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苏青青在现在这个女孩子的...) 苏青青在现在这个女孩子的身体里醒过来,已经三天了。此刻她躺床上,帐子开着,她的对面,屋子靠墙的一张桌边,坐了一个盯着她看的中年女子。 苏青青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悄悄扯高被头,捂住了大半张脸,装睡,从眯着的眼睛缝里悄悄打量。 这女子四十来岁的年纪,头发在脑后盘成一只圆髻,严严整整,连额前的碎发,也用头油梳得溜光水滑,纹丝不乱。她上身穿了件青底素面缎地斜襟褂,下身是茄紫色起连珠卷草暗纹裙,裙沿下摆,露出两只没裹过的脚,脚上是双黑色的绒面绣鞋。打扮虽老气,但因为头发丰泽,皮肤白净,容貌看起来显年轻。风韵犹存的鹅蛋脸,饱满的额,两道细眉,凤眼斜挑,眼角就跟要飞进鬓发里似的。 这样的眉眼,年轻时想必该是妩媚动人的,但现在,经过岁月的磨砺,这个女人的一双眼睛里,只剩下了精明和严厉的光。 苏青青脑子里留下的一些原身记忆告诉她,这个中年女子,就是自己现在的母亲,名叶云锦,苏家天德药材行的女掌柜。 叶云锦盯着闭目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的女儿,两道细眉渐渐地皱了起来。 二十八年前,十六岁的她嫁入苏家,到了第十个年头,终于有了身孕,几个月后,丈夫就没了,她思虑周到,怕万一生女会被人看成绝户觊觎家财,在生产前就做好了两手准备,等生产后,见生的果然是个女儿,对外就当成了小子养,取名雪至。 苏家少爷是女儿身的事,苏家除了红莲和对叶云锦忠心耿耿的老管事苏忠吴妈夫妇之外,别人谁也不知道。 在当时,问题是解决了,但也埋下了隐患。 苏家女儿长大后,去了省城读书,适逢时局颠覆,见识多了,新思想熏陶,渐渐开始不满母亲对自己人生的操纵。做母亲的也不知道,女儿喜欢上了一个男学生,少女怀春,于三天前趁学校放假的机会从省城回了家,和她摊牌,要求立刻恢复女儿身。 毫无准备的叶云锦自然不答应,母女冲突得很厉害。苏雪至说了些冒犯的话,叶云锦盛怒之下,打了她一个耳光,她情绪失控冲出家门,径直跳进门前的河里。 前几天一直下雨,河水有些急,她被追出来的家人救上后,人已陷入昏迷,躺了一夜才苏醒。 女儿没大事了,叶云锦庆幸后怕之余,放下了心,却又越想越恼,加上事忙,就让红莲盯紧她,寸步不离,免得万一再出什么意外,且三天故意没理睬她,想晾晾,没想到红莲说她这几天不哭也不闹,就躺着,让吃饭吃饭,让喝药喝药,叶云锦又觉反常了。 这不像是女儿该有的反应,叶云锦怕她又私下有别的打算,不放心,所以今天午后放下了手头的事来看女儿,进了屋,见她还是不理自己,分明是在装睡,忍了一会儿,心里又冒出火气,抬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你给我起来!” “啪”的一声,把正观察她的苏青青吓了一跳。她一个激灵,急忙睁开眼睛,心里微微发虚,生怕自己会被这个精明妇人看出什么端倪,眼睛自然不敢和她对望,于是慢腾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耷拉着脑袋,心里正想着该怎么应付,幸好,一旁的红莲主动替她解了围。 红莲飞快地扭着两只寸丁小脚到了床前,扶她让她靠在床头上,一边往她腰后塞枕头,一边挤眼,示意她千万不要再顶杠,接着转过身劝叶云锦:“夫人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姐儿胆小,当心又吓了,你看她,这几天多懂事啊……” “她胆小?懂事?”做母亲的冷冷哼了一声,打断了红莲的袒护。 “胆小的人会干这样的事?懂事的人会这么不体谅我的难处?竟还敢往水里扎!她这是想逼我上绝路是吧?不说帮我,但凡还有半点心,她也不至于这么对我……” 红莲给她倒水,嘴里哄她消气。 红莲是叶云锦当年的陪嫁丫头。 叶家那时是经营药材生意的中等人家,女儿怕疼,死活不肯裹脚,叶母也就作罢。等女儿长大,算是高嫁,进苏家门,又怕女婿嫌弃脚大,就从穷人家买了打小裹脚专等养大了卖出去的女儿,一道嫁了过来。几十年磨下来,主母和妾倒成了贴心人,每当叶云锦发怒时,整个苏家上下瑟瑟发抖,也就红莲敢冒出来说两句话。 叶云锦这回是真的着恼,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推开面前递来的茶盏,“咣当”一声,茶水洒了出去,水沿着桌面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她抬手,指着耷拉着脑袋的女儿继续厉声叱骂,唬得红莲赶紧挪着小脚到了门后,悄悄往外看了两眼,又急急地挪了回来,小声地央求:“夫人,夫人,再大声,当心让人听到了……” “听到就听到!她都敢这样了,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用不着她了,我明天自个儿去把人都叫来,当着全保宁县,全叙府的人的面承认,我叶云锦没儿子!让他们笑话好了!大清国都能说没就没,天德行没了也不冤!这点子破草烂根的生意,谁想要,拿去好了,也省得我这么操心……” 叶云锦的声音越来越高,但眼角的睫毛下,却渐渐带出了几分湿意。 “夫人,夫人,您行行好吧!饶了姐儿,她就是性子倔,她知错了……” 红莲没看见,只紧张得嗓子都发抖了,回头拼命用眼神恳求苏青青赶紧先服个软。 苏青青也看了出来,自己的“母亲”是真的发火了。 她不是真的苏家女儿,和面前的“母亲”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心结。正想开口认错,先把这场面给渡过去,但很奇怪,心里竟仿佛仍残存着几分原身的情感,好似带了几分怨,想认错的话,被什么给拦了似的,一时竟说不出口。 见女儿竟丝毫不为所动,叶云锦怒气越盛,加上这几天晚上心事重重没休息好,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人晃了一下。 “夫人!姐儿!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认个错!” 红莲一把扶住叶云锦,冲还在床上发呆的苏青青嚷了一声。 苏青驱散了心里的那种怪异之感,立刻掀开被子下床,正要上去,这时外头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喊话声:“夫人!夫人!舅老爷来人了!” 舅老爷就是叶云锦的娘家兄弟叶汝川,年轻时也考过秀才,奈何连考不中,死了心,在省城那边也经营起药材生意。他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后来不但发了家,还因声望卓著,被推举为行会会长。他对妹妹叶云锦也很是疼爱。从前叶云锦最困难的时候,得过他不少的助力。 刚才叶云锦进来时,让人不许靠近。 主母作风强势说一不二,苏家人对她十分敬畏,没人敢违背她的意思。现在有事,人站在院子门口,扯着嗓子喊。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天德行苏家少爷刚从省城回来,就和女掌柜争执起来,出门跳了河,险些丧命,这消息早传遍了保宁县城这个小地方。叙府府城离这里只两天的路,城里同行们现在知晓这事正常,但自己在省城的兄弟居然也这么快就得知消息,这还是让叶云锦感到有些意外。 想到现在别人不知道在背后怎么议论这事,要强了半辈子的她猛地一阵气短,心口突突地跳,勉强定了定神,再次低声命令红莲看牢女儿,随即开门走了出去。 女主人走了,红莲松了口气,赶紧又扶着苏青青让她回到床上,一边替她盖被子,一边低声念叨:“姐儿,我知道你可怜,但夫人又何尝容易?再怎么样,也是你娘,你那天怎么能用那样的话伤她的心?你昏睡的那天晚上,夫人就在观世音跟前跪了整整一夜,等你醒来我去找她,她两个膝盖都肿了,站都站不住。她不会让你一辈子都当少爷的,姐儿你再委屈一下……” 苏青青仰在枕上,眼睛盯着帐顶,回想着脑海里三天前吵架的情景。 当时,苏雪至把平日积聚起来的对母亲的不满全都发泄了出来,口不择言,说她一门心思钻钱眼,恨自己不是儿子,所以冷酷对待强制命令,现在不是旧时代了,人人平等自由,如果不能自主人生,活着不如死去,最后还斥母亲假正经,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让死去的父亲蒙受了羞辱。 应该就是这句话激怒了叶云锦,当时她脸色煞白,打了女儿一记耳光,接着,就发生了那桩意外。 “姐儿,你有在听吗?” 耳边传来叹气声。 苏青青扭过脸,对上了红莲望着自己的目光。 她能感觉到这个小脚姨娘那发自内心的对自己,或者说,对苏雪至的关爱,见她脸色愁苦,目光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略略不忍,于是含含糊糊地应:“在听呢……谢谢红姨……” 姐儿去了省城读书后,这两年和女掌柜的关系越来越僵,连带着也迁怒起自己,认为她是母亲的“帮凶”“走狗”,已经很久没管她叫姨了,现在突然听到她又像小时候那样叫自己,红莲受宠若惊,愣了一愣,眼眶忽然发热,急忙偏过脸,扯出掖在袖里的手帕,飞快抹了抹眼角,随即转回脸笑道:“听进去就好,听进去就好……姐儿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拿吃的啊……” 苏青青摇头说不饿,红莲就坐在床沿边,手伸进被子替她揉小肚子,问她现在来月事的那几天里,肚子是不是还疼得厉害,揉了几下,忽然仿佛记起什么,又去解苏青青的衣襟。 苏青青身上穿着男子的家常中衣,不知道她的意图,就看着她替自己解衣。 红莲替她解开中衣的襟扣,露出一层贴身里衣,目光扫过她的胸部。 那天从水里被捞出来后,红莲替她擦身换了衣服,没有裹胸,所以现在,苏青青的胸脯是自由的。 她翘着手指,比成尺的形状,在她胸前横竖地比了几下,随即低声说:“……咱们好像又饱实了些呢,束紧了不舒服吧……好在天气就要转冷,姐儿你放心松着些,别太紧了,咱们外头有厚衣裳遮挡呢……原先那几条湖丝的贴身也凉了,前些日我新缝了几条,专门叫人用绒棉纺线织出来的,又轻暖,又服帖,不会磨疼你,晚上我拿来你试试……” 苏青青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是在评估胸围,替她准备平日用来缚胸的绑带。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 苏雪至恰满十八岁了,虽然长年白天束胸,但发育得还算可以。 红莲正用手比着,忽然听到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竟被人一把推开。 她吓了一大跳,替她飞快掩回衣襟,转头见是家里的使唤丫头小翠闯了进来,生气地骂:“脑子呢,当规矩是摆设?谁准你这样冲进来的?嘴巴留着不会用,我给你撕了喂狗去!” 小翠被红莲骂得跟只陀螺似的打着转,慌慌张张地退到门槛外,手扒着门,喘着气嚷:“不好了,出事了!舅老爷来的路上,遇到一伙土匪打劫,差点丢命,幸好郑大当家路过救了人,给送了过来!舅老爷血糊糊的!可吓死我了!夫人让红姨你赶紧去拿鸦片酊!” 鸦片酊保管在库房里,钥匙在红莲这里。她闻言脸色大变,顿足嚷了句天杀的,吩咐苏青青别乱跑,转身扭着小脚就跑了出去。 小翠跟着走了,屋里只剩下苏青青一人。 她继续躺了一会儿,按捺不住,也从床上爬了起来,胡乱穿了件屋里的男人外衣,抓了抓短发,正要出去,走到门口,低头看了眼自己鼓起的胸,又退回来,翻出一条束带,使劲把胸勒得扁扁平平,看着和男人没什么两样,深深呼吸一口气,等适应了些,开门跨了出去。 第2章 (叙府虽地处内陆盆地,山重...) 叙府虽地处内陆盆地,山重川险,却靠着两江交汇启长江的得天独厚地利,扼踞西南通往外界的水路,自古就是商贸中转汇集之处,下辖二十来个县,人口稠密,铺号林立。 人活着,吃穿住行生老病死,盐铁茶酒药材行。苏家就是叙府众多药材行里的一户。 到苏雪至祖父那一辈,保宁县的天德行,在叙府大大小小上百号的药材商里,也算排的上名号了。虽然在他死后,有几年败落了下去,但瘦死的驼骆比马大,苏家一直都是位列当地大户的人家。 十几年前,叶云锦在手头稍能周转的情况下,就毅然用高价把当初丈夫背着她卖掉的半边宅院给盘了回来,打通后,让它恢复了公公在世时的模样。虽然有人背后议论,她这个举动不过是为了收服苏家上下人的心,但议论归议论,反正苏家人是从此又重新扬眉吐气起来,宗族里的几个“年高望重者”也彻底闭了口,再不敢对着叶云锦指手画脚。 所以现在,苏家宅邸前后有四五进深,院子套着院子。 苏青青凭着记忆,终于摸到了前头。场面乱哄哄的,她停在了堂屋的一扇侧门后。 舅舅叶汝川已经被人抬着送进偏厅,卧在一张长榻上。人虽然不至于像小翠描述得那么夸张,但看着确实伤得不轻,一侧脑门看着少了一角皮肉,头脸凝满血污,一条腿弯着,似乎也受了伤。 苏家的大门侧旁就开了间药铺,丁郎中内外兼治,每日坐镇,早赶到,一边地麻利地清洗处理着叶汝川额侧被生生削去了一块皮肉的伤口,嘴里边说:“舅老爷,您忍忍疼。您今天是真的命大,这一刀都见骨了,幸好撇歪了。阎王跟前都走过一遭,日后必有大后福!” 叶汝川早年走南闯北,风吹日晒,面皮紫铜,此刻却脸色蜡黄,闭着眼,有气没力地动了动嘴,苦笑:“借你吉言。” 处置好头上的伤,丁郎中又开始摸腿正骨,把叶汝川痛得死去活来,幸好刚才吞了颗红莲取来的止痛用鸦片酊,折腾完,药性作用下,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叶云锦眼睛发红,用手帕擦了擦眼角,起身从屋里走了出去。 叶大鼻青脸肿,胳膊吊着,正神色忐忑地等在外头,见叶云锦现身,噗通跪地:“姑奶奶,是我没用!我没保护好老爷!要不是遇上了郑大当家救下老爷,我死也没脸做鬼啊……” 他身材孔武,是练家子,叶家马夫,也兼并保镖,叶汝川出门常跟着,此刻满面羞愧,不住磕头。 叶云锦阻止他,问事情的经过。 叶大定了定神:“老爷那天好像有急事要找姑奶奶,从外头回来就上路了,昨晚坐船,到了米粮驿码头,看着离县城不远了,想再快点,今早上岸雇了辆车,才出去不远,道旁突然窜出来一伙土匪,车子过不去。老爷当场说给盘缠,叫让条道,谁知那帮人二话不说,拔刀就朝老爷当头砍了过来,我拽着老爷躲了一下,刀头这才砍偏,我推着老爷上了马车,赶着车掉头拼命跑,那帮贼人骑马,在后头紧追不舍,眼看就要追上来了,幸好这时对面郑大当家骑马带着人路过,被他喝了一声,那伙人才逃走……” 他又磕头揽罪。 叶云锦安慰了他几句,叫人安排他也去休息养伤。 苏忠跟了过来,问要不要去衙门报案。 这两年,一纸公文,原本的州府名号被废,不再沿用,县太爷也变成了县知事,但老百姓不管,该怎么叫还是怎么叫——反正衙门就只大门口换了个牌子,原来的县太爷上蹿下跳了一阵子后,回来换了身皮,又继续做县知事,里头的人,基本也都还是从前的那一拨。 叶云锦咬着后牙槽说:“你也听见了,不是寻常土匪,这是冲着人来要命的!报了官也没用,还平白多事。先压下吧!” 苏忠应是。 叶云锦想了起来,看了眼四周:“郑大当家呢?刚才我只顾我大哥的伤,来不及招呼人。” 苏忠忙道:“他们把舅老爷一送到就赶着回府城了。我追出去想招呼,没见着大当家,就只追上了他手底下的兄弟王泥鳅。王泥鳅说他没进县城,还有事,送舅老爷到了县城门口,人先就走了。” 叶云锦微微蹙眉,望着大门方向,似在凝神想着什么,片刻后,收回目光,似还想问什么,忽然瞥见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就站在不远处的堂屋角落里,略略一顿,改口:“知道了。毕竟救了舅老爷,是咱们的恩人,咱们这边,不能短了礼数。” 苏忠也看见了,立刻提高音量:“夫人要是信得过,这事交给我。我会备好谢礼,代夫人登门道谢。” 叶云锦微微颔首,随即继续和苏忠说了些别的事,说完,转头,发现女儿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 晚上,叶汝川一醒,睁眼几口喝了药,张嘴就让人去叫妹妹来。 叶云锦很快进来,见兄长要起身,快步上去阻止。 “没事,我命硬,死不了……” 叶汝川被妹妹搀扶着,龇着牙,慢慢坐直身体。 叶云锦说给他熬了骨头羹,这就叫人送来。 “吃不下!我这趟过来,是有个事儿要和你商量。” “有什么事,等好些再说吧……” “等不及!”叶汝川摆手。 叶云锦自己是个急性子,但兄长和她相反,慢脾气,一句话要留三分的人,这回却这么急。 她坐了下去:“什么事?” 叶汝川摸了摸自己包着纱布的往后要缺一片的脑门,咬牙切齿:“郑大当家送我来的路上,提醒我说,这帮劫道的脸生,他也看不出来历,肯定不是叙府地界的,叫我往后多加小心。就算没郑大当家的话,我心里也是门清。除了荀大寿,谁会想我死?怪我自己大意了,没想到他仗着背后有人,现在竟敢对我下黑手了!” 荀家也是本省药材行的大户,一直以来,荀大寿就想坐上行会会长的位置,但无论是威信还是实力,从前一直被叶汝川压过一头,早些年也就只能缩着不动。 现在变了天,去年叫他攀上了一个前清知府如今摇身变成大员的陆宏达,局面一下就变了。 荀大寿步步紧逼,背地里搞小动作,但叶汝川毕竟在省城经营多年,虽没什么高官靠山,但条条道道上的人,还是结交了几个的,加上他为人仗义,肯为中小商户着想,大家自然不愿让一向有着贪利自私之名的荀大寿坐上这个位子,于是齐心协力,年初商会会长改选,虽然有省里新立的卫生官员出面,但荀大寿还是没能如愿。 明的不行,他现在就暗地下手。 要不是运气好,兄长这回怕是要丧命路上了。到时候说起来,就是遭遇土匪,到哪里说理去? 而且,这也不是让出会长位置就能完的简单事。即便兄长让出会长这个位子,一山不容二虎,荀大寿接下来必定是要吞了叶家的产业和市场,连带也会波及自己这边。 除非她和兄长甘心认输,把苦心经营了大半辈子的一切,都白白送人。 不是她自己吓自己,今天的事,只是个开始。 叶云锦眉头紧皱。 “妹妹,我这回来找你说的事,就是和这个有关!” 叶汝川却一下就来了精神,“你还记得贺家吗,当年他们家,不是有个先天不足身子要长年拿老参调养歇着的孙少爷吗?” 叶云锦一怔:“贺家?”她略一思索,“是十几年前咱们逢年去拜过几次老爷子的那门远亲贺家?” “对,就是那个贺家!” 叶汝川忘了腿,一拍,顿时面容抽搐,“嘶”了一声,见妹妹面露关切起身,急忙摆手:“没事没事,你听着就是。贺家的那个孙子,当初出事的时候,也就十来岁吧,身子还不好,没成想不但没死熬了过去,现在在外头,竟还做了不小的官,年轻有为,前程无量。贺家又要起来了!” 叶云锦一愣,慢慢坐了回去,说:“那又怎样,贺家和咱们叶家本来就算不上什么正经亲戚。从前的往来,也是咱们自己找上去的,人家给脸,才让咱们进去给老爷子磕个头。你口口声声认那位孙少爷是兄弟,人家有喊过你一声老哥?怕连你是圆是扁都不知道。何况,从前贺家出事,咱们也没伸手帮过什么,现在人家起来了,怎么上门再开口认亲?” 叶家母亲和贺家夫人是远得已经八竿子打不着的表亲姐妹,这在从前,就算一家犯了事要株九族,另家大概也是挨不着刀的,难怪叶云锦这么说。 叶汝川笑道:“你还真说对了,实话告诉你,当年我就帮过一把手!” 见妹妹神色诧异,叶汝川不禁有些得意,也不卖关子:“十几年前贺家抄家,上下百口人,逃的逃,卖的卖。有天有个人牙子找上我,问要不要买丫头伺候,说是贺家出来的,识文断字,聪明伶俐,模样一等一,就是价钱高了点。我就去看了,竟是老管家老柳的那个叫什么眉的孙女,从前去贺家拜老爷子的时候见过,那会儿也就十来岁吧,我寻思着糟蹋了不忍心,就买了下来,听她说老家还有人,后来给送了过去。” “当初也没存着什么想法,就是觉着贺家倒了,毕竟从前也上门认亲戚,得到过便利的,既然遇上了,不伸手说不过去,也就是几两银子的事儿。没成想几个月前,我替一个京师回来办事的学官老朋友接风,竟听到了贺家那个孙少爷的消息,说如今风光得很。只是一开始,也不知哪来的风评,道是心狠手辣,手上不知道多少条人命,不是个善主,他信以为真,也就作罢,没想到有回偶然碰见,知道是同乡,竟意外的谦和,以后辈自居,极有风度的一个人,他就此难忘,在我跟前夸赞不已,说三人成虎,谣言可恨,平白坏了人的名声。我就想起了当年这事,托朋友传了封信,提了半句。本来我也没存什么指望,不过是被逼得没办法,厚着脸皮碰碰运气而已,没想到前些时日,那边竟回了消息!” 红莲刚才端了碗熬得白花花的大骨汤进来,听得入神,忍不住催促:“舅老爷,那边怎么说?” “贺家孙少爷叫人带话,说听说咱们家有孩子在省城这边读医,他那边有个陆军医学院,如今正招生,让孩子去考,只要成绩合格,能顺利完成学业,日后,他可以帮忙荐到卫生司去任职。” 他的眼睛炯炯发亮。 “妹妹!不说日后如何,这是贺家孙子念旧,愿意认咱们做回亲戚的意思!咱们能不抓住这机会吗!他荀大寿有陆宏达做靠山,咱们有贺家!” “这可太好了!说起来,贺家当初不就是被姓陆的给陷害的吗!”红莲也兴奋地插了一句。 贺家在前清时,是省城里的世宦大族。老太爷那会儿放江南道台,主盐政,因为不愿和当时任知府的同乡陆宏达同流合污,不但遭到诬告,竟还被举证,说贺家几十年就曾和入川的长毛石达开有往来,不但坐实逆反,还在石逆死后,私藏了一笔数目惊人的长毛窖藏。 老太爷拿不出,也无法为贺家洗脱罪名,朝廷定罪,大夜弥天,原是当地朱门世族的贺家,就此消失在了省城人的视线里。 十几年后,就在贺家旧事被人渐渐遗忘的时候,没想到,当年的贺家后人竟又出现了,还能被当做靠山,也难怪兄长这么急着要来找自己。 叶云锦踌躇着。 做兄长的却没留意到妹妹的沉默,继续说道:“妹妹,别管是大清国还是大浑国,红顶才是正道,尤其咱们这种人家。所以我来找你,赶紧让雪至过去,认下这个表舅舅!千万别错过机会!” 叶云锦迟疑了片刻,想起女儿三天前的那个决绝举动,终究是没法再坚持了。 她试探说:“大哥,贺家孙少爷也不会指定要雪至去。你也知道,她不大方便。我看,不如把贤齐从东洋叫回来,让他去念,也是一样。” 叶贤齐是叶汝川的独生子,两年前,苏雪至去省城念医校的时候,他看不上,说要去东洋留学,说那边医学发达。叶汝川虽然不放心,但最后拗不过儿子,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送他去了东洋留学。现在已经两年了。 叶汝川说:“我何尝不知道雪至不方便。先前立刻就打电报给贤齐,让他回来,他不肯,说什么志不在仕途,还说学业到了关键期,功课门门优秀,是高材生,等东洋的学念完,教授还要推荐他去西洋继续深造,打死也不肯回。我实在是没办法,总不能去东洋把人给押回来,就想着让雪至先顶上去,等贤齐拿到文凭回了国,再重新安排。现如今,只要攀上和贺家的关系,多多往来,到时候以贤齐的资历,不愁他不帮忙。” “妹妹你放心,我全都考虑好了,”他又说,“雪至去了那边,一应入学和日常,我都会安排好,不会出岔子。” 叶云锦知道瞒不下去了,示意红莲去门口看着,这才把三天前女儿闹着要恢复女儿身险些出事的经过说了出来。 “大哥,”这个要强了半辈子的女人,眼角红了。 “我是个命苦的人,这辈子就这么一点骨血。我原本打算等找到稳妥合适的人,就替她招赘上门,让她做回姐儿。现在看着是不成了,更不要说再让她去那边念书了。她要真的出了事,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叶汝川目瞪口呆,顿时说不出话来。 第3章 (红莲默默放下手里的大骨汤...) 红莲默默放下手里的大骨汤,悄悄退了出去,让舅老爷和女主人两兄妹自己说话。 叶云锦这些年是怎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再没有人比身为长兄的叶汝川更清楚了。 他的妹夫,当年的苏家少爷苏明晟,文质彬彬,读书人,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另有心仪之人,没多久,将那女子置为外室,后来还染上了鸦片。苏家老爷那时身体已经不行了,苏家的生意靠着妹妹硬是撑了起来。 十年过去,妹夫身体掏空,剩个骷髅壳。长年不着家的人,总算回到那个被他卖了一半宅院的苏家了。 大概是苏家祖坟总算烧对了一回香,就是那段时日,妹妹终于有了身孕。 本来这是大喜事,没想到不久之后,喜事变丧事。 有天,妹夫竟喝酒,醉醺醺地跑去外头撒酒疯闹事,不小心一脚踩空掉进河里,被人从急流里捞起来送回家后,不久就没了。 妹妹生下遗腹女,当时各种难,只能把闺女当小子养。总算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过了多少坎,本以为熬出了头,没想到世道又变了,如今又滚出来这样的大难关。 叶汝川来的时候,根本没多想别的,做梦也没想到,外甥女竟闹了起来。 放弃吧,天上掉馅饼的机会。 但再劝妹妹强摁着外甥女做苏家的少爷,那自己还是人吗? “……你别多想了!就这样吧,我再发个电报给贤齐,逼他马上回来!” 话虽这么说,但想起儿子上次那决然的语气,叶汝川实在没信心,人一下又感觉有气没力,脑门和腿疼得厉害。 事到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侄儿了。 叶云锦暗叹了口气,正要端汤让他喝,忽然外面传来红莲带着喜悦的声音:“夫人!舅老爷!你们看,谁回来了?” 门被人叩了两声,接着就推开了,只见一个面皮白净西装革履的青年出现在了门外,架着金边眼镜,一手提着文明拐,另手拎个手提箱。 他停住,平光镜片后的两只眼睛往屋里飞快睃巡一圈,定在床上的叶汝川身上,撒手丢下文明拐和手提箱,一脚跨了进来,大步奔到床前。 “爹,你怎么样了?你没事吧?” 叶云锦呆了。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突然闯进来的青年不是别人,就是刚才谈及的叶贤齐,她的侄儿! 叶汝川终于也反应了过来,嘴巴张着:“你不还在东洋吗?上回还说学业忙碌,放假也不回!什么时候回的?” 叶贤齐打量了眼床上的老父亲,模样虽凄惨,但看着应该没大事儿,暗暗松了口气,扶了扶压着鼻梁令他感到很不舒服的眼镜:“我这不是挂念爹……” 他又转向一旁的叶云锦。 “还有姑妈。所以虽然学业繁忙,但思亲心切,改了主意,坐船回了。听说爹来姑妈这边,立马就追了过来。没想到爹你竟出了事,我极是担心,刚才就那样闯了进来,惊了爹和姑妈,是我的错。” 侄儿打小机灵,就是调皮捣蛋,不听话,以前还不愿从医,是被当爹的打服的。出去了一趟,变得这么斯文知理,别说老父亲了,叶云锦也是又欣慰又欢喜。 虽然家里接二连三出了不幸的事,但见到侄儿这样从天而降,她原本压抑的心情也好多了,高兴上前,亲热的握了握胳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还没吃吧,想吃什么,姑妈亲自去给你做去!” “不用不用,谢谢姑妈,我吃过了来的!” 叶贤齐拒绝,问父亲是怎么回事。 叶汝川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叶云锦也沉默了下去,最后跟进来的红莲讲起了事情原委。 红莲还没讲完,叶贤齐已勃然大怒。 “欺人太甚!我这就找人去!狗日的对我爹干过什么,我也让他尝尝一样的滋味!” 他一把扯下夹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狠狠砸在地上,上去打开手提箱,扯起里头的衣物,抖了几下,抓起掉出来的一把枪,往兜里一踹,就往外面去。 叶云锦大惊。 “拦住他!” 红莲眼疾手快,一把就抱住了经过自己身边的叶贤齐,死死不放。 叶贤齐瘦,被红莲死命抱住,怎么也挣脱不开。 “哎呦红姨,我喘不过气……”他直翻白眼。 红莲赶紧松手。 叶贤齐呼吸了两口气,又要抬脚,被叶汝川喝住了:“你给我站住!那边什么人,是你去了动得了的?你当你谁?” 叶贤齐僵在门口,慢慢转身,咬牙:“难道就这么咽下这口气?” “上次我给你发电报的事儿,你还记得吧。刚才和你姑妈正商量,想让你回来过去,正好,你自己回了……” “别,我不去读!” 刚才还发狠的叶贤齐脸色一变,没等老父亲说完,人就跳了起来,拼命晃着双手。 “我说过了,我在那边成绩优异,就这么半途而废,改念这种野路子的医算什么事?爹你不想我拿文凭了?” “对了!Yale!Yale!” 他嘴里冒出来两句洋文。 “知道耶鲁?教授答应推荐我去继续深造!我日后是要做大学问的人!我志不在仕途!” “不是还有雪至吗?让她去啊!” 叶云锦听不懂侄儿嘴里吐出来的洋文,也不知道耶鲁是什么。 但女儿三天前的事,已是人尽皆知,也没必要瞒着了。 她叹了口气:“她出了点事。” 叶贤齐听完了经过。 “你们还没问,怎么知道她就一定不去?我跟她从小关系好,她肯听我的。我去问……” 他拔腿就往外去,这时门外传来一道声音:“我去。” 屋里几个人都是一愣。 门应声而开,只见苏雪至站在门外,脸上带着微笑。 她穿件竹叶青色家常细布长袍,颈处的立领盘扣扣得整整齐齐,整个人从头到脚看着清清爽爽。 她冲叶贤齐点了点头,叫了声表哥,随即进来,走到叶云锦的面前说:“娘,我来看看舅舅。还有……” 来这里后的这几个晚上,睡着前,苏青青都想,有可能自己不会再醒来了。 她在福利院长大,后来成为法医,才工作不久,发现患了一种罕见的疾病,即便是现代医学,也没有治疗的法子。花一样的年华,就那样离开了世界。 大约是习惯了和死亡打交道,她并不害怕死亡。但说实话,回想自己的短暂一生,像一滴水,来的时候,走的时候,都没在世界留下过半点痕迹,还是有点遗憾。 所以,虽然对原来的那个苏家女儿,她也感到抱歉,但对自己这个再次获得的新人生,她还是十分珍惜。 是女是男,并不重要,即便用这种在知情人看来十分无奈的尴尬身份一辈子都这样生活下去,也是无所谓。 现在“家人”遇到了难关,需要自己,而这件事,对自己来说,并非什么做不到的事。 在观察了这家人三天后,苏青青抬起眼睛,几天来,第一次直视着自己的“母亲”,用清晰的声音说道:“我想通了,以前怎样,往后还是怎样。” 现在开始,她是苏雪至,苏雪至是她。 原来的名字,是她的过往,她的来路,自己知道就行了。 叶云锦不知道女儿怎么突然又转了心性,竟主动说要去参加考试,争取机会。 兄长的这条门路确实很有吸引力,但毕竟,这和送女儿去省城读书不一样。虽然从前她边上的同学也都是男人,但现在,是要去那么远的一个地方。 没有家人就近照看,让女儿一个人去,叶云锦实在放不下心。 尽管兄长打包票,有他的那位老友在,去了后,包括住宿在内,林林总总,一切都会安排好,绝对不会出岔子,但她还是心绪纷乱,在女儿表态之后,也不知自己是喜是忧。 苏家闹的这个乱子很快就过去了,苏家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甚至,要是不去想舅老爷的倒霉事,苏家的气氛还有些祥和喜乐。 外头的人还在翘着脖子等着继续看天德行女掌柜和苏家少爷的战争,没想到一转眼传出新消息,说苏家少爷那天是误饮了烈酒,醉得厉害,这才闹了笑话。人家母慈子孝,别提多好。 等着看笑话的人自然不信。分明是叶云锦为了保全面子编造出来的。过了两天,等看到那个清俊的苏家少爷斯斯文文地陪她去县城的南园看戏,替她剥瓜子倒茶,总算是死了心。 “那天苏少爷落水,说不是吵架出的事,打死我也不信!那婆娘就是厉害,从前压男人一头,活生生克死了自家男人,现在又把少爷也治得服服帖帖,都闹成那样了,少爷还是低了头。” 看热闹的人改了口,这么说。 “呜呼哀哉,牝鸡司晨,正气不复也!” 住在隔了条街的老秀才苏家三大伯吸了口水烟,睁开一双昏花的老眼,望着苏家方向,低低地嘟囔了一句。 别管外头怎么议论,苏家的事照着安排,在一步步地进行着。 十来天后,这天晚上,苏家设了一顿家宴。 吃完了这顿饭,明天一早,苏家少爷苏雪至就要动身出发去往天城了。 现在是七月中,开学时间是九月中旬,看着好像还早,其实时间已经很赶了。 从西南叙府到北方的天城,一个月内到,就算是顺利了。 到了那边后,想拜访混脸熟,要等吧?是你求人,不是人求你,人家不可能候着你,一去就能见得着。 等见了人,叫完了表舅,接下来在那边怎么落脚,身边的人里,哪些是需要提早打好交道的,这也要时间。 所以必须现在就动身。 外甥女这一趟出门事关重要,叶汝川原本是要自己亲自送过去,再替她打点好一切。没成想出了这种事,现在连地都还下不利索,想都不用想了。 叶云锦说自己送女儿去,却被一口拒绝。 虽然女儿态度和气,和之前与自己剑拔弩张划清界限的样子判若两人,但这却并没有让叶云锦感到有半点的欣喜。 她看得出来,女儿是真的不想自己同去。 她不想的原因,也绝不是她用来拒绝自己的那个理由,怕她舟车劳顿太过乏累。 她就是不想自己和她同行,如此而已。 当时她也就沉默了下去,改和兄长商议后,决定派苏忠带着几名壮丁一同送她过去。 苏忠知道她的身份,办事也老练周到,到了那边,还有叶汝川的老友从中引荐指点,可以放心。而且,叶贤齐也自告奋勇同行,说护送表妹去。等表妹到了,他再坐船回东洋,继续他的学业去。 儿子如今这么懂事,这令叶汝川老怀甚慰,欣然应允。 晚上的家宴,叶云锦让红莲也上桌,红莲本来连连推辞,被叶贤齐使出吃奶的力气,连推带抱地弄到桌前,也就笑着从了,挨着半边的椅面,坐了下去。 吴妈带着小翠几个人伺候,丰盛的菜肴不停地上。席间叶云锦和苏雪至二人话不多,但有叶贤齐和红莲在,不愁气氛起不来。叶汝川虽然伤情未愈,忌酒,但今晚在饭桌上也很兴奋,颇是健谈。 叶贤齐向父亲打听贺家的那位孙少爷。 叶汝川说:“他名汉渚,表字烟桥,至于年庚……” 他心算了下。 “贺家是壬寅年出的事,我记得那年他年方十二,如今又是寅虎年,十二载,恰一个轮回啊。真正是年轻有为啊。” 叶贤齐诧异:“这要是去了天城,见着了面,叫我怎么喊表舅?”他二十了。 叶汝川顿时不悦了:“辈分大过天!别说比你大,就算比你小,该喊什么,你就给我喊什么!” 叶贤齐耸了耸肩,从面前的一盘鲜椒小炒嫩牛里挑了一筷子:“是,是,知道了!” 叶汝川对儿子的这种漫不经心的口气感到有些不满,但儿子如今这么出息了,自己也就不好再像从前那样动辄教训,加重语气:“不说辈分高低,贺家从前在省城,那是真正的世代官宦,名门望族,老太爷高风亮节!当年但凡睁只眼闭只眼,贺家也不会落得那样的田地!” 叶贤齐显然不爱听老父亲说这种老黄历,应付似地嗯嗯了两声,突然仿佛想起什么,来了兴趣,凑向老父亲:“爹,不是说当年贺家和长毛私下往来,后来还得了窖藏,这才被抄家的吗。听说当时都掘地三尺了,连茅房都被挖了个底朝天!他们贺家是不是真的有藏宝啊?” 叶汝川这下真的生气了,扣下筷子:“这种谣言你也听?全是捕风捉影,栽赃陷害!你再胡说八道,饶不了你!” 叶贤齐嘟囔:“又不是我说的……” 叶云锦怕兄长和侄儿起无谓的争执,急忙插话进去:“贺家孙少爷现如今的身体也不知道怎样了,想必是好了,否则怎么能有今天。所以这回让苏忠带过去的见面礼,我也没放那些鹿茸虫草之类的东西,免得招人晦气。” 她又叹息了一声,“我记得孙少爷的父亲走得早,说从小是老太爷亲自教养的,当时贺家满门入狱,就他和胞妹没了消息,看来是一起被送走了。不容易啊,那会儿才十来岁,还带妹妹,能有今天,想必吃了不知道多少的苦。说起来,从前我虽也登过几次门,但竟没见着,只记得贺夫人疼他身子弱,舍不得让他多吹风,据说深居简出,长年读书,平日是不大见外人的。” 叶汝川也就忘了儿子,顺着妹妹的话茬,打开了话匣子:“我是有回给老太爷送去他定的两支长白老人参,这才在老太爷的跟前晃了一眼。孙少爷白齿青眉,天上石麟。虽说身子先天弱了些,但听说聪敏好学,老太爷对孙子寄予厚望。当时我一看,就想,此子才器,必有大为。如今看来,我果然没看走眼。” 苏雪至正默默听着舅舅那显然是马后炮的奉承话,不想他忽然问自己:“雪至,你和你表哥小的时候,我记得有年逢节,我带你们去了贺家,老太爷还给了你们红包,勉励进学。你还记得吗?” “多久前的事了,谁还记得那些……”叶贤齐低声应了一句。 “没问你!”舅舅没好气地说。 苏雪至费力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 真的想不起来半点关于去贺家的事了。 苏家女儿应该也和叶贤齐一样,早就已经记不得了。 舅舅略显失望,但很快笑道:“没事。反正去了后,就能重新认下这门亲了。若顺利入了学,往后须用心功课,好为你母亲争光。” 从前的苏雪至大约志不在学医,加上受了母女关系的影响,之前学业并不尽如人意。不过,叶汝川倒并不担心她入不了学。 贺汉渚既然开口让她去了,问题就应该不大。 苏雪至抬眼,见叶云锦正在看着自己,一对上自己的目光,却垂眸,端起了吴妈新送上的一盏雀舌茶,轻轻呡了一口。 苏雪至点头:“舅舅放心,我记住了。” 家宴结束,苏雪至跟着叶云锦送叶汝川回房。叶汝川说她明天大早就要出发,让她早点休息,苏雪至也就随他了,目送叶云锦和叶贤齐扶着他离去,自己也回了房。 出门要带的东西和行李,红莲和吴妈早已替她收拾好了,什么都用不着她自己想。 明天她只要人上路就行了。 关上门,她的第一件事就是解下束胸的缚带,长长透了两口气。 什么都挺好的,就是必须束胸束得这么紧,她依然有点不适应。 她的前身苏雪至,确实不容易。 才放下缚带,就听到外面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苏雪至赶紧又一把抓起缚带,一下蹦到了帘子后。 有人叩了叩门。 “谁?”她从帘子后伸出个脑袋。 “我。” 是叶云锦。 苏雪至再次放下缚带,整了整衣裳,从帘子后走了出去,打开了门。 叶云锦坐到桌边,望着墙边放着的一只女儿明早要带走的随身行李箱,起先没说话。 苏雪至也就默默站在她的边上。 屋里静悄悄的,桌上点着的两支洋蜡头烧得正亮,火苗轻轻摇动。 终于,叶云锦收回了落在箱子上的目光:“东西都整理好了?有没什么缺的?” 苏雪至摇头:“红姨她们都帮我收拾好了,不缺。” 她点了点头,从衣襟里拿出一张已经盖了印鉴的空白庄票,放在桌上。 “这世道,出门钱也不便多带。到了那边,万一手头不够了,自己填个数,去钱庄提钱应急。” 苏雪至说:“谢谢娘。” 叶云锦没什么反应,站起了身。 苏雪至知道她要走了,送她往门口去,却突然见她停步,又转过头来。 “姐儿,你和我说实话,这回你舅舅的安排,你是勉强,还是真的愿意?” 她顿了一顿。 “你现在要是不愿,我不勉强你。” 苏雪至露出微笑。 “娘,我不勉强。” 叶云锦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掉头走了出去。 苏雪至从前求学时,也交往过一个男友,但是最后,对方离开了她。 他说很爱她,但她自私冷漠,就是回避型人格,有病,和她交往太累,他没法坚持。 他建议她开始下一段感情前,先去看看心理医生,免得再祸害人。 那个时候,苏雪至才知道自己有病,情感障碍。难怪选了那个职业,果然非常适合她,用不着和活人打交道。 感情没了,她也不觉得难过,愈发证明了这一点。 现在苏雪至就觉得自己又面临着这样的境况。 苏家女主人叶云锦那“强势”“不近人情”的外壳,似乎因为半个月前的那一场意外,迅速崩裂。 苏雪至其实完全可以表现得比现在更富有人情味,这样大家都好。 但她做不到,真的没法做到。 不说她的前身会如何,就是她自己,也没法坦然接受和叶云锦“母女情深”。 那感觉……太怪异了。 就像现在这样,很可以了。 苏雪至这样说服了自己。 半夜了,想到就要开始在这个既陌生又似曾相识的新世界里的生活,说没有半分紧张,是不可能的。 苏雪至在枕上翻来覆去,想东想西,怕明天没精神,就强迫自己睡觉。 迷迷糊糊临睡前,忽然又想到了那个自己这趟奔着要去认的亲戚。 汉渚烟桥。 汉水边,烟桥起。 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名字? 苏雪至觉得自己这颗乏味而无趣的脑袋,实在想不出来。 她打了个哈欠,闭目睡了过去。 第4章 (天亮了。几辆马车停在了苏...) 天亮了。 几辆马车停在了苏家门前,下人来来往往搬着箱子。 红莲依依不舍,拉着苏雪至的手叮嘱个不停,看着好像就要眼泪汪汪了,忽然又破涕为笑:“咳,我这是干什么,你这趟出门是好事。下次回来了,记得给姨带点吃的。你红姨就好这一口。” 那头,叶家父子也在屋里说着话。 当老子的端架子,绷着脸让儿子继续好好念书,说:“我给你取名贤齐——” “知道知道,见贤思齐!我天天记在心里呢!” 叶汝川话被抢了,一顿,“要不是为了你完成学业,雪至也不至于答应出远门。你姑妈和雪至是为了成全你。做人要讲良心,你不能辜负她们。” 叶贤齐点头如捣蒜。完了,伸出手。 叶汝川眼睛一瞪:“又要钱?上次发电报的时候,不是已经管我要了一笔?” 叶贤齐赔笑:“不说我在东洋的开销了,那是处处用钱啊,我已经很省了!这一路送表妹去北边,至少也要一两个月,打尖,过卡,我当表哥的,总不能让表妹往外掏吧?” 叶汝川一想也是。 虽然和苏家不是外人,同行的苏忠也不会计较这些,但自己这边不能短了。 来的时候,他身边正好带了几张银票,拿了出来递过去。 叶贤齐接过,连声道谢。 儿子小时候皮猴,雪至是女儿身的事,叶汝川自然不会告诉儿子,怕他嘴瓢了没把,没想到外甥女和儿子的关系好,十几岁的时候自己告诉了他,当时把儿子吓得哇哇叫。叶汝川知道后,告诫儿子事关重大,千万不能出去乱说。好在这一点上,儿子倒明白利害,一直没出什么岔子。 这回外甥女是要出远门,毕竟和从前不大一样,儿子既同行,叶汝川自然也忘不了这个。又命他切记,对任何人都不可泄露,更忌多嘴,言多必失。 叶贤齐满口答应:“爹你放心,我明白。这些多年,你看我有对哪个说过一嘴?” 叶汝川想想也是。 父子正说着话,叶云锦带着苏雪至来和腿脚不便的舅舅辞别。 叶汝川对外甥女自然也少不了一番叮嘱。 终于一切完毕,叶云锦将女儿送出去。 “娘,您留步。” 这么些天过去了,“娘”这个称呼,苏雪至终于叫得有些顺口了。 叶云锦停了步,改而看向苏忠。 苏忠立刻躬身:“夫人放心,都交给我。” 叶云锦微微点头。 苏雪至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马车启动,见叶云锦带着红莲和吴妈等人站在门外的台阶上目送自己,红莲低头抹了抹眼睛,朝自己不停地挥着手里的小手绢儿,叶云锦一臂似想抬起来,动了动,又缓缓地放了回去。 她略发虚,作没看见,恰和她同车的叶贤齐这时探身出去,冲叶云锦嚷了一句“姑妈放心有我在呢”,砰的一声关了车门,一切就都被挡在了外头。 苏雪至暗松了口气。 上路后,一切平顺,第二天的午后,一行人抵达了叙府府城。 府城人烟阜盛,江边的大码头上,舟楫往来如梭,几条载满洋货的船只刚刚到达,次第靠埠,岸上,挑夫和苦力光着上身挥汗如雨,担着各种货物往来健步如飞。 福全船记的掌柜已经早早亲自等在码头,见一行人到了,忙带着船夫前来迎接。 叶家和苏家是福全船号的大主顾,运出去的货,一向都从福全走。这回要送少爷出去,虽然只几天,掌柜也不敢怠慢,派了一条最好的船,配了最有经验的船老大。 苏忠和掌柜寒暄了一声,掌柜随即转向苏雪至和叶贤齐,恭恭敬敬地见礼,笑着一一喊哥儿好。 叶贤齐忽然指着前方说:“咦,那不是郑大当家吗?他救了我爹,我得去谢谢他!” 苏雪至循着表哥的指点望了过去。 几十步外对面前方的另个埠头上,过来了几个人,周围的挑夫和船家纷纷上去,和中间的那人招呼,“大当家”“大当家”的声音不绝于耳,表情十分恭敬。 那人身材精瘦,左边面颊一道疤痕,但因为皮肤黧黑,看着也不怎么显眼,年纪过了半百的样子,腰杆却依然很挺。 前清亡了也几年了,但像这个年纪的,大多数人的脑后,至今都还拖着辫子不剪,想着说不定哪天,朝廷它就又回来了。 这人却是一头短发,坚硬根根竖起,灰白色的两鬓,一身的劳作装束,乍一看,就和周围日头下的那些正争相向他恭敬问好的挑夫水手们并没什么两样。 但是这个人的眼,却一下就令苏雪至感觉到了不同。 距离不算近,苏雪至却似也能感觉到对方眼里的光——不是咄咄逼人的精光。 那是一双仿佛丛林深处老猎人的眼,敛尽锋芒,却又深藏着威严。 苏雪至知道这个人是谁。 就是半个月前救过自己舅舅的那个“郑大当家”。 她当然不可能对这个人有什么不满。 就像表哥说的,感谢还来不及。 但在她的心里,在看到这个人的一瞬间,竟突然涌出一种抗拒之感。 虽然这种感觉一闪而过,但苏雪至还是有点顿悟。 这感觉,应该来自于她的潜意识——原来的苏雪至,不喜欢这个“郑大当家”。 对方的两道目光也转了过来,看到了她。 苏雪至留意到,他似乎一顿,迟疑间,脚步缓了下来,没再过来了。 苏忠抬头,望了眼天:“日头辣,少爷你先进舱,别晒到了。” 苏雪至知道苏忠是想支走自己。 她也无意让苏忠为难,就上了船,进舱后,斜斜靠着舱窗,看见苏忠带着叶贤齐朝前头那人快步走了过去。 叶贤齐虽西派,但该有的礼节,大约是小时候没少挨舅舅的教训,一板一眼,拱手致谢。 苏忠也说:“大当家的,今天可算遇到您了。前次登门拜谢,您也不在,没见着您金面。上回要不是您,我们家舅老爷怕没那么容易回来。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们两家人对大当家您都是感激不尽!”说着深深作揖。 姓郑的双手一把托住苏忠胳膊。苏忠立刻感到双臂一股暗力上来,想再躬身,却无论如何也是沉不下去了。 见他不肯受礼,苏忠只能作罢。 郑当家脸上方露出淡淡笑意,收手放开苏忠,朝两人点了点头:“叶少爷苏管事客气了。那天我是恰巧路过,遇到了,吆喝一声罢了,不敢当恩德。叶老爷人平安就好。” “托您的福,我们家舅老爷伤情恢复得还行。这不,我们家少爷要去北边念书了,我送她去。”说着,转身指了指自家雇的那条船。 郑当家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少爷一路顺风,早日学业有成。” “多谢多谢!您是忙人,那就不打扰您,我先回了,趁着今天好风好水早点出发,好赶下头一站的汽船。” 郑当家抱了抱拳,站在原地,目送苏忠和叶家少爷朝着那条船走了回去。 叶贤齐走了段路,扭头,见郑当家已经转过脸,和他边上的一个人在说话了,低声抱怨:“忠叔,多好的机会,这样遇到了,你刚才怎么就不提一嘴,让他关照下咱们?” 这条江道绵延曲折,两岸崇山峻岭,除了水险,神出鬼没的水贼,也是行船人家的一大隐患。 这姓郑的,是叙府水会的当家。 他原本不是当地人,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因为他水性好,加上旁人敬重,就给起了个郑龙王的名号。 也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说他是差不多三十年前正当壮的时候来这一带的,刚开始,据说只是红船上的水手,后来竟叫他一步步上来,最后成了水会当家。 (红船是清朝时期长江上游官府出面组织的救生船) 前清快亡的最后将近十年里,官府根本无力约束沿江水贼,原本的红船制也废弛了,除了会派船保护往来的官员,民间江船一旦倾覆,毫无救援,轻则失尽家当,重的船毁人亡。这姓郑的就出面,将沿岸的那些人组织起来,在险滩地段重新设了红船巡逻,并定下规矩,向往来船只收取一定的过路钱。没事买个放心,出事下水救援。 江上每天的往来船只不计其数,倾覆的事情,几乎也是每天都有发生。即便是最有经验的船老大,也不敢保证自己下次不会出事,且交了这点钱,就相当于受到庇护,水贼有正事干了,自己行船也就更安全,船家自然乐意。而水贼里的大部分人,也更愿意从事这个有着稳定收入且相对而言更安全的活儿,加上碍于姓郑的施压,将几伙不愿听命依然在江上劫船的一锅端了,血淋淋脑袋割下来挂滩头晾风干,众人无不惊惧,纷纷从命。就这样,这些年一直这么下来了。 可以这么说,不但叙府下去的这段江道,就算整片上游,沿江两岸但凡吃着沾水这口饭的黑白两道,听到郑龙王这名字,无不要给三分面子。 但虽说如今江道比从前好走,也保不齐会有乍外来的不懂规矩,所以叶贤齐抱怨苏忠不开口。 苏忠说:“表少爷,我刚才过去招呼,没说就是说了,说了就是没说。” 叶贤齐迷糊:“什么说了没说?你就是没说!” 苏忠哎哎了两声:“到了到了,表少爷你先上船吧,我数数行李去,万一丢岸上了。” 叶贤齐只好作罢,纵身跳上了船,一头钻进船舱,见表妹坐在窗旁望着外头江面,仿佛在想心事。 他忽然想起个事儿,眉头一皱,笑嘻嘻凑过去,附耳低声说:“雪至,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答应的!你不是喜欢那位傅君吗,我好不容易,可算替你打听到了个消息。你说巧不巧,下半年他也不在你原来的学校了,竟也被你要去的那间军医学院给聘去任教了!你要不去,往后怎么有机会再见面?” “这可真叫缘分哪,缘分!” 叶贤齐摇头晃脑,一脸感慨。 苏雪至因了原本还带着的记忆,早就知道自己这个表哥怎么的那天就如此巧,舅舅一出事,他就冒了出来。 根本不是他当时恰好从东洋回来,而是他早就已经回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苏雪至在放假前的那一周,学校放学出来,回往住的舅舅家,经过一间当铺,竟意外地看见原本人应当在日本的表哥从里头走了出来,似乎刚刚当了什么东西。 当时她十分惊诧。 叶贤齐解释,他这学期提早放假了,前几天刚从日本回来。舅舅要替他安排婚事,他坚决抗拒,不想回家,所以现在寄居在朋友那里,手头有点紧,刚才就当了怀表,让表妹替他保守秘密,千万别告诉舅舅。 苏雪至一口答应,请他去吃饭,还答应借钱给他应急,吃饭时,向表哥透露烦恼,说自己仰慕学校里一个去年从东洋留学回来任教的青年,名傅明城。 傅君好像是北方人氏,日本学医,留学归来后,原本完全可以留在条件更好的大都市,但他立志报国,想促进本土西医发展,知道内陆省份的西医教资落后,缺乏教师,于是毅然应聘,去年,就到了苏雪至所在的那所西医学堂执教。 傅君年轻有风采,举手投足,有大家子弟的气度。 据说他出身富贵,来自北方的一户豪门,但他自己却从未提及半句。 他多才多艺,除了教医科,还兼体育,平日和学生也颇多互动,学生都很喜欢他。见苏雪至成绩落后,担心毕业有问题,还主动为她补习功课,勉励她好好学医,将来以医救国。 傅君是出于师长对学生的关心和鼓励,苏雪至却正当妙龄,恰少女怀春的年纪,接触多了,难免生出情愫。但想到自己的特殊情况,母亲蛮横无情,是应当被打倒的封建家长,自己却只能屈服,抱怨,说已经无法忍受,决意这次放假回去就和母亲摊牌,要求做回女子。 她料母亲轻易不会同意,让叶贤齐陪她一起回,帮她在母亲面前据理力争。 叶贤齐两眼一闭,张口就应,等跟着苏雪至回家,还没进县城门,又开始胆怯了,找借口极力劝说表妹打消主意。 陷入痴恋里的女子,总是分外勇敢。 苏雪至心意坚定,恼他临阵脱逃,索性自己回,于是有了后头发生的那一连串意外。 叶贤齐没想到表妹和姑母会闹得这么厉害,当时听说苏家少爷投了河,胆战心惊,在苏家外头转了一天,第二天听说没事了,终于放了心。没想到才过了几天,又说自己爹出了事,来这边的路上遇到土匪,这下再也躲不住了,那天就跳了出来。 这会儿一道出门,他生怕表妹心里还生自己的气,前几天就暗中替她打听消息,这会儿献宝似地将消息说了出来,还以为表妹会很兴奋,却见她没反应,只淡淡地哦了一声,越发认定她心里还在恼自己自己,讨好地说:“雪至,你太厉害了,竟能想出那个法子吓唬姑妈。要不是你自己改了主意,我看姑妈肯定点头了……” 突然,他醍醐灌顶:“我知道了!你不会是已经知道傅君也要去天城执教的消息,这才又改了主意吧?” 苏雪至嫌他啰嗦话多,絮絮叨叨老太太似的,全是自己没兴趣听的,含含糊糊搪塞了一句,就靠在一旁榻上,抄起一本带出来的现在的医科教材书,翻了起来。 叶贤齐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否则表妹怎么会突然改主意? 想起前些天自己为了打听消息跑的腿,不免有瞎子点灯白费蜡的空虚感,见表妹不睬自己看起了书,也无趣地仰在了对面的一张榻上,长长伸了个懒腰。 “嗳,这船窄的,屁股都不能挪……真想快点换汽船啊!” 一路顺风顺水,几天之后,如他所愿,船顺利到了汽船的换乘地,下游重城渝城。 这年头,外头的江河水面上,各种冒着黑色烟囱的大小汽船已往来不绝。但从叙府下去的这段长达将近两千里的上游江段,变幻莫测的水势和险恶的地形,成为了阻挡外来者进入这个古老王国的巨大屏障。 一般的汽船逆流而上时,在一些险水地段,不像人力船能依靠纤夫助力,或因没有足够的马力对抗水力,或因季节水枯,无法支撑安全的常规通过,所以迄今为止,开通进出的汽船航班稀少。 本月就只一艘福莱号,于二十号从渝城出发到沪。 苏家早早就发电报到渝城分号,让掌柜定票。本是想为两个少爷订两间头等舱包房,却没想到头等舱所在的整个顶层,竟已被不知是什么来路的人给包了。且他们定的晚,中层的普通包间也没了,只剩下层通铺。幸好掌柜和船公司的人熟,靠着面子,终于搞到一间中层的包间。 没办法,只能让两位少爷住一起了。 苏雪至无所谓。反正晚上睡觉中间会拉帘子。对这个表哥,大约因为前身的关系,她感觉熟得简直像自己。 至于叶贤齐,更是压根儿就没把苏雪至当女孩子看待。两人就同住一间舱房,但没想到上船的头天晚上,就出了个意外。 半夜,隔壁传来妖精打架声。 普通间毫无隔音可言,外头有人走过,喘气大点都能听到。 苏雪至眼睛盯着舱房顶棚上的一片锈斑,回忆人体生殖器官构造和解剖面,面无表情。 但做表哥的,这个时候终于意识到,表妹是女孩子,这样会教坏她,十分气恼,冲上去就啪啪啪地奋力拍隔板。 声音停了。隔壁男的倒是一声不吭,女的就厉害了,竟不甘示弱,照样奉还,一边捶隔板,一边骂:“喂!死人啊侬!半夜三更,港杜却大便啊!”却是中年女人的尖细嗓子,一口浓浓海派音。 叶贤齐一愣:“你才吃大便,你十八辈祖宗都吃大便,吃出了你龟老子!” 那女人听他声音年轻,不怒反笑:“哟,原来是个小册老!叫你白蹭了墙角,便宜你了!阿福,你死了?给我过来!” 在中年女人强大的战斗力面前,叶贤齐一败涂地,气得空跳脚,听隔壁竟真的又来了,别的舱房也没人吭声,大约都在偷听,于是咬牙切齿,恨恨踹了一脚隔板,叫苏雪至先出去,说等下再叫她回来。 苏雪至就照表哥安排,先出去了。 已是深夜,为防撞礁,船已停航在一片缓水区的岸边。 除了船头方向亮着一团灯火,其余地方都黑乎乎的,看不见半个人影。 今夜天气很好,满天繁星,江水轻涌,山峰被深蓝色的夜空勾勒出起伏的线条。 深夜穹苍,江流之上。 这一刻,倘若立在这甲板上的是位雅人,当发幽思微。 再不济,也该赏景怡情。 苏雪至却没这样的心情。 白天为了转船,赶路有点累,她现在只想躺下去休息。人站在二层狭仄幽暗的船尾甲板边等着,百无聊赖,心里就赌那个叫“阿福”的家伙,在周围都是耳朵的情况下,持久力够自己数几头羊。 她喜欢用数羊来计时。一头羊就是一秒钟,她掐得非常准,堪比秒表。 这是小时候黑夜里她睡不着觉练出来的。 一头羊。 两头羊。 三头羊。 数到三十头的时候,忽然,她的鼻息里闻到了一股烟草味。 好像是从头顶飘下来的。 她下意识地仰头望去,看见上层甲板的一个角落里,有道影。 光线很暗,看不大清楚,但轮廓是男子,高个,背影略消瘦,面对着船舷外的江峰,在抽烟。 她有一种直觉,这人应该在自己头上的那个地方站了有一会儿了。 至少是比自己先来的。 周围是如此的安静,连白天澎湃的江水,此刻也睡了。 她的耳朵里,甚至仿佛能听到男人衔在嘴里的那根香烟烟草受着火星炙烤而发出的嘶嘶声。 这人或是独自在这里凝神思虑什么,或者,纯粹就是抽根烟而已。 看着这道仿佛已然和这夜半江峰融在一起的沉默黑影,她忽然生出一种自己贸然侵入别人私域似的唐突之感。 她立刻屏住呼吸,轻轻转身,想要悄悄地离开。 这时,耳边却传来了一阵踢嗒踢嗒的脚步声,表哥从舱房里跑了出来,语气无比震惊:“哎呦雪至,你在这里啊!我跟你说,那个阿福,居然两分钟不到就完事了!两分钟!我的娘!那个女的在骂没用呢——” 苏雪至下意识地再次仰头看去。 那人也正转头,看了自己这边一眼,仿佛有被惊扰的微愠,将烟蒂头远远地弹进了江里,便转身要走,却忽微微偏过脸去,抬手,手背压了压唇,短促地低低闷咳一声,随即迈步离开,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5章 (这个下半夜,隔壁女人或许...) 这个下半夜,隔壁女人或许是出于故意气人的目的,时不时和那个阿福搞出点动静。苏雪至后来是太困,自顾自就睡了过去,叶贤齐却气了一夜,第二天大早,愤愤开门,恰隔壁也“咿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伙计模样的,顶着两只熊猫眼,打着哈欠,没精打采地端个尿壶从叶贤齐的面前走过。 女人拿个梳子,一边梳着烫过的发,一边走了出来,膀子上松松地搭了件袄,露出里头的一片鲜绿抹胸,见叶贤齐横眉怒目盯着自己,索性靠在了门框上,手扯着梳子齿缝上缠着的头发丝儿,斜眼过来,一副讥笑的模样。 看这样子,像是有钱的女主人带小厮。 遇上这种事,十个叶贤齐和自己加起来,也不是对手。 苏雪至出来,拽着气得翻白眼的表哥进去,想让他找苏忠想想法子。 女人看见了她,眼睛一亮,竟露出了亲切笑意:“小兄弟,侬也住隔壁啊?侬是要去哪里,做啥子啊?” 女人的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表妹。 这下不用拉了,叶贤齐自己立刻将她推了进去,关门。 “你当心,离这女人远些!外头这种婆娘可多了,专门勾搭你这种小白脸!”做表哥的谆谆教导。 “晦气鬼——” 女人大约听到了他的话,门外传来嘀咕声,跟着,“砰”的一声,那边的门也合上了。 叶贤齐去找住在下面通铺里的苏忠。也不知道苏忠去找了谁,白天就有船上穿号服的人过来,把女人叫了去。当天晚上,打架声是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女人不停使唤阿福的声。 “阿福,口渴,给我拿杯水——” “阿福,腿疼,给我捏捏脚——” “阿福,胸口疼,来帮我揉揉——” 叶贤齐忍无可忍,又去拍隔墙。 隔壁传来女人的声音:“嫌吵?有能耐,住上头去呀!” “就是就是,倒是住上头去啊!”阿福跟着为女主人摇旗。 叶贤齐差点吐血。 隔壁折腾到了下半夜终于消停,紧接着,又传来了阿福的打鼾和磨牙声。 天才蒙蒙亮,苏雪至就听到叶贤齐窸窸窣窣起身的动静。 隔着帘子,她睁开惺忪睡眼,含含糊糊问了声。 “我就出去溜达下,你再睡,别管我!” 苏雪至实在是困,趁这会儿隔壁没动静了,眼睛一闭继续补觉。 叶贤齐跑到下面去。 苏忠年纪大了,原本觉就少,加上出门,人绷着,早早就已醒了。 “表少爷,一大早的不睡觉?昨晚上隔壁又闹夜猫子?”苏忠惦记着自己的女少爷。 叶贤齐把人拉到甲板,指了指顶层:“忠叔,知不知道什么人包的?我昨天问过,上头总共十来间房,算上跟上去伺候的,也就六七个人!这是想轮着把屋都睡一遍?” 苏忠说:“表少爷,昨天你跟我说了那个事后,我也想到了,立马就去找司务打听过。原本也想着能不能多出点钱,请上头的人匀两间房出来。司务说,再多钱也不成,客人不知道什么来头,就是为了图清静,这才包下来的。实在是没法子。” 苏忠说着,眉头也是皱了起来。 表少爷也就罢了,自家少爷却是黄花闺女,隔壁住着这样油盐不进胡来的……。 “这样吧,表少爷你先回,我再去找人添点钱,无论如何,这回给你们换个房。”说着匆匆走了。 苏雪至睡到差不多中午,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好像是苏忠来了,赶紧绑好胸,套上衣服去开门。 原来是苏忠找到了个愿意和他们换房的人。是个单身汉模样的中年人,人好,非但不介意隔壁的吵闹,反而很热切地愿意和他们换,苏忠都不用多加钱。 苏雪至自然高兴,没看见叶贤齐和他一起,就问表哥。 苏忠说表少爷一早见了个面就不见人了,不知道去了哪,自己也正叫人在找,找到了就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苏雪至就先收拾起东西。 叶贤齐一个早上都在下面盯着顶层看,转来转去,这会儿来到二层通往三层的楼梯口,沿着楼梯上去,还没几步,就从身后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大汉一把扭住胳膊,一推,叶贤齐脸就被摁在了墙上,人动弹不得。 他“哎呦”一声:“放开,我有事儿!” 那人没理他,扭头对身后另个人说:“上去把豹哥叫来。” 没一会儿,上面的那个“豹哥”就来了,身材魁梧,大光头,一撇胡,面相不善,问什么事。 “豹哥,这家伙一早上都在转悠,盯着上头,十分可疑。” 叶贤齐见“豹哥”两只眼睛冷冷扫向自己,一凛,赶紧说:“我就住二层的,姓叶,我过来真有事!”说着又把自己爹的身份和名字报了出来。 那人看了他一眼,拂了拂手,让人松开他。 “什么事?” 叶贤齐松了口气:“我是想问问,你这边能不能帮个忙,匀两间房出来。我跟我表弟住下面,隔壁晚上吵得不行,根本没法睡觉。我表弟身体不大好……” 他话还没说完,那个“豹哥”就冷冷地说:“不行。回去!”说完就走。 叶贤齐心有不甘,追了上去。 “哎,多少钱我都出,帮个忙……” “再不走就扔下去!”那个豹哥头也没回。 刚把叶贤齐叉在墙上的那人不耐烦了。 “你小子,走不走?” “行,我走,我走还不成?” “快点!再不走,不客气了!”那人喝了一声,凶神恶煞模样。 叶贤齐也看了出来,上头的人不好惹,只能作罢,悻悻转身要走,这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豹子,干什么呢,这么吵?” 他扭头,见楼梯口过来了一个人。 这回这个和刚才那几个粗人不一样。是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年轻公子哥儿,还和自己一样,西派装扮,就停了下来。 那个豹子简单解释了一遍,说:“下头的兄弟叫我,我就问了一声。打扰王公子休息了,是我不好。”说着转头喝道:“还不把人弄走?” 叶贤齐赶紧往后退,大声嚷:“这位王公子,看您也是斯文人,咱们出门在外,所谓天下兄弟是一家,能行方便就行个方便,对吧。我表弟身子弱,出来前我答应我姑妈,路上要好好照顾他的。两个房间不行,一个也可以!我让我表弟住……” 王公子瞄了他一眼,作势让赶他的人停下。 “留过学?” “对,日本学医!” 王公子打量他片刻,冷不丁问:“会打桥牌吗?” 叶贤齐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会!” 王公子打了个响指,扭脸冲着那个豹子说:“反正有空房,让他们上来!” 豹子一顿:“王公子,这不行,四爷那边……” “我会和四哥打招呼的!路上还那么多天,不找个事儿,叫我怎么打发时间?缺一个,四哥自己又不打!”王公子说着,走了。 叶贤齐大喜,撇下那头还一脸不情愿的豹子,几步并作一步,几乎是蹦下了梯,恰遇到到处找他的人,还没听完,就奔回到住的地方。 隔壁那个还在睡觉的女人被这边的动静给吵醒,披了个衣服开门出来,见原来是要和个单身汉换房,鼻孔里嗤了一声:“乒乒乓乓,这么大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上去了!” 苏忠生意人家出来的,还带俩小少爷出门在外,自然不想多生事,正要截话,叶贤齐呵了一声:“还告诉你,爷就是要搬上去,住你头顶!”转脸对苏雪至说:“走,咱们搬上去住。”说完喊人搬东西。 苏忠急忙将他拉到一边,问究竟。 叶贤齐清了清嗓:“刚在外头观景,听见上头有人喊我。巧不巧,包了上头的那个王公子,就是我在日本留过学的一个同学!知道我和表弟同船,就请我们搬上去住。”斜眼见那女人诧异闭口,门后钻出来半个脑袋的阿福一脸艳羡,心情大快,就差仰天大笑三声了。 苏忠刚才除了意外,也是有点担心上头人非善,怕惹上麻烦。现在听表少爷言之凿凿,信以为真,也就放了心。 这二层不说隔音如何,来来往往的人也很杂,什么路数的都有。这么巧表少爷遇到同学,自家女少爷能跟着搬去更清净也更安全的地方住,苏忠自然乐意,点头,张罗搬上去。 苏雪至和这个表哥处了有半月了,觉着他人挺好,但有点飘。 不是她以己推人经验主义,她真觉得,叶贤齐不大像是能潜下心来学医学得这么好的人。 倒不是说,学医的成绩优异者,一定要一板一眼,刻苦严肃。 她利用这段时间,草草翻了些手头有的西医资料。 这个时代,医学的发展高度和深度,自然远远没法和她的时代相比,但大体的分支已经初具框架。 光是她前身苏雪至的初级课本内容,就涉及解剖学、组织学、生理学、细菌学、病理学、医化学,药物学等等等等。 那些内容虽然在她看来比较浅显基础,但依然是枯燥而繁杂的。再往上,不投入大量的精力和时间,不可能学好。 而她的表哥,横看竖看,不像是会把日常大量投入到学习中的人。 当然,也有特殊,那就是天才。 或许自己表哥,他是个天才? 飘是飘了点,不影响他的专业。 所以,对这个可以搬上去住的好事,虽然她直觉表哥有点蹊跷,但又不像是假的,也没理由反对,于是跟着叶贤齐上去。到了登顶层的楼梯前,却看见一个面相令人不敢靠近的光头带着几个人站那儿,见来了人,说要搜身,看下箱子。 别说搜身了,她的箱子也是不能看的。里头有红莲给她准备的一大堆贴身东西,包括她当“男人”的最大挑战,月经带。 “豹哥,我表弟脾气有点怪,从小不喜欢人碰。我给你们看好了。你们放心,看他样子就知道,小鸡也抓不起来,怎么可能是坏人?” 叶贤齐急忙挡在她面前解释。 那个“豹哥”依旧面无表情:“抱歉叶公子,搜了再上。” 苏雪至说:“表哥,你上去住吧,我就住忠叔换的那间屋,挺好的。” 叶贤齐看了眼上头,迟疑了下,再扭头,表妹已经提个箱子,招呼送他们来的苏忠一起下去。 他满心想要住顶层,但想到让表妹一个人住下面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晚上又不能让苏忠派人守她房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懊恼地顿了顿脚:“算了!那我也不住了!”转身跟着要走,却听刚才那个王公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等一下!” 苏雪至以为是和叶贤齐说话,没回头。 “那谁,叫你等一下,没听见?” 苏雪至转脸。 “你!对,就你——” 上头晃下来一个双手插兜的青年,脸孔雪白,和叶贤齐差不多年龄的样子,停在了楼梯中间,打量了眼自己,随即扭头对边上那个面相凶恶的人说:“跟个女的差不多,一指头就倒下去的,我能出什么事?四哥就是想太多,太过谨慎了。”语气略带抱怨。 叶贤齐眼睛一亮,附和:“就是!我表弟文文静静,身体还不好,不能吹风,整天就猫房间里,你叫他出来,他都不出!” 苏雪至盯他一眼。 他朝她飞快地挤了下眼。 “就这么着了!上来吧!” 王公子显得挺满意,歪了歪头,示意两人上来,转身噔噔噔上去,皮鞋跟踏着铁制的楼梯板,发出响亮声音。 第6章 (还没上去,就遇到了这样一...) 还没上去,就遇到了这样一出。 就算上头是故宫大殿,苏雪至也没兴趣了,并且,直觉这个王公子和叶贤齐的关系,似乎也并没他说的那么有渊源。但看叶贤齐兴致勃勃一副热切期待的样子,她终究也不是那种太过自我的人,不想扫他兴,就没吭声,跟着他默默搬了上去。 上面的条件,确实比下层要好不少。收拾好后,苏忠下去了,表兄妹两人各住一间,就这样安顿了下来。 没过两天,借了叶贤齐的嘴,苏雪至就知道了包下这层楼的这拨人的基本情况。 这一层楼,不包括他表兄妹,总共应该住了六个人。 王公子、伺候的王妈、王公子的两个保镖以及那个叫豹子的。 此外,还有一个人,但叶贤齐还没碰到过面。 那人似乎不喜欢出来,也和表妹一样,整天待在屋里。王公子对他仿佛很敬重,关系应当也较旁人亲近,叫他四哥。其余人提及的时候,叫四爷。 那个豹子,应该是那个什么四爷的人。 这一行人的目的地是京师。 天城离京师不过几百里,就半天的火车,和他们也勉强算是同路人了。 至于王公子,大名庭芝,应该颇有来头,之前好像是在这边的哪里乡下散心,住了些时候了,现在回去。喜欢玩儿,除了打牌,还是个票友,唱念做打,样样精通。脾气上来有点冲,大部分时候,挺平易近人。 苏雪至自己很快也发现,这个顶层真的空。 甲板面积本来就比下面大了许多,船尾那个方向,还有一片休息区,放了几张带着顶棚的太阳椅。即便是白天也空荡荡的,难得看到人影。 但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地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事她也不想去外头晃。 叶贤齐既对王公子说她身体弱,上来后,苏雪至索性也配合他立人设,每天若非必要,基本上就没怎么出去过。 舱房里推窗,看出去就是沿江的壮丽景色。研究对比当今医学和自己所学的异同。或者什么都不干,睡觉也是不错。就算待在房间里,苏雪至也并不觉得时间如何无聊难打发。 她的表哥陪着王公子打牌,混得似乎颇有排面。王妈在牌桌旁伺候茶水时,听得他在日本内外科兼修,不但熟知各种内科病症,亦精通外科,开膛剖腹,不在话下,咂舌不已。做夜宵的时候,爱屋及乌,不忘给叶公子那位体弱的表弟也会送上一份。 托高材生表哥的福,不用出去,苏雪至也都能吃到额外的美味夜宵。 这样过了几天,这个晚上,她早早上床休息,那个王妈来敲门,不是来送夜宵的,说王公子让她去棋牌室。 苏雪至的第一反应,是不是表哥哪里不慎得罪了人,心里有点不安,整理了下,穿上衣服匆匆过去。 到了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这位王公子爱打牌,之前在乡下住的时候,为了打发时间,把边上的人教会了,这次同行上路,他的这两个保镖就是他之前在乡下的牌搭子。原本缺一个人,不能成局,前两天凑上叶贤齐,正好。谁知今晚上,其中一个保镖被那个豹子安排到下面增加人手,这里人就又少了一个。 王公子对豹子的这个安排很是不以为然,但碍于“四哥”,也不好叫回来,那个“四哥”自己又不来打牌,王公子牌瘾上来,就想到了叶贤齐的表弟,说把人叫来,让叶贤齐立马教,教会了就顶上来。 叶贤齐为难。表妹之前没接触过这个,怕她一时学不会,刚才推脱,王公子好像就不高兴了,沉下脸。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叶贤齐把苏雪至拉到一旁,说了一下情况,话还没说完,王公子的手指就叩了叩桌面,语气带了不耐烦:“还嘀咕什么啊,人都来了,还不赶紧教?我当初学了半小时就上桌了!给你们一小时好了!”说完,让留下的那个保镖陪自己去一旁打桌球。 叶贤齐没办法了,只好求表妹赶紧学,学会了规则,上桌先对付一下,等那个保镖回来,就用不着她了。 “都怪我,早知道就不上来住了。” 他背着王公子低声说,神色有点懊恼。 苏雪至算是彻底看出来了。 这个王公子,根本不是叶贤齐之前说的什么“平易近人”。 就那种骨子里高高在上,根本没把人放在眼里。他们就是陪他玩的,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那种。 不过,她倒也没什么类似于受到巨大羞辱后的愤怒之感。 普通人是很难脱离于时代而独活的,无论从思想还是道德高度来说。 现在这样的年代,刚从一个见了人还要跪地叩拜的朝代里出来,拿什么去讲平等和尊重? 没实力,就别指望得到平等和尊重的对待。 更何况,别说这个年代了,就算到了一百年后,情况恐怕也是差不多。只不过不会如此赤|裸裸毫无遮掩,阶级差距带来的尊卑有别,换成了一种更加隐蔽而体面的形式罢了。 不涉及底线的情况下,她没必要反应太过。 王公子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不过,这个事本身并不算太过分,而且对她来说,也非常简单。 叶贤齐不知道,她其实也会玩,不但会,水平还算可以。 从前大学里,她唯一加入过的社团就是棋牌社。 最大的难处,大概就是现在的桥牌应该属于竞叫桥牌,和她熟悉的定约玩法有点区别。 不过问题也不大。 她看着一脸忐忑的叶贤齐,点头:“没事,趁这功夫,你教我就行了。” 表妹一口答应,比以前好说话了许多,叶贤齐松了口气,忙拉她坐到桌边,花了十几分钟给她讲解,讲完了说:“哪里不懂,你再问我。” 苏雪至说:“大概会了。” 叶贤齐惊讶,正在一旁弯腰打着球的王公子停了下来,扭头瞥了她一眼。 “你确定?”叶贤齐还是不大相信。 苏雪至点头:“基本差不多,可以试试,那些复杂的,上桌了再慢慢摸索。” 王公子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丢下球杆走了过来说:“行啊,小表弟天纵英才,这么快就学会了?那就开始吧。放心,咱们可以玩小一点。” 他的语气带着嘲笑,扭头叫来保镖,四个人就坐了下来。 苏雪至自然和叶贤齐对坐东西搭档,王公子和他保镖南北方。 牌局开始后,叶贤齐起先有点担心。倒不是担心输钱,是怕表妹记不住桥牌这么多复杂的规则,万一搞砸了惹王公子不悦。没想到她竟丝毫没有出错,不但没有出错,牌还记得一张不差,和自己默契配合,加上自己运气也好,做庄赢了全部十三墩牌,做成了这几天的第一个大满贯。 牌局结束,赢了钱,他有点不敢置信,实在是忍不住,哈哈大笑,笑了几声,见王公子脸色不大好,盯着自己表妹一言不发,赶紧又忍住了。 同桌保镖的眼睛瞪得差点没掉出来。 想当初他们被王公子逼迫学这个,不知道扯掉了多少头发,这才勉强学会,慢慢有点心得。 这个小白脸竟真的这么快就会了? 苏雪至抬眼,朝王公子笑了笑:“刚才忘了讲,其实以前我在学校,学过几天的。” 王公子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撇了撇嘴:“再来!” 这晚牌一直打到深夜,这个王公子才打着哈欠同意散了牌局。这样连着打了几天,苏雪至遇到了来这里之后的第一个大麻烦。 她来了例假,感到腰酸,小腹阵阵胀痛。 这个还能忍,关键是,她担心红莲给她准备的东西会漏,所以当天就说自己身体不适,躲在房里不起床。休息了两天后,人终于感觉舒服了些,这天傍晚,在房间里看书,感到有点口渴,正好壶里的水喝完了,就顺手提起水壶,想去厨房打水。出来在走廊上,透过窗玻璃,看见夕阳照射在甲板上,王公子正在那头唱着戏:“……孤王离了燕京地,梅龙镇上景致多,将玉玺交与龙国太,朝中的大事托付了众卿……” 声音抑扬顿挫,自己表哥在一旁喝彩。 票友王公子又在自娱自乐了。 苏雪至也没停留,继续往厨房去,突然,那个王公子看见了她,停了下来:“你等一下!” 苏雪至只好停下,见王公子朝自己走了过来,绕着转了一圈,两只眼睛落在自己身上,不住地上下打量着。 苏雪至心里不禁微微紧张,还以为自己哪里被他看出什么破绽,急忙低头,尽量让衣领完全遮挡住自己没有喉结的脖颈。正忐忑着,见王公子击了一下手掌:“好啊,真好!这身段,这脸盘子,不扮青衣花旦,也太可惜了!” 说完又问:“会唱吗?唱两句听听。” 苏雪至微微松了口气。原来是为了这个。 没等自己开口,表哥叶贤齐已经抢着帮她推脱了:“王公子,我表弟他不会,真不行!您说的这个,他玩不了!您要是一个人觉着没意思,我来啊!您要我青衣我就青衣,花旦我就花旦!我陪您!” 王公子切了一声:“就你?也不照照镜子。你当谁都能唱啊!”说着又转向苏雪至:“不会没关系。我听你声音也挺不错,清亮圆润,包我身上!” 苏雪至说:“王公子,多谢您慧眼抬举,但我真的不行,学不来这个。” 王公子的脸迅速就变了。 “哟,架子不小,脸还挺大呀,这么清高,那你别上来呀,哪来的,给我滚回哪里去!” 叶贤齐一听,脸色也变了:“这两天多谢王公子您招待,叨扰了。我这就带着我表弟下去了。”说着抓起苏雪至的手,带着抬脚就走,走了几步,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冷笑声:“当我这是你家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叶贤齐扭脸,见这王公子双手插兜,身体斜靠在栏杆上,眯着眼神色不善。 气氛一下凝固了。 苏雪至感觉到叶贤齐抓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手心有点湿。 她看出来了,这是这个王公子觉着被拂了脸面,下不了台,翻脸发作了起来。 这是骑虎难下了。 她迟疑间,没想到这个王公子自己却突然又哈哈大笑了起来:“逗你玩呢小表弟!别怕啊!”说着朝她走了过来,笑眯眯说:“小表弟,你条件是真不错,关键是脑瓜子也好。别以为唱戏用不着脑,傻瓜能唱好戏?就这样定了,我收下你,好好调|教,日后我再捧你,包你大红大紫,绝不比如今的那些名角儿差!” 和这王公子玩票不一样。正儿八经唱戏的,那是下九流的行当。 苏雪至见叶贤齐面容浮出怒色,好像又要说话了,急忙扯了扯他胳膊,示意他不要开口,自己正要先把这个心血来潮说一出就是一出的神经病王公子给应付过去,忽然看见那个豹子走了过来。 “王公子,四爷有个事和您说,劳驾您了。”指了指船尾方向。 苏雪至抬眼,这才看见那头的一张椅子里坐了个人。只不过因为面向西朝着船尾背对这边,加上夕阳有点反光,所以刚才没有留意。 不只是自己。这个王公子好像也不知道那个四爷就一直坐在那里,一看,“咦”了一声:“四哥怎么一个人在那儿?”说着走了过去。 苏雪至看着他到了船尾和那个人说话,片刻后,话说完了,那人轻轻拍了拍王公子胳膊,像在勉励他,随即站了起来,朝着这边走来。 苏雪至刚才就已认出背影。 这个“四哥”,果然就是那天晚上自己碰见的那个抽烟的人。 这回终于看清楚了。 男人其实还很年轻,二十四五的样子,不像王公子和表哥那样西式打扮。 他穿件寻常的青色长衫,容貌极好,远远看去,整个人像是一把薄薄的青剑,透着寒气,脸上没有笑意,眉目分外森凉。 对方很快走近,到了表兄妹的面前。 “……四……爷……” 表哥叶贤齐显然有点被这个人给镇住了,招呼都带了点磕巴,不像他平常说话利索。 四爷倒也没端架子,点了点头,目光在表兄妹两人身上停了一停,随即经过,走进舱门里,身影消失。 第7章 (也不知道这位四哥和王公子...) 也不知道这位四哥和王公子说了什么,人走了后,王公子的情绪显得有点沮丧,大约也是因此,彻底忘了刚才的那一茬,一脚勾过来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下去,两脚就翘着架在了栏杆上,面对着江尾山峰后的夕阳,一动不动。 苏雪至和表哥对望一眼,心照不宣,表兄妹一起悄悄地从甲板上退了下来。 叶贤齐跟着进了苏雪至的房,关上门就重重地打了下自己的头:“我可真是猪啊,这不是让你羊进虎口吗?万一他要还让你学戏……” “你跟他真是日本同学?” 叶贤齐呃了一声:“这个……这个……” “行了,知道了!”做表妹的哼了一声。 叶贤齐心虚地摸了摸头,讨好地赔笑,“雪至你放心,我这去找那个豹子,跟他说一声,咱们搬下去,免得出事。” 苏雪至本来就是为了不想扫他兴才跟着上来的,现在他改了主意,她自然求之不得。 “那找个什么理由?” 叶贤齐眉头一皱:“就说忠叔人不舒服,咱们回去照顾他。那个王公子想找茬,也没由头。” 苏雪至有时候真挺佩服自己的表哥,主意是说来说来,而且这个借口确实很不错。于是点头。 叶贤齐安排苏雪至先去下面找忠叔,叮嘱她别说实话,免得他担心,就说上面住着拘束,两人想找借口下来,让他装个病。对好话后回来,装作刚知道忠叔人不舒服的样子,再一起去找王妈,说了下意思,请王妈去传个话,然后等在外头。 王妈进去叫人,过了一会儿,那个叫豹子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叶贤齐说:“刚才我表弟下去拿东西,这才知道忠叔有点不舒服。大概年纪大了,出来有点水土不服。忠叔是我们家老人,就跟自家人一样。我就跟我表弟商量了一下,想一起搬回去,方便照顾他,特意过来跟你们说一声。这几天我们兄弟多有叨扰,多谢四爷还有王公子!” 这人听完了,说:“不必搬下去了,你们就在这里住着,让病人上来,有空房。” 刚才叶贤齐说话的时候,苏雪至一语不发,微微低头,现在听到这个叫豹子的竟然这么回复,十分诧异,忍不住抬起眼。 对方面无表情,不像是在信口开河。 叶贤齐也是一愣,反应了过来,忙摇手:“不用不用,我们搬下去就好,真的……” “就这样吧。” 这人扭脸,吩咐等在一旁的王妈再去备个房间,说完走了。 表兄妹没办法,只好先回来了,关上门碰头再次商量,怀疑这应该是那个“四爷”的意思,否则,这个叫豹子的下面人不可能自作主张。 但那个“四爷”,他为什么要让他们住在上面? 是为了让他们继续陪王公子玩,好帮王公子打发在船上的枯燥时间? 表兄妹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这个理由。 人家都这么开口了,让把“病人”都转上来,你若坚持非要下去,是不是在落人脸? 像这种人,应该都重脸面。今天那个王公子好好的突然变脸,起因不就是被拒,觉着扫了脸面吗? 叶贤齐现在颇有一种上了贼船下不来的感觉。关键是,这条船还是自己削尖了脑袋使劲钻上来的。 现在好了,想走,走不了了。 表兄妹干瞪眼,一时没辙,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出去一看,只见王公子的一个保镖拎个箱子领了个人正走过来。 可不就是忠叔? 不止如此,王公子竟也亲自来了,跟在后头,就跟什么事都没一样,笑眯眯说,他刚听说了这事,就让保镖下去接人,让他们家的老管事在这里好好休息。 王公子都这么给脸面,忠叔人也被弄了上来,表兄妹还能怎样,连声道谢。 王公子摆了摆手:“行了,忙吧。”说完嘴里哼起“有寡人离了燕京地,梅龙镇上闲散心……”,表情愉快地晃走了。 等人一走,刚才装病的苏忠直起身子,问两位少爷是怎么回事。 他刚才在下面等两位少爷下来,没想到来了人,要把他接上去养病,他想起女公子来找自己时说的话,没办法,硬着头皮先跟了上来。 表兄妹对望了一眼。 都这样了,也只能住下来了,就是要委屈苏忠,让他在房间里先躺几天。 这个意外的一天终于过去了。之后王公子就跟没事人一样,依然叫两人打牌,但好在没再继续逼迫苏雪至跟他学唱戏了,兄妹终于慢慢放下了心。 船沿着江流自西向东就这样又走了两日,这一天,在行经的一处大镇附近停泊,补充补给。 苏忠和女少爷不一样,是在外跑惯的人,在房间里躺了两天,条件再好,也是躺不住了。 他亲眼见两位少爷住得好,那个王公子也整日笑吟吟很和气的样子,放了心,趁着这停船的机会,说病已经好了,向王公子道了谢,又搬了下去。 半日后,伴着大烟囱里烧出来的一条黑色烟龙,船开动了。 前两天下雨,江中涨水,这段江面骤然宽阔了不少。澎湃的江水,稳稳地托着这条三千马力的汽船,在急流中继续东行。 等过完了这一段江道,再往前,到明天,船就结束上游航段,开始进入外省地界了。 刚才路过的那个镇,是东去船只的必停之地。从那里上来了不少的买卖人,带着茶叶熏鸡等各种当地货物,高声叫卖,招揽生意,还有耍猴弄江湖把戏的。在船上已经闷了六七天的乘客都兴致勃勃地出来,一时,中层和下层的甲板头尾上充满了人,比平日要热闹不少,看着像个小市场。 苏忠自然看不上这种上船来叫卖的东西。他刚才趁着停船,亲自上岸,去买了当地著名的好茶,这会儿带着,来到了通往顶层的楼梯口,请守在那里的的保镖去将自家少爷叫出来。 昨夜打牌又到半夜,打完了才回来,王公子也不知道哪根筋发作,又让人来叫,让陪他喝洋酒。苏雪至装睡没去,表哥却舍命相陪,喝得烂醉,睡到现在还没醒来。 苏雪至就出来了。 “少爷,这是我刚才上岸特意去买的茶叶。这是给你和表少爷的。这是送给王公子他们的,劳烦少爷代我递过去,就说谢谢他们了。”苏忠说。 苏雪至扭头,看了眼此刻就趴在甲板栏杆边上看着下面热闹的人,接了过来,走过去把话转了一遍,双手奉上茶叶。 王公子瞄了一眼,人没动,歪了歪头,示意跟着的保镖拿着。 这是忠叔的心意,要不要在他,自己送是肯定要送的。见他接了,也就没事了。 苏雪至正要走。王公子招手示意她靠近,指着下层甲板上一个正被几个小孩围着浇糖人的摊说:“要不要吃啊,小表弟?”语气里带着几分逗弄。 苏雪至下意识摇头,见他脸一沉,立马改口好。 处了些天,她已经渐渐摸到这个王公子的脾气了。反正顺着他就行了。他要给自己买糖人,那就接,怕不干净的话,回去扔掉。 王公子的脸色果然阴转晴了,立刻探身出去,冲着下面招手,高声呼喊,一时惹的下面纷纷仰头观看。 苏雪至不禁怀疑,说不定这个王公子早就想买,只是放不下面子,正好拿自己做由头。 她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往后缩了缩,王公子却丝毫也不在意,回头问苏雪至,要龙还是凤。 那个叫豹子的走了过来,停在身侧低声说:“王公子,下面人杂,您还是进来吧。” 王公子的脸又垮了。 “刚才前面停船,你不让我下去,行,我听你的了。现在我就买点玩意儿哄哄小孩子,这你也要管?四哥没说我甲板都不能上吧?” 哄哄小孩子…… 苏雪至满头黑线。 豹子说:“对不住王公子,小的无能,实在是怕万一。” 他态度很恭敬,但语气却没有半分让步的意思。 王公子和他对峙着,仿佛负气,就是不走。 苏雪至不想掺和,慢慢地继续后退,正要掉头溜之大吉,就在这个时候,中层甲板的一个角落里出来一个乘客模样的人,冷不丁从衣服里掏出一把枪,朝着顶层王公子的方向开了一枪。 “砰”的一声,苏雪至的耳边响起一声尖锐的炸裂声,子弹好像就在距离她不过数尺的头顶飞了过去。 那个豹子猛地一扑,一下就将王公子扑倒在了地上。保镖也反应了过来,迅速拔出枪,一左一右,挡在了王公子的身前。 枪手是个亡命之徒,见一枪不中,竟继续朝着这边冲来,到了下面,手抓着二层一间舱房的窗试图爬上来。只是,还没来得及爬到,又一声枪响。 这一次是枪手的后背中枪,身体如一块石头一样坠了下去,砸在了下面的甲板上。 是下层的便衣保镖及时赶到,开了枪。 下面的甲板上发出阵阵尖叫声,刚才还在做买卖的乘客和小贩们纷纷四散逃开,场面乱得成了一锅粥。 苏雪至不怕死人,研究没有生命的人体,本也是她的职业。但在她的人生里,却第一次经历这样亲眼目睹人这种由鲜血活肉构成的生物从生到死的瞬间场面。 这种惊悚而恐怖的感觉,是她生平第一次体验。 一开始她顿住,随即反应了过来,不敢跑,立刻抱头蹲了下去,尽量让自己不显眼。 豹子和保镖都去保护王公子了,没人管她,她蹲下去后,又怕自己离活靶子王公子太近,危险系数成倍增加,于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飞快地挪到了一个角落里,继续抱头龟缩一动不动。现在见枪手掉下去,应该是死了,刚才跳得差点蹦出来的心脏才开始归位。 这一幕看似发生了很多事,其实极快,从第一声枪响到她逃命到枪手跌落,不会超过一分钟。 她抬起头,意外地看见甲板上多了一个人。 那位“四爷”也出来了。 他应该是在她刚才逃命的时候闻声而出的,事发突然,甚至来不及穿好外衣,身上只着了一套雪色的湖丝阔褂中衣,影似一道闪电,她才眨了下眼,就见那道白影疾奔到了王公子的近前。 “四哥,枪手死了,我没事了,你不用出来——”还被压在下面的王公子抬起头喊。 “当心还有埋伏!立刻带他进去!” 他打断了王公子的话,冲着那个豹子厉声喝道。 他的手下二话没说,和保镖将王公子从地上拉起,护在中间,朝着舱房方向迅速而去。 苏雪至还蹲在角落里,见他停在原地,双目如隼,迅速地扫视周围,当看见自己的时候,起先仿佛一愣,随即皱了皱眉头,迈步就走了过来。 苏雪至突然感到有点紧张,居然忘了起身,还那样抱头蹲在地上,仰头看着他,就跟吓傻了似的。 他奔到她的近前,俯身,手一捞,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将她整个人从地上一把拎了起来,带着往舱房方向去。 不料这时,没来得及让人喘一口气,意外又接踵而至。 枪手跌落后,乱纷纷的下层甲板上,那个卖糖人竟从奔窜的人群里现身,身影灵活,敏捷无比,身手更是远胜刚才中枪的同伙。他径直奔到二层舱房前,踩着一道窗台,纵身一跃,手就抓住了顶层甲板的一道栏杆底,发力翻身,人越过栏杆,转眼间落在了顶层甲板上。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枪也举了起来。 第二个枪手现身! “趴下!” 就在枪手登上甲板开枪的电光火石之间,苏雪至听到身边的男人吼了一声,居然一把松开自己不管,丢下她后,自顾朝前面王公子的方向扑了过去。 第8章 (就在这一瞬,枪口却突然转...) 就在这一瞬,枪口却突然转向,对准了正冲向王公子的那道白色背影。 “砰——” 苏雪至的耳边也再次传来一道火|药在枪膛被撞针引爆发出的巨响。 她就保持着刚才被四爷丢下时的姿势,蹲在甲板上,忘记了害怕,简直是震惊。 谁能想的到,这第二个枪手的目标,不是前面的王公子,而是这个人。 她以为那道白色背影就要喋血了,眼皮子底下,情况却再一次地反转。 这个被枪口对准的人,仿佛脑后生眼,在身后开枪的一刹那,身形微微一滞,随即猛地卧倒在了甲板上,迅速往侧旁打了个滚。 子弹击空,射入了距他不过十几公分的一片甲板上,木板射出一个大洞,激得木屑飞扬。他仰面。苏雪至还没看清,就见他手中握了一把枪,朝对面迅速反击。 “砰砰”两声。 枪手大约也是意外,没想到这一枪会失手,胳膊中弹。但依然强悍无比,很快,闪身到了一张椅子后,借着掩护,继续朝着这边开枪。 “你给我趴下!” 他依然仰着,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的枪手,再次开枪回击之际,突然又大吼了一声。 苏雪至一个激灵,回神。 虽然没看自己这边,但这一声,应该是冲自己来的。 她慌忙抱头趴在了地上,正闭着眼睛祈祷运气,千万不要被流弹打中,忽然身后有人将她拉了起来,掩护着,迅速地离开了顶层甲板,退到楼梯口。 苏雪至抬头,这才看清了刚才带着自己脱离危险区的人。 是个精瘦的中年黑皮汉子,看着有点眼熟。 她一顿,想了起来。 那天出发时,她在码头见过,这人当时就跟着郑龙王。 还没彻悟过来,又见苏忠和家里的几个随从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苏忠满头大汗一脸焦急,一抬头,看见了自家的女少爷,松了口气,赶紧爬上来,呼哧呼哧喘气:“少爷!你没事!太好了……”话音未落,突然又想了起来:“表少爷呢?他在哪?会不会有危险?” 苏雪至猜烂醉的表哥现在还在梦里,就算被枪声惊醒,应该也不至于跑到甲板上来找死,解释了下,让他放心。 苏忠擦了擦汗,这才留意到那人,认出是王泥鳅,诧异:“三当家?怎么您也在这里?” 苏雪至说:“忠叔,刚才我被困在上头,是三当家救了我,把我带出来的。” 苏忠“哎呀”一声,立刻紧紧握住了王泥鳅的手:“太感谢了!三当家,您是恩人哪!” 王泥鳅笑道:“大当家派我出来办点事,恰好同船,没想到遇到这种事,就顺手把苏少爷给带出来。小事而已。” 苏忠攥着人手感激不尽时,苏雪至的心还是悬着,记着上面,耳朵听到枪声已经停了,急忙跑回通往甲板的那扇门后,探出半边脑袋,朝外看了一眼。 枪手倒在了藏身的椅子后面,一动不动。 那个四爷,正缓缓地从甲板上坐起身,手里,还握着枪。 …… “四哥,你没事吧?” 王庭芝奔了回来,蹲在他的边上,惊魂不定。 “放心,没事。”四爷站了起来,掸了掸白色衣裤上沾来的尘土。 豹子奔去检查枪手,回来禀:“死透了!” 四爷点头:“上面没事了,你下去看看情况,还有没有同党。” 豹子带人下去后,王庭芝盯着那个倒在血泊里的枪手,神色透着几分迷惘。 突然,他仿佛顿悟,猛地转头:“我知道了!这帮人的目标是四哥你!一开始故意向我开枪,其实目的是为了引出四哥你!” 四爷笑了笑:“你先进去吧,万一还有同党。” 这是默认了。 王庭芝没走,掉头就到那个已经死透的枪手跟前,捡起枪,对着又砰砰地开了几枪泄愤,直到子弹打光。 “四哥,是谁对你下手!你跟我说,我非把他开膛破肚不可!” 他回来,咬着牙,一字一字道,眼睛里闪着凶光。 四爷笑着拍了拍他胳膊,声音温和:“庭芝,进去吧。” 王庭芝显得有点不甘,但还是听从了安排,慢吞吞进了舱房。 苏雪至依然猫在梯门后,见四爷打发走了王公子,突然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转头,迅速望了下左右。 苏雪至想都没想,立刻就跳了出来,带着犹如劫后余生的几分轻松心情,笑着冲他挥手,表示自己没事。 虽然刚被丢下了,但她可以理解。 那样的情况下,换成是自己,也会这么做的。 非亲非故,本来就没照顾你的义务。一开始能过来带自己,就已经不错了。 她笑摇一手报平安,却见对方毫无反应,只看了眼从门后蹦出来的她,随即转回脸,迈步朝着甲板边缘的栏杆走去。 应该是想观察下面的动静。 苏雪至顿时尴尬了,笑容和那只还在招的手僵住,顿了一顿,收了笑,手也若无其事地缩了回来。 对哦。 还没对那位姓王的水会三当家亲自道个谢呐。是三当家冒着危险带自己出来的。 她心想。转过身。 就在这个时候,下面船尾的方向,再次传来几道沉闷的枪响声。 片刻前还挤满了人的下层甲板,此刻已经空荡荡,只剩那具掉下去的枪手尸体。 最下层通往底层货仓的船尾入口处跑出来一个人,一条腿中枪,滴着血,一瘸一拐,拼命往前冲,还没跑几步,支撑不住,扑倒在了甲板上。 豹子带着人追出来,将人控制住,仰头见四爷从顶层探身出来,喊道:“四爷!下面货仓里发现了这家伙,身上带枪,看见我们,开枪就跑,应该就是同党!” “狗日的!” 刚进去的王庭芝骂了一声,掉头就冲了出来,也不走梯道,抓着栏杆直接翻了出去,纵身一跃,跳到二层,再从二层跳下,推开保镖上去,一脚踩住了那人腿上的枪伤伤口。 “说,谁派你们来杀我四哥的?”他咬牙切齿。 对方起先闭着眼睛,一声不吭,伤处被王庭芝用尖头皮鞋狠狠地踢了几脚,痛声惨叫,却还是闭目不言。 王庭芝大怒,从保镖手里拿过枪,一枪打碎那人另条腿的膝盖。 “不说是吧,爷我有的是法子对付你!”他冷笑。 “知道这什么地吧?长毛子翼王石达开当年也折翼栽了的地方!他也算是枭杰汉子,千刀凌迟神色自若,可惜爷我晚生几十年,没得见。不过没关系,不是有你吗。爷我倒想看看你能片上几刀,有没石达开当年的硬骨头!”说着扔枪,叫保镖递刀子。 那人睁眼,见他拿了刀子朝自己天灵盖头皮贴来,露出恐惧神色,大叫:“我说!我说!我们总共四人,一路分着上船,约定这一站动手。给了安家费,要务必刺死四爷。计划是先向王公子你开枪,等引出四爷,我和老二再一起动手。我刚才害怕,后悔了,就没出来,老二应该是死在上头了……” “我去你妈的!死了活该!谁雇的你们?”王庭芝又狠狠踢了他一脚。 那人也不敢喊痛。 “死了俩,加我,剩下那个就是雇我们的,挑两篓水瓜,人现在应该藏在通铺里。你们抓住他,就知道上头的人了!” 豹子立刻掉头,带着人冲往通铺,却听舱里发出几声枪响,乘客一片惊叫,许多人从舱门里奔出,四处逃跑。其中一道人影朝甲板的船舷狂奔而去,看样子仿佛想跳江。 “抓住他!” 豹子大叫一声,立刻追去。 狭窄的甲板走道上,挤满了刚被枪声惊出的乘客。豹子朝天开了一枪,大喝让开,但速度还是被阻,怕误伤,也不敢贸然对着前方用枪,眼睁睁看那人冲到了船舷前,翻身就要跳下去了—— 王庭芝在鸡飞狗跳和尖声叫骂声中连推带搡,径直踩着地上一片不知是谁人摔倒后的胳膊和腿,纵身奋力一扑,伸手终于抓住了那人的一条腿。 伴着身体的惯性力,两人一道撞在了栏杆上。 “龟儿子!我看你往哪儿跑——” 他大笑,笑声还没消,意外的一幕发生了。 福莱号是旧船改造,下层甲板的栏杆有些地方早已锈蚀,船司却一直没有更换,平常看不出来,刚才猛然这样被撞,本就锈蚀的一道杆子承受不住两个成年男子体重的骤然冲击力,底部和甲板焊接的连接处,蓦然折断。 豹子眼睁睁看着王公子收不住势,和那人一道,跌入江中。 “王公子——” 他冲到落水处,探身出去,只见江涛汹涌,哪里还有王庭芝的身影? 意外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船抛锚,停了下来。 当苏雪至跑到底层甲板时,据说那个四爷已跃下水去救人了。船舷附近站满了人,围成一圈,窃窃私语。 豹子似乎不通水性,眼睛盯着波涛汹涌的江面,神色焦躁万分,不停地在那道折裂了的栏杆边走来走去。 片刻后,附近湍急的江流里,陆续冒出几个刚一起跳下水去捞人的水手,抓着轮上同伴伸来的长竿,筋疲力尽地爬上来,湿漉漉躺在甲板上,不停喘着粗气。 豹子不见主人上浮,目眦欲裂,大吼:“给我再下!谁救上人,加银元!一千,两千!要多少给多少!想做官,就让你做!” 水手们相互对望了一眼,默不作声。 一个水手低声说:“这位爷,不是我们不想要赏,是真没那个能耐。这里早几个月还成,现在水真的太大了,上游泻下来,人都在打转,踩不住水……” 不但如此,在这段宽达十几丈的江面下,暗礁林立,到处都是危险。 有钱拿,也要有命花才行。非亲非故,谁会豁出去拿自己的命不当命? 水手长年行走江道,见多了被水吞噬的命。量力而行,不趟过不去的水,人人都知这个道理。 “砰——” 豹子朝天开枪,眼睛发红,神色狰狞:“都他妈给我下去!不下,老子先崩了你们!” 一个水手噗通跪了下去:“大爷您高抬贵手,饶了我们!我们有老有小,要是死了,全家也都得跟着饿死!刚才已经吹哨叫红船了,那上面有水里的高手,您再等等……” 剩下的人也跟着不停磕头,哀声求饶。 豹子鼻翼愤怒张翕,眼皮子不停抽动,枪口顶着领头水手的头,慢慢扣动扳机。 “出来了,好像出来了!” 突然,有人指着前方高声大叫。 苏雪至急忙看去。 果然,在前方七八十米开外的江面上,一块凸出水面的黑色礁石后,真的出现了一团白影。 那是一个人,托着另外一个人,头浮出了水面。 他仿佛想要靠近那块礁石,但却被水流冲开,无法再回头了,朝着前方继续漂去。 在他的前方,不远之外的江面之上,泛着一大片白色的泡沫状波浪。 外行人看来,这片水面飘逸而轻盈,犹如天上落下的一团羽毛。 而其实,下面暗藏凶险。 这代表了大旋涡。 别说人,就算是一艘船,经过这里操控不好,也极有可能会被卷进,葬身水底。 “四爷——” 豹子冲到船头,高声呼叫,却眼睁睁看着那团白影朝着羽毛越飘越近。 他眼睛红得滴血,猛地转身,嘶吼:“放小船!我下去!” 船上再次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 这是不要命了。 船长和司务忙命人照办。 苏雪至双手抓着船舷,人探了出去,手心不停冒汗。 突然,她的身后,有人抓起甲板上的一团缆绳,伴着周围人发出的一道惊呼,“噗通”一声,纵身跃入水下,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等再次冒出来,已是在几十米开外的江中了。 竟是那个水会的三当家王泥鳅! 只见他犹如两肋生翅,顺着汹涌江涛漂流迅速而下,很快就到了刚才的那块礁石旁,竟半身出于水面,将绳打了个大活结,朝礁石抛去,不偏不倚套中,收紧,借着绳攀上礁石,随即冲着前方那团已经飘到羽浪边缘的白影喊了一声,振臂,奋力一抛,绳索的另头,抛到了白影的身畔。 水中人伸出空着的一臂,一把抓住向着自己抛来的索,迅速在掌中缠了几圈,随即紧紧攥住。 王泥鳅拽着水中绷直的绳,将他和已昏迷的王公子拉回到了礁石旁。 这时,那个豹子也带着终于肯下水的水手操着小船划到了礁石旁,将几人接上,迅速回到了大船上。 四爷目底布着一层淡淡血丝,脸色微微苍白,一上来,人就扶着栏杆,弯腰,面朝江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豹子神色显得十分担忧,冲了过去:“四爷,你——” 四爷低头咳着,垂落在额前的一绺短发,不停地滴滴答答往下滴水,溅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他没抬头,摆手,表示没事。 苏雪至就在近旁,眼尖,分明瞥见他压了咳的一片衣袖上,依稀仿佛沾了一缕血丝的痕。 不止这样,他的左大腿一侧,不知在水下受了什么伤,人一上岸,没了江水的稀释,还在流的大片殷红的血便迅速地染红了白衣,十分触目。 “四爷,你腿——” 他终于止了咳,再次摆手,接过一个保镖递来的外衣,披在肩上,随即直起身,朝王公子快步走去。 第9章 (那边才一登上船,三当家就...) 王庭芝人躺在甲板上,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王泥鳅一上来,就解开王公子衣裳透气,让他趴着,垫高腹部,脸向下,压他的胸,几次后,有水从口鼻里流出来,等流光了,再用力拍他的脸,压人中。 保镖也大声叫着王公子。 这是水上过活的人的溺水救治经验。从前就用这种法子救活过人。但这次,人却没有反应。 苏雪至推开了几个挡着自己在前头看热闹的乘客,快步奔了过去,叫保镖把看热闹的全都赶走,蹲下去说:“三当家,我在学堂恰好学过一种闭气的救治法子,你照我的法子办,帮我!” 三当家应是。 苏雪至确实在最近看的一册现行的实用诊疗指南教科书中看到过关于人工呼吸和按胸救治闭气方法的介绍,心肺复苏原理和基本操作一样,但具体操作的准确科学性,自然无法和cpr相比。 苏雪至立刻教他标准的双人CPR心肺复苏法,让他照自己频率压胸,她负责畅通王公子的呼吸道,吹气,观察他的颈动脉和瞳孔变化。 这样相互配合重复多次,终于,王公子的眼皮翕了下,恢复了自主气息。 片刻,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嘶哑着声,含含糊糊嘟哝:“这是在哪儿呢,我怎么感觉有人往我嘴里吹气……” 保镖狂喜:“四爷你看!公子醒了!醒了!他没事了!” 苏雪至抬起头,见对面那个四爷原本凝重的眉峰轻舒,抬眼看了眼自己,随即吩咐人,先送王公子上去休息。 她站了起来,背过身,飞快抬手擦了下嘴。 刚才时间实在紧迫,也来不及找纱布隔开,只能这样了,擦过嘴,忽然想起一件事,走过去对王泥鳅说:“三当家,你记住刚才的要点,一个人也可以救人的。往后若再遇到有人溺水闭气,就照这法子,应该会比你原来的法子要好。” 王泥鳅是亲眼所见,深信不疑,点头说记下了,又夸道:“苏少爷,你是又聪明,又能干!用老话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啊!” 苏雪至笑着说:“三当家你才是英雄豪杰。今天还救过我,我都没向你道谢。” 苏家公子态度竟这么和善。王泥鳅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忙摆手:“苏少爷你太客气了,我算什么英雄,水里那点活儿,雕虫小技而已!” 苏雪至说着话,眼角风瞥见那个四爷好像朝着这边来了,恰苏忠在另头朝自己张望,似乎有话,于是转身走了过去。 四爷停下,问王泥鳅的名讳,向他表谢。 他面带笑容,语气诚挚。 水会三当家王泥鳅这趟出来,原本是不打算在苏家人面前露脸的,明天,等过了最后一段上游江域,船进入了外省,水道相对安全,他也就掉头回了,却没想到今天在两省交界的这片水域,遇上了意外。 他之所以现身,将苏少爷从险境里带出来,是他应该做的。 而刚才冒险,临时决定下水搭一把手,说实话,除了知道苏家少爷和这一拨人同住顶层,关系亲近外,他的心里,多少也是有些折服于面前这个不知身份的“四爷”的胆魄,那种在湍流里的坚忍,面对漩涡临危不惧,绝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现在人全都上来了,那个溺水的,也靠着苏少爷的法子救醒了,也算是有惊无险,见这位四爷来道谢,也就报上了来历,只说是水会郑龙王的人。说着话,见对方左腿一侧衣物被血染得尽都成了赤色,血混合着水,沿着织物正不停地滴落,知道应该是他刚才在水下时被锋利的礁岩割破的,说:“请四爷先去治伤,身体要紧。”说完抱了抱拳,转身去了。 四爷也没再强留,目送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了甲板走道的尽头里,才突然抬手,一把搭住了身边豹子的胳膊,低声说:“扶我上去。” 豹子见他额头微微泛出一层水色,不知是冷汗还是没有干的水,手心发冷,人看着仿佛突然被抽了力气,已经没了刚才说话的中气,怕是失血过多,支撑不住了,急忙照办。 上了住的地方,坐下去,四爷伤腿抬起,搭在了一张椅上,撕开裤管,就露出了大腿上的一道长达尺余的伤口,血肉外翻。 上水这么久了,还在不停地流血。 四爷低头,用递来的一块洋巾压着伤口,以暂时止血。 王妈刚从王庭芝那里过来,见状,慌慌张张地去打温水。 “轮上的医生呢?还没来?” 豹子见四爷草草处置下伤,人就靠在了椅背上,微微闭目,神色显得有些萎靡,心急不已,问外头的一个手下。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船司经理和司务匆匆赶了过来。 “医生呢?” 经理掏出手帕擦汗,结结巴巴地应:“没,没医生……” “什么?” 司务急忙解释,说刚开始的时候,船上照规章,是配了一名随船医生的,但后来,反正都没出什么事,船司出于节省成本经费的目的,把医生给裁了。 豹子回头看了一眼。 那条压着伤口的白洋巾,短短片刻,已被血染透了。 这样的伤,不处理缝合,根本没法止血,更不用说愈合了。 血再这样流下去,只怕人真的要撑不住了。 他立刻问下个最近的能停靠的地方,当得知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才能到,不禁脸色发青。 经理是亲眼见过这人拿枪顶着水手脑袋差点开枪的一幕,心惊胆战,不住地躬身赔罪。 四爷忽然睁开眼:“豹子,叫王妈拿烧酒和针线过来,自己先处理吧。” 王妈恰端了温水匆匆进来,听见了,嚷:“不是还有那位叶公子吗?他说他在日本开膛剖腹!请叶公子来!!” …… 苏雪至被苏忠拉到一个角落里说话。意思是四爷这拨人看着挺危险的,这段航程才走了一半,再让两位少爷和他们挨着一起,他实在是不放心。 苏忠掩不住面上的担忧之色。 老管事是一心为了自己好。 而且,他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苏雪至想了下,说:“我先上去看下表哥在干什么,再找个机会和他们说,就说王公子四爷都需要静养,我们不好打扰了。” 就算被那个四爷猜出是他们想避祸的借口,也无妨。 反正就只路上这么几天同行而已,日后又不用再见面了。 和忠叔分开,苏雪至回到了顶层。 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现在消停下来,已是傍晚。 她撞见自己的表哥,打着哈欠从对面走了过来,看见她,问:“雪至,人都去哪了?饭点了,王妈怎么不在厨房里?” 整条船差点翻了个天,他倒好,睡到现在才醒过来,张嘴就吃。 苏雪至推他进了房间,关上门,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叶贤齐真的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醉酒睡了一觉,醒来就什么都不一样了,吃惊跳了起来:“什么?四爷遇刺?王公子落水?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苏雪至说:“王公子休息下就没事,四爷应该也没大碍,上船的时候,我看见下面有个医务房……” 话音未落,传来了一阵拍门声。 苏雪至过去开门,见是那个牌搭子保镖,来找表哥叶贤齐,说:“叶公子,有个事要劳烦你了。” “四爷受了伤,轮上没有医生。” …… 叶贤齐走进了房间。 当他拿开那块止血的洋巾,两只眼睛盯着这道又长又深的口子,他脸色煞白,比受伤流着血的四爷看起来并没好多少。 王妈端着托盘等在他身旁。盘里盛着用来清洗伤口的烧酒和已经穿好的针线。 “叶公子!劳烦你快些!” 豹子见他半晌不动,而四爷面色愈发沉倦,伤口的血水依然在渗,实在是心焦,忍不住开口催促。 叶贤齐抖了一下,在周围殷切的目光注视下,伸手去拿针线。却大约是手指头打滑,拿了好几次,才勉强捏住,朝四爷的伤腿慢慢伸过去,手抖得就像筛子,终于,眼看就要碰到了,突然,他仿佛自己被针头给刺了一下,后退了一步,一把放下针线,哭丧着脸说:“我说实话吧!我之前说的那些在日本学医的话,都是骗人的!我去那边读医,读了几个月就退学了!你们找别人吧,我真的干不来……” 四爷原本靠在椅上,双目半睁半阖,精神看着有些不济,此刻抬眼看他,挑了挑眉,显得有些惊讶。倒是没说什么。 房里剩下的人,可就没他这么平静了。 王妈大失所望,“啊”了一声:“骗子?” 豹子强忍怒气:“你说什么?你不会?” 叶贤齐本就对他怀着畏惧,见他发了火,慌忙后退,不住告饶。 四爷忽道:“算了。” 他轻轻一声,房间里就安静了下来,众人转头,见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转向王妈说:“王妈你来吧。” 王妈脸色顿时也变了,连连摆手:“四爷,我怎么行?我只会缝衣裳,不会逢伤口啊!” 四爷一臂支在椅子扶手上,撑着身体,笑:“你就当缝衣。” “四爷,我真不行,我怕我缝歪了……” “把口子缝起来吧,先止血。比起他们,你应该最合适。” 王妈终于白着脸答应,鼓着她这辈子全部的勇气,捡起针,抖抖索索地举着,凑近了那道伤口。 “四爷,我……”王妈手抖个不停。 四爷微笑鼓励说:“我不疼。” “等一下!” 刚才跟着来了站在门外的苏雪至,实在看不下去了。 在众人的转头注视下,走了进去。 “我来吧。”她说,“我之前在医校读了两年,也有学过这个。” 她其实从前也没替活人处理伤口的经验。 她缝合的都是解剖完毕的口子。不过,出于对解剖对象当有的尊重,她最后缝合的时候,从没敷衍过。该怎样就怎样,一针也不会少。 所以无论如何,论手法之熟练,她肯定远胜眼前这个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的老妈子,处理这种看起来应该没有伤到股动脉的开放伤口,问题应该不大。 王妈大大地松了口气,“啊”了一声,放下针线就跑了过来,把她当救命菩萨一样迎了进来。 她让王妈去烧水,把针线拿去煮一刻钟。 王妈连声应好。 她走进盥洗室,卷起衣袖,用肥皂洗手。洗着的时候,看见表哥叶贤齐跟了进来,一头的汗,关上门低声说:“雪至,你真行?你在医校真学过这个?” 他看起来一脸的不信,飞快转头,看了眼身后。 “不是已经叫王妈缝了吗?你何必自己揽事?万一弄不好,他们怪罪你怎么办?” 苏雪至盯了他一眼,举起洗好的手,说:“给我开门!” 第10章 (运气还算不错。创口位于左...) 运气还算不错。创口位于左大腿股动脉下方附近,距离不过一指。位置再偏过去一点,这位爷还能不能撑到现在,恐怕就难讲了。 苏雪至弯腰检查腿伤。上下长六寸,最阔处豁口约半寸,最深超过半寸。创腔壁软组织呈撕裂挫损状,残留砂石和异物。 “礁石割的?”出于职业习惯,她顺口问了一句。 结合她当时亲眼目睹的情况,能造成皮肉这种损伤状态的工具,推测最有可能就是带着锐利角度的礁岩。 不要小看石刀的威力,受力的一瞬间,足以割开皮肉。 他低低地唔了一声。 她抬眼瞥了一下,见他强撑精神的样子,立刻用要来的凉开水冲洗伤口,冲掉砂石杂物后,烧酒洗一遍,权作消毒,再简单处理下受损的创腔,最后用针线缝合这道皮肉外翻的长长的口子。 没有持针器,只能用煮过的剪刀来咬住针体帮助抽拉,直针也没有勾刃。这一场特殊的“活体”缝合,对于她这个施术者而言,不但是个很大的“技术”考验,对于对面的这个男人来说,其实也差不多。 她之前没用过普通针,直针本也不适合缝合伤口。推测刺入皮肤后,针壁因为摩擦力,难免会拉扯周围的组织,针体本身,也很有可能会因此而折断。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快。 越快,造成的痛楚和二次损伤也就越轻。 “会有点疼。” 她盯着男人腿上的伤口,提醒一声,举起了针。 一旁,王妈偏着半张脸,不忍看,一只眼睛的视线却又不停地瞟过来,嘴角随着苏雪至抽拉针线的动作,跟着也一抽一抽,就好像针是缝进了自己的肉里。 苏雪至生平第一次,在缝合时这么聚精会神,眼睛看着伤口,几乎一眨不眨。手稳的优势也终于起了作用,在试了几针后,很快顺了些。终于,十分侥幸,没有折断针,伤口顺利地缝合。 血渐渐止住。 她再次用烧酒消毒,取蒸过的棉布覆盖伤口,处理完,发现自己额头竟出了汗。 她吁了口气,收口剪断,抬眼,见四爷脸的肌肉线条仿佛都扭曲了,在看着自己。 对面这位爷,一开始在她进来时,显得就已经很乏倦了。这会儿脸色白得更是像纸,满头都是豆大的汗。 还挺能忍痛的,过程里没听见他哼半声。但大概是忍痛忍出来的,精神居然看着反而又好了些,人靠在椅上,见她抬起了眼,冲她微微点了点头,用带着几分嘶哑的声低低说:“劳烦苏少爷。” 苏雪至嗯了声,说:“这里条件太差,包括我在内,都是权且对付一下的。我建议你尽快上岸,找西医院再进行正规的消毒和进一步的治疗,务必当心感染。你伤口不浅。” 天黑了。 四爷被王妈服侍着躺下休息。苏雪至随后向王妈仔细叮嘱护理要点,尤其是,一定不要用没有沸水煮过的任何东西去碰触伤口。 “好,好,我记住了。”王妈点头如捣蒜。 今天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苏雪至这会儿也感到有点乏了,走出了四爷的房间,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走了几步,身后有人追上来叫她。 她转头,见是那个豹子。 豹子神色显得很是恭敬,先是向她客客气气地道谢,又说:“苏少爷,有个事能不能再麻烦你?” 苏雪至看着他。 “我怕王妈应付不来。苏少爷晚上你能不能搬过来?” 是想让自己来这个四爷这里照顾他? 苏雪至想都没想,说:“实话说,我自己也是三脚猫,只知道点护理皮毛,更算不上是医生。” 她说的是实情。而且说实话,她也不大愿意再留下来熬夜照顾人了。累不说,也没这个必要。 “我即便留下,能做的也不会比王妈多。现在你们最要紧的,是尽快去医院接受正规治疗。” 她又补了一句。 这个叫豹子的,大约没想到她一口拒绝。表情看起来既意外又不甘。 “豹子,让苏少爷回去休息。我没事。” 这时,房间里传出一道声音。 苏雪至透过那扇半开的门往里头瞄了一眼,隐隐看见床上,那道身影略微僵硬地翻了个身,面向里侧卧了过去。 里头的人都这么发话了,这个豹子自然也就作罢:“那就谢谢苏少爷了。您走好。” 苏雪至看着他转头要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住了他,示意他随自己往前走几步,等距离远了些,低声说:“还有个事,想和豹子爷您说一下。四爷和王公子不是都需要休息静养吗?我和表哥就不方便再叨扰了。等下就搬回去。” 苏雪至交待完,冲豹子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房间。 表哥正在门口张头探脑,一看见她回来,急忙将头缩了进去。 苏雪至走进房间,盯着殷勤倒水还亲手送来要喂自己的叶贤齐,一把推开杯子,沉下脸:“表哥,舅舅一直以为你在日本学医成绩优异,还到处显摆你寄给他的成绩报告单。看来成绩单也是造假了。你这是在干什么?” 叶贤齐的脸立马哭丧了下去,指了指自己,:“雪至,你看你表哥,从头到脚,哪个地方写着合适从医?我真的不行啊!是我爹非逼我的!我去了日本,学了仨月我就……” “我就掉头发!” 他抹了抹头发。 “我可不想做秃子!” 苏雪至本来是替满心信任儿子以儿子为荣的舅舅感到有点气,现在见他一脸委屈,还说仨月就学掉了头发,虽然十分怀疑他这话的真实性,但逼迫一个对从医没兴趣的人去学医,确实也是件痛苦的事。 她神色稍稍缓和了些:“既然不想学了,为什么还满口谎言骗了这么久?还有,你这两年到底都在干什么?” 叶贤齐叫屈:“雪至,你舅舅那个脾气,你也知道,我不撒谎,日子怎么过?要是被你舅舅知道了,他非打死我不可!这两年……” 他顿了一下:“我在日本改学经济金融了!日后一样事业有成!”说完,见表妹还盯着自己,好像不是很相信的样子,急忙上去讨好地替她揉肩:“我的问题是小问题,先放放。现在有个要命的大问题!我觉着咱们还是快点搬下去好。那个四爷实在太危险了,谁知道他结了什么仇家,会不会半夜又跳上什么刺客杀手,万一要是伤到了你……” “行了!”苏雪至没好气地打断了他。 “还等你说?我已经和他们说了,现在就可以搬下去了。” 表哥终于嘘了口气,奉承:“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雪至,你真的越来越厉害了!表哥我佩服,往后我就跟着你混日子……” 他一边嘴里说着,一边去开门,想去下面叫人上来帮着收拾东西。 门打开,一愣。 “王公子?” 苏雪至抬头,见王庭芝居然来了,人靠在门边,眼睛扫了下里头:“这是想搬下去了?” 表兄妹对望了一眼。 苏雪至有点诧异。没想到他精神头还挺好。白天差点没了气,现在竟然活蹦乱跳,不但看着一点事都没了,居然还有心情来找茬。 叶贤齐陪着笑脸:“是我和我表弟提出来的,和我表弟无关。这不,四爷出了点意外,要养身体,我怕你们嫌吵,怕打扰你们……” 他话还没说完,那个王公子摆了摆手:“理解,能理解,赶紧走吧,又没人拦着你们。”说完瞥了一眼苏雪至,双手插兜,掉头走了。 表兄妹这边继续忙着收拾东西,王庭芝朝前走了几步,经过走廊拐角后,忽然停了下来,示意保镖上来,皱眉问:“今天帮我吹气的,真是那个姓苏的小子?” 保镖点头,面带佩服之色:“是啊王公子!您刚被捞上来的时候,人都闭了气,那位水会的爷想救,没救成,苏少爷出来了,教了个法子,让水会的爷帮着按,她替王公子你吹气,这才把你救活的。” 王庭芝撇了撇嘴角,露出嫌弃的样子,从兜里摸出来一块手帕擦了擦嘴,进了四爷的房。 四爷靠坐在床头。王妈正给他递红糖水,说给他补补流掉的血。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接过喝了,看见王庭芝进来,把空杯递给王妈。 “庭芝,你怎么出来了?” 王庭芝快步走到床前。 “四哥,我没事了,你感觉怎么样?” 他低头看了眼四爷那条受伤的腿,神色十分愧疚:“全怪我,没什么本事,还非要逞能,不但没帮上四哥你什么忙,反而连累了四哥你,为了救我,差点……” 他停住,神色带着后怕。 王庭芝的父亲王孝坤是京师里的大人物之一。前两年新旧更替争斗剧烈,王家有个仇家,知道王公子喜欢玩票,计划利用他在戏院的机会绑肉,幸好预先得到消息,这才没有出事。 王庭芝原本有个兄长,早年死于意外,现在王家就剩他一个儿子了。王孝坤对他的行径不满,加上又出了那样的事,就将他送来这边的乡下隐秘之地,一是避祸,二来,让他修身养性。现在那个仇家解决了,加上王庭芝母亲要求,王家就将他接回去。 因为王庭芝和四爷关系好,就听他话,王孝坤也信任四爷能力,且四爷这回正好回乡祭祖,所以王家就请四爷同行照看。 名为照看,实际自然是保护。 受人之托,四爷不敢放松,一路戒备,却没想到王庭芝没事,自己倒遇到了这样的意外。 他展眉,抬手拍了拍王庭芝的肩:“没事,我有九条命!只是你记住,下回不能再这样了。” 王庭芝被他这样安慰,心情终于好转了些,点头答应,忽然又想起刚才那对表兄弟,心里终究感到有些不舒服,说:“四哥,那对表兄弟也忒不仗义了。先前是自己求着要上来住的,现在可好,我睡一觉睁开眼,嘿,人家急着要走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 “别看那俩一个表哥一个表弟,人前都是那个表哥在说话。我看实际暗地会来事的,还是那个表弟!” 四爷笑笑:“他们已经帮了很大忙了。今天要不是他们,怕就是大事了。” 王庭芝一想也是,知道四哥需要休息,不敢再打扰,退了出来。 这边的表兄妹,当晚就悄悄地搬了下去。这一夜,平平安安,再没出什么意外。 第二天傍晚,天擦黑,船靠了岸,过夜后,继续东去。 当天,苏雪至从表哥那里得知一个消息,四爷那一拨人,昨夜就上了岸。 表哥感叹了一番,为这路上的刺激遭遇,又说:“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来头,大约往后是不会再碰见了。说起来,雪至你一帮帮俩,那么大的恩,他们竟然没什么表示?就这么走了?实在是不仗义!” 苏雪至懒得理他,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随后的一路再没出过意外。船抵沪后,忠叔安排继续北上,九月初,经过一番舟车劳顿,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天城。 第11章 (一行人抵达天城的当天,舅...) 一行人抵达天城的当天,舅舅的那位老友庄阗申就派了人来接待,不让他们住旅馆,定要他们住他在天城的宅子里,说自己人正好在京师,立马联系贺烟桥,让他们等消息。 盛情难却,苏忠就带着两位少爷暂时落脚在了庄家位于天城最繁华的西大街的一处宅院里。原本以为至少要等个几天才有动静,没想到庄阗申第二天大早就从京师坐火车匆匆回了天城,下午到,带来个消息。 那位爷他没见着,但对方给了他回复,说最近不方便见客,苏叶两家的心意领了,让他们不必特意跑一趟京师,还说孩子医学校入学的事已经和校长打过招呼,直接过去,照校方的要求履行必要的入学手续就可以了。 带着主家的殷殷期待而来,现在却连个见面的机会也得不着,苏忠未免失望,觉着应该是对方不愿自己这边过多纠缠,这才找借口推脱的。 但这种人情往来,讲究个你情我愿心照不宣。对方都这么表态了,你再装作听不懂贴上去,那就是狗皮膏药,死皮不要脸了。 好在庄阗申又说,虽没见着人,但贺汉渚是亲自和自己通电话的,听他语气颇是诚恳,应该不会是在推脱,让苏忠不要多想,先把孩子入学的事给落实了,别的,完了再说。 苏忠一想也是,这才稍觉安心。把两家给庄阗申准备的礼送上去后,立刻着手少爷入学的事。自然,其中也少不了庄阗申的带路和引荐。 就算贺家的那位表舅打过招呼,少爷入学没问题,但之后接踵而来的体检、住宿等等各种看似琐碎,实则对于自家来说至关重要的事,怎么可能再找他开口? 这就需要庄阗申的作用了。 这位庄阗申是从前的商务官员,如今换了顶子翎子,继续效力新府,依然端老饭碗,在工商部任佥事。他和叶汝川因为生意,本就往来了几十年,确实有几分交情在。这回又得知苏叶两家攀上的故交,恰是那位姓贺的,这两年京畿赫赫有名的一位少壮派人物,早就有心结交,苦于一个“同乡”身份,并不足以将关系拉近一步,又碍于自己年岁较长,太过殷勤,有失身份,忽然得了这样现成的好机会,办起事,自然尽心尽力,第二天亲自带苏家少爷赴校拜见校长。 出门在外,衣装就是人的脸面。苏雪至是第一次出省去天城这种大地方,见人要穿什么,之前苏家也颇费了一番脑筋。 本打算仿表哥叶贤齐的衣着,穿如今最摩登的西服,家长商量一番,又恐太过张扬,出门求学当以谦恭朴素为宜,最后定下来,赶做一套西服,应不备之需,主穿这几年在这边省城的男学生里也开始流行的叫做文明新装的立领哔叽面料制服,再准备几套老样式的改良长衫。 今天去医学校,苏雪至就穿文明新装。苏忠比面临面试的女少爷要紧张得多。昨夜一夜没睡好觉,一大早爬起来,烧了炭,亲手用熨斗替女少爷把今天要穿的衣裳熨得服服帖帖,没半点折痕,皮鞋也是擦了又擦,亮得光可鉴人。 苏雪至束了胸,换上衣服,出门前,对镜照了下。 衣服是照着身材定做,很合身。虽然她个头不算高,就青年男子的标准而言,显得有些瘦弱,但穿得精神,五官长得也出色,和母亲叶云锦像,柳叶眉,凤目,鼻梁秀挺,镜子里看起来,活脱脱是个白面俊少年。 苏雪至最后又整理了下特意做得稍高以遮挡喉结的立领,开门出去。 庄阗申看见他,连声夸赞好人才。苏忠心里又是骄傲又是遗憾,暗叹口气。 要是自家少爷真的是少爷,那就好了。 军医学校位于天城北郊,是由原本隶属于不同管辖的几所带了军方性质的医校合并新成立的,校舍也是新的,刚建成没两年,面积颇大,教学室、礼堂、行政教育科室、图书馆、解剖实验室以及学院食堂、宿舍,全都齐备,还带了一所附属医院。 上周,学校就开始新学年的各项工作了,教授教官和学生,大部分都已返校。 因学校不允闲人入内,同来的苏忠和表哥就只能在外头等。她跟着拿了通行证的庄阗申进了校门。 校长姓和,名治忱,早年留学东洋,后来又去西洋,医学博士,做过前清的医官,现如今担任校长,戴眼镜,态度严肃,颇是冷淡,和庄阗申略略寒暄,不过问了学生两句,就叫助手将新来的学生带去教务长那里,进行入学资格的文化科测试。 苏雪至知道这位校长对自己没好感。 这很正常。学术学者和商人学者不一样。这位和校长,应该是个治学严谨的学术学者,怎么可能会喜欢像自己这种空降掉下来的学生? 根据她从庄阗申那里得来的信息,这所军医学校的学制,设普通科、本科、研究科三级教育。 普通科三年,加军队实习半年,完成后可升入本科,一年后,成绩与军队实习再次合格,优秀者,可以继续进入研究科深造。 学校出来的毕业生,虽然只有少部分可以进入政府高级部门或者军方的高级机构,比如陆军部供职,但大多也都是直接授予官职,赴各地就任。 所以,学校对普通科新生的入学资格要求也是相当高的。除了年龄规定十八至二十五之间、身体强壮,熟汉语,略谙英文等要求外,对中途插入转学的高年级学生过往成绩,更是有着明文规定。 而她从前在省立医校的成绩相当惨淡,基本是丙等,解剖学和与拉丁文有密切关联的药物学还不及格,是前段时间,靠着舅舅的关系,才把成绩单上的丁等升成了丙等,算是稍微好看了一点。 但这样的成绩单,说实话,还是拿不出手的。现在,这样一名学生却申请跳过普通科,直接进入本科班学习,做校长的碍于面子,或者上方压力,又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 换成是自己,也别想对这种一看就是想来镀金以便日后凭关系谋位子的学生有好脸色。 苏雪至向办公桌后正眼都不看自己的校长鞠了一躬,默默退了出来,跟着人继续去见教务长。 教务长姓秦,倒是客客气气的,叫人拿了几张卷子给她做,还让她别紧张,放心答题。考卷上,物理化学动植物国文英语各有涉及,还有几道生理学的题目,再考了几个拉丁药名,最后问怎样革除现今国民各种不良卫生恶习。 程度非常基础。 对于苏雪至来说,问题不是题目,而是她必须要用繁体字答题。幸好除了最后一道,其余需要写的内容不多,而之前来的路上,她也一直在弥补这个短板,加上西医学校不用毛笔写字,早以水笔取代,都是有利她的。 轮到最后一题,她也不大清楚现如今政府对民众的公共卫生要求,但大体应该就是那些,随意罗列了几条,诸如勿随意吐痰排泄、勿夏日赤膊、勿生饮冷水、勿共食共用器具等等,临场发挥答了一通。 答题结束,现场评卷,成绩判了甲等。 文化考就这样意思一下,通过了。 接着是身体素质检测。 身体素质检测,是让她绕着操场跑几圈,应该是一千米测试。 苏雪至从前为了锻炼耐力提高体力利于工作,有长期跑步的习惯,还曾去参加过马拉松,这么几圈,对她本来如同毛毛雨,但现在的这个身体,却有点吃不消。尽管她调整呼吸,注意步态,但耐力不行,等一千米跑完,缚住的胸口难受得差点要爆裂,透不出气,人简直累成了狗。 以她的估计,自己拼尽全力跑出来的这个成绩,在男子里,绝对是不及格的。 但也通过了。 最后体检。 这一关,对于苏雪至来说,才是最大的考验。 好在一切也早有安排。 庄阗申的官虽然不算大,却是京畿里混了多年的老油子,人脉多,路子也广,哪的人好像都有交情。昨天听苏忠说自家少爷从小脾气特立,不喜他人碰触,更不愿当众裸肤,拍下胸脯保证,说事情交给他。 果然,体检的时候,等检查皮肤病需脱裤解衣襟,对方草草看了看双手脖子,挥了挥手,就在纸上打了个勾。 再次顺利通过了。 最后,苏雪至被安排了需要见的人,是一个名叫李鸿郗的学生监。 所谓学生监,就是管理学生的人,掌管实施军事训育、监视学生纪律操行,稽查学生勤惰。在校方,除了一个巡检专员,学生监和教务长,一并位列校长之下的二把手。 李鸿郗的态度极是殷勤,从庄阗申口中得知这位名叫苏雪至的插班本科新生希望单独住宿,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其实,苏雪至之所以要求跳过前三年,直接插入本科开始学习,除了不想过多浪费时间外,也是出于住宿方便的考虑。 学校规定,普通科是多人宿舍,只有本科和研究科的学生,才有资格住双人宿舍。而对于特殊情况的,比如成绩殊优的已婚者,或者来自卫生部的进修初等中等医官,或者,家庭为学校捐款过一定数额,则根据本人请求,酌情可安排单人宿舍。 苏家出了一笔钱,这个单人宿舍要得非常顺利。而学生监李鸿郗对她的态度,更是关心有加,亲自给她介绍学校的基本情况,向她罗列学校的军纪和纪律,提醒她,学生入学,相当于有了军籍,如果两次落第,不堪造就,或者屡犯规则,紊乱军纪,就有可能会被开除,永不录用。 李鸿郗还告诉她,每个入学的学生,要求必须掌握马术。 普通科的学生在入学第一年,会被编入一个连队,就近到军队去学习并考核骑术。当得知她没骑过马,立刻表示可以特殊处理,将她临时编入今年新招的普通科班里,和新生一起接受马术训练。 苏雪至向他表示感谢。 李鸿郗摆了摆手,笑眯眯道:“没事,我对学生向来是视若己出。日后你学习生活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 苏雪至再次表示感谢,目送李鸿郗离去后,想起忠叔还在外头等着自己,此刻想必心急,自己这边的事也基本结束了,急忙朝外走去。快到校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苏雪至?” 声音听起来,仿佛带了点迟疑。 她扭头,看见一个穿着修身马甲和西装的年轻男子手里拿着教案,站在一幢教学楼旁的路边,正和几名男生在讨论一个关于解剖生理学的问题,大约无意看见了她,停了下来。 苏雪至一顿,脑海里浮出了一个印象。 是表哥说起过的那位傅明城,傅君! 第12章 (看到傅明城的一剎那,苏雪...) 看到傅明城的一剎那,苏雪至下意识地一顿,迅速地再次使劲搜刮自己的记忆,最后确定,从前的她,确实只是对眼前的这名青年男子单方面地怀了爱慕之心而已,没有向他吐露过感情,对方也不知道自己是女人,更不会知道,她还曾为了暗恋他,想做回女儿,回家闹了一场。 她放松了下来。 这样就好,什么事都没有,也不会有尴尬。 她停了下来,脸上露出笑容,朝他点头,叫他傅先生。 傅明城仿佛也终于确定了什么似的。 他迅速地和边上的几个学生交待了几句,学生走了,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苏雪至,真的是你,刚才我还以为我认错了人!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他说完,转脸看了眼四周走动的学生们的身影,自己忽然顿悟。 “你是转学来了这里?” 苏雪至点头:“是,这学期起,我就来这里继续学习了,插入本科班。” 听到本科班,傅明城应该感到有点意外,但很快,大约是明白了什么,神色就恢复了,也没多说别的,只点了点头:“很巧,这学期我得到从前一位老师的推荐,得以有机会来这里担任和校长的助教。因为一直很敬重和校长,所以榮幸受聘欣然前来,我主讲解剖生理学,恰好,协助和校长教本学年的本科班……” 他停了下来,用略微复杂的目光看了她一眼,顿了一顿。 “苏雪至,省城医校的解剖课,名不副实,难免会影响你的成绩,这里应该不一样了。付出便有所得,我相信你一定能学好的!往后你若课程方面有困难,尽管来找我。” 他说的名不副实,意思是省城风气保守,民众和舆论普遍反对人体解剖,医校很难得到标本开展正常的教学工作,只能用从国外购入的模型来进行拆解模拟上课。 这是在勉励她。 苏雪至应好,向他道谢。 傅明城点了点头,露出笑容:“咱们又做师生了,这是难得的机会,你往后无需和我客气。” 两人说着话,刚才遇到个熟人走开了的庄阗申回来,一眼看见傅明城,呀了一声,快步上前,用熟稔的语气笑道:“明城,你何时回的天城?怎的我竟都不知!上月才在部里遇过你父亲,当时谈及你,见他还颇多牵挂。没想到你这就回来了!太好了,你能回,你父亲想必甚是欣慰。” 傅明城脸上露出微笑,叫了声伯父,但似乎并不想顺着这个新的话题继续再说下去了,只朝庄阗申和苏雪至各点了点头,说自己还另有事,随即告辞,转身而去。 等人走远了些,庄阗申叹了口气,低声说:“苏少爷,知道他是谁吗,船王傅家的小儿子。一表人才,东洋留学,什么都没的说,可惜有一点,是如夫人生的,上头有位兄长,听说夫人对他很是不喜,兄弟关系也有几分不睦。不过,好在傅先生对他很是爱护,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苏雪至记得以前在省立医校的时候,就有传言,说他出身于北方的豪门。所以现在,听到他这样的家世,倒也没什么很大的吃惊感,只循了庄阗申的介绍,看了眼那道已渐渐远去的背影,抬起头,见校门就在前方了,叶贤齐和苏忠就在外头,两人张望这边。 叶贤齐仿佛早就留意到了她,见她望了过去,四目相对,冲她挤了挤眼。 苏雪至猜他刚才必定也看见了自己和傅明城说话,不忘之前的那茬事,这才冲着自己扮了个这样的促狭鬼脸。 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跟着庄阗申出了校门。 苏忠已经等了快半天了。虽说觉着那位贺家表舅一定能保证女少爷顺利入学,但久久没见她出来,终究是不放心。此刻终于把人等出来,不用他多问,庄阗申立刻就笑着对他说恭喜,他就明白了,这事成了。 庄阗申说:“苏少爷入学考试成绩优异,当场判了甲等,实在是雏凤清声,大有可期,连带我亦面上有光!” 苏忠喜笑颜开,连连向他致谢,问了些关于开学的事宜,一行人就先回了庄家,开始忙着准备开学。 开学时间是三天之后。苏雪至提早一天搬进了自己接下来要居住生活的学校宿舍。苏忠怕女少爷一个人应付不来,不顾苏雪至劝阻,去寻那位学生监李鸿郗,获得许可后,一路把苏雪至送进了宿舍。 她住的是幢两层楼的建筑,特意要了一个靠边的房间。隔壁住的是来自陆军部军医司的一名已婚科员,名叫陆定国,预备要升科长,先来这里进修半年,以获得本科学历。 再过去住的那位,据说是上学年普通科三年级时以第一名的成绩升上本科的一个学生,名叫高平生,因为成绩优异,想要专心向学,不愿住集体宿舍受无谓干扰,这学年,让他申请到了这间单人宿舍。 苏忠为了帮女少爷打好和“邻居”的关系,恰见两人仿佛都在,便敲开门,奉上了一份带出来的自家吃食和茶叶,说了些自家少爷初来乍到,日后多多关照的客气话。 高平生瘦削而沉默,态度有些冷淡,似乎不大想要接受礼物的样子,隔壁的陆定国圆头圆脸,看着倒是十分乐天好相处的模样,笑呵呵答应,还和苏忠扯了不少闲话。 这幢宿舍楼对面的建筑,就是学校的教师宿舍。苏忠得知女少爷从前在省立医校的一名教师今年恰也转来这里继续执教,等安顿好少爷,又特意去对面找人,也拜访了一番。对方温文尔雅,答应日后关照自家少爷,苏忠终于稍稍放下了心。 明天就是正式开学的日子,苏雪至送走忠叔,没再跟着回去,直接住在了学校里。 当天晚上,她在灯下研究本学期的课程表,半点也没觉得轻松。 本学期的必修专业课程有解剖生理学、细菌学、诊断学等等,这些对她来说,问题应该不大。 让她有课业繁重感的,是和军医有关的内容。她需修军阵卫生学、军阵防疫学、野战卫生勤务学、战术学、地形学,此外,还有一门国际公法,现在被称为赤十字会的红十字会条约。 除了这些必修的,还有选修。 比较了几门可选择的课程,她决定修德文。 她从前学过英文日文和拉丁文,程度还可以,但没学过德文,而现在,这个学校采用的专业教科书,基本是德日系版本,很多学生在普通科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学德文。 她必须马上开始补。 再加上她还要补一门原本第一年就要修的马术课…… 苏雪至顿时深有压力之感,从前读书求学的感觉,一下就回来了。 正看着,隔壁的陆定国来敲门,笑呵呵给她送来了一网兜的桔子,说是刚回了趟家,从家里带过来的。 苏雪至忙请他坐。 他瞄了眼桌上的课程表,叹气说,这不是人过的日子,自己实在是没办法,学历不够,没法升职,这才又回来修本科。又羡慕苏雪至年轻,家里有钱,不用愁前途,说自己现在根本没法再专心于学业了,担心万一成绩通不过,将影响升职,又抱怨家里要养太太和一双儿女,现在这点俸禄实在太过微薄,月月左支右绌,一个头两个大。 苏雪至自然安慰他。闲话了几句,陆定国仿佛想起什么,突然来了兴致,问她:“小苏,你知不知道,为何原定明日的开学典礼要推迟到半个月后?” 苏雪至自然不知道,摇头。 陆定国看了眼窗户外的方向,见没人,这才压低声,神神秘秘地告诉她,原定的计划,督办、市长和新来天城赴任的卫戍司令部司令,三人将一齐出席明天的典礼,却不知为何,卫戍司令有事耽搁,推迟赴任,到了现在,人还没到天城,军医司司长于是建议推迟典礼,等人到了,再行开会。 本校直属军医司管辖,上司都这么说了,学校还能说不?于是推迟,现在就等着那位司令到任,到时候再举行了。 “不过一个开学典礼而已,知道这些大人物为什么都要来?”陆定国继续考她。 苏雪至茫然摇头。 她真的不知道。 陆定国脸上露出得色,再次低声说:“医学资源宝贵啊!知道不,洋人军队有个传统,对军医这块极其重视。现在各派也都想染指军医学校,希望能被自己所用。所以,要么都不来,要来,自然大家一起来!” “懂了吗?”陆定国最后问她。 苏雪至还是不十分明白其中的关系。但感觉是说,这几个人好像彼此不对付,都想把军医学校抓在自己手里。于是含含糊糊应了一声,点头表示明白了。 “小苏,我告诉你,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可多了。以后你就明白了。” “就是不知道要来的那个司令到底是什么人,到了现在,我居然都还打听不到消息……” 陆定国最后又感叹了一声,显得很是好奇。 第13章 (舅舅和母亲叶云锦原来的打...) 舅舅和母亲叶云锦原来的打算,是让她先来上学,维系好和那位贺姓表舅的关系,等日后表哥毕业从日本回来,托对方安排表哥代替她去入职。以表哥的优异成绩,到时候,问题应该不大。 也就是说,她来这里的目的,只是一条纽带,一座桥梁。毕竟她不是真正的男人,家中不可能让她一直这样混在男人堆里,将来她功成身退就可以了。 苏雪至早就觉的自己的表哥有点不靠谱,但没有想到,他竟然不靠谱到了这种地步。在日本竟根本没有学医!所以将来就不存在代替她入职的可能了,日后自己到底何去何从,现在,苏雪至也还没想好。 但无论如何,既然已经来了,那就好好学。虽然接下来会有不少内容和自己已有的知识面重合,但新的东西也会很多。 多学一点,总是没有坏处的。 苏雪至就这样,开始了自己在军医学校的新生活。 她的第一节课是解剖学。 这门课是医学的基础学科之一,重要性不言而喻,本校普通科的第二学年就有了安排。现在的学习,是内容的深化和细化。 限于客观条件和办校目的,这所军医学校不像后来的医科大学那样详分专业。医校进行的是全面教育,将来学成的学生,属于全面人才。 苏雪至插入的这一年的本科班,共有学生六十余人,全部一起上课,坐在仿日本千叶医科大学建筑风格的阶梯教室里,等着这门课的教授,本校校长和治忱来授课。 苏雪至早早到了,坐下来,随后陆续进来的人,没有谁坐在她的旁边,等快上课人都差不多坐定,她的周围还是空荡荡的,身影与其余三三两两坐一起说笑寒暄的学生对比,难免显得孤零零的。 陆定国是最后来的,大概早上起得晚,苏雪至从宿舍出来的时候,他的窗户还拉着窗帘。只见他踩着铃点,匆匆忙忙,第一眼仿佛就看见了苏雪至,朝她的方向跑来,跑到一半,忽然仿佛又想起什么,赶忙硬生生地刹住,带了点心虚似的,避开苏雪至的目光,改坐在了就近的一个位子上,随后匆匆取出笔记和水笔,预备上课。 大概因为是第一节课,内容不是很重要,和校长没有亲自来,上课的,是助教讲师傅明城。 傅明城先是介绍了本学期这门课程的内容,主之前普通科没有系统学习的病理解剖,也包括部分法医学的内容,强调说,比起以前,本学年的课程将更侧重实验。随后上课,上完了,快下课时,他看了眼一个人独坐的苏雪至,点了她的名,让她站起来,随后笑着对学生道:“在座的同学,大多从前就是同班,彼此熟悉,这有利于团结合作。同时,新的学年,也有新同学加入。下面,请苏雪至同学介绍下自己。” 苏雪至被吓了一跳。 她心知肚明,自己被鄙视排挤了。 这也正常,谁叫她是靠着非正常的手段才入的学? 学医的不易,她也深有体会。比起靠着辛勤努力才得以坐在这间阶梯教室里的学生,自己实在太过轻松了。 谁会服气,愿意接受这样一个同班同学? 讲台上的傅明城含笑看着自己,眼神带着鼓励,躲也躲不开了,没办法,她只能在侧目中站起来,简单介绍了下自己的姓名,随后朝周围微微欠身。 傅明城带头鼓掌,教室里终于起了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夹杂着后排不知道谁的轻声嘀咕:“就是那个靠着几道中学题就跳级上了本科的少爷?” 教室里发出一片轻笑声,笑声中,下课铃声打响。 苏雪至装作没听见,坐了回去。 厚颜无耻地躺平任嘲就是了。 谁叫自己理亏。 上午上完课,她去食堂打饭,后面,傅明城追了上来,和她并排走路。 “苏雪至,今天我疏忽了,考虑不周,给你带来了难过,我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的语气带着后悔,十分诚恳。 苏雪至本来就没怪他的意思,笑道:“我知道傅先生您完全是出于好意的。再说了,那也不叫事,我没难过,傅先生您不要自责。” 傅明城终于有些释然,再次鼓励她:“这样就好。你往后多加努力!” 苏雪至点头。 晚上天黑后,她点亮房间里的电灯,继续埋头书桌学习,过了一会儿,隔壁的陆定国又来敲门了。 她已经反锁门,也除去了胸缚,现在只好又搞回去,套了衣裳,过去开门。 “忙什么呢,半天才开,我见你屋里灯亮着,就给你端碗鸡汤来。我太太傍晚送来的,一锅,慢火熬的枸杞乌鸡。小苏你尝尝。” 陆定国笑眯眯地将手里的鸡汤放在了书桌上。 苏雪至客气推辞。他挥了挥手:“就一碗鸡汤,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要,那就是嫌弃。” 他都这么说了,苏雪至只好受了,笑着道谢。 陆定国摆手:“客气什么,我本地,又比你大了好些年头,老大哥关照一下小老弟,本来就是应该。” 苏雪至再次道谢。 陆定国送出鸡汤,却没立刻走,而是靠在书桌角上,圆圆的脑袋探了过来,瞄了眼那本摊着的德文教材书,嘿了一声:“小苏,你这也太努力了!才开学,你就玩真啦?” 苏雪至说:“我德文太差,本来就不能和你们比,再不努力,我怕落得更多。” 陆定国表示不赞同:“谁那么高的程度?不过是认得几个名词,够用罢了,”说完又称赞她用功,扯了两句,说:“小苏,我听说了个事,大家都在传,说你认识我们曹司长。是不是真的?” 苏雪至早看出来,陆定国摸过来,目的肯定不是送鸡汤那么简单。现在听他这么问,心里就有点数了。 自己入学,应该是那个贺表舅找了军医司的这位曹姓司长。 管辖本校的司长亲自出面要塞人,校长再不愿意,也没法不点头。 她自然不能跟陆定国说,把自己弄进来的,其实是那个贺表舅。 反正是开后门的,谁出面,又有什么区别? 当下没做声。 陆定国见她不说话,以为是默认。 他所在的军医司,是陆军部下辖的八司之一。 按理说,小苏是自己部门司长的亲戚,他更应该搞好关系。 但要命的是,司里最近都在传,说曹司长办事不力,陆军总长对他不满,有意撤换。换的人,有可能是从军学司那边来的。 谁都知道,陆军部里,军学司的张司长和曹司长不对付。 部里就这二司的司长是搞学术出身的。 学术出身的官员斗起来,精彩程度,也绝不亚于武夫。 要是自己和小苏走得太近,万一被认定是曹司长的人,日后,新来的还不得给自己小鞋穿? 他就一个每月拿二十银元薪水的小科员,太太整天在他耳边抱怨,说他没用。他还指望能顺利升科长呢。 这就是为什么早上他在去教室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后,立马就不敢坐到小苏边上的原因。 和同班同学不一样,他才不在乎小苏是不是后门进来的。 他怕的,是自己日后会被位置不稳的曹司长给牵连了。 现在确定了小苏和曹司长的关系,陆定国心里暗叫一声好险,立刻做了决定,往后人前,绝不能和小苏太过亲近,免得遭受池鱼之殃。当然,人后亦不可得罪小苏。 别说曹司长还在位子上,就算真下来了,要搞自己一个没背景的小科员,还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他咳了一声,又搭讪几句,催苏雪至赶紧趁热喝,笑嘻嘻地退了出去。 苏雪至莫名其妙,起身把人送走,喝了鸡汤,把碗洗干净了还过去,回来反锁门,换了衣服,继续埋头学习。 这样一晃眼,十来天就过去了,苏忠那边,一直得不到能去拜访那位贺家表舅的机会。 现在是秋药材的集中交易时间,家里生意很忙,舅老爷又受了伤,骨折的腿,没个三四月别想下地走路。他实在有些等不住了。庄阗申让他先放心回去,说这个事交给他,他一定上心,等贺汉渚有时间了,他就带苏少爷过去,把少爷引荐给他。 庄阗申办事还是非常牢靠的。 苏忠就跑到邮局,往省城发了个电报给舅老爷,简单说了下这边情况。叶汝川收到电报,和妹妹商量了下,也只能这样了,让苏忠先回来。 忠叔回去的那天,苏雪至恰好学校是休息天,出来送。 苏忠要走,表哥叶贤齐这边也没事了,自然该回日本继续上学。出发的日子,定的是同一天。 苏忠的意思,是他先送表哥去坐船,然后自己再走。 天城是北方重埠,海运发达,自然也有出发去日本的轮船。叶贤齐已经定好船票,连连拒绝,说忠叔年纪也大了,这一趟出门,舟车劳顿,跑前跑后,现在雪至安顿稳了,头等大事就算完,自己的事,不用他再操心。 “我等下叫个洋车,直接拉去码头就可以!” 表少爷态度这么坚决,言辞又恳切,对自己充满了关心,苏忠十分感动,也就作罢,叮嘱他路上当心,还从自己的腰包里捞出来几块带着体温的银元,非塞给他不可。 就这样,忠叔带着同行出来的几个人一道,被表兄妹给送走了。 告别老管事,苏雪至转向表哥,还没开口呢,叶贤齐说:“雪至,你现在学业忙,你不用管我,更不必送我。我自己去。”说完,招手拦来了路过的一辆洋车,提着箱子上去,屁股还没坐稳,扭头冲苏雪至挥了挥手,就催车夫拉他去码头,说要赶船。 苏雪至盯着他坐黄包车匆匆离去的后脑勺,心里怀疑他是借着念经济,在日本那边混日子。 但愿是自己错想了,希望他能真的学成,日后拿个文凭回来,那么舅舅的气,应该也会平一些的。 算了,表哥的事,自己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 她回了学校。接下来的生活,就是一个人,宿舍教室饭堂三点一线,每天都要学到半夜才休息,恍惚间,好像又穿越回了从前的大学时代。 说实话,只要忽略身边不时投来的鄙视目光,她还挺喜欢这样的生活状态,并不觉得枯燥或者辛苦。 大概她天生热爱学习,热爱研究知识? 这样过了一周,这天下课,学生监李鸿郗叫人让她去他办公室接个电话,说有人找。 电话是庄阗申打来的,兴冲冲告诉她一个好消息。 这么巧,原来,新任的天城卫戍司令,竟然就是她的那位表舅,贺汉渚! 庄阗申说,贺汉渚昨天抵达了天城,今天晚上,市长要在饭店举行一个欢迎酒会,让苏雪至六点前到饭店,自己在门口等她,到时候,带她入内,把她介绍给贺汉渚。 他叮嘱,务必正式穿着,千万不要迟到。 军医学校实行的,是类军事化的管理,不但学生平日穿军装,高层管理人员,即便是和校长,也身有军衔。 今天不是休息天,按照校规,学生是不能外出的,擅自出去,如触犯军规。 挂了电话,还没开口,坐在桌后的李鸿郗就说道:“方才庄老和我说过了,特殊情况,今晚允你外出,下不为例。” 苏雪至朝他躬了躬身,走了出来。 下午上完课,她回到寝室,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准备换下校服外出。 她不打算穿西装。 现在出去,西装打扮,还是有些惹人注目的。 而她最不想的,就是惹人注目。 她穿月白色的细纱长衫,外面一件雪青提暗花的马褂。 这样的穿着,适合正式场合,也不招眼。准备好,出了学校,坐辆人力拉的东洋车,在六点差一刻的时候,来到了天城大饭店。 夜幕降临,街道两旁霓虹闪烁,站在饭店气派的大门外,就能看见里面灯光如昼,不时有阵阵乐声飘出来。 六点钟到了,说好的庄阗申却没现身。苏雪至只好等在门口的一个角落里。 不时有汽车开进饭店大门,停在通往大堂的宽大庭院里。穿着制服的阿三跑来开门。车里下来珠光宝气的女人,踩着高跟鞋,挽着身边或西装革履或长袍马褂的男伴,说笑着,往里头走去。 苏雪至一直等到了将近七点,腿都要站酸了,才总算看见庄阗申坐了辆东洋车匆匆赶到,给了车夫几个角子,打发走人,站在门口,擦着额头的汗,左右张望。 苏雪至走了出去,他忙招手,说自己临时出了点事,所以来晚了。 他的“事”,说起来有点好笑。 今晚来这里参加酒会,他拟坐汽车代步,但自己没有,就向一熟人借,原本答应了,谁知临了,又被告知汽车另有他用,借不了了。 空等了一个小时,汽车没借到,还白雇了司机,极是扫兴。他只好坐东洋车来。 当然,这样的失望,是不可能在小辈面前说出来失脸的,只说有事,说完领着苏雪至匆匆往里去,到了大厅门前,向守卫出示请柬,带着人进去。 饭店的大厅轩敞而豪华,头顶硕大的水晶灯耀目得晃眼,处处是人,衣香鬓影。 这个时间,他们已经错过了开头的欢迎仪式,现在是舞会。 苏雪至遵从吩咐,先等在门旁的一个角落里,庄阗申往里去,眼睛四处找人。 苏雪至也看着前方,很快就注意到了一群人。 大厅中间,一个穿着军装的男子背对着这边,正被几人围着在说话,形如众星拱月。这样的一幕,很难不让人去留意。 看背影,这男子年纪应该不大,个头颀长…… 感觉好像有点眼熟? 男子的一侧胳膊,还挽了一个穿了条西式粉色公主裙的窈窕淑女,说话间,也不知说到了什么,男子发出一阵大笑之声,完全旁若无人的姿态,周围的人也跟着笑,纷纷附和。 等一下,这声音…… 苏雪至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这个时候,庄阗申好像也留意到了这人,急忙从人堆里挤过去,快步走到那人身后,应该是打了声招呼。 男子扭过脸,看了过来。 苏雪至一下子就惊呆了。 这张脸…… 竟是那个同船一起走了些天的四爷! 第14章 (苏雪至太过诧异,以致于根...) 苏雪至太过诧异,以致于根本没法挪开目光,两只眼睛看着前头。 只见那个四爷扭头,脸上还留着方才的笑意,见是庄阗申,抬眉,微微颔首。庄阗申就趁机上去,大约寒暄了两句,在一旁等,那个四爷继续与人说话,过了片刻,再觑准一个空档,他指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说了几句话。 苏雪至虽然听不见,但估计他是说苏叶两家的人把少爷送到,先回了,剩下在这边念书的少爷,现在带过来,想认识一下之类的话。 那人再次回头,往她这边迅速地看了一下,随即扭回去,应该是和边上的人道失陪,接着,他就转身,走了过来。 庄阗申原本应该是想回来,把自己带过去介绍给他的,没想到他主动走了过来,刚开始好像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停在原地,顿了一顿,才回过神,忙跟了上来。 刚才那个挽着他胳膊的窈窕淑女也跟了来,看起来和他的关系很是亲密。 走得近了,苏雪至就看清楚了。 是个年纪绝对没有超过十八岁的少女,红唇琼鼻,双眸亮晶晶,长得十分漂亮。 苏雪至再次感到意外。 这位四爷,人自然是称不上老的,但竟会和这么一个以她的标准而言还没成年的少女交往…… 这口味,未免也太…… 苏雪至打住了。 因为更令她意外的,还在后面。 这人径直走到她的面前,停下。 庄阗申已经追了上来,忙介绍:“四爷,这位就是我刚才和您提的苏家儿子……” 庄阗申话还没说完,苏雪至就见他冲着自己点了点头:“前段时日不便见客,怠慢了。方才听庄老说,贵府那位管事已经走了?” 这神情,这语气…… 别说吃惊了,都完全看不出当有的哪怕是一点点的意外——就好像他早就知道自己是谁似的。 正常来说,他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 这是怎么回事? 苏雪至起先一阵困惑,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了过来。 以此人这一路上对那位王公子的重视程度,怎么可能会因为王公子的坚持而贸然放几个陌生人上来? 在默认她和表哥搬上来的时候,他必定已在背地里查过他们的来历。 想知道他们是谁,并不是件难事。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几天后,当她和表哥为了躲开王公子逼迫她学戏想搬下去的时候,那个豹子留下了他们。 虽然这位四爷的这种举动,根本谈不上冒犯,甚至,可以被认为是对他们的某种照顾。 但在明白过来后,苏雪至想他从头至尾,不动声色,就旁观着自己和表哥两个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蹦跶,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类似于被愚弄,或者说,自己太蠢的感觉。 真的不是很舒服。 “哥,他是谁呀?” 这时,跟他过来的少女打量苏雪至,开口发问,眼神里带了点好奇。 庄阗申笑着插话:“这位想必就是贺府明珠?果然秀外慧中,大家风范。” 贺汉渚看了眼身旁的粉裙少女,点头:“是,舍妹在这边的女中读书,今晚无事,定要跟来,就带了过来。”话语简短,但近看一双即便笑起来也带了几分淡漠的眼里,却流露出几分掩饰不住的宠溺之色。 苏雪至一顿,忽然想起之前自己在家中饭桌上听来的一些关于贺家的事。 记得当时舅舅提过一嘴,贺汉渚带着个妹妹。 原来这个少女,就是贺家的那个妹妹…… 她却竟然以为……不禁汗颜。 “庄老,商务部高就,也是同乡。”对面,这个叫贺汉渚的人,继续为他的妹妹介绍着插了话的庄阗申。 “哪里哪里,四爷抬举了,碌碌无为,混日子罢了。”庄阗申摆手自谦。 “伯父好。” 贺家妹妹十分礼貌,站在兄长身边,立刻向年长者问好,眼睛很快又落到了苏雪至的脸上。 庄阗申忙朝沉默着的苏雪至递了个眼色,随即催促:“雪至,这位就是贺四爷,你不是一直想见的吗?还不快叫舅舅?” 庄阗申为了替她和对方拉近关系,自动把那个“表”字都给去掉了。 苏雪至尴尬得简直脚趾抠地。见贺汉渚看向自己,仿佛在等着,一咬牙。 “……表……舅好……” 肩负着叶家苏家两家人的嘱托,她终于还是完成了任务。 贺汉渚的神色看着倒是如常,点了点头,算是受了,正式认下这个表外甥。 “雪至,还有这位,你应当叫她……” 没等庄阗申说完,对面的少女抬起一双白嫩小手,捂嘴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苏雪至,轻轻摇头:“不要!我才不要他叫我表姨呢!” 庄阗申抚须,呵呵地笑:“女公子烂漫可喜,是老朽唐突了,唐突了!雪至,那就不叫了!” 贺汉渚也笑了,望着妹妹的目光一片温柔:“舍妹不懂事,叫二位笑话了。” 他说完,打发妹妹:“你去坐坐,我还有事。” 贺家妹妹看起来仿佛有点不愿,但还是听从了兄长的话,又看了一眼苏雪至,掉头走了。 很快,就有几个珠光宝气的太太带着女儿过来,围住了她。 妹妹一走,这人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苏雪至见他两道目光投向了自己,神色严肃,但语气,倒是带了几分关照后辈似的温和:“今天我恰叫豹子问了一声,说你开学也有一周了?怎么样,有没遇到什么难处或者不方便的地方?若需帮忙,尽管开口。” 苏雪至怎么可能告诉他自己在学校受到排挤的事——本来就是自己理亏。立刻摇头:“没有,一切都很顺利。谢谢您了。” 他唔了声,微微颔首:“往后我也在这边了,有事的话,叫人和豹子说一声……” “烟桥!” 这时,大厅的入口处传来一声洪亮的叫声,立刻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只见又进来了几个人,当先的是个中年人,马脸,一身警服,肩膀带着好几个星杠,冲这边叫了一声,满脸的笑,快步走到近前,伸手就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哎呀,烟桥老弟!你总算来了!你可把老哥哥我给等死了!之前我是日盼夜盼,盼不到你来,前些天外头又闹事,我就出了个门。没想到我一走,你就来了,还听说老周今晚给你办欢迎仪式!得,别说一天的火车了,就算是爬,我也非得爬回来不可!” 他的话引来一阵善意的笑声,大厅里的人都停下了正在做的事,纷纷看过来。 马脸说完,眼睛就看四周,很快找到了埋怨对象,那位“老周”,一个长袍马褂的圆脸中年男子。 “好你个老周!你怎么做市长的?存心和我作对?趁我不在,想悄悄地把我上司给迎了,好打我的脸,是不是?” 那个姓周的市长已经笑着走了过来,连连赔罪:“怪我疏忽,竟忘了你这条地头蛇!我自罚!”说着,端起手里的酒杯,喝了一杯。 马脸说:“我也自罚!不过,老周的套路,我是看不上的!我不多,也就一瓶白干!自带!”说着,从身后跟着的一个随从手里接过一瓶酒,拧开盖子,仰脖,竟咕咚咕咚一口气地喝了下去,足有一斤之多。 “烟桥老弟,这下你该谅解老哥哥了吧?” 马脸一口气灌完,将空瓶子的口对着地,问。 贺汉渚抚掌,随即转头朝侍者打了个响指。侍者快步跑来。他吩咐取红酒和杯子,说:“也怪我疏忽,竟没有知照局长,也该罚。不过,论豪气,我是不敢和局长比的,只能自罚三杯了!初来贵地,往后必有不到之处,也请局长多多行个方便!” 说完,在众人的注目之下,他端起玻璃杯,自己倒酒,一饮而尽,接连三杯,最后含笑亮杯。 他自斟自饮的时候,苏雪至留意到贺家妹妹看着,表情好像有点担忧,似乎想过来,又停了。 大堂里响起了一片欢笑声,随后是热烈的鼓掌声。 “不敢不敢,你这不是折煞我了?” 马脸红光满面,哈哈大笑,“谁不知道,你可是拿着尚方宝剑来的,能先斩后奏。往后我这天城警局上下几千号人,包括我在内,任凭差遣,唯命是从!” “司令,市长,局长,准备报纸记者拍照了!”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凑了上来提醒。 欢声笑语和掌声里,苏雪至看着他转身,被人簇拥着,说笑朝里走去。 她和庄阗申就被遗忘在了这里。 她的视线,落在那条此刻被军裤裤管包裹着的左腿上。 腿修长而直,步伐矫健而平稳,完全看不出,就在不久之前,就是这条相同的腿,曾受到过那样严重的伤。 他后来的医生应该有提醒,伤情没有痊愈之前,不要喝酒。 更何况,她也记得那天他从水里上来后,衣袖上沾染咳出的血丝的一幕。 现在他却一喝就是三杯,面不改色。 看起来,他恢复得挺快?大大地超出了她的预期。 这时,她听见边上的庄阗申感叹了一声:“雪至,上回我就对你舅舅说过,他为人谦和,今晚你亲眼看到了吧?我其实也该早想到的!这个司令的位子,可是一盆炭,烧屁股的,除了他,想来也没有谁能坐得住了。” 苏雪至从那条自己缝过的渐渐远去的腿上收回目光,看向庄阗申。 庄阗申时刻不忘自己肩负提点友人子侄的职责,指着前方的人,替她细细介绍解说:“我看了一圈,今晚天城的政要,几乎悉数到场。不但天城,连京师也来了不少人,光是军部,就到了四五个司长。” 他指着几个穿军装的人,一一指点。其中就有陆定国的上司,军医司的曹司长,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 “商界名流亦无一缺席。那位就是船王傅先生,你校那位讲师的父亲。” 苏雪至看去。 傅明城的父亲已经年过六旬了,拄着拐杖,穿一套黑色的长袍马褂,人看着却还硬朗,就是刚才与贺汉渚谈笑的人的当中一位。 “以及各国公使领事和夫人。”一堆穿得花花绿绿的男女洋人。 “你再看,刚才那位姓周的,是本市市长,主行政。迟到自罚的,孙孟先,天城总警局的局长,下辖五区二十一县警棚。本市还有一位督办,姓廖,掌军政,今晚上不知为何,没看见人。” “市长也就罢了,手下无兵,这位孙局长和那个姓廖的,一掌警,一掌军,本市跺跺脚都动地皮的实权人物。此地行政、警力、军政,三者皆不缺,知道上头还要设卫戍司令部的用意吗?” 不等苏雪至答,自己又接道:“司令部直属总统府,司令由总统直接任命,平时所辖的卫戍部队由陆军部指拨,部内设参谋、秘书、副官、执法、军需、军医六处,权责重大,除了执掌地方警备和治安,也管百姓灾害与救防、保护公府和官署。”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 他压低了声,“司令部真正压人的,是在特殊情况时,有权调用京师附近驻军为己所用,指挥地方官和警力。” “也就是说……”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手指了指上头。 “其实是上边对这里不放心,派人来监视督办,分化权力。” 苏雪至看着前面的那道背影,明白了。 这不就是锦衣卫头子吗? 第15章 (“是你?”耳边突然又响起...) “是你?” 耳边突然又响起一道声音,似曾相识。 苏雪至扭脸。 不远之外,一个公子哥儿丢下正说着话的人,把手中的酒杯一放,朝着这边走来,两只眼睛盯着自己,一脸的诧异。 看来今晚上是一个都不能少——老相识王公子驾到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停在近前问,语气诧异。 “哎呀,王公子?” 庄阗申惊喜地迎了上去。 “好久没见着了!王公子您何时回的?比从前愈见精气神了!” 王庭芝双手插兜,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两只眼睛继续盯着苏雪至。 庄阗申就有点回过味了,看了眼苏家儿子。 “王公子您和苏少爷认识?” 王庭芝不应,场面冷了下去。 庄阗申年纪一大把了,也帮了自己不少的忙,苏雪至不想令场面太过尴尬,开了口:“不敢说认识,就是之前我来的路上,恰好和王公子同船了几天。” 庄阗申恍然:“原来如此,这可真叫巧啊!”见王庭芝还盯着苏家儿子看,神色似乎不是那么和善,忙拉出苏家儿子和贺汉渚的关系:“王公子,你还不知道吧?苏少爷和四爷是亲戚,要叫舅舅的。” 王庭芝拖长声调,哦了一声:“大老远跑来,原来是攀亲戚的。难怪——” 苏雪至也不知道王公子怎么就一副找茬的欠揍嘴脸,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在船上的时候,她除了没答应照他的意思学戏,别的,好像也没得罪过他。 很想回他一句,还好出来攀亲戚了,要不然有人怕是早就见不着太阳了。转念一想,这话要是真说出来,现在是痛快了,日后更麻烦。索性作没听见,沉默着,眼睛看着前方那支开始奏乐的乐队。 男男女女,陆续下了舞池跳舞。 “庭芝哥哥!” 伴着一声娇脆嗓音,贺汉渚的妹妹很快过来了,神色欢喜。 “你什么时候来这边的?我以为你还在北京呢!上次我去也没碰到你。刚才我还问哥哥了!” 王庭芝看见她,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撇下这边迎了上去。 “今天刚来的。走,我请你跳舞去。” “好——” 两人看起来很熟的样子,一边说话,一边下了舞池。 等人走了,庄阗申低声提醒:“这个王公子,是陆军部总长的儿子,不大好惹,我记着去年一年都没看见人,也不知道去了哪,怎么突然又回来了?雪至你往后离他远点,别招惹他。” 苏雪至应好。 几个庄阗申的熟人看见他,打招呼,庄阗申就要带苏雪至一起去,说机会难得,多介绍些人认识总没坏处。 苏雪至从前就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也不愿意和生人说话,能避就避,何况是现在这样的场面。 交际不是她的擅长,发展人脉也不是她来这里的作用。认下了那个表舅,她的事就完了。 她推脱,说去解手。庄阗申叮嘱她回来再找自己,和人攀谈去了。 苏雪至心里想回去,但想也白想。一个人空手,像棍子一样杵着,感觉也挺奇怪,经过她身边的侍者,都要瞄她一眼。 她到了摆放食物和酒水的台桌旁,打算找点吃的。 军医学校饭堂供给学生的伙食,说实话,挺糙,味道也变幻如云,就好像厨师闭着眼睛做出来的,咸淡看他心情。开学还没多久,隔壁陆定国就天天抱怨吃猪食,他太太三天两头送菜来。 这个位置,恰距离贺汉渚不远。 事实上,整个晚上,她很难不去注意这个人。 他是今夜的中心人物,他在的地方,就是灯光的焦点,想不留意都不行。 他和那些人已经拍完了照,落座沙发。有人切了雪茄敬他烟,他没拒,点着了,开始吞云吐雾,谈笑风声间,酒会也渐渐进入作乐阶段。 一个穿军装的大概喝多了,开始起哄——苏雪至思路一向清晰,记性也好,刚才庄阗申向她介绍了那么多人,她全都记住了——应该就是陆军部的军务司司长,姓姚,端着酒杯,走过来打断了他和市长的叙话,让他请一个女人跳舞,说对方是天城第一美人,对他已是慕名已久。 女人灵蛇般的身躯外裹着条颜色艳丽的软缎旗袍,应当是本城的著名交际花。即便以苏雪至作为女人的眼光去看,也是极有魅力的,红唇乌发,艳光四射,在众人随之而来的起哄声中含笑望着他。 他纹丝不动,只笑了笑,说舞技拙劣,不好唐突佳人,说完,左腿抬起,随意地交在了右大腿上。 能扛起一城花帜,自然有过人之处。 女人仿佛一怔,随即立刻笑道:“贺四爷不给我面子,我是最记仇的。罢了,且先记下这一笔,日后要四爷加倍偿还!”说完,一双妙目笑吟吟转向警察局长,“孙局长,四爷不给我面子,你不会也不给吧?” 孙孟先没立刻回应,先看了一眼贺汉渚,见他确实无意起身,这才抹了抹头发,笑哈哈地站了起来。 “贺司令不给唐美人面子,我求之不得啊,那这好处,就让我占了!” 众人跟着一阵笑,看着局长挽着美人下了舞池。 贺汉渚依然交腿靠坐,面带微笑,姿态闲适,将剩半的烟掐在了一只烟灰缸里,转脸继续和市长叙话。 那个醉了的姚司长,也立刻被上来的人强行拉走。 这意外的一幕,就过去了。 苏雪至自从以前被前男友那样指责后,虽然没觉得有多难过,但不自觉地,多少也落下阴影。 她佩服高情商的人。 这个姓唐的美人,真的讨人喜欢,不但长得美风情迷人,连她都忍不住想多看几眼,而且善于察言观色。 更厉害的是,不动声色间,化解了对自己的不利。甚至,把不利转为有利。 真的佩服。 这种本事远比念书要难,自己就永远做不到。她唯一的擅长,好像就剩念书、泡工作台。 咖啡续命,红酒助眠。这就是她从前的生活。 苏雪至最后看了一眼唐美人那柔软如水的腰肢,余味未尽地收回目光,拿起一只擦得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倒了半杯酒,低头嗅了嗅,正要喝,忽然听到身旁有人说:“你喜欢那个交际花?我看你老是看她。” 苏雪至转头,见是贺家妹妹一个人走了过来,停在边上,顺着自己刚才的目光,狐疑地盯着舞池里的唐美人。 她失笑:“你误会了。” “你在喝酒吗?我也想尝一尝。但我哥不许我喝。他老管着我,说我还是小孩子。我看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 贺家妹妹的眼睛又盯着她手里的酒。 苏雪至看了眼刚才和她一起的王庭芝,现在他搂着另一个女伴,在舞池里嘻嘻哈哈地跳舞,周围人纷纷避让。 她把酒顺手倒进一旁的废水盘里,放下杯子。 “你哥是对的。我也不喝了。” 女孩子嘟了嘟两只腮帮子,以表不满,模样很是可爱。 “我叫贺兰雪,十七岁了。你叫什么名字,你多大?” “苏雪至。”她没回几岁。 说十八,有点心虚。 就她这鬼样子,哪能沾上十八岁少女的边儿? “你的名字真好听啊!是不是生日是下雪的那天?或者你娘怀了你的时候?而且这么巧!我们的名字都带了个雪!”贺家妹妹好像有点小兴奋。 苏雪至不知道叶云锦为什么这么取名,也没法理解贺家妹妹的兴奋点。她没应付小萝莉的经验。反正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跟现在差不多吧,木讷寡言,不讨人喜欢。 她只一点感觉,贺家妹妹被保护得很好。怕说错了话,万一告到她哥哥面前,那就没意思了。 她朝贺兰雪笑了笑,转身想离开,却听她说:“刚才我听庭芝哥哥说,我哥的腿伤,是你救的?原来就是你呀?你太厉害了!也谢谢你苏公子。咱们不但是亲戚,你还救了我哥哥!” 贺兰雪的语气诚挚而欢喜。 苏雪至一怔,看向王庭芝,他似乎留意到了贺兰雪在和自己说话,一边跳舞,一边频频扭头张望这边。 “贺小姐客气了,我胡乱缝的……你不用谢。”她应了一句。 贺兰雪摇头:“一定要谢的!你救了我哥哥!就是我有点担心……” 她回头,看了眼自己兄长所在的方向,转回脸。 “我就和你一个人说,我哥腿上的伤,其实现在还没完全好,我知道他走路肯定有点疼。他还有咳嗽的老毛病,天一凉,夜里就容易干咳,有时咳得厉害,都不能睡觉。给他看病的德国医生罗尔夫也查不出原因,就让他注意休息保暖,不要喝酒,也不能抽烟。原本情况已经好了些,这次回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竟又咳了!医生本来是不同意他现在就来赴任的。他来就来了,你看他,今晚上还喝这么多酒!还抽烟!我看着都要气死了!可是就算我跟他说,他也不会听我的……” 贺家的妹妹,大约真的把自己当成亲戚兼兄长的救命恩人了,愁眉苦脸地诉着情况。 苏雪至瞄了眼贺汉渚。 他边上的人,现在已经变成洋人了。 根据贺兰雪的描述,如果排除掉不太像的肺气肿,可以考虑是气道反应性增高,对冷空气有过敏反应,可以试着口服能减轻气道反应的抗敏药物。 不过,她不知道现在有什么药能有类似的功效,再说了,自己也不是医生,和这个无关,就是不知该如何应对面前这个忧心忡忡的“小表姨”,顿了一顿,含含糊糊地说:“这个……我也不大清楚……” “苏公子,要么等下你和我一起帮我劝一下我哥好不好?你救过他,还是学医的,他肯定听你的!” 原来这才是小姑娘的目的。 苏雪至断然拒绝:“贺小姐,我真不行!当时是赶鸭子上架。这回我上学,还是走了你哥哥的后门。” 贺兰雪竟然不信,摇头:“苏公子你别谦虚了!我前些天趁休息去北京探望我哥哥,恰好遇到罗尔夫医生向我哥哥问起你,说那么简陋的条件下,能用普通的针把那么严重的伤口处理成这样,非常了不起。他说缝合之良否,与创伤的预后有莫大关系,要是创缘内皱皴,或者缝合不整,就会妨碍治愈。罗尔夫说,他自己都有可能做不到那么好。还说你绝对是个外科高手,头脑冷静,考虑周到,不但缝合止血,还想到了伤口感染的可能,缝一针单独打结,利于后面医生处理时拆线引流,不影响整体。他听我哥哥说你很年轻时,很惊奇,有机会想认识你,和你交流内脏啊还有血管之类的缝合方法呢。” “苏公子,你明明这么厉害的!” 她看着苏雪至,眼眸闪亮。 苏雪至:“这个……这个……” 她倒是愿意和医生交流她所了解的适合不同手术部位的各种缝合方法。 但绝不是现在。 对着一脸期待的贺家妹妹,此刻她忽然有点怀念起表哥。 要是换成叶贤齐,肯定张嘴就能说出应付的话。 “怎么了,苏公子你是怕我哥哥吗?” 她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兄长。 苏雪至被提醒,忙道:“也不算是怕,就是我跟他说了也没用的。那位德国医生绝对比我有权威吧?他不照样没听?” 贺兰雪应该是认同了她的话,轻轻叹了口气:“你说的也是,算了……我哥哥确实有点固执,不会听人劝……” 她再次扭脸,看了眼舞池,脸上露出笑容。 “苏公子,认识你很高兴。刚才我看你都是一个人的,不如我请你跳舞?” 苏雪至拒绝:“我不会跳,贺小姐你和别人去跳吧。”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很简单的,一学就会!” 贺兰雪很热情,苏雪至却不可能点头。 她不适合和人肢体接触,更不想下舞池引来注目。 “贺小姐,我真的……” “小妹,苏少爷可是有名的清高,你能请的动?想跳舞,还是我陪你吧!” 身后又传来了王公子的声音。 他丢下刚才那个女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了。 贺兰雪仿佛一愣,迟疑了下。 苏雪至忽然想到一个很好的理由:“对了,庄伯父刚才叫我去找他。你们聊吧,我先去了。” 她朝对面的二人微笑点头,转身走了。 这个晚上剩下的时间,她就老老实实跟在庄阗申的后头,伯父叔父地叫,脸都要笑僵,终于熬到可以退场,庄阗申带她去寻贺汉渚辞别。 贺汉渚正和几人站在酒店门边说话,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结束,眼看又有人要上去,庄阗申赶紧快步插了进去,叫了声四爷。 贺汉渚转头,见是他二人,停下来,听庄阗申说要走了,看了眼站他身后的苏雪至,扭脸吩咐他边上的那个豹子:“叫人开我的车,送他们。” 豹子应是,转身要走,又被叫住:“还是你自己送吧。务必送到。” 豹子再次点头,随即对庄阗申和苏雪至道:“二位随我来。” 庄阗申连连推辞:“这怎么好意思?我们自己回去就行了!不敢耽误四爷!” 贺汉渚微笑道:“不必客气,耽误不了。” 庄阗申再三地辞,终还是推不过去,最后只能接受四爷特殊礼遇,在附近人的艳羡注目中,带着苏雪至昂首来到汽车旁,等豹子给他打开车门,弯腰钻了进去。 回去的路上,他趁着前头那位四爷的贴身副官专心开车,觑了个空,附到苏雪至耳边,轻声得意道:“雪至,今夜收获匪浅,四爷也实是给足了我面子。你放心,往后我会常常带你去的,亲戚关系,必突飞猛进。” 第16章 (饭店在天城东南方向的新地...) 饭店在天城东南方向的新地租界里,庄阗申宅在中心的老城区,而医学校建在城北。 照远近顺序,先送庄阗申,再是苏雪至。 学校在河边,不但路远,出城后,有段路的两边是大片的乱葬岗,以前官府杀头和死了没地埋的人的归宿。白天看也没什么,荒凉了些而已,到了晚上,四周黑魆魆,点点鬼火,看着就有些瘆人。 苏雪至倒不怕坟场和死人。 她怕活人。 来这边开学还没几天,她就不止一次地被陆定国提醒,天城鱼龙混杂,治安堪忧。租界有巡警日夜巡逻,秩序还算可以,但其余地方,大大小小的水会和脚行把持地盘,帮派林立,街头,扒手和混混防不胜防,至于冷清些的角落,天一黑,更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以前这样,现在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乱了,叫她晚上不要一个人出去。 已经这么迟了,能坐车回,自然省心。 她被送到了学校的大门前,汽车停下来,她正要开门下车,那个豹子已经推门下了车,快步过来,替她打开了车门。 “苏少爷您走好。”他说了一声。 刚才他送庄阗申到家的时候,没有下车。现在对自己的态度却不大一样,和之前在船上时相比,更是天差地别。 自然是因为船上后来发生的那事的缘故。 苏雪至向他道了声谢,下车走了进去。 豹子目送前方的身影消失在校门里,开车回去,没再回饭店,穿过老城区,直接来到了位于法租界一处幽静地段的洋楼前,两层,被一个种满了玫瑰的庭院所包围。 这里就是贺公馆。去年小姐来读女中,为了方便她居住,四爷在距离学校不远的这里置了这座公馆,本是前清一个外交大臣的别业,附近居住的,都是天城的一些名人。 庭院里亮着灯,门半开着,仿佛刚有汽车出入的样子。门房听见动静,出来见是自家的车,急忙跑来开门,说四爷也刚回不久,是王公子开的车,王公子进去坐了一会儿,刚走。 豹子停好车,径直入内。四爷和小姐果然还坐在客厅里。 “四爷,照您吩咐,已经将人都送到了。” 豹子走了上去,说道。 贺汉渚点了点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陪着他的贺兰雪立刻冲上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哥,我知道你腿肯定疼,我扶你上楼梯!” 贺汉渚笑了起来,屈指弹了弹妹妹的脑门:“就你机灵?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疼?早就好了,不用你扶。”说完丢下妹妹,皮靴踩着带了美丽花纹的柚木楼梯,往上而去。 “哥哥你讨厌!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许你再弹我脑袋,这样我会笨掉的!” 贺兰雪摸了摸被弹得有点疼的脑门,生气地顿脚,追了上去。 贺汉渚已经上了二楼,停在楼梯口,等妹妹追上来,转头说:“哥真的没事,今晚也不早了,你应该累了,回房间休息去吧。” 贺兰雪嘟了嘟嘴:“那好吧,哥哥你也早点休息!” 贺汉渚看着妹妹身影走进走廊右侧的一个房间里,自己往左,也进了房间。 他一进去,步伐就变得有些凝重,解开军装的衣领,脱了,随手扔在一边,在靠窗的一张桌边椅子上坐了下去,手掌揉了揉额,拿起桌上的一叠文件,翻了翻。 公馆里做事的吴妈送来一杯水,走了进来。 “贺先生,洗澡水和衣服已经准备好了。” 贺汉渚点头,放下文件,起身进了浴室,出来,他已换上睡衣,用雪白的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坐到床边,伸手拉开床头柜的一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瓶药水,用棉花蘸着,涂了下腿上的伤口。 线早已经拆了,但这条长长的伤疤,看起来依然狰狞而丑陋,疤口缝合处新结的淡色皮肉,因这几日疏忽,又变得微微肿胀。 他涂了药水,端起床头柜上放着的一杯水,吞了药,转头见吴妈还没走,身影在门口徘徊,问她是不是有事。 吴妈“哎”了一声,急忙进来说:“贺先生,是这样的,我今天得到了个家里的消息,说我儿子腿摔了,孙子又生病,加上农忙,儿媳一个人怕照应不过来……” 吴妈是本地来的,家在几十里外的乡下。 贺汉渚说:“你回吧,等家里事好了再来,多久都没问题。”他的语气十分温和。 吴妈松了口气,心里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实在是对不住您,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好,公馆里就剩梅香,我担心她做不好事……” 梅香是个小丫头,平日替她打下手的。 她一咬牙:“要是先生您不方便,您可以另外请人,不用等我了。” 贺汉渚微笑:“没事,你放心回吧。小姐喜欢吃你做的菜。去年我不在这里,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他拿起扔在床头柜上的一只皮夹,抽出几张钞票,递了过去:“给你孙子买糖吃。” 这间公馆人口简单,除了先生小姐,就自己带着梅香,外加门房兼园丁的老夏,关键是,无论是小姐还是先生,人都很好,说话和气,不像吴妈从前做事的人家,对下人颐指气使。现在被迫就要丢掉这份工作,吴妈心里很是不舍。 没想到现在不但能保住事,贺先生还额外给自己钱,吴妈又是感动又是意外,推了一番,终于还是将钱接过,连连鞠躬,退出去前,忽然想起一件事,喜笑颜开地说:“对了贺先生,白天你们不在家的时候,柳小姐打了电话来,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到了这边,还问您的身体情况,我说您一切都好。她还和我闲聊了几句,让我转达对小姐的问候。她人真好。” 柳小姐是大学生,在北京的一间大学念秘书,经常趁休息,来这里看望贺小姐。 她说话时,贺汉渚已经回到桌边,再次翻着文件了。 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张邀请函。 吴妈见他没回头,翻着邀请函,只“唔”了一声,就朝他背影又真心实意地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豹子再来敲门,说陈秘书问,怎么安排军医学校开学典礼的事。 “陈秘书问您,需不需要再推几天?”他看了眼贺汉渚的腿,问道。见一旁的窗户开着,怕夜里冷风进来,上去关窗。 贺汉渚丢下邀请函,转过头说:“已经让他们等这么多天了,不用再推了,就明天吧。” 第17章 (推迟了十来天的开学典礼终...) 推迟了十来天的开学典礼终于举行了。 第二天早上,全校临时停课,医科和药科两个专业共五百多名学生齐聚礼堂。 九点正,门外传来动静,负责现场秩序的学生监李鸿郗飞快地奔了进来,示意学生起立鼓掌。 如雷的掌声里,今天拨冗莅临参加本校本学年开学典礼的诸位贵宾面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随了学生鼓掌,在校长和教务长的陪同下鱼贯进入礼堂,于主席台坐落。 来的人里,除了贺汉渚外,基本也是昨晚在饭店里露过脸的一拨,苏雪至自然认得。周市长,姓孙的警察局长,学校直属上司军医司司长曹宪。另外还有两个人,虽然昨夜她没见过,但从穿着,也能判断身份。 一个是本市督办廖寿霖,一个是来自教育部的巡检专员宗奉冼。 一武一文,一个戎装八字胡,一个长袍布鞋面容清癯,一看就知道谁是谁,绝不至于张冠李戴。 礼堂里的掌声渐渐平息,一行人也各自落座。 看这些人座次安排,倒也印证了她这些天被动地从陆定国和庄阗申那里陆续听来的各种八卦零碎。 巡检专员宗老先生是留过洋的著名学者,社会名望很高,总统都奉其为座上宾,受聘入教育部执事。但据说他脾气古怪,十分清高,不喜武夫,批评误国,连对总统也没什么好脸色,更不用说其余官员。所以昨夜大饭店的欢迎仪式,他也没去。 毫无疑问,他今天坐了中间最尊贵的位置。 他的左手边是新上任的卫戍司令贺汉渚,右手边是廖寿霖。 昨夜回去路上,庄阗申告诉她,廖据说昨夜身体恰好不适,所以缺席欢迎酒会。 这两个人,往后将是天城的两尊大佛。 贺汉渚身边是周市长——周市长看似吉祥物,两边倒,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暗地戳人一刀。 廖寿霖边上坐着警察局长。 这位局长,据说从前和廖也不大对付,但现在,头上突然多了一个司令部,怎样就难说了。 此人看似粗人,但能坐上拱卫京师的警察局长之位,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传说早年出身帮派,后来有军方关系,背景复杂。 总之,主席台上的这几人,没一个是善茬。 校长介绍完人,请专员发言。 宗老先生引经据典,字字珠玑,勉励大家医者仁心,勤奋专研,树立理想,坚定信仰,做智仁勇的青年,日后成为医药建国的高等人才。 第二个发言的是谁,就有点微妙了。 从职务和等级来说,廖寿霖曾受封将军府将军头衔,年龄也大,贺汉渚却不过二十多,军衔只是上校。 但,戍卫司令部直属总统府,地位凌驾于地方督办府之上。 所以,这两人谁先讲话,按理说,其实都没问题。但却又有问题。 宗老先生发言完,看了眼自己左右两边。 校方装睡,不出声。 短暂静默后,贺汉渚先开了口,含笑请廖寿霖发言。廖寿霖忙摆手推脱。贺汉渚再笑请,廖寿霖再笑推。 如此三番,还没定下来第二个发言的人,看得台下的苏雪至焦躁不已,心里直翻白眼,十分鄙夷。 这帮人能坐到主席台上,论装腔作势的本事,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 有这功夫,她都能背下几个新的德语单词了。 终于,在宗老先生的主持下,好不容易,台上获得了今天的第二个发言人。 宗先生说:“新民国需新气象,后生更该当仁不让。” 老先生一锤定音,廖寿霖神色略略好似有些勉强,却哈哈笑着附和:“专员说得极是!” 贺司令发言言简意赅,说他来之前,特意调阅了统计局的统计数据。当前欧日等国,每一千市民,平均配有医士一名。我国四万万民众,以此标准,当有医士四十万,而实际上,全国持有注册执照的正式医士却总共不到一千人,落后巨大,也更凸显在座各位学子的重要。将来学成,既服务军队,也服务民众,同样肩负医学推广普及的薪火之责。 他最后说,只要自己在任一天,医学院将来无论有何困难,尽管去找,他必鼎力相助。 这段发言不但获得学生的热烈响应,掌声经久不息,苏雪至也觉耳目一新。 本以为他会讲一番套话——领导发言都这样的,苏雪至早习惯了,没想到他还挺有内容的。 看起来,他秘书处的工作做得确实可以。 果然,等轮到第三位廖督办发言,说的话就成了泛泛之谈。无非是重复了一遍宗老先生的调子,最后也说,定会全力襄助医学院的发展。 三位大佬讲完,再由军医学院的顶头上司曹司长讲几句,校长最后代表校方感谢诸位贵宾的莅临,礼堂活动就告一段落了。 按照进度,下面是邀请贵宾去参观解剖标本室。 这其实才是校方今天最重视的一个环节,请了记者拍照,预备发表在报纸上,目的,是向社会大众普及医学解剖,消除恐惧抵触甚至诋毁的心理。 标本教学室空间有限,不能容纳过多的人,校方只选了本科班和研究科的一些学生代表跟从陪同,自然,都是课业优秀的佼佼者。 苏雪至所在的本科班,因开学不久,各科还没举行测考,按照入学考试成绩,取了高平生等五六人跟从。没有陆定国,自然,更轮不到苏雪至了。 陆定国看着高平生等人跟随而去,等周围的其余学生渐渐散去,边上没人,对苏雪至说:“其实也没什么,跟了一趟,就算最后得以合影留念,又能怎样?我是不在乎这些虚的,请我,我也不去……” 话音未落,见学生监李鸿郗走来,冲着身旁的苏雪至招了招手。 苏雪至莫名上前,竟是被李鸿郗吩咐同行。 她一愣,忙摇头推脱:“我成绩不够格,不方便同行。” 李鸿郗说:“你初来,更应当多学习。这就是个很好的学习机会。必须去!”顿了一顿,又低声叮嘱:“你跟在同学后面便可,不必开口说话。” 苏雪至回头看了眼目瞪口呆的陆定国,朝他抱歉地点了点头,只好跟了上去,在门口穿上白大褂,进了标本室。 标本室的架子上陈列着瓶瓶罐罐,各种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体器官清晰可见,一具人体骨架,还有一珍贵的由医学界人士带头捐献的由自己的夭折婴儿解剖后制成的完整标本。 苏雪至向标本躬身,完毕抬头,恰见已在前面的那位四爷表舅看了眼自己。 她垂目,跟了上去,默默走在最后。 看得出来,诸位在场的大人们,包括贺司令在内,哪怕平日杀人如麻面不改色,此刻却全都好似感到不适,却要强忍,一路参观,笑脸接受拍照。 也是难为这帮人了。 苏雪至很快又发现,专员宗老先生,和这些人不大一样。 老先生参观仔细,频频停下发问,最后和学生提起了自己当年的旧学业。 原来他当初也曾学医,后来是中途改业。 老先生感慨,就在数年之前,人体医学解剖还被视为犯法,严厉禁止,医学校只能用狗尸代替,好在如今,在众多有识之士的呼吁和推进下,政府终于颁布了旨在保护以医学研究为目的解剖条例,不可谓一重大进步。这也是他当初接受聘任到教育部任职的条件之一。 苏雪至不由由衷敬佩,望着老先生,跟随周围的人一道用力地鼓掌,拍得手心都有点疼了。 本来她还觉得,被学生监强行叫进来,很是别扭。 现在却觉得运气好。 能近距离目睹当代大师学者的风范,聆听教诲,十分荣幸,更是幸运。 宗老再次勉励在场学生,务必珍惜机会,刻苦向学。一时兴起,还笑说,就在前些时日,他还在旧书箱里翻到了当年自己在笔记本上绘的人体主动脉和静脉分布图,想起年轻时熬夜背诵动脉静脉表的一幕,十分怀念青春时光。 教务长便笑着上来凑趣,请他现场给学生演示一番。 宗老笑着摆手。 “不是谦虚,是真不行了,忘得七七八八。不过……” 他环顾了一圈面前的学生。 “我倒是希望你们给我露一手。谁愿意做我的老师,来画一幅,我再重温一下当年的学生生涯。” 中国人讲究内敛,凡事不显山露水,也不宜主动展示才艺。须靠别人的一番推动,方可出列,献技献技。 宗老说完了,学生当中,即便是自信能画出一幅好图的,也没有立刻就毛遂自荐。看着别人,笑着低声相互推举。 几个和苏雪至同班的学生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今天这样的机会,原本属于成绩先进者所有。这个姓苏的少爷,靠家里和军医司司长曹宪的关系,还有几个钱,住好宿舍几乎免考入学就算了,现在居然又跟他们一样,获得了这样难得的荣耀。 这是他自找的。 不趁这机会折辱他一番,更待何时。 几人相互使了眼色,不动声色,退到了苏雪至的身后。 苏雪至一下就从不起眼的末尾,变成了立于前列。 苏家女儿自小扮作男子,气质比寻常的女孩,自然多了几分落落英气。 女孩底子的天生秀色,加上少年的英气,本就令苏雪至看起来和身边的男学生不大一样,颇是惹眼。何况现在前面无人遮挡。 宗老一时兴起发话,无人立刻自荐,也知是常情,学生们羞于展示自己,于是笑看了一圈,一下就留意到了这名学子,眼前一亮,于是笑着鼓励:“你叫什么名字?要么你来一试?” 第18章 (苏雪至糊里糊涂,还没明白...) 苏雪至糊里糊涂,还没明白过来,自己怎么突然前头没了人,就听见宗老的邀约,含笑望着自己,标本室里的人,也全都看了过来。 她下意识地扭头,见那几个刚才在自己前面的同班已经到了后面,看着自己,神色里带了几分挑衅,这才从茫茫然里回过了神。 原来是被推出去祭天了。 在场的校方几名高层,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一幕。 这个插班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和校长忍不住皱眉,掩不住不悦之色。 教务长更是紧张。 人体血循环的主动脉和静脉图,说不上非常难,但想完全画清楚,画得美观,没有好的底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不信曹司长介绍过来的这个插班生能画的清楚,更不用说美观了。毕竟,他之前在省立医校的成绩单就摆在那里。 现在都知道,在场的学生是本校的优秀学子,挑出来的这一位,却画不出来,还是当着这么多贵宾和乃至记者的面,这让学校的脸往哪儿搁? 而且,这不是直接打曹司长的脸吗? 他忍不住盯学生监李鸿郗,心里埋怨他拍马屁拍过了头,这下看他怎么收场。 李鸿郗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吓了一大跳。 因这名学生是曹司长介绍来的,而曹司长人就在这里,他想让司长知道,自己确实有在关照这个学生,所以才把人给叫了进来,让他露个脸。 他可没想到,巡检专员会和学生来这么一场对话,现在还注意到了他,让他出列画图。 这要是画不出来,这个苏少爷当场丢脸不说,学校也跟着丢脸,而且最要命的,曹司长岂不是要怪自己? 他看了眼曹司长,他不知为何,望向一旁的贺司令,神色看着有些紧张。 他懊悔不已,也没空暇多想,正想上去先打断,这时,同行的教员傅明城,已早于自己开口了。 “宗老,他姓苏,是本学期从下面的省立医校刚插班进来的,全班年纪最小,胆子也小,平日都不大说话,且有些课目,可能进度也要落后些。不如另叫一位……” 傅明城看向高平生。“不如让这位同学试一试。” 宗老却笑着点头:“不错不错,年纪这么小,将来大有可为。我看他眼光就很灵。不要紧张,尽管大胆来,画错也没关系,正好当堂纠正,共同学习。”说完,从怀里取出一支水笔,鼓励说道:“这支笔不算贵重,是我平日写文章用的,送你,作个今日的纪念。” 李鸿郗想再出来,和傅明城一起劝阻,却见刚才一直定在那里的苏家少爷忽然点了点头,随即走到挂在墙上的一面黑板前,拿起红蓝两支粉笔,一手一支,画好心脏后,以心脏为中心部位,开始画脉管,右手动脉,左手辅以静脉,很快,一气呵成,没有任何修改,一幅工整犹如教科书般完美而准确的人体血循环主动脉和主静脉及重要分支图就出现在了黑板上。 她将名称也一一列在旁,工工整整,一笔一笔写完,放下粉笔,朝宗老先生鞠了一躬,站到一边。 那几名学生呆住了。 他们原本的意图,是等这个苏家少爷出了丑,自认无能,再推举第一名的高平生上去,为学校挽回颜面。 谁能想到,他竟能画出来?不但画出来,还画得如此详尽美观,且还是双手同时工作。 就算是学业第一的高平生,自认也做不到如此的程度。 可称是惊艳。 校长有些惊讶,看了看黑板上的图,再看了眼默默站着的这个学生,皱起来的眉,终于舒展了些。 教务长和学生监更是喜笑颜开,立刻带头鼓掌。 “不错!不错!功力不浅!” 宗老走到黑板前,欣赏片刻,十分欣喜,将自己的水笔递了过去。 苏雪至在许多双艳羡而不解的目光注视中双手接过水笔,随即躬身,恭敬地道谢。 “年纪轻轻,孺子可期!” 宗老连声称赞,在参观结束拍照留念时,还提议选这幅手绘图为照片背景。 苏雪至就站在宗老的身边,拍了合照。 一行人从标本室出来,今天的开学典礼,也就临近尾声了。 曹司长寻了个机会,上来奉承贺汉渚:“四爷,您的外甥儿,不但一表人才,还满腹才学,堪称人中龙凤。” “有句老话怎么说的?外甥随舅!” 贺汉渚听着曹宪的满口奉承,望了眼前头不远之外的苏家儿子,见医学校里那个姓傅的年轻讲师走到他边上,好像是在夸他。 他一边脱着白大褂,一边和这讲师说话。因这讲师个子高,他的头就略仰起,侧颜颇是俊秀。 难怪在船上的时候,庭芝说他适合扮女子,非逼他跟着学戏唱旦不可。 当时他已知道这姓苏的少年恰就是早年对自家人施过恩惠的叶老爷外甥,见庭芝实在胡闹得厉害,于是出声阻止了。 贺汉渚的视线无意落下些,掠过了苏家儿子上仰的脖颈,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怪异之感,略略一顿,再看,他已低头,抬手整了整衣领,将脱下的白大褂挂了回去,随即加入了预备欢送贵宾离校的学生队伍,神色严肃而冷淡。 他心里刚才生出的那种怪异感,也就随之而去了。 自己大约是被庭芝给影响了,竟想多了。 “烟桥,晚上有没空,赏脸,容我做个东,喝酒去。我的好些兄弟都想叫你一声司令!” 孙孟先笑哈哈地走了过来,开口邀约。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叫唤自己的声音。 “局长,孙局长!不好了,出大事了!” 他扭头,见是手下一名叫姚能的警署区长作急匆匆地往这边赶,跑到面前,一副气都要喘不过来的样子,嫌在贺汉渚面前丢脸,皱眉:“什么大事?能有什么大事?就算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你!” “局长,真出事了!罗家胡同的罗金虎死了,说是四方会的人毒死的。我刚得到消息,罗家胡同纠集了数百人,抄着家伙,这会儿正往四方会去寻仇!” “什么?罗金虎死了?我刚前几天还看见他!” 孙孟先大吃一惊。 罗家胡同的罗金虎和四方会的陈铁佛,是天城老城区的两大地头蛇,多年来为争夺地盘,纷争不断。陈铁佛现在年纪大了,身体出了问题,扛不住,把事情交给了干儿子陈英。那个陈英据说年轻能干,颇得人心。 四方会的地盘在老城区的城隍庙附近,是中心地带,人多口杂,万一真相互打杀起来,局面失控,绝不是一件小事。 他立刻扭头,对着贺汉渚作了个赔罪的动作,说下次再请,转身匆匆走了,一口气赶回到中心警局,终于得到一个算是好的消息,说罗家胡同的人暂时被四方会请来的中间人给压住,两边只伤了几个人,没出大事,现在已经退了回去,但放下话,说一命偿一命,要四方会交出凶手陈英,要不然绝不善罢甘休。 孙孟先听说没出大事,松了口气,继而皱眉:“到底怎么回事?” 一名参与了整个事件的队官向他禀述经过。 七天前,四方会的陈英主动向罗金虎示好,说想和罗家胡同那边解决长久以来争执不下的地盘相接问题,以化解嫌隙,请了中间人出面,在天城著名的老饭馆天霄楼做东,宴请罗金虎。罗金虎当时倍觉面子,就去了。据说当时,两边人也谈得很好,陈英那边适当做了些让步,谁也没有想到,罗金虎得意洋洋地回来后,就在当天晚上,人就开始呕吐昏迷,大小失禁,抢治了六七天,用尽各种方法,本城传统中医、洋人西医,最后连跳大神都请上了,也是没用。 就在昨晚,罗金虎口吐血水死了。 罗金虎原本人好好的,就因为赴宴归来,如此一命归西,罗家胡同的人怎肯善罢甘休? “局长,现在怎么办?罗家胡同认定就是四方会下的毒,四方会不承认。现在两边都上了家伙,这要真闹出事,可不是小动静。报纸舆论对您施压还在其次,万一惊动了京师那边……” 这件事怎么处置,实在棘手。两边都不是能听凭警察控制的主。 姚能的神色显得很是担忧。 孙孟先起先也是眉头紧皱,忽然目光微动,抬手,指了指头顶:“有人不是已经来帮忙了吗?” 姚能起先不解,忽然顿悟:“局长,您是说……那位?” “对,就是那位。司令部主地方警备,主治安,他不管,谁管?咱们听凭差遣就是了。” 姚能点头,奉承道:“还是局长英明。只是,咱们这边要是全撒手不管,也说不过去……” 不等孙孟先开口,他自己先道:“局长,有了!前些天下面不是新招了一批生蛋子?派几个过去,充个数。” 孙孟先鼻孔里嗯了一声:“贺司令一来本城,就收到了如此一份大礼,想必很是欣喜。” 第19章 (出了这样的意外,贺汉渚很...) 出了这样的意外,贺汉渚很快也离开学校,回了他在天城的办公场所。 卫戍司令部的位置选在老城区的最东面,隔一条河,过桥,西面就是租界。场所是前清的都辕行台。这里距天城警察总局也不远,两处机关背对,中间隔了几条街。 下午三点,他坐在位于二楼的司令办公室里,翻了翻军医处张志恭送过来的死者罗金虎这些天的病历,有中医,也有西医。 给他写了今早发言稿的秘书处处长陈天雄继续向他汇报目前为止所知的关于罗金虎案的一些详细情况。 六天前,在罗金虎出现中毒症状的第二天,罗家胡同帮的罗老二盛怒之下,带人去把天霄楼给砸了,掌柜被打伤。 前一晚同席的所有人,包括那位在中间搭线的雕爷,全部没有出现大的身体异样。 “不过,据说这些人获悉罗金虎中毒,当夜就立刻集体跑去西医院洗过胃,所以,也不排除和食物完全无关。” “当晚回去后,那个罗金虎有没吃过别的东西?” “他女人说当晚他回来,人差不多醉了,直接就睡下,喝了几口水而已。” “尸体现在还停着?” “是。罗家帮认定是毒杀,扬言要拿到陈英人头后才发丧。” “警察局那边现在在干什么?” “听说往两边各派了几个巡警,正在进一步调查具体情况。别的,暂时还没什么动静。” 他说完,见贺汉渚不置可否,没再说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又说:“司令您放心,虽然这事看起来棘手,搞不好影响也会很大,但孙局长在天城多年,应该能够……”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头司令部大门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声,急忙走到窗边察看。 “司令,你来看!来了很多人……” 他扭过脸,“好像是罗家帮的,头上都系着白布!这些人不去警察局,来这里想干什么?” 陈秘书语气惊诧。 贺汉渚没起身,只从抽屉里摸出一支烟,在边上找到打火机,低头,点着了烟。 很快,豹子也上来了,敲门入内,说罗家帮的人一身孝服地跑来这里喊冤,起先还想冲进来,被执法处的人拿枪指着后,老实了下来,但还是不走,依然围着大门,称警察局包庇四方会,把陈英保护了起来,请求贺司令做主,为罗老大伸冤。 贺汉渚踱到窗边,看了出去。 一大群人,至少上百,白衣孝巾,堵在司令部的大门外,对着门口一排执法处士兵手里端着的□□,神色悲愤。这一幕自然引来路人围观。看客不敢靠近大门,就挤在司令部马路的对面,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议论纷纷,热闹得就和菜市场差不多了。 司令才来这里第一天,就遇到这样的事,场面未免也难看了些。 豹子神色渐渐发狠:“全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我去把带头的抓起来!” 贺汉渚说:“急什么。这才开始。” 果然,过了一会儿,从马路那头又涌来了一帮穿青衣的,也是个个神情悲愤,高声呐喊,说陈小爷无辜,罗家胡同自己死了人,凭空讹诈,警察局和罗家胡同一个鼻孔出气,抓走了陈小爷,要求司令部彻查放人,还陈小爷和四方会一个清白。 两拨人相遇,在大门外彼此怒目相对,很快双方起了冲突,迅速见血。 “司令!” 豹子不住地看他。 “该孙局长登场了。” 贺汉渚不紧不慢地说。 他话音才刚落下,就见街上果然又来了一拨人,孙孟先带着一队巡警冲了过来,满脸怒容,厉声叱骂:“你们当这什么地方?在我局子里闹就算了,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还敢来司令部闹事?他娘的我话先放这里,谁要是惹到了贺司令,别怪我不给面子,统统抓起来!” 两边的人终于不甘不愿地松手,各自后退了几步。司令部的大门前,现出了一条道。 孙孟先举目,眺了眼门内的那幢楼,喝令手下看着两边的人,自己匆匆入内。 伴着一阵噔噔的皮鞋蹬踩楼梯声,他很快上来,一看见贺汉渚,忙着赔罪:“我来迟了!叫那帮子人扰了你的清净,是我失职,你千万担待!我也是万万没想到,你刚来,竟就出了这样的乱子!这叫我怎么向你交待?怪我无能啊!” 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贺汉渚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回来坐到了桌后。 “自己人,有什么可交待的?要不是局长及时赶到,我这边恐怕已经失陷了。说起来,我司令部上上下下,该感谢局长才对。” 孙孟先干笑:“取笑了,取笑了……我过来呢,是想向你汇报罗金虎一案的进度,那个四方会的陈英有嫌疑,同时,也是出于人身保护的目的,我把他叫去问了下,他坚持说没投毒。无凭无据,我不能因为苦主的几句话就定人罪,放了吧,他又确实有嫌疑。现在我是两头骂……” 他一脸的为难,但很快,又转为毅色。 “不过,司令你放心,这个案子是我分内之责,我必竭尽全力,尽快查明真相!要是这帮人不知好歹,再敢来司令你这里闹事,司令只需打个招呼,我立刻派人,来一个抓一个,来一对抓一双,绝不容许秩序败坏,干扰司令!” 贺汉渚淡淡道:“有劳局长。” 他说完,捻灭烟,往后一靠。 孙孟先立刻说:“那就不打扰司令了,我先告退。” 等他走了,贺汉渚起身,再次来到窗前,低头看着孙孟先带着巡警,驱散聚在门外的剩下的人。 “四爷,这个姓孙的故意抓人,态度又模棱两可,罗家胡同以为他保护四方会,四方会的又认定他偏向罗家胡同,嘴里说尽快,只怕在鬼扯,是想拖延时间,把火烧到司令部这边,给四爷您一个下马威吧?” 豹子语气带着不忿。 贺汉渚没开腔,凝神沉思之际,一个副官敲门,说四方会的老会长陈铁佛来了,恳请求见司令,望司令拨冗赐面。 陈铁佛年轻时,是天城数一数二的地头强人,如今年迈,衰病缠身,跟前只有一个义子陈英,就将地盘和会长位子传了,自己洗手退隐,这两年已不露脸了。 贺汉渚坐了回去:“带进来。” 陈铁佛至今还留辫头,瘦辫稀疏,进来后,二话没说,循了前清的礼节,立刻就磕头伏地。 贺汉渚没动,看了眼豹子。豹子上去将人托起,陈铁佛不起,坚持磕头,说今天知道得晚了,来不及阻止,刚刚赶到,要给外头那些来闹过事的儿孙请罪,请司令大人不记小人过。又说他已发话,四方会的人,绝不敢再来司令部这里滋扰了。 贺汉渚的神色缓和了下来,这回亲自起身来扶。 陈铁佛依然不起:“老朽厚着面皮求见司令,除了要替外头那些不懂事的儿孙赔罪,也为义子陈英鸣冤。他这次宴请罗金虎,绝没有毒杀的意图。” 三教九流,各有行规。脚行的不同帮会也各有地盘,不能随意越界。 这些年,作为天城最大的两大脚行,四方会和罗家胡同为地盘之争,相互之间常有争斗,有争斗,也就免不了伤亡。死了的也就死了,剩下妻子儿女却是无依无靠,以泪洗面。 陈铁佛说,陈英想化干戈为玉帛。自己在道上混了一辈子,无儿无女,时局变天,也早看开,没了从前的争强好胜,同意了。他打算将状元码头的生意让给对方,往后井水不犯河水,以求个安稳,带着手下的一帮兄弟讨生活。 这就是七天前那场天霄楼宴会的初衷和唯一的目的。 “万万没有想到,罗金虎回去后竟中毒身死,这件事,我们这边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现在人人都说是陈英下的毒,他百口莫辩,人也被警察局抓走了。我想来想去,想到了司令您,只能来求见司令,为他伸冤。只要他能没事,老朽甘愿代死!” 说完,又郑重叩首。 陈铁佛走后,贺汉渚独坐片刻,让人去把张志恭叫来。 卫戍司令部下设军医处,但还没处长,暂时只有张志恭一个人。他早年就读于前清开办的医学堂。司令传,就匆忙过来,当听到司令问他会不会尸检,慌忙摆手:“司令,这个我真不会,我也没做过,我怕误事!您要是需要,可以从警察局那里调人。那边有专门的仵作!” 贺汉渚拂了拂手。 当天,军医学校接到了一个任务,派遣精通解剖的人去做尸检。 不久前颁布的解剖条例明文规定,“警官及检察官对于尸体,非解剖不能确知之其致命之由者,得指派医生执行”。 所以上头让军医学校出人,没毛病。 问题是,学校里主病理解剖教学同时也兼在附属医院执业的几个人,没人愿意接活。 现在虽然有了“法医”新词,但法医等同仵作,这种观念依然根深蒂固。包括军医学校在内的一些医学校,高年级虽也开设涉及法医的相关课程,但限于目前这门学科整体发展水平的限制,内容基础,教学一般只涉及器械损伤鉴定、生前死后损伤鉴定、中毒鉴定以及血痕、毛发鉴定等内容。其余的,全看医师自己的水平和摸索。而且,即便是毕了业的学生,也很少有人愿意继续从事这种工作。 环境差,待遇低,不被社会尊重和理解,这就是现状。 人是卫戍司令部要的,教务长不敢不派,挠头,正要强行指定,傅明城主动开口,说他愿意去。 教务长大喜,勉励了一番,说车在外头等着了,让他立刻过去。 人是昨晚死的,越早尸检越好。傅明城接下后,也不敢耽搁,点了几名学生同行,除了做助手,也兼作现场教学。 他特意把苏雪至也叫上了。 早上她画的一手好图的事,令他很是惊喜。当时出来后,还特意鼓励称赞了她一番。现在见她来了,解释:“苏雪至,你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在国外,由医生解剖尸体探查死亡原因的历史由来已久。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个很好的锻炼和实践机会。等下到了那边,你协助做记录。” 苏雪至自然不会有任何的抵触,于是跟上同行。 司令部派了车,车上的负责人自称是军医处的人,姓张,上车后,递来一叠纸,说是死者这几天的就医记录,供他参考。 傅明城在车里和学生一起翻阅。苏雪至也看了下,无论是中医还是西医,基本都是朝着解毒方向去用药。 罗家胡同位于老城区的热闹地带,住在附近的居民听说司令部派了人来验尸,一传十十传百,全都跑来看热闹,把罗家所在的那条街给堵得水泄不通,当看到车里下来几人,应该就是执行验尸的人,“呼啦”一下,自动分出了一条路。 苏雪至跟着傅明城穿过“人道”,来到罗家。 罗家是座二进的四合院,门前挂着白皤,一帮人头上系着白带,正坐在院子里哭丧。 死了的罗金虎兄弟罗老二已经得到消息,司令部要派人来验尸,同意了。刚才警察局那边也派了几个人,来协助司令部。 罗老二听说验尸的人到了,出来迎,将人带进了灵堂,说那几个警察局的人已经到了,就在里头了。 苏雪至抬起眼,视线就定住了。 她差点以为自己眼花。 居然让她看见了自己的表哥叶贤齐? 他穿着巡警的衣服,双手背后,绕着棺材,正晃来晃去,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就在这个时候,他也抬起头,看到了跟着傅明城进来的她。 表兄妹四目相对,刹那间,两人都是一副吓傻了的表情。 还没等苏雪至反应过来,叶贤齐跳了起来,飞快地朝她冲来,不由分说,将她拖了出去,拽到了院子的角落里。 “雪至,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该我问你!你怎么在这里?” 苏雪至心里已经有点回过味了,一把甩开他拽着自己的胳膊,冷脸问道。 叶贤齐干笑:“这个……这个……我不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所以毅然决定推迟学业……” “滚蛋!你就混吧,看你能骗舅舅骗到什么时候。” 苏雪至骂了一句,转身要走,被叶贤齐拉住了。 “唉唉,你别生气,算了,我跟说实话吧,去年我就被开除了!我哪敢回家啊,回来后,就在外头晃。之前不是送你来这里了吗,我看这边还挺好,我就不走了。正好前些天看见警察局招人,我就去考。就凭我,通外语,学历高,自然一考而过,我就干了这个。” 他挺起胸膛:“惩恶扬善,匡扶正义!雪至,这才是我叶贤齐应当终身追求的事业!” 苏雪至冷冷地盯着他:“你干了什么好事,为什么被开除了?” 叶贤齐呸了一声:“一个小日本,嘲笑我们甲午战败东亚病夫,我气不过,打断了他两个门牙,学校要我公开赔礼,我不干,就开除了。开除就开除,谁稀罕,我就回来了!” 苏雪至看着他,忽然这时,听到灵堂的方向起了一阵吵闹声,好像是出了什么事,一时也不得叶贤齐了,转身奔进去,见傅明城和学生被罗老二带着一帮人给围住,罗家的徒子徒孙还纷纷从外头涌进来,看着全都一脸的愤怒。 原来,这些人起初以为验尸只是像从前那样,过来检看一下外观,不料看到傅明城取出器械,这才知道要开膛剖腹,不干了,闹了起来。 “你们就是在偏袒四方会!想让我大哥不得安生!你们要是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和你们没完!” 罗老二控诉,后头的那些徒子徒孙干脆就涌了过来,对着傅明城和他边上的几个学生推推搡搡,去夺他们手里的东西。 “还有这个!这里还有一个!” 有人看见了刚进来的苏雪至,嚷了一声,冲了过来。 叶贤齐赶紧跳到表妹面前,大喊:“警察!看你们谁敢动他,全抓了!” 那个人一顿。 “兄弟们!听说陈铁佛今天去了司令部。我看那个贺司令也不是什么好鸟,就是收了好处对付我们!别信他们了!这就去和四方会的拼了,替大哥报仇!” 罗老二双眼通红,大吼一声,操起一把雪亮的砍刀,振臂高呼,顿时群情涌动,里头的人全都跟着抄起家伙,气势汹汹往外涌去。 “快跑!” 叶贤齐吓了一大跳,拉着苏雪至,撒腿就跑。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枪响,顿时镇住了所有的人。 苏雪至身不由己,已被逃跑第一的表哥给弄到了刚才说话的院子角落里,人藏在一只大水缸后,听到枪声,扭头看去,见贺汉渚边上的那个豹子带着一队士兵从门外冲了进来,喝道:“贺司令到。” 第20章 (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现身,...) 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现身,从四合院的大门里跨入,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径直穿过院子,走进灵堂。 正是新到任的本城卫戍司令部司令贺汉渚。 他停在灵堂门槛前,站定,没立刻说话,只将两道目光投向罗老二,并不如何冷厉,但周身隐然透出的那种压迫之感,却如同整个世界都要听从他的发号施令一般。 “这是要去哪儿?”他问。 罗老二不敢造次,僵在了原地,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里,慢慢放下砍刀:“贺司令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贺汉渚看了眼停在令堂中间的那口棺材:“不是答应验尸了吗?” 罗老二看了眼傅明城:“贺司令,不是我们出尔反尔,这种验尸法子,不行!” 傅明城刚才为了保护带过来的工作箱,被逼得退到了角落,现在围着他抢东西的人散开,他立刻走过来说:“二当家,以前官府的验尸法子只看表层,没法查清真相。你们不是说罗老大是被毒死的吗,毒物种类繁多,我需要彻底检验,才能查明原因,看是不是中毒,如果中毒,是何种毒物。” 罗老二断然拒绝:“不行!老大被陈英毒杀,本就死不瞑目了,我不会再让他受这样的不敬对待!” 傅明城无奈,看向贺汉渚。 贺汉渚眉头微蹙。 苏雪至挣脱开叶贤齐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从藏身的水缸后出来,说:“二当家,西洋国的诸多皇帝,如法兰西拿破仑一世,路易十三世,十七世,俄国亚历山大三世,法国加儿九世,还有德国威廉三世等等,生前何等荣耀尊贵,死后无一例外,全部接受了解剖验症。你们老大也是这样。傅先生今天带我们来,不是存心冒犯,恰恰相反,这是为了替他伸冤。” 院子里的人面露诧异,纷纷低声议论:“真的假的,西洋国的皇帝也这样啊?” 傅明城眼睛一亮,朝她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道:“我以人格担保,他说的,千真万确!” 贺汉渚扭过脸,瞥了眼从大水缸后走出来的苏家儿子。 罗老二仿佛有些被说动了,迟疑间,忽然,苏雪至听到灵堂后发出一道拉长的哭声,一个全身孝衣的女人从门里飞奔而出,趴到棺材上,哀哀痛哭:“唉哟我的亲夫嗳,可怜你被人毒杀,无处伸冤不说,死了还不得安宁,他们要你挨刀子,你这是作了什么孽啊!” 女人还颇年轻,几分姿色,一把鼻涕一把泪,死死抱着棺材不放,老妈子和丫头跟出来劝,劝不动,灵堂里就充满了她的哭声。 罗老二一咬牙:“贺司令,对不住了,人死为大,不能动刀!” 贺汉渚面无表情,做了个手势,身后的执法士兵立刻上来,架着罗老二就往外去。 罗老二大吃一惊,奋力挣扎:“这是干什么,我犯了什么事?凭什么抓我?” 罗家帮的人也激动了起来,又围了上来。 贺汉渚冷冷道:“那天晚上一起吃喝的人,没一个出事,你们平白砸了饭店不说,把掌柜也打成重伤,现在人躺在医院。伤了无辜,当没事吗?” 罗老二喊道:“饭店有没串通,现在还不好说!” “所以我问你们,到底验不验?” 他猛地喝了一声,目光陡然严厉,扫视了一圈面前的人。 “不止罗老二,那天去闹过事,打过人的,一个也别想跑!” 灵堂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那个女人也停止了哭,张着嘴,一动不动。 士兵放开罗老二,他叫了几个人,围在一起,低声商量了一会儿,过去和那个女人说了几句话,女人就抹着眼睛,嘴里嘟囔“尸骨未寒,人心就变”,哭哭啼啼地进去了。 验尸终于得以进行了。 傅明城让罗老二驱散无关之人,拉起一道布帘子,和学生一起穿上防护服,戴了口罩和手套,取出工具,预备工作。 尸体已从棺材里被抬了出来,除去衣物,平放在一张长板上。死亡时间不长,外观与生前基本相同。 傅明城主刀,一个学生协助,苏雪至和另外一人负责做记录。 贺汉渚没有在现场,好像是坐在了外面,在罗老二等人的陪同下,喝茶等着结果。 傅明城鼓励学生不要紧张,随后让苏雪至录下被检查者的姓名,年龄,职业,住址,鉴定事由,接着检查外观,描述尸斑和尸体硬化程度,皆符合昨夜至今死亡时间不足二十四小时的特征。 死者已被清洁过身体,但因为死亡时间还不久,所以很多死前的第一特征,都还得以保留。 苏雪至照着他的观察口述,一一记录。 他检查算是很详尽了,包括四肢,五官,发现了眼底分布的血斑,认为是死亡之前所留,检查完毕,随即开始解剖,先检查死者的胸肺部分。 肺泡内水肿,残留淡红色的泡沫样痰液,符合反映的咳出血水而死的症状。随后检查胃部。 死者赴宴回来后,就出现了“中毒”症状,拖了六七天死去,现在胃里剩少量的残余食物,还有一些疑似是中药液的黑色液体。 傅明城取样,连同凝固的血块,在现场用带来的试剂和显微镜检查毒性。苏雪至他们在旁协助。 一个小时后,那道神秘的帘子终于掀开了,外头的人都看了过来。 等得焦急不已的罗老二冲了上去。 “怎么样?我大哥是被毒死的吧?” 他的身后,罗家帮的人一脸期待。 傅明城摇了摇头,接过苏雪至手里的检查记录,说:“经过检查,没有任何毒物残留的现象。可以判定,罗老大是死于急性左心衰竭引发的一系列反应,解剖可见血管扩张,肺血增多,所以后期才会咳出泡沫状的血水。另外,你们说的口唇发绀等现象,看似中毒,其实只是这种病的症状而已。” “什么!你胡说八道!” 罗老二勃然大怒,上去不由分说,一把夺过记录,翻了翻,啪地扔到地上。 “我不信!” 他的身后,那群人更是又失望,又愤怒,冲上去就要砸设备。 学校显微镜紧缺,学生上课,现在只能多人共用一台。 傅明城急忙去护,右侧胳膊被人重重打到,闷哼了一声。 “住手!” 豹子大喝一声,带着几个士兵上来,将打砸的人迅速制服。 苏雪至见傅明城脸色有点发白,刚那只被打到的右胳膊僵着,上去问:“傅先生,你怎么样?” 傅明城起先说没事,接着动了动胳膊,微微嘶了一声,一顿。 苏雪至怀疑他可能骨裂了。 刚才那一下,看起来真的不轻。 “傅先生您等下还是去医院吧,照下爱克斯光机,放心些。”她低声提醒。 傅明城点头:“行,我等下去看看……” “傅先生!”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苏雪至转头,见是贺汉渚走了过来。 “那么就是说,你这里可以出具最后的检验结果了?”他望着傅明城,问道。 傅明城说:“是,百分百确定,死因不是投毒。再整理下,我就可以签名了。” 贺汉渚点头:“出来后,你直接把报告交给警察局!” 也就是说,这件事到此结束。 罗金虎死于自身原因,不是中毒。 既然不是中毒,那自然和四方会无关了。 罗老二一动不动,神色僵硬。 贺汉渚目光扫射了一圈面前罗家帮的人:“此事到此为止。谁敢再借这个由头寻衅滋事,重惩不怠!”说完掉头就走。 豹子带着人跟上去,一行人出了四合院的大门,身后传来刚才那个女人的干嚎声:“唉哟我的夫啊,你平常一顿吃五碗饭,从没见有半点毛病,怎么就成了平白自己死了……” 看热闹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走到车旁,豹子打开车门。 贺汉渚脚步微微一顿,转头道:“这帮人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你派人盯着点。”说完弯腰,钻进车里离去。 罗家里头,尸体已经缝合,也穿回衣服,盖上了白布,女人跪坐一旁,哭天抢地,叶贤齐见罗老二脸色很是难看,仿佛随时就要发作的样子,担心表妹会被波及,赶紧催促离开。 傅明城带着学生出来,现场翻看苏雪至做的检查记录。 记录条理清晰,完全是按照自己的口述记录的,无一遗漏,也没什么可修改的地方,看了她一眼,忍着手腕的隐痛,在报告末尾签上名,交给叶贤齐几人,随后在一个学生的陪同下,去了本市一间有爱克光机设备的日资医院。 等他一走,叶贤齐让同行的人去送报告,自己把苏雪至扯到一旁,耳提面命,命令她往后不许再来这种脏地方。 “你可是女孩子!” 他看了眼周围,低声提醒。 苏雪至盯了他一眼,扬手叫了辆路过的东洋车,坐了上去,让送自己回学校。 叶贤齐抬头看了眼已经暗下去的天色。 “我的姑奶奶哎,你怎么越来越不听话了!等一下我!” 做表哥的赶紧追上,跳了上来和她同坐,一路念念叨叨,埋怨她不听话,最后给送到了学校,又千叮嘱万吩咐,千万不要告诉他爹自己的事。 苏雪至回到寝室,天已经黑了,到了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从隔壁陆定国那里得知了傅明城的消息。 他的右手果然骨裂了,晚上没回学校,好像是回了傅家。 苏雪至坐在灯下,没法像往常那样静心学习。 虽然检验结果明确,案子也一下清楚了,但她心里,总觉得还有一个疙瘩。 她又想起了她白天在车上看病历时的一个发现。 附近一个西医小诊所的医生看诊记录里,简单录了当时的经过,其中提到一句,患者意识不清,试图刺激足底以促醒,刺激之下,患者没有苏醒,但手指微动,脚拇趾背屈,其余四趾,呈扇形微微散开。 这种描述,像是典型的巴氏征双侧阳性反应。 出现这种体态,可能存在椎体束受损的情况。通常是因为脑血管病,譬如脑梗死、脑出血以及肿瘤脑炎等原因所导致。 白天的时候,她没和傅明城提及自己的这个想法。 之所以没提,是因为白天验尸的主要目的,是判断是否中毒。没有中毒,傅明城下的死亡原因鉴定也基本和她的看法一致。所以没必要说。 但她心里,总是没法安稳。 临走前,那个女人的诉说抱怨和罗老二那帮人的样子,不停地在她脑海里出现。 显然,这样一个鉴定结果,没能令罗家帮的人心服口服。 事实上,也不能令自己满意。 现在再进一步思考,如果是急性左心衰竭导致的死亡,那么,是什么原因引发的? 饮酒过量?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半夜了,苏雪至还在床上辗转反侧,终于再也忍不住,起身穿好衣服,来到学生监李鸿郗住的宿舍门前,叫醒了他,说有急事,要打电话给贺汉渚身边那个叫豹子的副官。 她必须现在就找他说。死亡时间越久,就越不利检查真相。 正好她手头有那位豹子的联系方式,是之前庄阗申给她的,让她留着,万一有用。 李鸿郗见是她吵醒的自己,找的还是贺汉渚身边的人,心里抱怨了一声,也就把办公室钥匙给了她,让她自己去打电话。 苏雪至到了办公室,拨通接线员让转号码,等了一会儿,那头听到豹子的声音:“苏少爷?” “是。有个事,你这边能不能尽快再去查下,罗金虎出事的那个晚上,从饭店回去后,有没吃过别的东西?尽快。” 豹子顿了一下:“行。” 大约一个小时后,她接到了豹子打回来的电话,说派人连夜去审了罗家的老妈子,老妈子起先只说喝了水,随后承认,罗回来后,他的女人曾要老妈子去厨房拿炖好的红参。 “多少?” “老妈子说,当时炖了差不多一两。平常是几个人分的,那晚上全给端了过去。” 苏雪至的眼前仿佛陡然看到了什么东西。 “我怀疑罗金虎的死因和红参有关。需要再进行一次尸检。要尽快。可以吗?”她问道。 豹子来到贺汉渚的房间门前,听到里面隐隐传出压抑着的几下低低咳嗽声。 他敲了敲门,咳声止住,贺汉渚出现在门后。 他将苏家少爷的话说了一遍。 贺汉渚立刻点头:“没问题!你马上去接他,把他送过去。” 豹子迟疑了下:“四爷,白天靠你压着,他们才答应了。结果说没中毒,放人。现在又要来一次,我怕他们……” 这种死了人的麻烦破事…… 还不如跟着四爷打仗,来得痛快。 副官在心里暗暗地想,却听四爷道:“我再走一趟吧。”说完转身入内,很快出来,已换好衣裳,朝楼下走去。 旁边另个房间的门开了,贺兰雪穿着睡衣跑了出来:“哥,大半夜的,你要去哪里?” “有点事。” “是白天验尸的事?还没完?我刚才听见你们说话了!我也要去!” 贺兰雪有点兴奋,一脸期待的样子。 “别胡闹了!睡觉!” 贺汉渚沉下脸,丢下妹妹快步下了楼梯,坐上车,汽车很快开出大门,驶入了夜色里。 第21章 (苏雪至立刻又在李鸿郗的办...) 苏雪至立刻又在李鸿郗的办公室里翻,果然,很快让她翻到了一份教职工联系手册,在上面查到了傅明城的紧急联系备用方式,是个电话号码。 她直接打了过去,接电话的听起来是个女佣人,大概是半夜被吵醒,语气不是很好,听到她报上自己姓名,说要找傅明城,语气更不好了。 “二公子?等着!” 苏雪至等了好一会儿,等到都怀疑女佣人是不是敷衍根本没去叫,才终于听到那头传来傅明城带着疑惑的声:“苏雪至?” “对,是我!” 苏雪至松了口气,急忙为自己半夜打扰他休息的冒昧而道歉。 傅明城说没关系,问她什么事。 苏雪至就把自己白天在病历上的偶然所见和回来后的进一步思考和他简单说了一下。 傅明城语气显得有些惊诧:“你是怎么知道这两者的关联?” 巴氏征全称巴彬斯基征,作为最经典,也最重要的一个病理反射,后来被写进了全世界的医学教科书,天天都被神经科医生用到,每一个医学生也是耳熟能详。但在现在,伟大的法国神经科医生巴彬斯基提出这个观点的年限还不长,据苏雪至所知,应该在欧美医学界里比较广为人知。诊所医生应该不知道,病历只是他的看诊而已,而傅明城则是日本回来的。现在的信息传播速度也不可能做到像后世那样迅速,他有可能对这方面的最新消息也不是很关注。 她说:“我前段时间补习功课,到处查资料,无意在一份介绍欧美最新医学研究成果的文章里看到的。是一个法国医生前些年提出来的。” 傅明城显得有点懊丧,自责:“是我疏忽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国内现在的医学教育分成了欧美派和德日派,哪边回来追捧哪边,自认正统,彼此相互抵制。不止社会如此,甚至校内学术也彼此对立。咱们学校采纳的是德日系教材,我对欧美那边的消息,确实没过多留意了。谢谢你的提醒,在这一点上,你是我的老师。” 苏雪至直切主题,说自己想到后,让贺汉渚的副官去查,得知罗家之前的口供有隐瞒,罗金虎死前吃过红参,她怀疑直接死因和红参的过量摄入有关系,想再次解剖,验证猜想。 “傅先生你的手受了伤,不能操刀,我可以代替,你若方便出来,你指点我。” 傅明城立刻道:“好,我马上过去,半小时内到!” 苏雪至挂了电话,带了工具箱,来到学校门口等待,等了大约二十分钟,看见远处黑漆漆的野地方向出现了两个光点,光点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光束。 像两柄刀子,划破黑暗,照亮着往她这边延伸而来的夜路。 汽车开来,停在了校门之外。 一个脸生司机从车上跑了下来接她,迅速为她打开车门。 她以为车里来接自己的是豹子,结果竟意外地看见了贺汉渚。 他一个人坐在后排的一个位置上,见她现身,转过脸。 苏雪至反应过来:“……表……舅?!” 大概是第一次带了个坏头,每次该叫他的时候,苏雪至总是控制不住地舌头打圈,没法一气呵成。 贺汉渚点了点头,示意她坐进来,说:“出来的时候,收到消息,罗家胡同那边有动静,豹子先去了,我来接你。” 苏雪至想起白天罗老二一脸不服的样子,明白了。 应该是他们策划今夜生事,被拦截了。 她立刻坐了进去,汽车很快掉头向南,朝着老城区疾驰而去。 “我刚和傅先生通过电话。他的手白天骨裂,但也会一起过去,等下我来操刀,他指点我。” 出发后,苏雪至对身旁的人交待了一声。 他闭着眼睛,头微微后仰,靠在座椅背上,好像假寐,只“唔”了一声。 苏雪至自然也不会再说话了,转过脸,看着窗外的乱葬岗,团团鬼火,望去好似一盏盏的小灯笼。 飘得再高些,就像是孔明灯了。 若是对着这一只只无名的亡灵许愿…… 当然没用了。 它们自己个个大概都是怨鬼,满肚子的苦水和牢骚,哪来的心情去人的当锦鲤? 正胡思乱想间,汽车大约碾进一个大坑,突然剧烈地耸了一下。 现在的汽车可没安全带。 苏雪至没有防备,整个人的上半身往前一冲,根本没法自控,一张脸就要撞在前头的椅背上了——现在的汽车靠椅也不是后来的那种。背面是坚硬的木头。 眼看五官就要压扁,一侧胳膊突然被身旁伸来的一只手给及时地抓住了,一下止住去势。 她转脸,见贺汉渚看着自己说:“当心。” 苏雪至:“谢谢。” 隔着衣物,贺汉渚都感到手掌里捏着的苏家儿子的胳膊又细,又软绵绵,和女人差不多,肌肉毫无这个年纪的男青年该有的劲实感,松开了,提醒他:“你要加强锻炼。你这样的体质,就算马术这门课通过了,也很难通过接下来的军事体育。” 军医学校的课程里,还有一门军事体育,连同她要补修的马术,下周就要开始。 苏雪至原本最怕的就是这两门课,心里犯愁,被他这么一提醒,更是烦恼,闷闷嗯了一声,坐正身体,没兴趣看鬼火了。 她决定尽快恢复以前跑步的习惯。只要坚持,熬过了最艰难的开头,就能慢慢提升体力和耐力,不至于在考试里太过丢脸。 他也不再开口了,继续靠在椅背上假寐。 汽车走完郊道,进入城区,停在了白天来过的那条胡同外。 现在是凌晨一点,本该夜梦最深的时刻,但是胡同内外却灯火通明,点点火把,远远看去,像是一条火龙。 豹子和执法处处长丁春山带着两个排的士兵拦在街口,乌洞洞的枪口对着巷子里那群密密麻麻的人,清一色的黑衣,胳膊上扎麻,领头的,正是那个罗老二。 苏雪至下车,一看这个阵势,急忙放慢脚步,落在后头。 有了上次在船上的经验,她学聪明了。 万一真打起来,她也不指望这个表舅会顾自己,先找好地方,方便逃命要紧。 豹子快步迎了过来,说罗老二准备带人火烧四方会在北码头的仓库。 仓库附近就是棚户区,一户挨着一户,密密麻麻,一旦火势蔓延,控制不住,后果如何,不堪设想。 罗老二厉声道:“贺司令,你给的验尸结果,我不认!道上有道上的规矩,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劝司令部少插手,除非你把我毙了,否则,往后我们罗家帮怎么出去行走?这个仇,不能不报!” “报仇!报仇!报仇!” 他身后的一群帮众也跟着举臂,高声呐喊,住在附近的居民不敢出来,躲在门后偷看。 贺汉渚扭头找人,身后忽然没人了,再一看,苏家儿子跑到了汽车的对面,露个脑袋,张望这边。 他一顿,抬手,勾了勾指,命令过来。 苏雪至只好从汽车后绕了回来,走过去。 “确定和红参有关?”他低声问。 涉及自己的专业,苏雪至就有信心多了。 “八九不离十!”她应,说完见他点头,竟就没再多问别的,转脸冲着豹子使了个眼色,那个豹子立刻说:“司令有话,二次验尸!” 和白天不一样,这次,完全是命令的口气。 “什么?” 罗家胡同的人全都懵了,回过神,罗老二暴跳,人没还跳起来,脑门一凉,就被一只冰冷的枪口给顶住了。 豹子恶狠狠地道:“敢乱动,我的枪子可就没我人这么客气。你公然聚众纵火,还妄图对贺司令不利,杀了你,那是正当自卫,谁能说个不字?” 他话音落下,丁春山上来,从罗老二的身上摸出两把枪,动作利落地卸下了弹匣,在手上抛了抛,冷笑:“私藏禁械,判你个三五年也不冤!” “进去吧,二当家。” 豹子顶着罗老二的脑袋,将人往里推,罗家帮的帮众不敢上来,慢慢地分开了道。 “你们这是干什么?司令部就不讲王法吗?不就吃了几片红参,我当时忘了没说,那又怎样?陈英杀了人不管,你们来这里欺负我们!老皇天哪,你怎么就不睁开眼——” 白天的那个女人哭嚎着从里面冲了出来,突然看见罗老二的头被枪顶着,汉子凶神恶煞,就好像脖子被什么给卡住了似的,陡然消了声音,往后退了退。 贺汉渚带着苏雪至大步进了院,望了眼里头那具又被钉了起来的棺材,从兜里摸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雪白手帕,轻轻压了压鼻,没进,伸脚勾来一张凳,自己坐了下去。 苏雪至只能站在他的边上。 等了一会儿,没看到傅明城来,他摸出一只怀表,低头看时间。如此重复了几遍,他仿佛不耐烦了,抬头问她:“你自己行吗?” 苏雪至心里也奇怪,傅明城怎么还没到。 按道理,他应该早已来了。 或许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所以迟迟没到?听他问,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就你上,不用等了!” 他立刻站了起来。 “需要助手?帮你做个记录递个东西什么的?”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他在现场的手下。 那些人大约知道接下来是要干什么的,全都露出紧张的神色,纷纷低下头去,拼命往后缩。 “丁春山,你帮他吧!你学历最高!” 最后,他的视线停在了执法处处长身上,吩咐了一句。 丁春山二十出头的年纪,比叶贤齐大些的样子,长得挺精神,一看就是摸枪的人,听到叫了自己的名,不敢反抗,应了声是,勉强走到苏雪至的身旁,听取了她的吩咐,随即命令开棺,把人再抬出来,像白天那样放置。 枪口顶着,罗家帮的人不敢违抗,伴着那个女人抑扬顿挫唱戏一般的嘤嘤哭声,一阵乒乒乓乓之后,遗体再次放在了架起来的长板上。 苏雪至叫丁春山拉起帘子,驱散闲人,再叫两个人过来协助去除遗体衣物,一个人在近旁提灯补充照明,最后自己也准备完毕,停在了尸体旁。 白天傅明城已经检查过一遍全身,但没有仔细检查过外生殖的部位。 苏雪至的目光投了过去。 成年男性的这个部位,在生命消失后,下塌明显,缩成不起眼的一小堆。在丁春山几人投来的古怪目光的注视中,在镊子的协助下,她小心地翻开包|皮。 虽然家属的清洁行为消除了表面的残留,但内里,依然有所遗留。 她发现了少量疑似的精|液残余。 无法判定这是因为人死后尿道括约肌松弛,在受到挤压后的自然溢出还是性行为的残留。但无论如何,依然是一个有意义的发现。 她口述,叫丁春山记录。无意间抬起头,见贺汉渚不知什么时候居然也进来了,不过,就远远地停在帘子旁,依然以帕压鼻,侧目看着自己这边,一副随时都准备出去的样子——就好像这里脏得不行,空气也漂浮着尸体散发出来的看不见的腐烂分子似的。 这个表舅可能有点洁癖,或者轻微的偏执,加隐形自恋。 她不信这种人的手上没染过血,或是没见过死人,现在却搞得一副他很娇弱的模样。 第22章 (苏雪至见不得男人矫情,立...) 苏雪至见不得男人矫情,立刻收了目光,继续回到自己的事上来。 白天的那场解剖,对死者胸腹的检查已经相当充分,没有再进行一次的必要。 她想要执行的,是颅脑解剖。 她取出剃刀。 记得以前一位前辈曾自嘲,哪天失了业,法医都能改行去当剃头匠。 她的手法也十分熟练,利索地剃去了死者头部的毛发,接着,利刀划开头皮,打开颅脑。 光线有点不够。 她抬头,示意汽灯靠得再近一些。 丁春山从惊悚中回过神来。 他在战场上,也是见过无数死人和血的,不可谓不血腥,不可谓不残酷。 但那种场面和此刻相比,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 现在他只感到发碜,后颈好像寒毛倒竖,急忙将灯提得再近一些。想看又不敢看的感觉。 苏雪至继续做事。 开颅后,可见左侧硬脑膜的下腔,有一团约一百毫升的暗红色凝血块,同侧的蛛网膜下隙出血,大脑半球有受压回平的迹象。 也是同一侧,大脑额叶皮质内有一指甲盖大小的暗红色结节,取出后剖开,剖面呈蜂窝状。 至此,初步可以证明,她的方向是正确的。 这是因为脑血管瘤畸形破裂而引起的的蛛网膜下隙出血,最后导致了令罗金虎死亡的急性左心衰竭。 但在下最后的论断前,还需要进一步的鉴定。鉴定的关键,是要现场查找脑底动脉是否有动脉瘤。 她低着头,专心致志,双眸一眨不眨,仔细地剥离开脑底出血区的蛛网膜,分离出脑底各动脉的分支,手指灵敏而轻柔,就好像在对待一件什么心爱之物似的,唯恐因为人为的失误而破坏了它。 终于完成整个步骤,非常完美。 接着她取病变处切片,进行镜检。 现在的硬件设备自然无法和以后的相提并论,但不妨碍基本的使用。经镜检,见血管形态不规则,管腔大小不等,管壁薄厚不均,局部明显增厚,呈垫片形状,也有部分单薄,破裂出血。 至此,解剖可以结束。 她开始缝合,手法自然也是无比的熟练,无意间再次抬了下眼,又看见了贺汉渚。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到近前来了,此刻就站在丁春山的后头,眼睛盯着自己的动作,神色看着有点古怪,好像在走神。 苏雪至没多想,继续自己手上的事,很快,她完成缝合,用布将死者盖上,摘下手套和口罩,冲他点了点头:“结束了。” 他瞥她一眼,走了出去。 帘子取掉,苏雪至洗了手,站在灵堂前的屋檐台阶上,对着满院子的人宣布结论:“白天的验尸结果没错。刚才进一步确证了发病的根源,根源在于红参……” 她话没说完,低头抹着眼睛的罗金虎女人就飞快地跳了起来,打断她的话:“你这个小少爷,你懂什么?红参怎么可能害人?我们罗家帮的人可是天天吃!” 她神色激动地转向罗老二:“老二你说,嫂子是不是三天两头给你们炖红参补身体?你们谁吃了出过事?怎么就家里老大吃了出事?他这分明是包庇陈英,血口喷人!” “就是!红参怎么可能害了老大!” 罗家胡同的帮众纷纷附和,大声喧哗,被豹子喝止。 苏雪至这才继续说:“解剖得见,罗老大的脑血管有畸形病变部位,这次破裂。这种畸形病变大小,不会超过一个指甲盖,甚至会更小,所以大部分人带病的人,在平常看起来是没有症状的,但破裂的危险一直存在,并且,随着病变范围扩大……” 她抬手,指着自己的头,用尽量浅显的话解释。 “就像一个煮熟的鸡蛋,有一点坏了,慢慢变大,直到坏掉。人脑也是这样,周围组织慢慢受到影响,人就开始出现反应,比如癫痫,也就是俗称的羊角风,通常以壮年居多……” “对啊!去年老大不是发了次羊角风!” 院子里的一个帮众突然嚷道。 “烂脸七!你给我胡说八道!你们老大什么时候发过羊角风?”女人冲着那个帮众骂道。 那人急忙低头,缩了回去。 苏雪至看了女人一眼,继续说道:“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会发羊角风。引发血管破裂的原因也很多,过于紧张、情绪激动、摔倒等等。而你们老大这一次,是因为吃了过量的红参。” “红参确实没毒,但对血管有扩张的作用,过量服用,会导致脑血管迅速膨胀,给人造成一种兴奋的假象。对于正常人来说,问题可能不大,但对于罗老大这种本身就带着畸变的病人来说,过量的摄入,如同吃了毒药,加上他当晚又喝了酒,双重刺激之下,脑血管迅速扩张,薄壁部位破裂出血,人从而昏迷呕吐,看起来就像是中了毒,并且最后,引发了令罗老大死亡的急性左心衰竭。” “所以结论,造成罗老大最后死亡的诱因,是那天晚上宴席回来后,服用了过量的红参!” 她的语气,带着绝对的肯定。 至于罗金虎出事的那晚为什么要吃那么多红参,苏雪至也有个大胆的猜想。 很有可能,是拿红参当春|药来助力了。 不过,这一点她倒也没必要说出来,只接着刚才的话补充:“其实不止红参,中药里,妇科常用的艾,治风寒感冒的麻黄,利水渗湿的木通,祛风用的苍耳子,等等这些,过量服用,也都有可能导致人的意外死亡。无论是中药或者西药,摄入都要讲一个适量。” 从前,她就遇到过一起因为服用了六根陈艾约八十克而导致的死亡案例。当时患者空腹服药,十分钟后头晕,半小时呼吸急促,抢救无效,五分钟后就死了。经解剖查证,是因呼吸中枢麻痹而导致的窒息死亡。 院子里鸦雀无声,没人出声,突然,那女人跑过去,抱住了盖着白布的罗金虎,摇晃着哭,哭两声,一屁股坐到地上,用力地拍着大腿:“哎呦我的夫,你一走,我就被人这样欺负,非要说我害死了你,我也不想活了!我不如跟着你走好了……”又从地上爬起来,弯腰朝着近旁的柱子上撞,被人拉住,她却非要继续撞。 一时之间,要死要活,场面好不热闹。 苏雪至只会检验和鉴定,生平还是头回遇到这样的场面,看了一会儿,没辙,只好转向贺汉渚,指望他能出来镇住这个女人,谁知他转身就朝外去了,院中的罗家帮众纷纷给他让道。 这边的事还没完,他居然就走了,不管了?! 苏雪至望着他消失在大门外的背影,还没从惊诧中回过神,耳边突然响起豹子的一声大吼:“玉如意!伺候的老妈子说,当晚罗金虎吃了将近一两的红参!你却说他回来只喝过水就睡了。” “为什么撒谎!给我老实说!” 他的嗓门如同打雷,吓得苏雪至都抖了一下。 那个叫玉如意的女人可算是停了撞柱的戏码,抹着眼泪嚷:“我家男人出了大事,我吓都吓死了,一时忘记不行吗?谁整天记得住吃喝的东西?” “带进来!”豹子又一声大喝。 执法士兵从外带进来罗家的老妈子。 老妈子两条腿站都站不稳了,软坐在院子的地上,抖抖索索地说:“我说实话,你们千万不要抓我,一开始是太太不许我说的,说要是说出去了,她就要我的命!” 说完,也不用人再问,把那夜的事都抖了出来。 那晚罗金虎回来后,说往后要多一个码头了,春风得意,自然要和女人亲热一下,但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有点不行,正好厨房炖了红参。玉如意听说红参也有壮阳助兴之功,让老妈子全部拿了过来,罗金虎吃了下去,没想到没多久,人就在床上昏迷过去,怎么弄也弄不醒。 玉如意当时慌了神,直觉是和吃下去的红参有关,怕怪到她的头上,就给了老妈子一点钱,威胁她不许对外人提这一茬。 至于她为什么一口咬定是四方会的陈英下毒,根据老妈子的说法,也是有缘故的。 这说起来,话又长了。 玉如意本来是戏班子里唱戏的,有点小名气,也算台柱,去年被罗金虎看上,带了回来,偶然的机会,叫她认识了四方会的陈英。 陈英行事不但有几分旧江湖的豪杰风范,能聚拢人心,人也年轻英俊,相形之下,罗金虎就没眼看了。玉如意动了念头,私下勾引陈英,却被不假辞色地给拒了,她怀恨在心,所以这回一口咬定,是陈英投的毒。 帮众顿时愤怒不已,冲着玉如意怒目而视,吐着口水。 “宰了这个臭女人,替大哥报仇!”有人喊。 刚才一直没开腔的罗老二目露凶光,操起一把匕首,冲上去就刺玉如意。 玉如意惊恐地尖叫了一声,绕着停尸台逃,嘴里喊救命:“罗老二你想干什么,杀人灭口吗,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逃过的罗老二的追杀,几步就被赶上。只见罗老二挥刀,眼看就要一刀划向她的咽喉,“砰”的一声枪响,一直站在苏雪至身边保护的丁春山开了一枪,正中罗老二的胳膊。 逃过一劫的玉如意跌跌撞撞地跑向苏雪至,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脚边,伸出两只染着鲜红指甲的手,死死抓住她脚,不停地哀求:“小少爷!小少爷!我知道你厉害,求你救救我!我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那个死鬼吃了红参就不行了?我实在是没办法……” 她扭过一张这回看着终于像是真的在流泪的脸,惊恐地看着身后还想追杀自己的罗老二。 “我本来就看不上那个死鬼,我是被抢过来的。我过来没多久,这个罗老二又背着死鬼占了我,我是有苦说不出!这回罗老大出了事,诬陷陈英的主意,也是他出的!现在他又想杀我灭口,小少爷你救救我——” 罗家帮的帮众顿时哗然。 罗老二捂着流血的胳膊,咬牙切齿:“臭婊子!还敢血口喷人拖我下水!我非宰了你不可!”说完捡起刚才掉地上的刀,又想冲过来。 “全都抓起来!” 豹子下令。 士兵一拥而上,将罗老二捆了起来,把死死拽着苏雪至的脚不放的玉如意也给强行拖走了,最后只剩下灵堂里盖着白布的罗金虎和满院子好似没头苍蝇的罗家帮众。 今晚上,除了尸检结果,意外是一个接一个,简直满地鸡毛…… 苏雪至看着玉如意哭哭啼啼地被执法士兵带走,心里暗叹了口气。 她过来的目的,是尸检。 现在事完了,别的和她无关,她也管不了。 她默默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提着箱子朝外去。 院中帮众见她出来,呼啦一下,飞快地往两边闪,自动给她让出了一条道。 苏雪至走出罗家大院的门,抬眼,看见刚才出来的贺汉渚原来没走,还站在汽车旁,正和一个人在说话。 “……四爷大恩大德,陈英没齿难忘!往后必会约束好手下兄弟,不给四爷你添麻烦。四爷若有用得着我陈英的地方,无论何时,也尽管开口,四方会上上下下,必以四爷马首是瞻!” 夜风隐隐送来男子的说话声,飘入了苏雪至的耳。 原来就是当事人之一的陈英。 苏雪至没过去打扰,寻思是不是可以请豹子派个人把自己送回学校,却见贺汉渚朝着自己这边指了指,不知说了什么,那个陈英回头看了一眼,走了过来,停在她的面前道谢。 “四方会陈英,多谢苏少爷妙手神技,为我洗脱罪名!” 陈英年约二十七八,眉目之间,果然有枭杰的英气,难怪那个玉如意对他动心,求而不得,继而报复。 不过,苏雪至倒是被他的话给提醒了,突然想起了傅明城,嘴里客气了两句,说自己来自医校,做这个是受了卫戍司令部的派遣,分内之事,而且,白天傅明城才是第一个证明他无罪的人。说完朝他点了点头,在陈英的注视下,走向了还立在汽车旁的贺汉渚,问他这边刚有没有收到过关于傅明城的消息。 虽然和对方没有私下往来过,但感觉,他是个守信的人。 “电话里他说半小时到。答应了,他不会无缘无故不来。我担心他路上是不是出了意外。”她解释道。 贺汉渚看着面前这个攀亲攀过来的小外甥。 他似乎和傅家小儿子关系匪浅。 以前是师生,现在不但继续师生,看他对傅家的小儿子,仿佛还有着一种超乎平常的信任和关心。 怎么说呢,刚开始,他也没想着真要认下这么一个外甥,让人来这边念书,纯粹只是出于简单的还人情的意思。 他生平最不喜欢的,就是欠下人情,哪怕一丁一点。所以当时找军部军医司司长曹宪说了一下,也就没管了。 现在他倒渐渐觉着,这个苏家儿子还是可以的,栽培栽培,日后是个人才。 换句话说,贺司令有点打算把苏家外甥真当自己人了。 而这个外甥,现在却给贺汉渚一种类似于胳膊肘往外拐的感觉。 打个或许不是那么恰当的比方,现在要是他的妹妹贺兰雪另认了一个兄长,对那个人的信任和倚重还超过了自己,总归不是一件叫人愉快的事。 贺汉渚见她看着前后黑漆漆的街巷张望,说:“你说得不错。他刚确实派人来过这里传话,说家里临时出了点事,出不来。我已经打发走人了。” 苏雪至放心了。 “那就好。”她点头。 贺汉渚淡淡唔了声:“上车吧,顺道送你回。” 没想到他有始有终,还愿意送自己回去,苏雪至求之不得,“哎”了一声,赶紧去拉车门,打开了正要坐进去,迎面看见一张冲着自己笑的脸。 她一愣。 车里除了司机,另外坐了一个人,居然是贺兰雪! 贺兰雪冲她甜甜地笑,伸手抢着要帮她拿工具箱:“我帮你!” 苏雪至回神,下意识地避了一下。 这是习惯。不便让别人碰这种特殊的东西。这也是为了对方的感受而考虑。 “谢谢贺小姐,我自己来。” 她坐了进去,轻轻放在脚边。 贺汉渚没立刻上车。他的手下从罗家的大门里出来,他走了过去,好像是在交待事情。 贺兰雪探头,偷偷看了眼自己兄长的背影,飞快地解释:“晚上我让我哥带我来,他不带,我实在想来,就打电话给王庭芝,他送我来了。刚才被我哥看见,他先跑了。” 她望着苏雪至,眼神充满崇拜:“苏少爷,你怎么懂这么多?你好厉害啊!” “你累了吧?你赶紧靠着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一夜折腾到现在,确实有点乏,但因为解决了疑惑,她的精神其实还是不错的。 不过,她有点对付不来贺兰雪,就顺着她的话,假装累,闭目靠在椅背上休息。 贺兰雪果然不出声了。 贺汉渚吩咐手下把人交给警察局,收队,和陈英点了点头,随即离去。 丁春山目送司令背影,想着今夜的事,忍不住低声说:“豹哥,四爷今晚上是不是有点冒险?万一苏少爷查不出来,说法对不上号,岂不是没道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咱们四爷怎么下台?” 豹子淡淡地道:“怎么上去,就怎么下。” 丁春山一怔。 “道理这个东西,能讲就讲,讲不通,那就不用费口舌去讲。婊|子一样,哪边硬,道理就跟哪边走。” “跟了四爷这么久,这个道理你还不懂?” 丁春山恍然大悟:“懂了!豹爷您教训的是!” 贺汉渚回到车旁,司机替他打开车门,他坐进前排副驾位置,回头瞥了眼后排。 苏家儿子应该有点累,闭目靠在椅背上,看着好像睡着了。 他的妹妹大约怕他再责备,见他上来了,立刻也学苏家儿子的样,飞快地闭上眼睛,歪头假装睡觉。 贺汉渚收回目光,转头,低声吩咐司机回去。 苏叶两家受到陆宏达下面人的威胁和迫害,把儿子送来,显然是想攀附自己摆脱困境。 如果他也决定要把这个远房外甥当自己人来栽培了,那么就要求他明白,对自己必须绝对的忠诚。 忠诚若不绝对,等同于绝对的不忠诚。 这是规矩,也是道理。 苏家儿子刚出来,不明白这个道理,很正常。 他会再考虑一下的,如果最后决定了,等有空,可以和他谈一下,让他明白这个道理。 第23章 (医学校和贺公馆一北一南,...) 医学校和贺公馆一北一南,是两个方向,比起来,贺公馆的距离近些,那自然就是先回近的地方了。 路上,苏雪至怎么可能真的睡过去。 闭着眼,她也能感到身旁的贺兰雪不时地看自己。 她不大习惯被人这么关注,本来有点别扭,感到不舒服,再一想,小姑娘应该只是对自己有点好奇而已。再说了,她要看,自己也不能不让她看。所以想看就让她看好了。等看够了,她自然也就不再看了。 出了老城区,道路变得宽阔,汽车转上了贺公馆所在的那条梧桐道。 快要到了。 贺家兄妹等下会先下车进去,然后司机再送自己出城。 需要预备几句表谢的客气话了。 苏雪至默默打好了腹稿,睁开眼,又对上了贺兰雪的一双注视眼眸。 “苏少爷,你醒啦?”她立刻高兴地问。 苏雪至微笑,点头。 “现在凌晨两点,太晚了,而且你看——” 她指着车窗外远处天际骤然划过的一道闪电。 “天就快要下雨了,你回学校远,出城的路又不好走,黑灯瞎火,听说全是鬼火,可吓人了!不如晚上就住我们家呀,明早再回。” 她留完客,立刻问自己的兄长:“哥哥,你说对不对?” 不等前头那位有所表态,苏雪至立刻婉拒:“谢谢贺小姐好意,但不好打扰你们休息,要是贵府司机不麻烦的话,我还是回学校更方便些。” 她不想睡在贺家。 “不麻烦的,只是你晚上住我家更方便!你洗了澡,也不用担心没衣服换,我哥哥有,可以借你穿!” 苏雪至赶紧再次拒绝:“我……” “我哥哥腿上的伤还没痊愈,他自己都不上心,不去医院!你上来,顺便再帮忙看看好不好?” 小姑娘的眼睛里,露出了担忧之色。 苏雪至就有点搞不清了,贺兰雪这是为了留客才让她看伤口,还是为了让她看伤口而留客。 主动权一下就不在自己这边了。 “哥哥!苏少爷正好在,麻烦他再给你看看吧。我真的不放心!”做妹妹的又恳求了起来。 苏雪至只好等贺汉渚的决定。 他看着无所谓的样子,头也没回,随口说:“那就留下吧,明早再回。” “长辈”发了话,苏雪至只能听从。 贺兰雪高兴地对她说:“吴妈回乡下了,现在家里只有梅香一个人。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和梅香一起帮你收拾房间。” 车很快开到了,透过铁艺镂饰的大门,可见房子客厅的方向亮着灯。 门房老夏跑来开门迎接:“贺先生,柳小姐刚来了,进去了。” 贺汉渚没什么大反应,只朝里面亮灯的地方看了一眼。但贺兰雪明显一愣:“她什么时候来的啊?我出来的时候,都没见到她!” “是啊小姐,您坐王公子车走后没一会儿,她就来了。” “她是出了什么事吗?这么急!大半夜过来?” “小姐,这个她没说。” 贺兰雪看了眼自己的兄长,随即对苏雪至解释:“是我们家以前一位老管事柳伯的孙女。我小时候,祖父出了事,在京师的天牢里没了,抄了家,人也散光了,是柳伯过去把我祖父接回来的,柳伯在路上染了病,回来不久,人也没了。再后来,我哥哥知道了她的下落,把她接了过来。” 她安慰苏雪至:“你别拘束,没事的,她在这边也有房间,来了就住她自己的,不会影响你。空房很多的!” 说话间,苏雪至跟着下了车,往里去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到这里前,从舅舅叶汝川口中听来的那段掌故。 记得他说他十二年前,偶然买下贺家一个老管事的孙女,当时才十来岁,把人送回了老家。 这次,舅舅之所以能搭上贺汉渚,把自己送来念书,当年的这个小恩惠,就是敲门砖。 没想到自己在这里遇到了那位老管事的孙女。 感觉挺玄妙的,有因有果,环环相扣,才有了现在这样的一幕。 大门到客厅中间有一段路。 贺汉渚还站在门房那里,听老夏向他报告今天白天送来的信和寻他的人。 贺兰雪带着她先往里去。走上门厅廊阶的时候,苏雪至听到一阵说话声从半开的客厅大门里飘了出来。 “……梅香,不是我说你,吴妈走了才几天,你也太懒了……厨房东西不摆整齐就算了,我去四爷房间瞧了瞧,桌角都积了一层灰。四爷是最爱干净的。他刚来这里,整天忙着事,外面都够他累的,你这样,他回来怎么住得安心……” 女子的批评声。声音听起来还颇年轻,二十多岁的样子,也不重,但却自带一种威势。 “……四爷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叫我整理小姐房间就可以了,不用打扫他房间……”怯怯的辩解声。 “他是体恤你!正因为如此,你是下人,自己更要自觉,不能偷懒……” “……是,是,是我不好,我错了柳小姐,您不要赶我走,我一定改……” “好了好了,哭什么?我又没说赶你走,你知错就好了,说你,还不是为了你好……” 那声音变得缓和了,带了笑意。 “谢谢柳小姐!谢谢柳小姐!您真好……” 苏雪至随贺兰雪进入客厅大门,迎面看见一个年轻小姐走了出来,身边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小丫头眼睛红通通的,向她感激地躬身道谢。 应该就是柳小姐和梅香了。 柳小姐果然年轻,感觉和贺汉渚差不多的年纪,身材是南方女子特有的那种玲珑和娇小。苏雪至个头也称不上高挑,但若站她边上,就显修长了。她穿蓝色短袄黑色长裙,文明新装的打扮,有着女大学生特有的纯美气质,但身后一头微微卷曲的乌黑披肩长发,又平添了几分清媚的韵味。 她正和梅香说话,忽然看见贺兰雪走了进来,眼睛一亮,脸上露出笑容,撇下丫头快步迎了上来。 “兰雪!你回家了?我刚才到的,老夏说你跟王公子一起出去了?这么晚了,我正有些记挂。” 贺兰雪点了点头:“明眉姐你怎么突然来了?这么晚,我还以为你有急事。” 她的语气没柳小姐那么亲密,但也绝不至于冷淡或是不礼貌,更类似于熟悉的那种随意。 “我听说吴妈有事回了乡下,怕四爷和你没人照料,所以请了假过来。你哥哥呢?他还没回吗……” 柳小姐说着,双眼看向门厅的方向,视线就落到了还站在门里的苏雪至的身上。 “这位是……” “我们家亲戚,姓苏,军医学校的,晚上住我家。”贺兰雪简单介绍了下。 “苏公子你好!” 柳小姐立刻走了过来,微笑着主动朝苏雪至伸出手,行这两年社会大力宣传推广的新式握手礼。 “我姓柳,叫明眉,在北京国立大学修行政学,认识你很高兴。” 苏雪至急忙放下箱子,和她握了握手:“苏雪至。” 她点头,松开手,随即扭脸喊那丫头,“梅香!还不去替客人收拾出楼下客房!” 又对贺兰雪道,“你们饿了吧?我刚煮了夜宵,快好了,等下就能吃了。” 梅香哎了一声,慌慌张张要去收拾,被贺兰雪叫住了。 “楼下房间太小,背阴!楼上有间大的朝南,他可以住那里。” 她招呼苏雪至随自己上楼。 “没事,我看住下面更好,方便些……”苏雪至忙道。 遇到这样意外的场景,她有一种自己一个外人强行插|入的强烈的尴尬之感。 但都这样了,也不能掉头说走。 贺兰雪说:“不要住下面,上面房间更好,反正空着!你快上来!”又对柳小姐说,“我哥哥回了,人在后头,你忙他去吧,不用管我们了。”说着就领苏雪至上去。 苏雪至只好提着箱子进去,经过柳小姐的身边,朝她点了点头。 跟着贺兰雪上了二楼,被引往靠左侧走廊的空房时,她听到贺兰雪低声对自己说:“你真的不要有半点拘束。她固然算不上是外人,我小的时候,她就在我哥哥那边做事了,但也就那样,我哥哥还没娶她。” 梅香在贺兰雪回来后,就显得放松了许多,抢着铺床擦桌椅预备盥洗室里的香皂和毛巾,动作麻利,很快就把客房收拾了出来。 贺兰雪又亲自跑去贺汉渚的房间,从他的衣柜里拿来一套睡衣放床上,说没看到新的,但好在是干净的,让苏雪至洗了澡换。 “我看大是有点大,但睡觉穿的,你凑合用下。” 苏雪至是宁可穿回自己的脏衣,也绝不会碰别的男人的贴身物。 当然,这一点是不会让热心的贺兰雪知道的。就道了声谢。 这边一切预备好,贺兰雪记他兄长的腿,出去蹲守,很快过来,说自己已经催哥哥洗完澡了,现在请她去看下伤,回来就能休息了。 “实在不好意思啊,这么晚了,还要你熬着。”她连连道歉。 苏雪至说没事,跟去贺汉渚的房间。 房间就在同层同侧的斜对面,很近。 门开着,贺汉渚果然一副刚从浴室出来的样子,头发是湿的,不像白天那样有型了,额发垂落,显得凌乱,身上随意裹了件黑色绸面的西式斜襟系带睡袍,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沿上,对面一张凳子,见贺兰雪带着她进来,一脚抬起伤过的腿,直接架在了凳上,撩开睡衣前面门襟露出大腿,说:“看吧!看完了,你俩赶紧给我去睡觉!” 听这语气,有点不耐烦,像被妹妹逼得没办法了。 苏雪至上前,弯腰看了下大腿伤处,创口生出来的结痂新肉有菲薄浮肿的迹象,边缘发红,一看就是疏于护理造成的,问:“你有严格照医嘱用药吗?” “他肯定没有!”一旁妹妹嚷道。 “我有啊!洗完澡都有擦药!” 做哥哥的争辩,指了指床头柜上一瓶看着像是医生自配的药水。 苏雪至望了一眼。 标签上用英文标注百分之三过氧化水素,也就是双氧水。 边上应该是瓶百分之零点一的雷佛奴尔液,还有消毒酒精,以及一支疑似代马妥耳的药膏,该药日后基本只被用于治疗内外痔疮炎症出血。 而且,除了那瓶双氧水和酒精,雷佛奴尔和药膏也都已经没了。 “用完了,你没再去开吗?” 他顿了一下:“我是觉着差不多了,没大问题……” 苏雪至不知道他是真的漫不经心,对他肌体的自我愈合能力太过自信了,还是太忙,所以没时间,或者忘记。 像这种病人,应该就是医生恨不得掐住脖子亲手弄死省事的那种典型:辛辛苦苦帮他治好了,病情稍微好转,他自己就连药都不肯好好用。 虽然她不是医生。 她冷冷说:“是没大问题,应该不至于死人,但会拖很久。一旦二次感染,你就知道,到底是差不多,还是差很多。” 他迅速抬眸,瞥了她一眼,语气有点软了:“行了行了,知道了!明天就去开!” “哥哥,你自己说的!你可不能又忘了!你再不去开药,我就跟着你!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贺兰雪气鼓鼓地嘟嘴。 这时身后响起一道柔声:“兰雪,我这次过来,特意先去了趟罗尔夫医生那里,已经替你哥哥补了药。我都带过来了。” 苏雪至转头,见柳小姐带着梅香来了。 梅香手里端着碗看着像是宵夜的东西,柳小姐自己拿了一只小药箱,放下后打开,指着里面,改对贺汉渚说:“四爷,罗尔夫医生叫我再提醒你,先用双氧水清洗,再用生理盐水,然后用雷佛奴尔,最后上药膏,看情况覆纱布。他叫你记得坚持,这样才能好得快。我想你平日应该事忙,顺便在罗尔夫医生那里向护士也学了些护理。” 苏雪至知道用不着自己了,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事也没什么技术含量,谁都能做。就说:“那我先去了。” 她冲看过来的柳小姐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房间。 “四爷,你先趁热吃吧,等下我就帮你上药。兰雪,你和苏少爷的,我也盛出来了,你们要是自己不下去,我叫梅香送你们房间去……” 苏雪至关门,外面身后的声音消失了。 从刚刚有点熟悉起来的寝室一下换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苏雪至很不习惯——主要因为自己本身并非男人,需要隐瞒身份。陌生的地方,让她感到很不安全。 反锁了门,她也不敢直接洗澡,就在盥洗室里蘸水擦了下身子,出来更不敢不穿紧胸束身,穿回自己原来的衣服,走到床前,两个指头捏起床上那套男人的衣裳,给提到一旁,这才爬上了床。 已经很晚,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离天亮也没几个小时了。 苏雪至关了灯,闭上眼睛,耳朵里听到外面的走廊上不时传来几下门开开关关和走路发出的脚步声。 终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疲倦也袭来,但还是没法睡着觉。她在黑暗里翻来覆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在窗外秋雨落打梧桐发出的细细沙声之中,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猛地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天光微白。 天亮了,雨也停了。 她坐起来,揉着眼睛看向房间里放着的一座小西洋钟。 早上五点一刻了。 和贺家的司机约好了,早上五点半送她回。现在人还困得要命,但必须得起来了,否则回去迟到,赶不上早操——虽然那个学生监应该会继续网开一面,不至于如何,但这样明目张胆地搞没必要的特殊化,自己这一关也过不去。 她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匆匆洗漱完毕,人也清醒了些,很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预备离开。 她怕吵醒人,轻轻地打开了门。 走廊里的光线还很黯淡,耳边静悄悄,不闻半点声息。 这个时间,主人一家应该都还在梦乡里。 她打了个哈欠,正要出去,忽然看见斜对面贺汉渚房间的那扇门开了,伴着里面隐隐传出的好像发自浴室洗澡的沙沙水声,一个女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是柳小姐。 朦胧的晨曦,勾勒出柳小姐的倩影。她披头散发,身上只着了条睡裙,那种带着蕾丝花边的漂亮的西洋公主式睡裙,肩上松松搭了件同式的垂到臀下的短袍,光|裸的一双纤细小腿,脚趿了双绣花拖鞋。 苏雪至起先脚步一顿,好似窥破别人隐秘,有点紧张,下意识想先退回来。忽然想起昨晚贺兰雪说的话和柳小姐的言行做派,又放松了。 以前大户人家的少爷公子,年幼起房里应该就安排稳重的丫头来服侍了。古装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红楼梦里贾宝玉不也这样?和王夫人安排服侍他的袭人,早早就那个了。 柳小姐应该就是类似于袭人的身份。不过那是封建社会。现在新民国,就看男人渣不渣了。 贺汉渚要是个负责的人,将来肯定会娶她,到时候,自己还要叫她表舅母,再不济也会做妾——妻妾制虽然现在遭到社会大力抨击,但依旧大行其道,某岛甚至直到将来的八零年代,才正式废除了纳妾制。 苏雪至顿时放松了,正好见她似乎也看到了自己,就直接走了出来。 柳小姐轻轻合上门。 苏雪至朝她点了点头,算招呼,随即经过,径直下了楼,走出客厅,看见大门口的方向,司机已等在那里,急忙加快脚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苏少爷!” 她转头,见是柳小姐追了出来,身上已经套上一件遮得严实的外套。 苏雪至停步。 柳小姐走到她的面前,将手里提着一只小食篮递了过来,微笑道:“我昨晚后来才得知,四爷当时受伤,你帮了莫大的忙,真的非常感谢你。我昨晚刚来,匆忙也准备不了什么东西,一点小糕点,不成敬意,现在还这么早,你带上,路上车里吃。” 苏雪至没推辞,直接接过,道谢。 她含笑点了点头:“苏少爷你走好,有空常来。” 苏雪至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件事,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转头,叫住了正进去的柳小姐,告诉她,把雷佛奴尔液隔水加热到和人体差不多的温度再使用。 “这样效果更好,比常温使用,更有利于促进伤口恢复。” 为了证明权威,她说是从一个外国医生那里得知的法子。 雷佛奴尔因为价格便宜,没有利润可图,未来已经基本绝迹于药店和医院了。但功效不可否认。加热到四十度使用更好,也是经过证明的。 她说完,转身迎着略带湿寒的秋日晨风,踏着庭院里昨夜被秋雨从树上打下的湿漉漉的梧桐叶,上车匆匆离去。 第24章 (贺汉渚随意披了件浴袍,擦...) 贺汉渚随意披了件浴袍,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见窗帘拉开了,被子整齐地叠好,桌上放着早餐:抹好黄油的面包、烤好的香肠、几个煮蛋,还有一杯冒着袅袅白烟的浓黑咖啡。 没有上锁的门被轻轻叩了两下,接着推开,柳小姐手里抱着刚熨过的衣服走了进来,挂到一旁的衣架上。 是他今天要穿的制服。 柳小姐抚正衣领,笑道:“四爷你太累了,昨夜那么晚,今天这么早又要出门做事了。我知道你喜欢吃德式早餐,以前我教过吴妈,就是感觉她老做不好。” “还有,我见你桌上有香烟和打火机。四爷你不要抽烟了好不好,咳嗽的老毛病,这么多年一直没好……” 贺汉渚没说话,扔下毛巾坐到床边,拿起药水处理腿伤。 柳小姐快步走了过来,伸手去拿他手里的药水瓶:“四爷,我来帮你吧。” 贺汉渚抬头,看了她一眼。 柳小姐的手一顿,停在了他手背的上方,随即笑着收了回来。 “对了,四爷你稍等!那位苏少爷说,加热雷佛奴尔液到体温,能促进药效。你等等,我先拿去用滚水温一下……” 她再次伸手去取药水瓶子。 “不必了!” 贺汉渚说了一句,继续处理伤处,很快上完药,站起来,脱了身上浴袍丢在床上,自顾走过去,开始穿衣。 柳小姐怔忪地看着男人脱衣后露出的一副劲瘦后背,忽然听他再次开口了:“我这边用不着人,你不必耽误学业特意过来。回吧,等下我叫司机送你去火车站。” 他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平静。 柳小姐没动。 他很快套好衣裤,扣着制服上的一颗铜扣,转头,见她还立着,说:“还有事吗?” 柳小姐咬了咬唇,垂下眼眸,低头走了出去。 贺汉渚过去推开窗户,眺望了眼外面满地的秋雨落叶,回头,看了看桌上的早餐,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忽然门再次被推开,柳小姐去而复返,竟奔了进来,从后一把抱住了他的后腰。 深色液体在杯中晃了一下,溢了出来,溅了一滴在制服的袖上。 他没动,依然那样端着咖啡:“你怎么了?” “四爷,前些时日,我听说大总统有意把侄女嫁给你,是真的吗……” 身后,柳小姐的声音微微哽咽。 贺汉渚说:“放开吧。”声音已经发冷了。 柳小姐瑟缩了下,却依然没有松开抱住男人的双手,慢慢将脸贴上了他的后背,轻声说:“四爷你还记得吗,我的名字就是你从前替我取的。那天你在书房里读书,我在一旁替你剥着葡萄,你忽然说我眉毛长得好,你还笑着念了一句词,我至今没有忘记,‘翠柳艳明眉,戏秋千、谁家倩盼’,你说我恰好姓柳,就给我改了这个名,柳明眉……多美的名字啊!” 她潸然泪下。 “我知道贺家的仇人还在,我更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就希望能像以前一样,留在你的身边伺候,一直陪着你……” 她一顿,突然像是想起什么,飞快地转到他的面前,依然抱着他腰,仰头望他,急急地说:“四爷!夫人以前让我去你跟前,叫我用心服侍,她答应,说将来会让我做你的人……” 男人看着她,神色平静,双目如渊。 “明眉,我母亲早就死了。莫说你不是我的女人,就算是——” “你现在对我也完全没有用处。没有用的女人,我要来何用?” 他说道,目光依旧温和,语气也那么平淡,仿佛完全不知,从他的薄唇里说出的话,是如此的冷漠和无情。 柳小姐僵住了。 “我无需伺候,更不用人陪伴。我之所以把你接来,养你,让你过着小姐的生活,还送你去读书,是承你祖父当年的情。你这么聪明,不会不明白的。” 他放下了手里的咖啡。 “回吧。” 最后他说道,语调还是如此温柔,如同一个情人。 柳明眉的两只胳膊无力地从男人的腰间垂落,最后终于松开了,苍白着脸,流泪走了出去。 无情的男子,他早已经忘记了少年时和眼前丽人调笑的那段风流与多情,把她一个人丢在了那座深深的宅院里,走不出来。 她哭着朝外走去,走在庭院里的时候,贺兰雪穿着睡衣,从后面追了出来。 “明眉姐,你别太难过了,我哥哥他……” 她回头,看了眼二楼自己兄长卧室的窗户。 窗后空荡荡的,没人。 她顿了下脚。 柳明眉拭泪微笑:“兰雪,谢谢你还肯出来送我。我没关系的,我先走了。你记得照顾好你哥哥。” 她转身,终于离去。 贺汉渚解了刚扣上的衣扣,脱去身上这件袖头已被玷污的衣服,从衣柜里另取了件备用外套,低头正在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妹妹来了。 “今天不是没课吗?你最懒了,怎么这么早就起了?”他扬了扬眉,和妹妹调侃了一句,低头继续穿衣。 “哥哥!你太坏了!你比我以为的还要坏!刚才你和明眉姐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本来以为你打算搞三妻四妾那一套,我没想到你比这个更坏!冷血,趋炎附势,唯利是图!你把我们女人当什么了?” “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贺兰雪端起桌上那杯他喝了一口的咖啡,啪地朝他当胸泼来,随即抹着眼泪转头跑了出去,回到房间,“砰”的一声关了门。 正在打扫一早走了的客人房的小丫头梅香听到动静跑了过来,见四爷一身的咖啡液,滴滴答答,狼狈无比,吓了一大跳:“贺先生你怎么了?” 贺汉渚低头看了眼自己刚换上的衣服,拂了拂手,打发她去陪小姐,自己又开始脱外套。 早上这么折腾下来,等他到了司令部,已经不早了。一进去,秘书处长陈天雄就指了指会客室的方向低声说:“孙局长一大早就来了……” 孙孟先从门里快步走了出来,一把握住贺汉渚的手:“贺司令,昨夜我就听下面报告了,说罗家胡同一案已经被你顺利给破了,罗老二等一干人滋事诬陷,罪证确凿。我是佩服万分,更是感激万分,一大早什么也没干,必须先来你这里道个谢!多亏了你啊,要不是你,这事恐怕是个大麻烦!还有,你大概不知道,该区民众对罗金虎一帮人早已是怨声载道,我们警局也早想拔了,正在暗中部署,没想到还是被你司令部给抢先一步。你这是为民除害,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贺汉渚抽回手,把人让进办公室,一番推心置腹后,局长表示,警局为了响应上头新政,正在紧锣密鼓准备大干一番,拟从加□□生防疫、整顿社会治安、革除陋俗陋习等几方面入手,他已叫下头人制作行动计划,等完成之后,第一时间把计划书递交上来,请司令部校正,指导警局的工作。这也是他今天过来要汇报的主要内容之一。 谈完了事,孙孟先告辞,说不敢再打扰司令正事。贺汉渚也没留,起身把人送到了办公室的门口。 孙孟先一出司令部,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昨夜一觉醒来,是真的一觉醒来,就被告知,司令部已查明真相,解决了这个他原本以为要拖很久的纷争。 来接他的警局区长姚能看了眼他的脸色,小心地说:“局长,我刚听说了一个事。四方会的陈英昨夜亲自去向贺汉渚道谢,十有八九,往后是要投向他了。局长您以前对陈英颇多器重,这人却不识好歹,不听用,处处防备您就算了,现在贺汉渚刚来,他就这么贴上去。他眼里还有局长你吗?” 孙孟先面上阴云密布,扭头看了眼司令部办公室的所在,哼了一声:“刚开始而已。天城这个地方,水深着呢,龙是没有,会咬人的老王八,多的是!等着瞧吧。” 贺汉渚站在窗前,看着孙孟先和他手下匆匆离去的背影,沉思之际,陈天雄敲门而入,说庄阗申刚派人送来了一封柬帖。 贺汉渚想起了人,接过,打开看了眼。 原来是庄阗申要回京师了,临走前,特意不忘给他来信辞别。 老先生是个讲究人,写信用的是从前官场身份代表的开化桃花纸,内容更是一丝不苟,说“贺司令大鉴昨得京中急电要事促某即日北上匆匆就道未能走谢留奉数语以别此致即请勋安”,末尾署名。 贺汉渚随手丢开信,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把信又拿了回来,再看一眼,沉吟片刻,叫进来陈秘书,吩咐立刻去请老先生来一趟,共进午餐,开司令部的车去接。 陈秘书遵命而去。 庄阗申确实明天要回京师了,但不是什么“京中急电要事促”他回去。 他年纪也大了,官做到这个职位,高不成低不就,没什么大事轮到他,现在其实就跟个闲人差不多,到处走场而已。他待天城也有段时日了,得回一趟那边,好让天城这边的亲朋错觉,他在那边依旧很忙。 贺汉渚这里自然是要正式写个信的,发出去了,他也没指望回音,正在家里叫人收拾东西,没想到上午才送出去,这么快居然就收到了消息,说贺司令得知他要回去,恨公务繁忙无暇脱身,特意派车请他共进午餐,以叙别情。 庄阗申大喜过望,自觉颜面倍增,换了身体面衣裳,正要出门,忽然想起上次借车受到的羞辱,立刻打发人过去,假意再次借车。 他那友人,也是趋炎附势之辈。听说这回是卫戍司令部的贺汉渚要亲自设宴为他辞别,急忙放下一切事情,亲自开车赶来相送,不料到了庄家,却见庄阗申穿着身簇新的长袍马褂,拄着文明杖,站在一辆挂着特牌号的车旁,向自己连声赔罪,说实在对不住,不知道原来贺司令还派车来接的,只能叫他空跑一趟,下回自己做东赔罪,说完弯腰上车,拱手而去。 第25章 (庄阗申到了戍卫司令部,秘...) 庄阗申到了戍卫司令部,秘书处处长陈天雄亲自在门口等候,引他入内。等他被带到司令部办公室,见里面已摆好一张方桌,桌上酒菜齐备,贺汉渚亲自从门里走出来迎,不禁红光满面,连连摆手:“司令百忙之人,老朽何德何能,竟承司令这样的情,实在是不敢当啊!” 贺汉渚将他请入座中,秘书等人退出,带上了门。 贺汉渚亲手斟了一杯酒敬他,笑道:“我与庄老你本有乡谊,世伯又是长辈,见识广博,深谙官场,我来这里后,得到过不少的指点,心里感激,这回知道要走,原本无论如何也要送行的,可惜匆忙,来不及预备,只能因陋就简在此设一饯行便饭,聊表心意,还望勿怪。” 庄阗申想不起来自己之前到底哪里指点过他,但他都这么说了,认下就是,嘴里客套了一番,接了一饮而尽。 对酌几杯后,庄阗申渐渐面酣耳热,人飘飘然,但毕竟也是在官场混了半辈子的人,心镜却还明着,想这两次天差地别的借车经历,暗叹世态炎凉,说:“老朽自知无能之人,蒙贺司令看重,若有用得到的地方,尽管吩咐。” 贺汉渚说:“此前庄老你代叶汝川投信,这事还记得吗?” 庄阗申点头:“自然!苏家少爷如今能就读医校,日后前程可期,全都还要倚仗司令的关照。” 贺汉渚微笑:“这些年际遇飘萍,自顾不暇,我确实疏忽了亲眷。记得祖父大人在世,最看重血脉之缘,常说人若无亲,如同无根。最近我回想起当年,贺家和亲眷们相互往来彼此拜问,关系何等的亲近,这回苏叶两家,要不是庄老你从中牵引,我险些就错过了,想到祖父大人的教训,我实在愧疚。好在已经认了回来,但苏叶两家的事,我一无所知。所谓亡羊补牢。庄老若是知道些什么,请悉数告知,免得日后我回乡拜访,什么都不知道,见面疏漏,说我怠慢了亲戚。” 庄阗申被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自剖和自责感动了。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原来是这个,就笑道:“司令问我,就问对了人。实不相瞒,当初叶老爷找到我,请我从中引荐。司令贵人,我怎敢胡乱点头?怕万一那边有个不妥,岂不是我的过?所以事先托当地的能人细细替我打听过了。不敢说万无一失,但那两家大体的事,我是知道的。司令想问什么,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贺汉渚就问他苏叶两家的祖上、亲宗、生意、平常和什么人往来。 庄阗申一一解释,谈兴上来,不用问,自己又说起了苏少爷母亲叶云锦的掌故。从她当年如何嫁入苏家,丈夫烟鬼不着家,到后来撑起门庭和生意,十年后再生出遗腹子。讲的是绘声绘色,媲美天桥说书。 “四爷,我还听来一个秘辛……” 庄阗申压低声。 “据说女掌柜和叙府水会当家郑龙王关系匪浅。说十八年前,她男人醉酒出去,就是想找郑龙王闹事,结果自己一脚踩空,掉进了水里,当时水势湍急,还是郑龙王下水把人给捞回来的。我还听说,她男人气不过,又去了外头养的女人那里,结果没两天,死在了烟床上。叶云锦怕消息传开难听,给了那个女人钱,封了口,趁天黑半夜给抬回家,说是死在家里了!” “四爷你说,是不是都能搬上戏台子了?”庄阗申嘬了一口酒,摇头叹气。 贺汉渚脸上带笑,眼底无波:“苏家儿子呢?他的日常如何?” 庄阗申说:“这个我也问过的。说苏家规矩很多,叶云锦从小对少爷管教严格,少爷平日不大与人交往,在省立学校,也就与当时就是教师的傅家二公子关系好。二公子常帮他补习功课。” 他笑,“四爷,这孩子天资过人!老实说,他从前功课也只中游,如今大约是懂事了,奋发向上,进步神速!将来再有四爷您提携,前程无量啊!” “傅二公子当初就在他所在的医校任教,如今又恰好同校。这么巧合?” 贺汉渚沉吟了下,忽然发问。 庄阗申大约没想到他会问到这上头去,一愣,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傅家小儿子东洋留学归来后,听说便致力于本土的医学教育,应当就是巧合了。” “四爷你有疑问?” 贺汉渚笑了笑:“随口问问罢了。关于苏叶两家,你还有没别的什么消息?” 庄阗申刚才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从苏家三代祖宗开始的事都给抖搂得差不多了,听到贺汉渚这样问,搜肠刮肚又想了一下,突然想起一件事。 这个事吧,出于对苏家少爷的保护,庄老头子确实不大想说,但转念一想,要是自己现在不说,日后通过别人的嘴传到了贺汉渚的耳中,岂不是落了下乘? 而且,那个事虽然不大光彩,但全保宁县,乃至全叙府的人都知道了,自己瞒也瞒不了的。 他略一犹豫,说:“确实还有一件事,有点蹊跷。就是几个月前,苏少爷来这里之前,听说从学校回家,和女掌柜大闹了一场,当时好多人看见,他冲出来跳了河,幸好跟出来的家人救他上来了。” 贺汉渚显得有点感兴趣:“为了什么事,要闹到投河的地步?” 庄阗申说:“地方小,人多嘴杂,当时苏家虽然放话,说少爷喝醉了酒误落河中,但谁信啊?保宁县里各种说法满天飞,甚至有说少爷要在省城谈什么如今的自由恋爱,被女掌柜压了,他想不开,投河去了。这可纯粹是污蔑谣言了!我先前出于关心,向叶老爷打听过,叶老爷说,确实是他妹妹女掌柜平日太过严厉,管儿子管得紧,那天少爷回家喝醉了酒,和母亲拌了几句嘴,这才不小心失足掉下去。我是觉着没错的,要不怎么没过几天,苏少爷就高高兴兴动身来这边上学了?四爷您瞧,他如今多精神,哪像个会投河的人,您说是不是?” 贺汉渚不语,只给他倒了杯酒。 庄阗申这一顿喝得醉醺醺的,最后又坐了车回家,倒头就睡,心满意足。 但这一天,苏雪至的心情却不大好。 早上她虽然已经在赶了,但回来的路上,遭遇了一段昨夜被雨水冲软的路基,轮胎掉在坑里陷了好些时候,等最后弄出来赶到学校,已经迟到,早操课将近尾声。 按照规定,无故不参加早操,是要绕着操场罚跑十圈的。 昨夜她有事跟着贺汉渚走了,原本确实在学生监那里请过假,所以今早不参加早操,也不算是无故违反纪律。但其余人不这么想。众目睽睽看着她迟到,学生监那里什么事都没有,就说苏雪至请过假,对她自然更加侧目。 到了第二天,也不知道是哪个传出的消息,说苏雪至前夜出校,原来是被贺汉渚接去参与尸检了,据说成功破案立了功劳——这本就容易招来不服,认定是瞎猫碰见死耗子,运气好罢了,换自己也行。 更绝的是,当天庄阗申酒醒动身,临走前特意来学校探望了苏雪至,谆谆教导,悉心教诲,说表舅贺司令对她甚是关爱,望她戒骄戒躁,恪勤匪懈,以不负贺司令的重望。好巧不巧,庄阗申说的话被人听到了,当天晚上,消息就传开了,苏雪至真正的后台原来不是军医司司长,而是新到的卫戍司令部司令贺汉渚。 这对于苏雪至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她发现,除了学生监李鸿郗对她态度愈发殷勤、陆定国开始笑眯眯和她同坐上课之外,同班的其余人,对她更是“敬而远之”,一副她是病原体的样子。 能够理解。 再然后,接下来的几天,她不得不开始怀疑,是否因为那夜在贺家睡了一夜的缘故,她开始水逆,运气一直坏了下去。原本就害怕的马术课,上得果然很糟糕,全班新生五十个人里,就她表现垫底,连胯|下的小畜生都好像感觉到了她的无能,不听使唤。教官分明是个暴躁的人,一派驾校教练风格,且比后者更无所顾忌,手里的马鞭,动辄抽到学生的腿上,对着她,却连开口骂也不能,只好冲她不停地瞪眼睛,有多憋屈,同班人有多眼红,可以想象。 苏雪至是个羞耻感很强烈的人,摸着被马背颠得发疼肿胀的屁股,暗自发誓,非得练好不可。这天下午,又去附近的一所军营里上马术课,上完课后,回校没事,见天色还早,申请单独再练,得到批准后,一个人在马场里骑。 经过几次课,现在她终于能在马背上坐稳,想再多练下控马越过浅障。原本还算顺利,不料突然,不远外的靶场那里起了几下枪声,□□坐骑大约胆小,受了惊,突然狂躁起来,不听驾驭,自顾狂奔。 苏雪至一时没法让它停,第一次这么快的速度,有点慌,边上也没人可以求助,只能趴下去些,靠这种狼狈的姿势,来尽量保持平衡,等它自己缓和下来。 正紧张着,突然听到身后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声,扭头,见王庭芝和贺兰雪竟来了。 两人应该也是看出她的窘境了。 贺兰雪显得很焦急,王庭芝却在狂笑,幸灾乐祸的样子。 要想驾驭坐骑,必须让它感觉到背上有足够压制和征服的力量。 苏雪至一咬牙,夹紧马腹,抓着缰绳就坐直了身体,摇晃中默诵教练教的动作要点,冒着可能会被摔断脖子的风险,猛地拉紧缰绳,用力上提。 坐骑绕着场又奔了一段路,终于听从了指令,慢慢地停了下来。 苏雪至爬下马,后背全是冷汗了,见贺兰雪飞快地朝着自己跑了过来,问她怎么样了,神情关切。 那个王公子却慢悠悠地晃了上来,嗤笑:“小妹你担心什么,这么厉害的苏公子,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骑马而已。” 老阴阳人了。 苏雪至没理他,只朝贺兰雪点了点头,说没事。 “你都出汗了,你赶紧擦一下!” 贺兰雪拿出一块香喷喷的手帕,递给她。 苏雪至以前从不会主动用自己的手去碰别人的东西。 到了现在,这个习惯也没法改。 虽然贺兰雪可能不在乎,但她依然没接,只抬袖,自己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 王公子嘴里啧了一声:“小妹,你这不是热脸贴冷屁股?人家不领情。” 贺兰雪生气了:“你干嘛老是和他过不去?他哪里得罪你了?” 王庭芝瞄了眼苏家儿子,见对方面无表情,好像自己根本不存在一样,忽然觉着有点没趣,也不想看到这个人,很是碍眼,哼了一声:“得,我错了,以后不敢了行不行?我还有事,先走了,晚点再来接你!”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忽然掉头回来,对着苏雪至说:“你给我照顾好她,要是掉了一根汗毛,你自己知道的!”说完这才去了。 等王庭芝一走,贺兰雪急忙安慰苏雪至:“你别往心里去,我从小就认识他,他这个人就这样,其实人还是可以的。” 苏雪至说没事,问她找自己干什么。 贺兰雪这几天负气不和兄长说话,见他这几天好像也很忙,早出晚归,心里更是发闷,今天没事,忽然想起苏家儿子,就让王庭芝送自己过来找。 现在真的见到了人,见他对自己的态度也不是很热情,咬了咬唇,说:“我没事,就过来看看你。你继续吧,我看你骑马。” 苏雪至莫名其妙,就让她坐一边,自己继续。再练习几圈,发现她坐着发呆,不止如此,经过近前的时候,留意到她眼睛还有点红。 她迟疑了下,终于还是下了马,过去问她怎么了。 贺兰雪闷闷了半晌,说:“我担心我哥哥。” 苏雪至顿时没话了。 “我知道他很不容易。但他为了报仇,为了权势,好像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苏雪至也没法评论这个。 贺兰雪的眼圈更红了:“他这次遇到刺杀,回来根本就不让我知道,是后来王庭芝说漏了嘴,我才知道的。苏少爷,要不是当时你正好也在船上,现在都不知道会怎样了。” “我就哥哥一个亲人了,我真的怕,我怕他会再出事……”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苏雪至赶紧转移话题:“没事的,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了,不会有那么多的意外。”她想起了那位柳小姐,“或者你也可以和柳小姐说的,让柳小姐多劝劝,应该也有用处。” 贺兰雪拿手帕抹了抹眼睛:“没用的。我哥哥根本不听人劝。何况她也走了,被我哥哥赶走了,我就是因为这个,和我哥哥吵了一架……” 这个…… 还真没想到。 “贺小姐,你别难过了。” 苏雪至这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了,只好机械地说着这种其实没半点意义的话。 她这么一安慰,贺兰雪刚擦掉的眼泪又出来了,摇头:“我哥哥可能很快就要结婚,娶总统的侄女。我其实不大喜欢柳小姐,但比起柳小姐,我更不喜欢那位小姐……” 苏雪至终于有点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柳小姐那夜来了,大约是逼婚,贺汉渚为了娶那位小姐,提起裤子不认人,柳小姐被赶走,兄妹冲突,贺兰雪心情不好,今天来找自己玩儿。 但这种事,叫她怎么说才好…… 渣男啊!渣得合情合理,不是人类雄性史里的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她沉默着,坐在贺兰雪的边上,拔着草,陪她一起发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靶场那边的枪声也静悄了。 等面前的草薅得差不多了,苏雪至抬头看了眼天,说:“不早了,要么先回去了?” 贺兰雪心情看着仿佛也好了些,抹了抹眼睛:“对不起苏少爷,打扰你骑马。我没事了。”说着起来。 苏雪至松了口气,跟着站起来,这时,马场的入口处走来了一个人,是那位豹子。 苏雪至知道他是来接贺兰雪的,和对方点了点头,牵马离开,没想到他说:“苏少爷,您也一起来吧。四爷在饭店已经订好了位子,请您和小姐一起去吃饭。” 第26章 (贺汉渚请妹妹吃饭,原因不...) 贺汉渚会请妹妹吃饭,原因不难猜,十有八九是为了哄妹妹高兴。但怎么也捎带上自己,这就有点费解了。 苏雪至可不会自作多情到他会真的把自己当什么亲戚。想来想去,难道是为自己前些天对罗家帮一案出了点力的奖励? 算了,反正不会是鸿门宴。 做表舅的赏脸邀饭了,外甥自然不能无故推却。 苏雪至骑马骑得一身是汗,就回来换衣服,因被提前告知是间西餐厅,之前也早从庄阗申那里被教导过许多时下的社交规矩,包括现在去西餐厅吃饭,被认为是件高雅的事,须正装出行,否则会遭鄙视,甚至被拒之门外,想了想,就穿了那套之前一直束之高阁没得穿的西服。 豹子已经替她向学生监李鸿郗打过招呼,她收拾好匆匆出来,贺兰雪看见她,眼睛一亮:“苏少爷,你平常应该多穿西装的!” 雪白的衬衫,宝蓝色的修身马甲,同色的间黑条纹排扣外套,配领结和皮鞋。这就是苏雪至的衣着。出来前,为防夜风吹乱额发,往短发上也稍稍抹了点发油。 不得不说,一套合体、制作良好的西装,大约真的能让男子增添风范。 穿上这套垫肩西服,自己作男子时肩膀不够宽、个头不足够高的两个缺点就被掩饰了。离高大威猛自然还很远,但照镜的时候,感觉镜中的自己,也沾了那么一点俊朗和帅气的边。 她笑了笑,上了车。 贺汉渚请妹妹和表外甥吃饭的地方,是一间名叫伯娜的法国餐厅,是天城最著名的西餐厅。到的时候,夜幕已是降临,只见餐厅擦得透明镜一样的大玻璃内垂下白色的花样窗帘,环境优雅,灯光明亮,映出贴在玻璃上的硕大的bonheur洋名,坐在里头的食客,个个衣冠楚楚,面带笑容,举止高贵,确实合这餐厅名字,一派幸福的模样。 贺汉渚还没来,两人先被侍者引到定好的桌旁,是餐厅一处幽静宽敞的位置,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擦得闪闪发亮的银色餐具,此外,比别桌还多了一只金色花瓶,瓶里插了一束白玫瑰和百合,花朵散发着幽幽的芬芳,侍者说是餐厅特意为贺小姐而准备的。 看得出来,贺兰雪的心情好了不少,落座后,拿来菜单给苏雪至看,和她低声讨论,问她喜欢吃什么,脸上已经带了笑容。 既然已经来到这间天城最贵的西餐厅,还有人请客,自然要好好地享受美食,不能浪费。 苏雪至认真研究菜单。 等了大约十来分钟,餐厅的玻璃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沿途餐桌的客人里,有不少认出了他,停下吃饭,看着他低声交头接耳。也有稍微熟的,忙放下手里刀叉,起身点头哈腰地招呼。 那人面带笑容,和向他招呼的人一一点头,走了过来。 苏雪至目瞪口呆,甚至有点尴尬,懊悔今天自己穿了西服。 这个进来的人,就是今晚付钱的金主,贺汉渚。 他也西装革履,和第一次见到时穿长衫以及随后军装的样子又不一样了。自然是不错的,大长腿,挺直的身材,非常适合西装,风度翩翩,举止绅士。 问题是,他穿的,是和自己同色系的西装! 不止这样,居然也是条纹的! 就跟出门前商量过一样。 唯一的区别,她穿宝蓝,他是深蓝。 苏雪至拼命驱赶走脑海里冒出来的那可怕的三个字,吃饭的心情,一下大打折扣,唯一的庆幸,就是这个年代应该没有那种说法。 贺汉渚很快来到桌前,领班亲自过来替他拉开椅子,他坐下前,脱了外套,递了过去,苏雪至见他目光掠过他的妹妹,随后,在自己的身上定了一定,好像也留意到了她的衣服。 苏雪至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巧合——不接受又能怎么样。见他看自己,就站了起来,叫了句表舅。 他微微点头,示意她坐回去,又看向他的妹妹。 贺兰雪依然捧着菜单,低头认真地读,好像不知道他到了,刚才脸上的笑也不见了。 苏雪至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这家人的瓜,不是自己吃的起的,她也不想吃。 苏雪至扭开脸,眼睛盯着放在桌上的那瓶鲜花,数着玫瑰花的花瓣。 贺汉渚又迅速地瞥了眼她,随即起身,走到妹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肩,示意她跟着自己来,带着来到里面的一间休息室,低声说:“外人在,给哥哥一点面子,回家了再继续生气行不?” 贺兰雪噗嗤笑了起来,看了眼外头那位专心看花又俊又帅的苏公子,轻轻嗯了一声。 贺汉渚也笑了,带着妹妹出来。 苏雪至眼角风瞥见人回了,贺兰雪的脸上也恢复了笑容,知道兄妹应该和好了,松了口气。 吃饭就该有吃饭的气氛。今晚主客是贺兰雪,自己不过是捎带。要是贺兰雪别扭,自己也别想吃好饭。 这下没问题了。 贺汉渚大方地说:“想吃什么,随意点。” 那就不客气了。 菜早就看好。 在军医学校吃了这么些天陆定国嘴里的“猪食”,苏雪至现在不想吃蔬菜,她想吃贵的龙虾、蚝、牛排,鹅肝,全点了,还加了一瓶标有五十年藏的香槟——这其实纯属猎奇了。要知道,香槟的保存年份一般不超过二十年,三十年就是极品了,这里却有五十年份的香槟,遇到了不尝一下,以后怕没机会。 贺汉渚听她点这个,瞥她一眼。 苏雪至装没看见。 贺兰雪点了两样,贺汉渚随后也随意点了一个菜,叫侍者发单。 很快,菜陆续上来,除了苏雪至点的,还有开胃菜、汤、头盘。香槟插在碎冰里,也被送来了。 龙虾肉鲜甜,蚝多汁,鹅肝入口即化,牛排她吃全熟,外焦里嫩,裹着美味的黑胡椒汁。 美食当前,苏雪至心无旁骛,吃得很开心,没怎么留意同桌那对兄妹的情况,等吃得差不多了,还剩一块小甜点,抬起头,见贺汉渚和贺兰雪都在盯着自己。 挺贵的,浪费了不该。 她吃掉甜点,喝完了杯中最后一口大概是因为昂贵所以品起来好像更好喝的香槟。 “要不要再来一点?”贺兰雪立刻问她。 一顿顶三年,满足。 苏雪至拿起餐巾,优雅地轻轻抹了抹唇,说:“饱了。谢谢。” 贺兰雪笑着点头,说:“我去洗手。”站了起来,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顿,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一个刚才一直留意着这边想来套近乎的人见这桌吃完了,终于有了机会,笑呵呵地走了过来,和贺汉渚殷勤地搭讪。 喝了水,又喝了香槟,还吃了点水果,回去路还挺远,怕憋不住,苏雪至也想去卫生间了。 军医学校的厕所是一排敞坑,她不便公然上,每天只能等到天黑之后再去倒马桶。 但这种地方,应该就不必有这样的担心。 她看了眼贺兰雪,见她还坐着不动,以为她又不想去了,也没多留意。贺汉渚和那个人还低声说话。就起身,去了卫生间。 果然,这里的男厕布局和她想象的一样,除了站位,还有几个有隐私的门位。 一个男人出来了,里头正好没人了,她进去,关上了门。快用好的时候,听到又有人进来了,很快,哗哗水声,应该用了站坑。 无所谓。 反正自己就是男人,她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一点。要不是每天需要束胸,以及无法避免的大姨妈,她就觉得自己和男人差不多了。 再说了,就男人身体那么点事,别说这间餐厅,整个天城,数起来,应该也没哪个比她见过的更多。 她走了出来,目不斜视,直接到一旁的水龙头去洗手。 正弯着腰洗,眼角方向涌入了一抹深蓝色。 下意识地扭头,居然是贺汉渚! 他还在对墙工作中。 苏雪至淡定地转回了脸,眼睛盯着面前激流哗哗的水龙头,三两下洗完手,转身要出去,听见贺汉渚说:“等一下。” 据说男人有种厕所文化,在这里遇到了,喜欢侃大山。 这个便宜表舅,不会也是这样吧? 他转过身来,却没立刻接下去说话,还在低头整理着他的裤子。 苏雪至不动声色地再侧身过来些:“请问您有事吗?” 看着对面墙上镶嵌的马赛克,她礼貌地问。 他整理好,走到水龙头前她刚才的位置,俯下|身,背对着她开始洗手:“等下你先不要回,去一趟我那里,有点事,完了我叫人送你。” “知道了。” 苏雪至迈步出了卫生间,回往餐桌,远远看见贺兰雪还是那样坐着,上半身显得有点僵硬,不住地左右张望,好像有点着急,忽然看到她回来,立刻又坐直了身体,一动不动。 苏雪至终于觉得她不对劲了,走回来问:“贺小姐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 她应,很不自然的样子。 “苏少爷,等下你和我哥先出去吧,不用等我。” 苏雪至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两只手放在桌下,紧紧地攥着裙面。 裙子是浅色的。 忽然,苏雪至顿悟。 不会是小姑娘刚才站起来的那一下,大姨妈突然造访? 这年纪的少女,时间不怎么准,也是常有的,就好比现在的自己。 上个月是在船上来的,这个月算时间,应该也到了,但还不见踪影。可能是要推迟个几天了。 她哥哥这时候也回来了,见妹妹还那样坐着,随口道:“还不起来?不去洗手的话,好走了。”说着,在侍者的服侍下套回了外套,发现妹妹还是没动,奇怪地看着她。 “怎么了你?” 贺兰雪支支吾吾:“我想再坐一会儿……你们先去……” 苏雪至忽然插话:“表舅,贺小姐刚和我说,她喜欢桌上的花。要不您先上车,我帮她包好,一起带出来。” “对对对!”贺兰雪拼命点头,“哥你先去,不用管我。” 做哥哥盯了两人一眼,迈步去了。 苏雪至脱下自己的外套,上去递给贺兰雪,轻声说:“你冷吧,搭一下吧。” 贺兰雪如遇救星,急忙接过,半披半搭,垂到臀下。 苏雪至转过身,等她终于慢腾腾地站起来,瞥了一眼。 铺了雪白织物坐巾的椅面上,果然已经印上脏污。虽然只是一小滩,但十分刺目。 不远处,领班就立在那里。 贺兰雪的脸庞涨得通红,局促不安的样子,低着头,眼睛也不敢看苏雪至,显然又尴尬,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苏雪至端起了贺兰雪刚喝剩的小半杯深色饮料,往椅面上一倒,招手叫来领班:“不好意思,不小心打翻,弄脏了椅子,我们赔。钱加在账单里。” 领班反而连声道歉,说没关系,没弄脏贺小姐的衣裳就好。 苏雪至笑着道了声谢,从花瓶里拔出花,带着贺兰雪走了出来。 贺汉渚坐在车的前排右位里,等得好像有些不耐烦了,见两人终于出来,妹妹肩上罩着“外甥”的外套,手里紧紧握着花,外甥说她有点冷,所以自己衣服借她了。他瞄了一眼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妹妹,不能理解的表情,随即扭脸,叫司机开车。 汽车回到贺家,开了进去,贺汉渚叫妹妹回房休息,苏雪至跟着他进了二楼书房。 他脱了外套,丢在椅背上,扯开衬衫领口,示意她去关门,自己就坐了下去。 苏雪至照办,关了门回来,站他面前。 “随便坐。” 他的背部完全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两条长腿随意张开,双手松松地搭着,目光则笔直地望着她。 她不知道他把自己单独叫来想说什么,但从他这种充满侵略性、隐含高高在上意味的肢体语言来推测,接下来他想说的内容,对自己而言,应该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果然,宴无好宴。 苏雪至哦了声,选了张侧对他的椅子,坐了下来。 避免正面的目光接触,有利于掩藏情绪和内心真实的想法。这是心理侧写学的提示。 他好像有点不满她坐偏了,微侧着脸,看了她一眼,说:“来这里也有些天了。怎么样,都还顺利吧?” 和他的坐姿相反,他神色和蔼,语气充满关切,一种来自长辈对后辈的和蔼和关切。 第27章 (领导预备摊派苦活累活到你...) 领导预备摊派苦活累活到你头上的时候,谈话通常会类似这样地起个头。 苏雪至的社会经验不算多,不爱交际,出来后,也只知道跟着师傅闷头做事,但这种套路,多少也是知道的。 “是,一切顺利。谢谢表舅关心。”她略带戒备。 他微微颔首,看着她:“你学校在北郊,所以北门你也进出过不止一次吧,有没留意到附近庙宇?” 天城这个地方,因为是北方的商业和水陆中心,四面八方进来的也多,出去的也多,人人都想求个平安发个财。中国人又不像西洋人专一,信奉实用,一个神仙不灵,那就改拜一个,所以城中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庙宇。城隍庙土地祠就不用说了,还有什么三太爷庙、九天庙、娘娘庙,五花八门,齐聚天上地下的各路神仙,走几步就是一个。 旧城北门也不例外,附近散布了好多,苏雪至又不是瞎子,自然有看到。 她应:“是。” “都有什么庙?” 苏雪至莫名,不知道他怎么和自己说起了这个。就照自己所见说:“张公祠、三圣庵、三皇庙、玉皇阁。” “还有呢?”他继续问。 苏雪至一时想不起来了,摇头:“我来了后,也没出去逛过,就几趟来回路过时看了几眼,就这些吧?” 他对她的答案显然不满意,提示:“北城门进来,北街过去一点,刘家胡同口,很显眼。” 幸好苏雪至的记性好,略一思索,想起来了:“对了,还有一座关帝庙。” 他微微颔首。 他到底是想说什么? “知道为什么立关帝庙吗?”苏雪至听到他又问自己。 这是在考中国古代文化史? “因为关羽忠义。” “那么你知道忠这个字的说法吗?” 这是真的在考文化史? 但这个,苏雪至确实说不上来。 她摇头,听他说:“忠,首先有‘敬’的涵义。《说文解字》把忠释为敬,认为是发自内心的恭敬和尊重。这是忠的起点。有一位朴学大师,名段玉裁,则解释说,尽心曰忠。也就是说,为人效力,应当倾尽全力,不存二心。” 苏雪至一头雾水,只能沉默着,听他继续侃侃而谈:“刚才是字面的解释。从历史的角度来说,忠,也就是忠诚,更是普遍的伦理规范和道德的准则。儒家认为,‘天之所覆,地之所载,人之所履,莫大于忠‘,事实上,并非儒家这样认为,在思想最为活跃争鸣的先秦时代,就这一点而言,诸子百家也是持了相同的观点。王子赢高说,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韩非子甚至直接说,为人臣不忠,当死。” 苏雪至后颈嗖地一凉,睁大了眼睛。 贺汉渚注视着她,继续微笑道:“我再给你说个故事。吕布你肯定知道,对吧。其人有三国骁勇善战第一猛将之名,最后投向了曹孟德,曹孟德爱才,天下皆知,但却乱箭射杀了他。为什么?我相信你肯定也知道,吕布所作所为,毫无忠诚可言。” “一个人有本事,若无忠诚,则如一柄利剑,我可用,敌,也可用。即便曹孟德将人留在了身边,也如隐患,所以干脆下了杀手。” 他停顿了一下,注视着她:“懂了吗?” 苏雪至似懂非懂。 他说的话,她自然每一句都懂。就是说,忠诚是美德,不忠诚没好下场。 但她实在不懂,他这样引经据典深入浅出耐心十足地给自己讲授“忠诚”,目的到底是什么? 不懂装懂不是她习惯。她摇头:“表舅,我其实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您要是有话,您直接和我说。” 贺汉渚一顿,坐直身体,双目注视着面前这个看起来确实不像是在装糊涂的苏家儿子。 某些方面,还是有点蠢。 “苏雪至,你舅父叶汝川千方百计把你送来这里,目的是什么,这你应该知道吧?”他耐着性子问。 省城里的荀大寿攀了个厉害的后台陆宏达,对方是京师里的要人,舅舅叶汝川自然斗不过了,还差点没了命,知道面前这个人的存在后,就送自己过来认亲,希冀能当靠山。 虽然羞耻,但在这样一个法理还只存在于理想中的年代,看起来,这好像也是唯一的应对法子了。 “知道……”她老老实实承认。 “是希望我们苏叶两家能得到你的关照。” 贺汉渚点了点头,脸上也终于现出了今晚上坐下来后的第一丝还算满意的神色。 他的后背就又靠了回去,这次还交起腿,把他那条受过伤的左腿随意地架在了右腿上。 “既然你知道,那就简单了。接下来我的话可能会让你听了不舒服,但是实话,更没必要拐弯抹角。” “老实说,就算从前我祖父在世时,你们苏叶两家和我贺家也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正式亲戚。不过,这一点不重要。你们两家有诚意,从前和我贺家也确实有过往来,那么日后再做亲戚,也是好事。我贺汉渚自然算不上什么有本事的人,但遇到事,也不会不出来。别的不敢保证,让你们两家在叙府没人敢动,这一点,应该还是可以做的到。” 他的语气听起淡淡,但话里的自负和俾睨,却是扑面而来。 今晚吃下去的这顿价钱昂贵的饭,到了现在,苏雪至才终于渐渐回过了味。 天下原来真的没有白吃的餐,自己还要了那么一瓶五十年的香槟…… 她慢慢有点紧张起来。沉默着。 面前的这个男人,此刻也无需她说什么——因为还轮不到她开口,只听他接下去说道:“我考虑过了,可以认你们苏叶两家,日后正式以亲戚关系往来。” 说完,他停了下来,不再开口。 书房里随之安静。 他也不再看她了,从抽屉里摸出一支香烟,但没立刻点,只连同一只金属打火机,一并捏在手中,把玩。 灯光从他头顶的背后照下来,他脸上不再有笑意,五官的深刻轮廓隐在了一团泛着青影的光晕里,仿佛蒙上了一层冷漠的薄纱。 苏雪至知道,他要说的已经说完了,现在,该轮到她开口了。 “那么……我们两家需要做什么……” 她放松自己略发紧的喉咙,终于开口问道。 “忠诚,绝对的忠诚。”他沉沉地应。 她明白了,为什么刚一坐下来,他先是给她讲了那么一堆听起来仿佛有点远的东西。 她也一下放松了。还以为他要苏叶两家干什么呢。这个应该没问题。但还没来得及舒气,听见他又说: “当然,利益交换前提下的平衡而已。如果哪天我快倒了,或者死了,被我的敌人消灭,你们要转投别的靠山,自然没问题。但,只要我还在一天,我就不会容许背叛,包括任何的欺瞒和首鼠两端。” “如果被我知道……” 他随手将打火机扔在了桌上。 铁块因为投掷的力,溜了过来,堪堪滑到桌面边缘才停住。坚铁摩擦过木头,发出一段突兀而刺耳的噪音。 “我贺汉渚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他轻描淡写地说。 就在大约一个钟头前,坐在餐厅里吃饭时,苏雪至还觉得今天晚上颇是轻松,是她来到这里之后,过得最是愉悦的一个晚上,可谓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享受了。 现在,那种感觉彻底地消失了。 她立刻表态:“贺先生您放心——”她改口,叫他贺先生了。 “舅舅和我母亲那里,他们既然选择投靠了您,自然不会再有别的想法,他们不是那样的人。何况,除了你,我们两家再去哪里找一个能和荀大寿后台相当的人?他们把我送来这里读书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和你拉近关系。这回我来上学,舅舅原本是要自己送我来的,好借机正式拜访贺先生你,没想到当时出了那个意外,腿脚受伤,实在无法出门,只能错过了机会。贺先生日后你若有空,他们随时希望能再来拜访。” 她没有信口雌黄,说的确实是实话。 哪天,面前的这人要是真的像他自己刚才说的那样,快倒台了,舅舅叶汝川和母亲叶云锦会不会为了自保和他撇清关系,她不敢保证,但只要这个人没事,他说的那种情况,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她说完,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的唇角微微扯了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点了点头:“这样就好。” 苏雪至舒出了口气。 这个男人今晚和他妹妹相处时流露出的随和与柔情,差点让苏雪至麻痹大意,放松警惕。 现在的样子,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吧。 她不想再待了。 今晚上他把自己叫来,要说的话,应该都已经说了。自己也替苏叶两家表明了态度。 “贺先生,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回了。也不早了,我想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课。谢谢您晚上的这顿饭,很好吃。” 她站了起来,朝他礼貌地道别,见他不置一词,就转身朝外走去。走到门口,伸手要开门时,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你自己呢?” 苏雪至没听懂,转脸看他。 他依然那样靠坐椅背,面上,则再次带着微笑。 “刚才你替你的舅舅和母亲表了态,你自己呢?怎么想的?” 苏雪至一愣。 她自己? 什么意思? 苏叶两家向他表忠还不够吗?连她也需要表忠?有这个必要? “贺先生……您大概误会了,我家里完全是我母亲当家,我不管事。” 苏雪至反应了过来,立刻解释。 他脸色微微一沉,笑意消失。 “我栽培的人,日后如果吃着我的饭,看别人的锅,你说,我该怎么办?” 苏雪至终于听明白了。 他这意思,是看中了自己,不嫌自己是个小人物,打算重点培养,现在要她也向他宣誓表忠? 苏雪至一下就懵了。下意识立刻婉拒:“贺先生,您高看我了,我就一……” “就算你光会吃饭,不会做事,用不用,那也是我的事,不用你考虑!” 苏雪至怀疑他在顺道讽刺今晚上自己吃得太多。 她闭了口。 “怎么,是我这座庙太小了,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他似笑非笑,语气玩味。 苏雪至定住了。 苏叶两家投靠他,和自己单独向他表忠,这是两码事。 这个人,他绝不是什么能被道德感约束的人。 他的底线在哪里,她并不知道,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底线。 和没有底线的人共事……不对,应该说,替没有底线的人做事,谁知道等在前头的是什么。 现在闭着眼睛张口表忠也容易,但接下来,如果他要自己做什么违背她底线的事,她是做,还是不做? 从前她就这样的性格。 别人让她做事,能做到的,她会答应,如果做不到,或者不愿意,她是绝不会碍于面子而勉强答应的。 现在也是如此。 而且,先不论底线的问题,就说一个眼皮子底下的事。 如果向他表忠了,照这个人那近乎变态的要求:“不容许背叛,包括任何的欺瞒和首鼠两端”,那么第一件事,她是个女的,要不要告诉他? 不说,就是欺瞒,以后被他知道了的话,怎么办? 说给他知道…… 怎么可能! 苏雪至脑子里想来想去,始终没法说服自己,见贺汉渚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去,急忙补救,希望能糊弄过去:“贺先生,我家人的想法和态度,就是我的想法和态度,没有区别。” 他笑了笑,修长的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几下:“回去了,再考虑下吧,等想好了,随时找我。我这个人没什么长处,耐心还是可以的。” 苏雪至心一凉,知道他还是没被糊弄过去。 他这是在赶人了,她在原地定了片刻,默默地转过身,正要出去,忽然听到身后又传来他的声音:“以后还是叫我表舅吧,挺好的。还有——” 伴着一阵椅子拖动的声音,他仿佛站了起来。 苏雪至再次转头,见他已经踱步走到了窗边,推开一扇窗,靠着窗,低头点着了手里的那支烟,口中仿似随意地说:“往后还是别随便跳河了。投一回胎做人,也不容易——” “想死,还不简单。” 他对着窗外的夜色,深深地抽了口烟,随即扭过脸,侧目瞥了眼她,拂了拂手,结束了今夜的谈话。 “出去吧,把门带上!” 第28章 (苏雪至关门的时候,听到门...) 苏雪至关门的时候,听到门里传出几声低低的咳嗽声。 她心事重重,直接下了楼。 贺兰雪应该还在房间里。夜色笼罩下的整座贺公馆,空旷得像座死寂的空屋。楼下的客厅里,只剩亮得晃眼的灯光。耳边是落地大钟秒针走动发出的滴答滴答声。 苏雪至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大门外停着车,司机就等在车旁,见她出来,给她打开了门。 回去的路上,连同这个夜晚,她的耳边仿佛一直响着贺汉渚最后看似无心说的那句话。 越想,越觉得意味深长,带着讽刺和浓重的威胁。 她懊悔万分,检讨自己的思想和行为。 可以这么说,从她做了叶云锦女儿的那一天开始到现在,目前为止,一切都太过顺当。 母亲叶云锦虽然严厉,有些不近人情,但看得出来,对女儿是爱的。 舅舅和表哥不用说,对她好极。 打过交道的外人,傅明城是老相识,其余人,庄阗申、学校里的学生监、教务长,因为介绍人的关系,对她也是一路绿灯,大搞特殊化。 唯一针对她的王庭芝,也没有对她造成过什么实质的麻烦。 还有贺家兄妹。妹妹不用说了,就算是贺汉渚,今夜之前,对着她的时候,也完全是一副略疏远的亲戚长辈的样子。 她的身边,没有真正的敌意。 所以她大意了,还是习惯从前的思维方式,把自己周围的人、事和各种关系,想得简单了。 她错了,把贺汉渚看成了类似亲戚长辈的人,忘记了他首先的社会属性,在他面前过于放松了。 现在,她遇到了来到这个时代后做“苏雪至”后的第一个坎。 该何去何从? 一夜无眠,接下来的几天,她也心事重重,上课走神,无法专心,上马术课的时候,一不小心还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差点扭伤了脚。看着那个教官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模样,苏雪至巴不得他也像对待别的学生那样,直接抽自己几下,她心里倒会更舒服些。 正好又来了月事,肚子痛,她索性请了病假,课也没去上,就待在屋里。这样过了一个星期,这天傍晚,有人来敲门,她听到是陆定国的声音,打开门一愣,旁边居然还有贺兰雪。 她手里提了只衣袋,陆定国把刚才抢着帮忙提的水果举到她面前,笑呵呵地说:“小苏,贺小姐来看你了!刚听说你从马背上掉下来,还请了几天病假,很关心你。”说完把水果放在桌上,又笑呵呵地退了出去。 苏雪至只好请贺兰雪进来,让她坐,给她倒茶。 贺兰雪显得很担心,问她身体情况。苏雪至说自己没事,摔下来也没受伤,已经休息过了,贺兰雪这才松了口气,指着带过来的袋子,小声说:“苏少爷,衣服我洗过了,也熨好了,拿过来还给你。那天……” 她咬了咬唇,面颊浮出一层淡淡红晕。 “谢谢你了。” 苏雪至这一周过得乱七八糟,早就把衣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哦了一声,也没留意她的表情,接了过来,说了句没事儿不必特意送回来,就没话了。过了一会儿,见贺兰雪还那样坐着,两只手放在裙子上,显得有点拘束,又觉得过意不去,就从她带来的水果里拿出一只苹果,取了小刀,削给她吃。 贺兰雪看着迅速挂下来的一条长而整齐的果皮,哇了一声:“苏少爷,你苹果削得真好!” 苏雪至一笑。 涉及刀方面的活,她确实挺可以的。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她接了过来,正要咬,又递了回来:“你先吃。” 苏雪至摇头:“你吃吧。” 她高高兴兴地吃起了苹果,说:“我哥哥天天那么忙,我回家就对着梅香,一个人吃饭也没劲。刚才我听那个陆定国说,学校里的伙食像猪食,苏少爷你可以常来我那边吃饭。梅香虽然手艺没吴妈那么好,但做得也是可以的。等吴妈回来,就更好了!” 苏雪至含含糊糊地搪塞了几句,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贺小姐,你来我这里,你哥哥知道吗?” 她点头:“知道。昨晚我和他说了,今天来还衣服。他管我管得可严了。去哪儿都要告诉他。”她撅了撅嘴,抱怨了一句。 “他知道你来我这里,有没说什么?”苏雪至试探地问。 “没说什么啊,就让司机送我,叫我送完衣服,早点回,不要打扰你。” 苏雪至沉默了,等她吃完苹果,就说自己要去查资料准备功课。贺兰雪急忙站起来告辞。苏雪至送她到了寝室外,她让苏雪至不用再送。苏雪至也就停步。 贺兰雪要走了,忽然仿佛想起一件事,说:“苏少爷,过些天是王伯父的寿日,不在京师那边过,来天城。我和哥哥要去的,你也一起去呀。” 姓王的伯父,应该就是王庭芝的父亲了。 苏雪至说:“我和他们没关系,不便登门。” 贺兰雪说:“你不是我们家亲戚吗,到时候会很热闹的,你要是想去,直接带你去就可以了。” 苏雪至说学业忙,身份也不方便去这样的场合。贺兰雪显得有些失望,说:“那好吧,没关系的。我先走了。” 苏雪至目送她离去,回往寝室,还没进去,隔壁陆定国就跟了过来,夸贺小姐如何如何的好:“没想到贺小姐竟然这么客气,说话轻声轻气,我还以为贺小姐也是个厉害的人呢。” 苏雪至应付两句,就坐到书桌前,低头翻着德文课本。陆定国却还不走,靠过来说:“刚我听贺小姐邀请你去王总长那里过寿,难得的机会,你怎么不去?” 王庭芝的父亲王孝坤是他上司的上司,军部最大的官。他自然想去,可惜职位太低,根本进不去。 苏雪至说:“我和贺家人不一样,与王家没关系,不便登门。” 陆定国点了点头:“这倒也是,像王家和贺家这样铁关系的,也是少见。你知不知道,去年想对王家公子不利的那个仇家,也算是一个狠角色了,猜,怎么死的?” 苏雪至心不在焉,眼睛看着课本,“怎么死的?” “就是被你表舅四爷给弄死的,拉去活埋了,就给那家人送回来身上穿的东西,说让办丧事用。” 陆定国压低了声,说。 苏雪至一下抬起眼,看着陆定国。 陆定国见她仿佛终于来了兴趣,更来劲了,又说了一段苏雪至之前不知道的旧事:“王家贺家两家,前清时就关系亲近,王总长的父亲,当时是贺家老太爷在任上的副手,就是老太爷提拔起来的,忠心耿耿,贺家被抄家后,王家听说也受了点波及,不过人倒没事。所以现在,贺汉渚和王家的关系好,也是人之常情。要怪,就怪那个人运气不好,对付王总长就罢了,谁叫他想歪了,打王公子的主意?撞在贺四爷的手里,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苏雪至分了些水果给陆定国,等他回去后,这个晚上,又是一夜无眠。 傍晚贺兰雪过来,她以为贺汉渚会叫妹妹带个什么话来提醒自己。 他却什么也没说。 不可能是他忘了这个事。 他这样不动声色,反而令苏雪至感到更加不安。 离吃饭的那天,已经过去了十来天,没法再拖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顶着两个黑眼圈,苏雪至终于下了决心,一个她两辈子里最艰难的决心。 活着挺好的。 她决定投诚了。 也没办法不投诚。 现在这个趋势,已经脱离了自己对于他来说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用的问题,而是变成了对方的尊严问题。 就像他自己说的,就算她吃饭不干事,那也是他的事。 但如果她不表忠,那就是她的事了。 不说自己如何,要是真触怒了他,照这个人的心狠手辣,说不定还会波及到苏叶两家。 至于以后,万一他要自己做什么自己做不了的事,那也只能到时候再说了。现在顾不了将来。 当然,自己是女人的事,是绝对不可能说给他的。 往后做男人做得更小心谨慎些,大不了一辈子都这样做下去,也挺好的。 她不需要感情,不需要家庭,日后看机会,要是可以回去继承家业,或者开个诊所医院去服务当地,当一辈子的苏少爷,也不算虚度。 她找学生监请了假,等白天的课上完后,进城找到了戍卫司令部,叫门口的卫兵帮自己通个消息,等了一会儿,被带进了里头一间像是让访客等待的屋,说贺司令现在在见人,让她等着。 苏雪至只好等,干等了许久,至少半个小时,终于听到对面的司令办公室里起了动静,门打开,她看见贺汉渚送出了几个人。 那几人穿着西装,手里拿着本子,端照相机,看打扮,应该是报社的人。 “感谢司令百忙中抽空接受采访。市民对司令甫上任便解决痈患已久的帮派之争一事,颇多赞誉,本社出于顺应民情的缘故,斗胆前来采访。没想到司令风趣平和,妙语如珠,实在是愉快的采访经历。司令请留步!” 贺汉渚停下,含笑叫人把报社记者送出去,等人走了,脸上的笑就没了,低声吩咐站在一旁的秘书处长陈天雄,审阅过通讯稿件后再予以刊载。陈天雄点头退了出去,他的身影也消失在了门里。 第29章 (苏雪至亲眼看着他转身进了...) 苏雪至亲眼看着他转身进了里头已经无人的办公室,但或许忙别的,她又继续等,再过了一会儿,才等到一个秘书来传话,说她可以进去了。 她敲门,也没听到应声,试了试,没锁,就推开门,朝里望了一眼。 他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握着一支水笔,低头好像在阅着文件,她走进去,他也没反应,专心致志,头也没抬。 苏雪至停在办公桌前,房间的中央,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没看自己,略一迟疑,叫了声“表舅”——既然他发过话,让她继续这么叫的话。 他淡淡地唔了一声,一边继续工作,一边说:“有事吗?” 苏雪至说:“上次那个事,我想好了。” “哪个事?”眼睛依旧落在桌上。 无论什么态度,都是预料中的。苏雪至在来之前就做过了心理准备。 何况,他这个态度,比自己原本想象的要平和得多了。 “上次谈及的忠诚。” 贺汉渚终于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 “我想好了,往后我也和我的舅舅母亲他们一样,投靠你,不会三心二意,首鼠两端。” 他不置一词,只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她。 苏雪至见他盯着自己,既不说话,也没表情,渐渐心里发毛。 难道对她的“投诚”还不满意,要她起什么更肉麻的誓言? “你心里不服?” 他忽然开口了,带着几分玩味似的。 苏雪至立刻摇头:“没有。” “没有就好。”他淡淡道,又低头,开始了工作。 苏雪至的直觉,他好像不信她的话——其实也正常,因为就连她自己,好像也做不到全然相信刚从自己嘴巴里吐出来的那些话。 但他不再追问下去,那最好不过。她在原地又枯立片刻,见他好像已经忘了自己的存在,自顾做事,犹豫几下,忍不住试道:“表舅,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说。”他看着文件,干脆地应。 “以后你……”她一顿,“我大概能为你做什么?” 她本来想说,你要我替你做什么,一想,改了,问完,见他抬眸瞥了眼自己。 “你说你能为我做什么?”他好像打量了她的胳膊和腿。 “牢记你今天说的话,回去多想想。” “回吧,好好念你的书!”说完,继续看着文件。 就这样……过关了? 苏雪至怀疑他套路自己。再看,他扭脸,望了下天色擦黑的窗外,起身去开了电灯,随即走到一个靠墙的文件柜前,打开柜门,在里面翻找起了东西,完全没再理会自己了。 她这才相信。 “那我不打扰了……”立刻转身要出去。 “晚了,你让丁春山安排个人送你回吧。” 他走了回来,低头快速地翻着刚拿出来的文件夹。 “不用麻烦丁处长了,我自己……” 他抬起头。 “好的!谢谢表舅!” 苏雪至立刻改口,退出了办公室。 丁春山说亲自送她回。 这些天,把她折磨得寝食不安的在她看来很严重的一件事,居然就这样过了关。 她准备好的用以应对各种可能情况的说辞,全都用不着了。 贺汉渚让她记住她说过的话,多想想,好好念书,然后…… 就没了? 直到回到医学校,苏雪至还是有一丝不真实感。 车停在了学校门外的路边。附近已经停了一辆,不知道是谁的。 丁春山替她开了车门,她下去,正要道谢道别,忽然看见一个人从校门里走了出来。 是已经有些天没遇见的傅明城。 那天晚上,第二次尸检,他没来,后来派了个人去罗家胡同捎话,说家里出了点事,无法脱身,随后这半个多月,苏雪至就一直没再见到他了。 傅明城于苏雪至而言,如师,亦是如友,这些天她也想起过他,但因为不方便,加上平时也没什么私交,自然不会主动联系近况。只在前几天,她听来个消息,说好像是他的船王父亲病倒了,还挺严重。没想到现在这里遇到,打招呼:“傅先生!” 傅明城仿佛怀了心事,听到她的声音,方抬头,一怔,脸上露出笑容,快步朝她走来。 苏雪至向丁春山道谢。 丁春山点头,看了眼傅明城,扭头上车,走了。 “傅先生,你的手伤怎么样了?”苏雪至问道。 “没大事。” 傅明城微笑,随即为那天晚上自己的行为道歉,又说:“后来我听说,你独立对死者颅脑做了解剖,找出了致死的直接原因。那个案子能那么快就结束,离不开你的工作。非常好,我很替你感到骄傲。” 他的神色充满欣慰。 苏雪至谦虚了两句,和他再叙几句,怕耽误他的事,看了眼那辆停在路上的汽车:“您是要走了吗?我不打扰你了。” 傅明城仿佛迟疑了下,说:“雪至,你大约也听说了,我父亲身体出了点问题。确实是这样的。就是那个我失约没出去的晚上,他出现了中风症状。现在他人已苏醒,应该也没大的问题了,但人还在医院里观察……” 他一顿,“即便出院,大约也会留后遗症,他年纪也大了,希望我能多陪伴,我也想照顾下父亲,所以刚才回来,我是向校长请假。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很遗憾,我可能暂时无法再执教。” 苏雪至想起了那夜在天成饭店欢迎贺汉渚的时候见到的船王,当时看起来,身体还很是不错的,没想到突然就这样了。 不过,这样的情况,也不算少见。 她安慰了他几句,表达了期待他能早日回来再教他们的愿望。 傅明城微笑:“我也盼着如此。正好这里遇到你,我想起来了,我那边有一些邮自外国的包括法医学在内的最新书籍。如今我大约是没时间看,留着也是空置,你要是有兴趣,哪天我叫人送来借你,供你学习参考之用。” 苏雪至忙道谢,说自己一定会好好爱护,等看完了,就还给他。 他笑着点头,抬眼看了下路边的车,让她需要的话,有事尽管可以去找自己,随即去了。 苏雪至目送他上了车,汽车离去,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天晚上,苏雪至终于恢复了学习的心情,埋头用功到深夜,上床休息的时候,开始回想今天去向贺汉渚“表忠”的经过。 她的直觉,对着自己的时候,他是不悦的。 她想起他最后留给自己的那句话,让她记住她今天说的话,回去多想想。 她直觉他话里有话。 其实她最讨厌这种人了,说话说一半,留一半。 有话为什么不直接说明白,他好她也好。 她就照他吩咐去想,但大约是智商不够,实在想不出什么东西,于是打算换个方向,分析下他今天言行举止背后可能隐藏的真实的意思表示,但又太困,脑海里才浮现出那一张脸,打了个哈欠,头一歪,就睡着了。 第二天,功课太忙,她把贺汉渚丢在脑后,没时间去想了。 这些天傅明城不在,病理都是和校长亲自上的。今天是一堂“quiz”,相当于开学后的第一次考评,成绩计入期末评分,加上校长十分严厉,对学生要求高,全班都很紧张。 苏雪至也不例外。 虽然她不在意自己被同学排斥孤立,但性格里那种天生带来的追求完美的特质,还是促使她希望,如果有可能,自己必须尽量把每一件事都做好。 这趟quiz的方式,也是她之前没有经历过的。 开学典礼来了一帮领导,校方没白接待,带来了回报,两边都来了一笔钱,学校新置了一批显微镜。 考试的方式,是每个人都分到一台显微镜,显微镜里是不同的片子,而且,片子里是好几个不同的组织,每个人先看自己片子,和校长一声开始,所有人就交换位置,看别人的,再继续交换。每个人要看至少十张片子,把观察到的,全部现场画下来,并写清楚是什么组织,什么样的病理分析。 这虽然属于基本内容,但却最是考验学生各方面的功底,没有足够时间的付出和努力,不可能获得这样全面的能力,加上必须要在规定的相对紧张的时间里完成十个位置的考试,同学个个紧绷,天气冷了,还有人满头的汗,苏雪至也不例外。但她在紧张之余,竟也意外地体会了一把因为考试而带来的兴奋之感。 考试开始后,她全神贯注,有条不紊,仔细地观察,熟练地手绘,很顺利地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了内容。 但时间给得确实少,等一到,要交卷了,全班一片哀嚎,后面有人抱怨是魔鬼考试,不少人都根本没来得及看完十张片子,也只能垂头丧气地交了上去。 第二天上课,和校长当堂宣布昨天的成绩,苏雪至第一名,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了内容,全部正确。第二名是高平生,他也完成了数量,但有一个错误。 校长把卷子分还给学生,让纠错补缺,叫到苏雪至的时候,她上去领,见他端详了眼自己,第一次,朝自己微微地点了点头。 这自然是勉励的意思了。 她朝校长躬身,接过卷子,在全班投来的各种目光的注视下,回到了位置上。 第二天,又是她最头疼的马术课,去了马场,她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有了一个“私人”教练,是卫戍司令部的丁春山。 他说他最近空,马术也算可以,没事就来这里捞个外快,当教练,有额外津贴。 苏雪至的智商虽然不足以去彻底领悟来自贺汉渚的“指示”,但用脚趾头去想,也能想的出来,这肯定是自己这位表舅的安排。 难道是对她那天“投诚”的额外奖励? 反正从入学开始,走的就是她从前鄙夷的歪门邪道,她早就泥潭深陷自暴自弃了,现在再多一项特殊对待,不过是墨上加黑而已。 能把这一项技能学好,那就行了。 丁果然马术超群,且耐性十足,教得也好,带了她一两次,苏雪至就觉得自己犹如开了窍,水平蹭蹭地涨。 这天傍晚,上完课,她回往学校,意外地在校门外看到了一个人,她表哥叶贤齐。 叶贤齐穿着小巡警的制服,正在校门口左右张望,忽然看见她,眼睛一亮,招手:“雪至!” 苏雪至也好些天没看见他了,有点亲切,上去问他怎么来了。 叶贤齐将她拉到一边,说他所在的警棚接到一桩人命官司纠纷,别人不愿管,落到了他头上,他想让她帮自己,去看一看。 第30章 (天城旧城西门出去,分布着...) 天城旧城西门出去,分布着大片的村落。这一带以印制木版年画而闻名遐迩,大大小小几十个村,村民多以亲族姓氏聚居,几乎家家户户从事这一行。平常种田,每年到了年末的几个月,就开始印制年画,所产的年画,南北畅销,无人不知。 在这几十个从业的村子里,周家庄的名气很大。周家庄和李甸子相邻,还被一条河给连接起来,按理说,远亲不如近邻,村民应当往来频繁,但实际上,这几年,彼此关系却是水火不容。 其实最早,据说李甸子这边的手艺还是向周家庄学的。但李甸子人不厚道,十几年前,以低于行业的价格,接连挖走了周家庄的几个大客,两边关系就此交恶,恰好周家庄当时的大师傅周老三又病死了,周家庄的年画就此没落了下去,直到几年前,周老三的儿子周庆年刻出了一张独一无二的百子送福图,大受欢迎,当年销量远远领先,就此又一炮打响了周家庄的名气。今年还没正式开工,但据说,订单已经排到了年底。 与周家庄鲜明对比的,是临近的李甸子。当年本就靠着不光彩的手段兴旺了一阵,这几年早就不行了,见周家庄红火,村民未免眼红。 命案的纠纷,发生在五天前。 周家庄的周庆年进城去买油墨,回村的路上,遇到了李甸子的李祥瑞,骡子不慎碰到了李祥瑞,李祥瑞当场发作,说周庆年故意想要撞死自己,打了一顿周庆年,扬长而去。 根据周家庄村民的说法,周庆年回去后,鼻部出血不止,当晚下半夜还呕血,撑了三天,前天不幸去世了。 这个李祥瑞,是李甸子的里长,地主,家有几百亩的良田,雇着佃户,会些拳脚功夫,平日横行乡里,为人凶恶,十里八乡没人敢惹。当年就是他怂恿本村低价抢生意的,这几年因为嫉妒周家庄的生意,又带领村民在农忙时把流往周家庄田地的水给截了,为此,周家庄也闹了好几年,官司还曾打到审判厅。 审判厅判李甸子放水,周家庄村民拿了判决,白天扒,晚上又被堵,再去扒,干脆路也被封,说是本村地界,不让外人通过。告到当地警棚,警长收了好处,派人走个过场,判决如同一纸空文,周家庄苦不堪言。 周家世代版画画师,可谓周家庄年画的灵魂人物。周庆年为人老实本分,继承祖业,早几年妻子没了,就自己带着个女儿过活,这几年才领着村民重新翻身,现在突然出了这样的意外,撒手丢下了才七八岁的女儿,不幸去世了。 新仇加上旧恨,周家庄村民愤慨万分,举着锄头拿着菜刀冲到李甸子那边,要为周庆年报仇。 李祥瑞不承认,说自己当时被骡给踢了,受了伤,气不过,往周庆年的脸上打了两拳而已。两边村民发生械斗,再次闹到了管辖区的警棚,警长就让下面人去查。 这种涉及乡民纠纷的事,本来就最难弄,现在又摊上了人命,而且,警棚里的老油条也都知道,警长和那个李祥瑞背地称兄道弟一起喝酒的,谁愿意去蹚这浑水,又把事情推给了新入职不久的叶贤齐。 叶贤齐是满身正气,听完周家庄村民控诉,火冒三丈,二话不说走马上任,带着个前清衙门里退下来的检验吏前去验尸。仵作草草检查了下,说死者全身就只面门留有伤痕,这样程度的攻击,不可能打死人,认定和李祥瑞无关,是周天成自己死了。 李祥瑞大喜,周家庄村民却不信,叶贤齐也不相信,知道仵作收了李祥瑞的好处,就暗地给周家庄的人出主意,让他们去城里请律师,直接绕过警棚,找上头队官,威胁公布给报社,揭露警局贪污腐败,包庇犯罪。 毕竟出了人命,周庆年在附近十里八乡也有点名气,那个队官名叫刘安,想起上司警署区长姚能刚前几天把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帮队级警官给叫了过去开会,传达局长的意思,说孙局长预备严厉整顿,以扭转时人对警局的负面印象,正紧密制定措施中。 他怕事情闹大,连累自己,立刻亲自下去过问,当场撤了警棚警长,叫人先把李祥瑞抓了,还表扬了一番叶贤齐,决定拿李祥瑞开刀,杀鸡儆猴,以平民愤。 李祥瑞大约也知道自己这次撞到了风头,一旦认罪,就是死路一条,在警棚里拼命叫屈,竟忍住了严刑拷打,只剩半条命了,还抵死不认,坚持说只打了对方面门几下而已。 拿不到认罪供,又没足够证据,就没法结案,叶贤齐想到了表妹上次干的活,灵机一动,建议刘安效仿贺司令,请法医前来验尸,有了法医的权威结论,就算李祥瑞不认罪,也足以定罪。又说自己表弟是军医学院的高材生,上次贺司令之所能迅速破了罗家帮的案子,全是靠了他表弟那出神入化的本事。 这两年社会舆论大力宣传科学,刘安一下被提醒,问他表弟是不是上次军医学校开学典礼上那个和教育部巡检专员宗先生一起合过影上过报纸的青年,得知恰是,大喜,立刻让叶贤齐请他表弟来帮警局验尸,叶贤齐抬脚赶了过来,终于等到了表妹,迫不及待把案子经过讲了一遍,义愤填膺。 “李祥瑞不死,不足以平民愤!雪至我跟你说,知道他被抓后,就昨天一天,警棚里就来了不下十来拨的人,全是附近十里八乡以前吃过他苦水的,现在知道他要杀头了,个个拍手称快!”说完不停催促,说刘安他们都在等着她过去。 苏雪至听到是乡下出了人命案,没推脱,进去找教务长,把情况说了一下,问是否同意让她代表校方过去帮助警局验尸。 这种官方摊来的活,就怕没人愿意去。毕竟,本校就读的学生,没有谁是冲着这个来的,法医学只是涉及而已,并非必修。现在她愿意,教务长求之不得,满口答应,说只要她自己愿意,校方可以给她提供一切的便利。 得到了批准,苏雪至就准备好工具箱,随了叶贤齐匆匆赶往周家庄那一带的乡下。 不幸死去的死者,现在已被拉到警棚后一处临时搭起来的草棚里,周围挤满了附近各村闻讯而来的村民,好像还有几个记者模样的人,应该就是叶贤齐出主意后,周家庄的人凑份子叫律师花钱叫来的。 一拨周家庄的人带着个七八岁大穿着麻布孝衣的小女孩,正等在草棚边上,看见队长刘安陪着一名模样文弱的白脸青年匆匆走来,急忙带着那孩子冲了过来,下跪恳求,不要动刀。 刘安生气道:“说被李祥瑞打死了来告官的是你们,现在阻挠医生的也是你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还要不要查案了?” 村民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害怕周庆年死了不留全尸,万一阴间落不得好,所以想要阻止,见刘安生气了,不敢出声,用畏惧的目光看着苏雪至。 刘安骂服了人,转向苏雪至赔笑:“苏少爷,那就劳烦您了!乡下人蠢,您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苏雪至正要进去,停了脚步。 那个跪在地上的小女孩,瘦瘦弱弱,显然哭了很久了,两只大眼睛又红又肿,却流不出眼泪,眼底布满血丝,怯怯地望着自己,目光里充满了悲伤、迷茫和恐惧。 记得以前有位带过她的老师傅讲,干这一行,并且愿意一直干下去的人,都有一颗仁慈而柔软的心。 她当时嘴里没说,心里不以为然。 自己就是个例外。 她就心肠冷硬。否则,苦追了她多年才在一起的前男友也不会因她坚持不转业而导致分手时,劝她去看心理医生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到这个小女孩,或许是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吧,她略一迟疑,放下工具箱,走了过去,把小女孩从地上牵了起来,带到一旁,蹲到她的面前,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玉……” 半晌,小女孩终于怯怯地应,声若蚊蚋。 苏雪至微笑:“小玉,你不要怕,等我检查完了,我保证帮你阿爹恢复好。等他到了去的地方,他会一点事都没有,过得很好。” 小女孩起先呆呆看着她,渐渐地,原本干涩的眼底,涌出了泪花,点了点头,抬手擦眼睛,哽咽:“好……” 苏雪至微笑,正要站起来,视线又停在了小女孩抬起的胳膊上。 她小心地拿住,卷起衣袖,检查了下,指着她皮肤上的一块肤下淤斑问:“这是怎么来的?” 小玉摇头:“不知道,哪里碰一下,就会有……” 苏雪至又检查她另只胳膊,翻了翻她眼皮,最后撩起她的裤管。 非常不幸,所见,如她所想。 她轻轻摸了摸小女孩微肿的膝关节,眉头微蹙,又问了小玉几句话,听到她的回答后,出神了片刻,回头让叶贤齐把她牵回去,吩咐当心,不要摔碰到她,自己随即走进草棚。 死者平放在一张架起来的破木板上,之前那个仵作充当她的下手,照她吩咐,除去死者的衣物。 苏雪至穿上衣服,戴了口罩和手套,准备完毕,首先检查外观。 死者年约三十,身体消瘦,关节异常肿胀,除了面部,其余没有明显伤痕。根据诉说,死亡时间两天。因为天气渐冷,除了靠近能嗅辨到极其轻微的异味之外,外观还没有大的变化。右手食指中指的上指节间生着硬茧,符合生前版画师的职业特点。 苏雪至检查死者面门,见面颊以及眉心鼻尖部位的皮下软组织广泛出血,鼻骨完好未见骨折,鼻翼的粘膜下血肿,此外没有别的伤痕。 她取出解剖刀,在仵作投来的怪异目光中开始工作。 死者双侧胸腔内有大约五百毫升的黄色积液,胃部有约五十毫升的暗色液体,胃和食管的黏膜广泛性出血,在肠道里,总共收集到大约一千毫升的黑色液体,脾被膜皱缩。 根据所见,基本可以做出一个病理推断,死者的胃肠黏膜生前多发性糜烂,有出血和水肿现象,同时,伴有多器官的贫血。 苏雪至结束了解剖,照刚才答应小女孩的那样,仔细地将死者缝合,让杨三帮助穿回衣物。 收拾好了东西,她却没有立刻出去,立在这具生命已经流失的碳水体旁,闭目,陷入了冥想。 警局的刘安,一大群来自周遭村落的村民,人数不下千,此刻全都聚在这座草棚之外,怀着迥异的心情,在等待着她宣布结果。 一个是善良,一个是凶恶。 一个是无辜,一个是罪犯。 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希望后者被消灭。 这是符合民意和人心的结果。 她也希望如此。 “苏少爷?” 仵作走到草棚口,张望了下外头,回来小心地叫了声她。 “刘队长他们问呢,好了没?” 苏雪至睁开眼睛,走了出去。 等得有点焦急的刘安立刻迎了上来,低声问道:“怎么样,是李祥瑞打死的吧?” 没有条件可以做血液缺陷筛查,但根据死者的体表关节特征、解剖后的病理所见以及小女孩小玉的特征和她对自己提问的回答,“父亲流血,哪怕是小口子,也要好久才能止住,所以平时都非常小心”,可以推断,周庆年患有血友病。 他的死因,是凝血功能障碍基础上,鼻部遭钝性外力打击,鼻黏膜出血不止,继而造成内脏应激性大量出血,最后失血性休克的死亡。 苏雪至摇头:“周庆年死亡,从医学角度说,李祥瑞负次要责任。” 她详细地解释了一遍自己的结论。 这种遗传性的基因缺陷疾病,即便是在后世,治疗研究也没有取得过大的突破。而现在,也是因为上世纪在欧洲王室成员间的蔓延,才开始进入医生的视野。 但她绝对肯定,对这种基因缺陷,谁都束手无策。 刘安脸色一变,回头迅速看了四周,将她请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你确定没错?” 苏雪至颔首:“是。” 他用商量的语气说:“苏少爷,你看咱们能不能不要这么宣布,你就说……” “不行。” 苏雪至知道他的意思,拒绝。 刘安一愣,朝跟过来的叶贤齐使了个眼色。 叶贤齐也说:“不会吧?雪至你就这样放过了那个恶棍?那这边这么多人等着,还有摇笔杆子的记者,怎么交代过去?” 周围的村民见她出来了,却迟迟没有宣布结果,议论纷纷,周围的喧声渐渐大了起来。 苏雪至说:“我只根据检查做结论。李祥瑞再该死,在这件事上,我这里,从医学角度来说,他对死亡是不负主要责任的。我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但很遗憾,如果我的这个结论不合你们的心意,你们可以另请高明,我不能改。” 刘安神色显得有点不甘,迟疑了下,和叶贤齐低声说了几句话,匆匆走了。 草棚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村民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冲着苏雪至指指点点,神色渐渐带了几分不满。 叶贤齐紧张地看着周围:“雪至你先等等,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法不责众,我怕万一激怒了这帮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干出什么事,万一对你不利。刘队长去找区长回报了,怎么着,看上头的意思吧,先等着。”说着把她推进草棚里,又拉来几名巡警,许诺过两天进城去大饭店请吃饭,让帮忙守住外头,自己也站前面,堵着门。 苏雪至站在表哥的身后,视线穿出去,对上了那个一直睁大眼睛默默看着自己的女孩。 她的父亲是血友病患者,那么这个名叫小玉的小女孩,应该就是一个携带者。 是不幸,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幸,是她比正常人和普通的无症状携带者有着更易于出血的倾向,这表示她的凝血因子水平,应该也在患者的范围之内,所以她出现了关节的病变反应。 但万幸的是,她应该处于轻度范畴。 小女孩忽然挣脱开拽着她的村民,跑了过来,从巡警和叶贤齐的身体缝隙里钻了进来,停在她的身边,看着被白布盖着的父亲。 “少爷,你是不是想说,我爹他是自己死的?” 良久,她转头,仰脸望着苏雪至,哽咽着问道。 苏雪至沉默了片刻:“你会不会怪我?” “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不会骗人的。” 小女孩摇了摇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老城西郊的警棚附近聚集了这么多的乡民,前所未有,消息早传到了本区警署区长姚能的耳中,他怕万一出事,正带了人,骑马亲自赶来查看个究竟,半路遇到刘安,这才得知了详情。 “区长怎么办?那个苏少爷不肯配合。现场还有记者,我怕记者到处钻,万一瞒不住……” 姚能大骂:“谁叫你把记者叫来的?” 刘安小声地解释:“我不是想替咱们警区还有区长你争光吗,为民除害。以为这事三指捏田螺,笃定了,谁知道那个苏少爷非要说周庆年是自己死的……” “狗屁替我争光!我看你就是想自己出风头,好露脸是吧!” 姚能又骂了起来。 刘安不敢回嘴,扇自己嘴巴:“是,是,我错了,下回再不敢了!” 姚能阴沉着脸,想了下,命令他立刻回去盯着苏家少爷,在自己没回来前,不许他开口说话,更不许和记者接触,说完匆匆去找孙孟先,把事情回报了一遍。 警局被舆论痛批腐朽腐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随着卫戍司令部和贺汉渚的突然空降,警察局长孙孟先骤感肩上压力大增,尤其是在目睹贺汉渚刚到任就点的那把火后,更是大受刺激,下定决心,必须要在公众面前扭转警局,或者说,他局长的形象。 最近他一直忙着制定警局改革计划,亲自过问细则,弄得也差不多了,忽然被告知出了这样的事,勃然大怒,跳脚大骂姚能无能,管不住下属,给自己捅出娄子。 他的秘书兼幕僚侯长清和他耳语了一阵,渐渐地,他脸上的怒气消失了,大笑。 “好啊,这个法子好,就这么办!赶紧的,你给我去叫人!我马上亲自过去!” 孙孟先在天城也有些年了,要叫几个能用的喉舌和文人,自然不在话下,很快,一拨人出城,赶往西郊警棚。局长没立刻露脸,先亲自提审被打得已经不成人样的李祥瑞,说经过科学法医检验,认定周庆年就是被他打死的。 李祥瑞恐惧万分,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 看看差不多了,局长说,看你诚心的份上,可以饶你一命,但要付出代价。 李祥瑞为求活命,自然什么都一口答应,说好了,局长这才现身。 天城的最高警察局长竟也来了现场,停尸的茅棚周围,起了一阵骚动。 孙孟先大步流星地朝着苏雪至走去,笑着向她道谢,说辛苦她了,请她公布结果。 她出了茅棚,当众宣布检验结果,并详细解释了一番周庆年的病情。 苏雪至的直觉告诉她,等了这么久,而且,居然连孙孟先也惊动了,亲自来到这里。 这其中应该会有什么自己还不知道的内情。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声落,周围起先鸦雀无声,片刻后,村民开始窃窃私语。 这声音起先很低,但很快,一阵接着一阵,变成了嘈杂的质疑声,无数道愤怒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苏雪至。 “这也是收了好处吧,包庇恶人,帮恶人说话……” “没有良心,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声音随风陆续地传入耳中。 或许有人真的不信,也或许,有人不是不信,只是选择不去信而已。因为这个结论,给他们带去了巨大的失望。 苏雪至沉默着,立在原地,任村民指指点点唾骂。 “你们不要骂他了!他不会撒谎的!” 忽然,那个名叫小玉的女孩子从草棚里跑了出来,站在了苏雪至的面前,大声说道。 “他说的是真的!去年有一次,我阿爹刻版画,手指不小心划破了,一直流血,流了三天,好不容易才停了。” “我也是这样……” “三叔,三嫂,还有六伯,你们不是都知道的吗?” 她转向刚才和她一起的那几个面带怒色指指点点的村民,含着眼泪说道。 村民停了下来。 孙孟先走了过去,沉下脸,厉声呵斥:“知道这位少爷是谁吗,和大名鼎鼎的学者,教育部专员都合影上过报纸的!那个李祥瑞是什么东西?也值得他去胡说八道?” 局长官威果然大,骂完,周围的嘈杂声就消失了,村民看着苏雪至,一声不吭。 孙孟先清了清嗓,脸色稍缓,这才又大声说道:“至于李祥瑞,虽然罪不至死,但苏少爷说得很清楚了,他对死者死亡也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活罪难饶,现在我让他自己出来,说怎么办。” 两个巡警拖着遍体鳞伤的李祥瑞走了出来,丢在地上。 李祥瑞朝着对面的村民跪了下去,使劲地磕头,涕泪交加:“我愿意赔钱,弥补周家,再披麻戴孝,厚葬周庆年!” “村里水道我也不敢再叫人去堵了!我给周家庄的每户人家都赔十个银元,回去了马上就发!求求乡亲们,原谅我的无耻和过错,我真的后悔了!” 说着,又拼命地磕头。 要知道,现在的巡警,一个月也就七个银元的薪资。 邹家庄的村民相互对望着。 “还有!” 他转向其余的村民。 “为了表示我痛改前非的决心,我请最好的戏班子来唱戏,三天三夜……不,七天七夜!让十里八乡免费看!” “求求父老乡亲们,给我个改过做人的机会,我知道错了!” 昔日威风八面的霸王,现在为了活命,尊严全无,如同死狗,人人还能得到些大小不一的好处。 虽然没人敢站出来先说谅解,但脸上原本的怒气,开始慢慢地消失,甚至还有人面露喜色。 “这个判决,还有人有不服吗?” 姚能大声向周围发问。 四周一片静默,周家庄的人也不再出声了。 看看差不多了,孙孟先高声命令李祥瑞立刻执行他刚才的承诺,让刘安监督执行,随即让周家庄的人把死者接回去。 “此案到此结束!” 周围的村民再次相互议论着,唏嘘着,慢慢地散了。 这样一个结果,或许也是某种皆大欢喜。 记者和文人们上来,开始围着孙局长采访,现场拍照。 有人高声称赞:“局长关于此案的处置,可谓是恰如其分,法理与教化兼备,古圣贤也不过如此,令人心服口服,实在是令我辈开眼,五体投地!” 周围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孙局长笑眯眯自谦,说:“不敢不敢。不过,实话说,就本案而言,本人倒确实是有一番感悟。” 他一顿,周围安静了下来,人人洗耳恭听。 他环顾一圈对面的人:“这个李祥瑞,平日为害乡邻,惹来众怒,原本为了顺应人心,我完全可以做到屈打成招,杀了了事。但我会这样做吗?绝对不会!关心民情之余,尊重科学,秉公执法,这才是我孙孟先的不懈追求和行事原则!正好借这机会,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决意整顿警局,更好地服务市政。接下来,请在场的诸位,予以严格监督!” 音落,周围又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苏雪至远远在一旁,正对着以后要照顾小玉的那个三嫂叮嘱着平日的注意事项,说:“万一不小心皮肤破损出血,压紧之余,蘸取新鲜血浆在伤口上,可以帮助凝血。” 三嫂拉着小女孩的手,面露为难之色:“啊呀,这让我去哪里找血?总不至于要我自己……” 她停了下来。 苏雪至也明白难处,正想着,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苏少爷!” 她转头,见孙孟先在众人的簇拥下,笑容满面地上来,随后指着她对众人道:“这位就是医学院的苏雪至,不但才高八斗,深得宗先生赞赏,更是火眼金睛,任何罪犯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次能得以查明真相,顺利解决问题,她是第一位的功臣!” 苏雪至还没来得及躲,“啪”的一声,伴着一道刺目的镁光灯,面前的一个记者对着她就拍了一张照。 “苏少爷,本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能否赏脸。” 局长又笑道:“我诚心诚意,聘你担任警局特别医学顾问,日后,还请多多协助警局工作。所谓,一身正义何所惧,敢为苍生质昊天!这是本人的座右铭,也与在场诸位共勉。” 第31章 (苏雪至想都没想,拒绝:“...) 苏雪至想都没想,说:“局长抬举我了,需要的话,我也很愿意出力的,但没有资格接受这样的头衔。我还是在校生,校内比我专精的人,比比皆是,我只是接受校方委派前来协助警局而已。” 孙孟先大约没想到她一口就拒了,一怔,神色略尴尬,但很快,又哈哈地笑:“好!这才叫新青年!我就喜欢像你这样的新青年!不计名利,更见风范!既然这样,这头衔就先为你留着,随时欢迎上任。就算不上任,也一样期待日后协助——” 苏雪至烦死了这个满嘴官话套话的孙局长,见周围的人又开始奉承他,点了点头,说学校还有事得回去了,进了草棚,拿自己的东西。 遗体刚刚已被周家庄的人抬了出去,周小玉被那个三嫂牵着,跟在旁边,走着,回头不停张望她所在的方向。 命案顺利地查清了,但她的心情,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 她目送那道小小的瘦弱身影蹒跚而去,见表哥叶贤齐正被姚能叫去说话,很忙的样子,过去简单打了声招呼,说要回了。 叶贤齐立刻说送她,她说不用,借了他的马,让他有空来取,翻身上去,直接骑马就回了学校。 她没有看报纸的习惯,也不大关心,不知道次日的好几家报纸,一起报道了昨天发生的这桩两村人命官司案,经过就草草提了两句,重点是结果,称赞孙局长与时俱进,如何处理辖下涉及民生安定的大事,不但兼顾人情和法律,而且,最令人眼睛一亮的是,尊重科学,爱惜人才。消息发布后,广受好评,孙局长在舆论场上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甚至可以说,暗暗地还了他顶头上司贺司令以一记颜色。 也是同一天的傍晚,叶贤齐来取马,苏雪至到校门口见他,发现他已经换了身制服,说是因为这个案子,被认为出力有功,又说警局正需要新风气,原来的副警长做了警长,他就被警署区长姚能破格提拔成了副警长,警棚里的二号人物,平常就负责在那个片区东跑西跑,解决辖下出的各种鸡毛蒜皮麻烦事儿。 毕竟是升官,苏雪至恭喜他。 叶贤齐嘿嘿一笑:“全靠你的功劳,我沾了光呗!” 苏雪至和表哥又说笑了两句,想起个事:“表哥,我看你最好还是自己早点向舅舅坦白,把情况说清楚为好。这样下去也不成事,万一哪天被舅舅知道,那就糟糕了。” 叶贤齐慌忙摇手:“不行不行,我还没准备好!现在和他说,保管要丢半条命。至少也要等我混得像样了些,到时候再说吧?” 苏雪至见他当定鸵鸟,脑袋一头扎进沙坑里,就是不想面对现实,劝不动,只好作罢。又听他这么说,也留意到他人比以前看着黑瘦了些,就随口道:“你想混出头,怎么不去找表舅?去他那边做事,应该轻松些,而且,只要不出什么大错,想出头,应该也更容易吧?” 叶贤齐平时混不吝的人,这下倒难得一本正经了起来,说:“咱们家已经送你过去了,那是没办法,我现在要是再上门找他,怕人觉着咱们一家子都是狗皮膏药,贴上了就甩不开。我脸皮厚,不打紧,我怕他也轻看了你。我不累,跑来跑去挺好的,反正我是个闲不住的。” 苏雪至知道他是真的对自己好,有点感动,就让他做事小心,别太冲动,没必要的时候,也别随便得罪了人,要和下面人搞好关系,免得他们欺生,背地合起来对付他。 叶贤齐一一答应:“你放心好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拨过来的几个人,带着吃喝个一两趟就混熟了,死心塌地。见风使舵这种事,我也最拿手不过,就看我乐不乐意了。”说完大概是为了向表妹证明自己在里头确实有了人,小声说,就今天,一个负责看守的巡警私底下告诉他,昨天偷偷看见了,孙局长其实先见了那个李祥瑞,说法医也认定他有罪,恐吓完,对好了话,这才出去搞了那么一出。 “当官不就这么一回事吗?脸皮厚,心肠黑,谁最厚黑,谁就笑到最后呗!” 苏雪至这下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昨天耽搁了那么久,而且,最后连局长也亲自来了。 原来,真相变成了被操纵、打扮和利用的工具了。 她忽然感到有些迷茫。 这样的一个年代,真相到底是什么,正义,又到底是什么?值得她去敬仰和追求吗? 她顿了一顿,再问那个名叫小玉的女孩儿。 那女孩儿临走时回首频频张望的那双大眼睛,仿佛印入了她的脑海,总是没法忘掉。 叶贤齐说亲戚三嫂一家会照顾她。 “我没事会多跑跑去看下的,好了你赶紧进去,我走了,还有事,忙的嘞……” 表哥的骑术现在看着好像还没她好,在马背上歪歪扭扭地晃着,调整了好几下,终于顺了些,这才骑着马一溜烟地跑了。 晚上她在图书室里看资料,一个学生过来告知,说傅先生找她,人就在外头。 她有点惊讶,急忙出去。 夜色朦胧,图书室的窗户里透出一片昏黄灯光,影影绰绰。 走廊拐角的树下,立了一道静静等待的人影。 果然是傅明城。 她快步走了过去:“傅先生?你怎么来了?” 傅明城说:“我父亲出院回家了,我下午去清和医院办手续,正好是同个方向,就把上次和你说的书收拾了下,顺便给你带过来。”说着,将手中拿的几本书籍递了过来,都是原版,其中一本是W.Johansen刚几年前出版的关于遗传学的著作,在书里,正式提出了基因的概念。 能看到关于这方面的最早期的经典著作原始版本,实在是个意外惊喜。 苏雪至忙小心地接过,连声道谢。 傅明城见她神色欢喜,好似小孩得了宝贝一样,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说自己过来,就是为了送书,这就回了。苏雪至就送他,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原来他看了今天的报纸,已经知道昨天发生的事,说在报上也看到了她的照片,笑道:“说实话,来了这边后,我见你犹如脱胎换骨,整个人从里到外焕然一新。看来你选择出来读书,是对的。现在虽然不再是你老师,但教过你这样有天分的学生,与有荣焉。” 苏雪至不想上报,心里有点郁闷,也不便去谈这个话题,就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想起了另件事,心里一动,问:“傅先生,你了解过血友病吧?” 傅明城说:“Haemophilia,嗜血的病。远远谈不上了解,只略微知道。最著名的例子,上世纪以英王维多利亚为肇端,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因婚嫁而蔓延到数个欧洲王室,所以有皇家病之别名。据说女王四子度假,不慎滑了一跤,膝关节受伤,次日清早就亡故了,可见意外死亡率之高,但即便是英国皇家御医,也是束手无策。发病原因不清,推测是家族血统的遗传疾病。根据1820年德国医生纳赛的定则,发病多见男性,罕见于家族女性,但推测,看起来正常的部分后裔女性,应该是病变传递者。” 他说完,饶有兴趣地望向她:“怎么了?你对这种疾病有兴趣?” 苏雪至说:“我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儿,她的父亲是患者,就是昨天命案里的那位死者。他的女儿照规律,是传递者,但她情况特殊,应该是血液的凝血缺陷程度接近了患者,所以现在有轻度症状。小出血应该不会致命,但万一有大出血,就非常危险了。你也知道,血浆能帮到她。我听说清和医院的条件很好,有没有可能,去和医院打声招呼,如果万一什么时候她需要紧急输血,能将她送去,做最优先的安排吗?” 仅仅就在大约十年之前,人们还没有意识到,人类血液有血型之分。在给需要补充血液的病人输血后,常出现输血不良反应,严重的甚至造成死亡。 苏雪至补充说:“你也知道,输入的血必须和她的一致。” “对!人类血液有血型之分,这一点已经确凿无疑。说起来,我倒是被你提醒了,刚我送来给你的书里,就有关于染色体、遗传基因的提法。我忽然想,这种病会不会和这方面有关系。其实我正在寻找将来的医学研究方向,或许,我可以试着研究这个医学的崭新领域?” 傅明城显得很是兴奋,注视着她,目光微微闪亮,见苏雪至含笑望着他点头,他拍了拍自己的额,笑:“看我,一时兴奋,把正事都忘了!你刚才说的事,完全没问题。你要是有时间,明天我们就可以把那孩子带去医院,先做个全面体检,确定她的血型,提早联系登记和她相同血型的供血者,以备不患。你放心,会很方便的,我应该和你提过我和木村先生的关系。” 木村先生是清和医院的院长。之前在和傅明城聊天时,苏雪至陆陆续续从他那里听了些过来,木村先生是他从前留学时结交的一位忘年交,医学教授,因为崇尚中国文化,几年前带着妻子从东洋来到天城,定居下来,开办了这家医院。医院里设备先进,上次傅明城胳膊骨裂,就是去这家医院看的。 他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虽然不是根治的法子,但至少,能对那个小女孩提供一些帮助。 苏雪至觉得心情终于轻松了不少,笑着向他道谢,两人商议了时间,就约好明天傍晚,等她上完课后,他来这里接她,再一起去接小玉,送去医院做检查。 苏雪至记挂着这件事,第二天提早去请了假,下午上完课,出了校门等在那里。 她和傅明城约好是五点。提前五分钟出来,发现他已经开车过来等在附近了,就直接上了车。 也是巧,就在她上车后,戍卫司令部的处长丁春山恰也开车抵达,远远见她弯腰钻进了一辆比自己早到的车,想叫也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她坐车走了。 天城里现在汽车不多,仅那么十来辆而已,什么车牌号,属于谁人,这一点对于他来说,是必须了解的基本常识。自然一眼有数。 他略略犹豫了下,想到司令吩咐自己来接人的时候,并没有强调一定要将人接来,应该没什么重要的事。 既然不巧,他也就作罢,于是掉头先回了。 苏雪至到了周家庄,找到周小玉,顺利地将小女孩从三嫂那里接了出来,来到清和医院。 路有些绕,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傅明城说,木村先生听他转述了小女孩的情况,十分同情,会亲自接待。 车停下,苏雪至牵着周小玉的手,带她下了车,见小姑娘显得有点紧张,正想安慰她,忽然这时,身后开来了另一辆车,“咯吱”一声,停在了她身后不远的路上。竟是戍卫司令部的丁春山。 他从车里迅速下来,走到她的面前,说贺司令派他来,接她过去。 苏雪至一怔:“有说是什么事吗?” 丁春山摇头:“这个没说。就吩咐我接你去。” “务必去。”他强调了一句。 苏雪至看了眼仰头望着自己的小姑娘,有点为难。 傅明城这时走了过来:“苏雪至,有事的话,你去好了。放心吧,我会负责的,等检查完,我把小玉送回去。” 听丁春山的口气,好像是有重要的事要找自己。 苏雪至无可奈何,只好点头,弯腰安慰了几句小姑娘,让她不要紧张。 小姑娘轻轻点头。 苏雪至就把她的手递给傅明城,这时见傅明城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快步穿过马路,走进对面的一间杂货铺子,很快出来,手里已经多了一颗包着漂亮的花花绿绿糖纸的奶油球洋糖。 他递给了小玉。 小玉看着苏雪至,不敢接。 苏雪至这才明白傅明城的用意,意外于他的细心和周到,看了他一眼,就让小玉拿着。 小姑娘终于接了过来,紧紧地握着糖果棒子,轻轻说:“谢谢。” 傅明城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苏雪至见丁春山还在一旁等着,显得有点焦急,一副想催又不便开口催的样子,怕那边真的有急事,万一耽误,就朝傅明城点了点头,说了声麻烦,转身要跟丁春山走,忽见傅明城又朝自己递过来一颗糖。 原来他刚才买了两颗。这颗是给自己的。 她顿时想笑,摇头:“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怎么也给我买了?” 傅明城笑道:“糖果不一定非给儿童吃的。你拿着吧。” 她不爱吃甜的东西,但也笑着接了过来,朝他道了谢,扭头见丁春山已经替自己打开车门,就走了过去,弯腰上了车。 第32章 (苏雪至以为丁春山开车会去...) 苏雪至以为丁春山开车会去司令部,没想到他送自己到了贺公馆。 一想也是。 天都黑了,贺汉渚再工作狂,也不可能一天到晚泡办公室,他也需要休息。 老夏跑来开门,苏雪至下了车,发现庭院里已经停了几辆外来的车,二楼黑魆魆的,但整个一层灯火通明,隐隐有说笑声从房子里飘出来。 贺汉渚有客人在? 丁春山这么急火火地把自己拉了过来,苏雪至还当是有什么重要的急事,在她想象里,贺汉渚正襟危坐,神色严肃。见状不禁有点懵,就转向丁春山。他却避开她的眼神,只请她进去。 苏雪至进了客厅。 客厅里也不见人,茶几上留了七八杯喝过的残茶,烟灰缸里有一堆凌乱的烟蒂,说笑声、皮鞋踩着木地板走动的橐橐声、球杆击打桌球的砰声,从门厅对面走廊尽头一个半开着门的大房间里传了出来。 丁春山让她稍等,自己快步走了过去。苏雪至只好站在一边等着。这时梅香从厨房的方向急匆匆地出来,看见她,脸上露出笑容:“苏少爷您来了?” 苏雪至点头,见她一个人收拾茶几手忙脚乱,就搭了把手,梅香慌忙说:“少爷您别动,当心脏了手!我来,我自己来!” 苏雪至见她不自在,也就作罢。她收拾了茶杯和烟灰缸,擦着茶几说:“王总长的太太今天从京师到了这边了,听说是准备王总长的寿日。小姐傍晚学校回来,被王太太接了过去吃饭,现在还没回。贺先生这边也请客,好像是周市长他们一拨人,王公子也来了,刚吃完饭,都去房间里打桌球了。幸好贺先生直接从饭店叫的菜,要不然我一个人,怕真应付不来……” 梅香絮絮叨叨,擦好茶几,又奔进厨房继续忙活。 听着梅香絮叨的时候,苏雪至望向前方,透过那扇半开的门,恰看见丁春山找到贺汉渚说话的一幕。 贺没打球,就坐在一张靠墙的沙发椅里,大概是在家,又是主人的缘故,不像在外那样衣冠楚楚,身上就一件平常配制服的穿在里头的暗军绿色衬衫,领口处的几颗纽扣也松着,随意交着条腿,手里夹了支烟,转着头和坐他一旁的周市长在说话。市长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笑,周市长也跟着笑,带着奉承的感觉。 丁春山走了进去,俯身凑到他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句话。 苏雪至猜他大概是说自己到了。 贺汉渚脸都没转一下,拂了拂手,就继续和市长说笑。 丁春山从里面走了出来,带上门,见苏少爷还站在客厅里等着,只好朝他走了过去。 傍晚的时候,他没接到人,回了司令部,向上司汇报,说自己晚了一步,苏少爷恰坐了傅明城的车走了。当时,司令虽然没有责备他办事不力,但从他的表情看,对这个结果,他相当的不悦。 丁春山虽然年纪不大,但十五六岁就弃文从武,当了兵,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死人堆里出来,见识过的军队高官,也是不少。 贺汉渚不像别的带过兵的人,动辄就对下属破口大骂。 他极少失态。在亲近下属的眼里,他温和深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在外人眼中,他长袖善舞,心狠手辣。 这样的表情,意味着他应该已经很是不满了。 丁春山很后悔,以为上司有重要事,却被自己耽误了,立刻说再去接人。 他的上司当时也没说不必,还吩咐了一句,让他接到人后,直接带到家里。丁春山再不敢耽搁,出来就动用了手下的人,很快查到那辆车的去向,追了上去,终于在清和医院门口,把苏少爷拦了下来。 现在人是被他给弄来了,却遇到了这样的一幕。 丁春山知道周市长今晚登门拜会的目的。 十有八|九,是为前些天的市政规划一事。 事情是这样的,天城的老城区里,旧屋拥挤,街道狭窄,路面多是踩出来的泥道,晴天还能走,一到下雨,到处泥泞,加上随处乱倒的垃圾和排泄物,污水横流,简直叫人无法下脚,交通更是为之阻塞。报纸民生评论尖锐,时常指责市长无能。 连孙孟先这样的人,都知道要给自己立个牌坊,何况是市长,半个斯文人,他被骂得脸实在挂不住了,打算打通老城区的一段主干道,拓宽道路,平整路面,一来博个政绩,二来,也算是利民的一件好事。但在规划的时候,遇到了一只拦路虎:道路被一座小庙和连着庙的矮墙给挡住了。 原本拆了也就拆了,民怎敢和官斗。但问题是,这是四方会的地盘,尤其这一带,沿墙就是一个热闹的集贸市场,已经存在多年,因为利益相关,四方会不同意,市政府也就没辙,正焦头烂额着,周市长被一个能人提醒,让他拿着市政规划图去戍卫司令部找贺汉渚。贺汉渚看了规划图,让另外划出一块地方供市场搬迁,随后答应帮忙,果然,前两天四方会松了口,规划得以顺利进行。 周市长今晚过来,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 现在,上司就跟没事一样,和周市长应酬,把自己心急火燎带过来的苏少爷给晾在了一边,只说让他到二楼去等。 丁春山出来,心里其实困惑,也有点过意不去,只好自己改成了委婉的方式:“实在不巧,司令现在很忙,和周市长谈着重要的事,让苏少爷您先上楼等着,随便坐。” 苏雪至莫名其妙,更是郁闷无比。 芝麻大的事也没有,早知道就先陪小玉做检查了。但人都被拉来这里了,还能怎么样? 她上了楼,开了走廊上的小灯,坐在他书房门外的一张便椅上,等着楼下结束。好久过去,耳中始终喧声不断,但就是没有结束的迹象。她等得无聊,索性闭目,把头往后仰着,靠在椅上,闭目假寐,默诵着这两天新学的一批德语词汇,背完了,又继续背军事理论课的条文。正背着,突然觉得面前仿佛有点不对劲,睁开眼,竟对上了一张凑近的正打量着自己的放大的脸。 她猛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生气质问:“王公子!你在干什么?” 王庭芝仿佛也被她的反应吓得不轻,退了几步才停住,随即撇了撇嘴:“你这么一惊一乍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非礼你一个男人呢!” 苏雪至可算是回过了魂。 刚才也不知道是自己背东西背得太过专心,以致于失察,还是王庭芝上楼靠近时故意放轻脚步,她竟不知道他上来了,还靠自己靠得这么近。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怕被他看出自己的异常,所以才那么大的反应。毕竟,人凑得这么近,倘若带着目的仔细观察,难保不会看出什么可疑的地方。 好在这个王公子,估计也是大咧咧的人,刚才虽然不知道他靠这么近到底想看什么,但凭他这反应,应该没往自己担心的方向去想。 苏雪至也就放松了,避开了这个话题。 “王公子您有事?”她问。 王庭芝看着还是没好气,冷冷说:“刚我听那个丫头讲,你也来了,就上来和你说一声。我母亲得知你在船上帮过我,让我传个话,等我父亲寿日那天,你也来!”说完扭头就要下楼,一副她是洪水猛兽的样子。 “等一下!”苏雪至叫住了他。 “劳烦你帮我转达对令堂的谢意。到时候我恐怕……” “不去是吧?行,知道了,我转话!” 王庭芝歪了歪头,干脆地打断了她的话,转身就下去了。 苏雪至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被这么打断了一下,她也没兴致继续背东西了,看了看挂在二楼走廊上的钟,快要晚上九点了。再等片刻,终于,楼下发出开门和说话的声音,伴着渐渐远去的杂乱脚步声,那位周市长的声音隐隐传了上来:“……这回多亏了贺司令的帮忙,明晚我在天霄楼定包厢,请贺司令务必赏脸……” 贺汉渚好像说他有事,拒了,然后又是另外几个不知道什么人的临行套话。大约十来分钟后,人终于全部走了,下面安静了下来。苏雪至看见贺汉渚快步登着楼梯上来了,脸上没有笑意,眉间便就透出了几缕淡淡沉倦。 她迎了上去。 “表……” 他径直就从她的身边走过,入了书房,随后丁春山跟了进去,关上了门。 苏雪至默默吞回了舅。 她在外头又等了几分钟的样子,丁春山出来了,朝她点了点头,低声说:“司令叫你进去了。” 招之则来,呼之则去。听个指示,也要等上一晚上。 这就是卖身的代价。 苏雪至想着卖身的好处,保持着好心情,走了进去,见贺汉渚靠在书桌后的椅子里,面无表情,两道目光投向自己。 她吃不准他叫自己来,是要指示什么内容,但也看出来了,他心情不好,肯定没好事,就没靠得太近,离他远远地停住了,叫完刚才那声中途夭折的表舅,随即主动礼貌地问:“您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看他应酬挺累的,但她也绝对不轻松。 真的不早了,想快点回去。明天有堂军事理论课的考试,她还没背完东西。本来打算晚上医院回来背,现在这么一搞,计划全都乱掉,等回去了,今晚上也不知道要到几点才能睡下了。 他打量她:“挺上照,以后应该多给你安排些这样露脸的机会。”语气平平,也听不出是讽刺还是真的在夸奖。 苏雪至一怔。 他从桌头的一叠纸张文件下抽出了几张报纸,“啪”的一声,甩到桌面上,冲她勾了勾手指:“你给我过来。” 苏雪至猜到了,应该就是昨晚傅明城提到的报道过周家庄案的那几份报纸。 她只好走了过去,觑了一眼,终于亲眼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吓了一跳。 本来当时就是冷不丁抓拍的,加上她躲了一下,照片里的她哭丧着脸,双目无神,更要命的是,嘴巴居然张着,于是神情显得愈发悲苦,好比一个刚刚惨遭爱人抛弃的绝望的失恋者。 用这种形象,来代表报道中描述的孙局长口中的“科学新青年”,实在是不能服众。 虽然她不在意这些,但看到自己这种丑照堂而皇之地被登在了报纸上,终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譬如,现在她就回过味了。对面这个人刚才是在讽刺自己,说什么“上照”。 好在唯一安慰,现在照片像素实在太差,面目模糊,除非是熟人,否则,拿着这张照片面对面地找,恐怕未必也能找出她真人。 但她旁边的马脸孙局,竟被拍得仪表堂堂,看起来颇有威严的样子。 苏雪至愈发懊恼了。 贺汉渚见她两只眼睛只顾盯着照片看,脸色一沉,屈指,指节重重地叩了叩桌面:“出风头的感觉,不错是吧?” 苏雪至终于从自己这张丑得足以令她社会性死亡的照片上拉回神,抬起眼,对上他那两道盯着自己的乌沉沉的目光,一凛,急忙又看具体的报道内容。 看着报道里满篇都是对孙孟先的吹捧和赞扬,她忽然想起之前,从庄阗申那里听来的一些所谓的天城内幕。 贺汉渚和督办廖寿霖是对头,面上和气,但一旦时局有变,可能就会变成你死我活地步的那种对头。 孙孟先以前和廖寿霖不对付,但现在,因为贺汉渚的到来,立场变得不明。 难道孙孟先表面看着对贺汉渚毕恭毕敬,满口“司令”“烟桥”,实际也是贺汉渚的对头?现在因为自己无意间的举动,孙孟先借机大出风头,贺汉渚认为自己故意去帮他的对头,所以迁怒自己? 苏雪至越想越有道理,赶紧解释:“表舅你听我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个误会。不是我自己想出风头,更不是故意要拆你的台。这样的结果,完全是意外。刚开始我以为只是乡下的一桩普通命案,需要法医检验,学校也同意,我就去了,我真的没想到,后来孙孟先会亲自到场,还带了一帮文人和记者……” 她指着桌上那张丑哭了的照片:“更不是我自己想上报纸帮孙孟先做宣传……” “行了。” 她解释的时候,贺汉渚一直瞧着她,忽然打断。 “苏雪至,两件事,你给我听好了。” “第一,从现在开始,往后无论什么案子找你,你都要先征得我的同意,然后才能去!” 苏雪至一愣。 他的语气听着颇是平和,但口吻里,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知不知道,孙孟先拿你当幌子,恐吓李祥瑞,演出了那么一出精彩戏码?” 他侧目睨着她,好似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又透着三分讥嘲。 “你自以为聪明能干,探究真相,追求正义,高尚伟大,是不是?被人当工具利用都不知道,何其蠢笨!” 苏雪至沉默了下去,没有辩解。 他说话难听,但基本也算事实。 对自己提的这个要求,虽然令她感觉很不舒服,犹如脖子上套了根绳索,但想到自己既已迫于情势屈服于面前的这个人,也就无法反对了。 至于他对自己做的事的评判…… “第二,” 他继续接了下去,顿了一顿,看了她一眼,指在桌上叩了叩:“拿出来!” 苏雪至一愣:“什么?” “傅明城给了你什么?给我扔了!” 第33章 (傅明城送自己的东西?她兜...) 傅明城送自己的东西? 她兜里的那颗糖? 就算丁春山告诉他傅明城刚才给了自己一颗糖,他干嘛要和一颗糖过不去? 苏雪至觉得不大可能,但又想不出来,除了这个,还会是什么。 她把手伸进自己的兜里,将那颗还没来得及吃的奶油棒棒糖掏了出来,举到他的面前,诧异地问:“这个?” “扔了。” 他指了指放在他桌边地板上的一只垃圾桶。 居然是真的! “凭什么呀!” 简直匪夷所思。 苏雪至这下真的生气了。 她是不爱吃糖,但他也管这个? 第一条就算了,居然还把手伸到了一颗糖上。 这叫什么人? “抱歉,不扔。” 她立刻把糖放回了兜里。 贺汉渚看着明目张胆反抗自己的苏家儿子,那张小白脸,掩不住薄怒。他倒也没着恼,只是微微地蹙了蹙眉。 傅家在北方,是个特殊的存在。财富固然惹眼,但拥有的北方乃至在东南亚也称得上规模的船队运输能力和随之建立的路线网络,这才是最有价值的东西。包括王孝坤在内的几拨人,早都看上了傅家。 傅明城的父亲这几年生意渐渐开始放手,部分转给长子傅健生在经营。 最近,根据他的消息,傅家人暗中和廖寿霖以及廖寿霖背后的陆宏达往来频繁。 船王有个侄女,据说,可能会嫁给陆宏达的小儿子陆天慈。 如果两家婚事成了,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并且,不止这样。 据他所知,比起太太生的长子傅健生,船王似乎更器重原本立志从医的小儿子傅明城,有意栽培。兄弟不和,家族内部,矛盾重重。 不过,这倒不是他要阻止苏家儿子和傅明城往来的主要原因。 苏家儿子虽然专业出类拔萃,确实有两把刷子,但充其量,也就一只小虾米,和傅明城往来固然不是他乐意所见,但说实话,小事而已,至少目前,远远没到能影响他的程度。 他原本想,年纪小,也刚来,像这种事,日后多的是机会让他自己慢慢去领悟。 自己领悟过来的东西,才叫真的领悟。 但现在,贺汉渚的想法变了。不管不行。 苏家儿子在念书和专业方面,确实不错,是个少见的天才,但其余方面,蠢得一塌糊涂,属于那种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的货色,没脑子。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怀疑另一件事:苏家儿子和傅明城之间,生出了不该有的关系。 这个怀疑起源于之前庄阗申关于他和母亲矛盾投河的叙述,原本他还觉着是自己多心,但通过最近这段时日的所见所闻,贺汉渚觉着极有可能,这是真的。 这个表外甥,虽然是突然上门的,但既然认了,他也叫自己表舅,作为长辈,他不得不防患于未然。尤其这种事,更要及早提点,免得他年少无知,误入歧途,将来越陷越深。 贺汉渚的视线从他又装回了糖的衣兜上收了回来,淡淡道:“今天起,不要再和傅明城往来。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第二件事。” “你要吃糖,我给你买。还有,他送你的几本书,也尽快还回去。需要的话,把书名抄给陈处长,我也给你买过来!” 他又这样补了一句。 苏雪至诧异万分。 傅明城顺便给了自己一颗棒棒糖让他知道了,这可以解释,应该是丁春山多嘴说的。 但昨晚傅明城找自己送书,贺汉渚怎么也会知道? 她忽地顿悟。 锦衣卫,不就最擅长盯梢跟踪刺探隐私的活吗? 想到自己在校的一举一动,原来都受到他的监视,恐惧之余,更是愤怒。 而且,她真的想不明白。 “贺先生,我多谢你对我的关心。”她气极,声音都有点不稳了。 “只是我实在不明白,你凭什么不许我和傅先生往来?” 贺汉渚没立刻回答她,自顾取了支烟,想点,但打火机大约用尽了油,啪啪地试了几次,打不着。 他低低地诅咒了一声,从抽屉里另外翻了盒火柴出来,取出一根,划了,点着香烟,这才抬眼道:“苏雪至,我个人对你的感情癖好,没有半点轻视的意思。但虚凰假凤,世俗是不会接受的。就算傅明城和你一样,你们情比金坚,将来会有结果吗?别说转到明路,就算是暗地,你以为傅家知道后,会容许儿子有这样的感情存在?到了最后,受最大伤害的,注定会是你!” 他甩了甩那根火苗已经燃到了手指的小木棍,熄了火,丢掉。 “你年纪还小,一时误入歧途,也没什么,及时止步就行。想想你的寡母,把你送来这里,难道是为了让你和你的所谓爱人鸳梦重温?” 苏雪至这才恍然大悟,一时无语至极,立刻澄清:“你弄错了!我没有你想的那种感情取向!我对傅先生,更没有半点你所说的那种感情!” 她见他注视着自己,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又强调:“我说是真的!不止我,他也不可能对我有什么想法!” 说自己喜欢傅明城也就罢了,前身确实如此,但他竟然以为傅明城对自己也是那种感情,苏雪至尴尬得简直要滴汗了。 “不管是以前在省立学校,还是现在,他都只是将我看成一个需要他帮助的学生而已!” “那么你说说看,你之前在家中为什么要投河?随后又没事一样,来这里上学?” 苏雪至一下顿住,张口结舌了一会儿:“……我母亲管我太严了,所以我们闹了不愉快……” 他笑了笑,打断了她:“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并且,话既然说开了,我就再告诉你,不管你和他是不是有那种关系,往后你都不要再和他往来了!傅家可能要和陆宏达联姻,你不会不知道我贺家和陆宏达的仇吧?” 他说完,掏出块怀表,匆匆看了眼时间。 “也不早了,你也好回了。听好,晚上把你叫过来,就这两件事。第一,往后有事先通知我,别给我自作主张。我见多了像你这样的青年,有追求,崇尚高尚和伟大,但老实说,这个世道,真相和正义,没你想得那么值钱。第二,你停止和傅明城往来。” “这两点,能不能做到?” 他说完,注视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苏雪至仿佛凝住了,立在桌旁,一动不动。 片刻后,大约是等不到她的回复,他忽然摇了摇头,弹去烟头上积的一段烟灰,将剩下的半支烟仔细地摆在桌缘上,让它烟头的部分伸在半空,缓缓烧着,自己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踱到她的面前,停住。 “坦白说,你令我相当地失望。”他说道,语气和刚才已经截然不同了。 “上一次,原本我给了你三天的时间。我以为三天,应该足够你能想明白了。结果你半个月后才回来找我,说你想通了。果然,那时我就远远地高估了你。” “苏雪至,直到目前为止,你还是根本就没想明白。你也确实不够聪明,或者说,不识时务。” 他低下头,盯着和自己相距不过半臂的她。 “你以为我真就这么需要一句来自你口头承认的所谓忠诚的承诺?事实上,从你被你舅舅叶汝川和你母亲送来这里的第一天起,你就已经定好了你的位置。你有选择的权利吗?” “你以为我会嫉妒孙孟先上这么一回报纸,被人吹捧,我就担心他夺了我的风头?我只是不喜欢我下面的人认不清自己的位置而已。” 两人的中间,自桌缘边缓缓地升起了一缕游动着的薄薄烟雾。隔着烟雾,他目光冷肃地俯视着她,嘴里说着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话。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人只有摆正足下的位置,”他指了指头的部位,“这里,才会做出相应正确的思考,继而做应该的事。否则,只会导致混乱,甚至是破坏。” “我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现在,你总不会还不明白吧?” 苏雪至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对面男人那露在解了扣的衬衫衣领外的喉结上。 它长在男人颈项咽喉的正上方,显得很突出,十分醒目。过去工作的时候,遇到过几起因为各种原因导致的窒息死亡案例,多次切开过咽喉察看舌骨气管,所以她对喉结也很熟悉。 这个男人的喉结不但突出,线条形状也颇是鲜明,随了他说话的节奏,在皮肤下表一动一动,像条小鱼,有点让人想伸手去捕捉住它的感觉。 一般而言,雄性激素越旺盛,男性的第二特征就会越明显。 要是自己也有的话,就不用老担心会被人发现异常了。 “你在想什么?说话!给我说出来!” 贺汉渚说完话,等了片刻,见她垂着眼看着自己喉咙,一言不发,手指敲了敲桌面,提醒,语气已多了几分咄咄逼人的不悦。 刚才他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苏雪至其实就已经明白了。 早在上一次,他就对自己很不满了。只是当时还算是客气,没发作出来而已。 这一次,是全部都讲明白了。 还是这样更好。 她从男性的喉结上收回了目光,抬眼,对上了面前那两道盯着自己的不悦目光,说:“我明白了,也记下了。” 停了片刻,见他不作声,就只看着自己,说,“不早了,我能走了吗?” 他依然没什么表示。 她冲他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站住!” 身后突然传来他冷冷的声音:“你不服?” “不服就给我说出来。” 苏雪至再也忍不住了,停住,转回身:“贺先生,你不觉得你太霸道了吗?我承认,你有立场。我刚才也说了,我接受。这样还不够?现在就连我心里怎么想,你也要管吗?你对你的下属,一直都是这样要求的吗?” “恕我直言,要是这样,你要的下属,不是下属,而是走狗!” 话冲口而出,说完,就见贺汉渚遽然变色,操起桌上手边的一只文件夹,举起来,就要朝她的脸抽下来。 苏雪至尖叫一声,闭目缩头,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面门“呼”的一阵微风拂过,却没有预料中的疼痛,慢慢睁开眼睛,对上了两道阴沉的目光。 只见他眯了眯眼,用文件夹的壳脊,敲了敲她漏在胳膊保护外的额头,微微勾唇:“养条蠢狗,还知道看家。” “滚回去,给我好好反省!” “啪”的一声,他把文件夹扔回到了桌上,忽然丢下她,大步走到门后,一把打开了门。 苏雪至看去。 王庭芝不知道什么来了,竟就站在门外。 冷不丁门被打开抓个正着,他好似吓了一跳,转身就走,走了一步,又停下,转回来,神色尴尬地解释:“四哥,我……我可不是故意偷听的……我是……” “……我是有事,回来找你……” “什么事?”贺汉渚冷冷道。 “一时又忘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事……” 他搔了搔头,“要不我先走,你们忙,继续忙……” 他飞快地瞥了眼站在贺汉渚身后的苏雪至,转身拔腿就走。 贺汉渚停在门边,转回脸。 “还不走?留下是要过夜?”他冷冰冰地说。 苏雪至从他面前走过,出了书房。 门在身后关上了。 苏雪至低头走在走廊上,刚才的一幕一幕,贺汉渚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在她的心里翻腾,滚动。 渐渐地,她的脚步迟缓,最后停住了。 她立了片刻,再也忍不住了,骨血里那天生的因子,终还是驱使她转过身,快步走了回来,一把推开刚才那扇在自己身后关上的门。 他正倚在推开的一扇窗边,嘴里咬着刚那支已燃得所剩无几的烟,烟灰积聚,他背影沉沉,黑暗得一如窗外的浓重夜色。 听到门被推开的动静,他倏然回头,目光似刃,见是她去而复返站在门口,慢慢捻灭烟头,不悦地挑了挑眉。 不待他开口,苏雪至说:“我回来,两件事。” “我为我刚才说的走狗二字道歉,虽然他们并没有听见。你对他们而言,应该是值得效忠的上司,所以他们才忠诚于你。无论怎样,他们的忠诚,是值得称颂的美德,轮不到我置喙,更不该被我如此贬低,我真诚道歉。” “我还想说——” “我知道,真相在你们的眼里是工具,正义更是可笑的牌坊。我确实没那么高尚和伟大,我也无意追求。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用我的所学,去还原真相,为正义发声。哪怕正义用金钱衡量不值一文,越是长夜难明,在我的心里,它就越是光明的希望,至高无上!” 纵然真相会被当做工具去操纵和利用,难道就此可以不用追求真相? 无论什么时代,都不可能是乌托邦和理想国。一百年后,也是如此。 她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无愧于心。 她从不是善于发言的人。一个连和不熟悉的人分开时都要先打好腹稿准备怎么告辞的人。 但是这一刻,心里仿佛有什么在翻涌,竟令她一口气不带停顿地说完了这么长的一段话。 她微微喘了口气,顿了一顿,看着他。 “我承认,我确实很蠢,给你带去麻烦了,我的错。但我不是蠢狗。” 说完,她退了出去,关上了这扇刚被自己推开的门。 经过走廊拐角,王庭芝居然还没走,停在这里,见她走来,说:“哟,小白脸,看不出来,小胆还挺肥呀,敢和我四哥这么说话。佩服。” 他翘了翘大拇指。 苏雪至知道他嘲讽自己,但此刻情绪依然沸腾,哪来心情搭理,低头,迈步匆匆离去。 第34章 (苏雪至下了楼梯,径直往庭...) 苏雪至下了楼梯,往庭院大门快步而去。王庭芝一反常态,亦步亦趋跟着,一声不吭,到了门口,那位等着的贺家司机上来:“苏少爷,您这边……” 王庭芝抢道:“不用你了,他坐我车,正好顺路,我送他!”打开他那辆车的车门,将苏雪至连拉带扯地推进前排座位,门一关,自己也跟着钻了进来,开出贺家大门。 苏雪至的心情,依然没有从刚才的那一幕里平复下来。 她心跳还是加快,面颊发烧,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牛毛针尖,在不停地刺着她。 贺汉渚要她做的那两件事,她会遵照。 是憋屈,但也不是做不到。 但最后,又是什么驱使她掉头回去,现在回想,除了需要为不该讲而讲出的“走狗”那样的不当言辞向无辜的豹子和丁春山那些人致歉外,或许,也是因为她无法忍受,真相和正义,受到了他那样轻慢的否定,全盘的否定。 或许是因为从小经历,成年后又见识过太多人间罪恶的缘故,她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 真相是否一定会大白,正义是否一定会发光,善的获得善待,恶的受到惩罚,对这些如同哲学的命题,她从没乐观过。 但真相和正义的本身,却是高贵而永恒的,如人头顶上的星空,亘古存在,令人仰望。 她从不怀疑这一点。 一个她喜欢的作家曾说,希望,是这个时代像钻石一样的东西。其实无论哪个时代,不都是这个样。 去追求真相,好让真相可能大白。 去相信正义,好让正义点燃夜灯。 这样的念头,或许也是她和那些与她一样从事相似职业的人的共同点吧——试想,一个心中没有希望,没有敬畏,不相信真相迟早能够大白,正义终将得到申张的人,又如何行走在黑暗之中,去面对各种人心和罪恶。 而现在,如同神祇一样的东西,被人当着面如此轻慢踩在脚下,被贬得一文不值,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王庭芝开着车,路上不时偷偷看她,起先一言不发,等出了北城,忽然“嗳”了一声:“那个谁……你和那个谁,不会真的那个那个了吧……” 苏雪至从思绪中出来,转脸,见他眉头抬了抬,眼睛瞟着自己,神色古怪。 他一定是听到了贺汉渚说的那些话。 她辟谣:“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但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是事实。只是误会!我和傅先生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以前,现在,都是这样!” 误会自己没关系,万一损了傅明城的名声,那她真的是罪人了。 从这个角度看,既然有人开始这么怀疑了,即便没有人要求,她自己以后也会尽量减少和他的接触与往来。 王庭芝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又看了她几眼,终于扭过脸,继续开他的车。 苏雪至依然沉默着,靠在座椅上,眼睛看着车外远处的野地。 天气渐冷,夜晚也不大看得到鬼火了。远处乌沉沉的,只偶尔剩下几团磷火,被空气擦出微弱的蓝光,在夜色里漂浮闪烁着。 疾跳的心脏,慢慢地放缓。原本滚烫的面颊,也早已冷却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开罪了贺汉渚。 要是就自己一个人,话说了就说了,事做了,更不必后悔。 但她想了起来,她是苏叶两家送来攀亲的苏雪至。 一种夹杂着迷茫的沮丧之感,仿佛车外那无边无际的夜色,开始朝她涌了过来。 王庭芝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嘴里嘀咕:“鬼玩意儿,都这季节了,还跑出来瘆人……当然了,您是不怕的,您不但是鬼见愁,您就连我四哥都敢顶……” 他心情仿佛不错,开着开着,嘴里又哼起了戏:“孤王离了燕京地,梅龙镇上景致多,将玉玺交与龙国太,朝中的大事托付了众卿……” 学校到了,他停车。 苏雪至回过神。 她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这么好心,送自己回来,向他道谢:“麻烦王公子了。您回去开慢点。我进了。” 她准备下车,王庭芝扭过脸:“喂!一路都没一句话,在担心晚上的事?做了就别怕啊,刚看把你厉害的!” 苏雪至没吭声,伸手推车门,王庭芝突然又说:“行了,你放心吧,不就那么几句话吗,四哥绝对不会这么小心眼,连这几句话都计较。这点肚量他不可能没有。我向你保证!” 他是在安慰自己? 苏雪至觉他更加反常了。 转念一想,或许是今晚他亲耳听到自己被贺汉渚训得成了狗,心里解了气——虽然她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对自己的气,所以态度变了? “谢谢,我知道。” 苏雪至朝他点了点头,下了车。 王庭芝坐在车里,扭头看着前方的身影进入校门,消失在夜色里,想起了晚上的一幕。 当时,也不知出于什么他自己也有点说不清的心理,他好奇,想看看这个苏家儿子在人后独自都干什么,就轻手轻脚地上楼,结果,发现他靠在椅背上假寐。 他以为睡着了,继续蹑手蹑脚靠近。然后……一定是鬼使神差,又或者,因为走廊上的小灯太暗了,当光影落在苏家儿子那闭着目的宁静眉眼上,一瞬间,他竟觉双眉若描,面容昳丽,像……像个女人…… 自然,这种感觉一晃而过,也不可能是真的。 一个长了张小白脸,雌雄莫辨的男人而已。 王庭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出神了片刻,突然又露出厌恶的表情,抬手,狠狠地打了下自己的头,随即一踩油门,飞快开走。 苏雪至回到寝室,已是晚上十点多了。 陆定国还没睡,听到她回来的动静,开门探出半个身子,说傅明城晚上来过一趟,找她,见她还没回,就让自己帮着转个话。 傅明城已经送小玉回村了。晚上他带着小玉在医院里做了全身体检,建了医疗档案,血型结果也很快会出来,到时候就通知她,让她不用记挂。 苏雪至向陆定国道了声谢,进了寝室。 进去的第一件事,关上门,她紧紧拉上窗帘,确定外面不可能窥见里面的一分一毫之后,慢慢地坐到了书桌前。 她觉得自己像个打过肾上腺素后药效消失了的病人,有气没力,心情纷乱,发呆了片刻,忽然想起来,明天就是战术理论学的考试,还有一些内容没复习好,于是强迫打起精神预备功课。 她起身脱了外套,挂在衣帽架上,衣兜甩在了木质的架杆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她把糖从兜里取了出来,看了一眼,打开抽屉,放了进去。 下次看小玉的时候,可以带过去。 这晚她复习到了凌晨一点多,草草洗了睡下,睡眠质量极差,本来就没几个小时,还几乎都是浅表睡眠,做乱七八糟的梦,醒来头昏脑涨,好在第二天的考试还算顺利,上午过去,下午又是马术课的时间。 她的马术课是和一年级同上的。在她补马术的时候,不可避免会错过她所在的本科班的一些课程,主要是和野战有关的卫生勤务学内容,包括一些实地训练。虽然她尽量在补,但人只有一个,两头不能同时上,不可避免,本年级的课程,还是落下了几节。 好在马术原本就只安排了一个学期,现在半个学期差不多过去了,再两个月,就是结业考。她也不必每次上课都去,只要能通过最后的考试就行。 上两次的课程在丁春山的指导下,她进步很快,前几天甚至自己骑马从周家庄回到学校,虽然走的是没什么障碍的乡下土路,但进步,也是肉眼可见了。 苏雪至打算这边的马术课再上个一两次,就可以暂停,去追那边的课程。到时候,结业考前,回来突击一下,问题应该就不大了。 计划是做好了,但没有想到,下午的马术课,却意外连连。 丁春山没出现,又是原来的那个教官。并且,在取马的时候,苏雪至原本一直用的那匹比较温顺、胆子较小的母马,被别人早早牵走,最后剩给她一头大公马。 这其实是违规的。马匹和学员绑定,一开始分好后,没有特殊情况,直到考核结束,都是同人同马。但马已经被骑走,考虑到自己一开始就是因为得了特殊照顾,才分到了那匹好驾驭的小母马,底气本来就不足,苏雪至也就不想找教官投诉,作罢,于是牵了大公马。 这匹马一开始并没听说有什么问题,且体型雄健,模样威武,跑得快,好几个人都想抢的。但最近的几次课,不知道为什么,脾气暴躁,不好控制,还摔过人。 苏雪至有所准备,训练的时候,分外小心,但还是出了点差池,在越过一道障碍墙的时候,大公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烦躁起来,不听她的驾驭,冲到障碍墙前时,突然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幸好苏雪至提前有所觉察,猛地抓稳缰绳,双腿夹紧马腹,才没被惯性给抛撞到前方的障碍墙上,但人的重心还是失了,加上马匹晃动,身体一歪,人就摔了下来。 幸好地面是泥巴,她也从丁春山那里学过落马如何保护自己,控制身体尽量臀腿一侧落地,随即迅速滚了一圈,让自己的身体离开马蹄可能践踏到的范围,刚脱离危险区域,她还没从地上站起来,那个教官就大步走了上来,朝她一鞭子抽了下来。 “啪”的一声,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了她的腿上,结结实实,顿时,一股火辣辣的疼痛之感朝她袭来。 苏雪至猛地抬头,见教官冲着自己咆哮:“苏雪至!你怎么搞的!差点撞到边上的人!还不给我起来!继续!” 苏雪至有一刹那的懵,因为疼痛,也因为这个教官突然改变的态度。周围一起上课的学生看着她,神色各异。 她很快回过神,忍着腿上的疼痛之感,从地上站了起来,追上已经跑走的大公马,抓住缰绳,尽力安抚,努力让它重新平静下来。 马术课结束,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学校。 傍晚,今天的课都已结束,学生们陆陆续续往饭堂走去。苏雪至回往寝室,忽然身后有人叫她,她停步,见是教务处的一个秘书,上来,让她把实验室的钥匙交还回去。 之前为了方便她检验的工作,教务处特意给了她一把实验室的钥匙,准许她可以任何时间自由出入。 “苏雪至,你还是学生,钥匙长期留你这里不便。交回来吧。” 秘书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苏雪至没多问,交了钥匙。 天黑,她在房间里洗澡,脱去衣服,检查腿上的鞭伤。 长长的一道鞭痕,从大腿的外侧斜拉到小腿,在白皙娇嫩的皮肉上,留下了一道红肿的印记,皮肤渗着毛细血丝,碰触刺痛。 苏雪至洗了澡,从苏忠离开前给她留的一堆日常备用药里翻了支伤膏出来,抹了抹,穿回衣服,坐下,再次打开了书。 第二天,体育课,俯卧撑,她照例成绩最差,不及格。 其实上个月起,她就开始进行晨跑自训了,早上早早起来,绕操场跑步。 每天睡前,只要不是太累,也会坚持做满几组平板撑和俯卧撑。 刚开始,她现在的体质跑一千米都会累成狗,现在已经可以跑四五公里了,当然,配速还是很慢,基本在七八分钟上下。 她的平板撑和俯卧撑成绩,也比刚开始提高了。但这种提高,短时间不可能很大。 离及格,已经越来越近,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教官黑着脸,罚她和一个濒临及格线的同班男生放学后跑步。 男生跑五公里,她十公里,以示惩戒。 这是入学以来,她第一次在体育课上因为成绩不达标而受到惩罚。 此前,同样是这个教官,一直睁只眼闭只眼,从没说过半句不好。 放学,人散了,她和那个男生一道绕着操场跑。一开始还有人在一旁看,交头接耳,显然,他们的诧异远远胜过了她。后来大约看腻了,陆陆续续散去,再后来,那个一同被罚的男生也跑完,走了,最后,操场上只剩下她和隔壁邻居陆定国。 她双眼平视前方,尽量调整呼吸,用自己能坚持下去的速度,咬着牙,终于跑完了十公里,人已是汗如雨下,束缚的胸口发疼,脸色苍白。 她不敢立刻停下来,继续又快走了一段路,等身体的各项机能慢慢恢复到正常值,停下,照从前的习惯,做身体各部位的拉伸。 拉伸不但有助于保持肌肉线条的流畅,避免腿部因为长期跑步变粗,还能锻炼肌体的柔韧性,防止运动伤害。 陆定国跑了过来,给她递水,说:“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这两天不对劲啊!你又不是第一天不及格!我听说昨天那边马术,你被教官给抽了一鞭?” 苏雪至擦了擦汗,接过水壶,喝了两口,回往寝室,说:“挺正常,人家骑不好,都吃过鞭子,我骑不好,也该。” 陆定国一愣,追了上去:“我觉着你这样要吃不消的。你还是赶紧找你表舅说说,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苏雪至没应声,回到住的寝室,看见学生监李鸿郗手下的一个干事正等在那里,见她回来了,说:“苏雪至,学生处重新审核了下学生的住宿资格,你的条件不符合。明天起,立刻搬出来,住到集体寝室去!”说完报了个寝室号,走了。 从马术课上被抢了马,抽了一鞭开始,苏雪至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从昨天起,所有从前加在她身上的特殊待遇,统统都取消了。 别的没关系,但独立寝室,对她来说无比重要。 况且,当初也是家里给学校捐了一笔钱才换来的,符合规定,不算空手套白狼。 学生监的职位特殊,李鸿郗晚上会经常住在学校里。 她问李在不在学校,说自己去见他。 “监务长有事,回城了。” 苏雪至找去李鸿郗的办公室,果然没人,找他住的地方,也是门窗紧闭。 陆定国气得不轻,说自己和教务长的关系不错,立刻进城,找教务长帮她去问问,说完就匆匆走了。 晚上快九点,陆定国回来了,不再像去的时候那样义愤填膺,说话吞吞吐吐:“小苏,说是司长的意思,所有学生,不论出身,不问来历,一视同仁,此前有特殊情况特殊待遇的,也一律取消。” 他顿了一下。 “你是不是得罪了……” 他指了指头顶的方向,压低声:“你那个表舅?” “他到底是不是你的亲表舅啊?” 第35章 (贺汉渚的目的显而易见。他...) 贺汉渚的目的显而易见。 他要让投靠他的苏家儿子知道,什么叫上,什么叫下,什么叫主,什么叫从,顺服的好处,质疑的结果。 只是通过那个司长指示校方取消对她的一切特殊对待,将沐猴而冠不知好歹的人,打回到原形而已。 想来,这应该也是他最宽容的手段了。 她沉默着时,忽然外面传来一个女孩儿的声音:“苏少爷,你在吗?” “贺小姐?” 陆定国眼睛一亮,比苏雪至更快一步抢了出去。 “……贺小姐,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伴着一阵皮鞋鞋跟落地发出的疾步声,苏雪至转过脸,见贺兰雪匆匆走了进来。 “苏少爷,我刚进来的时候听说了!他们说校方不许你再住这里了?” 她的神色很是不满。 寝室不远外的路边,停了几个陆陆续续走过来的学生,远远地看着这边。 苏雪至以问代替回答:“贺小姐找我有事吗?” 贺兰雪一顿。 王伯父的寿日虽然还有些日子,但因为是六十大寿,王家格外重视,所以昨天,王家伯母提早来了天城,筹备寿庆。 哥哥在国外的那几年,她还小,被托付在了王家,所以,现在和王家人如同至亲。昨天王伯母来了,她自然要过去,回家有点晚,从梅香口里偶然听来一句话,苏家少爷晚上也来过,但好像被贺先生教训了,贺兰雪就记在了心里,不敢直接问哥哥,今天去找王庭芝,王庭芝却不告诉她,说只是小事,没问题。她不放心,今天放学回家,哥哥也不在,天黑下来,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屋,想起了这件事,就让司机送自己过来,想找苏雪至问个清楚,没想到刚才进来的时候,听到路边的几个学生谈论苏家少爷,说他昨天骑马被抽了一鞭,今天体育不达标,受到加跑的惩罚,还有,学校要他搬出单人宿舍,去住集体寝室了。 少女心情顿时转为焦虑,飞快找了过来询问,却被对方这样推挡回来。 贺兰雪以为他怕事,“你不用担心,我去找我哥哥。你等着,我这就回去!”说完转身,掉头往外跑去。 苏雪至追了出去。 “贺小姐——” 她拦住了贺兰雪。 “我这边问题不大,小事而已,你不必和你哥哥提,免得打扰了他。” 贺兰雪不解:“为什么呀!怎么是小事?你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赶你出去?现在赶,那当初为什么让你住进来?还有,我听见他们还说,教官竟拿鞭子抽你,还罚你跑步?你受伤没?” 她的神情充满了关切。 苏雪至笑:“我没事。大家一起学,都这么过来的,没学好,抽的也不重,意思一下而已。跑步更不算罚,平时我自己就天天跑。贺小姐,真的谢谢你的好意,千万不要拿我的事去烦你哥哥。” “你真没问题?”贺兰雪犹犹豫豫。 苏雪至点头,这时,豹子竟现身,从校门口的方向走来,看见贺兰雪,立刻快步上来,叫了声小姐。 “豹叔?你怎么也来了?”贺兰雪惊讶。 豹子低声说了几句话。 苏雪至隐隐听到他说四爷派他来接她回,这么晚了,不许她还在外头游荡。 贺兰雪咬了咬唇,闷闷不语。 苏雪至见豹子说完,转头朝着自己的方向点了点头,即带着贺兰雪,转身要去。 苏雪至开口:“豹爷,您留个步。” 豹子走了过来,苏雪至将他请到一旁,低声说:“我开罪了四爷,说了不该说的话,后悔了。当时他叫我回来反省,劳烦您能不能帮我问一声,四爷什么时候方便,可否见我一面。” 她确实后悔了,反省了。在想到自己背后代表的苏叶两家之后。 不是后悔说了那些话,而是后悔和那个人说了那些话。 事后想想,其实完全没必要和人争论这些属于主观唯心层面的东西。 每个人的世界,确实都是不一样的。 星空在顶,并非人人都有仰望的欲望,更不必强捺人的脖颈去望。 她现在就知道了找错谈话对象的后果——别的收回无可厚非,独寝是庄阗申出面用钱换的。据说校方资金短缺,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出了这么一条说起来有点不大体面的暗规。 照规矩换的东西,也是说收就收,连解释都没一个。 论厉害,他第一。 自己的处境倒是小事,万一日后还有牵扯苏叶两家的后续。 其实想想,心在胸里,也不用挖给人看,所以,闭口、低头、表忠,甚至歌功颂德,只要他要,嘴皮子张合的事。表哥那天说厚黑学,都不必完全使用,只要一项脸皮厚,就够了。 豹子看了她一眼,颔首,说有消息就让人告诉她,随即带着频频回首的贺兰雪去了。 第二天苏雪至没有照学生监的吩咐立刻搬过去,放学后,在办公室外堵到李鸿郗,也没提什么自己用钱换来的独寝,就说:“监务长,我知道司长发话,您是奉命行事。但我东西多,收拾也要几天,等收拾好,我就搬过去,不会让你为难。这几天,还请行个方便。” 李鸿郗一早以为苏雪至和司长是亲戚,后来才听说,和贺汉渚才是亲戚。猜测是攀附过来的远亲。 现在司长既然发话,点名针对这个姓苏的学生,不用说,肯定是苏雪至得罪了贺汉渚。 贺汉渚如果不是非常的不满,下达过什么意思,司长也不会特意关注这种事。 所以,司长的一句话,“一视同仁”,到了他这里,自然要靠自己的领悟和发挥。作为领导,有些话不可能讲得很透,这官场的潜规则,但凡混个几年,无人不晓。 所以他照办了。又怕万一上头觉得还不够,索性把独寝也取消掉。 但这个独寝,当初是收了苏家钱的,所以他心里也有点虚,就避而不见。现在被堵住,本来还担心他提这一茬,没想到他闭口不谈,只提了这么一个要求。 所谓“路经窄处,留一步与人行”,“滋味浓处,减三分让人尝”,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现在也没必要再继续做恶人,反正就是让他多住几天,不是什么大问题,冷着脸:“限你三天!三天后就搬到集体寝室!”说完走了。 苏雪至等了三天,始终没见豹子那边有回讯,心里就明白了。 贺汉渚不接受自己的“反省”了。 说实话,她起先有点困惑,不知道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这样对自己施压,不就是因为被自己冲撞了,让她知道后果,要她低头,让她认错吗? 难道是觉着就这样放过,太便宜她了,或者,干脆就是那天被自己彻底给得罪死了,他已改了主意,不再认这门亲,从此断绝关系,任她在这边自生自灭? 学生监那边又来人催,声色俱厉,说再不搬走,就以违纪记过。 要知道,累次两次记过,学校就能立刻开除学生。 她要是真被开除了,怎么回去见叶云锦和舅舅叶汝川? 军医学校又是类军事化的管理,没特殊情况,根本不会批准学生出去住宿。 实在拖不下去了,苏雪至没办法,一咬牙,在这天的傍晚,只能先搬去。 当初到的时候,是做长期独寝打算的,所以带去的东西有点多。现在要搬去集体寝室,每个学生的生活空间只有一张床,床下一点地方,以及一张书桌和一个柜子,根本放不下她所有的东西。 陆定国也算仗义了,猜到事由肯定是小苏得罪了贺汉渚,怕万一传到了司长和贺汉渚的耳中,虽然没胆子当着学生监那边人的面帮她搬东西,但答应,让她把暂时用不着的行李都寄放在自己的房间里。 苏雪至收拾了几套日常换洗的内外衣裳、学校制服、必须携着的隐私物,放进一只带锁的箱子里,连同一些书和简单的日常用品,预备搬过去,剩下的,就只能先寄在陆定国这边了。 她被安排的寝室,里头已经住了七个同班同学,再加她一个,八张床位,分纵四横二,排在一个房间里。 空的一张铁床靠门,不用说,位置是最差的。 暮色笼罩,沿途遇见的学生,纷纷对她行注目礼。她一个人默默拖着有点沉的箱子,来到了接下来要住的地方。 她现身在门口,寝室里几个原本正在说笑打闹的男生停了下来,相互丢了个眼色。埋头在看书的也抬起头。 七个人全转过脸,望着她。 陆定国已经把她接下来的室友的家庭背景等相关的事,都告诉过她了。 这七人里,对面那个黑胖青年叫李同胜,成绩下游,但家里开钱庄,据说常请客,出手阔绰,在班级里人缘很好。 李同胜旁边那个刚和他说笑的高瘦个子,名叫韩备。听陆定国说,好像是一个什么文教官员的公子,一心出国留学,但大概是搞文教的没什么油水,家里考虑经济压力,没去成,改念了这个学校。他成绩很好,在班级里位列前几名。苏雪至有感觉,他对自己不大友好。上次巡检专员宗先生来,在标本室里,退到她身后,将她推出去的人里,就有这个韩备。 再过去,一个叫张景易,一个叫崔广,还有一个卢文福,都是普通家庭考上来的。寝室里的这三个人,根据陆定国说法,平常以李同胜和韩备为中心,基本是跟着他们走的。 剩下的两个人,一个名叫蒋仲怀,来自不远的武术之乡沧州,家里开武馆,前清家族里光是武举人就出过不下五六位,身材魁梧,当仁不让是一群医学生里的体育健将,自然看不上弱鸡的苏雪至和同寝室的最后一个人,游思进。 游思进就是上次被罚和苏雪至一起跑步的那位,戴个眼镜,成绩中游,家里好像在老城韦陀庙街开了个小杂货铺。他能考上这个学校,据说是全家的光荣,对他寄予厚望。 苏雪至朝新室友笑着打了声招呼,除了游思进应了一声,急忙放下书,站起来,仿佛想走过来帮忙,其余一声不吭。 游思进看了眼旁人,迟疑了下,停下脚步,略带尴尬地朝着苏雪至点了点头,默默夹起书,走了出去。 被孤立,在预料中。 苏雪至自己打水,擦桌,铺床。天黑后,同寝的人也没睬她,陆续结伴去自修,或到学生娱乐中心去活动,以渡过夜晚的时光。 苏雪至收拾好床铺,坐在床边,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这间屋子,听着耳边传来的别寝室男生发出的走动和嬉笑打闹的声,心情无比的矛盾。 现在摆明了,贺汉渚是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她了。 他是想狠狠地折辱她,还是想狠狠地教训她,让她知道人间真实? 其实于她而言,挨打受罚可以克服,但在男寝混居,真的是个大问题。 倒不是什么男女有别的原因,这个她不在乎。她是担心万一不慎,哪里露出马脚,那就完了。何况,混寝对于她来说,怎样解决生理问题,也真的非常不便。 是卑躬屈膝上门去求他,还是暂时先这样,看看他到底想怎么样? 要是他单纯只想折辱自己,去求他,应该有用。 但如果是想教训她,就算她不要尊严了,去求恐怕也没用。 她的犹豫和纠结,很快就被眼皮子底下的来自混寝的巨大压力给盖了过去。 两件事,她必须先对付过去。 第一个就是束胸的问题。 以前她是白天束胸,晚上回寝室后,锁门松衣。 现在根本没有隐私空间可言了,但二十四小时束胸,显然是行不通的。 她倒不是担心长时间这样会对胸型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她现在恨不得自己是飞机场。她怕的是胸部血液得不到流通,影响健康。 入住集体寝室的第一个晚上,九点多,室友陆续回来,也没人理她,说说笑笑,各自洗漱准备休息。 苏雪至端了盆子拿了毛巾牙刷来到公共盥洗室外,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李同胜,你们寝室搬进来那个苏雪至?他成绩好,好像没什么能难到他的。以后你们有问题,可以方便探讨了。” “得了,我们可不敢高攀!人家是来下凡历劫的,叫什么来着,天蓬元帅?以后还是要回天上去的!” “你见过这样的天蓬元帅?错了,人家是九仙女下凡,投错了男胎!” 那个蒋仲怀光着一副壮实的身子板,全身上下就一条裤衩,一边擦身,一边说了一句。 顿时,里面发出一阵爆笑之声,忽然看见苏雪至进来,笑声这才戛然而止。蒋仲怀清了清嗓,继续擦身。 苏雪至默默地在角落的空位置上洗漱,完毕回到寝室,休息熄灯后,在黑暗中,等听到睡在一旁的那个蒋仲怀发出打呼噜的声音,在被下慢慢地将束胸解开,自己按摩了下胸部,缩着身子,闭上了眼睛。 第36章 (苏雪至这一夜根本不敢放松...) 苏雪至这一夜根本不敢放松,一根弦始终绷着。 邻床的蒋仲怀睡觉打呼噜,声音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就好像在她的枕头顶上安了个喇叭;李同胜睡觉吧唧嘴巴,说梦话;凌晨大概一两点钟的样子,睡在最靠里铺位的张景易醒了,出去大概撒了泡尿;剩下的几个人,倒睡得挺沉的。 苏雪至是在张景易回来又入睡后才睡着的。她打了个盹,迷迷糊糊,居然梦见自己的箱子被人打开,里头的私密之物大白天下,引来全班男生围观。 她惊得从梦里直接睁开眼睛,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后背也是出了一层冷汗,定了定神,从枕下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凌晨五点差一刻。 深秋初冬的时节了,白昼渐短,这个时间,窗外还是黑乎乎的。 之前独住的时候,为了锻炼耐力和肺活量跑步,她的作息是早上五点起床,活动后,晨跑大约一个小时,回来看书一个小时,七点多去上课。 她不再睡了,屏住呼吸,转脸观察了下室友。借着房间里朦胧微弱的光,见其余人都还呼呼大睡,就在被子下面活动,束回了胸,再躺到差不多六点,天光微亮,坐起来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出了寝室,出去晨跑。 她跑步的场地,是学校后方的操场。 医学校当初建校,也是选过地址的,为方便取水,位置靠近河流。河流就在操场的西面,隔着一片高过人顶的芦苇丛,对面是大片坟地,都是些早年的无主荒坟,有时在野地里,还能看到被野狗叼出来的一两根人骨。 医学生当然不怕鬼,但这个方向,本校学生没事也不会来。 苏雪至平常跑步经过,也不会特意逗留,但经过次数多了,留意到边上有口水井。据说原本是供学校饭堂取水用的,后来接通自来水,水井就弃用了,也就夏天学生在操场运动过后,贪图方便会来这里打水冲凉,现在天气冷,这边无人问津。 苏雪至怀了心思,跑到这里的时候,观察了下环境。 住在混寝里,除了束胸,她面临的另外一种困难,就是如厕和卫生。 如厕还好。虽然寝室区的厕所是敞天坑,但在教学楼那边,大概考虑还有教职员工和学校的一干领导需要隐私,有带门的位置。晚上控制饮水,不要像那位张景易一样起夜,问题应该不大。 最烦恼的是卫生。 以前她习惯天天洗澡,现在就不用想了。学校每周放假一次,大洗可以进城找个地方解决。城里有很多澡堂子,高档的,低廉的,到处可见,现在天气冷了,纷纷开张迎客。也不知道这个年代有没女客澡堂。有的话最好,实在没有,就去表哥那里,或者,大不了自己租个房,反正不差这点钱。 但她不能一周只洗一次,平日无论如何,也要有个能做到可以保持身体卫生的地方。 寝室附近就不用想了。 她绕着操场跑,看了又看,最后在水井附近一处被浓密野草和芦苇遮挡的围墙角落里看好了一个地方。 除非特意走进来找,否则,即便从前面经过,也绝不会留意到这里。 最后一个问题,贴身私密用品的洗晒。 这个就不用费脑子了,只能积起来,一周出去洗一次。反正来的时候红莲给她准备了好多,足够一周的换用。 总算想好了凑合对付的计划,这时天也大亮了,操场的远处,开始有晨练身影加入。 苏雪至又跑了两圈,再到单杠双杠那里练了一会儿,就回寝室洗漱。 这个时间,大家都还在寝室里准备,她还没进去,就听到那个蒋仲怀的声音在说话:“咱们九仙女这是去了哪,一大早就不见人,现在还没回?” 李同胜哈哈大笑:“你想干什么?莫不是看上了人家?倒是近水楼台!” 蒋仲怀说:“我倒是有贼心,没那个贼胆啊!” 寝室里又发出一阵大笑声。 苏雪至没进去,等里头的人笑完了,转了话题,这才走了进去,在众人的注目中,拿了东西去洗脸刷牙。 不知道是不是李鸿郗对她弱项课目的教官有所指示,或者是她小人了,她怀疑军事和体育教官之前对享着特殊待遇的自己已经忍了太久,现在借机全都发作了出来,惩戒已经有些针对性了。 每次上完课,即便她完成任务,没拖全班的后腿,也一定会被找个理由吃罚,而做学生的,必须服从,否则就算记过,两次开除。 同寝的游思进作为男生里的倒数第一,大概是难兄难弟,和她的关系倒是熟了起来。这天轮到苏雪至打扫卫生,寝室里的其余人不在,就他们两个人,游思进主动过来帮忙,说羡慕她的成绩好,每年的本科班,都至少会有十几个人因为成绩通不过而遭淘汰。听说校长给分一向苛刻,他的课,恰又是自己的弱项,怕也难及格。要是体育考核也通不过,那就真要当场被开除,家里的希望就没了。 “苏雪至,你早上起那么早,是不是去锻炼了?” 苏雪至点头,鼓励他和自己一道锻炼,又说:“平常课业你要是有问题,也可以和我交流,咱们相互学习。” 游思进用带了点惊诧的目光望着她:“苏雪至,没想到你还挺随和的。大家背后都说你高傲,看不起人,我也以为你不和人往来的。” 这就是误会了。 其实她并不是高傲,而是不知道怎么和人往来,加上又忙,也不会特意费心想去和别人搞好关系,久而久之,自己也就习惯成自然了,独来独往,落得个轻松。 而现在,她不知道自己这样住男寝到底要住多久。集体生活和独居,显然是两回事。如果一直没法让身边的人接受自己,处处针对,抬头不见低头见,连晚上睡觉都在一起的小空间,往后想要过好,难上加难。 游思进的话,让苏雪至第一次开始关注起了自己的这个问题。 接下来该用什么态度和方式去与这些男生共处一室,对她而言,是个比学业还要难上一百倍的大问题。 如果没法短时间内结束这种生活的话,再难,她也必须得去面对。 当天晚上,熄灯时间前,自修结束后,她悄悄摸到了之前看好的地方。 这个时间,操场里黑漆漆的,连个鬼影也不见。她从井里打了水,躲到角落里,清洗身子。 天气已经转冷,入夜空气更是寒凉。水沾在肌肤上,风一吹,浑身冒着鸡皮疙瘩,她打着哆嗦,咬牙匆忙擦洗了下,赶回寝室。 其他人都已回来了,有的躺在床上,有的在看书,有的在说话。那个蒋仲怀大约身体好,不怕冷,这样的天气,还光着膀露着一身肌,就一条裤衩,两手抓着门顶的木框,正做着引体向上,把门给挡住了。 苏雪至停在一边,等着他做完。 他再做两个,跳了下去,让出了道,看着她从面前走了过去。 寝室里的剩余人好像都没看见她,自顾忙活。 苏雪至就去厕所刷牙,回来,看熄灯时间也差不多了,去拿柜子里的衣服,准备取出来放在床头预备明早穿,伸手要开柜门,忽然看见一旁的游思进朝自己暗暗投了个眼色,随后好像怕被其余人觉察,又忙背过身去。 苏雪至迟疑了下,略有警觉,慢慢打开没有上锁的柜门。 果然,打开之后,发现柜子里盘了一条蛇。 是无毒的水蛇,但要是胆小,或者没有防备,乍一看,蠕动吐着信,还是有点吓人。 她回头过,见刚才都还各自忙碌的其余人,全都停了下来,盯着自己,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老实说,她有点讨厌毛茸茸的丑东西,譬如蜘蛛,受不了那种在皮肤上爬的感觉,但对蛇,再冰冷腻滑,也不会超过她遇到过的夏天死了多日的尸体。 她知道这些同寝的男生在期待着什么。而且说实话,她有点搞不懂这帮男青年的脑回路。好歹也是学医的,怎么会认为她怕蛇? 当然不能让他们如愿。 否则有一就有二,以后只会让他们以为自己更软弱可欺。今天弄条蛇在柜子里,下次搞个蜘蛛放床上? 她伸出手,一把捏住了蛇头,拎着转过身,冷笑:“看我倒霉了,全都棒打落水狗是吧?我承认,我进来是靠了便利,活该被你们瞧不起。体育落后,拖了你们后腿,我也接受惩罚,心甘情愿!” 她看着对面显然已经错愕的男生:“大家都是接受过新教育的,能到这里,说一声精英,也不算过。瞧我不顺眼,有种在学业上干掉我!堂堂七尺男儿,玩这种下三滥的把戏,真他妈替你们害臊!你们不是城隍庙的混混!毕业了,是救死扶伤的专业人士!” 她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眼睛都刷地看向蒋仲怀。 苏雪至盯了他一眼,冷笑:“蒋仲怀,是你搞的?” 蒋仲怀终于反应了过来,指着李同胜和韩备:“他们都同意的!” 躺在床上的李同胜嚷道:“蒋仲怀,你小子这就不仗义了!关我屁事?又不是我的主意!睡觉了睡觉了!”说完拉起被子,盖住了头。 “韩备——” “我好像还没洗脸——”被点到名的立刻放下手里的书,端起脸盆扯了毛巾,掉头出了寝室。 其余人一声不吭,纷纷背过身去,上床的上床,看书的看书。 “我去!你们这帮龟孙子——”蒋仲怀破口大骂。 苏雪至走了过去,把手里的蛇挂到了蒋仲怀的脖子上:“您弄来的,劳烦您放生。好歹也是一条命,不好无缘无故让它遭了殃。” 她回到自己的床边,抖开被子,又翻了翻枕,确定没什么异常,躺了下去,盖上被子。 第37章 (外面传来一阵提示即将熄灯...) 外面传来一阵提示即将熄灯的打铃声。蒋仲怀黑着脸,从脖子上扯下蛇,拎了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一声不吭躺了下去。 苏雪至还摸不准这帮同寝男生的脾性,怕万一趁自己睡着了继续使坏报复,不敢睡觉,更不敢立刻解胸,熄灯后,在黑暗里醒了很久,直到深夜,确定人都真的睡着了,边上的蒋仲怀又开始打呼,这才放下了心,慢慢地在被子下解掉束胸,闭上眼睛休息。 接下来的几天,她不在的时候,他们有没说她什么她不知道,反正当面,大眼瞪小眼,都不怎么说话,也勉强算是相安无事,最大的烦恼,就是她发现,这些人喜欢乱丢臭袜子。 按说学医的应该更讲卫生,但除了那个韩备和游思进还好,其余几个,全都乱七八糟,尤其是睡她边上的蒋仲怀,袜子绝对不会当天洗,全都要塞在床垫的角落里,看着是要等到没得换了才打算洗。这样的天气,苏雪至都能闻到一股慢慢飘来的烂咸菜的味。他自己却全无感觉似的,不止他,奇怪的是,大家好像也全都习以为常了? 这边上睡的要是换成自己的表哥,她非要揪着耳朵逼他立刻去洗袜子不可。 寝室这边还没算得上落下脚,没过几天,在当天的体育课上,她又被军事教官给罚了。 坚持的锻炼,效果已经慢慢现出来了。她的耐力比之刚开始,已经大有提高。论技巧的单双杠,只要豁出去,不怕摔,练得也不至于最差。现在最大的短板,就是需要一定力量的俯卧撑和引体向上类的项目。但比起刚开始,也进步明显。 从前因为职业的缘故,她也算是半个运动达人。业余时间除了钻研专业,就是运动健身。 她计划多抽出一点时间,开始负重练习,再慢慢过渡到沙袋,以增强整体的力量和协调。 但需要些时间,才能见效。 而今天的受罚,就是因为引体向上,规定必须做满十五个,她差了几个,没达到要求,教官二话不说,命令她下课后罚跑。 又是一个十公里! 体育课一般都是安排在下午的最末。下课后,这个白天的课目就结束了,同学解散,她在操场上开始罚跑。 一开始,同寝室的其余人也没走,和陆定国一起停在边上看着,交头接耳,虽然不知道在说什么,看着倒也不像幸灾乐祸。 渐渐天色转阴,起了风,最后下了雨,人陆陆续续,终于全部走光,操场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跑完十公里,对于从前的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难事,甚至有一次,跑步途中遇到下雨,她还颇是享受一个人迎着风雨前进的乐趣。 但现在,在后期吃力的情况下,完全谈不上半点乐趣可言。 这段距离,需要她绕着四百公尺的跑道,跑完二十五圈,跑上至少一个多小时。 上次被罚,跑完十公里,她缓了一天,才缓了回来。 风雨越来越大,天色也昏暗了下来。她浑身早就湿透,在雨水里踩着水洼,跑到将近二十圈的时候,脚下不慎打了下滑,一下摔倒在地,手肘、膝盖和掌心顿时感到了一阵和碎石摩擦的疼痛,低头看了眼,手心已是擦破皮,渗出了血,其余膝盖和手肘的部位,应该也是差不多。 她爬了起来,手心在衣服上擦了擦,继续朝前跑去。 远处的雨幕里,忽然跑过来了一个人,竟是王庭芝。 他冒雨追了上来,拦住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抓起她的手,看了眼掌心,顿时火冒三丈:“搞什么名堂?谁他妈这么和你过不去?你脑子也坏了?这么老实!走,老子这就替你出气去!”说完拽着她的胳膊,带着就要走。 苏雪至没走,抽回了自己的手。 “谢谢王公子的好意,我没事,很快就跑完了,你不要插手。” 王庭芝怒气冲冲。 “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我?谁?谁要对付你的?就那个什么学生监?我谅他也没这个胆子!你们校长?你等着,这就找他去!” 苏雪至宁可自己再跑个二十圈,也不想他这样插进来惹事,急忙拽住他。 “王公子,和校方无关,你不要找任何人的事!我成绩不达标,达标就什么事都没了!你赶紧回!我知道你是好意,我心领了,跑完就回去。” “你心领个屁!你给我走就是了!谁敢说个不,让他找我!”王庭芝又攥住了她胳膊。 苏雪至看见同寝室的蒋仲怀和游思进几个人也在,就站在远处一幢教学楼的走廊上,看着这边,猜测应该是王庭芝刚才来找自己,被他们带来了这里。 “王公子你找我什么事?你先放开我!” “我知道了!” 王庭芝突然仿佛醍醐灌顶,一下转过了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是四哥?是他,是不是?” “难怪你这么怕……” 苏雪至一顿,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撒开了自己的手,转身匆匆而去。 苏雪至有一种感觉,他大概是要去找贺汉渚了。 她根本就不想出现这样的局面。 无论他是要替自己求情,还是别的什么,都完全不是她想看到的局面。 她立刻追了上去。 “王公子你站住!你不要去,和你无关——” 王庭芝却置若罔闻。 苏雪至也顾不得罚跑了,一口气追到校门口,见他已跳上车,“呼”的一下,开着就走了,车子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中。 苏雪至焦急不已,转头看见同寝室的人就在后头,急忙跑了过去,让他们帮自己向学生监说一声,随即冲出校门,追进了雨幕里。 王庭芝憋着一肚子的火,开车直接冲到了卫戍司令部的大门口,猛地踩下刹车,人跟着跳了下来,径直往里走去。 负责今日门岗的守卫队长虽然知道他,但出于职责,也上来拦,说司令还在开会,容自己先去通报一声,让他稍候。 王庭芝一脚就踹了过来。 守卫没防备,跌倒在地,迅速一个翻身就爬起来,命手下按住他。 王庭芝勃然大怒,从身上直接掏出一把枪,顶在了他的脑袋上:“兔崽子,敢拦我?信不信,我直接崩了你?” 守卫示意手下进去通报,笑道:“王公子息怒,请您稍候。” 丁春山很快从里面跑了过来,示意守卫放开人,见王庭芝脸色阴沉,没有拦他,看着他往里大步走去。 王庭芝奔上了司令部的二楼,一把推开会议室的门。 贺汉渚正坐在会议桌对面中间的那个位置上,抬起头,看了眼前方。 参会的几个处长转脸,见一向风度翩翩的王家公子站在门口,面带怒容,湿漉漉像只落汤鸡,不禁惊讶,面面相觑。 “今天就这样了。散会吧。” 贺汉渚说了一句。 众人忙收拾面前的笔记和会议纪要,纷纷站了起来,列队,陪着笑脸,依次从堵着门的王庭芝身旁的缝隙里侧身挤了出去。 贺汉渚没起来,随手点了支香烟,抽了一口,指了指自己边上的座位,示意他过来坐。 “出什么事了?淋成这样?” 王庭芝盯着他,迈步走了进去,冲到他的面前,双手重重地压在会议桌的桌面之上,倾身过去。 “四哥,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轻轻巧巧一句话,他现在在那个破学校里,不但和人一起挤住,被人抽鞭子!外头这样的大雨天,他还被罚跑操场!” “就算你没亲口吩咐这些,你不可能不知道,下面的人会怎么发挥你的意思!” “我就不懂了,他叫你表舅,也算是帮过你,你为什么和他过不去,要这么对他?” 贺汉渚抬眉,看了他一眼,靠在了椅背上,淡淡地道:“还以为什么事。你是说苏雪至吗?他除了成绩尚可,体格教育是最后一名,连基本的达标也做不到。这不是普通学校,穿着军装,就要有军人的样子!还没叫他扛事,这么点苦也吃不下,出来读什么书?趁早回家当少爷去!” “四哥你——” 王庭芝大约是气极,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 贺汉渚站了起来,出去,回来,手里已经多了一块干毛巾,丢到了他的身上。 “你回吧,赶紧换身干衣服,小心着凉。” 他语气转为温和。 “晚上我还有个应酬,我先走了。” 他迈步,出了会议室。 王庭芝追了出去,见他径直下了楼,从丁春山的手里接过一把撑开的黑色雨伞,自己打着,皮靴踏着雨水,走到了他的汽车旁。 司机替他开门,他将手里的香烟掷了,弯腰坐了进去。守卫打开铁门,汽车随即开了出去,绕过自己的那辆车,朝前而去,很快消失在了眼帘里。 苏雪至搭到了一辆正好进城的骡车,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司令部的附近。 天色已经很暗了,冷,又下雨,街上也看不到什么人,只有两边商铺牌子上缠着的霓虹灯发出阵阵烁动着的彩色幽光。 她不知道王庭芝会在贺汉渚面前说什么,她什么都不想他说,心急火燎,正朝司令部的方向狂奔,忽然看见对面的马路上,开过来一辆汽车。 汽车开得近了,她看见了车牌。自己也曾坐过的。 她猛地刹住脚步,停在路边,借着路边的灯光,透过一面半开的车窗,看见了里头一张熟悉的侧脸。 那个人靠坐着,目光平视着前方,两旁店铺的灯光,如一线般迅速掠过他的侧颜,半明半暗之间,他眉目幽暗,神色漠然。 再一晃眼,车就从她的身边疾驰而过了。车轮激出一片水花,推着马路上的积水,仿佛一阵浪花,涌到了她的脚下,浸泡着她早已湿漉冰冷的双脚。 她喘息着,感到胸口炸裂似的疼痛,这才惊觉,入城下了骡车后,因为叫不到东洋车,这一路,自己几乎都是狂奔而来的,就在看到这张脸的这一刹那,绷着的一口气仿佛突然就松懈了,到了体力的极限。 她捂着肚子,微微弯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雨幕里,对面又开来了一辆车,停在了她的身边。 这回是她要追的那个人。 她被王庭芝拽上了车,坐在后座,喘着气,发现他不是往学校开,说:“送我回去吧。” 王庭芝仿佛没有听到。 “送我回去!”她又重复了一遍。 王庭芝脸色阴沉,猛地调转车头,开往北郊。 苏雪至喘了几口气,等能说话了,问道:“你都说了什么?” 王庭芝一语不发,径直开车,一路开到校门口,踩下刹车,才转头说道:“ 你也不用念这个什么破学校了,往后我罩着你!” 他顿了一下。 “你救过我的命,算是报答。放心,我不用你学唱戏!往后你想干什么都行!” 苏雪至一怔,抹了抹自己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的头发,说:“半途而废不是我的习惯。谢谢王公子的好意。” “你还看不出来吗?四哥他就是故意在刁难你!” 苏雪至心念忽然一动:“他都说了什么?” “没什么!” “王公子,请你把他说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诉我!你要是不说,我就只能自己再去见他了。” 王庭芝看了她片刻,沉着脸,终于将贺汉渚的话转述了一遍。 “你过来,不就为了找靠山吗?他既然这么看不上你,你也不是非他不可的!你救过我,我去和我父亲说一声就行!” 苏雪至沉默着,出神了片刻,忽然道:“今天谢谢你了,我进去了,你也回去,早点换身干衣服,免得受凉。” 她朝王庭芝点了点头,打开车门,下了车,不顾王庭芝在身后的呼叫,快步进了校门。 雨还在下,水珠不停地从头顶沿着她的眉眼,滚落到了面颊之上。 就在听到王庭芝转述的话后,一瞬间,苏雪至突然若有所悟。 嘴巴讲得漂亮,满口真相和正义,实际却连就读区区一所军医学校,也要靠着别人的庇护。 这样的一个自己,凭什么要求对方聆听她说出来的话? 甚至,她忽然还有一种感觉,那个姓贺的男人,或许高傲到了根本就不屑逼迫自己向他低头的地步。 一个小人物而已。 他在冷眼旁观罢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随口一句话,看一场戏,看自己的肩和腿,能不能配得上她那天的一张嘴炮。 如果她输了,灰溜溜地走了,或者是要再次靠着他或来自别的某个人的庇护,才能继续保有这一切,那才是他对她的羞辱,无言的,却也是最大的蔑视和羞辱! 人生不是不能输。倘若拼尽全力,最后输了,接受羞辱也是无妨。那是人的能力上限,强求不来。 但如果没有用尽全力,那就是她的错了。 她望着前方的夜色,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今晚车窗里一掠而过的那张漠然侧脸,暗暗咬紧牙关,迎着对面的冷雨,加快脚步,朝着前方寝室的方向,疾行而去。 第38章 (寝室里,李鸿郗正疾言厉色...) 寝室里,李鸿郗正疾言厉色地呵斥着七个人。 “……他目无校纪,现在还不回来,记过处分!你们每一个人都要以此为戒,不要以为校规只是摆设!两次记过,立刻开除,铁面无情!千万别把自己当成一回事!目无校规,成绩再好,这人也有问题,绝不能用!边上敢包庇的,也别想当没事人!” 寝室门口,聚了一些端着脸盆路过的男生,一阵骚动,低声议论。 寝室里的七个人起先一声不吭,等听到这里,钱庄少爷李同胜好像不服,低声嘀咕了一句:“他跑出去了,关我们什么事啊,干嘛连我们一起训?再说了,人出去的时候,不是叫我们帮着请了假吗?” “对,我跟蒋仲怀一起请的,当时你不在,找了干事……”游思进也小声说了一句。 “什么叫包庇?怎么包庇了?我不就帮着带了句话?”蒋仲怀干脆顶了一句。 李鸿郗大怒,指着面前的几个男生:“什么态度?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不算,竟然还敢公开顶撞?我看你们一个一个是都想记过了?” 一直坐在桌子前低头看着书的韩备忽然扭过脸,慢悠悠地说:“当时情况,他们请假的时候,大概没给干事讲清楚。他正跑着步,那个王公子忽然来了,死活硬是把人给拽走。您说,这个处分,苏雪至要是喊冤,是不是王公子那里,也要对证一下?” 李鸿郗听到王公子三个字,气焰顿时矮了下去,心里大骂干事蠢货,连这个都没问清楚。但自己刚才的调子起得实在太高了,不止里头这七个,还有外头一堆学生都在盯着,一时下不了台,清了清嗓:“总之,这个事学校一定会查清楚的,绝对不会随便放过任何违纪的学生,当然,也会酌情考虑实际……” 李鸿郗平日靠着拍司长的马匹,狐假虎威,对上头卑躬屈膝,对学生动辄威胁叱骂,甚至人身体罚,大家全都看不惯他,现在见他吃了瘪,全都暗自乐了。 李同胜蒋仲怀几个人相互使着眼色,外头的学生,有躲在后面的,干脆偷笑了出声。 李鸿郗恼羞成怒,忽然想起一件事,指着李同胜和蒋仲怀说道:“你们两个,别以为自己没事!上星期有人半夜□□出去,天亮才回,还把学校围墙都踹掉了几块砖,有人看见,就是你们两个!这个事的性质太过恶劣,远超今晚这个请假的事!我正想找你们,立刻跟我去办公室,接受调查!” 李同胜和蒋仲怀对望一眼,立刻喊冤,矢口否认。 李鸿郗嗤之以鼻,看向同寝室的剩下几人,冷笑:“还有你们,一起睡觉,不可能不知道!却无视校纪,知情不报!等查清了,全都要负责任!” 气氛一下变得凝重了起来,忽然这时,外头有个男生喊道:“苏雪至回来了!” 众人转头,见苏雪至穿过门口男生让出的一条道,浑身是水地走了进来,走到李鸿郗的面前,朝他鞠了一躬,说道:“监务长,全是我的过错,和他们无关。出去的时候,因为情况特殊,来不及找您亲自请假,就麻烦他们帮了个忙。本来我也想早点回来的,但有事,被拖住了。关于我的事,您要是需要调查,我一定全力配合,下次再有类似情况,我也一定多加注意,不会再犯。您说的对,校规第一,大家都要自觉遵守。” 李鸿郗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下来。 他收过李同胜父亲塞的好处,关于□□跑出去的事,本没打算追究,刚才实在是下不了台,才拿出来摆威,现在苏雪至这么给足他面子,他自然也就骑驴下坡,冷冷地看了眼一声不吭的另外七个男生,哼道:“这次就给你们一个机会,下不为例!不早了,准备休息!”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门口的男生见没热闹看了,一哄而散,剩下七个人望着苏雪至,见她立在门口,从头到脚,湿漉漉的,脸色白得像鬼,眼底布满血丝,相互对望一眼,齐刷刷地看向代言人。 游思进问:“苏雪至,你没出什么事吧?” 苏雪至低声说:“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 “我晚上遇到了件事,现在心里很乱。你们能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就一会儿。” 七个人又对望了一眼,迟疑了下,剩下几个都看向领头的。 “走?” 李同胜问蒋仲怀。 “走!” 蒋仲怀带头出去。韩备手里捏了本书,游思进也拿了,七个人陆续走了出去,最后顺便还帮着带上了门。 七个男生一字排开,蹲在外面的走廊上。韩备和游思进借着微弱的灯光影子看书,剩下几个聊天。 “哎,你们说,九仙女到底出了什么事?”蒋仲怀问边上的人。 “谁知道?下午王公子过来找,不是你和游思进带过去的?”张景易说。 “隔着那么远,你当我顺风耳啊?就看见王公子挺凶的,又拽又扯。” “会不会就是他最近得罪了王公子,所以才被整了?”李同胜忽然插了一句,指了指头顶, “所以……吧唧一下,掉了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 “有可能。要不然怎么追出去也没用,回来还这幅样子?” “听说那个王公子不咋样……” 几人沉默了。 低头看书的韩备插了一句:“你俩狗日的,那天晚上去哪儿鬼混了?下次干活,记得擦干净屁股!自己死就算了,别害了我们!” 李同胜和蒋仲怀忙道歉:“知道知道,我们俩就去吃了个宵夜,学校的猪食吃的真要死人了,吃完了不想立刻回,随便逛了逛而已。” “不过说真的,看不出来,九仙女还挺仗义。刚要不是他揽事解了围,咱们就麻烦了。”蒋仲怀说。 几人又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 “哎,他一个人在里头到底干什么呢?不会是得罪了王公子,现在这么倒霉,想不开了?”蒋仲怀突然扭头,看了眼窗户。 “哎,不对啊,窗帘都拉了!想干什么!” 几人回想他刚才的那幅样子,越想越像,对望了一眼。 “不会吧,你别他妈吓人了!我是见过死人,可不想看见人就死在我边上……” 几个人顿时紧张了起来,相继站起来,立刻过去,啪啪啪地使劲敲门,敲了几下,门从里打开了,见那个苏雪至已经换了身干的衣服,默默地站在门后。 几人都松了口气,怕再刺激到对方,一声不吭走了进来。 苏雪至等人都进来了,说:“今天多亏你们帮我请了假,还险些拖累了你们。谢谢你们。” 他的声音低沉,带了几分嘶哑。 “没事没事……你想开点,就没问题了……” 蒋仲怀看了眼自己和他相邻的床铺,赶紧劝了一句。 苏雪至一愣,这才知道他们往这上头想了,就顺着说:“放心吧,我想通了。也谢谢你们的关心。往后你们要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只要能做到,我会改。” “没意见,没意见。想开了就好……” 外面这时传来了预备就寝的铃声。 “快熄灯了,睡觉,都睡觉了……” 黑暗中,耳边室友在床上翻转的声音渐渐消失,又一个夜晚降临。 第二天早上,苏雪至在室友的鼾声里醒来,摸黑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面,往双脚上绑了两只她昨晚临时做的小沙袋。 袋子里填的是土,重量是适合自己的三斤。 正弯腰绑着,忽然听到里头传来一声脸盆掉落在地的声音。咣当一声。因为周围安静,听起来就分外惊天动地。 “谁啊,他妈的一大早奔丧……”蒋仲怀带着睡意的骂声传了出来。 “哎,对不住对不住!我刚没注意,不小心碰到了脸盆。不好意思吵醒你了,你别骂,我今天帮你洗袜子好了……” 游思进有点怕他,赶紧说。 “我呢?我也被你吵醒了!”李同胜的声音跟着传了过来。 “还有我们哪——”声音此起彼伏。 “行行行,今天你们袜子我都包了!你们再睡,我出去了——” 游思进赶紧出来,追上了苏雪至,说:“等一下,我也跟你一起跑。” 苏雪至点头:“走吧!” 游思进跟着她跑完步,再练单双杠,等天大亮,操场上开始有人活动,他跟着她做整套拉伸,做完,感叹了一声:“酸爽……” 苏雪至笑了笑。 很多人锻炼完不喜欢拉伸,觉得麻烦。她最享受锻炼完后的这个过程了,消除疲劳,放松肌肉,锻炼柔韧。 “走吧,回了。” 她擦了擦汗。 两人一道回去,游思进问她马术现在学得怎么样。说:“以前我学的时候,差点出了事,有次摔了,脑袋就卡在马腿边上。还好,运气好,分到的马温顺,没踩我。这要是一蹄子下去,我现在大概也不会还在这里熬了……” 苏雪至想着那匹大公马,说:“还行,是有点小困难,我再试试。” 这天下午,又是一周一次的马术课。 不用说,留给她的,还是上次那匹大公马。 一周不见,它的脾气好像越发暴躁了,苏雪至看见马腹上还有几道被人新近鞭笞留下的伤痕。 因为坐骑不配合,课上得不是很顺利。中间休息的时候,苏雪至也不想再挨鞭子了,想牵着马离那个暴躁教官远点,免得他又盯上自己,看着马匹晃着脑袋,显得有点躁乱,出于一个医者的本能,苏雪至忽然心念一动。 大公马本来好好的,莫名脾气暴躁。畜生不会讲话,是不是生病,或者哪里不适? 她停下来,仔细检查马匹。全身其余地方,除了那几道新添的伤痕,看着都没什么大问题。但有一处,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发现大公马的一侧嘴角泛着泡沫,流涎水,嘴边皮肤呈浸润状,泛白微肿。 她立刻安抚大公马,摸它脑袋,柔声和它说话,最后让她扳开了嘴,一下就发现了问题。 马匹嘴巴右侧牙槽的牙床肉里,竟深深地刺入了一根宽约三毫米的木刺。牙床周围组织已经脓肿发炎。 想必是之前吃食的时候刺入的。难怪它脾气突然暴躁,不受控制。 苏雪至立刻帮它将木刺拔了出来,又牵去马场兽医那里,要来一些消炎的草药,拌在粮食里,让它咀嚼。 大公马因为牙床问题,大概已经好些天没有好好吃食了,现在突然没了痛苦,吧唧吧唧如风卷残云,很快就将东西吃得一干二净,吃完了,温顺地站着,一动不动。 接下来的这节课,苏雪至一马当先,顺利地越过了一个难度最高的障碍。 那个教官手里握着马鞭,就站在一旁盯着,看他嘴型,似乎随时准备破口大骂了:“你他妈……还凑合!过!” 他扭过头,冲着后面一个正瑟瑟发抖的大吼一声:“准备,下一个!” 第39章 (马术算是正式入了门。等上...) 马术算是正式入了门。 等上完课,将大公马交回去时,苏雪至特意去找了负责养这一批训练马的马夫,给他塞了几个银元,让平日给大公马添点好料,晚上多喂一顿,许诺考核结束,再给他五个银元,算作他额外工作的报酬。 军队里的正式骑兵往往会照料自己的坐骑,以建立感情。因一旦上了战场,他的性命就和胯|下马匹连在了一起。但这种前来参加马术课程的,一般几个月走人,没谁专门关照过帮着训练用的马匹。马夫平日也难见油水,见这个学生出手阔绰,满心欢喜,连声答应,还讨好地给了她一小袋马喜欢吃的燕麦料。 苏雪至拿去喂,感受了一把马舌舔过手心的湿热柔软之感,顺便再替大公马梳理了下毛发,心满意足地回了学校。 马术课的考核,应该是没问题了。 现在,她面前的最大困难,就是接下来的大考里的首个军事体育科项目:五公里负重越野跑。 通过这一门后,下学期才进入军事地形和枪支方面的学习和考核。 用蒋仲怀的话说,学校安排这样的考核内容,其实是在时刻提醒他们,毕业后,一旦真被送上战场,他们这帮人,除了要会替人治伤看病之外,学习如何伺机逃命和自保,也是至关重要。 玩笑归玩笑,对于苏雪至来说,这不但是她立在心里的那座要翻越的山,而且,要是她能获得文化和体育课的综合成绩第一名,就可以经由正道,正大光明地得到再次搬回单人寝室的资格,从而结束现在这种不方便的日常状态。 今天马术课的顺利,令她一扫之前因为接连的迎头痛击而带来的低落情绪。她的心情十分愉悦,整个人更是如同打了鸡血,愈发充满干劲。 晚上,她第一次丢开书,和游思进一起去了学生活动中心。 因为医学校是最近几年才建成的,所以,虽然校方天天哭穷,但基本的设施,都还算有。活动中心里,除了有可供学生用作体格锻炼的杠铃、石锁、举重、沙袋等设施,还有两张乒乓球桌。 要知道,乒乓球这项后来被称为国球的运动,放在现在,还是一项才被引入没多久的新式运动。虽然很快就得到了上流社会的青睐,颇受欢迎,但在普罗大众那里,并未推广开来。 医学校现在就有了乒乓球桌,也从一个侧面佐证,校方对学生的体育,确实十分重视。 因为是周末,明天休息,晚上这边人不少,乒乓球桌前更是围了不少人,伴着乒乒乓乓的声音,人声喧沸。 苏雪至径直去了器械室,进行第一次的负重训练。 没有教练,她根据从前的经验,制了一张为期两个月的力量和全身协调训练计划表。 等循序渐进完成这个训练周期,也就是期末大考的时间了。 一个多小时的自训,进行得很顺利,结束后,她正用毛巾擦着汗,游思进神色紧张地跑了过来叫她,说他们寝室和隔壁寝室在比赛乒乓球,形势有点不妙,让她赶紧过去,一起呐喊助威。 苏雪至就去了。 现在的乒乓球运动装置和后来差不多。一张长方形的球台,中间用球网隔开,两只皮鼓制的球拍,乒乓球则是用赛璐珞的材料制的,通行五局三胜为赢,每局分值参考网球,有十分、二十分、五十分甚至一百分。 晚上的比赛,采用的是十分制。 现在已经进行三局,本寝一比二落后,接下来,对方只要再胜一局,这边就要输掉比赛了。 大家神色凝重。输了第二局的蒋仲怀一脸沮丧,输了第三局的张景易,更是垂头丧气,一副等着回去下跪砍掉脑袋的表情。 他们如此沉痛,苏雪至还以为赌的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等问了句游思进,顿时无语了,竟是两边寝室清早常为抢占有限的厕所坑位和水龙头而起纠纷。他们这边常常靠着蒋仲怀的武德,取得压制性的胜利,那边不满已久,正好寝室里有几个经常打乒乓球的,晚上这里相遇,老仇人相见,就提出用竞赛来决定厕所里的地位问题。 这边寝室的人,平时其实更多去踢足球。但众目睽睽,那么多人看着,还起哄,约战不但关乎民生,更关乎荣辱,怎能轻易认输?于是接了战书,哪边输了,日后厕所碰面,自动放弃争夺使用坑位以及水龙头的权力,乖乖等在一边,先让对方先用。 他们寝室的出战人员,蒋仲怀、韩备、张景易。 按照约定,每个人最多只能打两局。 学校是去年才添置乒乓球桌的。新式运动,医学生又忙,不可能天天来打,水平能好到哪里去。 比起来,韩备还算不错,蒋仲怀中等,张景易则是剩下七个人里唯一能拉出来凑数的。 现在就要第四局了。关键时刻,自然再派韩备上场。 他果然不负众望,拼尽全力,厮杀之后,获得胜利,将比分扳成了二比二。 最后的第五场,就成了决定结果的关键之局。 最会打的韩备已经用完了两次的上限,剩下蒋仲怀和张景易,比较而言,自然是蒋仲怀上了。 但问题是,对方那个留到决胜局的水平不错,相当于韩备。 之前蒋仲怀和对方打过几次,从没赢,且每次都是以至少七八分的大比分差距而落败。 肩负了本寝兄弟的民生和荣辱,蒋仲怀却自知技不如人,且已输了一局,更是信心全无,手里握拍,犹疑不决。 只见这边七人闷声不语,那边好像已经获得胜利,得意洋洋。周围看热闹的男生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蒋仲怀迟迟没有开拍,他们就起哄催促,好不热闹。 蒋仲怀无可奈何,怀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心情,扭头向着身后的同寝兄弟投以沉痛目光,一咬牙,硬着头皮正要垂死挣扎,忽然听到一道低沉而悦耳的嗓音说:“我来!” 他扭头,见竟是苏雪至开了口,顿时如逢大赦,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会打了,反正只要不让自己当这个令兄弟受辱的千古罪人就好,怕他改主意,赶紧把手里的球和拍给丢了过去。 苏雪至接过,示意对手稍等,叫韩备陪自己来到另张球台前,乒乒乓乓地来回打了几十个回合,很快摸清手感,回来示意开赛。 一个被拉来充作裁判的第三方男生一声令下,决胜局开始。 她工作后的第一年,在系统里举行的迎新春乒乓球比赛里,曾拿到过名次。 据她刚才的观察,今晚的比赛双方,别看叫嚣得厉害,论水平,一边是初中生,另一头,也就高中生的样子。 虽然自己也是业余,但打个高中生,只要不是马前失蹄,问题应该不大。 乒乓球比赛,有时讲究气势压人。 很多水平差不多的高手,一旦被打蒙,意志就容易崩溃,动作更是一泻千里。不说剃光头,以大比分的差距结束比赛,比比皆是。 一上来,她就凶悍异常,毫不手软,逮住机会就绝命抽杀,果然,没几下,就把对方打蒙了。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应对反扑,已是来不及了,苏雪至又得几分,最后,总共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率先得满十分,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这盘决胜局,取得一个漂亮的大比分胜利。 刚还如丧考妣的七个男生顿时喜笑开颜,兴奋得差点没把苏雪至抬起来庆祝,冲着对面目瞪口呆的对手喊话,从今晚开始,实行新的厕所等级地位划分,随即簇拥着功臣,兴高采烈地回了寝室。 今晚主动加入,纯属一种情绪上的感染,不想看到同寝的男青遭受羞辱,在厕所里失去地位。 与此同时,她也是生平第一次,体验了一把被人众星捧月的感觉。 虽然一向拒绝堕落,但她还是忍不住暗暗感叹,难怪大家都想出头,做人上人。 老实说,这种被人围着吹捧的感觉……其实也挺不错的。 他们端着脸盆挂着毛巾拿了皂胰子,说说笑笑结伴往厕所去。 蒋仲怀走到门口,好像想了起来,扭头喊她:“九……苏雪至,你不来?” “他们不敢争了,现在那边空的很!” 苏雪至说:“你们先去,我再练一下俯卧撑。” “不会吧,你这也太拼了!” “我基础差,不练不行,怕不及格。” “行行行,练吧练吧……” 第二天休息,室友当中,家在本地的李同胜和游思进回了家。苏雪至等到九点多,以腿疼不会为借口,拒了蒋仲怀让她一起去踢足球的邀请。等寝室里的人陆续都走了,收拾好东西,带着往学校大门走去。 她一直记着上次傅明城借了自己几本书说了几句话,就被人知道了的事。 自己是个小人物,不至于令对方一直暗中盯着。往好了想,也有可能上次只是巧合。毕竟边上来去的人多,可能是被谁看见了又无意转到他的跟前。但她心里总是落下了疙瘩,也怕万一运气不好被别的什么人无意撞见,并不是每天都会去的,即便去了,躲在那个地方净身,也只是用浸湿的手巾很快擦一下身,换内衣而已,几分钟就了事。 一个星期了,她感觉自己被衣服遮挡下的全身皮肤像是积了层垢,今天休息,立刻出来。 最重要的事,自然是找个地方,先去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快走到学校大门的时候,苏雪至忽然看见对面路上,开来了一辆汽车。 车子开得近了,她认了出来,好像是傅明城的车。 傅明城今天来学校,应该是找别人的,毕竟他之前在这里任教,有工作的后续或者人际往来,都很正常。而上次小玉的血检结果,第二天知道后,他也立刻打电话告诉她了,没别的事了,所以不会是来找她的。 正要走出去,忽然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苏雪至略一迟疑,最后还是转了个方向,没直接出校门,而是先去了附近的一幢教学楼,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他从校门里走了进来,往里去,这才转了出去。 她本来打算今天去表哥那里洗澡,转念一想,表哥也是男的,而且,上次听他提了一嘴,就住在一间能长期包房的小旅馆里,进出什么人都有,洗澡也不方便,就改了主意。 她其实有个计划,找个房子租下来,平时让表哥住,自己周末过去。这样,既方便,有表哥住当幌子,也容易打掩护。 不过现在,最着急的,还是先找个能痛快洗澡的地方,好好放松一下身体。 她直接进了城,找澡堂子,转了半天,全是男澡堂,最后好不容易,终于在一间日本人开的高级浴汤场所里看到女宾俩字,进了大堂,走了进去。 门口一个穿着和服,脸涂得雪白的中年女人鞠躬拦住了她,用礼貌却坚决的语气告诉她,她应该去对面的那扇门。 天气有点冷了,苏雪至出来围了条黑色围巾,就解开围巾,让她看自己的喉结,表示自己就是女人。 日本女人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特殊的客人,盯着对方平平的胸,还是不放心,最后靠近,观察耳朵,看见客人的耳廓上,生了一层细细软软宛如初生婴儿似的茸毛,男人绝不会有这样的皮肤,这才确定了,脸上露出笑容,急忙鞠躬道歉,让了条道。 苏雪至疑心这个日本女人大约是怕自己吓到了客人,亲自领进去,一路迈着小碎步,对着几个恰从里面走出来的衣衫不整盯着自己看的女客们鞠躬道歉,嘴里重复着“对不起,她是女人”“对不起,她是女人”。 苏雪至要了一口单人池。 房间很小,是完全日式的隔间,装修显得素雅高级,那口池子里的水,看着也很干净。但现在梅毒颇是盛行,学校附属医院里常有这样的患者。前来就诊的病人里,体面人和下层人都有。 虽然诱惑很大,很想下到热水里舒舒服服泡个澡,放松一下全身,但出于专业的本能,她最后还是拒了诱惑,改用冲澡的方式来洗澡。 解了束胸,脱光衣服,洗完澡,她按摩了下腿和身上因为训练不知道怎么弄出来的几块淤青,顺便洗了内衣,用帮助取暖的火炉直接烘干,穿了衣服,走了出去。 日本女人向她推销,买十次送两次。 苏雪至对这个洗澡的地方也挺满意的,高级,安静,有隐私,最重要的是,离学校很远。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被熟人看见的可能性也极小。现在租房还没着落,反正不差钱,就先买了十次放着,没找到房子前,每周先来这里洗澡。 日本女人很高兴,嘴里不住地阿哩嘎多阿哩嘎多,一路将她送出了门。 她去找了个房牙子的铺,把自己的要求说了。对方连声答应,找到合适的,立刻通知她。随后又去买了点吃的东西,转去城西周家庄,去看小玉。 那个小姑娘,总是让她没法彻底放下。到了的时候,看见小玉正坐在院子的一棵枣树下,在画画,看见她来了,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起身要跑过来迎接。 苏雪至怕她摔倒,立刻迎上去牵住了她。三嫂听到动静,也从屋里出来,陪着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话,说小玉可怜,又感谢她好心,现在还记得她。 小玉父亲死了,李祥瑞后来照着许诺赔了一笔钱,加上家里本来的一点财产,即便以阴暗面来揣度人心,就算是看在钱的面上,三嫂一家现在应该不至于如何慢待小玉。 苏雪至坐了一会儿,又向三嫂和小玉本人仔细叮嘱了一些日常的护理和注意事项,让万一有事,去学校找自己,见也不早了,就起身离开。 小姑娘依依不舍地送她,送到门口,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让她稍等,回到屋里,走出来,递上一张已经装裱好的像是小画一样的东西,随即悄悄地看着她。 居然是张自己的一张剪纸肖像。虽然简单,但线条活灵活现,一眼就能认出,颇有自己的神韵。 “是我自己剪了送给你的。”小玉羞涩地说道,又补了一句,“你放心,我会很小心的,不会弄破手。” 苏雪至很惊喜,笑着向她道谢,说自己一定会好好收藏。 看完了小玉,从周家庄回来,已经是傍晚。 在校门口,苏雪至意外地看见,傅明城的那辆汽车居然还在,不过,车里没人。 不止如此,更意外的是,附近还停了一辆车,她也认得,是贺兰雪经常坐的车,贺家的那个司机,就坐在车里。 苏雪至怀着猜疑回到寝室,一进去,游思进就告诉她,傅老师找她有事,让她回来的话,去图书馆找他,他在那里等着。 “还有那位贺小姐,刚来没一会儿,也是找你的。听说傅老师等你,也去了图书馆,现在应该在一起。” 他又补充了一句。 第40章 (两个人都在等,避也避不开...) 两个人都在等,避也避不开,她只好去了。 到了图书馆,果然,远远就见傅明城和贺兰雪两个人站在门侧的一处空地上,正在谈着话。 这个时间,学生大多数走了,准备去饭堂吃饭,图书馆附近人少了很多,说话声随风,隐隐传入耳中。 贺兰雪好像问自己以前在省立学校里的事。 “……他平时不大和人往来,除了课堂,我对他也不是很了解。”傅明城说。 贺兰雪好像松了口气:“原来苏少爷一直就不大爱说话啊?我还以为是他到了这里,觉得不习惯……” 苏雪至快步上去:“傅先生!贺小姐!” 两人转头,苏雪至脸上露出笑容,朝两人点了点头:“我刚外面回来,听说你们找我?抱歉,不知道你们会来,久等了。” 傅明城笑道:“无妨。贺小姐好像有事,贺小姐先谈吧。” 他主动往阅览室去,把地方让给了贺兰雪。 苏雪至客气地问她找自己的目的。 贺兰雪却没说什么事,先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听她说一切都好,就沉默了下去。 苏雪至等了片刻,决定结束话题:“贺小姐,谢谢你关心我,要是没事,我送你出去?天晚了,你再不回,你哥哥说不定又会担心。” 贺兰雪忙道:“等一下,我有事……”见苏家少爷停了脚步,转头,一双眼角微挑的俊目投向自己,脸不禁微热,说:“苏少爷,你今晚有空吗?能不能来我家一起吃个饭?” 苏雪至不假思索,立刻婉拒,说自己课业很忙。 贺兰雪解释说:“是这样的,今天是我哥哥生日。他从来都不过生日,前几年我也碰不到他,今年正好在,我就想在家里给他庆祝一下。但只有我一个人,又有点冷清,我忽然想到了你,你是我们家亲戚,不算外人,所以想请你今晚也一起来,热闹一点……” 苏雪至清了清嗓:“贺小姐,祝你哥哥今天生辰快乐,但很抱歉,我恐怕真的出不来。我们本科班的学生,会安排轮流去附属医院值夜班,今晚正好轮到了我。” 贺兰雪目露失望,立了片刻,轻轻咬了咬唇,“好吧,我也知道我很唐突。没关系的,抱歉打扰你了。那我没别的事了,我先走了。” 小姑娘和她哥哥不大一样,苏雪至对她其实蛮有好感的,看她忍着失望的礼貌样子,也是有点不忍心,但想到她后头的那个哥哥,顿时就什么念头都没了。 “我送你吧。” “不用不用,傅先生好像等了你很久了,你们谈吧。” 贺兰雪转身走了,苏雪至也就作罢,目送她往校门口去了,转身进去。 傅明城站在阅览室的一排书架前,正在翻阅报纸,听见苏雪至的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立刻放下报纸走了出来。 “贺小姐走了?” “是。” 这里是阅览室,虽然没人,但也不便大声说话,两人随口聊着,走到外面,停了下来,苏雪至将刚才带来的几本书递了过去,笑道:“正想找傅先生还书,您今天就自己来,可巧。” 现在还书,倒也不全是出于上次的那个事。反正迟早是要还的,加上也不便有过多接触。 既然一个人会这样怀疑自己和傅明城的关系,就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现在人都来了,自然带过来。 傅明城显得有点惊讶:“你都看完了?” “囫囵吞枣翻了翻,勉强算是翻完。怕耽搁您自己用,所以拿来还您。” 这几本书的内容对她来说,没什么难度,珍贵之处在于版本。过了一遍,说看完,倒也不是谎话。 “我没关系,你若有需要,可以继续留着。” “我偏重临床学习,这种前沿学术,对我来说太过遥远,留着也是空置。还是还您吧,您可能比我更有用。” 傅明城听她这么说,也就接了过来。 苏雪至装作不知道他早上就来过的事,又问他什么事。 傅明城说:“其实我早上就来过一次,说你出去了。找你倒也不是大事。是这样的,我听说你最近发生了点事。当初你刚来的时候,我还答应过你家里人,要照顾点你,最近我却忙于家事,疏忽了,很是内疚。今天有空,所以过来看下你,顺便问下,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地方。” “苏雪至,虽然我的能力有限,但如果有需要疏通的地方,我应该还是可以试一试的。你有难处,尽管告诉我。” 苏雪至就算最懵最无助的时候,也压根就没想过拿自己的事去打扰他,忙说:“没关系。有些教官是严厉了点,但也不算针对我一个人,主要是我自己的问题。寝室同学现在也熟了。没问题。” “你真的能行?”他显得有点迟疑。 苏雪至感到他的两道目光,凝落在自己的脸上,也有点感动于来自他的善意。 毕竟,非亲非故,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只是一段师生关系而已。 “是,没问题。”她笑道,“也非常感谢您的好意。” 傅明城又看了她片刻,终于点头:“好吧,祝愿你能心想事成,学业有成。” 苏雪至表示感谢。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天色也开始暗下来了,傅明城告辞。苏雪至将他送走后,回到寝室。 “九仙女,老实交代!” 蒋仲怀的感恩还没满一天,就故态复萌,喊着给苏雪至起的绰号,还上来用肩膀顶了他一下。 “说!那位贺小姐常来找你,是不是和你……” 他人高马大,苏雪至被他这一下给顶的站不住脚,人直接就跌坐到了床铺上,抬起头,见寝室里剩下的几人都盯着自己,表情暧昧,立刻沉下脸。 “别胡说八道!坏了贺小姐的名声,谁担待的起?” 几人见她语气很是严肃,相互挤眉弄眼了几下,也就作罢,不敢再当着她面玩笑。 今晚其实原本不是她值班,但已经对贺兰雪那么说了,也就做足全套,和寝室里今晚轮到值夜的崔广换了个班,到教务处改过后,等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去了附属医院。 天越来越暗,直到彻底变成墨黑的颜色。 快要晚上十一点了,贺先生还没回。 前几天刚从乡下家里回来的吴妈见贺小姐一个人在客厅里枯坐着,暗叹口气,上去劝她先回房间休息,“贺先生回来,我就去叫你。” 贺兰雪看了一眼钟表上的时间。 其实早几天前,她就想邀苏家少爷一起过来的,但没勇气去。 她知道苏家少爷最近在学校过得不是很顺利。问王庭芝为什么,王庭芝含含糊糊,说他也不清楚。问哥哥,他叫她不要管闲事。 虽然她不知道原因,但凭了感觉,应该是和自家哥哥有关。 她怀疑,是不是哥哥对苏家少爷有了什么误会。 哥哥对自家人一向都是非常照顾的。她觉得,要是苏家少爷能常来家里走动,和哥哥的关系再近一点,即便有什么误会,也就能澄清了。 思前想后,今天她终于下定决心找了过去,却没请到人。 现在想想,没请到也好。要是来了,也是空等,自己反而不好意思。 她再次看了眼大门的方向,怏怏地站了起来,正要先上去,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大门打开汽车开进来的声音。 “小姐小姐!贺先生回来了!” 刚才自告奋勇跑出去要帮她在外头看的梅香奔了进来,高声宣告好消息。 贺兰雪一喜,急忙小跑着出去迎接。 贺汉渚弯腰,从司机打开的车门里下来,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抬起头,看见妹妹小鹿一样地从客厅里奔出来迎自己,有点奇怪:“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去睡觉?” 贺兰雪蓦然停下脚步,一声不吭。 贺汉渚见妹妹一脸委屈,笑了,顺手弹了她一个爆栗:“说都不能说了!看把你委屈的。” 贺兰雪咬了咬唇,丢下他掉头就往里去了。贺汉渚莫名,看向跟了出来的吴妈。 吴妈小声说:“贺先生,小姐说今天是你生日,她想给你做碗寿面。前几天我一回,她就向我学了。今晚上什么都没做,就等着你回呢。” 贺汉渚一怔,见妹妹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客厅的门里,急忙追了上去。 她已经上楼,回了房间,还反锁了门。 贺汉渚在外,隔着门哄了好一会儿,总算见她开了门,眼睛红红,好像刚才哭过,不禁有点心疼,笑道:“哥哥背你。” 贺兰雪见他像小时候那样哄自己,顿了下脚。 “你去哪里应酬了,一身烟味,臭死了,我才不要你背呢!” 贺汉渚二话不说,立刻脱了外套,丢给跟过来的梅香。 “现在呢?要不要哥哥再去喷点香水?你喜欢闻什么味道的?要是家里没有,现在就叫人送过来!” 贺兰雪破涕为笑,摇头:“不要你背。” 贺汉渚摸了摸肚子:“哥哥肚子饿了。” 贺兰雪立刻说道:“今天你生日,你自己都忘了吗?我做好了长寿面,你等等,我现在就去煮给你吃!”说完跑了下去。 贺汉渚坐在桌边,听着妹妹在厨房里发出的叮叮咚咚声,目光渐渐凝定。片刻后,厨房门口传来脚步声,他回过神,见妹妹端着一碗面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脸上便露出笑容。 贺兰雪将长寿面放到他的面前,先不许他吃,让他许愿。 贺汉渚笑着摇头:“哥哥搞不来这个!” “不行,一定要许的!还要闭上眼睛,这样才会灵。” 贺汉渚无奈,闭目片刻,睁开眼睛,拿起筷子:“可以吃了吗?” “可以了!” 贺汉渚开始低头吃面。贺兰雪坐在一旁,托腮望着他,过来一会儿,忍不住轻声说:“哥哥,我今天接到了那位小姐的电话。她说她过些天要来,预备替王伯父贺寿,问我喜欢什么。我说我没什么喜欢的。”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看着哥哥的神色,见他没什么反应,“哥哥,我能问你个事吗?” 贺汉渚唔了一声。 她大着胆子说:“哥哥,你真的要娶她了吗?” 贺汉渚眼皮都没抬:“小孩子别管闲事!” 贺兰雪沉默了片刻:“哥哥,那苏家少爷在学校里的事,是不是哥哥你吩咐的?” 贺汉渚停下筷子,抬起眼,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你又去找他了?是他和你说的?” 贺兰雪急忙否认:“不是!他什么都没说!他还不让我找你说!” 贺汉渚慢慢放下筷子。 “兰雪,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他对你示好?” 贺兰雪脸唰地涨红,慌忙摇头:“没有的事!本来我想今天请他来的,他都不来!” 贺汉渚注视着妹妹,半晌,道:“往后你暂时不要再去找他了。” “为什么?” “你听我的就是了。哥哥不会害你。”他淡淡道。 “你打心眼里瞧不起他,是不是?” 贺汉渚重新拿起筷子:“别胡思乱想了。不早了,你去睡吧。” 贺兰雪盯了他片刻,猛地站了起来,转身往楼上疾步而去。 贺汉渚望着妹妹负气而去的身影,慢慢又放下筷子,一个人坐了片刻,起身去打了个电话,问丁春山苏家儿子最近在学校里的表现。 丁春山有个表弟,也就读在这个学校。就说:“听说他搬去了新宿舍,和人处得还不错。有时会看见他自己在操场跑步什么的。对了,司令我正想明天说,傍晚傅明城好像来找他。说了一会儿话,走了。”说完,听那头没什么回应,迟疑了下,小心地道:“司令,需要盯紧吗?要不,我派个专业的?” “不必了。就这样吧。” 贺汉渚挂了电话,立了片刻,转身回到桌边。 梅香正收拾着那碗残面,端了起来,见他突然回来,忙又放了回去。 “对不起贺先生,我看面都冷了,我以为你不要吃了,要不我去热一下……” 贺汉渚拂了拂手。 梅香赶忙溜走。 贺汉渚一个人立在空荡荡的餐厅里,看着那碗汤面渐渐凝出一层冷油的面,慢慢坐了回去,拿起筷子,低头几口吃完,起身离开。 第41章 (附属医院位于老城的北门附...) 因为是第四年的本科班,除了有临床教学,也会安排学生轮流到医院值班。附属医院位于老城的北门附近,从学校到医院,要经过中间那段野坟路,大约七八里的样子,正好可以当做夜跑。 夕阳落山,接连多日没有下雨的黄泥土路干得仿佛踩下去就冒烟,两边的荒坟野地,这个时候看去,远处好像蒙上了一层红蒙蒙的光,比夜间倒是多了几分暖色。 苏雪至一口气跑到医院。 今晚她充当胡医师的助手。对方是医学院的教师,同时也兼任医院副院长。 现在的普通民众对西医的接受度不是很高,或者说,这和西医数量太少也有关系,一般来说,生了病,都是到了不得不的地步,方向西医求治,加上是晚上,人更少,陆陆续续总共来了两三个人。 一个舍不得扔掉坏了多日的腐肉,吃了下去,上吐下泻。胡医师催吐,用以托、鸦片酊调和服用,再开亚力山丁消毒性止泻剂治疗。 第二个患者是中年男子,遮遮掩掩,来看性病。在抗生素还没被发现的这个年代,医师针对这类病毒的治疗方子,主要是含硼酸的洗剂以及各类含汞或是硫酸锌的药剂。 这也是苏雪至必须重新学习的原因之一,以了解现行药物学基础上的各种常见疾病处方。 她的道德观,让她绝对无意去剽窃后来人的各种伟大成果据为己有,但入读医学校后,亲眼目睹种种病症肆虐而药物无力。如果能让像青霉素这种被无意发现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抗生素提早问世,造福人类,这,应当算不上是一种道德上的犯罪吧?最近她渐渐开始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最后一个来的,是位年轻女人,在门口徘徊不停。苏雪至看见了,见她始终不进,又不走,神色凄惶,便主动过去询问。 女人吞吞吐吐,最后终于说了出来,想来堕胎。 苏雪至看了眼她的小腹,还很平坦,应属于早期怀孕,问了一下,果然,大约四个月了。 她还没开口,就听身后胡医师跑出来赶人,女人苦苦哀求,最后下跪,胡医师愈发疾言厉色,女人无可奈何,最后起来,低头流泪,蹒跚而去。 “小苏,千万不要一时心软替人流产!别管几个月,堕胎就是犯法!被人知道了去告,咱们就要吃官司,懂吗?” 等女人走后,胡医师正色告诫。 像附属医院这样的正规医院不做流产,那么这些有需要的女人,势必流向黑医。就在前几天,病理课的课堂,引用了一个之前的真实案例。 一年轻女子找黑医堕胎,用天花粉粉末阴|道上药,几天后引出,但女子昏迷,隔日死亡。家属以女子为耻辱,弃尸在医学院附近的荒野地里,警局接到医学院报案,以无名尸处理,让医学院代为处置。 这个年代,因为极少有人愿意死后捐献遗体,医学院里被后世称为“大体老师”的来源和渠道,基本也就只能靠这种无名尸了,得到遗体,学习过后,再由校方予以安葬。当时经解剖,阴|道壁坏死,肾小管上皮变性坏死,脑内则弥漫性出血。 课堂之上,关于那具遗体的故事,不过是拿来供学生学习的冰冷案例而已。唯独苏雪至,或许因为自己也是女人的缘故,当时感觉浑身发冷,皮肤泛着鸡皮疙瘩。 她又看了眼那个渐渐消失在沉沉夜色里的女人背影,压下心里涌出的一种难言之感,低低地应了声是。 法律是统治阶级的意志体现,维护统治的工具。 她谈不上有什么深刻的政治认识,但中学课本上的这条马列主义论断,因其冰冷和理智,令她印象深刻,无法忘记。 现在,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了。 法律由谁制定,推翻,自然也是经过谁。 除了同情,她又能做什么? 这个女人离开后,就没再有人来了。夜也很深,胡医师犯困,去值班室睡觉,让苏雪至坐班,有事叫自己。 苏雪至看书做笔记,和她一道值夜班的护士,是个卫生学校出来的年轻女孩,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里,时不时地偷偷看一眼身边这个穿着白大衣的俊美医校实习医生。 “我好看吗?” 苏雪至忽然停笔,抬头,冲女孩挑了挑眉,语气几分调侃,几分不悦。 护士见偷窥被发现,羞惭面红,急忙摇头,说自己去检查药。 终于没人再在边上盯着自己看了,苏雪至呼出一口气,低头继续看书,忽然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抬起头,见十来个人抱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童,从门外奔了进来。 男童脸色蜡黄,神情痛苦,陷入神志半迷的状态。家属姓马,是本地的一位富商,名望虽没法和傅家相比,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神情焦急,说孩子得了肠痈,大声嚷道:“医师呢,医师呢,快来救命!” 肠痈就是西医里的盲肠炎,后来常说的阑尾炎。 苏雪至只是个实习学生,自然不便越俎代庖,吩咐家属将病童平放于诊床上,立刻去叫胡医师。 胡医师从睡梦里惊醒,匆匆赶了出来,替病童检查状况。边上一群焦心如焚的家属争相诉说病况,你一句我一句,什么都听不清,被苏雪至喝了一声,这才停了下来,由那个马富商讲述。 男童是他的儿子,大约一周前,开始出现右下腹疼痛的症状,呕吐了一次,当时立刻去看中医,诊断肠痈,以汤药治疗。但随后几天,症状没有减轻,愈发严重,疼痛也持续不停,终夜无法安眠,无法进食,口吐黄水,这样煎熬到了今天,男童发烧,痉挛昏迷,看病的郎中害怕了,就让他们送去看西医,马家人这才慌慌张张地前来就医。 男童全部腹直肌严重紧张,右下腹高度压痛,无大面积传导疼痛,结合诉说,胡医师诊断为急性盲肠炎,说:“应当尚未穿孔,但必须尽快手术,再拖下去,万一穿孔,怕有性命危险!” 马家的太太和祖母当场痛哭流涕。马太太冲上去撕打丈夫,口里骂道:“我说早点看西医,你非说西医害人,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现今社会大众对西医的态度颇是微妙。迷信的非常迷信,将中医贬损得一文不值,西医无所不能。拒绝的则切齿痛恨,认为西医奇淫技巧,铤而走险,甚至传播各种骇人听闻的谣言。 这位马富商就是西医的反对者,所以儿子病痛之初,坚决不送医院。现在闹成这样的局面,满头大汗,慌忙道:“那快些,你救救我的儿子吧!” 对于后世的外科医生而言,阑尾炎切除是再常规普通不过的一台手术。但在这个时代,却是一项大手术。 就在大约十来年前,英国的一位外科医生,因为替即将加冕的爱德华七世成功地实施了这个手术,还获封爵位。 天城能做这种手术的医院,只有两家,军医院附属医院和清和医院。 附属医院的主要操刀医生是和院长,此外,还有一名外科医生。但不巧的是,两人这几天正好出差在外,参加一个全国性的外科医生学术交流会议。 胡医师解释了下情况,让他们立刻送孩子去清和医院。 “你不行吗?你做啊!要多少钱我都给!”马富商焦急吼道。 胡医师急忙解释,说自己侧重内科,不是外科医生,做不了手术。 “那医院里别人呢!快去叫能做的来!” 现今持有资格证的西医不多,外科医生更是凤毛麟角。 医院里确实还有一名方入职不久受到培养的外科医生,但和医学院的学生一样,之前只看过和校长为病人手术,并无上台操刀的经历。 胡医生再次解释。 “那边不收!说吃官司还没完!就是先去了那边,让我们来这边找你们的!”马家人高声嚷道。 清和医院现在不做手术,是因为几个月前出的一次医疗纠纷。 一个病人盲肠穿孔,接受紧急手术,一周后死去。 家属当时虽然在术前也签了保证书,但最后还是闹了起来,状告医院。医院辩诉,称手术部位没有病变,是患者盲肠穿孔后血液细菌污染全身导致的死亡结果,且术前也已告知家属有这种可能,医院不应担责。 但当时,这件医疗事故被一向对西医怀了不满的众多中医拥护者利用,大加鞭挞,认为中医无需麻醉开刀可治此病,清和医院为博名利,动辄剖割,铤而走险,以致酿成惨剧。甚至当时,关于清和医院院长木村以开办医院为幌子,背后包藏祸心,目的是为割取人的器官用作研究等等骇人听闻的消息,也是大街小巷满天飞,医院一度门可罗雀,再无人登门看病。 因为下场的人太多,舆情纷纷,加上家属闹得厉害,最后法院虽然采纳了医院辩解,裁定医院不负主要责任,但依旧勒令赔偿,且暂停此项手术,进行整改。 清和医院刚赔了钱,现在还在整改期,又遇求医,不敢再接,也是情有可原。 胡医生面露为难之色,看了眼奄奄一息的病童,只好叫人进城去把麻醉师和那名外科医生叫来。马家人匆匆去喊。等待的时候,病童又呕吐一次,辗转呻|吟,痛苦万分。女眷流泪哭泣,马富商在大门外不停地走来走去,就差以头抢地了。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麻醉师和医生赶到,见状,立刻将胡医师拉进室内,低声说道:“我之前只割过肉瘤腐肉,这种手术,我没把握,不能做,我也不敢做!又是个童子!万一出了事,我怎么办?” 其实不用他开口,胡医师也知难处。 马富商一家人,现在为救治儿子,满口承诺知情同意,绝对不予追究医院或者医师的任何责任。 谁知道万一要是出了事,他们会不会翻脸? 有清和医院的前车之鉴,没有十分的把握,哪个再敢贸然动刀? 和校长要几天后才能回,看这病童的样子,随时可能发展成穿孔。一旦穿孔,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等是等不到和校长回来了,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劝马家人乘明天最早的火车,送去京师医院就诊,快的话,明晚就能到达。 虽然又耽误一天,病情随时可能恶化,但这也没办法,主刀没把握,怎么进行手术。 几名医师低声商议着,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哭天抢地的嘈声,竟是病童晕厥。 几人擦了擦汗,正要出去劝家属速速改道另外求医,忽然看见今晚的实习学生苏雪至走了进来说:“这个手术,我之前练过。” “我可以做。” 第42章 (几人看着她,很快反应过来...) 几人看着她,很快反应过来。 因为这名学生曾两次登过报纸,对生理解剖一项,似颇有独到之处,学校里的教师都知道人。 那名刚赶来的医师以为这个学生表达口误,立刻纠正:“我是不会主刀实施这台手术的,即便有你协助!还是让他们立刻离开,另外寻医!”说完就要出去。 苏雪至重复一遍:“我来操刀。” 医师停下脚步,扭头看她。 “我之前侥幸有过多次解剖经历,考虑到盲肠炎的患病率,为提升临床技能,有过特意研究。做法或欠妥,但于病灶的了解,确实大有裨益。不敢说全然掌握,但独立操刀,应当没有问题。且之前校长临床手术示范,我也参加过……” 胡医师打断:“苏雪至,就算你真的具备能力,我也不会签字!万一出事,谁来承担责任?何况你只是实习学生,没有医师资格!” 苏雪至说:“不用医院为我担保。如果你们同意,我和家属说清楚,这是我个人的医疗行为,让他们自己选择,出事我承担责任。当然,如果真有不良后果,校方不可避免多多少少也会受到名誉上的波及,所以这一点,还是需要你们的首肯。” “不妥不妥……”胡医师断绝拒绝。 “在手术过程本身能得到保证的前提下,对于外面病童而言,是现在尽快手术获得的风险大,还是再耽搁一天送去京师求医的风险大?” 话音落,室内几人全都静默了下来。 大家医术虽有高低之分,但都算专业,自然心知肚明。 盲肠炎最惧治疗不及,导致穿孔。 病童病症已耽搁一周,极有可能将欲穿孔,再携于路上辗转奔波,谁知病情如何发展。万一加重,即便送到,接受了手术,感染死亡的风险,也将大大增加。 其实不止苏雪至,在场的几人,全都心知肚明。 在场有资格操刀的医师,并非真的没有足够技能去完成这个手术,而是他不愿去做。 如果有可能在这里就治病救人,却为了避免承担可能的责任,将患者推开,若因此导致贻误治疗的机会,算不算是医德上的严重缺失? 苏雪至说:“相信我,只要大家全力配合,做好麻醉和消毒,手术过程,我有信心。事关人命,我不会拿这个来赌。” 胡医师尚在犹豫,门被人一把扑开,马富商冲了进来,大喊救命。 胡医师急忙出去检查。 病童已陷入休克了。 胡医师叫人紧急救治,一咬牙,转头对家属道:“如果现在接受手术,这里是他来做!”他指着苏雪至。 “他是本校本科班的实习医师,尚未毕业,没有参考行医的资格证明,但他之前有过相关经验,愿意实施手术,并保证最大努力地完成。这是他个人的医疗行为,和本院无关。如果你们接受,尽快安排手术,否则,立刻转去京师!” 马家人看着穿白衣的苏雪至,见对方年纪轻轻,顿时沉默了下去。 麻醉师插了一嘴:“他姓苏,之前两次登过报纸,第一次和宗奉冼先生一道,第二次是孙孟先警察局长。” 马老太太已经哭得闭了气,躺在一边,被人揉着胸口缓气。马太太看了眼闭目一动不动的儿子,泪流满面,一把推开闷声不语的丈夫,喊道:“我们同意!那些个给我儿子看病的中医,一个一个都有证吗?他上过报纸,肯定有本事!让他做!”说着跪到了苏雪至的面前,一把攥住她的手:“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儿子!” 苏雪至没说话,看向马富商。 马富商狠狠打了下自己的头:“拿来,我签!” 护士取来知情同意书,胡医师又提毛笔,额外在上面添了几条刚才说的内容,并将手术可能导致的后果也一一列明。马富商抖着手,签了名,又揿下手印,一式二份,各留一份,随后立刻准备手术。 三个小时后,凌晨一点,一切准备完毕。经过先期缓和治疗的病童被送进了手术室。 这一台手术,对于苏雪至而言,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严格而充分的消毒。手术室,手术台,初步蒸煮过的器械以及参加手术的几人,全部用沃杜丁几(碘酒)和酒精进行充分消毒。 手术开始前,病童平卧于手术台上,麻醉师根据经验,以1.5CC百分之十的奴勿卡因进行局部腰麻,测量脉搏呼吸后,再施加少量以托(乙醚),病童很快进入麻醉安静状态,再次测量血压脉搏,适合手术。 苏雪至举起柳叶刀,在病童右下腹的腹直肌旁,稳稳地划下了这对她而言,十分特殊的第一刀。 她横切,获得口子约五公分,依次逐层分离腹壁各层入腹,放置切口保护器,随即探查腹腔,寻找阑尾。 病童右肠骨窝有大量的混沌液体,右下腹有大网膜,她将其轻轻揭开,见到了一段巨大盲肠,肠体呈紧张浸润状,表面覆盖一层白色的纤维状渗出物。果然,盲肠已经呈现出将要穿孔的状态了。 她缓慢地分离开暴露的阑尾,游离并切断阑尾系膜,在距阑尾根部半公分处双重结扎,离断阑尾,以后来采用的更有利于减少污染促进愈合的荷包手法,熟练缝埋。 至此,阑尾切除已告尾声。但并没有结束。 她再次探查病童腹腔有无肠粘连,观察肠道有无合并美克尔憩室、肠重复等先天性肠道畸形,确定没有后,用准备好的生理盐水反复冲洗腹腔,直到液体清亮,最后用无菌纱布蘸净残液。再次检查,确认无活动性出血,随后清点器械纱布,逐层关闭切口,腹带加压包扎。至此,手术完毕。 她将取下的阑尾送出去,让马富商夫妇过目,预备制成标本,送做病理检查。 整个过程,不过二十分钟。 病童被转入病房观察。十几分钟后,苏醒,随后安然睡去,没再出现呕吐的现象,脉搏强实,每分钟测得一百,呼吸二十五,体温为三十八点五摄氏度,状况良好。 胡医师站在病床前,看了眼正在亲自做记录的这个学生,仿佛想说什么,唇动了动,又停了下来。 苏雪至叮嘱护士仔细照看,每隔半个小时测量一次体温、血压和脉搏,随即走了出去,向同行而出的胡医师和麻醉师鞠了一躬:“谢谢。” 胡医师仿佛也放松了下来,叹了口气,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她,说:“这里交给我吧,我会盯着。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如果没有不可控的意外,她自觉这台手术,应该算是成功的。 她向胡医师道谢,转身去往休息室,面前呼啦啦地过来了一群人,将她围住,向她连声道谢。 马太太又紧紧地攥住她的手,使劲地晃:“小苏!苏医师!太感谢你了!我一定要报答你!你要什么?你有没成家?对了,我有个侄女,和你很是相配,我介绍给你!” 苏雪至忙拒绝,好不容易终于摆脱了马太太,进入医院为夜班医师准备的休息室。 她并不觉得如何累,只有一种精神紧绷过后放松下来的飘忽之感。 今晚的这台手术,说实话,并不是她自信有百分百的把握。 世上没有百分百把握的手术,即便一百年后,再大的外科大牛,也不敢这样说。 她比别人多的,也不是多么高超熟练的手术技能。 说白了,只是她知道,手术成功的概率会比较大,所以,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一道坎。 现在,手术顺利结束,周围也安静了下来,她回忆着今晚手术的整个过程,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倘若当时,病童已经处于穿孔的状态,在腹膜炎等感染可能大幅度增加而没有抗生素的前提下,在有资格行医的人不愿为病童手术可能带来的负面后果承担责任的前提下,她是不是依然还会有足够的勇气去站出来,冒着对自己不利的各种风险,尽力挽救一个普通人的性命? 救治失败的后果,这是一把悬在医者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众生皆凡人,包括医生在内。 她想了又想,说实话,自己也是无解。 她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 她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从座椅上起身,打开窗户,想通下房间里的风,忽然一顿。 这间临时休息室的窗户对出去,大约几十米外,就是一条道路。 她看见路边停了一辆汽车,车旁靠站了一个人,那人正在抽着烟。红色的一点明灭火光,在以夜色染成的漆黑背景里,显得十分醒目。 这里是医院侧门的路,她很确定,不会是病童家属。马家人全都挤在前面。 路上没有灯,光线极是昏暗。借着医院一楼几个房间透出去的模糊灯光,她忽然觉得那道身影有点眼熟。 那人仿佛也看到了她,从靠着的车身上站直身体,扔掉香烟,转向了她所在的方向。 立在窗后的苏雪至终于认了出来。 这个人是贺汉渚。 第43章 (这个时间,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时间,他怎么会在这里? 苏雪至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那天大雨之中,她弯着腰喘息,面前,潮湿迷离的霓虹灯影里,车窗后,那张一掠而过的漠然侧脸。 其实那天之后,她就再没想起过那一幕了。但这一刻,不知道为何,却突然又回忆了起来。 苏雪至不认为自己对这个人怀有什么成见。更没有不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恶和行事标准,轮不到别人臧否是非。是自己触犯了对方可容忍的底线在先,凭什么去责难对方怎么对自己不够大度。 但趋吉避凶,是生物的本能。 她的第一反应是趁他没看见自己,赶紧后退,关窗,当没见到。 但好像来不及了。他已经迈步朝着这边走来,好似目标就是自己,于是也就只能打消念头,看着他来到近前。 他停在距离她七八步外的地方,朝她点了点头:“手术结束了吧?累吗?要是不累,出来一下。” “我去学校找你,说你来了这里值夜班。”他又补了一句,态度竟意外地平和。 不过,她累或是她不累,其实完全没有区别,他也不需要她的回答。 他有事找她,要她现在出去说话。 苏雪至从医院侧门走了出来,见他已回到刚才的汽车旁,就走了过去。 该怎么称呼他,在开口之前,苏雪至迟疑了一下,于贺先生和表舅之间摇摆。 “……表舅。” 最后她还是这么叫他。 毕竟,再怎么不快,他也没当面说,要断绝他之前亲口认下的亲戚关系。就算不让她这么叫了,也应该先由他开口指示,不是吗? “您找我有事?” 他站在路旁,没立刻应答。 苏雪至感到他在看自己,就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他开口:“上次你说你和傅明城只是师生,没有任何的特殊关系,包括感情方面。我希望你再给我确认一遍。” 苏雪至刚才等着他说话的时候,猜来猜去,猜他这么大半夜不睡觉竟跑来这里找自己的原因。但脑洞再大,也是万万想不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件事。 她简直无语,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盯着自己的私人生活,说:“这对您很重要吗?” “是。非常重要。” 他立刻应,语气竟异常郑重。 苏雪至一怔,借着医院方向投来的微弱光线看了他一眼,见他望着自己,神色凝重,忍着心里不快,一字一字地道:“我再回答您一遍,我的感情取向和大多数人一样,没任何特殊之处。” “难道您平常就没有一两个可以往来的同性师友吗?” 他微微颔首:“很好。我相信你。” 苏雪至也懒得问他为什么这么关注自己的私人感情,又等了片刻,见他没再开口了,就问:“您还有别的事吗?” 他依然沉默。 “您要是没事了,我想去休息下……” “我妹妹经常去找你吧?”他忽然说道。 苏雪至愣了一下,顿时想起昨天寝室里蒋仲怀几个人的反应,这下终于明白了。 原来他连夜跑过来找自己,是要责难她勾引他的妹妹。 这可不是小罪名。 她立刻澄清:“您千万不要误会,我对贺小姐没有半点不该有的想法!”说完见他没出声,又强调:“贺小姐什么身份地位?我什么人?就算我想攀附权贵,该有的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苏雪至说完,见他还是未置可否,身影在浓重的夜色下,看起来阴森森的,忽然想起之前听来的关于他心狠手辣的各种传言。 他不会为了断绝他妹妹可能的麻烦,打算处理掉自己?所以才这样深夜过来。 一阵带着寒意的夜风吹过,她陡然汗毛倒竖。见他忽然抬手,好像要从衣兜里拿什么东西,心脏一紧,急忙后退了一步。 “我可以发誓!另外,你要是真不放心,大不了我先离开这里!这样我就没机会和贺小姐碰面了!” 她急急地道。 书可以将来回来接着读,实在不行,办法也可以另外想。要是因为他妹妹的缘故丢了命,那就太倒霉了。 母亲叶云锦和舅舅知道了,应该也不会怪她的。 他盯了她一眼,摸出来一块手帕,转过脸去,低低地咳了两声。 苏雪至吁了口气。 原来虚惊一场。 他咳完,收了手帕,看着仿佛正要说话,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苏雪至转头,见是那个小护士找了过来,东张西望,忽然看见自己,喊道:“苏医师,胡医师刚去看了病童,说术后情况稳定!你肚子饿不饿?有煤油炉子!要不要我帮你烧个面吃?” 苏雪至说不饿。小护士好像有点失望,哦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往里去。 “上来!” 他吩咐一声,转身上了车。 苏雪至看了眼四周,踌躇了下。 他转头瞥她一眼,好像猜到了她的顾虑,微微哼了一声。 “这里不便说话。” 苏雪至只好默默跟上去,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他启动汽车,往荒野坟地的方向去。 苏雪至压下心里的不安,看着车窗外那一片黑漆漆的野地。开出了大约几里路,他停了下来,推开车门,下去了,站在路边。 苏雪至只好又跟着下去,停在他身后,看着前方那道面向野坟地的背影,问:“您有什么事?” “我妹妹快满十八岁了。我不可能照顾她一辈子。” 他说道,没头没脑。 苏雪至莫名,看着他低头,用摸出来的打火机点了支烟,随即转过身,面向自己。 “你的家人将你送来这里,想投靠我。事实上,我不妨告诉你,我看着还算可以,但什么时候会死,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的语气平静,好似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苏雪至怔住了,忽然想起之前同行在船上他遇刺的事。 “不过,你大可放心。将来如果我活着,你们不用说,也好。哪天我死了,庇护你苏叶两家,十年二十年后如何,我没法保证,那太遥远,谁也看不见,但至少,目前这几年,你们不会再受威胁。我想,这应该也足够你们另外寻出路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 苏雪至实在太过诧异,不知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忍不住打断。 他没回答,抽了口烟,自顾继续道:“当然,就凭你们两家和我现在的交情,我根本没必要为你们这么费心。之前替你们挡了那个什么荀大寿,保住你舅舅的产业,已经还完人情。所以,你们要是希望把这种关系延续下去,需要再做一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 “或者说,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这就是他晚上要说的重点了? 苏雪至直觉不可能是很容易的事。谨慎地问:“什么事?” “你娶我的妹妹,发誓,承诺保护她一辈子。” 苏雪至说惊呆也是不为过,回过神来,正要开口,见他抬了抬手,示意她闭口。 “我知道这对你很突然。但作为交换,我会真正把你们当自己人,保护你们两家的平安。将来,等你们年纪再大些,结了婚,你们可以一起出国。你在医学方面应该很有天分,我送你去最好的医学院留学,将来也可以在外定居,不必回来。如果你放不下家里产业,也可以回家做事。随便你,怎样都可以。我只要你做到一件事,善待我的妹妹,尽你所能照顾她,让她过好余生。” 他好像说完了,终于停了下来。 苏雪至也从震惊中回过神:“这是不可能的,我没法答应!况且,这么重大的事,关系贺小姐的终身,你对我又知道多少?你放心交给我?” “这么说吧,我有一种本事,见过几面,就能知道一个人是不是可靠,能不能用,基本不会看走眼。你虽然不够圆滑,这样的性子,将来可能吃亏,但本性不错,是个正直稳妥的人,我相信答应的事,你不会食言。你应该就是我需要的那个人。我也叫人去叙府详细查过你家的底细,你的母亲和舅舅,基本没什么大问题……” 他的目光投在了苏雪至的身上,仿佛上下打量她。 “我唯一对你不放心的,就是你的承受力,或者说,担当。很多本性不错的人,往往因为软弱,没有担当,遇到挫折,很容易退缩,成不了大事算小,堕落毁灭者,比比皆是。你还算可以,至少没有退缩,知道该去面对。接下来你若因为身体条件的先天限制,实在不能完成学校里的体育课目,也不必过于强求,免得伤身。能达标最好,不能,也无妨。这不是重点。” 苏雪至终于犹如醍醐灌顶:“之前的事,算是试炼我?” 他不置可否。 “总之,除了可靠之外,娶我妹妹的人,也必须能担事。实话说,就医学校的这么点事,根本称不上是什么试炼。如果你连这点事都不敢直面,我自然没必要再将希望放在你身上了。” “您的意思,这还只是第一步的考验?” “你可以这么认为。”他的目光投到了她的脸上。 “怎么样?如果你接受,从今天起,我会真正把你当成自己人,全力栽培你。” 太多的意外,朝她当头砸了下来。 原来,一切都根本不是自己之前想的那样。 她简直发懵,刚开始脑子里乱哄哄的,想到那个很难让人不去喜欢的小姑娘,话脱口而出:“我能问下你吗,贺小姐的终身大事,你就这样用交易的方式做了决定?你都不考虑她的意见?” 他仿佛有点诧异她问出这样的话,看了他一眼。 “有问题吗?你不会以为婚姻是两情相悦的结果?何况,她对你也有好感!” 苏雪至一顿。 “当然,如果你真的看重这一点,等事情定下来后,你们可以多接触,在结婚前先培养感情。” 苏雪至慢慢地呼了口气,定下神。 “贺先生,我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也很希望贺小姐能有一个稳妥幸福的下半生。但这件事,抱歉我真的无能为力。我没法娶她。您还是尽快替她另谋婚事,别在我这里耽误了贺小姐和您的事。” 她用她能想的到的最客气最婉转的方式拒绝。 贺汉渚似乎有点意外,看着她,半晌,缓缓道:“我以为这是一桩对双方都有好处的婚姻。当然,我无意压迫你去接受。但你可以再考虑一下,自己如果不能决定,我建议你和家人商议,看他们怎么说。” “我真的很感谢您给我提供了这样的机会。我很抱歉,让您失望了。” 也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热汗,苏雪至感觉自己整个后背都变得湿漉漉的,被夜风一吹,冷冰冰的,人都要发抖了。 贺汉渚不再说话,抽着烟,视线望着前方那片黑洞洞的野坟地。 苏雪至站在一旁,惶惶不安,大气也不敢透,等了片刻,见他还没反应,又小心翼翼地说:“您将来一定长命百岁,贺小姐也一定会有她的良缘!” “其实我对您提供的条件很感兴趣。如果有除了娶贺小姐之外的任何替代方式,您尽管告诉我,我一定答应。但这件事,我真的做不到。我是个没用的人,真的配不上贺小姐,更担负不起她的下半生,万一耽误了她,您说是吧?” 她拼命地贬着自己。 他还是没反应,迎着夜风又抽了几口烟,丢掉,抬脚碾灭烟头。 “回吧。” 他说了一句,转身就上了车。 苏雪至看了眼前后两头黑洞洞的这条路,忙跟了上去,又讨好地说:“谢谢表舅!” “回医院还是去学校?” 他眼睛望着前方,面无表情地问。 虽然胡医师说会看着病童,但苏雪至还是放心不下,不敢就这么直接回学校。 再说这个点了,回去也睡不着,就说回医院。 他发动汽车,踩下油门往医院去,很快开到大门前,停了下来。 “谢谢表舅!谢谢!” 苏雪至觉得自己这两辈子大概都没像此刻这样,诚惶诚恐地真心想讨好人。就希望他能放过自己,千万别迁怒,也别再盯着她了。 说真的,就他提的条件,自己如果是个男人,怎么可能不识抬举地去拒绝。 她是真的没法答应。 她一边道着谢,一边下了车。 “表舅您走好,回去路上慢点开……” 话音尚未落下,汽车就从她的身边呼地开走了,黑影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44章 (病童安睡,呼吸脉搏血压都...) 病童安睡,呼吸脉搏血压都在正常范围,体温也如预期下降了。 胡医师已叮嘱马太太,术后务必要等排气排便之后才能进少量流食。一切情况正常,医院也安排专人看护病床,苏雪至也就不再留,先回了。 马太太对她仿佛十分关注,又热情异常,说刚派了家里的下人去天城有名的板桥胡同口老孙家买豆汁儿和沙葱羊肉包,让她吃好了,然后坐自家的车回去。 虽然折腾了一夜,苏雪至却根本就不觉得饿。一想到贺汉渚找自己的说那个事,她的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不停地往下坠,没半点胃口。也不想再和马太太纠缠,趁她走开的功夫,悄悄离开医院,回往了学校。 这个时间还很早,晨光熹微,她独自步行在昨天傍晚跑步过来的那条路上。 太阳没出来,远处野地的深处,仿佛笼罩着朦朦胧胧的寒雾。路边的荒草叶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走到半路,她到了和贺汉渚昨夜谈话的地方,看见了路边他留下的那一截烟头,仿佛又一次地被提醒,昨夜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她目不斜视,走了过去。 这个白天,她始终处于一种惶惶的状态。她顾不得去计较昨晚谈话间,他流露出的那种仿佛早早安排好了一切的自以为是。她反复回忆着他昨夜和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揣摩他离去前的细微表情,想努力弄明白他最后的想法,但却徒劳无功。 她一向就不善于猜测别人的想法,至于贺汉渚这个人,她更是半点也不清楚,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总之这一天,她一边担心他会不会依然没有打消念头,还是打算把他的妹妹嫁给自己。一边又怀疑,这一回自己是不是彻底真的把他给得罪死了,继而影响到苏叶两家。 她的心情乱纷纷,感到无比的烦恼。 到了下午,医院里的消息就在学校里传开了。大家陆陆续续都知道了她昨夜主动站出来为马富商的儿子成功实施盲肠手术的消息。各种议论不断。有人说她为了博风头,冒险拿病童的性命做赌注。当然,也有人为她的胆量和技术而佩服得五体投地,譬如她同寝室的几个人,看着她的目光都变得有点不一样了,肃然起敬。 就这样过了三天,医院的后续消息,病童恢复良好,再住院一周,就能出院回家。 与此同时,贺汉渚那边也没有什么后续的动静。 换个角度想,他似乎是个非常高傲的人,应该没有想到,会被自己给拒了。 按道理说,他应该不至于继续抱着这样的念头。 所以,虽然得罪了人是铁定的事,但她也根本不必再一厢情愿地担心,他会逼迫自己娶他的妹妹了。 在煎熬里度过了三天的苏雪至最后这样告诉自己,终于慢慢有点放下了心。 傍晚,上完课回来,她和同寝室的几人一道去饭堂打饭,走在路上,发现学生们都看着自己,神色各异,有人窃窃私语。 很快,蒋仲怀的一个在药学系就读的足球球友跑了过来说道:“苏雪至,不好了,听说李鸿郗要开除你,通告都写好了!就等校长回来通过!” 苏雪至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蒋仲怀喊了一声走,带着人直奔学生监办公室,把正要离开的李鸿郗围了起来,问是不是确有其事。 李鸿郗冷冷道:“该生在实习未获行医资格的情况下擅自操作,严重违反校规!这是运气好,瞎猫碰到了死耗子,侥幸没出大事。万一出了大事,别说开除,家属要是去告官,他吃官司是罪有应得,连累校方,到时候谁负责?影响太过恶劣!学生监为严肃校纪,会议一致决定予以开除,有什么问题?” 蒋仲怀说:“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当时情况特殊,病童危急,根本就不适合再长途辗转送去京师!他若有能力,却拘泥教条,不予出手,和见死不救有什么区别?就算他违反校规,需要惩戒,也不该到开除的地步,至少,他有真本事,敢担责!何况,不是说明了,是他个人的医疗行为吗!” 李鸿郗哼了一声:“那又如何?万一出了人命,学校就不会受到名誉毁损的波及?况且,还没毕业,没有获得证照,就如此狂妄,目无校纪,视法规如同儿戏!这样的学生,不予开除,往后学校如何开展正常教学!” 有人顶了一句:“什么法规?三个月变一次的法规?我叔父半年前获得证照,前几天又被通知重新过去拿证,说少了考核内容。考是没考,钱是又交了两只大洋!” 现如今的医师登记管理制度十分混乱,没有一个全国统一的标准。中医不用说,依旧是传统的自主执业,难以纳入规范。西医则被并入当地的警察系统,由警察局登记颁发证照。至于什么人什么样的资历能获证照,那就看各地自己制定的标准了。 李鸿郗拿起一根教鞭,用力地敲了敲桌:“你们想干什么?造反吗?这也是你们该管的事?上头怎么规定,你们照办就是!总之,该生没有证照擅自行医,开除的处理,没有半点问题!全都给我散了!再聚众闹事,全都记过!” 苏雪至追了上来,挤进去请求解散,不要再为这事和学生监争执。 李鸿郗鼻孔里冷哼一声,走了出去。 本校学生在毕业后,名册送到警局,备案后,自动获得行医证照。 自己现在没毕业,确实无证行医。 这样的行为,性质属于什么,苏雪至比任何人都清楚。开除不算冤枉。 之前她还以为自己开罪了贺汉渚,担心万一被开除,没法回去向苏叶两家人交待。 没想到那边是误会,这边倒真的如此一地鸡毛,意外夭折了。 原本她计划利用这一年的学习,熟悉这个时代的医学环境,以便将来更好地融入。 现在这样意外地结束,说没有遗憾,那是不可能的。 但她也没感到特别的后悔。 事实上,那个晚上,在做出站出来的决定时,她并不是出于热血上头或是一时的冲动。 她权衡过得失,想过万一手术失败的后果。 那真就不是被开除这么简单了。 但最后,她还是站了出来。除了对手术有信心,她也做不到,在有比较大的把握的前提下,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将急需救治的病童推走。 医者也是人,需要自我保护。但保护到什么程度,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个人选择问题。 对于她而言,就算重来一次,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她大概还是会选择出手。 他们说校长后天回。 也就是说,她能留在这个学校的时间,只剩明天最后一天。 这个晚上,在室友诧异的目光之中,苏雪至带着书照常去了自习室,第二天清早,依然是第一个摸黑起床,出去锻炼。 她和跟上来的游思进在操场上默默跑步时,在朦胧的晨曦里,忽然看见远处跑来了几个人,是同寝室的室友,连平常每天都要睡到最后一刻才起床的蒋仲怀也来了。 “九仙女!真汉子!今天都还有心情来跑步!我蒋仲怀没佩服过谁,你第一个!我就破例一次,舍命爬起来陪你跑!” 苏雪至看着面前的一张张脸,歪了歪头:“跑吧!” 大家跟着她跑,跑着跑着,又嘶吼着嗓,旁若无人唱歌:“亚东开化中国早,揖美追欧,旧邦新造……我同胞鼓舞文明……世界和平永保……” 几人嘻嘻哈哈,打打闹闹,陪苏雪至跑完了,天大亮,在同校人的侧目下,簇拥她回寝室。倒好似她不是灰溜溜即将要被赶走,而是一个凯旋的战士。 苏雪至这一天的校园生活,获得了前有未有的关注。去哪儿都有人给她让道,向她行注目礼。 她平静地过完了这一天,下午,上完最后一节实验课,回到寝室,开始收拾东西。 隐私之物,昨夜她趁着独处,都已经收纳好了。现在整理别的物件。 室友也陆续回来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各自做着事。有的埋头看书,有的扯闲话,眼睛却都瞄着她。 “我帮你。” 蒋仲怀见她要够那只大箱子,急忙抢上一步,拿了下来。 苏雪至道谢。 “嗳,明天就走,都没什么遗言?也不叫咱们往后去你老家那边玩儿?” 苏雪至说:“怎么没有遗言?专门留给你的!” 蒋仲怀侧耳,听她道:“臭袜子换下来,最好当天洗,否则容易滋生细菌,气味难闻其次,不讲卫生。” 蒋仲怀眼睛一瞪,看着就要骂人了,却又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行,看在是你遗言的份上,我尽量!” 苏雪至见寝室里的其余人都默默望着自己,心里忽然有点感动,停了下来,正色道:“虽然搬来这里没多久,但我会记住这段特殊的日子。谢谢诸位的关照,后会有期!” 寝室里的人上来,纷纷和她握手,忽然这时,隔壁寝室的一个男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高声喊:“苏雪至!校长提前回来了!叫你立刻去校长办公室!” 苏雪至和众人对望一眼,走出寝室。 该来的,总是会来。而且,提早到来了。 李鸿郗一见校长,立刻就送上报告。据说校长当时十分生气,让人立刻去叫苏雪至叫过去。 校长办公室外已经聚集了许多学生,围得水泄不通,众人看见苏雪至到来,立刻分开一条道,让她进去。 和校长一向严厉,被学生在背后诟病老古板。 苏雪至定了定神,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走进办公室。 和校长果然在里面,看着风尘仆仆,一身平日不大穿的西服,还打着领结,是他外出的行装。墙边则放着一只皮箱。看起来,他回来就直接到了学校,还没回家。 除了校长,李鸿郗、教务长、学校的另外几个领导以及那天晚上一同值班后来参与手术的胡医师和麻醉师等人都在。 众人脸色凝重,胡医师和麻醉师看着垂头丧气,应该已经被批评过了。 和校长的脸上,更是阴云密布。等苏雪至进去,才叫了声校长,他立刻发作,痛斥她胆大妄为,自作主张,在院方反对的情况下,竟执意施行这样的重大手术,加上没有毕业,无证在身,是一种极其严重的违规行为。 苏雪至低着头,任校长痛斥。 终于等到和校长训斥完,李鸿郗立刻上前:“校长,鄙人次日得知情况,震惊之余,也深感事态严重。因本部门负责学生风纪,所以当即召开会议,一致决定,对该生予以开除处理,以明校规。就等校长您签字了。您签完字,立刻生效。”说着,递上一份文件,又送了上笔。 校长看了一眼,冷冷道:“本校或者我本人,无论出于什么考虑,都绝对不提倡在校生的这种行为!但经过了解,当时情况确实特殊,可酌情变通,下不为例。鉴于该生实际上的积极结果,将功补过,我建议以记大过处分,留校,以观后续。” 苏雪至一下抬起头。 等在外面的学生也反应了过来,议论纷纷。 李鸿郗急忙靠近,凑到校长面前,也不知道低声说了什么,没等他说完,和校长突然大发雷霆,拍案而起。 “他得罪了哪个大人物?你给我说清楚!就算是总统本人来了,我也就这一句话!他犯下大错,该受惩戒,但不至于开除!谁要赶人,干脆连我一起赶!我也不做这个劳什子的处处要看人脸色的校长了!” 第45章 (这个年代,能做到一校之长...) 这个年代,能做到一校之长,尤其是大学校长,通常都是专业领域的巨擘,在社会享有很高声望。在校内,更是当仁不让的一把手。 军医学校因为隶属军部,性质特殊,所以和校长平时对校务插手不多。 他平常就不苟言笑,对学生也一向严厉,但像此刻这样,突然发如此大的脾气,说出这样的重话,还是头一回见到。 话音落,全部的人都呆住。 办公室里众人噤若寒蝉。 李鸿郗脸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仿佛想再说什么,又闭了口,再不敢出声。 外面的学生反应过来,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中间也不知道是哪个带的头,“校长万岁!”,呼声此起彼伏。 “怎么回事?啊!这是出了什么事!我来给小苏送点吃的,怎么小苏就出了事?都给我让开,我去跟校长说!” 忽然,办公室外传来一道女人的嚷嚷声。 貂皮披肩、珠光宝气的马太太在几个男生的带领下赶来,拨开挡着路的学生,高跟鞋踩着水泥地,咯哒咯哒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一见到苏雪至,马太太就站到她的面前,嚷:“你们怎么回事?那天晚上要不是小苏出手,救了我儿子,现在都不知道怎样了!是我们求他给我儿子做手术的,你们凭什么这么对他!我可告诉你们,我家老爷和廖督办周市长马局长天天往来!每年给他们捐了不知道多少钱!看见我家老爷,哪个不是客客气气的!就算那个新来的什么贺司令,我家老爷也是能说得上话的!谁是校长,出来,跟我评评理!” 办公室里突然闯进来一个如此粗俗泼辣的妇人,众人顿时鸦雀无声,面面相觑,校长皱眉不语。 苏雪至急忙扯住怒气冲冲的马太太,说校长已经撤销了开除的决定,自己没事。 马太太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双目又雷达般扫射众人:“那个谁,姓李的?说是姓李的找你的事?是哪个,给我站出来!” 李鸿郗见这马太太不要斯文,形同母老虎,慌忙后退。被马太太一眼锁定,上来就拽他衣领:“你是吧?刚他们说你平时就欺软怕硬,不是个好东西!以为小苏没人,可劲欺负?我叫你欺负!” 外头学生唯恐天下不乱,何况有李鸿郗的好戏可看,一个比一个兴奋。蒋仲怀带头,干脆高声给马太太喝彩。 和校长见闹得实在不像话,厉声喝止,让人立刻把马太太给弄出校门,往后不许再次入内。 学生监负责学校秩序的人急忙进来,连拖带扯,终于将马太太给请了出去。 “小苏你不要怕!有我在,什么事,你尽管来找我,我给你撑腰——” 马太太被人给拉出去了,还回头,高声地嚷嚷。 现场终于恢复了秩序。 和校长眉头紧皱,吩咐教务处下达记过处分的通知,随后叫人都散了,对苏雪至道:“你留下!” 胡医师等人急忙退了出去,李鸿郗也垂头丧气地跟着人溜了出去,外头的学生也慢慢散掉,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了苏雪至一人。 苏雪至照着时人的礼仪,对着和校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非常抱歉,给校方和您带来了麻烦,也连累了胡医师他们。他们是出于道义才协助我的,没有他们,我一个人没法手术,这件事和他们无关。请您谅解。” 和校长没说话,看了她片刻,神色渐渐地缓和了,走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 “胆子不小,本事也确实不错。但记住,下不为例!” 苏雪至听出他话中的语重心长,急忙点头:“是,我记住了!” 校长叹了口气:“我的意思,不是叫你往后遇到类似情况,见死不救。救死扶伤是医家之天职。我虽专攻西医,但出身中医世家,对这一点,我从小就耳濡目染。但特殊情况之下,医者在天职和人性之间摇摆,不可避免。我是希望你们每一个人,在决心治病特殊救人之前,要评估好最坏的可能,确定自己能够接受负面的后果,才能去做。尤其是,” 校长顿了一顿。 “像你这次的情况,万一后果不如预期,倘若你有毕业证照,吃上官司,还可以辩诉。譬如之前清和医院一案,法院虽屈服舆情,但也不敢完全无视专业人士的证据,大不了最后和稀泥,赔点钱,可无罪结案。但像你现在,没有毕业证照,一旦吃官司,风险太大。世人往往只看结果,法庭更不会采纳医者良心去作判案的证据!” 苏雪至肃然起敬,对着校长再次深深鞠躬,感谢教诲。 “不过,我还是很欣慰,学生里有你这样秉承医家天职并勇于承担后果的人才。我是收到你同学陆定国的电报,得知情况,遂连夜提早坐火车赶回来了。” 他补充了一句。 苏雪至意外于陆定国会发电报,对校长为了自己不辞劳苦连夜赶路,也很是感动。 她又想鞠躬,被拦了。 “我听胡医师描述,你在手术中采用了一种他之前没见过的缝合结扎手法。看起来,不但效果确实好,我想了下,用这种手法去缝合阑尾手术部位,也确实很有道理。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苏雪至知道校长说的是荷包缝埋法,外科内翻缝合的一种,主要用于包埋,可减少污染促进愈合,常用于妇产科或者泌尿科手术的小孔断端,也是后世阑尾手术的缝合方法。 她顿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也不是我自己想的……” 校长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她拼命地想借口。 这种,好像不能拿那个万能的从国外期刊上看见的这个理由来搪塞。 她突然灵机一动。 “是我以前在家时,看见一个兽医拿病猪开刀,就这么缝合。我发现这种法子比普通缝合要好,有利于伤口愈合,就学了过来,稍加改良……” 校长深信不疑,感慨了一声:“有智慧!我等自叹不如。你也善于学习,愿从兽医那里获益,实在难得!那个兽医现在人呢?还在吗?” 苏雪至摇头:“后来走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校长显得有点遗憾。 外科手术发展到现在,从全世界的范围来说,应该也还处于初期探索的阶段。 苏雪至忽然想起之前贺兰雪曾提及,说给她哥哥看病的那位德国医生也对缝合很感兴趣。 普及后世一些经过无数的外科医生们用长期手术验证过的缝合方法,对于提高现今外科手术的术后愈合率,尽量减少感染,应该有所裨益。 她趁机说道:“其实不止这么一种,还有一些。等什么时候有空,我整理出来,请校长过目,看是不是适合应用于手术。” 校长显得很感兴趣,颔首:“很好。” 他想了下,“对了,过些时候,我还要去京师参加一个万国医学研究会议。到时候,不止国内各医学院校的同仁,还有一些国外的医学教授专家也都前来参会,探讨一些当今世界最新的医学前沿问题。你可以做我助手,我带你同去,见见世面。” 苏雪至道谢。 校长颔首:“没事了,回吧。” 等学生鞠躬离开后,校长想起了刚才李鸿郗附耳说的几句话。 李鸿郗说,这个学生当初是靠着一个大人物才入的学。前段时间,大人物又通过司长发话,要学校取消此前对该生的一切优待,显然,该生开罪了对方,那人对他应该十分不满,劝最好不要忤逆,不如趁机把人开除,送走了事。 就是这一番话,惹得他大动肝火。 他当然知道李鸿郗指的大人物是谁。 当初就是对方一句话,层层下达,学校加塞名额。看成绩,显然又是一个送进来混资历,将来出去了预备尸位素餐的人。 碍于军医学校的性质,校长也只能忍。后来没想到,塞进来的学生,居然课业不错,罕见得优秀,校长终于渐渐改观,觉得可以培养,却没想到现在,对方又来了一句话,要把人给开除掉。 这可真叫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才当众发作,公开反对。 校长本人自然不惧得罪那个所谓的大人物,但现在静下来想一想,忽然有点替这个学生感到担心。 他虽然不知道苏雪至是如何开罪对方的,但不用想,必是那个所谓大人物的错。 人才难得。遇到这样一个各方面都出众的苗子,若是因为开罪小人,日后不能安心做学问,甚至遭到打击报复,那实在是个重大损失。 校长沉吟了片刻,拿起电话,拨给宗奉冼,找到人后,将发生在学生身上的事说了一遍。 宗奉惊讶:“就是上次开学典礼上的那个学生?” 校长说:“对,就是他,苏雪至。一个非常难得的医学方面人才。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贺汉渚。倘若因此影响学业,我于心不安。这种衣冠土枭,手握兵权,没法讲理。我想来想去,求助宗老。您能否出面相帮,助学生摆脱困境,日后好安心去做学问。” 宗奉冼奇道:“我早就听闻,贺汉渚暴戾恣睢。之前见面过后,见他言谈里,倒有几分士人风范。后来又听闻,他到任后,天城警局整顿,说要做些利民实事,我还以为他有些不同,之前是三人成虎,传言过度,原来为人当真如此不堪?” 校长道:“沽名钓誉,古来有之!” 宗先生摇头:“这些个武夫,个个争权夺利,变相误国殃民不说,现在竟连个青年学生也不放过了!” 似宗、和这些学者文人,骨子里天生本就对那些人带有偏见。现在出了这个事,印象自然更差。 二人电话里感叹几句,宗奉冼沉吟道:“过些天就是那个王孝坤的寿日,前两日,亲自打来电话,邀我出席寿宴。我当时以身体不适为由,拒了。听闻贺王相交已久,想来他会出席。既然这样,到时我不妨去吧,替学生在他面前说几句话。只要不是什么大的怨隙,想来这点面子,他应该还是会给我的。” 和校长道谢,再叙几句,议定后,这才放心,挂了电话。 苏雪至自然不知道校长为自己操的这一番心,回来后,见寝室里已挤满人,不止同寝室友,还有别寝室的不少人,全都等在那里,正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刚才校长怒而拍案李鸿郗吃瘪的事,见她回来,纷纷向她祝贺。 陆定国也在。 苏雪至心里暖烘烘的,向同学深深鞠躬,又上去,低声向陆定国道谢。 陆定国摆了摆手:“同学,同学,小事一件!将来发达,记得提携!” 苏雪至忍俊不禁,这时听见一个平日课业之余喜欢舞文弄墨的男生说:“李鸿郗说的大人物,应当就是卫戍司令贺汉渚吧?实在欺人太甚了!我们学生虽斗不过恶势力,但也不能坐以待毙,万一他还要给你小鞋穿!我们应当团结起来,共同帮助!我有个想法,我认识一家进步报刊的记者,不妨约来,请他将你的遭遇写出来,登报予以通告,让舆论向他施压。我相信,只要还有几分良知,报刊都会乐意转载!” 大家都说不错,纷纷看向苏雪至。 苏雪至吓了一大跳,赶紧表示感谢大家的好意,但那个所谓的大人物,真的不是姓贺的。 “可能是之前我不小心得罪了另外谁人,正也在想。等我想出来后,若是自己真的不能解决,到时候,我再请同学们一起帮忙!” 大家听她这么说,也就作罢,再叙片刻,饭点到了,据说今晚难得有红烧肉,一哄而散,争相去往饭堂吃饭。 这个晚上,苏雪至裹着被子包住身体,躺在单人床上,在同寝室友发出的鼾声里,久久无法成眠。 事情一波三折,最后戏剧性地以一个记过结束,自己算是侥幸无恙,实在是出乎意料。 学校这边,肯定是没事了。 但是对于她来说,还有另外一个麻烦。大麻烦。 她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指示校方开除自己的,反正,得罪他是没得跑了。 那晚上,她脑子懵圈,怕他让自己娶他妹妹,想都没想,不留任何余地,拒绝了来自他的“好意”,至少,让他面子都没地方搁。 接下来,万一他若真的像同学担忧的那样,继续给自己小鞋穿,或者对付苏叶两家,那怎么办? 找王庭芝或者傅明城转圜? 显然行不通!别说自己和他们没这个交情,就算有,他们既压不住贺汉渚,对自己来说,还只会更加得罪人。 要是就这样丢下不管,又好似埋了个地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让人寝食难安。 她想来想去,想了很久,最后终于做出一个决定。 她决定尽快再去找贺汉渚,向他解释,自己那晚上为什么拒绝他的好意。务必要让他明白,不是自己不识抬举看不起贺家,而是有着难言的苦衷。 要是从此能化干戈为玉帛,继续叫他表舅,恢复到刚开始的那种关系,那就完美,从此可以安下心了。 第46章 (该如何解释自己拒婚的缘由...) 该如何解释自己拒婚的缘由,这倒不难,苏雪至很快就想好。但用什么方式,她颇是费了一番脑筋。再三考虑过后,否决了上门当面的可能。 一则,她没有过人的口才,二来,面对面说谎,怕自己做不到情辞恳切,万一哪里说错了话。 幸好,世上除了人用嘴巴发出声音相互沟通之外,还有一种适合像她这种社交无能之人的交流方法。 文字。 第二天,苏雪至在图书馆里写信。 现在她已适应竖版繁体的阅读写作方式,又参考了时人通行的书信修辞和格式,涂涂改改,耗了几乎一个下午的空闲时间,终于写完了这封信。 她在信里说,那夜承蒙对方青眼有加,有意婚配,作为自己而言,这件事有百利而无一害,原本应当欣然从命。当时断然拒婚,不是出于别的原因,是因为自己有难言之隐。 他既然派人去查过苏叶两家的底细,那么应该听说过,自己生父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长期吸食鸦片。应该就是这个原因,导致婴儿弱胎,自己也是在成年后,发现身带隐疾,不适合成婚。 之前他有过疑问,自己当时为什么投河,又怎么没几天就转变态度,来到这里求学读书。 真正的原因,就在于此。 因为先天隐疾,当世医学无法可治,他生出轻生之念,当日在和母亲争执后,一时心灰意冷,做出投河举动。而后来,之所以又到这里求学,是因为想通了,人活着,应当有所寄托,所以决定抓住机会,到更高的学府就读学医。 她说,即便整个有生之年,万国医学水平无法达到能治愈隐疾的程度,但若能学好医术,尽己所能,为世上其余形形色色的病痛患者带去希望,则自己这一生,也不算是白来。 正是因为难以启齿的生理缺陷,无法婚配,不能耽误贺小姐一生,所以当时断然拒绝。 回想来这里之后的这小半年时间,自己得到过来自他的不少关照。侥幸,自己也算是帮过他的一些忙,虽然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也算是力所能及的勉力回报。 她强调,王庭芝曾对自己说过,他是个心胸宽荡之人,对此她深信不疑。这也正是促使她在犹豫再三过后,毅然提笔写下这封信的原因之一,告知一切原本不能被人知晓的隐情,希望从此消除误会,再无芥蒂。 信末,她想了想,又添了一段,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和校长决定带自己去参加即将召开的万国医学研究大会。 自己能有今天这样的珍贵机会,全都是仰仗他当初的介绍之恩。往后,若他还有能用的到自己的地方,自己一定尽力效劳。 最后她祝他福安,收尾。 苏雪至誊抄完毕,拧上了水笔的帽,封进信封。 次日,礼拜天休息。 今天有很多事要做。 苏雪至早上出了学校,第一件事就是去戍卫司令部。到了大门前,铁门紧闭,两边岗哨持枪而立。 因为是礼拜天,苏雪至以为他不会在这里,只打算先将信交给卫兵,等他来了转交。没想到丁春山恰就在门里,看见她,主动走了出来,问她是不是来找贺司令,说司令一早已经来了,就在里头,可以通报,让她稍等。 苏雪至就把信取了出来,拜托他交给贺汉渚,随即离开了。 感谢文字的伟大发明,不同的排列组合,就能制造出需要的各种感情。 这封信苏雪至反复修改,读了又读,言辞恳切,从头到尾,洋溢着坦坦荡荡的气质,这些就不必说了。 也不敢说没有任何的瑕疵,但解释确实相当完美,最重要的是,将之前他质疑过的自己跳了河,随后没几天又高高兴兴来这里念书的问题联结了起来,逻辑吻合。 就她自己看来,整封信最大的逻辑毛病,那就是吸食鸦片的父亲生出先天缺陷的儿子,中间其实没有必然的联系。 但这种年代,医生忙着研究别的都来不及,谁会去关注这种想当然有道理的“道理”。 况且,也确实有这样的概率。 这个理由,还是非常有说服力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贺汉渚依然不相信自己的解释,问题应该也不大。 她给了他足够的尊重和面子。 这封信的真正目的,就是告诉他,自己不娶他的妹妹,但也绝对无意和他对立。不但这样,自己还是个记恩的人,将来要是有所成就,会记住他的提携。 他这样的年纪,就爬到了这种高位,就算如他所言心胸狭窄,看懂她的意思应该不难。再继续盯着她不放,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至于那位她从没见过面的,没等到她现在的肉,体出生就已经没了的血缘上的父亲——实在对不住了,只能拉他出来垫背。 投出信,苏雪至压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起来。 丁春山携了信,敲门入了办公室,将刚接到的信双手奉了上去,说刚才苏少爷来过,递入这一封信。 贺汉渚从文件里抬起头,接过,随口问道:“人呢?” “交了信,就走了。” 贺汉渚直接拆开信,取出里面的信瓤。两页纸,洋洋洒洒。他很快看完,放下信,往后靠在椅背上,沉思了片刻,把丁春山再次叫了进来,让他去问下,苏家儿子这几天在学校的动静。 丁春山出去,大约二十分钟后回来,说刚联系到了他的表弟,问来了这几天的情况。 “说吧。” 贺汉渚低下头,继续浏览文件。 “我表弟说,这几天苏少爷出了个大事。他去附属医院值夜班,遇到一个罹患盲肠炎的病童,就是马家的儿子,司令您应该也知道这家人。当时病情危急,医院不接,结果苏少爷站了出来……” “跳过这段,说后续。” 丁春山一顿,见他依然低头扫视着文件,只好跳过。 “病童是康复了,但校方的学生监认为苏少爷没有登记擅自行医手术,决定开除,就等校长回来批复。前天和校长提前回来了,没想到,非但没有同意开除,还因为学生监的话,当众发火,很大的脾气,说……说不能开除……” 他想起表弟告诉自己的话,不禁吞吞吐吐了起来。 贺汉渚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校长是说了我什么不好的吗?那就不用学舌了,我也不想听,这段也跳过!” 丁春山松口气,忙照办:“校长这么发话了,苏少爷自然没事,就被记了个过,得以留校,一切又都恢复原样。” 贺汉渚不再说话,一目十行地翻完了文件,签上自己的名,放在一边,让他代交给秘书,看了眼时间,起身拿起外套,朝外走去。 王孝坤过两天就过寿了,今早乘火车到达,低调出行,知道他来的人不多,连他的儿子王庭芝大概也没说。 贺汉渚亲自去火车站接。 十点钟,他开车抵达车站,在豹子和几名便衣的随同下,进入月台,静静等待。 十分钟后,一辆火车从北边吐着黑烟咆哮着靠近,渐渐地放缓,最后停了下来。 中间的一节包厢,车门打开,从车里先下来了几个便衣护卫,然后是名头发灰白容貌显得精神奕奕的人,五六十岁的样子,长衫马甲,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正是当今的陆军总长王孝坤。 王孝坤一眼就看见了贺汉渚,脸上露出笑容。贺汉渚也快步走了上去,笑道:“伯父路上辛苦了,等下我给您开车,送您到府。” 王孝坤笑着摆手:“你如今是天城的卫戍司令,大忙人,要你来接,就已经麻烦了,怎么还能让你给我开车?” 贺汉渚对他十分尊重,扶住他的一臂,并肩朝外走去,说:“应该的。您有事,我再忙,那也不叫事。” 王孝坤笑着拍了拍他手臂,神色欣慰:“说起来是我僭越。有时候我常想,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这辈子,可真就无憾了!” 贺汉渚一笑:“庭芝人中龙凤,资质过人,只欠几分历练。凌驾于我之上,是必然的事,指日可待。” 王孝坤笑着叹气:“借你吉言,但愿吧。不敢指望凌驾于你,将来能有你一半,就是我老王家烧对了高香。” 一路说着话,贺汉渚也引人到了车前,亲手打开车门,接过拐杖,等王孝坤坐定,仔细地把拐杖放好在位置旁,随即让司机下去,另外乘车,自己坐了进去,在前后一车的随同下,驾车离去。 王孝坤上车后,大约是乘火车劳累,闭目养神。等车开出火车站路大约几里,他忽然说道:“先去西山承恩寺,有个小事,先处理下。”说话时,眼睛依然闭着,没有睁开。 贺汉渚没多问,调转车头,开往西山,大约半个小时后,汽车停在山下,王孝坤下了车,抬头看了眼半山的那座庙宇,带头往上爬山。爬了一百多级石阶,来到承恩寺,穿过大殿,来到殿后,走出寺庙的后门,最后停在了后山的一块空地上,双手搭在停于身前的拐杖龙头之上,突然喝了一声:“把人带出来!” 贺汉渚迎着头顶略带刺目的阳光,微微眯眼,看去。 几个人抬着一只长口袋从边上的一条山路后走了出来。口袋里仿佛装了人。被放下后,不停地挣扎扭动,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 显然,里头人的嘴巴被东西堵住了。 王孝坤说:“烟桥,上回你遇刺的事,不能就那么作罢,我一直在追查。我本以为是陆宏达派人干的,但你是总统跟前的红人,总统希望你们双方和解,他就算想要你的命,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动手。于是我又查了别人,最后终于揪出了背后的主使人!” 他命手下将袋子解开,里面露出来一个人的上半身。 不是别人,竟是如今的军部军需司司长,王孝坤从小收养大的亲侄儿,名王彪。 王彪看见他,拼命地挣扎,眼睛里露出恐惧和乞怜的光。 王孝坤却没什么表情,说:“我从小栽培他,本指望他能出息,没想到他竟愚蠢到了这样的地步,利欲熏心,以为你没了,他就能取代你的位置?” 他转向贺汉渚。 “动了我,乃至伤了我的儿子,都没关系,骨血尚在,我可以不赶尽杀绝。但无论是谁,图谋对你下手,还险些害了你的命,我王孝坤是绝不能容他活在世上的,即便是我的亲侄儿,也不例外!有一就有二,我得给你一个交待,给老太爷的天上之灵一个交待!” “杀人偿命,他得死!这个人,我交给你了,随你处决,完事了,正好埋在这里……” 他环顾一眼山峰四周。 “也算是块宝地。” 王孝坤说完,丢下地上的侄儿,从旁走过,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山路羊肠道的尽头。 山风劲吹,失了手脚和口舌自由的王彪瘫在地上,恐惧地睁大眼睛,看着贺汉渚点了支香烟,抽了两口,走到自己的面前,蹲下去,两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仿佛在打量着他。 他再次奋力地挣扎,拼命地点头。 贺汉渚端详了他片刻,解了缚住他手的绳索,又将他口里的嘴塞拔掉。 “烟桥!烟桥!我错了!我不该一时鬼迷了心窍!求求你,饶了我,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要是这次你能放过我,从今往后,我一定知恩图报,做牛做马……” 王彪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跪着,拼命地磕头。 贺汉渚笑了笑,将自己吸了两口点着了的那支烟,塞进了王彪张开的嘴里,说:“咱们以前也一起起过义的,算是同袍,对吧。” 香烟从王彪的嘴里掉出来,他慌忙捡起来,放回嘴里,咬着,拼命地点头。 “你想要我的命,老实说,我不是很想要你的命。但你又干了这样的事,我也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对吧?” 贺汉渚手伸进上衣内兜,摸出来一把枪,指勾住扳机孔,转了几圈,放在地上。 “你自己决断。自己来个痛快。要是不想死,那就给我滚得远远的,往后再不许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毕竟,我还没能大度到能容忍和一个想要我命的人共事。你说是吧?” 王彪吃惊地看着他,那支香烟又从嘴里掉了下来。 对方神色平静,竟然仿佛不是玩笑,说完站了起来,丢下他,沿着山路,转身迈步,朝着寺院的方向走去。 王彪回过神,颤抖着手,拿起地上的枪,看了枪口几秒,倏然抬起头,盯着前方的那道背影,脸颊微微抽搐。 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个姓贺的,会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过自己。 不过是想逼他自尽,或者,等自己相信他的话逃走了,他转个头再派人取自己的命。他好在伯父面前做人情。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不做二不休。 姓贺的要是真的死了,在既成的事实面前,自己从伯父手底下获生的可能,反而更大。 他不再犹豫,突然掉转枪头,朝着前方背影,迅速扣下扳机。 “咔哒”一声,空枪。 他定住,反应了过来,再连开两枪,依然空枪。 再两枪,还是没有子弹。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光,手抖得厉害,再也拿不住了,枪滑落,掉在了地上。 贺汉渚走了回来,用悲悯的目光,看着已彻底瘫软在了地上的王彪,慢慢俯身,捡起了枪,将乌洞洞的枪口对准他,说:“子弹只有一发,就在这一枪。” “我说出来的话,其实通常都是真的。你们却全都不信。” 他又道了一句,语气带了几分遗憾。 “砰”的一声。 王孝坤已回到了寺庙前门,听见后山传来了枪声,脚步一顿,闭了闭目,随即睁眼,朝前继续走去。 第47章 (贺汉渚背对着身后那具趴在...) 贺汉渚背对着身后那具趴在血泊里的尸体,立在山道旁,对着远处,抽完了一根烟。 他下山,上了车,转头对已坐到车后位置上闭着目的王孝坤说:“和尚会替他收殓,做七七四九天的法事。” “对不住您了。” 王孝坤缓缓睁眼。 “人活世上,得替自己的行为负责。你给了他机会了,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谁。” “烟桥,你老实说,是不是之前就知道是他干的?碍于我的面子,所以当做不知道?” 他凝视着贺汉渚,问道。 贺汉渚沉默了片刻:“什么都瞒不过您。” “其实你完全不必有顾虑,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的。他能对你下手,这种不知感恩的人,将来也有可能被人收买,转而对付我。” “算了,不说这个了!” 王孝坤拂了拂手,改了话题,脸上露出微笑,“回吧,晚上把兰雪也接来,没有外人,就咱们一家人,好好吃个饭。我很久没和你们兄妹一起吃饭了。” 贺汉渚点头,开车离去。 傍晚,王庭芝照着母亲王太太的吩咐,开车去贺兰雪就读的女中,将放学的贺兰雪接来,一起到了王家。 晚饭的桌上,饭菜热气腾腾。 王太太天生弯眉圆面,富态而和气,让贺兰雪坐自己的身边,殷勤地替她夹菜,言笑晏晏。贺汉渚陪王孝坤喝酒。几个姨太太没上桌,带着王家下人伺候在一旁,端汤递水,人人面上带着笑容,饭厅里的气氛热闹而融洽。 寿宴在即,饭桌上的话题,自然也离不开这个事。王太太和丈夫报了一串自己这边预备请好的贵宾名单,又问:“就那个什么宗奉冼那一拨人,你说你自己请。怎么样,说好了没?” 王孝坤说:“打了电话,说身体不适,推了。” 王太太面露不快,哼了一声:“好大的架子!大总统都派特使来,他竟连你自己请也请不动,这是要公然扫你的脸?” 王孝坤皱了皱眉:“算了!宗老就这脾气,去年为了个教育部拨款的问题,大总统都没了脾气。能请来最好不过,不来,也算不上扫脸。” 王太太原本期待那个宗奉冼能破个例,出席丈夫的寿宴,给寿宴增个光。现在失望,又见丈夫这么说,只好闭了口,忽然又想起个事,看向坐自己对面,一直没有作声的儿子:“对了庭芝,上次我还叫你招呼一声那位姓……姓什么的来着,就是在船上救过你的……” 贺兰雪提醒她:“姓苏,叫苏雪至。” “对对,看我这记性……” 王太太轻轻打了下自己的额,“就那位姓苏的,叫他也来寿宴,你叫了没?” 今晚的饭桌,大家全都在笑,心情很好,就王庭芝一个人仿佛百无聊赖,正用筷子戳着面前盘里的一条鱼尾巴玩儿,不耐烦地应:“叫了,人家——” 他本来想说“人家清高,看不上,不来”,话起了个头,一顿,改了口:“那天正好有什么事,来不了,让我转达致歉。” 贺兰雪的一双美目里顿时流露出失落之色。 正和王孝坤说着话的贺汉渚望了眼妹妹。 王太太狐疑地看着儿子:“是你没叫吧?能来你爹的寿宴,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他有什么大事这么要紧?我跟你说,人家救了你的命,这个礼数,咱们不能没有,要不会被人家背后非议!” 王庭芝说:“得了,我是没叫,行吧?要叫你自己派人叫,我管不了这个!” 王太太也不打算指望儿子了,见他吃饭也没个样,怕丈夫不悦,轻声提醒:“坐好,干什么呢你?” 王庭芝嘟囔了一句:“都自家人,装什么装……”嘴里说着,瞥见父亲果然停了和贺汉渚说话,似乎留意到了自己,收回筷子,慢吞吞地坐直了身体。 一顿饭吃了差不多两个小时,饭毕,王孝坤和贺汉渚又去书房说话。 外头,王太太让姨太太们陪贺兰雪打麻将,自己去吩咐管事办事,转回来,叫住了要走的儿子,将人拽进屋里,关上门,低声问道:“你和兰雪怎么样了?” 王庭芝莫名:“什么怎么样?” 王太太眉眼里都是笑,狠狠扭了一把儿子的胳膊:“你装什么装!你俩从小一块大,现在又三天两头见个面,你爹的意思,你会不知道?你爹年纪也大了,兰雪快十八岁了,要不哪天我找烟桥提亲,早点把你们的事情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王庭芝一把甩开母亲的手,跳了起来:“什么?我和兰雪?怎么可能!我把她当妹妹!她对我也没半点意思!娘我跟你说,你赶紧去告诉爹,千万不要打这种主意!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王太太一愣:“你看不上兰雪?” 王庭芝一字一字地道:“跟看上看不上没关系,我压根儿就把她当妹妹!你们别逼我,逼急了,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别当我吓唬你们!” 计划已久的好事竟是这么个结果,王太太也急了:“你什么意思?这么好的现成亲事,你干嘛不答应?你给我说清楚!” 她压低声音:“不说你们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你四哥现在就要娶大总统的侄女了,你娶了兰雪,双喜临门,对咱们家是个好事,你懂不懂?” 王庭芝郁闷万分:“我不管这些!反正我是不会答应的。再说了,人四哥也看不上我!” 王太太说:“你四哥怎么就看不上你?把妹妹嫁进我们家,他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会对兰雪不好吗?你给我当心,要是因为你,坏了这个好事,让你四哥和咱们家生分了,你爹他不会放过你的!” 王庭芝气得要命,忽然说:“既然这样,我就和你说实话了——” 他盯着母亲:“我对女人没兴趣,我喜欢男的。” 王太太如遭雷劈,瞪大眼睛盯着儿子:“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王庭芝哼了一声:“你儿子,我,喜欢男的!听清楚了吗?娘,你要是再打我和兰雪的主意,我立马就把这个事给捅出去!反正我是无所谓的,看你和爹了,你们要是也无所谓,不怕别人知道,那就去提亲好了。我倒想知道,四哥要是知道了你们明知儿子喜欢男的还要把他妹妹娶做儿媳妇,他会怎么想。” “你……你……” 王太太气得手都直发抖。 “娘您别气。我劝您趁早打消念头,您儿子就还好好的,什么事都不会有!你们要和四哥亲近,法子多的是,何必一定要我娶兰雪!我走了!” 王庭芝拔腿出了屋,剩下王太太一个人焦躁不安,又不敢告诉丈夫这个可怕的事,气得在屋里走来走去,头都疼了。 九点多,贺汉渚结束今晚的做客,带着妹妹向王孝坤夫妇告辞,回到家后,将近晚上十点。 贺兰雪显得有点累,没精打采的,上了楼,和哥哥道了声别,就往自己房间走去,忽然听到身后哥哥叫了声自己,停步转头。 贺汉渚走到她的面前,低声说:“兰雪,下次什么时候,要是王伯母提出来,要认你做干女儿,你不要答应。” 贺兰雪一怔:“为什么?” 贺汉渚说:“总之你不要答应就是了。” 贺兰雪点头:“好,我知道了。那我怎么拒绝?” “你就说亡母时常入梦,怕她伤心,不敢认干妈。但即便不认,你也当她如同亲母。” “我记住了。” 贺汉渚点头:“不早了,休息去吧。” 和妹妹说完话,贺汉渚到了自己的书房,坐下去过了一会儿,看见妹妹端了一碗宵夜进来。 “还不去睡?”他问了声。 贺兰雪把宵夜放在桌上。 “吴妈给你做的。我睡不着,顺便送来了。哥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别抽烟,还天天那么晚睡觉。” 贺汉渚笑了:“不错啊,也知道关心你哥哥了?” 贺兰雪咬了咬唇:“其实我是来向哥哥你道歉的。那天是你生日,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哥哥你不要生我的气。是我不好。” 贺汉渚笑道:“知道不该发脾气就好。行了,哥哥没生气,你去睡觉吧。” 贺兰雪哦了一声,转身朝外走去。 贺汉渚望着妹妹的背影,忽然叫道:“兰雪!” 贺兰雪停步,转头见哥哥起身,走了过来。 “你喜欢苏家儿子?” 贺兰雪心砰地一跳,在兄长两道目光的注视下,不禁低下了头,一声不吭,片刻后,听到哥哥缓缓地道:“苏家儿子确实不错,但他不可能和你一起的。往后你别想他了。” 贺兰雪慢慢地抬起眼眸,望着兄长,鼓足勇气问:“为什么?是你不同意吗?” “他已经有心上人了,在老家,以后回去要结婚的。”贺汉渚沉声说道。 “别人情投意合,你不会希望哥哥破坏别人的幸福,成全你吧?” 贺兰雪呆住了,起先一动不动,渐渐眼眶泛红,忽然抬手,飞快地抹了抹眼角,摇头:“不会的,哥哥你千万不要逼他,那样他就算和我好了,他也会不开心的。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喜欢他了,就当他是朋友也很不错。哥哥你放心吧。” 贺汉渚看着妹妹,微笑:“你能这样想就对了,哥哥相信你。没事的,人活世上,不可能事事顺心。再不高兴的事,很快也会过去的。” 他想了下,又道:“过几天不是王伯父的寿宴吗?到时候,京师和天城名媛淑女齐聚一堂。你的新裙子准备好了吧,够不够漂亮?我贺汉渚的妹妹,一定要做全场最美丽的公主,绝不能被别的女人压下风头!” 贺兰雪顿时破涕为笑,笑着,眼睛又一红,急忙吸了吸鼻子,低低地应:“嗯,都准备好了……” “那就好,哥哥送你去回房间。” 贺汉渚将妹妹送到房间门口,看着她推门而入,身影消失在了门后。 他回到书房,独自坐了一会儿,从上衣的内兜里摸香烟,带出了一片折叠起来的纸,掉落到桌上。 是今早收到的那封信。 他瞄了一眼,顺手拿起来,揿下了打火机,对着信纸的角,点着了。 火苗烧了起来。他脸凑上来,就着纸上的火,点了香烟,随后举了陷入火海的纸,看着火舌亲密地缠舐着写满了黑色小字的薄纸,在他的指间,慢慢往上卷去。 烧了将近三分之一,他好似忽然改了主意,将火纸又掷到地上,抬脚两下,踩灭火。 烧残的信被捡了回来,他吹了吹上头附着的一圈灰黑纸烬,放进抽屉。 苏雪至的这一天过得十分忙碌。 早上送完信后,她去警棚看望表哥。 前几天,她收到了家里寄来的一封家书。是母亲叶云锦写来的。说家里一切安好,舅舅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荀大寿那边也再没有什么动静,又问她在医学校的近况,若有问题,或者觉得撑不住,让她不要勉强,随时可以回来。同时也附带了几句舅舅的话,让她有空给日本的表哥写封信,叮嘱他务必用心念书,早日拿到文凭回来,这样就能代替表妹和贺家往来,表妹也能早点回家。 苏雪至带了信出来。 叶贤齐十分忙碌,刚开始人还不在,她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回来,兄妹两人说话。 叶贤齐问她在学校的近况,苏雪至当然说一切都好。叶贤齐深信不疑,说自己记着她的叮嘱,刚昨天,还顺道路过了周家庄,去探了下小玉。小女孩没什么问题。让她放心,说自己以后还会去看的。 苏雪至告诉他自己打算租房的事,说以后给他住,自己休息天过来。叶贤齐自然一口答应。 苏雪至再把家书给他看:“舅舅那边怎么交代?表哥,不如还是……” 叶贤齐立刻摆手:“别,你千万不要说什么!你就说已经写信给我就行了。等我自己再想想,想好了,我自己说!” 苏雪至只好答应。 兄妹说着话,又有个巡警来喊,说一个东洋浪人和一个西洋水兵喝醉了酒,在妓院里争风吃醋,打了起来,闹得不可开交。姚能知道他会说点两边洋人的话,让他赶紧过去,充当翻译。 “出血了没?” 巡警挠了挠头:“我走的时候,好像就那个东洋人流了点鼻血!” “急什么,再等等。老子刚外头回来,水都还没喝一口。等俩鬼的脑瓢子开了花,再去也是不迟。” 苏雪至心里吐槽,见那个巡警一脸焦急,劝他还是早点过去好。 “知道了知道了,那你自己回去,路上当心。”说完匆匆跑了。 表哥看着混的还挺顺利,虽然苏雪至有点为他将来怎么向舅舅交待感到担心,但暂时也没别的什么法子,只盼他自己能早点想好,见他走了,也就离开,傍晚,到上次的那间汤室洗了澡,随后回了学校。 让她十分意外,王家的一个管家等在学校门口,专门当面给她送了一张寿宴的请帖,说太太邀他务必到时光临,略吃一杯水酒,以表谢意。 第48章 (关于王家的寿宴,王庭芝上...) 关于王家的寿宴,王庭芝上次叫她,被她婉拒悻悻去了之后,苏雪至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 没想到现在王家管事亲自送来了请帖。 自己也不是什么忙得脱不开身的大人物,王家还记着那么点事,殷勤相邀,自己若再拒绝,那就是自大和失礼了。 苏雪至只好做起了登门准备。 时间是三天后的晚上,因不是礼拜天,她要离开学校,照例得去请假获批。 李鸿郗那天过后,不知道是羞惭还是真的生病,这几天都没见人,据说请了病假。苏雪至就去向校长请假。也是巧,一说这个,校长告诉她,宗先生也打算赴宴,既然她也获邀,到时候,让她跟随宗先生一起去。 一个人去这种几乎全是陌生人的大交际场,苏雪至都能想象,到时候自己像根柱子一样杵着的样子,勉为其难,忽然得知可以随宗先生同行,如同获得大伞庇护,自己跟在后头就可以,松了口气。 顺利请到假后,就该考虑去的时候带什么寿礼,穿什么行头了。 寿礼好办。没打算攀附往来,就不必费心,更不必费钱,符合时人通行的下辈给上辈贺寿的基本礼节便可。备好寿糕寿桃寿果子三样,用个贴了寿字的大红纸包包了,到时携着,往门房一投就行。 穿什么,倒是让她费了一番脑筋。 原本,她那套只穿过一次的西装应该适合,但是一想到上回在法国餐厅里和贺汉渚撞衣的窘,她就彻底打消了念头。 哪怕这回他不会再穿那套衣服了,她也不想再穿回自己的这身。 幸好现在流行交际,社会热衷的人里,又不乏像她这种有体面的需要、却因各种原因没有自备的客人。天城就有不少专为这种客人提供体面衣帽租借的铺子,生意还十分红火。恰好同寝室李同胜家里有个做布庄的亲戚就开这种铺子,热情介绍,免费借穿,还请假特意带了苏雪至去,让伙计帮着选一套干净适合的。伙计两眼打量一下人,点头:“恰有一套,颜色尺寸都适合这位少爷,又是前两日新制的,还没借过!”说着提了过来,浅银灰色条纹西装搭配白色马甲和黑色领结一套。 苏雪至试衣上身,果然合身,伙计和李同胜更是赞不绝口,说她穿了这套,一看就是要做大学问的斯文人。苏雪至被夸得哭笑不得,道了谢,借了过来,事情就算准备好了。 很快三天过去。到了寿日的那天下午,苏雪至照着校长给的地址,来到了宗先生在这边的下榻之处,上次曾为贺汉渚举办过欢迎酒会的著名的天城大饭店。 宗先生说六点见面,苏雪至提早十分钟到。 这间饭店是诸多政要富商来到天城的首选入住之所。时令入冬,现在六点没到,外头天就擦黑了,饭店里灯火辉煌,显得愈发气派和华丽。 她等在大堂,发现今天似乎入住了不少的贵宾和要人,经理侍者还有各色衣冠楚楚的客人在下面穿梭来回,显得异常忙碌。 她猜测今天来天城到这里下榻的,应该都是像宗先生那样从京师那边过来预备去王家参加晚上寿宴的贵宾,等了片刻,快六点的时候,见饭店电梯的方向来了几个人,正是宗先生,与边上同行的几位看着像是朋友的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出来,忙迎了上去,叫了一声宗先生。 宗奉冼看见她,脸上露出笑容,招了招手,让她到近前,指着她对边上的几个人说道:“这个就是我刚和你们提及的年轻人,医学校的高材生,还没毕业,特殊情况之下,前些天替一个病童成功实施盲肠手术,医术果敢皆备,很是难得。” 说完,替她介绍起了同行的人。一位是著名学者,翻译家,一位京师大学校长,一位是著名报社的社长。剩下几位,也都是当今的文化名人,应该全都是来参加王家寿宴的客人。 大佬们投来注目,纷纷勉励年轻人。苏雪至一一行礼,恭敬鞠躬。介绍完,就跟在后头出去,到了门口,迎面上来一个等着的自称是王总长派来的人,说特意来接宗先生。 宗奉冼和友人暂道了声别,领着苏雪至上了来接的车,出发去往王家,今晚举办寿宴的地方。 王家公馆的前身,是前清的一个铁帽子王爷在这里给自己修的养老宅邸,自然极尽奢侈,后来变了天,手头拮据,只能转手,被王孝坤买下,当做在天城的居所,占地广阔,前后都有庭院,尤其是后园,假山流水,迂回曲折,没人带路,外人初来乍到,怕是要绕上几圈才能出来。 王家今晚张灯结彩,管事领着下人,在大门口笑容满面地迎宾。 时间还早,一般来说,这个点就上门的,大多是些逢迎王家的次要客人。真正的贵宾,一般都会踩点到来。 但今晚却有些特殊。这个时间,夜幕刚刚降临,在夜色的笼罩下,就有几名说出名字时人可谓如雷贯耳的当今京师政坛大人物悉数到来,被引入了王孝坤平日用作独处的私密之室,提前另外招待。 贺汉渚入内,见王孝坤在外等着。 王孝坤快步走了过来,示意他随自己来,到了一处适合说话的静室,王孝坤屏退了左右,说:“总统特使到了,陆宏达同行。特使想叫你也过去,一起坐坐,喝杯茶。” 特使姓章,名益玖,四十左右的年纪,在总统府参谋本部担任总长,是大总统的亲信。 参谋本部隶属于总统府,如同总统府的膀臂,有着特殊地位。 今天王孝坤过寿,总统本人没来,派了这位亲信来代表自己,而贺与陆之间的恩怨,无人不知,特使既然这么开口,自然就是大总统的意思了。 大总统的意思是什么,也显而易见。 见他沉默着,王孝坤低声道:“大总统有这样的考虑,我想你应当能理解。你放心……” 他压低声,目露厉色。 “即便没有你贺家的事,我和姓陆的也是水火不容。这条疯狗,从前就咬过我好几口,要不是我肉硬,现在怕早就进了他的肚子。现在是动不了他,等日后,一旦有机会,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他,定会助你复仇!” 贺汉渚注视着王孝坤,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意:“多谢伯父。” 王孝坤目露欣慰,含笑轻轻拍了拍他胳膊:“来吧,喝了那杯茶,晚上你帮我一起去招呼客人。” 内室里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位是大总统特使,另外一位,和王孝坤差不多的年纪,自然就是陆宏达了。 陆宏达年过六旬,却看不出丝毫的衰老之相,鹰鼻薄唇,颧骨高耸,一头黑发,看着最多也就五十岁的样子,据说精力过人,家里有十几房妾室,儿子也是十几个,孙辈更是繁茂,家族兴旺。今天过来带了一个儿子,名陆天慈,传言正在和船王傅家的一个侄女议婚。 二人喝茶叙话,看见王孝坤和贺汉渚入内,停了下来。 章益玖和贺汉渚从前见过几面,也不摆位高的架子,笑着起身,以兄自居,握手寒暄后,指着坐一旁的陆宏达笑道:“咱们这位老大哥,据说很早有话,一直想和贺老弟你说两句,奈何老弟你是忙人,没有机会。正好今天,趁着王总长的大寿,大家聚在了一起,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如都坐下,一起喝杯茶,听听他想说什么?” 陆宏达先是自嘲似地干笑几声,随即从座位上起身,走了过来,对着贺汉渚道:“烟桥,不瞒你说,我陆宏达冤枉啊!别人冤个几年,还能沉冤昭雪,我却满身有嘴,话没地方说!” 他的脸上,露出了极度的郁懑之色。 “今天你肯来这里,是给我天大的面子,我再不把话给说清楚,日后怕是真要沤在肚子里,没机会了。” “当初尊祖父的案子,真的不是我的指使!想当年,我与尊祖父共事地方,虽偶也会因政见不同,有过意见向左,但那都是官场执政的正常分歧。我一向敬重尊祖父,我陆宏达再黑心,也不可能在背后干出那样要遭雷劈的事!我实在是背了黑锅!” “当时你还小,你可能不知道,朝廷下来旨意,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是被逼无奈!关键是,无中生有,言之凿凿,朝廷有人信了令尊祖早年在地方就任之时,私下和长毛石翼王的人有过往来的诬告,说令尊祖当时利用职务之便,私下放过了一个姓郑的大将。后来石翼王在川地凌迟身死,长毛军四散,那个大将又继续抗击多年,自知复仇无望,临死之前,将长毛军积聚起来的窖藏下落,托付给了尊祖父。” “是上头的人听信谣言,起了贪念,要从你家起出什么窖藏的,该我倒霉,事落到我的头上。我陆宏达那时区区一个四品小官,敢不照办?后来这些年,每每想到当年被迫充当鹰犬,我便自责万分……” 他脸膛通红,停住,眼里隐隐闪烁泪光,猛地从腰间拔了枪,放到贺汉渚的手里。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去令尊祖的安息宝地下跪认罪,便是要我死,也绝不皱眉。奈何没有机会,我日夜不宁!现在你若还是不肯谅解,这就一枪崩了我,我无怨言!” 说完,他闭上眼睛,咬牙等待。 静室里没有半点声息,除了陆宏达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呼吸之声。 章益玖看着两人,慢慢地煮茶。 绿嫩的雨前龙井叶片随了沸水,在润泽的汝窑茶器里上下翻滚,激烈扭动,慢慢地,停在泛出翠色的水中,静止了下来。 贺汉渚看了对面的人片刻,忽然转向章益玖。 “王伯父的大喜日子,刀枪也出来了。章兄,不知你有没听过,我被人叫做阎王?不知道的,要是看见我这样逼人,想来以为会是真的。” “什么阎王,我不过一只阎王殿前翻跟斗的小鬼罢了。” 他笑了笑,放下了刚才陆宏达放到自己手里的枪。 章益玖哈哈大笑,端起自己刚才倒在新杯里的茶,走了过来,递上道:“封建方是罪之源头,恶之温床!幸好,如今宇宙大同,旧邦新造!来来来,烟桥,喝了这杯茶,笑泯恩仇,往后大家都是大总统的人,化干戈为玉帛,一道效力,共建时局,岂不美哉?” 贺汉渚接过,看着对面的陆宏达,慢慢地喝了下去。 章益玖再次放声大笑,鼓掌:“好,这可真叫杯茶释恩怨,看来我这一趟,是来对了!” 他又转向贺汉渚,笑道:“听说曹小姐今天也来了?怕是要你亲自去接的吧?佳人有约,想必你也不乐意再耽搁了,若是有事,自便便是。”语气里已经带了几分促狭似的味道。 贺汉渚让几人慢慢喝茶,先行出了静室。 他走出庭院,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从衣兜里摸出一包香烟,停在路边一处光线昏暗的角落,低头点了一支香烟,深深地抽了一口。 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章益玖走近,看见了他,不复方才一脸笑呵呵的模样,低声道:“烟桥,大总统命我私下转你一句话,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你尽心效力,日后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说完,看了眼四周,又道:“烟桥老弟,我再给你透个底吧。姓陆的表面对总统府顺服,背地小动作不断。人嘛,最难就是知道知足两字怎么写。现如今革命始罢,百废待兴,大总统为国事呕心沥血日理万机之余,四周也是虎狼环伺,亟盼稳定。希望你暂时隐忍,不要动作,是出于大局的考虑,懂吗?” 贺汉渚含笑,谢他指点。 章益玖笑道:“客气什么,咱们自己人。我假公济私说一句,你来这里也小半年了吧,算是地主,一顿酒,你怕是逃不掉的。” 贺汉渚笑道:“这还要总长开口?我是位卑干苦力的,比不了总长位高阔绰,但也不至于连顿酒都请不起。天城几家大字号,随便你点,我舍命陪君子就是!” 章益玖笑哈哈道:“那就说定了,一醉方休!我这边没事了,你赶紧走吧,免得曹小姐等急了,回头要怪我。” 贺汉渚一笑,告辞而去。 苏雪至蹭着来接宗奉冼的车,在六点半的时候抵达了王家。 这个时间,大部分的宾客差不多都到场了。 因为来客太多,车马往来,王家大门附近的街道上,虽有人专门指挥交通了,但还是拥塞。宗奉冼就提早下了车,带着苏雪至步行进去,走到那扇张灯结彩的大门之外,递上请帖,门口的人一看,惊喜地“啊”了一声,随即回头高声喊道:“宗先生到——” 话音落,一个管事丢下正说着话的人,匆匆跑了出来,叫人进去通报贵客到,自己则面带笑容,恭敬地问好,随即领路,带着往举办寿宴的大堂去。 还没到,里面迎出来一个目光炯炯的灰发老者,一身传统的万字喜庆寿袍,后头跟了王太太和一个穿西装的青年。 正是王孝坤夫妇带着儿子王庭芝,亲自出来迎接贵宾。 一见面,王孝坤便紧紧地握住宗奉冼的手,道:“宗先生怎的没坐车来?说您竟是步行来的?原本我是要去外头迎的,怠慢了先生,勿怪。” 宗奉冼笑道:“王总长客气了,是我自己下的车,有劳总长费心了。逢总长大寿,今晚带着学生,也来凑个热闹,送上一副自己题字,聊表心意,贺总长甲子寿喜。” 苏雪至忙从他身后出来,双手奉上一幅装裱好的卷轴。 宗奉冼的字也是十分有名,平日有人重金求取,往往也未必能够如愿。 王孝坤惊喜不已,忙叫人展开。 管事上来,小心展开卷轴,只见上面书写“如山如阜,大德大年”八字,盖有印钤,面带喜色地对着两边宾客高声念了一遍,念完,捧去当场悬在了寿堂的显眼位置,供往来宾客赏析。 王太太这几天虽因儿子那日自爆的丑事而烦恼不堪,但此刻,见宗奉冼不但登门贺寿,竟还送上了一幅有他印钤的题字——要知道,上回也就是大总统老母的七十大寿,方得他登门写了个寿字,见周围的宾客纷纷奉承,顿觉脸上无比增光,心情这才好了些,推了推一声不吭好像往后退的儿子,示意上前见客。 王孝坤介绍儿子:“犬子庭芝,年方弱冠,冥顽不教,往后若能得到宗先生的一二指教,则是犬子莫大之幸事。” 王庭芝垂着眼睛,耷着头,好似没看见苏雪至,老老实实冲着宗奉冼鞠躬。 宗奉冼看他一眼,夸年少稳重,未来可期,王孝坤红光满面,很是高兴,这时终于留意到了宗奉冼带来的学生,容貌颇为俊秀,看了一眼,说:“这位是宗先生的高徒?” 自己是跟着宗奉冼来的,不能给他丢脸。苏雪至自我介绍姓苏,随即躬身,祝贺大寿。 王家送过请帖的管事说:“总长,这位便是救过公子的那位苏少爷。” 王太太定睛看她,王孝坤则显得有些惊讶,打量了眼苏雪至,微微点头,随即对着宗奉冼道:“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快请进!”亲自领着贵宾入了寿堂。 今晚的王家宾客,除了天城的政要富商名流,周市长、廖督办、孙孟先等等之外,京师的达官贵人和各国使节也几乎一网打尽,可谓高朋满座,济济一堂。 寿席还没开宴。 宗奉冼入内后,就被找过来寒暄说话的人围住了,苏雪至在后面跟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有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苏少爷!怎么你也在这里?” 她转脸,竟是马太太。于是点了点头。 马太太惊喜不已,立刻丢下身边的女眷太太们,过来和她说话,问她在学校里的后续,说自己一直很上心,昨天还想着哪天有空再去问问。 苏雪至说自己没事,向她道谢,随即问她儿子的情况。 据她所知,马家的儿子昨天已经出院了。 马太太说儿子恢复得很好,自己会严格遵守医嘱,又向她道谢。 这时,大堂的入口处来了几位新的宾客,其中有道苏雪至熟悉的身影。 傅明城也来了! 里头的人已经很多了,人声鼎沸。但傅明城好像一眼就留意到了她,停下,含笑朝她的方向点了点头。 苏雪至也点头回礼。傅明城随即跟上了前头的几个人,去向王孝坤贺寿。 马太太眼睛也盯着傅明城的背影,嗳了一声:“小苏,你跟傅家二公子也认识?” 苏雪至嗯了声。 “他人应该还不错吧?” 苏雪至点头。 “嗳,可惜了,命不好,不是太太肚皮里出来的。他前头的几个人,你看见了没?傅太太带着侄女,还有他大哥傅健生。” “那个傅健生啊……” 马太太压低声音:“听说酗酒成性。别看平时斯斯文文,喝醉了酒,竟当着家里下人的面,辱骂自己的弟弟!傅太太当然不承认了,出去到处说兄弟关系好,我猜今晚上,就是傅太太特意要他来的。但谁信啊!你说,船王现在又这样了,万一哪天没了,二公子以后会怎样,就难说了……” 苏雪至以前就听说过傅明城家里的一些传言,现在听到马太太又这样说,留意了眼走在前面的傅家长子。 傅健生年约三十,个头高,微壮,衣冠楚楚,和弟弟傅明城的外貌不大像,正和边上的人笑着谈话,与周围的人没什么两样。 看不出来,在酒精的作用下,行为会失控到这样的地步。 苏雪至望了眼静静立在一旁,等着傅太太和兄长交际的傅明城。 “嗳,小苏,”马太太又说:“今晚居然这里遇到你,太巧了!你明晚有空吗,我派人去接你,请你来家中吃饭……” 苏雪至顿时想到她说要给自己介绍对象的事,急忙推脱,转身要溜,马太太却十分坚持,跟上来问:“那后天呢?或者哪天有空,随时可以。小苏我跟你讲,我侄女条件真的不错……” 苏雪至正愁烦马太太没法摆脱,救星来了。 王太太笑吟吟地带着贺兰雪进来,顿时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包括身边的马太太。 贺兰雪今晚十分漂亮,穿了条洋红色的蕾丝花边长裙,围着白裘小披肩,华贵中不失娇俏。 苏雪至感觉她的目光好像在找人,心里有点发虚,急忙背过身,却一眼看见了贺汉渚。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刚才一直没留意。 他穿了套熨得平整无比的军制服——再也不必有和自己撞衣的担忧了,正听宗奉冼说着不知道什么话,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宗奉冼看见了她,招了招手。 苏雪至知道是叫自己过去的意思,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说话,为什么要叫自己,但还是走了过去,叫了声宗先生。见贺汉渚的两道目光投向自己,略略迟疑了下,脸上露出微笑,低声而礼貌地叫了一声表舅。 投去的信对他的实际效果如何,她不知道。 反正在她这里,过去的一页,算是翻了篇章。 他没表情,略略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贺司令,今晚我来,除了贺寿,其实另有一事,想请司令卖我个面子,不知道司令方不方便?”宗奉冼说道。 贺汉渚立刻从苏家儿子的身上收回目光,含笑道:“宗先生言重。但凡有事,尽管吩咐,只要力所能及,汉渚无所不应。” 宗奉冼笑道:“司令慷慨,那我就不客气了。实不相瞒,我是想替我的学生向司令要个人情。小苏年纪不大,刚来这种地方,可能言语行事会有不周,倘若从前有冒犯之处,还望司令海涵。” 贺汉渚仿佛一愣,视线随即瞥向苏雪至。 苏雪至则是吓了一大跳。 来的路上,她根本没听宗先生在自己面前提过任何类似这样的话,万万没有想到,他会为自己在贺汉渚面前说情,诧异之余,双目下意识地望向贺汉渚,正和他投向自己的两道视线撞到了一块儿。 她感觉他表情似笑非笑。 又好像有点不悦? 至于她…… 真的是尴尬万分,偏偏又不能说什么,只好垂下眼皮,一声不吭。 贺汉渚收回目光,笑道:“宗先生如此郑重其事,我还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宗先生您放心,是场误会,早就说清楚了。何况……” 他再次瞥了眼一旁垂着眼眸一动不动的苏家儿子。 “何况他是我表外甥。” “我跟他,能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 第49章 (对方算是个人物,既然答应...) 对方算是个人物,既然答应得这么痛快,话也说得如此漂亮,只要不是什么解不开的仇怨,日后想必也不至于再继续为难了。 且话也说回来,像小苏这样学业精专性情纯良家世又清白的年轻人,又能和对方结下什么深仇大怨? 宗奉冼之前因了此事在心里落下的关于贺心胸狭隘的印象,一时虽仍难以拔除,但也算是恶感稍减,便与对方握手,致谢。 他那几位苏雪至在饭店见过面的老友这时也到了,纷纷走了过来,与贺汉渚招呼寒暄后,没说几句,就继续之前的话题,在那里谈论起了近期的一项重大考古项目。 苏雪至搭不上话,贺也好不了多少,两人就默默听着,过了一会儿,宗先生说得兴起,把人给丢下了,和老友坐到了一旁去,最后剩苏雪至和贺站在原地。 苏雪至的眼睛看着对面墙上一个写在销金红纸上的硕大寿字,喃喃地说:“不是我。我不知道……” 贺汉渚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寿字,唔了声:“我知道。” 苏雪至略意外,转头看他,这时,刚才一直留意着这边终于等到了空档的马太太迅速插上,热情地对着贺汉渚做起了自我介绍。 “贺司令,我家老爷姓马,本城商会董事,您上任之时的欢迎酒会,我家老爷受周市长的委托,担任筹备之一,当时也在,司令应该有印象吧?我家老爷那天晚上回来,对司令您是赞不绝口,说司令天纵英才,百年难遇,今晚一见,果然鹤立鸡群,我家老爷没有半分夸大!” 贺汉渚不知是听惯了别人的吹捧,还是他脸皮厚,或者真觉得自己有这么优秀,这种在苏雪至听来有些尴尬的夸张恭维,他却好像没有半点不适。向马太太点了点头。 对方居然挺好说话的,自来熟的马太太更是来劲了,笑眯眯地看了眼苏雪至:“我今晚才听说,原来小苏是司令你的亲戚?司令我跟你讲,我儿子那天晚上要没遇到小苏,现在怎么样都不知道了,现在想起来,哎呦我的心还悬着。我们一家对小苏都是极其感恩。你们家小苏简直就是活菩萨转世,救苦救难……” 没想到马太太的恭维对象转眼又变成了自己。 苏雪至听她越讲越是夸张,实在受不住,正要打断她的话,忽然这时,近旁大堂的那扇正门里,又来了几个人。 苏雪至望去,见新到的是位丽人,很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长眉美眸,作西式打扮。一头精心做过的乌黑卷发,佛橘色的曳地长裙,肩上也披了件狐裘,是小斗篷,佩一套红宝石首饰,气质出众,高贵明艳。 她的身边,簇拥着几个年长些的妇人,像是陪伴。 丽人入内后,稍稍停了一下脚步,视线环顾四周,很快望向这边,落在了贺汉渚的身上。 她的眼眸微微一亮,唇边露出微笑,朝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失陪。” 贺汉渚道了一句,迈步迎了上去。 “抱歉,我脱不开身,所以让丁春山去接你。” 苏雪至听见他对年轻小姐低低道了一句。 “没关系,”她笑,“我知道你很忙。其实你完全不不必派人来接我的,只要和我说一声,我可以自己来,或者让别人接。也怪我母亲多事,她其实完全没必要给你打这个电话。” 二人说这几句话的功夫,王太太已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欣喜之色,笑道:“十二小姐,你可算来了!可把我给等的!刚我和兰雪在说你呢。我说你怎么这么晚还没到,正想问烟桥!” 十二小姐笑着向她致歉,说乘坐的火车晚点了,没能及时赶到,请她见谅。 “到了就好,到了就好。累了吧,赶紧先去休息下。十二小姐今晚真是漂亮,烟桥你说是吧?” 贺汉渚看了眼丽人,笑了笑。 “兰雪呢?” 十二小姐问,看了眼前头。 “宴席还没开始,兰雪刚去休息了。我带你过去。” 王太太又笑吟吟转向贺汉渚:“烟桥,人我先带走了,你放心,连同兰雪,她两个人,晚上都归我照顾!” 贺汉渚目送王太太亲密地挽住十二小姐的胳膊走了,随后也迈步离去。 “这位就是大总统的侄女,在家排行十二,闺名听说叫做自华,不过大家都叫她十二小姐,说是曹家容貌最好、才情也最高的小姐了,好像以前还曾去欧罗巴留学过两年。” 马太太望着十二小姐背影,对身旁的苏雪至说起了自己知道的八卦。 “一开始他们家里是不同意的,她自己闹着,一定要去,还去求了大总统,最后是大总统拍板,同意让她去的。好像是去年回来的。” “听说贺司令就要娶曹小姐了。两个人看起来真是登对啊,天造地设。小苏你说是不是?” 马太太口中感叹了一句。 苏雪至点头:“是。” 十二小姐应该是今晚到达的最后一位贵宾。在她到来后,没片刻,寿宴终于开宴。 苏雪至自然坐在男宾区。 大约是出于她曾救助过王公子的考虑,王家将她的座位安排在了贵宾席,和她同桌的,都是一些仿佛年纪,来自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和少爷,其中就有陆宏达今天带过来公子陆天慈。 陆天慈和王庭芝差不多的年纪,身材瘦削,脸色泛青,据说是陆宏达以前宠爱的一个小妾生的儿子,不但如此,在得了这个儿子之后,陆宏达的事业就开始飞黄腾达,陆宏达认为这个儿子是天降福星,对他极其宠爱。 筵席开始后,同桌的大部分人,基本一直都在围绕陆家儿子说话,奉承他,敬酒,陆天慈喝了不少。 苏雪至感到这个陆公子的一双眼睛时不时地瞟向自己,直觉不是很舒服,就尽量低头吃饭,到了宴席快尾声的时候,陆公子看起来已经有些喝醉了。同桌的一个人问及了他和傅家侄女的婚事,说今晚上看见傅太太好像把那位傅小姐也带了过来,问他有没和傅小姐见过面。 陆天慈脸面通红,嗤笑了一声:“就那个丑八怪?老实说,我都不忍心看第二眼。我是没兴趣的,但我爹要我娶,娶就娶,我也无所谓,女人嘛,哪个不是那个样子?有什么区别?” 同桌的一帮公子少爷发出一阵笑声,表情猥琐,开始跟着陆天慈贬评自己今晚上遇到的各家小姐。 苏雪至实在听不下去了,加上宴席也近尾声,就站了起来,离席而去。 她想去解个手。 王家为宾客预备的解手所在,人络绎不绝,近旁还有王家小厮站在一旁服侍,给客人送水递巾,中间没有任何间隔。 这样的地方,苏雪至自然上不了,向遇到的王家下人问了一声,得知后园那边,还有一处可供使用的所在,于是找了过去,果然空无一人,顺利地解决了内急,出来,正要回到前头,看见不远之外,一处池塘的假山旁,立着一道身影。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傅明城。 今晚,王家前面灯火辉煌,十分热闹,但后园这边却十分安静,刚才来的路上,根本见不到人,王家下人几乎全都去了前头帮忙。 周围静悄悄的,几盏孤灯照路,傅明城的身影显得有些寂寥。 苏雪至不知道他一个人站在这里干什么,或许也是来这里解手,随后不想回到前头去? 她想起了马太太对自己说的那些关于他的那些话,略一迟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和他打个招呼,这时他看见了她,走了过来。 苏雪至便迎了过去,叫了一声,两人闲谈几句,果然,和自己差不多的原因,他刚才见前面人多,所以来了这里。 “感觉这边不错,挺安静的,所以站了一会儿。”他笑着解释了句。 月光和灯影,照出他面庞的轮廓。 苏雪至好像在他的笑容里,读出了几分无奈和落寞。 实话说,苏雪至对他的遭遇有些同情。但鉴于和他也没到那种可以说什么话的深交的地步,也就装作不知道,点了点头。 傅明城却好像猜到了她的想法,忽然自嘲地说了一句:“晚上让你们见笑了。” 苏雪至急忙摇头,安慰道:“你别多想。” “人为自己而活。何况,在我的眼里,傅先生你是最好的老师和朋友。” 她想了下,说道。 傅明城凝视着她,慢慢点头:“你说得对。不说那些了。”他改了话题,告诉苏雪至,清河医院那边现在已经有了几个愿意献血也符合条件的对象,都登记好了信息。 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孤女,他能上心到这样的地步,苏雪至感到十分温暖,道谢。 “木村先生常说,医者如同父母,对病患者要怀有仁爱之心。我这辈子,恐怕做不到这样的地步,不过是尽点力罢了。” 苏雪至表示了自己的敬意。他笑说小事,随即恭喜,说自己听说了她那天为马家儿子独立做手术的事,马太太今晚上逢人就讲,到处宣扬。 “你很厉害,恭喜你,坚持下去,将来你一定会在医学的道路上有所成就。” “傅先生你也一样。”苏雪至说道。 他微笑:“你说的是,我也一样,只要我坚持下去,就有希望。” 苏雪至感到他的这句话,似乎带着几分自嘲的味道,感觉自己可能无意间说错了话,就沉默了下来。 “要不回吧?”片刻后,她提议。 傅明城含笑点头,两人正要回去,这时,走廊那边过来了一个王家下人,带来了了傅家负责照料船王身体的护士,说有急事,要来找傅明城。 护士是清和医院派过去照顾船王的,此刻表情焦急,说船王晚上出现了呕吐不适的症状,她当时立刻叫人去木村先生家里,将木村请了过去。经过紧急救治,船王情况有些稳定了,但木村建议傅明城最好尽快回去,顺便再去医院取一些药。 “药放哪里您大概不清楚,所以我来找您,带您一起过去!” 傅明城脸色微变,和苏雪至道了声别,立刻随了护士匆匆离去。 苏雪至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前方走廊的尽头,微微有些唏嘘,站了一会儿,也沿着走廊而去,想回前头去,突然,身旁的一处暗影角落里,晃晃悠悠地出来了一个人,竟是陆天慈。 他显然是喝醉了,手里还拎着一瓶洋酒,脚步虚浮,笑嘻嘻地凑了上来,拦住了去路。 “苏……苏雪至?你很厉害啊,听说会做手术治病?咱们交个朋友,怎么样?” 苏雪至一顿,见他那双因酒精而发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十分怪异。再想起他在酒席上从嘴里吐出来的对女人的极尽贬低之词,忽然若有所悟。 难道这个陆家儿子,把自己当成了真的男人,想打自己的主意,所以刚才一路跟踪了过来? 苏雪至浑身立刻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从他身旁快步走过,陆天慈追了上来,抬手一把抓住她手臂。 “美人,不要跑啊!别怕。我听说你认了那个贺汉渚做什么表舅舅?何必这么委屈自己。咱们做好朋友,往后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我来罩着你……” “陆天慈狗日的,你他妈给我松手!” 伴着一道充满了怒气的声音,苏雪芝抬头,见对面的走廊拐角处,又来了一个人。 王庭芝奔了过来,上前,一把就甩开了陆天慈,将苏雪至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陆天慈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一下摔倒在了地上,手里的酒瓶子也甩了出去。 “哟,是你呀,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听说你去年像乌龟一样躲了起来,我还以为你都不敢露头了呢,现在又跑出来啦?怎么,你什么时候口味也变了,也想和我抢人?你老实说,是不是已经用过了?其实我倒是不在乎这种事,王公子你要是不介意,咱们三个一起来,更刺激……” 陆天慈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嘴里说着不堪入耳的话,充满了讥嘲和挑衅。 王庭芝目露凶光,一言不发,大步上去,捡起刚才那只被甩了出去的洋酒瓶,拎起来,冲着满口还在污言秽语的陆天慈,当头狠狠地砸了下去。 伴着一道玻璃碎裂的声音,陆天慈当场倒了下去,人趴在地上,口里发出痛苦的声音。 “狗日的,我叫你瞎了眼!” 王庭芝还不放过对方,拎着手里那只碎裂的如同匕首的瓶子,继续往脑袋上砸,又狠狠地踹。 很快,陆天慈没了声息。 苏雪至回过神来,冲了上去,一把夺掉他手里那只已染满血的碎酒瓶,看向地上的陆家儿子。 他手脚痉挛,头破了个洞,污血不停地从口子里涌出。 当苏雪至见到他头颅枕部的位置,不偏不倚,深深地插入了一片尖锐的玻璃,整个人当场血都凉了。 “住手!会出人命的!” 她喊了一声。 王庭芝停了下来。 人头颅内,尤其枕部脑干,关系人体呼吸和心血管中枢,一旦外伤直接撞击这个部位,瞬间人就可能失去正常的生命体征,意味死亡。 何况现在,这个位置插入了这么深的玻璃,如同刺入一把刀。 别说现在的医疗水平,就算是后世,活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苏雪至跪在地上,拼命抢救,却是回天无力,很快,陆天慈的呼吸和心跳慢了下来,最后停止。 苏雪至慢慢地停了下来,跪在一旁,看着自己也染了血的手,冷汗不停地往外冒。 王庭芝盯着地上的陆天慈,半晌,问:“真的活不了了?” 苏雪至没应。 他定立了片刻,突然说道:“你立刻给我走!不要让人知道你来过这里!这个事我会负责!全是我的事!” 苏雪至望着他,心里乱糟糟的。见他说完转眼就走,想叫住他,却不知道,自己就算叫住了他,又能干什么? 忽然这时,走廊的尽头,又来了人。 还是两个人!朝着这边迅速跑了过来。 起先苏雪至心脏一阵狂跳,等看清竟是贺汉渚和豹子,心跳终于缓了些下来。 “四哥?” 王庭芝叫了一声,停住脚步。 贺汉渚没看他,疾步走了过来,看了眼地上的陆天慈和插在他头颅里的那片玻璃,俯身,伸手探了探鼻息,抬起头,望向定立在一旁的苏雪至。 “还有救吗?”他沉声问道。 苏雪至心乱如麻,摇了摇头。 他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下这么重的手?”他转头问王庭芝,虽然压低了声,但声音里带着严厉。 王庭芝沉默着。 贺汉渚眉头紧皱,看了眼苏雪至。 苏雪至咬了咬牙,正要开口解释,王庭芝忽然抢着说道:“和他无关,是我一个人的事!刚才在这里遇到了,吵了起来,我失手干的!四哥你也知道,我以前就跟他不投,冲撞过的。”说完看着苏雪至,用眼神示意她不许开口。 “没关系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我赔他一条命就是了!四哥你们走吧,我去叫人了!” 他转身就走。 “站住!” 贺汉渚低低地喝了一声,转身,将陆天慈头上插着的玻璃一把拔了出来,连同那只染满血的碎瓶和附近的酒瓶碎片一道,全部收了起来,再将陆天慈拖进了假山后的阴影里。 做完这一切,他走了出来,对着定定望着自己的王庭芝低声道:“听着,你现在立刻回去,谁都不要讲,包括你的父亲,换套干净衣服,把屁股擦干净!就当什么事都没有,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件事,我会处理。” 王庭芝仿佛终于回过了神,迟疑了下,转向苏雪至。 “四哥,和他真的无关……是我动的手……” “没听懂我的话吗?想两个人都没事,就立刻给我回去,当你今晚上没来过这里!” 他打断了王庭芝的解释。 王庭芝望了眼沉默着的苏雪至,咬了咬牙,转身疾步匆匆而去。 第50章 (一阵夜风吹过,走廊附近悬...) 一阵夜风吹过,走廊附近悬在电线下的几盏电灯晃动,摇曳着的昏黄黯淡灯影里,苏雪至看着贺汉渚走到守在走廊尽头的豹子面前,不知道和他说了几句什么,豹子转身迅速离去。 他边回来,边脱外套,到池塘里浸水,来回几次,擦净地面上的血迹。 苏雪至明白过来,立刻从附近匀了些土,铺上去。 他看了她一眼,和她一起铺,铺完,踩平,和周围融为一体。 他最后又检查了一遍四下,确定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直起身,正要说话,走廊那头忽然起了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他一把抓住她手臂,拽着迅速隐身到了存尸的假山之后。 苏雪至屏住呼吸,趴在假山的缝隙里看出去,见是一个宾客模样的人捂着肚子,冲进厕所。 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动之后,过了一会儿,那人系着裤腰带走了出来,哼着小曲,回往前头去了。 苏雪至透出了一口气,抬起头,见贺汉渚仿佛正看着自己,便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周围黑魆魆的,就在距离她脚边不远的地方,陆天慈那具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身体,就蜷在地上,仿佛夜色下的一坨土堆。 一个大活人,转眼这样死在了眼皮子底下。 而自己,不但就在现场亲眼目睹,最后竟还主动帮助,去掩盖真相。 在她的身上,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又一阵夜风掠过,附近的一丛树枝,发出哗哗的声音。 她忽然生出一种魔幻之感,好像自己并非身处一个真实的世界。 然而下一秒,她被耳边传来的一道声音给唤醒,回到了现实。 她听见贺汉渚在问自己:“你有没受伤?” 她回过神,看向他,摇头:“没有。血是陆天慈那里染来的。” “很好。” 他眼睛都没眨一下,继续低声吩咐。 “你就在这里等着,暂时哪里都不要去,今晚更不能提早离开,你等宴会结束了,和宗先生一起走。我妹妹在王家有房间,我去叫她过来,带你去她房间。接下来,如果有人问你今晚离席后去了哪里,你就说,这里走后,和我妹妹在一起。” “出来的时候,最好让人看见。” 他吩咐完,立刻丢下她,从假山后闪身而出,迅速离去。 苏雪至目送,等这道背影消失在了昏黄的灯影尽头,转脸,看了眼自己脚边的尸体,立了片刻,慢慢地蹲到水边,无声无息地洗净了自己染血的手,又洗了把脸,最后,靠在背后的假山上,闭目,在夜色的遮掩下,等待。 他没有让她等多久,很快回来,示意她出来。 苏雪至跟着他转过走廊的拐角,沿着一道围墙,继续走了段路,就看见贺兰雪立在前方的一扇门旁,见到兄长和她,立刻快步走了上来。 “哥哥,我们走了。” 贺兰雪轻声说道,见兄长点头,带着苏雪至去往她的房间。 一路顺利,没有遇到什么意外,一进去,贺兰雪就反锁了门。 苏雪至径直入了盥洗室,对镜再次检查自己的仪容,擦净裤管上刚才为了救人跪在地上时沾上的细小脏污,连同鞋底在假山后踩的泥巴和草屑,全部弄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遗留之后,她走了出来,见贺兰雪站在一旁默默望着自己,眼睛里流露出关切而担忧的神色。 苏雪至猜测贺汉渚并没有告诉她,刚才在那个地方都发生过什么。 她应该只是听她哥哥的话,让干什么,干什么而已。 苏雪至本想安慰一下她,说没大事,让她不要过于担心。 然而,这样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即便只是出于安慰的目的。 是大事,她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大事。 最后她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慢慢坐了下去。 当终于彻底地从片刻前的那个死亡现场里脱离开后,苏雪至开始苦苦思索,贺汉渚到底会怎样处置这件事。 再过片刻,寿宴就要结束了。 王家的寿宴,王家的地方,陆宏达最喜欢的“福星”儿子却不见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想悄悄处理掉尸体,以他自己失踪来结束这件事,是完全不现实的。 必须要有一个结果。 苏雪至很快就推翻了这个看着最简单,但也最不可能的可能。 第二个可能,他自己顶包,承担杀人的罪名。 这样的话,不管他能提供出怎样充足的杀人理由,即便是迫于无奈的自卫,等待他的,除了陆宏达的报复,肯定也会有法庭的审判,乃至全社会的舆论审判。他会将自己陷入旷日持久极其被动的局面里,稍不小心,将身败名裂。 这样的代价太大,不值。 苏雪至也否决了这种可能。 那么就剩第三个思路了。 转移死亡现场。 苏雪至虽然对贺汉渚其人并不了解,但从他最后与王庭芝说话的口吻来判断,苏雪至觉得他极有可能,会采取这样的手段。 倘若让王家成为第一现场,则不可避免,今晚所有的宾客都将变成潜在的凶手。那样的话,随之而来,就是长时间的调查和追索,毕竟,死的不是一般人。 世上没有完美的伪装,只有没被发现的伪装。 事情拖得越久,风险就越大。很难保证,最后不会怀疑到王庭芝和自己的头上。 既要摘出王庭芝和自己,又要速战速决,最适合的,当然就是在外面制造第一现场。 以他的能力,趁着夜色转移尸体出去,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所以,问题来了,在把尸体弄出去后,该怎样设“第一现场”,让陆宏达在得知儿子死讯之后,即便满心怀疑,也只能认栽,不再追究下去,这才是整件事情里,最关键的部分。 他会怎么处置? 苏雪至基于逻辑的推断,到此断裂,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她和他的世界,相距太远。 在她出神的时候,贺兰雪一语不发,安静地坐在了另外的一张椅子里,时不时地悄悄看她一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约半个小时后,快到晚上十点,外面陆续传来走动的脚步声和隐隐的说笑声。 应该是宴席结束,来宾陆续告辞,那些路远、醉酒、关系亲近的,则留宿在主人家,将今夜前来为主人庆贺寿日的交情给延续下去。 片刻后,曹小姐过来敲门:“兰雪?兰雪?你在里头吗?” 贺兰雪朝苏雪至点了点头,仿佛让她相信自己,随即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门后,打开一道门缝,探出个脑袋问:“曹姐姐,您有事吗?” 曹小姐站在门外,身后跟着她的伴姆。 她笑道:“我和王伯母多说了两句话,你一转眼就不见了,我以为你去了哪儿,有点不放心,这会儿终于脱开了身,所以过来看看你。晚上我宿在王伯母家,你要是不嫌,要么也不用回了,咱们一起睡,正好可以说说话。” 贺兰雪道歉:“对不起曹姐姐,我哥哥一个人在家的话,我怕他晚上没人陪,他会孤单。我还是回家好。” 曹小姐一怔,随即柔声道:“好,那我不留你了,你和你哥哥一起回吧。” 她从身后伴姆手里拿着托盘上取了一只碗盏。 “我看你晚上都没吃什么,是不合口味吧?这是另外炖的燕窝,你吃吧。” 贺兰雪摇头说不饿。曹小姐劝道:“就几口而已,何况我都端来了。” 贺兰雪迟疑了下,问道:“曹姐姐,我可以请别人吃吗?” 曹小姐笑道:“当然。” 贺兰雪道谢,随即打开门,接了,转身叫道:“苏少爷,你要吃燕窝吗?” 曹小姐这才看见房间还有一个人,是个青年男子,正坐在靠窗的一张椅上,侧颜清俊,待他转过头,曹小姐便认了出来,是今晚上跟着宗先生来的那个学生。那个天城商会董事马家的太太是逢人讲,他做手术救了她的儿子,好像还是贺家不知道哪里来的表外甥。 苏雪至说自己不吃,让贺兰雪吃。 贺兰雪甜甜笑道:“好,那我不客气了。” 曹小姐当即吩咐跟着的伴姆再去取一盏燕窝来,被苏家少爷谢辞了,他起身,说这会儿宗先生应该要走了,自己也好告辞,随即离去。 曹小姐等贺兰雪吃完燕窝,收了碗,和伴姆出来,见伴姆看着自己欲言又止,声音转寒:“你在想什么?他们是亲戚,坐坐又有何妨!” 伴姆惶恐,忙低头应是。 苏雪至回到前堂,找到了宗奉冼,跟着他去向主人辞别。 王孝坤和妻弟佟国风正在送章益玖陆宏达等人。 章益玖看起来喝了不少的酒,走路摇摇晃晃,嘴里却还说自己没喝醉。 王孝坤笑呵呵拜托陆宏达,路上照顾着他些。 陆宏达一口答应,随即扭头,问身后的一个随行儿子去了哪儿,怎么还不见出来。 随行道:“刚找过一遍,一时还没看见公子。问了声和他同席的几个人,说他如厕后就没回来,当时看着有些醉酒的样子。还在找。” 陆宏达皱了皱眉,看了眼王孝坤,显然是对儿子的做客举止感到有些丢脸。 王孝坤说:“陆兄你放一百个心,在我家里,还能出什么事?说不定喝醉了,现在正在哪里休息。我听说船王晚上病情有点反复,傅家人都提早离席。你既来了,明天想必也要去探望的吧?不早了,不如先回去休息,我叫人找,找到了,立刻将公子送过去。” 陆宏达也只能这样了,于是笑着,抱了抱拳,和章益玖先回往下榻的大酒店。 王孝坤目送。等人出了大门,他妻弟佟国风就扭头对管事道:“去,多派几个人,几间茅厕也都找找,可别喝醉了栽下去,最后赖到咱们头上!” 管事不知他是说真还是在调侃,也不敢问,哎了一声,忙派人再去找,几间厕坑也要翻一下,以防万一。 “庭芝呢?” 王孝坤没看到儿子在附近,皱眉问道。 佟国风环顾四周。 “来了,庭芝来了!” 佟国风抢上前去,压低声对外甥道:“你刚去哪儿了?这里忙,你爹一个人,照应不过来,你赶紧过去帮忙,别躲懒!” 佟国风可谓王家二把手,马上马下地跟了王孝坤半辈子,内外颇有威信,所以也时常提点外甥。 王庭芝一言不发,走了过去,跟着父亲去送宗奉冼。 王孝坤客客气气,带着儿子,坚持亲自将人送出去。 王庭芝跟在他父亲的身后,沉默着,将贵宾送出门的时候,苏雪至见他望向自己,眼神里充满了自责和愧疚。 苏雪至望了眼王家后园方向那片黑漆漆的夜空,压下纷乱的心情,只能跟随宗先生先行离去。 这一夜,回到学校后,她完全地失眠,几乎醒了一夜,脑子里走马灯一样的回放着昨晚发生的那一场彻头彻尾的意外死亡,心悬着,不知道这件事,接下来的发展方向到底将会是如何。 这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坎,最大的坎。和这个有着恐怖冲击力的意外相比,之前那些所谓的种种不顺,都不过如同脚前的一个水坑而已。 在这个坎面前,苏雪至生平第一次,深深地明白了什么是无力渺小,如履渊崖,以及一种叫做身不由己的东西。 贺汉渚他到底会怎么处置这个棘手的后续? 王家里面的寿宴在进行时,供宾客进出往来的那扇大门也显得空闲了许多,两个门房无事,坐在一旁,忽然听到外面起了一阵喧闹声,仿佛有人打架,出去一看,果然,也不知道是哪两家客人的车夫,打发时间在推牌九,有个人不服输,想要耍赖,大打出手。 门房看了一会儿热闹,怕出事,等一下万一管家责备自己不管,于是笑嘻嘻上前劝架,分开了人,把风波平息掉,转身回来,看见有个公子哥一样的人已经从门里走了出去,仿佛喝醉了酒,晃晃悠悠,坐上了一辆停下来的东洋车,走了。 他们只负责把住门,不能随便放人进来,至于里头的人出去,那就不是门房能管的事儿了。两个人又坐了回去,继续守门。 而与此同时,在王家的另外一扇后侧门附近,却是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和前头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寿宴摆的酒席太多,全部菜品不可能都由自家现场烹饪,有部分是从天城的几家大饭店里订购的,整个晚上,送菜送物的人从王家这扇专供饭店杂人进出的后侧门里进出,络绎不绝。 两个不知是来自哪家饭店的伙计,抬着一挑子装叠许多空食盒的担子从侧门出去。负责这边看守的王家下人袖着手,立在一旁看着。 “大冷的天,您老辛苦喽!” 一个伙计和他打了声招呼,笑嘻嘻从最上头的一只食盒里掏出一个荷叶包,顺手递了过来。 门房捏了捏,半只烧鸡,笑着挥了挥手,让赶紧出去。 两人抬着担子出了王家,拐入老城,片刻之后,找到一处关帝庙,一道人影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正是四方会的陈英。 他看了眼对方送过来的担子,示意身后的人接过,随即离开,一行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里。 第二天开始,苏雪至陆陆续续,得知了消息。 王家找了一夜,把整个前后院都给翻了个遍,厕坑都掏了个底朝上,臭气翻天,也没找到陆家公子,王孝坤终于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到了早上,正要派人去向陆宏达先传个话,却收到了一个令他万万意想不到的消息。 陆天慈的下落找着了,人不是在他王家,而是死在了老城一家妓院附近的断头巷子里。 住边上的人作证,半夜曾听到有人斗殴,还说洋文,怕惹事,不敢出去,等天亮了出来,才发现出了人命。 一个西洋水兵躺在巷子口,醉得不省人事,边上是陆天慈,脑袋插着一块玻璃碎片,四周则散落着一只染血的白兰地酒瓶的碎片。这是一种掺了酒精的劣质白兰地,是租界下等水兵酗酒惯喝的一种烈酒,于是赶紧报案。 死了的人是陆家公子,涉案另外一方,则涉及洋人。这不是一个小案子。还没从昨晚醉酒里醒来的警察局长孙孟先出了一身冷汗,立刻让姚能着手调查。 姚能带着手下赶了过去,警棚棚长叶贤齐一眼就认了出来,说这个英国水兵常来这家妓院,男女通吃,就前些天,还打伤了一个争风吃醋的日本浪人,当时案子就是自己处置的,因为两边都是外国人,跑到老城区非租借地来闹事,这边管不到,也不管,等打的差不多,和了一趟稀泥,把人给赶走,也就过去了。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醉鬼竟然又跑来这里,不但继续醉酒闹事,竟然还把陆家的儿子给打死了。 这家妓院,里头不但有女妓,也有男倌,专为满足口味特殊的客人的需要。男倌非法,做的是地下生意,老鸨却对这方面仿佛有天赋,调,教有方,女妓生意一般,倒是男倌,天城最有名的几个头牌,全都在她手下,是本城一些喜欢这个口味的客人的首选之地。 现在见出了大事儿,老鸨不敢再隐瞒,供认说,陆公子每次来天城,都会来找一个叫白凤凤的小倌,昨天晚上,他深夜过来,没想到这个英国水兵也来了,也要找白凤凤,两个人当时都醉醺醺的,互不相让,大打出手,当时老鸨害怕,就把两个人劝了出去,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英国水兵醒了过来,自然不承认,说自己昨天晚上在外面喝醉了酒,后来就不省人事,根本不记得来过这里,更不记得和那个人发生过什么冲突,说自己没杀人。 自然了,这纯属狡辩。 孙孟先就怕没人担责自己麻烦,有现成的,还当场抓获,怎么可能放过。很快查清原委,下了一个结论,陆家公子昨夜醉酒,来到这家妓院找男倌,结果和那个英国水兵发生冲突,出来后,被英国水兵误杀。 儿子好端端,居然就这样没了。陆宏达悲痛愤怒,自然不用说了。虽然有所怀疑,但丑闻在先,又牵涉到英人,且事态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报纸嗅觉灵敏,知道了这个消息。第二天,满城转载,小报暗嘲陆家家风不正,儿子争夺男倌,横遭意外。主流则批判洋人无视租界法规,一向胡作非为,本以为如今会有所变化,不料变本加厉,指责当局毫不作为,放任无视。 面对铺天盖地的批评和指责,满头是包的周市长被迫无奈,只能担起一切,出来道歉,发表声明,说一定会加强管理,私下立刻去找贺汉渚,请他帮忙,和英领事周旋下,希望对方也能就此事表个态,好平息舆论怒火,让事情过去。 监管租界秩序,互通往来,也是司令部的职能之一。英领事和贺见面后,担心其他各国会趁机浑水摸鱼削弱自己的利益,加上死的人,身份特殊,也是有所顾忌,答应将误杀人命的水兵送上法庭,接受审判,并严肃风纪,往后严禁士兵私下外出。 一周后,这件闹的轰轰烈烈的涉及风月和政治的人命案,在各方纷纷下场,一番唱念做打之后,终于有了一个结果。 喊着冤枉的英国水兵锒铛入狱,等待审判。孙孟先一脸沉痛,胳膊上缠着白布,亲自扶着棺材,将人送还给了失去儿子的老父亲。 这事还惊动了大总统,当天,发来一封电报,向陆宏达表示深切慰问之后,又打电话给贺汉渚,当众痛斥他严重失职,放任妓院非法经营,下令,立刻整顿天城相关所有妓所,取缔一切不合法规的经营行为,以避免类似惨剧,再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