什么?他算哪条狗,老子都不认识他。”李鹜皱起眉头:“你为他说这么多好话,你是不是喜欢他?” “你胡说什么。”沈珠曦回过神自己说了太多,忙扯出挡箭牌来:“傅玄……傅公子是越国公主的驸马,我自然要为他说话。” 李鹜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沈珠曦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抢先发难道:“你的字太难看了,要是这么练下去,你永远也写不出上得了台面的字。” “那要怎么练?”李鹜看向桌上干了一半的字迹。 “字要想写的好看,手腕一定要稳。”沈珠曦说:“要想手腕稳,练字的时候往手上绑沙袋就会事半功倍。” “你哄老子?”李鹜一脸怀疑。“那些穷书生连鸡都杀不动,还往手上绑沙袋?” “所以他们才是穷书生,真愿意下苦功夫的,早飞黄腾达了。” 沈珠曦睁眼说着瞎话,越说越流利,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和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李鹜相处久了,她的面皮也有越来越厚的趋势。 “你不信就算了,反正我知道的傅公子,还有宫中皇子们,他们练字时手上都绑着沙袋。” “你就瞎编吧,老子不会信的。”李鹜低下头去继续写字。 沈珠曦拿起一枚被李鹍视而不见的桑椹放进嘴里。 “……多少斤?”李鹜说。 沈珠曦差点被这枚桑椹呛死。 “什么……” “他们绑的沙袋,多少斤?”李鹜抬起头来。 沈珠曦:“……三、三斤?” …… 傍晚那一顿,是餐桌最丰盛的时候。 李鹊大展身手,端上一盆香味扑鼻的煨牛肉,佐以松软洁白的馒头,包括沈珠曦在内的所有人,都喝了一碗酸梅汤,李鹍最后一个下桌时,满满一盆煨牛肉连汤都不剩,三斤馒头只剩一点馒头渣,也被李鹍倒进盛煨牛肉的瓷盆里,裹着酱汁,吃了个干干净净。 酒足饭饱后,李氏三兄弟跑去了后院,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嘀咕些什么,沈珠曦有心偷听一二,只可惜不少商家上门送货,她忙得脚不沾地,只能歇了这个想法。 宽敞的后院里,李氏三兄弟蹲在新修的洗浴房窗下,三脸凝重。 “连京中纨绔也如此刻苦,我们不能再骄傲自满了。”李鹜说。 “大哥说得在理,如果连京中纨绔也比不过,我们谈何出人头地?”李鹊点头赞同。 “连那些饭桶也能在手上绑三斤,老子难道还绑不了十斤二十斤的吗?”李鹜说。 “大哥的潜力如天下江河滔滔不绝,九天瀑布源源不断。”李鹊拍着马屁:“自然是绑得的。” “我不但在手上绑,还要在腿上绑。李鹍陪我一起绑,除了睡觉都别取下来。”李鹜沉着脸说:“至于你——” “大哥!”李鹊吓白了脸:“小弟我不是那份料啊!” “以前我也没勉强过你,可是现在不行,你要是连京中混吃等死的纨绔也比不过,以后出去闯荡,丢脸事小,丢命事大。”李鹜说:“我也不让你四肢都绑了,你就绑两腿,遇事的时候给老子跑快一点,别落在后边成了敌人的俘虏……” 李鹊苦着脸说:“那我不如给马绑上沙袋算了……我跑得再快,能有敌人的马跑得快吗?” “让你绑你就绑,叽叽呱呱什么。”李鹜一口驳回李鹊的请求。“我会随时抽查你的练习情况的,好好练,别给老子丢脸。” 李鹊哭丧着脸应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周六之前都0点过5分更新 周六之后还是每天下午六点更新哈 26、第 26 章 沈珠曦觉得自己最近食欲大开,  吃得比平日多了不少,腰上摸着也有些肉了。 她琢磨着现在也不是贴秋膘的季节,怎么就睡醒饿,  吹风饿,  走走也饿呢? 唯一让她庆幸的是,不止她一人饭量大增,和李家三兄弟比起来,她大增的饭量根本不值一提。自从李鹍一顿吃下十二个比拳头还大的馒头后,  李鹜就不许他喝酸梅汤了,  李鹍气得只差捶地痛哭,李鹜却不为所动。 实际上,  沈珠曦很想把自己的那份酸梅汤让给他喝——她实在是太腻了,  奈何李鹜每日是盯着她喝,不把这一天两碗喝下去,他就在她耳边汪汪乱叫,  一刻也不让她好过。 半旬过去,不单她一人胖了,  李家所有人都胖了一大圈。 李鹜坚称那是绑沙袋练出来的肌肉。 沈珠曦不敢辩驳,  每每此时她都会转移话题,  沈珠曦只希望他这辈子都不要遇见京中贵人,  得知京城的贵公子们根本不会拿沙袋练字。 他晚一点知道真相,  她就能晚一点遭殃。 但他越晚知道真相,她就会死的越凄惨。 沈珠曦进退为难,  左右不是,  每次看到李鹜坐在堂屋椅子上捆沙袋,都只能露出害怕又不失礼貌的假笑。 今日一早,沈珠曦撩开竹帘走出,  又看见李鹜坐在桌前用水练字,五斤重的沙袋沉沉地压在他写字的前臂上,沈珠曦走到他身后观看,桌上的字一笔一划,稳稳地写了下来。 “怎么样?”李鹜头也不回便知道她在身后,光从这雀跃的声音,沈珠曦就想象到了他此刻得意洋洋的样子:“不比那些练了几年的差吧?” 李鹜这人,总是很有自信,沈珠曦也说不准这是缺点还是优点。 她同情地看了眼他的后脑勺,说:“你是我见过进步最快的人。” 毕竟,她也没见过其他绑沙袋练字的傻子了。 “那当然。”李鹜放下笔,神采飞扬地看着她:“你不看看老子是谁?” 沈珠曦送上一个礼貌的假笑,转头就自己做自己的事去了,只剩李鹜,继续兴致勃勃地练习桌上写字。 等她洗漱完回来,李鹜头也不抬地把她叫住:“你过来,教我写一个字。” “写什么?”沈珠曦走了过去。 “喜字。”他说。 沈珠曦不由想到了他们的婚事,她握着笔,僵住了。 “你不会?”李鹜狐疑地看着她。 “……我会。” 沈珠曦拿着羊毫笔轻轻蘸了蘸水,慢吞吞地在桌上写下一个喜字。 她盯着逐渐成型的喜字,一想到和李鹜的婚事就心里发憷,写完喜字后,她把笔还给李鹜,以用朝食为由,快步逃离了堂屋。 沈珠曦在厨房里找到了放在藤条簸箕里的几个馒头。雪白的馒头还残留着蒸过的温度,沈珠曦拿了一个,掰成两半,只拿着一个走出。她在厨房门口唉声叹气,慢条斯理地吃完了半个馒头。 话都已经放出了,难道此时还有她反悔的余地吗? 况且,李鹜好说话,一次次地容忍她,但外边的人,恐怕就没有李鹜这么好说话了。 “我出门了,你帮我晾下盆里的衣服。”院子里传来李鹜的声音,沈珠曦忙应了一声,没一会,院子重新安静了下来。沈珠曦继续叹气。 她思来想去,都觉得只有继续婚事一条路可走,她六神无主地回到堂屋,逃跑的心思随着对亲事将近的恐惧,忽隐忽现地出现在她脑海里。 堂屋里冷冷清清,只剩桌上半碗清水和横搭在碗上的羊毫笔。 “又不收拾。” 沈珠曦嘀咕着,走到桌前,正要拿起瓷碗和羊毫笔,视线却被桌上几千个同样的字吸引了。 密密麻麻的喜字遍布光滑的桌面,写在前边的已经半风干,写在后边的仍带有水光,几千个扭扭捏捏的喜字一齐看着她,各有各的丑法。 沈珠曦看着看着,不禁笑了。 绑沙袋有什么用?该丑的还是丑啊。 但这毫无美感,连童生都不如的丑字,偏偏驱散了她心里的不安。 她了解他,了解他狂妄自大的一面,了解他粗鲁暴躁的一面,了解他不服输的一面,了解他讲义气的一面。就像眼前这歪歪捏捏的喜字一样,李鹜的形象在她眼前如此清晰。 似乎……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左右是个权宜之计,李鹜若是敢欺负她,等她和太子汇合,定要叫太子锤爆他的狗头。 沈珠曦的忧惧来得快去得也快,在看到后院洗衣盆里满满一盆自己的新衣裳,她心底的最后一丝犹豫也飞走了。 她哼着歌,从洗衣盆里抓起一件湿衣裳抖开,努力地甩向晾衣绳。 快乐如此短暂。 “哎哟!” 吸饱了水的袖子啪地一声甩上沈珠曦的脸,她的快乐烟消云散。 沈珠曦尖叫:“李鹜——” 这混蛋竟然不拧干衣裳就跑了! …… “啊嘁!”李鹜打了个喷嚏。 旁边跑得气喘吁吁的李鹍扭头看了他一眼:“大哥……病了……” 李鹜说:“还不是因为你们跑得太慢,身上的汗都冷了,风一吹,可不要打喷嚏吗?” “我和三弟……都没打,就你打……”李鹍嘀咕道。 “少叽叽呱呱,还不跑快点?”李鹜一脚朝李鹍屁股踢去,李鹍嗷呜一声,撒开两腿往前跑去,三十斤沙袋在他身上若隐若现。 李鹜放慢脚步,看向后边上气不接下气的李鹊。 “你自己加速还是老子帮你加速?” “不……不劳大哥费心……”李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摇摇晃晃地加速往前跑去。 围着岚河一圈跑了下来,三个人都满身大汗。好不容易到了终点,李鹊仰面朝天就躺了下去,一动不动,只剩胸脯飞快起伏。 李鹍蹲在岚河边,用手掬水,喝得咕咚咕咚。 李鹜站在河边迎着河风,脱掉了身上的外衣外裤,解下身上沙袋后,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 浪涛滚滚,水花飞溅,李鹜一身精壮的肌肉在河水中自由沉浮,汹涌的河水不住拍打在他宽阔的双肩,在浪花面前,青色的游凤潜入深渊,忽隐忽现。 李鹜一边洗一边游,两炷香的时间后,才一脸痛快地上了岸,他一身全湿,就连头顶也在往下滴水。 水珠顺着黝黑的睫毛落下,李鹜眨了眨眼,随手把乌黑的湿发抹到脑后,他一屁股坐上岸边一块生着青苔的大石,坐在晒得温热的苔藓上,漫不经心地感受迎面扑来的河风。 瑰丽的朝阳笼罩在他身上,就像给他披上了一件浴血的战袍,李鹜一言不发,姿态散漫,眼中射出的目光却是锐利的。他凝视着尽头河天一线的地方,就像睥睨着他的手下败将,自有一股不言而喻的威严。 “大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鱼头县?”李鹊躺在地上,望着天,问的却是隔着十几步远的李鹜。 “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李鹜头也不回。 “什么时候才合适?” “死上一个皇帝的时候。”李鹜捡起地上一枚石子,随手往河面上抛去:“真龙帝和元龙帝不先死一个,这天下就乱不了。” 石子弹跳着在河面上远去,打出十几圈水花后,石子淹没在了滚滚的岚河中。 李鹊说:“先帝滥用民力、穷奢极欲,早就失了民心,听闻元龙帝已经发出檄文,但响应的地方官员寥寥无几。反倒是那占据京城的真龙帝,他原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民,经一只口吐人言的白蛇点拨后,忽而通晓百书。起义成功后,投奔他的人越来越多,正好起义的地方又离京畿不远,这才能趁大燕没反应过来就直捣黄龙。他运气这般好,又遇到过异象,世人皆言他才是天命之子。” “什么天命之子,都是些骗蠢人的名头。”李鹜面露讽刺:“我若起事,也能弄出个生而知之,天降异象的噱头。” “大哥即便不弄那些骗人的把戏,也已经很是不凡。”李鹊笑道。 朝阳完全升起来了,金灿灿的光辉洒遍大地,不留一丝阴霾。 李鹜跳下巨石,捡起衣裤穿上。 李鹊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踢了踢靠着石头已经打起鼾声的李鹍,说:“大哥婚事将近,可还有什么需要弟弟做的?” “你去帮我送请柬。”李鹜重新往身上绑着沙袋,不一会就胖了一圈。 “这个自然该弟弟效劳。婚宴要请什么人,大哥可想好了?” “能来的都请吧。”李鹜拧了把发尾的水珠。“我和樊三娘都说好了,让她多叫几个人来帮忙准备婚宴。” “请这么多人?” 李鹜拧着湿头发,随口道:“女子一辈子就成一回亲,多花点钱也没什么。” 李鹊笑道:“说得有理,大哥日后飞黄腾达,不出意外的话会和那些地主老爷一样,夜夜做新郎,但沈妹妹就不一样了,她这辈子,不出意外的话只能盖一次红盖头。” “得了。”李鹜眉头一皱,说:“沈珠曦一人叽叽呱呱就够我头疼,你还要给我招几个麻烦回来?” “说不得大哥日后能救下大燕皇室的某位公主,然后就能一圆夙愿了。”李鹊惋惜道:“只可惜越国公主红颜薄命,听说先帝的十几个公主里面,就属越国公主姿色最好。” 李鹜冷眼朝他看去。 “娶公主算哪门子夙愿?你上次胡说八道,害得沈珠曦以为老子要卖她去妓院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你现在是蚤子多了不痒?” “弟弟再也不说了。”李鹊用两根手指做了一个捏住嘴唇的动作,但他嘴巴实在痒得慌,忍不住又开口补了一句:“弟弟只是没想到大哥对沈妹妹这么情深义重。” 李鹜一个眼刀甩来,李鹊立即抿紧了嘴唇,连连摇头,示意真的不说了。 “一会你陪我去个地方。”李鹜说。 李鹊松了口气,忙问:“去做什么?” “金银楼借喜服。” 27、第 27 章 一转眼,  时间就来到了四月初五。 沈珠曦在几个妇人的帮助下,懵懵懂懂地穿上了金银楼的大红嫁衣,坐在铺着红缎被的新床上,  任由她们给她盖上了盖头。 嫁衣上身,  恐惧也跟着上身。 尽管她反复安慰自己,这只是权宜之计,并非真的成亲,她的心情依然愈发慌乱不安。 独处加大了她的恐惧,  卧室外的欢声笑语显得那么遥远,  李鹜响亮的嗓门也变得陌生起来。 如果李鹜骗了她呢?就像父皇骗了母妃一样。 如果李鹜只是想骗她成亲,所以对她花言巧语,  百依百顺,  那么是否筵席一散,他就会露出真面目? 如果他要对她不轨,她又有什么反抗手段? 母妃的悲剧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母妃的结局向她展示了婚姻对自己是多么可怕的事,如果可能,  沈珠曦宁愿出家去做姑子,  也不想成为谁的妻。 她越想越怕,  忍不住把手伸向枕头下,  摸出一把生锈的剪刀藏在宽大的袖子里,  方才感觉好受一点。 沈珠曦往竹帘外看了一眼,人影晃动,  笑声不断,  她既希望这无声的折磨早一些结束,又希望这筵席能长久下去。 小院里摆满酒席,连篱笆外的空地也没放过。 李鹍抱着桂花树已经呼呼大睡,  李鹊一张通红的脸像是刚在火边烤过。 李鹜在一张张酒桌上穿梭,酒已不知喝了多少,他的双颊染着酡红,衣襟微敞着散热,连青色游凤也醉倒了,他的双眼却比平常更神采奕奕。 在宾客的怂恿起哄声中,李鹜走向婚房。 他的新娘,安静坐在新床上等他。 李鹜的脸颊,比他年少无知时一气喝了六坛烈酒还红。 “祝大哥和嫂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李鹊抢过喜婆手里的一碗桂圆,一把把洒了起来。 圆溜溜的桂圆和扁扁的百合干接二连三落下,李鹜伸手挡在沈珠曦头上,任桂圆接连砸在自己头上,仍然笑得合不拢嘴。 “快揭新娘子的盖头啊!”有人起哄道。 李鹜接过旁人递来的一把玉如意,小心翼翼勾在盖头上,顿了顿,慢慢地挑起了盖头。 鲜艳夺目的盖头下,是一张哭花了的脸。 卧室倏然一静,李鹜身后的说笑声不约而同地停了,空气凝滞下来。 寂静持续了很久,也可能只是短短一瞬。 李鹜脸上的笑消失了。 “盖头都挑了,你们还看什么?看老子入洞房?” 李鹜一发话,呆愣的众人如梦初醒,纷纷顺着台阶而下: “就是就是,剩下的就留给小夫妻了,咱们出去继续喝酒!” “老朱你别溜!看我今天不喝倒你!” 宾客一哄而散,非常默契地去了篱笆外的酒桌继续拼酒。 素来话多的李鹊这次却一言不发,默默地关上了堂屋门。屋子里,现在只剩下沈珠曦和李鹜二人。 沈珠曦知道自己的表现让李鹜出了大丑,她既恼怒自己在关键时刻掉眼泪,又害怕李鹜酒气上头,说不定会动手打她。 然而,李鹜只是转身离开了卧室,走出了堂屋。 沈珠曦也不知道自己是庆幸还是失望。 她太害怕成亲这件事了,只要想到就四肢僵硬,呼吸困难,她没法在挑起盖头的那一刻忍住眼泪,控制住双腿,不夺门而逃已是她最大的努力。 可是除了她自己,谁能理解她心中痛苦? 李鹜一定不会理她了,是她的错,让他在所有人面前丢了面子,旁人见了,说不得会想些什么强抢民女的戏码。可是李鹜从来都没强迫过她。 是啊,李鹜没有逼她做过自己不想做的事。 可是她太害怕了,真的太害怕了。一想到父皇和母妃的前车之鉴,她就害怕成亲,害怕男人。她当初,到底是为什么答应嫁给李鹜的呀? 她宁愿绞了头发去做姑子!现在还来得及吗? 沈珠曦觉得自己搞砸了一切,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 堂屋的开关门声又一次响起了,一个熟悉的脚步声走了回来。沈珠曦没有抬头,听见脚步声停在了面前,她想开口道歉,可是张开口,发出的却只有泣声。 李鹜的叹息在头顶响起。 接着,一只温热的大手把她的脸从沾满泪水的手掌中拉了起来。 李鹜蹲在床前,无奈地看着她。手中拿着一张打湿的干净巾子,一下一下,笨拙却温柔地擦着她脸上的泪水和花掉的妆容。 “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哭?”李鹜说。 沈珠曦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只是哭,一边哭一边躲着他的擦拭。 她心中有愧,不能接受李鹜的好意。 李鹜一把按住她的后脑勺,让她无处可躲,只能被动地接受手巾在脸上擦来擦去。 “……你不生我的气吗?”沈珠曦好不容易才从抽泣的嗓子里挤出这句话。 李鹜擦着她乱糟糟的脸,忙里偷闲地白了她一眼。 “老子气死了。” “那你怎么不骂我?”沈珠曦啜泣道:“你不打我吗?” “除了床上,我不打女人。”李鹜说。 “……可是,现在这就是床上啊?” “你真是个呆瓜。”李鹜忽然伸手,飞快地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打了,打了——你满意了吧?” 沈珠曦茫然地坐在床上,吸了吸鼻子。 这也叫打吗?他的拇指和食指不过在她额头轻轻弹了一下,还没她母妃打得重呢。 “你真的不生气吗?”沈珠曦又问。 “我生气又怎么样?你怎么赔偿我?”李鹜睨她一眼。 沈珠曦沉默了一会,闷声道:“等我找到阿兄了,我让他给你很多钱。” “老子又不缺钱。” “那你缺什么?” “以前缺个女人,”李鹜说:“现在不缺了。” “可是我搞砸了……”沈珠曦的眼泪又含上了。“我让你丢脸了。” 李鹜眉头一拧:“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你不就掉了几滴眼泪吗,老子的面子是这么好丢的?” “你真的不生气吗?”沈珠曦更咽道。 “你怎么老叽叽呱呱同一句话?”李鹜说:“你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沈珠曦摇了摇头,刚哭过一场,她现在一点食欲也没有。 “你喝醉了吗?喝不喝醒酒汤?”沈珠曦问。 “你会做?” “……不会。” “那你问个屁。” 沈珠曦抿住嘴,眼眶再次泛红。李鹜一脸头疼的表情,拿着手巾就往她眼睛上按:“我的祖宗,我的克星,你别哭了——” 手巾在她脸上乱按,几次堵住她的鼻息,沈珠曦含含糊糊道:“……谁让你放屁。”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去不去?” “什么地方?” …… 沈珠曦没想过,这辈子能有两次穿上嫁衣的机会。 也没想到,洞房之夜,她会穿着嫁衣,和她的丈夫夜逃。 李鹜扶着她的手臂,帮她翻出后院的篱笆,两人在夜色中渐行渐远,前院的宾客一无所知。 李鹜带她去的,是一处年久失修的破屋。 破屋只有沈珠曦如今所住的寝室大小,泥墙已经倒了大半,地面掉着碎瓦和腐朽风干的芦草,冷风从大开的屋顶里呼呼灌了进去——这是一间连乞丐都不屑光顾的破屋。 李鹜带着她继续往前走,在破屋前半里远的地方,一片东歪西倒的木围栏映入她的眼帘。这些木围栏大多腐朽不堪,或折断了一半,或被掩埋在厚厚的尘土中。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伫立在围栏边,为这片被遗弃的天地遮风挡雨。 废弃之地景象荒凉,沈珠曦突生岁月无情的感慨。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李鹜已经攀上了围栏边的大树,他踩着大树粗粝宽阔的树干,两下就登上了树干分岔的地方。 他往一旁挪了挪,低头朝沈珠曦伸出手。 “上来。” “我怎么上来?” 沈珠曦目瞪口呆。 “像我一样,爬上来。”李鹜说:“我接着你。” “我不行!”沈珠曦慌得连连摇头。 李鹜伸出的手,一直没有收回去。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他说。 她不用试,也知道不行啊! 哪个闺秀,能穿着繁杂的嫁衣爬树? 可是李鹜一直看着她,眼神平静而又耐心,伸出的手也一直没有收回。 他耐心地等着她。 沈珠曦已经忘了被人期待的滋味,她没有想过,有生之年,会被一个泥腿子期待。 而她,竟然想回应他的期待。 沈珠曦藏在大红宽袖里的手动了动,她看着半空中的那只手,无论她怎么看,那只手都没有收回去的意思。 她心中的犹豫,随着半空中那只大手而逐渐淡去。 她伸出手。 李鹜嘴角一勾,原本稳稳停在半空的手忽然动作。 他握住了沈珠曦的手,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臂,把她整个人往上一拉,沈珠曦尖叫一声,双脚下意识往树干上踩去。 她踩到了树干,再在李鹜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站到了树干分岔的地方。 李鹜让她扶好树干,他每往树上攀爬一步,就回头帮助沈珠曦攀爬一步。 李鹜的喜服一直在她眼前晃荡,他从没让她落得太远,就像两人并排而行时,她永远跟得上他的脚步。 终于,两人都爬上了树顶。 沈珠曦坐在粗壮的树枝根部,后背已被毛毛汗浸湿,一阵清爽的夜风袭来,她在爬树过程中落下的几缕发丝在眼前飞舞,沈珠曦看着变了样的天和地,胸口里激荡的动容让她一话不发。 李鹜也没说话,两人静静看着广阔的夜色。 “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许久后,他说。 “在那间屋子里?”沈珠曦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在这棵树下。”李鹜说:“在这个鸭栏里。” 28、第 28 章 “我是个孤儿,  生来便不知父母是谁,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 温柔的夜风不仅吹拂着沈珠曦的落发,也吹拂着李鹜鬓角的碎发。 飞扬的黑发掩映着他乌黑的眸子,  他望着夜色,  望着天地,沈珠曦不知道有什么映入了他的眼帘,只知道此时此刻,那双一贯神采飞扬的眼睛里露着一抹惘然。 “我流浪到鱼头县的时候,  已经有五六岁了。我做过乞儿,  也做过偷儿,街上做吃食生意的,  没有谁不曾被我偷过。偷东西,  讲究一个眼疾手快,可是再眼疾手快的偷儿,一旦被认熟了面孔,  任你手眼再快,也休想靠近别人的店铺了。他们一旦认出是你,  隔得老远就会呵斥你,  谩骂你,  更有甚者,  你只是从他门前路过,  他也会提着棍棒出来打你。” “刚到鱼头镇那年,一开始我偷了许多吃的,  可是后来就偷不到了,  不仅偷不到,身上还时常青一块紫一块,有一次,  甚至连肋骨也断了。” 沈珠曦忍不住追问:“是那些店家打的?” “是乞丐们打的。”李鹜说:“无论什么地方,也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做乞丐也是如此。” “那些年长的乞丐,每日都将我或乞或偷回来的银钱食物一扫而空,如果我拿回来的东西不能叫他们满意,他们就会对我拳打脚踢,用我来作取乐的沙包。那一次,我只带回四个铜板,他们就打断了我的肋骨。” 沈珠曦听得目不转睛,眼里渐渐含上泪珠。 “我咯着血在街上流浪了两日,最后倒在了素心堂的门口,是唐大夫救了我。后来,我宁愿在外边流浪也不愿回乞丐窝了。”李鹜顿了顿,目光转向树下残留的围栏。“我吃鸭食,睡鸭栏,和鸭说话。刮风下雨的时候,我和鸭子挤在一起取暖。它们从来没有嫌弃我,打骂我。” “是鸭救了我。”他说。 沈珠曦的眼泪冲破了眼眶。 眼前的男人只是在冷静阐述他的过去,他的脸上并无悲伤,因为于他而言,这些只是已经过去的困苦,可是对沈珠曦而言,却是她贫瘠狭窄的世界里,从没想象过的另一番天地。 这片天太重,这片地太泥泞,他是如何扛下这天,如何走过这地,最终成长为今日的模样? “后来,我救了一个晕倒的书生,他急着上京赶考,所以高烧不退也坚持赶路。他感谢我救了他,问我需要什么。我说,我需要一个名字。” “他起了几个,我都觉得不好,最后,他说,‘你无父无母,长在李子树下,受鸭群庇护,既如此,便叫李鹜吧。’自那以后,我便有了名字。” “七八年后,曾经打断我肋骨的那个乞丐,纠结了十几个人来围攻我,最后,他死了,我活着。”李鹜说:“他们人多,可是个个怕死,我只有一人,可是我不怕死。所以,赢到最后的总是老子……” 李鹜转过头,被满面泪痕的沈珠曦吓了一跳。 “你哭什么哭?” 沈珠曦的哭腔让她的话尾拖得老长:“我心里难受……” “老子的事,你难受什么?” “我就是难受……”沈珠曦说不出个所以然,孩子气地蹬了蹬腿。 李鹜深深地看着她,星芒在他眼中闪烁。 “……呆瓜。”他说:“你多少岁了?” “十六……” “我不知道我多少岁了,不是二十一就是二十二。”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碧色的东西,在她面前展开手掌。 沈珠曦惊讶地眨了眨泪光朦胧的眼睛:“这是……” “这是我一直就有的东西。”李鹜说:“那个书生告诉我,这是玦,只有人们表示恩断义绝的时候,才会送这种玉。也许这就是我的亲生父母想告诉我的话,不要回去找他们。” 李鹜手心里的玦,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白玉,玉上云纹缭绕,色泽光润,显然被主人时常摩挲。 如果这块玉真是李鹜生来携带之物,他的出身必然不凡。 然而,再不凡又能如何?就像那个书生说的一样,这是一块玦,只有表断绝之意时,玦才会作为赠物送出。 沈珠曦不愿看他消沉,安慰道:“说不一定,这其实是一对珏呢?” “珏是什么?”李鹜朝她看来。 “就是一对有缺口的半环形玉。”沈珠曦说。 李鹜望着手中的玦,自嘲一笑:“……可我只有一块。” “说不定是你小时候弄丢了,说不定是……”沈珠曦绞尽脑汁地安慰道。 “不必安慰我。”李鹜打断她的话,说:“我本来就没有认祖归宗的想法。他们遗弃我,是他们的损失。” 沈珠曦原本还在为他伤心,此刻不禁破涕为笑。 这就是李鹜,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他也不会同情自己。 “我……”沈珠曦犹犹豫豫地开口了:“我被人叫做天煞孤星,你会害怕吗?” “谁这么叫你?” 沈珠曦想起了宫人间的流言,还有兄弟姐妹那些明里暗里的嘲讽。 “……很多人。” “他们在放屁。”李鹜毫不犹豫道:“你要是天煞孤星,怎么还没把他们克死?” 沈珠曦又开始笑,刚刚升起的悲伤烟消云散。 “他们为什么这么叫你?” “和我走得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沈珠曦喃喃道。 “说说看。” “我七岁时,和一个宫女姐姐交好。” “你七岁就入宫了?” 沈珠曦慌忙点了点头,怕他打破砂锅问到底,紧接着说道: “没过两年,她就因为偷母……贵妃的簪子,被活活打死了。但是临死前,她也不承认东西是她偷的,我也相信,不是她偷的,她不是那样的人……”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李鹜说:“人是贵妃打死的,你只是个七岁的小宫女,这事怎么能赖在你身上?” “还有我十岁的时候,贵妃触怒龙颜,被剥夺了封号幽禁,这一禁就是六年……” “贵妃被幽禁,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越国公主的人吗?” “我……越国公主住在贵妃宫里,我自然也住在贵妃宫里,贵妃也算我的半个主子。”沈珠曦说:“贵妃被幽禁后,宫里所有人的日子也不好过,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内侍对我多有照顾,但不久以后,他也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他被一个好男色的老太监要了去,没过多久就被折磨死了……” “还有呢?” “还有十三岁时,我交了一个朋友,她是一个郡主……” “郡主和你这个宫女交朋友?” “她……她可能是见我可怜,心血来潮吧。”沈珠曦说:“有一次,她说带我出宫玩,我没忍住诱惑,答应了她。我们出宫后,却遭到了匪徒绑架,虽然我们最后被救出来了,但京中却起了流言,说她……清白已失。一年后,她就远嫁了,去了山高地远的云南,嫁了一个没听说过的人。” 沈珠曦更咽道:“都是我害的……” 一个响栗敲在她头顶,沈珠曦哎哟一声,逼回了鼻尖的酸涩。 “说你是呆瓜,你还真呆啊!”李鹜不屑道:“这些事,跟你有一个铜板的关系吗?你自己老往自己脸上贴金?还天煞孤星呢!你要是天煞孤星,我就是太白金星。你来克我试试看——” “你不能乱说!”沈珠曦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捂住了他的嘴。 天地一下寂静下来,李鹜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的鼻息,撞在她的手心,唤起一阵酥痒,沈珠曦猛地收回手,脸上温度骤然升高。 树上静了好一会,只有风声吹拂树冠,涛声阵阵。 李鹜说:“我不怕你克。” “啊?” 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沈珠曦疑惑朝他看去。 李鹜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广袤无边的夜色,说:“我的命也硬,我不怕你克。”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沈珠曦心里掀起浪花。 李鹜说:“回去吧。” “……好。” 两人回到家,宾客已经尽数离去,李鹊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只余一缕酒香残留在空气中。 沈珠曦回了卧室,李鹜过了一会,抱着一个小小的木匣走了进来。 他在她面前打开了木匣,沈珠曦惊讶看到里面装着几排垒起来的银锭子,最上面一层,放着她的一对耳饰。 “这是我给你添的嫁妆,你好好收着,不要乱用。”李鹜把木匣放到她手里。 沈珠曦呆呆地看着他,她从来没听说过丈夫帮着添嫁妆的道理。 “你哪儿来的银子?”她脱口而出。 “做生意挣的。”李鹜顿了顿,说:“干净的。” “……你不怕我拿着你的银子跑了吗?” “你跑啊,老子巴不得你跑。”李鹜说:“你要是跑了,老子才有理由捉你回来打断你的腿。” 见沈珠曦露出害怕神情,李鹜扯了扯嘴角。 “你又信,说什么你都信,真是个呆瓜。除了床上,老子不打女人。” 沈珠曦小声说:“你可以让李鹍或李鹊帮你打。” “你真了解我。”李鹜忽然伸手,揉乱了她的发髻:“别自己吓自己了,累了一天,快睡吧。” 陌生的感受让沈珠曦呆立原地,直到头顶的大手离开了也没反应过来。 一开始,她觉得李鹜是个大恶人,后来,她觉得他也没那么坏,现在,她觉得,李鹜比她想得更好。 洗漱完毕后,沈珠曦躺上柔软安稳的新床,心里想着:她以后,也要对李鹜好一点。 这念头刚升起还没多久,换上了中衣的李鹜大大咧咧撩开竹帘走进,一屁股挤开了睡在中间的沈珠曦,无视她目瞪口呆的表情,顺势躺了下去。 “你……你来做什么?!”沈珠曦缩在角落,结结巴巴道。 “睡觉啊,你不睡觉吗?”李鹜理直气壮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不睡觉就再过去一点。” “这是我的床!” “老子付的钱。” “我们说好了,成亲后你不能占我便宜!”沈珠曦气红了脸。 “谁占你便宜了?”李鹜说:“我碰你一根手指头了吗?倒是你,别趁我睡着了,反过来占我便宜。” “你——” 沈珠曦气得不行,既不想下床让李鹜霸占她的床,也不想就这么让他如愿,她夺过他身上的被子,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这是我的被子!” 李鹜扑通一声从床上滚落,抬起头来,沈珠曦已经把被子裹成一个蚕蛹,背对着他躺下了。 李鹜嘴角带着微笑,重新爬上床,躺在了床畔。 “等我睡着了,你可别非礼我。” “你做梦去吧!我宁死都不会非礼你!” “这可说不准,毕竟我年轻英俊又多金……” “呸,你不要脸!” 作者有话要说:推一下我基友的新书,喜欢现言的可以看看(我基友太够意思了,这本全程追更) - 《才不要当替身》  作者:银八 沈书虞和于志晨在一起一年,渐渐发现一个秘密。 她收到的礼物,去的餐厅,看的话剧,都是完美复制另外一个女人。 有一天,那个照片里女人出现在了沈书虞的面前。 沈书虞先发制人:“狗男人送给你,我退出。顺便,替身费用结算一下。” 她本以为对面是个俗套恶女配,不料女人微微一笑: “你挺有attitude,那我也就friendly一点,我们可以做个friends,毕竟我们都love过同一个man。” 等着被二女争抢的于志晨:“?” * 分手后,沈书虞放飞自我,和小狼狗邓泽元玩飞起。 不料,于志晨却纠缠不休,追上门:“书书,你才是我的真爱!为了你我可以放弃一切!所以,你能不能以沈氏集团千金的身份帮我引荐一下?” 沈书虞拿起身旁的平底锅,正要给他一锤。 身后少年走出,一脚踢在于志晨胸前,凌厉的双眸带着警告:“滚远点。” 第 29 章 身边多了个人,  沈珠曦一开始睡不安稳,可是李鹜一点没觉得别扭,不一会就响起了他平稳的呼吸声。 沈珠曦听着他的呼吸声,  比自己想象得更快睡了过去。 踏实无梦。 第二日,沈珠曦睁开眼,  李鹜已不在床上。她穿好衣服,  趁着李鹜不在,  踩上椅子,  把随身携带已久的凤牌藏在了房梁上。 她刚跳下椅子,  李鹜就从院外走了进来。 沈珠曦洗漱好后,  坐到桌前,看着李鹜解开荷叶包,拿了最鼓囊囊的一个肉包子递给她。 一口下去,  汁水四溢,  羊肉和茴香交织在一起的香气瞬间扩散到整个口腔。 “这又是哪家的包子?”沈珠曦问。 “不是买的。是老王头昨天杀了羊,今早就带了包子特意送来门口。” “他为什么送你包子?” “他之前家里遇贼,被偷了东西,是我帮他找回来的。” 沈珠曦似懂非懂,  点了点头,又咬了一口香喷喷的包子。 “一会我要去永田县一趟,大概晌午才能回来。”李鹜三下两下解决了第一个包子,接着拿起第二个。“午食是我们四个人吃,买菜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家里的盐巴也快没了,  记得买些回来。” 沈珠曦点了点头,他不放心,又说:“我让李鹍留下陪你。” “不用了,  你带他一起去吧,他力气大,能帮你。”沈珠曦虽然不知道李鹍能帮他什么,但她直觉李鹜做的不是正当营生,有李鹍在身边,应会安全许多。至于她,只要不去僻静地方就好了,大白天的,那些乞丐想来也不敢太过放肆。 李鹜沉默片刻,说:“你不用担心那些乞丐,他们已不在鱼头镇了。” 沈珠曦一愣:“他们去哪儿了?” 李鹜没回答她的问题,第二个包子也很快消失在他手里。 “早去早回,别在外边晃悠。”他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用过朝食后,李鹊和李鹍来到院子外,李鹜再三叮嘱她不要乱跑,才不放心地往外走去。 沈珠曦送到门口,李鹊一大早就活力十足,不断向她挥手,声音响亮十足:“嫂子好,嫂子再见!” 李鹍看着李鹊嘿嘿傻笑,他学着他的样子,也向沈珠曦挥了挥手,喊道:“猪猪,再见!” 话音未落,他就被李鹜一脚踢了屁股。 “喊嫂子。”李鹜臭着脸说。 李鹍揉着屁股,委屈巴巴地说:“嫂子。” 沈珠曦被他们弄了个大红脸,小幅度地挥了挥手,她对上李鹜似在等待什么的视线,犹豫片刻,说: “……早些回来。” 李鹜咧嘴一笑:“好。” 李鹜离开后,沈珠曦回屋收拾了一番。第一次担负任务出门,她满腔热情,再三检查了门锁和门窗,才关上了院子门。 从李家到镇上集市的路,她已经越来越熟悉了,偶尔遇到横跨路中的马屎牛屎,也能面不改色地绕行或跨过。 不远处的农舍升起炊烟,不知谁家在蒸馒头,一股清香飘散在空气里。 田坎两边都有弯腰工作的农人,他们看见沈珠曦,不管沈珠曦认不认识他们,都热情地向她打着招呼。 “李娘子,去镇上赶集吗?” “李娘子,昨天的酒菜太好吃了!” “李娘子……” 沈珠曦受宠若惊,不断用笑脸回应。 在她的印象里,农民就是攻破皇城的那群人,他们蛮横凶狠,大字不识,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忠君爱国,他们就像野兽一样残忍嗜血,可是她现在看见的这些农民,他们勤劳,朴实,温和,就像地里温顺的老牛,和她想象里的农民截然不同。 事到如今,沈珠曦已经不觉得惊讶了。 自出宫以来,她已经发现自己存在颇多偏见,她曾经的许多认知,都是错的。 也许这就是先贤反复强调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道理。 沈珠曦来到集市,街上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 来往行人都有旺盛蓬勃的生命力,让沈珠曦想起地里的野草,它们不开美丽的花,但是比起生命力,却不输任何植物。 沈珠曦顺着街道往前走去,怀着和前几次截然不同的心情,好奇地东张西望,记下经过的每一个店铺和景物特征。 路过点心铺时,她买了李鹍最爱吃的芋子饼,又在点心铺老板的推荐下,捎带了两张花香浓郁的玫瑰饼。 付了铜板后,她转过身,差点撞上肉铺送货的牛车。 三个瞪着眼睛的猪头和她面面相觑。 沈珠曦后退一步,以免牛车擦到自己。坐在车上的大娘见状,朝她笑了起来:“娘子现在不怕猪头了?” 她这才认出大娘正是她第一次来集市时遇见的肉铺老板娘。 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道:“不怕了。” “凡事都有第一次,看得多了,自然不怕了。”老板娘笑着说:“我第一次杀猪时,也吓得睡不着觉哩。” 一旁吃茶的中年男子闻言笑道:“潘大娘,你也有吓得睡不着觉的时候啊?” “去你的!”潘大娘笑骂道:“敢拿老娘开玩笑,小心老娘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茶肆里一阵笑声。 牛车缓缓走了,沈珠曦也向着下一家走去。 集市上什么都有,沈珠曦在一个卖澡豆的地摊前停下了脚步。 一碗碗的澡豆琳琅满目,每个碗前面都用鲜红的颜色画着沈珠曦看不懂的标志,卖澡豆的妇人见沈珠曦驻足,立即热情道:“娘子要买什么样的澡豆?” “你有什么澡豆?”沈珠曦说。 “这是桃花澡豆,这是荜豆澡豆,这是……”妇人一口气介绍了七八种澡豆,沈珠曦闻了闻碗里的味道,又用手指拈了拈,最后选了一种脸上用的澡豆,问:“这个多少钱?” 妇人眼珠子一转,说:“二两银子一碗。” 沈珠曦也算小小了解鱼头县的物价了,闻言眉头一皱:“这么贵?” “不贵!”妇人表情夸张:“小娘子眼光好,选的是最好的澡豆,这东西嘛,自然是越好越贵。我也有便宜的,你看这个皂荚澡豆,只要十五文一碗,可是姑娘你肯定看不上眼。” “真的吗?我看得上。”沈珠曦说:“给我来三碗这个。” 妇人表情一僵:“可这是洗衣服用的,小姑娘你脸这么嫩,要是用皂荚澡豆上脸,你这嫩呼呼的小脸可就毁了——” “为什么会毁?” “当然是因为皂荚伤肤……” “伤肤的澡豆你也敢卖?”沈珠曦说:“县令知道你卖这样的澡豆吗?” “县令……这……也不是伤肤,只是……”妇人结结巴巴地说:“只是其他澡豆美容的效果更好,就比如这玫瑰澡豆,我跟你说,一日用两次,保管你的脸白白净净,摸上去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 “那你怎么不用呢?”沈珠曦问。 “我……我在用啊。”妇人说。 “那你的脸为什么一点都不像剥了壳的鸡蛋?”沈珠曦狐疑地看着她满脸褐斑的脸。 “我这是一种说法……不是说你真的会变成剥了壳的鸡蛋,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 “你一会说你的澡豆会伤肤,一会又说它们能美容,但你每次说了什么,最后又会自己否定——它既不伤肤,也不能美容。”沈珠曦生气道:“这种什么用也没有的澡豆,你竟然想卖我二两银子?” “这怎么能说什么用都没有呢?至少它们有清洁作用啊!” “只有清洁作用的澡豆和这皂荚澡豆有什么区别?” “你这小娘子,我真是怕了你了——你要的澡豆,我就算你一两银子好了!”妇人挥手道。 “功效都一样,为什么价钱不一样?” “五百文!” “我要告诉所有人,你的澡豆明明只有一个功效,价钱却完全不一样……” “三十文!不能再少了!” “你先前骗了我,还要再送我一碗皂荚澡豆。” “……行!”妇人咬了咬牙,蹲下身给她装澡豆:“小姑娘,下次砍价直接砍,别走这么多过场。” “我什么时候砍价了?”沈珠曦一脸茫然:“我只是在和你讲道理,你骗人是不对的。” 沈珠曦拿着澡豆,往人群密集的地方走去,那里进城卖菜的农民大声吆喝,沈珠曦看得花了眼,那些菜个个都绿油油的,她一个都叫不出名字。 沈珠曦停在一个摊位前,说:“大葱多少钱?” 老农抬头看了她一眼:“姑娘,这是蒜苗。” “……我问的就是蒜苗。”沈珠曦涨红了脸。 买了蒜苗,沈珠曦又在邻近的肉铺那里买了一块肉,这些住在镇子上的人都知道她是李鹜的媳妇,一边向她笑着问好,一边报出平易近人的价钱。 借着买菜的名头,沈珠曦在菜场不断问“这是什么”,不知不觉,两手提的菜肉就多得再也提不下了。 她意犹未尽地离开了菜场。 回家后,她把买来的蔬菜和肉都放进了厨房里,她怕蔬菜等不及李鹜回家就蔫掉,还特意找了个陶土罐子装上水,把蒜苗等蔬菜插了进去,远远看去,郁郁葱葱,还别有一番滋味。 做完这些,她又绕到后院,把干了的衣服给收了下来。 之后,她闲着无事,还把院子里的桂花树浇了浇。 沈珠曦蹲在树干前,碎碎念道:“你几岁了啊,怎么还这么小……我以前见过一棵你的兄弟,它有三个你那么大呢……” 浇完桂花树,沈珠曦回到卧室里看了会新买的诗集。 诗集里的诗都是她看过的老东西了,她还是看得津津有味。日头不知不觉就升上去了,在沈珠曦感到有些腹饿的时候,篱笆外响起了李鹜和李鹊的交谈声。 沈珠曦跳了起来,抓起堂屋里新买的鸡毛掸子迎了出去。 第 30 章 “金州知府在府里大宴特使,  看样子……” 李鹜听着李鹊的话,面色凝重,手还没碰到篱笆门,  门就先一步从里打开了。 一根鸡毛掸子拍上了他的头脸,鸡毛刷过鼻眼,  又痒又戳人。 “你做什么?!”李鹜跳了起来。 沈珠曦一脸无措地看着他:“我帮你拍灰……” “拍灰是这样拍的吗?”李鹜夺过她的鸡毛掸子。 “……那要怎么拍?” “这样……”李鹜在她身上轻轻拍了两下,  忽然把鸡毛掸子扔给身后的李鹊。“鸡毛掸子就不是拍人的!” “可是,  杂货铺的老板分明说鸡毛掸子可以拍人从室外带回来的灰,  也可以拍家具上积累的灰……我特意买了两把呢!”沈珠曦说。 “老子又没出去挖炭,  哪来那么多灰拍?”李鹜拧着眉说:“让你买的东西都买了吗?” “买了!”沈珠曦高高兴兴地说。 她把李鹜引到屋里,  向他展示她这半天的成果。 “我买了蒜苗,猪肉,芋子饼……澡豆,  手帕,  鸡毛掸子。” “盐呢?” “……” 李鹜叹了口气。 李鹊立即道:“大哥,我正打算去镇上买些下酒的凉菜回来,盐我来带——二哥,跟我一起去。” 李鹍头也不回地往厨房冲:“我才不去,  芋子饼,在哪儿啊我的芋子饼?” “你陪我去镇上,我给你买双倍馅儿的芋子饼。” 李鹊话音未落,李鹍已经转身冲了回来。 “你要说话算话!”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 “你什么时候都不算话……” “那你还信我?” “我是二哥,我必须信你……” 两兄弟的说话声渐渐远了。 沈珠曦正懊恼自己为什么忘了买盐,  李鹜环视明亮整洁的堂屋,  伸手在光可鉴人的方桌上抹了一把。 “你打扫了屋子?” 沈珠曦又高兴起来:“还不错吧?” 李鹜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我不会白吃白住你的,在我找到挣钱的法子前,我会负责家里的打扫。”沈珠曦脸色微红,  小声道:“虽然我现在还不太会洗衣做饭,但我学得快,我……” 李鹜打断她的话:“白吃白住也行。” “什么?”沈珠曦下意识反问。 “既然活在乱世,就别那么刚直。”李鹜说:“更何况,我让你白吃白住,你不愿意,是不是看不起我?” 沈珠曦呆了:“我没有看不起你!” “你就是看不起我。”李鹜说。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沈珠曦快哭了。 “你既然嫁了我,供你吃喝就是我理所应当的事,你反过来要给我钱,就是看不起我。” “那家里的活谁来做呢?” “总有人做。”李鹜说:“老子娶你回来,不是让你受苦的。” 沈珠曦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李鹜已经踏出堂屋,往厨房走了。 她追了过去,看见李鹜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看着她插在陶土罐子里的菜。 “……这是什么?” “我买的菜啊!”沈珠曦理直气壮道:“我用装了水的瓶子插上,你看,现在还和我刚买时没差呢!” “……你不这么做也没差。” “不可能!”沈珠曦底气十足地一口否定:“没有哪种花草离得了水,这菜也是花草的一种,道理都一样,我插花……我帮越国公主插花时,再漂亮的花要是离了水,一会时间也会变得颜色黯淡。” “黯淡了又怎么样呢?”李鹜问。 “黯淡了就不好看啊!” “再好看的菜,下了锅不都一样?” “……” 沈珠曦震惊了,他说的好有道理。 李鹜再次叹了口气,把罐子里的蔬菜都拿了出来。 她听着他不断的叹气,心里升起浓浓的挫折感。沈珠曦犹豫半晌,闷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 李鹜既没安慰她,也没否定她,他蹲在灶台前,往洞里扔着劈好的柴火。 “你觉得自己笨吗?” 沈珠曦迟疑了片刻。 她自然不觉得自己笨,她学东西很快,她写得一手好字,琴棋书画都略通皮毛,尤擅琴瑟,虽然她不喜欢这些,但贵女需要学的东西她都会。她识字早,读书多,往年还未失宠时,藏书阁的大门向她随时敞开,里面的各种孤品珍本她都有所涉猎。 她慎重地答道:“我觉得不笨。” “那不就得了?难道你为了证明自己不笨,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做?” 李鹜拿起一旁长长的铁钩子,往炉子里接连捅去。 火星飞散,映照着他俊朗的侧脸。他漫不经心道:“我最烦为了什么人或事证明自己——我就是我,不需要证明,更不需要向谁证明。你不会洗衣做饭,这不代表你笨。你那双细皮嫩肉的手,能做的不止是洗衣做饭。” 沈珠曦心里先是一喜,接着立马一沉。 她的琴技不错,但她总不能出去卖艺吧?用文字挣钱也就罢了,用丝竹之声谋利,她作为一名未出阁女子的名声就彻底坏了…… 李鹜生好了火,站起来道:“在外忙活了半天,这肩有点僵。” 沈珠曦中断思绪,跟着站了起来,关切道:“要不要找唐大夫拿点膏药贴贴?” “不用,捶捶就好了。”李鹜说。 “哦。”沈珠曦又去想她的谋生之道了。 “你脖子上长的是呆瓜吗?”李鹜不高兴地说:“我都这么说了,你就不会来帮我捶捶?” “这……”沈珠曦的脸腾地红了:“这怎么行……” “这怎么不行?这儿除了你我就没有别人,即使有人来了,咱们是夫妻,妻子帮丈夫捶捶肩膀怎么了?”李鹜说:“你连给我捶肩这肩这件小事都不愿做,还想出去自食其力?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说什么不想白吃白喝,都是假的,骗人的,专骗老子一个……” “你蹲下来点。” 沈珠曦话音未落,骂骂咧咧的李鹜立即蹲了下来。 “背也捶捶。”他说。 沈珠曦回头看了眼篱笆的方向,确定没人看见后,轻轻锤着李鹜的肩膀和后背。 她第一次给人捶背,生怕力度过重,握成拳头的右手轻轻敲着。 “你在给我挠痒痒呢?用点劲儿。” “再重点。” “再重点!” “你要捶死我啊!” 沈珠曦弱弱道:“不是你让我重点么……” “我是让你往老子后颈重捶了吗?”李鹜说:“我看你是想把老子一拳送走。” 沈珠曦天真道:“送去哪儿啊?” “送去阴曹地府。”李鹜说。 她这才听出他在损她。 沈珠曦对着他的后脑勺无声地做着口型: “恶霸,地痞,臭流氓……” 李鹜一无所知,仍沉浸在自身的感受里: “下去一点,左边一点,诶,对……” 虽说他已经屈膝蹲了不少,但沈珠曦捶他的肩膀还是有些吃力,捶了一会,她手都捶累了,李鹜还不叫停。 沈珠曦问:“你蹲着累不累啊?要不……” “不累,你捶吧。”李鹜说。 沈珠曦:“……” 她现在真想一拳把他送走了。 李鹜一边享受她的服务,一边拨拉着她买回来的菜:“你买这么多菜是想吃几天?” “一天三顿,很快就没了。” “就算一天三顿,一顿又能吃几个菜?” 沈珠曦试探道:“六七个菜?” 李鹜没好气道:“县老爷一顿都吃不了这么多菜,你以前到底是当宫女的还是当公主的?” “当然是宫女……”沈珠曦干笑道:“县老爷一人吃不了这么多,可是我们人多啊,有李鹍和李鹊一起吃,六七个菜还不是轻轻松松?” “你就是上天派来折腾老子的……”李鹜嘴上不饶人,手上却开始清洗猪肉:“中午想吃什么?” 这个问题沈珠曦已经想好了答案,她兴冲冲地答道: “蒜苗炒肉!水晶脍!醋笋!灌蜜藕……” 沈珠曦还没把她设想的菜单说完,李鹜已经打断了她。 “除了第一个,我都不会。” 沈珠曦忙说:“很简单的!我知道做法,我告诉你,那水晶脍就是……” “既然简单,你自己来。”李鹜说。 “你——”沈珠曦气得在他背上捶了一拳。 说好的娶她不是让她来受苦的呢?这才过了多久,他就让她自己来了! 男人果然都是不可信的大骗子! 沈珠曦鼓着腮帮子瞪他,因为吃不到的水晶脍而满腹委屈,李鹜却咧嘴笑了起来。 “不错,还知道打人了。”他说:“说吧,水晶脍怎么做?” 于是,两人分工合作,沈珠曦负责动嘴指导,李鹜负责动手又动嘴。 就例如: “这水晶脍啊,名字复杂,但是做法简单。其实就是猪皮脍。你先把猪皮洗净去脂,往锅里加水,再放葱椒陈皮烧开……” “你去把你的枇杷拿几颗过来。” “拿枇杷干什么?” “剥皮下锅啊。” “陈皮不是枇杷皮!” “你现在让我去哪儿给你找陈皮?都是果子皮,都有清香,橘皮可以枇杷皮为什么不行?你是不是看不起枇杷皮?” 再例如: “水开后,猪皮下锅,文火熬煮,待皮软后取出切成细丝,再放回锅里煮稠……” “宫里还有这种吃法?你这是吃猪皮还是煮胶水?” 又例如: “用细密的棉布过滤猪皮……” “哪还有猪皮,都是胶水。” “过滤之后,猪皮冷却就变成脍了,再用香醋来浇着吃,肥而不腻,香而不闷,是一道朴实的家常菜……” “这还叫朴实的家常菜?你在宫里过的日子还真是朴实。” 李鹜骂归骂,手上的动作一直不停。 沈珠曦想到自己中午有水晶脍吃,也不在乎他骂不骂——骂就骂吧,反正她不会少一块肉,等到了中午,还能多吃一块肉呢! “你的肩还难过吗?要不我再帮你捶捶,顺便讲讲这醋笋的做法……” 第 31 章 水晶脍很好吃,  比她在宫里吃到的还要好吃。 枇杷皮代替陈皮的做法,虽离奇但管用,做出的水晶脍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枇杷清香。 用过午食后,  李鹊主动揽下洗碗打扫的任务,和李鹍一起把堂屋和厨房打扫干净了才离开。沈珠曦跟着李鹊蹿,  继续语言指导,安排他什么地方用什么澡豆,  什么地方用哪张手巾。惹得李鹍看着她嘟囔: “乖乖隆地咚,  讲究猪猪。” 沈珠曦送走李鹊两兄弟后,  李鹜已经在她的床上呼呼大睡了,  沈珠曦看得生气,  拿了自己的诗集,  搬了一张椅子,  到桂花树下读诗去了。 沐浴着桂花树的阴影,  沈珠曦不由期待金秋十月的时候,  这一树桂花的诗意景象。 看了一会书,  沈珠曦渐渐打起了瞌睡,想起里屋那个睡的舒坦的人,沈珠曦渐渐不忿:凭什么他霸占了她的床,  她还只能忍让不可? 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  扔下诗集走向里屋。 李鹜早已在床上睡成了个大字,长手长腿要摆多宽摆多宽,  压根没给她留一寸余地,  沈珠曦气不打一处来,  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走上前去就把人往里面推。 “这床有一半是我的!”她说:“你进去!” 李鹜睡的迷迷糊糊,被她推搡着翻了个身,  让出半个人的空地。 “……李鹜?李鹜?”沈珠曦试探地叫道。 李鹜没反应。 这就不能怪她了。 沈珠曦恶向胆边生,趁他睡着了意识不清,连推带踹地把他赶往墙壁。一开始她只是想让他更过去一点,但是后来就慢慢变了味,李鹜让她哭了许多次,还总是叫她呆瓜,她不免公报私仇,手上的动作越发用力。 李鹜仍闭着眼睛,眉头却蹙了起来。他抓住沈珠曦推向他肩膀的手,反向一拉,沈珠曦措手不及摔上了床。 她还没来及反抗,大红的被子已经盖了上来。 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沈珠曦已经被裹成了一个蚕蛹。 “别折腾了,睡吧。”他闭着眼,伸手覆上了她的眼睛。 沈珠曦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就想摆脱,可锦被牢牢实实裹在她身上,她左右摆了摆头,那只大手像狗皮膏药一样稳稳粘在她眼皮上。 “把手拿开!”她气急。 李鹜不说话,温热的黑暗里传来的只有他平稳的呼吸声。 “你睡了?” “李鹜?” “李鹜!李鹜!” 沈珠曦气急败坏,李鹜稳如泰山。 她挣扎了一通,体力耗尽,眼皮上热乎乎的感觉催着她速速入睡,和意志无关,她的眼皮越眨越慢。 沈珠曦和困意做斗争的时候,李鹜悄悄睁开了眼。 他眨也不眨地注视着睡在身旁的沈珠曦。 他的手,遮住她的眼皮,就像一株饱满的麦穗落在了雪地上。她不愉快的嘴唇慢慢恢复了放松的弧度,不涂脂粉,却天生玫瑰颜色。 他的视线描绘着她的唇瓣,猜想一口咬上是否也会如玫瑰甜美。 世人皆爱用花来形容女子,不是芙蓉就是牡丹,在李鹜看来,她也是花,却不是那样的柔弱之花。她是垂丝海棠,迎风飘摇,袅袅娜娜,狂风暴雨来袭时,却又屹立不倒。 李鹜忽然说:“下午我还要去一趟邻县,可能要晚些回来,你要是先饿了,厨房里还有芋子饼。” “芋子饼不是被李鹍中午吃完了吗?” 李鹜翻身过来,吐出的气息正好洒在她的鼻尖。 “我给你藏了一个。”他轻声说。 沈珠曦感觉有些不自在,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说的话,还是因为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李鹜说完就没再开口了,沈珠曦不一会也陷入了梦乡。再醒来时,李鹜已不在屋子里。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堂屋。看见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有一行树枝画下的字。 “走了,等我回来。” 这短短几个字虽然歪歪扭扭,但写是写对了的。沈珠曦透过这行生疏但认真的字,仿佛看到了李鹜蹲在桂花树下,一边书写一边陷入苦思的样子。· 她拿出诗集,在树下看了一会,篱笆门外忽然响起了小心翼翼的声音。 “李兄弟在家吗?” 李鹜不在,突遭访客,沈珠曦不知来的人是谁,心里多少有些紧张。 她放下书后走到门边,没有急着开门,而是先问:“你是……” “我是住在隔壁的周嫂!”听到沈珠曦的声音,外边的女人声音反而自然放松了,她话语带笑,温和道:“我是来给李兄弟还钱的。” 沈珠曦这才开了门,门外只有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她一见沈珠曦,脸上就露出了试探的笑,她虽穿着粗布衣裳,但上下都是整整洁洁的,这一点很大程度上博得了沈珠曦的好感,她把只开了一半的门完全敞开了。 “可是李鹜不在家……” “不在家也不妨事,我把这钱还给你也是一样的。“周嫂腼腆地笑了笑:”之前家里周转不开,李兄弟借了我十两银子,本来说好两个月就还,但是因为一些事情,还是拖了大半年,真是对不住了。” 她面露歉意,不由分说地把手里握的几粒碎银,连带着一串铜板,塞进了沈珠曦手里。 沈珠曦还没拿稳银子,她就把另一只手上提的一篮鸡蛋也送了过来。 “李兄弟没收我利息,但我这心里实在过不去,你们小两口把这篮鸡蛋拿去补身体吧。” “这太不好意思了……”沈珠曦忙把篮子往回推:“李鹜不收你利息,我也不能收。” 周嫂又把篮子推了回来,一脸恳求:“你收下吧,这是嫂子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收下,嫂子再也不好意思上你家来了。” 沈珠曦看她态度坚决,这才收下了篮子。她正不知道说些什么,周嫂笑道: “我这还了钱,心里也放下了一桩心事。李娘子可能不知道,你大婚的日子,我还来喝过你的喜酒呢。你们李鹜啊,可是把镇上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过来了。他对你很是看重呢。” 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成亲那日我没准备好,让大家看笑话了。” “这没什么,我嫁人那日,哭得比你还惨呢!”周嫂摆了摆手。 几句话聊下来,沈珠曦觉得周嫂此人很好说话,她本打算请周嫂进来坐坐,没想到周嫂先邀请她去隔壁喝汤。 “我熬了大麦汤,补中下气的,对脾胃有大好处。李娘子家里没人,我也一样,不如到嫂子家坐坐,我们坐着喝碗热汤,一起打发时间。” 沈珠曦正嫌一人呆着无聊,礼貌性质地推脱了两次后,在周嫂子第三次相劝的时候,终于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下来。 “那我就打扰嫂子了……” 沈珠曦在桂花树下留下“我去周嫂子家玩了”的字样后,跟着周嫂出了门。周嫂笑眯眯地把她拉到了隔壁——说是隔壁,实际和李家院子隔得不近,沈珠曦数着路上的牛屎,在为第四坨牛屎让路后,周嫂子扬声道:“到了!” 一间比李家小上近乎一半的小院出现在沈珠曦眼前。 周嫂快步上前,打开了篱笆门,热情地邀请沈珠曦入内。 院子虽小,但可供利用的空间却比李鹜家大,院子和周嫂的人一样,其貌不扬但整整齐齐,沈珠曦好奇地打量着小小的宅院,一声从后院突然响起的怪叫让她吓了一跳。 沈珠曦被从未听过的怪叫声吓了一跳,周嫂被突然跳起的沈珠曦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声音?”沈珠曦缩着肩膀,不由有些害怕。 “那是母猪在叫,我家的猪要生崽了。”周嫂爽朗地说道:“你去堂屋随便坐,我去端大麦汤出来。” 周嫂风风火火地走向厨房,沈珠曦走进狭窄的堂屋,小心翼翼坐了下来,竖耳倾听后院不时响起的叫声。 原来这就是猪叫啊。 哼哼哧哧,哄哄啃啃…… 沈珠曦琢磨猪叫声的时候,周嫂端着一瓷盆的大麦汤和两只瓷碗回来了。 她把大麦汤和瓷碗都放在了桌上,这张桌的四个桌角都磨损厉害,桌脚也一高一低,即便矮的那只脚下垫了一把稻草,桌面也并非完全平整。还有她拿来的那两只瓷碗,上面的釉已经脱落了一半,碗口也有犬齿般的锯齿,但好在,和她的人一样,不论和是碗还是盆,都是干干净净的。 周嫂注意到她在观察瓷碗上的缺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家里的碗用了很久,这两只已经算好的了。” “没关系,有缺口才好呢,李鹜家的瓷盆也有缺口。”沈珠曦安慰道:“古人言,碎碎平安嘛。” 周嫂笑道:“李鹜家不就是你家吗?现在成婚了,出嫁前的习惯该改啦。我听说你是被李鹜从河里救上来的,你原是哪里人?” “我的祖籍在江南,很小的时候就入了宫当宫女,家乡的事已记不大清了。” “怪不得你这一身气度,宫里出来的姑娘就是不一般。”周嫂笑道:“你父母还在吗?若是要去江南回门,这路上要花的时间就说不准了。” “我和家人失散了,我并不清楚他们现在身在何处。”沈珠曦神色黯然。 “原来是这样。”周嫂同情地看着她:“你也别灰心,做父母的都希望儿女平安顺遂,只要你照顾好自己,以后总有重逢的一天,你家李鹜——” 周嫂话音未落,后院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打断了她的声音。 沈珠曦又被吓得一个哆嗦。 周嫂站起身,走到窗户前往外看了一眼。 “猪可能要生了。”她说着,转身走了回来:“李娘子,我去猪圈看看,你和我一起去吧。” “啊?”沈珠曦一愣。 “你看过女人生产没有?”周嫂问。 “没、没有……” “现下正好,你可以长长见识。这母猪产子和女人生孩子差不多,你见了猪生孩子,以后你生的时候,心里就有数了。” 周嫂拉着沈珠曦就往外走,沈珠曦一想到要进猪的产房就吓白了脸。 她用不着心里有数啊!她和李鹜又不会有孩子的! “我就不用了吧,我的大麦汤……” 沈珠曦尝试挣扎,话没说完就被热情的周嫂一把拉出了门。 “大麦汤回来再喝,等生下小猪你再来看,就没什么好看的了!” 沈珠曦推脱不得,只得和周嫂来到猪圈。还没靠近,一股古怪而浓烈的臭味就涌进了她的鼻子。 这是和茅坑、牛屎截然不同的一种臭味,熏得沈珠曦面白如纸,如丧考妣,只差眼睛一翻,立时昏倒。 “这是什么味道?”她颤声问。 “猪圈的味道啊。”周嫂像是什么都闻不到似的,竟然还笑得出来。“猪圈都是这个味道,你多闻闻就习惯了。” 不!她一辈子都不想习惯这个味道! 沈珠曦被身后的周嫂赶鸭子上架,推到了猪圈前。 前方的气味越刺鼻,她的抗拒越强烈,沈珠曦屏住呼吸,紧闭双眼,恨不得五感在这一刻统统失灵。 别说大麦汤了,她今晚怕是连夕食都吃不下了。 “看,它正在生孩子,已经出来一头了。”周嫂笑道。 沈珠曦悄悄睁开一条眼睛缝,光线昏暗而逼仄的猪圈里,一头硕大的母猪躺在铺着干草的角落,一头刚出生的小猪像条粉色的毛毛虫,正在它身旁微弱地啼哭,母猪也在哭,受难似的嚎哭,听得旁人揪心。 母猪顾不上刚出生的小猪,因为它的肚皮不断收缩着,还有小猪未出产。 它用力哭嚎一声,一头粉色小猪从它身下冒出了头。小猪自己已有求生意识,配合着母猪用力的节奏,挣扎着往母亲身体外爬去。 沈珠曦不知不觉忘了屏住呼吸。 第 32 章 不一会,  第二头第三头小猪也生出来了。 一转眼,母猪下珠子一般就生出了五头小猪。沈珠曦看得咋舌,不由道: “……猪竟然能生这么多吗?” 周嫂闻言笑道:“这才刚开始呢。猪是最能生的,  我这头猪,上次产子生了十八头。” 沈珠曦又敬又畏地看着正在生产的母猪,想不通它的肚子里怎么藏得下那么多头小猪。 原来猪这么能生…… 原来它们不用剪脐带…… 听说女人生产时就是去鬼门关走上一回,  这猪为何能生得这么轻松? 沈珠曦正这么想着,母猪久久都没产出下一子,叫声也越发凄厉。 “一定是个头太大,卡住了。”周嫂说:“如果这一头出不来,  后面的小猪也会窒息而死。” 沈珠曦一听急了:“那要怎么办?” 周嫂打开猪圈的门:“我给它换个好用力的姿势试试。” 母猪温顺地躺在地上,任周嫂挪动它的身体,  它的眼睛湿润乌黑,  就像有灵气一样。沈珠曦对它说:“你别怕,  孩子一定能生出来的。” 周嫂回头看了她一眼,哭笑不得:“猪哪能听得懂你在说什么?” 沈珠曦说:“它听不懂也无所谓,我虽然是对它说的话,  但害怕的是我,得到安慰的也是我。” “你又怕什么?” “我怕它生不出来。”沈珠曦说:“想做母亲太难了。” “也没那么凶险,  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更何况猪了。”周嫂忍俊不禁:“你们小姑娘,  是没经历过,所以怕这怕那。” 周嫂看护在母猪身旁,母猪好像也从饲养者那里得到了力量,  那头生了许久的小猪也终于滚出了它的身下,个头比它的兄弟们大上一半。 周嫂直接捉起肉呼呼的小猪放到一旁,为后来的小猪们腾出空间。 沈珠曦见母猪生出来了,  心里松了一口气,想起周嫂先前说的话,忍不住道: “周嫂子生孩子时凶险吗?” “生第一个时凶险些,生第二个时一点罪都没受,一炷香的时间就出来了。”周嫂笑了笑:“女人都是要过一关的,熬过来就好了。” 沈珠曦没说话。 那些没熬过来的呢? 母猪生下这头壮壮的小猪后,之后的孩子都生得比较轻松,当它生下第二十头小猪后,母猪不再嚎叫,而是转过头,用扁平的鼻子嗅闻着自己的宝宝。 周嫂眉开眼笑道:“二十头,比上次还生得多。等它们再大些,就可以去集市卖猪苗了。” 沈珠曦见母猪和小猪全都平安,也不禁露出笑容。 “你是想看看小猪,还是回堂屋喝大麦汤?”周嫂问。 “我想看看小猪。”沈珠曦祈求道:“你能抱一只小猪给我看看吗?” 周嫂提起最壮的那只小猪朝她走来,沈珠曦既新奇又怜爱,盯着看个不停。 周嫂笑道:“你摸一摸。” 她小心翼翼地在小猪背上摸了一把,滑溜溜的,软乎乎的。 沈珠曦心里软成一片,猪圈的臭味早被她忘在了九霄云外。 她抬头对上周嫂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周嫂子,你把它放回大猪身边吧。” 周嫂安顿后母猪和小猪后,沈珠曦向她要水洗了双手,两人一起返回堂屋,坐下喝大麦汤。 大麦汤凉了也很好喝,大麦特有的香味淡而不寡,让沈珠曦想起在宫中喝的一种凉茶。 周嫂子还从厨房拿了一碗青枣出来,这枣子比起市集上卖的青枣个头大了一圈不说,光泽也鲜亮得多,一看便知是好果子。 沈珠曦好奇道:“这青枣不是本地的吧?” “是我大儿子托人带回来的。”周嫂笑道:“我的大儿子是船员,一年鲜少回家,但时不时地都会托人往家里送各地的新鲜东西回来。这枣子是福州枣,可甜了,你尝尝。” 沈珠曦吃了一个,果然清甜非常,只比她在宫里吃的贡品青枣稍逊一筹。 在宫中生活多年,察言观色的基本能力沈珠曦还是有的,她夸了几句枣子,也夸了周嫂的长子孝心可嘉,直把周嫂夸得笑开了花。 临走时,周嫂把她送到门口,又让她等会。 沈珠曦看着她走进了厨房,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包荷叶。 “把枣子拿回去吃,让你家李鹜也尝尝。”周嫂笑着把荷叶包塞进沈珠曦怀里。 沈珠曦推脱不得,再三道谢。 “……算不上盛情款待,你这丫头嘴甜,怪不得李鹜喜欢,嫂子也喜欢,以后没事,多来嫂子家串门。”周嫂笑容满面道。 沈珠曦笑着和她告别,步上了回家的路。 看到夕阳洒遍田坎和小路,她才惊觉在周嫂家待了这么长时间。李鹜也不知回来了没有?她加快脚步走向李家。 回家后,家里仍是空无一人,她留下的文字还在地上,沈珠曦把青枣洗了出来,用瓷碗装着放在了堂屋里的方桌上,保证李鹜他们一回来就能看见。 她刚做好这一切,篱笆门就被从外打开了。 李鹜一边和李鹊说话,一边走了进来,李鹍落在两人身后,一手抱一个大坛子。 “你们回来了?”沈珠曦迎了出去,目光看着李鹜:“隔壁周嫂子今天来还钱了,还送来了一篮鸡蛋,我把钱放在了边桌上,你看看数对不对。” 李鹍和李鹊进了厨房,李鹜则停在桂花树下,看着树下的文字认了一会。 “你去周家了?”他收回视线,迈开两条长腿走向堂屋。“好玩吗?” “好玩。”沈珠曦跟在他身边,迫不及待地和他分享今天的所见所闻:“她请我去喝大麦汤,我还看到了生产的母猪,摸到了小猪仔。刚出生的小猪红通通的,身上滑溜溜的。还有,猪圈很臭!幸好我们家没有养猪!” 李鹜听到最后一句话,含笑看了她一眼。 “我们家不是有珠吗?” “哪儿有猪?”沈珠曦呆呆地问。 她从没见过啊! “你去照照镜子。”李鹜说。 沈珠曦反应过来,气得跺脚:“你才是猪!” 两人走进堂屋后,去了厨房的李鹊和李鹍也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清水。李鹊把水碗递给李鹜,然后拿起方桌上的青枣,咔嚓一声咬了一口。 “这枣儿挺好吃的,哪儿来的?”李鹊惊讶道。 “是周嫂子给我的,她人真好!”沈珠曦说。 正在对着水碗牛饮的李鹜不乐意了,他搁下已经空了的碗,说: “给你把枣儿就是人好?我还给你做胶水吃,你怎么不说我人好?” 他又在放屁,沈珠曦决定无视他。 她拿起一颗饱满的青枣递给兴趣缺缺的李鹍:“这枣很甜,你怎么不吃?” “我吃肉,吃饼,不吃枣儿。”李鹍挺起圆滚滚的肚子,一脸满足地摸了摸,说:“而且我饱了。” “你吃了什么?”沈珠曦疑惑道。 “十一个大馒头。”李鹍嘿嘿笑了起来:“蘸腐乳,香辣腐乳,玫瑰腐乳,蜜汁腐乳……” “我带了两坛腐乳回来,你怎么不说我是好人?”李鹜说。 “我们今天去的腐乳作坊有许多口味,大哥带回了两坛玫瑰腐乳,是猜着嫂子的口味特意选的。”李鹊笑眯眯道。 “老子什么时候特意选了?就是随便拿的。”李鹜说。“随便选的,老子就不是好人了吗?” 沈珠曦无可奈何道:“你是好人!大好人!” 李鹜这才闭上了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腐乳又不能当饭吃,那么两大坛腐乳,要吃到何年何月?沈珠曦试探道:“我能拿一坛去送给周嫂子吗?” 李鹜看她一眼,说:“想送就送。” “可我搬不动。”沈珠曦眼巴巴地看着他。 “我可以……哎哟!”李鹍叫了起来,怒瞪着李鹊:“你踢我!我要打你!” “我坐得好好的,怎么踢你了?你是糊涂了吧。而且……”李鹊笑眯眯道:“你打我,我就让大哥打你。” 李鹍飞快扫了李鹜两眼,扁着嘴巴说:“我是二哥……我让着你……” 沈珠曦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两兄弟。 “我出门时陪你送过去。”李鹜开口道。 沈珠曦的注意力转回李鹜身上,高兴道:“真的吗?路上你要是抱累了,我也可以帮你抱会!” “你帮我走好自己的路就行了。”李鹜说:“你摔倒了,受罪的是老子。” “你为什么会受罪?”沈珠曦问。 “因为会心痛啊。”李鹊插话道。 李鹜沉下脸,一个眼刀甩了过去:“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李鹊做了个闭紧嘴巴的动作,笑得连眼睛缝都快没有了。 沈珠曦觉得李鹊嘴巴甜,但眼力见却差了一点,她和李鹜虽然在明面上成亲了,但李鹜明显不喜欢她,他怎么老想把他们两人凑堆呢? 也许是他年纪小,涉世不深吧! 等日后他们解除契约婚姻时,李鹊不知道会多吃惊呢。 李鹜坐着休息了一会,去厨房做饭了。沈珠曦跟着在他屁股后边来到厨房,扭扭捏捏地问: “你知道猪喜欢什么吗?” 李鹜一边择菜,一边看了她一眼:“我怎么知道猪喜欢什么。” 沈珠曦说:“去送腐乳的时候,我想带礼物去看新生的小猪。” “带老子干嘛,我对大猪小猪都没兴趣。” “我没说带你,我说带礼……是送人的礼物,不是你!” “你去看猪还带礼物?你脑子还好吧?” “你脑子才不好!”沈珠曦气鼓鼓地说:“那头母猪一口气生了二十个呢!我想给它带点好吃的,让它补补身体。” “知道了。”李鹜说:“我给你准备。” “你要准备什么?”沈珠曦很是好奇。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 33 章 第二日用过朝食后,  沈珠曦出门了。 李鹜左手抱着一个腐乳坛子,右手提着一个木桶,轻轻松松地走在她身旁。 “你给母猪准备了什么礼物?”沈珠曦好奇道。 李鹜在厨房里捣鼓了一会,  也不许她看,她至今不知道木桶里装了什么。 她试探道:“是吃剩下的食材吗?” “不是。”李鹜想也不想地否认。 沈珠曦仍不放心,说:“你别拿我们吃剩的食材做礼物,  这样太失礼了。” “你送给猪的礼物,讲什么礼不礼的?”李鹜不以为意道。 “虽然是送给猪的,但始终会在周嫂子那里过一次手。如果——” “你放心吧。”李鹜打断她的叽叽呱呱,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是猪最想要的礼物。” 猪最想要的礼物?那是什么? 沈珠曦不禁问出心中的疑问,  李鹜却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两人来到周家院子外,沈珠曦上前敲了敲篱笆门。 “你这么敲门谁听得见?这儿又没门房——”李鹜扯着嗓子喊道:“周大娘!” 沈珠曦吓了一跳,  刚想制止他失礼的行径,  屋子里就响起了周嫂爽朗的声音。 “诶,  来了!” 她默默咽下了口中的劝阻。 篱笆门很快从里打开了,穿着昨日那身布衣的周嫂见到门外的沈珠曦,饱经风霜的圆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  她伸出两手,在腰上擦了擦,  接着把门开到最大。 “你们俩快进来坐!” 沈珠曦跟着李鹜走进周家院子后,  李鹜看着周嫂问: “家里还有谁在?” “就我一人。”周嫂说:“那两个昨天就没回来了,  没事儿。” 沈珠曦正不解他们的对话,李鹜径直向着周家厨房走去。他说:“沈珠曦给你带了一坛腐乳,玫瑰味的,  兰西腐乳坊的东西。” “兰西腐乳坊?不行不行,那里的腐乳出了名的贵,你们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周嫂一听腐乳坊的名字就慌了,  她连连摇头,伸手来挡。 “不要钱,我家里还有一坛,多的都卖了。”李鹜绕过周嫂,弯腰跨进低矮的厨房。“给你放泡菜坛旁边了。” “这……真是多谢李兄弟了,也多谢李娘子了。”周嫂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家里的母猪刚下了子,要不你们拿一头……” “不不不,我们不养猪。”沈珠曦抢在李鹜前面,拨浪鼓似地摇着头。 “猪就算了,但是我确实有一事要你帮忙。”李鹜说。 “李兄弟说吧,周嫂子能做的绝不推辞!” “不是大事,”李鹜看了眼沈珠曦:“我时常不在家,你帮我照顾着点家里的人。” 沈珠曦有些脸红:她有手有脚的,可以照顾自己,李鹜却还把她当孩子呢! 她的独立生活能力是差了些,但她可以学呀! 周嫂闻言笑了起来:“我当什么呢,都是邻居,就是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还有这个——”李鹜提起手里的木桶:“沈珠曦送给你家母猪的。” 周嫂一愣,不解地看了一眼沈珠曦:“送给猪?” “她说你家的猪刚生了小猪,应该送个贺礼。”李鹜说。 沈珠曦附和地点了点头,她能去看小猪了吗? “李娘子真是菩萨心肠。”周嫂抿嘴笑了起来,她接过李鹜手中的木桶揭开,沈珠曦期待地往桶里看去。 一股似曾相识的古怪味道扑鼻而来,桶里装着满满一桶藕白色的粘稠汤水,浮在最上面的,不是她的灌蜜藕吗? 沈珠曦震惊了,惊慌了,恐惧了——李鹜竟然把他们吃剩的汤汤水水混在一起充当礼物? 这是在示好还是结仇啊?! 她慌慌张张地刚要开口解释,周嫂却合上了盖子,高兴道:“你这贺礼好,刚好能给母猪补补身子。” 沈珠曦一头雾水,等周嫂走在前边后,她小声问身旁的李鹜:“这就是猪最喜欢的礼物?” “不然呢?”李鹜睨了她一眼:“你还以为猪和你人一样,都喜欢穿金戴银?它们最喜欢的就是泔水了。” “……猪喜欢吃这种东西?” 李鹜说:“猪一般吃不了这么好,我要是和你说它们平常吃什么,我怕你以后连猪肉都吃不下了。” 沈珠曦决定放弃追问,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太过了解的好。 来到后院的猪圈后,周嫂当着两人,把木桶里的泔水倒进了食槽里。那头母猪已经恢复了元气,见食槽里有食物涌入,立即走了过来,把胖胖的脑袋埋进食槽,呼哧呼哧地吃了进来。 它狼吞虎咽的模样,叫沈珠曦想起了李鹍吃饭的样子。 沈珠曦看它吃得开心,心里的最后一丝犹疑也放了下来。原来猪最喜欢的礼物当真是泔水! 沈珠曦打定主意,以后家中有吃不完的食物,都送来给周嫂喂猪——毕竟这小猪,还是她看着生下来的呢。 母猪忙着吃饭,小猪也不得空,它们循着母亲的味道,围到母猪身下,用猪鼻子拱着母亲的腹部,争抢着有限的奶/头。体格大的挤开小的,小的攀上大的,你方唱罢我又登场,二十头小猪你来我往地争夺着吃奶的位置。 沈珠曦正看得着迷,李鹜说:“我要走了,尽量晌午赶回来,如果我没回来,你就自己先吃饭。” 她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沈珠曦本想继续看猪吃饭,见周嫂送李鹜出门,想到自己身为李鹜妻子,也该送他一程。她忙跟了上去,说:“我送你。” 周嫂见状,笑道:“那我就不送了,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沈珠曦把李鹜送到院子后,李鹜说:“你回去吧,晚了猪就吃完了。” 她因为被人看出了心不在焉,有些不好意思,欲盖弥彰地说:“不急这一会,我送你到门口。” “得了吧,你看猪的时候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你看老子的时候怎么恨不得把眼睛缝也给闭上?” 李鹜忽然阴阳怪气起来,沈珠曦不明所以,茫然道: “我什么时候恨不得把眼睛缝闭上了?” “我在院子里洗澡的时候。”李鹜说:“在你眼里,猪都比老子好看。” “那……那还不是因为你没穿衣服!”沈珠曦腾地脸热了。 “猪也没穿衣服,你怎么看得目不转睛?” “这能一样吗?!” “那你下次还朝我闭眼睛缝吗?” “你穿上衣服就不会……” “说到底,你还是觉得猪比老子好看。”李鹜凉凉道。 沈珠曦受不了他的阴阳怪气,她实在理解不了,一个大男人,怎么偏要和猪比较呢? 她无可奈何地说:“下次我不闭了,行了吧?” “行不行,下次看你表现再说。” 李鹜打开篱笆门走出,沈珠曦刚要叮嘱他早些回来习字,他忽然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我走了。在这儿安心玩,凡事有我撑腰。” 沈珠曦还没反应过来,李鹜的背影已经远去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感觉怪怪的:都好多年没人摸过她的头了。 沈珠曦回到后院猪圈,周嫂正笑眯眯地用一根树枝逗猪,嘴里一边碎碎念道: “多吃些,多吃些,长得肥肥的,咱家下半年的生计就要靠你了。” 沈珠曦的脚步声惊动了周嫂,她回过头来朝她一笑:“李鹜走了?” “走了。”沈珠曦走到她身边站定,好奇的目光再次落在母猪和小猪身上。“小猪要过多久才能长大呢?” “吃得多自然就长得快。”周嫂笑道:“我打算留个三头下来,再多了家里也养不起,其他的猪苗苗就带到集市卖掉,赚来的钱买些鸡鸭喂在院子里,等鸡鸭生了苗苗,卖掉后再凑些钱,就可以买头牛回来,牛可以做的事可多啦,我也可以抽出手来去做些别的事。” 沈珠曦听得入神,周嫂对美好未来的设计让她不由也期待起来。 “是买小牛吗?” “买大的。”周嫂说:“地里需要人手,等不及小牛长大。等以后有牛了,你再来看,骑在它身上也可以呢。” 骑牛就算了,牛又不洗澡。 沈珠曦心里敬谢不敏,面上笑道:“牛吃的是草吗?我会带草来看它的!” “牛吃得杂,草和树叶都吃,今年已经过了,明年我带你上山挖竹笋,到时候好好教教你这民间的东西。” 沈珠曦高兴道:“太好了!我一定认真学!” 周嫂刚要说话,前院忽然传来年轻男人的声音: “娘!娘!我给你带了一包卤茴香豆,你人呢?” 周嫂面色一变,沈珠曦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推进了猪圈。 “娘,你在这儿干什么呢?”男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沈珠曦隔着一面泥墙,只能听到他吊儿郎当的声音。周嫂背对着她,对外边那人说:“我在喂猪,你回来做什么?” 她声音冷硬,带着一丝防备,和先前面对沈珠曦时截然不同。 “我给你带了一包卤茴香豆,快出来吃,这里熏得人心慌。”男人说。 “赌坊里带回来的吧?”周嫂冷笑道:“你又想找我要什么?” “瞧你说的这话,做儿子的回来看看娘都不行了?”男子的声音接近,沈珠曦心里一慌,刚要往更深处的猪圈退去,周嫂先一步向着男人走了出去。 “茴香豆在哪儿?” “在正屋呢,娘,快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看见你我就知道没有好事。” “这哪能呢?儿子可是回来和娘报喜的……”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不到一会,又出现在了堂屋后的窗户里。 猪圈的臭味驱使沈珠曦走出猪圈,好奇心又让她不受控制地竖起了耳朵。 虽然她离堂屋的窗户还有一段距离,但里面的对话还是清清楚楚地进了她的耳朵。 “……袁哥答应带我一起赚钱,但是我也不能空着手加入他们吧,再怎样的小本生意,也要一点本金。娘,你先借我五十两银子,等我挣了钱,我双倍还你!” “五十两?你以为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周嫂怒不可遏,拔高的声音清晰穿透薄薄的纸窗:“你上次偷了家里最后的钱,我拆东墙补西墙好不容易才把账还清,你现在居然还有脸来找我要钱?” “娘!这哪能一样呢!”男人不快道:“我这是去挣钱,是正经生意,你老叫我做正事,可这正事难道就不用花钱吗?” “你要是能帮着我把家里的几亩地给种了,就是最大的正事!” “我才不种地!”男人不耐烦地说:“种地才几个钱?你给我五十两,我发迹了,你不是也要跟着我一起吃香喝辣吗?” 周嫂气得声音都颤抖了:“我不用吃香喝辣!我不被你气得早死就是上天对我的怜悯!” “……你真不给?”男人的声音阴冷了下来。 “我没有!你杀了我也没有!”周嫂说。 “我爹找你要的时候就有,我哥找你要的时候就有,轮到我的时候就没有?”男人冷笑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想怎么样?你还想杀了你娘不成?” “我不杀你,我怎么敢杀你。娘,你可真会说笑。”男人说:“我记得你还有对金耳环,你不如把那个拿给我。” “你想都别想!那是我的嫁妆——我最后的嫁妆!你站住!你不准动我的嫁妆,周壮——周壮!” 屋子里碰的一声大响,桌椅似乎倾倒了,男人恼怒道:“你放手!我看在你是我亲娘的份上才没动手,你趁我还有耐心的时候赶紧让开!” “我说什么都不会让你动我的嫁妆!你再这样,我就告诉你爹了!” “我爹才顾不上管我呢,听说西城县的青楼来了个京/城名/妓,要我说,他过不了多久,也会来找你要钱的……” “周壮!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娘,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嫁妆是死的,人是活的,等我发财了,我给你买十个百个……” 两人的拉扯声越发激烈,沈珠曦在外急得跺脚,生怕周嫂吃了亏。 可对方是个成年男子,看样子还是个品行不端的成年男子。周嫂不让她出现在对方面前,不就是因为怕她被盯上吗? 可是周嫂…… 沈珠曦想起这两日接触的点滴,想起周嫂朴实的笑脸和那把清甜爽脆的青枣,最后一锤定音的,是李鹜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 “凡事有我撑腰。” 沈珠曦牙一咬,拔腿往前院冲去。 她一头扎进堂屋,刚好接住被推开的周嫂。 沈珠曦怒目圆瞪,一句怒喝脱口而出: “放肆!” 第 34 章 沈珠曦掷地有声一句“放肆”,  让堂屋里两个人都愣在原地。 周壮人不如名,瘦得跟棵豆芽菜似的,人虽还算俊秀,但狭长的眼睑下透着血气不足的乌黑,  一双单眼皮柳叶眼里有股偏离正道的邪气。 他看着沈珠曦,  眼珠子一转,  迈腿朝她走来。 “这位小娘子是谁?怎么在我家里?” 沈珠曦还没答话,  周嫂已经把她挡到身后,  像护崽的母狮子一样,  怒冲冲地说:“她是李鹜刚过门的妻子,  你放尊重些!” 周壮猛地停下脚步,  视线重回沈珠曦身上,  多了些克制。 “她就是李鹜娶的女人?” 周嫂没说话,  沈珠曦也只是充满防备地看着他,周壮讨了个没趣,  自己笑了笑,说:“怪不得他不搭理酒西施,也看不上李——” “周壮!”周嫂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周壮冲沈珠曦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揖,  笑道:“李娘子别往心里去,小弟这张嘴没个把门,  失礼之处还请勿怪。” 沈珠曦知道他这是在装模作样,  他刚刚对他亲娘的样子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这样的人,她不屑与之相交,连稍微靠近都嫌作呕。 大约是她脸上的敌意太过明显,周壮也知继续待下去讨不到便宜。他拍了拍衣袖,对两个怒视他的女人视而不见,  神态自若地说: “今儿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两个妇人拉家长。李娘子,替我向鹜兄弟带一句好。” 周壮说完,向沈珠曦拱了拱手,施施然地走了。 眼见他的身影消失在篱笆外,沈珠曦伸手扶住脸上没有丝毫血色的周嫂,轻声道:“周嫂子,我扶你坐下吧。” 周嫂沉默着任她扶到桌边坐下。 沈珠曦刚想说话,周嫂已经开口了。 “我没事。”她说:“那是我不务正业的小儿子,我倒是习惯了,只是吓着了你。” 周嫂拉过沈珠曦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心干燥而粗粝,布满深深的掌纹。 “你也别怕,有李鹜在,他不敢对你做什么的。” “我不怕。”沈珠曦摇了摇头:“我在外边听到他对你动手,你没事吗?” “乡下人皮糙肉厚的,能有什么事?”周嫂笑了起来,脸上已看不见一丝先前的阴霾。 “他还会回来吗?” “今日应该不会了,他就是来要钱去赌,知道现在要不到钱,他也就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可是等我走了,你要怎么办呢?” 周嫂笑了笑,避重就轻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她的自强,坚韧,善良,沉默,让沈珠曦想到了农田里任劳任怨的黄牛。不论外界给予什么负荷,她都沉默地消化,沉默地接受,沉默地继续往前走去。 “我告诉李鹜,让李鹜帮忙可以吗?”沈珠曦问。 “不用麻烦了。”周嫂摇了摇头:“腿长在他身上,他就算不在鱼头镇赌,他也可以去西城县赌,去金州外面去赌,没用的。” 照这么说,告诉李鹜的确没什么大用。 她犹豫片刻,问:“你丈夫他……” “他是个甩手掌柜,不会管的。只会叫我管,还会怪我管得不好。”周嫂叹了口气,说:“你刚刚也听到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父子谁也不比谁好。” 沈珠曦不好评价,只有眉头显而易见地锁了起来。 “你别为我担心了,我也不是头回遇到这种事,这么多年,我不也一样过来了么?”周嫂握了握她的手,反过来安慰忧心忡忡的沈珠曦:“嫂子是过来人,知道怎么治他,你放心吧。” “可是……” “我那个大儿子是个省心的,”周嫂打断她的话,笑道:“也许是他在娘胎里让娘受了苦,所以生下来后一直都体贴照顾娘,日子再苦再难,只要想想他,我就又能笑得出来了。这大富人家依然有苦难言,更别提我们这种穷苦人家,但只要日子还有一点奔头,就能一天天的过下去。熬到最后,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周嫂朴实无华的话在沈珠曦心里激起层层涟漪,她又何尝不是因为一点缥缈无踪的奔头,从九天一头栽进泥泞,仍挣扎着往前走去呢? 连周嫂都没有放弃,她又有什么放弃的资格? “你这孩子,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周嫂哭笑不得,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递给她。 沈珠曦接了过来,按掉含在眼眶里的泪珠子,含糊不清地说: “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难过……” 周嫂拿过她手里的帕子,轻轻擦着她落下的眼泪:“你可别去听曲儿,要是上边演霸王别姬,你准在下边发大水。” 周嫂可说准了,她在宫里听曲儿,但凡上边的人儿开始离合,她准在下边泪如泉涌。 “我、我也没办法……这天生的,我管不住眼睛……”沈珠曦委委屈屈地说。 周嫂失笑,怜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这眼泪啊,要用在刀尖上,太爱哭也不行,人们都是物以稀为贵,男人也是如此,你哭得多了,他就不珍惜你了,你再哭,就跟天上落雨点一样,不管用了。你长得这么好看,快别哭了,要是把眼睛哭肿了,你们李鹜可饶不了我。” “他才不会呢……”沈珠曦抽噎道。 “我们女人生来命苦,穷人家的女人更是命苦,你运气好,幼年进了宫,后来遇到大难又能逃出宫,流落在外第一个遇到的人就是李鹜,你的命,已经比大多数女人要好了。”周嫂语重心长地说:“我见过很多人,我能毫不犹豫地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这和你心地善良脱不了关系,老人们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不是乱说的。” “周嫂子……”沈珠曦忍不住说:“你想过和离吗?” “和离?” 周嫂的面色变了,沈珠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恨不得把舌头给咬下来。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只是觉得,这样你就能过得好一点。”沈珠曦吞吞吐吐地补救道。 “嫁都嫁了,是猪是羊也只能认了。这乡下地方没有和离的女人,只有被休的女人,被休的女人,不但自己蒙羞,连家人也会遭人耻笑,还会连累家中未婚配的妹妹嫁不出去。”周嫂摇了摇头,说:“你在宫里,见到的女人不是嫔妃就是公主,即便是和离的公主也会沦为世人笑柄,更何况普通女子呢?对她们来说,被相公休弃是比死更残忍的惩罚。” 沈珠曦陷入沉默。 婚姻之事,比她管中窥豹见到的还要可怕。 这是一条赌上一生的绝路,走上了就没有回头的可能,未来究竟是相敬如宾,还是相见眼红,全凭天意。 可天意,谁也说不准。即便是相识已久的人,也会有性格大变的可能,更何况是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 她和傅玄邈好歹有过几面相处,虽然他在她面前永远笼着一层纱,但比起天下许多一派无知就蒙上了盖头的女子已经好了许多。 周嫂说得没错,她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纵使她今日成了亡国公主,老天也为她留了一份福气。 她不能不承认,脱下红嫁衣的那一刻,她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咱们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我给你拿枣子吃吧。”周嫂笑着说完,不等她推拒就站了起来。 没一会,周嫂带回一碗洗得干干净净的青枣,沈珠曦拿了一颗握在手里,考虑许久后,说: “周嫂子,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你说,嫂子能帮一定帮。”周嫂爽快答应。 “我想找个糊口的生计,可我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事情一概不知。之前我试过在镇上摆代写书信的摊子,但是没人信我会写字。周嫂子,我会读书写字,四书五经还有各种杂书都读过,我还会琴棋书画,会许多曲子。你知道我去什么地方能找到活计吗?” 周嫂一脸吃惊:“是家里周转不开吗?有什么难处就告诉嫂子,我虽然没钱,但家里的小猪卖了能凑些现钱——” “不是的,周嫂子,李鹜应该不缺钱。”沈珠曦说:“是我,我想自食其力,不想白吃白住却一分钱不付。” “你是他的妻子,怎么能叫白吃白住呢?”周嫂笑道。 “这不一样……”沈珠曦有些难堪,她总不能告诉周嫂他们并非真正夫妻。她既然尽不了真正妻子的义务,就不能心安理得的享受真正妻子享受的一切。 她在宫里锦衣玉食,从未心中不安,因为她知道身为一个公主,她生来是带有责任的,她的责任就是指给皇帝选中的人,替皇帝稳住世家大族或封疆大吏,更甚者,域外蛮族。 她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不论父皇将她指给傅玄邈还是域外蛮族,她都会穿上嫁衣,戴上盖头。 因为这是她的责任。 可是她对李鹜没有尽到责任,相对,她就无法理直气壮地吃他的用他的。她不能,也不想。这是她的骨气,是她离开皇宫后,除了一对耳饰,一根玉簪外,全身剩下的唯一一样东西。 周嫂看出她的为难,没有追问下去。她面露难色,说: “乡下的女子即便补贴家用,也是用绣品换一点钱,没有出去抛头露面的,镇上也有做生意的女子,比如那酒西施,随记鸡店的大小姐随蕊——可酒西施是个寡妇,随蕊是个嗣女。你要是出去挣钱,会叫人说闲话的,让他们以为李鹜养不起女人事小,污了你的名声,说你和这人那人纠缠不清事大,这人啊,见到什么都爱添油加醋,只要你抛头露面,这些就是少不了的事。” 周嫂的话击碎了沈珠曦的希望,难道在找到太子之前,她只有靠李鹜白养的份? 如果李鹜不愿意养她了呢? 第 35 章 一连几天,  沈珠曦都闷闷不乐。 一方面,她为周嫂的境况揪心,一方面,她也陷在自己的那个预想里抽不出身—— 如果她只能靠李鹜白养,  那么有朝一日,  若是李鹜不愿意养她了呢? 她因为这个问题,  茶饭不思,  眉心郁结。 “我吃饱了。”沈珠曦蔫蔫的放下只吃了四分之一的馒头。 她刚要离桌,  李鹜脸一沉。 “你又吃饱了,  你连着几天都没怎么吃了。”他说:“坐下。” 李鹜板着脸的时候还是有几分唬人,  沈珠曦对他的命令很不服气,  屁股却不由自主坐回了椅子。 桌前只有他们二人,  桌上却摆了四碟小菜。 李鹜用木箸叮叮当当地敲着这四碟菜式不同的小菜,  没好气道:“玫瑰腐乳,醋笋,  泡萝卜,西瓜酱,这都是按你的要求准备的——早上四个菜,  晌午六个菜,晚上七个菜,  县老爷的一天都没你吃得丰富,  你要是还吃不下,  你是不是在玩我?” 他说得倒是事实,沈珠曦有些不好意思,她重新拿起啃过的馒头小口咬了起来。 李鹜的脸色好看一些了,他说:“你在担心周嫂?” 沈珠曦一惊,下意识朝他看去:“你怎么知道?” “你那点心思,  瞒得过谁?”李鹜神色不屑。 他拿起一个圆滚滚的馒头,两手轻轻一掰,沿中心撕开大半,雪白的馒头芯往外冒着热气,他一边用木箸往里抹腐乳和西瓜酱,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人能做的微乎其微。” 话虽如此,但沈珠曦始终于心不忍。她忍不住说:“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她吗?” 李鹜扯了扯嘴角,一丝讽刺浮上他的脸,沈珠曦疑心自己看错了,待要细看,他的嘴角已经恢复了原有的样子。 他轻描淡写地说:“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一个人要是没有自救的想法,就是老天爷来了也救不了她。” 沈珠曦一愣:“自救者天救,自助者天助,自弃者天弃……” “对。”李鹜头也不抬,继续往馒头里夹醋笋:“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吗?” 沈珠曦自认自己还是有那么几个优点的,她的字是跟父皇和傅玄邈学的,虽算不上大家,但也算自有风骨,她擅瑟,傅玄邈擅琴,他来看她的时候,两人时常琴瑟和鸣。但这些优点,都是李鹜不知道的。 李鹜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救她? 沈珠曦犹犹豫豫道:“……因为我长得好看?” 李鹜白了她一眼:“长得好看的不止你一人,我个个都救了吗?” “那是因为什么?” 李鹜合上塞得满满的白馒头,把露头的醋笋给戳回馒头缝里。 “因为你一直没有放弃。”他说:“被困在书橱的时候,你宁愿咬伤虎口也要保持清醒;夜宿街头的时候,你放下自尊恳求老板为你留一盏灯;遇上图谋不轨的乞丐时,你用计转移他们的注意;你虽然爱哭,但也不止是哭。” 他抬起头,直视沈珠曦的双眼。 沈珠曦还愣在他的评价里,而李鹜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明亮清楚,不见一丝阴霾。 “你哭着的时候,也在努力活下去。”他说:“这才是我救你的原因。” 沈珠曦的脸颊烧了起来,她也许脸红了。 她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么高的评价,对她来说,这是比夸她容貌和女德,更让她心情激扬的话。 李鹜的话给了她极大的勇气,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我能去外边做工吗?” “你要去做什么?”李鹜神色平静,没有太大反应。 他的反应进一步鼓励了沈珠曦。 “我还没想好要做什么……但我想自食其力。” “别被人骗了就行。”李鹜说:“有什么想法先问问我。” “你不怕别人说你养不起妻子吗?” “老子的事,要他们管?”李鹜皱起眉头:“谁敢叽叽呱呱,老子打得他叽叽呱呱。” 他分明说的是沈珠曦最讨厌的粗俗话,她却不可抑止地笑了起来。 “开心了?”李鹜把手里塞得满满的馒头塞到她手里,强行换走了她吃过的馒头。“开心了就把这个馒头吃完,不吃完,我先前说的就话就不算数。” 他怎么这样! 沈珠曦的脸颊立马鼓起了,她瞪了李鹜一眼,他无动于衷。她也只好努努力力地啃起手里的大馒头来。 吃过朝食后,李鹜很快就出门了。沈珠曦正在家里琢磨能找个什么活计做,篱笆外响起了周嫂的声音:“李娘子,你在家吗?” 沈珠曦连忙跑到院子里,打开了篱笆门。 周嫂站在门外,笑容满面,精神还算不错,衣服也干干净净,沈珠曦不由松了口气。 “周嫂子,你找我吗?” “是这样的,我想到你刚来鱼头县不久,镇上的人你也不怎么认识。我就自作主张,叫来了周围的妇人在我家聚会,你要是不介意,我带你和她们认识一下。”周嫂笑道。 沈珠曦很是惊喜,忙说:“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介意呢?周嫂子,你说我穿什么才合适?我要不要换一身衣服?” “你这身就可以了,人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周嫂子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你这耳垂空着会叫人小看,你有耳饰吗?没有的话我那里还有一对金的。” “我有,我这就去戴上!” 沈珠曦腾腾跑回内室,翻出了李鹜给她的匣子,拿出自己的那对金耳饰戴了上去。 再回到门前时,周嫂在日光下对着她的耳朵看来看去,一脸满意。 “你这个一看就好,是哪儿买的?” “宫里带出来的。” “怪不得——”周嫂笑道:“你就戴这个,嫂子保管没人比得过你。” 沈珠曦在桂花树下给李鹜留了一行字,跟着周嫂去了她家。眼见周家越来越近,沈珠曦渐渐开始紧张起来。 “一会见了面……我要聊什么才好?” “聊金银楼,聊衣裳头面。你要是找不到话说,你就夸别人的衣服选的好,头面好看,夸她年轻,夸她白。等以后熟了,你就夸她相公,夸她儿子……”周嫂侃侃而谈。 沈珠曦一边认真地听,一边郑重点头。 她安心了,原来民间的女子交际起来也是这一套。 周嫂推门而入后,开朗大笑道:“我回来了,你们谁赢了?” 原本搭在院子里的两根晾衣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张拼在一起的竹席。一群女人围坐在竹席上,中间摆着十几张纸牌和零星几串铜板。 一个坐姿粗俗的中年女子把手中的纸牌扔在铜板上,放下了支着的右腿,没好气道:“还能是谁赢?我不玩啦!回回都是九娘,你是不是出了千啊!” 坐在她对面的女子衣着鲜艳,涂脂抹粉,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她用眼尾上扬的多情眼睨了对面的女人一眼,说: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所有人都看着的,奴家能出什么千?再说了,就赢你那副臭牌,奴家用得着出千吗?” “好啦,打个牌而已,大家不要伤了和气。”周嫂走了上去,打着圆场。 被叫做九娘的女人抬眼看着沈珠曦,莫名严苛的审视目光在她身上来来回回几次。 那目光算不上友好,可沈珠曦实在回想不出她什么时候得罪了她。 “你就是李鹜娶的沈氏?”九娘问。 院子里的人都朝沈珠曦看了过来。 “是,这就是李娘子。”周嫂笑道:“李娘子运气好,心眼好,一来我家的母猪就下了二十头仔,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儿子找我要钱,李娘子在场,一句‘放肆’就把人给吓走了!” 周嫂的话太夸张了,什么叫一句话把人吓走……夸得沈珠曦脸直发烫。 “周嫂子客气了,我哪有那么厉害……” “可不就是厉害!”周嫂笑眯眯地说:“你不知道,你那时候的气势,就跟公主一样,可吓人了!” “还有这回事?”妇人们纷纷好奇起来:“周壮横起来怪吓人的,我们见了都要避着走。你还敢站出来保护周嫂子,怪不得她为你说了那么多好话!” 周嫂把在座妇人都向沈珠曦介绍了一遍,这些妇人没有自己的身份,大多只有一个姓氏,然后就是某某的妻子,沈珠曦竭力在心中将她们分清。 有了周嫂不遗余力的夸赞和担保,坐在竹席上的妇人对沈珠曦热情了许多。她们拉着沈珠曦问东问西的时候,被冷落下来的九娘拉长了声音道: “奴家要是有一个那么厉害的相公,奴家也敢为任何人撑腰哩。” “那也不一定,有些人即便发迹了也只会想着自己。”周嫂不冷不热地回了她一句,九娘脸色有些不好看。 她嘟哝道:“你又没见过公主,怎么知道跟公主一样?” 眼见融洽的气氛要因为九娘陷入僵持,沈珠曦抢在周嫂前面开口道: “你就是九娘?” 九娘给了她一个斜眼:“你知道奴家?” “酒西施的大名我自然听过。”沈珠曦笑道:“我原还在想此人是何等风采,才会被冠以西施之名,今日见了九娘,才知名不虚传。” “你怎么知道酒西施就是九娘?”九娘露出不解的表情,轻视的目光也衰退了。 酒西施是开酒馆的女人,常年和各种酒坛打交道,身上自然带着一股淡淡的酒香,更何况,她曾隔着一道篱笆听见她向李鹜献酒食,周壮又说过李鹜不搭理酒西施,把这些线索综合起来,眼前的九娘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酒西施了。 沈珠曦笑道:“不是妹妹眼睛厉害,而是姐姐的西施之貌太好认。” 九娘飘飘然起来,笑道:“还不是那些臭男人叫着玩的,传来传去,大家也都叫奴家酒西施了。” 坐在竹席外围的桑娘趁机道:“李娘子,你也坐下玩一圈吧。你玩过马吊牌吗?” 沈珠曦摇了摇头,说:“我只听过,没玩过。我坐着看你们玩就好了。” 桑娘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块空隙:“我也不会玩,我们坐一起吧。” “九娘,再陪我玩一圈,这次我一定要盯着你,看你玩什么把戏!”中年女子说。 “来就来,奴家怕你不成。”九娘翻了个白眼。 气氛再次融洽起来,一场硝烟消散于无形。 周嫂去厨房拿了一把青枣出来,每人都分了些,然后也坐在竹席上,加入了打马吊的队伍。 沈珠曦此前只听过宫人爱打马吊,自己却没打过,像此类难登大雅之堂的牌类游戏,她的宫中是没有的,她看得颇有兴趣。 “周嫂子,快开门,我提烧鸡来了!” 篱笆门一声忽然响起的呼喊让周嫂笑逐颜开。 “这小辣椒来了。” 第 36 章 周嫂把门一开,  随蕊提着一包鼓鼓囊囊的荷叶就走了进来。 “这烧鸡还是热的,厨房在哪儿呢?拿个碗装出来,趁热吃最好。” “我带你去厨房。”周嫂笑道:“你也太客气了,来就来吧,  还带个烧鸡。” 竹席上一个妇人大声笑道:“谁不知道我们随大小姐最讲礼,  哪有空着手上门拜访的道理?” 九娘扬声道:“烧鸡配酒最好,  赶紧把我带来的那坛万年春开上。” “我带了刚摘的黄瓜,陈娘子,  你跟我一起去厨房,  你做的凉菜最是好味……” “我的糖渍番茄该好了,我去看看……” 妇人们纷纷起身,  忙活起自己带来的礼物,  其中大多是做零嘴的吃食,没一会,厨房就热闹起来,  一个叫着别踩了我的脚,一个说你不做事就快点出去。 竹席上只剩寥寥几人,其中就包括沈珠曦和九娘。 九娘把她看了又看,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奴家和李鹜的事?” 沈珠曦故作不知,疑惑道:“什么事?” “奴家也不瞒你,  左右你早晚也会从别人那里听说。”九娘说:“奴家虽然年纪大了些,但也算小有薄产,  自以为还是配得上李鹜,只可惜妾有意郎无情,  你家李鹜为了躲我,连酒都不来买了。” 九娘不平道:“奴家就是年纪大了点,但姿色仍在,  又有资产傍身,他到底对我哪点不满意?” 被丈夫曾经的追求者如此追问,沈珠曦一点儿也没觉得受到冒犯,毕竟她又不是李鹜真正的妻子。 沈珠曦以前没见过九娘这样的女子,像她这样敢于追求自己所爱的女人是不配出现在女德列传里的,宫里自然也不会有这样勇敢直率的女子。沈珠曦对九娘,不仅没有厌恶,反而生出了一丝敬佩。 坐在一旁的桑娘就惨了:曾经追求过李鹜无果的人,向李鹜如今的妻子抱怨她丈夫的铁石心肠,这一个敢说,一个敢听,谁也不觉得尴尬。 “我去厨房看看需不需要帮忙。”桑娘状若寻常地笑着起身,迫不及待地走去了厨房。留下的是嗑瓜子磕得起劲儿的随蕊,她一边磕,一边讽刺道: “你都三十好几了,正常男人谁会选你?” “选奴家也不会选你!你这男人婆,娶你都要担心婚后被打。”九娘挑起柳叶眉,伶牙俐齿回击道。 “打人总比被打的好。”随蕊冷笑道:“凭什么只准男人打女人,不准女人打男人?” “奴家懒得和你争辩。” 九娘翻了个白眼,视线重新落回沈珠曦身上,半晌后,叹一口气,一副已然认输的模样: “……算啦,你嫁给李鹜,总比有些人嫁给李鹜的好。我看你还有些顺眼,要是让那姓李的嫁了李鹜,还不知道她的狐狸尾巴要如何翘到天上。” “李青曼没来?”随蕊问。 “县老爷的公子把她约出去踏青了。”九娘阴阳怪气道:“这都要端午了,还踏青,我看她是心思活络,开始找下家了。” 九娘忽然把矛头转向沈珠曦。 “你知道李青曼吗?” “不知道。”沈珠曦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你还竖着耳朵听得起劲儿!”九娘说:“是个看着憨厚,实则鬼精的——奴家喜欢。奴家劝你一句,这李青曼不简单,是这金州远近闻名的美人,看着清高,勾男人的手段却不容小觑。不过嘛,依奴家看,你来以后,她这金州第一美人的名号就该让一让了。” 九娘一边说,一边伸手抓了一把瓜子,细细地磕了起来。她磕瓜子的动作也处处透着精心设计过的妩媚:她先是用贝齿轻轻在瓜子尖端一咬,再轻柔掰开,取出瓜子仁,小心避开唇上的口脂,轻轻放入口中,那双妩媚的凤眼在她吃东西的时候,一刻也不停歇,灵动地流转着。 九娘精致的吃相和一旁的随蕊形成鲜明对比,九娘吃一粒瓜子的时间,随蕊已经磕了十几粒。就跟灵活熟练的小松鼠一样,瓜子尖刚放到嘴边,还没见她怎么动嘴,瓜子就只剩瓜子皮,扔在一旁专门扔东西的荷叶上了。 周嫂和几个妇人端着吃食走了回来,九娘她们自然中断了关于李青曼的话题,站起来帮忙摆盘。 沈珠曦不能一人坐着,也跟着起身帮忙。 周嫂笑道:“我看你们说得热火朝天,怎么,已经熟悉了?” 沈珠曦笑道:“托周嫂子的福,大家都很照顾我。” “我可不信,九娘这张嘴,最不饶人。”周嫂半真半假道。 “周嫂子冤枉奴家了!”九娘拖长了声音道:“奴家可是把李娘子当妹妹待的!” “那就最好,你要是欺负她,我可不答应。”周嫂笑道。 九娘搂住沈珠曦,一股酒香从她身上传来。 “奴家才没有,妹妹,你说是不是?” 沈珠曦笑着说:“周嫂子放心吧,九娘待我很好。” 周嫂这才放心。 不一会,竹席上就多了许多吃食:色泽红艳,香气扑鼻的烧鸡,解腻的糖渍番茄和凉拌黄瓜,还有人带了几个鸡蛋,如今也做成了鸡蛋羹,每人分到小小一碟。 鸡蛋羹上洒着七八朵晒干的桂花,热气一蒸,整个小院里都飘荡起桂花的清香来。 九娘揭开了她的万年春,给每个喝酒的妇人都倒上了一碗,沈珠曦想尝个鲜,也要了个半碗。 “半什么半,女人不会喝酒,出了门是要被欺负的!”九娘不由分说就给她倒了满满一碗。“喝,放开了喝,喝醉了姐姐送你回屋。” 妇人中,不知是谁调笑了一句: “你是想趁着人家喝醉了,填漏补缺吧?” 九娘柳眉倒竖,勃然大怒道:“放屁!奴家虽是个寡妇,但也不会去动有主的男人!” 那失言的妇人就是先前被九娘赢了好几把的妇人,见九娘发怒,讪讪地不说话了。周嫂忙让大家喝酒吃菜,再次打了圆场。 大家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唠嗑家长里短,沈珠曦听得痴迷,没想到小小的鱼头县也这么藏龙卧虎,有如此多的奇人异事。 一碗万年春,她一边听一边喝,不知不觉就喝得只剩个底。沈珠曦在宫中偶尔喝酒,喝得也是贵女之间时兴的仕女酒,这种酒香而不醉,为男人不屑一顾。万年春和她此前喝的酒完全不一样,一碗下去,沈珠曦一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可渐渐的,这眼前的景物就开始摇晃起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是烫得吓人。 反观九娘,她喝了一碗接一碗,脸上却不见一丝醉色,就连随蕊都把酒当水喝。沈珠曦太佩服了,看她们的目光就像偷看话本时敬佩里面的女中豪杰一样。 沈珠曦喝上了头,渐渐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太阳正在不断下山。 另一边,李鹜推拒了镇上富商的留饭邀请,和李鹍李鹊两兄弟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 “老板家里,好吃。”李鹍嘀咕道:“肉管饱,为什么不吃?” 李鹊上下抛着一锭刚到手的大元宝,说:“大哥记挂着嫂子呢。” “猪猪,猪猪又不是不会自己吃饭……” “珠珠也是你叫的?”李鹜回头看了他一眼。 “……哼。”李鹍把头扭到一边。 李鹜说:“你嫂子在家自己待一天了,你还要她一个人吃饭,你有没有良心,她还给你吃芋子饼——” “……哼。”李鹍的声音弱了下来,他低下头,一脚踢飞前面的石子,小声说:“知道了,雕儿错了……” 李鹊把银元宝塞进衣服里,加快脚步走到李鹜身边,说:“张老板还算厚道,我们帮他追回四百两的欠账,他给了我们五十两。要是所有老板都像张老板一样大方,那我们每次结账,就用不着废口水扯皮了。上次那个陈老板,我没见过他这么抠的,腐乳坊欠他的钱,我们帮他把腐乳坊都搬空了,他竟然只拿一车腐乳来感谢我们——” “给就行了,腐乳坊让他吃了大亏,拿不出钱就算了。”李鹜说:“肥羊是要用养的。” “还是大哥有远见。”李鹊笑眯眯地说:“对了,嫂子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没有?” “……不知道。”李鹜说。 李鹊吃了一惊,说:“大哥还没告诉她?” “她只知道我在做生意。” “为什么要瞒着她?”李鹊不解道。 李鹜说:“替人追账,收钱消灾,这些都是下九流的行当。让她知道了,她或许又要叽叽呱呱——叽叽呱呱倒是好事,就怕她心里藏着想法,嘴上却不说。然后转过头,又给老子跑了。” “——那大哥就真的血亏了。”李鹊笑道。 “先瞒着吧。”李鹜说:“反正也做不久了,总会换个营生。” “我相信大哥一定能出人头地。”李鹊说。 李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是我们三个一定能出人头地。” 回到家后,李鹜开门走入,屋子里空无一人。桂花树下又有一行字。 他走到树下辨认,李鹍一如往常地先冲去厨房找吃的,李鹊走到他身边:“嫂子出去了?” “周嫂请她去隔壁了。”李鹜说:“我去接她回来。” 李鹊自觉道:“我去择菜洗菜。” 李鹜点了点头,走出院子。 走在夕阳下山的路上,李鹜想起沈珠曦,不免有些愧疚。他这几日都在外边奔波,留她一人在家。家中没有可打发时间的事情,她一人呆着也没个说话的人,也不知道她这一天究竟怎么过下来的? 她是否孤独?会不会想起家人,躲起来偷偷哭上一场? 他要不要去牙婆那里买个婢女回来服侍她,正好也可陪她打发时间? 李鹜逐渐加快了脚步,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周家院子外。 一个妇人刚好从里边出来,看见李鹜,朝他笑了笑,把门留给他,自己走了。 站在门口的周嫂看见了李鹜,不知为何,脸上表情有些微妙,想笑又笑不出来。 李鹜心中奇怪,走到她面前,目光往她身后投去。 “沈珠曦呢?” 他话音未落,一阵风就把虚掩的篱笆门轻轻吹开了。 与此同时,一声气势十足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尊九索,半文钱!我赢了!” 沈珠曦一把扔下手中马吊,满脸通红,从竹席上弹了起来。 周遭妇人纷纷祝贺。 李鹜的视线和沈珠曦兴奋的目光忽然撞上,原本又叫又跳的沈珠曦像被人点了穴一样,忽然僵立不动了,李鹜看着她,也一动不动。 孤独? 呵呵,是他想多了。 第 37 章 李鹜向沈珠曦走去的时候,  她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活像个犯了错被逮到现场的小孩子。 “你、你怎么来了?”她结结巴巴地说,身上带着一股酒气。 李鹜看着这满地的酒碗,气不打一处来。 “哎呀……李兄弟来了,  这天色也晚了,  我该走了……” 输给九娘又输给沈珠曦的中年女子看他脸色不对,  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准备走了。 “你——”沈珠曦忍不住追出一步,  想起李鹜还在身旁,  她又停了下来。目光触及旁边一言不发的李鹜,声音越来越小:“你输了还没给钱呢……” 李鹜转过头,  沉声道:“朱大娘,  输了就想跑?” 那姓朱的妇人刹住脚步,讪讪笑着转过身:“哪能呢?这不是一不注意就忘了么……” 她掏出一串铜板,走了过来,  皮笑肉不笑地交到沈珠曦手里。 “李娘子手气好啊,还说没打过马吊,我看你才是个中高手……” 朱氏阴阳怪气地夸了沈珠曦一通,再看了眼旁边的李鹜,到底不敢说些什么。朱氏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荷包,  一脸懊恼地走了。 院子里其他妇人也相继出言告别,九娘像没见到李鹜一样,  施施然地站了起来,勾着旁边随蕊的手臂,  亲热地说:“走,去奴家店里继续,再炒几个小菜,  你和奴家说说你家那烧鸡怎么做的……” 随蕊一边挣脱她的手,一边没好气地说:“我看你是醉得不轻,几个小菜就想骗我家的秘方……” “哎呀,用不着秘方,你就跟奴家透露一点**的诀窍,我告诉你文秀才爱吃什么……” 随蕊似有意动,挣扎的动作小了下来。九娘轻而易举地拉着她走了。 一眨眼,这院子里就剩下几个妇人,她们因为李鹜的存在,拘谨地用眼神交流,不见丝毫先前的热闹。 “我带她回去了。”李鹜对周嫂说。 “她喝了一碗万年春,有些醉了。你回去喂她一碗醒酒的豆芽汤——你有豆芽吗?”见李鹜摇头后,周嫂去厨房拿了一把豆芽出来,又用之前包过烧鸡的荷叶包好了,这才递给李鹜。 “喝了醒酒汤,让她早点睡就没事了。”周嫂道:“她喝得不多,你别骂她。” “我骂她做什么?”李鹜皱起眉头。 周嫂没说话,视线落到沈珠曦身上。李鹜跟着看去,她低眉敛目的模样,不就是一副害怕被骂的样子吗? 李鹜叹了口气,重新说道:“……我不会骂她。” “那我就放心了,不然嫂子也不敢再叫她一起聚会了。”周嫂松了口气。 李鹜拉着沈珠曦的手臂,带着她离开了周家。 沈珠曦双颊绯红,眼神迷离,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看得人总想扶上一把。李鹜好几次都差点伸出手了,她自己摇摇脑袋,又好好地站稳了。 “这是,地震了吗?”她低头盯着地面,自语似的嘀嘀咕咕:“怎么……地是晃的?“ “你喝醉了,你是晃的。”李鹜冷声说。 “我没醉……我好着呢。”沈珠曦傻笑着摩挲手中的铜板,好像正拿着天大的宝贝。李鹜正想讥她几句,她却忽然拿着铜板献到他眼前:“你看!我挣的钱!” 她孩子气地笑了起来,鼻子上挤出几条笑纹,两只弯弯的眼睛里闪着无邪的光芒。 她一派天真,毫不设防。 也让他防不胜防。 李鹜沉默好一会,开口道: “……嗯,看到了。” “我挣的!”她宝贝地把铜板放到胸口,又一次重复道。 “嗯。”李鹜说:“你真厉害。” 沈珠曦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她往前跳了两步,一脚踩在他的影子脑袋上。 “我踩了你的头,我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 “不止呢!我告诉你,我通读四书五经,常见的杂书我也都看过,我会写隶书,瘦金体,簪花小楷,我还会琴棋书画,我会的可多了……” 沈珠曦昂起头,一脸得意。 “我厉不厉害?” 沈珠曦喝醉了以后,言行都倒退成了三岁小孩,李鹜不回答,她就追他的影子,噘着嘴去踩他的影子脑袋。 “你说,我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行了吧?”懒得听她再叽叽呱呱,李鹜敷衍道。 谁知她忽然停下脚步,嘴角一撇,眼泪珠子迅速在眼眶里汇聚起来。 “你说谎!” “我没说谎——”李鹜拧起眉头:“沈珠曦,你喝醉了还会耍酒疯的?” “你就是觉得我没用!” “我没有……” “你有你有!” 李鹜本不想搭理她,可身边忽然少了个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她停在原地不走了,正和自己的影子生着闷气。 他不耐烦道:“你还走不走了?你这么个速度,天黑都走不到家。” 话一出口,他就察觉不好。 沈珠曦不生闷气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你就是嫌弃我,觉得我没用,觉得我是个累赘,你早就想把我扔掉了……” 李鹜头都大了,生怕她的哭声引来左邻右舍看热闹的人,一个箭步蹿到她面前,抓着她的手臂试图把她拉起来。 “沈珠曦!这是外面,你发什么疯!” “你骂我!你骂我!你还骂我!” 沈珠曦哭得更厉害了,这哪里是女儿家的哭法,如果说旁的女人是梨花带雨,那沈珠曦就是汪汪嚎叫,她永远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出人意料。 李鹜额头的青筋都起来了,他一把捂住她的嘴,咬牙切齿道: “你哭什么!沈珠曦你怎么说哭就哭,你这人一点儿不讲道理,你是想气死老子……” 沈珠曦哭得一脸狼狈,还不忘对他又踢又打,李鹜被她折腾出了几分火气,反剪了她的手臂,也没怎么用力,可沈珠曦就是忽然安静了下来。 “……沈珠曦?” 她坐在地上,背对着他不说话。 “呆瓜?” “疯……” 李鹜话没说完,忽然看见一滴接一滴的眼泪从半空中滑落。李鹜猛地松了手,那滋味,就像屁股蛋子刚从烙铁上坐了一回。 他转到沈珠曦面前蹲下,整理了好一会腹稿,最后全部打翻,焦头烂额道:“……你怎么才能不哭了?” 她不说话,默默掉泪。 李鹜先前还恨不得把她的嘴给堵上,现在她真的安静了,他的心里却又不安静了。 李鹜只能继续先前的话题,干巴巴地说道:“你真的很厉害,你又会打马吊,又会读书写字,还通读什么五书四经,你比镇上的老朱头还厉害,他只会写字,不会弹琴,至于那臭棋技,连我都打不赢……你这么厉害,我怎么会觉得你没用呢?你看,我连字都不会写,你比我厉害多了……” 沈珠曦终于抬头看他,抿着嘴,直勾勾地看他,泪珠子从水光潋滟的杏眼里接二连三落下。她什么都没说,但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足够让他生出一种自己是千秋恶人的错觉。 “我的姑奶奶,你到底要我怎样?”李鹜手段用尽,就差给她跪下了。他现在只想把那个怂恿沈珠曦喝酒的罪人捉出来,茅厕里关上个七天七夜。 如果早知道她喝醉了是这样子,他说什么也不会让她沾一滴酒! “我这么厉害……”她扁着嘴,泪光在发红的眼眶里涌动:“你们为什么都不要我?” 她努力去学自己并不喜欢的琴瑟,努力去看自己并不喜欢的女书,她努力活成他们喜欢的样子,可是最后,她还是孤零零一人流落到了宫外。 母妃为父皇抛弃她,父皇为太子抛弃她,傅玄邈为大局抛弃她。所有人都有比她更重要的事去做。 她能够接受现实,却始终无法释怀。 李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谁不要你了?” “你们都不要我了。”她说,一直憋在眼眶里的眼泪倾涌而出。 李鹜忽然明白了,她是在说她的父母。 沈珠曦如此伤心,原来是想到了把她卖进宫的父母。原来她是觉得,是因为自己没用,父母才遗弃了她。 会反省,是沈珠曦的优点,太会反省,也是她的缺点。如果是李鹜,绝不会因为父母不要自己,倒推到是自己没用身上。 他生来便没有父母的记忆,没学过仁义礼智信,全凭鸭子的庇佑才能长大成人。亲情的羁绊,李鹜想象不出,也理解不了。沈珠曦这么伤心,他做不到感同身受,同样,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的眼泪每次落下,都像烫在他的心口上。 李鹜伸出手,用指腹认认真真地擦掉了她脸上的泪痕。他神色平静,像一动不动的大山,又像波澜不惊的大海,他的神情,让沈珠曦不知不觉也平静下来。 他一字一顿道:“你看着我。” 她依言看着他,眼中泪花闪烁。 “不要听别人说什么,你比他们好上百倍千倍,他们不要你,是他们的损失。你比他们想的要好,也比你自己想的更好。不要因为他们眼瞎,随随便便质疑自己,因为,这也是在质疑老子的眼光。”李鹜说:“你懂了吗?” 沈珠曦其实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她的脑子整个都晕乎乎的,但他使人信服的神色让她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懂了……” “……你这呆瓜。”李鹜转过身,半蹲在她面前:“上来。” 沈珠曦愣头愣脑地爬上李鹜的背,他的手臂穿过她的膝盖窝,轻轻松松地就站了起来。 视野变换后,沈珠曦才发现李鹜的脚步原来这么快,不过两三步,就走出了好长一段。 他的背也比看上去的宽广,和他吊儿郎当的外表不同,他的每一步都走得稳稳的,沈珠曦在他背上,一点儿也不颠。 “沈珠曦。”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沈珠曦愣愣地答。 李鹜踩着橙红的夕阳,大步朝前迈去。 在他脚下,两人的影子叠作一处,亲密难分。 “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第 38 章 昨日怎么回家的,  沈珠曦清醒后一概想不起来。 她只知道一觉醒来,天就大亮了,不知何处有一只讨厌的公鸡孜孜不倦地打鸣,  吵得她连回笼觉都睡不下去。 醉酒的后遗症还留在她身上,  沈珠曦醒了以后,  呆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李鹜提着一壶水走了进来,  看见床上呆坐的沈珠曦,皱眉道:“你坐着干什么?” “我在静修……”沈珠曦有气无力地说。 “我还以为你圆寂了。”李鹜说:“活着就别杵着不动,赶紧下床洗漱,一身酒气你闻不到?” 沈珠曦这才发现自己穿的还是昨日外出的衣裳,她抬起袖子闻了闻,皱起了鼻子。 一身酒气客气了,  这明明是醉鸡的味道。 她还依稀记得昨日她打马吊牌大显身手,赢了朱大娘一吊铜板——她的铜板呢?沈珠曦摸着自己身上,  四处找她的那串铜板。 “外边的桌上!”李鹜没好气地说。 沈珠曦这才把视线移到他身上:“……昨天发生什么了?我不是在周嫂子家打牌吗?我怎么回来的?” “你不记得了?” 沈珠曦摇了摇头。 “都不记得了?” 沈珠曦茫然地继续摇头,不知为何,  李鹜的眉心越拧越紧。 “不记得算了!” 他砰的一声把水壶放到桌上,  黑着脸转身出去了。 沈珠曦莫名其妙受了他的脸色,  觉得他大清早就嘴巴放屁实在无理。 她安慰自己好女不跟男斗,  拖着头痛欲裂的身体下了床。沈珠曦带着换洗衣裳来到浴室,  脱下身上的衣服,忽然发现这条刚穿了一次的新裙子上有好几块灰扑扑的地方。 前后都有,  看上去就像她穿着这条裙子在沙地里滚了几圈似的。 沈珠曦不记得自己清醒时有摔倒过,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李鹜趁她醉酒,把她按在沙地里打了一顿。 这样,她一身酸痛也能解释了。 沈珠曦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神志不清的她被一脸狞笑的李鹜在沙地里拖来拖去的画面在她脑海里越发鲜活,李鹜这厮,昨日做了亏心事,今日竟然还敢到她面前来放屁! 沈珠曦匆匆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后,拿着脏裙子打算去找李鹜对峙。 她刚一走出后院,就看见桂花树下磨菜刀的李鹜。他面无笑意,挽着两袖,手中菜刀在平滑石块上磨得哗哗作响,刀刃上寒光飞射,沈珠曦猛地刹住脚步。 “愣着干什么?饭在桌上,我已经吃过了。”李鹜头也不抬地说:“换下来的衣服放在木桶里。” “……哦。” 沈珠曦蔫蔫地应了一声,走回后院,把脏衣裳放进木桶。木桶里已经有了几件要洗的衣物,沈珠曦依稀记得这是昨日李鹜穿出门的衣裳,他不是个讲究人,衣裳穿一日就换很是稀奇,沈珠曦好奇地蹲下身,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了他的衣裳。 奇怪,他的衣裳上也有脏污,而且比她的更明显。 沈珠曦还能说是在沙地里打了滚,李鹜这残留着完整脚印的衣裳,明显是遭人踢打过。看着这熟悉的尺寸,沈珠曦不由有些心虚: 既然是双方的殴打,那便算了,她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把这事儿忘了吧。 她把脏衣服放下,又细致地洗了回手,然后回到堂屋吃了李鹜准备的朝食。堂屋的木桌上放着一碗清粥,配几碟小菜,沈珠曦今日的胃口格外好,一碗清粥都喝了下去。 她把碗碟都放回厨房,再出来时,李鹜还在院子里磨刀。沈珠曦刚想走进里屋,他忽然开口:“你有没有金簪?” “有一支莲花瓣的。”沈珠曦说。 “拿来。” 沈珠曦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还是听话地拿出了她放在铜镜旁的金簪。 “我只有这一支金簪子,你要做什么?”沈珠曦问。 李鹜接过金簪,把尖端对着磨刀石,一捧水浇下去,重新打磨了起来。 “尖头磨锋利一点,留给你防身用的。”李鹜说。 “那你不如给我一把小刀好了。” “你还想拿小刀?就你那点力气,别是送上门给人当武器的。”李鹜不屑道。 沈珠曦心里不服气,小声反驳:“我在宫里,也算力气大的……” “什么宫里,是梦里吧。” 李鹜几下磨尖了簪子,拿到日光底下观看,尖利的簪子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他研究簪子,沈珠曦研究他右臂上的游凤花绣。 栩栩如生的三尾游凤顺着他紧实的肌肉线条飞舞,潜入挽起的袖管中,他端详金簪时的每一次动作,前臂上的游凤都有不同变化。沈珠曦就像看皮影戏一样,渐渐入迷了。 “行了。太尖了容易伤到你,这样正好。” 李鹜用手心擦干了金簪上面的水迹,随手插到了沈珠曦的发髻上。 沈珠曦连忙收回视线,故作随意道:“你身上这花绣是谁绣的?” “一个坑蒙拐骗的老道士。”李鹜沉下脸,恶狠狠地说:“再让我遇到他,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沈珠曦一惊:“这是为什么?” 李鹜身上这花绣,技艺高超,一看便知是不可多得的佳作,他为何怒气冲冲? “他欠了老子五十两银子酒钱,说要用花绣来抵,自称是什么天下闻名的花绣博士——放他娘的屁!他绣的是什么玩意!”李鹜越说越气,怒从心里,握住一旁磨好的菜刀:“老子再见到他,一定要拧了他的——” 李鹜眼睛一瞥,看到旁边沈珠曦眼中流出的一丝惊恐。 “……拂尘。” 原来是拂尘,沈珠曦松了口气。 “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差吧……”她犹犹豫豫地说,目光落在他右臂的游凤花绣上。她怎么看,这也是一副气韵鲜活的佳作,为何李鹜要把它贬得一文不值?难道花绣界另有一番鉴赏规则? “我要的是游鸭花绣,那老骗子定然是绣不来鸭子,这才图省事,给我换成了游凤。你说,他给我绣了我不要的东西上去,骗我消肿之后就是鸭子,然后拍拍屁股跑了——难道我不该找他算账?”李鹜沉着脸说。 游鸭花绣?沈珠曦想象了一下,沉默了。 “凤是只有你们女人喜欢的东西,你看那什么凤冠,凤钗……他给我绣在一个大男人身上算什么个事?” “其实,凤为雄,凰才是雌。男子和凤也是相配的……”沈珠曦还有一句话没说,更何况,那一身游凤确实比一身鸭子好看得多呀! 他绣一身鸭子在身上,才叫什么个事? 李鹜却不这么想,他一脸阴沉地看着手上的游凤花绣,说:“要不是想着这是我的五十两银子,我早就去把这玩意洗了。” 沈珠曦不忍他暴殄天物,忍不住劝道:“你再去找个花绣师傅,别人也不一定绣过游鸭,况且——你现在这身游凤花绣确实技艺精湛,就这么洗掉太可惜了。” “你觉得好看?”李鹜抬起眼。 沈珠曦不好意思直接称赞一个男子身上的花绣,可她说含蓄了,又怕李鹜脑子一热,当真去把游凤花绣洗掉了。他绣鸭子倒无所谓,只是这已经绣好的杰作,她实在舍不得就这么让它消逝世间。 “……嗯。”她移开视线,含糊应了一声。 这微弱的一声称赞,还是被李鹜捕捉到了,他那条看不见的尾巴立时翘了起来。 他用和先前截然不同的目光看着手臂上的花绣,扬着嘴角道:“……绣在老子身上,当然好看了。” 沈珠曦:“……” 谁给他的自信? “早上我没事,你再教我写几个字。吃过晌午后,我要出去一趟,你昨天才喝醉了酒,今天就呆在家里休息,哪儿也别去。”李鹜说。 “你要去哪儿?”沈珠曦随口问了一句。 “县里的衙役要去州治所送东西,现在道上不安全,县老爷要我陪着走一趟。要是走得快,傍晚就能赶回来。” 沈珠曦应了一声,心里因为那句“道上不安全”有些七上八下,停了片刻,又补了一句: “路上小心。” 李鹜心满意足地笑了,大手在她头顶轻轻按了按。 “老子能有什么事?呆瓜,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 午食甫一用过,李鹍和李鹊就来到了院子外叫他。 “都吃过了吗?”李鹜走出篱笆门。 “在我那儿吃的。”李鹊笑道:“二哥一直念叨,我亲自做了下水给他吃。” “……难吃。”李鹍小声嘀咕道。 “有的吃就不错了,再抱怨,下次你就自己啃生地瓜。”李鹊笑眯眯地说。 李鹍委委屈屈地抿紧了嘴巴。 李鹜关好篱笆门,带着两个弟弟往县衙门走去。两炷香的时间后,三人来到鱼头县衙门大门,二十几个身穿役服的男人等在门口,一箱接一箱的东西正从府衙里不断抬出。 本县知县穿着他的七品官服,挺着七月怀胎般的大肚,挡在大门中央,中气十足地说着: “……路上都给我把招子放亮点!这东西要是被劫了,拿你们的项上人头来赔都不够!” 为了不妨碍搬运工作,李鹜三兄弟退到了衙门外的墙角。 李鹊看得咋舌,说:“这么大阵仗?这回要我们护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鹜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他随手掐断一根草茎,放进了嘴里叼着。 “几百套制式盔甲和刀枪弓箭。”他含糊道。 “军备?”李鹊的神色马上严肃起来:“金州要打起来了?” 李鹜四处奔波,和附近的官绅富商都有来往,知道的内幕也比旁人要多上一些。他摇了摇头,说:“是给金带阁里的贵人送的,不止我们县,整个金州的武备都快被他搬空了。” “他竟然还住在金带阁?” 李鹊惊讶道: “这么久了,也没听见什么风声传出,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衙役们检查好箱子都封好后,县老爷点了点头,伴随着几声苦役的低喝,沉重的木箱纷纷离了地面。 县老爷故作威严的目光落在李鹜和他旁边二人身上: “李鹜,路上警醒些,千万不可松懈大意。” 李鹜吐掉了嘴里的野草,漫不经心地站了起来。 “去了就知道了。” 第 39 章 窗外涛声不停,  廊下鸦雀无声。 碎金般的日光铺满金带阁三楼的整条甬道,尽头的那扇雕花木门前,一名男子长身玉立,  霜色大袖掩映青色深衣,  河风轻轻吹拂,  摇曳的大袖下,  男子洁净纤长的手指若隐若现。 连廊下侍立的婢子也忍不住换了几次身体重心,门前静默的男子却像不知疲倦似的,依旧一动不动。 金色的光束在他身上慢慢挪移,始终照不暖那身清冷。 两个年轻的婢子情不自禁看了又看,默默为他鸣不平,恨不得自己就是房里那人,  这样,就能请他坐下喝口热茶,  说些闲话,圆了公子一片赤诚孝心。 终于,  那扇紧闭的门打开了,  方氏身边的贴身侍女凝雨走了出来,  门依然开着,  但是一扇绘着山空秋色的黄花梨宝座屏风挡住了内室的情景。 凝雨向着傅玄邈行了一礼,  低眉敛目道:“公子请回吧,夫人身体不适,  仍在睡着。” 傅玄邈垂下眼睫,  从袖中掏出一物递出:“还请凝雨姑娘代我转交母亲。” 凝雨讶然地看着傅玄邈手中的手串。 那是一串香木做的手串,  颗粒饱满,自带异香。手串下方坠着佛头、背云、坠角,是上了年纪的女人最喜欢的样式。 “这是我偶然得到的一串伽南香木十八子手串,  有定神安眠之用。母亲眠浅多梦,戴着这个或许有所助益。”傅玄邈说。 “公子有心了。”凝雨恭敬地用双手接过手串。 “……我就不打扰母亲休息了。劳你代我照顾好母亲。” “公子放心,这是奴婢的本分。” 凝雨低头行礼,待眼前的缎靴转向离开后,才拿着手串走回了厢房。 她绕过屏风,来到厢房内室,向着榻上的方氏行了一礼。 “夫人,公子走了,留下了一串伽南香木做的十八子手串。” 方氏视若未闻,闭眼默念着佛号,苍白纤瘦的手指轻轻拨动手中佛珠。 凝雨想起门外站了两个时辰的公子,心中不忍,笑着说道: “这手串的每颗珠子上都嵌着字,正面是福,反面是寿,奴婢见识不多,只知这字写得很是好看,却不知出自哪位大家。” 方氏睁开无光的眼眸,淡淡道:“拿来。” 凝雨上前一步,将手串交到方氏手中。方氏轻轻摩挲着珠子上的刻痕,半晌后,说:“是金州袁进的作品,这是他最擅长的魏碑。” “还是夫人见多识广,凝雨只知好看,却不知好看在什么地方。”凝雨笑道:“这手串寓意好,还有定神安眠的作用,夫人不如把它戴在身上,试试能不能睡得好些。” “公子能找来这么精巧的手串也是有心了!”厢房里的一个小丫头忽然说道。 凝雨吓了一跳,连忙去瞪那个好心办坏事的小丫头,方氏却已经变了脸色。她冷着脸将手串扔在桌上,重新闭上眼,手中拨弄佛珠。 “收走。”她寒声道。 凝雨知道此时不能再忤逆方氏,只能拿起桌上的手串。她寻了个木匣装好,转身交给刚刚说错话的小丫头。 “……收去库房。” 小丫头一脸懊悔地接了。 小丫头垂头丧气地拿着木匣走出厢房,等她一走,廊下侍立的两个婢子就交头接耳起来。 “……唉,又收去库房了。” “哪一次又不是这样?夫人究竟为何这么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听说是公子十三岁时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夫人大怒。自那以后,母子就没有同桌吃过一顿饭。” “什么事如此严重?” “我是不知,就连老爷也不知道这母子在闹什么矛盾。” “不管公子做错了什么,他始终是夫人的亲儿子啊,夫人怎么如此铁石心肠……” 背后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听不清,小丫头只好死心往外走去。 她也想不明白,公子那么好,怎么夫人就是那么狠心呢? 小丫头神色匆匆走出甬道后,一人从立柱身后的阴影里现身。杨柳一身秀雅端庄的月白襦裙,脚下轻巧无声,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走下了金带阁宽阔的楼梯。 她袖着双手,走到二楼一扇大开的房门前,低眉敛目地屈膝行礼。 “公子,夫人还是把手串送走了。” 她不敢抬头,保持着屈膝行礼的姿势,只听屋里半晌静默。 “知道了,你起来罢。” 杨柳起身,抬眼看向屋中。空荡荡的厢房里没有隔断,一张床,一张榻,一面榻几,就是房间里的全部。 傅玄邈侧身坐在临窗的紫檀长榻上,提起榻几上的紫砂壶往杯中注水。杨柳趋步走入,拿走了傅玄邈手中的茶壶。 “这等小事怎敢劳烦公子。” 她专心致志地往茶盏里注水,无论是垂眸时的神情,还是手上轻巧的动作,都无可挑剔,就像一个出身名门,饱读诗书的才女。 窗外西斜的阳辉洒在她身上,美人灿灿夺目,可惜无人观赏。 傅玄邈低垂眼睫,目光定在手中字迹粗犷的书信上。 京畿一带的搜查结果出来了,没有发现越国公主的踪迹,要么是她不在京畿,要么就是……已不在人世。 但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查漏了一个地方。 他落脚的金州,也是京畿的一部分。 杨柳注好热茶,视线在傅玄邈手中的信上扫了一眼,后退到她应有的距离,轻声道:“公子可有告知夫人,那串伽南香木手串,是公子亲自去袁进门上求来的?” “她想知道,总会知道。”傅玄邈神色淡淡,看不出表情。出口的声音也如岚河上飘裹的薄雾一般,缥缈淡薄。“……可她不想知道。” “公子的努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夫人的心结总有一日会解开的。”杨柳宽慰道。 “总有一日……又会是哪一日呢?”傅玄邈低声说。 杨柳正欲回答,他却已经说道:“叫暗三进来。” 原来他只是自言自语,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杨柳将失望深藏眼底,屈膝行了一礼:“……喏。” 不一会,傅玄邈面前就出现了傅家蓄养的暗卫三。他们没有名字,或者说,他们的名字就是他们的代号,人是会死的,代号却永远不亡,死了一个暗卫六,还会有下一个暗卫六出现。 暗卫三走到榻前三步外的地方就停了下来,他单膝跪下,对榻上之人拱手道:“公子。” 傅玄邈放下御峰从京兆发回的密信,道:“我给你一幅越国公主的画像,你带十人去探查金州及周边各县各村。” 杨柳低头侍立一旁,似是两耳闭塞。 “喏!”暗卫三毫不犹豫地接下命令。 “拿纸笔来。” 傅玄邈话音未落,杨柳就走向了门外。很快,婢女流水般送来了画几和上好的笔墨纸砚。杨柳占据傅玄邈的左手边,自然而然地接下了为他磨墨的任务。 黝黑的墨汁很快磨好了,傅玄邈站在宽阔的画几前,提起一只花纹精巧的竹管大霜毫笔,轻轻蘸了墨汁,稍一踌躇便向着雪白的宣纸落笔而去。 瘦削苍白的大手握着纤巧的毫笔在纸上飞舞,笔走龙蛇,不加思索,仿佛已在心中临摹了百次千次。 寥寥几笔,美人渐现。 身穿繁丽宫装的少女倚着水榭栏台,怀里抱着一只胖嘟嘟的长毛猫,少女姿态端庄,抿唇微笑,一双秋水般的杏眼里透着孩童般的天真。 画中美人神态生动,若非细心观察,心中揣摩千次,又怎会笔走龙蛇,不加思索? 傅玄邈一气呵成,停了笔,将毫笔轻轻放于一旁的铜山笔架上。 杨柳的双手纠结于袖中,神色却一如寻常平静,她柔声道:“公子的画技又精进了。” 傅玄邈一动不动地审视墨迹未干的画作,眸光沉静。半晌后,他说: “这猫,或许死了。” 杨柳的目光投向画中的波斯猫。这只猫,原是她向傅玄邈提起的。她说,京中忽然流行起了波斯来的一种长毛猫,贵女们争相饲养,她在大理寺少卿府上曾见过一只黑白相交的波斯猫,模样十分可爱。 后来,府中便出现了一只纯白的波斯猫,她的惊喜还没持续一日,这只猫便送进了宫。 杨柳剥离自身情绪,平声道:“人各有命,猫也如此。” 墨迹快干了,傅玄邈从画作上收回视线,神色厌倦地坐回长榻。 “……拿去罢。” “喏!” 暗卫三小心翼翼地拿起画几上的画像,向着傅玄邈双手抱拳行了个礼,默默退出了厢房。 “公子加派人手,可是义兄那里有了越国公主的消息?”杨柳开口。 “算是有了消息。” 傅玄邈拿起茶盏,在大袖的掩映下轻抿了一口杯中茶水。 “……公子加派了多少人手?若是搜寻京畿,数人恐怕不够。” “杨柳。”傅玄邈轻声说。 杨柳身子一颤,立即把头埋了下去。 “属下在。” “不该你管的事……”他淡淡道:“问都不要问。” “……是。” “公子——”一名侍卫打扮的人快步走进厢房,行礼后,说:“东青县、永田县、鱼头县的武备都已抵达,下面的人正在清点入库。” “知道了。” 侍卫起身退下。 傅玄邈放下茶盏,居高临下的视线投向两扇宫式和合窗之下。 岚河奔腾,晴空如洗。气势恢宏的金带阁下,无数衣装繁杂的人正辛辛苦苦地将沉重的木箱搬上金带阁宽敞的平台。他们神色麻木,身影忙碌而渺小,从傅玄邈的高度来看,一如每日都会无意中踩踏的蝼蚁,无论是他们的性命,还是他们的喜乐,都如此渺小,微不足道。 金带阁二层楼梯的平台上已经堆满大小箱子,在面无表情,腰佩宝剑的锦衣侍卫的监督下,来往的每个人都神色匆匆,不断往来二楼平台和楼下的车辆聚集处。 在这些忙得脚不沾地的人当中,有一名年轻男子吸引了傅玄邈的注意。 他肩背宽阔,挺拔修长,穿的是最寻常的粗布衣裳,却是人群中最打眼的那一个。 男子身边还站着两个年纪不大却风格迥异的青年,一人面容丑陋,缺了半边脸颊,一人身高九尺,满脸凶相。 这三人聚在平台偏僻的一角,正和楼中管事说着什么。那面容丑陋的青年不知说了什么,逗得管事乐不可支。 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最先被他看到的男人忽然抬起了头,清楚锐利的双眸和他对上了视线。 “……去查查他们说了什么。”傅玄邈淡然道。 杨柳往窗下望了一眼,旋即明白他的所指。 “喏。” 半个时辰后,搬运武备的各县队伍都渐渐离开了金带阁。出去探查消息的杨柳也回来了。 她站在傅玄邈所在的长榻前,恭恭敬敬道: “这三人来自鱼头县,都是孤儿出身,平日不务正业,以收账放贷为生。公子在意的那人叫李鹜,是这三兄弟里的大哥。此次他除了来护送鱼头镇运输武备,还为了打听一个叫‘沈幻’的人。” “沈幻?”傅玄邈轻轻摩挲茶盏边缘。 “是。此人前不久刚娶了妻,其妻因京中战乱和兄长分散,李鹜寻找的,正是妻兄。据说此人为元龙帝做事,所以他才想到来金带阁试试运气。”杨柳说。 傅玄邈说:“陛下身边并无叫沈幻的人。” 杨柳语带不屑:“以他这般出身,妻兄又怎么可能是陛下身边的近臣?想必是一个误会,即便效忠陛下,也不可能是直接效力于陛下。” 傅玄邈垂眸凝视茶盏中的茶影。 “……公子可要留意此人?”杨柳试探道。 傅玄邈平静道:“无名之辈,不必费心。” “喏。” 40、第 40 章 等到大街小巷开始兜售编长命缕的彩线和入夏用的扇子,端午也就渐渐近了。 不知不觉,沈珠曦已在宫外生活了两月。 端午那日,三兄弟一大早就外出置办过节的用品了,沈珠曦也没闲着,天不亮,她就被李鹜给拉起了床。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全靠李鹜在一旁碎碎念,念跑了她的睡意。 四人整整齐齐地去了镇上采办,两人一组,回来时每个人都提了不少。 到了晌午用饭的时候,李家餐桌上摆了个满满当当。 占据方桌中央位置的,是李鹜用挑儿媳般的严苛标准,挑回的随记鸡店最大最肥的烧鸡,元宝形的烧鸡把肥壮的两只鸡大腿收得紧紧的,脆皮油亮,色泽红艳,卤汁就藏在那红红的脆皮下,一口下去,鲜香四溢,齿颊留香。 摆在李鹊面前的是一条用长盘子装的家常煎鱼,一条有李鹍前臂那么粗的青鱼在文火下煎得金黄,鱼皮酥而不破。一碟青翠的炒台菜放在一旁。 李鹍面前的是炒猪肝和八宝肉。炒猪肝嫩而不生,入口脆爽,八宝肉的材料是现宰杀的上好肉猪,取精肥各半,煨到入口即化后,加入笋片和火腿、海蜇等八宝,成盘时几色交杂,相映成趣。 沈珠曦面前的是一碗萝卜圆子汤,热气腾腾,清香袭人,一旁是桌上仅有的一个瓷碟,精致地摆放着四个李鹜前两日去金州治所带回来的青团点心。 李鹜面前的就简单了,两碟下酒菜而已,酒坛子比桌上的汤碗还高。 李鹍李鹊吃得停不下箸,李鹜抱着酒坛撒不开手,沈珠曦是桌上唯独一个不怎么动弹的人。 天气渐渐热了,她的食欲越来越差。 她正愁眉苦脸地戳着碗中米粒,祈祷它们自己消失在空气里,李鹜没好气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你这是吃饭还是数米饭?” 沈珠曦说:“我吃不下了。” 李鹍立马插话道:“我能吃!我帮你!” 李鹜抬头看了他一眼,李鹍马上缩回了伸出的手,继续和面前的八宝肉埋头作斗争了。 “沈珠曦,你过分了啊。”李鹜拧着眉说:“你要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你还吃不下饭,你什么意思?” “我是真的吃不下了……”沈珠曦苦着脸说。 她也很想吃,可就是吃两口就腻,再吃两口就想吐——她能有什么办法? 沈珠曦知道自己有点挑食,可是离了宫之后,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么挑食。她也知道民间没有她挑食的余地,她也很想改进自己的小毛病,可她身体不听理智使唤,就是吃不下啊! “今天又是什么理由吃不下?”李鹜说:“这八个菜还不够你吃的?是不是要给你做满汉全席你才开得了尊口?” “够是够了……”沈珠曦顿了顿,小声说:“可我没胃口……” 李鹜眉毛一挑,看样子又要白日放屁。沈珠曦已经准备好迎接他的冷嘲热讽了,心思活络,人又好——比李鹜好了不知多少倍的李鹊开口了: “嫂子是不是犯了苦夏?” “苦夏是什么?”李鹜问。 “就是到了夏天,食欲不振。” “对对对,就是苦夏。”沈珠曦连忙点头:“我在宫里时,太医……院里的药童也是这么说的。” “你是在唬老子?”李鹜说:“那我兜里没钱就吃不下饭是不是应该叫苦钱?我得了苦钱,有人给我送钱吗?” “大哥,苦夏是金贵人得的毛病,咱们五大三粗的老爷们,想得也得不了。至于你那毛病,不是没钱造成的,纯粹是嘴巴发痒,嘬上一口就好……哎哟!” 李鹊桌下挨了一脚,龇牙咧嘴地拍着小腿上的灰。 “那要吃什么药才好?”李鹜说。 “不用吃药,夏天过去就好了。”李鹊说。 “难道一个夏天你都不吃饭?”李鹜看向沈珠曦。 沈珠曦讪讪地笑了笑:“也不是一个夏天都不吃……多少还是要吃的。你不用管我,等夏天过去,自然就好了。” 不用管她? 她不想他管,想等着谁管?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像个小孩子——不,比小孩子都挑食。 还伺候越国公主——他看,被她伺候的越国公主才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也不知道宫里这两人究竟是谁伺候谁。 李鹜冷眼看着她,这呆瓜还知道不好意思,眼神闪躲着不敢看他。 一顿饭下来,虽然沈珠曦没吃什么,但有着李鹍这个大胃食客的存在,一桌菜连残汤都被他蘸馒头吃了个干干净净。 用过午食之后,李鹍把竹席铺在堂屋的地下,倒下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屋子里就响起了震天的鼾声。 沈珠曦在里屋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耳朵里全是李鹍打雷一样的鼾声。她辗转反侧许久后,放弃了午休的想法,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院子里。 李鹜一直没进屋,她原先以为他和厨房洗碗的李鹊在一起,没想到走出内室,却见到他蹲在桂花树下,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时而在沙地上写写画画,时而停下来冥思苦想。 沈珠曦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探头一看——地上已有半篇文字。 他竟是在默写千字文。 李鹜忽然转头,看到身后的沈珠曦,猛地弹了起来。 他一脸做贼被人逮住现场的心虚,色厉内荏地喝道:“你想吓死老子改嫁吗?!” 沈珠曦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飞快地用脚擦去了地上的半篇千字文。她连忙拦住他的动作,说:“你擦什么呀,还差半篇就写完了!” “什么写完了?我什么都没写!”李鹜理不直气却壮地说。 “我都看见了!”沈珠曦急道。 “那是你没睡醒!” “我睡都没睡呢!” “你睁着眼睛睡也挺厉害的。” 沈珠曦说不过他,气得干瞪眼。 这人,好会放屁! “你复习千字文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沈珠曦百思不得其解。 “老子才没复习。”李鹜挺直腰杆,说:“我这是生来奇才,过目不忘。” 沈珠曦:“……” 世上怎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这厚颜无耻之人,忽然看了看沈珠曦的肚子,沈珠曦警觉地后退一步,以袖挡在身前。 “你看什么?” “我看你饿了没有。”李鹜说。 “饿了又怎样,没饿又怎样?” “饿了我就带你爬山摘果子,没饿我就带你爬山消化一下。” 沈珠曦惊呆了:“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李鹜自然之极地拉住她的手臂,不待她反应就拉着她往院外走去:“呆瓜,去了你就知道了。” 被他拉着的地方,隔着衣袖传来他手心的热度。沈珠曦觉得怪怪的,可她悄悄看李鹜,他毫无所觉的样子让她反而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 若是捏捏扭扭,一定会被这屁人嘲笑。沈珠曦在他身后默默鼓起腮帮子,决心不让他看出自己的不自在。 从李家出门,往右是去镇上市集,李鹜这次拉着她直接去了左边。沈珠曦还记得左边是去打水的方向,李鹜却带她走上了一条从未走过的山路。 说是山路,实际上只是一条被上山之人走秃的鹿径,小路藏在密林之中,地面崎岖不平,到处都散落着杂草丛生的石块。 出人意料的是,山路上竟然有不少人,大多数是结伴而行的年轻女子,她们挎着篮子说说笑笑,好不开心。也有扛着锄头的单个男人,上山的人不是提着空篮子就是背着空背篼,下山的人还是那几样装备,不过篮子和背篼里都或多或少地装着各色山货,其中以草药居多,菌菇次之。 “这里平时就这么多人吗?”沈珠曦疑惑道。 “只有端午才这样。”李鹜说:“端午是一年中阳气最旺的时候,各种草药到了这一天,药性最强,这一天的药价也最高。这天不仅有采药人上山,得空的普通人也会上山摘些草药回去。你上山摘过草药吗?” 沈珠曦摇了摇头。 “挖过山货吗?” 她再次摇了摇头。 李鹜说:“呆瓜,一会我教你什么可以吃,什么不可以。有些果子长得难看,可是汁多果甜,还有一种红色的花,花茎里的汁水比蜜还甜……” 沈珠曦对这新鲜事起了兴趣,自动忽略了他前面那两个字,高兴道:“好。” 她答应得轻快,畅想着上山后认识山货,亲手挖掘竹笋的样子,可是没一会,残酷的现实就将她击倒了。 爬到半山腰后,沈珠曦越爬越慢,越走越喘,脸上的汗珠擦了又擦,什么甜果子,什么比蜜还甜的花汁,早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她现在只想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一头栽下去再也不要动弹。 “我……我不行了……我爬不动了……”沈珠曦气喘吁吁道。 李鹜走在她前头,时不时就回头朝她看上一眼。 人比人,气死人。她已经累得个要死,李鹜还是刚上山时那副模样,腰不酸气不喘,一步跨老远,神采奕奕。 “你可以的,你要相信自己。”李鹜说:“你要相信自己是个伺候人的,不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哪有伺候人的走两步就喘这么厉害?” “你、你才是伺候人的!”沈珠曦说。 “我可不就是伺候人的。”李鹜说:“老子倒了大霉,捡了个比公主还娇贵的宫女回来伺候。” 沈珠曦很想像他欺压两个弟弟一样,朝他的屁股就飞起一脚。可是看他毫不吃力地一边爬山一边说话的模样,沈珠曦很怀疑她这一脚飞出去,人没踢到,自己先摔倒了。 李鹜到底是什么怪物?他就不会累吗? “我不走了……我走不动了……” 沈珠曦摆着手,停了下来喘气。 李鹜调头走回,一把拉着她的手臂继续往上走去。 “终点都到眼前了,你再走两步就到了。” 一炷香后,沈珠曦说: “两步……两步……还有多少个两步?” “快了,快了,你别说话就更快了。” 两炷香后,沈珠曦说: “我走不动了……究竟、究竟还要走多远……” “你没看见吗?那山顶就在眼前了!” 三炷香后,沈珠曦的眼泪已经跑到了眼眶里。 李鹜忽然停下脚步,说:“到了!” 41、第 41 章 沈珠曦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也顾不上地上的泥土和石块了。 “我不走了,我走不动了,我要死了!”沈珠曦哭着说。 脚底传来一阵阵的疼痛,山上的石子一路都在硌她的脚,她早就到了极限,若不是想到转头下山也要走上许久,她毫不犹豫就会打起退堂鼓。 这可恶的路为何那么长,这可恶的山为何那么高,这可恶的李鹜为何一直骗她! 沈珠曦脚底疼,心里也伤心,委屈的视线无声地质问着李鹜,泪珠子不停落下。 李鹜走回她面前蹲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你都好不容易爬到山顶了,怎么就要死了?这时候死,不觉得可惜吗?” “不可惜!”沈珠曦赌气回答。 “山腰上人多,没什么东西可采。内围危险,可能遇到熊瞎子。山顶风景好,人也少,你口渴了吗?我知道一处地方的野果子很甜,我带你去。” “我不去,我脚疼,我一步都走不了了。”沈珠曦更咽道:“我……啊——你做什么!” 李鹜握住她的右脚,在她没反应过来时就脱下了她的绣鞋。沈珠曦大惊失色,吓得用力往回缩,可是右脚被李鹜握得动弹不得,她急得又用左脚去蹬李鹜的手臂,这下,连左脚都在他手里了。 “你不是脚疼吗?我给你看看。”李鹜说,自然至极地脱下了她的足衣。 “你、你——臭流氓!登徒子!大骗子!”沈珠曦羞红了脸,气得丢开了面子大骂。 “骂,骂响亮些。你这几个词汇,在鱼头镇连六岁小孩也骂不过。以后有机会,让樊三娘教教你。”李鹜不以为意地说。 沈珠曦把她知道的骂人词汇都说了一遍,可李鹜还是头也不抬地看着她的脚,眼神像是饿了一日的大尾巴狼乍然见了鲜嫩嫩的一块肉。 她的目光也不由落到自己脚上。 她哪里走过这么多的山路?拇指和小指旁都生出了大块红色,在凝白的脚上格外醒目,看着可怜兮兮的。 “还好。”李鹜说。 “哪里好了!”沈珠曦气得顺脚又是一下。 她的脚丫子还在李鹜手里受着禁锢,使出的力道只能软绵绵地在他胸上踏了一下,不像发怒,倒像撒娇。 “还好没磨出水泡。”李鹜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按着她的脚掌:“揉揉就好了。” 这屁人还算有点良心。沈珠曦一面抽抽噎噎,一面不情愿地想。 李鹜的大手比她的脚掌还大,一手就能轻松包住她的脚,有人帮着做脚底按摩,确实舒服了很多,沈珠曦在宫里享受惯了宫女的按摩,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后来,她的注意力不知怎么就放到李鹜的肤色上去了。 太阳下养出的小麦色和她足不出户养出的白腻底色贴在一起,一个男人在给她按脚的意识也强烈起来。 李鹜抬起头,对上她发烫的脸颊。是她的错觉吗?李鹜的眸光比平常温柔。 “还疼吗?” 忽然旖旎起来的气氛让沈珠曦如坐针毡,她不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小声说:“不……” 话没说完,她忽然惨叫起来。 “李鹜!李鹜!大骗子李臭狗,你——啊!” 沈珠曦又痒又疼,惨叫连连,恨不得在地上打滚。李鹜牢牢抓着她的脚掌,成拳的右手贴在她的脚掌上,不停用手背的指骨按压她脚底的经络。 李鹜对她的惨叫不为所动,冷酷道:“把堵塞的经脉按通就好了,你现在痛,一会就舒服了——你小声点,别人听了还以为我偷了猪上山来杀。” 沈珠曦还在流眼泪,这回是痛的。生不如死的一盏茶时间后,李鹜终于放开了她的脚。 “怎么样?是不是感觉舒服多了?”李鹜问。 沈珠曦无语凝噎,泪流不止。 父皇,母妃,你们为什么要丢下孩儿一人在人间受罪? 李鹜替一动不动的她套上足衣,穿上绣鞋,然后蹲到了她面前,朝她脸上的泪珠伸手而来。 “把你摸了脚的臭手拿开!”沈珠曦吓得一个激灵,躲开他的手。 “臭手摸的也是你的臭脚。”李鹜没好气地说,两手在腰上擦了擦,接着扯起衣袖,用衣袖往她脸上粗鲁按去:“你怎么连自己的脚都嫌弃。” 沈珠曦的脸都快他揉碎了,他终于放开了她的脸。 “起来走走,看看是不是好多了。” 李鹜朝她伸出手,沈珠曦心里还记恨他先前的按脚之仇,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自己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脚掌落在地上,的确比先前好了太多。沈珠曦心里觉得神奇,嘴上偏偏什么也不说,她一言不发地拍着衣裳上的灰土。 “还生气呢?”李鹜说。 沈珠曦不回他的话,也不去看他,仔细地找着衣裳上还未发现的污渍。 “我承认,我是不该骗你就到了。可你看,你不还是爬上来了吗?”李鹜说:“我不骗你,你怎么能爬上来,又怎么能吃到甜果子和比蜜还甜的花水?” “我还没吃到呢!”沈珠曦气鼓鼓地回了一句。 “行,行——老子这就去给你找,你别青着脸了。” 沈珠曦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李鹜抬脚往茂密的林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说:“跟上,走丢了就要喂熊瞎子了。” “我才不怕。” 沈珠曦嘴上强硬,脚步却不禁加快了。 “你怎么会怕呢,你要是遇到熊瞎子,就像刚刚那样嚎上两声,熊瞎子也会被你吓跑。”李鹜说。 他在放屁,他在放屁。沈珠曦默默催眠自己,不同他一般计较。 林子里野草遍布,就连石头上也长着厚厚的青苔,沈珠曦走在上面,比先前走光秃秃的山路轻松了许多。她对于初次见到的景象报以十分的好奇,上山时的辛劳被她忘到了脑后,只顾着东张西望看个不停。 李鹜时不时地给她介绍长在附近的草药和树干上攀附的野菌,叮嘱她哪些可食用,哪些又有剧毒,他没有介绍的,沈珠曦遇上没见过的,也会问上一句: “这是什么?” 李鹜走向沈珠曦指的地方,从丛生的野草里折断了一根长杆的植物,那东西像笋子,生的一截一截的,长杆上有红色斑纹。 “这是花斑竹,能生吃,酸甜口的,你尝尝。”李鹜向她举起花斑竹断口的那一面。 沈珠曦谨慎地摇了摇头,不敢下口。李鹜也不在意,随手就放进自己嘴里,咔嚓一声,清脆地咬了一口。 “花斑竹能做菜,也能入药。采回去后,上面的嫩茎炒菜,下面的根茎就拿来做清热解暑的凉茶。”李鹜三下两口啃完了嫩茎,随手把剩的花斑竹扔到一边,蹲下来掰起了新的花斑竹来。“周嫂做凉茶的手艺不错,带回去让她做坛凉茶出来。” 沈珠曦也蹲了下来,学着他的样子,试着试着掰断了一根花斑竹。 “我们没有带篮子,带不了多少下去。” “有人知道给我们送背篼。” “谁给我们送背篼?”沈珠曦一愣。 一阵脚步声从上山的小路上传来,李鹜头也不抬地说:“这不就来了么。” 李鹍李鹊两兄弟沿着小路走了上来,见沈珠曦抬头望来,李鹊满面笑容地挥起了手。 “嫂嫂!大哥!” 竹条编的大背篼就在李鹍背上,他一步当沈珠曦三步,很快就到了两人面前。李鹍放下背篼,两眼发光地看着地上的花斑竹。 “竹子,烧肉。多摘点,多摘点。” 李鹊也走到了李鹜面前,蹲下帮着一起掰花斑竹。 沈珠曦掰了一会,失去兴趣,起身查看四周。李鹜察觉她的离去,抬头说了一句:“别走远了。” “我就在附近看看。”沈珠曦话音未落,忽然看见了一丛开着紫色毛茸茸小花的植物。她新奇地观望了一会,回头朝李鹜喊去:“李鹜,这又是什么草?” 李鹜放下手里的花斑竹,起身朝她走来。 还没走到面前,他就认出了沈珠曦面前的植物。 “佩兰。”他说:“你可以摘些回家,晒干了装进枕头里,或者做成香囊挂在身上。” 听说可以做成香枕,沈珠曦眼睛一亮。 “怎么摘?从什么地方开始摘?” 李鹜干脆蹲了下来,亲手摘了一支做示范。沈珠曦心里有数了,跟着摘起佩兰草。 佩兰比花斑竹好摘,不一会,两人身旁就堆了许多佩兰草。 李鹜停下动作,看着架势上势要把这丛佩兰撸秃噜皮的沈珠曦,说:“这些够你做一个枕头,几个香囊了。” “我还要送给别人呢。”沈珠曦摘得起劲,头也不抬。 “送谁?” 沈珠曦放下佩兰,掰着指头算起来:“我想做一个佩兰枕送给周嫂子,再做几个香囊,下次聚会的时候送给桑娘、随蕊、九娘子……” 李鹜阴阳怪气道:“你是不是还算少了?” “有吗?”沈珠曦惊讶道:“难道你觉得朱大娘也该算上?可是我的女红实在拿不出手,只能拜托周嫂子,如果要做的太多,我也不好意思开口……” “老子是死人吗?” “你当然不是啊。”沈珠曦吃惊道。 两人对视了半晌,李鹜默默无言,眼神幽怨,沈珠曦脑中一道灵光闪过,终于领悟了李鹜的意思。 “你要是想要……”沈珠曦为难道:“到时候我就匀一个给你。” “匀什么?周嫂子做的香囊?”李鹜扯下一枝佩兰:“不要了!” 他突然发什么脾气?沈珠曦一头雾水,不解地看着他。李鹜却一脸不高兴地起身,走向了不远处的李鹊二人。 莫名其妙! 沈珠曦决心不理这屁人,重新摘起佩兰。不一会,面前这一丛佩兰渐渐空了,沈珠曦四下张望,在一处小山坡下眼尖地又发现了一丛佩兰。 她提起裙子,小心翼翼地踩下山坡。 “哎呀!” 脚下不知踩了软趴趴的什么,沈珠曦一个重心不稳,踉跄着摔了下去。 “沈珠曦!”李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沈珠曦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还好这山坡不高,摔也摔不伤她,只是可怜了屁股,磕在了一块不平整的石头上。 “我没……” 沈珠曦话没说完,忽然尖叫起来。 在她眼前,山坡之下。 一具血迹斑斑的男尸面朝下躺着,露出袖口的一只手已被不知什么动物啃出了森森白骨。 42、第 42 章 李鹜顺着小山坡飞快滑了下来。 他应该看到山坡下的男尸,但是他停也没停,径直奔向了沈珠曦。 沈珠曦惨白着脸瘫坐在地,惶恐无助的目光投向一个箭步走到她面前的李鹜脸上,下一刻,她就像轻飘飘的纸片一样,被李鹜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 李鹜站在她身前,将男尸挡了个完完全全。沈珠曦惊魂未定,双脚发软,全靠李鹜握在她手臂上的手才没有重新跌坐下去。 “没事,别怕。”李鹜轻声重复着,右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抚。 直到沈珠曦慢慢安定下来,他才侧过身,依然挡着她的视线,扭头对此时滑下山坡的李鹊说道:“去看看什么人。” 李鹊从地上捡了根树枝,走到男尸面前蹲下,用较粗的那头树枝翻动男尸的面孔。 他面无异色,看了男尸的面孔,又去翻他衣服里的随身之物。片刻后,李鹊扔了树枝,说:“是镇上的陈铁拐。被人捅了七把刀,失血过多而亡,手腕有淤青,死前被人捆住了双手带来这里。身上干干净净,一个铜板都没有。” “周围还掉了其他东西吗?”李鹜说。 李鹊用脚尖划了划周围的野草,摇头道:“没有。” “下山再说吧。”李鹜说:“雕儿,把背篼拿上。” “晓得……”李鹍嘟囔道。 李鹜蒙住沈珠曦的眼睛,把她调转了个方向,然后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说: “上来。” 李鹊见状,拉着茫然的李鹍先一步走上了下山的小路。 沈珠曦如今双腿发软,心神不宁,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死尸就在身后,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她爬上李鹜的背,李鹜两手一颠,轻松把她背了起来,大步往前走去。 沈珠曦伏在李鹜的背上,忽然生起一股熟悉感。这样的事,似乎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可她什么时候被李鹜背过? 沈珠曦努力回想,脑子里却只有断断续续的几个片段。 如火的夕阳,重叠的影子,田坎间的乡间小路。 是她做过的梦吗? “你还在害怕吗?”李鹜问。 沈珠曦回过神来,嘴硬道:“我才不怕。” “不怕就好。”李鹜说:“以前见没见过死人?” “……当然见过。” 沈珠曦想起了被母妃活活打死的那名宫女,还有城破那日,禁宫中四散的尸体。 “见过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李鹜不以为意。 “你不怕鬼?” “鬼是怎么来的?” 沈珠曦顿了顿,说:“……人死后变来的。” “那不就得了?”李鹜说:“他能死一次,老子就能让它死两次。要是真有鬼,也该它怕老子。” 沈珠曦忍不住笑了,心里的惊惧因他狂妄的自信消散了不少。 “我们现在去报官吗?”沈珠曦问。 “衙门都不开了,你去什么地方报官?”李鹜说。 沈珠曦吃惊道:“有人被杀了,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那得看是谁被杀了——陈铁拐是镇上有名的无赖,家贫如洗,嗜赌如命。县老爷会为这样的人费神查案?” “那尸体要怎么办呢?” “查不到身份的尸体每天都有,不差这一个。这陈铁拐也是运气不好,如果他死在城里,还能拉去乱葬岗埋了。可他死在这荒山野岭,衙役根本不会管。” “难道就让他曝尸野外?”沈珠曦神色不忍:“他家里还有人吗?或许,可以让他家人来把尸首领回去安葬……” “他死了,他家就没人了。”李鹜说:“他爹娘就是给他活活气死的。” 沈珠曦沉默了。 李鹜迈着长腿,即便背上还多了一个她,依然步履生风。在沈珠曦看来,分明漫长的上山路,在他两条长腿一开一合间,不知不觉就走完了。 下到山脚后,沈珠曦有些不好意思,拉了拉李鹜的衣领,小声说:“……我可以自己走了。” 李鹜视若未闻,自顾自地往前走。 沈珠曦见前方的人烟明显,生怕被人撞见,又催促了两遍,李鹜终于在路边把她放了下来。 “爬山你也叽叽呱呱,背你你也叽叽呱呱,你他娘真是个公主!” 李屁人在一旁骂骂咧咧,沈珠曦左耳进右耳出。 她这一路都在想一个问题,现在脱口而出:“杀他的凶手就不管了吗?” 李鹜看了她一眼:“皇宫里要是有个小奴婢失踪,会有人来管吗?” 沈珠曦清楚答案,所以她缄默了。 “蝼蚁的命没人在乎,不管生前如何,既然沦落成一具惨死的尸体——那就是蝼蚁。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蝼蚁。”李鹜说。 沈珠曦神色黯然,想起了自己不可告人的身份,若她现在死了,没有人知道死的会是越国公主。大家只会说,李鹜新娶的媳妇死了。 她自嘲道:“我要是死了,也只是蝼蚁的尸体。” “放你娘的屁。”李鹜冷声说:“你当老子是死人?你是老子掏空了家底娶回来的媳妇,你要是死了,老天上天入地也要把凶手找出来摁死。” “你说话怎么老是这么粗俗?”沈珠曦皱眉。 李鹜恶狠狠地说:“谁让你不想点好的?老子的家底都在你身上,我死了你都不准死。” “我说的是假设——” “假设也不行!” 两人一路吵闹地回到家,正好瞧见先一步抵达的李鹊和李鹍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李鹊说:“大哥,背篼里的花斑竹我都拿出来了,你看怎么吃?” 李鹍着急地扬声道:“烧肉!烧肉!” 李鹜点点头,说:“正好家里还有一块肉,那就烧肉吧。李鹍,过来帮我切肉。” 李鹍喜形于色,响亮地应了一声。 两人走进厨房弄夕食去了,沈珠曦就在院子里捣鼓她的佩兰。李鹊在她身旁蹲下,说:“嫂子,你知道怎么晒佩兰吗?” “……怎么晒?”沈珠曦面露疑惑。 不就是拿到太阳底下晒吗? 李鹊咧嘴一笑,说:“你照着我做。” 他起身去了后院,没一会,拿出两个圆形的大筲箕。他拿起新摘的佩兰,把植株上老化的叶子摘掉,剩下的则放进筲箕里。沈珠曦学着他的样子,两人一同合作,筲箕里的佩兰越来越多。 她摘着摘着,忽然心虚,问一旁帮忙的李鹊: “这些佩兰,会不会吸着那尸体的养分长出来的?” 李鹊哑然失笑:“不会的,嫂子。你摘佩兰的地方和尸体隔了十万八千里呢。” “哪有十万八千里。”沈珠曦心有余悸:“就在几步远的山坡下。” “那也是在山坡下,隔好远呢。”李鹊说。 沈珠曦虽然被他说服,但处理佩兰时,眼前总是回想起男尸那露出白骨的尸首。 “你觉得杀害他的人会是谁?”她问。 “不知道。”李鹊摇了摇头,说:“半个鱼头镇都是陈铁拐的债主,他借钱不还,一有机会还会偷东西,和他有仇的人太多了。” 李氏三兄弟谁都没将陈铁拐的事放在心上,可沈珠曦始终忘不掉山上见到的那一幕。 夕食,她吃得比平常还少。 当晚,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内室的黑暗比往日更陌生,她既想赶紧睡着,又怕睡梦中出现陈铁拐的脸。 在她第五次翻身时,睡在一旁的李鹜开口了:“睡不着?” 沈珠曦睡在里侧,两根鸡毛掸子把各盖一床被子的他们完美隔开,她侧过头,隔着蓬松的鸡毛,在昏暗的视野里看到了李鹜如星的眼眸,在黑暗中安定而沉稳地闪烁着。 这时候,沈珠曦就开始庆幸身旁有人了。李鹜那双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睛,奇妙地安抚了她的不安。 “睡不着。”她低声说。 “为什么?” “……想到杀害陈铁拐的凶手还在镇上,我就睡不着。” “也不一定在镇上,说不定杀了人就走了。” 沈珠曦没说话,心里却不认同。人的想象力总在不该发挥作用的时候超长发挥,她一闭上眼,总觉得凶手就藏在这卧室的黑暗里,或者正躲在桂花树后偷窥内室情景,还说不定——此刻正从她的院子前走过。 明明没有寒风经过,沈珠曦却觉得被子里凉飕飕的。 李鹜看着她的神色变化,了然道:“自己吓自己。” 沈珠曦咬着嘴唇不说话。 “这样吧——”李鹜的眼珠子一转,说:“我能让杀害陈铁拐的凶手落网,但我不做亏本的生意。你得拿出一样东西来感谢我。” “什么东西?” 沈珠曦话音未落,李鹜突然朝她逼近。 “你干什么!”沈珠曦吓得提起被子,紧紧抱在胸前。 李鹜把她逼到床角,两根炸毛的鸡毛掸子被他压成鸡毛薄饼。 “我要——”李鹜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他目光里的侵略性太强,沈珠曦就像被什么猛兽盯上了一样,动也不敢动,只有喉咙里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你、你要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要你——” 沈珠曦变了脸色。 “亲手做的佩兰香囊。”李鹜说。 这大喘气—— 用李鹜的话来说,就是差点把沈珠曦送走。 李鹜退回他的位置,仰面朝天,双手压在脑后。他漫不经心地说:“不许找人代劳,一根线头也不行。必须是你亲手绣的。怎么样,成交吗?” 这条件很是划算,沈珠曦却没马上答应。 她犹豫半晌,问:“你会有危险吗?” 李鹜忽然翻过身来,正面看着她,那双黑亮的眼眸眨也不眨,沈珠曦被他看得脸上一热,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 室内光线昏暗,李鹜没有察觉她的目光躲闪。 他说:“你担心我?” 这本是人之常情,李鹜却问得格外暧昧,好像她担心他的安危,不是出于合租人的立场,而是真正出自关爱丈夫的妻子似的。 沈珠曦被他问得不好意思起来,嘴硬道:“我担心你死了我就没地方住了。” 李鹜答得飞快:“我死了,你就是我的遗孀,我的都是你的,你怎么会没地方住?” 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的—— 沈珠曦对他怒目而视:“你还好意思说我,你才是整日不想好的!” “我的命贱得很,不会那么容易没的。”李鹜神色散漫,朝她伸出手来,隔着被子拍在她的肩上。“快睡吧,明早起来,想想我的佩兰香囊上该绣点什么。” “绣什么?”沈珠曦傻傻地问。 “你说该绣什么?”李鹜不答反问。 那只手轻而缓地拍在她肩上,始终不停。 可她什么都不会啊…… 沈珠曦回忆着自己贫乏的女红知识,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李鹜看着她纯真无邪的睡颜,半晌都没有移眼。 “自然该绣鸳鸯啊,呆瓜。” 他低声道。 43、第 43 章 端午过去三日后,鱼头镇一如既往平静。 镇上唯一的一家赌坊里,一楼大厅里人声鼎沸,鱼龙混杂。穿锦衣的商户少爷和穿布衣的农民挤在一张赌桌前,声嘶力竭地喊着自己押的大小,一双双亢奋的眼睛布满血丝。 角落一张赌桌上发出男人似哭似笑的叫声,不知是谁又一夜家贫如洗。周遭桌上的赌徒闻若未闻,红着眼睛只顾自己桌上摇出的骰子。 一枚一两银子的筹码从楼上咕噜滚落,两名楼下的裋褐男子一同扑了过去,不惜为此大打出手。 站在二楼楼梯口前的两名穿锦衣的年轻男子发出看猴戏的笑声,其中一人模样俊秀,腰上还别了一把折扇。 在他们身后,宽阔的空间里只有八张小桌,桌上放着一堆筹码,围坐之人都是富家打扮,或气定神闲,或愁眉紧锁,身旁作陪的不是貌美婢女就是清秀小厮,和楼下杂乱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 那以人取乐的俊秀男子又拿出一枚筹码,正欲向楼下人群最密集处扔下,一股大力忽然从腰侧传来。 他惨叫一声,带着另一人摔做一团。 “谁敢踢老——”他怒气冲冲地回过头,哑了。 二楼在短短片刻内寂静下来。 李鹍收回踹出的右脚,佝偻着九尺高的个头开道走出。他一把揪起最里一桌背对他的其中一人,像拎轻飘飘的纸片一样,随手就给扔到了一边。 李鹜从他身后走出,一屁股坐到了那龇牙咧嘴之人腾出的位置上。 李鹊推着一个双手反剪,手腕捆着麻绳的男人,笑眯眯地走了出来。男子嘴里堵了一块麻布,正呜呜叫着,一脸哀求地看着李鹜对面的男子。 李鹊冲着他的膝盖窝一踢,他就在李鹜身旁跪了下来。 男子扑通下跪的声音在寂静的二楼清晰如雷。同桌的几名赌徒见势不对,自觉地起身走开了。 李鹜对面穿铜钱纹绸衣的方脸男人面色铁青,脸上的刀疤格外可怖。他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又把视线转回李鹜脸上,沉声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鹜拿起桌上一枚筹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胡老板,你说这鱼头镇究竟是谁握有生杀大权?” 胡一手变了脸色。 “……这两人终于干上了吗?” 二楼栏杆前,先前倒做一堆的两个年轻人已经爬了起来,一边暗中观望,一边窃窃私语。 其中一人不解道:“胡一手脾气这么火爆,怎么见了李鹜耐性这么好?” “你傻啊!李鹜是县太爷身边的红人,打狗还要看主人,胡一手可不想得罪县太爷。”那模样俊秀的年轻人说。 “我又不像你,你都差点当李鹜的小舅子了,我怎么知道李鹜还在县太爷那儿挂着名号?” 李鸿勃然大怒:“胡说八道什么!你污我的名声可以,你污我姐的名声不行,我姐还是待嫁闺中的好女郎,你说的什么屁话!” “行行行……咱们不说这个。李鹜和胡一手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今儿怎么就对上了?李鹜旁边跪着那人是谁?” 男子又道歉又作揖,李鸿这才消了火。他拿出腰间折扇,装模作样地在脸颊旁扇着风,用余光从扇子里定定地瞧了好一会,说:“那不是胡一手身边的陈二吗?” “是干什么的?” “有什么脏事就干什么——”李鸿说:“听说手上沾了不少人命。怎么栽到李鹜手里了?” “李鹜这是上门算账来了?要是胡一手让步了,今后手下怎么看他?” 李鸿把手揣在袖子里,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下有意思了,少爷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鱼头镇霸主……” 一炷香的时间后,也不知道李鹜和胡一手说了什么,胡一手的脸色越来越差。他对身旁的手下吩咐了什么,接着赌坊就开始赶人。 “提前关门了!都别玩了,别玩了!” 腰粗膀圆的打手在楼上赶人,穿长衫的掌柜在二楼好声好气地请贵客离开,又是许诺优惠又是低声下气地赔罪。 李鸿也在被驱赶的人里,他和坐着玩的那些客人不同,他来赌坊只是看个热闹,并不是赌坊的大客户,因此掌柜对他并不十分客气,李鸿心里不服气,可也只有不情不愿走出门的份。 他要是不走,那些手膀子比他大腿还粗的壮汉们就来“帮”他走了! 赌坊彻底安静下来后,胡一手阴沉着脸开口了: “你既然捉到了人,为什么不直接禀告县令大人?” “死账的抵消方法你我都懂,我也不想为难你。”李鹜扔下手中筹码,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说:“来都来了,我也不能空手而归。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李鸿在紧闭大门的赌坊外等了许久,终于看到大门重新打开。 李鹜打头走出,身后跟着小山般的李鹍和胸口鼓鼓囊囊,笑得跟过年似的李鹊。 李鹍手里握着一根麻绳,麻绳另一端牵着陈二。人还是那个人,只是变得涕泪横流,凄惨不已,堵住嘴巴的破布也染着好大一块鲜红。 李鸿见人出来,赶紧打开扇子遮面,一个箭步走到前面的小杂货摊,拿起一把木簪假意看了起来。 “少爷看看吧,这只簪子只要二十文钱。”摊主热情道。 李鸿特意等了片刻,估摸着李鹜他们都走了之后,才扔下簪子,恶声恶气道: “少爷我是买这种破烂货的人吗?不要!” “你——” 李鸿转过身,拔腿追向李鹜离开的方向。 他远远跟在李鹜身后,直到看着他们三人——再加上一个翻着白眼,半死不活的第四人,一起走进了县老爷的府邸。 他这是做什么呢?李鸿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第二日,李鸿终于知道了答案。 鱼头镇的县令是个贪财好色但又胆小怕事的人,托这胆子小的福,他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自禁宫龙椅上坐的人换了以后,天下乱了多久,鱼头镇县衙就关了多久。 时隔两个多月,县老爷罕见升堂,许多无事可做的百姓都涌到县衙门口看起了热闹。 李鸿当然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 退堂之后,李鸿立马跑回家,向唯一的观众唾沫飞扬地转述着他的所见所闻。 他把装模作样的县太爷模仿得眉飞色舞,惟妙惟肖,可惜他唯一的观众连看都不看他。 “这李鹜——我就没见过像他这么贼的人!他这手玩得妙啊,既给县太爷搞了政绩,又卖了胡一手一个面子!”李鸿拍着大腿说。 李青曼坐在光线明亮的屋檐下绣着一面团扇,对李鸿说的不为所动。红色的丝线灵巧地穿梭在蚕丝扇面上,鲜艳夺目的梅花已经进入收尾阶段。 “只惨了那陈二,明明是为胡一手做事,现在东窗事发,胡一手为了保命,转手就把他的舌头给剪了。也不知道那胡一手威胁了他什么,堂上他支支吾吾地认了罪,供词也写了,只字不提胡一手的事。”李鸿说完,在李青曼身下的长凳上挤着坐了下来。“姐,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听到了。”李青曼拿着团扇站了起来,走到阳光底下,端详她成型的梅花。阳光从头顶浇下,美人如玉自曜,眉眼温婉柔弱,宛如沾着春雨的一枝梨花。 长凳一翘,李鸿措手不及地摔了下来。 他惨叫一声,揉着屁股跳了起来。 “我今天已经摔了两次屁股墩了!你还是不是我亲姐啊!”李鸿叫道。 李青曼说:“我要不是你亲姐,你早就被人打死许多次了。” “我刚刚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我?”李鸿说:“你是不是还记挂着李鹜呢?” “他已成亲了,我自然不会记挂着他。”李青曼说完,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望着团扇上的红梅:“只是想再找一个相差无几的可造之材却是难了。” “天下男儿那么多,我才不信只有他一人能出人头地。”李鸿不服气地说:“这鱼头镇屁大点地方,你想找个能入眼的男人当然难了,我们不如去京城,听说京城换皇帝了,以你的聪明才智和美貌,说不定捞个贵……” 李鸿话未说完,李青曼朝他冷眼扫去。 “去京城?就你这张没个把门的嘴,去了京城,你活不到年底。” “怕什么?反正有我姐替我撑腰。”李鸿说:“你要是不想入宫,我们去其他地方也行。反正家里只有我们了,我们一起走,去哪儿不是家?” “现在不是好时机。”李青曼低下头,继续绣着她的红梅:“等外边乱起来的时候,你不想走也得走了。” 李鸿不再劝了,他这个姐姐,自小就有想法,决定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动。 “那你真打算嫁县太爷的公子?”李鸿问。 李青曼没有立即回答。 她绣完最后一针,从一旁拿起绣剪,仔细剪断了团扇上的线条,然后重新拿到太阳底下观看。 看了一会,她的唇角勾了起来。 “听说金州知府的公子和他私交不错。”她柔声说:“不交个朋友,怎么能认识朋友的朋友?” “我就知道姐姐不会真的看上那个绣花枕头!” “只是……”李青曼放下团扇,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只是什么?” “李鹜粗中有细,从不无的放矢。以往这么多年,他都和胡一手相安无事,这次为何要冒着开罪胡一手的风险,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已死之人出头?” 李鸿也茫然了:“是啊,为什么?” 他们不知道李鹜此举何意,更不知道,此时此刻,就在同一片阳光下,李鹜正拿着一个绣了小人的香囊骂骂咧咧: “我让你亲手绣个香囊给我,谁让你扎个小人送我?你是想咒死我好当寡妇吗!” 第44章 第 44 章 端午过去三日后,鱼头镇一如既往平静。 镇上唯一的一家赌坊里,一楼大厅里人声鼎沸,鱼龙混杂。穿锦衣的商户少爷和穿布衣的农民挤在一张赌桌前,声嘶力竭地喊着自己押的大小,一双双亢奋的眼睛布满血丝。 角落一张赌桌上发出男人似哭似笑的叫声,不知是谁又一夜家贫如洗。周遭桌上的赌徒闻若未闻,红着眼睛只顾自己桌上摇出的骰子。 一枚一两银子的筹码从楼上咕噜滚落,两名楼下的裋褐男子一同扑了过去,不惜为此大打出手。 站在二楼楼梯口前的两名穿锦衣的年轻男子发出看猴戏的笑声,其中一人模样俊秀,腰上还别了一把折扇。 在他们身后,宽阔的空间里只有八张小桌,桌上放着一堆筹码,围坐之人都是富家打扮,或气定神闲,或愁眉紧锁,身旁作陪的不是貌美婢女就是清秀小厮,和楼下杂乱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 那以人取乐的俊秀男子又拿出一枚筹码,正欲向楼下人群最密集处扔下,一股大力忽然从腰侧传来。 他惨叫一声,带着另一人摔做一团。 “谁敢踢老——”他怒气冲冲地回过头,哑了。 二楼在短短片刻内寂静下来。 李鹍收回踹出的右脚,佝偻着九尺高的个头开道走出。他一把揪起最里一桌背对他的其中一人,像拎轻飘飘的纸片一样,随手就给扔到了一边。 李鹜从他身后走出,一屁股坐到了那龇牙咧嘴之人腾出的位置上。 李鹊推着一个双手反剪,手腕捆着麻绳的男人,笑眯眯地走了出来。男子嘴里堵了一块麻布,正呜呜叫着,一脸哀求地看着李鹜对面的男子。 李鹊冲着他的膝盖窝一踢,他就在李鹜身旁跪了下来。 男子扑通下跪的声音在寂静的二楼清晰如雷。同桌的几名赌徒见势不对,自觉地起身走开了。 李鹜对面穿铜钱纹绸衣的方脸男人面色铁青,脸上的刀疤格外可怖。他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又把视线转回李鹜脸上,沉声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鹜拿起桌上一枚筹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胡老板,你说这鱼头镇究竟是谁握有生杀大权?” 胡一手变了脸色。 “……这两人终于干上了吗?” 二楼栏杆前,先前倒做一堆的两个年轻人已经爬了起来,一边暗中观望,一边窃窃私语。 其中一人不解道:“胡一手脾气这么火爆,怎么见了李鹜耐性这么好?” “你傻啊!李鹜是县太爷身边的红人,打狗还要看主人,胡一手可不想得罪县太爷。”那模样俊秀的年轻人说。 “我又不像你,你都差点当李鹜的小舅子了,我怎么知道李鹜还在县太爷那儿挂着名号?” 李鸿勃然大怒:“胡说八道什么!你污我的名声可以,你污我姐的名声不行,我姐还是待嫁闺中的好女郎,你说的什么屁话!” “行行行……咱们不说这个。李鹜和胡一手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今儿怎么就对上了?李鹜旁边跪着那人是谁?” 男子又道歉又作揖,李鸿这才消了火。他拿出腰间折扇,装模作样地在脸颊旁扇着风,用余光从扇子里定定地瞧了好一会,说:“那不是胡一手身边的陈二吗?” “是干什么的?” “有什么脏事就干什么——”李鸿说:“听说手上沾了不少人命。怎么栽到李鹜手里了?” “李鹜这是上门算账来了?要是胡一手让步了,今后手下怎么看他?” 李鸿把手揣在袖子里,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下有意思了,少爷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鱼头镇霸主……” 一炷香的时间后,也不知道李鹜和胡一手说了什么,胡一手的脸色越来越差。他对身旁的手下吩咐了什么,接着赌坊就开始赶人。 “提前关门了!都别玩了,别玩了!” 腰粗膀圆的打手在楼上赶人,穿长衫的掌柜在二楼好声好气地请贵客离开,又是许诺优惠又是低声下气地赔罪。 李鸿也在被驱赶的人里,他和坐着玩的那些客人不同,他来赌坊只是看个热闹,并不是赌坊的大客户,因此掌柜对他并不十分客气,李鸿心里不服气,可也只有不情不愿走出门的份。 他要是不走,那些手膀子比他大腿还粗的壮汉们就来“帮”他走了! 赌坊彻底安静下来后,胡一手阴沉着脸开口了: “你既然捉到了人,为什么不直接禀告县令大人?” “死账的抵消方法你我都懂,我也不想为难你。”李鹜扔下手中筹码,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说:“来都来了,我也不能空手而归。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李鸿在紧闭大门的赌坊外等了许久,终于看到大门重新打开。 李鹜打头走出,身后跟着小山般的李鹍和胸口鼓鼓囊囊,笑得跟过年似的李鹊。 李鹍手里握着一根麻绳,麻绳另一端牵着陈二。人还是那个人,只是变得涕泪横流,凄惨不已,堵住嘴巴的破布也染着好大一块鲜红。 李鸿见人出来,赶紧打开扇子遮面,一个箭步走到前面的小杂货摊,拿起一把木簪假意看了起来。 “少爷看看吧,这只簪子只要二十文钱。”摊主热情道。 李鸿特意等了片刻,估摸着李鹜他们都走了之后,才扔下簪子,恶声恶气道: “少爷我是买这种破烂货的人吗?不要!” “你——” 李鸿转过身,拔腿追向李鹜离开的方向。 他远远跟在李鹜身后,直到看着他们三人——再加上一个翻着白眼,半死不活的第四人,一起走进了县老爷的府邸。 他这是做什么呢?李鸿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第二日,李鸿终于知道了答案。 鱼头镇的县令是个贪财好色但又胆小怕事的人,托这胆子小的福,他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自禁宫龙椅上坐的人换了以后,天下乱了多久,鱼头镇县衙就关了多久。 时隔两个多月,县老爷罕见升堂,许多无事可做的百姓都涌到县衙门口看起了热闹。 李鸿当然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 退堂之后,李鸿立马跑回家,向唯一的观众唾沫飞扬地转述着他的所见所闻。 他把装模作样的县太爷模仿得眉飞色舞,惟妙惟肖,可惜他唯一的观众连看都不看他。 “这李鹜——我就没见过像他这么贼的人!他这手玩得妙啊,既给县太爷搞了政绩,又卖了胡一手一个面子!”李鸿拍着大腿说。 李青曼坐在光线明亮的屋檐下绣着一面团扇,对李鸿说的不为所动。红色的丝线灵巧地穿梭在蚕丝扇面上,鲜艳夺目的梅花已经进入收尾阶段。 “只惨了那陈二,明明是为胡一手做事,现在东窗事发,胡一手为了保命,转手就把他的舌头给剪了。也不知道那胡一手威胁了他什么,堂上他支支吾吾地认了罪,供词也写了,只字不提胡一手的事。”李鸿说完,在李青曼身下的长凳上挤着坐了下来。“姐,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听到了。”李青曼拿着团扇站了起来,走到阳光底下,端详她成型的梅花。阳光从头顶浇下,美人如玉自曜,眉眼温婉柔弱,宛如沾着春雨的一枝梨花。 长凳一翘,李鸿措手不及地摔了下来。 他惨叫一声,揉着屁股跳了起来。 “我今天已经摔了两次屁股墩了!你还是不是我亲姐啊!”李鸿叫道。 李青曼说:“我要不是你亲姐,你早就被人打死许多次了。” “我刚刚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我?”李鸿说:“你是不是还记挂着李鹜呢?” “他已成亲了,我自然不会记挂着他。”李青曼说完,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望着团扇上的红梅:“只是想再找一个相差无几的可造之材却是难了。” “天下男儿那么多,我才不信只有他一人能出人头地。”李鸿不服气地说:“这鱼头镇屁大点地方,你想找个能入眼的男人当然难了,我们不如去京城,听说京城换皇帝了,以你的聪明才智和美貌,说不定捞个贵……” 李鸿话未说完,李青曼朝他冷眼扫去。 “去京城?就你这张没个把门的嘴,去了京城,你活不到年底。” “怕什么?反正有我姐替我撑腰。”李鸿说:“你要是不想入宫,我们去其他地方也行。反正家里只有我们了,我们一起走,去哪儿不是家?” “现在不是好时机。”李青曼低下头,继续绣着她的红梅:“等外边乱起来的时候,你不想走也得走了。” 李鸿不再劝了,他这个姐姐,自小就有想法,决定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动。 “那你真打算嫁县太爷的公子?”李鸿问。 李青曼没有立即回答。 她绣完最后一针,从一旁拿起绣剪,仔细剪断了团扇上的线条,然后重新拿到太阳底下观看。 看了一会,她的唇角勾了起来。 “听说金州知府的公子和他私交不错。”她柔声说:“不交个朋友,怎么能认识朋友的朋友?” “我就知道姐姐不会真的看上那个绣花枕头!” “只是……”李青曼放下团扇,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只是什么?” “李鹜粗中有细,从不无的放矢。以往这么多年,他都和胡一手相安无事,这次为何要冒着开罪胡一手的风险,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已死之人出头?” 李鸿也茫然了:“是啊,为什么?” 他们不知道李鹜此举何意,更不知道,此时此刻,就在同一片阳光下,李鹜正拿着一个绣了小人的香囊骂骂咧咧: “我让你亲手绣个香囊给我,谁让你扎个小人送我?你是想咒死我好当寡妇吗!” 第45章 第 45 章 一个下午,  李鹜把沈珠曦要的香囊都绣好了,包括她自己用的海石榴香囊。 沈珠曦正收拾榻几上的香囊,盘算着什么时候去周嫂家送礼,  却见李鹜忽然伸手,把其中的一个卷草团花纹的香囊拿了起来,  十分自然地放入怀中。 “这个给我。”李鹜说。 沈珠曦无所谓,  这个卷草团花纹原本就不是她要的,  是李鹜让她画个朴素一点的绣样,  他比照着绣出来的。 她说:“你不装佩兰?” 李鹜又从怀里掏出香囊递给她。 沈珠曦收好榻几上的所有香囊,带着它们来到前院。 她蹲在筲箕前,  把晒好的干佩兰仔细挑选着放进香囊,  装完佩兰后,她又拿出去素心堂要来的一小包干茉莉,  每个香囊里都放了两朵。 系上香囊后,  沈珠曦拿到面前闻了闻,露出满意的表情。她颠了颠筲箕,琢磨着把剩下的佩兰用来做佩兰枕。 沈珠曦还没来得及请求李鹜再帮她绣个枕套,李鹜开口了: “我要出去一趟,  下个月的家用给你放在厨房坛子里了,你自己看着花。” 他把沈珠曦绣的香囊小心翼翼地挂在腰上,  另一个卷草团花纹的香囊则重新放进了怀里。 沈珠曦狐疑地看着他的动作:“你要用两个香囊?” “不行?”李鹜挑了挑眉。 沈珠曦在心里嘀咕:当然行,  就是腰上挂满也行,  左右又不在她身上。 李鹜伸手朝她脑袋按来,沈珠曦侧头想躲,不料那只大手先一步按住她的头。 他按了按,  又拍了拍。 “别老按我的头!”沈珠曦气得抬高声音。 “只有小孩子才不喜欢别人摸她的头。”李鹜在她躲闪的同时收回了手,  说:“走了,  等我回来。” “我不等!” 李鹜视若未闻,径直走向篱笆门,那只摸过她脑袋的右手在头顶挥了挥: “走了!” 这屁人,听不懂人话! 沈珠曦气呼呼地走向厨房,对着水缸里的投影理了理辛辛苦苦盘好的发髻。 李鹜这屁人,以为长发很好盘吗?她现在可没有宫女代劳了! 她再三确认头发没有散掉后,转身走到角落打开了李鹜藏银子的陶土坛。 一直装到坛口的银子闪到了她的眼睛。 她粗略数了数,这一坛银子,怎么也有五百两。 沈珠曦也买过几次菜,对民间的物价已经不是一开始全然不知的状态了。市集上的一斤羊肉十五文,一只肉鸭也才三十文,稻米一斗也不过二两银子,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二三十两就足够一年的吃用了。 李鹜一个月就能拿回五百两银子,他究竟在做什么营生? 沈珠曦的眼前浮现出一幕鲜活的画面: 密不透风的小黑屋里,一名鼻青脸肿的富商被绑在柱子上,李鹍在大口吃肉,李鹜在大口喝酒,李鹊从外奔进,抱着一箱白花花的银子。 “大哥!钱收到了!” 李鹜眼皮一抬,挥了挥手: “撕票。” “大哥!”李鹊惊道。 李鹜起身走到李鹊面前,拿起了箱子里的一锭银元宝,眼神一分邪魅两分狂狷三分冷酷四分端的不是个人。 “不能留活口。”他说。 沈珠曦打了个寒颤,从自己的想象中惊醒过来。 不会吧?! 她猛地盖上坛盖,遮住了那仿佛富商光溜溜人头的银子。 逼仄的厨房里似乎吹着凉风,沈珠曦心慌慌地走出厨房,在宽敞的前院里打转。 李鹜……应该不至于做人命生意吧? 可若不是人命生意,他哪来的银子?他说自己在做生意,可什么生意,才会三天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沈珠曦越想心里越没谱,她咬了咬牙,趁着李鹜还没走远,赶紧追了出去。 她不能心安理得用染着血的钱,如果李鹜真是在做偷鸡摸狗的事情,她就是吃糠咽菜,也要劝李鹜改行不可。 沈珠曦冲出篱笆门的时候,李鹜已经迈着长腿不见了踪影。她看了看左右两条路,选了去集市的右边追了出去。 也许是她运气好,也许是上天垂怜,沈珠曦沿着田坎中间的小路追了半晌,就在她以为自己走错了路的时候,李鹜颀长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小路尽头。 沈珠曦还没想好要不要开口叫他,李鹜已经拐入一间冒着炊烟的小院。 他去这里做什么? 这条小路,沈珠曦已经和李鹜走过许多次了,可他从没向她介绍过这间院子里住的是什么人。 沈珠曦停在李鹜进去的院子门口,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接下来该怎么办。 追进去?万一里面捆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富商,她要说什么? 打道回府?那她出来做什么? 她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该怪李屁人,没事放那么多银子在坛子里做什么,让她心里七上八下! 沈珠曦心里的好奇最终还是战胜了惧怕,她四下张望,见左右无人,悄悄攀上篱笆,鬼鬼祟祟地往里望去。 还好,李鹜没有进屋,他就站在院子里。在他对面的,不是李鹊或李鹍,也不是鼻青脸肿的富商,而是一个丰腴的妇人。 这不是婚宴那日来帮忙准备酒席的樊三娘吗? 樊三娘是个孀居已久的妇人,李鹜独自来她家里做什么? 沈珠曦的疑惑在看到李鹜从怀中掏出香囊之后更甚,震惊和不解简直要在头脑中炸开——那不是李鹜亲手绣的卷草团花纹香囊吗? 里面的佩兰和茉莉,还是她亲手放进去的呢! 李鹜拿出香囊后,说了什么,偷听的沈珠曦听不大清,反而是他对面的樊三娘,接了香囊后,爽朗大笑,声音如雷,还——还在李鹜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沈珠曦捂住了嘴,差点惊叫出声。 李鹜忽然扭头朝篱笆门看来,凌厉的目光让沈珠曦吓得一屁股跌坐地上。 幸好,李鹜没发现她的偷看。 篱笆遮挡了她的视线,只剩樊三娘爽朗的声音继续响起。 “……又不是第一次拍你屁股,有什么关系?” 惊! 震惊! 沈珠曦此刻的心情无异于看到父皇母妃从地底钻出来一般震惊。 她不敢再偷听,不敢再待下去,李鹜要是发现她在这里,一定会把她杀了灭口。 沈珠曦惊慌失措地逃离了现场,因为太过慌张的缘故,还险些踩着自己裙角摔了一跤。她逃离樊家小院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李鹜在做面首! 更进一步的说,李鹜在做面首养她!那樊三娘都五十来岁了,李鹜不图她钱,难道图她腰粗膀圆褶子多吗? 女娲娘娘啊!玉皇大帝啊!如来佛祖啊!谁来给她指条明路? 李鹜没有在做人命生意,可他……可他……还不如做人命生意呢! 沈珠曦脑子乱哄哄地冲回家,坐又坐不住,站也站不住,只能在桂花树下像无头苍蝇那样打转。 “大哥!”李鹊开朗的声音从篱笆门响起:“嫂子,我和李鹍带烧鸡来看你们了!” 李鹊的声音在平常如同天籁,此时此刻,对沈珠曦而言,却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朝她压了下来。 她还没想清楚要怎么办,李鹊已经在门外又喊了两声。沈珠曦六神无主地打开了门,李鹊提着烧鸡走了进来,李鹍尾随其后,眼神跟着李鹊手中晃动的荷叶包而晃动。 “今天怎么是嫂子来开门?大哥呢?”李鹊笑道。 “你大哥、大哥……他……”沈珠曦结结巴巴地说。 “大哥怎么了?”李鹊注意到她的异常,神色严肃起来。 “出去了……” “去哪儿了?”李鹊神色疑惑:“大哥没和我们说今日要出去啊。” “我、我不知道……”沈珠曦慌慌张张地转身走向堂屋,生怕被眼尖的李鹊看出什么端倪。 李屁人啊李屁人,他倒是一声不吭做面首去了,却害得她在这里苦苦遮掩! 李鹊跟着进了堂屋,看见方桌上的一堆香囊,眼睛一亮:“香囊已经做好了?”他拿起最边上的一个芙蓉香囊看了看,说:“大哥的手艺一如既往。” 沈珠曦心里还是很慌,但是被李鹊的话勾起了一丝好奇心,不由问道:“你也知道李鹜还会做女红?” 李鹊咧嘴一笑,说:“我十三岁时就跟着大哥了,二哥是十一岁。大哥想要填饱三个人的肚子很不容易。” 他在桌上放下烧鸡,抬眸看向沈珠曦,目光一反常态,不见丝毫嬉笑之意。 “早些年的时候,大哥为我们吃了不少苦。”他顿了顿,说:“我希望他过得好,也希望嫂子能看见他的好。大哥不会花言巧语,但他对嫂子,是实打实的好。” 沈珠曦嘟囔道:“我知道他对我好……” 能不好吗,都去做面首养她了。 世上还有哪个男子能做到这一步? 李鹊又恢复了平日不正经的表情,笑道:“嫂子既然看得清楚,那我就不废话了。” 沈珠曦说:“我去给你们泡茶。” 话一出口,沈珠曦才开始后悔,她又不会烧水,泡哪门子的茶? 还好李鹊马上说:“大哥不在,我们就不多呆了。烧鸡留在这儿,晌午用饭的时候我们再来。嫂子也不必担心,大哥既没和我们交代去了哪里,自然也就不远,用不着多久就会回来了。” 沈珠曦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声。 李鹊笑了笑,叫上李鹍一起离开了李家。 这下家里又只剩沈珠曦一人,她没法不胡思乱想。 如果李鹜是一直靠此为生也罢了,但他若是在她来了之后才开始接这种生意……那岂不是他成了面首,都是她导致的吗? 沈珠曦深刻地反思自己前段时间用钱太多。 要不是如此,李鹜说不定也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李鹜也是的,要是没钱,直说即可,为什么宁愿去做面首,也要打肿脸充胖子呢? 难道她就是那般不可理喻的人吗? 没了金银首饰,没了漂亮衣裳,没了便没了,厕纸……大不了她一张裁成四张用!李鹜怎么不和她商量,一声不吭就去做面首了呢?这银子没了可以再挣,清白丢了可就捡不回来了! “穷得没饭吃的时候,连人都可以杀,拿根绣花针又怎么了。” 李鹜的话重新回响在她耳边。 沈珠曦痛心疾首:这就是你去做面首的理由吗? 她知道李鹜这人讲义气,但万万没想到,他这么讲义气!竟然会对一个名义上的妻子如此情深义重,甚至不惜为她沦为面首。 她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左思右想后,沈珠曦来到厨房,翻了翻菜篮子,拿出一枚最大最圆的鸡蛋,想要亲手给李鹜煮一个鸡蛋。 如果她能和太子重逢,恢复越国公主的身份,就算不要这张脸了,也定要为李鹜讨一个三品大官当当,才算勉强报答他的情义。 可如今,她能做的只是亲手给他煮一个鸡蛋,让他补补亏空的身子。 沈珠曦蹲在烧火的炉子前,用长长的火箸捡起陶盆里点燃的草叶火引扔进灶里,喃喃自语道: “李屁……李鹜啊李鹜,这是现在的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另一边,李鹜走出樊三娘的家,在篱笆门前对送他出门的樊三娘说:“我走了,地里的事让李鹍去干,或者招个短工,别一个人包圆了。” “闲着也是闲着,况且我力气大,你又不是不知道。”樊三娘大笑道:“你现在可真不一样了,成亲了,知道疼人了。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个头没我腰杆高,人却厉害得很咧。我喂鸭的鸭食,有一半都是你小子偷吃的,被发现之后,还气势汹汹地要咬人——老娘手上现在都有你小子留的疤呢!” “几百年前的旧事了,能不能别提了?”李鹜拧起眉头。 “哟,成亲了,知道害臊了,你屁股上生冻疮的时候,还是老娘给你敷的药咧……” 眼见樊三娘说起了劲儿,陈年旧事越说越多,李鹜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行了,行了,我走了!你再叽叽呱呱,老子再也不来了!” “你敢不来!”樊三娘气势汹汹地插着腰说:“以前我给你馒头的时候咱们就说好了,现在我养你,以后我老了你养我!你不来我就找你媳妇去!我和你媳妇说以前长在你屁股蛋上的那个冻疮多么……” “你——” 李鹜刚一转身,一个就住在附近的庄稼汉急急忙忙地从田坎对面奔了过来。 “李兄弟,出事啦!” 他甩着两只没穿鞋的光脚丫子,不待跑到李鹜面前就扯着嗓子叫道: “你快回去看看吧,你家烧起来啦!” 第46章 第 46 章 鱼头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里,  一名面容冷厉的瘦高男子用完午食,唤来小二结账。 “客官,这桌酒菜一共是三两银子。”小二笑道。 瘦高男子不言不语,  直接从怀中掏出一锭至少十两的银子放到吃剩的酒盏旁。 小二看直了眼:“这……” “我问你,这镇上最近有没有外乡来的姑娘?”男子冷声道:“十六七岁,  容貌姣好。” 小二的脸上笑开了花,  原本就没有打直的背脊更是弓成了一只虾米: “客官问我就对啦!这镇上人来人往,  没谁能逃过我的眼睛!” “到底有没有?”男子问。 “有有有!”小二说:“客官应该知道,  京城前不久出了大事,咱们鱼头镇离京城不远,  因此来鱼头镇避难的外乡人还不算少。这十六七岁,  容貌姣好的姑娘,我知道五个,  就是不知哪个是客官你要找的姑娘——客官可有这名姑娘的画像?” “你说就是,  我自会核实。”男子皱眉道。 “那我就说了,这五个姑娘,分别是……” 小二侃侃而谈,男子默默将这五名女子的住所都记在心中。 “……我问你的事,  不可透露分毫。” 男子面无表情将银子扔出,小二一把抓住,  点头哈腰道:“客官放心吧,  小的是个猪记性,  说完就忘了!” 暗卫十四拿起桌上的长剑,起身出了客栈。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向着五名女子中最近的那处走去。 此次他的任务是寻找越国公主,  若是事成,  他就能成为新的暗卫六。这是来之不易的机会,  可他一路走来,已失望了太多次。 鱼头镇是一个从各方面来说都平平无奇的小镇,他没有抱多大希望能在这里找到越国公主。若是公主真的在金州,那也是治所西城县的可能性更大。 只可惜他技不如人,探查西城县的机会被暗卫十一抢了去。 幸运的是,五个可能是越国公主的女子住所相隔不远,不幸的是,男子走了五处,也失望了五处。 为了越国公主的安全,他不能拿着她的画像大张旗鼓地找人,只能暗中打探查实,以免越国公主并未身死的消息被叛军知晓,生出其他风波来。 只是这样一来,效率自然差了许多。 男子空走一天,随便找了一处临街的茶肆坐了下来。三文钱一壶的浊茶放在桌上,他看也不看,锐利的目光观察着街上每一个从眼前路过的行人。 也不知道去了西城县的暗卫十一成果如何,是否已经找到越国公主的痕迹? 他的心思有片刻分散:若是让旁人找到,还不如谁都别找到。 一阵喧闹让他条件反射地摸上了腰间的剑,他眯着眼,看着一名瘦削的青年被两个壮汉横着扔出赌坊。 其中一个壮汉拍了拍手,冷笑着对地上的青年说: “周壮,记住胡爷给你的最后期限,三日后再还不清借款,你就拿一只手臂来还吧!” 青年一身狼狈,双手撑着地面,先跪立一条腿,再立起另一只腿——像是行动不便似的,慢腾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然而等两个壮汉背对着他走进赌坊了,他的动作一下灵活起来。 他蹭得跳了起来,对着赌坊门口忿忿不平叫骂: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还了,就是晚一点还——晚一点还又不是不还!胡爷还没说什么,你们算哪根葱,敢跟我吹胡子瞪眼的?你们狗眼看人低,等爷爷发迹了有你们受的!” 他的叫骂在一个壮汉的身影出现在赌坊门口时戛然而止。他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灰溜溜地夹起尾巴,转身走向了对街茶肆。 茶肆里的所有人都避开了青年的视线,除了他。 于是这名叫周壮的青年毫不犹豫地坐到了他的对面来。 “没见过你啊,外边来的?”周壮毫不客气,问也不问就端起他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是。”他言简意赅道。 “来干什么?”周壮抬起细长的眼帘,从杯沿后审视着他。 “找人。” “找谁?”周壮拿起桌上的茶壶,给空了的茶盏又倒满了。 “找一个十六七岁的外乡姑娘。” “你这范围挺大啊。”周壮说:“找到了吗?” “没找到。”男子说:“我要找的这名女子,有国色天香之貌,又擅琴棋书画。别说这个鱼头县了,就算放在整个大燕,范围也不大。” “长得好看的外乡姑娘?十六七岁?”周壮的眼珠子鬼鬼祟祟地转了一圈。“你确定都找了吗?” “什么意思?” “这鱼头镇,镇外也住着不少人家呢。”周壮说:“我倒是知道一个有国色天香之貌的女子。” 男子冷笑道:“之前我找的那些人,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别拿我和那些不识字的白丁相提并论。”周壮不快道:“他们知道国色天香的意思吗?” “你知道?” “自然,我也是读过几年私塾的。要不是我嫌当官累,说不定今日也是个芝麻官了。”周壮面露得意。 男子眼露讥诮,可他并未发现。 周壮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如果我给你找到了这个女子,你给我什么好处?” “一百两,够吗?”男子冷笑。 “五百两。”周壮比出五个指头:“找到了再给我,要是没找到,我分文不取。” “成交。” 暗卫十四的拇指轻轻摩挲腰间长剑,若是找到越国公主,知情人自然不能留下。 五百两?也得有命花才行! “你说的此人身在何处?”男子问。 “我带你去。”周壮站起身来。 两人结伴往镇外走去,一路上,周壮有意和他攀谈,男子视而不见,这种有手有脚却好吃懒做的恶汉为他所不齿,要不是现在有求于他,他连一句话都不屑和他说。 一炷香的时间后,周壮指着一处远远的小院说:“就是那儿了,我带你去见的人就是李氏,我们镇上地痞头子刚娶的老婆……” “她成亲了?” “刚成亲不久,也没个证婚人,好像也是因为京城战乱流落到这里的。” 男子问:“你可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嘿,人家的闺名,我一个外男怎么知道。平日要是遇见,叫一声李嫂子也就过去了。”周壮嘿嘿笑道:“她叫什么我确实不知道,我也只是偶然见过一面罢了。我娘防我防得紧,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呢,也没特意去打听过——我这人对女人没什么兴趣,更喜欢骰子哗啦的声音。但我保证,这女子,绝对是你说的国色天香……” “你说的,是那间院子吗?”男子不知为何神情有些凝重。 “是啊,就是——”周壮吞下了后边的话,他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熬了两宿出现了错觉:“屋顶上怎么这么大的烟?” 暗卫的身体素质经过训练,远超常人,男子一下就看出了端倪。 他变了脸色,沉声说:“是屋子烧起来了。” “什么?!”周壮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往前跑去:“他娘的,可别烧到我家去了!” 两人加快脚步赶向浓烟冲天的小院。乡下人除了早上务农外,其余时候大约无所事事,这火一烧,引来了许多无所事事的人。 男子和周壮赶到院子的时候,篱笆外已经被看热闹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衣着不一的男女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道: “这可怎么办……李娘子还在屋里没出来……” “李鹜去哪儿了?有人去通知了吗?” “老张去叫人了,还……来了来了!” 人群一阵骚动,暗卫十四忽然被人从身后撞开,对方冲力太大,他措手不及下倒退了好几步。 只见一名肩宽背阔的高大男子推开人群,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篱笆门。 “那是谁?”暗卫十四皱眉道。 “那就是李鹜,我们镇上的恶霸头子,平日没人敢在他面前吱声。”周壮平日没少在李鹜那里吃亏,一有机会便不遗余力地抹黑他的名声。 他期望眼前这名身份神秘的剑客为民除害,可惜的是,对方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周壮再次看向火势蔓延的屋子,暗暗期望李鹜能被一把火烧死在里面,免得他今后再来多管他家的闲事。 李鹜冲进里屋,没见着人,冲到火势最严重的厨房,正好看见沈珠曦拿着装有半盆水的铜盆往火焰熊熊的灶台上浇。 她早上盘得好好的发髻散了,衣裳上到处都是灶灰留下的痕迹。少女满脸黑灰,神色惊惶不安,黑白分明的杏眼里蓄着泪珠,却还不肯放弃浇灭火焰的努力。 她狼狈的模样比屋子里莫名其妙烧起来的大火更让李鹜怒意翻腾,他一把夺走沈珠曦手里的铜盆扔在地上,拉着她往外走。 “我不能走,火会把房子烧光的!”沈珠曦甩开他的手,惊慌失措地去捡地上的铜盆。 “你傻啊!你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李鹜再次去拉她的手。 “我不能走!”沈珠曦后退一步,强忍多时的眼泪刷地涌了出来。 她怎么能走呢?她怎么有脸走呢? 这家里的值钱东西都是因着她的要求留下的,为了买这些东西,李鹜甚至做面首养她。 而她,只是烧个火,就能把家烧着。 她怎么有脸就这么离开? 她拼命去灭火,她用吃奶的力气带着一盆盆水往来于厨房和后院水缸。 她摔倒了,头发散了,脸磕着了,可她连哭都来不及,便又匆匆地跑回水缸前重新打水。 她真的很努力,她努力地去挽回自己的错误,可是什么都用都没有。她的力气太小,跑得太慢,手脚太笨——火焰在她眼前越燃越高。 沈珠曦既害怕又羞愧—— 她对不起李鹜,她根本没脸逃跑,如果不能把火灭掉,她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李鹜? 噼啪燃烧的火焰让她想起了城破那日,禁宫里的火光。那一日,她也是这样束手无策地面对一切。她憎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为何不能像话本里以一敌百的战士那样,以一己之力扭转残酷的败局? 她哭着说:“都是我的错,这些都是你辛辛苦苦挣钱买来的,它们要是被烧光——” “烧光就烧光,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是——” 沈珠曦的哭声忽然变成一声尖叫。 “只要最值钱的还在,别的烧光了又能怎么样?!” 李鹜一把将她抱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浓烟滚滚的厨房。 院子外围观的人们见他俩安全离开火海,响起了真心实意的欢呼声。李鹊带着李鹍,还有四五个年轻力壮的青年抱着水桶也赶来了,他们冲进院子,一桶接一桶地往火焰上浇去,火焰熄灭的滋啦声不绝于耳。 暗卫十四站在闹腾腾的人群里,冷眼看着被男子放到地面的少女。 少主亲手所画的那幅画像里,越国公主知书达理,气质高贵典雅,而眼前人? 瑟缩,惊惶,一脸狼狈。眼泪和灶灰在她脸上留有一条一条的黑印。穿着京城丫鬟也不屑穿的劣质衣料,过时式样。头上一根簪子也没有,耳朵上也干干净净。那双略微紧张地牵着男子衣角的双手,染着灶灰,脏兮兮的,指甲缝隐约还有黑色污垢。 这怎么可能是那个传言中以金银为床,珍珠为枕,宫殿奢华如仙宫的越国公主?分明是个粗俗的乡野村姑。 每个出来探查公主下落的暗卫身上都带着大笔银票,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最快的满足越国公主的高标准生活要求。 越国公主生活讲究,爱好奢侈,那是出了名的。要不然,少主也不会满天下地为她寻各种奇珍异宝。 旁的不说,若是越国公主,定然不会做大庭广众下牵着男子衣角这般放荡无礼的行为。 暗卫十四转身就走。 “诶,你怎么就走了,我的五百两银——” 周壮刚追出来,一把冰冷的长剑就横上了他的脖子。 他动也不敢动,像被扼住了脖子的鹌鹑那般,瞪大眼睛无声地看着眼前眼神冷酷的男人。 “你戏耍于我,我不取你性命已是仁慈。你再追来,我不会手下留情。” 男人收回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壮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脖子上仍残留着剑刃的寒意。 这场火,看着厉害,但很快就被几个青壮年合力扑灭了。归根究底,还多亏了李家前不久换了次家具,年老失修,便宜易燃的木料都被换成了虽然贵,但却难以烧着的好木头。 除了厨房损失严重,主屋几乎没烧到什么。 帮忙灭火的邻人散去后,李鹊拉着李鹍去了篱笆门外转悠,整个堂屋里只剩沈珠曦和李鹜两人。 沈珠曦缩着肩膀坐在桌前,盯着被熏得发黑的桌面,眼泪滴答滴答地落了下来。 “说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李鹜坐在她的对面,声音不可避免地带上一丝质问。 沈珠曦抬起头,不说话,身体因为无声的抽噎而一颤一颤。 她咬着嘴唇,右手慢腾腾地伸向腰间。李鹜看着她掏出一物,慢慢放到了桌上。 她握着拳头,泪光闪烁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他,好像在观察他会不会突然发怒的胆怯的孩子。 李鹜压着怒气,等她逐渐摊开了手掌。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引起了家中的大火,险些把他烧成个家徒四壁的穷光蛋。 沈珠曦紧紧握在手里的,是一枚鸡蛋。 她一直保护在腰间的,是一枚鸡蛋。 李鹜看了又看,确定那只是一枚普通的熟鸡蛋,而不是什么金鸡蛋。 他从鸡蛋身上抬眼看向沈珠曦,迎上她泪光荡漾的眼眸,她像是忍了许久的委屈,一开口就变了音调。 “我想给你煮个鸡蛋,可是,可是……” 她的哭腔变成伤心的哭泣。 “李鹜,对不起……” 第47章 第 47 章 微小的失败,  成了压垮沈珠曦信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烧火这样的一件小事,也能被她搞砸。 她不擅女红,  双手被绣针刺得又红又肿。为了获得女红师傅的认可,  她战战兢兢地苦练了一宿,  第二日,傅玄邈便进了宫。 他收走了她绣到一半的绣布,留下了一名女红功夫炉火纯青的宫女。他说,不必勉强,  凡事有他。 越国公主德容兼备,通读四书五经,  精通琴棋书画,女红也不输于人,  被各个高门深户作为闺秀典范。 她是沈珠曦,  时而是越国公主,时而,她又觉得自己不是。 她女红拙劣,四书五经也仅限于看过,  里面的大道理丝毫没有在她心里激起滴点涟漪,  她不喜欢琴棋书画,可是宫中只有琴棋书画可供打发时间。如果哪一日她疏于练习,  不日傅玄邈定然会入宫。他不会责备她,  但他什么也不说,  命人拿出琴瑟和她合奏的行为更让她倍感压力。 那个完美无瑕的越国公主,离她太远,远到偶尔听到外面的传言,她都会心生滑稽。 那真的是她吗? 沈珠曦给出了否定的回答。越国公主即便是虚假的,  也比现在这个笨拙,爱哭,什么事都做不好的她,要好过千百倍。 她还不如一个谎言。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里掉落,她不愿在李鹜面前显现狼狈,拼命用手背去擦,眼泪却越擦越多。 “……好了。” 李鹜从桌子对面拉住了她的手,神『色』无奈。 “手还脏着就往脸上擦,你知道自己现在长什么样吗?” 沈珠曦抽噎着没说话。 她才不关心自己长什么样了,她现在只想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补偿火烧李鹜一间屋子的损失。 李鹜松开她的手起身,出去了一会,再回来时手上拿着许多东西。他把一个木盒放在桌上,然后扳过她的脸,用打湿的手巾细心擦着她脏兮兮的脸颊。 李鹜还是那个李鹜,手上轻柔的动作却不像平时的李鹜。 他擦了她的脸,又把她脸上的『乱』发拨到一边,接着拾起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给她擦拭手上的脏污,连手指缝也没有落下。 沈珠曦看着看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温热的泪珠砸在李鹜手上,他抬起头,眼底沉着无可奈何。 “你怎么又哭了?” “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沈珠曦说。 “值不值得,我说了才算。”李鹜抬起手,有手指擦去了她眼眶下的泪珠,说:“火都灭了,你还哭什么哭?” “烧掉的东西怎么办?”沈珠曦扁着嘴,闪着泪光的眼眸大有二次泄洪的架势:“你清点个数,以后我会赔你。” “赔什么赔?我的不还是你的?”李鹜说:“烧就烧了,没几个值钱东西,厨房太小了,我想改建还正愁找不到理由。烧得好!” 他抑扬顿挫的最后一句话让沈珠曦破涕而笑。 “你别安慰我。”她嘴上这么说,眼泪却已经停了。 “我安慰自己呢。”李鹜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还在,什么坎儿过不去?你就是把整个屋子烧了,只要老子还在,依然能卷土重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别哭哭啼啼了——除了老子死的时候,其他时候,都不值得你哭。” 沈珠曦心里一跳,急忙道:“你又放屁!什么死不死的,别说这样的话!” “好,我不说,你也别哭了。” 李鹜在她身前蹲下,抬起她的腿面对自己,轻轻提起了她的襦裙。 “你做什么?”沈珠曦一慌,连忙按住了自己的裙子。 “看看你的伤。” 李鹜拨开她的手,把提起的襦裙放在她的腿上,襦裙下的衬裤在膝盖部位有巴掌大的一片血迹。李鹜看着那片血迹沉默了片刻,慢慢地卷起了她的衬裤。 沾着几条灶灰的足衣『露』了出来,然后是比足衣更加白腻无暇的小腿肚,小腿的主人因害羞向后缩去,李鹜隔着足衣,一把握住了她的脚腕。 “别动。”他沉着脸说。 胆怯不安的小腿一动不动了。 李鹜继续往上卷去。越是靠近膝盖那片血迹的位置,他的动作越是小心。衬裤终于卷到了膝盖上,『露』出摔破了好大一块的红肿膝盖。 “你怎么不说?”李鹜脸『色』难看。 沈珠曦说不出话来。屋子都差点被烧了,她只是破个膝盖而已,有什么颜面去提? 李鹜用湿手巾干净的一面放到她的膝盖上,隔着咫尺的距离,板着脸说:“忍着点。” 沈珠曦不由握紧了椅子上的扶手。 随之而来的擦拭比她想象得更轻,李鹜紧皱眉头,一点一点,在她伤口上试探地轻轻蘸拭。 她每一次不由自主的瑟缩,都会换来他更轻的触碰。 “你是怎么发现的?”她喃喃道。 李鹜没好气道:“膝盖上那么一大块灰,想不发现都难。” 他擦干净了她膝盖上的血渍,拿起木盒里的纱带,紧紧地给她绑了起来。 李鹜动作熟练,一看就是包扎的老手。 沈珠曦问:“你经常受伤吗?”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李鹜避重就轻道:“人还活着就行。” 他绑好了纱带,抬头看着沈珠曦的眼睛,说: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人还活着,就能重头再来。下次再遇到危险,想都不要想,给老子拔腿就跑。听明白没?” 沈珠曦如今对他心里有愧,自然他说什么都行。 她点了点头,小声道:“……明白了。” 李鹜把用完的纱带放回木盒,他刚拿着木盒站了起来,沈珠曦忽然说: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鹜想也不想地说: “因为老子是大善人。” 沈珠曦面『露』疑『惑』:“如果和你假成亲的是其他人,你也会对她这么好吗?” 李鹜已经走到堂屋门口,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古怪。 “老子又不是如来佛祖。” 他跨出堂屋,走开了。剩下沈珠曦一人不解地蹙着眉头。 不是如来佛祖?什么意思? 沈珠曦看着自己的膝盖,诧异一个男子如此细心,包扎完后还不忘把她的襦裙恢复原样。 沈珠曦心情有些复杂:以前还没人对她这么好过呢,她却把这人的家给差点烧了。 她的视线无意扫回桌上,忽然一愣。 她的煮鸡蛋呢? 烧得焦黑的厨房里,李鹜坐在一条小板凳上监工,翘着二郎腿,美滋滋地把玩着手里一枚鸡蛋。 蹲着撬灶边焦炭的李鹊忍不住道:“大哥,这鸡蛋有什么稀奇的,你看了半天了。” “你不懂。”李鹜故作深沉。 “那谁才懂?” “我才懂。” 李鹊不忍告诉他脸上的表情已出卖了一切,转而道:“大哥,这厨房你打算怎么办?翻修吗?” “推了重建。”李鹜说:“老子有钱。” “羊果然是养养才肥,大哥说得果然没错。陈老板这次出手大方,一口气就是三百两。”李鹊确认了坛子里的银两完好无损后,把边上的焦炭扣下来扔进了陶土盆里。“大哥,听说大燕朝廷不久前发布了勤王令,号召地方军合围京城,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都在等着浑水『摸』鱼,能有什么动静?”李鹜敛了神『色』,把煮鸡蛋小心放进胸口。 “出头椽儿先朽烂,这些士大夫比他们看起来精明多了。”李鹊讽刺一笑:“谁也不想当第一个裂土自治的叛贼,但这烂到根子的大燕江山,也确实没人想扶了。” 李鹜说:“这才刚刚开始,要真正『乱』起来,还有一段时日。” “我不想食日,我想食肉。”李鹍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地上的焦炭,嘟哝道:“没了,都没了,烧鸡焦了……雕儿要让猪猪赔。” 李鹜踹了他一屁股:“你敢。” 李鹊说:“傻哥哥,你把嫂子哄开心了,别说一个烧鸡了,就是烧猪,大哥也让你天天管饱。” “真的吗?”李鹍双眼发亮:“我送花儿给猪猪,她会开心吗?” “你敢!”李鹜横眉怒视,又一脚飞出。 李鹍屁股上挨了轻轻一脚,愁眉苦脸地往旁边挪了挪。 他睨着李鹊,委委屈屈地说:“……骗子。” 李鹊摇了摇头:“这次真不能怪我。”他抬起头,看着李鹜身后,忽然说:“嫂子!” “你连老子也玩?”李鹜说。 “我怎么敢玩大哥?嫂子真来了——”李鹊站起身,对李鹜身后说:“嫂子怎么来这儿了?这里留给我和二哥打扫就好了——” 沈珠曦一脸忐忑地站在门口,小声说:“我想帮忙,我什么都能做……” “这……” 李鹊看向李鹜。 “行。”李鹜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把沈珠曦按在了上面:“帮我监工,我要吃东西去了。” 不待沈珠曦说话,他已经『摸』出胸口里的鸡蛋,走到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去了。 沈珠曦看着他把鸡蛋在桂花树上磕了磕,然后就这么剥了起来,剥下来的鸡蛋壳全扔在了树下,他剥完了鸡蛋,还在树下踩了几脚,把那些鸡蛋壳牢牢实实地踩进了泥土里。 “那鸡蛋是嫂子煮给大哥的?”李鹊的问题让沈珠曦收回了视线。 李鹊虽然提出了问题,但他的目光里却没有疑『惑』,而是带着一抹了然的笑意。 “是……”沈珠曦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想烧水煮鸡蛋,不想却烧了屋子。” 她顿了顿,神『色』懊悔:“李鹜一定很生我的气。” “嫂子错了。”李鹊笑道。 “错了?” 李鹊看向院子里蹲着吃鸡蛋的李鹜。 吃的是白水煮鸡蛋,脸上却是吃宫宴的表情。 “这是第一次有人给大哥煮鸡蛋,他心里高兴着呢。”李鹊收回视线,笑眯眯地看着沈珠曦:“对大哥而言,起火不重要,起火的原因才重要。” “……李鹜的妻子还真让人羡慕。”沈珠曦不由生出感慨。 李鹊奇怪地看着她:“大哥的妻子,不就是嫂子吗?” 沈珠曦干笑两声,说:“连我都羡慕自己……” 李鹊不疑有他,理所当然地笑了。 “嫂子能这样想,比什么都好。” 第48章 第 48 章 烧焦的厨房很快就被推倒了,  一间更结实高大的厨房在原有的旧址上重新立了起来。 新厨房建好那日,李鹊又买了烧鸡来庆贺新厨房建成。 谁也没再提之前的火灾,只有沈珠曦还时不时地在心中责备自己。 每当李鹜早出晚归的时候,  沈珠曦都会忧虑地望着他的背影——他又去做面首了,  这可怎么办啊。 她也想过直接向李鹜开口,  劝他放弃这个营生,可是每每迎上他的目光,她准备好的说辞就卡在喉咙里了。她涨红了脸,怎么也说不出那句: “你别做面首养我了。” 这一日,  李鹜又天不亮就出门了。 沈珠曦洗漱后连朝食都没吃,就坐在桂花树下唉声叹气,  不知如何是好。 当初同意假成亲的时候,就不该提什么赚钱养家——瞧瞧她把李鹜都『逼』成什么样了!她若是想李鹜重回正道,  光劝他换个营生恐怕不起作用,  家里这么多口人要吃饭,当务之急还是要开源才行。 说来说去,还是钱的问题。 代写书信的钱她是挣不到了,那么她身上还有没有能换钱的技能? 沈珠曦想了又想,  想起她曾和傅玄邈一起合力制作的笺谱。 即便是大字不识的农人,  一生也总有一次通信的机会。写信就必须要有信笺,一个人的风骨如何,  品味如何,  家境如何,  通过信纸的选择都能可见一斑。 沈珠曦曾制作过笺谱,许多精妙绝伦的笺画都印在她的脑子里,她有信心复刻出来。 虽说比不上书画大家的原作,但作为商品附上一定价值,  足以。 沈珠曦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她兴冲冲地出了门,径直来到镇上唯一一家文具铺里。 河柳堂的掌柜见了他,一张老脸笑开了花。 “李娘子来了,今儿想补些什么?可是那半车宣纸用完了?” “我想看看店里有些什么信笺。”沈珠曦说。 沈珠曦靠着半车厕纸已经成了河柳堂的大客户,掌柜二话不说就搬出了店内所有的信笺,热情洋溢地为她介绍每种信笺的特『色』。 沈珠曦的文玩底蕴甩掌柜十条街不止,她不等掌柜为她介绍完所有信笺,一眼就相中了其中一款翡翠『色』的信笺。 这回她长了个心眼,没有按着掌柜的报价一口应下。 讨价还价之后,沈珠曦把要价从五两银子一扎硬生生压到了一两一扎。 河柳堂掌柜瞪着眼睛看她,仿佛头回认识她。 沈珠曦说:“这里有水烟墨吗?” “有,但是水烟墨它价格便宜,颜『色』浅,不好用,我给你看看这……” “我就要水烟墨。”沈珠曦说:“拿两块给我。” 河柳堂的掌柜不情不愿地给她包了两块墨饼。 沈珠曦提着纸包离开了河柳堂,回到家后,李鹜还没回来。她在堂屋的方桌上拆开纸包,摆好笔墨纸砚,小心翼翼地研起墨饼。 水烟墨价格便宜,墨『色』寡淡,要论价格,长石墨比它价格更低,要论墨『色』,松脂墨比它鲜明。水烟墨比起长石墨来,唯一的优势就是墨气清淡,字迹风干后几乎不留气味。 沈珠曦要的就是它墨『色』寡淡,风干后不留气味的特点。 若要从头造花笺,搥光染『色』磨边必不可少,她只知过程却不知详细窍门,但有了水烟墨,她可走一种省时但费力的捷径。 那就是一张一张地亲手画笺。 沈珠曦清理干净桌面,在记忆里挑出一张简单素雅的笺画,趴在桌上认认真真画了起来。 因为是第一张花笺,她画得格外认真,生怕一个不小心,信笺就报废一张。 这每一张,可都是李鹜的卖……算了,不提也罢。 沈珠曦好不容易一笔没错地画完一张,不等它风干,迫不及待地揭起它的两角,带着刚出炉的花笺来到了院子里的阳光下。 碎金般的阳光透过翡翠『色』的信纸,映照着如山重叠的脉络,水烟墨寡淡的墨『色』勾勒出青山轮廓,有深有浅,如云如烟,晃眼看去,好一幅活泼生动的云山美景。 沈珠曦觉得很满意,可她担心这只是自己的看法。她想了想,决定带着这张花笺去找周嫂。 周嫂住的院子离李家不远,沈珠曦手里的花笺干透的时候,周嫂的小院就出现在了眼前。 她加快脚步,隔着一道篱笆门,轻轻地喊起周嫂的名字。 沈珠曦刚喊了第一声,周嫂爽朗有精神的声音就在院子里响了起来,她几乎没等,篱笆门就跟着打开了。 周嫂手里拿着一件半干衣裳,一见她就笑了起来。 小小的院子里晒着一排深『色』衣裳,最里侧的一根晾衣杆上搭着长长的被单,院子中央是一张小板凳,一个洗衣盆,搓衣板上堆着好几件男子的衣裳。一股澡豆的清香飘散在院子里。 “周嫂子,你在忙吗?不然我……” 沈珠曦话没说完,周嫂就笑着把她拉进了院子。 “都是些家务活罢了,忙什么忙?你来是怎么了,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我想请你看看这个。”沈珠曦拿出她的花笺,腼腆道:“你觉得它值多少钱?” 周嫂闻言看向花笺。 “这……等我先把衣裳放下,免得弄脏了你的纸。”周嫂子匆匆将手里的衣裳搭在一处空竹竿上,然后走了回来,两手在身侧擦了又擦,这才接过花笺,仔仔细细地对着阳光看了起来。 “这信纸怪好看的,你在河柳堂买的?”周嫂目『露』惊叹:“这么一张,怕是比一扎白纸要贵吧?” 河柳堂最便宜的絮纸——也就是李鹜口中说的屁股纸,一扎也要六百文。 如果这样一张花笺能卖六百文,沈珠曦就十分满意了。她一天能画这样的花笺最少十张,一张六百文,十张就是五两银子,比代人书信要赚钱多了。 只可惜她不能暴『露』身份,否则这样一张越国公主亲自制作的花笺,一张千两也会供不应求。 “我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值一扎白纸的钱。”沈珠曦羞涩道:“这是我自己画的花笺。” “这是你画的?”周嫂惊呼一声,看着花笺的目光更加惊叹:“你不仅女红出『色』,画画的手艺竟然也这样好!” 在她送出端午香囊之前,李鹜再三强调,要是谁知道了是他绣的香囊,他就杀人灭口。沈珠曦也只好尴尬笑笑,对此避而不谈。 “我想把这个卖给河柳堂,如果可行的话,我就能用这个补贴家用了。” “你要出去做生意?”周嫂欲言又止:“李兄弟可知晓?” “他知道。”沈珠曦点了点头。 “他没阻止你?” 沈珠曦如实转述了李鹜的态度,周嫂神『色』复杂,摇头道:“既然你家相公都没意见,我也不说什么了。这花笺做得好看,河柳堂会收的,只是你要多个心眼,小心被他压价。” 沈珠曦开心地笑了:“我会的!多谢周嫂子为我参谋,若我卖出了花笺,一定请嫂子吃饭!” “你亲手做的?”周嫂笑道:“可别像上次那样,又把厨房给烧了。” 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嫂子别取笑我,闹出这么大笑话,我现在想起来还会脸红呢。” “你啊,要学着下厨才行,你家李鹜出去忙了一天,回来要是能吃上热菜,他不是更念你的好?”周嫂笑着说:“等你有空的时候,到嫂子这儿来,我教你几个拿手菜,你……” 周嫂话没说完,篱笆门砰砰响了起来。 “娘!快给我开门!”周壮的声音响起。 沈珠曦和周嫂对视一眼,周嫂皱起眉头,说:“这冤家又回来打秋风了,你要是没其他事就先走罢。” 沈珠曦也不想和周壮接触,顺势应了。 周嫂开门后,沈珠曦低下头,略低了低头,便避开门外的周壮走了出去。 周壮看着她的背影,嘀咕道:“分明就是他要找的天香国『色』,为什么……” 周氏面『色』一冷:“你再看,小心李鹜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周壮心中不快,恨极了她老是用李鹜来压自己,面上却分毫不显。他一反常态地挽住娘亲手臂,亲亲热热地拉着她往里走去。 “娘,你说什么我都听,你不愿意我和李娘子接触,我连话都没和她说过!娘,我这么听你的话,你难道就不奖赏我?” “家里没钱!”周氏猛地抽出手臂:“你别处要吧!” “娘!你是我娘!我除了你,还能去哪个别处要?”周壮说。 “你看看这家,干净得连老鼠都不屑住!哪里还能抠出钱给你去赌?”周氏怒声道。 “我不赌了!”周壮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拉着她的手臂,赌咒发誓道:“娘,我真的不赌了!你就相信我这一回吧,我再赌,我就不是人!我就下十八层地狱,我不得好死,我——” “够了!”周氏发怒打断他:“你是咒你还是咒我呢?你要是真的悔改了,就好好活出个人样给我看!别让我到处听见你偷鸡『摸』狗的传言!” “娘,我都听你的!以前是我太混账,从今以后,我都听你的!”周壮说:“我如今是真的知道错了,你要是不相信我,我把心窝子掏出来给你看都行!” “你别光说不做,你到底有没有悔改,还得看你今后的表现才行!”周氏话虽如此,神『色』却已缓和了下来,周壮再去拉她的手,她也不挣扎了。 “娘,我也想有以后,可是儿子可能没有以后了……”周壮握着她的手,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周氏皱眉。 “儿子欠了赌坊一大笔钱,要是还不上,他们会杀了儿子的……”周壮泣声道:“娘,儿子想重新做人,你再帮儿子一回……” 周氏变了脸『色』,一把甩开他的手,怒目而视道:“你果然又是回来骗钱的!” “我不是!娘!我真的不是,这次是真的,你不帮儿子,儿子真的会没命的——娘,娘!”周壮抱住周氏的右腿,凄厉喊道。 周氏怒不可遏,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周壮脸上,打得他外强中干的身体往一旁倾倒,摔倒在地。 “我不会再被你骗了!你想重新做人,娘会支持你,因为你始终是我儿子!骨头打断了连着肉,这是你我改变不了的事实!但你要是再想从我身上骗钱,这不可能!因为娘不单要考虑你,还要考虑你爹,你大哥!” 周氏说完,大步走进了里屋。周壮从地上爬起,踉跄追去,却发现周氏在里面锁了门,他拼命推门,可周氏压在木门上,他根本别想强行进入。 周壮在门外哭喊了好几声,直到确认真的不可能从周氏这里拿到钱后,他才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家。 从娘那里拿钱的希望破灭了,周壮再哭也没用了,他拿起袖子擦了擦眼睛里的泪,茫然地走向前方,一会失神落魄,一会咒骂不断。 等到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走的是去赌坊的方向。 “不能去赌坊……不能去……” 他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转身。 可是已经迟了。 几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将他团团围住,都是赌坊里的熟面孔,胡一手身边的人。 “几位大哥,这是怎么?不在赌坊里待着,是来这边办事的吗?累了的话去我家喝口茶吧,我家里还有刚下的猪仔可以孝敬大哥们……” 周壮心中害怕,脸上笑得越发讨好,恨不得跪下去给几人『舔』鞋——只要他们愿意当没看见他。 事与愿违,其中一名壮汉不客气地扯住了他的衣襟,冷笑道: “周壮,三天时间到了,跟我们去个地方吧。” 周壮面白如纸:“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 一声野兽般的哀嚎响彻山林,惊飞一众鸟雀。 周嫂用力抖动手中湿衣服,沉重的哗啦声和凄厉的哀嚎声同时响起。她狐疑地看向远处的天空,一行不知名的鸟雀腾空而起,掠过蓝天。 周嫂凝神再听,山中却再无声响传出。 “快入夏了,连狼崽子也不安分了……”她喃喃自语。 她挂好衣裳,细心地拉好每处褶皱,马不停蹄地又进了厨房,为一家准备吃食。 不成器的丈夫和儿子或许不会回来用饭,但准备一日两餐,却是她身为妻子和母亲的本分。 她利索地准备好一荤一素,正准备把蒸好的馒头才灶上取出,篱笆外响起周壮沙哑的声音: “娘……” 她放下陶盘,走到院子里给他开了门。 门外的周壮红着眼睛,血丝密布,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身先前还好好的衣裳,现在也变得皱皱巴巴,还沾着泥土和两片枯叶。 “你这是怎么了?” 到底是娘,说不心疼是假的,见他如此憔悴,周氏不由忘了先前的不愉快,忍不住关心的话语。 “娘,他们切了我的手指……”周壮颤声道。 “什么?!” 周壮抬起右手,那只手上,只剩四个血淋淋的手指,食指不知所踪。 “这是谁做——” 周氏又惊又怒的神『色』忽然定格。 周壮染血的右手握住了她的肩头,把她朝自己拉得更近。他完好的左手抽出捅在自己娘亲身体里的匕首,又一次,狠狠捅了进去。 他哭着说:“娘,是你害了儿子啊。” “你——”周氏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周壮一把将她推进院子,反手关上了门。 “娘,胡爷说,今晚我再凑不到钱,就要把我的手脚都给剁了。娘……儿子还年轻,儿子还不想当个废人……” 周壮跪在摔倒在地的周氏身旁,泣不成声道:“娘,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 “你……” 周壮捅下第三刀。 周氏的眼珠慢慢上移,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不动了。原本拉着周壮的手也垂了下去,『露』出一张如同黄土大地般,布满苦难沟壑的手掌。 她的嘴还张着,似乎还有未尽的话语。 可是再也没机会说了。 第49章 第 49 章 沈珠曦平日最讨厌步行。 她在宫里都是用凤轿代步,  可是今日,想着能自食其力了,她竟然连休息都没顾上,  从周嫂家离开后径直就又走上了去镇上的路。 相隔三个时辰又一次见到沈珠曦,  河柳堂的掌柜『露』出惊讶表情: “李娘子,  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沈珠曦不好意思直接提出要求,小心翼翼地拿出没敢折叠,一直拿在手上的花笺。 “掌柜,你看这个如何?” 掌柜眯了眯眼,  在柜台一旁的手巾上擦了擦手,然后慎重地接过了她的花笺。 “这是……用水烟墨画的?”掌柜面『露』惊异:“这作画者是谁?我们镇上还藏有此等人物?” “是我画的。”沈珠曦从他脸上看出惊叹,  腼腆地笑了笑。 “你画的?”掌柜抬起眼,难以置信地扫了她两眼:“李娘子,  你可别诳我,  这真是你画的?” “自然是我画的,这里若有纸笔,我再画给你看也可以。” 沈珠曦如此说了,掌柜这才半信半疑地重新看向花笺:“这可真是……” “掌柜,  你觉得这花笺若是拿去卖钱,  能值多少?”沈珠曦问。 “……说不好。”掌柜谨慎道:“如果是京城或江南那般富庶的地方,自然不愁销量。要是在鱼头镇售卖,  恐怕买的人会寥寥无几。” “要是在鱼头镇售卖,  你觉得多少卖价合适?”她追问道。 掌柜盯着花笺,  沉『吟』片刻:“一张四百文,若是能花鸟虫鱼,山水石天成套,价格会更好些。” “一套十张,  十张五两,掌柜觉得如何?” “还算合理。”掌柜点了点头。 “那我卖给你吧。” “可……什么?”掌柜惊呆了,回过神后,立马把花笺放到了柜台上:“李娘子,你开什么玩笑,我这里是卖文具的,不是收文具的!” 掌柜的拒绝是沈珠曦已经有所预料的,她没有放弃,继续游说道:“卖货之前先要进货,掌柜都说不愁销量了,想来也是认可这花笺的。你在我这里进货,转头再加价卖出去,岂不很好?” “好什么好!”掌柜一个劲地摇头:“我这小店又不是开在富庶之地,什么人才会花五两银子来买十张信纸?” “我不就买了吗?”沈珠曦说:“我刚来鱼头镇的时候,你可是卖了我一套一百三十两的文房四宝……” 河柳堂掌柜的老脸红了,他摇着手,眼神躲闪:“后来我不是十八两卖给你了吗!往事勿提!勿提!” 沈珠曦费劲口舌,掌柜也不肯买下她的花笺。 “你别说了,我是不会买的!我要做生意了,李娘子,你快回去吧,你家李鹜难道不回家吃饭吗?” 掌柜不由分说,连劝带赶的把沈珠曦驱出了店门。 沈珠曦挫败地站在门口,看着掌柜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店里。 难道就这么放弃了吗?她看着手中精致的花笺。 这是她一笔一划,认真画出来的。她有信心,比河柳堂里售卖的所有花笺都要出『色』百倍。 难道她就这么无功而返,把这张花笺和剩下的翡翠『色』信笺藏进柜子深处? 沈珠曦魂不守舍地走出两步,停了下来,然后转身,再一次冲进了河柳堂。 “掌柜!”她再次扑到柜台前,掌柜一见她就皱成一张苦瓜脸:“李娘子,你还有什么事?” “我理解你对滞销的担忧,所以我想过了——”沈珠曦怕他打断自己,飞快地说道:“我可以做好成套的花笺后,放在你的店里销售,卖出去了,你再给我钱,没卖出去,过段时间我就来自己拿走。” 她哀求道:“这样可以吗?” 掌柜没立即回绝,这给了沈珠曦希望。她趁热打铁道:“售价你定,卖出了你二我八,没卖出去我自己承担成本,如何?” “……你的花笺再给我看看。”掌柜说。 沈珠曦立即把花笺递给他。掌柜仔细端详了许久后,终于说:“一套里面,每一张的质量都不能低于这个。” “没问题!”沈珠曦兴奋得差点跳了起来。 “像我刚才说的,花鸟虫鱼一套,山水石天一套,姑娘家喜欢的花卉植物再一套。”掌柜抬眼看着她:“一共三套,你什么时候能送来?” 沈珠曦默了默时间,肯定道:“四天后我给你送来。” “……行。”掌柜放下花笺,说:“李娘子,咱们可要提前说好,若是没卖出去,你可要自己领回去,且日后不能再提这事——也不能跟你相公告状!” “没问题!”沈珠曦一口答应。 商量好了分账的问题后,沈珠曦迈着雀跃的脚步走出了河柳堂。 虽然花笺现在还没卖出去,但她已经是卖出去的心情了。路过一家名叫陈记酒坊的酒肆时,她忽然拐进了店门,心血来『潮』地想买一些好酒好菜回去,好让李鹜分享她的快乐。 酒肆里坐着两桌客人,摆着算盘的柜台前空无一人。沈珠曦站在柜台前,正在寻思店家在什么地方,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酒肆后院钻了出来。 “哎呀,稀客,稀客——”九娘扭着腰肢走了过来,唇边噙着一抹笑意:“买酒的还是找奴家唠嗑的?” “九娘,你这里有些什么酒菜?”沈珠曦说。 “奴家拿手的酒菜可多了去——但你家李鹜,最爱的还是卤猪蹄和烧刀子。他是个糙人,吃的也糙,你带这两样回去,他保管开心。”九娘倚在柜台上,撑在腮下的手臂挤压胸口,火红襦裙里的雪白里『露』出一道酥沟,看得沈珠曦面红耳赤,不由移开视线。 “咱们都是女子,有什么害羞的?”九娘看出她的窘迫源头,发出清脆的娇笑,引得大堂里的食客频频回首。 “我……那就卤猪蹄和烧刀子吧。”沈珠曦说完,又补充道:“三个男子的分量,李鹍和李鹊或许也要来用饭。” “你等着。” 九娘说完,撩开布帘走回后院,不一会,带着一盘摆得整整齐齐的卤猪蹄走了回来。 “你自己选吧,要哪几根?” 沈珠曦看得眼花缭『乱』,说:“我选不好,还是九娘帮我选吧。” “罢了罢了……”九娘拿起一旁的长箸,眼神尖利,手也利索,连夹了三根猪蹄都是最肥美的品相。 “多谢九娘!”沈珠曦高兴道:“钱就……” “不能记在账上。”九娘打断她的话:“你家李鹜可不走这里来,到了月底奴家找谁结账去?” 沈珠曦脸一红,连忙拿出身上的荷包结账。好在荷包里还有两粒碎银,几个铜板,结酒钱倒是够得。 她结清账后,九娘一边用荷叶包起猪蹄,一边问:“今儿怎么吃起酒了?是什么好日子?” 沈珠曦觉得这事没必要说谎,便把请河柳堂掌柜代售花笺的事给她说了。 九娘还没说话,一旁吃酒的客官先笑了起来。 “李娘子,人家酒西施是死了相公,没有办法才出来自己做生意的。你相公还在,怎么就出来挣钱了?” 坐他身旁的男人笑着附和:“难道是大婚时花费太多,现在才要你一个『妇』人出来补贴家用?” 沈珠曦听得不舒服,故作平常道:“李鹜平日挣的钱便够过日子了,是我自己想找点事来做。” 两个男子还想再说什么,九娘说:“你们酒吃多了话也多,要是真有精神的话,不如再来一坛烧酒。” “咱们不能不给酒西施面子,再来一坛!”男子大笑道。 话题总算从沈珠曦身上结束了。 沈珠曦提了两斤重的烧酒,又把包着卤猪蹄的荷叶包提在手里,对九娘感激地道了声谢。 “没什么,臭男人就是话多。”九娘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你家李鹜奴家就不指望了,以后你多来照顾奴家生意,你上次送奴家的香囊实在好看,花样也新奇,日后你还做了什么小东西,送奴家一个,奴家用好酒来跟你换。” 沈珠曦一口答应下来。 她提着烧酒和卤猪蹄,快步往家中赶去。 她出来得急,忘了留信,要是李鹜回家发现她不在,说不得又会『乱』发脾气。 一炷香的时间后,沈珠曦推开了李家的院门。刚好和向门口走来的李鹜正对上。 李鹜果然臭着脸:“你去哪儿了?连个信也不留。” 这屁人,一副她一不注意就会卷走他的金银珠宝逃跑似的,也不想想他哪里来的金银珠宝……沈珠曦刚心生不满,想起他忍辱负重,卖身养妻的壮举,那丝不满立即就烟消云散了。 “是我想的不周到,下次我一定记住留信。”沈珠曦好声好气地说,语气甚至可称温柔。 她罕见的柔情让李鹜眼神古怪。 “你又惹什么麻烦了?” “什么麻烦也没有。”沈珠曦走进院子,提起手中的酒坛和荷叶包,笑道:“我给你带了烧酒和卤猪蹄回来。李鹍和李鹊呢?” “他们还没回来,我先赶回来陪你吃饭。”李鹜接过酒坛和荷叶包,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两样?” “是九娘告诉我的,她人真好。”沈珠曦笑道。 “……你这猪眼睛看谁都好,就看老子不好。”李鹜提着东西往堂屋走,嘴里不忘骂骂咧咧:“我看你就是被人卖了还要帮着数钱的呆瓜!” 沈珠曦习惯饭前洗手,她不仅自己洗,还要求和她同桌吃饭的李氏兄弟也洗。久而久之,李鹜也有了饭前洗手的习惯。 两人洗过手后,在方桌前坐了下来。 李鹜扒开酒坛,提着坛子直接就喝了一大口。沈珠曦慢条斯理地拆开荷叶包上的细麻绳,把荷叶平平整整地摊开来。 李鹜拿起一根猪蹄,递到她嘴边来:“张嘴——” “我自己来就好了。”沈珠曦脸红道。 “快张嘴,别让我说第三次。”李鹜不耐烦地说。 沈珠曦为难地看着眼前的大猪蹄——她倒是想张嘴,可这猪蹄这么大,哪有她下嘴的地方啊? 她瞧了许久,才找到一块稍微容易下嘴的地方,轻轻咬了一口后,卤汁流入她的嘴里。 卤猪蹄肥而不腻,猪皮劲道,猪肉软糯的惊喜口感让沈珠曦睁大眼睛。 她刚要接下眼前的大猪蹄,李鹜忽然把手伸了回去。他借着她咬过的地方,大口咬了一下,一口,大猪蹄上就出现了一个大天坑。 “那是……我吃过的……”沈珠曦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老子吃你吃剩的东西还少了?”李鹜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 “可……” 沈珠曦说不出话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笨口拙舌。她总觉得,李鹜的行为,和他平日捡她剩饭吃的行为虽然很像,但本质上又有点不一样。 “我……”沈珠曦犹豫半晌,攒足勇气开口:“今日我去镇上买了信笺,做成了花笺。河柳堂掌柜答应我,留花笺在他店里售卖,卖的钱我八他二,没卖出去,我就自己把花笺带回来。” 李鹜头也不抬:“一个铜板的成本都没出,就有二成的利润,他当然要答应了。” “之后我在九娘那里买酒的时候,有人听说了这事。”沈珠曦顿了顿,声音逐渐变小:“他们取笑你,说我是因为家里周转不开才出来做事的。” “知道了。”李鹜一口咬下猪蹄肉最多的地方,漫不经心道。 “你知道什么了?”沈珠曦问。 “谁说的这话,谁就要担起责任。以后不会有人在你面前这么说的,放心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去找他们麻烦……”沈珠曦急忙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李鹜抬眼朝她看来。 “如果你觉得丢脸……如果你不愿意……”沈珠曦垂下目光,强迫自己说完后边的话:“我就不出去了……我想别的办法来挣钱……” “沈珠曦。”李鹜忽然叫她的名字。 她条件反『射』地抬起眼睛来。 他的眼神,清清楚楚,乌黑透亮。世人眼中最常见的麻木和『迷』『惑』,在他眼中看不到丝毫踪迹。 “如果这是你真正想做的事,你就别管我会不会丢脸。如果我为自己的女人有本事而丢脸,那才是真的丢脸。” 第50章 第 50 章 半旬过后,  沈珠曦怀着期待的心情,在约定的时间内来到了河柳堂门口。 她在门外踌躇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走进店里。 “掌柜,  我的花笺……”她说一半就停了下来,  等着掌柜宣布结果。 “你来的正好!”掌柜一脸高兴道:“一个时辰前,  最后一套花笺刚刚被县太爷的公子买走!你什么时候再送十套过来?” “卖出去了?!”沈珠曦忍不住变了音调。 要不是还记得自己身在外边,沈珠曦都快忍不住跳起来。 她的花笺卖出去了!她一直忐忑,一直为此唉声叹气,没想到——李鹜说得果然对,  她就是爱自己吓自己! “等过几日,我画好马上送来。”沈珠曦压着激动的心情说。 “别过几日,  你先画好两三套就先送过来。其他的再慢慢画。”掌柜说。 沈珠曦答应下来,说:“卖的银子呢?” 掌柜拿出算盘,  半个身子懒散地靠在柜台上,  两根手指轻轻拨动上面的珠子:“你八我二,一套的价格是六……” 沈珠曦说:“卖价多少,我家相公很快就会知道了。掌柜你算好账,银子直接给我就行。” 掌柜动作一僵,  尴尬地咳了一声,  慢慢从柜台上站直身体。 “一套八两,你六就是六两银子加半吊铜板。”掌柜问:“你是现在支钱还是一月一结?” “一月一结吧。”沈珠曦说:“月底的时候我相公来结。” 掌柜视线看向算盘,  薄薄的两片一开一合,  低若蚊蝇道:“李扒皮一来,  我是一枚铜板也藏不下……” 沈珠曦当没听见他的自言自语。 这种爱贪小便宜的人,就该李鹜这种恶霸治治。 她高高兴兴地走出河柳堂,走过九娘的酒肆时,又一次拐了进去。 这时候还没到晌午,  大堂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无所事事的九娘就倚着柜台站在门口。沈珠曦刚一进门,九娘就道:“瞧瞧这红光满面的模样,一看就是被银子滋润过的。既然是你开张大喜的日子,奴家今日就送你一斤酒。” “再要四——六根猪蹄,”沈珠曦按捺不住脸上的笑意:“酒也再打三斤。” “你等着。” 没一会,九娘就准备好了沈珠曦要的酒食。沈珠曦特意叮嘱她猪蹄分两根出来单独包。 九娘站在柜台前,一边用荷叶包裹猪蹄,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今日店里没人,你和奴家说说,你一个有男人的女人,为什么自己出来做生意了?” “我在李鹜家里白吃白喝,总觉得心里不安稳。”沈珠曦不好意思地说。 “奴家知道你为什么觉得不安稳。”九娘笑道:“男人啊,要是能靠得住,世上就没那么多命苦的女人了。” 她把包好的猪蹄和酒坛一齐推给沈珠曦。 “能靠自己的时候,还是要靠自己才行。”九娘说。 沈珠曦虽然听得懵懵懂懂,但是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这不就是“有备无患”的意思嘛! 沈珠曦满载而归,因为找到了营生的手段而脚步雀跃,连见惯的景『色』都觉得比平日可爱了许多。 她回家后,李鹜还没回来,她放好酒菜,拿着那两个单独包起来的卤猪蹄去了隔壁周嫂的家。她站在熟悉的篱笆门前,隔着门往里面喊:“周嫂子,你在家吗?” 平日开门总是很快的周嫂,这次却不知为何迟迟都没应声。 沈珠曦正疑『惑』,篱笆门忽然从里打开了。 周壮那张近乎青白的脸出现在门后,沈珠曦无意识后退了一步。 “……干什么?”他满怀敌意的目光看着沈珠曦,又移向她的身后,似乎在确认她是不是独自一人。 “我来看望周嫂子……我带了卤猪蹄,周……” 周壮一把抢过她手里的荷叶包,不客气道:“她回娘家去了,卤猪蹄我收下了,你回去吧。” “周嫂子回娘家了?”沈珠曦惊讶道。 “回娘家去了。”周壮像在背课文似的,生硬地说:“和我爹吵了架,前几日就上路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她回来了自然会来找你的——别来烦我了。” 沈珠曦还没来得及说话,篱笆门就在她面前关上了。 她一头雾水,不得不提前走上了回家的路。 周嫂回娘家了?为什么一个字都没有和她说过?上次分别的时候,她还说要教她下厨呢! 沈珠曦想不明白,越想越觉得奇怪。 她回到家门口的时候,正好和小路上走来的李鹜三人撞上。李鹊隔着老远就开始喊嫂子,李鹍东看西看,一副静不下来的样子,李鹜呢? 直勾勾地看着她,像在等着什么,却又不说话。 这屁人的习『性』,沈珠曦如今已经是掌握了七七八八。她主动开口道:“你们回来了?我买了卤猪蹄和烧酒回来,歇会吃吧。” 李鹍已经猪猪长猪猪短地欢呼起来,李鹊笑道:“嫂子待我们真好,我们这就洗手去。” 李鹊拉着李鹍走在了前边,先进了院子,剩下沈珠曦和李鹜二人走在后边。李鹜说:“花笺卖出去了?” “卖出去了,一套卖了八两银子呢。”沈珠曦的声音带上一抹骄傲:“每卖一套,我就能得六两银子,再加半吊铜板。” “有点本事。”李鹜伸手在她头上按了按。 沈珠曦心情好,不跟他计较,放任他在头上肆意。 “我和掌柜说好了,一月一结。我怕他坑我,月底的时候,你帮我去结。”沈珠曦说:“拿到的银子就放在厨房的小坛子里,算是——” “小坛子是家里的,你自己的银子,放你自己的嫁妆盒子里去。”李鹜说:“再说什么不想白吃白喝的话,我就连做一月猪下水,你爱吃不吃。” 连吃一月猪下水的威力过于巨大,沈珠曦不想望着食物却饿死在李家,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这可怎么办,她最重要的话还没说呢…… “我赚到银子了,以后你就不要做面首养我了。” 又一次错失把李鹜拉回正道的机会,沈珠曦愁眉苦脸。 直到晌午用饭时,她仍在想着怎么委婉而不失礼貌地提出改行建议,让李鹜重回正道。 “嫂子怎么拧着眉头?心里有什么烦心事?”方桌上,李鹊说。 “啊……我就是在想,花笺上要画什么花样。”沈珠曦敷衍道。 她怎么能说,是在思考如何让一个面首金盆洗手吗? “嫂子今日挣到了第一笔钱,值得庆祝。不如喝上一碗,也尽尽兴?” “不行!”李鹜忽然一口否决。 沈珠曦看着从他手里抖出来的酒『液』,疑『惑』地看着他。 李鹊也惊讶道:“大哥?” “她不能喝酒。”李鹜毫不犹豫道。 “这么开心的日子,你不如问问嫂子的意见。”李鹊看向沈珠曦:“嫂子,你想喝吗?” 沈珠曦的目光移到李鹊面前的酒碗上。说真的,她还不知道烧刀子的味道呢。 “我想……” “你不想。”李鹜想也不想地打断了她的话。 沈珠曦本来不是非喝不可,可李鹜的态度激起了她的战意。她不服气地瞪着他:“为什么?这是我买来的酒!” “我说不行就不行。”李鹜把酒坛子抱在怀中,从桌前站了起来。 李鹜的蛮横气得沈珠曦说不出来话。 他已经向着厨房方向走出去了,她还在瞪他的背影,恨不得下一刻李鹜就绊到什么,摔他个狗吃屎。 李鸭!李屁人!地痞!流氓!恶霸! 她在心里把她知道的骂人词汇都念了个遍,一个带着酒香的酒碗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李鹊压低声音道:“大哥的酒碗,嫂子,你尝一口试试吧,酒烈,你少——” 李鹊未完的话语卡在喉咙里。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沈珠曦拿着酒碗,一仰头,把碗里的酒咕嘟咕嘟几口喝光了底。 “嫂子——”李鹊吓得声音都变形了:“这可是烧刀子,你——” “我才不给他留!”沈珠曦砰地一声把酒碗放回李鹜的位置上,拿手抹了把嘴巴上的酒『液』。 一碗烧刀子,喝下去的时候没什么感觉,顶多就是比普通的水辣上一点。比起茶来,酒实在难喝,沈珠曦不知道李鹜为何钟情这种让喉咙辣得发烫的东西。 等一碗都喝完了,好好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沈珠曦知道了——辣得不止一点。 李鹜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沈珠曦满脸泪光,李鹊正在一旁手忙脚『乱』地说着什么,一见他来了,李鹊立即坐正了身体,一副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无辜姿态。 “大哥,你看你把嫂子气的。”李鹊说。 李鹜见沈珠曦哭得直斯斯喘气,一张脸比傍晚的火烧云还红,两道浓眉之间的眉心立即紧紧皱了起来。 “沈珠曦,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当寡『妇』?!”李鹜说。 “我……不是……”沈珠曦一说话就是断断续续的抽噎,别说李鹜了,就是她自己听起来,也是极为伤心的模样。 “不就是一口酒吗,这有什么好哭的?你知不知道你喝醉了是什么样?沈珠曦,你——你早晚要气死我当寡『妇』……老子这就把酒坛子给你抱来,你边哭边喝!” 李鹜说到做到,果然奔去厨房,又把小小的酒坛子提了出来,咚一声放到了桌上。 他光顾着哭得喘不上气的沈珠曦了,没注意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喝的酒碗却突然空了。他往自己的空碗里注了一碗酒『液』,端到沈珠曦面前,说:“喝!老子看你能不能喝光这坛——” 沈珠曦的喉咙里火辣辣的,烧刀子不仅灼烧她的喉咙,还在她的肚子里翻滚,辣得她情不自禁地往外涌泪。 再看见罪魁祸首,她胃里翻涌得更厉害了。 “我不喝了……不喝了……你拿开……”她哭着推开李鹜的碗。 哭着说这句话没什么说服力,李鹜还以为她在生气,又一次把酒碗端到了她嘴边。 “我没跟你开玩笑!你想喝就喝,别哭了!”李鹜没好气地说。 “我也没跟你开玩笑!”沈珠曦哭着说:“我真的不喝了!” “行,那你别哭了。”李鹜把酒碗稍微拿开了一些,眼神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 沈珠曦努力憋泪,眨也不眨。 李鹜的眼神从怀疑转到半信半疑,眼见他就要拿着酒碗走开了,沈珠曦发酸的眼睛一眨,前功尽弃。 眼泪夺眶而出。 “沈珠曦!”李鹜气急败坏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烧刀子灼热的感觉逐渐从喉咙上窜到头顶,沈珠曦觉得视野有些晃动,李鹜的叫喊声更让她心烦意『乱』。 她推开面前盛着猪蹄的瓷碗,抬起头,闭上眼,嘴角往下用力一撇—— “不好——” 李鹜脸『色』一变。 这疯婆娘,汪的一声嚎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