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半,鬼冢。 作为令无数修士闻风丧胆的禁地之一,鬼冢绝非浪得虚名。 被流放的魔物、聚集而生的妖邪与幽魂厉鬼充斥于此,冲天怨气经久不散。即便入了夜,隔着层冷白月光,也还是能见到弥散在半空、血一样的红雾。 鬼冢邪祟遍布,鲜少有人踏足,但在此刻,却被月色映出两道杀意凌厉的影子。 两人立作围杀之势,黑影重叠间,是另一个浑身血污、匍伏在地的人。 “你居然还活着。” 身形壮硕的魁梧青年哈哈大笑,用力踢向跟前人影:“什么剑道天才、世家少爷,到头来落得如此下场,还不是得死在老子手上!” 这一脚毫不留情,恰好踹中小腹。 那人身受重伤,一袭白衣成了猩红血色,如今被踢上这么一脚,腹部伤口陡然迸裂,渗出触目惊心的红。 青年见他因剧痛猛地一颤,爆发出更为肆无忌惮的大笑:“你也知道疼?当初裴少爷断我一根拇指,可是嚣张得很!” 地上那人已快没了气息,本是低垂着头一动不动,闻言长睫倏动,极淡地瞥他一眼。 那是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瞳仁漆黑,幽深如井,丝丝缕缕的猩红好似藤蔓疯长,勾缠出困兽般压抑却疯狂的戾气。 “想起来了么?” 青年迎上他目光,不屑冷笑:“我当年是裴府家丁,心悦一个名叫知雀的丫鬟,本欲与她交好,夜里相会之际,却被裴少爷以‘伤风败俗’为由赶出裴家,还重重罚了一遭——谁能想到,你有天会落到我手里?” 这自然是经过美化后的一面之词。 当初郎有情妾无意,知雀对他退避三舍,他一时怒火攻心,决定在夜半无人时直接用强,没想到正巧裴家小少爷练剑回来,听见知雀呼救,当场削去他拇指。 前途、生计与女人,拜这人所赐,一夜间尽数化为乌有。他声名狼藉,只得加入流寇与匪盗的团伙,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他越说越气,手中长剑嗡嗡作响,正要继续踹上几脚,却听身旁的红衣女子道:“鬼冢凶险,尽快动手,莫要在此地耽搁时间。” “也是。” 青年扬了嘴角,将长剑抵上那人咽喉,稍一用力,便涌出落珠般的血滴:“裴家出了高价悬赏小少爷踪迹,生死不论。就算我在这儿杀了你,那笔钱也——” 他话音未落,忽地变了神色,抬眼厉声道:“谁?” 红衣女子眉间一动,闻言望去,果真在不远处嶙峋的怪石上见到一抹人影。 修道者目力极佳,即便相距甚远,二人也能看清来人相貌。 那竟是个女人。 孑然一身、纤细婀娜,甚至还……提着糕点盒子的女人。 没错,糕点盒子。 鬼冢妖魔横行,近日又正值鬼域门开,修士们恨不得带上全部家当,刀剑毒器样样俱全,可眼前这位—— 青年眉头一蹙,把注意力从糕点盒上挪开,落在她面庞的刹那,不自觉露出惊艳之色。 这位来历不明的姑娘年纪很轻,着了件款式简单的月白留仙裙,乌发被粗略挽起,懒洋洋立在怪石顶端。 她并未悉心打扮,眉目间却自带张扬明艳的媚色,一双柳叶眼澄明纤长,在与二人视线相撞之时,划过似笑非笑的挑衅。 “‘欲与知雀交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谁知道背地里行着多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她说罢纵身跃下,稳稳当当立在地面。 青年与红衣女子都没察觉,当这道声音响起时,地上始终安静如死尸的人脊背一僵,忍下剧痛抬起头。 “姑娘,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的道理,既然我们抢先发现他,就没有你插手的余地。” 红衣女子握紧剑鞘,嗔怒地望一眼身侧青年。 鬼门大开,各大宗门与世家皆汇聚于此,加之裴家高价悬赏小少爷踪迹,想要分这一碗羹的人不在少数。 他们早该速战速决,就不会惹上这个麻烦。 “先来后到?二位皆是杀人无数,居然还有‘道理’这一说?” 那姑娘将糕点盒放在一旁,说到一半时敛起惊讶,恢复了如常的笑:“不管你们讲不讲道理,只要我不讲道理,那不就成了?” 二人闻言皆是一愣。 看她模样,不像是作恶多端、逃窜至此的邪修,可若是正道中人…… 正道中人哪能面不改色讲出这种话? 来者不善,大抵是要硬抢。青年与红衣女子对视一眼,纷纷引动灵力,拔剑做出对敌之势。 对方并不着急,储物袋白光乍现,自手中出现一道黑影。 那影子非符非剑亦非乐器,青年凝神看去,发现那竟是把通体漆黑的长刀,随她手腕一动,刀鞘落下之际,迸发出阴冷如冰的寒光。 饶是他,也能一眼看出此刀绝非凡物。 当今剑修法修平分天下,用刀的并不多。 拿着这样一把刀的女人,更是寥寥无几。 “这刀——” 红衣女子骇然低咤:“谢家人?” “不可能。” 青年狠狠一咬牙:“谢镜辞重伤昏迷了整整一年,听说修为尽毁,恐怕这辈子都醒不过来……再说,以云京谢家那样的阵仗,怎么可能形单影只地来?此人不过是个恰好用刀的小贼,来同我俩争抢赏金!” 那姑娘不置可否,低头看向手里的长刀。 这段话说得有条有理,她几乎就要信了。 如果她不叫“谢镜辞”的话。 以谢家的作风,自然不可能让她独自前往鬼冢禁地,但若是谢镜辞以“闲逛散心”的名义偷偷溜来这里,那就得另当别论。 至于她为什么要避开旁人耳目—— [别和他们废话,快打啊!] 尖锐的嗓音在脑海中响起,谢镜辞不胜其烦地皱了眉,听它咋咋呼呼继续道:[夭寿啦!系统马上就崩啦!] 追根究底,就是因为这玩意儿。 她在一年前偶遇邪魔,全身筋脉尽碎、识海损毁,注定再无苏醒的可能,就是在那时候,系统出现了。 它自称大千世界天道的化身,只要谢镜辞在十个小世界里担任作恶之人,维持天道运转,就能重返最初的身体。 简而言之,变着花样地当坏人,给天命之子送经验。 那段日子堪称她的成年阴影。 众所周知,小世界里的恶毒反派都不是人,而是用来啪啪打脸的工具,哪儿缺往哪儿搬,勤恳之程度,堪比生产队里的驴。 天道之子吧,全是360度无死角的,笑一笑就能让人想和他相守到老的。相貌清秀云淡风轻,最讲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哪怕剧情老套也百试不腻,回回都在扮猪吃虎中无形装逼。 至于她吧,很遗憾是361度全死角的,狞笑起来总会银牙一咬的。打出操作时满怀信心,结局必然是伤敌零蛋自损一亿,而且愈挫愈勇永不放弃,回回都在慢性自杀中我坑我自己。 恶毒反派得在中午做,因为早晚都会没。 唉。 在捏碎一百三十八个陶瓷杯、咬碎四颗牙、第无数次眼睛瞪得像铜铃后,谢镜辞终于功成身退,光荣退休。作为报酬,不但从必死的状态下如约醒来,还顺带知道了这个世界未来的剧情走向。 她那位没见过几次的未婚夫将会黑化入魔,屠尽修真界各大家族,只留下云京谢家,引得生灵涂炭、世道大乱,最终被诸位大能联合剿杀。 简直匪夷所思。 她未婚夫是谁,裴家高高在上的小少爷、修真界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年年都要同她争夺学宫第一的乖学生,道一声“正道之光”都不为过,要说他黑化入魔—— 用某个小世界里的通俗用语来说,就跟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几率差不多。 谢镜辞秉持着惜才之心,向系统询问了大致的前因后果。 裴渡并非裴家亲生血脉,而是于多年前收养的一名弃童,之所以能进裴家,全因模样像极了早夭的大少爷。 如今他锋芒毕露,不但与云京谢府订婚,还隐隐有了威胁到家主之位的势头,自然引出当家主母白婉与两位兄长的妒忌,只欲杀之而后快。 近日鬼冢动乱,鬼界之门即将现世,裴家众人皆来此地镇魔,一片混乱之中,恰是最适宜的时候。 按照计划,二少爷裴钰假意与众人走散,实则在崖边驱动引魔香,召来大量妖魔伺机而动。 与此同时,再由白婉将裴渡引至崖边,以他的性子,必会拔剑除魔。 然而鬼冢邪祟何其凶戾,单凭裴渡一人之力,定然无法全然抵抗。 真是可怜。 他献上一颗赤诚真心,殊不知自己拼了命保护的人,正在暗暗为他设下必死之局。 妖魔来势汹汹,裴渡成了强弩之末,为杀出重围,以筋脉重创为代价,动用家族禁术。 可惜剑气虽能尽斩邪魔,却防不住人心。 白婉趁此时机,将搜集而来的浓郁魔气种入他体内。筋脉碎裂、伤痕遍布,在这种情况下魔息入体,定会神智全无,被杀气支配。 于是当裴家众人闻风而来,只见小少爷魔气缠身、浑身是血,正执了剑,把长剑对准主母脖子。 而白婉泪眼婆娑,字字泣血,颤抖着讲述裴渡如何与魔族私通,欲要置母子二人于死地,天理难容。 家主裴风南勃然大怒,以肃清魔种为由,掌风倏至,将其击落崖底。 这段经历已经足够凄惨,没想到生活为他关上一扇门的同时,还封锁了唯一的窗。 此惨绵绵无绝期,惨出水平惨出风格,惨出了一幅不断下落的单调递减函数图,再没有上扬的时候。 裴渡凭借仅有的灵力侥幸存活,却在崖底遇见杀人不眨眼的流寇,遭到百般欺辱。 虽然最终绝地反杀,但在那之后的糟心事儿一桩接着一桩,简而言之就是不断挨打受辱的血泪史。 他曾经那样风光,热衷于把高岭之花踩在脚底下、看他挣扎求生的人和妖魔,为数并不少。 谢镜辞听罢来龙去脉,差点条件反射地捏爆第一百三十九个陶瓷杯。 她天赋极佳,儿时在学宫耀武扬威、张扬跋扈,同龄人要么被她打得心服口服,要么还没打,就已经对她心服口服。 这种大魔头式的日子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某次学宫大比,她遇上裴渡。 学宫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裴渡被裴家收养的原因。 在那次大比之前,他一直顶着“替代品”和“土包子”的名号,日子不算好过。 谢镜辞一心苦练刀法,对欺负他没兴趣,对所谓的“救赎”更是嗤之以鼻,裴渡这个人,从没在她脑海里停留过须臾。 然而那日大比,向来碾压全场的谢小姐却头一回险险获胜,差点败在那人剑下,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谢镜辞想要征服某个人。 ——指全方位碾压他的那种。 后来她就开始暗中同裴渡较劲。 虽然是单方面的。那剑痴估计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 试想,你有一个心心念念了好几年的死对头,还没等到他对你俯首称臣,那人就从云端跌进污泥,被一堆各怀鬼胎的垃圾人碾来碾去。 这能忍吗? 谢镜辞忍不了。 他们怎么配。 能爆锤裴渡的只有她,垃圾人必须被她碾成碎渣。 更何况裴渡曾碰巧救过她一命,她虽然脾气坏,但从来不会亏欠人情。 她重伤不醒,爹娘都去了北地求药,不在家中。谢镜辞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出发前往鬼冢。 她本想带上一堆护卫的。 但睁眼下床的瞬间,那道本该消失不见的系统音居然再度响起,跟牛皮糖一样,阴魂不散地哔哔: [位面尚未成功融合,宿主人设陷入混乱!当前人设:妩媚撩人魔教妖女。] 谢镜辞后来回想,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跟狼外婆一样,特别邪恶狰狞。 这天道是假冒伪劣产品吧?快穿任务还能附带如此垃圾的售后服务?而且这个“妩媚撩人”…… 撩人哪有砍人舒爽啊! 谢镜辞只想摔门不干,可惜天不遂人愿。 为天道打工,她有百分之八十的痛苦来源于硬凹人设与社会性死亡,但如果拒绝打工,就会有百分之百的痛苦来源于变成植物人。 谢镜辞能怎么办,还不是像个母亲把它原谅。 说是“人设”,其实就是在必要阶段执行系统给出的台词和动作。 谢镜辞很认真地设想了一下,万一她人设突然崩塌,情难自禁饥不择食,对着那堆护卫就是一顿猛撩—— 那还不如乖乖闭眼陷入长眠,睡美人的口碑总比女淫.魔要好。 于是她借着“想要出门散心”的借口,独自来了这个鬼地方。 根据人物设定,还十分贴心地准备了一盒小点心。 对面两人都已亮出武器,一场缠斗在所难免。 在小世界里游荡许久,谢镜辞几乎遗忘了这具身体的感受,此时久违地握紧手中长刀,只觉灵力上涌,如潮如浪,无比兴奋地充斥周身脉络。 长刀一晃,刀光衬了月色,点燃眼底蠢蠢欲动的猩红。 沉寂数日的刀意与灵力,电光石火地相撞在一起。 “我是谁不重要。” 谢镜辞道:“来。” 话语甫一落下,怪石下的身影便倏然一动,有如破竹之势,径直向二人袭去。 谢镜辞身法极快,长刀呼啸而至,好似苍龙入海,发出呜然哀鸣。 青年暗骂一声,拔剑与她对上,铁器相撞,两两皆是震颤不已。 气势挺足,可惜不过如此。 他眼中浮起了然之色,加重手头攻势,转守为攻。身侧红衣女子冷声一笑,长剑如金蛇吐信,凌然上袭。 他们杀人无数,能看出此人动作并不熟稔,灵力运转时顺时停,刀法亦是显而易见的生涩,要么是个学艺不精的半吊子,要么很久没经历过实战。 “不过区区小辈,也敢来撒野!” 刀身被长剑用力一挑,红衣女子发出轻蔑嗤笑,然而嘴角的弧度尚未落下,眉头便是一拧。 在二人夹击之下,这莫名其妙出现的丫头明显落于下风,可她非但没有退却,反而愈攻愈凶。 以她目前的处境,究竟有什么可以倚仗的? 灵力逐渐淌遍全身,像是枯竭的河道突逢雨露,点点滴滴浸入皲裂的缝隙,携来前所未有的舒畅。 谢镜辞静静感知这股力道的流动。 她在那些小世界里,不得不扮演一直惨遭打脸的恶毒配角,灵力使不上,刀法用不成,憋着一口气没地方发,只想找人痛痛快快打上一架。 那两人不会知晓,当她拿刀的刹那,浑身血液都兴奋得几近战栗。 说来也新奇,谢镜辞这具身体本应该断了筋脉、虚弱不堪,应该是多亏爹娘照料与调养,居然恢复了大半。 云京谢家,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现下唯一的问题,是她脱离修真界许久,来不及适应,对于刀法与灵力的运用都颇为生涩。 对于这种困境,时间是最好的解决良药。 比如现在。 几轮交手之下,卧床整整一年的身体逐渐活络。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刀法浮上脑海,谢镜辞丹田蓄力,将灵气汇集于刀刃之上。 错综繁复的身法牵引出刀芒阵阵,伴随着灵力横荡开来,如同深潭起涟漪,波动一层接着一层,遍布每一处幽暗角落。 她原本落于下风,竟在见招拆招中逐渐挣得主动,反而压了两人一头。一时间锋锐难挡、刀光大盛,刀刃的攻势越来越快、越来越烈,流畅得好似行云流水。 青年眼皮一跳,终于察觉到不对。 自刀尖而来的灵力……已经叫他难以招架了。 ——这不是个技艺粗糙、灵力微薄的菜鸟吗? 又一次刀剑相撞的刹那,高扬的长刀兀地一旋,绕过细长剑身,直攻青年小腹。 他再清楚不过地看见,那丫头被二人夹击的剑气震得嘴角溢了血,眼底却满是裹挟着杀气的笑。 她居然在笑,瞳孔熠熠生光。 ……这个疯子! 这两人不过筑基,曾经的谢镜辞与裴渡则是金丹期修为。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病一场之后,虽然远远赶不上昏迷前的实力水平,但对于这一局,她胜券在握。 暴涨的灵力轰然四溢,有如惊涛骇浪,顺着刀刃席卷全身。青年来不及抵挡,被震出数丈之远,而谢镜辞顺势回转,正中红衣女子咽喉。 一瞬定胜负。 谢镜辞却并未刺下。 被刀刃抵住的脖颈生生发疼,红衣女子骇然呆立,见她拿着刀,低头望一眼鲜血淋漓的裴小少爷,微扬下巴:“向他道歉。” ——他们还有活路! 落败已成定局,任谁都不会想到,眼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娇娇女竟是个实力不凡的练家子。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这半路出现的刺头年纪尚小,定然没养成杀伐果决的性子,只要他们哀声乞求,说不定能逃过一劫。 “对、对不住!是我小肚鸡肠、小人得志,还望裴少爷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遭吧!” 青年颤抖不止,嗓音哆哆嗦嗦:“求求二位,求求二位!” 红衣女子急道:“对对对!是我们不该,待我们二人出去,定会洗心革面,不透露任何风声!” 她说完抬了眼,心有余悸地打量谢镜辞神色,试探性发问:“这样……姑娘可还满意?能放我们走了吗?” 谢镜辞面不改色,眸光一转,露了浅淡的笑。 她生得明艳,迎着月色扬起唇角,眼尾亦会勾出细微弧度,如同白玉做成的钩。 这个笑暧昧又含糊,红衣女子却敏感地嗅出端倪,尖声叫道:“你——!” 长刀倏起,话音骤断。 飙射的血液散发出铁锈的味道,谢镜辞用灵力筑了屏障,退开一步,不让自己被溅到分毫。 这二人都是恶贯满盈的流寇,加之对她和裴渡存有杀心,没必要留下。恼人的家伙已经解决,只可惜脏了她的刀。 “这不能怪我。” 手中长刀微震,伸向地上那人侧脸,轻轻一抬。 一直默不吭声的裴渡被迫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谢镜辞一面定睛端详他的模样,一面自顾自开口,不甚在乎地解释:“我只让那两人道歉,从没说过会放走他们——你说是吧?” 刀刃森寒,于月下映出冷冽白光。 偏生刀尖的血迹又是刺目猩红,被她顺势一挑,抹在他流畅利落的下颌线上,一冷一炙,两相交衬,莫名生出几分绮丽诡谲的美感。 裴家小公子长了张讨人喜欢的脸,是修真界诸多女修倾慕的对象,饶是见惯了美人的谢镜辞,初次与之相遇时,也在心里发出过一声暗叹。 他年纪尚轻,正处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身量,凤眼狭长、薄唇紧抿,眉目间尽是清冷疏离,在与她对视时微不可查地愣住,沉默着移开视线。 和往常一样,对她总是冷冷淡淡的。 目光向下,不止身体,裴渡的衣物同样糟糕。 发带不知落在何处,乌发凌乱披散于身后,其中几缕被风撩起,抚在苍白面颊,与血渍泥沙黏作一团。 至于身下的衣物更是凌乱不堪,不但松松垮垮,还被划出数道裂开的口子,露出伤痕累累的右腿。她只需垂了眼,就能看见脖颈下白皙的锁骨。 谢镜辞看惯了此人光风霁月的模样,乍一见到这般景象,不由皱起眉:“记得我吗?” 若是寻常人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只怕早就哭天喊地、痛苦得昏死过去,裴渡却留存了清明的神智,喉头微动。 他唇上染了血,在苍白至极的唇瓣上格外显眼,嗓音沙哑得快要听不清,又低又沉,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吐出一个字:“谢……” “谢”可以引申出许多含义。 谢镜辞分不清他是在道谢,还是打算念出她的名字。毕竟他们二人虽然身为未婚夫妻,却几乎从未单独相处,连见面交谈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四下静了须臾。 伤痕累累的少年轻咳一声,拼命咽下喉间腥甜,许是被她看得不自在,刻意避开谢镜辞直白的视线,垂眸哑声道:“谢小姐……为何来鬼冢?” 不可思议,他居然还记得。 谢镜辞这才挑眉收了刀,心里莫名高兴,毫不掩饰眼底加深的笑意:“你觉得呢?” 裴渡竭力从地上坐起身子,让自己不至于始终保持那样屈辱且狼狈的姿势。 只不过是如此简单的动作,便引得伤口再度开裂,血肉与骨髓里尽是难以忍受的刺痛。 他咬着牙没出声。 她是来退婚的,裴渡对此心知肚明。 他筋脉尽断、魔气入体,不但连最为基本的灵力都无法感知,身体还千疮百孔,成了遍布伤疾的废人,若说行动起来,怕是连寻常百姓都不如。 更何况……对于家族而言,他已成了弃之如敝履的废棋,自此以后再无依仗。 实在难堪。 今日的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却也早有预兆。 裴渡原以为自己能习惯所有人冷嘲热讽的视线,可无论如何,都不愿让她见到自己这般模样。 耻辱、羞赧、想要狼狈逃开的窘迫与慌乱,所有情绪都被无限放大,织成细密逼仄的网,让他无路可逃,心口阵阵发闷。 ——他暗自倾慕谢小姐许多年,这是无人知晓的秘密。 很久很久了,只有裴渡自己知道,把它认认真真藏在心里。 说来讽刺,他日夜盼她苏醒,如今谢镜辞终于睁了眼,却正撞上他最为不堪的时候。 裴渡心里固然酸涩,可无论如何,她能醒来,那便是叫人高兴的事情。更何况如今的自己成了累赘,哪能不知廉耻地高攀,被退婚也是理所当然。 像是一场让他欣喜若狂的美梦,忽然就断了,难过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而对于包括谢镜辞在内的其他所有人来说,这桩被他放在心口视若珍宝的婚约,都是无足轻重。 “在下指骨已断,无法下笔。” 这段话说得艰难,他始终垂着头不去看她,右腿微微一动,将暴露在外的皮肤藏进衣衫里头:“退婚书上……只能按指画押。” 这个动作虽然微小,在四下寂静的夜色里,布料间的摩挲还是发出窸窸窣窣的响音。 谢镜辞听见声音,斜着眼飞快一瞟,在明白他的意图后抿了唇,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 这真不能怪她。裴渡向来肃肃如松下风,一副高不可攀的正经模样,和这种委委屈屈羞羞怯怯的小动作完全不沾边。 原来裴小少爷也会因为露了大腿,而觉得不好意思。 裴渡意识到她在笑他。 这笑声仿佛带了灼热温度,烙在耳朵上,惹出难忍的烫与涩。 他不愿在倾慕的姑娘眼里,变成一出遭人嫌弃的笑话。 他不敢抬头,心脏狂跳如鼓擂,面上却未表露分毫,恍惚之间,听见谢镜辞的声音:“喂,裴渡。” 仍是同往常那样懒洋洋的语气,张扬得毫无道理。 裴渡五脏六腑都受了伤,每发出一个字,胸腔都痛苦得有如撕裂。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应了一声:“嗯。” 云京谢家,与他隔了天堑之距,今夜一别,恐怕再也无法与谢小姐相见。 能同她多说上几句话,那也是好的。 纤细的影子更近了一些。 在蔓延的血雾里,裴渡闻见姑娘身上的檀香。 他紧张得不知所措,谢镜辞却问得慢条斯理,恍若置身事外,悠悠对他说:“你想要的,难道只有一张退婚书?” 裴渡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不等他抬头,便听她继续道:“比如——”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 谢镜辞的神色原本好似刀刃出鞘,美艳且攻击性十足,可不知为何,忽然出现了半晌的凝滞。 在突如其来的寂静里,谢镜辞呆呆看着脑袋里浮现的字句。 她连台词都想好了,例如复仇、名誉、狂扁垃圾人,又酷又拽,绝对能得到裴渡的狂热崇拜。 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自己要完。 “不行。” 系统给出的台词在脑袋里晃来晃去,求生欲迫使她严词拒绝:“不行不行,这种台词绝对不行——咱们能换一个正常点的剧本吗?” 系统像是有些为难:[世界线波动这种事,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虽然手头还有个本子,但你确定要用?] 他们俩好歹是合作很久的搭档,谢镜辞下意识觉得不对劲,存了点心眼:“什么本子?” 脑海里的字句倏然变幻。 谢镜辞眼角一抽。 [人设:邪魅狂狷霸道女总裁。] [台词:不错,很干净。男人,你够资格给我生孩子。] 霸道总裁。 谢镜辞对这个小世界印象深刻,原因无它,只因其中每句台词都惊悚至极。 什么“把命给你”、“抱住你的时候,想把你嵌进我的身体”、“哪只手碰的他,自己动手还是我来”,整个就一法外狂徒,在道德底线疯狂跳舞,志怪话本子都没这么丧心病狂。 偏偏角色本人还自我感觉良好,说话必加一个反问语气的“嗯”字,最爱把嘴歪成对勾形状。 谢镜辞兢兢业业地照做,路遇戴了根红领巾的小学生,问她是不是中风或面部痉挛,记得及时送医。 刚开局就遇上这玩意儿,她是做错了什么,才要被命运如此挫骨扬灰。 谢镜辞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悲伤逆流成河:“调皮。都怪你,让我变成了一个爱哭鼻子的傻瓜。” 系统的语气里带了点同情:[换吗?] 谢镜辞:“不了,我念旧。” 谢小姐的怔忪来得莫名其妙,裴渡没来得及出言询问,忽然见她往前倾了一些,毫无征兆地伸出手。 世家小姐的手经过精心护养,不似他生有粗糙茧子。 那只手来得突然,径直落在他喉结之上,缓缓拂去剑伤淌下的血迹。指尖柔软,冰凉得不像话,像丝绸或棉花。 好不容易平复的思绪顿时乱作一团。 脖颈之间最是敏感,裴渡未曾被人触碰过这种地方,只觉头脑发热,仓促出声:“谢、谢小姐——” 他开口说话,那块凸起的骨头便也随之上下移动,谢镜辞似是得了乐趣,指尖用力,将它按住。 温柔的、恶作剧一样的禁锢。 裴渡彻底不敢动了。 “比如……” 月光绮丽,映亮她琥珀色的眼瞳,红唇不点而赤,轻轻张合。他跟前虽是求仙问道的仙子,如今乍一看去,却更像摄魂夺魄的女妖。 心脏在沉甸甸地跳动。 裴渡疑心着这究竟是不是一场濒死前的梦。 就算是在梦里,他仍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见她眉眼弯弯扬了嘴角,眼底噙着笑。 那是他已经不敢奢求的、藏在心底喜欢了许多年的姑娘。 月亮,熏香,将他浑然笼罩的身影,缭绕于鼻尖的温热呼吸,一切都是飘渺虚妄,宛如由糖浆构筑的泥沼,叫他心甘情愿沦陷其间。 伴随着陡然加剧的心跳,谢镜辞的嗓音悠然响起,如同一瞬星火,把他本就泛红的耳廓烫得几欲滴血。 按在喉结上的指尖轻轻一勾,有点疼,更多的是痒。 她看着裴渡的眼睛,语带笑意,尾音沉沉下压,化作若有似无的呢喃气音:“郎君,镜辞可是比那糕点……更美味哟。” 最后的那道气音一直蹿进心底。 心口如同揺坠的落叶,每一次跳跃,都携来难以忍受的悸动,仿佛下一瞬就会轰地爆开,让他掩藏多年的情绪无处可藏。 裴渡怔怔看着她。 喉结无意识地上下滚落,周身尽是从未有过的燥热,让他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连抬手捂住脸上狼狈的绯红都做不到。 [嚯嚯。] 系统看得津津有味:[你快看,他脸红了耶!] 谢镜辞就呵呵。 莫名其妙来这么一出,裴渡向来清心寡欲,肯定觉得她是个神经病。 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 现在她立在这里,就是一尊修真界亘久不倒的自由死神像。 [哦哟。] 系统顿了半晌,笑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戏谑:[小少爷不经撩,你怎么也害羞脸红了?这妖女当得不称职啊。] 谢镜辞:“滚——!” 什么害羞脸红,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害羞脸红。 她明明是气到脸红脖子粗,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谢镜辞分分钟战长沙。如果有朝一日她被气死,一定要在墓碑刻下几行大字: 天道是狗蛋,害我好凄惨。 镜辞真君子,系统何时死。 题曰:《你若不好,便是晴天》。 第二章 谢镜辞觉得很烦。 她当了这么多年的混世魔王,在裴渡看来,自己这位未婚妻哪怕称不上什么“重要的一生之敌”,也应该够格成为他旗鼓相当的对手。 可是眼下的这动作这气氛—— 简直太!尬!了!吧! 穿梭于不同世界之间,谢镜辞早就习惯了来自社会各种的毒打,能面不改色念出所有匪夷所思的台词,然后套路性地等待被啪啪打脸,并说出那句深深印刻在每个反派血肉里的句子: “怎、怎么可能……!” 被打脸其实是件挺丢人的事儿,但谢镜辞心态摆得很正,丢人就丢人吧,反正那些角色都不是她本人,不过是一堆无情的“怎么可能”复读工具罢了。 然而现在不同。 她已经置身于自己原原本本的身体里,跟前还是被她视作死对头、勉勉强强挂了个名头的所谓“未婚夫”。 谢镜辞向来自尊心强,如果被裴渡当作油腻到不可救药的人间油物,铁定会当场吐血三升。 她烦闷不堪,只想拔刀砍人,停在喉结上的指尖没有动作,甚至无意识地向下一压。 裴渡仓促垂眸,遮掩眼底愈发深沉的暗色。 这是个暧昧至极的动作,谢镜辞手指停在那里,他一旦稍微低头,下巴就能触碰到她的指背。 于是裴渡只能被迫昂起脑袋,将所有情绪都展露在她眼前。 谢小姐此番前来……似乎不是为了退婚。 他知道她不喜欢他,谢镜辞身边从来都围绕着太多太多人,尽是纵情恣意的少年英才,如同燃烧着的火。 与他们相比,裴渡的性格便要木讷许多,待人接物皆是温顺随和,不留一丝一毫纰漏,被不少人背地里称作木头。 他深知自己在裴家的地位,从无名无姓的孤儿到裴家小少爷,数年间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哪能留下一丝一毫纰漏。 事到如今,他却还是被赶出了裴家。 偷来的终究要还回去,直到坠下山崖的刹那,裴渡才终于明白:他不过是个用来怀念已故大少爷的玩具,活了这么多年,一步步往上爬,一点点靠近她,结果但头来,仍然像个不值一提、没人关心的笑话。 近在咫尺的谢镜辞忽地皱眉,指节微蜷。 一股温热的暖流自她指尖显现,好似被牵引着的细腻丝线,从裴渡喉结穿过,试探性地渗入血脉。 神识入体,她在探查伤情。 可惜丝线刚刚入了皮肤,便为难地倏然停下——他筋脉尽碎,体内魔气混沌,倘若强行注入灵力,只会适得其反。 这具身体已经废了。 深夜的鬼冢四处风声呜咽,远处传来恶狼悠长的嚎叫,裹挟着团团簇簇的血气。 鬼门将开,不少宗门与家族汇聚此地,欲要前往鬼域寻获机缘。谢镜辞重伤初愈,定是在家族陪同下来到这里,无意间撞上他遭人羞辱的场面,顺手解围。 偏偏被她见到这样的一幕。 裴渡咽下喉间腥甜,竭力后退一些,避开她的触碰与视线:“谢小姐,鬼冢危机四伏,不宜久留……你若无事,不如自行离去,与同行之人汇合。” 这是真心话。 他修为尽失,以谢镜辞方才的打斗来看,身体也只恢复了一半不到,倘若遇上魔物精怪,裴渡不但自身难保,还会拖累她。 “自行离去?” 谢镜辞笑了:“我要是走了,把你留在这里喂狼?” 她漫不经心,犹如一只审视食物的猫咪,顿了顿,又道:“再说,我独自来到这里,哪有什么同行之人。” 裴渡讶然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一个绝不可能成真的念头缓缓浮现,他在心里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谢镜辞又朝他笑了一下。 她的笑声慢慢悠悠,噙了显而易见的傲,裴渡听见她说:“我是专程来寻你的。” 仅仅是这样一句话,他就已经控制不住剧烈的心跳。 他与谢镜辞虽然订了婚,却是出于父母之命,以及他隐而不表的一厢情愿。两人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都是在学宫里的比武台上。 谢小姐并不喜欢他,每回相见都冷着脸,不曾对他笑过,裴渡亦是恪守礼法,不去逾矩侵扰。 她怎会……专程来寻他? “之前那句‘郎君’,不过是玩笑话。” 谢镜辞收刀入鞘,刀光划过夜色,发出一道清澈嗡鸣。 比起此前的旖旎,如今的模样才更像她,柳眉稍挑、唇角微扬,细长眼眸里蕴了锐光,好似利刃缓缓出鞘:“他们都说你堕身成魔、与魔族勾结作恶,我却是不信的。裴家那群人害你至此,你难道不想复仇?” 终于说出来了。 在她昏迷不醒的既定剧情里,裴渡将被夺走曾经拥有的一切——名誉、尊严、完好的身体,甚至陪伴他多年的名剑湛渊。 归根结底,他都只是个养来玩玩的替身,从未被真正接纳,等玩腻了,就是弃之如敝履的时候。 可如今的情况截然不同。 所有异变初初开始,而谢镜辞已然醒来。 偌大世界里,哪怕只存在唯一一个不起眼的变数,也能把结局搅得天翻地覆。更何况身为不逊于裴渡的少年天才,她这个变数,无论如何都称不上“不起眼”。 “我能帮你。” 她的声线有如蛊惑:“你想不想要?” 裴渡定定看着她。 谢小姐还是这副模样。 总是玩世不恭地笑,其实暗藏了锐利的锋芒,一直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譬如现在,他们近在咫尺,彼此间的距离却有如云泥之别。 说来可笑,他在她身后追赶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越来越近,却在须臾之间尽成了无用功。 裴渡眼底现出几分自嘲,来不及出口,忽然听见天边传来一道诡异闷响,旋即狂风大作、群鸟惊飞,堆积的泥沙尘土肆意飞扬,天地变色。 这出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他被风沙迷了眼,竭力在混沌夜色中分辨谢镜辞的影子,还没起身,便闻到一阵熏香。 裴渡浑身是血地坐在地面,有人俯了身子揽过他脑袋,以灵气为屏障挡住风沙,将其护在怀中。 谢小姐在…… 他紧张得连呼吸都停下,条件反射地捏紧被血浸透的衣衫,一动不动。 “鬼门将开,我们好像正处风暴眼。” 谢镜辞的语气坦坦荡荡,甚至带了些走霉运后的不耐烦:“……大概要被卷入鬼界了。” * 鬼冢乃连通鬼域与人间之地,鬼门五十年一开。 虽叫“鬼门”,其实无形无体,能不能找到全靠运气;至于鬼域,则是诸多鬼修与魔修的聚集地,与世隔绝、自成体系。 谢镜辞所言不虚,当她再睁开眼,所见是与之前大不相同的景象。 修真界没有歧视,五十六种流派五十六种花,甭管你是剑修法修还是魔修鬼修,只要不杀人放火坏事做尽,就是好修。 鬼域必定黑云压顶、寸草不生,那全是落伍的刻版印象——至少铺陈在她面前的,就是一处梅花开遍、大雪封山的凛冬之景。 而她和裴渡,正置身于山腰的洞穴中。 谢镜辞简直要怀疑裴渡是不是有什么霉运光环。 按照她原本的计划,是尽快将他带离鬼冢那个是非之地,等回到云京,再和爹娘一同商讨疗伤事宜。 结果风暴这么一卷,哦豁,好家伙,全没了,《常回家看看》变成《谢镜辞的奇幻漂流》。 “送我们来的那扇鬼门消失了。” 她皱了眉:“鬼门行踪不定,短时间内很难遇上第二次,你伤势严重,必须尽快处理。我带了些药,不过——” 饶是大大咧咧如她,也下意识顿了顿,很快轻咳一声:“不过你指骨全断了,是么?” 裴渡一愣。 禁术反噬巨大,他指骨、腕骨与肋骨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其中握剑的手,已经连动上一动都很难。 至于谢镜辞的那番话,其中深意再明显不过。 汹涌热气轰然上窜,裴渡猛地低头。 “不必。” 他嗓音喑哑,开口时又咳嗽了几声,努力掩下狼狈之态:“伤势不重,我自己来就好。” 小少爷还挺要强。 谢镜辞半信半疑,从储物袋里拿出玉露膏,递给裴渡时,晃眼瞥见他的手。 裴渡曾经有双漂亮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冷白的手背上能隐隐见到青色血管,最适合握剑。 此时此刻向她伸来的右手却是血肉模糊,食指骨头断得厉害,软绵绵向下倒伏,被妖魔侵袭的抓痕处处,虽然似乎被用力擦拭过,却还是渗出新鲜的殷红血迹。 他低着头,把手掌藏进袖子里,只向她露出短短一截指节。 接过小瓷瓶的时候,裴渡手指明显一颤。 谢镜辞俯了身,看他轻颤着握住瓶身,把玉白色膏体倾倒在指腹上。 这只手指被特意擦拭过,不见丝毫血迹与灰尘,她看得入神,忽然听见裴渡道了声:“谢小姐。” 谢镜辞恍然抬眸,惊觉右侧脸颊突然多了丝凉丝丝的寒意。 ——裴渡抬了右手,指尖落在她侧脸上,近乎于蜻蜓点水地一扫,直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那里在隐隐作痛,想必是在对决中不经意受了伤。 他的手指软得不可思议,因为疼痛而轻微颤抖,当谢镜辞向前望去,正好能见到裴渡黑沉沉的瞳孔。 像一湖幽深的水,因为她的目光而匆匆一荡。 “脸上……有伤。” 他停了一瞬,把手从她脸上挪开,迟疑地摊开手指,露出最为干净的那根指头,勉强忍住经脉不间断的抽痛与震颤,低声解释:“……这里不脏。” 谢镜辞:…… 谢镜辞很难解释听到这四个字时,心里像是被小虫子叮了一下的那种感受。 于是她干脆不去细想,一把夺过裴渡手里的瓷瓶,朝他扬起下巴。 谢镜辞:“脱衣服,上药。” 第三章(这个可以挣钱吗?...) 随着衣衫被缓慢下拉,布料途经皮肤上细密的血痕,虽则轻柔,却也携来难以言喻的阵阵刺痛。 因为这股痛意,褪去衣物时的触感便显得格外清晰,裴渡绷直脊背,暗自咬了牙。 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没头没脑,他稀里糊涂地遇见谢小姐,又稀里糊涂被她牵引了思绪,竟亲口说出那样直白露骨的话,还…… 还当着她的面褪下衣衫,显露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 这压根不是他预想中的剧情。 裴渡向来遵规守矩,习惯把所有情绪压在心底。 两家订下婚约那日,他却破天荒喝了酒,独自坐在桃树下,把脸埋进膝盖里悄悄笑。 那是他好几年里头一回那么开心,像被一场美梦砸中了头顶。 院子里的桃树成了精,打趣告诉他:“你那未婚妻一定也很是高兴。小少爷一表人才、天生剑骨,就算单单看这脸蛋身材,也能叫诸多女子心生爱慕。” 裴渡喝得迷迷糊糊,只记得自己摇了头。 按谢小姐那样的性子,定然不会觉得多么高兴。 她对人总是懒洋洋地笑,唯独面对他,会突然冷下脸来,握紧手里的刀——她一直是厌烦他的。 裴渡那时想,如若谢镜辞实在烦他,那便在成婚之前拟一封退婚书。 这退婚书必须由她来写,毕竟被退婚的那一方,声明必然会受到折损。 至于在婚约仍然有效的这段时间,他想自私一些,享受这份偷来的梦。 只要短短一段时间就好,起码能让他觉得,这么多年的盼头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 ——虽然几率微乎其微,可若是谢小姐不想退婚呢? 那他们便会拜堂成亲,裴渡虽然没有经验,但也知晓洞房后的肌肤相亲。 那日醉了酒的少年望着桃树怔怔发呆,红着脸很认真地想:他的这具身体,会不会讨谢小姐喜欢? 学宫里的师兄师弟都说他身形极佳,无论如何,应该不会叫她失望。 按在前襟上的残损食指动作一顿。 当真……不会让她失望吗? 洞穴阴暗幽谧,从洞外透出些许莹白的雪光。 裴渡低垂眼眸,视线所及之处,是胸前狰狞的伤口,与断裂扭曲的指节。 他努力想让她满意,到头来展露在谢镜辞眼前的,却是这样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怎么了,手很疼?” 谢镜辞哪里知晓他的所思所想,见裴渡愣了神,只当这人疼得没法继续,很是仗义地俯身向前:“别动。” 她从小到大洁身自好,人生虽然像只青蛙,从头到尾都在孤寡孤寡,但谢镜辞好歹在小世界里见识过无数大风大浪,即便见了男人上半身,也不会觉得多么羞赧,右手一抬,那件染了血的白衫便从他肩头落下。 洞穴外的刺骨寒风汹汹袭来,裴渡被冻得打了个寒战。 修真之人灵气入体,有冬暖夏凉、调节体温的功效。 他来鬼冢只穿了件单薄白衫,待得修为尽毁,只觉寒意入骨、冷冽难耐,此时没了衣物遮挡,冬风像小刀一样割在皮肉上。 然而这样的感觉只持续了须臾。 一股无形暖气从谢镜辞掌中溢出,好似潺潺流水,将他浑然包裹。 她一只手拿着玉露膏和棉帕,问得漫不经心:“那我开始啰?” 裴渡哑声回了个“嗯”。 那层衣衫褪去,他的伤口就尽数显露出来。 裴渡在魔潮里苦苦支撑,前胸后背都是撕裂的血痕,至于裴风南的那一掌,更是在小腹留下了乌青色的掌痕,只怕已经伤及五脏六腑。 谢镜辞看得认真,视线有如实体,凝在他胸前一道道不堪入目的血口上。 裴渡不愿细看,沉默着移开目光。 谢镜辞同样修为受损,只能给他施一个最基础的简单净身咒。血迹与泥沙消去大半,但没能彻底清理干净,她便握着棉帕,帮他擦拭凝固的血迹。 隔着柔软一层布,他能感受到对方指尖的轮廓。 陌生却温和的触感从脖颈向下,逐渐往腹部游移。心脏跳动的频率快得前所未有,几乎要冲破胸膛,裴渡唯恐被她发现,只得笨拙开口,试图转移谢镜辞的些许注意力:“谢小姐,多谢相助。” 他说罢一顿,终于问出那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谢小姐为何要帮我?” “我?” 谢镜辞抬眸与他匆匆对视,很快低下头:“想帮就帮了呗。” 要说究竟为什么救下裴渡,其实她自己也讲不清楚。 或许是看不惯裴家那群人下三滥的伎俩,或许是一时兴起,又或许,仅仅是想救他。 在所有同龄人里,裴渡是少有能让她生出欣赏的对手。无论怎么说,在谢镜辞眼里,他都和旁人不大一样。 随心也好,任性也罢,她想做就做,没人能拦下。 [要我说,以这位小少爷的脸和身量,绝对胜过那些小世界里的所有男主角啊。] 系统砸吧嘴,兴致勃勃地问她:[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想法?] 谢镜辞很客观地表示赞同:“的确瘦而不柴。他之所以剑术超群,同这具身体脱不开干系。” 系统:…… 它不知道应该吐槽“瘦而不柴”还是“剑术超群”,心灰意冷地选择闭麦。 等大致擦拭完毕,就可以上药。 和之前的清理不同,上药没了棉帕作为隔挡,沾了玉露膏的手指轻轻按下,会直接触碰到伤口中央。 谢镜辞第一次干这种事儿,唯恐一个不留神就让裴渡的伤势雪上加霜,等指尖擦过他胸前的抓痕,抬眼问了声:“这样疼吗?” 她说话时手指没动,按在他胸口,能感受到胸腔里无比剧烈的心跳。 裴渡脖子全是红的,当谢镜辞掀起眼皮,一眼就见到他滚动的喉结。 他也太容易不好意思了吧。 她分明听说,这人拒绝其他女修示好的时候,冷冷淡淡像冰一样。 裴渡:“……不疼。” 他虽然这样说,谢镜辞却还是放轻了力道。 只有当她全神贯注上药的时候,裴渡才终于能垂下视线,悄悄打量她。 这些年来,每当两人置身于同一处地方,他都会用余光穿过重重人潮,悄无声息地偷偷瞧她,一旦谢镜辞转过身来,便若无其事收回目光。 倘若被谢小姐知道,肯定会气得不轻。 她卧床一年,肤色是数日未见阳光后的苍白,低头时长睫遮掩了视线,显出前所未有的安静乖顺。 温暖的灵力笼罩全身,柔软指腹抚过狰狞的疤痕,谢镜辞看上去没心没肺,其实比谁都要温柔耐心。 裴渡看得入神,没留意谢镜辞手下用力,挑去一粒嵌入伤口的石块。 钻心剧痛牵引着破碎的五脏六腑,他被疼得有些懵,下意识发出吃痛的气音。 像是一声被极力压抑的低哼,尾音化作绵软的呼吸,轻轻颤抖。 谢镜辞闻声抬头,正撞上对方轰然爆红的脸,与直愣愣盯着她看的眼睛。 像呆呆的玩具布偶熊。 她本想打趣几句,看他实在窘迫,只能正色敛了笑,把话题转开:“你不便行动,待会儿就在这里先行歇息。” 裴渡沉默着点头。 那些伤口无一不是撕心裂肺地疼,他拼命忍耐,才没在谢镜辞面前发出哪怕一声痛呼,结果不但功亏一篑,还让她听见那么…… 那么奇怪的声音。 他只要一想起来,就难以抑制地头脑发烫。 “你的这些伤虽然严重,但也并非无可救药,只要悉心调养,总能恢复。” 食指来到小腹,划过紧实漂亮的肌肉。谢镜辞没想到这地方如此坚硬,好奇心作祟之下,不动声色往下按了按。 还是硬邦邦的,和其它地方的软肉完全不一样。 裴渡别开视线,面色淡淡地默念清心诀。 他伤势复杂,主要集中在前胸与后背,上药用了不少时间。 玉露膏乃极品膏药,据谢镜辞所说,不过三个时辰,绝大多数伤口都能结疤。 “你在此地休憩,我出去探查一番情况,要是醒来见不到我,不用慌张。” 她好不容易结束一项大工程,等终于帮裴渡穿好上衣,一边满心愉悦地说,一边从储物袋拿出几张符纸,用石块压在他身旁:“这是传讯符。你如果遇上意外,不用写任何内容,只要把符纸传给我就好。” 若是在平常,裴渡绝不会任她独自一人冒险,但以他如今的情况,就算跟着前去,也只会成为拖后腿的负担。 心底涌起沉闷的躁意,他将这份情绪悄然压下,低声回应:“当心。” 谢镜辞走得没有留恋,临近洞口忽然一停,转身回来。 “差点忘记——” 她动作很快,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件厚重宽大的雪白色斗篷,弯腰为裴渡披好。 软绵绵的绒毛让他觉得有些痒,耳边传来谢镜辞的笑:“我只有这个,保暖应该没问题,不会让你着凉。” 她事先用了灵力把斗篷烘热,在暖洋洋的锦裘里,裹挟着似曾相识的檀香。 裴渡下意识捏紧领口:“多谢。” 他肤色冷白,嘴唇亦是毫无血色,本应是冷冽疏朗的长相,这会儿被裹进斗篷里,乌发凌散、瞳仁清凌,竟多出了几分莫名的乖顺。 叫人忍不住想要捏上一把。 谢镜辞因为这个念头轻笑出声,抬手道了别,直到她的背影离开视线,洞穴里的少年才微微一动。 身上的伤口兀自发痛,裴渡小心翼翼地拢紧领口,鼻尖埋进绵软的绒毛。 也许……谢小姐没有那么讨厌他。 右手探出斗篷之外,手腕越发用力地收拢,裴渡动作生涩,仿佛抱紧一般,将厚重的布料护在臂弯。 好开心。 只有疼痛才能让他清楚意识到,这里并非梦境。 夜色静谧,年轻的剑修垂下眼睫,抿唇露出安静无声的笑。 * 鬼域里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 铺天盖地的大雪在夜色里状如白雾,被月光一映,如同自天边铺陈而下的长河。 往上看是灰蒙蒙的穹顶,往前则是梅枝处处。白泠泠的冰棱垂坠于枝头,好似野兽咧开的尖锐獠牙。 谢镜辞听闻过关于此地的情况。 鬼域与人间以结界隔绝,常年封闭。 与外界不同,这里没有明确的国家与属地划分,各大修士占地为王,统领一方。虽然秩序不一,但鬼域每一处角落,都信奉着永恒不变的真理:强者为尊。 可惜如今的谢镜辞算不得强者。 她孑然行在雪里,调动少许灵力,使其充盈在大病初愈的经脉里头,不耐地皱眉。 当初筋脉尽断的重创加上这一年来的昏睡,让这具身体处于极度衰弱状态。更何况她的神识在众多小世界里来回穿梭,体验过那么多身体,好不容易回到最初这一个,反倒觉得陌生又生涩,难以得心应手地调控。 昏迷之前,她与裴渡的修为都是金丹,这会儿满打满算,充其量也只剩下筑基的水平。 小喽啰还能打,万一遇上不得了的大魔王,恐怕还没来得及出手,就会被威压直接碾死。 头疼。 谢镜辞边走边张望,眼看梅树渐渐减少,终于瞥见一幢屹立在皑皑白雪里的房屋。 她与裴渡所在的地方,应该属于郊外不起眼的小荒山。等下了山一步步往前,城镇的轮廓也就越发清晰。 鬼域封闭多年,城中多是白墙黑瓦的老式建筑,看上去并不繁华,好在房屋众多,千家灯火亮若流萤,平添不少热闹的人气。 住在这里的多是魔修,她与裴渡尚未找到离开的办法,以他那身体情况,铁定不能一直住在山洞里,必须尽快找处客栈住下,再找个大夫仔细瞧瞧。 等等。 谢镜辞大脑一滞,意识到某个极为严肃的问题。 众所周知,有钱能使鬼推磨,不管客栈还是大夫,都得靠银子来催动。谢家不缺钱,她没料到会误打误撞来到鬼域,只带了大堆大堆的灵石,但这地方的货币…… 似乎叫“魔晶”。 完了。 她满心倚仗的金满堂,全变成小白菜地里黄。 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噼里啪啦轰下来,让谢镜辞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人生第二冬。 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裴渡当真顶了个霉运光环,还能人传人。 魔晶在外界并不流通,谢镜辞只见过几颗作为藏品的古货币。记忆里,那玩意通体暗红、棱角分明,内里混浊不清,还—— 念及此处,谢镜辞又是一呆。 如今她站在街道上,由于临近郊外,见不到什么人影,而在她脚下,赫然是一颗暗红色小石头。 谢镜辞躬身拾起,在抬头的刹那,又在不远处见到另一颗。 街道铺满鹅毛大雪,在四下寂然的冷白里,红色的魔晶格外醒目。待她站起身子,才惊觉散落的魔晶连成了一条长线,向一处小巷延伸。 要么是有谁漏了钱袋,要么是出请君入瓮、守株待兔的烂把戏,只等她进入小巷,再威逼抢劫。 谢镜辞来了兴致,顺着轨迹步进小巷。 如果是前者,她大可出言提醒,若是遇上后者,正好能将计就计,对不法之徒做出不法之事,夺些必要的钱财—— 能用这么拙劣伎俩的,顶多是街头惹是生非的小混混,跟新手村里的小怪一个等级,谢镜辞完全不虚。 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然而走进小巷时,还是不禁一诧。 没有钱袋破损的可怜人,也没有凶神恶煞的匪徒,坐在巷子里的,只有一个身着夜行衣、抱着破洞大麻袋数钱的年轻男人。 谢镜辞愣愣看着他。 他也呆呆回望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修。 场面一时间很是尴尬,还没等谢镜辞开口说话,就听见身后响起踏踏脚步,旋即是一道惊天地泣鬼神的高昂男音: “找到了,贼在这里!有两个,正在销赃——!” 谢镜辞看向自己手里的魔晶。 什什什么贼!怎么可以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修士的偷那都不叫偷—— 不对,她真没偷啊! 她手里拿着魔晶,又和窃贼同处一巷,恐怕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 谢镜辞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跑啊! 她初来乍到,不想惹上麻烦,迎着窃贼惊诧不已的眼神,调动灵力扭头就溜。由于修为不低,稳稳压了寻常修士好几座山头,身后的人就算想追,也是有心无力。 当反派时逃跑了那么多回,谢镜辞自然明白,要想避开耳目,得去人多的地方。 她对鬼域毫不熟悉,漫无目的晃荡了好一阵,好不容易见到一间人满为患的商铺,没做多想地扎了进去。 这座城镇的大多数角落都极为冷清,谢镜辞之前还困惑不已,如今看来,恐怕大部分居民都来了这里。 她想不明白究竟什么东西能有如此之大的魅力,好奇往前挤了几步,在连绵起伏的欢呼声里,透过晃荡人影,见到一面等身高的圆镜。 圆镜之上,如同电影播放,赫然映照出一派高耸入云的碧绿河山,山巅有两人执剑对拼,剑光纷然,能与日月争辉。 身旁有人问道:“今日能见到排名榜上两大高手对决,实在酣畅淋漓——你们压了谁赢?” “秦诀身法诡谲,以莫霄阳那样直来直往的剑法,恐怕很难伤到他。” “不不不,哪能这么说?看见莫霄阳的剑气没?在那样猛烈的剑气下,任何身法都没辙,只能硬扛。” “方才莫霄阳不是中了一剑吗!秦诀稳了!” “等等等等,莫霄阳这是——这招是怎么回事?太快了,我完全没看清,秦诀是倒了对吧?” 嘈杂的议论与惊呼充斥耳畔,谢镜辞望着那面圆镜,略一挑眉。 原来是这个。 能让所有人如此趋之若鹜、哪怕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也能引来这样多观众的,除了它,恐怕再无他物了。 当今灵力正盛,宗门道派百舸争流,已到了力量至上、强者为尊的时代。 儒生的天下已成过去,为天下人争相追逐的,乃是立于万法之巅的仙道与武道。 眼前这面圆镜,她并不陌生。 修真之人多数尚武,比试在所难免,炼气期倒还好,倘若遇上元婴以上的大能相约对决,一招能毁去半座山头。 大能们打得有多潇洒,打完赔钱的时候,眼泪流得就有多么自在。 这哪说得过去啊。 为避免出现这种尴尬的情况,玄武境应运而生。 所谓“玄武境”,即是把对决两人的神识抽离至秘境,以神识展开对决,若有旁人欲要观战,还能借由镜面投出影像。 她是玄武境里的常客。 “我听说,在鬼域之外的修真界,按照玄武境里的战力,给每个大境界都设了排名榜——也不知道那些排名上的人,同咱们鬼域里的高手撞上,会是个什么景象。” “鬼门不是快开了?到时候比上一比,也不是没可能。” “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鬼门啊——快看,莫霄阳胜了!这回的奖金是多少?大手笔啊,一万魔晶!” 刺耳的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谢镜辞不喜欢如此吵闹的环境,向后退开几步,脑袋里只剩下大大的四个字。 一万魔晶。 “姐姐。” 雪夜幽寒,空茫月色下,身着留仙裙的姑娘侧了头,朝身旁的魔族女人温和一笑。 她生得娇美,嗓音亦是脆生生,同圆镜里弥散的血色相衬,显而易见地格格不入:“这个可以挣钱吗?” 另一边,芜城监察司。 闯入金府的窃贼终于被找到,然而案件尚未终结,一场严刑逼供在所难免。 “别嘴硬了,把实话说出来,对大家都好。” 地上五花大绑的人被打得鼻青脸肿,一旁高大的魔修男子苦口婆心,满目尽是疲惫惋惜:“瞒着我们有什么用?你和那姑娘的情谊哪怕再深厚,也比不上自己的命重要啊。” 另一位瘦削女子痛心疾首:“你们擅闯金府盗窃,咱们鬼域不是法外之地,定要寻个说法。我知道你与那姑娘情投意合,不愿拉她下水,但也要考虑考虑自己的安危啊!付——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说到这里,视线斜斜瞥过手里的画押书,念出最上一行的名字:“哦,付南星。” “说了八百遍,我真不认识那女人!” 付南星气到七窍生烟:“谁知道她怎就突然窜出来,还莫名其妙拔腿就跑——我是无辜的!还有没有天理了!陷害,这是陷害!” 当时金府家丁赶来,那女人倏地一下蹿出去,比他溜得还快,当时他震惊得眼珠子都要飙出去了,他也很莫名其妙好不好! 对面那两人像两只鬼,神情复杂盯着他瞧,看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编,接着编”。 他彻底绝望了。 这个世界毁灭吧,赶紧的。 “被打成这样,也坚持固守本真。我在监察司这么多年,头一回见到如此重情重义之人。” 女人仰头眨眼,眼底隐约有泪光闪烁:“我知道了,你之所以盗窃,是不是因为家里奶奶病重,或者年幼的弟弟妹妹没钱上学堂?你不可能无缘无故偷窃,一定有苦衷,对不对?” 付南星一动不动,像条躺倒在地的死鱼。 他开始认真地思考哲学与人生。 “我自认坚韧,遇上兄台你,方知自己的德行还远远不够。” 男人猛地一锤刑桌,咬牙切齿:“为什么就是不说?罢了……倘若当真说了,你也就不是你了,对不对?” 一滴泪从眼角划过,付南星如同被玩坏的破布娃娃,第无数次重复那句台词:“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也想说啊!可是他能说什么,说什么!说他的眼珠子是怎么被那女人的身法震撼,差点飙出去的吗!!! 男人剑眉一拧,眼眶隐隐泛红:“小星,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坚韧不屈之人。今日相逢也算有缘,不如我们就地结拜,结作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吧!你奶奶和弟妹的钱,我可以出力解决!” ——为什么突然就默认了那个奶奶弟弟妹妹的设定啊!你们这群人有病吧!!! “我只有一个问题。” 付南星五官狰狞,艰难开口:“我身法快,行踪也足够隐蔽,你们如何能发现我?” 一男一女无言对视,那女人抢先发话:“如今在下雪,你却穿了夜行衣……这其实是你计划里的一部分,只是为了让那个姑娘逃出生天对不对?你真傻,真的。” “小星贤弟,除了有意而为之,只有傻子才会在雪天一身黑地跑路。咱们懂的都懂,你是条汉子,为兄佩服。” 身体和人格受到双重打击,付南星哭得梨花带雨。 你才傻子,你全家都是傻子。 “兄弟,职责所在,我们该打的还是要打,忍一忍就过去了。擦干泪不要怕,至少你还有梦!” 男人情真意切地安慰:“你想想,如今你虽身陷牢狱,她却安安稳稳躺在温暖的被褥里。她那么幸福,那么美满,你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振作起来!” 付南星:…… 付南星垂死病中惊坐起,如同愤怒的公牛:“靠!!!” 第四章(一招秒了,有什么好说的。...) 谢镜辞嘴甜会说话,轻而易举套得了这地方的消息。 此地名为芜城,是鬼域里的一座边陲小城,由名为“江屠”的元婴期魔修镇守。 至于她所处的地方,是芜城中最大的武馆,名曰[□□道]。 “在玄武境里打擂台赛,胜者固然能得到报酬,但这玄武境,可不是谁都能进。” 被她问话的魔族女修是个话唠,领着谢镜辞站在门口,一面看围观群众意犹未尽地散去,一面倚在门阑上滔滔不绝:“你的修为是什么水平?说了你也别觉得受打击,没有筑基的水准,武馆不会让你上去打的。” 谢镜辞犹豫须臾,缓声应道:“筑基……应该是有的。” 玄武境是一种由神识编造的幻境,她虽然身上留有旧伤、很大程度地损伤了实力,但在识海之中,那份保存完好的神识…… 说不定还同往常一样。 也就是说,一旦进入玄武境,谢镜辞很可能会恢复金丹修为。 这个想法让她心下一喜,因此说话时停顿了一段时间。 这个动作极为微小,却被身侧的女人敏感捕捉。后者不露声色,心里很快有了属于自己的推测。 眼前的年轻姑娘很是陌生,如今鬼门尚未正式开启,看她的模样,应该是来自于其它城市的富家女。 至于被问起修为,她之所以会出现短时间的愣神,定是因为这姑娘刚刚步入筑基,或是正处于炼气大圆满,对自己的实力没什么底气。 一看就没经历过生活的毒打,只是想来凑凑热闹。 “就算有筑基修为,想打擂台赛,也要先得到武馆的应允。” 女人慢条斯理,说罢指了指武馆的一处角落。 武馆很大,除开正中央的硕大圆镜,同样引人注目的,还有分布于两侧的擂台与数面小镜。 炼气期多在擂台对决,境界再高一些,就可以进入玄武境内比试,对决场景会由那些小镜子投映。 熙熙攘攘的人潮已散去多半,在女人指向的角落里,立了好几个高大健硕的年轻人。 与其他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不同,他们显然是修为不低的练家子,即便收敛了杀意与灵力,也能在无形中显出凛冽的震慑之意。 “那些是馆主的弟子,要想登擂,至少先打败他们中的一个。” 女人道:“他们大多是筑基水平,像莫霄阳那样的佼佼者,甚至到了金丹。以你筑基起步的修为,无论撞上谁,恐怕都无异于鸡蛋碰石头。” 这个规矩不难理解。 今日是全民瞩目的大赛,故而没收取魔晶作为门票。在平日里,看客们花了钱进来,必然不愿见到阿猫阿狗之间的挠痒痒。 女人解释得一气呵成,本以为跟前的姑娘会识相放弃,没想到对方非但神色不变,还尤为顺口地接话问:“金丹?他是金丹几重?” 女人轻笑。 不管莫霄阳究竟金丹几重,都不是这丫头应该关心的问题—— 她会在见到他之前,就从其他人的拳头里了解到社会险恶,而莫霄阳也绝不会浪费时间,和一个娇生惯养、修为不高的大小姐比试。 “大概四五重。” 女人双手环抱看她一眼,挑眉道:“你既然找上我,咱们二人便算是有缘。我同这家武馆关系不错——你跟我来。” 她说罢朝那群弟子走去,谢镜辞乖乖跟上:“我名叫谢镜辞,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沈雀。你叫我——” 女人话未说完,角落里就响起一道清越少年音:“雀姐!” 谢镜辞抬眼一瞧,正是那群年轻的武馆弟子之一。 “就像这样叫。” 沈雀朝她耸肩笑笑,旋即朗声道:“今日莫霄阳取胜,恭喜。” 其中一名少年带了几分自豪地接话:“大师兄毕竟是大师兄,在芜城里除了师父,我还真不知道有谁能打过他。” 沈雀点头:“此战的确精彩。我这位小友看得入迷,也想找人比上一把,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视线都集中到谢镜辞身上来。 她模样出众,早在之前便有不少修士在偷偷瞧,如今沈雀把焦点引向她,年轻人们终于能大大方方地打量。 这姑娘收敛了气息,看不出确切修为,抿着一张薄唇浅浅地笑,只需一言不发站在原地,就能同周围所有人区分开来。 她颔首:“叨扰各位,在下谢镜辞。” “她约莫筑基初期,也可能筑基都还没到,而且是头一次来武馆,什么都不懂。” 沈雀动用神识,向几个愣头青传音入密,特意避开了谢镜辞的耳朵:“你们无论谁上,都记得手下留情,不要吓到人家小姑娘。” 少年们面面相觑。 他们个个都有十足的把握能赢,若是能在美人面前炫技秀上几把,说不定还能俘获芳心,赚取一丢丢好感度—— 这是什么上天入地难得一见的绝妙机会!冲啊!勇敢的少年快去创造奇迹!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很快便有白衣少年向前一步:“我来吧。” 他说罢不露声色瞟向沈雀,暗自竖了个大拇指:“放心吧雀姐,我很懂怜香惜玉。” 这会儿大部分观众散去,也有不少人被点燃斗志,三三两两开擂比试,唯一剩下的,只有武馆尽头的一处灵台。 玄武境以灵台为媒介,修士需以神识触碰灵台,方能入境。 少年报了名姓,领着谢镜辞前往,沈雀本想跟在两人身后,猝不及防听见另一位少年叫了声:“师父、大师兄!” 来人正是风头正盛的莫霄阳,与武馆馆主周慎。 “哟,都在这儿啊!” 周慎生了张看不出年纪的娃娃脸,即便已经是个足够被风干成沙的老古董,却仍然保持着二十多岁的模样,笑得爽朗:“今日霄阳大胜,咱们出去喝几杯庆祝庆祝——沈雀你要不要来?” 有小弟子接话:“雀姐今日带了个姑娘,正和岑师兄比试。” 周慎挑眉:“哦?” “那丫头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比不了多久。我不过是见她初来乍到,领她来玩玩。” 沈雀懒懒望向尽头处的灵台,眉头一挑。 谢镜辞名不见经传,但模样足够出彩,很能引人目光;与她对战的少年乃是武馆弟子,实力不弱。 这两人的搭配实在奇怪,有零星几个客人无所事事,抱着看戏的心态站在灵台前。 她话音刚落,就听圆镜前有人惊呼:“我靠!就一招,一招秒了!你们看清发生什么事儿了没?” 沈雀眼角一抽。 那小子信誓旦旦保证要怜香惜玉—— 这就是他怜香惜玉的态度? 那姑娘看上去踌躇满志,只希望她出来不要哭。 沈雀太阳穴突突跳,一步步往前走。 玄武境中神识出体,身体则静候在灵台之上,在幻境中落败的人,会睁开双眼抢先醒来。 然而谢镜辞却始终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跳过。 沈雀脚步一顿。 ……不会吧。 她与灵台相距甚远,看不清镜面的景象,只能微微偏转视线,落在旁侧的少年脸上。 这一瞧,刚好对上一双茫然的眼睛。 沈雀:……? 与此同时,圆镜前的声音再度响起:“那小子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太快了,她的刀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是什么情况。 那丫头……把周慎的弟子一招解决了? 灵台上的少年神情恍惚,抬腿下来时,仿佛被抽干灵魂。 他起了,一招被秒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说。” 少年指指身后的灵台:“下一个。” 沈雀呆呆看向灵台前的圆镜。 幻境位于山水之间,身量纤细的姑娘立在山巅中央,手里握着把通体沉黑的直刀。刀光森寒,勾勒出长蛇般蜿蜒的黑气。 谢镜辞无法感知他们的视线,此时却抬头一望,伸手朝众人所在的方向招了招。 * 谢镜辞有些失望。 她本以为入了玄武境,实力能恢复得与往日无异,没想到只能堪堪摸到金丹的门槛—— 穿梭于各个小世界,对神识是种不小的损耗。更何况她刚刚回到这具身体,神识分散,还没完全融入,若是能多打上几场,说不定能促进融合。 若是裴渡的话,说不定…… 她想到一半,跟前一道灵力晃过。 来人同样是武馆里的弟子,谢镜辞隐约有几分印象,淡声笑道:“还望道友多加指教。” 少年点头,简短自我介绍,掩饰不住眼里的好奇。 之前上台的岑师弟心性急躁,修为算不得强,但无论如何,也绝对称不上“弱”。 看他落败后失魂落魄的模样,应该并非是为讨美人欢心,故意认输。 之所以会被一举击败,定是太过轻敌,被出其不意钻了空子。 他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修士之间的对决无需客套,一触即发。 少年已到筑基六重,拔剑出鞘之际,映出一片刺目冷光。 “你怎会一击落败?” 周慎笑着端详自家弟子:“莫非是大意轻敌?” “她的刀法前所未见、诡谲非常。我虽存了轻敌之心,但……的确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周围已经有人慢慢聚拢来,讨论声渐大。 “你们觉得这局谁能赢?” “我觉得吧,她之所以能一击打败岑小哥,很大程度是因为打了个出其不意。那刀法来得又狠又快,若能避开,胜算会大上许多。” “话不能这样说,我那时连她的身法都没看清,避开哪有那么容易?” 幻境外吵吵嚷嚷,玄武境里却是一片寂静。 谢镜辞在压着修为打。 她不爱出风头,更何况身体的真实水平并未抵达金丹,倘若在玄武境逞一时风头,只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少年人的剑法浩气凛然,与之前圆镜里的莫霄阳如出一辙,两人应当是同出一脉。 与之相比,她的刀法倒真有几分“魔教妖女”的意味了。 这把直刀名唤“鬼哭”,乃是曾经弑人无数的邪刀,谢家经过一番锻造镇压,好不容易压下刀身里蠢蠢欲动的煞气,才终于能为人所用。 鬼哭破风而起,与长剑硬生生撞上,“锃”地发出一道轰鸣。二人皆被浩荡灵力震开,同时后退一步。 谢镜辞虎口被震得发麻,调整气息,看不远处的少年暗暗蹙眉,再度扬剑。 他动作迅捷、毫不花哨,每一次挥剑都蕴藏了石破天惊之势,长剑起落之际,山间雾气随之凝结,围绕在他身侧。 剑气来如疾风骤雨,谢镜辞握紧鬼哭侧身避开,与此同时长刀斜挑,再度与剑尖撞上。 这次二人都没退开。 刀光肃杀,迅捷如疾电。日影与长刀的虚影交织错杂,于纷乱白光中,藏匿着见血封喉的杀机。 平地起风,刀剑狂啸。 谢镜辞的身法形如鬼魅,难以被常人视线捕捉,少年已有了不及之势。她并未下死手,比起生死决斗,更像在进行一场热身。 在鬼冢遇上那两名匪盗时,她虽然也与之进行过一番缠斗,但他们毕竟修为低下,打得毫不尽兴。 直到此刻,谢镜辞才终于触及到了某些久违的、即将被遗忘的感受。 那是因拔刀而生的杀意。 酣畅淋漓、一发不可收拾,如同坠落而下的星火,自她体内的每一条脉络燃烧生长,激起一片战栗。 山巅云蒸霞蔚,长裙飞荡,牵引出荡漾回旋的气流。 在长剑即将刺入她小腹的刹那,手握长刀的女修略作折转,随即刀身一挑。 圆镜外的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没有任何预兆,借着这股顺势而起的巧劲,少年手中的长剑…… 竟被笔直挑飞出老远。 “我靠靠靠靠靠。” 有人喃喃出声:“方才他们俩的招式,你们有谁看清了吗?” “这哪能看清……不过剑被挑飞,应该就是输、输了吧?” “所以,那姑娘赢了?” “废话啊!肯定赢了啊!她是从哪儿蹦出来的,这刀法有意思啊!” 沈雀看得有点懵。 有小弟子嘴角一抽,指着圆镜小声问她:“筑基初期的修为?” 馆主周慎若有所思:“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被一招秒掉的岑小哥满脸怀疑人生:“怜香惜玉???” 这女人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 谢镜辞还得回洞穴看望裴渡的情况,打了两场就匆匆退下。 她进入玄武境的时候,周遭空无一人,很是冷清,等睁眼出来,居然见到一堆攒动的人头。 她差点以为系统崩溃,自己又莫名其妙穿了越,下一瞬就听见身旁少年故作镇定的嗓音:“师父。” 师父。 谢镜辞顺着他目光看去,见到身形颀长、五官柔和的娃娃脸青年。 沈雀热心肠替她介绍:“这位是□□道馆主,周慎。” 周慎噙了笑地颔首:“谢姑娘。” 他面色如常,谢镜辞却闻言一愣。 用剑,身处鬼域,看样子修为不低。 谢镜辞:“您、莫非您就是传闻里的‘闇狱剑’周慎?” 周慎一个愣神,哈哈大笑:“那都是几十年前的名号了,也难为你还记得——你可千万别这样叫,怪羞人的。” “我在话本子里看过您的事迹。当年您在鬼域行侠仗义,全被记录下来。” 谢镜辞说着低头,在储物袋翻找片刻,拿出一本泛了黄的旧书:“就是这个!” 她一直对鬼域心存好奇,某日百无聊赖,买了份老旧话本子回来,没想到看得入了迷,一发不可收拾。 周慎只想看看热闹,没想到遇见个小粉丝,不自在地红了脸,从谢镜辞手里接过书册。 周围的人哪曾见过周馆主脸红赧然的模样,一时间纷纷笑着起哄:“馆主,来给大伙念念呗?” 周慎忿忿去瞪,一不留神,手里的话本就被旁人夺去—— 跟在他身旁的莫霄阳嘴角一咧,把书页翻开。 “别吵别吵,我来啊!” 他对自家师父最是崇拜,虽然是个半文盲,也还是念得抑扬顿挫:“只见周慎七进七出柳眉山,杀得那叫一个片甲不留,尽显男人本色!” 四周的年轻修士们纷纷捧场:“好!!!” 周慎本人听得红了脸,挠头呵呵傻笑。 谢镜辞毕竟少年心性,见了话本子里的偶像,难免两眼放光,听见莫霄阳的下一句话,却不由动作一顿: “周慎屹立不倒,但那柳眉山也是个不俗之辈,竟未落得下风!” 等等。 “周慎七进七出柳眉山”,可听他这句话,柳眉山……她不是个山?! 谢镜辞兀地睁圆双眼,抬头一望。 周遭气氛明显凝滞了些许,大多数人没听出端倪,咧着嘴继续鼓掌:“好好好!” 谢镜辞目光沉重下移,落在莫霄阳手中的话本扉页上。 ——好个头啦! 想当初她在众多小世界里穿梭历练,头一回置身于所谓的“二十一世纪”时,曾经闹出过不少口误。 什么星巴克的救赎,了不起的比尔盖茨,哈尔滨的移动城堡,千奇百怪防不胜防,堪称谢镜辞一生的黑历史。 而现在,又回到最初的起点,她看见记忆中青涩的脸。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在莫霄阳捧着的那本书册上,封页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大字,却不是她记忆里的《斗在鬼域》。 救命!这居然是盗版的《日在鬼域》啊! 谢镜辞已经能大致记起接下来的剧情了。 什么“柳眉山巧舌如簧,周慎舞刀弄枪”。 什么“柳眉山气若游丝,使出缚鸡之力:‘你莫要十年磨一剑,当心铁杵磨成针,快快了结吧!’” 又什么“周慎纵情大笑,金鸡独立:‘莫急,你海纳百川,待我来精卫填海!’” 谢镜辞:“……” 有病啊!成语做错了什么,作者你才要这样对它! 那个正在念话本的弟子看上去不大聪明,兴奋得像只大公猴。 谢镜辞赶忙上前,在他念出后续剧情前及时止损:“这里的情节,是周馆主撞上女魔柳眉山,用长剑七次重创她。其实还有很多内容更加精彩,比如被困锁龙谷、决战殇阳楼——周馆主,好!” 莫霄阳带头鼓掌:“好!” 所有人:“好好好!” “今日这话本子,实在使我热血沸腾。” 莫霄阳紧握双拳,猛地一拍身旁师弟肩膀:“明日有没有兴致与我对上一场?待我金鸡独立,七进七出,你可要使出缚鸡之力,莫要让我的宝剑铁杵磨成针了!嚯嚯!” 只是这么一瞬。 整个武馆都安静了。 周慎欲言又止,眼珠子从圆形变成四边形,最后定格在震颤着的等边六角形。 他的眼神,从来没有这般扭曲且犀利过。 第五章(未婚妻。) 鬼域中人出乎意料地热心肠。 周慎很是仗义,听说谢镜辞自外界而来,特意为她与裴渡订下两间客房,顺便找了个大夫前来疗伤。 裴渡受伤严重,治疗几乎持续了整整一夜,等天边泛起浅浅鱼肚白,大夫才从他房里出来。 谢镜辞道了谢,推门而入之际,见到他眼中再明显不过的惊讶。 “谢小姐——” 他没了修为,身体同凡人没什么两样,熬了整整一晚上的夜,眼下现出薄薄青黑,声音微弱得低不可闻:“你没歇息?” 废话,他半条命都快没了,谢镜辞哪怕再铁石心肠,也做不到心安理得去睡觉。 “我只是睡不着。” 她环视一圈屋子,目光落在裴渡手里的茶杯与药丸上:“在吃药?” 话音刚落,就听见脑袋里的系统发出一声笑:[恭喜恭喜,解锁魔教妖女第二幕场景!台词已发放,请按照人设念出。] 谢镜辞:啧。 正道人士受伤服药,绝对是她这个角色最常作妖的时候。一人体弱无力,连斥责的嗓音都格外虚弱,另一人言笑晏晏,逐渐靠近—— 虽然她每次的结局,都是被正道大侠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出去。 裴渡闻声点头,将药丸吞入腹中,正要下床把茶杯放回木桌,身侧便靠近一抹纤细的影子。 谢镜辞从他手里接过茶杯,语气如常:“你身体不便,躺在床上就好。” 他还没虚弱到那种地步。 裴渡本想反驳,却听她继续道:“我问过大夫,知晓这些伤药的使用方法,今后能助你上药喂药。不过——” “我记得以前看话本子,那故事里讲,喂药有时不一定要用手。” 谢镜辞语气里带了困惑,尾音若有若无地上扬,似是说得累了,端起手里的茶杯轻轻一抿:“倘若不用手,还能怎样做呢?裴少爷知道吗?” 她嗓音清幽,恍如新莺出谷,撩动一汪潺潺清泉。裴渡心下一动,视线飘忽之间,落在谢镜辞唇边。 美人的唇齿呈现出迷人玫瑰色,最是勾人心弦。 因方才喝了水,薄唇晕开一层薄薄润润的水光,无声昭示着柔软的、温热的触感,仿佛一触即化—— 裴渡因这个念头陡然一惊,耳廓情不自禁发热,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谢镜辞已经捕捉到他的目光,勾唇露出浅淡的笑:“怎么,我嘴上有什么东西?” 他心跳没由来地加速,犹如做了错事被发现的小孩,匆忙挪开视线。 谢镜辞忍不住笑出声。 最后这句话并非系统的要求,全怪裴渡的反应太有意思,像极了被踩到尾巴、惊慌失措却又故作镇定的猫。 简直在引诱旁人继续逗他。 如她所料,耳边果然传来一声干涩的“没有”,被压抑得狠了,隐隐透出几分委屈的意味。 “对了。” 逗裴小少爷玩总能让她心情大好,谢镜辞轻咳敛去笑意,向前几步,坐在床沿:“我能看看你的伤吗?” 玉露膏是无数人求而不得的灵药,涂上那么一次,皮肉伤应该能好上大半。 之前在医馆,大夫为他褪了全身衣物疗伤,谢镜辞再厚脸皮也不可能候在旁边,这会儿回了客栈,才终于能看上一眼裴渡的伤势。 他明显愣了一下。 这回裴渡没有犹豫太久,动作里仍带了拘束,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蜷,领口便向右侧斜斜拉开。 然而刚刚动手,却听见谢镜辞噙了笑的声音:“不不不,不是这里——其实只要看看手臂就好了。” 抓在前襟上的右手瞬间顿住。 谢小姐还没说完,他便做出这般动作,就像是…… 就像是迫不及待,想要褪去衣物让她瞧似的。 “不过这样也行。” 裴渡脑中尽是空白,耳朵前所未有地发烫,听身旁的姑娘笑着说:“你身前受伤最严重,看看也好。” 她语气寻常,一本正经,越是这样,就将他的无措与纠结衬得越发狼狈可笑。 裴渡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右手一动不动停在衣襟上,露出一侧白皙的锁骨和肩部线条。 他无端感到心下燥热。 在对方安静的注视里,裴渡垂下长睫,把前襟往下拉。 玉露膏是难得一见的药中名品,被谢镜辞涂抹在他的伤口上,已经让不少血痕凝固结痂。 谢镜辞向前凑了一些。 裴渡强忍住下意识往后退的冲动,任由她端详。 之前在洞穴里,光源只有悬在天边的那轮月亮,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又暗沉,看得不甚清晰。 此刻入了卧房,蜡烛引出黄澄澄的清亮光晕,将他冷白色的皮肤映出几分柔黄,每道伤痕与肌肉轮廓都清晰可见。 叫人无处可藏。 谢镜辞伸出手,在距离他身体很近的地方停下,指尖抵着其中一条伤疤。 她没说话,裴渡却已明白她未出口的意思,迟疑须臾,终是艰涩开口:“……可以碰。” 空旷的卧房里,响起一道低不可闻的笑声。 谢镜辞抿唇止了笑,指尖轻轻下压,落在蜈蚣一样狰狞的疤痕上:“这样会觉得疼吗?” 她手指莹白,那道伤口则是丑陋不堪,被指尖绵绵的软肉一点,生出深入骨髓的痒。 这股痒看不见也摸不着,在血液里横冲直撞,暗戳戳地撩拨心弦,他的声音又哑又涩,像从嗓子里硬生生挤出来:“不疼。” 裴渡只将白衫褪到胸口下的位置,谢镜辞闻言“唔”了声,把垂落的前襟继续往下拉。 治疗外伤容易,筋脉里的内伤则要难上许多。 小腹上的乌青并未消退,反而比之前所见更为暗沉浓郁,随着衣物摩挲的响音,渐渐露出紧实腰线。 “这里的伤,大概得等我们离开鬼域,去云京才能治好。” 她看得皱了眉,知道这里必然剧痛难忍,没像之前在胸口那样伸手去碰,视线一晃,竟是从腰腹继续往下,来到被棉被遮盖的地方:“腿上的伤还好吗?” 被子下面显而易见地一动。 裴渡几乎是瞬间作答,语气生硬:“无碍。” “我又不会吃人,干嘛这么紧张。” 谢镜辞笑:“被人瞧上一眼也会不好意思,你原来这般胆小么?” 裴渡没应声。 才不是这样。 他向来厌烦旁人的触碰,更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与目光。若换了别人,莫说让他褪去衣物,哪怕想帮裴渡在脸或双手上药,都会被毫不犹豫地拒绝。 他并非随便的人,只有谢小姐是例外。 只要她想,无论是多么暧昧或羞耻的事,他都愿意去做;也只有被她注视这具残损的身体时,裴渡会感到局促与难堪。 可惜她对此并不知情。 其实谢小姐不知道的事情还有许多。 例如他日复一日挥动手里的长剑,只为能站在与她并肩的高度; 例如他在大宅里地位尴尬、举步维艰,被养母刁难或兄长耻笑后,第二天睁眼的唯一动力,是能在学宫远远见到她,哪怕只是用余光匆匆瞥上一眼。 又例如她与异性好友们亲近打趣后,他的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有时心里堵得慌了,只能去武场练剑—— 想来也可悲,这都是他人生中难以磨灭的执念,生生填满了前半生的每处缝隙,身为故事里的另一个主要角色,谢镜辞却对此一无所知。 裴渡没奢望过她会知道。 倘若她当真知晓,说不定两人连朋友都当不成。他如今落魄至此,一旦被谢小姐丢下,那便再也没有接近她的可能了。 他似乎因为那句玩笑话有些消沉,眼睛里没剩下什么神采,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镜辞眨眨眼睛。 她好像……没说什么特别过分的话吧? 还是裴渡想起今日发生的那些事,下意识难过了? 对哦。 他的确应该难过的。 按照系统告诉她的剧情,裴渡的一生浑然是出完完全全的悲剧。 因为长相酷似裴家死去的大少爷而被家主收养,名曰养子,其实只是个替身。偏偏主母对他厌恶至极,数年如一日地孤立冷落、变着花样找茬,裴渡没少吃家法,才养成了如今滴水不漏的性子。 如今他好不容易学有所成,即将脱离家族桎梏,却在一日之内突逢巨变,从别人的影子,沦为了被厌恶唾弃的废人。 这样的经历若是放在大多数人身上,定能把双眼哭瞎,可打从一开始见到裴渡起,他便一直是安安静静的模样。 他不说,谢镜辞也就大大咧咧地不去在意,其实哪有人能坚强至此,又不是石头做的心肠。 在这种时候……她是不是应该认认真真地,好好安慰一下他? 这属于知识盲区,谢镜辞从不会安慰人。 “喂。” 她不想说错话,让小少爷更加难受,在脑袋里狂摇系统:“系统库里的台词,有没有能安慰人的话?” 系统见惯了她冷言冷语损人的模样,乍一听见这话,当场来了个七百二十度后空翻:[你放心,这事儿交给我,保证没问题!] 好在它足够靠谱,不过片刻,便有字句从谢镜辞脑袋里浮现出来。 [不是吧不是吧,不会真有人因为修为尽失就失魂落魄吧?]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的嘴这么讨厌,把阴阳怪气踩别人伤口当作有趣吧。 跳过。 [不过是修为尽失,就消极成这般模样?可笑!] ——不过是站在道德高地,就拽成这般模样?这样来找存在感真是有够可悲哦。 跳过跳过。 [……] 跳过跳过跳过跳过。 谢镜辞:…… 可恶。 差点忘记这是个恶毒反派系统,真是不负恶毒之名,句句都像毒药拌辣椒,又毒又辣。裴渡要是听完,不说当场自尽,血溅三尺那必然是有了。 谢镜辞决定自力更生。 她在富贵娇宠里长大,习惯了没心没肺大大咧咧,加上当了这么久不可爱也不迷人的反派角色,哪里知道安慰人的路数,稍作停顿,戳了戳裴渡肩头。 因褪了衣物,他肌肉的骤然紧绷显得格外醒目。 “裴渡。” 谢镜辞不自在地摸摸鼻尖:“你是不是挺难受?” 唉,他都这样了,铁定难受,她在讲什么废话。 裴渡抬了长睫,黑黝黝的眼一眨不眨望着她。 “如今的境遇虽然不好,但并非全无希望。我会努力把你治好,一定没事的。” 谢镜辞在心底悄悄皱眉,暗暗骂了一声。 拿着刀砍人,可要比细声细气地安慰容易多了。这番话已经是她的极限,无论再柔情还是矫情的话,都再也说不出来。 裴渡低低道了句:“谢小姐,你不必如此……” “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她把他所有消极的话语堵在喉咙里头,兀地加重语气:“不要去想自暴自弃,也不要想什么没人在乎你没人要你,去干一些伤天害理的坏事。无论做什么,都想想还有我——” 谢镜辞的音量陡然变小。 她又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我的玉露膏。它好贵的。” 裴渡怔怔的,没说话。 该死。 谢镜辞在脑袋里哐哐撞大墙,不会吧,她付出了堪称人设崩塌的代价,结果却搞砸了? 虽然这番话的确幼稚套路又尴尬,但—— 薄薄的晨色黯淡而寂静,猝不及防地,耳边响起裴渡的嗓音:“谢小姐。” 这下轮到谢镜辞故作镇定地与他四目相对了。 他眉目清隽,面上是孱弱的苍白,瞳孔本是昏暗无边的暗色,对上她视线时,悄然浮起一丝久违的柔色。 他隐隐地在笑。 谢镜辞永远不会知晓,这些话于他而言有多重要。 简直像一出虚妄的戏剧故事,在最为落魄、被所有人厌弃的时候,悄悄喜欢许多年的姑娘突然来到他面前。 她不嫌弃他尴尬的处境、一塌糊涂的出身,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想想还有她。 笨拙又固执,温柔得叫人落泪。 裴渡几乎快要克制不住心里的渴求,想要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谢小姐,若我来日恢复修为,有所成就……” 心脏难以抑制地剧烈跳动,裴渡忍下小腹剧痛,凝视她清亮的眼:“在下愿将一切赠予小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镜辞定定望着他。 她发出低不可闻的笑,忽然淡声问:“什么都愿意给我?” 他唯恐她不信,沉沉应声:“只要谢小姐想要,无论名誉、钱财或是天灵地宝,我都愿献上……作为报答。” 作为报答。 谢镜辞“哦”了声:“还有呢?” 见他露出茫然神色,她笑着挑起眉头:“如果我还想要别的呢?你还有什么能送给我?” “还有——” 他能献给她的,还有什么? 谢镜辞看得他心慌。 若说他还剩下什么,那便是…… 那便是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了。 谢小姐会是这个意思吗? 裴渡思绪乱作一团,在一片混乱里想,对了,他此刻是没有穿着上衫的。 近在咫尺的姑娘发出清脆的笑,如同夏日碰撞在一起的铃铛。 “这些可算不上答谢。” 谢镜辞道:“裴公子,你可别忘了,我好歹是你的未婚妻。” 她说得隐晦,裴渡却听出言外之意。 他整个人都是她的了,难道还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么。 第六章(裴渡他是永远的神。...) “芜城地处鬼域边陲,看上去不怎么起眼,其实是鬼门所在之地。平日里萧萧索索的,只要鬼门一开,就立马热闹了。” 魔修尚武好战,无论一天中的什么时候,武馆里永远有人在相互比斗。 谢镜辞通过典当首饰得了些魔晶,把钱还给周慎后,坐在擂台旁同他唠嗑。 之前在裴渡房里,她一时兴起,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裴小少爷不知有没有听懂,怔愣一瞬后躺进被子里,闷闷说他有些乏。 他没了灵力修为,的确需要好好歇息;谢镜辞对此地人生地不熟,闲来无事之下,干脆又来到武馆中。 馆主周慎是个热心肠,见她孤身一人,特意上前攀谈,让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年轻姑娘不至于尴尬难堪。 “如今还没到鬼门开放的时机。你与裴公子之所以来到此地,应该是恰好撞上了初具雏形的两界缝隙。” 周慎道:“鬼门五十年一开,你手里的话本子,记录的全是五十年前的事儿……这么多年,我自己都快忘了。” 他面上云淡风轻,说到最后低笑一声,虽则弯了眉目,双眼却是空茫幽暗,好似蒙了雾气,远远地看不清晰。 谢镜辞年纪尚小,看不懂这般神色,只猜出他应该想起了某些往事。 “在《鬼域生死斗》里,一共有两个主角。” 这个疑问从昨夜起就在困扰她,谢镜辞端详着周慎表情,迟疑开口:“一个是您,一个是刀客付潮生……您知道付潮生如今的下落吗?” 偌大的武馆里,自不远处响起少年修士们的雀跃欢呼。 周慎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扭过头来,眼底雾气散尽,显出沉淀多年、幽深浓郁的黑。 “他已离开鬼域多年。谢姑娘,这个名字是芜城里的禁忌。” 他嗓音里噙了笑,听不出有什么别的情绪:“很多人都不愿听见它,你可要当心,莫在旁人面前提起。” 谢镜辞一怔:“禁忌?” 她从没想过,那位前辈会与这个词汇连在一起。 《鬼域生死斗》中,着重描述了两名魔修少年游历鬼域、仗剑四方的侠情故事。 周慎胆大心细、剑术一绝,付潮生身长八尺有余、一把大刀舞得出神入化,故事进行到结局处,只道两人向西而行,道路仿佛没有尽头。 至于后来在芜城里究竟发生过什么,饶是那话本子的作者,恐怕也一无所知。 “谢姑娘应该知道,这鬼域里的修士,以魔修和鬼修为主,而我们之所以——” 周慎说着一顿,似是有所察觉,转头一望。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谢镜辞听见似曾相识的少年音:“师父!你们在说什么?” 正是昨夜捧着《鬼域生死恋》痴迷朗诵的武馆弟子,好像是叫莫霄阳。 谢镜辞可没忘记,那场奖励一万魔晶的大比,胜者也是叫这个名字。 周慎收了话茬,望着来人狂揉太阳穴:“《万字文》抄完了?” “当然抄完了!师父,我奋不顾身苦学一夜,定能自食其果,再也不会说错话,把您气得吴牛喘月。” 莫霄阳浑身上下瞧不出丝毫属于剑修的内敛矜持,比起武馆里最优秀的弟子,更像个毛毛躁躁的愣头青。 他一眼就瞧见谢镜辞,咧嘴打了个招呼:“谢道友!今日这般冷,你不东施效颦,和我们一样多穿些衣物吗?” 可怜孩子没学会,反而彻底学废了。 周慎双目圆瞪,已经当真像头牛那样开始吭哧吭哧喘气。 “谢道友刀法精湛,我昨夜见到,震撼得惊为天人。” 莫霄阳道:“咱俩来比一场如何?放心,我会压下修为,保持在与你同等的水平。” 他已是金丹六重,眼前的女修在玄武境里,充其量刚刚突破金丹境界第一重。莫霄阳行事正派,绝不会利用纯粹的修为压制对手。 谢镜辞本想继续听完付潮生的下落,然而莫霄阳已经引来不少人的注意,若要再问,未免显得不合时宜。 所以她最终还是站在了玄武境上。 莫霄阳擅使长剑,显然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加上修为摆在那里,谢镜辞从一开始就用了十二分的注意力。 他师从周慎,用的应该是鬼域剑术。鬼域招数以奇诡莫测而著称,她以往只在书册里见过,如今撞上个中好手,不由生出几分期待。 第一击,剑光倏至,直刀划出清月般莹白澄澈的弧光,灵力相撞,于半空荡开无形涟漪。 这一招不过是浅尝辄止的试探,随着刀光剑气嗡鸣荡漾,二人身形皆是一顿。 如同拉到极限的弓箭,在极其短暂的一瞬停滞后,骤然破风拉开。 “动了动了!这姑娘到底什么来头?看他俩这阵势,我恐怕连三招都活不过。” “莫霄阳是压了修为的。要我说,那姑娘水平其实不过如此,即便胜了,也是靠放水得来的红利。” “你懂个锤!人家切磋的那是刀法剑法,自然不能全靠修为压制,修为这玩意儿,勤修苦练总能跟上来——你说是吧周馆主?” “就算莫霄阳压了修为,那姑娘也打不过他吧?我之前从没听过她的名字,无名小卒罢了。” 周慎立在圆镜前,闻言抬了视线,匆匆一笑。 昨夜他便知晓这位谢姑娘身手不凡,看她一招一式变幻莫测,定是来自于世家大族的高阶功法。 然而今日一看,却又觉得不对。 太乱了。 昨日短暂相交还看不出来,如今轮到她与莫霄阳一番缠斗,周慎才发觉谢镜辞的刀法乱得不像样,仿佛没有一个既定套路,全是在随心所欲地出招。 最为诡异的是,随着她和莫霄阳的对决渐深…… 从她的刀法里,竟隐约现出了几分属于周慎门下的进攻路数。 不会吧。 只是在这么短的时间、这么紧张不容分心的情境下,她居然还能一面应敌,一面学习模仿莫霄阳的身法和剑术? 周慎收敛了懒散的笑,挺直后背,细细去瞧圆镜里的画面。 他原本觉得这场战斗定是莫霄阳的单方面碾压,可如今看来,说不定还能瞧出别的乐趣。 玄武境中肃杀阵阵,莫霄阳的剑法迅捷如电,谢镜辞以攻代守,挥刀迎上。 周慎只看出她在下意识修习莫霄阳的动作,倘若他离开鬼域,见到更多仙门世家的功法,定会惊诧地恍然大悟: 原来这丫头从别家学了不少,东一榔头西一棒,用得随心所欲。 谢镜辞悟性很强,学什么都快。 家族里的刀法固然凌厉,却脱不开内里唯一的核,用来用去,总归有几分无趣。 谢镜辞喜欢有趣的东西。 她身法极快,不过瞬息之间,纷然刀光便已散遍全身。 莫霄阳大概头一回见到如此毫无章法的进攻,接得已有些吃力。 圆镜之外,是数张茫然的脸。 有人迟疑着问:“虽然我看不清他们的动作,但莫霄阳这算是吃亏了吧?” 不知是谁应道:“也不算吃亏,怎么说呢,大概算是……被压了一头,只能防守?” 这可是莫霄阳。 即便在整个鬼域的金丹期修士里,也算排得上名号,虽然他把修为压了大半,可单论身法剑术—— 竟被压了一头。 他们本来都觉得这场比试毫无悬念,之所以来看上一眼,要么想瞧瞧昨夜风头大盛的美人,要么想看莫霄阳的个人秀,哪曾料到会是这般场面。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围观群众吵吵嚷嚷炸开的时候,周慎已是皱了眉,倾身向前。 圆镜之内,战事渐凶。 莫霄阳出其不意地欺身向前,手中长剑乍现寒芒,谢镜辞侧身避开,直刀逆风而起。 他下意识想顺势避开。 然而那把刀并未沿着既定轨迹平直往前,谢镜辞步法陡变,手腕斜翻,顷刻间变招上袭。 刀光汹汹,莫霄阳不由一怔。 他预想了几乎所有可能出现的身法,可无论如何,都不会料到这个进攻路数。 这是他自己的杀招。 刀光裹挟着凛冽寒风,退无可退。 剑眉星目的少年强压下口中腥甜,身侧灵压骤起—— 来自金丹六重的威压腾涌而上! “我的个乖乖。” 镜前有人倒吸一口冷气:“这这这、这不是天演道里的剑招吗?我没看错吧?她怎么用出来了?” “等等,你们看……莫霄阳的修为,是不是被逼出来了?” 四周倏然静下。 所有人都凝神注视着眼前的圆镜。 暴起的灵压势如破竹,谢镜辞躲闪不及,只能收回鬼哭刀护体,也正是在这一瞬间,被突如其来的利剑抵住喉咙。 这是修士自我防御的本能,立于剑气中央的莫霄阳同样怔住。 空旷的幻境里,连一息风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莫霄阳:…… 在少年半晌的缄默中,莫霄阳放下手中长剑。 他目光赤诚,头一回收敛笑意,认认真真端详一番跟前少女的脸,坦然出声:“我输了。” 若不是在生死之际,本能激出金丹六重的修为,他恐怕已经身首异处。 身法落于下风,又破了定下的规矩,他自然是战败的那一个。 莫霄阳默了须臾,收剑入鞘。 谢镜辞心有余悸,近在咫尺的少年却忽然抬起头,一改方才昙花一现的颓丧,嘴角一扬。 他居然在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嘴还咧得那么大—— “太酷了吧!你今年多大年纪,修习刀法多久了?最后一招是我的剑术对不对?怎么才能做到一边打一边学啊?还有刚开始的那一刀,哇真的好帅!如果不是咱俩在对打,我一定给你拍手叫好!” 莫霄阳越说眼睛越亮:“明天还继续打吗?唉不对,若是总和我一起,跟你一道的那位公子定会不高兴——所以明天还继续打吗?” 话—超—多。 不可否认,莫霄阳是个值得敬重的对手,当之无愧武馆弟子中的顶尖战力。 她能赢,不但得益于自身天赋,也与从小到大的功法传承密不可分;至于莫霄阳,唯一的经验来源唯有这家武馆——更何况他的修为远不止如此。 谢镜辞把夸赞的话咽回肚子里,听他小嘴不停叭叭,欲言又止。 救命,这难道就是所谓“武馆弟子里的顶尖战力”,为什么会跟狗狗一样晃来晃去。 “莫师兄……这是认输了?” 周慎身侧的小弟子看得发愣,扭头瞧他一眼:“师父,这姑娘——” 周慎看得饶有兴致,闻言低头睨他:“你觉得她如何?” 小弟子斟酌片刻,谨慎开口:“弟子以为,她是个极有天赋的可塑之才。” 他师父笑了一声:“可塑之才?” “你看她的穿着配饰,看似普通,实则样样价值不菲,至于那把刀,更是浑然天成、锐气逼人。” “再看她的举止与刀法,谈吐有礼,刀术精湛,看上去是毫无章法的野路子,实则集百家之长,必然出身不低。” “至于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悟性——” 小弟子仰头与师父四目相对,听后者斩钉截铁下了结论:“即便在鬼域之外,这也必然是个前程无量的天才。” * 谢镜辞勉强算是赢了对决,从玄武境里出来,总觉得闷闷不乐。 她的修为本应该和莫霄阳不分上下,如今却要人家压着修为来打,不管怎么想都是自己占了便宜。 她想堂堂正正和其他高手打上一架,而不是在现实唯唯诺诺,玄武境里重拳出击。 也不知道修为何时才能回来,实在头疼。 和上回一样,当谢镜辞从玄武境睁眼醒来,跟前又围了不少吃瓜看戏的路人。 她对这种场景习以为常,习惯性露出礼貌的笑,身旁的莫霄阳仍然激动得像只大公猴,咧嘴眉飞色舞:“谢姑娘,我订下了玄武境里的‘万鬼窟’,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去试试?” “万鬼窟?” 谢镜辞顿了顿:“是用来历练的幻境?” 莫霄阳点头。 自从修士的神识被开发,玄武境里的花样也越来越多。 比如擂台、格斗赛、以及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历练地。没有任何前因后果与喘息时机,一旦踏足幻境,就会直面常人难以想象的魔物妖兽,与之正面展开厮杀。 不少人对此趋之若鹜,也有不少人畏惧它的凶残惊险,与全是正面评价的常规赛事不同,被修士们笑称为“疯子的游戏”。 “万鬼窟中,我们将直面厉鬼潮,我与师兄弟尝试过许多次,从来都没能坚持到最后——后半段的攻势太过凶猛,连立足之地都不剩下。” 莫霄阳挠头:“不过还挺好玩的,半个时辰后开始,你想去试试吗?如果与你同行的公子想来,也能叫他一起。” 当然要去啊!她已经很久没放肆杀上一把了! 谢镜辞毫不犹豫地点头,余光斜斜一落,居然触到一袭雪白的影子。 她心有所感,扭过头去,果然见到裴渡。 裴渡身形颀长,哪怕在人群里也能被一眼望见,他粗粗扎了发,穿着一身白,一言不发望着她。 或许还有谢镜辞身旁的莫霄阳。 “裴渡?” 她向莫霄阳简短道别,穿过三三两两的人堆,快步朝他靠近:“你怎么来了?” 裴渡轻轻抿唇,嘴角露出平直的弧度。 这个微表情转瞬即逝,少年的嗓音依旧清冷柔和:“闲来无事,随意逛逛。” 谢镜辞离开前没告诉他行程,好在昨夜提起过,是个武馆馆主替他找了大夫。 以她的性子,倒也与武馆很搭。 裴渡只是想来碰运气地看一看,没想到越过重重人影,一眼便见到她与陌生少年相视而笑的景象,听旁人讲,两人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对战。 曾经像这样站在谢小姐身边的,一直是他。 现如今,他却只能站在台下遥遥仰视。 “在想什么?” 谢镜辞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她双眼澄澈清明,将他心里那些阴暗的念头衬得可耻又可悲,裴渡摇头,听她悠悠说:“我刚和那人打了一场。” “……嗯。” “他挺厉害的,剑法很快。” 谢镜辞语气轻快,他认真地听,刚要再应一声“嗯”,却猝不及防又听见她的声音。 谢镜辞道:“不过没你厉害。” 心口悄悄一动。 裴渡仓促地转头看她,脑子里有点懵。 “你是我最满意的对手。” 她把这道目光全盘接收,语气有些干:“等你好起来,一定要再和我比上一场。” 她一定是看出他的尴尬无措,才特意讲出这种话。 云淡风轻,倏地一下,却正中靶心。 实在是……很犯规。 裴渡半低下脑袋,能感到耳廓在隐隐发热。 他情不自禁想笑,不愿让她发现,便悄无声息抿了唇,把头往侧面稍稍一偏:“嗯。” “对了。” 谢镜辞眸光一转:“莫霄阳,就是方才那剑修,他邀请我们去玄武境里的万鬼窟,你想试试吗?进了玄武境,说不定有惊喜。” * 谢镜辞领着裴渡,在约定时间之前入了玄武境。 除开双人擂台,通过识海相连,玄武境里还有个十分广阔的公共平台,能直通各处幻境。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神识无形无体,能变幻成任意模样,出现在公共区域里的任何人,都可能正用着虚假的声音、脸蛋甚至性别。 为图省时,两人都没有改变外貌形体。公共地带人来人往,在混乱人潮里,谢镜辞毫不费力感应到了属于裴渡的气息。 毫无修为的普通人与神识强大的修士,两者之间的气息天差地别。 她不知为何暗暗松了口气,抬眼看他:“金丹?” 很难形容裴渡此时的目光,他早就习惯了把所有情绪掩藏。 那双黑眸浓得过分,他静了短短一刹,轻笑一声:“嗯,金丹。” 玄武境内历练之地众多,等谢镜辞哼着小调来到万鬼窟入口,发现竟站了个陌生人。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杏眼圆润、薄唇浅绯,鹅蛋脸白皙莹润,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 她原是在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甫一瞥见谢镜辞,兀地变了神色。 谢镜辞觉得,这人下一瞬就要将她吞吃入腹。 而恰在同时,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想,少女面目狰狞地上前,一把抓住她衣袖:“你!做了那种事,你还敢大摇大摆地来,苍天有眼,可算被我遇见了!” 谢镜辞:? “等等,你是不是认错了人?我不记得——” “不记得?” 对方咬牙切齿,眼底怒气更浓:“昨夜就是因为你,我被关进监察司受尽折磨……你敢说不记得?” 昨晚。 谢镜辞愣了一瞬,脑袋里晃荡出一张茫然的脸、一身雪地里的漆黑夜行衣,还有一个破了洞的大袋,试探性开口:“你是昨晚那个贼?” 玄武境里,的确可以变换外貌。 付南星不置可否,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冷笑:“看你们的样子,是想进万鬼窟?不好意思,这儿我占了。” “我们已将此处订下,你没有插足的余地吧?” 谢镜辞气势丝毫不输:“破了规矩,没处说理的是你。” 那小贼本是瞪着眼狠狠咬牙,仓促间抬眸一望,不知望见什么,忽然之间收敛了周身气焰,开始瑟瑟发抖地抹眼泪:“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已经订下这里,姐姐你别骂我……” 谢镜辞耳边警铃大作。 此人恐怖如斯,居然散发出了清新的乌龙茶清香! 她大概猜出发生什么事儿,转身一瞧,果然见到几个结伴而行的男人。 “怎么了这是?吵起来了吗?” 领头那人撞上陌生少女委屈的目光,心口一软:“这位姑娘,怎会如此难过?” “我、我没事。” 付南星哼哼两声:“不能怪姐姐骂我,是我不对在先……对不起。” 谢镜辞:“呵呵。” 谢镜辞:“既然觉得对不起,就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嘴上说说有什么用。” 怎么会有如此阴狠毒辣的女人! 付南星惊诧不已,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身旁这个被选中的倒霉蛋,浑身震颤,几欲落泪:“对不起,我只是想进去看看,没想惹姐姐生气。我家里穷,买不起灵台,这可能是我唯一能进幻境看看的机会了,对不起,对不起……” 怎么会有如此厚脸皮的男人,居然能用出绿茶杀手锏:没有谁能抗拒的“浑身震颤,几欲落泪”! 他的模样楚楚可怜,与之相比,谢镜辞宛如一朵丧心病狂的食人花。围观群众纷纷跳反:“这也太可怜了!给她一次希望不好吗?” 男人大多是一根筋的直觉动物。 谢镜辞就算想撒娇装可怜,方才杀气凛冽的恶毒形象也很难改变,如此一来,顺利进入万鬼窟的时候,也就是她和裴渡风评崩塌的时候。 ——等等。 他们不是有两个人吗。 裴渡察觉风向变动,本欲出言将外人呵退,还没开口,就被身旁的姑娘拉了拉袖口。 仅仅一个动作,他便知晓她的意思。 “想进万鬼窟的,也不止你一个啊。” 谢镜辞冷笑。 对付恶心人的绿茶怎么办,当然是以茶待茶,恶心回去。 她已经打好了算盘,周遭围观的大多是男人,所谓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倘若裴渡以真实身份示弱撒娇,非但得不到同情,恐怕还会颜面尽失,所以—— “我表姐好不容易出一趟深闺,也想进去瞧瞧。” “你骗人!” 付南星厉声反驳:“这明明就是个男——” 他说到一半便停住。 众所周知,玄武境内人皆假脸,他自己就是当仁不让的例子。既然他能男扮女装,别人自然也能女扮男装。 “皮肉只是假相。表姐家教甚严,少有出门的时候,美人的脸,哪能随便让人瞧。” 谢镜辞扬了下巴,加重语气:“你说对不对,表姐?” 她说完一顿,直勾勾抬起眼。 裴渡!靠你了!务必要加油啊裴渡! 裴渡:…… 他从小到大没说过谎,只觉得每个字都念得格外艰难:“我……我也想进去看看,我和表妹约定好了。” 谢镜辞还是一眨不眨望着他。 裴渡觉得耳朵在发热。 他生得高挑,五官清隽如山水写意画,是学宫里公认的高岭之花,如今却垂着眼睫,喉头微动,有些别扭地偏过头去。 裴渡浑身震颤,几欲落泪:“呜。” 只这一声,付南星气到七窍生烟,谢镜辞乐得嘴角升天,周围广大人民群众直接肉身成佛,幸福乐无边。 这是裴渡的一小步,却是他们同盟的一大步。谢镜辞心里老泪纵横,面上趾高气昂,一派山大王带着自家小娇妻耀武扬威的恶霸样: “听见没?实在不好意思哦。” 裴渡自带了温润气质,那声“呜”被压得很低,如同奶猫微弱的呜咽,挠得人耳朵酥。 有几人顿时倒戈:“话说回来,既然这两位姑娘早就订下,后来的人都算插足,没道理的。” 这两人至于吗! 付南星面目狰狞,努力忍下心头怒气,拉起其中一个男人衣袖,握拳坚韧道:“小星星没想和他们抢。没关系的哥哥,就算进不去,我也不会哭……奶奶过世时告诉过我,小星星一定要坚强。” 话说到最后,已经开始身体一抽一抽,有了几分哭腔:“可是为什么我会这样懦弱,我好没用,总是在掉眼泪……当泪凝成了殇,还会记得我的爱与痛吗?” 谢镜辞当场表演一个目瞪口呆。 这男人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能练出这一副宁为瓦全不为玉碎的铮铮铁骨啊! 赢不了,这是天才,她绝对赢不了的。 她几乎要五体投地甘拜下风,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没有一点点防备,袖子忽然也被拉了拉。 “我们进不去了吗?我期待了许久……你说过,今日在高阁之外,会给我自由,不让我伤心。” “谢小姐”三个字已经涌到舌尖,他下意识觉得称呼不对,稍作停顿后长睫轻颤,软声道:“这是今生最后一回了,我会伤心的,镜辞。” 镜辞。 比起那小毛贼的持续输出,此等光风霁月的人撒起娇来矜持又文雅,杀伤力显然要成倍猛增。 这嗓音柔得过分,饶是谢镜辞,也很没出息听得后脑勺一炸,嘴角克制不住,疯狂上扬。 天才算什么。 裴渡他是永远的神。 “若是缺钱,我们大可帮忙凑,但这位姑娘一旦归家,或许永远也出不来了!” “她只是想要自由而已啊!让她体验一回吧!” 鬼域民风凶悍直接又纯朴,哪里见过这么多勾心斗角弯弯绕绕。局势瞬间反转,谢镜辞差点噗嗤笑出声,正要继续挑衅,一抬眼,居然见到一张格外熟悉的脸。 在黑压压的人群里,莫霄阳一动不动呆呆望着他们,生无可恋,仿佛被抽干灵魂与三观。 但如今的她管不了太多。 “莫霄阳!” “莫霄阳!” 两道嗓音同时响起,谢镜辞与那可恶的毛头小贼对视一眼:“这人想跟我们抢万鬼窟!” 同样是异口同声,然后两人一起愣住。 “我知道。” 莫霄阳的表情像在梦游:“我特意邀了几位一同前来。既然你们认识,那就……” 他实在说不出“那就太好了”,因为情况显而易见地不怎么好。 于是莫霄阳只能干涩扭头,看向裴渡:“这位是裴公子吧?在下莫霄阳,幸会。” 场面一时半会儿有些尴尬,没人说话。 你死我活打了这么久,结果发现一直在痛击友军,这种事搁谁身上都觉得尴尬。 “话说回来,这是不是谢镜辞姑娘?” 人群里不知是谁扬声插话:“谢姑娘刀法过人,我昨夜见过一二。” 谢镜辞:“不不不!我不叫谢镜辞,他也不叫裴渡!” ——救命啊!她引以为傲的智商,居然带着裴渡一起自爆啦! “‘裴公子’!你俩果然在耍人!” 被付南星拉袖子的青年嘚嘚瑟瑟,反手握住身侧的少女手腕:“你叫小星星是吗?看见了吗?你沉冤昭雪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莫霄阳再度开口:“付兄,你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惊喜就是这个?一张和我娘一模一样的脸?” 付。兄。 “付什么?什么兄?” 这回终于轮到他浑身震颤,几欲落泪:“你叫‘付凶’或是‘付胸’,你是个清纯美丽善良可人的十七岁少女,最爱野草蝴蝶和鲜花,对不对?” 付南星定定与他对视。 付南星假装四处看风景,甚至开始吹口哨。 青年仰头,眨眼,再低头,伸手指向他跟前。 “你。” 他说着一扭头,把指头对准莫霄阳:“他娘。” 他原以为自己翻山越岭来到康庄大道,结果居然是一山更比一山高,碰上了姐妹花串串烧。 不愧是一伙人,够狠。 “嗯嗯嗯,好好好,不伤心不伤心,这事儿没人记得,肯定没人记得的。” 裴渡脸色泛红,沉默得像只离开妈妈的鹅,谢镜辞一边安慰,一边朝莫霄阳使眼色,得赶紧把小少爷送进去,否则该炸了。 莫霄阳没读懂她的意思,倒是那小毛贼待不下去,出声催促:“事不宜迟,尽快进入万鬼窟吧。” 谢镜辞好奇道:“以我们的水平,能在里面存活多久?” 付南星哼哼着瞅她,伸手比了个“五”。 谢镜辞:“五个时辰?” 对方摇头。 “五柱香?” 还是摇头。 谢镜辞太阳穴突突地跳:“总不可能是五盏茶吧?” “你看好了。” 他开始掰指头:“五,四,三,二,一。” 谢镜辞:呵呵。 事实证明,这小子的确没说准。 因为她只用三秒,就被杀死丢出幻境了。 第七章(帅啊。) 谢镜辞懵了。 她从进入万鬼窟,到被一阵巨力强行挤出幻境,总共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 神识与真身不同,即便在幻境身死,也不会生出任何实质性危害,唯一的弊端,是痛觉无法被屏蔽。 那道突如其来的力量势如破竹,瞬息之间便席卷全身。她毫无防备,浑身脉络仍在嗡嗡发痛,只能勉强稳住心神,让自己不至于脱力摔倒。 多亏那段短暂的三秒游,她得以窥见万鬼窟里的景象。 万鬼窟,窟如其名,四处皆是形态古怪的嶙峋巨石,视线所及之处一片幽暗,唯有洞穴石壁上的藤蔓兀自发亮,散出微弱莹光。 几乎是进入万鬼窟的一瞬间,谢镜辞就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煞气。 按照危险程度来分,这地方应该算是中阶幻境,无数魑魅魍魉游荡于洞穴之间,修士藏无可藏,只能正面应敌。 问题是,她还没来得及把刀□□,就宣布光荣淘汰了。 被请出幻境的只有谢镜辞一人。 那个名叫“付南星”的小毛贼修为不见得比她高,此时却安安稳稳待在万鬼窟里,再结合他之前五秒出局的言论…… 虽然尚不明确具体情况,但这应该是万鬼窟的一种攻击机制。 他不是头一回来这里挑战,自然知道得比她更清楚。 对于修士而言,在玄武境里死掉是件司空见惯的事情。 浑身上下撕裂般的剧痛渐渐消了点儿,谢镜辞用力一按太阳穴,刚要再次进入万鬼窟,忽然见到幻境入口一暗,从里面又出来个人影。 谢镜辞与裴渡面面相觑。 谢镜辞本来还觉得丢脸,瞥见他时下意识一乐:“你也死了?” 以他的实力,不应该这么快扑街啊, 裴渡:“嗯。” 裴渡默了一瞬,声音听不出剧痛带来的丝毫波动:“一起进去?” 于是两人一同二进宫。 “哟,回来啦。” 付南星是个符修,两手一并,便引得雷光激荡:“你就说吧,是不是五四三二一?” “对不住谢小姐!我俩来这儿太多次,忘记告诉你新人一定要注意的一茬。” 莫霄阳满脸歉疚,一边斩断飞身而来的鬼魅,一边匆匆解释:“万鬼窟有个恶趣味,最爱给人下马威。在幻境开启的时候,鬼窟之主会主动现身,随机挑选一个人进行袭击。” 结果她就是那个惨遭袭击的幸运儿。 谢镜辞虽然狂,却也不至于无法无天。 她原本还想试试看能不能通关,没想到直接来了场梦幻开局,把自己给送上西天。鬼窟之主仅凭一招,就能把她拍得瞬间灵魂出窍,跟菜刀剁黄瓜似的,修为必定不低。 这肯定打不过啊。 她看莫霄阳算是靠谱,以为上了辆畅通无阻的顺风车,没想到风是挺顺,目的地却在火葬场。 好一出灵车漂移。 “说来惭愧,我数次来到此地,从未见过鬼窟之主。” 莫霄阳是个铁板上钉钉的话唠,谢镜辞见过能聊的人,但像他这种即便在拔剑战斗时也要闲聊的,还真是史无前例头一遭:“方才这些鬼怪只是开胃菜,待会儿越来越多,整个洞穴都能被填满。到时候我们连立足之处都不剩下,只能任凭它们啃咬。” 他语气听起来似是轻松,其实已经有了点应付不过来的势头。 即使被称作“开胃菜”,此时的厉鬼潮也并不容易对付。他们身处洞穴中央的空旷地带,四面八方都有暗影袭来,真真正正的十面埋伏。 森幽鬼气冷得像冰,谢镜辞凝神挥刀。 这些鬼怪虽然缠人,但远远没达到能够瞬杀裴渡的地步。她想开口询问死因,可转念一想,人家深受重创,或许还没来得及适应神识,倘若当面问出口,或许会让他难堪。 毕竟裴渡也没提她被三秒踹出幻境那事儿。 四周的呜咽声逐渐加大,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阴风。 莫霄阳沉声道:“当心,攻势要加剧了。” 这句话尾音还没褪去,澎湃杀气便铺天盖地。 四下幽黑,藤蔓散出的惨绿光线非但不能缓和气氛,反而映出一道道纷乱不堪的影子,犹如不断变换的万花筒,捉摸不定,惹人心惊。 耳边传来一阵阴冷呼啸,谢镜辞扬刀而起。 这处幻境像是一个训练场,小怪一波接着一波来,一波更比一波强,他们只能使出浑身解数进行反击。 准确来说,是“自我防御”。 太多了。 莫霄阳所言不虚,随着时间推移,万鬼窟里的鬼怪越来越多,力量也在显而易见地逐步增强。 她最初还能游刃有余,当成切水果一样玩,如今水果成了石头雨,谢镜辞已经有点应付不过来。 又是一阵煞气袭来,被裴渡一剑劈开。 她神识受损,修为比之前弱了一截;裴渡虽然筋脉尽断,神识却得以保留,在这玄武境里,应是比她稍强一些。 谢镜辞道了声谢,无声皱眉。 万鬼窟已然成了炼狱,妖魔鬼怪跟拼图模型似的,哪儿有空位往哪儿塞。 另一边的付南星快要支撑不下去,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我就说了吧,这鬼地方咱们过不了,这也太折磨人了——哎哟疼疼疼,我快不行了!” 莫霄阳同样乱了阵脚,身上出现好几处挂彩,勉强分了神,背对着谢镜辞扬声道:“谢姑娘,你们还好吗?” 裴渡替她答了声:“嗯。” 鬼魅越来越多,在这种情况下,没人能顾及旁人。 谢镜辞许久没经历过如此肆无忌惮的搏杀,在一片寂静里,只能听见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等稍作停顿的时候,才发现周围没有了付南星与莫霄阳的声音。 谢镜辞身形一怔。 “她终于发现咱俩不见了。” 万鬼窟外,莫霄阳哭笑不得地看着圆镜投影,挠了挠头:“谢道友……还真够拼命。” 付南星低哼一声。 他和莫霄阳来了这里十多回,回回死在这个节点上。 这次他不出意料重蹈覆辙,莫霄阳其实还能撑得更久一些,但眼看颓势尽显,知道剩下的三人撑不了太久,便也放松戒备,被一个偷袭送出了局。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她必然也会败下来。” 付南星身上痛觉未散,瘫坐在一旁的石壁上:“你清楚那两人的修为吗?” “谢姑娘应该在临近金丹,至于裴公子……” 莫霄阳一时间竟有些犯难,视线定定落在圆镜上。 他和付南星,起初都没怎么把裴渡放在心上。 他从谢镜辞口中听过裴渡的名字,之前偶然见了,只觉得是个漂亮却孱弱的年轻人,身体很是差劲,不像有多么浑厚的修为。 后来进入万鬼窟,自谢镜辞身死出局,裴渡更是紧随其后,以极为迟缓的动作,被一个低等鬼物刺穿胸口。等之后谢道友回来,他才没继续出岔子。 虽然说出来不太好,可这不是妥妥的小白脸吗?他之所以还在万鬼窟里没出来,定然是受了谢镜辞的庇护。 莫霄阳本来是这么想的。 直到他俩出了幻境,往圆镜里一瞧,才终于隐隐品出不对劲来。 那小公子像是刻意压了修为,虽然一直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一招一式却显得游刃有余、流畅自在。与其说是谢镜辞在特意庇佑他…… 似乎改成“裴公子在不动声色为她清理多余的障碍”,这样的表述才更加贴切。 “我是真搞不懂了。” 镜中刀光剑影,付南星看得目瞪口呆:“这两人是什么来头?” 此时的攻势已来到最高压,他们身处幻境外,一眼就能看出两人都已是强弩之末。 裴渡稍微好上一些,谢镜辞浑身都是伤,劈开抓在脚腕上的妖邪,吐出一口血来。 “她都这样了,还不出来?我——” 哪怕看一眼她的模样,付南星都感同身受觉得疼,说到一半,骇然闭了嘴。 幻境里的谢镜辞与裴渡,来到了他们曾经抵达过的、在万鬼窟坚持最久的地方。 幽冥鬼物层出不穷,仿佛要填满洞穴里的所有缝隙,谢镜辞擦干嘴角鲜血,手中长刀划出新月般的弧度,身法之快,已勾勒出数道变幻的影子。 身上的血口随之迸裂,她在搏了命地去拼,生死关头不容细想,每一次出刀都来自本能。 如同濒死野兽一样的本能。 若是常人,就算能达到这样的速度,也绝不可能忍受得了万蚁噬心般的剧痛,更何况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聚精会神,在生死一线上求得生机。 原本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声倏然停下。 哪怕是对谢镜辞看不大顺眼的付南星,也隔了半晌才怔怔道了声:“……不是吧。” 芜城并不富饶,邻里街坊个个衣着朴素,唯有她好做作不清纯,不管怎么看,都是个被宠大的千金小姐。 他早就做了看好戏的准备,万万没想到…… 这也太太太拼了吧。 到头来,说不定反而成了谢镜辞看他的笑话。 血光四溅,洞穴里的鬼物发出声声哀嚎,发起最后攻势。谢镜辞竭力要挡,却见身旁一道白影掠过。 裴渡站在她跟前,长剑白芒乍现。 刺目白光顿时填满整个万鬼窟,立于中央的少年黑眸深邃,于凛冽剑气之间,头一回褪去温润安静,展现出恍如利刃的杀意。 剑气暴涨,灵压所及之处皆可为剑,扶摇而起,妖魔邪祟尽散。 莫霄阳眼底战意骤起。 付南星呆若木鸡。 “我靠。” 他怔怔盯了半晌,心底涌起千万种思绪,到头来也不过吐出一句:“帅啊。” * 谢镜辞和裴渡没过多久就出了幻境。 裴渡的那一剑耗尽全身气力,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无数妖邪的惨叫声里,鬼窟之主突然现身,只用一掌,就把两人拍离万鬼窟。 谢镜辞当了两回黄瓜,被拍得心烦意乱,加之灵力耗尽,顶着莫霄阳两眼放光的彩虹屁循环,很快就从玄武境里退开。 她本来是想尽快回到客栈,好好休憩一番的。 然而还没走到武馆大门,就听见一道张扬的陌生男音:“哟,这不是裴家小公子吗?裴家翻了天地大肆寻你……结果居然藏进了鬼域里?” 惹人生厌的语气。 谢镜辞不悦抬头,正对上对方挑眉一笑。 那是个人高马大的锦衣汉子,眸中毫不掩饰地挟了轻蔑与不屑。 在他身旁,还跟着个面色白净的少年,身着一袭玉白锦袍,腰间的龙虎玉佩价值连城,显然来头不小。 谢镜辞淡淡瞥一眼身旁的裴渡,见他眸光一沉,平直的唇毫无血色。 的确来头不小了。 裴家三公子的身份……可不是人人都能够到的。 第八章(真是太仗势欺人了!...) 裴渡有些难堪。 倘若只是以这具残损的身体待在鬼域,他还能竭力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如今尴尬的处境。 可一旦裴家出现,与他面对面对峙,那便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处境。 耻辱、阴谋、落败、替身,所有因果没了遮掩,被大大方方地铺陈而开,衬得他的存在可笑又多余。 用“丧家之犬”来形容他,的确再合适不过。 鱼月坡收回手中名柬,额头隐隐现出青筋。 当初陡崖上的情形历历在目,他能看出裴渡大不如从前。 这是种非常奇妙的感受。 他与师兄弟们都知道,裴渡是与家主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本应是低入尘埃的少年,却因为那张脸一步登天。 这实在不公平。 鱼月坡在心里无数次问过“凭什么”。 凭什么他只能遥遥仰视裴渡,凭什么家主偏心裴渡一人,将他们视作远远不及他的废物,凭什么自己一定要活在他的光环之下。 现在好了。 裴渡心怀不轨,被家主击伤坠崖,修为、名声、家族倚仗,他什么都没了。 鱼月坡想,自己绝不是因妒忌而报复。 裴渡勾结邪魔在先,他只是在行使正义。 “在裴家待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有什么用?” 鱼月坡冷声笑笑:“最后还不是串通魔族,成了个没用的废物。” 他说罢握紧腰间剑柄,本欲出言威慑,却听见熟悉的清亮嗓音:“某些人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有什么用?” 谢镜辞把玩手中一缕长发,懒声开口:“只长身高不长脑子,最后还不是要早早埋进土里,可怜哟。” “你……!” 眼见他恼羞成怒,裴渡皱了眉上前一步,握住汉子伸出的右手。 他速度极快,完全不留给对方反应的时间。鱼月坡本以为这位小少爷斗意全无,哪会料到他竟会出手,一个愣神,被裴渡反扭了胳膊。 这臭小子……! 被毫无修为的伤患抢占先机,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耻辱。 鱼月坡怒从心起,于转瞬之间拔剑而出,释放层层剑气。这道攻势又快又狠,以裴渡如今的境况,定然无法避开。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勾出一个笑,便怔怔呆住。 怎么可能。 怎会有另一道更为霸道的灵力扑面而来,竟将他的杀气……硬生生压下去了。 “这里是武馆,不适合寻衅滋事。” 莫霄阳皱眉:“你讲话怎么就这么过分呢?仗着裴公子身受重伤,欺负人有意思吗?行啊,这么爱秀,来和我秀几招你的功夫?” 莫霄阳的实力显然高出一筹,鱼月坡被压制得气息大乱,咬牙切齿:“你们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裴渡他——”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锃然刀鸣。 谢镜辞从储物袋里拿了刀,从拔刀出鞘到直指他脑门,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 她嗓音极淡,没带太多情绪:“想带他走,先来比比?” 和鱼月坡一同来到鬼域的,还有裴家三少爷裴明川。 他是世家子弟里出了名的废柴,性格亦是怯懦胆小,虽然知道母亲与二哥的栽赃计策,却并未获邀加入——以这小子的性格,不知会弄出什么麻烦。 其实要论裴家几人的关系,他是与裴渡关系最好的。 爹娘都对他不抱任何期望,二哥也将其视为废物,只有裴渡愿意同他说上几句话,还把剑法诀窍倾囊相授。 但裴明川从不敢正大光明地接近他。 娘亲那样厌恶裴渡,倘若被她发现……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正如同方才鱼月坡出言羞辱,他自始至终都沉默着一动不动——裴明川好不容易才与鱼月坡打好关系,一旦出言制止,他或许会被这个唯一的朋友嫌弃。 他在一旁观战许久,直到谢镜辞拿出鬼哭刀,神色才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那把刀……有种异样的熟悉。 有个荒诞的念头匆匆闪过脑海,被他瞬间否定。谢家与鬼冢相距甚远,更何况那位小姐还昏迷不醒。 鱼月坡没想这么多,冷笑着应声:“这是你自找的。” “等等等等!” 莫霄阳没觉得谢镜辞会输,中途横插一嘴:“这里打不得,若是损坏了灵台,我师傅……” “裴家家大业大,区区灵台不在话下。” 沉默半晌的裴明川定定开口:“灵石不是问题,我们会赔偿一切损失。” 谢镜辞不知怎地噗嗤笑出声:“原价赔偿?那多不划算,客人全被你们吓跑啦。” 裴明川:“……” 裴明川:“两倍。” 只要能把裴渡带回家,爹娘一定都会对他大有改观,更何况即便当真算上两倍价钱,他储物袋里的资产也足够赔付。 对决一触即发。 鱼月坡抢先出手。 他没有太多怜香惜玉的爱好,利剑主攻速杀之道,凌厉如雪暴。 对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鬼域少女,他压根没下多大关注,无非是被裴渡的脸迷了心窍,不知天高地厚地叫嚣。 他起初的动作行云流水,然而渐渐地,觉察出丝毫不对劲。 这人的刀法…… 这人用的刀法,为何与裴家剑术的其中几式如此相像?! 他摸不清这女人的身法。 她的出招虽然杂糅了与鱼月坡相似的路数,但更多还是其它稀奇古怪的刀法,种种截然不同的进攻方式交错变换,被她用得得心应手—— 这让他想起一个人。 可那人怎会出现在此地?! 当周慎听见围观群众吵吵嚷嚷的叫好声时,两人的交锋已近尾声。 谢镜辞明显占了上风,但那不是他应该关注的事情,因为—— “不!我的灵台,整整一万魔晶啊!喝西北风啦!西北风!” 莫霄阳赶忙安慰:“那位公子说了,会做补偿。” “我呸!补偿什么补偿!我这么多年来的心血,是钱能弥补的吗!” 群众里有人叫:“双倍啊周老板!” 刀风凛冽,沉沉下压,鱼月坡额头尽是冷汗,吃力接下。 周慎:“嚯嚯嚯哈哈哈!这这这、这是我的玄玉镜!怎么就破了呢!我心欲死啊哈哈哈!” 经过方才在万鬼窟的一番搏命,谢镜辞终于能熟练运用这具身体。 无数刀法、身法与奇门术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她好似猫抓老鼠,并不着急直接将对手打败,而是抬眼欣赏他仓皇的表情。 周慎笑得好大声,兴奋到舌头都快甩出来:“不!不!不!传家之宝,我奶奶留下来的遗物!奶奶!我心已死!!” 莫霄阳:“师父,那是我今早买来的痰盂。” 对决已经到了尽头。 在众目睽睽之下,鱼月坡手里的长剑被轰然挑飞,发出刺破冬风的一声嗡鸣。 “你、你——” 他心存了最后一丝侥幸的念头,咬牙狠声道:“你若敢继续伤我,就是与裴家作对。裴府无数金丹元婴修士,你们无人招惹得起!” 谢镜辞的动作倏然一停。 他自以为找到关键,重新找回气势,勉强睁开被灵压拍肿的右眼,直勾勾望向裴渡:“还有你……曾经威风凛凛的裴家公子,居然沦落到倒贴一个女人,真是可笑!” 裴渡攥紧衣袖,这回没说话。 被打败了还这么振振有词,打不过她就去挑衅裴渡,谢镜辞只觉得这人好厚脸皮。 “这人好像不大聪明啊。” 莫霄阳挠头:“谢小姐,他们真的很有钱吗?” 他问得随心,丝毫没有察觉,鱼月坡与不远处的裴明川皆是一怔。 谢小姐。 这人当真姓谢。 倘若是风头无两的云京谢家,鱼月坡之前那句“招惹不起”…… 就仿佛成了个笑话。 “什么倒贴?” 谢镜辞哼笑一声,收了鬼哭长刀,后退一步。 裴渡境遇难堪,闻声茫然抬头,瞧见她突然靠近、噙了笑的双眼。 “是我倾慕裴公子许久,今日听闻噩耗,才特意离开云京,前来寻他。” 她一面说,一面用双手揽上裴渡胳膊。 女子的手臂白软柔嫩,手掌轻轻贴在他臂膀,轻轻一划:“只可惜他一直对我冷冷淡淡,叫人伤心——你说是不是呀?” 裴渡听见谢镜辞在笑,那笑声低低的,降调成微弱而勾人的气音,旋即轻飘飘吐出一句: “裴渡哥哥。” 裴渡在万鬼窟给了她面子,谢镜辞向来知恩图报。 给面子这种事儿,显然是相互的。 哪怕知晓这是谎言,裴渡耳朵还是轰隆隆炸开。 又麻又痒的电流横冲直撞,将每一条经络血脉都灼得发烫。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开心的,有什么浓郁清甜的东西径直钻进心底,悄悄挠痒痒。笑意沉甸甸挂在嘴边,却又不敢当众表露,只能用力抿直唇角,露出红透了的耳朵。 太奇怪了。 心脏居然可以像这样又酥又烫,裹了一点微弱的疼,叫人甘之如饴。 “我既然是他未婚妻,于情于理,都有插手此事的资格。” 谢镜辞道:“他受了伤,我们先行回客栈歇息。” 鱼月坡颓败得像只干死的鱼,她本以为能顺顺利利离开,没料到居然又听见另一道嗓音:“裴渡。” 是裴明川。 裴三公子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她就算想拔刀教训,也找不到理由。 谢镜辞觉得自己是个文明人。 就算有时候气急败坏打了架,那也不应该被称作“打架”,而是交流刀剑艺术之美。 裴明川很少在人多的地方大声讲话,一时间局促地红了脸。 他心知娘亲的计策上不得台面,却不曾制止,也没向裴渡透露半点风声。 他在怕。 怕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风头占尽,衬得他怯懦胆小又无能;怕裴渡终有一日夺得家主之位,让他们变成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也怕帮了裴渡,被亲生娘亲与兄长厌恶。 可当裴渡坠落山崖,他在夜里被妖魔吓破了胆,刚想去找他说说话,在起身的刹那,不由得怔然愣住。 直到那一刻,裴明川才兀地意识到,再也不会有人愿意静静听他唠叨,然后温声安慰了。 “你若是同我一起,去向爹请罪,或许……” 他没把话说完,就茫然呆在原地。 裴渡还是和往常一样,用漆黑沉静的眼瞳看着他,只是这双眼睛不再有丝毫柔和情绪,恍如深不见底的沼泽,波澜不起。 像在看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被这道视线吓了一跳。 谢镜辞心情舒畅,朝裴渡靠近一步,挽紧他胳膊,抬眼笑笑:“我们回房吧。” 我们回房。 她特意模糊了界限,这样听起来,仿佛是两人住在同一间卧房。 裴明川仍在挣扎:“裴渡!你莫要一意孤行!” 谢镜辞:“废话太多,会被埋进乱葬岗哦。” 裴明川脸色大变,又见她噗嗤笑出声:“开玩笑的,我怎么会把你埋进乱葬岗呢。” 这才对,鼎鼎有名的谢家哪会如此暴力。 他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听谢镜辞继续道:“谢家处理人,通常是直接扔到河里的。” 裴明川彻底不说话也不动了。 呼。 她爽了。 莫霄阳好佩服:“厉害!真是太仗势欺人了!” 裴明川的脸色由黄变白再变黑,能跟万花筒比一比五彩缤纷。 谢镜辞没有急着离开,似是想起什么,兀地扬眉:“对了,别忘记赔钱。” “两倍的赔偿费。” 她在识海里传音入密,语气悠然:“他们身上全是灵石,肯定一颗魔晶都没有。” 之前裴明川明明白白说过“灵石”,她听出猫腻,用激将法刻意挖了坑。 他们这群外来修士走过最长的路,就是魔晶的套路。论穷光蛋,谢镜辞老有经验了。 莫霄阳竖起大拇指:“哇!论恶毒,何人能及谢君也!” 他顿了顿,一本正经看着地上的碎痰盂:“师父,这不是你奶奶留下的传家宝吗!” 第九章(往事。) 裴明川很气。 他听说过谢镜辞的名字。 出生于皇城下的世家大族,年纪轻轻便刀术过人,是与裴渡齐名的少年天才——只可惜在一次秘境探险中遭遇不测,跟大萝卜似的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整整一年。 她不应该如此凑巧地醒过来。 就算醒过来,也毫无理由特意前来鬼域,只为一个裴渡—— 谢家小姐眼高于顶,对所有青年才俊都瞧不上眼。更有传闻讲,自从在学宫大比中差点输给裴渡,她便将后者视为死对头,不狠狠压上他一头誓不罢休。 谢镜辞怎么可能愿意帮他? 鱼月坡落败,谢镜辞用看好戏的表情催着还钱。裴明川身为裴家三少爷,虽然从小到大不受宠,但也攒了个颇为丰厚的小金库。 正所谓头可断血可流,面子不能丢,他强忍下屈辱与不甘,尽量保持云淡风轻的模样,看向武馆馆主:“一共多少灵石?” 无论对方说出怎样的数字,他都不会表露丝毫震惊与恐惧。 这是裴家的尊严,世族的底蕴。 周慎正努力压平嘴唇,露出一个弧度向下的狂笑,听见“灵石”二字,微微愣住:“啥?灵石?什么灵石?我们鬼域不用这种怪东西。” 怪、怪东西? 裴明川震惊地半张开嘴! 周慎目光逐渐深邃:“你不会……没有魔晶吧?” 魔、魔晶? 裴明川恐惧地瞪大眼睛! 裴明川终于意识到什么,满目不敢置信地扭头,直勾勾望向裴渡身旁的谢镜辞。 这女人坑他!!! 裴家的尊严终于还是落下了帷幕。 灵石与魔晶根本不通用,裴明川要想还清巨额债款,只能通过典当行兑换魔晶。 但最为关键的问题是,身为男子,他不会像谢镜辞那样随身携带珠宝首饰;作为裴府不受宠的废柴少爷,他来鬼冢只是为了凑热闹,只想蜗居在后方静待结束,然后去附近的城镇挥霍灵石。 因此裴明川储物袋里没带太多值钱法宝,为数不多的天灵地宝又太过珍贵—— 珍贵到典当行老板压根认不出来。 比方说他忍痛割爱,苦口婆心介绍了整整一盏茶时间的高阶续命丹,讲到嘴皮子都快裂开,那老板也是幽幽望着他,有如恶魔低语:“真的?我不信。” 你不信,他还舍不得卖呢! 裴明川气得几欲呕血,又见对方摸一摸发量稀少的头顶,继续道:“要不我给你一把刀,你捅捅自己再吃上一颗,让我看看效果。” 裴明川:“呵呵。” 裴明川:“大哥,你是不是忘记了?这续命丹我只有一颗。” 他如今最想做的,是拿一把刀捅捅眼前这个秃顶壮汉。 生活的毒打来得猝不及防。 灵台在鬼域算是一种奢侈品,当裴明川二人终于东拼西凑还清债款,已经被掏空了身体与灵魂。 “唉,年轻人血气方刚是常事,既然有心悔改,我就不追究你们今日的所作所为。” 周慎捧着奶奶留下的传家宝,长叹一口气:“鬼域里像我这么好说话的人很少了,这事儿放在其他任何一个武馆里,都会把你们揍个半死——往后再想打斗,莫去别处,一定记得来我的天演道,虽然灵台被毁很伤心,但谁让我心地善良,不舍得责罚小辈,唉。” 裴明川被社会的车轮碾来碾去,心如死灰。 他在武馆受尽折磨,另一边的谢镜辞,正心满意足喝下冬日里的第一碗热汤。 她才懒得把时间浪费在裴明川身上,早早与裴渡离开了天演道。 莫霄阳作为土生土长的芜城人,声称要尽一回地主之谊,带着二人去食铺尝尝鲜。 “这是老板前往埋骨渊,用魔兽制成的特色汤。” 莫霄阳美滋滋咽下嘴里的骨汤,摇头晃脑:“那两人此刻应该在典当行里吧?被我师父那样讹,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哦。” 裴渡低声接话:“……莫道友,此处用‘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似乎比较恰当。” 莫霄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把师父说成了狗。 谢镜辞好奇道:“埋骨渊?那是什么地方?” “好问题!” 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话唠,闻言立马坐直身子:“鬼域其实特别大,除了中央的各大城镇,环绕在整个外围的,是名为‘埋骨地’的不毛之处。” 谢镜辞点点头,听他继续说。 “听名字也能猜出来,那鬼地方不太妙。直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能走到埋骨地的尽头。” 莫霄阳道:“鬼域的城镇里四处都有稀薄魔气,对于魔修与鬼修大有裨益。可一旦进去埋骨地,魔气就会成倍上涨,对于修为低弱的修士而言,无异于瞬间致死的剧毒——再加上成群结队的魔兽啦邪祟啦,除了金丹以上的修士,没人敢闯。” 他说着又喝了口汤,俊秀五官尽数被腾起的白烟笼罩,看不清神色:“芜城地处边界,你们一直往北,能见到一堵环形高墙。那是为了抵御魔气而设下的结界,要是那玩意儿破了,不出一柱香的功夫,芜城必定尸横遍野。” 裴渡听见谢镜辞应了声:“这样啊。” 他不动声色,往上微微抬起眼,余光落在她脸上。 冬日森寒,芜城里尽是白蒙蒙的霜雪与寒气,谢镜辞穿得很薄,全靠灵力御寒,在莹白如玉的面庞上,唯有鼻尖泛着浅浅的红。 裴渡想起在天演道武馆里,她轻轻抓住他手臂时的模样。 他从没料到谢镜辞会说出那种话。 谢小姐向来自尊心极强,要让她承认倾慕某人而不得,简直和登天一样难。 然而她就是用这种方式一步步靠近,在他跌入深渊之际,维护他所剩无几、被无数人嘲弄践踏的自尊。 裴渡不愿让她见到自己堕落至此的模样,却也无比庆幸,谢小姐愿意在这种时候来看他一眼。 忽然谢镜辞掀起眼皮,目光恰好与他在半空相撞。 她有些困惑地挑起眉。 裴渡脊背一僵,匆忙移开视线。 “对了。” 谢镜辞只当是个巧合,并未多做在意,很快转了视线去看莫霄阳:“你知道付潮生吗?” 当时她向周馆主打听此人的消息,却被莫霄阳陡然打断,这会儿突然想起,难免觉得有几分好奇。 “付潮生?他失踪很多年了吧?” 少年挠挠头:“我对他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师父曾经的朋友,后来莫名其妙不见了。” “莫名其妙?” “对啊,就在某天砰地一下人间蒸发,怎么也找不见他。很多人说,他是离开鬼域去往外界了。” 莫霄阳说着一顿,压低声音:“我想起来了,关于这件事儿,坊间好像流传过一个故事。” 他说得抑扬顿挫,如今把音调一压,气氛烘托到了极点,能与《鬼域生死斗》比上一比。 谢镜辞好奇心更盛,也跟着把音量压低:“什么故事?”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既然鬼域五十年一开,为什么我们执着不去外界,偏偏要龟缩在这里?” 她果然闻言皱了眉,莫霄阳嘿嘿一笑:“鬼域里的魔气虽能增进修为,但我们常年生活于此,早就对它形成了依赖性——跟上瘾一样。” 他说着喝了口水,继续道:“至于摆脱这种瘾症的法子,被城镇里的各大掌权者私藏,绝不外放,用来当作控制我们的一种手段。传闻五十年前,付潮生就想通过刺杀城主,把那法子公布于众。” 谢镜辞一呆:“然后他就失踪了?” “哪儿能啊。” 莫霄阳睨她一眼:“付潮生的确拿刀入了城主府,自那之后,他才渺无音讯的。” “听说啊,城主本人亲自发话,称付潮生实力不济,落败于他,他心生爱才之心,便给了刺客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服下魔气的解药离开鬼域,永远不出现在他面前。” 联系前因后果,付潮生必然选择了第二条路。 “可是,”谢镜辞想不明白,“以我看话本子的经验,付潮生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当年大战绮罗妖的时候——” 她话没说完,就见莫霄阳咧嘴一笑,只得中途岔开话题:“怎么了?” “你这句话,和我师父有天喝醉酒讲出的话一模一样。” 他耸耸肩:“他那天喝多了,扯着我的衣袖说,付潮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当年大战绮罗妖,他几乎为一个村子的人献出了自己的命。五十年前的事情,必有隐情。” 莫霄阳话锋一转:“但其实吧,在付潮生死后,芜城人也都不信城主的那番话,特意展开了搜魂术。” 谢镜辞拿手指轻轻扣了扣木桌:“……没找到?” “对啊,没找到。” 他叹了口气:“付潮生的魂魄不存在于鬼域里的任何一处地方,因而只剩下唯一一个可能性:他舍弃芜城,去了外面。” 若要相信付潮生并未离去,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 谢镜辞有些苦恼地敲敲脑袋。既然在鬼域里实在无聊,她或许可以抽空去调查一番这件往事。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如今拿出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了——咱们还是来夸夸谢姑娘吧!” 莫霄阳对老一辈的事情不感兴趣,开玩笑般看向裴渡:“倘若有谁对我这么好,我绝对死心塌地跟着她,以身相许都愿意!” 谢镜辞若有所思:“可别,你那是恩将仇报。” 第十章(刀的诱惑。...) 修真之人虽惯于辟谷,但无形无踪的天地灵气总归比不上腾腾热汤来得温暖,一碗浓汤下肚,谢镜辞心满意足眯起眼睛。 自从在万鬼窟见识到裴渡的剑术,莫霄阳就一直用狗狗样的眼神盯着他瞧,知道他年纪比自己更小,又惊又喜又惋惜,嘴张得能塞下裴明川的半个头。 “以周馆主平日的作息,他此时可有空闲?” 谢镜辞吃饱喝足,倦意一扫而空:“我想去问问关于付潮生的事。” 付潮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作为真情实感追过《鬼域生死斗》的小粉丝,谢镜辞敢用裴渡的名誉担保,这件事里必定藏了蹊跷。 她在鬼域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抽空去问一问,说不定还能找到些线索。 “找我师父?” 莫霄阳赶忙摇头:“估计没戏。我曾经也对付潮生很感兴趣,想从他那儿套话——方才告诉你的那些,就是他透露给我的全部内容了。” “所以,”裴渡温声道,“周馆主也觉得,付前辈独自逃去了外界?” “这我就不清楚了。” 莫霄阳吹起一缕散落的黑发,环抱双手靠在椅背上:“反正两两相隔,无论师父究竟怎么想,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吧?更何况过了这么多年,就算他曾经有过不平,如今又能剩下多少?” 那可是整整五十年。 莫霄阳觉得吧,师父肯定连付潮生的模样和声音都忘记了,哪里来的多余心思,去操心早在五十年前就注定不会再见面的朋友。 所以周馆长这条线不能用。 谢镜辞在心里的人员花名册上打了条斜杠:“既然这样,只能去找芜城里的其他人打听情报……但满大街地四处询问,好像有点太浪费时间了。” 而且普通百姓消息来源有限,恐怕听见的多是流言蜚语,无一例外被添油加醋过,当不得真。 她一时有些苦恼,思索之际,突然听见莫霄阳笑了声:“倒也不必满大街四处询问。你们刚来这儿可能不知道,在芜城里,有个号称‘无所不知’的情报贩子——咱们可以去找找她。” * 莫霄阳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兼热血少年,能把吸血鬼烫出满嘴泡的那种。 他原本对付潮生没多大兴趣,经过这一番讨论,莫名觉得五十年前另有隐情,于是说干就干,带着谢镜辞往芜城边缘走。 至于裴渡不能受寒,被她早早支回了家。 “那个情报贩子名叫‘温妙柔’,同我师父认识,脾气不太好。” 莫霄阳道:“你待会儿可要当心,千万别惹恼她——我听说有个客人胡搅蛮缠故意找茬,直接被她下令去喂魔兽了。” 谢镜辞很快察觉关键:“下令?” “要想当情报贩子,当然得有点人脉和财力。” 他扬唇一笑:“温妙柔的修为已至元婴一重,在芜城这种小地方算是数一数二——看见跟前这条街了么?虽然名义上由江屠统领,但其实吧,全是她的。” 那岂不是跟女皇似的。 谢镜辞挺羡慕。 可惜这种羡慕只持续了短短须臾,待她看清眼前街道的模样,羡艳的情绪便尽数烟消云散。 越往芜城边缘走,闯入视线的房屋就越是低矮破旧。 天演道武馆与客栈都位于城中央,在谢镜辞的印象里,芜城虽然不算多么繁华,但总归担得起一句“祥和漂亮”,唯有这条偏僻的长街格格不入,萧索至极。 矮小的茅屋与瓦房如同棋盘,错落且密集地填满长街两侧,远远望去,宛如脊背佝偻的沉默人影。 冬风裹挟着雪花飘飘洒洒,如今虽是寒冬,此地却少有纯粹的白。 地面尽是污泥、废弃物、脚印与隔夜剩菜,沁开一片片乌黑雪水,几团保存完好的雪堆反而像是丑陋白瘢,如同彼此隔绝的纯白孤岛。 温妙柔……居然心甘情愿住在这种地方? “你不用惊讶,其实在芜城里,这样的地方才是绝大多数。” 莫霄阳神色如常:“这儿以前更脏更乱,直到温妙柔决定住下,才慢慢变得好些——我也不太懂,她为什么要住在这条街上。” 谢镜辞低低应了声“唔”。 这里道路狭窄、分岔众多,条条小巷好似蛛网千千结,四周充斥着浓郁的陈腐气息,有如迷宫。她跟着莫霄阳走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一幢被精心修葺的小阁。 听说温妙柔与周慎关系不错,而他又是周慎的爱徒,因而没费多大功夫就进了阁楼。 随引路的小童一直往前,穿过漫长阶梯,谢镜辞望见一扇紧闭的木门。 小童敲了敲门。 屋内似是有谁低低应了一声,旋即木门发出吱呀轻响,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兀自打开。 这里应该是处书房。 袅袅白烟聚散不定,如河流缓缓溢出,在熏香最浓处,坐着个垂头看书的女人。 温妙柔人不如其名,跟“温柔”二字八竿子打不着,虽然生了张恬静漂亮的脸,周身气质却是冷冽肃然,隐约带了点不耐烦的神色,一袭火红长裙张扬得没边。 不等小童开口,她便将书册砸在一旁的桌面上,抬眼扫视一番:“莫霄阳?” 莫霄阳和这位不熟,有点怵她:“是、是我,温姐姐。” 温妙柔没做回应,把目光挪向谢镜辞:“那这位,想必就是谢姑娘吧?” 谢镜辞有些诧异,见她眸光一转,继续道:“昨夜周馆主同我提起过,说武馆里来了个很是厉害的小女孩。他狠狠夸赞了谢姑娘一番,声称刀法绝世无双,同龄之辈无人能与之匹敌——可巧,我也是个用刀的。” 不对劲。 这人说到后面,已经有那么点咬牙切齿的意思了。 “糟糕,我想起来了!” 莫霄阳警惕心骤起,胸口警铃大作,赶忙传音入密:“听说温妙柔最爱与人比试,但凡遇见看不顺眼的人,都要比上一把——咱们不会这么倒霉吧!” 温妙柔:“既然谢姑娘对刀术造诣如此之深,不如同我来比一比,如何?” 莫霄阳:…… “我修为已至元婴,绝不会做欺压小辈之事。” 她说着缓步上前,瞥一眼被丢在桌上的书册,挑眉一笑:“我方才在看诗集,觉得挺有意思,听说谢姑娘饱览群书,不如这样,我们分别以刀作诗,如何?” “陷阱,这是个陷阱!这女人肯定是想做掉你!” 莫霄阳像只跳脚的鸡:“但凡和她比过的人,只有输家能活着离开这栋楼!芜城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修士,没一个活人曾经赢过她——千万要输啊谢姑娘!不然我们俩全完了!” 谢镜辞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不带这么玩的啊!周馆主坑她! 那边的温妙柔还在慢悠悠讲话:“输的人把刀借给赢家用一天,怎么样?” 谢镜辞:…… 谢镜辞强颜欢笑:“好。” 不就是把鬼哭刀借出去一天吗,看她当场来首敷衍凑数的打油诗,把温妙柔送上诗坛第一的至尊王座。 “谢姑娘可千万不要敷衍了事。” 温妙柔正色冷声:“我最讨厌敷衍之人。作诗不用心的后果……你知道的吧?” 对不起她不想知道! 谢镜辞有些为难。 穿越小说里,女主人公凭借古人诗词惊艳全场的桥段已经烂透大街,到她这里却成了个凄惨的乌龙,既不能太过敷衍,又不能占尽风头赢下这一盘。 等等。 在一团乱麻的思绪里,突然浮起一根明晃晃的金线。 她还没完,她或许……还能这样干。 谢镜辞福至心灵,拿起一旁准备的纸笔。 她写得很快,抬头把宣纸递给小童时,温妙柔居然也刚好写完。 为确保公平公正,两张纸皆不做署名,由认不出字迹的莫霄阳来当众朗诵,裁判则是规规矩矩坐在书房里的五六个小童。 “那、那我念了啊。” 莫霄阳忐忑不已,与谢镜辞彼此交换一个视线,低头打开第一张宣纸:“这个……诗题:《刀客行》。” 这是温妙柔的诗作。 谢镜辞心下了然,发出一声恶毒反派奸计得逞后的得意冷笑。 以她写在纸上的那些东西,只要这人但凡有点文采,就绝对能碾压她稳稳赢下此局。 温妙柔千算万算,无论如何都算不准她在那么多小世界里学来的千层套路。 她原本信誓旦旦。 直到听见莫霄阳念出的第一句:“放眼看刀门,老娘第一人。” 谢镜辞如遭雷击。 “放眼看刀门,老娘第一人。 半路逢仇家,我是你亲妈。 把儿一顿揍,出门吃烤鸭。 红烧三十六,碳烤九十八。” 谢镜辞:…… 结果你自己写的就是敷衍凑数打油诗啊!而且后面完全没有在写刀,不如改名叫《买烤鸭》吧! 小童们面无表情甚至想笑,谢镜辞有点慌。 她看温妙柔拿着书,以为这是个满腹经纶的正经人,可是这这这—— 不会吧。 她应该不会赢吧。 莫霄阳念完第一首,朝她投来迷茫恐惧的视线。 谢镜辞不知应该如何回应。 “然后是第二首,这个是叫……《刀的诱惑》。” 他轻咳一声,挠头用播音腔继续念: “为所有刀执着的痛, 为所有刀执着的伤, 我已分不清爱与恨,是否就这样。 血和泪在一起滑落, 我的刀破碎风化, 颤抖的手却无法停止,无法原谅。 错爱一把刀,注定被遗忘。 让时间埋葬,什么都不剩下。” 场面沉寂了一瞬,小童们面面相觑。 好像有戏! 谢镜辞的笑逐渐猖狂。 没想到吧!她写在那张纸上的,压根就是《无法原谅》的修改版歌词! 好不敷衍,好有真情实感,如今被莫霄阳拿播音腔一字一顿念出来,简直是违和它娘给违和开门,违和到了家。 这能赢?这要是能赢,谢镜辞当场把鬼哭刀给吞下—— 偌大的书房里,忽地传来一道掌声。 谢镜辞永远也忘不了那时的景象。 小童们欢天喜地喝彩声声,夸赞好一个“为所有刀执着的痛”。 温妙柔咬牙切齿龇牙咧嘴,如同一头愤怒的牛。 她与莫霄阳遥相对望,两人的眼底泪光闪烁,那都是属于他们光明的未来。 这能是她的错吗?以温妙柔的作诗水平,她就算把“惊雷这通天修为天塌地陷紫金锤”拎出来念,那也能妥妥碾压啊! 然后温妙柔五官扭曲地将一把弯刀递给她。 谢镜辞同样五官扭曲地尝试拒绝:“不用了不用了,我碰巧运气不错,赢下这一局纯属巧合,不必太过当真。” 四周再度陷入沉默。 温妙柔眉头紧拧:“你是在说我运气很烂?” 谢镜辞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在来这儿之前,莫霄阳会特意强调这人“脾气不好”了。 不过……既然温妙柔把话题引到这里,或许她能趁机做做文章。 “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镜辞细思片刻,礼貌笑笑:“其实我运气向来不好,你若是不信,再与我比一比运气如何?” 温妙柔输了第一局,心里肯定不服气,分分钟能把她和莫霄阳丢进埋骨地。倘若她在接下来落败,或许能让对方平息怒意。 还有这把莫名其妙被送到手里的刀。 她真是一刻都不想再握了! “我经常与人对赌,谢姑娘可要当心。” 温妙柔闻言笑笑,嘱托小童拿来一筒竹签,顺势握在手中:“这是被施了魔气的凶签,一共三十根。在这三十根里,其中之一标注了‘大凶’,只要抽中,就会被魔气袭击。不知谢姑娘有没有兴趣来上一把?” “我没问题。” 谢镜辞点头:“不过有个条件。既然上一轮的输家有惩罚,那这一轮自然也不能落下——我提议,输的人要把身上最新得来的东西无偿送给赢家。” 天才,谢姑娘真是天才啊! 这样一来,只要她故意输给温妙柔,就能名正言顺送还手里的那把刀。到时候温妙柔得了刀还获了胜,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迁怒于他俩。只是苦了谢姑娘,要平白吃上一击魔气。 莫霄阳感动不已,又听谢镜辞道:“这竹签由你们准备,我担心会被做手脚。能否让莫霄阳检查一番?” 她说罢,面色不变地传音入密:“记得做记号,最好是指甲划痕,不容易被他们发现。” 莫霄阳很快就检查完毕,把竹签尽数归还,放在书桌上的木筒中。 谢镜辞晃眼一瞥,很快找到那根被划了痕迹的竹签。真是上天佑她,只要一开场就把它拿起,这场赌局就铁定惨败。 温妙柔活动半晌手腕,末了轻轻抬眼:“我先来,你不介意吧?” 她顿了顿,又道:“谢姑娘可千万不要敷衍了事。我最讨厌敷衍之人,抽签不用心的后果……你知道的吧?” ……你还来啊! 谢镜辞:“不介意不介意。” 她当然不介意。 这会儿竹签都还在,抽中大凶的几率低达三十分之一,又不是什么惊天大臭手,怎么可能一下就抽到。她的路还长,她还可以一步步慢慢—— 谢镜辞的笑意陡然停住。 但见温妙柔俯身往前,修长食指在半空悠悠一旋,最终落在其中一根上面。 在那根竹签上,赫然有道微不可查的、被指甲划出的小小纹路。 ——救命啊!还真是惊天大臭手啊!!! 温妙柔被魔气击飞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谢镜辞双目圆睁,伸手做出苍白无力的挽留。 小童们大惊失色,个个都在捧着脸模仿名画《呐喊》,抽气声此起彼伏。 莫霄阳面无血色,仿佛被生活榨干了最后几滴血肉,嘴唇张张合合,吐出几个无声的大字,谢镜辞努力辨认,才认出他在撕心裂肺地尖啸:“不,不,不——!” 温妙柔满脸茫然,保持着右手前伸的姿势腾空飞起,最终啪地落在书房角落。 莫霄阳与小童们都呆若木鸡,唯有谢镜辞一马当先冲到她身边,还没开口,就被温妙柔往手里塞了个温温热热的物件。 对了,这是她身上最新得到的东西,按照规矩,是要交给赢家的。 身上的物件,无非是衣物或珠宝首饰,无论如何,应该都不至于太让人难堪。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谢镜辞暗暗松了口气,低头的瞬间,望见一抹刺眼鲜红。 温热的,柔软的,通红的。 不,不,不。 假如有人做了错事,应该由法律来惩罚她,而不是让她经历这种事情。 温妙柔身上最新得来的东西……为什么会是她的肚兜!!! 谢镜辞心如死灰。 按照这个趋势,别说被暴打一顿,她觉得温妙柔随时可能一气之下把她做成一个肚兜! “妙柔姐,你没事吧!” 小童们哒哒哒飞奔而来,谢镜辞面无表情地藏好手中布料,看他们将温妙柔小心扶起。 “没事。” 温妙柔体型高挑,在孩子群里显得格外突出。她被摔得有点懵,沉默一阵,看向跟前的谢镜辞:“是我输了。你想打听谁的消息?” 嗯? 她难道不应该暴跳如雷灵力暴涨,让这两个不速之客和曾经赢过她的人一样,永远安静地闭上嘴吗? 谢镜辞试探性开口:“五十年前失踪的付潮生。” 红裙女修的神色显而易见僵住。 她自始至终都有些吊儿郎当,像团横冲直撞的火,即便接连落败,目光也从没暗过。 然而陡一听见这个名字,温妙柔眼底却忽然失了亮色,声音亦是低沉许多,显出几分警惕的杀意:“付潮生?你问他做什么?” “她她她,她不会杀我们两个灭口吧?” 另一边的莫霄阳提心吊胆,低声询问身侧的小童:“你们杀人用暗器还是毒药?我们还能有机会吗?还有,以温妙柔这水平,到底是怎么做到百战百胜的?” 小童皱着眉头瞟他几眼,似是被问得不耐烦,飞快接话:“待会儿跟我去拿钱。等你们出去,就说在对赌中输给了妙柔姐。” 莫霄阳:“啥?” “我们这楼里的开销,一半用在打探情报上,还有另外一半,都用作了给客人们的封口费。” 小童长叹一声,看他像在看傻子:“不然你以为,芜城里怎会从没有谁赢得了她?”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钱在替她负重前行。 ——结果温妙柔这女人,她就压根没赢过啊! 第十一章(他还抓了她的手。...) 付潮生,鬼域龙城人,无师无派,自创流霜刀法,后遇剑客周慎,闯幽谷,断长河,游遍鬼域尽斩妖邪,不知其所终。 话本子难免对故事添油加醋,谢镜辞看完《鬼域生死斗》,只大概了解到一些关于付潮生的人生轨迹。 她少年心性,对这种行侠仗义的情节最是难以抗拒,加之鬼域神秘莫测,为整个故事蒙了层迷幻色彩,谢镜辞看得挠心挠肺,因为那个潦潦草草一笔带过的开放性结局颓废了好几天。 ——结果此时此刻当真来到鬼域,亲眼见到两个主人公的结局,反而让她心里更不是滋味。 付潮生在五十年前便全无踪迹,还背负了懦夫的恶名;周慎虽然健在,但似乎侠气全无,成了个没什么作为的武馆老板。 这不是她期待的故事。 所谓“从此幸福安□□活下去”的结局背后,只有满地杂乱的鸡毛。如今芜城里发生的一切,都和侠义豪情与仗剑天涯沾不上边。 “我想知道,”谢镜辞斟酌一番言语,沉声道,“当初付潮生与周慎离开斜阳谷,之后发生了什么。” 斜阳谷,正是《鬼域生死斗》结尾处戛然而止的地方。 温妙柔斜倚在一根木柱上,神色淡淡地打量她,答非所问:“你和他什么关系?” 莫霄阳曾叮嘱过,付潮生在芜城里的名声算不得好,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尽量不要在外人面前对他表现得太过崇拜。 谢镜辞略微一顿:“我曾听说过关于他的事迹,有些感兴趣。” 温妙柔眉间隐有郁色,似是不耐烦:“那你应该知道,他背弃承诺、出卖同仁的事啰?” “我知——” 最后的字句没来得及出口,谢镜辞恍然愣住。 “背弃承诺”她的确听说过,但之后那四个字又是指哪件事情? 一提到付潮生,温妙柔的神态就显而易见地不对劲,语气阴沉了三个度不止。 谢镜辞猜出这两人之间曾有过瓜葛,小心试探:“出卖同仁?” “芜城中人没那么小心眼。你以为单纯的背信弃义,就能让他们记恨付潮生这么多年?” 温妙柔见她双目茫然,冷笑一声:“他们最为怨恨的,是付潮生将机密泄露给江屠,当作离开鬼域的筹码,害得不少人无辜殒命、家破人亡。” 这事儿她还真没听说过。 谢镜辞迅速抬眼,和同样茫然的莫霄阳交换一个视线,听跟前的红裙女修继续说。 “看见屋外那条破街了吗。” 温妙柔道:“在江屠统领之下,苛捐杂税横征暴敛,高位者娇纵奢侈夜夜笙歌,像我们这种小地方的穷人,只有苟延残喘的份——生活在这种地方,任谁都想要搏上一把,将那群恶棍推翻吧?” 谢镜辞点头:“所以‘同仁’是指,其他想要刺杀江屠的人?” “江屠修为高深,芜城里任何一个人单拎出来,都不是他的对手。在付潮生出现之前,城里暗中集结了一群义士,想在鬼门开启、江屠巡城之际群起而攻之。” 但这种方法成功率很低。 芜城里的修士,连金丹期都为数稀少,他们大多是筑基修为,若想对抗江屠,无异于以卵击石。 “后来付潮生来了,这个担子便落到他头上。” 温妙柔本在低头把玩指甲,说到这里兀地抬头:“待他失踪后,江屠声称从付潮生口中得来了有人意图谋反的消息,旋即派遣监察司,将全部义士诛杀殆尽。” 她说着低笑一声:“你们这些小辈没听说过,其实挺正常——自从那件事一出,监察司就跟疯狗一样四处搜查乱党,时至今日,已经没人敢提起当年的事儿了。” 这是谢镜辞从没料想过的发展。 如此一来,付潮生的结局岂止是一地鸡毛,分明成了滩污浊不堪的泥,由万众敬仰的英雄到遗臭数年的叛徒,只用了短短一日的时间。 “但……无论是付潮生离开鬼域,还是他背信弃义、出卖芜城百姓,其实都来自江屠的一家之言吧?” 谢镜辞皱眉:“倘若一切都是江屠刻意编造的谎言,也并非全无可能。” 温妙柔并未立即回应。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往前迈开一步,若有所思地把谢镜辞上下端详一番,眸光定定:“周慎说,你手里有份关于付潮生的话本……你也不信他是贪生怕死之辈,对不对?” 也? 谢镜辞一阵愣神,又见温妙柔靠得更近:“付潮生在斜阳谷,打败的那玩意儿叫什么?” 谢镜辞脱口而出:“九头蟒。” “他最常用的一招刀法是?” “斩霜寒。” “他最喜欢的食物和女人类型是?” “牛肉面和……这种事话本子里怎么会写啊!” 等等。 谢镜辞压下觉得这人莫名其妙的念头,心口一动。 她之所以知道这些,全因对付潮生崇拜至极,才会认真记下话本里的一字一句;温妙柔虽是情报贩子,但如果对他毫不上心,定然不会把每个细节都记在脑袋里。 更何况,在不相信付潮生贪生怕死那件事上,温妙柔用了一个“也”。 谢镜辞:“你莫非也是——” “我就知道,看过他生平事迹的人,怎会不心生仰慕。” 温妙柔一把捏住她肩头,一段好端端的对话,硬生生被她讲出了几分地下接头的崇高使命感:“我懂你。” 什么叫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什么叫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 她猜得果然没错,这也是个粉丝。 而且以温妙柔的架势来看,绝对是铁打的大粉头! 试想你喜欢的大冷门黑料满天飞,已经实打实地糊穿地心,而你独自在异国他乡茫然打拼,孤注一掷地选择继续信任,某天蓦然回首,忽然有人按住你的肩头,正色来上一句:“我懂你。” ——简直幸运到没边啊! “江屠就是一个恶霸,只要对他有利,任何事都干得出来。” 温妙柔长吐一口浊气:“当初在斜阳谷决战九头蟒后,付潮生与周慎都受了危及性命的重伤,受一名医女所救,来到相距最近的芜城休养。后来付潮生与那名医女相恋,加之周慎伤及识海、修为大损,两人这一住,就是整整四年。” 谢镜辞好奇道:“那位医女现下如何?” “难产,生下孩子便去了。” 她似是想到什么,冷冷啧了一声:“那小孩不堪大用,毫无能耐,不但没能继承他爹的一丁点天赋,还听信谗言,笃信付潮生是个没用的懦夫,在许多年前离开芜城,直到今天也没回来。” 莫霄阳听到这里,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谢镜辞心有所感,悄悄传音:“付潮生的儿子,不会就是付南星吧?” 他猛地挺直身子,满脸不可思议地抬起眼睫,看那眼神,分明在问“你怎么知道”。 这要是不能猜出来,简直侮辱了谢镜辞在小世界里恶补的各类话本子—— 除非芜城里有个地方叫付家屯,否则以“付”这个极其罕见的姓氏来看,看似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一定潜藏着某种联系。 只要意识到这一点并迅速指出,就能避免日后冗杂的掉马阶段,以及套路性的“大惊失色”或“不敢置信”。 所谓碾平一切套路,让套路无路可走,谢镜辞很喜欢。 “不提那小子,晦气。” 温妙柔又恢复了双手环抱、背靠木柱的动作:“总而言之,如你所见,如今的芜城被剥削到只剩下一张皮,城中的富人们还能勉强寻欢作乐,周围尽是一贫如洗的穷光蛋。至于五十年前的那件事,存在两个最大的疑点。” “第一,根据那桩失败的搜魂术,付潮生的魂魄不在鬼域,只可能是去了外界,这样一来,他的去向就成了个谜。” “第二,当年的告密者尚不明晰。若想知道所有义士的身份,告密者要么就在他们中间,要么与他们关系极为密切——但据我所知,符合条件的人全都没命了。” 这便是温妙柔能提供的所有情报。 或者说,是她愿意给谢镜辞提供的所有情报。 浅显却详细,未曾涉及丝毫内核,这是个城府不浅的女人,哪怕有所隐瞒,也绝不可能被轻而易举挖出来。 “我还有一个问题。” 谢镜辞望一眼窗外,皑皑白雪被地面的污水浸透,俯视而下,能遥遥望见几个衣衫单薄、互相追赶打闹的孩童。 她只匆匆看了须臾,很快把视线移回温妙柔脸上:“此处贫陋,温姐姐不可能缺钱,为何执意住在这里?” 温妙柔哼笑。 她音量很低,语气里少有地噙了笑意:“这是我长大的地方,总归舍不得离开——话说回来,付潮生还在的时候,经常带着我到屋顶堆雪人。” 这条街的道路脏污至此,的确只能在房顶堆雪人了。 “那段日子虽然穷,但其实挺开心的,我的运气也没现在这么烂。” 温妙柔语速很快,讲话极少出现停顿,此时却微不可查地一滞:“付潮生对所有小孩都很好。我记得有天山中起火,是他冲进火海,把一个男孩救了出来——他整个后背都被烧伤,那男孩反倒只有左手留了疤。” 谢镜辞“唔”了声。 “待你离开,尽量不要和其他人谈起付潮生。” 温妙柔道:“监察司和金府都在四处查探,倘若被他们听见,恐怕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金府?” “那是付潮生失踪后,江屠派来的一条走狗,专门帮他平息动乱苗头。近日以来,力度比以往大上许多。” 她说着勾起唇角,眼底眸光暗涌:“毕竟鬼门将开,按照惯例,江屠会在明日来到芜城……你且做好准备,说不定能有好戏看哦。” * 温妙柔不愧是巨有钱的富婆粉头,在芜城孤零零仰慕付潮生这么久,终于遇见了个同好知音,一时间喜上心头,听闻裴渡筋脉尽断,特意帮忙寻了芜城里最好的大夫,尝试为其修脉疗伤。 谢镜辞在房外等候许久,待得天色渐暗,才终于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吱呀声响。 大夫一句“我尽力了”张口就来,让她有种房屋里躺着具尸体的诡异错觉,经过一段短暂停滞,又听对方补充道:“裴公子伤势太重,以我的修为,顶多能治好两成。” 谢镜辞长舒一口气:“没事大夫!谢谢大夫!大夫你辛苦了!” 所谓修脉,顾名思义,就是修补破损的脉络,让灵力得以在体内运行。 人体十二经脉纵横交错,如同巨网遍布全身,裴渡伤上加伤,经络早就跟碎拼图似的一片片破开,要想修补,难度必然不小。 能在鬼域里恢复两成,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大夫一番叮嘱后告辞离去,谢镜辞心情不错,敲了敲大开着的门。 屋子里响起低低的一声“进来”。 修脉的疼痛不比受伤时小,她曾经听过描述,声称如同拿着针线狠狠穿行在血脉里,叫人生不如死。 此时一看裴渡,果真是面色苍白如纸。 他疼得厉害,剧痛残留在体内尚未消退,眉头隐隐拧着,眼见谢镜辞进来,哑声唤了句“谢小姐”。 “还是难受?” 她听出这道声音里的勉强,轻车熟路坐在床榻前的木凳上,垂眼瞧他。 脸好白,嘴唇也是,眼睛倒是黑黝黝的,泛了点微弱的光。 裴渡倘若能慢慢变好,谢镜辞必然是高兴的。 她还等着同他堂堂正正比上一把。 “你努力忍一忍,等不疼了,就能和往日一样开始修炼。” 她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难免生出几分暗戳戳的邀功和小炫耀,笑着问他:“有没有觉得一点点开心?” 她一笑,裴渡也下意识抿了唇,暗自勾起嘴角。 谢小姐时常在笑,来到鬼域之前,却几乎从未对他笑过。 他往日最为消沉的时候,会用余光悄悄瞟她,当谢镜辞和好友们闲谈嬉笑,裴渡哪怕只是远远听见她的声音,心情也会变得很好。 那是他偷来的欢愉。 如今离得近了,看着她眉眼弯弯,裴渡恍惚一瞬,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谢小姐赠予他的笑。 “你方才是不是偷偷笑了?” 谢镜辞自以为抓到他把柄,语气嘚瑟:“那我就默认你觉得开心啰。” 裴渡这人,看上去清隽儒雅好说话,其实又倔又狠,很少把心底的情绪放在脸上。 结果还是会因为修脉成功而偷笑嘛。 裴渡:“……嗯,开心。” 他稍作停顿,缓声道:“多谢谢小姐。” 谢镜辞不要脸皮,扬起下巴:“这是你应该谢的。” 裴渡嘴角又扯了下:“谢小姐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有用的不多,只知道明日江屠会来,鬼门也即将打开。到那时,外界的修士应该会大批前来。” 包括裴家。 裴府对他大肆通缉,如果双方在鬼域相遇,或许会很难收场。 裴渡明白她的话外之音,还没做出反应,忽然听谢镜辞道:“修脉是不是特别疼?” 他茫然抬眼,正对上后者坦然的目光。谢镜辞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动作却毫无预兆地整个停住。 谢镜辞觉得这一瞬间的怔愣极其白痴,可她对此毫无办法。 她知道之前那个话题会让裴渡有些尴尬,恰好看见他下唇在修脉时被咬破,突然之间往外边渗血,于是不甚熟练地转移台词。 没想到下一句还没出口,就在脑袋里见到系统给出的字迹。 谢镜辞很气愤:“我不服气,凭什么每次对象都是他?” [台词根据当前情境发放。] 系统老实回答:[这种情节恰好发生在他身上,我也很无奈啊。总不能让你随机逮住一个路人,对他说‘够干净,足够给我生孩子’吧?] ……与其在裴渡面前出丑,她宁愿随机逮一个路人,真的。 裴渡察觉到床前的姑娘微微一动。 他看见谢小姐忽地抬起手,拇指圆圆润润的一截莹白,在空中慢慢靠近他。 不留躲避的机会,谢镜辞用拇指扫过他下唇。 裴渡脑子里轰地炸开。 她动作很轻,从嘴角一直来到唇珠,旋即柔柔一按。 丝丝缕缕的痛,裹挟了浅浅的麻。 “这里流血了,是修脉时咬破的,对不对?” 指腹轻盈掠过,擦开一片滚落的血珠,如同正涂抹着殷红的口脂,将少年惨白薄唇染成红色。 裴渡一颗心脏悬在胸口,不敢跳也不敢出声,瑟缩着发抖。 他看见谢小姐满目的无辜,一本正经问他:“擦不干净啊,怎么办?我弄疼你了吗?” 谢镜辞:呕啊。 这要是全盛时期的裴渡,铁定早把她毫不犹豫丢出房屋,也就只有这种时候,他的反应才会这么—— 谢镜辞很不想承认,她脑袋里浮起的第一个词语,居然是可爱。 然后是有趣。 裴渡平日清冷惯了,这会儿受冻脸色通红,由于从未受过此等撩拨,长睫颤个不停。 更不用说他正病怏怏躺在床上,黑发凌乱铺开,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慌乱仓皇。 不过这种慌张只持续了片刻。 裴渡很快回过神,却并未仓促偏过头去,躲开她突如其来的触碰,而是条件反射般伸手,按在她纤细手背上。 谢镜辞呼吸一滞。 “……不碍事。” 手心里的触感温热柔软,裴渡同样对这个动作毫无防备。 他没用太大力道,沉默着移动拇指,轻轻一旋,压在谢镜辞指腹上,为她拭去薄薄一层血迹。 指腹之间的摩擦有些痒,尤其两人体温一冷一热。四周寂静无声,能听见屋檐积雪落下的漱漱响音。 等血迹抹去,裴渡很快把右手挪开,嗓音低哑:“不劳烦谢小姐。” 他的嘴唇渗了血,还处处都是裂痕,谢镜辞若是碰到,只会弄脏她手指。 这只是一点小伤。 裴渡习惯性地抿唇,用舌尖轻触那道豁口,在嗅觉被血腥味包裹的刹那,忽然意识过来,这是方才被她碰过的地方。 这个念头来得稀里糊涂,可裴渡总觉得,这个动作仿佛是在舔.舐她指腹的余温。 谢小姐正垂着头,一眨不眨看着他。 这是种极为被动的姿势,一切表情、相貌、乃至这个带着些许暧昧的小动作,全都被她尽收眼底,躲藏不得。 裴渡快要无法忍受这样的视线,头脑阵阵发烫。 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发现他在脸红。 床上的人向内侧了身子,挡住脸的部分,声线是前所未有的沉:“……谢小姐,我今日身体不适,你也早些休息吧。” 这是道逐客令。 谢镜辞自然不会厚着脸皮继续留下,闷闷起身又闷闷出门,等关上房门,连询问系统的语气也是闷闷:“他这是……不高兴了?” 系统:[嗯?] “就是那个动作啊,”她停顿须臾,加强语气,轻轻一踢墙角,“至于这么排斥吗?” 他还抓了她的手。 谢镜辞合理怀疑这是报复,因为她的确很没出息地耳根发了热。 系统吃吃笑:[无法理解你们的这种情绪波动呢。不过根据以往的大数据积累,合理推算之后,能得出答案是‘爱而不得怒火中烧’哦。] 它说着微微一动,在谢镜辞脑袋里调出一段文字影像。 [《霸情夺爱:总裁的契约情人》节选: “你不爱我?” 谢镜辞眼底闪过三分怒意四分嫉妒,一张俊脸逐渐扭曲:“连碰一碰都不愿意?至于这么排斥吗?我到底哪里不如那个女人!” 裴渡倔强地别开脸:“谢小姐,不爱就是不爱,请你自重。”] 老套的恶霸反派与小白花主角之间的戏码,台词能让人心脏咯噔骤停,只不过名字被换成了她和裴渡。 谢镜辞看得头皮发麻,气到当场颅骨升天。 谢镜辞:“我警告你,不要再让这种东西出现在我面前。” 她顿了顿,想起裴渡那句逐客令,很是认真地皱眉:“我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她逾矩在先,的确应该想想怎样哄他。 但是哄人好难哦,头疼。 与此同时,卧房之内,裴渡猛地一个翻身。 今日他修脉成功,修为虽然微不足道,但终有一日,能再度站在与谢小姐比肩的地方。 他为这个目标苦修数年,如今不过是再来一回。 他知道自己足够强。 裴渡原本是将自己全然裹在被子里,但棉被厚重不堪,笼罩之下的空间逼仄闷热,热气一股脑地涌上来,令他的身体愈发滚烫。 于是他只得从被褥中探出头来,呼吸久违的隆冬寒气,试图让冷意淌遍全身。 方才和谢小姐咫尺之距的时候……他差点就要窒息死掉。 结果她还用手指触上来,对他轻轻地笑。 谢小姐的目光始终清明澄亮,不带丝毫亵玩与暧昧,定是真心实意在关照他。可他却情不自禁地想起风花雪月,实在是—— 凌乱柔软的黑发四散在枕边,触碰到侧脸与脖颈时,带来微弱的痒。 这里只剩下他一人,裴渡却情不自禁地做贼心虚,把右脸埋进枕头,抿起薄唇。 很干,皲裂了道道细痕,当舌尖落在上面,只有淡淡的铁锈味道。 谢小姐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的触感,可她并没有立刻把手松开。 指尖辗转时的温度仿佛尚未离去,裴渡暗骂自己无药可救,心跳却逐渐鲜活,如同被一只大手攥住,砰砰地跳动。 他还抓了她的手。 他头一回碰到她的手,比想象中小得多,那时他脑袋里尽是空白,而她并没有躲开。 裴渡又翻了个身,止不住地嘴角上扬。 她笑起来的时候,他也很开心。 倘若谢小姐能对他多笑笑,那就好了。 第十二章(让我留在你身边。...) 裴渡一夜未眠,在床上尝试进行灵气吐纳。 他的内伤尚未恢复,绝大多数经脉亦是破损不堪,当第一缕灵力缓缓淌入经络,浑身血脉恍如紧密相连、密密麻麻的蛛网,牵引出席卷整具身体的剧痛。 对于疼痛,裴渡一向拥有很强的忍耐力。 到了后半夜,疼痛其实一直没散,好在他渐渐习惯,能把强烈的不适感沉沉往下压。 再一睁眼,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房外响起咚咚敲门声。 他猜出来人的身份,温声应了句“嗯”,抬眼望去,果然见到一张明艳的脸。 谢镜辞的心情有些复杂。 “复杂”的原因很多样,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是今早冥想结束后,系统抽风般的一道提示音。 好消息是,那个不停撩来撩去的魔教妖女人设终于被换掉了。 坏消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顶替这玩意儿上岗的,是通体散发着清新香气的陈年绿茶。 谢镜辞当时是濒临崩溃的。 魔教妖女虽然放浪了点,但好歹是个很有气场的大姐姐形象,能称得上一个“媚”字,还算符合她本人的性格。 ——但绿茶就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了好吗! 俗话说得好,绿茶有三宝,撒娇哭唧唧,都是我的错,哥哥你真好。 这种行为模式已经足够令人窒息,更绝的是,这个人设在胡乱撩人方面丝毫不比魔教妖女差,当真可谓茶香四溢,被茶味冲到的人,连起来可绕地球两圈。 虽然之前遇见裴家人,谢镜辞为了维护裴渡的面子,当众叫过他一声“裴渡哥哥”,但他们俩都明白那只是逢场作戏,之后在相处中,也都对那件事避而不提。 万一什么时候人设猛地一崩,她二人独处时绿茶附体,娇娇柔柔叫他“哥哥”—— 谢镜辞能当场从窗户跳下去。 所以今早来找裴渡,她下了很大的决心。 从窗户跳下去又怎么样,该哄的人还是得哄。 “今日江屠会来芜城,听说游街很快开始。” 裴渡似乎刚睁眼,还是一副文文弱弱的模样,她指一指窗外:“你想去看看吗?” 裴渡本欲回“想”,却猝不及防瞥见谢镜辞看着他,露出一抹转瞬即逝、被极力克制的笑。 笑意被察觉,她偏过脑袋轻咳一声。 谢小姐对他,远远还没到“一见就笑”的地步,裴渡很有自知之明,呆了好一阵,才后知后觉抬起右手,摸上自己头顶。 头发全炸了,像个被打劫过的鸡窝。 他昨夜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后来起身打坐,是没来得及整理仪容的。 裴渡:…… 他是傻子。他想死。他只希望谢小姐不要再看,也不要再笑他。 谢镜辞抿唇藏起笑意,用余光不动声色地看他。 在学宫里,如果她是刺头的代名词,裴小少爷就是矜持自制的化身,数年如一日地一丝不苟,每回见到他,都是一派霁月清风。 他一定明白了惹她发笑的原因,表现出罕见的窘迫与怔忪,还用手摸了把头发。 裴渡的发丝尽是沉郁漆黑,柔柔伏在头上,看上去手感十分不错,如今软绵绵地张牙舞爪,映在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如同覆在白玉旁的丝绸。 那块白玉上还渗着浅浅的红。 她又忍不住笑了。 好呆。 那个拿着剑打遍学宫无敌手的剑道之光,原来这么呆吗? 等裴渡故作镇定地整理完毕,恰好临近巡街起始。 街边早已聚集了数量众多的百姓,纷纷想要一睹元婴期大能的风采。谢小姐今日似乎格外多话,领着他走出客栈时,嘴里一直没停下。 “我昨晚特意买了本《江屠传》,读下来觉得,这人还挺厉害的。” 街道两旁全是人,谢镜辞一直往前走,直至来到一处池塘旁,围观群众才终于少了些。 她望一眼长街尽头,没见到任何动静,于是耐心继续道:“江屠出身低微,只是个贫民家的小儿子,好在天赋异禀又能吃苦,一步步从武馆学徒往上爬,最终击败上一任城主,夺下芜城在内的数座城镇。” 鬼域以武为尊,管它什么名誉地位,都得靠实力来抢。 这也是江屠能如此肆无忌惮的原因。 他本身实力超强,身居高位后的修炼资源又多不胜数,修为层层迈进,已然凌驾于众人之上。而自从付潮生刺杀落败后,这位城主更是在身边安排了三名元婴初期的高手,作为贴身护卫。 百姓哪怕有再多怨言,都拿他没有办法。 “你们快看,那边有动静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叫出声,谢镜辞闻言望去,即便相距甚远,也能感受到迎面而来的阵阵威压。 坐在马背上的黑衣男子身形挺拔、面目俊朗,眉飞入鬓之下,是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琥珀色眼瞳。 身为芜城当之无愧的掌权者,江屠周身自带一股凛冽如刀的戾气,属于上位者的气场裹挟着厚重威压,似潮似海,将空气压得密不透风。 这就是付潮生当年的对手。 五十年过去,他已经比当初变得更加强大。 谢镜辞眸光沉沉。 她有种预感,自己很快会同这个男人打上一场——但以她目前的实力,绝对斗不过他。 江屠目空一切,视线自始至终直直望着前方,经过人群时,没投来一瞬淡漠的视线。 即便如此,骤然缩紧的压迫感却还是让不少人动弹不得。 “南边的那处揽月阁,可算是有人住了。” 待得江屠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终于有人低声开口:“先是让咱们没日没夜地修,结果几十年只住了两回,造孽哦。” 旋即响起另一人的嘘声:“小点声!不知道那位五感过人吗?若是被他听到,你可就没命了!” 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啊。 谢镜辞暗自感慨,又往车马消失的地方一瞟,正欲离开,没想到甫一侧身,居然与背后那人径直撞上。 两人不过轻轻擦了一下肩膀,不等她有所反应,便听见什么东西落入水中的响音,以及一声语调高昂的怒喝:“疼死我了!你不长眼睛吗?把我刚买的——” 那人话音未落,就戛然而止。 裴渡上前一步挡在她跟前,虽然灵力微弱,但常年积攒的剑气同样凌厉肃杀,在那人破口大骂的瞬间倾泻而下,逼得他不敢继续往下。 也正是这一阵间隙,谢镜辞得以看清那人模样。 一个年纪轻轻的青年,看样子衣着不菲,是个有钱少爷。 她听力很好,听见人群里有人交头接耳:“怎么又是金枭这祖宗……江屠来了,他还敢作妖祸害人家姑娘?” 金枭。 温妙柔说过,芜城里江屠最大的眼线,就是姓金的一家。 谢镜辞不傻,从方才那句话的语气里,能听出这是个风评极差的纨绔。 他们的碰撞极其轻微,远远算不上能让人觉得疼的地步,而且她背对而立,不管怎么看,都是金枭刻意撞上。 她好奇这人接下来的动作,轻轻按住裴渡肩膀,示意他不要插手。 凛冽剑气徘徊一瞬,迟疑着浮在半空。 谢镜辞:“你刚买的什么?” “你把我刚买的翡翠玉撞进水里了!池塘这么大,要我怎么去找?” 谢镜辞低头一望。池塘里只有绿油油的水,谁知道落进去的是翡翠还是石头。 这位金家少爷修为很弱,虽然属于能一掌把他脑袋拍飞的水平,但毕竟家族势力庞大,不宜发生正面冲突。 谢镜辞看上去文弱安静,立马助长了他的气焰:“五万魔晶,你赔得起吗?” 金枭说着一顿,看看她身后的裴渡,又望一眼自己身旁五大三粗的护卫,梗着脖子道:“看你长得不赖,赔不起的话,我不介意你用别的方法——” 裴渡的剑气又是暴涨。 “好啦,沉住气。” 她低声笑笑,轻轻按住少年冰凉的手背,用灵力向他传音入密:“和他打起来,我们一定会吃亏。你候在这里,看我的。” 谢镜辞说罢停顿片刻,抬眼与金枭四目相对,再开口时,竟变成了楚楚可怜的语气:“真、真的?它掉去哪里了?” 有路人看不下去,悄悄对她传音:“姑娘,这是此人的老套路,他就是欺负你生面孔,丢一块石头下去,叫你百口莫辩呐!” “还能掉去哪里!” 金枭看出这是个好捏的软柿子,扬眉一个转身,抬手指向池塘边缘:“方才我手一松,它顺势往下滑,应该就在这——”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了。 或是说,自从遇见谢镜辞,他就一次都没成功把话说完过。 就在他转身抬脚的那一刹那,仿佛有股突如其来的力道不期而至,朝他脚踝暗暗一推。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金枭的音容笑貌,永远凝滞在这最后的一刻。 然后是噗通一声。 一名护卫慌忙出声:“少爷落水啦!” “公子!” 谢镜辞亦是仓皇无措,和所有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可怜姑娘一样,止不住瑟瑟发抖。 但很快,在她眼底还是闪过一丝坚毅的光:“公子莫怕,我会凫水!” 她行动力惊人,说干就干,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向前一迈。 护卫们眼见她下去,纷纷停住上前救人的步伐。 冬日湖水冰寒透骨,谢镜辞并未把整个身体沉进去,而是借由灵力浮在水面,四下张望着一步步前行,一面行,一面满目关切地喊:“公子,你在哪儿啊公子?”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始终仰着脑袋看不见身下,周围的百姓们却见得一清二楚。 这位救人心切的姑娘在池塘边缘徘徊,声线因为急切,已经隐隐带了哭腔。 可她绝不会想到,自己来回踏步,迈开的几乎每一脚……都重重踩在金枭那颗不断挣扎着浮起的脑袋上! 表情狰狞的人头不断起起伏伏,双瞳里尽是怀疑人生的茫然,随着谢镜辞的身法上下窜动,满脸水渍,分不清是池水还是眼泪。 金枭终于被谢镜辞救上来时,已经冻成了湿漉漉的人干。 他气不可遏,当场大骂:“你这混账!竟然敢踩我?我要让我爹把你关进大牢!” 谢镜辞满面恐惧,止不住地发抖:“我太想救你,看见那处水花很多,便、便走过去了……都是我的错,公子,我对不起你!” 她看上去实在可怜,说话时捂嘴轻咳几下,显然是被寒风冰水冷得受了冻。 有人哀声道:“姑娘莫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金枭设套害你,你却下水救他,你是个好人。” 谢镜辞抽泣一声。 “可是,”有人同身边的伙伴窃窃私语,“倘若不是这位姑娘,他早就被淹死了吧。” “就是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那姑娘好心救人却落得这般下场,得有多寒心。” “你们闭嘴!” 金枭快疯了:“老子会游泳!”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想让事情变成这样的。如果能早一些知道,公子会游泳的话……” 谢镜辞以手掩面,字字泣血:“不是这位公子的错,全怪我,全怪我!倘若我没有救人心切,也不会……我真没用,呜呜呜呜!” 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开口时象征性地擦了擦眼角,情到深处,甚至一秒入戏,尾音自带乌龙茶气息的哭腔。 只可惜鬼域冥风纯朴,尚不知晓何为“人造绿茶包”,在场众人乍一见到此情此景,心底怜爱之意狂涌而出,把气氛推向最高潮。 更何况他们苦金府已久,就算猜出谢镜辞使坏,也会选择性地全部无视。 “这位姑娘也是好心,至于这么斤斤计较吗?” “□□,恩将仇报,我可算是开眼了。” “金府嘛,大家懂的都懂,我也不多说。” 金枭出身富贵,习惯了趾高气昂、扬着下巴用鼻孔看世界的人上人生活,从小到大,向来只有他气别人的份,万万没想到会在今日,被这群刁民气到七窍升天。 乌合之众! 金府虽然风评一塌糊涂,但毕竟也是个好面子的城中大户。类似于欺男霸女的坏事,就算想做,也得暗暗地来。 如今被这么一闹,池塘旁边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四处都是上下窜动的人头,他要是纠缠不休、迁怒于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女人,金府的名声就彻底完了。 更何况鬼门开启在即,江屠又亲自坐镇芜城,他若是惹出祸端,恐怕不好处理。 仇人的脸近在咫尺,金枭在脑子里将她痛殴了九九八十一遍,抬眼一瞧,却是打也不能骂也不能。 金少爷愤怒跳脚:“刁民!你们这群刁民!” 谢镜辞:“公子,你骂我吧。虽然我救了你的命,但我明白,这远远不能抵消我那一瞬间的不小心……” 金枭:我○!!! 绿茶真好,闻起来香,亲自喝起来更香。 谢镜辞一边假惺惺抹眼泪,一边委屈巴巴向周围人道谢,“你们真好”“我没关系”张口就来,不久之前还把金枭脑袋当成足球踢,这会儿已然毫不费力成了惹人同情的小可怜。 纵使这群人再心怀不轨,她在十个小世界里当了十次反派,十种截然不同的反派模式信手拈来,要论恶心人,谁能玩得过她。 正道之光多没意思,要论真正有趣的事儿,还得用反派打败反派。 她最喜欢看别人被气个半死又干不掉她的模样。 就很舒服,身心都是爽到爆。 骂骂咧咧的金枭被护卫们抬回府中,谢镜辞被周围的叔叔阿姨大哥大姐安慰一番,与裴渡一起离开池塘。 “怎么样?” 她笑得哈哈停不下来:“是不是比打他一顿有意思多了?” 裴渡的声音有点闷:“我还是想打他一顿。” 他顿了顿,终是露了笑:“谢小姐很厉害。” “那当然。” 谢镜辞踢飞一颗路边石子,嗓音轻快:“世上能让人开心的事情可多啦,不要总想着你的剑,知不知道?” 她说着突然停下来,再把手伸到裴渡面前时,握了个长长的木签。 “这是我买《江屠传》,书铺附赠的小礼物——送给你。” 谢镜辞不由分说塞给他,有些僵硬地别开脑袋,语气故作轻松:“以前在学宫,我从你那儿得到过一根,还记得吗?” 不少书册都会附赠木签,木签上是随机写下的祝福语。 当初他们年纪尚小,学宫里风靡过一个幼稚的游戏:把几根木签排成一排,如同抽签一样,让朋友们抽取好运。 年末考核,谢镜辞在长廊里偶然遇见裴渡,那时他手里握着五根木签,看到她后微微一愣,突然开口:“谢小姐,我剩下这些没送出去,你想来试试吗?” 她随手抽了一根,道谢之后,两人便礼貌道别,擦肩而过。 谢镜辞记得很清楚,那上面写着:[让我留在你身边。] 听说这句话出现的频率最低,很难在木签里找到,然而无论再怎么珍贵稀少,都不过是随机抽中的小暧昧,她自然一笑而过。 裴渡浅浅吸了口寒气,低头望向手中木签。 木签上统一写下的毛笔字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灵动的韵意,当他目光落下,却并没有见到想象中工整漂亮的正字。 在谢镜辞送给他的木签上,用龙飞凤舞的遒劲小字一笔一划写着裴渡从未见过的语句。 [祝你前程似锦,今宵好梦。] 再往下,是另一行更小的、同样飘逸灵动的字迹。 [不要不高兴啦=^▽^=] 裴渡抿唇,幅度很小地抬眼看她。 谢镜辞还是把脸偏到另一边,察觉到他的视线,干巴巴开口:“今天好冷啊。” 隆冬瑟瑟,清瘦高挑的少年无声垂下头。 一道冷风袭来,撩起几缕乌黑碎发,纷然而落的雪花融化在通红耳尖,晕开清浅漂亮的薄薄粉色。 裴渡低声告诉她:“我没有不高兴。” 谢镜辞冷哼:“谅你也不敢变成小白眼狼。” 他轻轻笑了笑。 谢小姐居然还记得那日的木签,裴渡原以为她会很快忘掉。 那其实是一个他从未出口的秘密。 他与谢小姐不在同一处学宫,只有年末考核才会相遇。 裴渡习惯了每日每夜苦修剑法,却在考核前几日翘课离开,走遍好几家书铺,用积攒的灵石买下不少没用的闲书。 木签上的祝福语随机出现,他一根一根认真查看,费了不少气力,才终于凑齐。 紧接着,就是前往谢小姐必经的长廊,佯装若无其事地等她。 不是巧合,也绝非阴差阳错,那五份木签,每一根上都写着:[让我留在你身边]。 第十三章(灯火。) 谢镜辞本打算和裴渡在芜城里漫无目的闲逛一阵子,  没过多久,居然碰巧遇上莫霄阳和付南星。 “谢姑娘、裴公子!” 莫霄阳一开口便停不下来,喜出望外地凑上前:“好巧,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有缘千里来相会’!你们也是特意来看江屠巡街的吗?听说鬼门明天就开了,  二位打算在芜城待多久?” “鬼门明日开启?” 谢镜辞心下一喜:“当真?” 付南星对谢镜辞的第一印象很是糟糕,  经过上回在幻境里的相处,  自他亲眼目睹这姑娘不要命的疯样,态度总算缓和许多。 但出于习惯,  他还是懒洋洋呛了一句:“你有什么值得我们骗的?” 谢镜辞还没开口,  就听莫霄阳一本正经地接话:“她钱多!那叫什么灵石的东西,谢姑娘有好大一堆,倘若骗了她,我们就能瓜分这笔钱财,可赚啦。” 他说着挠挠头:“但我们好像去不了外界哦。” 好友当场拆台,  付南星要被他气死。 与这位气到跳脚的兄弟相反,谢镜辞心情很不错。 对于她而言,  鬼门自然是越早开启越好,  毕竟打从一开始,她想做的就只有尽快把裴渡打包带回家慢慢治疗。要不是刚好撞上两界裂缝,谢镜辞已经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吃糕点了。 一想起家中的各色点心,再看看自己如今身无分文的模样,  谢镜辞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们也是来围观江屠的。” 莫霄阳又道:“听说五十年前,我师父的实力勉强能与他一战,只可惜当初师父旧伤未愈、卧床多年,没能跟他斗上一场。如今这么多年过去,  以他如今的模样,应该能打遍芜城无敌手了。” 那人的确很强。 他骑着马过长街时,  应该有意释放了威压与灵力,谢镜辞能感受到那股力量之大,溢满戾气与杀伐,霸道至极。 她心生好奇,接话问道:“周慎师父与他相比,现如今莫非差上许多?” “应该打不赢吧?” 莫霄阳挠头:“听说他是个修炼狂,成天用灵丹妙药把自己泡着,日子比人间的皇帝还奢侈潇洒。至于我师父……谢姑娘应该也看出来了,我跟他这么些年,好像还真没见他认真练过。” 他顿了顿,又认真补充:“不过师父天赋过人,倘若好好修炼,必然不会落于下风。他只是太――太随性罢了!” 自从付潮生失踪,周慎便一蹶不振,把全身精力投入到武馆经营,成了个爱钻钱眼的商人。 这样的言论,谢镜辞曾经听说过。 “话说回来,”付南星眯着眼将她扫视一通,“听说有人在江屠巡街的时候,把金枭的脑袋摁在池塘踩来踩去,那人不会就是你吧?” 莫霄阳又用小狗狗一样灼灼有神的目光看着她,眼见谢镜辞点头,瞬间两眼发亮,扭头对付南星道:“你看,我就说一定是她吧!” 他说话像在咕呖呱啦放鞭炮,末了兀地转头,很是兴奋地继续说:“谢姑娘好样的!金枭那小子和他爹一样,明明修为低微,仗着家里有钱有势,胡作非为了不知道多少年。我每次想把他暴打一顿,都被师父给拦下。不愧是你,太解气了!” 以金家在芜城里的势力,倘若这小子当真揍了他家的宝贝公子,就算有周慎保,莫霄阳也铁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这人一颗善心,就是太莽。 “金家尽是狗仗人势。” 付南星也看不惯这家做派,闻言冷哼:“我这次回芜城,头一个目标就定在他们家。好家伙,也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满屋子全是金银珠宝――后来被抓了,打得也是真疼。” “两位应该能看出来,鬼域中仗势欺人、霸凌弱小的情况并不少。” 莫霄阳担心他们听不懂,特意解释:“小星星自幼离开芜城,在外独自打拼多年,是远近闻名劫富济贫的侠盗。近日鬼门将开,他才特意回到家乡。” 以这位朋友的作风来看,似乎无论如何都与“侠”这个字沾不上边啊。 谢镜辞神色古怪地看着他,恍然大悟:“所以那天晚上,你是刚偷完金府回来?难怪装了满满一麻袋的魔晶和宝贝。” 付南星开始炸毛:“看、看什么看!我办事一向特别靠谱好不好!要不是那晚撞上你,也不会那么倒霉!” 谢镜辞睁大眼睛:“明明是你在雪地里穿夜行衣,麻袋还破了!” “换衣服不要钱啊!还有那袋子,我之前明明拿针线缝补过!” 饶是谢镜辞也被猛地一噎,用无比同情的目光望他一眼。 买不起新衣服,连麻袋破洞都要自己来缝…… 俗话说得好,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穷和抠可以。 好好一个贼被当成这样,没救了,这人绝对绝对没救了。 这不是侠盗而是抠界掌门人,简称抠门啊。 “你这什么眼神!” 付南星被她的眼神盯得耳根一热,又开始跳脚:“我穷是有道理的。看见金家那小儿子没?我这是为了不让小孩继承百万家产,承受与小小年纪不相符的诟病和另眼相看,凭自己打出的地位才叫真地位,懂不懂?” 好一通歪理邪说,谢镜辞差点给他鼓掌。 “……我有个问题。” 等这段你来我往的斗嘴平息,经过一阵极为短暂的静默,毫无征兆地,谢镜辞耳边响起一道清冷男音。 居然是裴渡。 他身体孱弱,嗓音并不高昂嘹亮,然而一开口,便如山间清风倏然而至,将所有杂音往下压。 裴渡道:“莫公子有言,‘金枭同他父亲一样修为微弱’,既然鬼域以实力为尊,金家为何会在芜城中屹立不倒?” “金家是从另外一座城搬来的。” 莫霄阳耐心解释:“听说金家家主金武真与江屠是故交,因为付――因为城中混乱,必须有人前来镇压,江屠也算是疾病乱投医,直接找上了他。” 他差点脱口而出“付潮生”的名字,好在反应及时,很快便把话咽了回去,小心翼翼用余光瞟向身侧的付南星。 这位旧友平日向来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唯有对一件事十分忌惮――他那位失踪的父亲,付潮生。 付潮生离开鬼域的时候,付南星不过三岁左右,后来前者杳无音信,他便由周慎接手抚养,住在武馆与学徒们同吃同住。 而他之所以厌恶付潮生,并非毫无缘由。 不但抛下唯一的孩子,像懦夫一样兀自逃跑,让付南星几乎成了个无处可去的孤儿,而且正是因为他这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父亲,付南星小小年纪,就不得不承受山海般汹涌的恶意。 他被称作是“叛徒的儿子”,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愿意给予他的,都只有厌恶到极点的白眼与排斥。 莫霄阳觉得很不公平。 就算付潮生当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有罪的也只有他,作为年纪尚小的孩子,付南星不应该背负任何罪责。 于是他成了付南星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他年纪比付南星小很多,后者对他总是百般嫌弃,却也会把珍藏许久的宝贝塞进莫霄阳手心。 再后来,人们的恶意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付南星虽然用了“外出历练”作为借口,但莫霄阳明白,他是不想继续待在这座城中。 “说起金府,我在鬼域各地游历的时候,曾去过他们曾经定居的古城。” 付南星眼珠子一转:“怎么说呢,我问了不少人,都说那里从没有过什么金家――至少在有点名气的大家族里,并未出现这个姓氏。” “看金家那暴发户的样子,说不定还真是穷人发家呢。” 莫霄阳说着一顿,略微扬起眉:“你别忘了,江屠也是从最底层一步步往上爬的,说不准金武真就曾帮扶过他,如今功成名就,特来报恩――按照那老头的年纪来看,也不是不可能。” 谢镜辞只见过金家张扬跋扈的小少爷,从不知晓金武真本人模样,闻声抬了眼:“老头?” “就,修为很低,没办法驻颜。金武真来到芜城的时候,看上去至少有七八十岁,如今大鱼大肉天灵地宝给他供着,总算有了点修为,但还是和往常一样的小老头样。” 莫霄阳不是个擅长掩饰情绪的人,加之很不喜欢金家的作威作福,提起金武真,很实诚地把脸皱成了苦瓜:“瘦瘦小小的,弯着腰,满脸皱纹胡子,面相贼不好,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坏人。” 这么大的年纪,还用“好人”和“坏人”这种形容词的,也算是种珍稀动物了。 谢镜辞想到什么,眸光一动,瞥见一旁的付南星,很快把即将出口的话吞回肚子里。 “不说金家了,听得人头疼。” 莫霄阳嘴角一勾:“今日师父设了宴席,让我问问二位可否赏脸,去武馆坐上一坐。” * 周慎在武馆里设了宴,付南星不出意料地直白拒绝,留下谢镜辞、裴渡与莫霄阳一同前往武馆。 自从付潮生失踪,在芜城所有住民里,周慎便成了顶尖战力。鬼域以武为尊,不少人将他看作可靠的首领,纷纷前来赴宴。 武馆宽敞广阔,参加宴席的百姓虽多,却并不显得过于拥挤,莫霄阳本应该坐在同门师兄弟的那一桌,担心谢镜辞二人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特意坐在了裴渡身边。 “我有一个想法。” 付南星不在身边,谢镜辞终于能说出心底的猜测:“既然金府来历不明,我们能不能假设,‘金武真曾与江屠交好’这件事,是个彻彻底底的谎话?” 她说话时用了传音入密,莫霄阳听罢一怔,很快做了回应:“你是不是觉得,金武真很可能就是当年出卖付潮生和所有义士的叛徒?” 谢镜辞点头。 “我也有过这个想法,但不得不说,它真的很难被实现。” 他少有地敛了笑,轻扣桌面:“金武真是个又矮又胖的老头,芜城里与他体型相似的人几乎没有,仅凭这一点,就能把设想全盘推翻。” 谢镜辞苦恼地挠头。 “唉。” 莫霄阳叹了口气,像是没什么力气,颓然靠在椅背上:“江屠那么厉害,在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有人打败他吗?哇,修士的命这么长,他不会还要统治个千年万年,直到飞升的那一天吧?” 他说罢喝了口水,换成传音入密,对谢镜辞与裴渡悄悄道:“不瞒你说,我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打败他。可是仔细一想,不对啊,我在修炼进步,他也在一路飞涨,速度还比我快得多,要想把江屠揍趴下,这不是叶公好龙吗?” 裴渡迟疑片刻:“那叫痴人说梦。” “别灰心啊,我看《江屠传》,他不也是从小人物一步一步往上爬,最终打败上一任城主的?” 谢镜辞认真安慰:“论天赋,你不比他差。” 莫霄阳一愣。 本来还是有些沉重的氛围,提到这本《江屠传》,他却情不自禁地噗嗤笑出声:“你也看了《江屠传》?是不是挺印象深刻的?” 谢镜辞看他眼底坏笑,当即明白这句“印象深刻”的意思。 她买下这本书的时候,书店老板听说小姑娘来自外界,特意嘱托:待会儿翻开书页,一定要保持良好心态,千万不要太过惊诧。 谢镜辞当然没听懂,懵懵应了声“什么”,老板摸摸后脑勺,低声告诉她:“这个吧,咱们芜城不是曾经发生过那档子事儿吗?江城主发了话,说话本子里不能出现太过血腥暴力的内容,以免让孩子们走上歧途,做出人神共愤的恶事。” 谢镜辞茫然点头:“所以呢?” “所以这里面吧,凡是和‘杀’‘血’‘死’‘亲’‘床上’有关的字眼,全都变成了口口。” 老板面色为难:“你从外边来,可能有点没办法适应……总之,尽量不要在人多的地方看。” 谢镜辞本来觉得吧,这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文字变成口口这种情况,在她曾经去过的一个小世界里,某个文学网站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直到她打开书,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老板不让她在人多的地方看完这本《江屠传》。 开篇第一句话:这是关于一个枭雄逐渐成长,大口四方的故事。 谢镜辞很没道德地当场笑出声。 再往下看,某炮灰仓皇逃窜,拼命大喊的是:“救命啊!江屠,你不要口我!” 谢镜辞觉得,被屏蔽的那个字应该是[杀]。 江屠拿走富人钱包,在街头拼命狂奔,旁白说的是:“这个小小年纪的少年,迫于生计压力,只能沦落到口遍富家子弟为生。” 真是好无奈,好迫于生计压力,叫人心疼得两眼发酸。 谢镜辞觉得,被屏蔽的那个字应该是[偷]。 江屠与妃子第一次相见,轻轻抚摸佳人嘴唇,眼中暴戾怜惜疼爱霸道跟led灯一样乱闪时,妃子嘴里说的是:“别说话,口我。” ……这次应该是[吻]。 “怎么样,你看完那本书,有没有觉得――” 莫霄阳乐不可支,撑着桌面问她。 两人眼神一个交汇,异口同声:“江屠真是深渊巨口啊。” 这叫什么,天理昭昭,善恶有报。 这人非要作死弄些幺蛾子,没想到一本《江屠传》横空出世,报应来到了他自己身上。一朝之内,江屠自食恶果,彻底沦为芜城笑柄,获赠称号[深渊巨口王]。 偏偏这人远在更加繁华昌盛的另一座城邦,因为这本书里的各种夸赞高兴到旋转飞天,对区区芜城里的小事一概不知,拼命地加大发售量。 就很舒服,让人忍不住发笑。 “你们在讨论《江屠传》啊?” 温妙柔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武馆,也不多做客套,顺势坐在谢镜辞身旁:“江屠可是差点将它列为传世之宝,也不知道见到芜城里的版本,会是个什么反应。” 莫霄阳还是有点怵她,被这女人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猛地挺直身子。 师父跟他说过,见到年纪比他大的女人,不管两人之间相差多少岁,都一定不能叫出“大婶”或“奶奶”,倘若蹦出一声“老祖宗”,那更是会被杀头的罪过。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直都将师父的话好好记在心里,这会儿嘴皮子飞快一溜:“好久不见啊,温大姐!” 温妙柔的眼神犀利得能杀人。 莫霄阳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他只觉得气氛不太对劲,让他有点想哭。 谢镜辞也没说话,缓缓抬了眼,淡淡一瞥裴渡。 这称呼她还真有点熟悉。 在年纪尚小的时候,她和裴渡曾在同一所学宫,后来刀法剑术分了家,加之她家远在云京,谢镜辞便换了一处地方练刀。 也因此,即便后来定为未婚夫妻,她和裴渡都没有过任何交流。 当年他们两人都还只是瘦瘦小小的豆芽菜,谢镜辞在年末大比中与他撞上,虽然最后赢了下来,但总归对这小子存了点欣赏,听说裴渡过得不怎么好,为了给他挣足面子,特意趾高气昂去了他的剑堂,问他愿不愿意当她小弟。 裴渡那时就已经是只呆头鹅,愣愣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当着剑堂所有学徒的面,用不太确定的语气缓声叫她:“谢大……” 他那时紧张得浑身僵硬,本来想按照江湖路数,叫她一声“大哥”,但意识到这是个姑娘,便在中途换了个字。 于是哄堂大笑。 众所周知,“大姐”无异于“大娘”的一种雅称。 谢镜辞年纪轻轻,头一回被人叫做“大姐”,气得当场跳起三尺之高,听朋友描述,“像一只发了疯的大母狮,在油锅里挣扎蹉跎的炸汤圆”。 她那时觉得裴渡有心捉弄,实则是在恶意拒绝,再也没特意去找过他,可是现如今一想,或许裴小少爷是当真没意识到不对劲。 ……那裴渡岂不是从好几年前起,就已经成了她的小弟? 谢镜辞轻轻一咳,往他碗里夹了个水晶肉丸。 周馆主今日的兴致格外好,却拒绝了所有品酒的邀约。据他所说,今夜江城主设了宴席,邀请他聚上一聚。 四下自然响起满堂祝贺。 谢镜辞在一片嘈杂里悄悄传音:“温姐姐,既然埋骨地被结界隔开,搜魂术启动的时候,会将它也算在鬼域里吗?” “你觉得付潮生在埋骨地?” 温妙柔斜来视线,摇头轻笑:“埋骨地不算在鬼域之内,但他应该并不在其中。江屠并没有出入埋骨地的记录,而且我在这些年间,三番四次前去探寻,从未发现他的身影――在埋骨地里使用搜魂术也是一样,没有任何效果。” 谢镜辞有些颓,正要继续询问,突然听见一道噙了醉意的男声:“五十年,距离我爹和兄长过世,已经足足有了五十年――付潮生那叛徒,如今定然还在外界逍遥自在,哈哈,可笑!” 温妙柔周身杀气一凝:“你说谁是叛徒?” “哎哟,你还心心念念想要帮他?” 那人哈哈大笑:“温妙柔,你寻遍芜城埋骨地,这些年来可曾有一丝一毫的收获?他分明就是离开了鬼域,只可怜我们家人的仇,永远不能报了!” 温妙柔拍案而起:“一派胡言!叛徒明明――” “妙柔。” 她话音未落,跟前便出现一道高大的影子。 据《鬼域生死斗》描述,付潮生与周慎的体格相差很大,后者是传统瘦高的剑客形象,用刀的付潮生则瘦弱矮小,为此被笑话过不少回。 周慎神情淡淡,并未表明立场:“你醉了,回家歇息吧。” 温妙柔气急:“我没喝酒!” 周慎一言不发望着她。 “你看,还是咱们周馆主好,可见面由心生,付潮生那矮子,一看就鬼鬼祟――” 那人没说完的话尽数卡在喉咙。 他被泼了满脸酒。 然而泼酒的人并非温妙柔,而是另一个未曾谋面的年轻姑娘。 “你喝醉了,回去歇息吧。” 她将周慎的话原样照搬,慢悠悠把酒杯放回原位,刚要继续说话,就被温妙柔不由分说地往外拉。 温妙柔走在前面,谢镜辞看不清她的神色,等出了武馆,才发现已经时至傍晚。 “抱歉,让你见笑了。” 温妙柔深深吸气:“那人说的话……你要习惯。” 在芜城里,对付潮生怀有恶意的人不在少数,更难听的话,她也并非没有遇见过。 “我方才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些事没做完,不如你与裴公子先回客栈,等明日――” 她说着一顿,很快勉强露出一个笑脸:“等明日,我再好好款待二位。” 谢镜辞觉得她的神色不太对劲。 仿佛过了今夜,他们就很难再见到一样。 因此她言简意赅,省略其它所有繁杂的步骤,直接开门见山,用了不大确定、有些犹豫的语气:“我猜到一个付潮生可能的去处,虽然几率不大……但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看看?” 温妙柔对付潮生最是上心,谢镜辞本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但不知为何,对方似是有些急躁,望一眼天边隐隐而出的月亮,竟然摇了头:“我今日尚有要事,既然没有太多几率,不如谢姑娘先行去查探一番。” 她听过太多类似的话,无数次地前往埋骨地,在一次次的九死一生中,逐渐丧失了耐心。 面对区区一个来自外界、对当年所有事情都一知半解的小姑娘,温妙柔并不信她。 老实说,谢镜辞本人也并没有太大把握。 但她还是尝试开了口,试图争取一些来自对方的信任:“金武真,他就是当年出卖所有人的叛徒,也是曾被付潮生舍命相救的男孩子,对不对?” 温妙柔身形一顿。 察觉到对方这一瞬间的怔忪,谢镜辞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她猜中了。 当时看《江屠传》,她曾把自己放在江屠的角度,认真思索一切事情的源头与经过。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以他自负狂妄、不信旁人的性子,被他特意安插在芜城统管一切的眼线,最有可能的身份,就是曾经出卖过所有人的叛徒。 那叛徒劣迹斑斑,为芜城众人所厌弃,这是他被江屠握在手里最大、也是最致命的把柄。与此同时,为了不让身份败露,他还必须时刻小心,掩埋好关于五十年前的那场真相―― 没有任何人,能比他更加忠心,更加兢兢业业。 而让罪该万死的叛变者一跃成为全城领袖,也恰好能满足那位暴戾魔修的恶趣味,实现对整座城市的报复。 这是一出无声却弘大的耻笑与羞辱,江屠乐在其中。 确定了这一点后,就能顺着所有线索抽丝剥茧,一点点往下。 莫霄阳曾坦言,金武真是个从来都佝偻着背、矮小肥胖的老头。 而那日与温妙柔相见,她曾不明缘由地停顿半晌,说起一个被付潮生救下性命的男孩。 温妙柔身居高位,从她斩钉截铁认定叛徒另有其人,就能推测已经查清那人身份。 而她纵使表面看来大大咧咧,实则心机暗藏,有着自己的思忖。 谢镜辞声称自己来自外界,却并没有任何证据足以证明,如今又恰逢江屠来到芜城,全城加紧戒备,若说他在这个时机又派来一名卧底,那也并非全无可能。 所以温妙柔不可能把调查出的一切全盘托出。 但与此同时,她也留了个似是而非、暧昧不清的小勾,或是一个悄然的提示――那个被“不经意”提及的男孩。 他出现的时机过于古怪,像是一把被刻意丢出的钥匙。 既然是男孩,身形就定然不如成年人那样高大。 当年芜城的所有百姓都被愤怒与仇恨支配,哪里会想到,那个矮小不堪的老翁,只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童。 之所以佝偻脊背,则是为了掩饰逐渐拔高的身量,江屠必然给他传输过修为,不出数月,便让“金武真”的身长永远停留在属于男孩的,也是老翁的模样。 荒唐荒谬,可它的的确确发生了。 “我猜出了付潮生所在的地方。” 谢镜辞咬牙将这句话重复一遍,握紧手中冰冷的鬼哭刀:“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看看?” 温妙柔定定与她四目相对。 没有更多言语,持刀的小姑娘身形一动,正欲轻步前行,忽然转过头来问她:“芜城中最偏僻的地方在哪里?” 她没做多想,顺手指了个方向。 于是谢镜辞当真沿着那方向去了。 ……胡闹。 莫非她之前连方向都没确定么? 温妙柔眼底暗色翻涌,迟疑须臾,终是一言不发跟在她身后。 与芜城城中不同,贫民们所在的长街灯火黯淡,即便有几抹蜡烛的影子,也模糊得如同鬼影。 谢镜辞拉着裴渡衣袖不断往前,最终停下的地方,是那堵魏然而立的高墙。 “他不可能在埋骨地。” 温妙柔在远处停下,嗓音涩然:“我不是说过吗?我曾无数次前往那里,从来都――”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下。 墙边的谢镜辞并未做出回应,而是默然俯身,用指节敲敲墙壁。 温妙柔觉得她疯了。 那座墙……绝不可能被摧毁。 她并非没有过这个疯狂的念头。 可一旦墙体结界被破,肆无忌惮的魔气便会瞬间涌进来。毫无灵力的尸体绝不可能充当结界的作用,就算江屠在那之后迅速砌墙,也定然来不及。 如果付潮生死后被放进墙体里……一定来不及的。 她突然想到什么,眼眶兀地发热。 这一切设想的前提,都是“付潮生死后”。 倘若城墙破碎的那时……他还活着呢? 另一边,谢镜辞敲击墙体的动作骤然停下。 找到了。 既不在鬼域,也不在修真界的地方。 无法逃离,更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 鬼域中的人多有顾忌,要么认为他在外界,要么觉得他被藏在了埋骨地,唯有谢镜辞,知晓他并不在上述所有地界之中。 那么利用排除法,能想到的角落,唯有一处。 鬼哭刀扬起,斩落满地清冷月辉,刀光流转如潮,裹挟层层疾风,击落在那堵厚重城墙。 温妙柔听见一声空空的闷响。 那是墙体中空,才会响起的声音。 被长刀击中的墙面脆弱得出乎意料,包裹在最外层的砖块恍如山倒,应声坍塌之际,月光冷然降下,映出空隙另一边仍然挺立的墙面,以及一道笔直而瘦弱的幽黑影子。 “我要走啦。” 付潮生失踪那天,温妙柔因受冷患了风寒,他白日将小丫头悉心照料一番,临近傍晚的时候,突然起身告别:“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好好休息,知道吗?” 她被冻得迷迷糊糊,高烧不退,缩在被子里问他:“去做什么?” 付潮生不知应该如何回应,认真想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把门打开,露出傍晚时分静谧生长的夜色,以及与贫民街遥遥相望、明丽生辉的揽月阁。 揽月阁当真像是挂在天上的月亮,将长街上的一切贫弱与苦难都衬托得黯淡无光。 他们太穷,连夜半点灯都要一省再省,借着月色也能活,光亮总比不上温饱来得重要。 “看见最高处的那道光了吗?我要去变一个戏法。” 他说:“让那簇火光,亮遍整个芜城的戏法。” “这个戏法好难。” 温妙柔听得懵懂,只觉得付潮生口中的景象遥不可及,于是瘪着嘴沉吟补充:“你会失败吗?” 山巅之上,揽月阁莹辉四散,被悬坠于屋檐的七宝琉璃折射出道道白芒,连雪花也蒙了层晶莹温润的亮色,恍然望去,有如茕茕而立的天边楼阁。 然而天上的梦,终究够不到凡间的人。 高墙之下,浓郁夜色沉甸甸往下盖,唯有月光倾洒而落,四伏的阴影恍如魑魅魍魉,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浮动潜行。 谢镜辞的身影被月色拉成一条纤长直线。大雪飘扬而落,在寂静无声的夜风里,她沉默着微微侧身,现出跟前景象。 温妙柔一步步往前。 在那个傍晚,当付潮生行至门前,听完她的话后,又说了些什么? 那真是一段十分久远的记忆,久到她已经快忘了那个男人的模样与声音,所有往事都格外遥远,被五十年里的蹉跎磨平棱角。 然而在这一刻,她却忽然无比清晰地想起,那日大雪纷飞,付潮生垂着眸注视她,半晌,露出一个温柔得像水的笑。 “如果我失败了,一定会有其他人去试着把它做到。” 付潮生从来不会讲漂亮话,哪怕在命悬一线之际,也不过咧嘴笑着告诉她:“芜城里有很多很多人啊,也许那天是在很久很久之后,但总有一天,我们会成功的。” ……啊。 她终于想起了他的样子。 瘦瘦小小,柳叶一样的眉毛,眼睛总是微微眯着,嘴角从来都带着笑。 就像两人第一次相见,她被街头混混欺负得号啕大哭,而付潮生将恶人暴打一顿,蹲在她面前显得无奈又笨拙:“丫头别哭,以后我罩着你。” 她完全不相信,抽抽噎噎抬眼望他:“真的?” “真的!”见她终于有了回应,那时的付潮生信誓旦旦,笑着对她说,“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能帮你撑。” 温妙柔终是没能忍住,自眼眶涌下滚烫的泪来。 在作为结界的高墙里,有个人背对着芜城,跪坐在轰然碎裂的缺口中,直至尸身被冰雪冻僵,都始终保持着双手上举的姿势。 高墙被砸开的刹那,关于五十年前的真相,温妙柔在心中做出过设想。 付潮生不敌江屠,最终落败,后者为聚拢民心,将其尸身砌入城墙,再编出一通谎话。 可事实全然不是那样。 埋骨地中魔气正盛,一旦结界破开,必将城中大乱,无数百姓死于非命。既然谢镜辞能轻而易举将其破坏,那修为已至元婴的江屠自然也能。 这是个必死的阴谋。 叛变的孩童将一切计划告知幕后黑手,那日的江屠并不在揽月阁中,稍稍让侍卫透露一些消息,便能让付潮生来到最为偏僻、人迹罕至的荒郊城边。 他那样矮小瘦弱,却在决战之际抽身而出,迎着江屠的长剑,动用浑身上下所有灵力,把缺口处的结界填满。 仅凭一个背影,温妙柔便认出那人身份。 那是付潮生。 从未落败,也没有过认输,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都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这个遭到芜城所有人唾弃、被称作叛徒的男人,他真的……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天。 谢镜辞只觉心绪万千,久久没有说话。 抬眼望去,揽月阁光芒渐盛,可与明月争辉。山巅之下,长街蜿蜒盘旋,偶有烛光微闪,好似条条长蛇无声潜入夜色,与埋骨地里的凄然幽森紧紧相连。 一日,五十年,百年。 黑暗绵延不绝、无穷无尽,可总得有人前仆后继,将芜城的万家灯火点燃。 高阁之中,阴鸷凶戾的暴君悠然而坐,与追随者们举杯共饮,笑音不绝;金府之内,赚得盆满钵满的男人吃饱喝足,正欲躺上金丝榻入睡。 城墙朔风冷然,红衣女修无言伫立,容貌g美的姑娘握紧手中长刀。在遥遥远处,茫茫夜色里,不知谁家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婴儿啼哭,旋即烛灯亮起,妇人携了倦意地低声安慰。 今日的□□道早早闭馆,盛宴之后,高大的男人静立于窗边,当绢布擦过剑刃,寒光反射如冰,照亮他坚毅面庞。 四散着涌动了长达五十年的暗流,终于在此刻汇集,以一束火光为引,掀起巨浪滔天。 怀着不同信念的人们,将在片刻之后以同样的目的,出现在同一处舞台之上。 在鬼门开启的前夜,一切都将迎来终结。 第十四章(不但揍你,我还要揍你爹。...) 谢镜辞心里有些闷。 在此之前,  付潮生于她而言,更多只是个存在于话本里的角色,无论怎么看,  都像是蒙了层薄薄的雾,  不甚明晰。 她之所以如此在意他的去向,  除却对话本子里的情节十分向往外,  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她知道付潮生并不在外界,  被百姓们口口相传的流言激起了逆反和好奇心,  想要一探究竟。 然而如今好奇心得到满足,她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 经过漫长五十年,付潮生的身体已然僵硬如磐石,即便一侧城墙碎开,仍然在漫天飞雪里,  保持着高举双手的姿势。 温妙柔静静凝望他的背影许久,终是颤抖着伸出手,  轻轻触在男人瘦削脊背。 遇见付潮生的时候,  她只有十岁上下的年纪。在那之前,无父无母的温妙柔早就习惯了委曲求全,人生得过且过,只要能活下去,  一切都万事大吉。 与付潮生相识之后,破天荒地,她想要换一种活法。 她想拾起被丢弃的自尊,想尝试着反抗,  也想像他那样,成为一个能让旁人脸上浮现微笑的大侠。 对于贫民窟的小孩来说,  这种念头无异于天方夜谭,付潮生听完后却哈哈大笑:“当然好啊!丫头,你可得快些追上我,我是不会在原地乖乖等你的。” 他永远不会知道,正是这随口说出的一句话,成了她一辈子为之拼命的理由。 付潮生太远了,温妙柔向来只能遥遥看着他的背影,怎么也够不到。 她不断向前狂奔,自以为一步步朝他靠近,然而此刻来到终点,才发现付潮生留给她的,仍旧是一道亘久沉默的影子。 温妙柔设想过无数次,当她与付潮生再度相逢,应该以怎样的方式作为开场白。 ――要么怒气冲冲骂他一顿,斥责他这么多年来的渺无音讯。 这个法子太凶,说不定会吓着他。 ――要么柔柔弱弱娇滴滴地迎上前去,向他表露多年的关心。 这个法子太矫情,说不定也会吓着他。 ――要么意气风发走上前去,像所有老朋友那样,轻轻拍一拍他的肩头:“好久不见啊付潮生,我已经变得和你一样厉害啦。” 这个法子…… 虽然有吹牛的嫌疑,但这个法子好像不错。 在这悠长的五十年里,她真的很认真很认真地思考过很久。 可如今既然相见,为什么不能转过身来,看她哪怕一眼呢。 她已经独自追逐这么多年,变得和他一样厉害了啊,明明只要……回头看上一眼就好了。 夜色悄然四合,谢镜辞无言而立,看着身前的女人掩面抽泣。携着哭腔的喉音被压得极低,在萧瑟冬夜里响起时,被冷风吹得凌散不堪。 好在温妙柔很快控制了情绪,双目通红地抹去满面水痕,再开口,嗓音沙哑得像是另一个人:“抱歉,让二位见笑了。” 谢镜辞斟酌片刻,小心出声:“付潮生……我们该怎么办?” 她本来打算说“怎么处理”,话到舌尖总觉得不对,于是一时改口,换成了“怎么办”。 “他尸身已僵,通体又凝结了沉淀多年的灵力,恐怕很难轻易出来。” 温妙柔的目光有一刹恍惚:“不如……当下就这样吧。” 她是个健谈的人,此时此刻却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 沉默并未持续太久,此番开口的,竟是一直安静不语的裴渡:“既然前辈知晓叛徒身份,为何不将其公之于众?” “我也想啊。” 温妙柔苦笑:“当年的真相扑朔迷离,唯一知晓前因后果的,恐怕只有江屠本人。他远在别处、守卫重重,以我的身份完全没办法接近,只有等他来到芜城,我才有机会去到他身边,试着套取付潮生的去向。” 一旦金武真出事,江屠定会认为有人伺机报复,旁人若想靠近他,就几乎毫无可能了。 这段话听起来毫无掩饰,谢镜辞却下意识问:“你想杀他?” 她的提问引出了红衣女修的一声轻嗤。 温妙柔摇头:“我?我和他的修为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会有那种念头?别忘了我的老本行,论套话,我有的是办法。” 她说罢眸光一动,似有所指:“要想杀他,芜城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恐怕也只有周慎能去试试。只可惜周馆长吧――” 接下来便是意味深长的停顿。 谢镜辞能猜出她没有说完的话。 只可惜周慎斗志全无,即便重伤痊愈,也很少再拿起曾经无比珍爱的长剑。 至于平日里听见辱骂付潮生的话,他也从不曾帮助昔日好友反驳一二,自始至终都在沉默。 和话本子里那个豪情万丈的剑修相比,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不瞒你说,看他那种态度,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以为周慎就是出卖所有人的叛徒。” 温妙柔的嗓音带了些残余哭音,语气却是在低低嗤笑:“后来发现,他只不过是个夹着尾巴做人的懦夫。” 谢镜辞不置可否。 “今日一番波折,谢姑娘一定累了。” 夜风凛然,携来女修的沙哑低喃:“如今天色已晚,付潮生的事我会处理……二位就先行回客栈歇息吧。” * 谢镜辞满心郁闷地走在大街上。 她被冬风吹得有点头脑发懵,怏怏地怎么都提不上劲,左思右想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用不了多久,鬼门就会打开了。” 裴渡温声应她:“鬼门开启之后,谢小姐打算离开此地吗?” 继续留在鬼域,对他们而言并无益处,于理而言,的确应该尽快离去。 可她不甘心。 芜城之内,没人能胜过江屠。只要有江屠在位一日,金武真就能跟着得意一天,哪怕百姓知道真相…… 当年的叛徒已经有了牢靠稳重的靠山,如此一来,他们敢动他吗? 谢镜辞不知道。 她清楚自己修为受损,因此在前往鬼域寻找裴渡之前,曾随身携带了不少灵丹妙药。经过这几日的调理修养,终于来到金丹期一重。 虽说剑修刀修最擅越级杀人,但谢镜辞很有自知之明,以她的实力,倘若撞上如今全盛状态的江屠,只会被杀得片甲不留。 不过―― 纷乱复杂的思绪里,突然划过一个念头。 她虽然打不过江屠,但柿子要拿软的捏,这芜城里除了那位至高无上的暴君,岂不是还有一位―― “哟,这不是白日那小娘们吗?” 似曾相识的男音打破思绪,谢镜辞听出来者身份,莫名松了口气,应声抬头。 金府少爷应该刚结束一场酒局,满面尽是被酒气染出的红,看向她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晕眩与混沌。 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模样的青年。 “我真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你分明就是在故意踩我,对不对?” 金枭说话大着舌头,想来是被她折腾得够惨,恨意从每个字眼里漱漱溢出来:“向你搭话,那是看得起你,知不知道在这鸾城中,有多少女人想进我金家的门?你个贱人……我倒要看看,没了那群刁民撑腰,你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他说罢打了个手势,让身后的侍卫们一拥而上。 谢镜辞非但没有后退,甚至想笑。 她刚想起这金府,金家小少爷便主动送上门来招惹,这叫什么,天命啊。 “裴渡。” 谢镜辞打了个哈欠,懒懒拿出漆黑长刀,动用神识传音入密:“莫霄阳他们说过,金家父子两人,在修为上都是不堪大用的废物,对吧?” 其实他们当时的措辞委婉许多,她这句话说得,实在有那么点伤人。 裴渡:“嗯。” 她顿了顿,又道:“温姐姐说过,一到今晚夜半子时,鬼门就会打开――距离子时还有多久?” 裴渡:“一个时辰。”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谢镜辞拔刀出鞘。 既然芜城中人人忌惮江屠威严,不敢动金府分毫,那这个出手的恶人,她不介意来当一当。 其他人不敢做的事,她来做;其他人不敢动的人,她来动。 与芜城百姓不同,她与裴渡所倚靠的,是更为广阔而浩大的修真界。等鬼门开启,无论他们曾闹出过多大的乱子,只要迅速离开鬼域,就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哪怕是能自由出入鬼域的江屠,也不可能在修真界放肆撒野。耍完酷就跑,就是这么任性,金家就算想要哭诉,也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有多少人想进金家,我自然不清楚。” 长刀划破凌厉夜风,被飘扬的雪花映出点点莹白。谢镜辞眉目稍扬,自嘴角露出一抹笑:“但今晚过后,恐怕一个人都不会再有了。” 利器的嗡鸣有如龙吟,于顷刻之间打破寂静夜色。侍从们一拥而上,裴渡亦是拔出长剑。 她早有预料,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碾压局。 第一次路过天演道武馆时,谢镜辞曾目睹过莫霄阳与另一人的对决。那时有围观群众说过,那两人都是芜城顶尖战力。 也就是说,除了几名赫赫有名的元婴大能,这个偏僻小城里的几乎所有人,都比不上金丹期的莫霄阳。 可巧,她的修为也是金丹,虽然才刚刚入门。 来自各大宗门的身法与刀术变化莫测,被谢镜辞随心所欲地施展而出。 几个侍卫大多筑基,充其量刚刚摸到金丹门坎,哪曾遭受过社会如此险恶的毒打,纷纷落败,不消多时,长刀便已靠近金枭喉咙。 “你……你想干嘛!” 额前一缕黑发被刀光削去,金枭酒意瞬间少了大半。 他是货真价实的废柴,完全看不出谢镜辞修为高低,之前看她样貌出众,本以为是个娇滴滴的小姐,没想到竟惹了尊瘟神。 芜城之中,竟有人敢拿刀对着他? 他要把一切都告诉爹,让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 “我警告你,千、千万别乱来!” 他被浓郁煞气吓得发抖,哆哆嗦嗦:“我爹是江屠跟前的红人,你要是敢揍我,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谢镜辞:“哦。” 她停顿一瞬,连声线都沁着冷:“我不仅要揍你――” 那股杀意并未消退,反而愈来愈盛,有如疯长的藤蔓,将他缠绕得动弹不得。金枭从未受过此等威胁,下意识抖个不停。 月光落下,那女疯子的脸g丽得惊人,柳叶眼中暗潮翻涌,最终停在一抹嘲弄的冷笑上:“我还要揍你爹。” * 今夜注定不会平静。 即便到了深夜,不少人也尚未入眠,等待着鬼门开启,见证五十年一遇的盛景。 也因此,当金府中的惨叫声响起时,会引得为数众多的百姓前来围观。 直到被从床上硬拽下来爆揍一顿,金武真都是懵的。 旁人好梦中杀人,他是梦中差点被杀,浑身剧痛睁开眼时,见到两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那姑娘生得明艳,嗓音却是冰冷至极,第一句话:“你的侍从全跑了。” 没等他从震惊里缓过神来,对方又开口说了第二句:“明明用着十多岁小孩的身体,却装了这么久垂垂老矣的大爷,应该挺累吧?” 金武真瞳孔骤缩,猛地抬头。 此人怎会知道他的秘密。 那个……绝不能见光的秘密。 第一次见到这位金老爷,谢镜辞看他的眼神如同盯着落水癞皮狗。 从外表看来,这的确是个六七十岁的佝偻老人。发须皆白、身形臃肿,面上皱纹遍布,完全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模样。 闯入金府并不难。 以她的实力,虽然比不上拥有绝对压制力的江屠,对付芜城里的其他无名小卒,就跟切菜一样简单。 更何况金家平日里作恶无数,人心早就散得一干二净,谢镜辞大致阐述当年的事情真相,无论丫鬟小厮还是侍卫,都心甘情愿让了路。 一旦承认,被留影石一类的秘宝记录下来公之于众,那他不但会声名狼藉,还将成为整个鸾城的公敌,被报复至死。 金武真不傻,自然明白这种时候不能一口承认,最好的办法,便是装傻。 “你、你在说什么?什么小孩的身体?” 他装得可怜,浑身颤抖不已,末了还轻咳几声,熟练地捶捶后背。 这女人知道了又怎么样,只要他不承认,她就没有任何可以证明的方法。 念及他如今的这具身体,金武真没有想到,江屠会这么狠。 当年他出身于微末,受够了穷困的苦,付潮生见他孤苦无依地独自流浪,心生怜悯,将其收留在家。 那是个始终都在笑的刀客,仿佛从未尝过人间疾苦,某次喝酒后笑着对他说,自己一定会打败江屠,让所有人摆脱束缚,能自由地来往于人魔两界。 他知道江屠可恨。 杀伐无度、横征暴敛,将无数人剥削得穷困潦倒,无以为生,可是…… 比起暴君,于他而言,贫穷才最是令人厌烦。 就算去了外界又怎样,就算有更好的城主又怎样,若想摆脱穷困,还不是得靠他自己去拼。 因此他选择了另一个更好的方法。 一个可以让他……一步登天的方法。 那时的江屠身边,远没有如今护得那样严,他将付潮生的所有计划尽数相告,男人听罢大笑不已,很快便设了一个死局。 他本来想拿着钱,去别的地方享一辈子福。 可江屠的心思远远超出他想象,暴戾恣睢的魔修满怀期待看着他,眼底尽是烈焰般灼热的疯狂:“我要你换个身份,成为芜城的一把手……想象一下,那群人拼了命地想要反抗,却不得不生活在叛徒的统领之中,多有意思啊!”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江屠先是传给他些许修为,让他不久后便能停止生长,再利用易容术,让十多岁的小孩变成老者模样,让他拼命摄入食物增肥改变体型,为使嗓音逼真,甚至用毒药哑了他的嗓子。 从此他舍弃曾经的名姓,改名为“金武真”。 用在他身上的易容术高深莫测,难以褪去,也不会被外力损毁,几十年过去,从未有人怀疑。 这小丫头片子,又能看出几何? 谢镜辞不跟他多说废话,右手一抬,便拎着金武真领口走出卧房。 卧房之外的庭院里,已然聚集了不少人。有在金府做工的男男女女,也有闻讯而来的百姓,见两人出来,齐齐投来视线。 “救我,救我!” 金武真双手扑腾,被谢镜辞的灵力冲撞得鼻青脸肿,语气里带了可怜巴巴的哭腔:“这女人尽说疯话,你们不会信了她吧?江城主还在揽月阁里,倘若知道今晚的事,一定会大发雷霆!” 他说话的间隙,庭院外再度响起嘈杂人声,金武真循声望去,叫得更厉害:“监察司!救我,快救我!” 监察司相当于芜城里的执法机构,听说有人闯入金府,很快便出发来到此地。 领头的人是个金丹修士,谢镜辞不想同他们硬碰硬,见状并未不悦,而是微扬起唇边。 掉马这种大事,自然要看客多了,才能惊天动地。 “我今夜来此,是为证实一件事情。” 她说得不紧不慢,因有裴渡护在身旁,讲话格外有底气:“这位金武真金老爷,究竟是不是五十年前,将一切情报泄露给江屠的叛徒。” 这无疑是则惊人至极的重磅消息,在场群众一片哗然,连监察司都停下脚步。 只有金武真在大喊:“她胡说八道!付潮生失踪的那会儿,我压根没来过芜城!” 谢镜辞不理他,悠悠继续说:“诸位可能会觉得疑惑,以金老爷的体型,无论如何都无法与那时的任何人挂上钩――但如果这具身体并非老人,而是个年纪尚小的孩子呢?” 金武真咬牙切齿:“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假扮,你倒是来把胡子皱纹撕下去啊!” 他既然敢这样说,就一定有十足底气。 谢镜辞明白这个法子行不通,二话不说俯身低头,一把抓住他衣袖。 金武真想到什么,浑身滞住。 “我听说五十年前,付潮生救过一个无家可归的男孩。那时林中起火,男孩被困火中,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唯有付潮生冲进火海,把他带了出来。” 衣袖被拉开,在陡然来临的静默里,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那只老树皮般的手臂上,赫然是片蔓延了大半皮肤的褐色烧伤旧痕。 而谢镜辞依然不紧不慢:“付潮生以身躯抵挡邪火,后背灼烧处处,男孩得了他照拂,只有手臂被烧伤一片――哎呀,金老爷,你手上为何也会有疤?这么严重,总不可能是热水烫的吧?” 金武真气到吹胡子瞪眼,忍下浑身剧痛:“我这是儿时被柴火烫伤,不行吗!” 他极力狡辩,然而从周遭群众的视线里,已能瞧出自己遭了怀疑。 毕竟那伤疤太大,也太过巧合。只可惜纵使他们再怎么怀疑,也没有哪怕一个决定性的证据。 “诸位想想,此人何德何能,能成为芜城一把手?” 谢镜辞缓声道:“就是因为他帮了江屠,把付潮生――” 她话音未落,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熟悉嗓音:“谢镜辞?!” 谢镜辞抬头一望,竟是付南星。 他一定也听见讯息,特意赶来金府之中,见状兀地蹙眉:“你在做什么?江屠正在城中,万一惹恼他,你不要命了?” 这句话甫一出口,人们纷纷露出畏惧之色。 “姑娘,要不还是收手吧?” 有人好心道:“温妙柔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自从付潮生离开,她就一直不大对劲,偶尔说上一两句胡话,千万莫要当真啊。” 一旁的另一人出言附和:“对啊!她被付潮生迷了心窍,以温妙柔的能力,说不定早就知道金武真手上有疤,特意编了谎话诓你呢?” “就是就是!” 金武真情不自禁咧开嘴,连连点头:“付潮生下落不明,肯定去了别处自在享福,你不去找他,反倒怀疑我――这叫什么,颠倒黑白啊!” 听见付潮生的名字,付南星眸底一暗。 江屠忙着晚宴,短时间内定不会抽身来管,更何况民心已有了倾斜,所有人都在等待真相,哪有时间去给他通风报信。 谢镜辞视线微动,依次掠过在场密密麻麻的群众,与紧抿着唇的付南星。 人数足够多,重要的角色,也终于全部到场。 “诸位想看证据?” 她声调沉郁,穿透冷意瑟瑟的寒风:“不如随我来。” * 深夜的郊外,连空气都像结了层薄薄的冰。 谢镜辞领着众人步步往前,裴渡则替她拽着金武真衣领,把金老爷一路拖来此地。 “谢姑娘,你到底想给我们看什么?都走了这么久,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知是谁气喘吁吁道:“再说了,这荒郊野岭的,和金武真的真实身份有什么关系?” 裴渡沉声:“安静。” 今夜的雪,似乎比前几日都要大些。 雪花笼了层月华,此地虽然远离城中灯火,多亏这一盏莹莹月色,显出几分白幽幽的微光。 谢镜辞望见那堵高高伫立的城墙,沉默着停下脚步。 身后的人们目力远不如她,只能望见一片黑黝黝的暮光,有人从怀中掏出一根火折子,轻轻点燃。 橘黄的火光恍如流水,在夜色里缓缓溢开。 之前还交头接耳的男男女女,在这一刹那,尽数失了言语。 在城墙不起眼的角落,有处轰然破开的大洞。 而在裂口之中,那道背对着所有人的影子分明是―― 付南星愣在原地,半张了口,任由寒风灌进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付……” 走在最前面的女人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嗓音止不住发抖:“付潮生……?” 没有人对这句话做出回应。 在此之前,没有谁当真相信谢镜辞的话。他们带着怀疑与怒气而来,然而真真切切见到眼前景象,却不由瞬间红了眼眶。 那是被他们憎恨了整整五十年的付潮生。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他本应背叛芜城,独自前往外界潇洒,可是付潮生……为何会死在这种地方。 他又……怎能死在这种地方。 “五十年来,你们以为的‘叛徒’,其实一直都在这儿。” 谢镜辞垂眸而立,末了望向一动不动的金武真,尾音携了点讽刺的味道:“怎么样,这算是证据了吗?” 金武真已是面无血色。 他以为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丫头,唯一拿得出手的底牌,只有他手臂上难以抹去的狰狞烧伤。这算不上实质性证据,只要付潮生不被找到,金武真就能把罪责全推给他。 只有他知道,死人不会讲话,更不可能反驳。 但她怎么可能会找到付潮生的遗体?江屠曾信誓旦旦告诉过他,那地方绝对隐蔽,不会被任何人猜到―― 这怎么可能?! “江屠在决斗中用了下作手段,强行破开城墙,引魔气入城。” 谢镜辞声调不高,却无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边:“以付潮生的修为,自然不会忌惮魔气,但他还是舍弃反抗,以身为墙,用灵力填补了结界――你们难道不明白,他是为了谁吗?” 须臾沉寂之后,拿着火折子的女人终于没能忍住,浑身脱力跪倒在地,掩面痛哭。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那样明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付潮生能在魔气侵袭中逃过一劫,可城中孱弱的百姓,他们不行。一旦触及太过浓郁的气息,无异于摄入见血封喉的毒药。 是付潮生舍命救了他们。 然而何其讽刺,在这么漫长的时光里,他们居然听信谗言,将救命恩人视为十恶不赦的罪人,对他极尽所能地羞辱责骂。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不……不是我的错!” 金武真被谢镜辞打得头破血流,眼看大势已去,颤着声音剧烈发抖,试图为自己谋得一条生路:“全怪江屠……都是他逼我的!我也不想这样啊!” 谢镜辞灵力下放,重重击打在他胸口。 她不想听到这厮刺耳难听的声音。 “不是你的错?” 之前声称温妙柔“被迷心窍”的青年青筋暴起,一拳打在他脸上,瞪着通红双眼,哑声怒喝:“付潮生救你于火海,你就是这样报答他的?!” “你们敢对付我,江城主不会放过你们!” 这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眼看暴怒的男男女女一步步逼近,金武真明白自己无处可逃,干脆破罐子破摔,声嘶力竭地怒吼:“暴民,暴民!只要放了我,我还能替你们美言几句――至于那个拿刀的,你是从外界来的对不对?可别忘了,江城主能随意出入鬼域,就算鬼门被打开,你也跑不掉!” 话音刚落,又被人猛地踹了一脚:“放了你,你把我们当成什么玩意?你是江屠的狗,我们不是!” 芜城里的人们并非善恶不分,之前是受了谎言蒙蔽混淆黑白,如今真相大白,新仇旧怨一并迸发,毫无疑问,会全部奉还在金武真身上。 他鼻青脸肿,又流了鼻血,看上去像个滑稽的小丑。 谢镜辞倒也不恼,与他相比,语气轻柔得如同一片雪花:“你似乎还没明白一些事情。” 这人的脸实在叫人恶心,她说着挪开视线,尽量不让视觉冲击影响自己心情。 “第一,对于江屠而言,你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工具。俗话说法不责众,他难道还真能因为一个你,把全城百姓给屠了?真当自己是祸国殃民的妖妃呢?别做梦了大叔。” 她眼里尽是厌弃,嘴角恶劣一勾:“江屠也要面子啊,他要是知道五十年前的恶心事儿败露,若想挽回民意,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金武真浑身一抽,露出无法遮掩的恐惧之色。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把你这个叛徒推出去当挡箭牌,吸引足够多的民愤啊。” 谢镜辞发出一道低不可闻的浅笑:“江屠巴不得你死,还看不出来吗?” “不……不是,不是这样,不会这样!” 他并非傻子,在高位坐了这么多年,自然能明白不少隐晦的人情世故。 虽然不想承认,但金武真明白,这姑娘说的话句句不假,无论落在百姓亦或江屠手上,等待他的,都只有死路一条。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应该……本不应该如此的。他舍弃尊严,出卖唯一的朋友,辛辛苦苦伪装了这么多年―― 为什么会是这种结局? “第二,你说江屠离开鬼域,去外界追杀我?” 谢镜辞一偏脑袋:“江屠什么修为,元婴五重六重还是七重?我爹娘伯伯婶婶还有几位兄长姐姐都是化神――他拿什么打,头吗?” 金武真如遇雷击,呆呆傻傻看着她。 “修真界可是比鬼域大得多,而恰巧,我们这种没有良心的黑心家族最爱报团。” 她还是笑:“他要是敢来,我能让他好好体验一把,什么叫‘强龙压死外来蛇’。” 这人真是又狂又狠,还贼不要脸。 金武真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喉间腥甜阵阵,不过一个愣神,忽然见谢镜辞收敛笑意,漫不经心地开口:“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周围的百姓都没有出声,在片刻停滞后,金武真听见她的嗓音:“出卖付潮生,你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吗?还记得他曾经为了救你……被山火伤得一塌糊涂么?” 他恍然怔住。 “我看过一些你被记录的过去,自幼无父无母,在街边流浪,直到遇见付潮生。他不但为你提供糊口工作,还提议你可以住在他家,抵御冬日严寒――他应该是第一个把你当成‘人’来对待的朋友吧?你背叛他的时候,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他当时怎么想的? 他想过上好日子,想不再受苦,体验一把人上人的快乐。 可这种战战兢兢伪装成老头、每天都被噩梦困扰、担心被识破身份的日子……真的快乐吗? “我只是觉得可惜。如果当初一直跟着付潮生,你或许能成为推翻江屠的功臣之一,如愿以偿过上好日子,然而你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谢镜辞一字一句,全都戳在他心窝上。金武真咬紧牙关,听她最后说:“现在好了,今晚一过,你肯定什么都不会剩下。家产,地位,名誉,那群靠不住的酒肉朋友――何苦呢?这个结果,你满意吗?” 杀人诛心。 金武真无法再忍,吐出一大口乌黑的血。 背弃付潮生,转而与江屠为伍,是一场巨大的豪赌。 他这些年来过得战战兢兢,如同走在钢丝之上,如今谢镜辞把一切秘辛剖开,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你看,从最开始的时候,你就选错了方向,输得一塌糊涂。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后悔过,可木已成舟,再也没有弥补改正的机会。 金武真知道,他完了。 真相已然揭露,接下来的事情,芜城百姓自会处理。 谢镜辞后退一步,有些恶趣味地想,真可怜,金武真不知会受到怎样惨绝人寰的报复,而以他懦弱的性格,定然不会选择自我了断。 “奇怪,这里怎么聚了这么多人?” 陌生的童音响起,她垂眼望去,见到五个裹成厚厚圆球的小童。 如果没记错,他们应该是温妙柔收留的流浪儿。 谢镜辞好奇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是妙柔姐让我们来的。” 领头的女孩嗓音清脆:“她让我们天亮之后,便将城中人引来此处,后来还交给我们一封信,让我把信的内容念给他们听。” ……信? 当初温妙柔从武馆拉她出来,曾神色匆忙,说要去办一件急事。 如果只是去找江屠套话,理应不是那样火急火燎、杀气腾腾的神色,她之所以要尽快离开,只可能是为了―― 谢镜辞心感不妙:“她在哪儿?” “妙柔姐交代完,就急匆匆出了门,好像是往揽月阁的方向。” 小童乖巧应答,也正是这一刹那,远处猝不及防传来两声巨响。 余音如潮,瞬间铺满芜城中的每一处角落,好似琴弦被拨动后的兀自轻颤。 谢镜辞不知发生何事,听见有人急急开口:“鬼门……鬼门开了!” 夜半子时,鬼门大开,外界修士必将大批涌入,而谢镜辞捅了娄子,当下最明智的做法,是尽快从鬼域脱身。 她与裴渡对视一眼,继而将视线上移,来到另一声哄响所在的地方。 山巅之上,明月生辉。 高高耸立的阁楼溢满森然剑气,将窗纸尽数搅碎,四下飞舞的雪花亦是大乱,如同不受控制的纸屑,聚起道道纯白色旋风。 在那里,正展开着一场剧烈的激斗。 拿着火折子的女人咬了咬牙,神色惶恐:“那不会是……温妙柔吧?” 小童呆呆接话:“可、可妙柔姐刚离开没多久,不会这么快吧?” “温道友是体修,不会引出如此强烈的剑气。” 裴渡略作停顿,微微皱了眉:“在芜城之中,能做到此等程度的,唯有……” 不必听他说完,谢镜辞也能猜出那人的名字。 温妙柔之前曾说,自己只是想从江屠嘴里套话,不敢与之正面相抗,那肯定是信口胡诌的谎话。 即便没有找到付潮生的遗体,她今夜唯一的目的,也只有拼死一搏,置江屠于死地。 但她万万不会想到,竟有人抢在她的前头。 那个沉默寡言了五十年,被她看不太起的周慎,孑然一身提着剑,独自上了揽月阁。 三位元婴阶高手相遇,必然将掀起滔天巨浪。至于他们―― 谢镜辞倏地扭头,朝裴渡轻轻一挑眉,尾音里带了丝丝的笑:“想去看看吗?” 第十五章(好运气。) 鬼门开启时的巨响犹如猛兽呜咽,  在混沌夜色中,肆意啃噬芜城的每处角落。 尚未入睡的人们皆在同一时刻闻声而出,无一例外满怀好奇,  欲要一睹外界修士的风姿。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  身为芜城的实际掌权者,  江屠本应按照惯例,  候在鬼门旁侧迎接来客,如今却不知出于何种缘故,  一直没有现身。 与之遥相呼应的,  是揽月阁中耐人寻味的轰然响声。 老实说,置身于这座富丽堂皇的高阁之内,温妙柔的感受并不怎么好。 准确来说,应该形容为“糟糕透顶”。 今夜发生的一切,全与她的预想截然不同。 根据消息网得来的情报,  自从付潮生刺杀失败,江屠整日担忧有人效仿,  于是雇佣了四名修士,  每日轮流护在自己身侧。 温妙柔为今夜的复仇准备许久,最初定下的计划,是伪造一份与周慎相同的请柬,以受邀者的身份名正言顺进入揽月阁顶楼。 既然被雇佣的四人是轮流保护,  那么在场需要戒备的对手,唯有江屠与另一名元婴左右的魔修,就算周慎还没离开,以温妙柔对他的了解,  应该不至于向她出手。 周慎虽然颓废,可至少骨气还在,  如果时机成熟,说不定能与她并肩作战。 她胜算不大,但仍有希望。 然而从推门而入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全然偏离了计划―― 汹涌剑气轰然四散,将她整个人震得后退一步,至于那股剑气出自何人之手,温妙柔一眼就能认出。 可为什么……周慎会抢先和他们打起来? 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江屠那厮的贪生怕死程度远远超出想象。 他生性谨慎,猜到芜城之中民心不稳,竟在今夜把四名护卫全部召集在身边,确保一个平安无事。 因此当温妙柔步入大堂,首先见到持着剑的周慎,以及同他缠斗的四道人影。 而那位货真价实的暴君懒洋洋坐在席位上,颇有兴致地看着好戏,仿佛正置身事外观赏一出猫抓老鼠的闹剧,实打实的恶趣味。 察觉到有人突然闯入,包括周慎在内,堂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投来视线。 周慎眉头紧拧,正欲开口,便被疾风骤雨般的攻势瞬间侵占所有注意力;其中两名鬼修短暂交换眼神,很有默契地转换目标,一齐朝她攻来。 于是由极度不公平的四打一,变成了稍微没有那么不公平的四打二。 温妙柔脑子里一塌糊涂,只能咬牙应战。 由于她的加入,周慎举步维艰的困境显然得到极大改善。他们两人都是元婴期修为,虽然颇费了一番功夫,但终究还是将对手尽数击溃。 这种局面导致的唯一后果是,等江屠从座位上缓缓起身,二人已经不剩下太多气力。 真是无耻。温妙柔看着这人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模样,直犯恶心。 放眼鬼域,元婴算不得多么了不起的修为。 江屠之所以能在芜城胡作非为,全因此地实乃穷乡僻壤,没有能与之抗衡的修士,他却自我感觉异常良好,能写一本《自信男人的不二法门》。 此时此刻亦是如此,她与周慎被另外四人消耗了气力,江屠却表现出比平日里更趾高气昂的模样,好像这一切全是他的功劳,拽得走路都能带风。 温妙柔在心底暗骂一句。 江屠使刀,弯刀一出,立即引得冷风骤凛。 她身轻如燕,迅速侧身躲过一道刀击,同时以肌骨护体,挡下扑面而来的凶残风刃,急急开口:“你怎么会和他们打起来?以一敌五,岂不是送死?” “我来时只见到江屠,等拔了剑,才发觉还有四人暗自埋伏。” 周慎已经有些气息不稳,眉宇间浓云暗涌,敛去神色:“你又为何要来这里?刚突破元婴不久,便着急露上一手么?” 江屠的攻击越来越快,温妙柔来不及回答,只能匆匆瞥他。 芜城里的人们都说,周慎变了很多。 付潮生决意刺杀时,他重伤未愈,在床上病怏怏躺了好几年,后来等他恢复大半,付潮生早就没了踪影。 也许是因为好友的离去,又或许是习惯了清闲的日子,这位昔日强者逐渐收敛锐气,成了个整天笑嘻嘻、不求上进的小老板,什么意气风发,早被磨得一丝都不剩下。 温妙柔也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她亲眼见到周慎的身法与剑术。 周慎与付潮生最初来到芜城时,前者就已经身受重伤、卧床不起,后来付潮生失踪,他整天懒散得像是毛毛虫,连剑都很少拿起过。 因此,这是温妙柔头一回见到他认真拔剑的模样。 周慎生了张单纯无害的娃娃脸,一招一式却饱含杀机,长剑在半空凝出无形罡风,将右侧一排烛火依次吹灭,窗纱亦被绞碎,自顶楼纷然落下。 太快了。 道道剑光恍如流影,叫她看得目不暇接,即便体力不支,在这短短几个瞬息,周慎竟也能与对方平分秋色、不相上下。 这绝不是颓废多年、不碰刀剑之人应有的模样。 温妙柔似乎有些明白了。 付潮生死后,江屠最为忌惮之人,便是他这位名声不小的“狱剑”。 彼时的周慎尚有伤病在身,毫无还手之力,争辩会被处死,为付潮生解释会被处死,就连伤病痊愈、修为日渐逼近江屠,也很有可能会被处死。 若想打消对方的顾忌,只能出此下策。 他违心地活了整整五十年,暗地里却在瞒着所有人继续练剑,一番苦熬之后,终于等到今天。 其实这件事,自始至终都与周慎毫不相干,哪怕他离开芜城,也不会有任何人出言指责。 然而仅仅因为付潮生,这件事便完完全全地,成为了只属于周慎一个人的秘密。 他下定决心报仇,哪怕鱼死网破――这是对同伴最后的责任与承诺。 江屠看出他们体力不支,即便同样受了不轻的伤,却还是肆无忌惮放声大笑,露出更为兴奋的神色。 刀光杂乱落下,劈开大堂里的根根木柱,楼阁无法继续支撑,自角落开始,逐渐向下坍塌。 刀刃般锋利的灵力刺中小腹,温妙柔吃痛之际,感受到一股更为狠戾的冲击,被径直击飞数丈远。 在剧痛席卷全身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知晓了今夜的结局。 只可惜,还差一点点……他们就能成功了。 自阁楼之外,隐约传来许多人的嘈杂脚步,后来交谈声逐渐增大,似乎是在争吵些什么东西。 周慎终于还是倒下,江屠抹去嘴角血迹,淡淡望一眼窗外,不耐烦地皱眉:“那群刁民又在搞什么花样……难道还想进我揽月阁不成?” 温妙柔眉心一跳,心里浮起某个名字。 那个叫谢镜辞的姑娘同样知道付潮生下落。 她定然已将一切公之于众,才会致使这么多人聚在此地,想要讨个说法。 揽月阁里遍布江屠爪牙,要想来到顶层,恐怕得和那些人缠斗一段时间。 而正是这段时间,足够让江屠把她和周慎杀掉。 明明只相差了短短一会儿而已。 真是倒霉。 剧痛侵袭全身,温妙柔看见江屠握住弯刀,居高临下望着跟前的周慎。 刀尖冷然,缓缓掠过他脊背,最终稍作停滞,落在靠近心脏的地方。 从出生开始,温妙柔的整段人生里,似乎从不存在过“好运”。 她是真正意义上的逢赌必输、喝个凉水都塞牙,当她把自己的倒霉事儿告诉付潮生,听见后者轻声一笑。 在那之后,温妙柔突然开始走起好运。 路过饭馆,莫名其妙成了他们的第一百名客人,得以吃到连续一个月的免费午餐;突然有神秘人在每天清晨都悄悄往她窗台放花,声称觉得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值得小花作为礼物。 那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得到陌生人直白的认可与赞同。温妙柔高兴得一连三天蹦蹦跳跳,将每朵不起眼的小花细细珍藏。 后来付潮生走了。 她再也没在清晨的窗前收到过花。 直到那天,年纪尚小的她才后知后觉明白,原来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倒霉,那些所谓的“好运气”,不过是另一个人的煞费苦心。 她的好运,全是由付潮生相赠的。 弯刀缓缓向下,温妙柔见到周慎背后涌出的一抹殷红。 江屠同样受伤不轻,倘若有任何一人突然出现,都有机会瞬间扭转局面。然而走廊外寂静无声,没有人来,也不可能有人来。 她真是……倒霉了一辈子,连死到临头的时候,都碰不上一丝好运气。 “永别,周馆主。” 江屠语落,压刀,低沉的男音不带丝毫感情,被冬雪浸得携着股冷意,最后一个字如同落珠,击打在静谧雪夜。 温妙柔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握紧珍藏许久的护身符。 在护身符里,是一片来自多年前的花瓣。 付潮生。 只要一点点好运气,如果可以的话―― 也恰在须臾之间。 窗外无穷无尽的暮色中,竟同时出现另一道破风而来的轻响,刀风势如破竹―― 直攻江屠眉心! 温妙柔:!!! 这出变故来得毫无征兆,温妙柔兀地睁大双眼,尚未细看,便察觉窗外涌来一阵透骨寒风。 不对,那不是风。 那是个……破窗而入的人。 温妙柔屏住呼吸,听见自己疯狂的心跳。 ――她怎会从那种地方过来?! 那人并未像其他百姓一样登楼,而是直接御器行于半空,从窗外飞身跳下。 她手里提了把通体漆黑、相貌怪异的细长直刀,借着飞行残余的势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往前冲,虽然是个姑娘,却满身戾气,狂得像匹狼。 直刀顺势扬起,在烛火之间映出锐利锋芒。 饶是江屠也不曾料想过此等变故,一时间难以挡下这股来势汹汹的杀气,只能舍弃周慎,仓皇后退几步。 漆黑的利刃往回一收。 来人本是微微躬了身,此时停下动作立在周慎跟前,轻吸一口气,抬眼直起腰来。 谢镜辞的眉眼妍丽明艳,如今被杀气一罩,好似簇簇繁花间陡然现出的利刃,锋芒毕露,凌厉肃杀,就连那份令人惊叹的漂亮里,都藏着几分血腥气。 江屠满打满算的一出好戏被迫中途收场,脸黑得像被泼了一层墨,双目间怒气难以遏制,死死盯着她瞧。 一瞬的寂静。 “不要用这种眼神瞪我啊。” 她语调轻悠,扬唇一笑:“我之所以来,并非是为了打搅诸位,而是想要加入你们的。” 这句话乍一听来似乎没太大问题,谢镜辞却清清楚楚地听到,耳边传来系统的噗嗤一声笑。 谢镜辞有理由怀疑,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天降台词,有很大概率是它故意做的妖。 作为绿茶人设的经典语录之一,这句话可谓茶界经久不衰的龙井普洱,然而别人加入的是家庭,她加入的是什么。 打群架。 谢镜辞:…… 这不是绿茶,是地沟油啊。 温妙柔从惊愕中缓过神来,急切扬声道:“胡闹,你来这里做什么!” “楼里的那些孩子,他们都在等你回家。” 持刀的年轻姑娘沉默片刻,扭头望她一眼,自嘴角勾出一抹极温和的笑:“有个女孩对我说,临走前留下的那封信,她想听你亲口念出来――若不是他们一路催促,我也不会来得这么快,好不容易能赶上,实在幸运。” 温妙柔无言愣住。 修为小有所成后,她学着付潮生那样,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小孩。 她心知自己倒霉透顶,对此不抱有任何期望,唯一能做的,就是送给那些孩子一点点运气,不让他们像自己一样倒霉。 今夜却是他们送给了她一份好运。 久违了许多许多年的……好运气。 谢镜辞没再出声,转身面向浑身是血的江屠,手中长刀缭绕出道道寒芒。 有雪花从倾颓的屋顶静悄悄往下落,顷刻之间便被斩碎成片片碎屑。汹涌灵力有如天河倒流,瞬间向四面八方铺陈而起,爆发出悠长低沉的嗡鸣。 谢镜辞:“来,拔刀。” 第十六章(斩寒霜。) 头一回与江屠正面接触,  眼看男人的双眸血红四溢,谢镜辞感受到自他周身散发出的强烈威压。 她是金丹,对方则到了元婴期的修为,  两人之间相差整整一个大境界―― 不过对于以杀伐至上的刀修与剑修而言,  越级杀人,  并非绝无可能发生的天方夜谭。 更何况如今的江屠被温妙柔、周慎二人围攻,  虽然占了上风,但在两大高手的夹击之下,  还是不可避免地身受重伤,  灵力储备亦是大不如从前。 打个比方,他就像是一个濒临暴走的残血怪,虽然怒不可遏,攻击力很可能因此凶残许多,但与此同时,  也变得更容易被击败。 即便是修为弱了他一个大境界的谢镜辞……说不定也能拥有将其斩杀的机会。 她务必时刻小心,绝不能轻敌。 “小兔崽子,  不知道天高地厚。” 江屠身形高大,  足足临近八尺,如同一座屹立在旁的山峦,和恋爱话本子里的冷峻总裁霸道王爷们一样,拥有同一张冷峻俊美的脸。 五官轮廓工整深邃,  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双眼里尽是深不见底的暗,被狂长的血丝一缠,显出野兽般暴戾的杀气。 他语带不屑,  身侧的刀上和地上都是血迹,淡淡睨她一眼,  发出轻蔑冷哼。 金丹期的小修士,细皮嫩肉,很明显是有钱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子弟,想来是习惯了被夸得天花乱坠,对自己没有一个清醒的认知,非要趟这道浑水。 她能挺过多久,两刀,三刀还是四刀? 无论如何,她都注定活不过今晚,哪怕他已经有些体力不支。 拿刀切菜,还要什么体力。 江屠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心思,在一声冷笑后弯刀一震,猛地划破疾风。 谢镜辞面色微沉,拔刀应敌。 老实说,江屠的确很强。 身为芜城之主,他的每一次进攻都携带着浓郁血气,动作快到能让寻常修士目不暇接,几乎与风融为一体。 更何况鬼域之中蕴养着魔气,对于魔修而言大有裨益。 因为被打断兴致怒火中烧,江屠体内的魔气如同黑雾四散,为整具身体都笼上一层不详气息,伴随着刀光袭来时,如同利刃般齐齐往下压。 仅在一瞬之间,江屠就占据了主导战局的上风。 虽然如此,男人眼底还是不自觉露出几分惊讶之色。 他的侵袭恍如排山倒海,谢镜辞身法迅捷得不可思议,在魔气发起突袭的刹那,竟同样于顷刻之间侧身一晃,有惊无险地避开。 ……有意思。 她的年纪绝不会太大,却已经有了此等修为,看这身法,更是种令人惊叹的天赋。 今日他们二人结了仇,万一让她活得更久一些,等修为足以赶上他的时候―― 江屠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在今夜,他就会把她处决。 弯刀裹挟着煞气而来,比之前的力道更为猛烈,谢镜辞吃力接下这一击,看出江屠这是认了真。 无数凛冽气劲为他所驱使,自江屠身体为中心,疾风伴随着白芒,瞬间席卷整个大堂,冷不防地飞刺而来。 谢镜辞以灵力护住命脉,扬刀去挡,奈何白风又细又密集,全力抵挡之下,还是被其中几道刺破了皮肤。 “只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物了?” 修为的压制再明显不过,男人见状哈哈大笑,加剧手头攻势。 刀与刀之间的碰撞令人眼花缭乱,谢镜辞的鬼哭乃是传世名器,江屠一眼看出此物不凡,笑声更大:“你这把刀倒是不错,只可惜,很快就会变成我的――付潮生的刀也不错,如今仍被我珍藏在书房里呢。” 听见付潮生的名字,颓然倒在地上的温妙柔与周慎皆是眸光一沉。 江屠说得洋洋得意,然而不消多时,嘴角笑意就逐渐凝固下来。 对手的实力比他想象中要强。 远远强上很多。 谢镜辞虽然处在被动的一方,却并未显得被节节压制,反而在有些时候,能将他逼得不得不后退。 她身法诡谲,刀术亦是精妙非常、捉摸不透,远超出江屠见过的所有条条框框。 因为无迹可寻,也导致难以勘破,不知如何去挡。 ――这到底是什么人? 战况愈发激烈,周遭门窗房檐都受了波及,在刀光剑影中颓然坍塌,在下落之际,被搅碎成纷飞的碎渣。 江屠决定速战速决。 魔气再度凝聚,浓郁得有如实体,在冰冷月色下,好似伺机而动的炼狱幽冥。 他已经厌烦了与小辈猫捉老鼠般你来我往的游戏,再加上体内气力所剩无几,拖延不得,欲要一击制胜。 谢镜辞看出对方的用意,深吸一口气。 她只有一刀的机会。 要么生,要么死。 多亏小世界里的无数大风大浪,此时九死一生危在旦夕,她却出乎意料地并未感到恐惧,任由脑海中思绪浮现,一步步抽丝剥茧。 付潮生不是鲁莽之辈。 既然下定决心要刺杀江屠,那他必然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倘若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绝不可能孤身前往。 他觉得自己会赢。 可两人修为相似,同样身为魔修,又都是用刀,付潮生这么想的依据何在? 他和江屠之间唯一的差别…… 谢镜辞再度挡下一击,心下微动,想起第一回遇见温妙柔时,两人之间的对话。 “付潮生最常用的刀法是?” “斩寒霜。” 他和江屠之间唯一的差别,在于两人用的刀法截然不同。 付潮生身形瘦弱矮小,与寻常刀修大不一样,之所以回回都能杀出重围,多亏一招由他自创的刀法。 名曰斩寒霜。 以地上之刀,斩断天边霜雪,名副其实的…… 以弱制强。 她终于明白,当时一行人在玄武境里,付南星被莫霄阳笑称“力气太小用不惯刀剑”,当他借了鬼哭一通挥舞时,明明是从未见过的笨拙动作,谢镜辞却莫名觉得眼熟的原因。 在《鬼域生死斗》里,作者曾详细描写过付潮生的这个杀招。 谢镜辞曾尝试过模仿还原,但文字毕竟无法展现所有动作,她一番操作猛如虎,到头来什么也没弄成。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恍然意识到,付南星的动作……与那段文字巧妙重合了。 付潮生离开的时候,他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幼童,与父亲朝夕相处,脑海里也就残留了关于他练剑时候的影像。 碰巧,斩寒霜是付潮生最喜欢,也最常用的那一招。 当日付南星急于挽回颜面,特意从记忆里将其挖出,展现在众人面前。 所有看似毫不重叠的线,在这一瞬间兀地有了交汇。 那个在五十年前就已经陷入沉眠的人,隐隐约约地,仿佛踏过雪夜寒霜,终于来到她身旁。 江屠的刀裹挟着千钧之力沉沉落下,他势在必得,却见跟前的女修直刀一晃,斩落片片雪花,迎着冷月清辉,划出一道明晃晃的弧度。 刹那之际,男人的双瞳猛然震颤。 五十年前,他虽设下计策,将付潮生引入荒郊,但江屠心高气傲,还是与后者比了一场。 那个刀客双目如火,带着凌厉杀气将他重创的时候,用的就是与眼前女修如出一辙的动作。 同样夜色深沉、霜雪加身,他竟在决战之际出现了一瞬的怔忪,恍惚间,仿佛又见到那个持刀而立的青年。 这是……付潮生打败他时用的刀法。 刀锋锐利,冷光森然,谢镜辞眼中的浓烈杀意里,浮起一抹清浅幽光。 看好了,付潮生。 这是你的―― 下克上。 鬼哭破风骤起,长刀如龙,纷乱繁复的影子斩断层层白霜。 江屠眼底的错愕还没消去,便被无穷尽的痛苦笼罩。 谢镜辞身形有如鬼魅,以灵力破开魔气,将刀刃没入他腹部中央,在冰冷透骨的空气里,弥漫开铁锈一样的腥。 他败了。 这种事……怎么可能。 高大如山的男人双目茫然,定定望着眼前身形纤弱的年轻女修。 她才多大的年纪,他怎么可能输在这种小辈手上,全是因为周慎和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 没错,全都是因为他们! 江屠本就被那二人所伤,成了濒临绝境的困兽,此刻又受到谢镜辞这毫不留情的一刀,强撑出的魔气颓然如山倒,狼狈消散殆尽。 他只觉得好疼。 “今夜一战,是我败了。” 他勉强勾出一个冷笑,试图挽留自己所剩无几的最后一丝威严:“可你们如此恨我有什么用?我知道诸位想给付潮生报仇,但分明是他抛弃所有人,去了外界享福,这和我有什么――” 他能屈能伸,早就在心里打好了算盘。 这群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付潮生的所在,只要他矢口否认将其杀害,没有任何证据能威胁到他。 这样一来,反倒成了这伙人在无理取闹。 然而话没说完,谢镜辞刺在他小腹的长刀便陡然发力,捅得更深,与此同时灵力层层爆开,毫不留情地碾在他血管。 本就岌岌可危的筋脉,被震得粉碎。 江屠被疼得吐出一口鲜血,连最简单的站立都做不到,轰然蜷缩在地。 ……他都已经认输休战,这女人怎能如此不讲武德! 他在心底破口大骂,耳边传来她低哑的嗓音:“我们已经找到付潮生了,在城墙那里。” 江屠身形一顿。 这下他是真的百口莫辩,无路可逃。 “难为你能想出如此阴毒的法子,真叫人恶心。” 谢镜辞毫不掩饰眼底的厌恶之色,拿刀抵住他喉咙,还欲再开口,听见门外传来众多杂乱的脚步声。 她猜出来人身份,嗓音很淡:“芜城里的人来了,知道应该怎么说么?” 她没用太大力道,刀尖冷冷闪着光,刺在皮肤上,惹来针扎般的微痛。 江屠被腹部的豁口疼得死去活来,哪里有心思去思考其它,赶忙颤声道:“我我我知道!我知道!” 以付南星和闻讯而来的莫霄阳为首,芜城里百姓赶到的时机,比谢镜辞想象中要早一些――楼里的守卫们从未见过如此浩浩荡荡的架势,被越来越多的人潮吓到怀疑人生,最初还象征性地抵抗一番,后来实在支撑不下去,干脆选择放弃。 更何况顶楼一直传来房屋坍塌碎裂的声音,整栋揽月阁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为城主打工哪里有保住小命重要,当务之急是赶紧马不停蹄地逃。 裴渡体弱,此时修为尚未恢复,不够御剑飞行,只能随其他人一并登楼。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谢镜辞在拿命打架,他的脸色却比她更加苍白,见她受了伤,立马褪下外衫,搭在被划破几条裂口的长裙上:“谢小姐――” “我没事。” 她对此不甚在意,低头望一眼地上的江屠:“还记得要说些什么吗?” 在场的百姓们大多见过付潮生遗体,皆是强忍着怒火站在门口,有几个脾气暴躁的,也顾不得去想其它,直接抡起拳头往这边走。 江屠被吓得往谢镜辞身后一缩:“别别别!停停停!我说,我都说!” 他顿了顿,在片刻沉默后,终于艰涩开口:“是我……” 江屠恨得咬牙切齿,奈何被谢镜辞拿刀抵着脖子,只得从喉咙里呕出一口鲜血,哑声继续道:“是我杀了付潮生。当年我从金武真那里得来消息,说有个实力超强的刀客会来对我下手……我也是迫不得已的!要怪就怪金武真!他才是背叛了所有人的叛徒,连我都看不起他!呸,那个废物!” 谢镜辞不耐烦,手上用力:“别说废话。” 他只得停下对金武真的辱骂:“他说我很可能打不过那个人,于是我就想了个法子……你们应该都知道了,我在打斗时突然抽身,破坏身侧围墙,他没有办法,只能拿身体去堵……” 江屠不敢去瞧那些人的视线,捂着肚子上的伤口,突然加重语气:“我不是个东西,我不是人……我知道我有罪,别、别杀我,成不成?我也是无可奈何,你们想想,城主啊,巩固民心很重要的,总不能任由所有人造反啊。” 他平日里趾高气昂,如今身受重伤、修为大损,态度竟然转变得如此之快。 不愧是从最底层慢慢爬上去的狠角色,这人真是能屈能伸。 掩埋了五十年的真相,借着罪魁祸首的口,终于被缓缓揭开。暴怒的民众们忽然失了声音,一动不动站在门前,在长久的静默里,有个女人倏地落下眼泪:“你这个混蛋……” 谢镜辞缓声道:“付潮生赢了,对不对?” “……对。” 承认这件事,于他而言是种难以言喻的耻辱。 江屠声线和身体都在颤抖:“我当时被他重创,眼看即将落败,才……才选择了那个下下之策。” 等他的嗓音落下,颓圮的楼阁里,便只剩下被压抑着的、越来越多的哭声。 哪怕是最沉默寡言的冷峻汉子,也不由眼眶泛红。 付潮生赢了。 他是个无往不胜的英雄,自始至终。 “江屠灵力大损,短时间内再无威胁。” 周慎被莫霄阳从地上搀扶着站起,抹去嘴角血迹。 他没再如往常那般吊儿郎当地笑,眉眼深邃静默,哑声道:“付潮生……他在哪儿?” * 周慎不似温妙柔那般,拥有广阔的情报网,能查出金武真身份存疑。 他在芜城中举目无亲,唯一关系亲近的,只有最好的朋友付潮生。因而当付潮生离奇失踪、全城疯传他向江屠妥协时,周慎茫然四顾,寻不见任何与之相关的线索。 对于这件事,他对真相自始至终一无所知,却也五十年如一日地,始终坚信着友人。 如同行走在无边暗夜中的旅人,虽然见不到一丝微光,却有着一往无前的道路。 周慎早早去了揽月阁,因此并不知道付潮生的最后踪迹,等谢镜辞粗略解释,男人沉默半晌,终是长叹一口气,涩然道:“带我去看看他吧。” 于是一行人再度出发,前往城墙边。 一并被带上的还有江屠,百姓们一致坚持,要让他去城墙边谢罪。 仅仅一夜之间,有太多事情天翻地覆。 自揽月阁长长的阶梯往下时,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四下皆是静谧。 “我有一点想不通。” 谢镜辞用传音问道:“温姐姐,你没有想过,去找周馆主合作击溃江屠吗?” “周慎那副样子,看上去就叫人来气,谁愿意跟他提合作啊。” 温妙柔冷哼一声:“而且我虽然与付潮生认识,和他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江屠在城里安插了不知道多少眼线和卧底,如果他是其中之一,我还没行动,就已经玩儿完了。” 她说着叹了口气:“周慎应该也是出于同等考量。怪他演技太好,将所有人都瞒了过去――而且他和付潮生都是一根筋,出了事总想自己扛,不愿拖累身边的人。当时付潮生之所以独自前去讨伐江屠,就是因为城中几乎没有金丹以上的修士,带上普通百姓,肯定会死伤惨重。” 她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才没了命地刻苦修炼,可惜拼尽全力来到元婴,那个想帮的人,却早就不见了踪迹。 感受到温妙柔周身低沉的气压,谢镜辞没再说话。 “谢小姐。” 在盘旋而下的长梯里,一直跟在她身侧的裴渡突然用很小的嗓音开口:“抱歉。” 谢镜辞有些困惑地看他:“你把我放在客栈的小甜糕全偷吃掉了?” 裴渡显而易见愣了一下。 “……不是。” 他低垂着眼,任由长睫洒下一片鸦羽般的黑,映照在漂亮狭长的凤眼中,如同泛了涟漪的湖:“我什么都没做到。” 曾经为了更加靠近偷偷喜欢的姑娘,裴渡没日没夜地拼命拔剑练习,心底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与她并肩作战。 那样的话,她才会愿意多看他一眼。 然而当他真正站在谢镜辞身边,却成了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人,还…… 还让她以身试险,去和江屠拼命。 连他都嫌弃如此没用的自己。 “谁说你什么都没做到的?” 裴渡突然听见谢镜辞的声音。 他侧头望去,看见谢小姐清亮的眼睛。她披着他的外衫,下意识拢紧一些,末了思索着继续说:“有你陪着就已经很好啦。就是,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裴渡茫然眨眨眼睛。 “我想起来了。”她眯眼笑起来,连声音都浸着笑意,像说着“今天天气真冷”那样,用随性的口吻告诉他:“只要想到你还在等我活着出去,就突然觉得,一定要把他打倒才行――大概就是这种意思吧。” 裴渡怔怔望着她。 裴渡仓促地移开视线,欲盖弥彰般,抬手摸了摸耳根。 他这副模样,应该就是不再在意的意思了吧? 谢镜辞暗暗松了口气。 她不会安慰人,偏生裴渡的模样又实在可怜,于是胡编乱造,讲了这个不怎么靠谱的精神胜利法。 看样子还挺有效。 可能吧。 出了揽月阁,迎面而来就是一道冷风。 裴渡下意识为她挡下,却在侧身的刹那,听见再熟悉不过的嗓音。 “这是……裴渡?” 谢镜辞注意到,挡在自己跟前的少年瞬间脊背僵硬。 她循声看去,见到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个相貌倜傥的锦衣公子,桃花眼、柳叶眉,身后跟着好几个侍卫,清一色地齐齐盯着裴渡看。 她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裴家的人。 看他身后几名侍卫的阵仗,这位大抵是裴府少爷,裴明川她已经见过,裴渡就在她面前。唯一剩下的,就是那个与母亲白婉一起设下计策,嫁祸给裴渡的裴钰。 裴明川是孬,这位则是彻彻底底的满肚子坏水,看来裴家还真是一脉相传。 裴钰比她和裴渡大上许多,因此谢镜辞在学宫之中从未见过此人,只隐约听说,这是个锋芒毕露的英才。 也正因如此,当风头被裴渡盖过,他心底的嫉妒才会前所未有地达到顶峰。 “真没想到,你居然到鬼域来了?还真是没辜负你串通魔族、谋害亲兄的恶名――你不会打算今后一直待在这地方吧?” 他没在意裴渡身后陆陆续续走出揽月阁的百姓,只当全是与他不熟的陌生人,说着一瞟谢镜辞:“哟,这位是……你在鬼域的新欢?” 他略微一顿,故作犹豫:“看她的样子……好像有点狂野啊,带小姑娘好好打扮打扮吧。” 谢镜辞今日奔波不停,不久前又与江屠大战一场,鬓发显出几分颓然的凌乱,脸庞亦是毫无血色。 谢镜辞呵呵:“是啊,我好笨的,都不会打扮。不像公子你,每天穿得像只发光的野鸡,脸皮这么厚,没少往上面涂粉吧,真是好精致好会打扮啊。” 裴钰:“你……!” 鬼域毕竟是魔修的地盘,他们人多势众,裴钰不愿发生正面冲突,忍下怒气:“裴渡,整个家族都在寻你,你随我回去,同父亲认错吧。” 谢镜辞上前一步:“如果他不愿回去呢?” “请姑娘认清自己几斤几两。” 锦衣青年冷声笑笑:“听说过芜城城主江屠的名号吗?他是我家五十年前的故交,要是负隅顽抗,等他一出手,姑娘恐怕连命都保不了。” 他有靠山在手,芜城之内,谁人敢招惹他? 裴钰说得信誓旦旦,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气氛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尴尬。 人群里,不知是谁噗嗤笑出声。 “哦,江屠啊。” 谢镜辞指了指身后一团血肉模糊的大红球:“你是说这个玩意儿吗?江屠,你说我是几斤几两?” 江屠想秒杀这陌生小子的心都有了。 江屠:“姑娘实属泰、泰山压顶……” 谢镜辞得了满意的答案,不再去看裴钰那张怀疑人生的脸,扭头对身后的人们扬声道:“大家,这里有个江屠的同党诶!” 这个恶毒的女人用了“同党”,而非常见的“朋友”和“故人”,显然是要表明,他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的心肠怎能如此歹毒! “就这?” 裴钰满脸的不敢置信,伸手一指那团红色不知名类人型物体:“我说的可是芜城城主江屠……这是他?” “他倒台了啊,没到一盏茶的功夫之前。公子你还真是个报喜鸟。” 谢镜辞挑眉,语气很淡:“所以你现在要么乖乖闭嘴,要么变得跟他一样,几斤几两啊,就敢在这儿吠。” 裴钰呆了。 这什么玩意。 他靠山呢,他那么大那么威猛的一个靠山呢?!江屠你在干些什么事儿啊江屠! 而且她身后的那帮鬼域修士,他们为何要用如此诡异的眼神看他,简直穷凶极恶丧心病狂如狼似虎! 裴钰:“……” 裴钰:“你、你们别过来啊!” 第十七章(吹一口气。...) 裴钰有点懵。 不对,  是非常之懵。 面对这群趾高气昂凶神恶煞的魔域百姓,他如同一朵濯濯而立的清纯小白莲,哗啦一下,  落进万劫不复的泥潭深渊,  真是好可怜,  好无助。 三弟裴明川在不久前失踪不见,  据裴风南推测,他很可能是不慎落入结界夹缝之中,  先他们一步入了鬼界。 那小子是个没什么用处的废物,  裴钰一直不大看得起他,兄弟俩的关系更是跟纸糊的没两样。 这次鬼门开启,裴明川特意在大门旁侧等待裴家的到来。 听说他被城里的恶棍抢尽钱财,面上鼻青脸肿好不狼狈,娘亲平日里虽然也不怎么待见他,  但毕竟是亲生儿子,见状心痛难忍,  和爹一起带着裴明川去了医馆。 裴钰懒得陪他浪费时间,  随意扯了个理由,先行一步来到江屠居住的揽月阁。 娘亲说,上一次鬼门开启时,江屠曾震撼于裴风南的威压之大,  将裴家奉为贵客,并声称无论再过多久,只要裴家人来到芜城,都是当之无愧的座上宾。 芜城之主啊。 这得是多大的一个靠山,  一旦得到江屠允许,他在芜城里横走竖走斜着走,  有谁能拦他? 直到此刻,裴钰看看那浑身散发着血腥气的圆团,又望望跟前像是被风暴摧毁过的颓圮高阁,无论是人还是楼,都显得那么可怜又沧桑。 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面对这群虎视眈眈的刁民,他觉得耳朵有些烫。 “裴渡,你这是执迷不悟。” 一番思忖,裴钰决定转移话题,继续向裴渡发难:“与魔物为伍,袭击我和娘亲,此事已经大逆不道。我原本还能帮你说上几句话,但如若再有忤逆,惹怒了爹,到那时,恐怕连我都爱莫能助。” 哇,好恶心。 谢镜辞在心里朝他狂翻白眼。 裴钰心术不正,却最擅长披上一张正人君子的皮,作为陷害裴渡的罪魁祸首之一,居然还恬不知耻地在这里装好人,谈什么“爱莫能助”。 真是脸皮比千层饼子还厚,不拿去当城墙,简直暴殄天物。 她刚要出言回怼,没想到从不远处响起另一道声音:“裴渡?” 这道男音低沉浑厚,带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力,谢镜辞听出来人身份,一转眼,果然望见裴家家主裴风南。 站在他身边的,还有主母白婉与裴明川。 魑魅魍魉一锅端,全来了。 不过也好,与其让裴渡和这家让人不开心的傻子反复纠缠,倒不如趁此机会,把话放在明面上摊开说清楚。 裴风南没料到会在鬼域里见到裴渡,视线稍稍往他身旁一晃,眼底溢出几分讶然之色:“这是……谢小姐?你的伤势如何了?” 白婉眸光一沉。 “裴伯父。” 谢镜辞朝他点头致意:“我身体已无大碍,无须担心。” 她稍作停顿,唇边噙了礼貌又温和的笑,语气却是不容置喙:“我此番来鬼域,是为了带裴渡回谢家疗伤。” “谢小姐,你恐怕有所不知。”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几乎打乱了所有计划。白婉心烦如麻,面上却是笑意吟吟:“裴渡为谋取家主之位,在鬼冢对我与钰儿痛下杀手,正因如此,才会被风南击落下悬崖――此等小人不值得谢小姐费心照料,将他交给我们裴家便是。” 裴风南亦道:“孽子心魔深种,还需回裴府审讯一番。” 他说罢皱了眉头,似是明白过来什么,再度开口:“谢小姐不必拘泥于未婚妻的身份。如今出了此等丑事,让你与裴渡立即解除婚约,也未尝不可。” 能交给他们才怪。 谢镜辞只想冷笑。 裴渡好不容易补上了几条脉,身上伤口也在逐渐愈合,要是跟着这群人回到裴家,恐怕会受到更加严厉的责罚。 陷害裴渡只是第一步,白婉既然下定心思要整垮他,接下来必定还会另有动作。裴风南又是个一根筋的傻瓜蛋,被她的枕边风一吹,不晓得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在修真界里,按照惯例…… 心术不正、为非作恶者,要么被当场处死,要么废尽修为、剔除仙骨,从此断绝仙缘,再无修炼的可能。 无论哪一种,都是她不愿见到的结局。 裴风南说完话时,谢镜辞能感受到裴渡身旁气息骤乱。 他一定也不想跟着这群人回裴家。 “我并非因为曾与裴渡订下婚约,才特意来鬼冢寻他。” 与他们对峙的男男女女面色凝重,待得望向裴渡,眸中皆是毫不遮掩的厌弃与鄙夷。 身旁的少年静默无言,与她视线短暂相交时,难堪地垂下眼睫。 直到这个时候,谢镜辞才头一回真真切切意识到,裴渡身边已经什么都不剩下。 没有修为、没有去处,甚至连最为亲密的家人,都无一例外站在他的对立面,彼此间看似距离不远,实则隔了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愿意站在他身边的,似乎只剩下她了。 “未婚夫妻不过是个名头,之所以帮他,只因为他是裴渡。” 谢镜辞说得不紧不慢,末了微微扬起下巴:“无论有没有婚约,只要是他,我都会来。” 不远处的裴家人皆是愣住。 “你……你当真是谢镜辞?” 白婉竭力保持唇边的一丝弧度:“我分明听说,谢家那位小姐从不曾亲近裴渡,若不是她娘执意要――” “我多矜持害羞啊。有句话没听过吗奶奶,‘爱你在心口难开’。” 她一边说,一边拉起裴渡袖口,笑意吟吟:“裴渡哥哥模样俊俏,又是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我对他一见钟情,哪有不愿亲近的道理?” “矜持害羞”这四个字,不管怎么看,都与拿着把大刀狂砍的谢镜辞沾不上边,可谓是教科书级别的睁眼说瞎话。 更何况,这丫头片子还叫她“奶奶”。 虽然单论年龄,白婉当她奶奶都还有很大的剩余,称作“老祖宗”都不为过,但有哪个女人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称呼。 她听完气不打一出来,碍于长辈的身份,又只能含笑表现得并不在意。 就很舒服。 眼看那坏女人变成假笑奶奶,谢镜辞神清气爽,悄悄给裴渡使了个得意洋洋的眼色。 她今日够给面子吧。 “至于你们说的‘回府审讯’,在我看来简直是无稽之谈。” 她迎着裴风南威严十足的目光,斩钉截铁:“他既是无罪,又何来‘审讯’一说?” “无罪?” 裴钰一声冷笑,仍是端着副儒雅公子哥的模样:“他勾结邪魔,伤及我和娘亲,如果这也能算是无罪,那在谢小姐眼里,又有什么是有罪的?” 这回没轮到谢镜辞开口讲话。 在她像一只常胜大公鸡那样,打算昂着头出声时,鼻尖掠过一抹清冷药香。 她听见裴渡的低语:“谢小姐,此事不必劳烦你。” 与谢镜辞很有反派风格的锋芒毕露不同,裴渡神色淡淡,并未表露太多表情。 其实他是偏清冷的那一类长相,加之高挑瘦削、身姿挺拔,学宫里的女孩们提起他时,都说这人像极皑皑雪峰上的长剑一把,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与他相处的这段时日,见惯裴渡时常安静乖巧的模样,谢镜辞都已经快要忘了这个评价,直到此刻,才猛觉心头一动。 “既然我的解释可以是一面之词,那他们口中的话,又怎么不可以是早有预谋、狼狈为奸。” 裴渡瞳光幽暗,清冽声线里夹杂了微弱的哑,如同深冬水流激石,冷意涩然。 “其一,倘若我当真图谋不轨,怎会选择在开阔之地亲自动手,还召集源源不绝的魔物群起而攻之?为了尽快被旁人察觉么?” 裴风南眉头拧得更深。 “其二,倘若我当真与魔物串通,理应能控制魔气,怎会突然被魔气趁虚而入,丧失心智?为了大张旗鼓地告诉所有人,我入魔了么?” 不等裴风南开口,便被裴渡沉声打断:“其三,莫非无人觉得,那日的一切太过巧合?先是裴钰不明缘由地失踪,当所有人赶到崖边,又恰好见到那幅最为关键的场面――难道不奇怪吗?” 这种有理有据的阐述,要比谢镜辞的大公鸡打鸣有用许多。 他这段话一出,只要裴风南不是个白痴,就应该能立马明白,自己的妻子和亲儿子不太对劲。 好在他不是真的白痴,闻言神色稍沉,不着痕迹望一眼裴钰。 “胡说。” 白婉终于收敛起笑意:“不过是狡辩之词。当时情形千钧一发,我怎么可能用自己和儿子的命当作赌注。裴渡,这些年来我可待你不薄,如此恩将仇报,也不怕遭天谴吗?” 双方一时间僵持不下。 “这件事找不到证据,双方又各执一词,既然没办法立下结论,不如暂且缓一缓。” 谢镜辞道:“更何况,裴伯父的那一掌令他修为尽失、负伤累累,反观那两位可怜的‘受害人’,身上一道伤也没有――裴渡受的罚,理应足够了。” 白婉眸色渐深。 “裴伯父当日说过,裴渡叛入邪魔,今后不再是裴家之子;后来发的搜捕令,要求也是‘不论生死’,说明你那一掌的确动了杀心,觉得他必死无疑,欠裴府的这一条命,也算是还了。” 她说着挑眉,音量虽轻,却字字如珠玉落石盘,清晰可辨:“既然裴渡已经与裴家再无关联,那我带走他,又有什么不对?” 裴风南眉心一跳。 当时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瞧,“逐出裴家”这四个字,的的确确是他挽回裴家颜面,气急败坏之下亲口所说。 “你――” 裴钰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气到浑身紧绷,只堪堪吐出这个字,就不知应该如何往下。 “我还真是头一回听说,有谁设了阴谋诡计杀人,结果被害的人啥事没有,他自己反而弄得这么狼狈。” 谢镜辞身后跟了不少芜城百姓,听罢方才对话,都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她将江屠击败于刀下,他们本来就无条件站在谢镜辞这一边,这会儿听出裴渡是遭人陷害,纷纷用嘲讽的语气,七嘴八舌地开口。 “对对对,还在开阔之地群起而攻,真有人会这么干吗?真当做坏事不用脑子啊。” “废了人家修为和半条命,还‘生死不论’……这分明就是起了置他于死地的念头,能干出这种事,谁还敢跟他们回去啊?” “这两位是芜城的恩人,品性如何,我们再清楚不过。诸位若是想动他们,我们不会应允。” 裴风南只觉得心口发闷,眼角一抽。 他知道,今日是必然带不走裴渡了。 这群愚民听风就是雨,已经全部一边倒地相信裴渡,一旦在这里强行将他带走,裴家的名声就算是完了。 作为一个直来直往、一心坚守正道的修士,裴风南视名声如性命。 再者……正如谢镜辞所言,他的确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裴渡有罪。听罢裴渡那番话,不可否认的是,他心底也有了些许动摇。 “爹!” 裴钰不服气:“我们真要放他走?” “看把他急的。” 不知是谁佯装窃窃私语,实则无比响亮地嗤笑一声:“说他肚子里没装坏水,我都不信。” 他气到哽。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画面。 裴渡理应一无所有,变成一个连行走都艰难的废物,身旁毫无倚仗,只能在他面前跪地求饶。 可为什么―― 明明已经是个不堪大用的废人,为什么还会有云京谢家相助,甚至连鬼域里如此之多的百姓,都要毫不犹豫地将其维护,尽数站在他那一边? 什么“恩人”,就他和谢镜辞那两个小辈? 简直荒谬!凭什么他们受尽簇拥,他却要被那群魔修百般嘲弄? “如果没有别的事宜,我们另有急事,就先行告退了。” 谢镜辞看出裴风南已有动摇,想必察觉到了不对,趁此时机开口:“告辞。” 裴钰:“你们等……” 他话没说完,正欲去追,臂膀之上,便覆了另一只粗糙宽大的手。 “罢了。” 裴风南黑眸幽深,本是望着裴渡离去的方向,忽然沉默着垂下视线,静静与裴钰四目相对。 再开口时,嗓音已是格外的阴沉肃然:“不要让我发现,你在说谎。” 裴钰只觉后背猛地一凉。 * 终于能和那些讨人厌的家伙说再见,谢镜辞走路都带风。 等一行人来到城墙边时,空地上已经围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扭头见到江屠,无一不露出欲将其杀之而后快的厌恶之色。 江屠很自觉地往地上一跪。 周慎一言不发地往前,见到昔日好友面容的刹那,眼眶不受抑制地陡然通红。 “时间过去太久,破开的洞口又太小,很难将他拉出来。” 有个医者模样的姑娘细声细气道:“城墙唯有金丹以上的修士能破。” 周慎点头,生满老茧的右手轻轻覆上墙壁,剑气渐生。 随着一道道裂痕如藤蔓浮现,砖石皆化作齑粉坠落,渐渐地,自城墙里露出男人的整个身形。 “等等……” 在填满整个夜晚的寂静里,忽然有人讶然出声:“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不止他,谢镜辞同样一愣。 隆冬的雪光映衬着月色,四下皆是昏暗如潮,然而在那处被破开的洞口中,却现出一道更为皎洁温润的莹白色光团。 光团圆润纤巧,静静悬浮在付潮生头顶之上,好似在无穷黑暗里,孑然照拂了他五十年的小月亮。 “这是……” 有人携了哭腔,声线颤抖地小心翼翼问:“这是……神识成体?” 然后是另一道更为响亮的哭音:“真是神识成体!” 神识成体。 谢镜辞的心跳,从未有这么快过。 在这片鬼域之中,除了魔修,最多的,便是鬼修。 原由无它,只因笼罩四野的不止魔息,还有死气。两相融合之下,对于魂魄的滋养大有裨益,而恰恰鬼修,炼的便是魂与神识。 按照常理,人死如灯灭,魂魄会在天地之间悄然消散、不复存在,然而付潮生不同。 谢镜辞深吸一口气。 是了……付潮生,他是不同的。 倘若他中途死去,没有灵力的遗体无法阻挡魔气侵袭,芜城百姓同样会遭殃,因此,在江屠把城墙砌完之前,他必须活着。 城墙闭拢的那一刻,也正是他闭上双眼的时候。 这样一来,就不可避免导致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况。 已知付潮生死在城墙中,而城墙里的结界密不透风,魂魄与神识都不可能有一丝一毫泄露到外面。 已知结界由大量灵力筑成,在城墙中央,拥有无比浑厚的灵气。 又已知,付潮生的神识在如此庞大的灵气中,静静涵养了五十年。 城墙里封闭的力量,尽数成了他的养料,让本应脆弱不堪、随风而散的神识…… 得以凝聚成型。 就像所有鬼修都会做的那样。 “鬼、鬼修!” 不知是谁一边哭一边笑一边大喊:“咱们这儿谁是鬼修!” * 鬼修们一拥而上,差点发生踩踏事故,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个靠谱的,声称付潮生神识已经成型,之所以还是圆球形状,是因为他从未修习鬼道,一窍不通。 若想让他恢复成寻常的模样,应该只需让他们这群鬼修渡力,借由强大外力,把枷锁破开。 这一步,需要起码一夜的时间。 于是鬼修们雄赳赳气昂昂,聚在一起开始商量对策办法;周慎与温妙柔被送去医馆疗伤;江屠被迫拿出魔气解药,让鬼域修士们得以离开鬼域,不再依赖于魔息。 得知自己还是会被处刑时,江屠的骂声像是在唱《青藏高原》。 至于谢镜辞,则是被裴渡送去了医馆,经过一番上药治疗,又被他不由分说带回客栈。 她本来还想守在那群鬼修身边慢慢等,却被“谢绝打扰”为由,眼睁睁看着他们带着小光球进了小屋。 “你说,付潮生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镜辞激动得睡不着觉,拉着他在房里叽叽歪歪:“明天应该就能看见他了――不过鬼门只开两天,我们很快得走,好可惜。” 她说话时双腿一蹬,整个人缩进厚厚的被子里,裴渡下意识别开视线:“谢小姐,你受伤后好好休息,我也得回房了。” 看他怼裴风南时伶牙利嘴的,怎么一和她说上话,就像个呆呆的闷葫芦。 裴渡不想留,谢镜辞自然也不会多加勉强,只好把满肚子的话硬生生憋回去,乖乖点头。 然后在下一瞬,脑袋里就响起系统的声音。 [大失败!作为一名优秀的绿茶,怎么能放弃如此珍贵的单独相处时间?受伤的心灵需要安抚,受伤的身体更需要慰籍哟。 ――相应场景触发,请开始你的绿茶秀!] 谢镜辞:…… 虽然这玩意用了例行公事的语气,但她却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满全是幸灾乐祸。 床前的裴渡正欲转身,她心下一急,抬手拉住他衣袖,顺势往回一拉:“等等,裴渡――!” 这股力道来得猝不及防。 他的身体并未完全转过去,整个人都是毫无防备,谢镜辞的动作却是又凶又急,在一刹恍惚里,裴渡只感觉到身旁掠过的寒风。 身体不受控制往前倒的时候,出于条件反射,他用手掌撑住了床栏,膝盖则是跪在床沿之上,陷进绵软的被中。 在扑面而来的香气里,他看见近在咫尺的、属于谢小姐的眼睛。 他正将谢小姐……压在身下。 差一点,就整个人倒在她身上。 裴渡浑身陡然一热。 “对不住,谢小姐,我――” 他少有如此慌乱的时候,任由耳朵上的火胡乱地烧,脑海里一团乱麻,只能手腕用力,试图把身体撑起来。 然而却失败了。 谢镜辞抓着他的那只手,到现在仍未松开。 他猜不透她的用意,心乱如麻。 卧房里安静得可怕。 忽然裴渡听见她的声音,自他身下而来,微微弱弱,如同猫的呢喃:“……疼。” 只一个字,就足以让他的耳朵轰然炸开。 耳边充斥着谢小姐平缓的呼吸。 抓在他手上的那只手稍稍用力,又轻轻松开,软绵绵搭在臂膀结实的肌肉上,力道的变动好似伸缩不定的小勾,把他一颗心脏也撩得悬在半空。 谢镜辞用极低极低的音量对他说:“伤口,很疼。” 谢镜辞在心底骂了句脏话。 她在撒娇,而且是对着裴渡。 她死了。 让她剁碎自己吧。 ――所以说怎么会有这么羞耻的台词啊!裴渡会不会觉得她有病,不,他一定会觉得她有病吧! 虚假的谢镜辞楚楚可怜,脑袋里真正的谢镜辞已经开始愤怒地滚来滚去,折磨她这具已经不再干净的□□。 此时的裴渡已是大脑一片空白。 那两句话十足简短,却将他撩拨得慌乱不堪,在屏息之际,听她继续道:“你能……吹一吹吗?” 谢镜辞:毁灭吧。 谢镜辞继续散发无害的茶香:“你不要多想哦,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不舒服的话……你如果能吹一吹,也许就不会那么疼了。” 她一边说,一边扬起侧脸。 在右脸靠近下颌骨的位置,有团被灵力撞出的淤青。 对话到此结束,谢镜辞只想流眼泪。 谢天谢地,终于演完了。 绿茶撒娇装可怜的力量恐怖如斯,这绝对是她有史以来说过最艰难的台词,每一句都尴尬至极,能要她老命。 不幸中的万幸,以裴渡的性格,百分百会毫不留情地选择拒绝。 接下来,就是等着他义正辞严,然后两人快快乐乐互道晚安,一切皆大欢喜,她窝在被子里高唱明天是个好日子,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谢镜辞美滋滋地抬眼。 出乎意料地,裴渡并没有任何动作。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在这个姿势下,他们两个的距离…… 似乎有点格外近了。 近到仿佛连裴渡身上清冷的温度,都能透过薄薄一层空气,悄无声息落到她皮肤上。 ……这个智商看上去时高时低的人,他不会当真了吧。 不会吧不会吧。 谢镜辞前所未有地有点慌,试探性出声:“如果不愿意的话,那就算了。” 不对,这样说,反而像是欲擒故纵。 于是她又补充一句:“我不会生气或难过的。” ――梅开二度的欲擒故纵。 这样听起来简直就是在说,她肯定会又生气又难过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未出口的话被吞回喉咙里。 在谢镜辞正色解释的同时,近在咫尺的少年喉结一动,纤长眼睫之下,漆黑的瞳孔晦暗不明。 裴渡的脸真是很漂亮。 他看上去一派清润的君子之风,手指却轻轻抬起,距离她越来越近。 不是吧。 谢镜辞本以为自己会一把将他推开。 但她只是呆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裴渡的指尖很凉,衬得她的皮肤滚滚发烫。 他一定是触到了那片淤青,在短暂的、不经意的接触后,很快把手指移开,嗓音是轻微的喑哑:“……冒犯了。” 因为太近,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像电流,倏倏流过耳朵。 谢镜辞耳朵莫名有点热。 裴渡用食指将她下巴稍稍往上一勾。 ――这臭小子居然勾她下巴!哇真是好得寸进尺! 谢镜辞刻意别开视线,没去细看他的脸,因此不会发现,裴渡虽是动作主导者,脸却比她更红。 他并非未曾设想过,以自己的指尖触碰她。 最开始应该是手,再亲昵一些,便是谢小姐的面庞,倘若再进一步―― 再进一步的事情他不敢去细想,只觉是种玷污。每每念及,脸上都会兀自发烫,只能低下头去,不叫他人察觉到。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以一条腿跪坐在床沿的姿势,俯身与她咫尺相隔。 令人脸红心跳的动作。 有那么一瞬间,裴渡想要将她拥入怀中。 谢小姐那时当着裴家人的面,声称对他一见钟情。 这自然是谎话,可对他而言,却足以成为能叫人高兴许久的蜜。只要是她说出的话,无论多么匪夷所思,裴渡都愿意听从。 只不过是……吹一口气。 他勾着她的下巴,动作笨拙又生涩,指腹上的茧子擦过柔嫩皮肤,好像稍微一用力,就会软绵绵地塌陷下去。 卧房里的死寂仿佛永无尽头。 下颌骨靠近最为敏感的脖子,当那股清爽温顺的气流顺势而下,如同风行水上,晕开团团荡开的水波。 皮肤的每一处,都在无法遏制地战栗发痒。 谢镜辞努力保持平稳的呼吸,左手下意识拽紧被褥。 偏偏裴渡还在一本正经地问她:“谢小姐……还疼吗?” 谢镜辞气成河豚。 谢镜辞:我觉得你才是个典藏版绿茶。 第十八章(爹。) 对于裴渡,  谢镜辞看不太懂。 在她这么多年来的认知里,裴小少爷一直是根遵规守距、矜持得要命的木头,虽然平日里看上去温温和和,  其实从来都与旁人,  尤其是异性保持着不动声色的距离。 在说出系统给的那些台词后,  她从没想过裴渡居然会答应。 但事实是,  他不仅并未拒绝,甚至还一本正经地照做了。 ……裴渡这是被人魂穿了? 不对,  看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会不会是因为在这人眼里,吹一吹脸算不得什么大事? 在修真界里,男女之防并不似人间那样大,至于彼此间的身体接触,也已是司空见惯的情景。 更何况裴渡是个足不出户的剑痴,  一辈子除了剑还是剑。据修真界里的小道消息称,像他这种人,  看到出鞘的剑,  能比看到没穿衣服的女人更兴奋。 谢镜辞当时就觉得,唉,好特立独行,好变态,  好可怜。 如此一想,似乎就能解释得通他为何没有拒绝―― 裴渡碰她,大概跟碰花花草草一类的东西没什么两样。 也就只有她,仅仅因为被勾了下巴吹气,  便兀自觉得耳朵发烫。 谢镜辞想拎着这个没用的自己狠狠锤墙。 “……还成。” 她轻咳一声,竭力不让表情显得过于僵硬:“那个,  你不必一直保持这个姿势。” 裴渡神情微顿。 他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抹淤青上,经她提醒才反应过来,两人此刻的姿势暧昧又微妙。 ――他俯身位于上方,用来支撑身体的手臂恰好落在谢镜辞脖子旁,看上去如同一道制止她逃离的禁锢。 裴渡又闻到那股清淡幽冷的香,像根无形的手指,轻轻勾在他心口上。 少年匆忙从床铺退开:“抱歉。” 他稍作停顿,忽地眸光一沉:“这几日多有叨扰……谢小姐救命之恩,裴某必将尽数奉还。” 裴渡突然之间用了如此正经的语气,谢镜辞总觉得不太习惯。 她是直来直往的性子,当即接话道:“说这个做什么?” “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蹙眉低下头,不受控制地轻咳几下。 凛冬风寒,裴渡本就体弱,又在揽月阁前把衣物披在她身上,想必是在那时受了冻。 谢镜辞不知怎么,突然没头没脑地想,像他这种性格,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好。 “谢小姐旧伤未愈,待得明日离开鬼域,还是先行回云京疗养几日――倘若一味拼命,于身体不宜。” 裴渡喉音温润,在溢满整个卧房的烛光中,平添几分清凌凌的冷意。 谢镜辞看见,他朝她极浅极轻地笑了笑。 少年人的眼眸最是明亮,裴渡一双凤眼里浸了莹莹火光,好似夜色幽谧,潭水泠然,一片月色坠下,温柔得快要溢出来。 然而这抹笑转瞬即逝,很快不见踪影。裴渡又恢复了温和却疏离的模样,仿佛方才所见不过幻象。 他继续道:“在下定不会忘却这几日的恩情,至于婚约,谢小姐大可不用在意。既然我已被逐出裴府,两家之间的约定自然应当作废,更何况离开鬼域后,我前路难测,不知会变成何等模样――” 等等。 谢镜辞:“等等等等!你干嘛突然说起这些?” 这种语气,这种措辞,说得好像他们俩会永生不复再见,下一秒就能高唱“再见了谢小姐,今晚我就要远航”。 按照他给出的剧本,说不定还能响一响裴渡的葬歌。 “什么叫‘离开鬼域前路难测’――” 趁他因这个毫无征兆的打断微微愣住,谢镜辞抬眼与裴渡四目相对:“你明日要做的事,不就是乖乖跟我回谢家吗?” 接下来的一幕堪称精彩。 谢镜辞眼睁睁看着床前的裴渡长睫猛地一颤,哪怕他在极力遏制表情,瞳孔却还是骤然紧缩起来,在向来处惊不变的少年剑修脸上,破天荒出现了类似于慌乱与错愕的神采。 如果裴渡是只猫,此时一定在拼命摇晃耳朵和尾巴。 不得不承认,他的这副表情让谢镜辞心情大好,甚至在脑海里划过了某个非常恶趣味的念头―― 等带着裴渡回家,说不定能见到他更多有趣的神色。 “我之前没有告诉你吗?” 谢镜辞忍下笑意:“莫非你以为我来鬼冢找你,只不过是一时兴起?” 他当然不是这么想的。 在裴渡最初的认知里,谢小姐之所以来这里找他,是为了解除那一纸婚约。 在学宫里,他们二人之间的正面接触少得可怜,关系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谢小姐能来鬼域拉他一把,让他不至于在无名小卒手中屈辱死去,就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后来她说起疗伤,也偶尔提起谢家,裴渡从来都只是安静地听,当她一时间来了兴致,不敢心存任何奢求。 连一并生活这么多年的“家人”都能轻而易举将他抛弃,于谢小姐而言,更是没有把他这个累赘带在身边的理由。 以他如今的情况,任何希望都是奢望。 可谢小姐她方才说…… 真是个木头脑袋。 谢镜辞只想徒手掰开他的后脑勺,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难道你不愿去吗?” 她心里早就化身大力水手金刚,郁闷地疯狂咆哮,面上却是忧伤惆怅的模样,语调悠长,可谓做作至极:“好可惜,如果你能同我回家,我一定会很开心。昨夜我还在满心欢喜地想,应该如何向你介绍我爹和我娘,带着你去吃哪些我最爱的点心――原来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谢镜辞说得上头,眼看裴渡微张了口却不知如何辩解,强忍住笑出声的冲动,继续道:“没关系,你不用自责。我没有伤心,只是觉得……有一点点难过而已。一切都怪我,是我不够好,没能让裴公子信服。” 啊。 绿茶,好香,真香,太香了。 曾经在小世界里的记忆逐渐涌上心头,谢镜辞即兴发挥,台词张口就来,不由得由衷感叹,这真是一门神奇有效的高能手段。 将委屈放大十倍百倍,刻意展现在他人眼前,与此同时,再显露出强撑般的倔强,说出那句屡试不爽的传世名言:都怪我。 像裴渡这种呆呆的鹅,转瞬之间就能掉进网里,被茶香熏得心智全无。 正如她所料,裴渡闻言果然皱了眉,连一贯冷如白玉的侧脸上,都隐隐显出狼狈的红。 他想要解释,却笨拙得不知应该如何开口,只得垂下长睫,暗着眸子道:“谢小姐,我――” 房间里静默了短短一瞬。 裴渡低着头,终于把所有自尊放下,哑声告诉她:“如今的我是个麻烦……恐怕无法再与谢小姐相配。” 他不想亲口承认这句话,哪怕一直都心知肚明。 好像只要一说出来,谢小姐就真的会离他而去,去往越来越远、遥不可及的地方。 月色破窗而入,少年清隽的面庞被映出瓷器般的冷白。 谢小姐一直没做出应答,他一颗心悬在半空,好似正在经历一场漫长的凌迟,被小刀一点点切割,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忽然他听见谢镜辞的嗓音:“……你过来。” 她停顿须臾,加强语气:“低头。” 裴渡不明所以,只能依言再度俯身,脑袋垂落的刹那,有股风从头顶掠过。 有什么东西落在他头上,轻轻揉了揉。 “谁说你是麻烦。” 姑娘家的右手纤细柔软,拂过他发间,带来有些痒的、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 谢镜辞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无论如何都怪不到你头上去,那群心术不正之人,他们才是麻烦――你会成为修真界里最厉害的剑修啊,其他人羡慕崇拜都来不及,干嘛要妄自菲薄。” 她说罢迟疑片刻,语气别扭又生涩,却也有认真的温柔:“想和我一起回家吗?” 她没有刻意说“谢家”。 “回家”这样的字眼,听起来就像是……那地方属于他们两个人。 堵在心口许久许久的那块巨石,在此刻裂开了一道痕迹。 旋即裂痕如蛛网般扩散蔓延,当巨石轰然碎开的刹那,自少年漆黑黯淡的眼底,溢出久违笑意。 裴渡说:“好。” 今夜发生的一切皆是恍如梦境,直到与谢镜辞告别,从她房中离开的时候,裴渡都觉得脑袋在发懵。 可无论如何,他都是打从心底里觉得欣喜的。 裴渡一边迷迷糊糊往前走,一边抬起手来,摸了摸头顶。 自己摸的时候没有任何感觉,然而一旦伸手的那个人是谢小姐,每根头发都像被通了薄薄的电流,裴渡并不讨厌那种感觉。 ……好开心。 被她接纳也是,摸头也是,都是令人感到开心的事情。 他的卧房就在谢镜辞左边,裴渡心绪不宁,连从怀里掏出钥匙的动作都格外缓慢,还没来得及抿唇掩盖嘴角笑意,就听见有谁问了声:“开心吗?” 他没做多想,回答全凭条件反射:“开心。” 答完了,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裴渡指尖僵住,于顷刻之间迅速扭头。 谢小姐正勾着唇倚在门边上,满眼的笑意几乎掩饰不住,从圆润黑瞳溢出来,散落在长廊黄澄澄的烛光中。 裴渡:…… 裴渡脑袋轰地炸开,热气来势汹汹,转眼便席卷浑身脉络,烫得他耳根血红。 她在那里站了多久? 谢小姐是不是已经见到他像傻瓜似的摸自己脑袋,还……还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咧嘴笑? 又或许,她已经察觉了他的心思―― 裴渡:…… 裴渡脸上就差直接写上“欲盖弥彰”这四个大字,动作僵硬地再度摸上头顶,对着谢镜辞的眼睛说:“今日,头有些疼。” 他不擅长撒谎,一边说一边尝试着组织语言:“谢小姐还不休息吗?――嘶。” 这是个表达疼痛的语气词,被裴渡甫一念出来时,嘴角也顺势一勾,表明他并非在笑,而是被疼到咧嘴。 演完了才意识过来,这分明就是个怕疼怕痒的废物形象。 倚靠在门上的姑娘不知有没有被这段拙劣的独角戏糊弄过去,直勾勾与他对视一会儿,终是噗嗤笑出了声。 “开心就好,等到明日,说不定你会更高兴。” 谢镜辞答非所问,笑着扬了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爹和我娘,他们都挺喜欢你的。” * 谢镜辞第二天醒得很早,打开房门的时候,恰好撞上裴渡。 她对付潮生的事情很是上心,风风火火赶到鬼修们所在的院前,还没踏入院门,就得知了一个消息。 付潮生已经醒了。 谢镜辞是重创江屠的功臣,围在院中的修士有许多,见到她来,都不约而同让出一条道路。 也正是因此,谢镜辞能一眼就见到付潮生。 他的模样与话本子里的描述如出一辙,身形瘦削,相貌清朗,笑起来的时候,颊边有一对小小的酒窝。 当她一步步靠近,曾经在脑海中勾勒的大致面孔逐渐成型,如同笔墨挥洒,将画作一笔绘成。 男人也注意到了她。 “这就是谢姑娘与裴公子。” 周慎被绷带缠成了个修真版木乃伊,见到他们俩,只能通过转动脖子来打招呼:“谢姑娘一直想见见你。” 谢镜辞狂点头。 在来鬼域之前,她对于付潮生与周慎的故事仅仅停留在“感兴趣”这个层面,直到一层层揭开当年秘辛的真相,心里涌动的情绪才蜕变成为敬佩。 谢镜辞性格差劲,拽得能上天,很少会打从心里敬佩某个人。 “听说谢姑娘仅凭南星的一招半式,和话本里的描述,就使出了斩寒霜。” 付潮生弯眼笑笑:“姑娘是我当之无愧的救命恩人,我自苏醒起,也在期待与谢姑娘见上一面――多谢。” 就知道免不了一通商业互吹。 谢镜辞很上道地接话:“哪里。我听闻斩寒霜的大名许久,前辈年纪轻轻就能自创出此等刀法,实在佩服。” “一般般,一般般。” 付潮生笑得像个不倒翁:“我从小到大,一直坚守着一个信念,遇上瓶颈的时候想想它,就立马有了做下去的动力。” 出现了!是前辈们的伟大意志! 谢镜辞在脑袋里过滤掉满满一堆的“拯救世界”“世界和平”“守护心爱的女孩”,带了好奇地问他:“什么信念?” 付潮生:“我自始至终都在告诫自己,千万要刻苦修炼,否则等人们提及我,只会十足遗憾地说:付潮生,那是个除了长相迷人外,一无是处的男人。” 谢镜辞:…… 还真是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哦。 付潮生前辈,好像和想象里的不太一样。 一旁的裴渡低声道:“前辈如今身体如何了?” “我被江屠困在结界中,也算因祸得福。结界中灵力浓郁,我在其中沉睡五十年,神识也从而得到五十年的涵养,凝结成实体,不再消散。” 他格外爱笑,将身旁的周慎衬得像个一丝不苟的雕塑:“五十年没日没夜地逐渐,已经达到鬼修中不错的水平,能将虚体化形,与常人无异――也就是说,当下的我与五十年前其实没太大差别,横竖不过拿把刀游历八方。” 周慎冷言冷语:“你那叫四处瞎晃悠。” “你都比我老五十岁了,脾气怎么还是这样坏?” 付潮生咧嘴一笑,抬眼看向谢镜辞与裴渡:“周慎他平日里,有没有欺负你们这群后辈?” “周馆主人很好的!” 谢镜辞毫不犹豫为他正名:“馆主很爱笑,总是乐呵呵的,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 说到这里,她才意识到哪里不太对。 话本子里的周慎是个沉默高大的剑修,属于没头脑和不高兴组合里的“不高兴”。 类似于“爱笑”“乐呵呵”一类的形容词,绝大多数时候,都出现在关于付潮生的描述里。 “哟,看不出来,你还能乐呵呵?” 付潮生拿胳膊撞撞他手臂:“男大十八变啊周慎。” 周慎直接给了他脑袋一个拳头。 “说起来,今日怎么不见温妙柔的影子?” 有人好奇开口:“她不是一直对付潮生的事情很上心吗?” “温妙柔从西市跑到东市,把所有衣铺都翻烂了。” 另一人啧啧道:“女人真是可怕。不过看时间,她应该也快折腾完了,说不定马上就能――” 他话音未落,院子门前果然有了新的动静。 时隔多年好不容易见到付潮生,温妙柔必然会好好打扮一番。谢镜辞心下好奇,随着其他人一同转过头去。 然后在视线后移的须臾之间,头皮一阵发麻,整个人彻底愣住。 来者并非温妙柔,而是一男一女两名修士。 男人高大健硕,肌肉如同起伏的紧实小丘,剑眉入鬓、五官硬朗,周身上下尽是生人勿近的煞气。 立于他身侧的女修则身形纤弱、容貌娇美,青丝被粗略挽在一起,中央斜斜插着把镶了颗小白珠的木簪,细长的柳叶眼轻轻一扫,与谢镜辞在半空中轰然相撞。 一时间杀气大盛。 裴渡亦是垂头瞧她:“谢小姐……” 谢镜辞暗自一咬牙。 谢镜辞换上满面春风的笑,倏地迎上前去:“爹爹、娘亲!你们怎么来了?我真是想死二位啦!” 来人正是她爹谢疏,以及她娘云朝颜。 这是官方解释。 用更加真实一点的话来讲,是他们家至高无上的女暴君,和女暴君身边的哈士奇。 满脸凶相的男人眉目舒展,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下一句台词是“把这群人拖出去喂狗”。 但谢疏只是憨笑着道:“爹也想你!丫头,你是何时醒来的?我和你娘都很担心。你伤势未愈,独自来鬼域做什么?就算要来,也应当叫上一些侍卫丫鬟,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 云朝颜半眯了眼睛看他。 谢疏乖乖闭上嘴,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用口型悄悄对谢镜辞道:“危――” “娘换了个新簪子啊!” 带着伤一声不吭偷跑出家,还被家里人当场抓包,谢镜辞百口莫辩,只能试图讨好暴君,做个进献谗言的狗官:“漂亮,真美!” 谢疏嘿嘿笑着邀功:“我亲手做的,中央那颗珠子是琼州雪灵玉,几千年才能逢上一颗。” “小珠配妻,小珠配妻,不错不错。” 她夸得失了智,末了才试探性问道:“二位怎会来这儿?”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们问你。” 云朝颜嗓音清越,噙了显而易见的怒意:“说什么‘外出散心’,若不是我们见你一夜未归,去四处寻人询问线索,恐怕到现在都毫不知情――你说你,之前贪玩也就罢了,如今这么大的节骨眼,鬼域里能有多重要的事,让你一刻没在家里留,马不停蹄赶来这――” 她的声音忽然停下。 谢疏循着妻子视线看去,嘴角下意识浮起不可言说的笑容。 云朝颜迟疑一刹:“这是……小渡?” “真是啊!你们怎么会在一块儿?” 谢疏嚯嚯:“哦――莫非丫头之所以一刻没在家里留,马不停蹄赶来这,就是为了――哎哟――” 他把每个字都拖得老长,故意没说完后来的话,一副“懂的都懂”的欠揍样,末了,又朝裴渡朗声笑笑:“小渡,还记得我是谁吗?” 谢镜辞:…… 虽然理论上来讲,她的确是为了裴渡而来。 但你的这种语气果然就非常不对劲!她的动机明明很纯洁!你们这群肮脏的老人,一定想到了其它奇奇怪怪的东西! 谢镜辞快要发狂,一旁的裴渡同样紧张。 他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这二位时的情景,堪称一辈子难以忘却的黑历史。 那时他并不知晓谢小姐家里人的模样,见了这对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夫妻,理所当然叫了声“大哥大姐”。 结果谢疏猛地一拍他肩头:“我们来学宫找女儿,她叫谢镜辞,不知小老弟可曾见过?” 一跃成为谢小姐的小叔叔,裴渡当时撞墙的心都有了。 这回他定要吸取教训,在谢小姐家人心里留下好印象。 ……那应该叫什么来着。 叔叔还是伯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差别么?除此之外,还有没有更加通用的叫法?或是和往常一样,称他为“剑尊”?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绝不能再脱口而出“大哥”那样逾矩的称谓,得用称呼老一辈的方式。 谢疏还在满怀期待望着他看,如今的情形已经不容许他多加思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通用的老一辈称呼―― 裴渡灵光一现,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谢爷爷好。” 谢疏笑意止住,眼底浮起死鱼一样的沧桑。 裴渡:…… 毁灭吧,死亡吧,让他杀了他自己吧。 “什么跟什么啊。” 谢镜辞差点就狂笑出声:“这是我爹。” 没错,剑尊是谢小姐她亲爹。 他真是疯了。 倘若剑尊是他爷爷,谢小姐又算是他的什么人,娘还是小姨? 裴渡后脑勺嗡嗡作响,凭借着脑子里所剩不多的理智,试图进行最后的补救:“对不起……爹!” 最后那个字一出,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他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身旁的谢小姐气息骤乱,向这边投来一个无比惊悚的视线。 他也想向自己投去一个无比惊悚的视线。 裴渡心如死灰,只觉得整个人成了油锅里翻腾的大闸蟹,被烫得咕噜咕噜冒泡,马上就能煮熟上桌。 “哎呀,这么快就宣示主权啦。” 谢疏几乎要笑成一只面目扭曲的大嘴猴:“小伙子还挺猴急,有我当年那风范了。年轻人嘛,我都懂的,你尽管冲冲冲诶嘿。” 裴渡:不,你不懂。 第十九章(夫人,这不关我的事!...) 这场爹爹爷爷分不清的乌龙事件,  最终以一阵哄笑宣告终结。 裴渡左思右想,最后放弃抵抗,认命般唤了二人一声“谢剑尊”“云夫人”,  得来谢疏的了然微笑:“不用这般拘谨,  你叫我谢叔便是。” 这样听起来,  倒像是在直呼他的名讳。 裴渡又莫名有了种和谢小姐她爹变成同辈的错觉。 鬼门开启的时间并不长,  等一切尘埃落定,也就到了与芜城说再见的时候。 温妙柔打扮得漂漂亮亮,  她那样一个雷厉风行的人,  却在打从见到付潮生的第一眼起,就呆呆站在门边不知所措。直到屋子里的男人起身走到她身边,咧嘴像往日那般笑起来,摸着她脑袋说“丫头都长这么大啦”,止不住的眼泪才终于打破沉默。 付南星劫富济贫的事儿被他爹知道,  得了付潮生的一记爆锤,只能瘪着嘴委屈巴巴地发誓,  以后不会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 “可是霸占民财、强抢民女的恶棍很多啊!” 他摸着发疼的脑袋:“不能小小地报复他们一下吗?” “行侠仗义是好事,  不应当偷偷摸摸。” 付潮生豪气万丈:“你跟着我们好好修炼,今后再遇上恶人,无须去偷,直接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便是。” 江屠在位期间,  残害无数忠良百姓;金武真仗势作恶,亦在芜城犯下不少罪过。 此二人被当众剔除仙骨,永生无法再踏修炼之道,并将于第二日斩首示众,  给无辜枉死的人们一个交代。 至于莫霄阳,想去鬼域之外的修真界看一看。 他生性好动,  在同一个地方闲不下来。现今好不容易从江屠手中得来魔气解药,加之修为小有所成,就算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外界,理应也不会多么吃亏。 “臭小子长大了,翅膀硬。” 周慎故作伤心地啧啧叹气:“只可惜我如今身负重伤,你付前辈又才复生没多久,我同他商量过了,恐怕得五十年之后鬼门再开,才能去修真界里逛一逛――到那时候,就靠你带着我们了,一定要闯出名堂啊臭小子!” “当然好啊!” 他兴奋应下,说罢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听说外边的鬼冢很大,我向来不识路,希望不要一辈子在那里打转转。” “哪儿能让你打转转啊。” 谢镜辞没忍住笑声,抬手指指自己:“这儿不是有个活体地图吗?反正你也没地方去,不如先去我家住住?如果客房再不住人,那地方恐怕都得变成鬼屋了。” 莫霄阳感激到荷包蛋泪眼:“谢小姐,你真是人美心善、美轮美奂、如梦如幻、富丽堂皇……” ――虽然能看出来你的确在很努力地搜刮褒义词,但求求了还是快停下吧! * 总而言之,谢镜辞在临近夜半的时候,被她爹她娘御剑带离了鬼冢。 为感谢她迎战江屠的功绩,鬼域百姓们纷纷献上在埋骨地找到的宝贝与魔核―― 魔核由浓郁魔气凝结而生,对于制作法器、增进修为大有裨益,却在修真界中难得一遇。修真界的修士们之所以大张旗鼓进入鬼域,这是想要搜寻这些物件。 也不晓得裴家人知道自己千方百计去寻的东西,竟被她如此轻而易举得到,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 毕竟就谢镜辞所知,经过那一夜的对峙,裴家陷害裴渡并将其重伤的消息不胫而走,全城的人看他们,都戴着副有色眼镜。 自鬼域回到云京,已是夜色深沉。 谢镜辞刚从众多光怪陆离的小世界回来,对整个修真界都没什么太大的实感。 她这几日在鬼域待得久了,对芜城中或简朴或破落的建筑风格习以为常,陡一见到云京,居然生出了几分不习惯。 作为当之无愧的万城之都,云京拥有修真界中无可匹敌的财富与力量。富商豪侠、世家豪门多聚居于此,其中以剑尊谢疏掌权的谢家,更是首屈一指的大族。 入夜的都城灯火如昼,千家灯火勾连出璀璨盛景,如同将天幕倒倾,繁星陨落,尽数点缀于亭台楼阁之间。 即便御剑行于天边,也能一眼望见四通八达的幽深巷道与高高伫起的碧瓦飞甍,烟柳画桥亭亭而立,有如人间仙境。 莫霄阳从未见过这般景象,嘴巴从头到尾都没闭过,谢疏见他好奇,很是热情地一一介绍地标建筑。 等来到谢家大宅,魔修少年更是眼睛瞪得像铜铃,用他的原话来说,“这宅子看上去,比一整个芜城都要气派”。 谢镜辞:总觉得自己成了个罪孽深重的资产阶级怎么办。 “家中客房还剩下许多,大可随意挑选,二位请随我来。” 谢疏与云朝颜都是随性之人,用不惯丫鬟小厮,因此府中虽然雇了人,被支使到的机会其实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由男女主人亲力亲为。 宅门感受到熟悉的灵力,随着“咔擦”轻响应声而开。 裴渡注意到,谢疏抬手伸向门边的石狮子像,从石狮口中拿出了两册卷轴。 感受到他投来的视线,谢疏一晃手里的卷轴,展颜笑道:“这是《朝闻录》,小渡可曾看过?” 裴渡回忆须臾,轻轻点头:“曾看过几次。” 虽然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朝闻录》是修真界中最有名气的快讯集,每日夜半发行,用来总结当日值得一提的大事。 至于它为何会力压群雄,一跃成为供不应求的流行物,除了讯息及时准确,还有另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 在所有正儿八经的刊物册子里,只有它在乐此不疲记录着让无数人爱不释手的八卦。 例如“修真界第一美人的名号再度易主”啦,“仙门大宗里各位长老们尘封多年的爱恨情仇与生死纠葛”啦。只有吃瓜群众们想不到的,没有他们掘地三尺挖不出来的,可谓是每天都在顶着被大能们仇杀的风险,把人民群众的需求放在第一位。 修真界太大,许多事儿都与他完全沾不上边。裴渡向来只关心剑道,对于这种花边小料毫无兴趣,小时候看过几次后,就再没翻阅过任何一册。 除了他与谢小姐订婚的那天。 裴渡有些不自在地抿唇,耳根莫名发热。 那日他特意离开裴家,去了处没人认识他的小地方。《朝闻录》随处可见,他很快便买下整整十册,随后回到房间,逐字逐句地认真看。 那则消息被刊登在最上方,实打实地有排面,标题他记得清清楚楚,用大字明明白白写着: 震惊修真界!裴谢联姻,刀剑两道少年天才的结合! 然后就是一大段天花乱坠的漂亮话,大谈特谈二人如何相配,郎才女貌、旗鼓相当。 裴渡一向厌烦此等浮夸的语句,那日却将每个字都看得小心翼翼,不愿遗漏哪怕一丝一毫的细节,直到看完第一份,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勾了唇角。 于是他又拿起第二份,以同样缓慢的速度,看完同样内容的一篇文章。 嘴角的弧度却是比之前更加上扬。 在那篇霸居榜首的文章里,有段话被他一直牢牢记到了现在。 [据笔者所知,谢镜辞向来性情高傲,对诸多向其表露好感的世家公子与宗门亲传嗤之以鼻。而裴家不及谢家,谢疏溺又爱妻女成性,定不会做出逼婚之事―― 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推测,莫非这是一场由谢镜辞主导、不露声色的强取豪夺? 豪门世家恐怖如斯,面对令人震悚的女魔头二代,一心问道的裴小少爷,他又该何去何从?] 动心的那个人明明是他。 即便知道没有一个字踩到了正确的点上,但在看到这段话的时候,裴渡还是一边笑一边满脸通红,将它反复打量一遍又一遍。 它说得对,谢小姐并未当众拒绝这桩婚约。 或许……她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讨厌他。 裴渡想,谢小姐若是能对他来一场所谓的“强取豪夺”,他一定会高兴到变成一只田螺,一边控制不住地滚来滚去,一边老老实实主动去到她身边。 “这是前天和昨天的两份。我夫人――我每天都会看这玩意儿――啊不是,这份文采斐然、物美廉价的讯刊。” 察觉到身旁一道慢悠悠的目光,谢疏立马换口:“很有意思,真的,你们想来一起看看吗?” 莫霄阳拼命点头,走到谢前辈身旁,看他打开第一份卷轴。 谢镜辞插话:“如果是前天那份,登在榜首的消息,应该是鬼门将开吧?” “当然,毕竟是五十年一遇的大事,每天都在倒数。” 谢疏生了满脸的凶相,手握《朝闻录》站在身形娇小的云朝颜身旁,像极正在拟订处刑名单的暴君与妖妃。 尤其他还嘿嘿低笑几声,把视线顺势往下移,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让我来看看,第二条是――” 谢疏的笑容僵在嘴角。 谢镜辞心下好奇,和莫霄阳一起探头一望,见到大大咧咧的白纸黑字。 [震惊!堂堂剑尊,竟被妻子做了这种事!] 仅仅看到这个标题,谢镜辞就在心里直呼一声好家伙,等看清接下来的内容,更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谢疏与云朝颜现身极北之地,相传是为寻求灵药,让卧床已久的谢家小姐得以苏醒。 然而谢疏好端端入了客栈,等第二日出现,已是满面淤青。这让我们不由得深思:谢剑尊究竟经历了何种惨绝人寰的对待? 据悉……] 后面的内容谢镜辞没有看完。 因为有股能杀人的寒气直勾勾蹿进她脖子里,旋即耳边传来她爹拼死挣扎的声音:“夫人,这不关我的事!我是清白的!这是谁写出来的东西?掌嘴,打手!” 谢镜辞若有所思地摸下巴:“娘,你真把爹打到满面淤青啦?” “胡说八道!” 云朝颜气不打一出来:“明明是你爹非要尝试新姿势,还一个不稳摔下去,我不嫌弃他就已经――” 她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什么,耳尖倏地浮起一抹浅浅粉色,很快掩嘴轻咳两声:“我早就跟他说过,高阶刀法急不得,还是要慢慢来。” 谢镜辞:“娘,但我爹不是个用剑的吗?你们怎么练刀法练到一块儿去了?” 云朝颜笑得温和:“因为明天早上,我们家要吃掉话最多的那个人,菜名已经定了,叫碳烤镜辞。” 谢镜辞乖乖闭嘴。 “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们从客栈出来,打算进入极北之地的时候,的确有人一直盯着我脸上的淤青瞧。” 谢疏看出夫人不高兴,赶忙斩钉截铁道:“夫人莫要担心,为夫我智高一筹,猜出他定是《朝闻录》的人,因此从极北地出来后,特意给他们老巢写了封信作为解释――你再看昨日的那一份,一定会有转机。” 谢镜辞眼睁睁看着她娘亲瞬间消气,倚在她爹高高壮壮的身子上,眼底浮起再明显不过的崇拜:“阿疏真聪明,果然你对我最好!” 在外面怼天怼地的女魔头,其实常会对谢疏撒娇。 即便对这两人的相处模式见怪不怪,但她还是打从心底里觉得,这简直是史诗级别让人不忍直视的场面。 谢镜辞默默移开视线。 “我给了他们一笔钱,告诉那帮人,若想弥补过失,必须说些能叫我夫人开心的话,并发售较往日双倍多的量。” 谢疏挠头笑笑,打开手中卷轴:“来,让我们看看,《朝闻录》是如何夸我夫人的!” 纸张被打开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oo@@的小颗粒滚落在耳膜上,携来隐隐的痒。 饶是裴渡也有些好奇,站在谢镜辞身旁垂下目光。 榜首第一则,仍是鬼域开启的消息。 继续往下,谢疏的笑容再次僵在脸上。 一切都仿佛历史重现,因为他又见到了那个讣告般的标题,一笔一划写着:[二度震惊!堂堂剑尊,竟被妻子做了这种事!] ――写这个东西的家伙有病吧!!! 谢疏头皮发麻,拼命忍住委屈瘪嘴的冲动,继续往下看。 [云朝颜惊觉恶行败露,竟指使谢疏写来一封解释信! 为何是写信,而非亲自前来?究竟是因为伤势太重无法见人,还是说…… 写信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云朝颜,而谢疏,已经永远失去了写信、甚至是睁开双眼的权利? 曾经面对诸多问询,谢疏从来都强颜欢笑。 可谁能知道,在他故作坚强的笑颜之下,是多么沉重且浓郁的悲伤;谁又能知道,看上去顶天立地的谢家家主,至死都只是个长不大的弱小男孩。 豪门世家的光环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肮脏与龌龊? 谢疏,你还好吗? 你还……活着吗?] 你。还。活。着。吗。 云朝颜:…… 谢疏:…… “话说回来。” 云朝颜眯着眼睛笑,伸手拧住道侣右胳膊上的一块肉,没用太大力气,按照顺时针方向轻轻往右旋:“你特意出钱,让他们加印了两倍的量?” 谢疏双目茫然,满面沧桑,随着她的动作,把整个身子按顺时针方向向后扭动,还不忘笑着转头,对他们道:“辞辞,爹娘有事,由你带二位客人前去客房吧。” 他的这个动作看起来莫名其妙,莫霄阳却隐约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只要身体跟着云夫人手拧的角度扭动,当身体与拧动的弧度一模一样,他就不会觉得疼了。 应该是这样……吧。 这分明是熟练得叫人心疼的景象,在鬼域里长大的魔修少年却情不自禁双目发亮。 忽然之间,他竟对今后的探险生出几分莫名的期待。 连正道魁首都如此不落俗套,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修真界,果然好不一样啊! 第二十章(谢疏:草。...) 谢疏的自爆式牺牲为谢镜辞吸引了火力,  直到她溜进房间关上灯,都没被爹娘兴师问罪。 只可惜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第二日一大清早,  她就被迫离开被窝,  接受了整整半个时辰的思想教育。 “你说你,  重伤不愈这么久,  我和你爹都快急疯了,你这丫头倒好,  刚醒过来就往外边跑,  还去了最危险的鬼域。” 云朝颜拿手敲她脑袋:“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娘,我真的好懊悔,离开家的每一刻,都在情不自禁思念着二老。但当时情况紧急,  像您这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善解人意的大美人,一定会理解我的对不对?” 如果说起谢镜辞从小到大最擅长的事情,  除了刀法,  那一定就是`着脸吹她娘的彩虹屁。 她说着一顿,又正色道:“我这不是好端端在这儿吗。而且娘你看,我在鬼域里表现不错的,你听那些魔修夸我,  不也是笑得很开心?” 云朝颜继续敲她脑袋。 谢镜辞觉得自己成了个木鱼。 “我之前倒没发觉,你居然对裴渡这么上心,能冒着生命危险前去寻他。” 一旁的谢疏看完热闹,饶有兴致地插话:“果然有猫腻啊,  当初订下婚约的时候我就在纳闷,你这丫头怎会那样不假思索地答应。” 婚约这件事,  是裴家最先提出来的。 大家族之间的联姻屡见不鲜,向谢家提及婚事的多不胜数,无一例外都被谢镜辞一口回绝。 裴风南与白婉的本意,是想让裴明川和裴钰两个亲生儿子去试一试。 他们本来没抱太多期望,觉得这事儿十有八九成不了,没想到谢疏欣赏裴渡已久,私下去问女儿时,只道了句:“和裴家小公子试试订婚,你愿不愿意?” 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谢镜辞没做多想,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随口应了句:“好啊。” “我说过很多次,没有猫腻,没有猫腻,真的只是因为觉得他人还不错――” 她解释得焦头烂额,得来对面两人“你编,你接着编,相信算我输”和“女儿终于长大了”的慈祥目光。 谢镜辞就很气。 好在生活中还剩下一些能叫人高兴的事情―― 吃完早餐的时候,与她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朋友孟小汀来了。 “呜呜呜辞辞你知不知道这一年来我有多担心,伤口还疼不疼?记得我是谁吗?没伤到脑子失去记忆吧?” 这是个看多了失忆虐恋话本子的资深受害者。 孟三小姐家教甚严,常年生活在学宫与大宅的两点一线,被养成了朵不谙世事的娇滴滴小白花,甫一见面,便上前将谢镜辞一把抱住,拿脑袋在她脖子里狂蹭。 谢镜辞被蹭得有些痒,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见对方倏地仰头,视线慢悠悠环视一圈,最后看向不远处的裴渡:“哦――这位就是裴公子吧?” 孟小汀说罢,又凑到谢镜辞耳边,用自以为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兴奋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辞辞快上!让他在你身下拼命求饶!终于拐回家了我好激动啊!” 白衣少年欲言又止,耳根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 谢镜辞醒来的消息迅速传遍全城,前来庆贺之人络绎不绝。 她最讨厌应付这些叫不出称谓的亲戚邻居,干脆对外谎称身体不适、不宜离开卧房,实则带着裴渡、莫霄阳与孟小汀偷偷溜去了玄武厅。 玄武厅,顾名思义是盛放有灵台、能进入玄武境的厅堂。 云京建筑密集,修为较高的修士一旦出手,赔偿费能多到让人上天台;玄武境由神识凝成,一切皆非实物,自然成了最适宜修炼的地方。 “你昏迷的这段时间,在金丹期排行榜上,还是你第一、裴公子第二。” 孟小汀心情很好,嘴角止不住地笑:“不少人向他发起挑战,都被打趴下了。” 玄武境的排名采取一对一擂台制,胜者继承两人之间较高的那个名次。 一百名开外的修士们能随意挑选对手,到了一百名以内,就必须逐一去打,一步步往上升。 “什、什么?金丹期排行榜第一和第二名?” 莫霄阳大呼上当,几乎能把谢镜辞与裴渡的身子看穿两个孔:“你们从没告诉过我!” 鬼域和修真界彼此隔绝,排行榜自然也并不重合。他在鬼域的名次遥遥领先,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能和修真界的佼佼者们比上一场。 结果等了这么久,最后居然发现,要找的人其实就在自己身边?! 虽然他看过这两人的刀法与剑术,的确都远远超出常人,也猜出他们在修真界里地位不低―― 但他真没想到这两位都是隐藏如此之深的大佬,不,巨佬啊! 谢镜辞表情真诚:“主要是吧,你也没问过我们。” “不必多言!我现在狼血沸腾、急不可耐、气喘如牛――” 莫霄阳两眼放光:“裴公子,我们来比上一场吧!” 结果自然是败了。 他们二人都是用剑,裴渡不像谢镜辞那样神识受损,在玄武境里,一直保持着巅峰状态的实力。 莫霄阳曾见过他拔剑,剑法变幻莫测、杀气凛然,明明平日里是那般温润的翩翩公子,却在剑气中状如煞神,令人不敢接近。 这次同他对决亦是如此。 玄武境中的伤口和死亡都不会影响真身,因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比试之际,双方都要拿出全力。 裴渡没了筋脉尽碎的桎梏,漫天剑光灿若星辰日月,浩瀚威压如潮似海。 缠斗落毕,莫霄阳略逊一筹,输得心服口服。 “裴公子厉害!” 他最爱挑战强者,输了反倒比赢了更兴奋,来不及整理仪容仪表,一边满脸血地咧着嘴笑,一边任由胸口往外喷泉似的飙血:“今后还请多多同我比试!” 孟小汀对谢镜辞讲悄悄话:“这个男孩子,看上去好奇怪哦。” 她一边说,一边侧头看好友一眼,见谢镜辞正发着呆,笑着碰了碰她胳膊:“在想什么?裴公子太强,让你看呆啦?” 当然不是。 裴渡拔剑时的模样,谢镜辞早就看过许多次,打从一开始,她就对这出比试的结果一清二楚。 之所以发呆,是因为孟小汀。 当初从小世界里回来,系统曾向她透露过一些关于这个修真界的未来。 她身旁的绝大多数人都无祸无灾,直到问起孟小汀,系统突然沉默片刻,旋即告诉她:“她会在一个月之后死掉。” 谢镜辞再去追问,它却声称已经透露太多,无法再继续了。 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最是折磨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孟小汀究竟会出什么意外,只能在今后的日子里加倍当心,尤其是临近一月期限的时候。 真是倒霉透顶。 谢镜辞在心里叹了口气。 在既定剧情里,她一睡不醒,不知还要闭着眼睛躺上多少年; 裴渡注定黑化入魔,由天之骄子沦为万人唾弃的邪祟,想必不得善终; 莫霄阳恐怕一辈子都离不开鬼域,至于孟小汀吧―― 他们在场这四个人,摆明了全是妥妥的炮灰命,还是被虐得贼惨的那种,永世不得翻身。 谢镜辞还在兀自胡思乱想,另一边的裴渡收了剑,用余光望她一眼。 谢小姐双手托腮,似乎并没有看这边。 他下意识握紧剑柄,眸色微暗。 然而在下一瞬,便见她突然抬头,目光直勾勾落在他眼前。 谢镜辞饶有兴致地挑眉:“我们来比一比。” 裴渡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话:“但你的神识――” “不碍事。” 她从小就是个实打实的战斗狂,这会儿满心郁闷无处宣泄,又被方才裴渡与莫霄阳的一战勾起了战斗欲,只想痛痛快快打上一场。 尤其对手是裴渡。 * 裴渡拗不过她,最终还是应下了比试。 谢镜辞在秘境中遇险,不但当时的记忆一片混沌,连神识也受了损伤,以她在玄武境里的修为,要比裴渡低上四五个小阶。 这一战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并不怎么在意输赢,直到开打,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裴渡并没有用全力。 他虽佯装了竭力的假象,然而谢镜辞对他的身法与路数何其熟悉,甫一动手,就能看出这人压了修为,在不露声色地放水。 长剑出得很快,比起欲要置她于死地,更像是在喂招,招招凌厉,却也留存有后路。 ――裴渡知晓她昏睡一年,对各种刀法的运用都已不如最初熟练,因此并未直接下死手,而是用了这个法子,来唤醒她的肌体记忆。 让人连生气都做不到。 剑气盘旋而过,与刀光彼此交缠,勾勒出星辉般的白芒。 两人你来我往,在裴渡的牵引之下,无数与战斗相关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之中,由模模糊糊的纷乱片段汇聚成团。 裴渡是她最好的对手。 谢镜辞对此心知肚明。 “话说哦,你觉不觉得,”孟小汀坐在不远处的草堆里,一边兴致盎然地瞧,一边对身旁的莫霄阳道,“他们两个比试的时候,有点那个那个。” 莫霄阳深以为然:“我也觉得,真的好那个那个。” “真好啊。” 孟小汀看得满眼小星星,嘴角快要咧上天:“希望他们能一直这么那个那个!” 不怪她会浮想联翩,饶是场上的谢镜辞,也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 裴渡剑法多变,却往往能被她变着花样地顺势接下,刀与剑在半空短暂擦过,锃然一声轻响后,又尖端一晃,各自退开。 更不用说刀剑相撞时的彼此勾缠,无论怎么看都……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当真像极了欲拒还迎的调.情。 谢镜辞耳根一热。 停停停,必须打住,她莫不是疯了,居然连比剑都能想到那种地方去。 她因这个念头心下一乱,手里动作骤然失了节奏,裴渡不愿伤她,在同一时间身形滞住。 长刀刀尖抵上少年咽喉。 谢镜辞看见他喉结一动。 “是我败了。” 裴渡语气极淡,睁着眼睛说瞎话:“技不如人。” 技不如人。 想起他方才携了绵意的剑法,谢镜辞轻声笑笑:“你口中的‘技’――” 她存了嘲弄的念头,刀尖悠悠一晃,如同清风拂上脖颈,抬起裴渡下巴:“是指这样?” 哇哦。 另一边的孟小汀已经逐渐被笑容填满整张脸,露出慈母般和蔼的目光。 同样是软绵绵的力道,虽则克制,却也带了若有似无的小勾。 ……有些痒。 裴渡双眸幽黑,下巴被挑起时,只能低垂着长睫看她,洒下墨一般浓郁的阴影。 他周身剑气未退,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利刃,眉宇间却是极淡的茫然,似是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 谢镜辞愕然一愣。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像这样拿刀挑下巴……反而更像是在调.情。 谢镜辞:好气。 谢镜辞再次被自己气成河豚,动作僵硬地收回长刀:“下次好好打。” 裴渡:“……嗯。” * 四人从玄武境里出来,已经临近傍晚。 孟小汀满面桃花地高高兴兴回了家,在晚餐餐桌上,谢疏宣布了一件大事。 “小渡不仅动用禁术,对身体造成极重的强压,还在重伤下接了裴风南的一掌,虽然补脉能恢复大半修为,但若想变得与往日无异,还需要诸多天灵地宝作为药材。” 谢镜辞:“所以呢?” “咱们家的药房里能找到其中绝大多数,唯独差了一味‘寒明花’。” 谢疏咧嘴一笑:“可巧,七日后即将举行的问道会里,获胜之人得到的奖励,就有这朵寒明花。” 莫霄阳好奇道:“问道会?” “是近年来大热的一项大比。” 云朝颜耐心解释:“问道会诞生于玄武境的兴起。在问道会中,修士们只需通过神识进入玄武境,就能前往人为制造的幻境,并展开角逐。” “值得一提的是,问道会的规则非常有趣。” 谢疏给她递了杯茶,接话道:“它是一年一度,每一年都会换一种全新的规则――比如上一届是让所有修士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取胜;至于再上一届,则是宝物争夺战。” 玄武境中的修士不会真正死去,因此问道会向来玩得很开。 不但规则每年都在变,就连地图也是由人为创造,随心所欲发生着变化。 非常有意思。 “我和你娘商量着,你正是需要复健的时候,霄阳又想去见见更大的修真界,去参加这个玩玩,也算一举两得。” 谢疏见没人反对,兴致更高:“就算输了也没关系。所有其他人拿到,我们花钱买下便是!” 莫霄阳的一口水差点噎在喉咙里。 原来这就是穷极奢华的世家大族,真是好有底气! 谢镜辞本就对这种大比很感兴趣,之前一直碍于学宫试炼没能参加,这会儿乍一听到,毫不犹豫答应下来:“我没问题。” 莫霄阳:“我也!” 剩下的裴渡亦是点头。 “这几日,你们就养精蓄锐,好好做准备。” 谢疏说话总是噙着笑,稍一停顿,兀地扬声:“小渡,同我一并出去散散步如何?” 这个邀约来得毫无征兆,裴渡不明白对方用意,只能乖乖跟上。 冬日的云京也在下雪。 道路两旁的树木尽是光秃秃,唯有雪花充当了枝叶的角色,一簇簇地聚拢又散开,把枝头压得沉沉弯下腰,如同用冰雪砌成的长竿。 脚踏在地上,会传来绵软轻柔的簌簌声响,与谢疏的声音一同传入耳边:“昨夜睡得可好?” 裴渡低声应答:“嗯。多谢谢前辈。” 谢疏似乎笑着叹了口气。 “你突逢巨变,心里一定不好受。镜辞那孩子和我一样,都不擅长安慰人,如果她说过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我代她道歉。” “没有。” 他瞬间接话,说到一半,语气里莫名生了些涩意:“谢小姐……很好。” 谢疏很明显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脊背略微放松一些。 “她既然带你回来,说明打从心里认同你。至于我和朝颜,你知道的,修真界那么多年轻小辈里,我们最中意你。” 他的声线浑厚温和,搭配上那张酷似穷凶极恶之徒的脸,总觉得有些违和。 “你很出色,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如今的低谷只是一道坎,而非爬不上去的渊,你大可不必妄自菲薄。至于家,不要去想那群姓裴的蠢货,把我们当作家人就好。” 谢疏一字一句告诉他:“一切总会变好的。无论如何,你身边都有人陪。” 心脏跳动的力道一点点加大,他几乎快要无法抑制住心口极速上涨的温度。 如同在黑暗中孑然前行的旅人,终于触及到一团久违的火光。 “前辈。” 裴渡本应说些感激的话,可话到嘴边,却染了浓郁的涩:“我不知……应该如何谢您。” 谢疏朗声笑道:“这有什么好谢的?反正都是一家人嘛。” 一家人。 裴渡半垂了眼,指尖无意识地勾上袖口。 在裴家,他几乎从没听到过这三个字。 裴风南最初收养他这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无非是因为一张与已故大儿子相似的脸。 那个时候,裴渡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另一个人彻彻底底的替身,或是说,用来取悦裴家夫妻的工具。要说地位,连府中的小厮都在暗地里笑话他。 后来等他剑术精进,逐渐展现出远超常人的天赋,在裴风南眼里,裴渡便成了把锋利的、能为之所用的剑。 至于白婉那边就更是糟糕,养子的出色无疑是对亲生孩子们的巨大威胁,她逐渐恨他入骨,只想早日除去。 他的身份地位一直都是这样尴尬,除了剑,似乎也没什么人能陪他说话。到现如今,裴渡已快要记不起所谓“家人”的感受。 直到谢疏告诉他,他们是一家人。 哪怕只是随口说出的短短一句话,也足以让裴渡心口微动,那些坑坑洼洼的裂痕里仿佛浸了水雾,被倏然填满,携来温和的凉。 “道谢一类的话就不用说了,不过小渡啊――” 男人浑厚的嗓音再度响起,裴渡闻声望去,见对方抿唇一笑,不知为何突然抬起右手,指了指自个儿的额头顶上。 谢疏:“这里。” 他们方才走到了梅园,梅花哗啦啦落下来的时候,有一片粘在了裴渡额头上。 有点幼稚的可爱。 这小子不但剑术拔群,模样也是一等一的漂亮,白梅这样一落,更衬得他面白如玉、乌发漆黑,哪怕是同为男子的谢疏也不由得暗自惊叹。 也不晓得他家那傻瓜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他正一本正经打量跟前少年的模样,却听裴渡缓慢开口:“真的吗?” “你怎么这就觉得不好意思了?” 谢疏看出少年的局促之意,笑着拍拍他肩头:“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常见嘛,你没必要害羞。” 他说着一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我懂了!小渡,你是不是担心被辞辞看到,所以才这么紧张?没关系,速战速决就好。” 一片花瓣而已嘛,其实并不会影响他的男子气概。 结果裴渡还是愣愣的模样。 谢疏觉得有点纳闷。 所幸,裴渡很快就有了动作。 然而身长玉立的少年并未抬手拂去花瓣,而是露出了些微羞赧的神色,仿佛下定某种决心般,向前朝他靠近一步。 谢疏没看懂他的用意,连指着自己额头的手指都忘了放下,专心把视线挪到裴渡身上。 他看见裴渡飞快靠近。 然后仰起头。 谢疏:草。他好像懂了。 他声称“道谢一类的话就不用说了”,这孩子可能错误理解为,要用行动来表达感激。 而他用手指着自己额头,还把脸往前探了一些,本意是想提醒裴渡,让他摸一摸脸上同样的位置。 结果这孩子…… 误以为他是要亲一亲那里啊!!! 难怪裴渡会一直犹犹豫豫,结果他还说什么“怎么就觉得不好意思了”“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速战速决,不要让镜辞看到”―― 救命啊!!!他一直笑称家里的丫头是个傻瓜蛋,结果这、这绝对是个傻瓜蛋超级加倍版吧!!! 有那么一刹那,整个世界的风都停了。 在裴渡即将靠过来的前一刻,谢疏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停下动作,恍然回头。 梅林中花瓣飘落如雨,冬日森寒的雾气勾勒出片片如梦莹白,而在花雨之下,并肩站着三个熟悉的身影。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莫霄阳目瞪口呆,眼睛和嘴巴都成了椭圆形。 谢镜辞连声线都在颤抖:“爹――?!” 云朝颜面无表情,用审判一般炯炯有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俩瞧。 当她开始无比缓慢地摇头时,谢疏亦是以同样的频率做出相同的动作,一边摇头,一边从大张着的嘴里溢出无声呐喊:“不――” “我是清白的!” 谢疏拼死挣扎,立马退开好几步:“我只是想告诉小渡,他额头上粘了片梅花花瓣!我们是无辜的,无辜的!” 这番话让他登上天堂,却叫另一个人瞬间下了地狱。 额头上,梅花花瓣。 裴渡如遭雷击,勉强压下自心底涌起的悚然,抬起的手微微颤抖,轻轻触上自己额头。 只短短顷刻之间。 那股汹涌猛烈的火再度从他脑海中爆开,以燎原之势,迅速笼罩全身。 指尖触及之处,果然有片薄薄软软的小东西,带着雪花残留的冰凉。 啊。 他死了。 “小渡啊,没事吧?这事是我的错,怪我没说清,而且你这不是,还没碰上吗。” 谢疏有点担心他:“如果你还好……要不笑一个?” 他不好。 裴渡丧失所有表情,彻底变成一根不想动也不想说话的烧火棍子,此生不会再有喜悲,只想一个人默默发热发烫。 也正是在这时,袖口忽然被人轻轻一拉。 “不就是会错了意吗?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人的脸简直成了朵火烧云,谢镜辞实在看不下去,拽着他衣袖转身就走:“走走走,回房睡觉。” 她佯装得一派正经,动作亦是流畅潇洒,等走出其他人的视线,立马冷不防地噗嗤笑出声:“怎么会这样,你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什么东西?看你这么紧张,第一次啊?” 裴渡应得很闷:“我没有碰到前辈。” “好好好。” 谢镜辞笑得更欢:“裴小少爷冰清玉洁,以后你的道侣,可有福气――” 谢镜辞说到一半就卡住。 她想起自己是裴渡货真价实的未婚妻。 而且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裴渡正垂着眼,定定望着她。 即便在雪夜,他的目光也还是有些烫。 谢镜辞想,她脑子一定是短路了。 否则她绝对、绝对不会别开视线,轻咳一声:“……我福气一直挺不错的。” 可恶。 第二十一章(暖手宝。) 之后几日,  谢镜辞的大半时间都用在了恢复上。 她旧疾未愈,又在鬼域里受了新伤,谢家夫妻溺爱女儿出了名,  给她寻来了一大堆不管有用没用总之都很贵的药材。 其余空闲的时候,  便是领着裴渡和莫霄阳一起在云京城里四处乱逛。 他们两个都不是云京人,  尤其莫霄阳,  乍一见到都城繁盛之景,激动到一边跳一边走路,  能去僵尸片里客串。 时间转眼而过,  很快就到了问道会开始的当天。 问道会不似传统法会,需要御剑或乘坐飞舟四处乱飞,只需以神识进入玄武境,便能与大陆各地的修士相连。 有点类似于某些小世界里所谓的“互联网”,都是千里一线牵。 修士之间,  等阶高低的鸿沟不可逾越,为公平起见,  问道会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乃至化神修士都设置了不同的批次,  彼此之间互不干扰。 “我还是头一回参加这种大比。” 莫霄阳很是激动:“想必能让人大开眼界!” 他总算用对了一次成语,谢镜辞在心里竖起大拇指。 孟小汀和谢镜辞一样,之前都在学宫里累死累活,没有空闲时间参加此类大比,  如今终于得了机会,同样踌躇满志:“听说每一届问道会的规则都十分有趣,不知道今年会是如何。” 她说罢想起什么,眸光一转,  把声音压低:“对了辞辞,我听说裴家那两位公子,  也会来参加这次大比。” 裴钰和裴明川。 横竖两个废物。 裴钰年纪比她和裴渡大上许多,却还在金丹期巅峰打转转;裴明川则是靠灵丹妙药堆出来的金丹,典型外强中干。 听说裴钰是上届问道会金丹阶段的魁首,这次的第一名,他必然也是势在必得。 就看他能不能抢到。 * 问道会没有太多繁文缛节,只要在规定时间内进入幻境,就算是入了大比。 碍于裴渡如今有些尴尬的身份,为避免让他觉得难堪,谢镜辞特意选择了掐着最后的点来到幻境大门。 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入了问道会,少数几个零零星星候在门边,甫一见到她和裴渡,不约而同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两位,一个昏睡整整一年突然醒来,另一个被逐出家门,听说还心怀不轨、与邪魔勾结,除了一个“惨”字外,还有另一个共同点。 谢镜辞神识受损,裴渡则是筋脉尽断、修为尽失,不管哪一个,实力应该都大不如从前。 现实版本的天之骄子陨落,想要吃瓜看热闹的人不在少数。 谢镜辞没多加在意,径直入了大门。 进入幻境后的第一感觉:冷,黑,又冷又黑。 第二感觉:难道这是《冰河世纪:修真版》? 与刺骨寒意一道出现的,还有一段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文字。 [欢迎来到问道会。 本次大比规则:收集幻境内妖魔的恐惧值,方法不限,数值最高者取胜。 其它:无。] 翻开另一页,是一行醒目大字:[您当前已收集恐惧值:0。] ……恐惧值? 要想让妖魔产生恐惧,最好的方式,应该是对它们进行猎杀。 至于规则里所说的“方法不限”……是否可以理解为,虐待、绑架和其它种种更加过分的手段,都是被允许的? 不愧是传说中的问道会,果真自由。 也不知道其他人会弄出哪些花样。 等看完规则,谢镜辞眼前的景象便倏然亮堂起来。 她看见雪。 连绵无边际的大雪肆无忌惮,覆盖了一处又一处高耸的山坡。每个修士都会被随机投放到地图里的各个角落,她如今所在的地方,应该是雪山高处。 即便有灵力护体,由于修为受损,谢镜辞还是难免被冻得一个哆嗦。 放眼望去尽是雪白,朔风勾连出银河般倾泻而下的雪雾,在漫山遍野的白色里,四处覆盖着龙吟般的风声―― 飓风势如破竹,有如海上巨浪,险些将她直接掀翻在地,谢镜辞尚未看清更多景象,就被身后一股力道迅速往后拉。 等那股力道消失,将她笼罩的狂风也就小了许多。 她被人拽进了一处山洞。 洞穴最多仅能容纳三人,洞口则是一条细长直缝,斜斜向□□倒,正巧能避开寒风。 至于拉她进来的人―― 谢镜辞恍然回头,见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谢镜辞难掩诧异:“裴渡?!” 没救了完蛋了。 人设飙演技的对象是他,幻境都满地图地随机投放了,她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也还是他,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孽缘,简直恐怖。 “谢小姐。” 少年的目光落在她被冻得发红的脸颊与耳朵,略微皱了眉:“此地疾风正盛,不如等风静下,再出洞探寻一二。” 他顿了顿,终是没忍住:“你受冻了?” 谢镜辞自然是死要面子,矢口否认:“没有。” 狂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她等得无聊,干脆找了处角落坐下来,仰头问他:“这次的规则,你怎么看?” 裴渡应得很快:“问道会想让我们屠杀更多妖魔……甚至是折磨。” 在临近死亡之时,所释放的恐惧无疑极为巨大。 但死亡毕竟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情,一旦妖邪没了性命,就再无利用价值,与之比起来,“折磨”就截然不同。 这是种持续性的漫长伤害,对于未知命运的迷茫,往往能成为恐惧的一大来源。 裴渡见她托腮思考,犹豫片刻,走到谢镜辞身边,隔了段小小的空隙,小心翼翼坐下来。 无论大屠杀还是恶意折磨,全是大家都能想到的点子,更何况太过简单粗暴,她并不喜欢。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手段呢? [不这样做,难道你还打算用绿茶之力征服它们吗?] 她正想得入神,猝不及防听见耳边传来的声音:[恭喜宿主触发新场景,当务之急,还是来看看人设吧!] 谢镜辞真的很担心,有朝一日她在越级打怪的时候,系统会让她向终极大boss撒娇嘤嘤嘤。 ……那也好过对着裴渡撒娇嘤嘤嘤。 玄武境中的景象能向外界投放,为保护隐私,修士们可以自行选择屏蔽。在讲出那段台词之前,她抢先切断了洞穴与外界的感应。 裴渡一直没说话。 在身边的谢小姐开口之前,他始终安安静静,不去打扰她的思考,直到谢镜辞身形一动,突然脆生生道:“好冷。” 她说着往手上哈了口热气,雪白气团好似淌开的水流,缓缓落在柔荑般的手心:“手也被冻僵了……这种气候真讨厌,你说是不是?” 裴渡看见她扭过脑袋,双眼里似笑非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至于那双冻得通红的手,则被谢镜辞满脸无辜地举到他眼前,手指微微一蜷:“你看,指尖全是红的……你的手是不是暖和许多?好羡慕啊。” 她的动作如同某种隐晦的暗示,亦如一根缚在他身上的绳索,只需轻轻一拉,就能让他无法抗拒地随之向前。 裴渡的心脏被悬在半空,隐隐发紧。 而他也的确照做了。 洞穴之中狭小拥挤,因为两人间的距离格外贴近,所以当他伸出手,轻而易举便触到了谢镜辞的掌心。 “谢小姐。” 他的触碰很轻,只堪堪把指尖覆盖在她手心,末了迟疑出声:“再继续……可以吗?” 谢镜辞没有回答。 人设不允许她拒绝,即便她在心里疯狂呐喊了一万遍:“裴渡你个白痴!怎么这么快就能上钩!” 白痴裴渡:“失礼了。” 他们的体温都是冰凉,当少年生着薄茧的拇指划过她掌心纹路,谢镜辞很没出息地抖了一下。 太痒了。 虽然修真界不怎么讲男女之防,但摸女孩子的手这种事情―― 她不知怎么,心口倏地掠过一个念头:如果和裴渡在山洞里的是另一个女人,难道他也会这么毫不犹豫地摸上来? 不对。 他愿意摸什么人的手,和她压根没有半毛钱关系,她干嘛非要在这儿胡思乱想,浪费时间和心情。 正值这个走神的空隙,她的整只右手已被裴渡轻轻包进掌心。 不得不承认,因为修为更高的缘故,他手上的凉意比谢镜辞少上许多,加之男性的手掌宽大,牢牢覆上时,温暖绵软得不可思议。 出乎意料地格外舒服。 谢镜辞忍住了把整只手用力往里面拱的冲动,那样只会让她联想到毫不矜持的小猪扑食。 “这样……会不会好些?” 裴渡的声音有些僵。 他居然如此光明正大地握住了谢小姐的手。 胸口像是盛放着一个重重敲击着的鼓,他竭力平复情绪,才能不在面上显露出过于明显的紧张与喜色。 姑娘家的手软得像水,冰冰凉凉,仿佛只要轻轻一捏,就会整个软绵绵地凹陷下去。 他不敢逾矩,只有拇指用力,将它包得更紧。 皮肤与皮肤如此紧密无间的感觉很奇怪,谢镜辞感受到他手上的力道,不自在地低下头。 一定是因为裴渡的手掌太热,所有她才会觉得心口燥热到发慌。 这样的气氛已经足够尴尬了。 偏偏她脑海中再度传来叮咚一响,然后是系统幸灾乐祸的声音:[第一阶段完成,恭喜解锁第二阶段!] 谢镜辞头皮发麻,差点腾地站起身来:“什么第一阶段第二阶段?我警告你别乱来,系统混――爸爸!” [这是没办法的事儿,我也做不了主啊。] 系统语气无辜:[你也算是个老绿茶了,应该不会不知道,绿茶撩人,哪有说一句话就止住的?如果裴渡打从一开始就选择拒绝,第二阶段就不会被触发;但是吧,既然两位已经这样――咳,你懂的,自求多福。] 不!!!她不想懂!!! 而且那个“自求多福”…… 你干脆说“加油活下来”好了!!! 谢镜辞的内心有点崩溃。 当她看见系统给出的台词动作,“有点崩溃”便成了“史诗级别的天崩地裂”。 裴渡察觉到谢小姐神色不对,心口一慌。 谢小姐一向不喜男子的触碰,往往与身旁所有男修都保持着距离。 他如此唐突地握住她的手,倘若惹来厌烦―― 不等这个念头落地,谢镜辞被握着的那只手便倏然一动。 然而她并未挣脱,而是手臂稍稍用力,把右手往眼前缩。 裴渡手掌与之相接,也就直勾勾来到距离她近在咫尺的半空。 他感受到谢镜辞直白的视线,尽数流淌在自己手背与手指之间。 “我还是头一回,被男子像这样握住手。” 她说罢扬唇笑笑,嗓音里裹挟了冰雪的凉气,被缓慢温和地念出来,仿佛能顺着耳朵沁入心底。 谢小姐是……第一次。 裴渡将唇角抿直,听她继续道:“原来男子的手是这副模样,我曾经从未认真看过。” 话音出口时,她悠悠抬起空出的左手。 食指冰凉,划过他手背。 裴渡脊背陡然僵住。 “是因为骨架大的原因吧?” 她的食指用力极轻,所过之处皆是痒痒的麻,有时好似蜻蜓点水,有时却又兀地用力,去按薄薄一层皮肉之下的骨头:“裴公子的皮肤,好像同我是差不太多的。” 谢镜辞说着笑了声:“我还以为男子尽是粗糙之感,没想到裴公子摸起来……还挺叫人舒服的。” 谢镜辞:草。 草!!!这是什么魔鬼台词,绿茶过期了对吧,一定是过期绿茶对吧!!!什么叫“还挺叫人舒服”,有必要吗,不能稍微矜持一点吗!!! 第一阶段引诱裴渡握住她右手的时候,谢镜辞很认真地思考过。 先不说他很可能会拒绝或听不懂含义,呆坐在原地宛如一二三木头人,就算裴渡当真有所回应,摸个手而已,她是个成年人了,摸摸手难道还能原地升天? 对不起,请上天原谅她这个狭隘愚蠢的人类。 谢镜辞是真没想到,单纯摸个手,都能摸出这么刺激的感觉,看上去浅尝辄止,实则暗流涌动,搅得她心烦意乱。 偏生她手里的动作还要继续。 食指向下,触碰到一块凸起的茧。 “这是练剑练出来的?” 谢镜辞微垂眼睫,指尖顺时针一旋:“你没有用药膏吗?” 修真界里多的是灵丹妙药,要想消除剑茧并不难。 像她就一直有在悉心护养,因而手中柔如凝脂,见不到丝毫老茧与伤疤。 裴渡只低低“嗯”了声。 谢小姐的触碰于他而言,无疑是种挠心抓肺的折磨。 身体之间的接触暧昧至极,可她却浑然是一副好奇模样,显然并未多想其它。于是他只能一言不发地忍,任由整具身体紧紧绷直,耳朵自顾自发烫。 “我曾经听过一句话。” 谢镜辞道:“要想第一眼看穿某个人,最好的两个办法,就是观察他的手和――你知道另一处在哪里吗?” 他的脑袋里早就是一片空白,哪里知晓答案。 察觉到裴渡的怔愣,红衣少女噗嗤一笑,左手从他手背挪开。 轻轻戳在他耳前的侧脸上。 裴渡连掩饰都做不到,如同炸毛的猫,瞳孔皱缩。 “是脸哦。” 落在侧脸上的手指并未松开,而是带了几分新奇意味地缓缓下移。 “脸上许多细节都能反映人的特性,比如皱纹啦,伤疤啦,皮肤啦,肤色啦――” 谢镜辞顿了一下。 她的笑声很轻,音量亦是绵软柔和,在洞穴外的寒风呼啸中响起,让裴渡不由屏住呼吸:“裴公子的肤色……之前有这么红吗?” 仅仅因为这一句话,他周身的火瞬间砰地炸开。 谢镜辞:…… 谢镜辞:救命,救命!他的脸能不红吗!她简直就是个无耻无赖作恶多端的女流氓,被裴渡一剑了结都死有余辜的那种! 她开始庆幸,还好之前掐断了这个地方和外面的联系。 如果被修真界成千上万的人看到这幅场面,谢镜辞一定会羞愤至死。 “话说回来……脸上的皮肤也很软,真叫人意想不到。” 裴渡身量较她高出许多,因而谢镜辞只能仰着脑袋,现出一双亮莹莹的、满含了笑意的眼睛。 指尖带出串串电流,重重啃噬在他神经。 裴渡听见谢小姐说:“真奇怪,究竟是世上所有男人皆乃如此,还是裴公子与他们不同,摸起来才会是这样的感觉呢?” 她的目光毫无遮掩,让裴渡无处可藏。 他既贪恋这一刻的温存,却又担心自己无法克制,对她做出不合礼法的举动,沉默半晌,终是哑声道:“谢小姐,我――” “啊,抱歉!” 谢镜辞似乎意识过来什么,匆忙睁圆双眼,把手从他脸上挪开,露出十足愧疚的神色:“对不起,我、我一时兴起,没顾及男女之防……裴公子,我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 这果然只是她的无心之举,裴渡在心底自嘲一笑。 像谢小姐那样远在天边的人,怎么可能会放下身段来刻意撩拨他。 ……不过这样也好。 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一些与她接触的机会。 这杯过了期的地沟油绿茶,最终还是被谢镜辞硬着头皮喝了进去。 当裴渡表现出拒绝之意的刹那,这场戏也就宣告剧终,终于能让她好好地松上一口气。 一切的前提是,系统没有再度发出那该死的叮咚响。 事实证明,谢镜辞的运气,是真的不怎么好。 她刚结束完一场堪比长征的艰苦战役,还没来得及“好好地松上一口气”,就听见那道无比熟悉的声音。 [时空位面发生动乱,警告!人物设定崩塌,正在为宿主随机匹配全新设定……警告!] 谢镜辞觉得,自己当时的脸色一定很糟糕。 否则裴渡也不会突然问她:“谢小姐,你身体不舒服吗?” 她能怎么做,还不是用一脸奔丧般的神色摇一摇头。 就在片刻之后,谢镜辞看见了脑海中渐渐浮起的两个大字。 [暴君]。 后边还跟着一大段不明所以奇奇怪怪的简介: [她,是果敢狠戾、骁勇善战的王;他,是温润如玉、满腹诗书的世家公子。一场邂逅,打乱了谁的马蹄哒哒,又造就了谁的强取豪夺? “治不好他,我要所有太医给他陪葬”,是她的霸道宣言;“求我我就给你”,是她坚守终生的倔强。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我得到的爱与恨,如何才能分明;你给予的痛与殇,怎样才能忘却?] 真的好有病啊。 谢镜辞想死。 全新人设的到来,总是伴随着意想不到的惊喜。她面无表情地把视线往下移,见到悄然浮现的一句台词。 很好,果然很符合当下的语境。 “谢小姐。” 裴渡的声音低低传来,她闻声抬头,撞见他黑黝黝的眸:“你的左手,需不需要也捂一下?” 哇,这个人果然得寸进尺。 谢镜辞冷哼一声,朝他伸出爪子:“谢了。” 他似是笑了下,将她的两只手一并包起来。 “关于之前的那些,你不要想多,更不要自作多情。” 谢镜辞一边说,一边瞄向脑子里浮起的人设词,强忍住拔刀捅在自己胸口的冲动:“你充其量就是我的一个暖、暖.床工具而已,知道吗?” 这又是哪儿跟哪儿啊! 谢镜辞脚趾疯狂抓地,心里的小人面目狰狞,拼命撞墙。 她只希望裴渡这回出了玄武境,千万不要对外大肆宣扬,说谢小姐是个不太对劲的神经病。 笼罩在裴渡身边的气息果然滞住。 她不敢看他眼睛,有些慌张地试图补救:“准确来说,也不是暖.床工具,应该是那个,暖手――” 最后一个“宝”字被堵在喉咙里。 捂在她手背上的、属于裴渡的双手,突然松开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从身后袭来的风。 当身体被轻轻一拉,整个不受控制往前倒的时候,谢镜辞脑袋里密密麻麻闪过许多念头。 他要干嘛。 她在往前摔。 等等……裴渡的身体怎么会距离她越来越近。 最后终于迟迟做出结论:她被裴渡一整个抱在了怀里。 富家公子们往往会携带着名贵香料的味道,裴渡身上的气味却清新如雨后树林,一束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洒进来,携着令人心旷神怡的热度。 是非常温暖的感觉,仿佛浑身上下都包裹着热腾腾的气,将寒冷一扫而空。 谢镜辞的脸被迫埋在他胸口,能清晰感受到少年人剧烈的心跳。 然后裴渡伸手,手掌小心翼翼覆在她脊背上。 她感到莫名的麻,却不敢动弹。 “暖床不止暖手的,谢小姐。” 裴渡的嗓音从她头顶响起,听不出情绪,说话时连带着胸腔在轻微颤动:“……此地没有床铺,只能委屈小姐,以工具取暖了。” 听听这是什么猪话。 如果不是脑袋被按在他怀里,谢镜辞真想狠狠瞪他。 这是高岭之花一样的裴小少爷会说出来的话吗?他不是应该义正辞严地拒绝,再如柳下惠似的来上一句“谢小姐,男女授受不亲”吗? 谢镜辞清清楚楚记得,有不少贵女曾向她抱怨过,这简直是个油盐不进的大木头,无论如何都撩不动,她们费尽心思,得来也不过一声“自重”。 那他现在是怎么回事?为了报复她之前的那段过期绿茶小把戏,用这种方式来让她害羞? 不愧是她势均力敌的死对头,只可惜他不会如愿。 虽然她的确脸红心跳浑身发热,但这些都属于正常生理现象,人体生理现象的事儿,能叫害羞吗。 谢镜辞单方面权威宣布,不能。 怀里的人没有挣脱,裴渡暗自松了口气。 谢小姐被拉进怀中的刹那,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那个动作实属情难自禁,几乎用去了他浑身上下所有的勇气。毕竟这是唯一一次机会,让他能拥有合理的借口拥抱她。 即便谢小姐愤然挣脱,他也能解释是为了取暖御寒。 结果她竟是出乎意料地安静。 怀中的少女是小小一团,当谢小姐呼吸之际,会有热气透过衣物,径直沁在他胸口上。 他的心跳一定很快,毫无保留地全都被她听见。 这让裴渡觉得有些羞耻,仿佛藏在心里的秘密被一一呈现在她眼前,无论如何,谢小姐一定能发现他在紧张。 怎么可能不紧张。 这是他心心念念奢求了那么多年的人,曾经连见上一面都是奢望。 忽然之间,怀里的姑娘微微一动。 裴渡下意识觉得她想要挣脱,正欲松手,却听谢小姐闷闷开了口。 她的吐息全都打在他胸口,再由身体逐渐往内,好似羽毛挠在心脏上。 谢镜辞用很小的声音说:“用力点儿,冷。” 裴渡:“……” 裴渡只觉耳根滚烫,把双手收拢一些,努力止住声音里的颤抖:“……像这样?” 第二十二章(你在玩火。...) 除了她爹,  谢镜辞这辈子都没被哪个男人像这样抱过。 身为男子,裴渡的身形较她高大许多。 当谢镜辞被他牢牢锢在双手之间,浑身上下都能感受到涌动如潮的灵力与热气,  裹挟了一点强制性的压迫,  让她动弹不得,  更无法挣脱。 ――虽然她并不愿意承认,  但之所以会觉得“无法挣脱”,其实最重要的原因,  还是因为太过舒服。 与她紧紧相贴的少年剑修颀长瘦削,  由于常年练剑,既不会瘦成竹竿模样,让她被骨头硌得慌,也没有生出一块块硬邦邦的巨型肌肉。 温度柔和、香气清新,透过衣物,  能隐约感受到对方胸膛的起伏弧度,一切都舒服得刚刚好。 这让谢镜辞莫名其妙有种错觉,  仿佛自己正抱着个毛绒绒热腾腾的巨型玩偶熊,  在寒风刺骨的隆冬,没有人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 没错,这是人之常情,绝不是她没有出息,  屈从于裴渡。 洞穴之外的狂风呜咽不止,谢镜辞突然听见裴渡的声音:“谢小姐。” 一旦他开口说话,胸腔的振动就会挠得她脸庞发痒。 谢镜辞脑袋一动,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  当头顶蹭过他胸口,能感到覆在后背上的两只手掌倏然一紧。 裴渡继续道:“你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 那能不好吗。 这可是她辛辛苦苦为天道打了十份苦工,  在每个世界“银牙咬碎”“恼羞成怒”“号啕大哭”才换来的报酬。最为致命的一点是,给天道打工还带加班的。 不过,既然说到这个话题…… 谢镜辞下意识皱起眉头。 当初她出事遇险的秘境,名为“琅琊”。 琅琊位于东海之畔,时隐时现,唯有有缘之人方能进入其中。她心生好奇,在东海蹲点了整整半个月,才终于有幸见到昙花一现的入口。 然而这便是谢镜辞对于这处秘境的全部记忆。 进入琅琊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又是被何人或何种怪物所伤,都是无法被回忆起来的一片混沌。要不是有其他修士路过,恰好发现奄奄一息、昏迷不醒的她,恐怕谢镜辞早就没了性命。 可据她所知,琅琊之中多是金丹以下修为的妖物,更何况秘境现世了这么多年,也从没听说有谁遇见过实力强横的大妖。 ――她到底是被什么玩意伤得半死不活? 谢镜辞想不通,只能等到时间宽裕,再去琅琊里转悠一回。 “我在秘境里出事,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失误――失误懂吗?” 这桩事被裴渡轻描淡写地提出来,谢镜辞死要面子,只能梗着脖子答:“人总有失手的时候,再说了,说不定琅琊里还真就藏着什么毁天灭地的大凶兽。” “既能伤及谢小姐,对方实力必然不俗。我后来进过琅琊几回,皆未发觉异样,恐怕它――” 他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什么,怔忪着闭上了嘴。 谢镜辞本来没觉得奇怪,正全神贯注思考着关于琅琊秘境的秘辛,听他陡然停下,思绪也随之一顿。 裴渡说他“后来进过琅琊几回”。 “……‘后来’?” 她似乎有点明白,裴渡为什么会中途安静下来了。 被紧紧抱在怀里的姑娘倏地一动,当谢镜辞抬起脑袋,绒绒黑发蹭过他下巴,惹出绵绵的痒。 谢镜辞双眼一眯:“裴渡,你干嘛要去琅琊那么多回?” 她并未直截了当地点明,反而用了一个问句,如此一来,便平白生出几分欲擒故纵的意思。 与她相贴的胸膛里,心跳声果然更重。 “我――” 裴渡自知失言,一时间想不出借口,只能涩声道:“我听闻谢小姐的事,心生困惑,便想前去一探究竟。” 这句话对也不对。 他的确是因为谢镜辞进入琅琊,却并不似提及的这般云淡风轻。 当初谢小姐出事,他没做多想就去了云京,见到她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模样,眼眶刹那间便泛了红。 在这一年里,裴渡过得并不好。谢镜辞受伤极重,几乎没有苏醒过来的可能,哪怕请来当世最为出色的医修,见她情况,也只会叹息着摇头。 要说还有谁在坚持,恐怕只剩下谢疏、云朝颜,还有他。 他四处寻医问药,往往数日未曾归家,白婉冷笑着称他不务正业,不知成天去了哪里潇洒,裴渡无从解释,只能把风言风语抛在脑后,继续发疯般地试图救她。 好在谢小姐终于醒了过来。 那天在鬼冢与她四目相对,于裴渡而言,就像在做梦。 怀里的谢镜辞低低笑了一下:“看不出来,裴公子还会关注和我有关的消息。” 这回他没有否认。 洞穴外的瑟瑟寒风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消弭了声息。 谢镜辞强压下心底不舍,从裴渡怀里起身离开:“狂风停了,我们走吧――倘若继续待在这儿,总不会有妖魔畏惧两个山顶洞人。” 她和裴渡收集到的恐惧值,应该都是0。 多亏狂风不再,踏出洞穴时,谢镜辞终于能看清这地方的情形。 暴雪肆虐,纷扬不休,放眼望去皆是高高耸立的雪白山脊,好似数条正欲腾飞的巨龙,被雪光映出圣雅高洁、不容亵玩的纯白色泽。 这应该是一处雪山群,放眼望去,除了她与裴渡,再见不到人烟。 “听说问道会中的地图极大。” 虽然狂风已经退去,四下却仍然充斥着尖刀般锋利的冷气,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割上皮肤。 裴渡不动声色站在风来的方向,为她挡下寒意:“我们所在的雪山,应当只是其中一隅,绝大多数修士并未置身此地。” 仔细一想,他们俩的运气真是挺差。 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刚一到来,就遇上了能夺人半条性命的飓风,若非裴渡将她拽进山洞,谢镜辞此时的状态恐怕够呛。 幻境之中无法御剑飞行,纵使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谢镜辞也还是得乖乖步行下山。 山间风声不止,穿梭于重重叠叠的峻岭之中,好似幽魂哀怨惆怅的呜咽。她正百无聊赖地和裴渡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突然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号。 谢镜辞循声抬头,裴渡亦是拔出手中长剑。 四下风雪满山,在无边无际的白里,现出一道圆球形状的幽蓝身影。 那影子身量并不大,像个被染了颜色、四处乱窜的篮球,谢镜辞很快就意识到,方才的吼声并非由它发出。 ――圆球拼了命地向前逃窜,而在它身后,赫然跟着条体态庞大的巨蟒。 谢镜辞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蟒蛇。 说是“蟒”,其实已经有了蛟龙之姿,一双碧色竖瞳有如骤然亮起的幽幽明火,于半空摇曳而生;蛇皮深绿,竟像蛟龙一般生了参差不齐、分布不均的鳞,为整条蛇身平添诡谲之气。 巨蟒似是追得不耐烦,伴随又一声怒不可遏的狂啸,山谷中疾风乍起,浩瀚灵力汇聚成数把利刃,一并刺向匆忙奔逃的圆球。 后者一看便是修为低下,哪能在此等攻势中侥幸逃开,当即被一道灵力正中体内,颓然摔倒在地。 在漫天散落的雪屑里,巨蟒的眸光无声一旋。 正好落在两个从未见过的不速之客身上。 裴渡出剑很快。 神识中蕴养的强大灵力,让他在玄武境中得以保持金丹巅峰的实力。 这处幻境既然是专为金丹修士而建,安排的怪物等级也就多在金丹初阶。面对那团弱小不堪的圆球,巨蟒或许还能被称作“势不可挡的庞然巨物”,可一撞上裴渡,就难免有些不够看。 它本是来势汹汹,想将他们一并纳作囊中之物,待得剑光突起,立马心知不妙,变了神色―― 这是彻彻底底的碾压。 饶是四散在周围的风雪,也开始不受控制地为之震颤。 无数零散交错的灵力为他驱使,剑气夹杂着无形罡风,于低空凝成游龙般的刺目白芒,伴随剑尖一声嗡鸣,只需一剑。 剑光所至之处,竟连雪花也被剑气所御,变为刀刃般锋利的雾气,一并刺入巨蟒体内,而在白芒中央,长剑势如破竹,一举穿过它七寸之上。 这场战斗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被裴渡宣告了结束。 他赢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如果谢镜辞往更深的地方去想,还会发现在少年的动作里,隐隐藏匿了些许刻意而为之的漂亮花样。 想要在谢小姐面前表现得更好,这是他未曾出口的小小心思。若是在往常,裴渡绝不会用这种太过引人注目的剑招。 巨蟒来不及发出嘶吼,在剑光中挣扎着一动不动,谢镜辞有些好奇:“问道会里的怪物,该不会都是这种货色吧?” “不会。” 裴渡摇头:“此地虽是金丹主场,在个别地方,还是会被设下元婴甚至化神的妖魔――问道会不会让大比太过无聊。” 也对。 又是修真版本大逃杀,又是幻境里的大富翁夺宝战,就谢镜辞看来,幕后主导问道会的那群人,实在有点疯。 “方才斩杀巨蟒,得到了十点数值。” 裴渡看她一眼:“谢小姐呢?” “沾你的光,两点。” 也就是说,通过杀死幻境里的怪物来获得恐惧值,这个设想是成立的。 而且除了斩杀者,在一边旁观或出手相助的队友也能分到一杯羹,得到零星几点数值奖励。 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个需要去证实的问题: 是不是杀死所有怪物,击杀者获得的数值都是十点?或是说,这个所谓的“恐惧值”,还和击杀手段、击杀时间与怪物强弱有关? 只可惜那条巨蟒已死,没办法在它身上做实验,不过…… 谢镜辞略一挑眉,视线慢条斯理地往另一边移,目光所及之处,是团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圆球。 “此物应该是传说中灭绝已久的‘雪魄’。” 裴渡淡声道:“问道会的创办者……利用幻境将其重现了。” “雪魄?” 谢镜辞生了些兴趣,垂眼细细瞧它。 浮在空中时是圆滚滚的一个团,这会儿落在地上,软绵绵的身子便像液体那样往四周摊开,模样和史莱姆有几分相似。 仅仅因为这道眼神,她面板里的恐惧值就上涨了三个点,比围观裴渡的大屠杀还多。 有个影影绰绰的念头在脑海中猛地一浮,奈何谢镜辞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见它没了踪迹。 [没错,就是这个眼神!四分凉薄三分轻蔑两分暴戾一分嗜血,再加一分的癫狂与唯我独尊!] 系统兴奋得不行:[在这一刻,你就是君临天下的王,让整个世界为之震颤的暴君!此等刁民,怎能入你高贵的法眼!来,全新场景解锁,台词已经为你准备好,开始你的表演吧!] 谢镜辞:那个你的饼状图眼睛加起来超过了百分百。 谢镜辞:不是!为什么你要突然这么兴奋啊! [因为只有这种气势,才配得上暴君啊!] 系统兴致更高:[这是我最喜欢的人设之一,相比起来,什么妖女什么绿茶都弱爆了!如果你能把我的话转换成文本,会发现我每句话都在带感叹号!] 谢镜辞不想搭理它,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看一眼脑海中浮现的字句。 “谢小姐,”裴渡温声问她,语气礼貌且疏离,“它应该如何解决?” 地上的圆球浑身一颤。 “……呵。” 众所周知,无论是暴君还是霸总,古往今来只有称呼在变,骨子里的邪魅狂狷却是总不会被消磨。如果要提名出场率最高的字,那一定是带了疑问语气的“嗯?”,和越不屑越有那味儿的“呵”。 谢镜辞愿把它们称作最邪魅狂狷的字,词典里永远屹立不倒的王。 “区区一个俘虏而已,莫非还需要我来亲自动手?” 她语气轻蔑,说话时扬了下巴:“敢和我作对,之前那样威风,到头来还不是得乖乖趴在脚下。” 这句话听起来,其实算不上特别奇怪。 ――可前提条件是,她说这番话时面对的,不能是一团软绵绵哭唧唧的史莱姆球啊! 去他的邪魅狂狷,谢镜辞心里只能浮现起四个字。 作威作福。 这事儿要是再多来几次,她在裴渡心里的形象就彻底完了。 谢镜辞不敢去看他的表情,注意力掠过识海中的面板,不由微微一愣。 等等。 恐惧值……上涨了? 谢镜辞惊了。 就因为她这么一句能让人头皮发麻的话,恐惧值就瞬间又上涨了一个点? 谢镜辞一边暗自惊诧,一边大脑空白地继续念台词:“至于那条蟒,凭它也敢和我斗?解决它我手到擒来,至于你――” 这下居然又多了三个点。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雪魄之所以如此恐惧他们,和裴渡斩杀巨蟒,有很大一部分关系。 巨蟒比它强大数倍,而裴渡能毫不费力将其斩于剑下,那他带来的威胁,自然也就比巨蟒更高。 这叫对比的力量。 这个幻境里的妖魔鬼怪之间,也存在着彼此掠夺厮杀的食物链,如果能好好利用的话―― “喂。” 谢镜辞拿手戳一戳幽蓝色的圆球:“你会不会说话?” 没有反应,只是一个劲瑟瑟发抖。 看来它要么胆小到无法交流,要么是当真不会讲话,很难进行沟通。谢镜辞有些失望,思忖着站起身,望一眼身旁裴渡:“走吧。” “……不用杀它?” “不用。” 她的视线飞快掠过仍在发抖的圆球,嘴角勾出一抹笑意:“它为我提供了一个有趣的思路……就当是报答的谢礼吧。” 裴渡的目光很安静:“思路?” “你想啊,如果只是瞬间斩杀,它们的恐惧就相当于一次性消耗品――一次性的意思就是,用完一遍,就没办法利用第二次了。” 谢镜辞脚步轻快,一面往前走,一面对他道:“这样多亏啊,压根就不划算。每个魔物都相当于一棵树,如果想收集更多的果子,我们不能把树直接砍掉,而是需要等它慢慢长。” 她说着一顿,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巨蟒尸体:“必要的时候,需要施加肥料,作为促使它生长的养料。” 裴渡了然:“谢小姐是想救下那些被追捕的小怪?” “……你也许会觉得,我的思路有点奇怪。” 谢镜辞摸摸鼻尖:“像这样单独救援,虽然的确能收获一定量数值,但只有一个对象,还是太少了。” 一个太少。 他心有所感,念及谢小姐方才试图与雪魄沟通的举动,眼底墨色渐深。 “在幻境里,一定有不少小妖群居而生。” 她继续说:“一只妖能提供的恐惧固然很少,但如果我们能解决它们的天敌,不是以救世主,而是以全新统治者的身份,凌驾于整个族群――这样一来,岂不就拥有了源源不断的恐惧来源?” 暴君啊。 面对无法反抗、却又令人心甘情愿臣服的威压,以敬畏、崇拜、恐惧等诸多情绪为基石―― 谁能不畏惧暴君。 恐惧源源不断,每时每刻都比前一秒更为浓郁,这可比直接杀掉整个族群有用得多。 她说得尽兴,已经在心里默默打起草稿,行到一半,忽然在远处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也恰在同一时间,系统给出了全新台词。 谢镜辞看清那行字,忍无可忍:“你是不是有病?” [有病吗?] 系统很无辜:[你难道不觉得,这句话非常符合当前的语境?] 谢镜辞:…… 他们如今到了半山腰,比起之前所在的山巅,风声已经不再那么急。 但谢镜辞还是感到了透骨的凉意。 “谢小姐!” 莫霄阳居然也被传送到了雪山里,正坐在一处怪石嶙峋的避风地,陡一见到他们二人,很是激动地抬手挥了挥:“这里好冷啊!你们要不要也来这里休息一下?” 四周安静了短短一瞬。 “呵,男人。” 望着莫霄阳的脸,她终是向生活妥协,忍住五官变形的冲动,勾唇冷嗤一声:“你在玩火。” 正在烧火取暖、往火堆里添柴的莫霄阳:……? “这就叫玩火啦?” 她本以为莫霄阳会呆立当场,没想到唇红齿白的少年竟是咧嘴一笑:“谢小姐怎么知道我最爱玩火!烧火不算什么的,我还会跳火圈、舞火龙、喝一口酒后喷火――你看!” 然后莫霄阳就真的开始举起一根火把,抬脚跨火盆。 事实证明,这人比系统更有病,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要论骚操作,还是得靠骚操作来压。 谢镜辞呆若木鸡,站在一旁看他真?玩火。 连不久前还在她脑子里叽叽喳喳的系统都安静下来,怔忪着一言不发。 谢镜辞:就该让你们这群直男来一场穿越,去治治那些古早小说。 第二十三章(发展下线。...) 玄武境,  问道幻境外。 “镜辞那丫头,怎么还没去掉灵力屏障?” 问道大会乃修真界一大盛事,早在尚未开始的时候,  外场就已经围满了熙熙攘攘、前来观看的人。 谢疏与云朝颜亦是如此。 外场之中浩渺无际、云雾升腾,  遍布着倒映了幻境的镜面与虚影。无数光影交叠生长,  在四下空旷的莹白空间里,  好似不断变换着的梦境。 代表谢镜辞和裴渡的镜面,已经黯淡许久了, “她不就是和裴渡待在了同一个山洞里?又不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有什么必要――” 谢疏说着瞪圆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什么!难道她当真打算对小渡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儿!这这这、小渡那可怜孩子怎么受得了啊!” 云朝颜敲敲他脑袋,觑谢疏一眼:“给我住脑,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呢?咱们女儿是那种人吗?” 她道侣面色一凛,竟像是有些吃惊:“难道不是吗!” 真是感天动地父女情。 “谢剑尊、云夫人。” 有人辨出他们身份,  上前笑着搭话:“我听说谢小姐已经醒来,二位可是专程来看她的表现?” “正是。” 同家里人相处时,  谢疏往往是整个谢家最擅长活跃气氛的那一个,  不但一张小嘴叭叭叭没停过,嘴角也少有放下来的时候。 然而一见到旁人,就会立马收敛笑意,显出几分深不可测、慈眉善目的模样―― 据他本人所言,  这是为了彰显正道魁首之威,拿更加通俗易懂的话来讲,背着偶像包袱装逼。 他笑意极浅,微微颔首之时,  喉头轻动:“还望道友莫要声张,我夫人喜静。” 噫。 云朝颜在心里狂翻白眼,  这人真是好做作不清纯。 谢疏又道:“道友,如今排行榜上,头一位的是谁?” “自然是裴家二公子,在上回的问道会里,他便是当之无愧的头名。” 青年抬手一指:“剑尊且看,那边人潮最多的地方,就正在投映他的动向。” 云朝颜闻言望去,果然见到一群攒动的人头,人群中交谈声此起彼伏,即便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也还是依稀听见其中几句。 “照这个速度……恐怕还没等问道会结束,幻境里的魔物就已经被裴钰杀光了吧?” “我的天,裴家人真是怪物。他已经像这样杀了多久?不用休息的吗?” 然后是音量更小的谈话:“我听说裴渡也来了――就是被逐出裴家、废除修为的那个。他既然没了修为,怎么还来参加问道会?” “这种事谁知道,不过话说回来,他真是有点可惜。原本是个天赋远远超出裴钰的天才,结果却发生了那档子事儿,筋骨全碎啊,这要想治好,得耗费多大力气。他没有除裴家外别的倚仗,哪会有人愿意费尽心思帮他?依我看来,大抵是废了。” “你不知道?谢家……” 后来的内容被淹没在愈来愈大的声浪里,好似蚊子嗡嗡,叫人听不清晰。 云朝颜没再继续去听,转而把目光放在青年身上:“裴钰在大肆屠杀?” “对啊,这是收集数值最快的方法了吧。” 青年苦笑一声:“排行榜榜上有名的,几乎都是用的这个法子――不过裴钰之所以能一骑绝尘,其实还有个独到的窍门。” 云朝颜挑眉:“哦?” “这个‘恐惧值’非常耐人寻味。无论大小强弱,只要是幻境里的妖魔,都能为修士们提供相应数值,而通常情况下,胆小怯懦的小妖怪,是最容易产生恐惧情绪的。” 谢疏恍然大悟:“所以裴钰就专挑小妖下手?” “这只是诀窍之一,稍微思考一下,很容易就能想到,袭击小妖得到的收益最大。” 青年点头:“还有另一个窍门,就是绝不能将其当场击毙。裴钰做过几次尝试,发觉妖魔在受到折磨的情况下,会产生源源不断的恐惧。” 因此,他对得到的所有资源都进行了利益最大化,通过折磨至死的手段,来最大程度地获取恐惧。 云朝颜下意识皱了眉:“刻意折磨已算恶行,实在没什么看头。” “对啊!我也这么觉得,就没继续在他的影像那边待,想四处逛一逛,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有趣的新路子。” 青年说罢神色一滞,露出兴致盎然的笑:“剑尊、夫人,谢小姐的画面亮起来了!” 总算能见到宝贝闺女的近况,谢疏倏然扭头,等看清画面之上的景象,忍不住双目圆睁:“这、这这这――” “这是上古时期的魔兽,幽蛟。” 云朝颜沉吟:“据说幽蛟乃金丹期巅峰的混沌巨兽,性情暴戾、鲜有畏惧之敌。这个对手……倒挺新颖别致。” 既然恐惧能诞生于大大小小的所有妖魔,那毫无疑问,要想收集尽可能多的数值,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对不堪一击的小妖下手。 像幽蛟这种性喜杀戮的魔物,不但会浪费宝贵的竞赛时间,就算真能将其击败,以它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恐怕只能产生少得可怜的零星几点恐惧。 毫无疑问,这是最不应该被选择的对手。 不过……以谢镜辞和裴渡的水平,不应该连这种浅显易懂的道理都看不透。 云朝颜心里生出好奇与期待,细细看去时,听见谢疏朗声笑笑:“放心,镜辞这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如果没有,那就当我没说。” 过分,这人又抢她台词。 * 与此同时,问道会中。 谢镜辞紧紧握着鬼哭刀,于陡崖之上纵身一跃,刀光疾驰如风,在半空勾勒出状如冥火的影子。 在她身前,是一条通体深蓝的巨型蛟龙。 蛟龙与蛇之间隔着天堑般遥不可及的距离,先不说两者实力相去甚远,单看体型,幽蛟也要比不久前那条蟒蛇大上许多。 这是名副其实的上古魔兽,拥有凌驾于幻境里绝大多数修士的力量。 他们此时正位于一处裂谷之中,两侧狭窄逼仄、怪石嶙峋,少得可怜的阳光从裂隙间降下来,如同清水融进浓郁墨汁里,很快不见踪迹。 幽蛟所至之处,乌黑魔气遮天蔽日,伴随着令人不适的陈腐血腥气,一并充斥在裂谷里的每处角落。当它们像潮水那样往前翻涌,四周陡峭的崖壁,也会随之开始剧烈颤抖。 “哇哇哇!这就是传说中的上古巨兽吗?果然好吓人好恐怖!你们看到它身上的毒液没?我尝试了一下,连石块都会被立马腐蚀g!” 莫霄阳还是同往常一样地管不住嘴,行云流水地挥动手中长剑,眼底的笑意快要止不住:“你们当心!” 谢镜辞不置可否,拔刀迎上前。 当初在雪山里遇见莫霄阳,三人彼此交换了已经得知的信息。 恐惧虽然人人都有,但若要论及数值多少,就不得不去关注当事者的性格和能力。 越胆小就越容易害怕,能力弱小的,也自然会更加患得患失。 人皆如此,妖魔亦是这样。 谢镜辞的计划听上去有些天方夜谭,好在莫霄阳同她一样,并不热衷于一味的搏斗厮杀,听完大致思路,当即兴奋地一拍大腿:“咱们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于是三人就下了山。 正如她料想中那样,按照问道会的背景设定,这处幻境久久无人踏足,唯有妖魔肆意滋生。 既然妖魔都拥有一定神志,那么在漫长的时间变迁里,定会形成群居而生的习惯,正如人类建立的村落与城邦。 但与人类不同的是,妖物魔兽之间的食物链清晰分明,对于每个贫弱的小妖族群来说,都拥有一个或更多的、让它们闻风丧胆的天敌。 要么直接杀死这些小妖,获得死亡刹那的恐惧。 要么杀死天敌并将其取代,成为它们心底崭新的噩梦,获得源源不绝的数值。 谢镜辞当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个方案。 可巧,他们三人刚下雪山,就见到幽蛟在村落里肆意啃杀、并掳走其中几个小妖当储备粮的景象。 在魔兽的世界里,绝无怜悯与同情可言。它们生性暴虐,心底最深的念头,只有尽可能多地进行杀戮,用血肉填饱肚子。 没有实力、无法反抗的低等妖魔,在它们看来,和人类眼中的米饭没什么两样。 谢镜辞本想速战速决,跟在幽蛟身后来了这处裂谷,没想到它比想象中难缠许多。 ――不过无论多么难缠,都抵不过她有开荒专用的工具人裴渡。 他今日着了白衣,灼目剑芒骤起之际,好似一簇自天边降落的流星,倏然刺破裂谷里惹人心惊的黑暗。 幽蛟的身躯毒汁遍布、坚如磐石,少年锋利的长剑却没入层层皮肉,直达血脉深处,旋即猛地向下一划―― 顿时血流如注,蛟龙引以为傲的坚硬皮肉竟如同棉花,被强行往两边破开。 然后撕心裂肺的惨叫引得山石狂颤,幽蛟庞大的身躯颓然倒地,裴渡收剑入鞘,打完收工。 裴渡,真好用。 幽蛟虽然躺在地上没了气息,那股闷闷的腥臭味道却经久不散,甚至有越来越浓的趋势。 谢镜辞被熏得皱眉,眸光冷然,轻轻一转。 蛟龙在村落肆虐之后,抓来了几个实力弱小的妖族来到此地。小妖们本就吓得瑟瑟发抖,被她这样一瞧,纷纷瑟缩着后退到角落。 接下来,就是展现她兢兢业业磨出的演技的时候了。 “……那条蛟的食物?” 谢镜辞手里仍拿着刀,任由刀光照亮半边面庞,平添几分侵略性十足的g。 四下昏幽寂静,雾气般的魔息悄无声息蔓延勾缠,唯有她身着红裙,在不甚明亮的幽谷中显得张扬无比,加之五官妍丽,眼尾只需轻轻一挑,便显出刀刃般锋利的锐意。 难以言喻的危险。 幻境之外,与谢疏并肩站立的青年摸摸下巴:“等谢小姐杀了这几个小妖,就会发现得到的数值甚至比幽蛟更多……这也算是个小小的教训吧。” 谢疏没说话,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眼前的画面。 “别、别吃我!” 幻境中的妖魔都是人为制造的幻象,要论逻辑思维水平,必然远远不及真正的人类,在这种情况下,感到恐惧在所难免。 其中一个生了狼耳的青年拼命往后缩,情急之下,将身旁的女孩往前一推:“你吃她吧!她细皮嫩肉,肯定比我更美味!” [叮!获得恐惧值。 当前数值:30。] 青年开口的间隙,自裂谷尽头传来一声惊呼。 原来是村落里的其他妖族放心不下,循着幽蛟行踪来到此地,本想悄悄看一眼情况,没想到竟然当场目睹了蛟龙的尸体。 为首的男子惊愕道:“是、是你们杀了它?你们是――” “我不是来帮诸位的。” 谢镜辞不带丝毫犹豫地将其打断,唇边浮起一抹笑。 她嗓音清越,此时弥散在血雾与漫天魔气里,却噙了莫名的诡谲与杀意:“我想和你们达成一笔交易。” 在场所有小妖都抬头看她。 “诸位莫非不觉得,这块地界犹如一团散沙?” 谢镜辞手中长刀轻振,发出低低嗡响:“妖魔丛生、鬼怪遍野,以你们此等修为,面临的威胁应该不止幽蛟这一种吧?你们难道……不想拥有庇护?” 可恶,这台词也太中二了吧。 系统在她脑子里笑得咯咯不停:[老天,这台词也太中二了吧。] 谢镜辞第无数次不想搭理它。 没有谁胆敢应答。 她周身散发的浓郁威压容不得任何小妖做出反抗,它们心中再清楚不过,只需一刀,跟前的年轻女修就能让在场所有妖物身首异处、再也睁不开眼睛。 “我提出的交易是――” 裂谷深深,悄怆幽邃,她的声音与磐石相撞,发出隐隐回音,说到这里,浑身笼罩着血腥气的女修停顿片刻。 [叮!获得恐惧值。 当前数值:36…39…52…] 她笑意加深:“要么归顺于我,得到我的庇护,要么死在我的刀下。各位,二选一吧。” “这……” 幻境外的青年略微愣住:“谢小姐这是想做什么?成为它们的救世主?可救世主……完全无法产生恐惧啊。” 他话音刚落,幻境中的谢镜辞就再度开口。 “不过得先提醒两点,第一,作为保护你们的报酬,我会拿走诸位四成的收成,第二,我脾气不好,不是英雄,更不是好人,不高兴的时候,最大的爱好就是动手。” 她语气里藏匿着漠不关心的笑:“对于那些不想见到的家伙……” 谈话之间,谢镜辞目光向旁侧一旋。 她的动作微不可查,异变发生于转瞬之间。那个曾叫着“吃她别吃我”的青年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被灵压震得颓然倒地,没了呼吸。 既然要当暴君,就少不了必要的杀鸡儆猴,倘若只是口上说说,定然起不了太大效果。 周遭的小妖们又是一滞。 此人果真暴戾不讲道理,要是选择拒绝归顺于她,毫无疑问,这只狼妖就是他们的下场。 恐惧值蹭蹭蹭地往上涨。 幽蛟是他们永远无法战胜的天敌,而眼前的女修,却轻而易举将其击溃。 也就是说,她比幽蛟更加危险、更加阴晴不定,更加地……让他们感到畏惧。 说是“交易”,其实根本就没得选择,沉默良久,不知是谁仓皇应声:“我……我接受!” 这道声音如同一把钥匙,在它之后,响起众多颤抖的微弱嗓音。 “我选第一个。” “请、请不要杀我们!” “你当真能为我们铲除所有前来作恶的凶兽吗?” [叮!获得恐惧值。 当前数值:70…96…126…] 数值在持续不断地攀升。 谢镜辞略一挑眉:“当然,我也知晓四成的份量有些强人所难,在这一点上,我不会刻意为难大家――在今后,我会将诸位分为三个等阶,要想提高等阶,有个非常简单的办法。” [啥?] 这回连系统都有些懵:[什么等阶,什么办法?我听这规则,怎么觉得有点耳熟?] “让你们身边的其他妖知道我,并心甘情愿归顺于我,只要成功,就能让自己的等阶更进一步。” 谢镜辞在心里朝它比了个剪刀手,面上波澜不起,嗓音冷冽:“每一阶段,需要缴纳的份量都会比上一阶更少,到第三阶,便不用向我缴纳收成。” 系统:…… 牛啊。 这是要让对她的恐惧像病毒一样妖传妖啊。 如此一来,每个妖怪都成了被她疯狂压榨切割的韭菜,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割,子子孙孙无穷尽,等到韭月韭日,再来忆山东兄弟。 它总算明白,为什么会觉得谢镜辞的话似曾相识了。 因为这种操作,分明就是妥妥的四个字。 发。展。下。线。 不对劲,它觉得这女人不对劲。 ――你的剧本叫《邪魅暴君狠狠爱》,不是《我在修真界搞传.销》啊!用这种方法来折腾单纯的古人,真的很过分好吗! 谢镜辞可不会管这么多。 虽然台词是中二了点,但好在效果不错。他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还有无数像这样的小群落能提供源源不断的恐惧值,不能在此地停下。 接下来,理应与裴渡和莫霄阳前往下一处地方。 在她开口的刹那,脑海中传来叮咚一响,场景点亮,暴君人设再度被激活。 谢镜辞脑子一抽:“裴爱妃、莫公公,时不待人,快一同前来陪我侍寝吧!” 谢镜辞:…… 系统你解释一下,谁家的暴君身上会发生这种场景啊!而且莫霄阳,你好惨呐!!! 第二十四章(妖妃对暴君向来一往情深,...) 当念出这段能让她原地死亡的台词时,  谢镜辞脑子里飘过了许许多多的念头。 比如幻境里的妖魔鬼怪都想让她死,只有这个狗蛋系统出淤泥而不染,想叫她生不如死。 又比如此时此刻的空气真的好凝固,  要想打破尴尬,  只能靠她开动生了锈的脑瓜想出个好办法。 在接连排除“诗琴”“实情”“事请”等等压根没什么用的谐音后,  谢镜辞终于选择自暴自弃,  用微笑面对生活。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就是别人的。 不知是因为那句“公公”还是“侍寝”,  莫霄阳一时半会儿接不下来她的台词,  立在原地成了个呆瓜。 然而四下蔓延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很快,谢镜辞便听见一道温和清越的嗓音:“……走吧。” 这声音―― 谢镜辞脊背一僵,不敢置信地睁圆双眼抬起脑袋。 裴渡语气平常,接下她的台词时,  仿佛在诉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见她仰头,  喉结不自在地动了动,  略微移开目光:“诛杀幽蛟不易,谢小姐多有劳累,还望好好歇息。” 诛杀幽蛟有八成是他的功劳,如今被裴渡这样一说,  在那群没能亲眼目睹决战经过的小妖看来,谢镜辞便成了最大的功臣。 一个实力比幽蛟更加恐怖、空闲时最爱滥杀无辜、脾气奇烂无比、私生活混乱不堪的坏女人。 小妖们瑟瑟发抖,恐惧值继续嗖嗖嗖往上张,唯恐什么时候被她看不顺眼,  直接送去阴曹地府喝孟婆汤。 莫霄阳本来还在发愣,察觉到小妖们的反应,  再看看自个儿面板上增长不停的数值,只需短短一瞬间,就明白了谢镜辞的良苦用心。 对了,他们如今正在演戏啊! 谢小姐担任着震慑所有小妖怪的暴君角色,既然是暴君,那妖妃自然情理之中地需要安排一个,除此之外,还得有个忠心耿耿的侍从。 至于她说的那句话…… 世上君主千千万,试问有哪个能像她一样,面不改色地让爱妃和公公同时侍寝,当真好变态好恶毒,横看竖看都不像个正常人。 高,实在是高。谢小姐仅仅用一句话,就活灵活现演出了一个变态君王的形象,一颦一笑间,都在向不远处的那群妖族彰显一个事实: 颤抖吧,她是个不得了的狠人! 幻境里的妖魔皆乃幻象,都没真的长脑子,被谢小姐这样一演,定不会再有任何怀疑。 莫霄阳好激动:“谢小姐!我等不及了,该去哪儿侍寝?” 裴渡眸色幽深,听不出语气里的喜怒:“公公请自重。” 谢镜辞:……? 不是,你们两个怎么还自顾自演起来了? 通过这种方式得来的恐惧值不在少数,虽然早就做了心理准备,但等谢镜辞点开识海里的面板,还是因为大大的“206”微微愣住。 想当初裴渡诛杀巨蟒,得来的也不过只有区区几个点数。 乍一听见此次问道会的规则,绝大多数修士都会下意识觉得,恐惧的最大源头来自于死亡。搜集恐惧,也就相当于杀死尽可能多的妖魔,将幻境变为充斥大量搏杀的屠宰场。 但从结果来看……恐惧这种情绪,更大程度上源于人心之间的博弈。 他们这边得了令人满意的结果,一派踌躇满志地打算前往下一处场地。 在幻境之外,则响起一声带了惊诧的低呼:“这这这、这是个什么法子?通过击杀肆虐一方的魔物,来赚取小妖怪们的恐惧……这样做当真可行吗?” 在谢镜辞的影像前,已经陆陆续续汇集了三三两两的看客。 有刚来的人看得云里雾里,见状好奇出声:“为何不直接杀了它们?倘若直接动手,也能拿到为数众多的奖励啊,何必这么麻烦。” “笨。要是直接动手,妖怪死了,能从它身上得到的恐惧也就彻底没了;要是留着它们一条命,这恐惧无穷无尽、越来越多,他们便可坐享其成。” 另一人出言反驳:“更何况,按照那个‘鼓动身边其它妖物归顺,就可以免除供奉’的规则,这群小妖一定会尽最大可能地宣扬与他们有关的事迹。一传十,十传百,如同疫病那样蔓延不息,到那时候,即便他们什么事都不去做,也得到源源不断的数值。” “有趣,这个法子着实有趣!” 与谢疏并肩站立的青年哈哈大笑:“我还以为谢小姐是做好事不留名,万万料想不到,竟会是这样的法子――说不定过上一段时日,这片幻境里的绝大多数土地,都会出现她的名姓。” “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点。” 云朝颜眼尾携了浅笑,双手环抱于胸口,懒洋洋倚在一边:“如今正值问道会,诸多修士皆以杀伐为目的,幻境之中的妖魔们,会被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 而恰恰是在这时候,有人宣称会对它们进行“庇护”。 其余修士们杀得越凶,妖魔们就会越发想要得到她的庇佑,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慌不择路地选择归顺于她。 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大势所趋。 天时地利人和,谢镜辞这一招全沾上了。 “不过嘛,”云朝颜话锋一转,双目寒芒隐现,将视线落在跟前不断闪动的影像上,“这样一来……他们一行人就难免同其他修士生出矛盾了。” * 发展下线这个法子,一时用一时爽,一直用一直爽。 谢镜辞等人开辟全新疆土的同时,早先被驯服的小妖们,也在兢兢业业发动身边的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与各种杂七杂八的七大姑八大姨。 被后来拉入伙的小妖们没真正见过她,拎出每一个单独来看,产生的恐惧值都微乎其微。 但正所谓积少成多,众多小妖怪的情绪加在一起,就产生了一笔十分可观的数目。 谢镜辞感慨万千:“经过这次的问道会,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道理?] 系统顺着她的话往下接:[那个……‘动脑子比动手更有效’?] “当然不是。” 谢镜辞否定得毫不犹豫:“我只是觉得,传.销头子,啊不,暴君当起来真舒服啊。” ――所以你已经承认自己是个传.销头子了吗! 修真界鼎鼎大名的正道法会,竟然被此等手段占据了大半江山,系统觉得问道会的风气要完。 “谢小姐,咱们能不能换个设定?” 莫霄阳爱上了角色扮演,对于自己的身份定位一直耿耿于怀:“公公就算了,你看御史大夫怎么样?或者御前带刀侍卫也挺好――嘶,好纠结。” 谢镜辞:“……你开心就好。” 距离问道会开始,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这会儿天色渐暗,他们白日里四处奔波,正是筋疲力尽的时候,干脆寻了一处山洞暂时歇下。 洞穴之中幽暗无光,莫霄阳点了火折子,小心翼翼走在最前面探路,嘴里不忘噼里啪啦:“这附近居然没有妖族群居的村落……你们千万要当心,像这种深山老林里的山洞,里面不晓得藏着些什么东西,蛇啊毒虫啊还有孤魂野――呜哇,地上有东西!” 他这段话还没说完,就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道惊呼。谢镜辞循声看去,顺着跃动不休的火光,隐约瞥见靠坐在角落里、被莫霄阳一脚踩上的人影。 那身形……她很是熟悉。 不过电光石火之间,地上那人倏地一动,右手顺势而起,一掌击在莫霄阳膝盖上。 空旷洞穴里,响起两道震耳欲聋的尖叫。 一道来自像兔子般瞬间蹦起来的莫霄阳,另一道,则来自角落里突然出手的少女。 谢镜辞听出猫腻,拾起被莫霄阳丢在地上的火折子,往前一照:“……小汀?” *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在山洞里睡个觉,没想到半梦半醒,居然见到一束火光――这完全是下意识动作,我也没办法的。” 莫霄阳以埃及法老王的姿势平躺在地上,这一刻的他无悲无喜,像极一具了无生趣的木乃伊。 一旁的孟小汀睡意没了大半,想要伸手碰一碰他的膝盖,迟疑稍许,又笨手笨脚地把手收回来。 因为是神识入境,在问道会里,每个修士都只能配备最基础的伤药与日常用品,不似在真实修真界,能从储物袋掏出千奇百怪的灵丹妙药。 “你中了我的‘轻梦落花胧月流云掌’,外伤药膏不管用,需用灵力来清除瘀血。” 孟小汀关切道:“很快就好了,你忍一忍。” “轻、轻梦落花胧月流云掌?” 不愧是闺中小姐,连抡起拳头打人,都要取这么一个不知所云、听上去特别文雅秀美的名字。 莫霄阳听得怀疑人生,觉得不如改名叫“心狠手更辣掌”。 “这是她一贯的取名风格。” 谢镜辞在一旁吃瓜看热闹:“比如‘缠绵悱恻飞花落叶踢’。” 哦,螳螂扫堂腿。 “还有‘风行水上浮生梦我拈花指’。” 就不戳瞎你眼睛誓不罢休连环戳呗。 等等。 莫霄阳终于品出一丝不对劲:“又是腿又是手指头,莫非你是个体、体修?!” 他对体修了解不多,只知道此类修士以淬炼筋骨为主,比起道心,更注重对于体魄的锻造,修为高了,能有金刚不坏之身、化骨血为兵。 无论是修真界还是鬼域,比起占了大头的剑、法、乐三道,体修向来属于难得一见的珍稀品种,原因无它,只因又累又痛又不够优雅潇洒,全靠吃苦得来的修为。 在他原本的认知里,只有穷途末路、没办法修习其它道法的人才会选择修体,没想到孟小汀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富家小姐,居然也会走上这条路。 其中的违和感,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 孟小汀对其他人的这种反应习以为常,乖乖点头:“是。” 这个消息太过出乎意料,乍一听见,莫霄阳膝盖上的剧痛都少了许多:“我还以为,你会修音律或是符法。” “我也想啊。” 孟小汀生了对圆润的杏眼,心里苦恼的时候,整双眼睛都会软绵绵地向下耷拉:“可我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天赋。要说学剑吧,我反应太慢,比试时能被对手戳成马蜂窝;要说乐器吧,那些琴啊笛啊箫啊,我压根记不住每根弦和每个孔的音调――如果音修能修木鱼就好了,说不准我还能拿在手里敲一敲。” 那还真是毫无天赋啊。 莫霄阳心下了然:“所以你就做了个体修?” “对啊!体修不用动脑子,只需要不断精进精进再精进,有时候虽然会疼,但疼总比动脑子要好。” 说起这个话题,孟小汀倏地来了兴致:“就算身体在疼,只要脑袋里是放空的,那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时候!” 莫霄阳:…… 这个人,她方才似乎用无比笃定的语气,讲出了无比匪夷所思的歪理。 是他难以理解的脑回路,修真界里的人果然不一般。 “对了,你们收集了多少点数?” 孟小汀一面为他渡气,一面语气轻快地开口:“我有两点。” 两点。 但凡她满地图到处转转,对见到的小妖怪瞪上一眼,得到的点数都能比这个多。 莫霄阳心情复杂:“你在洞里睡了一天?” 孟小汀:“才没有!” “她只是不热衷比试。” 谢镜辞缓声笑笑:“比起夺取点数,她往往对幻境本身更感兴趣――要说的话,你可以默认她在进行一场幻境旅游,之所以参加问道会,只是为了拿到门票。” 要论性格,孟小汀与她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谢镜辞争强好胜,只想把学宫里的所有弟子都踩在脚下;孟小汀则习惯了咸鱼,最大的爱好就是满修真界闲逛,顺便参加一些法会大比,用来消磨时间和凑热闹。 “以我金丹出头一点点的修为,反正到头来也赢不了,不如及时行乐,开开心心才是最重要。” 孟小汀说着皱了皱眉,露出有些嫌弃的神色:“要我像裴钰那样,把许许多多无辜的小妖一个个折磨致死……好恶心,想想就起鸡皮疙瘩。” 裴渡长睫轻颤一下。 “裴钰?” 谢镜辞挑眉:“你见到他了?” “他应该就在附近吧?傍晚的时候,我亲眼见到他抓了一整个聚落的小妖,当着它们所有妖的面,一个个、一点点地下杀手,被抓住的所有妖都在哭。” 她说到这里便讲不下去,似是觉得冷,摸了摸自己的两条手臂:“就是因为那幅场景,我方才做了噩梦。” 所以他采用的方式是当众屠杀。 还真是挺没品的。 “不过这种手段的确有用啊,不出意外的话,裴钰应该还是这次问道会的头名吧?” 孟小汀眸光一转:“这人很讨厌,我们不提他――除了裴钰,我还知道了一则很有意思的消息。” “什么消息?” “我听说啊,”她把音量压低一些,语气神秘,“妖族那边马上会有大动作――在它们一向四散分离的各个群落里,似乎出现了一个试图统领全局的首领,声称能给予所有妖族庇护。” 空气里出现了一段不合时宜的凝滞。 谢镜辞轻咳一声,摸摸鼻尖。 这个消息果然劲爆,她甫一托出,另外三人就立刻惊讶得说不出话。 这不算什么,她还知道更多细节呢! “要想统领所有妖,那得有多强啊?” 孟小汀一本正经:“听说它非男非女,手撕上古幽蛟、生吞雪顶巨蟒,生有六只手六只脚,浑身上下都被烈焰点燃,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叫人恐惧得没办法动弹。” 谢镜辞看看自己的手,又望望身上惹眼的红裙。 “对于裴钰来说,欺负小怪虽能为他赢得更多点数,但他一定不甘于此,而是希望大干一场,展现出金丹巅峰的全部实力,让幻境外边的人们知道他不是草包――” 孟小汀说到这里,加重语气,斩钉截铁地下了最后结论:“最迟就在明天,裴钰和那个大怪物,肯定会爆发一场大战。真希望大怪物能赢!” 她对自己的一番推理颇为满意,说罢睁着圆溜溜湿漉漉的眼睛,微抬了下巴看向谢镜辞,满心欢喜地等着对方像从前那样笑眯眯夸她。 然而谢镜辞沉默半晌,忽然发出恶魔低语般的呢喃:“小汀,你数一数,我、裴渡和莫霄阳一起,一共有几只手几条腿?” 孟小汀一呆:“六、六只,六条。” “你再看,我身上这条裙子,它是个什么颜色?” 孟小汀:“是红――” 她上一刻还在兀自纳闷,谢镜辞为何会问出如此奇怪的问题,然而“红”字一出口,心底破碎的拼图,就猝不及防得到了补全。 孟小汀如遭雷击,试探性出声:“不、不会吧?” 谢镜辞:“对不起……我就是那个非男非女、生吞雪山巨蟒、生了六只手和六条腿的大怪物。” 孟小汀:“……” 孟小汀:“咦咦咦啊啊啊――!” 要让孟小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通通消化一遍,所用的时间并不算长。 她是个聪明姑娘,很快便吃透了谢镜辞的计划,沉着脸一言不发思索了许久。 莫霄阳本以为这人在试图提出建设性意见,结果等她沉吟半晌,终于听见孟小汀的声音:“好耶!我要当御前带刀侍卫!” 如此紧要的关头,是纠结这种小事的时候吗? 他就知道,不应该对她存有一丝一毫的期待。 莫霄阳义正辞严:“不行,这是我的角色,你赶快换掉――啊不呸!我是说,裴钰真会来向我们发起挑战吗?” “很可能。” 一直静默无言的裴渡沉声道:“如今修士大肆屠杀妖物,每只妖都妄图寻得庇佑,如此一来,谢小姐的名号定会在妖族中迅速传开。” 他嗓音干净,声线虽然带了冷意,语气里的柔和却让清冷之感有了很大程度的疏解:“对于他来说,若是能除掉所谓‘统领者’,不但能证明自身实力,还能摧垮诸多妖族的信念,获得前所未有丰厚的恐惧数值。” 这是完全把他们当工具在用。 一旦裴钰获胜,他们从小妖们身上千辛万苦收集来的恐惧,恐怕就得加倍送给他了。 问道会并不禁止修士之间的彼此厮杀,谢镜辞很认真地比对了一下双方实力,她神识受损,裴钰却在巅峰。 要是凭她一人与裴钰打起来,胜算估计够呛。 今夜的话题就此终结。 明日究竟会发生何事,谁都说不上来。与其浪费时间胡乱猜测,不如先行歇下,补充体力。 等莫霄阳熄灭火光,洞穴中便陷入一片幽谧的死寂。这地方没有床铺,地上又不够干净,谢镜辞左挑右选,最终靠坐在一处石壁旁。 修道者入眠极快,不远处的另外三人很快就没了声息。 她还在想着裴钰的事儿,被冷风一吹,轻轻咳了一声。 恰是此刻,耳边传来一道柔和声线:“谢小姐。” 她抬头,撞上裴渡漆黑的眼瞳。 他坐在与谢镜辞相对的另一边,并未开口说话,而是用了更为隐蔽的传音。 只有极少的一缕月光从洞外渗进来,点亮少年人温润清亮的双眸,如同沾了点点水色的璞玉,幽然生光。 裴渡道:“无论发生何事,有我在。” 好肉麻。 裴渡头一回对她讲出这种话,谢镜辞怎么听怎么觉得不习惯,别扭地拢紧衣衫,从他身上移开视线:“就算你不出手,我一个人也行――你不用安慰我。” 裴渡像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在零星而寡淡的月色里,谢镜辞看见他倏然起身。 少年清隽高挑的身形有如修竹,一步步朝她靠近,脚步轻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镜辞莫名心口发紧、动作僵硬,为了不在气势上落于下风,仰面与他四目相对。 裴渡抬手,褪下宽大的白衫,当他俯身之际,投来一片浓郁如雾的影子。 谢镜辞感觉到逐渐贴近的热度。 “不是安慰。” 这回他没用传音,而是趁着低头为她披上外衫的间隙、在贴着她头顶的地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哑声道:“妖妃对暴君向来一往情深,心甘情愿赴汤蹈火,谢小姐。” 裴渡的嗓音与呼吸交织在一起,都是低低的,仿佛变成了稍纵即逝的电流,或是一根绵长纤细的线,从谢镜辞大脑一直连到心口上,然后用力一扯。 她很没出息地浑身酥了一下,像块咔擦裂开的饼干。 “那是妖妃对暴君。” 谢镜辞努力深吸一口气,把脖子缩进残留着裴渡体温的外衫:“又不是你对我。” “今夜莫道友格外入戏,偶尔陪他试上一试,倒也不错。” 他的嗓音隐约发涩:“侍寝之事,一个人就够了。” 他居然还记挂着这一茬,特意旧事重提,拿她逗趣。 谢镜辞只想敲他脑门。 “……好啦。” 身下的姑娘稍稍一动,语气里携了倦意,闷闷地应他:“今后只宠你一个,裴爱妃世界第一好,谁都比不上――侍寝,侍寝有你就够了,其他人全都丢掉丢掉。” 还在为她整理外衫的少年动作一顿。 裴渡脸颊发烫:“谢小姐,不必如此……” 他撩人不成,结果还被反将一军,“如此”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谢镜辞得意洋洋地哼哼一声:“裴爱妃名言警句,侍寝之事,一个人就够了。朕觉得非常有道理,等离开玄武境,就裱在床头吧。” 裴渡:“谢小姐……!” 第二十五章(愿为小姐死。...) 谢镜辞迷迷糊糊睡着,  等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天色刚刚放亮。 甫一睁眼,就见到孟小汀满脸止不住的贼笑。 “昨夜吹了一整晚的冷风,  我睡在这山洞里,  被冻醒过好几回。” 杏眼圆脸的小姑娘叹了口气,  满目尽是硬凹出来的失落悲凉,  末了委屈巴巴看她一眼,意有所指:“每当被冻醒的时候,  我都会想,  要是能有哪个好心人送我件外衫搭在身上――以身相许我都愿意啊。” 谢镜辞睡眼惺忪,下意识看了看身上披着的白衫。 然后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昨晚她半梦半醒胡思乱想的时候,裴渡似乎来过。 瞬间清醒的大脑,依次闪过少年人修长白皙、为她拢紧衣领的手,  他倾身靠近时冬雪一样冷冽的气息,还有她倦意袭来,  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什么叫“独宠他一个”啊。 当时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发生,  等事后再做回想,只觉得暧昧过了火。 谢镜辞一个头两个大,匆匆瞥向洞口立着的颀长影子。 裴渡未着外衫,中衣呈现出淡淡雪色,  勾勒出年轻剑修的笔挺腰身与肌肉轮廓,瘦削修长的脖颈没有外物遮挡,泛着漂亮冷白。 他许是听见孟小汀的那段调侃,与她视线相撞时,  长睫轻轻一颤,但很快便恢复了平日里的温润冷然:“谢小姐。” 孟小汀:“呼呼呼。” “你的外衫,  多谢。” 谢镜辞知晓这丫头最爱起哄,抬手戳了戳孟小汀额头,旋即脱下白衫向前几步,将它递给裴渡:“给你。” 孟小汀像个幽灵,特意站在谢镜辞身后荡来荡去,双眼里带了点揶揄般的笑意,盯得裴渡耳根发热。 他顶着这样的视线,有些紧张地从谢镜辞手里接过外衫,并没有直接穿在自己身上。 布料上还残留着她的热度。 这让裴渡有种隐隐的错觉,仿佛这是谢小姐在轻轻触碰他,用了无比轻柔的力道。 他不动声色地攥紧袖口,用指尖抚过即将散去的温度。 “问道会一共持续三日,我们还有两天忙活。” 谢镜辞并未察觉这个小动作,踌躇满志:“既然小汀能从其它妖口中得知我们的事迹,那咱们现如今的名声应该不小,只要一鼓作气,定能拿到寒明花。” 打从一开始,他们之所以会参加问道会,就只是为了帮裴渡取得疗伤用的药材。 莫霄阳刚来修真界不久,纯粹想来见见世面,对名次浑然不关心; 孟小汀久闻问道会大名,来这儿最大的目的,类似于打卡知名网红圣地,干什么事儿都是图一乐。 至于裴渡,以他的性子,就更是对夺得法会魁首一事并不关心。 几个对名次丝毫不感兴趣的人一拍即合,打定主意要在幻境里尽情搞事,把谢镜辞推上神位。 接下来的计划与昨日相差不大,同样是四处搜寻霸居一方的大妖与魔兽,再出言将原本由其统领的小妖怪们驯服。 参加问道会的修士们大多掌握了窍门,知道无论对手强弱,给出的点数都差不太多,因此虽然大妖很容易被找到,也鲜少有人会去讨伐。这样一来,无疑大大便利了谢镜辞的行动。 裴渡是当之无愧最好的工具人,杀伐果决、出剑又快又狠,加之修为远远凌驾于幻境里的绝大多数怪物,往往莫霄阳和孟小汀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见他收剑入鞘。 一来二去,又到了一日的黄昏。 打打杀杀整整一天,最是惹人疲惫劳累。 孟小汀从没在一日之内持续走遍这么长的路,快成了棵蔫蔫的野草,谢镜辞看得心疼,便提议在其中一处聚落歇息下来,寻了处房屋住下。 “在昨日,我们除掉了幽蛟、雷鸣狮、毒王藤和赤火鸾,加上今天的收获,总共收下九个群落。” 莫霄阳像是永远不会觉得疲累,乐乐呵呵咧着嘴:“跟在谢小姐身边狐假虎威的感觉实在太好啦!我的点数一直在加,从来没停过。” “我的也是!就算坐在这儿什么也不干,居然还是能蹭蹭蹭往上涨,好神奇啊!” 孟小汀忍不住得意,说着眯眼笑笑:“其他参加问道会的人,铁定想不到这一招。不过话说回来,你们有没有觉得,从今天正午开始,点数增加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此话不假,谢镜辞亦有察觉。 之前的恐惧值虽然也在一直上升,但速度都称得上平缓,直到今日,突然像是陡然扩散的瘟疫,呈指数状态暴增。 虽说今天又忽悠了好几群小妖入伙,但仅凭它们,绝对无法造成如此剧烈的变动,要究其原因―― “因为其他修士。” 正坐着的裴渡沉声开口:“修士们突然侵入此地,经过昨日整整一天的杀戮发酵,矛盾在今日全面爆开――妖物奔走相告,修士的恶名遍布整个幻境,而唯一能为它们提供庇护的,唯有我们。” 在所有人都展开大屠杀的时候,只有谢镜辞选择了与之截然相反的道路。 她逆着洪流,自然也就承担起了整个汹涌的逆潮,将一切因果尽收囊中。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莫霄阳很是激动:“这样一来,如果真要保护那些小妖,我们岂不是注定会和其他修士交手?” 打架!拔剑!数不清的修真界青年才俊和独门功法! 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叫他兴奋到头皮发麻! 孟小汀若有所思地觑他一眼,面无表情往谢镜辞身边挪了一步,下定决心要好好远离这个战斗疯子。 “应该是这样,小汀不也说过,裴钰很可能会来讨伐所谓的‘统领者’么。” 谢镜辞同样双眼发亮:“我已经很久没和他们比试了,到时候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咱们俩可以平均分!” 孟小汀:…… 差点忘了这也是个狠人! 不过嘛,如果对象是辞辞,那就不是“战斗疯子”,而是尽情用战斗展现该死的魅力。 别说待在她身边,就算让孟小汀变成谢镜辞手里的刀,那也绝对乐滋滋,一万个心甘情愿。 她正捧着脸,想得心神荡漾,猝不及防之时,突然听见一道敲门声。 谢镜辞在妖族面前的表现堪称人渣,把一众小妖怪吓到花容失色、完全没有妄图靠近她的胆量,正因为此,这道敲门声就显得格外突兀且怪异了。 孟小汀与她对视一眼,上前把房门拉开。 “谢、谢小姐……谢小姐在这里吗?” 不是想象中的端茶送水或刻意套近乎,木门刚一打开,伴随着吱呀脆响,便有一只猫妖慌不择路地窜进来。 几乎是在一瞬间,谢镜辞闻到了如影随形的血腥气。 “您――您就是谢小姐?求您救救我们村子吧!那个男人疯了……大家全都快没命了!” 猫妖是个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由于修为低下,没能彻底化作人形,一对耳朵和尾巴格外显眼,随她的动作轻轻颤抖。 她似是害怕得厉害,白净面颊沾染了泥渍与血污,说话时嗓音一哽,在见到谢镜辞的刹那,从眼底倏倏落下泪来:“求求各位……只要小姐愿意出手相助,我们愿献上村子里的所有宝贝!” “哎呀,你你你别哭!” 孟小汀容易心软,最见不得小女孩掉眼泪,见状赶紧低了脑袋,拿出手帕为其拭去泪滴:“咱们慢慢来说,‘那个男人’是谁?你村子又在哪儿?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 猫妖哽咽一声,努力咬了咬牙,不让自己的叙述被哭声打断,眼泪仍然不停往下掉:“昨日林子里突然多出许多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见妖就杀。我们村长发现不对劲,便领着大家进入地下暂时躲避祸端,没想到――” 她狼狈地抹去泪水,脊背不停发颤:“有几个妖觉得他小题大做,根本不听劝告,继续在林子里四处闲逛,结果被一个男人抓住……为了活命,他、他们……” 话题进行到这里,她就再也说不下去,孟小汀心下一动,低声接话:“他们为了活命,把你们的藏身之地告诉了那个男人,想要用你们的死,换取他们的活?” 猫妖哭得更凶,重重点头。 村里的大家尽数藏身于地下密道,那个男人来得突然,剑气震荡之下,只需轻描淡写地一扫,就能让修为最高的村长口吐鲜血,再起不能。 最令她感到惊惧的是,那人并没有直接杀死他们,而是如同看戏般立在一边,用各种残忍至极的手段,一点点折磨她朝夕相处的家人与伙伴。 她吓坏了,与几个朋友一起,打算趁其不备迅速逃开。 当迈开双腿的时候,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身后则是朋友们的哀嚎――这是他们用性命铺出的一条生路。 她无处可去,唯一的寄托,便是在昨日偶然听见的“统领者”,跌跌撞撞寻遍一个又一个聚落,才终于在此地找到了红衣女郎的行踪。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她咬紧牙关,不敢哭出声音。 对方有充分的理由拒绝她。 她的村子未曾宣誓过归顺,就算有,或许所谓的“庇护”从头到尾都是谎言,不过是用来笼络忠心的借口。 她修为低下,只要他们在这里不声不响把她杀掉,统治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继续,没有谁能戳破谎言。 ……但她真的无路可走了。 “求求你们,他从孩子们动手,我们已经……已经没有办法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在满室寂静里,女孩听见一串极其轻微的脚步。 一抹影子笼上头顶,当她抬头,透过满眼泪光,望见红衣女修近在咫尺的面庞。 谢镜辞抬起手,为女孩擦去满脸湿漉漉的水渍。 这位传说中暴戾无度、喜怒无常的刀修,相貌是她从未设想过的美艳i丽。 柳叶般的眉眼乌黑如墨,被窗外流泻的晚霞与暮色浸染出团团微光,如同一幅被精心勾勒的水墨画,杀气不再,安静得近乎于柔和。 俄顷,笼罩在她周身的柔意渐渐凝结,愈来愈利,愈来愈浓,好似温软的糖衣被倏然褪去,显出隐而不发的煞气。 “带我们去你的村子。” 谢镜辞道:“那个男人……有何特征么?” 她答应了。 像被一场梦砸中一样。 女孩呆了一瞬,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下来:“他、他拿着把剑,穿了黑色衣服……对了,他好像把那把剑叫做‘湛渊’!” 湛渊。 谢镜辞眉心一跳,不动声色抬了视线,极快望一眼裴渡。 这个名字她再熟悉不过。 名剑湛渊,曾经属于裴家小公子的佩剑。 也是……在那日的鬼冢里,裴钰从裴渡手中夺走,并据为己用的剑。 “拿剑的,那应该是个剑修!” 莫霄阳来了兴致,腾地站起身来:“即便是问道会里的幻境,也绝不应当用折磨幼童此等低劣的手段――咱们去将他打个头破血流吧!” “那人的确是个低劣的混蛋。” 谢镜辞闻言笑笑,指尖触到腰间冰冷的鬼哭刀刀柄,慢声道:“走吧。” * 幻境之外,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不绝于耳,交织成密密麻麻、错综复杂的丝线,叫人做不到源头,只觉耳边有如蚊子嗡嗡,心生厌烦。 “裴钰这样……有点过了吧?” 一名五大三粗的刀修眉头紧拧:“不但把整个村落的妖物聚起来折磨,还抢先从孩童下手,哪怕是幻境,也未免太不人道。” “这也是一种策略。” 另一位乐修轻哼道:“父母对关心的自然是孩子,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小孩受难,定然能产生难以想象的巨大恐惧――能想到这一层,可见他的确下了心思。” “又不是头一回见他这么做,道友难道还没习惯?更何况幻境里的其他修士,大多都在进行屠杀,只不过裴钰实力强,杀得多些。” 站在一旁的鬼修摇头笑笑:“裴家二公子实力强横,人尽皆知,他定是想与其他人拉大比分,趁此番问道会,把其他金丹期修士远远甩在脑后。” 他说着一顿,啧啧补充:“就现在来看,他也的确成功了。” “不说裴钰,我如今最感兴趣的,还是那所谓的‘妖中之主’。” 有人随即接话:“之前有个小女孩逃了出去,你们说,她会不会去将那位请过来?” “妖中之主?” 刀修汉子敛了神色,摇头沉声:“就算它当真会来,哪能斗过裴钰?当裴钰击败它的时候,必定妖心尽散,让他一跃成为无数妖物的梦魇――到那时候,裴钰身上的点数,就真是实打实的‘一骑绝尘’了。” “对啊。” 乐修轻笑一声:“从昨夜起,裴钰就在四处寻找它的踪迹,就算那女孩不将它带来,他也迟早能靠着自己找到。虽然叫什么‘妖中之主’,说白了,不过是来送点数的工具。” 此话一出,哪怕是周围一些不认同裴钰做法的修士,也情不自禁露出赞同之色。 要论实力,在金丹期修士里,这位裴家二公子必然位居头名。更何况……他手里还拿着名剑湛渊。 不知是谁小声说了句:“我听说,他用的那把剑,是裴小少爷从剑冢里带出来的哦。” 这句话声音很小,不消多时便被埋没在连绵不绝的议论声里。 在四下嘈杂中,有人惊呼一声:“你们快看,那边好像有动静!” 宽大的圆镜之上,立于最中央的,是裴家二公子健硕挺拔的身影。 裴钰嫌弃地下太窄太暗,便将所有小妖驱赶到了林中空地。 他正漫不经心地手下用力,感受充盈于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猝不及防之间,听见不远处传来枝叶轻动的低低响声。 青年停下手中动作,不耐烦地抬起头。 如今已近黄昏,天边斜阳倾颓,映着流淌着的浓郁血色。 密林间已然生出了幽暗夜色,顺着每一片树叶缓缓晕开,好似倾洒的墨,同血光无声勾缠,吞噬着所剩无几的白昼。 林间有风匆匆而过,似呜咽,亦如低语。 一道影子在树丛中迅速闪过,又很快消失无踪,不等他前去一探究竟,便听见更多、也更密集的响声。 是幻境里的其它小妖。 这些小妖应该来自于另一处聚落,有的化了人形,有的仍然保持着原型的模样,在山间与林中纷然探出脑袋,无一不是带了惊恐与厌恶地盯着他瞧。 怎么回事。 一丝困惑从心底悄然升起,裴钰不由皱起眉头。 要是在以往,每当他拔剑动手,周围的小妖们无一不是四窜奔逃,哪会像此时这般…… 在一旁静候着旁观。 他们想看什么?难道不想逃命么? 这个念头在心口匆匆掠过,也正是此刻,林间妖物不约而同地动作一顿。 薄薄暮色勾勒出妖物们四散的影子,有如藏于深林中的魑魅魍魉。濒死的太阳降下最后几丝幽光,点亮一双双诡谲妖瞳,裴钰无比清晰地看到,它们同时转向了身后的某处。 青年心底警铃大作,握紧手中湛渊。 微风下的树影翻涌如浪,似要将整片密林吞没殆尽,血色夕阳沉甸甸地晕开,在诸多妖物的注视下,于无边幽暗之中,现出一道利刃般锋利的影子。 视线所触,是团火一样的红。 裴钰不敢置信地陡然睁大双眼。 “等等,这、这谁?” 幻境外的修士们瞬间炸开锅:“这个架势,不会真是那个妖族里的‘统领者’吧?不对――这怎么像是个姑娘?六条腿六只手呢?!” “你们觉不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圆镜前默了一瞬。 “――我靠靠靠靠靠!!!” 短暂停滞后,终于有人惊呼出声:“谢镜辞,这是谢家的谢镜辞!!!” 谢镜辞? 那个昏迷不醒整整一年的谢镜辞?她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不对……她不是神识受了重创吗?! 满堂哗然。 置身于问道会中的裴钰同样惊讶。 他在鬼域见过这臭丫头,因此对她的出现并未感到十分奇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群小妖对她的态度。 他能看出来,那是再明显不过的臣服。 一只猫妖从她身后瑟瑟发抖地站出来,瞥见裴钰身后的三名妖族男子,咬牙露出憎恨之色。 谢镜辞语气淡淡:“就是他们出卖了你的村子?” 女孩点头。 “哦。” 她眼底黝黑,恍如深潭,闻言微微颔首,语调慵懒得像在家常闲聊:“废物东西。” 话音刚落,裴钰便感到一阵狂涌而至的刀风。 他下意识要挡,却发觉刀风并未对着他―― 还没来得及回头,身后就传来三道撕心裂肺的痛呼,与身体重重倒地的响音。 “谢小姐。” 她不会不知道,那三个是他承诺放过的妖,如今刚来就致其于死地,无异于同他对着干。 裴钰知道幻境外有人围观,勉强露出一个和善微笑:“你这是做什么?” “这种良心烂透的废物,难道有不杀的理由?” 谢镜辞不带感情色彩地睨他,不知想起什么,唇边忽地勾出一抹笑:“别人死心塌地好好对他,他却心怀鬼胎、恩将仇报,仅仅为了一己私欲,非要把恩人置于死地――听起来就令人犯恶心,仔细一想,还是死了比较干净,你说呢裴二公子?” 裴钰眼角一抽。 他不傻,能听出来谢镜辞在骂他。 “心怀鬼胎恩将仇报”,说的分明就是他陷害裴渡的那件事,奈何他不能当众承认,只能握紧双拳,强行压下怒气:“幻境而已,形势所迫,谢小姐不必较真――不知小姐来到此地,所为何事?” 立于幽林中的红衣女修上前一步,当她前行,漫天树影亦随之一动,有如血浪翻涌。 “我允诺过给予他们庇护,如今自是兑现诺言的时候。” 谢镜辞扬眉笑笑:“二公子,幻境而已,形势所迫,待会儿你被杀了,不必较真。” 此话一出,幻境之外彻底炸开了锅。 “这都什么跟什么?我期待了好久的妖中之主……居然是个参赛者?!她是怎么做到的,太牛了吧!” “谢镜辞她图什么?救下这些妖,变成他们的救命恩人,这样哪能得到点数?” “后边站着的,是不是裴家小公子?他们什么时候成了一路?而且她和小公子都受了重伤,按照如今的状态,应该没办法打过裴钰吧?!” 最后这句话说到了点上。 无论谢镜辞还是裴渡,哪怕曾经是万众瞩目的天才,现如今变故突生,实力定然大不如从前。 尤其裴渡,听传闻里说,他已经连灵力都无法感知,彻底成了个废人。 “谢小姐想要同我一战?” 青年冷声笑笑,手中名剑倾泻出流水般的白芒:“以谢小姐的实力,恐怕无法胜过在下。” “不必多言。” 她语气极轻,却携了毫不掩饰的不屑与张扬:“来吧。” 裴钰听见长刀出鞘的嗡响。 对决一触即发,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杀气,他不带任何犹豫地挥动手中长剑。 剑气如刃,皆化作锋利无比的罡风,一并刺向密林中的那团火红。 然而谢镜辞并未闪开。 ――在剑气击中之前,有道白色身影倏地出现在她跟前,雪华般的剑光刺破夜幕,在四散开的剑气里,裴钰见到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 他下意识握紧手中的湛渊剑。 “此等货色,不必谢小姐亲自动手。” 少年清越的嗓音如清泉击石:“交给我便是。” “这是……裴小少爷?他不是修为尽失吗?怎能如此轻易挡下这一剑?” 看客中闹成一片:“莫非……莫非他神识仍是完好?那裴钰――” 原本一边倒向裴钰的局面,因他的出现,瞬间出现倾斜。 裴渡年岁小他许多,修为或许不及裴钰高,但要论天资,毫无疑问是修真界难得一见的奇才。剑修最擅越级杀人,如今他在玄武境中修为仍存,若是拼上一拼…… 或许真能将裴钰斩于剑下。 那可是问道会一骑绝尘的头名啊! 他们争论得热火朝天,没发觉在幽暗丛林里,谢镜辞自嘴角浮起的一抹笑。 她知道自己修为受损,虽然有把握能胜过裴钰,但想必是不怎么好看的险胜。 幻境里的小妖们将她视为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旦在对决中显出难堪,威望必然会大大减少,这种时候,就得轮到另一个人出马。 这是他们早就拟订好的计划。 再次重复一遍,裴渡,真好用啊。 一切都在既定轨迹中合理运行,谢镜辞对他的实力有一百个放心,心里已经迫不及待见到裴钰被暴揍的景象,面上还是得佯装出深不可测的模样:“你多加小心。” 她觉得这个人设不应该是暴君。 这简直是妥妥的高贵逼王,装逼如风,常伴吾身。 按照既定剧情,裴渡本应该拔剑就上。 但挡在跟前的修长身影忽然微微一滞,谢镜辞见到裴渡回头。 他眉目隽朗,方才挡下裴钰那一剑时,周身尽是势如破竹的煞气,然而此刻回头与她对上视线,眼底竟是出乎意料的温顺。 如同倒映在血泊里的月亮,美艳而肃杀,连温柔都是惊心动魄。 纤长眼睫轻轻一颤,裴渡无声勾起嘴角,兀地伸出手,为她拢好一缕散在侧脸的黑发。 他声线很低,却足够清晰,随着一道破云而出的月色,一同降在她耳边:“……愿为小姐死。” 谢镜辞的心脏,很没出息地开始狂跳。 ――这人干、干嘛要突然加加加戏啊? 旋即裴渡转身,拔剑。 脑海里的数值,正在不断狂飙。 一千五百零九…一千七百零一…一千九百… 剑光吞吐夜色,月色与残阳彼此交缠,映亮少年精致漂亮的面庞。 自今夜起,谢小姐会成为这片幻境当之无愧的“暴君”。 他会用他的剑,让所有妖与魔敬畏她,崇拜她。 最后心甘情愿地臣服,并恐惧于她。 而裴钰,将成为滋生一切的养料。 第二十六章(小酒窝。) 罡风骤起之际,  撩乱簇簇团团的暗影。 嵌于穹顶的残阳几乎被暗夜掩埋,皎月散发出混浊黯淡的幽光,将漫天血色映照得清晰可见。 空气里被风卷动的,  是无影无踪、却也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裴渡抬眼,  望见不远处空地上的滩滩鲜红液体。 排山倒海般的剑意笼罩四野,  裴钰咬紧牙关没出声,  幻境之外的看客们亦是尽数安静下来,沉默着不敢发出声响。 在修真界里,  关于裴家的八卦一直没停过。 裴风南曾与青梅竹马的李家千金喜结连理,  并迎来人生中的第一个子嗣,称得上幸福美满、羡煞旁人。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李小姐在一次大灾中遇难身亡,大公子亦是孱弱非常,早早夭折。 自那之后多年,  裴风南才娶了白婉作为续弦,之所以收养小少爷裴渡,  全因他生了张与大少爷相似的脸。 李小姐毫无疑问是裴风南的白月光,  白婉嘴上不说,心里必然难以释怀; 后来收养的裴渡又天资卓绝、一朝成名,将她两个亲儿子衬得黯淡无光。有不少修士暗地里嚼舌根,声称不但白婉,  恐怕连裴明川与裴钰也都十足不待见他。 如此一来,鬼冢里所谓的“裴渡勾结邪魔,欲要置白婉于死地”一事,就难免生出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 无论怎么看,  如今的结果都是母子三人受益颇丰。 修真界里多的是人精,还不至于个个都是傻瓜蛋,  稍稍动一动小脑瓜,就能看出其中猫腻来。 正是因为这其中的诸多纠葛,今日裴渡与裴钰的一战,才显得尤为有趣。 “裴钰已快突破金丹,裴渡毕竟年纪尚小,就算神识尚未受损,修为应该也还是差了一截。” 云朝颜冷静分析:“但论剑术,裴渡定是稳胜一筹。” “但裴钰也不差吧?” 有人摸着下巴做思索状:“他毕竟是裴风南亲儿子,天赋总归还是不错。” 看客们皆是凝神看着圆镜中的景象,并未发觉在裴钰镜前,有个女人眸色渐深,暗暗把手捏紧成拳。 此人正是白婉。 她对裴钰存了一百个放心,打定主意认为,自己这个实力超强的儿子仍能赢得此次魁首。 因此她亲自来到此地,驻足于镜前,享受旁人的无尽羡艳与夸赞。 一切本应该有条不紊进行的。 什么“有其母必有其子”、“夫人教导有方”、“当之无愧的少年英才”,那些环绕在周身的话让她情不自禁扬起嘴角,却毫无征兆地在这一刻,变成满地碎渣。 没有人再去关注裴钰。 她能零星听到的几句,都在惊讶于谢镜辞竟是那位“妖中之主”,称她不走寻常路,叫人大开眼界。 ――可杀掉了那么多魔物的人,本应是她儿子不是吗?那臭丫头不过是个可笑的跳梁小丑,整天玩一些装神弄鬼的小把戏,她何德何能,才能抢走裴钰身上的注意?! 谢镜辞的法子一出,生生把裴钰衬托成了个暴虐无度、嗜杀成性的恶棍。 白婉气得脑子发懵。 不过她还能扳回一成。 只要裴钰赢下这一战……只要他能赢,裴渡就彻底在众人跟前颜面尽失,沦为被家族扫地出门、实力不济的废物。 那不过是个被捡来的可怜虫,萤火怎可与日月争辉。 她对裴钰有信心。 白婉深吸一口气,仰面望向圆镜。 裴钰已经再度挥剑。 他对裴渡的实力心知肚明,万万不敢大意轻敌,因而每一次进攻,都用了最大的力气。 四下涌动的狂风忽地变了方向,如同受到某种力道牵引,缓缓向青年身侧聚拢。 当他骤然出剑,汇聚而来的气流有如利刃出鞘,裹挟着重重杀意,径直向不远处的白衣少年袭去。 裴渡身形未变,静静凝视着狂涌如龙的剑气剑光,手中长剑隐约一动。 这是谢疏赠予他的剑。 人尽皆知剑尊独宠云夫人,在用剑一事上,亦是从一而终,不屑于给其它佩剑任何眼神。 因此谢家并未藏有多么上好的宝剑,谢疏得知他湛渊被夺、问道会又迫在眉睫,便向铸剑的友人要来一把利器。 虽称不上神兵,但也足够。 ――足够让他了结裴钰。 有风掠过锋利的剑尖,引出锃然一声幽响。 如同平地起惊风,裴渡身形一动。 他身法极快,脚步轻如踏雪,迅速朝青年靠近,向来温和的眸子仿佛浸了浓郁漆黑的墨,晕出惹人心惊的决意。 长剑彼此相撞,传来金石轰鸣般的声响。 裴钰几乎快要招架不住这一剑里潜藏的灵力,心口陡然一惊,怒气更甚:“丧家之犬,想杀我?如今的你也配!” 他绝不会输。 他是裴家家主的亲生儿子,从出生起,就继承了常人望其项背的天赋与实力,像裴渡这种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孤儿,怎么能与之匹敌。 更何况……他还有湛渊。 原本属于裴渡的神剑湛渊,哪怕在剑冢认了主,不也还是被他夺了过来。他有修为护体、神兵加身,湛渊剑无往不胜,裴渡拿什么赢? ――他绝对不可能输! 裴渡出剑的速度越来越快。 他敛了平日里的笑意,目光比天边一轮清月更冷。饶是在幻境外看热闹的修士们也能一眼看出,裴二少爷快要支撑不住。 太快了。 他的剑法变幻莫测,每一个招式都娴熟至极,裴钰刚匆忙接下上一招,下一道剑风就已经倏然落下。 青年节节后退,身上被剑气划开数道狼狈不堪的口子,眼底尽是猩红血丝。 他怎么可能会输。 像裴渡这种出身低贱的臭小子,分明只能―― 晕染开的夜色里,随着晚来风急,响起一道宛如龙鸣的悠长剑鸣。 裴钰见到白衣少年安静的黑眸,与他被晚风撩起的一缕碎发。 以及飞溅而起的一束殷红血迹。 四下兀地消弭了所有声息,剑击的脆响、越发急促的呼吸、心脏的狂跳,一并在这一刹那,融进虚无长夜里。 他被刺中了。 他曾设想过自己会输,但从未想到,竟是以如此狼狈、毫无还手之力的方式迎来惨败。 之前的嚣张与方才乍一对比,像个打脸啪啪响的笑话。 他明明是高不可攀的裴家血脉,明明……拿着绝不可能落败的湛渊。 ……怎么会这样? 不止他,幻境之外的围观群众同样目瞪口呆,对这个结果始料未及。 偌大的玄武境内,出现了一瞬寂静。 “我的天呐――” 围在谢镜辞与裴渡镜前的修士里,刹那间爆发出一声大笑:“裴渡赢了!牛,太牛了!这才过去几个瞬息!越级杀人诚不欺我,绝妙啊!” 这道声音如同一粒火星,落在死寂无声的草垛里,立马点燃滔天热浪。 “太快了太快了,方才发生了什么?我一点儿也没看清!” “绝!武器和修为样样不如人,他是怎么做到处处压上裴钰一头的?” “赢了赢了!这次问道会的头名有着落了!” 他们这边热火朝天好不热闹,反观裴钰镜前,就安静得与死寂无异了。 “这个,白夫人……” 站在白婉身侧的修士小心翼翼看她一眼,试探性开口:“胜败乃兵家常事,那个,说不定……” 他话没说完,就被白婉的满目戾气吓了一跳,乖乖闭嘴不再出声。 气压低沉得可怕,衣装华贵的美艳妇人暗自攥紧双拳,任由指甲深深陷进皮肉。 那混账小子…… 纵使她有百般怨气,也不可能在此地发泄,只得硬生生把怒火咽回心底,对身旁侍女冷声道:“走。” 妇人离去的背影冷硬如箭,不消多时,便消失在在场所有人的视野里。 修士们面面相觑,半晌,在原本静默如哀悼会的空间里,爆出噗嗤一声情不自禁的笑,以及另一道豪情万丈的吼声。 “裴渡厉害,谢小姐厉害――!” “诶诶诶,这面镜子怎么慢慢开始黑了?” “笨,裴钰快死了,还能看到什么东西?咱们换阵地啊!谢镜辞到底是怎么在妖族称王称霸的?强无敌啊!” * 裴钰的确快死了。 那一剑正中他胸口,凛冽灵力层层爆开,每一道都能撕裂他的血肉与筋脉。 玄武境毕竟只是幻境,在其中死去,只会让神识被强行踢出。 直到现在,眼看自己的身体与剑一点点变得透明,他还是不愿接受现实。 裴渡拿着把不知名的剑,居高临下看着他。 这道注视极为短暂,仿佛他是只不值得给予眼神的虫,很快,那道白色的影子便倏地转身。 裴渡想去谢镜辞身边。 没想到甫一扭头,就见她已经来到自己身边。 少年微微颔首,显出臣服般顺从的姿态:“谢小姐。” “二少爷这把剑,真是有够漂亮。” 谢镜辞语气淡淡,丝毫不去掩饰眼底的嘲弄:“这偷来的东西,用着应该不怎么顺手吧?” 一想到幻境外还有无数人围观,裴钰气到周身战栗,奈何伤口疼得厉害,让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神兵利器固然是好,但剑毕竟是死物,用得如何,还得看执剑的人――废物哪能发挥宝剑哪怕一成的价值啊,你说呢?” 她说罢移开视线,不再去看他最后一眼,目光一转,落在不远处满是血泊的空地上。 无论对象是妖是魔,裴钰的屠杀一向毫不留情。 鲜血几乎凝成了蜿蜒而下的小河,在夜色中显得尤为诡谲幽异。在血泊中央,平躺着一只正在瑟瑟发抖的兔子,腿上血肉模糊,想必是受了剑伤。 林风微动,身着红衣的女修轻迈脚步,缓缓上前。 她身姿纤细婀娜,柳叶般细长的眼中幽光闪烁,携了刀锋般的冷意,途经夜幕之时,犹如一团不期而至的火。 旋即谢镜辞俯身,将它极尽轻柔地揽入怀中,拭去眼角湿濡。 [当前数值:五千零四…五千一百…五千五百…] 东南西北各个方位,接连袭来源源不绝的妖风。 越来越多的妖物闻风而来,散发着幽光的妖瞳好似一簇簇骤然亮起的火,将整片山林点亮。 裴钰屠杀无数,早就成为了这片土地里令所有妖物闻风丧胆的煞神,如今却被裴渡斩于剑下。 他无疑是整个幻境之中,妖魔们最为忌惮恐惧的天敌。 而当这份恐惧,彻底转移到他们一行人身上―― “恶人已除,诸位不必再怕。” 明艳貌美的少女轻声笑笑,手中抚摸着白兔头顶,悠适且柔和。 她动作温顺,语气亦是淡淡,却于无形中莫名生出高不可攀的凛意,末了眸光一旋:“还请诸位好好记住今日之事,既已归顺,便不要生出二心。” [当前数值:五千八百…六千六百零一…八千四百五十二…] 谢镜辞略一扬眉:“对他所做的事,我能对在场任何一位十倍百倍做出来――明白么?” 今夜月明星稀,密林之中,黑黝黝的树影宛如孤岛,泛起青烟似的薄雾。 夜意无声漫流,于梦魅般冷然的暮色里,响起树木枝叶响动的声音。 谢镜辞身前,无数幽光从树上跃下,心甘情愿地俯身:“――明白。” * “啊啊啊真是太舒爽了!” 孟小汀一进院子,就立马卸下了脸上冷冰冰的假面,兴奋得满院四处乱晃:“裴钰倒地那一瞬间的表情真是――让我浑身上下淤积的浊气全都噗地一下散掉了!” 这会儿硝烟尽散,裴钰满腔悲愤地告别了他的梦想大舞台,村落里的小妖念及一行人奔波劳累,特意准备了上好客房,供谢镜辞等人歇息。 莫霄阳同样两眼放光:“谢小姐的那番说辞真是叫我五体投地、自愧不如,虽然知道小姐其实并非那种性格,但见到那时的景象,我还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对对对!超帅气的!” 孟小汀一边说,一边开开心心把脑袋往她脖子里蹭:“辞辞,你现在有多少点数了?” 谢镜辞:“九千出头。问道会一共三日,等结束的时候,应该能破万,也不知道其他人情况如何。” “寻常人哪能积累到一万?” 孟小汀得意地哼哼一声:“他们大多采用杀戮的手段,要想挣到这么高的数值,恐怕把幻境里的妖魔杀光都不够。而且裴钰应该是问道会里的最强战力,他被淘汰出局,我们基本就算稳赢了。” 一行人在白日里四处奔走,入夜又解决了裴钰这个大麻烦,这会儿正是最为疲惫的时候,于是闲聊几句后,便各自入了院落里的房屋。 夜间寒凉,裴渡早早上了床铺,还未来得及熄灯,忽然听见脆生生的敲门声。 他心下微动,猜出门外来人的身份,下床把木门拉开,果然见到谢镜辞皎月般明艳白皙的脸。 离开那群妖族后,她将不久前不可一世的暴戾与冷淡尽数褪去,变回同往日一样轻笑着的模样,柳叶眼稍稍一弯:“不打算请我进来坐一坐?” 裴渡没出声,侧身为她让出一条道路,半晌,才低声问她:“谢小姐来此,所为何事?” “我来找你,一定是有事相告?” 谢镜辞熟稔地坐上桌前木凳,脑袋一晃,撑着腮帮子看他:“不能只是想同你说说话吗?” 她用了半开玩笑的语气。 裴渡虽然听出这句话里调侃的不正经意味,耳根却还是悄悄一热。 她真是过分,说得漫不经心,全然不会在意,自己这种无心撩拨会对他造成怎样的后果。 裴渡半垂了眼,坐在与她相对的木桌另一边。 “我之所以来呢,是想要夸夸你。” 谢镜辞笑:“若不是有你在,事情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之前当着那么多小妖的面不便开口……总之谢谢啦。一年没见,你用剑比以往更得心应手,比裴钰强多了。” 她说话向来不做遮掩,最爱打直球,末了朝他眨眨眼睛:“这次的寒明花我们一定能拿到,你就是修真界最厉害的剑道天才,背靠修真界最庞大的家族,别在意裴钰的猪话,他在你面前就是个废物。” 她还记得……当初在拔剑之际,裴钰说他是个丧家之犬,不配与他相斗。 其实他并不习惯旁人的道谢与夸赞。 在裴家,所有人都默认他为练剑而生,无论多么努力,都只能得来裴风南一句淡淡的“行”;在学宫里,大家亦是把他的一切都看作理所当然。 就连他也习惯了……把这一切看作理所当然。 唯有谢小姐不一样。 她愿意夸夸他。 裴渡微低了头,抿唇应她:“嗯。” “还有啊,湛渊是你的剑对吧。” 说起湛渊剑,谢镜辞似是生出了些许气恼,下意识蹙起眉:“若不是玄武境是假象,我当场就把他手里的剑给夺过来了。都说剑修爱剑如爱妻子,他抢你老婆,这能忍吗?” ――裴钰胆敢抢走谢小姐? 裴渡指节一紧,头一回带了点孩子气地回答:“不能。” 他的语气又委屈又正经,仿佛当真经历了一场丧妻之痛,谢镜辞听得噗嗤一笑,也学着裴渡的模样正色道:“对啊!所以来日方长,我们定要把它给夺回来。你老婆就得是你的!” 湛渊身为裴渡的本命剑,听说当时在剑冢得来时,颇费了一番功夫。 要把它拱手相让给裴钰,简直比吃苍蝇更让她恶心。 她义愤填膺,一旁的裴渡却不知怎地低了头,虽然薄唇微抿,却还是能看出嘴角扬起的笑意。 谢镜辞稍稍凑近了点。 少女清凌悦耳的嗓音贴近得猝不及防,当她开口,裴渡隐隐感受到一股清甜的热量:“你别动。” 猝不及防听见这道声音,他很听话地顿住身形,茫然对上谢镜辞的目光。 床头的烛火明灭不定,悠悠一晃。 他们坐在木桌两头,桌面并不宽敞,她不过是稍微凑近一些,就已经近在咫尺。 裴渡不明白她的用意,只能感到属于谢小姐的视线流连于侧脸之上,如同拥有实体,每个轻抚与转折都激得他脊背一麻。 “我突然发现,”她说着嘴角一弯,“裴渡,你笑起来有酒窝g。” ……酒窝。 裴渡茫然眨眼,听她有些失望地继续道:“啊,没有了。” 他退去笑意,酒窝自然会消失不见。 谢小姐……对它很感兴趣吗? 这个念头匆匆闪过,不等裴渡做出回应,忽然见她用手撑起侧脸,略微偏了头,一双漆黑明丽的眼如月牙半勾,被烛光映出点点亮色。 “裴渡。” “嗯?” “今日你拔剑的时候,真是把我震撼到窒息。天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清绝出尘、剑术无匹的男人!每个动作都在我的尖叫点上反复横跳,当时的我想向整个修真界,不,整个世界宣布,裴渡就是最帅气最优秀最厉害的剑修!” 她第一句话刚出口的时候,裴渡就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发出徒劳无功的反抗:“谢小姐,请……请不要取笑我。” 但这仍然无法阻止他陡然红了脸,情难自抑地低下头,勾唇轻笑。 “这哪里是取笑?” 谢镜辞阴谋得逞,极其得意,见状毫无预兆地抬手,找准右脸上微微凹陷的酒窝,飞快戳了戳:“这叫计策。” 软软凉凉,奇妙的手感。 坐在对面的少年兀地僵住。 “我很少见到酒窝,一直很想摸一摸。” 她心情似乎不错:“之前从没发现过,一定是因为你很少对我笑的缘故。” 不过真是奇怪,她和裴渡认识了这么久,居然从头到尾都没察觉到吗? 裴渡不知在想什么,抿着唇没出声。 他突然之间不再说话,谢镜辞莫名有点慌。 “你不喜欢被戳那里?” 她试探性小心道:“好啦,之前我的那段话全是肺腑之言,裴渡就是我心里的剑修第一名,谁都比不上,真的真的。” “谢小姐一直想……试试那里?” 裴渡应得有些迟疑。 他犹豫好一会儿,怎么也不好意思直接说出那个“摸”字,便寻了个相近意思的字词用来代替,很快听见她不答反问:“怎么了?” 少年放在木桌上的指尖一动。 四下皆是寂静,连风声都听不到,因而将他的嗓音衬得格外清晰。 裴渡心口像在被火烧,强忍下头脑里蔓延的热气,沉声问她:“还想……试一试吗?” 谢镜辞没做多想:“嗯嗯!” 答完了,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等等等等,再、再试一试?裴渡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回轮到谢镜辞愣了神。 她呆呆的模样可谓绝无仅有,裴渡被逗得扬唇轻笑,见她仍然没有动作,低声唤了句:“谢小姐。” 这道声音很低,噙了温温柔柔的、近乎于纵容的笑意。 谢镜辞只觉得大脑轰地一下爆开。 紧接着下一瞬,手腕上便覆下一层冰凉的柔意。 裴渡抓住了她的手。 谢镜辞觉得她快要死掉。 少年人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与之相比,她的右手便显得小小一团,仿佛没生什么骨头。 烛光下少年人的面庞清朗如白玉,不知是映了烛光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晕开浓浓的绯红。 在学宫里,裴渡是出了名的禁欲疏离,恐怕无论是谁都想不到,他竟会有像这般长睫轻颤、隐忍而局促的时候。 裴渡的手指似乎在轻轻发抖。 指尖触碰到酒窝时,谢镜辞整个脑袋都是懵。 “谢小姐。” 他说:“……它很快就会消失。” 这是在叫她抓紧时间。 也在解释他为何会抓住她的手,牵引般往上带。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裴渡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他听她喜欢,便想毫无保留地送给她,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这个举动实在过于唐突,于是只能仓促松开抓着她的那只手,在心里做好了被谢小姐指责的准备。 放在侧脸上的手指没有移开。 有股柔柔的力道,在他脸上戳了戳,旋即轻轻一揉。 像是揉在心脏上。 谢镜辞:“……还不错啦,手感。” ――该死,她为什么会紧张到说出倒装句啊! 谢镜辞脑子里一团浆糊,很快便与裴渡道了别。 也正是待她离开之后,在幻境外的圆镜里,才终于显现出裴渡房内的情形―― 每次她与裴渡单独相处,系统都会出来作妖,谢镜辞担心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社会性死亡,干脆打从一进屋便关了此地的影像。 “为什么每次辞辞和小渡在一起,都要特意把画面屏蔽?” 谢疏抓狂:“这样岂不是欲盖弥彰,就算他俩没做什么,其他人也会觉得做了什么啊!” “哦哦哦总算看到了!” 他身侧的乐修抬眼张望:“只有裴公子在,谢小姐已经回房了。” 画面里的裴渡正独自坐在桌前,不知思索何事,值得注意的是,少年脸上仍残留着浅浅的红。 他坐了好一会儿,忽地低头拿出储物袋,伴随白光一现,在裴渡手中多了件白色外衫。 人群里有人适时开口:“这外衫,似乎是之前谢小姐曾穿过的――” 他来不及说完,就嘴角一抽。 不久前还杀意满身、锐不可当的少年剑修将它捧在手心,自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旋即略微低下头去,小心翼翼碰了碰。 ……噫。 一名女修不忍地捂住嘴:“裴公子从未参加过问道会,他不会……不知道有人在外边看吧?” 而且还有这么多人。 因为他斩杀裴钰的那一剑,全场已有六成的看客挪了窝,来到他与谢镜辞的镜前。 “这这这,”有人一个劲地啧啧啧,“我是特意来观摩剑道的,怎么偏偏让我看到这种东西――造孽哟!” 云朝颜:“……” 谢疏:“咳。夫人,这事儿……等小渡出来,咱们应不应该告诉他?” 第二十七章(她已经没脸再见裴渡了。...) 在问道会里的最后一日,  即便谢镜辞足不出户,暂停了满幻境跑业务和兢兢业业发展下线,面板上收获的恐惧数值还是蹭蹭蹭往上飞涨,  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感谢工具人裴钰的无私奉献,  让她和裴渡成功上位取而代之,  成为了整个试炼场妖魔皆知的大魔头。 借着诸多妖魔的口耳相传,  裴钰被斩杀的消息迅速传遍幻境南北,不但引得越来越多的小妖怪心生敬畏,  也抛下一粒火星,  把其他参赛修士的情绪瞬间点燃。 在问道会开始的时候,即便听闻谢镜辞与裴渡入了场,也几乎没有任何人在意过他们。 曾经闻名修真界的天才又如何,陨落之后,恐怕连最普通的低阶弟子都比不上,  待得问道会结束,公布排名的那一刻,  只会为这两人徒增尴尬。 结果裴渡他把金丹期里的最强战力……几剑就干掉了? 近日来风头大盛的“妖中之主”……还是谢镜辞? 这两人是在搞什么人间迷惑行为? 与其它秘境试炼大不相同,  问道会玩得开,允许修士们进行私斗搏杀。 绝大多数人听闻裴渡轻而易举干掉裴二少爷,连跟他碰面见上的念头都不敢生出;有少数几个心高气傲的前来寻他比试,无一不被打得落花流水,  堪比葫芦娃救爷爷,一个接着一个送,一个跟着一个没。 久而久之,就当真再也没人敢接近他了。 “要我觉得吧,  你们还真有点暴君和妖妃那味儿了。” 一伙人靠着观赏裴渡的对决取乐,生生过出了奢靡腐败的狗皇帝状态。孟小汀美滋滋吃着瓜子,  一针见血:“拼命打江山的妖妃,和拼命吃软饭的暴君。” 谢镜辞很不服气:“我给你一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一旁的莫霄阳做思索状:“谢小姐这哪能叫‘吃软饭’,我觉得你用词很不当。” 对吧对吧!这才是明眼人啊! 谢镜辞闻言双眼发亮,只想朝他竖个大拇指。 不成想这厮摸一摸下巴,用斩钉截铁的语气沉吟道:“这分明是软饭硬吃啊。就是那种,虽然我吃软饭,但我跟其他吃软饭的人完全不一样,吃出水平吃出风采,吃出了硬气的铁骨铮铮。” “妙哉妙哉!” 孟小汀笑得合不拢嘴:“莫公子真是学富五车、别具慧眼,佩服佩服。” 莫霄阳赶忙回应:“哪里,孟小姐才是冰雪聪明、博学多才。” “不及莫公子才高八斗。” “孟小姐斗、斗大如牛!” “斗大如牛――莫霄阳你牛头马面!” 于是这两人就开始了成语接龙,杀得那叫一个你来我往,两眼猩红,从小到大没遇到过这样棋逢对手的时候。 直到问道会结束,两位文学大师已经循环了两百八十一遍的“为所欲为”。 按照同往年一样的规则,当大比宣告终结之际,会在中央空地最大的圆镜上,依次显示各个修士得到的点数与排名。 谢镜辞的第一几乎是板上钉钉,没跑的事,如今众人聚焦的重点,在于她究竟揽获了多少分数。 “我听有的修士彼此交流,声称杀死一只魔兽,能得到五到十的恐惧点。谢镜辞去了这么多聚落,虽然没拔刀见过几次血,但两三千绝对没问题吧?” “两三千?老兄,她不但在去过的村子里挣足了存在感,如今整个幻境估计都在传――我赌八千。” 前一人倒吸一口冷气:“八千?她就算把见过的妖魔全杀光,也远远够不上这个数目吧!” “你们别急呀。” 有女修轻笑一声:“问道榜……这不是来了么。” 随着她话音落下,于中央悬空的硕大圆镜之上,倏然迸发出皎月般莹然夺目的亮光。 光华如水,肆意倾淌在漫无边际的纯白色空间,如同薄纱被掀开、有人在镜面轻轻落笔,自圆镜最下方起,逐渐显出隽永清丽的字迹。 问道会的排名榜,是由最末写起。 在场有不少人与个别参赛者熟识,亦有家人朋友前来助威,这会儿轮到放榜的节骨眼,几家欢喜几家愁。 末尾的修士们多是几十几百,随着字迹渐多,越往上,名字后面跟着的数值也就越大。 第三名的高仲伯来自剑宗,与裴钰的路数一样,同样属于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杀神,自打进入幻境开始,手里的剑就没停过。 原本有人还在猜测,以他的实力,或许能和谢镜辞用脏套路赢来的点数拼上一拼,没想到居然只排上了第三,连裴渡都比不上。 高仲伯的数值是[五千六百零一]。 旋即笔墨再动,行云流水勾写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二字名姓。 在裴渡之后,是一板一眼的[八千六百]。 人群里传来一声语气复杂的喟叹:“我的老天。” 八千。 他在幻境里认认真真扮演着谢镜辞手里的利剑,说白了,相当于对她忠心耿耿的贴身侍卫。 谢镜辞本人鲜少出手,小妖们不清楚她的真正实力,只能通过裴渡心甘情愿臣服的态度,认定她比这位杀伐果决的少年剑修更强。 饶是他也能拿到八千,那主导一切的谢镜辞本人…… 圆镜光华更盛,白芒间笔墨暗涌。 那行居于最上方的名姓被写得肆意潇洒,有如潜龙之势,一览众山小,稳稳压了其它字迹一头。 “我的天――” 在陡然降临的沉默中,不知是谁哑声低喃:“这是怎么做到的?问道会莫不是统计出错了?” “这能出错吗?” 他身旁的汉子猛地一拍他肩头:“这叫‘牛逼’!” 不过短短一瞬。 惊呼声、道贺声与七嘴八舌的交谈声炸成一片,如同雨夜中势不可挡的滔天巨浪,将整个空间填得满满当当。 放眼望去,偌大圆镜之上,赫然立着一行端端正正的大字。 [谢镜辞:一万两千四百八十七]。 把其他修士百倍几十倍地碾压,谁看了不得说一声牛逼。 正因为此,当谢镜辞从幻境里出来时,被闻讯而来的吃瓜群众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向来厌烦这种的景象,尤其耳边还充斥着各种叽里呱啦的杂音,本打算立马退出玄武境,却听见脑袋里系统的叮咚一响。 这句话并不难,非常符合暴君气质,除了有点中二,没什么太大问题。 他们这会儿刚刚结束幻境,还存了点暴君与妖妃的余热,就算被她讲出来,也能解释为一句不经意的玩笑。 对她来说,小问题啦。 谢镜辞只匆匆瞥了眼台词,很快像所有霸道君王那样酷酷一笑。 谢镜辞邪魅狂狷:“爱妃快看,这就是你为我打下的江山!” 谢镜辞:…… 她很明显地感受到身旁裴渡一愣,而孟小汀和莫霄阳不约而同发出一道噗嗤轻笑。 谢镜辞耳根发热,强忍把系统爆锤的冲动:“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这个人设,这个说台词,虽然有剧本,但也不能违心啊。] 系统语气正经:[你凭良心说吧,这江山是你给他打下的吗?我已经对你很不错了,就说这软饭吃得硬不硬吧。] 谢镜辞:你滚啊! * 赢了问道会,谢镜辞很开心,她爹她娘更开心。 谢疏恨不得在脑门贴一张纸条,上书五个黑体大字:谢镜辞她爹。 云朝颜同样高兴,一改平日里的女魔头做派,等谢镜辞、裴渡与莫霄阳从玄武境出来,便立马特意拿出珍藏多年的酿酒,在庭院的凉亭里供众人品尝。 “此酒名为‘清心’,香醇而不易醉人,是我与你爹当年的最爱。” 云朝颜一一斟酒,眼底含笑:“既已取得寒明花,待得明日药王谷的医圣前来,小渡筋脉便能得以补全。” 谢疏眯着眼睛笑:“小渡剑骨天成,将来定能成为修真界首屈一指的大能。不过平日里除了练剑,其它方面也得努力加把劲才成――做人呢,总得不留遗憾嘛。” 这句话似是意有所指,裴渡却难以琢磨透彻,只得乖乖点头:“多谢剑尊与夫人。” 或许是他的错觉,可不知为何,自打离开玄武境,这两位长辈看他的神色……就不太对劲了。 进入问道会前,他们的目光虽然称得上慈爱,但裴渡分得清楚,那只不过是对小辈自然而然的照拂,可如今―― 谢剑尊看着他时笑意不止,仿佛下一瞬就会将他一口吞入腹中,咬碎吃掉。 是因为谢小姐把问道会里的事情尽数告知,剑尊与夫人觉得他还不算太差吗? 云朝颜亦是勾着唇:“小渡喝过酒吗?” “嗯。” 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像个没怎么喝过酒的呆瓜,应声时举起酒杯,豪迈地大口一饮。 然后无法抑制地开始疯狂咳嗽。 云朝颜少有地笑出了声:“这酒味浓,得慢慢来喝,你不用――咳,不用这么努力。” 这人真是好呆。 谢镜辞慢悠悠抿了口酒。 此酒虽然名为“清心”,味道却与“清”字沾不上一点关系,浓郁的酒香在入口瞬间便四散而起,好似狂风骇浪,将每个角落的味蕾都吞噬一空。 在喝酒这件事上,她留了一万个心眼。 古今上下,无论是话本还是其它世界里的小说,但凡涉及了情感线,都很难逃脱一个魔咒。 名为“醉酒魔咒”。 酒是个好东西,在男女主角的感情进程中,更是往往充当了一份威力巨大的催化剂。 什么醉酒抱抱啦,醉酒亲亲啦,醉酒床床啦,一旦喝醉酒,孤男寡女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她酒品一向不错,就算酒后神志不清,也基本干不出什么惊世骇俗伤天害理的大事,奈何在谢镜辞脑子里,还蜗居着一个名为“系统”的东西。 一旦这玩意儿趁她醉酒,突然蹦出个奇奇怪怪的任务,她那会儿只知道乖乖照做,说不准还会添油加醋―― 那谢镜辞宁愿死掉。 问道会于午夜结束,他们喝完酒,自然也就入了后半夜。 云朝颜所言不假,清心不易醉人,等众人道别回房之时,除了莫霄阳和裴渡有些微醺,其余人都面色如常。 “不过喝了酒,总归是有些不便的。” 谢疏朗声笑道:“正好小渡与辞辞的卧房离得不远,干脆顺道送她一程,如何?” 谢镜辞狐疑地看他一眼。 就裴渡那副模样,显而易见地不如她,要说护送回房,那也是她对裴渡。 云朝颜亦是笑:“对对,阳阳似乎也有点晕,我和你爹陪着他回房,你们二人也快去歇息吧。” 她总觉得这两人不太对劲,可她没有证据。 谢疏和云朝颜满面含笑地离开,一边走,一边同莫霄阳谈论修真界与鬼域的名酒名菜,那叫一个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谢镜辞有些无奈地抬眼,瞧一瞧身侧立着的颀长影子:“没醉吧?” 裴渡立马应声:“嗯。” 谢府极大,此处的凉亭与小道皆采用园林式风格。竹树环合的影子有如幽深潭水,随风在地面轻轻晃荡,步入其中,仿佛能见到映了月色的水光。 这次参加问道会,不但为裴渡得来药草,还爆锤了一顿裴钰的狗头,可谓一举两得。至于裴二少爷消失前瞪得老大的圆眼睛,是能让人半夜笑醒的程度。 谢镜辞心情不错,脚步轻快地走了好一阵子,才突然意识过来: 不对,无论是药草还是裴钰,那都是与裴渡相关的事儿,同她浑然沾不上边,她这么开心做什么? 这个念头闪过的刹那,她听见系统的一声哼笑。 它笑出声时总没好事,谢镜辞心感不妙。 事实证明,她的第六感是正确的。 [位面发生波动,系统……呲……人物设定陷入混乱。] [叮咚!恭喜宿主成功进入新位面,当前人设:alpha霸道总裁。] alpha。 阿。尔。法。 谢镜辞她彻底裂开。 [她,是整个帝国最邪魅张扬的alpha,操纵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庞大商业帝国。 天凉就让王氏集团破产,是她每个季度必定打卡的指标;眼底闪过一丝冷冽/炽热/嘲弄的光,一路火光带闪电,是她身为霹雳贝贝的荣耀。 当她遇上他,一个如金丝雀般被囚禁的omega,为所有爱执着的痛,为所有恨执着的伤,当悲伤逆流成河,爱与不爱,他们该何去何从?] 两个极端歹毒的人设重叠于一身,真是好歹毒的剧情。 alpha与omega的设定算不得大众,大致意思是每个人体内都蕴藏着独特的信息素,她的alpha属于强攻一方,omega则是被动的一派。 后者极易敏感,需要通过所谓“标记”,也就是被咬脖子后方的腺体得到舒解。 通俗来说,类似于一有空闲就要啃鸭脖。 谢镜辞:…… 谢镜辞深吸一口气。 再深吸一口气:“您不觉得,您有点叛逆过头了吗?” 她好累,这啃鸭脖的霹雳贝贝,谁爱当谁当。 系统:[我也无法控制啊嘤。] 随着它话音渐落,霸道女总裁的第一句台词,也应声浮现于谢镜辞脑海之中。 谢镜辞再度裂开。 不。 不不不不不,这绝对不可以。三更半夜对着裴渡做出这种事,她还能算是个人吗? 绝对不行! 裴渡察觉到她的一瞬怔忪,略微侧头:“怎么了,谢小姐?” 在沉郁夜色中,少女清润的眼眸显得格外明亮。 谢小姐兀地停下脚步,抬头定定注视着他。 她的目光直白得毫无遮掩,裴渡没由来地心头发紧,只不过被这样一望,耳后便生了热意。 谢镜辞没说话,朝他靠近一步。 裴渡下意识后退。 这样的反复拉锯并未持续太久,当他后退到第三步时,身后出现了一堵墙。 少年修长的身形被月色映在墙面,不过转瞬,就又覆上另一道纤细的影子,旋即是“啪”的一声轻响。 谢镜辞右手上抬,手掌按在他侧颈旁的石墙。 谢镜辞想掉眼泪。 这正是霸道总裁必备的经典姿势,壁咚。然而裴渡身量太高,她此时此刻的动作毫无威慑力,反而像在擦墙或是小学生上课举手发言。 这壁咚,太失败了。 她已经没脸再见裴渡了。 “谢、谢小姐。” 他音调拘谨,尝试把她往外推了推:“你喝醉了?这样……不合礼数。” 她才没喝醉,她只不过是―― 等等。 谢镜辞心下一动。 接下来的剧本惊悚至极,倘若保持清醒状态,裴渡一定会认为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流氓。 但喝醉酒后,就是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了! 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可以把锅全盘推给酒精,在裴渡看来,她充其量只不过是酒品无敌差劲。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究没能落下来。 谢镜辞强忍着拔刀砍人的冲动,双眼失去聚焦:“我好像……喝醉了。” “谢小姐,我送你回房。” 她的反应在裴渡意料之中,少年并未细思,毫不犹豫地尽数信下,脊背仍是僵硬,试图将她推开一些:“还请小姐……把手松开。” 这个办法超有效! 谢镜辞心头暗喜,咬了咬牙,干脆一股脑全豁出去。 “松开?” 裴渡听见谢小姐的一声轻笑:“小咦惹喵嗷,不想要你的临时标记了么?” 救命。 为了不让裴渡听清“小野猫”这句太过羞耻的台词,谢镜辞觉得她现在讲话像念佛经。 裴渡果然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对不起。 她在心里痛哭流涕,裴渡,接下来的事,对不起。 他尚未来得及开口问询,忽然见到谢小姐伸出左手搭上他后颈,整个人向上跳了跳。 像是没够着什么东西,又跳了跳。 最后她失去耐心,左手稍一用力往下压,让他向下低了脑袋。 “谢――” 裴渡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剩下的话便被谢镜辞堵在喉咙里头。 她口吻强硬,不容反驳:“别动。” 裴渡的双眼骤然睁大。 他能感受到谢小姐在逐渐贴近。 直到与他的侧颈只剩下毫厘之距。 温热的吐息掠过皮肤,从侧颈升起,如同漫开的水流,一点点往后溢。 气息所经之处,皆是电流般的酥与痒,裴渡被她按在墙头,一时忘了呼吸,压在石墙上的双手暗暗用力,骨节泛起毫无血色的白。 他连动也不敢动,在心里暗骂自己实在无耻。 谢小姐醉了酒,神识最是不清。即便她态度强硬,三番两次阻止他的逃离,但倘若他是个正人君子,理应抵死不从,用灵力把她敲晕,再扛进房里好好歇息。 可他不是。 如今表面看来,虽是谢小姐稳稳压他一头,实则却是裴渡占了她的便宜,他对此心知肚明。 她清醒时遥不可及,便只能贪恋这片刻的迷醉,他实在卑劣至极,无可救药。 脑海里纷乱的思绪冗杂不堪,裴渡身形忽地怔住。 不再是流连的热气,在他后颈处,骤然贴上了一道柔软的实感。 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感受,丝丝缕缕的吐息尽数勾缠于颈侧,有的透过衣襟,悄无声息滑进更为内里的隐秘之处。 而那片陌生的触感好似天边的云朵,绵软得不可思议,于后颈极为迅捷地一碰,然后像花瓣那样张开。 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坚硬的齿。 他似乎隐隐明白了,谢小姐接下来会做的事。 牙齿咬上皮肤,带来尖锐的痛。 谢镜辞并未用力,牙齿不过微微向内里一陷,比起疼痛,更类似于极富有侵略性的挑衅,或是挑.逗。 一颗石子坠入沉寂许久的深潭,紧随其后的,是更为汹涌猛烈的狂风。 裴渡指尖用力下按,思绪被搅乱成七零八落的碎屑,在狂风巨浪中无所适从,随心脏一同疯狂颤动。 他听见谢小姐的呼吸。 在夜色里一点点淌入他耳膜,裹挟了令他骤然升温的……微不可查的水声。 哪怕在梦里,裴渡都未曾梦见过这样的场景与动作。 同样饱受折磨的,还有谢镜辞。 天道这不是想让她加班,而是铁了心地要让她去死。 比起强行咬了裴渡的脖子,更让她感到悚然的一点是,自己居然觉得这种感觉还不错。 少年人身上沾了醇香清雅的酒气,当她更贴近一些,便能嗅到雨后竹树的清香。 用唇齿去碰上一碰,则是她未曾料想过的绵软细腻。 她有罪,她可耻。 她的脑子一定被僵尸吃掉大半,彻底脏掉了―― 不过没关系,至少如今在裴渡眼里,她还是一只酒醉的蝴蝶。 触碰点到即止,当谢镜辞微微一动,把牙齿从他后颈松开,能清晰感到跟前的裴渡松了口气。 但他的身体仍旧紧紧绷住,像根笔直的竹。 ……谢小姐松开了。 裴渡暗暗下定决心,倘若谢小姐再做出更进一步的动作,他便毫不犹豫地将她打晕。 无论如何,他总不能在这种时候折辱了她。 她动作很轻,虽然离开了后颈,却还是保持着近在咫尺的距离,脑袋退到一半,就兀地停下。 谢小姐的嘴唇几乎贴在他耳廓。 她一定见到了他耳朵上火一般的通红,张开双唇之际,吐出的气息让他起了满背鸡皮疙瘩。 裴渡努力控制,不让自己颤抖得太过明显,呼吸声却越来越沉。 他听见谢镜辞的声音,满满带了迷糊的笑意,因醉酒神志不清,尾音被悠悠拖长,如同一根长长的线,自他耳畔径直连进心底。 她道:“小一……凹鸡英……喜欢吗?” 随着最后一个字念出,这段歹毒的戏码终于宣告终结。 谢镜辞很不合时宜地想,裴渡的耳朵好红。 ――废话啊!她现在绝对肯定以及百分百确定,她的全身都红得像是水煮虾啊!一个“小妖精”被她念得像在说泰国话,她真的尽力了啊! 万幸终于结束了。 她这只蝴蝶也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归巢了。 至于明日应该作何解释,全把锅推给醉酒便是。 她只是朵浑浑噩噩什么都记不起来的小白花,这件事天知地知她知裴渡知,只要谢镜辞不记得,就算没发生过。 绝妙! 她差点就要为自己天才的脑瓜鼓掌庆祝,正要抽身离开,突然听见属于裴渡的声音。 因为她是侧着脸贴近对方耳朵,因此从裴渡的视角看来,谢镜辞的耳朵同样距离他格外近。 他的声线有些喑哑,冷不防地响起时,宛如平地起惊雷,顺着薄薄一层皮肤和血管,重重砸进她骨头。 谢镜辞整个头皮都是麻,来不及喘息,就被他吐出的热气冲撞得浑身没了力气。 裴渡似是有些无奈,开口时携了股极浅的笑音,喉音沉沉,尽是能叫人心口发软的纵容与宠溺。 他没做出任何逾矩的动作,亦未顺势靠近于她,少年修长的身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近乎于耳语地对她说:“……喜欢。” 第二十八章(都很可爱。...) 在凛冬的深夜里,  连暮色都带了沁入骨髓的凉气。 周遭皆是寒凉的冷意,裴渡却不由自主感到浑身滚烫。 若有若无的酒香勾连着月光,在他眼前所见,  是姑娘晕了浅粉色的耳朵。 如今的谢小姐,  应当是醉了酒的。 待得明日,  她便不会记得今夜发生的一切事宜,  哪怕心存了隐隐约约的印象,他也能装出茫然模样,  一本正经地告诉她,  那都是醉酒后生出的幻梦。 这是他微小的心机。 只有在这种时候,裴渡才能壮着胆子讲出真心话。他喜欢被谢小姐靠近,喜欢她轻轻触碰他时的香气与热量……也喜欢她。 他觉得自己像个疯子。 那句“喜欢”实属意乱情迷、脱口而出,向来循规蹈矩的少年剑修很快敛了神色,语气温和:“谢小姐,  回房歇息吧。” 谢镜辞仍然处在大脑僵直的状态。 她开始很认真地思考,自己是不是假戏真做醉了酒,  才会生出莫名其妙的幻听。 但如果是裴渡那样的性格……或许他只是被她缠得心烦,  为了尽快安抚跟前撒酒疯的醉鬼,所以才顺势敷衍性地做出回答。 应该、应该只是这样吧? ――不然裴渡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才会喜欢被她啃脖子啊!他又不是鸭脖精! 她脑子里乱成一团,耳边的裴渡又低声开口:“谢小姐还醉着吗?” 该死。 他的声线平日里干净清越,  这会儿却突然被压成了沉缓的低音,猝不及防在她耳朵旁边响起时,堪比突然爆开的电流。 谢镜辞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仅仅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就能让整具身体又软又麻,倏地没了力气。 她近乎于狼狈地后退一步,  期间没有忘记自己已经喝醉的设定,脑袋一晃,向左边一个趔趄。 这是个装模作样的小动作,幅度并不算大。 谢镜辞在众多小世界里艰苦求生,早就练就了一身绝佳的演技,本打算挪个小碎步让自己站直,却察觉右肩上多了层绵软的热量。 裴渡担心她会摔倒,伸手揽过她后背,将其虚虚扶住。 谢镜辞:…… “谢小姐。”他问,“还能走吗?” 如果她说不能,大概会被裴渡以拖着、抬着、托举着或旋转着的各种姿势带回房间―― 在修真界里,她从没见过哪个剑修用公主抱,按照惯例,大家通常都用扛。 于是谢镜辞半阖了双眼,鼓起腮帮子:“唔……唔嗯唔嗯。” 她如今这副模样一定挺搞笑。 否则裴渡也不会轻咳一下,抿唇微笑。 扶在右肩上的手掌没有松开。 裴渡的力道轻却稳,谢镜辞后背靠着他手臂,偶尔佯装步伐不稳的模样,都被他牢牢固住身形。 这种感觉居然意料之外地不错。 不用担心跌倒,也不必在乎步伐,无论她速度是快是慢、身体如何摇摇晃晃,身旁的人始终保持着与她相同的步调,手掌温温发热,任由谢镜辞胡来一通。 她得到支撑,走出了跳大神般的放肆狂野,一边走,一边心情很好地哼起小调,见裴渡的嘴角自始至终没下来过,眯眼觑他:“你干嘛一直笑?” 裴渡有些仓促地眨了眨眼。 府邸的小道上高高亮着长明灯,轻纱般往他面上一笼,连纤长如小扇的眼睫都清晰可辨。 他眼底笑意未退,被她突然直勾勾一望,如同被察觉了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凭空生出几分茫然的局促。 这份局促并未持续太久。 “醉酒后的谢小姐,”裴渡目光微垂,久违地对上她的视线,“很可爱。” 谢镜辞两眼一瞪,听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难道我没有喝醉,就……就很讨人厌?” 他闻言怔了一下,没有反驳。 果然被她看穿了!都说酒后吐真言,裴渡心里的小算盘终于藏不住了!她平日里对裴渡也不算太差,结果这小子是个白眼狼! 微醺的醉意在脑子里打转,把思绪熏得有些模糊,谢镜辞敲敲脑袋,被突如其来的一缕清风吹得眯上双眼。 按在肩头的手掌突然微微用力。 她被这股力道惊了一瞬,毫无防备地,耳边传来熟悉的清润嗓音:“……不是。” 谢镜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循着声音仰起头,在倾泻而下的月光里,望见裴渡漆黑的眼睛。 他鲜少如此直白地与她对视,瞳仁里盛满黯淡微弱的清辉,随目光悠悠一荡,映着眼底散不去的绯红,如同春夜清幽,一朵桃花落入无边深潭。 与这样的目光对视,很难不觉得心口发软。 “不止醉酒的时候。” 裴渡喉音发涩,隐隐携着笑意,随明月清风缓缓落在她耳畔:“谢小姐的所有模样……都很可爱。” 这分明是从他口中讲出来的话,裴渡却抢先一步移开视线,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谢镜辞看见上下滚落的喉结。 他的脸突然变得好红,连脖子都成了浅浅的薄粉色。 她又不知怎地踉跄一下,被裴渡更加用力地扶住。下意识地,谢镜辞摸了摸自己的脸。 好烫。 谢镜辞的卧房距离凉亭不算太远,裴渡故作镇定与她道了别。 待得房门闭合、他转身离去,浑身僵硬的少年终于略微低了头,抬手抚上侧脸。 他居然对着谢小姐……说出了那样不加掩饰的话。 伸手揽上她的肩头也是,如果谢小姐意识清醒,定会觉得他孟浪。 万幸她喝醉了酒。 裴渡暗自下定决心,无论明日谢小姐来质问他何事,他的答案都只有九个字。 没发生,是幻觉,你醉了。 没错,她醉了。 皎白月色下,年轻的剑修低垂长睫,抿了薄唇无声轻笑。 这是个无懈可击的理由,谢小姐一定不会有所怀疑。 * 所幸到了第二日,谢镜辞并未询问他任何与昨夜有关的事情。 她能做出将他抵在墙角、咬住后颈的举动,想必喝得烂醉如泥,忘却那一桩桩不合逻辑的糊涂事,似乎也并不怎么奇怪。 问道会告一段落,接下来最为重要的事宜,便是为他补全筋脉。 谢家势力庞大,与修真界诸位大能皆有往来,此番助裴渡疗伤,便是请来了药王谷里赫赫有名的医圣蔺缺。 “补脉不是件容易事儿,尤其你全身筋脉尽断,估计得狠狠遭上一通罪。” 蔺缺是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年轻男人,倘若论起真实年龄,能有裴渡的几十倍。 此人生性随意潇洒,不拘束太多繁文缛节,见到他这个小辈,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问道会那几日,我也曾去观摩过。裴公子不愧是年轻一辈中的剑术第一人,与裴钰之战精彩至极。” 他不知想到什么,实在没憋住,从喉咙里发出一道轻笑。 裴渡已经察觉出了不对劲:“前辈怎会知晓……我与裴钰的那一战?” 后知后觉意识到其中可能存在的猫腻,他听见自己狂起的心跳。 “小渡啊,有件事儿……我和夫人商量了一番,还是决定告诉你。” 谢疏曾与裴渡有过数面之缘,向来欣赏这个同样用剑的少年天才,对其很是上心。 补脉事关重大,他实在放心不下,便干脆一直候在床前,见状低声打破沉默,语气很是小心翼翼:“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裴渡心跳更凶。 谢剑尊的语气算不上好,甚至含了再明显不过的担忧,不用细想也能明白,接下来会被说起的事情于他百害而无一益。 他在心里迅速列出清单:补脉很可能失败、他再也无法恢复得与往日相同、以及…… 自己已经配不上与谢小姐的婚约,等补脉结束,谢家仁至义尽之时,就不得不离开云京。 尤其最后一个。 他最不愿发生,却也最有可能。 然而谢疏并未提及以上任何,只不过试探性问了句:“你还记得问道会吗?” 当然记得。 接下来即将被谈起的内容应该与婚约无关,裴渡暗暗松了口气。 他不懂对方提及此事的用意,只能茫然点头:“记得。问道会里……有什么猫腻吗?” 谢疏与蔺缺对视一眼。 后者很有医者风范:“你先做好心理准备,保持血脉顺畅。” 裴渡还是点头。 经过鬼冢一事,他的心性已经得到了极大锤炼,只要不涉及婚约,无论遇上多大的变故,都定能坦然接受。 他原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当谢剑尊的嗓音再度传向耳边,莫说点头,裴渡连心跳都险些轰然停下。 青年声线低沉,带了显而易见的谨慎与拘谨,化作杀人于无形的恶魔低语,沉甸甸咬在他耳膜上。 谢疏道:“你恐怕有所不知,问道会乃是神识所筑的幻境,因而与其它法会不同,在外边……能看见幻境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他顿了顿,大概担心对方抓不住重点,清了清喉咙:“所以吧,那个,你能懂吧,有些事情,不少人都看到了――比如那天晚上啊,衣服啊,咳。” 有那么一瞬间,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寂静。 蔺缺不忍直视,惆怅地挪开目光。 谢疏满心心疼,本想上前安慰几句,但又不知如何说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小渡呆呆坐在床头,长睫微微颤。 可怜孩子。 谢疏在心里为他抹一把眼泪。 ……全都被看到了。 尚未褪色的景象零零碎碎浮上心头,裴渡怔怔想,那天夜里,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抱起谢小姐穿过的外衫,还用鼻尖碰了碰。 裴渡:…… 少年白净清隽的颊边猛然腾起汹涌潮红色,谢疏看见他满身僵直地低下头,骨节分明的右手下意识攥紧床单,又很快无力地松开。 如果不是他和蔺缺两个外人待在这儿,裴渡大概率会整个人缩进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一个球。 “其实也还、还好啦。” 他尝试出言安慰:“毕竟大家都知道你们订了婚约,未婚夫妻嘛,亲近一点又如何,很正常的。” 蔺缺亦是点头:“对对对,大家都懂。我们除了嘿嘿笑,绝不会有其它任何反应。” 等被谢疏拿胳膊抵了抵,又立马改口:“笑也没有!没有人笑,真的。” 谢疏当场下了结论,这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废物。 坐在床上的裴渡还是没抬头,从他通红的鼻尖来看,应该成了只水煮虾。 “谢小姐……” 他声音很低,带着慌乱与忐忑,似是害怕听到答案,说得格外缓慢:“谢小姐她,知道那件事吗?” 这是个转机! 谢疏立马回答:“你放心,她什么都不知道!我敢打包票,在谢府里,没人会大嘴巴告诉她。” 他总算是明白了。 这孩子看上去冷热不进,其实对他宝贝女儿生了不一般的心思,偏偏这种心思还暗戳戳,就算全修真界都知道了,也不能让她知晓。 他还以为,像裴渡这样声名斐然的少年天才,会毫不犹豫对心仪的小姑娘表明心意―― 当初谢疏追云朝颜,闹得整个修真界每天都在吃瓜看戏,更有好事者闲来无聊,为他轰轰烈烈的追求之路出了本小册。 结果裴渡这样闷着,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小渡啊。” 谢剑尊心里藏不住话:“你若是对辞辞有意,大可直接告诉她。你一表人才、修为出众,我与夫人亦是对你颇为满意,绝不会有任何阻碍。” 裴渡的声音很闷。 他终于抬起头,眼底竟显出了一丝浅淡笑意,在与谢疏对视的瞬间,轻轻开口:“我怕……吓着她。” 修为、身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都没有太大差错。 唯有一处生了纰漏。 谢小姐并不在意他。 想来他实在自私,明知谢小姐并未心存别的情愫,却还是不愿死心,以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陪在她身边。 只要日复一日陪着她,一点点对她好,慢慢向她靠近……说不定在某一天,谢小姐也会愿意走向他。 裴渡愿意等。 谢疏挠头,没说话。 他听说过裴渡在裴家的境遇,养父冷漠,养母针对,要不是天生剑骨,恐怕连丫鬟小厮的日子都不如。 更何况,裴渡在进入裴家之前的身份―― 从小到大的境遇,让他不可能像所有鲜衣怒马、肆意张扬的少年人那样,毫无顾忌地大胆争取。 他只能竭尽所能向她靠近。 “好啦好啦,不管怎样,都得先把身体治好。” 蔺缺懒懒打了个哈欠:“裴小道友,谢小姐特意为你夺来的寒明花,可不能浪费。” 补脉是个技术活,敢把担子接下来的,全是很有两把刷子的医修。 等裴渡褪去衣物,银针的白光便陡然现出。 剑修的身体大多高挑健硕,他年纪尚小,仍存了少年人纤细的稚感,肌肉纹理流畅漂亮,并不会显得太过突兀。 银针起,磅礴如海的灵力丝丝入骨。 裴渡眉目隽永,略微阖着眼眸,长睫映了银针乍起的白光,于毫无血色的面上,罩下一层单薄阴影。 翩翩少年,衣衫褪尽,这本是赏心悦目的画面,殊不知内里暗潮涌动、险恶丛生。 饶是见多识广的谢疏,也忍不住蹙起眉头。 裴渡的身体经脉尽断不说,还遍布了数道陈年旧伤与新增的裂痕,听闻裴风南家法甚严、惩处不断,看来并不有假。 银针所过之处,灵力如潮似浪。虽有清凉和缓的气息在筋脉间徐徐游走,但更多的,还是撕心裂肺、宛如剔骨般的剧痛。 裴渡死死咬牙没出声,攥紧被褥的手上,指甲几乎陷进血肉。 他必须挺过去。 只有挺过这一关……才能重新得到站在她身旁的资格。 钻心刺骨的痛意席卷全身,大脑仿佛快要裂开,好在他早就习惯了独自忍耐疼痛,无论是练剑失误遭到严惩,还是在对决中受伤。 即便只有他一个人,裴渡也能咬着牙挺过去。 在漫无止境、仿佛没有尽头的剧痛里,他隐约听见咚咚敲门声。 这道声音并非幻觉,因为在极为短暂的停滞后,一旁的谢疏转身离去,旋即响起木门被拉开的吱呀响。 裴渡似乎听见谢小姐的嗓音。 ……她是来询问有关他的情况吗? 他褪了衣衫,女子不便进屋,很快木门再度响起,应是谢前辈关了房门。 耳畔是踏踏的脚步声。 谢前辈修为高深,走路很少发出响音,此时却步伐急促,一步步朝床边走来。 裴渡竭力睁开双眼,被窗外的阳光刺得皱了眉,视线尚未变得清晰,就听见谢疏低低道了声:“小渡。” 有什么东西被谢前辈小心翼翼塞进他手上。 毛绒绒,软绵绵,残留的余温流连于掌心,裴渡下意识一握。 “这是镜辞送来的小物。” 谢疏道:“她说你若是疼得厉害,尽管抓着它便是。她与霄阳不便进屋,就由它代替他们两人陪着你。” 被指尖刺入的手心隐隐生痛,当触碰到那团绵软绒毛时,柔软的触感仿佛能浸入每一条血脉,宛如清溪,濯洗所有沉积的痛楚、孤独与暴戾。 裴渡垂眸,听见自己心脏猛然跳动的声音。 在他手中,正握着一个毛茸茸的玩具。 一只呆呆傻傻的白鹅,正睁着黑溜溜的眼睛望着他瞧。 在白鹅头顶,还用白纸贴着一页大字:[等你一起逛云京。] 大呆鹅。 其实裴渡早就习惯了。 习惯寄人篱下,一个人忍受孤独,习惯自卑地仰望,也习惯独自捱过所有苦痛,不发出任何声音。 但当此时此刻,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与荆棘里,触碰到这份从未有过的温柔,裴渡还是没由来地眼眶发热。 这是他倾慕了很久很久的姑娘。 在他最为落魄与不堪的时候……谢小姐愿意陪在他身边。 当初鬼冢血雾漫天、杀伐四起,也独独只有她一步步靠近,来到他身旁。 因为遇见她,他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修长的手指落于玩偶之上,少年静默无声,任由碎发低垂,抚过苍白侧脸。 他眼眶沁了桃花般的薄红,周身几乎被痛楚撕裂,却自眼底隐现的水雾中,溢出一抹笑。 能喜欢谢小姐,真是太好了。 第二十九章(谢镜辞,你他○。...) 补脉步骤繁琐冗杂,  谢镜辞与莫霄阳在外边等得无所事事,干脆坐在一旁的凉亭里,在前者鼓动之下,  和云朝颜一同玩起了飞行棋。 这盘飞行棋纯粹由谢镜辞手工自制,  虽然做得简陋粗糙,  但还是成功吸引了莫霄阳的满心兴趣。 他身为鬼域土著,  充其量只听说过围棋象棋五子棋,哪曾知晓像这样清新脱俗的游戏,  一时间玩得不亦乐乎,  喜上眉梢。 云朝颜亦是颇感新奇,女魔头在棋盘上依旧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女魔头,硬生生把飞行棋玩出了决斗厮杀的风采,杀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等谢疏推门而出,已是三个时辰之后。 “补完了?” 谢镜辞刚刚吃掉了莫霄阳的一枚棋子,  送它原地回家,听见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响,  在后者扭曲成痛苦面具的注视下抬起脑袋。 谢疏点头,  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切顺利。他睡着了,你们小点声。” 云朝颜虽然恋战,但好歹是个德高望重的前辈,  闻言停了手头动作,淡声问道:“我们能进去看看他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镜辞总觉得她爹瞥了她一下。 结果自然是毫无阻碍地进了屋。 裴渡的卧房素雅干净,内里燃有定神舒心用的安魂香,  香气与白烟丝丝袅袅,被暖融融的阳光一照,  便生出些许梦境般的朦胧感。 透着白蒙蒙的光晕看去,能见到平躺在床铺上的人影。 谢镜辞终于明白,她爹为何会向她投出那道不明不白的视线了。 裴渡五官本就生得俊美隽秀,这会儿安安静静闭着双眼,面色虽是苍白,却被日影衬出柔和温润、如玉质般的暖意。 薄汗未褪,凝在额前,墨发好似散开的丝绸,倾泻在枕边与床笫之间。 他胸口处的被褥下像是放着某样东西,突起圆鼓鼓的一团。 谢镜辞隐隐猜出那是什么。 她心里藏不住事,见状伸出手去轻轻一掀,被褥被撩起时灌进一股突如其来的冷气,惹得裴渡长睫微颤。 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个长脖子的白鹅玩偶。 俊雅少年,芝兰玉树,与这种朴素且寻常的玩具丝毫沾不上边,但裴渡极为用力,将它攥在手中时,骨节生生发白。 这明明是再幼稚不过的景象,谢镜辞却心口一动。 “补脉对体力消耗巨大,今日便让他好生歇息吧。” 谢疏传音入密道:“至于你们逛云京的计划,推迟到明日便是。” “逛云京?我可听说,近日的云京城里不怎么太平。” 一旁的蔺缺收好银针,自嘴角勾出一个懒散的笑:“各位小友离开谢府,记得多加防备。” 谢镜辞昏睡了一年,刚醒便马不停蹄去了鬼域,对这段时间云京城里的事儿一概不知。 云京历来戒备森严,加上修为高超的大能众多,鲜少有人敢在此地放肆。风平浪静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回在这里听见“不太平”三个字,当即起了好奇心:“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你莫要听他大惊小怪。” 谢疏应得很快:“在云京城里,接二连三有人毫无缘由陷入昏睡。监察司虽然已经着手开始调查,但似乎没查出什么猫腻。” 监察司,即云京城中的治安机构。 云京这地方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监察司吃了不知道多少年白饭,大多数时候忙活的,都是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 对付惯了小虫子,此时突然遇上一只凶相毕露的老虎,难免会有不适应。 “我对此事有些兴趣,特意问过与之相关的消息。” 蔺缺笑了笑:“最有意思的一点是,那些人无缘无故晕倒后,竟像是做了恐怖至极的噩梦,即便昏睡不醒,面上还是会露出惊惧之色,更有甚者,在沉眠时掉了眼泪。” 莫霄阳听得入神,低低“哇”了一声:“出事的人有很多吗?” “不算太多,零星十多个,都是修为薄弱的炼气筑基,彼此间从未有过接触。” 蔺缺耸肩:“不过嘛,好端端的人走在街上,冷不丁就昏睡在地,这事儿实在蹊跷,一传十十传百,已经闹得不少人不敢出门。” 谢镜辞摸摸下巴:“是中毒吗?” “不像。” 眉目舒朗的医者浅笑摇头:“我此次来谢府之前,曾拜访过一名昏睡者,在他全身上下并未发觉毒素的痕迹……依我看来,应该是识海里出了猫腻。” 他说着一顿,眉间微蹙,露出稍显苦恼的神色:“只可惜在下学识浅陋,这样的情况闻所未闻,看不出那究竟是何秘术。” 秘术。 既是术法,就必定有人在幕后操纵。 谢镜辞想不通。 让他人陷入被噩梦缠身的沉眠,除了复仇,似乎想不出还能出于什么别的理由。但倘若真是为了报复,受害者们理应有过某种交集,又怎会从未彼此接触过? “谢小姐不必担心。” 蔺缺颔首笑笑:“出事的人大多修为低下,想必幕后凶手实力并不太强。以你与莫小道友的修为,很难被人侵入识海,因而不可能发生意外――无论如何,凶手都不会找到你们头上来。” 最后那句话虽是宽慰,但谢镜辞总有种错觉,仿佛他说的每个字都成了一把必死flag,跟不要钱一样往她身上插。 ……不过细细一想,无论幕后之人是为复仇还是寻衅滋事,这件事的确与她关系不大,无论如何,都是八竿子打不着。 裴渡的修为得以恢复,接下来需要被放在头一位的,是孟小汀。 日光簌簌从窗外倾洒而下,满堂光华之间,谢镜辞的眸底却是晦暗如渊,不动声色地指尖一动。 她没有忘记系统曾说过,孟小汀会在一月之内死去。 算上她在鬼域和问道会的这段时日,距离一个月的期限……已经没剩下多久了。 * 云京之游被推迟一日,莫霄阳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一大清早便精神百倍起了床,满心欢喜地候在庭院间。 谢镜辞如约来到约定地点时,正撞上他向着裴渡嘘寒问暖,俨然一个为孩子操碎了心的老父亲。 “裴公子身体可有不适?近日越来越冷,你记得多穿衣多加被,补脉是大事,千万别引来什么后遗症――你还疼不疼?能自己走路吗?要不要我来扶?” 这人话匣子一打开,就彻彻底底怎么也收不住,裴渡居然没表现出任何不耐烦,而是温声应答:“多谢莫道友。蔺前辈技艺高超,我已――” 他话没说完,许是听见谢镜辞的脚步,微抬了眸与她四目相对。 裴渡移开视线:“谢小姐。” “我已与小汀约定好,她会在城中的琳琅坊等着我们。” 谢镜辞并未在意他的微小动作,仰起下巴笑笑:“走吧,我带你们去逛云京。” 莫霄阳:“好耶!” 白日的云京城不似夜里灯光旖旎、华灯处处,被朗朗朝阳一照,延伸出蛛网般蜿蜒细密的街巷。 长街两侧遍布酒馆茶楼、商铺作坊,或是白墙黑瓦,或是木阁高耸,飞翘的檐角好似一只只展翅欲飞的鸟,被微风里的商铺招旗轻轻一遮,又很快探出脑袋。 放眼望去行人不绝,叫卖声串连成错综长线,从街头穿梭到巷尾,没有间断的时候。 这可比地处偏僻的芜城热闹数倍,莫霄阳眼里的光一直没停过。 谢镜辞放心不下孟小汀,自昨夜便开始思索能致使她身死的所有可能性,奈何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以孟小汀的身份与脾性,能引来何种杀身之祸。 现如今的云京城一派祥和,如果不是天降意外,莫非她的死……会与那几起离奇昏睡的悬案有关? 系统曾斩钉截铁地告知过,绝不能告诉其他人有关系统与穿越的事宜,无论如何,她都必须紧紧看着孟小汀。 谢镜辞的思绪被打断于此。 临近约定见面的琳琅坊,还没见到孟小汀的影子,便有一道似曾相识的嗓音传进耳朵:“孟小姐来这琳琅坊,就你储物袋里的那点灵石,能买得起吗?” 令人厌恶的、高高在上的语气。 谢镜辞眉头一拧,从细思中抽身而出,甫一抬眼,望见几道并肩而立的背影。 云京世家云集,虽然大家族大多讲究清心潜修,但一锅粥里总有那么几粒坏米,尤其是这种稻谷颇丰的沃土之地,多的是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公子哥和大小姐。 “今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谢镜辞呢?” 那群人背对于她,不知道谢镜辞已然立于琳琅坊之外;孟小汀个子不高,被几人猛地围住,也见不到她的影子。 几人一唱一和,上一句话堪堪落下,便有下一人立马接话:“谢镜辞去鬼域不也没带着她?听说她从鬼域带回了裴渡和另一个修为不低的剑修,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嘛,人总是要往高处爬,交朋友也是一样啦。” “亏你在她出事的那段日子死命维护她,还跟我们打了几架……可惜可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哦。” “不过话说回来,孟小姐的钱还够吗?我听说孟家主母克扣了你不少灵石,毕竟不是亲生的嘛――你瞪我做什么?我这不过是实话实说。” 站在中央的少年懒懒一笑,正是少年成名的陆家少爷陆应霖:“不过像你这样也好,日子太顺利,只会觉得无聊。我每日躺在床上都在想,哪怕不靠父母,单凭我的天赋和修为,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头,简直没有奔头。” 孟小汀被气笑了,嗓音很冷:“我在等人,你们如果没别的事情,就请回吧。” 莫霄阳从他们的对话里勉强听出些端倪,乍一听见孟小汀的声音,自心底生出几分惊异。 在他对这姑娘为数不多的印象里,孟小汀向来性子极软,最爱黏糊糊地倚在谢镜辞身边。 那群人的言语实在过分,他原以为按她的性格,会被说得当场掉眼泪。 不过……“不是亲生”又是怎么一回事? 云京大族好复杂,好难懂。 他还没把所有逻辑关系捋清,就听见身侧的谢小姐发出一声冷笑。 “陆公子的确天赋过人、修为绝世,实乃一剑开山,所有修士望而兴叹,自愧弗如,假以时日定能一步登天,横扫修真界。” 谢镜辞声线清冷,即便在嘈杂市井响起,也仍如珠落玉盘,在顷刻之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嘲讽,一边说一边向前几步,径直从几人之间穿过,站在孟小汀身旁:“陆公子之所以能抵达此等境界,的确未曾倚靠父母,全凭自己努力――” “努力把脸皮筑得这么厚,在琳琅坊当众吹牛。” 有几个围观的小厮噗嗤笑出声。 陆应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虽然听出了这段话里显而易见的讽刺,奈何满心想说的话憋在口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也算半个天赋异禀的英才,然而和谢镜辞相比,就显得不怎么够看。 当着她的面吹嘘自己修为,即便被阴阳怪气嘲弄一番,陆应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无话可说。 “我真是想不通,怎会有人放着好好的修炼不管,特意来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莫非是在比试里被打得满地找牙、自尊全无,所以打算靠小嘴叭叭来找存在感?” 他颜面全无,偏偏谢镜辞还在继续说:“至于我和小汀好得很,不劳烦各位瞎操心。但凡把这些心思挪出一点在修炼上――” 她说着一顿,目光冷冷扫过面前的几人:“陈小姐,你学宫年末测评合格了吗?宋公子,你能通关人人都能过的试炼塔第十层了吗?还有陆公子,陆家符法可要好好学,别再被你爹抓着揍了。” 陆应霖险些被气到心梗。 “怎么,难道我们说得不对吗?” 被她点名的陈小姐不服气:“孟小汀的事儿,整个学宫都知道。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我们偶尔提上一嘴,又有什么错?” “哦。” 谢镜辞仰头往外看一眼:“裴渡,你知道吗?” 白衣少年一怔,旋即摇头。 打脸就在一瞬间,陈家小姐的脸色怎一个烂字了得。 “还有,什么叫‘既然大家都这么说’。” 她完全占了上风,语调不急不慢,甚至很有礼貌地笑了一下:“莫非到了清明节,你们这群团结友爱的好伙伴,还要跟着风潮去团购买墓地啊?” 陆应霖气急:“谢镜辞,你不要太过分!” 孟小汀乐不可支,朝他做鬼脸。 “所以呢?” 谢镜辞双手环抱,好整以暇:“打吧,诸位打不过我;说理吧,一旦闹到爹娘那边去――啊,没记错的话,是你们当众挑衅在先吧?天哪,倘若各位伯父伯母见到你们如此刻薄的模样,他们会怎么想?多伤心,多幻灭,说不定还得领着你们向孟家道歉,多没面子啊。” 一伙人被怼得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终于有人咬牙切齿道了声:“谢镜辞,你他○。” “我的老天。” 默默观赏完整场巅峰对决,莫霄阳的嘴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克制住当场鼓掌的念头,对身旁的裴渡小声道:“谢小姐不仅刀法厉害,没想到口才更是一绝,强,太强了!” 陆应霖一伙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辞辞!” 孟小汀好好n瑟了一把,咧着嘴环住她脖子:“英雄救美!太酷了!” “头一回听见有人说自己是‘美’。” 谢镜辞任由她左右晃荡,戳戳她脑门:“我还没醒来的时候,你和他们打过架?” “谁让那些人非要说你永远都醒不过来。” 孟小汀得意哼哼:“我就把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 以她算不得高的修为,加之又是势单力薄,恐怕是被狠狠教训的那一方。 谢镜辞眸光微动,心绪如潮,摸摸她脑袋:“走吧。你想先去哪儿?” 孟小汀:“观星台!” * 若是旅人来云京,在不可不去的观景圣地里,定然会有观星台的一席之地。 观星台位于云京北面的群山之巅,途经漫长云梯,行至终点俯仰而下,能望见整座泱泱大城的繁华盛景。 谢镜辞走在最前,仍在思考有关孟小汀的死讯,一直没说太多话;莫霄阳看出她神色不对,悄悄道:“谢小姐不会在想,应该如何报复方才那几人吧?” “不会啦,她没那么锱铢必较。” 孟小汀噗嗤一笑:“而且这种事很常见啦――因为我,辞辞和那群人吵起来。” 莫霄阳一呆:“为什么?” 他说话时常不经过大脑,等出口才反应过来,这或许涉及不宜言说的身世纠葛,正打算转移话题,耳边竟传来孟小汀的声音:“我是私生女嘛。” 她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类似于“你好”“再见”的小事,瞥见他惶恐的神色,又忍不住勾起嘴角。 “这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话题――我娘失踪很久了,世家大族又很在意嫡出一类的问题,就时常有人抓着这个身份不放。我是觉得他们很无聊啦,纯粹闲得慌,没必要搭理的。” 莫霄阳觉得自己应该安慰一下她,但又不知应当如何安慰,只能再度呆呆点头。 “所以辞辞真的很好啊!不要总把她想得很凶。” 孟小汀一说起她,眼底就不自觉溢了笑:“学宫里的流言蜚语传得很快,当年我身边的氛围特别差劲,她却愿意同我做朋友――我那时想,世界上不会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她说罢目光一转,加重语气:“现在也是哦。” 莫霄阳眉心一跳:“谢小姐……的确一向随心。” 当初在鬼域里,所有人都对付潮生心存愤恨,唯有她站在整个芜城的对立面,愣是凭借一己之力,找出了被掩埋多年的真相。 “对吧!我有天一时兴起,问她为什么会愿意和我做朋友,毕竟我天赋不高,身份又挺尴尬,好像什么都不能带给她。” 孟小汀得了赞同,笑意更深:“你知道她怎么回答的吗?” 她轻咳几声,模仿出谢镜辞带了点困惑的语气和音调:“她说,‘难道别人能让我得到什么吗?’” 要论天赋修为,学宫的同龄人里,不管筑基还是金丹,到头来都是她的手下败将。 同理,谢府家大业大,整个修真界里,鲜有家族能与之抗衡。 谢镜辞灵石多到用不完,仅凭一个谢家继承人的身份,能在绝大多数地方横着走。 她似乎并不需要从其他人那里得到任何东西。 因为别人所拥有的,肯定没有她多。 孟小汀说完,不再理会身边目瞪口呆的莫霄阳,捂着发红的脸吃吃笑。 穿过长长的云梯,就到了群山顶上的观星台。 穹顶一碧如洗,走在最前方的谢镜辞突然停下脚步,看向不远处的某个物件。 “这让我想起了曾经的一段日子。” 她语气轻缓,自带不动如山的冷冽与霸道:“每天从长达百丈的床上醒来,至少花上整整一天,才能走出卧房正门。只要我一个响指,就能招来一名忠心耿耿、笔挺英武的仆从。” 微风撩动她如墨的黑发,谢镜辞默然不语,端的是萧索寂寥,自带肃杀之风。 而随着她话音落下,竟当真从不远处响起一道年轻男人的高呼:“喂――!” “那边那个穿白裙子的!跟乞丐抢什么地铺呢?!” 身着监察司制服的青年满脸不耐烦,扛着棍子就往这边冲,吼完她,又瞪一眼她身边呆若木鸡的老乞丐:“还有你!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在观星台打地铺,不要在观星台打地铺!真当整个云京全是你老窝,卧房大得有好几百丈呢?!” 谢镜辞:…… 老乞丐觑她一眼,俏皮地竖起大拇指:“在城里打地铺也能说得这么拽,牛。” 系统已经笑趴了。 第三十章(标记。) 谢镜辞单方面决定,  把这个歹毒的霸总alpha归为[最讨厌的人物设定]之最。 因为它真的真的很丢人。 对着乞丐地铺说什么“数百丈的巨型卧房”已经有够离谱,那时站在观星台上生无可恋的谢镜辞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的社会性死亡,  才刚刚迈出朝气蓬勃的第一步。 ――当她对着孟小汀冷声一笑,  语带不屑地开口:“每日总有形形色色的人前来打探我的名姓和情报,  有时我会想,  如果换上另一张脸,日子会不会过得轻松许多?” 书铺店小二不耐烦地握紧拳头:“这位小姐,  你到底填不填借书名册?再不写上名字,  我就把这本《清漪诀》放归原位了!” 谢镜辞:…… ――当她满面闲适,目光淡然地扫过一沓银钱,很有霸总姿态地轻勾嘴角:“钱再多又有何用,即便坐拥这千万家财,也弥补不了我内心的空洞。” 丧葬铺子的老板娘磕着瓜子:“你面前那堆冥币可不止千万,  我铺子里的这些钱,哪怕是最小的面额,  每张也有一千万呢。” 谢镜辞:…… 总而言之,  就是非常白痴非常憨批,生动形象诠释了什么叫“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用自己的社会性死亡,为人民群众带去喜乐与欢笑。 谢镜辞有非常充分的理由怀疑,  系统这厮在故意玩她。 云京很大,加之各类商铺建筑花样百出,即便仅仅只涉足城中最为繁华的商业街,也能叫人花上整整一天的时间。 谢镜辞仍然惦记着孟小汀的事儿,  隔三差五询问她近日以来可有异常,最后一拍脑袋下了结论:“要不你来我家住上几天?” 说这句话时,  四人正在云京城最大的酒楼吃饭。 孟小汀被一口梅花糕噎住喉咙,咳了好一阵儿才笑着问她:“你今日怎么变得这般殷勤?” “我昏迷一年,当然很想你啊。” 谢镜辞深谙说谎话不眨眼之法,答得一本正经:“难道你不愿陪陪自己可怜的朋友?” 莫霄阳习惯性砸她场子:“谢小姐!你昏迷之际不是意识尽失,哪怕过了整整一年,也只当是一觉睡醒吗?” 谢镜辞第无数次想要爆锤他脑袋。 “而、而且,最近几天整个云京不都在传,有好几人不明缘由没了意识,陷入怎么都叫不醒的沉眠吗?” 她很快找到另一个合乎情理的新借口,忍不住在心里为自己鼓掌:“近日以来恐有大变,你同我在一起,我能安心一些。” 孟小汀在孟家处境尴尬,倘若有朝一日当真失踪没了音讯,恐怕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 “你也听说啦?” 孟小汀向来对这种怪奇异闻很感兴趣,闻言咧嘴一笑:“其实我闲来无聊,曾经私下调查过这件事――即将同林姨交易的一名老板,就在几天前毫无征兆地睡了过去,到现在仍没醒来。” 莫霄阳好奇:“林姨?” “是如今的孟家主母,林蕴柔。” 谢镜辞语气淡淡:“孟家从商,自她嫁来,已经跻身入了修真界最富裕的几家大户。要说的话,这位才是孟家真正的主心骨。” 至于孟小汀那位对她从来都不闻不问的爹,充其量算个吉祥物。 “主母?” 怀里抱着剑的少年一个愣神,恍然大悟地望向孟小汀:“就是之前在琳琅坊里,他们声称克扣你每月灵石的那位?” “没有没有,这全是他们瞎说的。” 孟小汀赶忙摆手:“林姨从未特意针对于我。” 谢镜辞没插嘴,慢悠悠抿了口茶。 林蕴柔是个当之无愧的女强人,动用雷霆手段,把原本只在中流末位的孟家一步步往上拉。 林孟两家纯粹属于商业联姻,她与孟家家主没甚感情,离了丈夫独自居于府邸的雅间,这是整个云京城里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林蕴柔本人也从没想过隐瞒。 谢镜辞见过她几次,哪怕在盛宴之中,满目肃然的女人还是会把一本账册捧在手里。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选择纳下孟小汀。倘若林蕴柔对丈夫有情,以她的脾性,绝不会让私生女迈入孟家大门。 “不过话说回来,”莫霄阳挠挠脑袋,“孟小姐,你娘至今仍未被寻见任何消息吗?如果你有什么有用的线索,大可尽数告知于我,来日我四处历练,也能帮你去找找。” 他认认真真记在心里,孟小汀曾说她娘失踪了许多年。 “我娘――” 孟小汀与身旁的谢镜辞飞快交换一道视线,眸底微沉:“我在五岁之前,一直同我娘住在云京城外的村落里。某天夜里,她忽然递给我一枚玉佩,让我拿着它去寻城里的孟家……后来家中闯入许许多多的人,娘将我藏入衣柜,自己却被带走了。” 饶是向来安静的裴渡,也不由蹙眉看她一眼:“孟小姐可还记得那些人的模样?” 孟小汀摇头:“衣柜关上的时候,我只能透过一道极细的缝隙往外瞧,所见尽是模糊的影子。后来壮着胆子看上一眼,才发觉他们都戴着很是诡异的纯白面具,看不见长相。” 纯白面具。 这种物件一出,整件事就不由被蒙上了几分诡谲的神秘色彩。莫霄阳哪曾想过其中还藏了这样一茬,情不自禁想象一番当夜悚然的景象,后背有点瑟瑟发凉:“你娘……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吗?” “在那日之前,娘亲并无异样。” 孟小汀沉声正色:“后来我问过爹,知不知道娘亲的出身与生平,他却声称同她萍水相逢,并不了解太多。” 她顿了顿,嗓音愈发生涩:“后来林姨同我说,我娘是个来路不明的山间女子,爹对她一见钟情,本欲和她结为道侣,却正巧赶上林孟两家的联姻。” 她话尽于此,不再多说,谢镜辞却从心底发出一道冷哼。 孟家家主名为孟良泽,从小到大都是个不堪大用的弱鸡。 当初他面临两个选择,要么拒绝婚约,靠自己的一己之力接管孟家;要么拒绝那个从山中带来的女人,自此衣食无忧地吃软饭。 孟良泽毫不犹豫选了第二条路,直到现如今,仍是城中茶余饭后的笑柄谈资。 ――无论孟良泽还是林蕴柔,本质都是生意人。对于这种人来说,爱情算不得多么重要的大事。 或是说,对于修真界里的绝大多数人而言,爱情都算不得多么重要的大事。比起风花雪月,修炼赚钱和升级夺宝才是修士们的心之所向。 结果孟良泽万万没想到,那女人居然生出了一个女儿。 “哎呀,我们不是在谈城里人莫名昏睡的事儿吗?” 眼看席间气氛陷入低谷,孟小汀强撑出笑脸:“娘亲的事我自会调查,不劳你们费心啦――我今日在琳琅坊里听说,药王谷的医圣前辈正在着手解决此事,已经找出将人唤醒的办法了。” 莫霄阳哇塞出声:“这么快?” 蔺缺昨日还在谢府为裴渡补脉疗伤,仅仅隔了不到一天的时间,竟然就已寻得破局之法。 “那些人之所以昏迷,是因为邪气入体,应该是中了邪修种下的秘术。” 孟小汀道:“这种秘术闻所未闻,蔺前辈也未能查出来源。要想让昏睡者醒来,目前唯一可行的法子,是先由他作法祛除邪气,再引神识入体、进入梦中,强行把人给拉出来。” 谢镜辞被勾起兴致,托着腮帮子瞧她:“被害的那些人之间,可曾有某种联系,或是共同与什么人有过交集?” 孟小汀摇头:“其中不少人都八竿子打不着,比起蓄意报复,依我看来,更像是在大街上随机挑选目标。” 她一边说,一边端起桌上的茶水:“根据被救醒的那人所言,他做了个今生头一份的噩梦,几乎是把有生之年能想到的所有绝望全部压在里头。他不知道那是梦,活着比死去更难受,每时每刻都想要去死,实在可怜。” “真希望能早日抓到凶手。” 莫霄阳蹙了眉头:“无论出于报复还是生性如此,都不应当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那也得监察司能抓得到啊。 谢镜辞觉得吧,监察司那帮人和影视剧里的警察极为相似,要论行事作风,简直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事发的时候呆头呆脑吃干饭,等主人公把一切难题全部解决,再跳出来大呼好强好秀六六六。 这桩疑案称得上云京近日以来的头等大事,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许久,离开酒楼时,已经沉沉入了夜。 孟小汀同意去谢府暂居几日,临近酒楼正门之际,谢镜辞察觉身侧的裴渡气息一凝。 她心生好奇,顺势询问:“怎么了?” “……好像见到曾经认识的人。” 他似是有些困惑,略微拧了眉:“谢小姐,你们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谢镜辞见他神色不对,迟疑出声:“近日发生诸多怪事,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裴渡没有拒绝。 他动作很快,谢镜辞紧随其后,顺着裴渡动身前往的方向望去,在灯火阑珊的角落里,瞥见一道稍纵即逝的影子。 那是个身量极高的男人。 出乎意料的是……她似乎也曾见过他,只不过印象不深,记不起那人身份。 穿过人流如织的长街,便随着那道影子入了错综复杂的迷巷。 云京住户众多,万家灯火勾连成一条条不间断的长长巷道,谢镜辞心口警铃大作,用了传音:“那个人在把我们往人少偏僻的地方引。” 裴渡同样看出这一点,闷声应了句“嗯”。 他话音刚落,耳畔就掠过一道阴风。 走在两人之前的身影默然停住,周遭分明是空无一物的寂静夜色,谢镜辞却察觉到一股骤然靠近的邪气。 那人动身极快,只在前方留下一道模糊残影。他修为应该已至元婴,身形倏动之际,爆发出如潮灵力。 元婴期的修为无疑在他们两人之上,谢镜辞毫不犹豫拔刀迎战,刀锋划过浓郁得有如实体的邪气,荡开层层黑雾般的幽芒。 此人实力应在元婴上乘,加上他浑身散发的邪气……莫非这就是导致云京人陷入昏睡的罪魁祸首? 黝黑雾气宛如幕布,将那人模糊成遥遥一团影子。 她将全部注意力汇集于鬼哭刀,斩落无数尖刃一般袭来的邪气,又一次挥刀之时,突然感到身后猝然而至的幽然冷风。 在他们背后……还有一个人! 最为诡异的是,当另一人现身的瞬间,谢镜辞再清楚不过地感应到,那道浓郁邪气猛然一转―― 竟如同附身一般,来到了刚出现的那人身上。 速度太快,来不及转身。 她心口一凛,在邪气轰然逼近之际,闻见一息熟悉的树木清香。 * 万幸巷道之中仍有住户,那人正欲再次动手,不远处的人家推开了窗。 不过转瞬,两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便消匿了行踪,谢镜辞伸手探去,正好接住颓然倒下的裴渡。 他替她挡下了突如其来的那一击。 “哦哦哦,这个就是邪气入体嘛!” 深夜的谢府灯火通明,蔺缺被谢疏火急火燎地请来,只需往床铺看上一眼,便笃定下了结论:“和城里那些昏睡的人一模一样――你们遇上幕后黑手了?” 谢镜辞有些丧气:“没看清楚模样。” 她稍作停顿,眸光一动:“不过裴渡说过,那是他曾经认识的人。” 若想得到更多线索,还得等他醒来,再一一询问。 “你们算是运气不错,今日一早的时候,这秘术被我找到了破解的法子。” 蔺缺笑笑:“我会先替他祛除邪气,然后寻一个人进入裴公子梦里。梦中灾厄众多,不知在场诸位,可有人愿意前去?” 裴渡做的是噩梦。 从他眉头紧拧、面色惨败的模样就能看出来,这场梦应该的确惨烈。 谢镜辞几乎瞬间接话:“我去。” 裴渡毕竟是因为她,才平白无故挨了那么一击。 吊儿郎当的医圣似是早就料到这个结果,闻言眯了双眼,轻声笑道:“谢小姐,梦里存有诸多变数,无论发生何事,还请莫要慌张。” * 裴渡浑身都在疼。 撕裂般的剧痛啃咬着五脏六腑,当他竭力呼吸,能听见自胸腔里传来的、类似于碎纸片彼此相撞的闷然声响。 此地乃禁地鬼冢,万魔汇聚之处。 自他被裴风南击落山崖,已过了不知多少时日。 有人结伴来猎杀或羞辱他,亦有魔物将他视为还算可口的食物,无一例外,都被他反杀于深渊之下。 没有人愿意帮他。 甚至于……连看他一眼,都嫌浪费时间,污了眼睛。 满身是血的少年抹去唇边血迹,垂眸打量自己一眼。 他已经持续了不知多少时日的厮杀,饿了便吞下魔物的尸体充饥,一身白衣被血染成暗红,衣物下的身体更是千疮百孔、丑陋至极。 耳边充斥着梦魇般的幻听,在无尽杀戮里,那些死去的人神情轻蔑,叫他废物或杀人魔,嘲讽他可悲得近乎于可笑的境遇,哈哈大笑。 四周尽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他的内心被孤独与自厌填满,只剩下狂乱杀伐,没有人…… 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在意跌入泥泞的怪物。 可不知为何,在他心底深处,总有道声音在一遍遍告诉他,不是这样。 又是一只邪魔被利刃撕裂,裴渡双目空茫,在黄昏的血色中握紧手中长刀。 长刀。 不对……他向来惯用剑。 用刀的不是他,那个人另有身份与名姓――可他怎么会全然记不起来。 耳边又传来裴风南的怒喝:“废物!这招剑法都学不会,我养你有什么用!” 他为何会没日没夜地练剑。 他挥动长剑时,心心念念的……是属于谁的遥不可及的影子。 “冒牌货。” 白婉的冷笑声声叩击耳膜:“只不过是个替身,没了那张脸,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不是的。 那个人只认得他,总是懒洋洋地一抬眼:“喂,裴渡。” “没人会来帮你。” 被他杀掉的匪贼哑声大笑:“还记得你最初的身份吗?微不足道的蚂蚁,就该一辈子被踩在别人的脚底下!” 不对。 从最初见面的那一刻起……那个人就朝卑微如蚂蚁的他伸出了手。 为触碰到那只手,他赌上了自己的一生。 一切都不应当是眼前这样。 没有她存在过的世界宛如噩梦……他怎能忘记她。 梦境摇摇欲坠,裴渡心脏狂跳。 那个人的名字是―― “喂,裴渡。” 如同长河骤断,巍巍雪峰轰然消融,当这道声音响起,翻天覆地,一切渺茫的追寻都有了归宿。 少年身形陡然怔住。 站在他身后的谢镜辞同样有些出神。 虽然大概能猜到,裴渡的梦里应该不会太过平静,但乍一见到这番鲜血淋漓的景象,还是让她有些惊讶。 见他没应声,谢镜辞又试探性叫了句:“裴渡?” 她语毕微顿,安慰似的缓声补充:“你在做梦,这些都是假象……所以没事的。” 站在尸山血海中的少年这才恍然回头。 也许是错觉,裴渡在见到她的瞬间,眼眶似乎突然变得有点红。 他静了好一会儿,深深凝视她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轻声开口:“谢小姐。” 谢镜辞从没听过,有谁用这样的语气称呼她。 仿佛这三个再普通不过的汉字成了某种易碎的珍宝,连浅尝辄止的触碰都不被允许,只能极尽所能地悄然贴近,不敢惊扰分毫。 “还记得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吗?你昏睡不醒,我――” 她话语未尽,忽地察觉到不对劲。 放眼望去,全是被裴渡一击毙命的妖物邪魔,被阴风一吹,空气里理应盈满难闻的血腥气。 可毫无缘由地,除了血液的腥,一并充斥在她鼻尖的……还有一道雨后树木的香。 那是裴渡身上常有的味道。 他身上的香气……之前有这么浓郁吗? 而且除了这道木香,四周还弥漫着一股更为强烈的桃花香气,若论源头―― 谢镜辞脑袋一炸。 是从她自己身上溢出来的。 等等。 不会吧。 已知神识出体,她本人也就入了眠,理所当然会做梦。 已知她目前的人设是个霸总alpha,倘若做了梦,梦里的场景……恐怕离不开那个小世界里的本土设定。 也就是说―― 她她她的梦和裴渡的融合了,而且还还还、还被凭空添上了某种不可描述的设定……仙侠abo?! 糟。糕。 感受到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的蠢蠢欲动,谢镜辞瞬间察觉出不妙。 而正如她所想,不过俄顷,系统悠扬响亮的提示音便响彻耳边:[全新场景激活,台词已发放,请注意查收哟。] 那个“哟”字可谓点睛之笔。 她真傻,真的。 她原本还心存几丝侥幸,思忖着或许系统能网开一面,让她逃过此劫,然而纵观眼下,重伤的病弱美少年、黄昏之际的两人独处、甚至连信息素这种破次元的玩意儿都准备就绪,它不出来作妖,那才真叫做梦。 谢镜辞觉得自己要完。 午夜的鬼冢寂静无声,偶尔自远处传来一道凄厉鸦鸣,随风盘旋于嶙峋怪石之上,更衬出几分萧瑟寂寥。 残阳映照着血色,仿佛泼开层层绯红颜料,将整个梦境映得有些失真。在漫无边际的死寂里,浑身是血的少年垂了眼眸,极尽温驯地凝视她。 忽然裴渡不动声色蹙了眉。 ……不知出于何种缘由,自从见到谢小姐起,他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太对劲。 像是发烧,又像在被火烧,汹涌的、止不住的热气一股脑蔓延全身,如同尖利细密的牙齿,毫不留情啃咬在五脏六腑,乃至每一条哪怕最微小的血管上。 他闻到一股浓郁的桃花香。 花香最是诱人情动,偏生那香气里仿佛带了股侵略性十足的炽热,悄无声息弥散在他周身上下,比火焰的灼烧更叫人难以自持。 不适感越来越浓,由单纯的热变为从未体会过的痛与痒,顷刻之间席卷全身,裴渡双目茫然,竭力咬紧下唇,才不至于突兀地叫出声来。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 也许是中了毒,又或是睡梦中古怪的副作用,裴渡唯一知晓的是,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定然不能被谢小姐看到。 他下意识想要转身避开。 然而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便被一双手锢住双肩。 谢镜辞把手按在他肩膀上,微微仰起头,与裴渡四目相对。 系统给出的剧本,是他到了发热期。 根据约定俗成的设定,omega在每个月内的特定时间都会进入发热期,要想缓解这一阶段的身体不适感,最好的方法,就是被alpha进行标记。 以目前的情况来解释……谢镜辞得再啃一次裴渡的脖子。 在他或许当真生出了腺体的情况下。 裴渡的呼吸声逐渐沉重。哪怕知道她是梦境里虚构出的假象,他还是心存拘束,不愿让她见到如此狼狈的模样,因而喉结微动,低低唤了声:“谢小姐,我……” 随即便是瞳孔骤然紧缩,从喉咙里发出一道猝然的抽气音。 谢镜辞的双手顺着肩头徐徐向后,划过少年人线条优美的脖颈,当终于来到后颈的位置,指尖用力,稍稍一按。 四处飞窜的电流刹那间遍布全身。 裴渡体会过这般感受,本就所剩无几的气力陡然散尽,只能勉强靠在身后的巨石上,让自己不至于跌倒在地。 他真是……太糟糕了。 想要迅速逃离这种无法忍受的燥热,却又不愿挣脱谢小姐的触碰,甚至想让她更用力一些。 裴渡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急促又沉重,正在微微颤抖。 饶是自诩老油条的谢镜辞,也听得耳根发烫。 她虽然在abo世界待过,但由于拿着干啥啥不行的恶毒反派剧本,整天忙于埋头干坏事,从没有过类似于临时标记的经验。 谁能告诉她,在那个世界里算不上多么稀奇的临时标记……怎么会暧昧成这个样子啊。 身下皆是汇集如溪流的殷红鲜血,铁锈般郁沉的气息弥散在荒芜禁地。 当少女仰面凝神,满身戾气的魔头收敛了所有气息,茫然无措地低头看着她。 没了发带捆绑,墨一般的黑发凌乱垂于双颊两边,衬得少年双眸乌黑、薄唇殷红如血。 面上的浅粉逐渐加深,被染成蜜似的绯色,连眼尾都沁了红,一直蔓延到眼眶之中。 “乖。” 谢镜辞的声调很稳,带着不容反驳的笃定,却也夹杂了几分若有似无的、近乎于撩拨的笑意:“低头。” 裴渡来不及细想其它,如同受了丝线牵引,顺着她的意愿低下脑袋。 那股浸着雨水气息的木香更浓了。 耳边就是他被极力压抑的呼吸,谢镜辞把脑袋靠近他颈窝,心脏狂跳。 她只是个异性接触经验基本为零的情感白痴,奈何系统不做人,给出的台词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 谢镜辞咬牙,故作镇定:“难受吗?” 迷蒙的热气在颈窝散开。 与她的肢体接触似乎让体内不适得到了稍许缓解,但这种感觉无异于饮鸩止渴,浑然无法填满体内叫嚣着的d隙。 裴渡心下迷茫,几乎被那股挠心挠肺的燥热占据所有思绪与感官,闻言长睫轻颤,挣扎着应她:“嗯。” 嗓音有点哑,尾音未尽,十足勾人。 谢镜辞在心里骂骂咧咧,试图压下脸上翻涌的热气,继续生无可恋地念出台词:“想要吗?” 鱼哭了谁知道,谢镜辞哭了谁知道。 ――救命啊!这段台词也太太太羞耻了吧!简直就是让人没耳听的程度啊! 裴渡显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 他难受得厉害,眼里如同蒙了层模糊的水雾,闻言轻轻吸了口气,不明所以地问她:“想……要?” 四舍五入,就是想了。 就算他不愿,霸道女总裁也不会迁就一只金丝雀。 裴渡。 ――真的真的对不起!!!她也只是个受害者!!!错的是这个世界!!! 谢镜辞两眼一闭,视死如归地倾身向前。 尖利的齿,终于触碰到最为敏.感、亦是最为隐秘的腺体。 与那夜酒后纯粹的啃咬截然不同。 当腺体被咬破的刹那,浓郁桃花香的气息瞬间达到顶峰。 她的信息素强势却温柔,好似烈日炎炎下的一道清润溪流,缓缓淌入干涸许久的皲裂土地,将每一粒躁动不堪的土壤浑然包裹。 这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在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击下,裴渡脊背一僵,发出小兽呜咽般的低哑呜声:“谢……” 单薄零散的字句很快被闷哼取代。 年轻的剑修身姿颀长,薄衫下的肌肉隐隐起伏,如今却丧失了所有气力,双目茫然地倚靠在她怀里。 那些从他口中发出的声音,让裴渡情不自禁心如鼓擂、面颊滚烫。 他在与谢小姐做奇怪的事情。 他真的好过分,仗着做梦胡作非为,摆明了是在占她便宜――更为可耻的是,他在这种见不得人的情愫里越陷越深,如同跌入深不见底的泥泞沼泽,心底却隐隐奢求着更多。 恍惚之间,耳边传来谢小姐的声音:“舒服吗?” 一片空白的大脑容不得他细想,所有反应皆来自本能,裴渡沉声回她:“……嗯。” 说完了,连自己都觉得孟浪。 谢镜辞的齿,在他后颈滞留了好一阵子。 那股霸道的气息长驱直入,不由分说便将他的知觉全部搅乱,等裴渡缓过神来,谢镜辞已经不动声色地把唇齿退开。 他浑身无力,加之低垂着脑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把头靠在了谢小姐的肩头上。 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羞耻与慌乱险些将他吞没,裴渡竭力想要抬头起身,却发现自己动不了分毫。 近在咫尺的谢镜辞亦是紧张。 她毕竟是个母胎单身的姑娘,哪曾做过如此越界的举动,尤其裴渡的这副模样……实在叫人脸红心跳。 哪怕他不发出任何声响,仅仅站在他身旁,都能让谢镜辞没由来地心跳加速。 裴渡的呼吸挠得她脖子有点痒。 他似乎在调整气息,隔了好一会儿,才在一片寂静里闷声开口:“谢小姐……对不起。” 谢镜辞一怔。 按照当下的局面来看,主导一切的是她,霸王硬上弓的也是她,千错万错,都怪不到裴渡身上。 她想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顺口问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 他说着顿了须臾,似是觉得有些羞耻,声量渐低,几乎快变成微不可闻的气音:“我不应该在梦里……对你做这种事情。” 什么呀。 谢镜辞被他说得有点脸红,直到这时才意识过来,裴渡并不知道两人的梦境已然相融。 在他的认知里,谢镜辞不过是场虚幻缥缈的梦中幻景,而导致了眼前这一切的,尽是来源于他心底的潜意识。 谢镜辞突然有种莫名的错觉,仿佛她成了个欺骗小白花感情、到头来还装得贼无辜的惊天渣男。 好在她的良心还没彻底黑透,眼见裴渡当真生了愧疚与自责,心口一软,出言低声安慰:“没关系,这里只是一场梦。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知道。” 裴渡脱了力,仍是软绵绵伏在她身上,闻言一默,迟疑地出声:“……真的?” 谢镜辞赶忙点头:“真的!” ――所以她绝对是个彻彻底底的假象,真实的谢镜辞从头到尾都没轻薄过他! 站在她跟前的裴渡似乎低低笑了一声。 她还在为自己的小聪明点赞,后腰突然笼上一道热气。 少年人的双手泛着暖意,极轻极柔地,一点点触上她身体。 他的动作笨拙至极,有时碰到腰间软肉,甚至会浑身僵硬,仓促地把手挪到另一处地方。 “让我抱一抱。” 裴渡的嗓音全都融化在她颈窝里:“……一会儿就好。” 谢镜辞身子僵着,一动不动。 他被噩梦吓了一跳,如今向她这个梦中唯一的正常人寻求安慰,应该算是合乎情理的举动……吧? “谢小姐。” 他的手指和尾音都在抖:“身上的伤很痛。” 谢镜辞的脸再度很没出息地开始发热。 她心里一团乱麻,嘴上不忘安慰:“回去给你擦药。” “……我总是一个人,他们都不要我。” 谢镜辞只想找床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只蜷缩的虾。 “好啦。” 她梗着脖子说:“我这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他们不要,我要你就是。” 这场梦实在太安静了。 魔物的嚎哭与叫嚣都不见踪影,只剩下夕阳极尽暧昧的血红,与源源不断涌来的热。 裴渡又从喉咙里溢出一声笑音,埋在她颈间的脑袋稍稍用力,往前不甚熟练地一蹭。 谢镜辞听见他用耳语般的音量,喃喃对她说:“谢小姐最好了。” 第三十一章(开始你的表演。...) 谢镜辞勉强稳住心神,  认真整理了一下这场梦里的前因后果。 他们所在的地域正是鬼冢,按照裴渡身后堆积如山的尸体来看,他已经持续厮杀许久。 就像本应发生的既定剧情那样。 谢镜辞重伤昏迷、久久未醒,  当他被裴家扫地出门,  坠落深渊,  愿意陪在裴渡身旁的,  自始至终都未曾有过哪怕一个人。 系统曾告诉她,倘若彼时她未现身,  在遭受那一男一女的围击与折辱后,  裴渡会于濒死之际寻得一把断刃,用残破不堪的左手实现反杀。 受身份所限,他不得招摇过市,只能先行居于鬼冢,硬生生用血肉之躯,  在漫天遍野的魔物中搏出一条血路。 无法感知灵力,那就汲取鬼冢里层出不穷的魔气;有无数人对他心存杀意,  那就在他们动手之前,  先行拔剑。 他退无可退,只能在无止境的杀戮中寻得一线生机,后来魔气入体、损伤心智,行事作风就更加随心所欲,  最终甚至闯入修真界诸城,亲手报了仇。 如果她没来,在那时的鬼冢里……裴渡就是这样熬过一天又一天的吧。 所以他才会脱口而出“谢小姐最好了”。 在此之前,谢镜辞从没想过,  像裴渡这样光风霁月、行若竹柏之人,竟会静静倚在某人肩头,  压着声音……撒娇。 在她的印象里,他向来都立得笔直,肃肃如松下风。面上虽时常挂了笑,眼底却始终充斥着凛然剑气,学宫里的姑娘们所言不虚,一朵遥遥不可攀的高岭之花。 ……原来高岭之花也会折腰。 谢镜辞自认没心没肺,乍一听见他那几句被压抑极了的话,还是情不自禁心口发涩。 她知晓裴渡受噩梦所困,如今想找人倾诉,也算不上什么怪事,于是顺着对方的意思安慰:“在梦境之外,我――谢镜辞不是特意去寻你了吗?糟心的事儿总会过去,一定没事的。” 裴渡靠在她肩头,发出绵软和缓的呼吸。 他在梦里杀伐多日,许久未曾像这样静下来休息过,连喉音都浸着惬意的笑:“嗯。” 在亘古不变的残阳暮色里,他的余音轻轻柔柔掠过谢镜辞耳边,也恰是这一刹那,她忽然察觉眼前一晃。 所见之处血光褪去,那股萦绕在半空里的腥气同样不见了踪影,当谢镜辞甫一眨眼,被突如其来的烛光刺得皱了皱眉。 梦中场景顷刻变幻,上一刻两人还在死气森森的鬼冢,这会儿竟置身于一间典雅秀美的房屋。 准确来说,是各处都装饰着红绸和喜字的……婚房。 至于他们的衣着,竟也在不知何时全然变了样,刺绣精细的喜服映了浓郁绯红,当她抬眼,能见到被衬得面如冠玉的少年面庞。 谢镜辞:裂开。 在进入裴渡的梦境之前,蔺缺曾告诉她,如今他体内邪气全无,之所以仍被困于梦中,是因为识海里的术法没被解除。只要助其勘破梦境,就十有八.九能成功出来。 那时的谢镜辞很敏锐地嗅到不对劲:“十有八.九?” “因为你神识离体,自己也会做梦嘛。” 蔺缺笑得毫不在意:“如果执念太强,很可能会带着二位一同进入谢小姐的梦境。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就算发生了也不必担心,毕竟不是什么邪术密法,只需静静等候醒来便是。” 所以。 眼前这红得跟胸前领巾一样的场景,毫无疑问是她的梦。 ――不不不,她怎么可能梦见大婚?!新郎是哪个不长眼睛的白痴,能打得过她吗?! 谢镜辞心下狂啸、瞳孔地震,跟前的裴渡亦是神色微怔,从她肩头离开,站直身子。 婚房大门未闭,自缝隙中涌入一道瑟瑟冷风。 以及一声脆生生的女音:“小姐、姑爷,我替二位把门关上。” 谢镜辞循声望去,在门外见到一个探头探脑的小丫鬟。 “小姐”她不陌生。 可这姑爷―― 谢镜辞睁圆双眼,抬头与裴渡匆匆对视,在极为短暂的沉默后,两人又同时把目光移开。 裴渡不愧呆头呆脑,一副被雷劈过的模样,仿佛仍游离在状况外,猝然出了声:“姑……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门外的小丫鬟一愣,从缝隙里探出一双黑葡萄样的圆眼睛。 “姑爷可是喝多了?” 她一偏头,语气再自然不过:“今日是二位大婚的日子啊。” 身旁的裴渡显而易见地气息骤乱,飞快垂眸看谢镜辞一眼,眸底似有仓皇与歉疚,半张了口,欲言又止。 ……可他为什么会觉得歉疚? 谢镜辞心头一动。 是了,在裴渡的认知里,无论是之前鬼冢里的咬上腺体,还是如今这该死的婚房,全都来源于他自己的梦境。 至于他眼前的谢镜辞,从头到尾只是梦里的幻象之一。 也就是说,她绝对不能摆出满脸状况外的懵逼样,身为梦里的工具人,谢镜辞得跟着走剧情。 感谢一个个小世界传授的表演法则,她很快摆好了自己在这出戏里的定位,温声笑笑:“这么重要的事儿也能忘记吗……相公。” 啊啊啊可恶!她人生里的第一句“相公”,居然就这样叫给裴渡听了! 虽然念起来还挺顺口的。 但这不是重点! 之前被她咬上后颈时,裴渡的整个身子都在发烫,好不容易等红潮渐渐褪去,这会儿听见她声音,又迅速红了耳朵。 “谢小姐,我――” 他见二人离得近,竟是惶恐遭受轻薄一般,匆忙后退一步,支吾半晌再开口时,嗓音已有些哑:“我们怎会成……成婚?” 这人就如此不愿同她结为道侣么? 谢镜辞哪会知晓梦里的剧情,只觉心里莫名烦躁,抬眉瞥向门外的小丫鬟,声调发冷:“你跟他说说,我们两人怎会成婚。” 小姑娘正色:“小姐在学宫对姑爷一见钟情,继而开始死缠烂打。姑爷一心向道,多次拒绝,后来被小姐生生囚于谢府,待了整整两年。” 谢镜辞眼角一抽。 ――这果然是霸道女总裁与反抗无门金丝雀的狗血戏码!什么“执念太强滋生幻梦”,她绝不可能生出同裴渡成婚的执念,一切都是人设的错! 还有这个小丫鬟!在雇主面前直接用出“死缠烂打”这种词,你的语文是跟莫霄阳一块学的吗!会被立马辞退的知不知道! 裴渡脊背一震,血一样的红潮自耳朵蔓延至整张脸上。 ――他、他在梦里居然向往此种情节,还把谢小姐塑造成了个强取豪夺的恶棍……他有罪,他真不是个东西,他怎么能做这种折辱小姐的梦! 小丫鬟还在继续说:“后来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五十八次夜逃、六十三次自尽未果,姑爷终于被水滴石穿、铁杵磨成针,答应与小姐在一起――可喜可贺,祝二位万年好合!” 裴渡已经成了根笔直立着,一动不动的木头。 “听见了吗?” 谢镜辞被他窘迫至极的模样逗得笑出声,一时玩心大起,挥退门外小丫鬟,仗着自己梦中人的身份,朝他靠近一步:“相――公。” 她语调不重,甚至有些微微发飘,尾音里藏了恶作剧似的笑,最是叫人难以招架。 话音落下的瞬间,眼前的少年果然浑身僵住,又往后退开一步。 他态度看似坚决,空气里却骤然弥漫开醇香的树木气息。 omega在引诱alpha时,散发出的浓郁信息素。 谢镜辞觉得……自己身体有点热。 连带着看裴渡那张脸,居然也变得格外顺眼起来,莫名有那么点可爱。 原本还带了点逗弄的氛围,因为此番未曾预料的变故,倏然生出几分焦灼暧昧。 她身处梦中,自然无法抵抗梦里的设定,裴渡身上的香气清冽温和,传到她鼻尖,却成了一把诱惑感十足的小勾。 该死。 谢镜辞拿手擦了擦滚烫的侧脸,总觉得肺腑生热,无论如何都无法消退。 偷鸡不成蚀把米,她本想逗逗裴渡,自己却反被撩得不太自在。 “谢小姐,这里是梦。” 他唯恐谢镜辞要再往前站,很是正经地告诉她:“你其实并无与我成婚的意愿,我不能在梦中折……折辱了你。” 这还真是个呆子啊。梦里哪有什么折辱不折辱的。 谢镜辞用看傻瓜蛋的眼神盯着他瞧,没做思考地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并无此意?” 这是她的无心之言,裴渡却闻言一愣,面上的绯红有如潮水退去,微微泛了冷白。 他不知在想什么,黑眸里烛影黯淡,长睫悠悠一晃,用很低很低的嗓音告诉她:“……真的,我没有骗你。” 谢镜辞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居然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丁点儿的落寞和委屈。 她真是被信息素迷得昏了头,一剑开山的裴小少爷,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觉得委屈。 不过多亏裴渡的这句话,将她从幻梦勉强拉回了现实,谢镜辞粗略一琢磨,意识到另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蔺缺让她入梦带出裴渡,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奈何因为之前那些不堪入目的骚操作,谢镜辞只能以梦中人的身份与他相处。 这样一来,倘若她的梦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宣告终结,等裴渡醒来一问,得知谢镜辞本人入过梦…… 那她不就露馅了吗! 谢镜辞猛然抬头。 为了离开梦境之后的颜面,她必须尽快转换身份,变回真正的谢镜辞。 系统烦人的叮咚声一直没响。 那个小丫鬟已经关了门,房外静悄悄。 屋子里只剩下她和裴渡两人,除了空气里弥散的信息素,所有隐患都不复存在,应该不会再出什么意外。 梦境不知何时崩塌,她不能再等了。 婚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裴渡正凝神思索,应该如何从梦中脱身,忽然听见谢小姐轻咳一声,似是站立不稳,向前倒去。 他条件反射地去接。 手掌落在华美婚服之上,空气中树木清香与桃花香气无声交缠碰撞,那股熟悉的燥热再度涌上心口,让他暗自皱了眉。 谢小姐又咳了一声。 当她抬头,眸子里的逗弄之意尽数散去,像是极为欣喜般扬了唇,冲他不设防地一笑:“裴渡!我终于找到你啦!” ……好像情绪有点用力过猛。 谢镜辞管不了太多,迎着他怔忪的视线继续道:“你被邪术击伤,陷入沉眠,还记得吗?蔺先生为你祛了邪气,让我来梦境中带你离开。” 什么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谢镜辞只想给自己疯狂鼓掌,顺便自封修真界第一影后,说着视线一转,打量一圈周遭景物:“这就是你的梦?看起来并不吓人啊。” 完美! 她把自己撇了个一干二净,接下来如何圆场,就得看裴渡了。 谢镜辞努力止住唇边笑意,状若茫然地看他。 以裴渡的性子,必然不会承认这是他们两人的大婚现场,而是稀里糊涂胡乱解释一通,她迫不及待想要看他开始表演,若是能露出一点马脚和纰漏,被她直截了当点明出来,那就更加有趣。 也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每次见到这人呆呆懵懵、满脸通红的模样,谢镜辞都会情不自禁想笑。 不出所料,裴渡面上表情一凝。 “啊呀。” 谢镜辞抬起手,低头端详自己身上的红衣:“这是婚服?” “不是!” 他几乎是瞬间出声反驳,可说完了,环顾这清一色红艳艳的喜服与婚房,一时失去言语,近乎于无措地攥紧右侧袖口,半晌才声调僵硬地开口:“谢小姐,这不是……不是我们当真在成亲。” 来了! 谢镜辞就差躺坐在大椅子上,朝他拽拽地一挥手:来,开始你的表演。 裴渡自然猜不透她心里的小算盘。 他从小到大,鲜少有过如此窘迫的时候,仿佛身上大红的喜服成了团火,肆无忌惮灼在心口上。 如果被谢小姐察觉他的心思…… “在我梦里,近日云京大乱,出现了一个只、只吃新婚夫妇的妖精。” 他说得生涩,谢镜辞听罢差点噗嗤笑出声,只能勉强压下笑意,佯装吃惊道:“哇,只吃新婚夫妇的妖精啊?好新鲜,我从没听说过。” 如果忽略裴渡耳朵上的红,他的神态可谓严肃又正经,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谢小姐没有起疑心。 他在心底长长舒了口气:“正是。我们为引出那妖精,特意假扮成为新婚夫妻,今夜静候于房中,就是为了等它前来。” 谢镜辞连连点头:“嗯嗯,我们今晚一定要抓住它,为民除害。” “它不一定会来――” 裴渡不擅说谎,唯恐被拆穿:“谢小姐,梦中之事一向无甚逻辑,做不得数。” 他还想再言其它,突然听见房门被敲得砰砰作响,身边的谢镜辞眉梢一挑,应了声“进来”。 房门被吱呀推开,站在门外的,仍是不久前见到的那个小丫鬟。 她之前还是满目含笑的闲适模样,这会儿却露出了惊慌之色,嘴巴一张,从嗓子里喊出斩钉截铁的字句:“小姐姑爷不好了!小小姐不见了!” 小、小小姐。 谢镜辞心底一阵悚然。 她似乎隐隐约约想起来了,自己拿在手里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霸总与金丝雀剧本。 按照系统列出的相关情节,这两人先是经历一番强取豪夺、车祸失忆、破镜重圆与虐身虐心,最终金丝雀不堪受辱,他―― 他带球跑了了了了…… 不要,千万不要。 若是之前的梦里人身份还好,如今她已经变成真正的谢小姐,就不要再出幺蛾子了拜托!!! 裴渡那傻子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小小姐?” “姑爷这都忘了?” 小丫鬟讶然一惊,吐出的言语有如惊雷炸在他耳边:“就是你与小姐的女儿呀!” 好家伙,这回裴渡不仅是气息骤乱。 他连呼吸都直接屏住了。 裴渡心里一团乱麻,纷繁复杂的思绪团团炸裂,最终凝成空白。 他、他被当着谢小姐的面戳穿……梦里的他们不但成了婚,还生了个孩子? 谢小姐该怎么想他? 对不起对不起! 谢镜辞在心底第无数次疯狂以头抢地,裴渡,让你背这种锅真的对不起!!! 她心情复杂,悄悄瞥一眼身侧的少年剑修。 ――救命!裴渡又又又变成了一只水煮虾,完全不敢回看她的眼睛! 谢镜辞拼命试图挽回,对着裴渡竭力笑笑:“是吗?女儿吗?我们尚未成婚,说不定是从什么地方领养的吧?” 不过须臾,耳畔便传来无比熟悉的恶魔低语:“不是啊。” 那小丫鬟神色如常,像是说起某件十分常见的小事:“小小姐……不是姑爷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吗?” 谢镜辞:二次裂开。 对哦,这是个金丝雀带球跑的故事。 她生无可恋,又看一眼裴渡。 ――为什么这人露出了“哦还好是这样”的表情啊!裴渡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裴渡你清醒一点啊裴渡! 她目光直白,裴渡只需眼眸一转,就能看见她瞪圆的双眸。 于是这片刻的安心土崩瓦解,少年徒劳地微微启唇,连眼眶都染了肉眼可见的红。 原本想到谢小姐不用承受生子之痛,他打从心底里觉得开心,直到撞见她惊诧的视线,裴渡才恍然惊觉这是梦里。 他完蛋了。 谢小姐一定会觉得他脑袋出了问题,在心里笑话他。 若是独自肖想也就罢了,他怎么能……怎么能当着她,生出这般逾越的梦境,还恬不知耻地胡言乱语,说什么只吃新婚夫妇的妖精。 “这、这个,梦境通常都是反的嘛,我听过不少类似的事情,很正常啦。” 深知一切真相的谢镜辞强颜欢笑,试图安慰这位替自己背锅的大兄弟:“毕竟梦里向来混乱,没关系没关系――更何况这是场中了邪术的噩梦,总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她说着一顿,望向不远处的小丫鬟:“我对裴渡是不是挺差劲的?” 小姑娘迟疑片刻:“小姐曾将姑爷囚禁数日,还总是不给他饭吃,姑爷逃离多次未果……” 谢镜辞大喜:“你看!这是妥妥的虐待啊!噩梦没得跑了,这地方发生的一切,定然都是你心里不愿经历的!” 她刚一说完,那小丫鬟的声音便紧随其后地响起:“但其实姑爷暗地里告诉过我,他也十分倾慕小姐,无论被她如何对待,心里都只有她一人。只要能和小姐在一起,他就觉得很开心。” 谢镜辞:…… 周围的树木清香越来越浓,裹挟着源源不断袭来的热气。谢镜辞只觉自己的脸被不断打得啪啪作响,已经不敢再去看裴渡表情。 “啊!” 丫鬟身为梦里的工具人,自然看不出这两人之间怪异的氛围,在周遭沉寂之际惊呼出声,跑向不远处的某个地方:“小小姐,你在这儿啊!” 谢镜辞用了全身上下仅存的理智循声望去,在夜幕中的一棵树下,见到一抹似曾相识的身影。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裴渡下意识的、略带了些许惊讶的低喃:“谢小姐……?” 那个所谓的“小小姐”,说白了,就是幼年时期的她。 如今天色昏暗,也难为裴渡能一眼认出那小孩的身份。 念及此处,谢镜辞忽地神色一顿。 ……不对。 那不过是几岁的萝卜丁,连五官都没完全长开,裴渡怎么会认出,那就是小时候的她? 他们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年纪不是要更大一些么? 这个念头来得猝不及防,好似洪钟敲在她脑袋上,然而谢镜辞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惊觉眼前画面猛地一荡。 梦醒了。 “哎哟,终于醒过来了?” 蔺缺见她骤然睁开眼,眯眼打了个哈欠:“谢小姐怎么进去这般久?几乎用了旁人两倍的时间。” 他话里有话,显然猜出他们经历了两重梦境。 “出了点事。” 谢镜辞囫囵应答,眼皮轻轻一跳,抬眼望向床头。 躺在床上的裴渡也醒了。 他入眠很深,乍一睁眼,黑黝黝的双眸里尽是云雾般的惺忪睡意,当与她视线相交之际,雾气好似受了驱逐,顷刻间浑然散尽。 “你们没事吧?裴渡的梦是不是特别可怕?” 莫霄阳见两人平安醒来,长长松了口气,眉头却仍是紧拧:“你们的脸色全被吓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我看了都觉得心惊胆战。” 孟小汀点头,朝谢镜辞耳边讲悄悄话:“尤其是快要结束的时候,裴公子眼眶都是红的――你们究竟见着什么了?” 她声音被刻意压低,却忘了裴渡修为比她高出许多,这些话一字不落,全部进了对方耳朵里。 能梦见什么。 后颈的啃咬,暧昧的婚房,絮絮叨叨的丫鬟,还有他与谢小姐的女儿。 没错,在梦里,他生了个和谢小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儿,脑子里装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至于那什么强取豪夺、虐恋情深…… 都说梦由心生,他真是糟透顶,就连做梦,也时刻想着同谢小姐的洞房花烛夜。 他竭力要藏,偏偏这一切见不得人的心思,全被毫无保留摆在她眼前。 他是傻子。 裴渡彻底没脸再见她,不动声色地把整个身子往下滑,用被褥遮住大半张发烫的脸。 谢镜辞:“……” 谢镜辞:“狂啃别人脖子的人,血红的大宅,门外窥视的眼睛,夜里突然出现在树下、长相极为怪异的小孩。” 孟小汀打了个哆嗦:“那的确挺吓人的!” 第三十二章(谁允许你动他的?...) 与云京城中凝聚多日的疑云相比,  裴渡的一场噩梦,称不上重要事宜。 蔺缺活得久了,跟老油条成精没什么两样,  一见裴渡与谢镜辞支支吾吾的模样,  便隐约猜出几分不可言说的猫腻来。 他存了调侃的心思,  慢悠悠把目光一觑:“裴公子为何脸色发红,  莫非身有不适?” 把下半边脸全裹在被褥里的年轻剑修眸光一滞。 裴渡装模作样,很是做作地低咳几声:“许是邪气所扰,  歇息片刻便是,  不劳前辈费心。” “哦――那就好。” 蔺缺笑得意味深长,狭长双眼一眯,指尖轻点床沿,直奔主题:“谢小姐说,公子认得那作恶之人?” 此言一出,  笼在裴渡面上的绯红迅速退了大半。 “……正是。” 此事事关重大,定不能为儿女私情所拖累。他被邪气入体,  这会儿正是通体无力的时候,  蹙眉猛地一发力,才勉强从床榻中坐起来:“他曾与我同在学宫修习。” 谢镜辞恍然。 难怪她会觉得那人眼熟,原来是昔日同窗。 “曾经?” 蔺缺敏锐地听出蹊跷:“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裴渡轻咳一声,眼底暗色渐凝:“他名为殷宿,  师从沧洲青城山,自幼无父无母、天赋出众,算是门派中一等一的少年英才。” “青城山?殷宿?” 一旁的谢疏先是微怔,待得将这五个字细细琢磨片刻,  后背兀地一震:“我记起来了!难道是那个!” 从听见这个名字起,云朝颜的脸色就一直很差,  闻声眉间稍拧,沉声道:“嗯,就是他。” 孟小汀亦是睁圆双眼:“居然是他!他这几年渺无音讯,原来是去修了邪术!” 他们的对话你来我往,好不顺畅,唯独苦了对此人一无所知的谢镜辞与莫霄阳。 她听得摸不着头脑,好奇道:“这人……他是谁啊?” 回应她的,是接连四道不敢置信的视线。 “你不记得他了?” 孟小汀的嗓音脆生生:“就是殷宿啊!当年在学宫里设下计谋害你的那个!” 谢镜辞:? 莫说此人的姓名与长相,她连自己曾经被设计坑害的相关记忆都没有。 “虽然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大事,但也算危及过你的性命……你当真不记得啦?” 孟小汀苦恼挠头:“当时我们进入玄月地宫的秘境探险,那混账不但引你前去最危险的荒冢,还封锁出口,一个人逃开――若不是裴公子恰巧路过,与你一同逼退邪魔,你恐怕在那时就已经没命了。” ……在学宫里发生过这种事吗? 谢镜辞翻遍脑袋里的所有记忆,从里到外林林总总,一番细思之下,终于隐隐记起些许端倪。 对了,裴渡是曾救过她的。 那时她刚结束小世界穿梭,之所以决定第一时间去鬼冢寻找裴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心头浮起了这个念头。 但这就是她的全部记忆了。 当日发生过什么,她为何会遇险,又是怎样与裴渡逃出生天,与之相关的线索像被尽数清空,空荡荡的一片,记不起丝毫。 谢疏见多识广,抬手摸摸下巴:“你和小渡那时都受了重伤,玄月地宫邪气丛生,倘若不记得当日之事,或许是被邪气入侵识海,蒙了心神。” 孟小汀愣愣点头:“对哦。按理说裴公子救了你一命,应是有恩,但后来辞辞你见到他,仍然是冷冰冰的。” 可怜哦。 谢疏在心底啧啧叹气,决定为自己钦定的女婿找回点遗失的排面:“那鬼地方妖邪遍布,荒冢更是邪气凝结之处,哪怕是元婴级别的修士,进去了也是九死一生――小渡当时几乎拼出了性命,才与你求得一线生机。” 他可没忘记那日所见的景象。 听闻女儿出事,他与夫人即刻便赶去了玄月地宫。整个荒冢尽是刺目血红,鲜血顺着土地间的缝隙,仿佛汇流成条条诡谲幽异的细长河流。 四下昏幽,邪气凝结成一团又一团的雾,被血光映出}人绯红。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唯有湛渊剑吞吐着浓郁的道道白芒。那束光称不上厚重深沉,却好似暗夜孤灯,被浑身是血的少年紧紧握在手中。 他静默不言,坐在角落里任由医修疗伤,眉目虽是清隽温和,周身却笼罩着肃杀的戾气,好似一把染了血的利剑,或是一只即将挥动利爪、将人撕成碎片的猛兽。 正是从那一天起,谢疏得知了“裴渡”这个名字。 然而谢镜辞还是满脸呆样。 难道她那天当真被邪气撞上了脑袋,所以才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听说殷宿之所以妄图加害于你,是出于嫉妒。” 孟小汀叹了口气,提起殷宿时,眉间少有地显出几分厌烦之意:“他也是个刀修,从青城山的外门弟子一步步做到亲传,好不容易进入学宫,却在大比中接二连三落败于你。” 谢镜辞:“那是他自己没用,我比较建议杀了他自己。” “殷宿在青城山也算小有名气,输给你那么多回,渐渐生了恨意。” 孟小汀继续道:“后来他被学宫惩处、赶出青城山,还在恬不知耻说些什么‘天道不公’‘世家欺人太甚’,真是恶心透了。” 所以这是个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小愤青。 他毫无倚仗地出生,凭借一己之力步步往上爬,最终成为门派里风头正盛的新生代佼佼者,没想到入了学宫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百般努力,终究比不上世家代代传承的血统。 因而他才会满心怨恨地想,凭什么。 谢镜辞心下冷笑。 凭什么。 凭她在其他小孩玩耍打闹时,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一遍遍练习刀法;凭她把所有空闲时间全放在试炼塔里,亲手斩杀过的妖邪,比他亲眼见过的还要多得多。 总有人把自己的落败归结于时运不济、出身不佳,怨恨旁人的时候,却看不见对手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的拔刀。 “也就是说,这人想置谢小姐于死地,结果被裴渡撞破,功亏一篑,后来事情败露,遭到了学宫与青城山的驱逐。” 莫霄阳掩不住眉目间的困惑之色:“难道后来他入了邪道?但让云京城里的人们陷入昏睡,于他而言有何用处?” “真相应该不似这般简单。” 裴渡摇头:“殷宿修为不及我与谢小姐,但今日所见,他竟已至元婴巅峰,而且……” 他说着眉间一蹙,握拳放于唇边,低头轻咳。 谢镜辞沉声接话:“而且出现第二个人的时候,那股元婴修为的邪气瞬间从殷宿体内离开,转移到了那个人身上。” 这是她与裴渡失利的主要原因。 以他们两人的实力,若是光明正大打上一遭,或许还能拥有与元婴巅峰抗衡的实力,但那道邪气的转移诡谲莫测,从身后陡然袭来,根本无处防备。 “或许那两个巷道中的人皆非主导者,真正应该被注意的,是那团古怪邪气。” 她说罢微顿,抬眼看向身侧的三名长辈:“邪术之中,可有什么附体之法?” “对于邪修来说,这种法子可不少。” 蔺缺展颜一笑:“倘若此事背后另有其人,那便又多出不少趣味了。” 殷宿大概率是颗算不得重要的棋子,加之在场所有人都对其了解不深,今夜继续揪着他不放,似乎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 这会儿天色已深,众人都马不停蹄折腾了整整一天,经过短暂商议,各自回了房中休息。 谢镜辞是其中最为心神不宁的那一个。 殷宿此番前来云京,究竟所为何事?她怎么会把那日在地宫里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裴渡为什么能一眼认出她小时候的模样? 还有孟小汀。 根据系统透露的情报,距离她的死期……已经没剩下多久了。 * 一觉醒来便是第二天。 虽然不是什么好觉。 在昨夜迷迷糊糊的梦里,谢镜辞一会儿见到孟小汀脑袋上悬着的刀,一会儿又听见裴渡义正辞严地质问她:“谢小姐,你为何要在梦中那般折辱我?” 即便在梦里,谢镜辞也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凉气像蛇一样钻进脊背的感觉。 她做梦胡思乱想,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自然便是神色恹恹,一出门,就得知了谢疏、云朝颜与蔺缺即将离开云京的消息。 “琼海的寻仙会今日举行,我们得去露个面。” 谢疏有些放心不下,缓声嘱托:“那群人的目的应该不是你们,但既然与殷宿结过梁子,还是小心为妙。你们近日在云京好好待着,最好不要离开谢府,等我们明日回来,就立马处理此事。” 云朝颜面色很沉。 众所周知,这位性格差劲的女魔头对女儿极为放纵溺爱,殷宿胆敢对谢镜辞下手,并伤及裴渡,可谓在她的怒气点上反复横跳,濒临踩爆。 “我已告知监察司相关事宜,令其加大力度调查。” 云朝颜安慰道:“小渡好好歇息,我们定会查出幕后凶手,给你一个交代。” 救命。 莫霄阳被扑面而来的威压震得不敢动弹,不愧是盛名在外的云夫人,当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仿佛下一瞬就能把殷宿千刀万剐,比幕后黑手更像反派角色。 谢镜辞挥挥手与三人告别。 谢疏与云朝颜身为修真界大能,往往被一大堆数不清的委托、秘境和法会缠身,加之性喜游山玩水,自她有记忆起,就一直在外不停奔波,经常会有大把时间不着家。 小说话本里成天谈恋爱的霸总王爷全是纸片人,真实情况是常年忙到英年早秃,只剩下一片地中海与之做伴。 “殷宿那群人没能得手,不会再来报复吧?” 孟小汀仍对昨夜之事心有余悸:“一个好端端的大男人,用阴谋诡计害人也就罢了,居然还阴魂不散,妄图借用他人之力继续作妖――啊啊啊真是恶心!要怎样才能抓到他?” 那人还想对辞辞下手,简直坏透了。 对于云京城近来发生的怪事,她虽心怀兴趣,但始终都保持着吃瓜看戏、与世无争的局外人立场,这会儿却生出源源不绝的怒意,想把那伙人掘地三尺给挖出来。 “监察司靠不住的。” 谢镜辞抿唇笑笑,语气很淡:“不如先去问问其他遇害的人――蔺前辈已替他们尽数驱了邪气,说不定能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既然这是与她有直接牵连的事,比起让父母出面解决,谢镜辞更倾向于靠自己找到真凶。 她说着微微停住,视线一晃,掠过身旁踌躇满志的孟小汀与莫霄阳:“裴渡呢?” 孟小汀呼呼笑,抬手指了指她身后:“在那儿呢。” 裴渡生得俊俏,性格又平易近人,只不过几日功夫,就与谢府中的总管小厮混熟了关系。 当谢镜辞转身望去,正好见他同总管和三两个小厮闲聊。 其中总管的第一句话,就把她震了个七零八落:“裴公子,你是小姐头一个带回家的男人。” ――出、出现了!霸道总裁文里管家的必备台词,“小姐,你是少爷唯一带回来的女人”! 要论霸总和王爷,身边绝对不会缺少三种人。 第一,一个总在半夜被叫醒的大夫,随叫随到,时刻遭受“治不好她,扬你骨灰”的致命威胁,经典语录:“下次记得节制一点,她身体不好,受不住啊。” 第二,一个兢兢业业、总在背后默默为男女主角操心的管家,精明的双眼看透一切。 第三,一群忠心耿耿的朋友或仆从,八卦技能点满,主要负责起哄和助攻。 这群人他们不是人,是妥妥的工具。 “对啊!” 有个小厮附和道:“好久没见到小姐笑得那么开心了。” ――呸!你闭嘴!她明明每天都在笑,每天都超级开心!为什么当她变成霸总人设后,连家里的其他人也受到污染了啊! 裴渡温声应他:“谢小姐平日里不爱笑吗?” “也不是不爱笑……就是总把自己关在房里练刀。” 又有人道:“在此之前,小姐大多时候都杀气腾腾的,连走路都在琢磨新学的刀术,裴公子来谢府后――哇啊啊谢小姐!” 谢镜辞朝他们露出一个贼标准的微笑。 谢镜辞:“裴渡,跟我过来。” 老主管颤颤巍巍:“小姐,无论做什么时候,都务必记得节制一些,裴公子他身体不好……” 谢镜辞:“……” * 谢镜辞很怀疑人生地把裴渡拉走了。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是个积极向上好好少年,没想到轮到别人一看,哐当成了个痴迷打怪升级的霸道屠夫。 情人眼里不出西施,自己眼里才出西施。 城里身中邪术的人不少,其中身份有高有低。上位者沟通起来实在麻烦,一行人商议片刻,一槌定音,找到了琳琅坊里刚醒来不久的账房先生。 “唉,我跟监察司说过很多次,不晓得当时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儿。” 账房姓廖,被接连数日的噩梦困扰,眼底凝出了死气沉沉的青灰,说起话来有气无力,三个字一喘:“那会儿正值夜里,我独自回家,刚瞥见一道影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谢镜辞静静地听,指尖轻抚桌面。 一旁的孟小汀好奇追问:“或许,先生曾经结过什么仇家?” 先生连连摆手:“哪儿能啊?我一辈子过得平平稳稳,别说结仇,连骂人打架都几乎没有过。” “不一定是仇家。” 谢镜辞笑道:“也许是某个同你相看两厌的人,又或是日子过得不顺心、连带着看你也不顺眼的人,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极有可能从某天起消匿了踪迹,再没出现在你眼前。” 她语气不紧不慢,自带沉缓悠静的威慑,账房先生听罢一愣,竟没像之前那样立即反驳,而是眉头微沉,显出有些迟疑的模样。 “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有过。” 他吸了口冷气,似是突然浑身发冷:“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儿了。我和那人是同乡,都生在一处山中村落,我们村子没什么钱,无论修炼还是念书,对于其中大多数人家来说,都是件苦差事。” 孟小汀惊诧地与谢镜辞对视一眼。 “按照村里的规矩,在学堂终考拿到头名的,能被负担起继续念书的钱,送去更大的城中。” 账房先生发出低声喟叹:“我们两人平日里不分高下、各有所长,在终考里,我以三分之差胜过他,得来了离开村落的机会;至于他……那时恰逢他爹重病离世,家里欠了一堆外债,情况如何,你们应该能明白吧。” 莫霄阳原以为能听见多么狗血的恩怨纠葛,闻言怔忪一呆:“就这样?” “就这样啊!后来我回到家乡,得知他在五年前就不见了踪影,至今没再出现过。” 账房先生蹙眉:“虽然这样一说,我在梦里见到的情景的确是家破人亡、屡屡落第……但我并未存心害他,就算他心有不甘,也不至于用上如此阴毒的招数吧?” 用不用,恐怕得那人说了才算。 谢镜辞目光稍凝。 果然如此。 当时她与裴渡同时撞上殷宿,而身后那人突然出现时,裴渡正好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按理来说,裴渡才是更容易被邪气击中的那个,来人却特意避开他,把靶子对准谢镜辞。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明确了目标。 她与殷宿有仇,结合云京城里昏迷的人形形色色,彼此之间并无联系,可以大致推出那些人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报仇。 正因为复仇之人并非同一个,昏迷不醒的受害者们才会显得毫无关联。 至于那团邪气,应该就是一切行动的组织者。 只不过……这所谓“复仇”的理由,还真是愚蠢又可笑。 同样的走投无路,同样的心生嫉妒怨恨,自己没法继续活,便把过错全都归结在别人身上。不过是群胆小怕事、不敢承担的懦夫,就连报复,也要借助那团邪气的力量。 从账房先生口中,似乎已问不出别的什么东西。 谢镜辞温声道了谢,刚出琳琅坊,就听见莫霄阳的自言自语:“所以那群人是自己过得不好,就见不得别人好?” “话也不能这么说。” 孟小汀神秘兮兮地一笑:“方才你们在问账房先生话的时候,我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从两个女客嘴里,听到了很是有趣的消息。” 谢镜辞与莫霄阳一道睁圆了眼看向她。 “被救醒的人里,要属云京城鼎鼎有名的许老板――就是我曾跟你们说过,林姨那个突然昏睡的合作对象。” 小姑娘得意洋洋地一仰头:“听说他刚一醒来,就发疯一样胡言乱语,说什么‘不该一时贪财陷害于你’,显然是曾经做了亏心事。” “也就是说,这群人各有各的原因和目的,许是为了复仇,经由邪气主导,聚在了一起。” 谢镜辞还是想不明白:“可账房先生的同乡五年前就失踪了,殷宿也不见踪影许久。若想报仇,为什么要一声不吭等待这么多年?在失踪的那段日子里,他们又发生过什么?” 完全搞不懂。 “那邪气所用的秘术,亦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孟小汀打了个寒战:“倘若我梦见什么血红大宅、咬脖子的人,一定会吓得半死。” 那场梦可谓她的人生污点,谢镜辞囫囵应和:“唔唔嗯嗯――” 等等。 咬脖子的人。 她当时说了……咬脖子的人? 她向裴渡表露身份,理应是在梦境后半段,那时顶多窜出个和她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儿,一旦说漏嘴,提到咬上腺体那件事―― 岂不就意味着掉、掉马了? 谢镜辞脑袋疯狂乱炸。 谢镜辞通体发热发冷又发凉。 谢镜辞听见裴渡迟疑的嗓音:“谢小姐……?” 她决定回家洗个热水澡。 只有这样,当她闭上双眼死去的时候,尸体才不至于太快发烂发臭。 空气在这一瞬间达成了微妙的凝滞,谢镜辞正思索着应该如何解释,猝不及防,突然察觉到一股越来越近的杀意。 上帝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一定会打开另一扇窗。 她从没觉得,杀意是种如此美妙的东西。 四周兀地暗下来。 他们仍然走在云京城一望无际的巷道里,天边暖意融融的太阳却瞬间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轮渐渐从乌云中显现的惨淡弦月。 日光与灯光尽数隐去形影,墨一样的浓云翻涌如潮,在无边寂静里,响起一道森然冷笑。 这笑声噙满嘲弄讽刺,乍一划破月色,如同暗夜里生出的一只冰凉手骨,阴惨惨捏住耳膜。 谢镜辞看出这是场精心布置的幻境,听得心烦意乱,刚要拔刀,顷刻愣住。 在四面八方,突然窜出十多个高矮不一的人影。 每个人身侧都悬着团邪气,虽然不如昨夜浓郁,却也能跻身进元婴期水平,仿佛是最初的气团平均分成了许多份,分别依附在每个人身上。 而在他们脸上……居然清一色戴着面具。 没有任何花纹与装饰的,纯白色面具。 孟小汀娘亲失踪当夜……她们家中便是闯入了戴着纯白面具的人。 谢镜辞眼瞳骤然缩紧。 面具,云京城,迟来的复仇,被强制带走的女人,孟小汀的死讯。 所有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居然在此时此刻,隐秘且诡异地有了交集。 不等她继续思考,站在最前方的男人便身形一动。 他体格高挑,却像许久未曾锻炼,身体瘦弱得好似木柴,于电光石火间,拔出手中长刀。 这是殷宿。 十多个元婴期面具人一拥而上,裴渡面色沉静,拔剑出鞘。 面具人虽有元婴修为,但显然本身修炼不够,无法熟稔将其操控。裴渡剑光一出,自空中凝出道道锋利无匹的冰刃,对峙之间,气势竟稳稳压了一头。 但是以一敌多毕竟吃亏,更何况还是以弱战强。 莫霄阳与孟小汀一并上前迎敌,谢镜辞眉心一跳。 殷宿的刀刃变幻莫测,与另外两人的攻势来回夹击,刀尖一挑,堪堪掠过裴渡左臂,惹出一道飞溅的猩红。 少年早已习惯疼痛,对此不甚在意,手中长剑挥下冰痕阵阵,将一窝蜂的进攻全盘挡下。 那把刀触到了他。 在昨天夜里,也正因为他们,裴渡才会被邪气所伤。 鬼哭刀嗡嗡一晃,谢镜辞不明缘由地心跳加速,耳边传来熟悉的叮咚声响。 [相应场景触发,人设激活。] [请稍候,台词载入中……] 四周明明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她却嗅到一股极其微妙的木香。 属于裴渡信息素的木香。 那道香气上,绝不能沾染除她以外的任何气息,尤其是……他人的刀。 ――那是她的所有物。 就算要划破他的皮肤,也只能用她的鬼哭。 这几人定然逃不了了。 高大瘦削的男子飞快后退几步,纯白面具下,双唇咧开狰狞弧度。 此地是精心布置的幻境,他们即便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也不可能找到逃脱方法,唯一能够迎来的结局,是被一拥而上的元婴修士无情剿杀。 天之骄子又如何。 他在梦里无数次见到这两人的陨落,也无数次亲自把他们踩在脚下,如今眼睁睁看着幻梦变成现实,忍不住笑得双肩发抖。 这可怪不得他。 要怪只能怪谢镜辞与裴渡牵扯太多,他的身份也是,孟小汀的身世也是,知道的东西过了头,理所当然会得到制裁。 殷宿眼底笑意未退,倏而一凝。 于幽邃幻境里,毫无征兆地,陡然响起长刀呜咽般的啸鸣。 血一样的暗红刀光,顷刻间把夜幕撕裂得一干二净。 太快了。 那抹血红靠近之际,伴随着狂舞的疾风与一道道尚未凝结的腥气,残月降下飘渺如纱的幽光,透过变幻交织的光与影,殷宿见到那抹不断逼近的身影。 谢镜辞身着白衣,却被飞溅的鲜血染成绯红,所过之处刀鸣锃然,恍若势如破竹的疾风,划破途中所有人的喉咙。 鲜血映着月色狂飙,如同倏然绽开又颓靡败落的花,不过瞬息之间,连空气都晕开杀气横生的幽异。 在层层破开的风声里,刀光已然咫尺之距。 视线所及,是一张瑰姿艳逸的脸。 她姿色天成,占尽风流,此刻一双柳叶眼被刀光照亮,漆黑瞳仁里幽影暗生,娇妩之余,更多却是野兽般狂乱的冷意。 在那双眼中,分明盛满了令人胆寒的血光。 “喂。” 谢镜辞周身笼罩着血气,嗓音微微发哑,只需第一个字出口,便让殷宿遍体生寒:“谁允许……你动他的?” 第三十三章(摸摸就不疼了。...) 月色与血光皆是肃杀。 鬼哭通体漆黑,  此刻却缠绕着丝丝缕缕的暗红微光,触及薄薄一层皮肤时,自刀尖溢出微不可查、状若兴奋的呜鸣。 殷宿情不自禁地瑟瑟发抖。 谢镜辞的动作快到不留给他丝毫喘息时间,  欺身袭来时,  刀口犹在静静淌血。 那全是与他同行之人的血迹,  他们空有一身元婴修为,  竟在乱战中被她瞬间抹了脖子。 ……怎么可能会是这样。 心底的怒火轰然汇聚,殷宿止不住地战栗,  紧紧握住双拳。 这女人横竖不过金丹,  甚至在一年前的意外中身受重伤、修为大损,他已向神明借来力量,明明已经有了足以超越她的实力,为何还会―― 为何还会仅仅凭借一招,就把他压制到动弹不得。 青年周身颤抖着咬牙,  指间力道汇集。 他不甘心。 他付出了自己的整段前半生,没日没夜苦练修习,  每天都在起早贪黑,  未曾有过懈怠的时候。 凭什么这群世家子弟能坐享其成,只不过投了个好胎,就足以继承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天赋机遇,恬不知耻,  任意挥霍。 而他一次又一次突破,一遍又一遍挑战,穷尽所能,还是一辈子都追上不上他们的脚步。 何其不公平。 丛生的怒火终究战胜了心底恐惧,  殷宿狂呵一声,拔刀暴起,  元婴级别的邪气随刀风嗡然荡开,于半空划出弦月般圆滑的弧度。 谢镜辞早有防备,迅速后退几步,挡下雷雨一样密集凶猛的刀光。 “觉得我之所以赢你,是靠天赋和修为吗?” 她眼底仍蔓延着冷意,极为不悦地盯向殷宿刀口上的一抹红。 那是裴渡的血。 一想到这一点,就让她心烦意乱。 谢镜辞不愿同他多说废话,拇指不露声色稍稍一动,按紧正轻微震颤着的刀柄。 当最后一个字定定落下,女修纤细的身形宛如利箭,再度向他袭来。 殷宿还是控制不住脊背的颤抖。 ――怎么会这样? 他已经拥有了远远超出她的修为,理应终于能把谢镜辞踩在脚下,可为什么……他还是会感受到与几年前无异的、被她死死压制的战栗与无措? 谢镜辞的刀光有如银河倾落,伴随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而下,殷宿狼狈去接,奈何被灵力震得骨髓发麻,一时竟全然跟不上她的动作,被划出道道血痕。 即便已至元婴的门槛,他却依旧被毫无悬念地碾压。 直到这一刹那,他才终于能脱离修为的桎梏,头一回真真正正地审视谢镜辞。 殷宿从未见过,有谁能将刀法用得这般出神入化。 仿佛长刀已然同她融为一体,一招一式皆出自本心,被牢牢印刻于心底,拔刀而起,只不过转瞬之间,就已根据他的动作转换了三种截然不同的招式。 快刀如雨,不留给他一丝一毫躲避的空隙。 ……他赢不过她。 无关乎修为,谢镜辞就是比他更强。 这个念头恍如猛锤,狠狠压在青年胸膛之上。当谢镜辞刀刃逼近时,除却恐惧,充盈在他心口的,更多竟是不敢置信的茫然。 既然这样……那他持续了这么多年的怨恨,又应该发泄在何人身上? “自己技不如人受了挫,便红着眼埋怨旁人,也不看看自己究竟几斤几两。” 谢镜辞语气很淡,临近末尾,忽地轻声一笑,发出嘲弄般冷然的气音:“看见了吗?我就是比你强。” 话音落地,刀口一荡。 在嗅到血腥气的瞬间,谢镜辞眼前倏然闯进一道光。 笼罩在四周的夜色顷刻散去,整个世界如同褪去了一层乌黑沉郁的幕布,伴随着太阳光线一并涌来的,还有街头久违的叫卖声。 ――那群人眼看力不能敌,即刻撤去了幻境。 至于他们的身影,自然也随着幻境消失不见。 谢镜辞颇为不悦地皱眉,她本来还打算活捉一两个活口,从其口中问出主导这一切怪事的罪魁祸首,如若他们不愿说,用些特殊的法子便是。 “谢小姐,你没事吧!” 莫霄阳被她的突然暴起吓了一跳:“那人有没有伤到你?” 谢镜辞摇头,沉默须臾,开口却是答非所问:“是他们戴的那种面具吗?” 她并未指名道姓地询问,莫霄阳与裴渡闻言心知肚明,把视线凝向一旁的孟小汀身上。 自打那群戴着纯白面具的神秘人露面,她的脸色就变得格外白。 街坊间嘈杂的吆喝叫卖声连绵不绝,他们身侧却是诡异的一片寂静。 孟小汀下意识攥紧袖口,眼眶兀地蒙了层绯红:“……嗯。” * 关于孟小汀娘亲,无论谢镜辞还是孟小汀本人,都对其所知甚少。 和她娘一起生活的时候,孟小汀还只是个半大小孩,懵懂的稚童对绝大多事情浑然无知,更何况过了这么多年,许多记忆都已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那女人名叫“江清意”。 对此莫霄阳哼哼一笑:“要想知道有关她娘的事儿,云京城里不正好有个绝佳人选吗?” 谢镜辞:“虽然但是……算了,走吧。” 若说除却孟小汀,整个云京还有谁与那女人有过正面接触,必然只剩下她爹孟良泽。 说老实话,谢镜辞并不是很想见他。 孟良泽称得上修真界里最有名的软饭男,把一干家业尽数交给夫人林蕴柔打理,自个儿则在城里各种诗情画意,美名其曰陶冶情操。 这两人乍一看来不像夫妻,更像在鸡妈妈庇护下茁壮成长的巨婴小鸡。 最让她看不惯的一点是,孟良泽怕老婆怕得人尽皆知,担忧林蕴柔看不顺眼,几乎把孟小汀当成了个透明人,与她讲过的话,一年下来恐怕不超过十句。 “……啊?小汀她娘亲?” 茶楼里,面目俊朗的男子将众人打量一番,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你们打听这个做什么?” 不得不说,孟良泽生了一张好看的脸。 修士们驻颜有术,往往看不出真实年龄,他仍保持着神采奕奕的青年模样,乍一看去剑眉星眸、风华月貌,妥妥一个漂亮的富家公子哥。 “其实关于江清意,我知道的事儿也不多。”大概是平日里随意惯了,孟良泽没太多身为长辈的架子,一边说,一边慢悠悠抿了口茶:“其中绝大部分,我都告诉过小汀――你们想问什么?” 谢镜辞开门见山:“孟叔与她是怎么认识的?知道她出生于何地、是何种身份么?” “这事儿吧,说来有点奇怪。” 孟良泽笑笑,时隔多年再提及此事,似乎生出了些许尴尬:“当年我去孤云山里做药材生意,意外见到了她。怎么说呢,当时她的模样很是狼狈,像在躲避什么东西,见到我与商队后,哀求我们带她离开孤云山。” 他说到这里,又从喉咙中挤出两声干涩的笑:“我一时心软,便带了她与商队同行。” 谢镜辞心口一动:“在那之后,二位便互生了情愫?” 孟良泽神色更加局促,干笑着点点头:“我对她一见钟情,本想带她回云京成亲,没想到归家之际,居然听闻了与林氏的婚约……你们也明白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好违抗的。” 莫霄阳接话道:“既然两位无法继续在一起,她之后又去了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 孟良泽稍作停顿,加重语气:“我并非薄情寡义的恶人,本想为她安置一处房屋住下,没想到第二天刚一醒来,就发现她不见了。” 谢镜辞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又听莫霄阳继续问:“在躲避什么东西……她有没有提起过这一茬?” “她只说是野兽。” 孟良泽摇头:“要说江清意吧,其实有挺多地方怪怪的。她自称在孤云山的村庄里长大,好像从没到山外看过,刚来云京的时候,被城中景象吓了一跳。但若要说她是山中农女,手上却又没生出哪怕一道茧子,看做派,更像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孤云山。 谢镜辞在心里给这个地名划了着重号:“还有其它令人生疑的地方吗?” “还有就是……” 身着月白锦袍的青年迟疑片刻,弯了眉目笑笑:“她胆子很小,很怕一个人睡觉,有时候做了噩梦,会哭着抱住我说什么‘是不是它来了’――这个算不算?” 这件事显然没被孟良泽当真,乍一提起时,用了半开玩笑的语气,谢镜辞听罢却是心口一紧。 噩梦这件事……恰好能与云京城里的异变对上。 ――江清意口中的“它”,莫非就是那团能依附在他人身上的邪气?从那么多年起,它就已经在蠢蠢欲动了么? “除此之外,我就当真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又喝了口茶,咧嘴露出一派和蔼的笑:“小汀若是想寻她,或许能去孤云山转转。” 他语气如常,哪怕提起江清意,嘴角也一直挂着笑,如同提及了某个不甚重要的陌生人。 在那个女人眼里,孟良泽或许改变了自己的整段人生,而在他看来,江清意不过是多年前匆匆逝去的露水情缘,如今说来,充当茶余饭后的笑谈而已。 倘若那女人如今还活着,不知会作何感想。 孟良泽忙着喝茶听曲,他们问不出别的线索,只能先行告退。 回程的路上,气氛有些凝滞。 孟良泽显而易见地对江清意不再心怀情愫,谈起她时莫说愧疚,就连一丝一毫的怀念都无。 虽然早就知晓他的态度,但当亲耳听见,孟小汀还是少有地沉下气压,半晌无言。 偏偏与她同行的另外三人,无论谢镜辞、莫霄阳还是裴渡,都不是擅长安慰人的性格。 若要开口,唯恐哪里生出纰漏,让她更加难过;倘若一言不发,又显得太过无情,一时间都慌了阵脚,悄悄交换眼神。 “真是的,干嘛这么安静啊?” 到头来居然是孟小汀本人打破了沉寂,勉强勾唇朝他们笑笑:“我没事啦,孟良泽就是这种性格,我早就知道了,你们没必要这么拘束――话说回来,你们觉不觉得,之前现身的那群面具人有一点很奇怪?” 竟是她反过来安慰其他人了。 莫霄阳与谢镜辞皆是双肩一沉。 他们好没用。 裴渡正色道:“孟小姐所指何事?” “就是……他们好像全都瘦瘦小小的,虽然修为到了元婴,但身体显然跟不上。” 孟小汀摸摸下巴,微扬了头:“其中绝大多数人都身形瘦削,而且看殷宿拿刀的模样,似乎很久未曾认真练过刀工了,动作笨笨的。” 的确如此。 和殷宿交手时,谢镜辞就很明显感到了他动作上的迟缓乏力,她之所以能重创不少元婴期面具人,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来源于此―― 他们都像很久没活动过身体,根本来不及反应她的动作。 “要想彻查此事,不如我们整顿一番,尽快前往孤云山,最好能把那群人的老巢搅得天翻地覆!” 莫霄阳干劲十足,不知想到什么,两眼发亮地咧了嘴:“在那座山里,说不定还能见到孟小姐失踪的娘亲。” 如果能找到,那便是最好的结果。 但过了这么多年,那群人又尽是穷凶极恶之徒…… 谢镜辞总觉得心底发闷,一面走,一面不露声色伸出手去,轻轻握住身旁孟小汀的手腕。 “你别怕。” 她脸皮薄,不愿当着太多人的面吐露心迹,于是用了传音入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我在。” 这是她最好的朋友。 整个学宫都说谢镜辞是个凶巴巴的臭脾气,没有太多人愿意与之接近。唯有那日她心情差劲,把几个刁难孟小汀的同窗狠狠揍了一通,站在角落的陌生姑娘哭成荷包蛋泪眼,呜哇一声扑进谢镜辞怀中。 像只软绵绵的毛绒玩具熊。 友谊是种很奇妙的东西,明明是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被大家竭力避开的家伙,彼此靠近之后,却莫名地格外合拍。 那段必死的结局……无论如何都要避开。 手中握着的腕微微一颤,似是想要抽出,又迟疑着一动不动。 孟小汀不知怎么噗嗤笑出声,轻轻应她:“我知道的。” 她说着一顿,没有用传音:“辞辞,我近日练字,手上磨了好多茧,好痛哦――要不你摸一摸,摸摸就不疼了。” 孟小汀最爱撒娇,谢镜辞对此习以为常,顺着她话里的意思,把指尖往下移。 先是摸到凸起的、有些冰凉的腕骨。 旋即向下滑落,便到了手心。 站在她俩身后的莫霄阳咳嗽了几声。 “而且冬日严寒,我总觉得皮肤越来越差劲。” 孟小汀语气幽怨,长长叹了口气:“你有没有觉得很糙?” 谢镜辞还在兀自思索她的死讯,闻言拇指一旋,在孟小汀手心摸了摸。 后者像是觉得有些痒,轻颤着瑟缩一下。 她实话实说:“很软很舒服,放心,不会影响孟小姐的美貌。” “哦――很软很舒服。” 孟小汀笑得更欢:“那我以后多给你握一握这只手,好不好?怎么样,摸到茧子没?” 那只手又缩了一下。 谢镜辞没想到她这么怕痒,顺势从手心向上。指腹经过温热的软肉,细细上移。 真的生了茧,还有些厚。 只是短暂的练字,当真会磨出这样的茧吗? 谢镜辞心下困惑,抓着那根指头反复摩挲,刚要低头一看究竟,突然意识到不太对劲。 骨节分明,生了厚厚的茧,好像……比起她的手指,要更长一些。 ……这是女孩子的手吗? 一股热气猛地窜上脑袋,谢镜辞大脑卡机。 已知她和孟小汀并排行走,莫霄阳和裴渡在她俩身后。 孟小汀走路最爱晃悠摆手,因此谢镜辞拉过她手腕时,是下意识朝着往后一点的方向。 谢镜辞:“……” 谢镜辞怀揣着仅存的最后一丝希冀,茫然低头。 被她紧紧握住的右手修长宽大,因为反复按揉,白净如玉的皮肤染了浅浅粉红色。 孟小汀终于忍不住n瑟狂笑,莫霄阳故作镇定,用咳嗽遮掩笑意。 谢镜辞仓促回头,正对上裴渡漆黑的凤眼。 他显而易见地局促不已,手指下意识往内蜷缩,在触碰到谢镜辞指甲时,像触到滚烫的火,长睫迅速一颤,倏然把指尖退开。 “……谢小姐。” 裴渡没避开她的视线,强忍下心底羞耻,竟是顶着通红的耳根,极为正经地涩然出声:“你拉错人了。” 这是个傻瓜蛋吧。 她当然知道拉错人了啊!这种事情并不需要他来重复强调好吗!一旁看戏的孟小汀已经笑到没有眼睛了! 孟小汀嘿嘿笑,伸出自己的右手:“辞辞,你要不来试试看,我和裴公子的手,哪个更软更舒服?” 谢镜辞气得当场变身一只跳脚虾。 第三十四章(我在。) 孤云山地处偏远,  远居于人迹罕至的重岩叠嶂之间,无论是自幼在云京长大的谢镜辞孟小汀,还是刚出鬼域不久的莫霄阳,  都对山中一无所知。 几人虽想尽快查明真相,  但也心知此事不宜莽撞。 那团邪气至少有元婴巅峰的实力,  比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足足高出整整一个大阶,  孤云山又是属于它的主场,倘若贸然前去,  恐怕危机四伏。 只有话本子主人公才爱当孤胆英雄,  谢镜辞惜命,决定先行归家整顿一番,等谢疏与云朝颜回来,再一并细商接下来的打算。 她莫名其妙抓了裴渡的手,禁不住两个狐朋狗友的连连起哄,  直愣愣地回了谢府。 经过与孟良泽的交谈,虽然能确定孟小汀娘亲与那团邪气定有联系,  但重重谜团一个接着一个,  总觉得像是蒙着层朦朦胧胧的薄纱,彼此之间寻不见什么关联―― 其中最为迷惑的一点,便是邪气为何会时隔多年,带着一群失踪已久的人来到云京。 若说复仇,  那些恩恩怨怨全都是许多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若要细细想来,恐怕他们真正的目的另有其事,对云京城里的几人实施报复,  只不过是顺手之举。 而且据孟良泽所说,孟小汀娘亲极为害怕噩梦,  莫非在那时,她就已经受邪术所害,曾被困于精心编织的梦里? 想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 结合系统曾透露的结局,现如今最糟糕的可能性是……那些人之所以前来云京,目的在于孟小汀。 想起近日以来的种种遭遇,谢镜辞总放心不下她,干脆寻了瓶桃花水,来到孟小汀借居的院落。 孟小汀性情外向,选中的院子自然也是热热闹闹。 如今虽是隆冬,这间小院却被温暖的灵力笼罩,雪华尽数被隔离在外,消弭于半空之上。墙边盘旋了绿盈盈的爬山虎,角落里的苗圃更是花团锦簇,一派粉白颜色。 “哦哦哦这是寻月坊里的桃花水!” 孟小汀笑得合不拢嘴:“还有特制的绿萝糕――我一直想吃来着!太爱你啦辞辞!” 要说这件事里,他们四人中谁被牵连得最多,毫无疑问是孟小汀。 可到头来出言安慰其他人、总是乐呵呵笑着的,也是孟小汀。 谢镜辞坐在院落的石桌旁,用手托着腮帮子,静静听身旁的小姑娘叽叽喳喳。 她听得入神,被桌上清甜的蜂蜜桃花香气熏得一阵恍惚,直到这时才忽然意识到,似乎孟小汀一直是这样。 不管发生什么事,无论任何时候,她都在笑。 秘境遇险的时候,孟小汀会从储物袋里抖出全部身家,哆哆嗦嗦却一本正经地帮她往伤口上药,然后得意一咧嘴:“别担心,还有我在哦。” 受到学宫里其他人冷嘲热讽的时候,连谢镜辞都气得当场拔刀,孟小汀却一把将鬼哭按下,捏一捏她掌心:“没关系没关系,我不生气,你也别生气――还记得吗?生气会长皱纹。” 就连某天偶遇孟良泽,那人站在林蕴柔与嫡子身边,对她视而不见,孟小汀也不过远远朝男人做了个鬼脸,然后像往日里无数次的日常谈话一样,用平静至极的语气告诉她:“啊,今天有点冷。” 谢镜辞从没见她伤心过。 哪怕在很多时候,她都是最应该伤心的那一个,孟小汀却从来都咧了嘴一笑而过。 “要是觉得难过……可以跟我说。” 谢镜辞只会杀人,不会安慰人,话音出口,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生硬笨拙。 原本还在满嘴跑马的小姑娘怔然愣住。 “不想笑的话,也没关系。” 她总觉得别扭,话语却不受控制地从脑子里淌出来,途经僵硬的舌尖,悠然一绕,散在周遭陡然静下来的空气里:“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所以没关系的。” 孟小汀没有说话,也没再继续笑。 丝毫不出意料,她把气氛搞砸了。 除了在鬼域里安慰裴渡,谢镜辞从没对谁说过这样的话,尤其对方还是认识了好几年、向来嘻嘻哈哈的朋友。 ……这种话听起来果然又怪又矫情,孟小汀境遇本来就糟糕,这会儿被直白戳穿,或许只会觉得尴尬。 谢镜辞心里别扭,低着头没看对方表情,在铺天盖地的静默里,倏地就泄了气:“我是不是,挺不会说话的?” 之前听见小厮们的议论,也说她跟“平易近人”远远挨不着边,充其量是个冷冰冰的拔刀狂。想来她的确性格糟糕,不讨人喜欢,就连安慰人,也往往踩不到点上。 谢镜辞苦恼地挠挠脑袋。 “……那我就不笑啦。” 脆生生的嗓音好似银铃铛铛,落在无精打采的耳朵上。 谢镜辞恍然抬眼,正对上孟小汀圆润的杏眸。 其实她还是在笑,葡萄一样的眼底噙了微弱的薄光,笑意像是浅浅的海潮,一簇簇抚过海滩,又慢悠悠往下回旋。 这是与她平日里完全不同的笑,极轻极淡,带着纵容般的温柔。 谢镜辞看见她兀地抬起右手。 不知是来源于桃花水的香气,还是院子里绵延如锦绣的花丛,当孟小汀的手掌落在她头顶,引来不绝如缕的清幽甜香。 “谁说你不会讲话?” 孟小汀最爱揉她脑袋,力道不大,手心像撸猫似的轻轻一旋,惹得谢镜辞微微眯眼:“你比其他所有人都好得多。”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里没了笑。 谢镜辞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揉得脑袋一晃,又听她继续道:“其实有时我会觉得,你同我娘有些相像。” 这是孟小汀第一次主动提起她娘亲。 平白无故捡了个女儿,谢镜辞很认真地思考须臾,自己究竟是从哪里散发出了母性光辉,一面愣愣地想,一面茫然与她对视。 “我娘不懂很多东西,就像孟良泽若说的那样,她应该曾被束缚在同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许久,后来和我生活在云京城郊外的小村子里,虽然熟悉了很长一段时间,也还是会闹出不少笑话。” 孟小汀眼底溢了浅浅的笑,用和谢镜辞同样的动作,撑着腮帮侧过脸,定定与她四目相对。 “人际关系也是如此。她几乎不懂得如何与外人打交道,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家都像和外界隔绝了一样。” 她说着垂了眼,语气渐渐生出几分柔和与空茫:“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会竭尽所能地对我好,逗我发笑――那时我问她,她为什么总是笑,好像从来都不会哭。娘亲告诉我,倘若见到她掉眼泪,我也会跟着难过,她不想让我难过。” 其实江清意这辈子过得很窝囊。 胆小怕事、一贫如洗,对许许多多的事情一窍不通,因为不敢与外人交谈,把自己封闭在那间又小又冷的房屋。 但作为一个母亲,在唯一的女儿面前,她却总是在笑。 于是渐渐地,在来到云京城后,孟小汀也开始学着她的模样微笑,只不过笑容的意义,终究与江清意不同。 不能因为自己的难过,而令旁人感到困扰。 不能在受到欺负时露怯,否则会迎来更为不加节制的针对。 也不能在孟良泽的无视与厌烦里感到伤心,因为她寄人篱下,身份尴尬,没有为此而不开心的资格。 她连资格都不剩下。 可怜江清意强颜欢笑了那么多年,始终没能遇到一个人告诉她,如果难过,不笑也没关系。 孟小汀垂眼望着杯里的桃花水,瞳仁薄光暗涌。 而她何其幸运,能听见有人亲口对她说,我会和你在一起。 “所以呢,你和我娘很像啦。” 她说着双眼一弯,右手又用力揉了揉,嗓音清脆:“――都笨笨的,总要我在旁边照顾,好累呀。” 谢镜辞的眼睛倏然变得滚圆,引得她止不住又开始发笑。 “你又逗我。” 放在头顶的手掌终于被孟小汀挪开,谢镜辞摸了摸被触碰过的位置,感觉到一股暖热。 气氛因为孟小汀的笑声缓和不少,她习惯性戳戳小姑娘略有些婴儿肥的脸:“等明日我爹娘回来,咱们就去孤云山――那些戴着面具的人都是失踪多年才突然现身,你娘说不定也同他们一样,仍被困在那座山里。” 她话音落下之际,在被灵力浑然包裹的庭院中,忽然袭来一阵冷冽微风。 这道风若即若离,浅淡得恍如无物,其间蕴藏的寒意却深入骨髓,让谢镜辞不由战栗。 伴随着冷风而来的,还有一声叹息般的笑。 谢府不盛奢华之风,不似其它大族,聘请元婴修士在府邸布下重重防卫―― 毕竟在繁盛一时的云京城里,于当今剑尊的震慑下,几乎无人敢在此造次。 然而今日谢疏与云朝颜并不在家中,孟小汀的客房又位于偏僻角落,无人前来。 一切异变只在瞬间。 这出突袭来得毫无预兆,谢镜辞手中没有备刀,要去储物袋中搜寻,定然来不及抵抗,只能堪堪动用灵力,勉强接下第一击。 趁虚而入的邪气好似刀锋,带着疼痛层层渗进骨髓里,而身侧疾风再度凝结,显然又将袭来第二次攻击。谢镜辞凝神咬牙,指尖触碰到储物袋的刹那,一束金光恍如细密丝线,陡然闯入视野之中。 ――孟小汀身为体修,对防御最为在行,不过一个晃神的功夫,便已护至她身前,右手迅速掐诀。 突然闯入的邪息势不可挡,有如劈头盖脸砸落的疾风骤雨,与她周身金光相撞,发出嗡然沉缓的钟磬之音。 在一簇梅树之间,谢镜辞见到那团曾悬在殷宿头顶的黑气。 它这回没把力量分给手下众人,独自凝结于一团,好似吞吐所有光线的黑洞,层层黑雾像极旋转荡开的漩涡,在日光下伸展蔓延。 邪气聚了力,修为断然不是孟小汀能够比拟。 笼罩于身的金光很快道道皲裂,她强撑不下,骤然咳出一口鲜血,被黑团击中前胸。 谢镜辞眼疾手快,迅速将她接住。 “殷宿那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满脑子要报仇,全然忘了此番前来云京的目的。” 那团邪气居然开口说了话。 它的声线雌雄莫辨,比起修士,更像故障后喑哑不堪的机器,加之语气不善,止不住发出破风箱一样的杂音,让谢镜辞颇为不悦地皱了眉。 他们真正的目的。 她心口轰地一震。 ……孟小汀。 多年前,他们就不由分说带走了孟小汀的娘亲。 殷宿带着一众面具人,将他们困在幻境里,四人中也有孟小汀。 而如今它亲自找上门来,特意袭击她们二人―― 自后背生出的剧痛不断蚕食神智,谢镜辞再度听见从邪气里溢出的笑。 幽冷、缓慢,轻而易举就能叫人头皮发麻。 她必须拔刀,意识却越来越沉,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望见自四面八方而来、状若藤蔓的黑雾。 在黑雾之中,被缓缓吞没的……是孟小汀。 它要带走她。 就像多年前,带走江清意那样。 “这丫头我就带走了。” 邪气低低地笑,音量很弱,每个字都化作尖针,生生刺进耳膜里:“至于你……不用担心,没过多久,谢小姐那两位朋友便会前去地下陪你。” “永别了。” 喑哑的笑侵袭所有感官。 在所剩无几的意识里,谢镜辞见到像蛛网那样散开的黑气,黑影浓郁得有如实体,饶是阳光也被顷刻掩去行迹,杀意弥散,尽数奔涌而来。 一瞬的凝滞与死寂。 ――旋即陡然而至的,竟是一道清冽白光。 谢镜辞咬破下唇,强迫自己不至于昏昏睡去,在溢开的淡淡血腥气里,望见一抹熟悉的影子。 四周尽是迷蒙黑雾,不声不响地裹紧整个院落,那道身形高挑瘦削,携了莹白如玉的一瞬亮光,朝她靠近时,好似猝然出鞘的刀刃,尽碎暗潮。 一个名字冲破混乱不堪的意识,窜在她心口上。 此刻的裴渡尽数褪去平日温驯,踏风而来,白衫翻飞,周身是数道无法抑制的杀气。 他像是动了怒,黑眸中笑意消却,空留一片森然冷厉,手中长剑嗡鸣不止,破开吞吐不定的暗芒。 谢镜辞嗅到越来越近的树香。 待她颓然倒下,栽进一团僵硬的温热。 “裴渡。” 邪气不间断地啃噬神经,她困得厉害,用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告诉他:“孟小汀……” 有什么东西悬在半空,经过片刻迟疑,笼上她后颈散落的黑发。 他嗓音很沉,开口说话的时候,整个胸腔都在微微震动:“嗯。” “天生剑骨。” 那边的邪气竟是桀桀怪笑,并未即刻发起进攻:“我找寻这种体质已久,居然在这儿撞上……有趣,有趣。” 它说着一顿,似是细细将裴渡端详半晌,继续慢声道:“小子,你于我有益,不如与我做个交易――我大发慈悲留你一命,等杀了这丫头和另一个剑修,你便随我回去,做我臣属如何?” 听闻后半段言语,裴渡眼底杀意更甚。 “先别急着拒绝,看见那些为我任劳任怨的修士了吗?” 它料到他的反应,并未生出恼怒,而是轻声笑笑:“我给予他们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一切随心的世界――在那里,所有心愿都能成真,无论仇家、剑尊法圣还是形形色色的女人,皆会毫无怨言匍匐在你脚下,你难道不想要?” 它所言的“全新世界”,应该便是梦境。 凌乱的线索渐渐汇集。 邪气为走投无路的修士们精心编织心想事成的幻梦,换取后者全身心的绝对臣服。 所以他们才会身形孱弱、许久未曾修炼,几乎在世间消匿所有行踪,不知去往何处。 在这么多年来,殷宿等人一直都沉溺于虚妄之中,至于现实如何,早就不去多做在意。 实在可悲。 “我早就听说过,你被裴府逐出家门,受尽折辱,受了那么多苦,你莫非不想把那群人轻而易举碾在脚下?更何况――” 那道古怪的声音愈发沙哑,仿佛泥沙渐渐淤积,混杂着颗颗石粒,无比粗糙地划过耳膜。 邪气笑得震颤不已,言语间横生嘲弄般的惋惜:“她对你并无心意……你对此心知肚明,不是么?” 裴渡握剑的右手兀地一僵。 “你苦苦候在她身边又有何用?不如归顺于我,前往那无边梦境之中。” 它看出这一瞬怔忪,笑意渐浓:“所有人都得到了想要的一切,金钱、地位、女人……你难道不愿意看到,她对你百依百顺、无限钟情的模样吗?” 百依百顺,无限钟情的谢小姐。 怀里的姑娘已经渐渐睡去,裴渡眸光微暗,自嘴角扬起自嘲的轻笑。 多可笑,即便不愿承认,可愿意对他无限钟情的谢小姐……必然是场虚幻假象,当不得真。 早在许多年前,他就已经暗自下了决心。 属于谢小姐的影子太远太亮,如同穹顶上触不可及的太阳。他出生于尘泥之间,一点点朝她靠近,便已经用去了大半生。 裴渡绝不允许任何人叫她坠落下来。 在幻梦中得偿所愿又如何,倘若真正的谢镜辞出事,一切便全都没了意义。 他只在意她,也只想要她。 光芒万丈的太阳,就应当永远无忧无虑悬在天上。 哪怕他一辈子都只能遥遥地、悄悄地仰望。 黑发被他笨拙别上耳畔,裴渡终是没能忍住,用指腹缓缓抚过她圆润的耳垂。 丛生杀气里,这抹绵软的柔意显得微不可查。 “你大可同她好好道别。” 邪气察觉杀意渐退,哈哈大笑:“与我回去,就能很快再见到她了。” 黑雾再度上涌,在狂乱嘶哑的笑声里,年轻的剑修微微躬身,将怀中少女扶向石凳坐好。 元婴的威压沉甸甸向下,当他低头启唇,温和清越的嗓音自喉间淌落,即便被吞噬大半,也仍旧清晰可辨。 “谢小姐。” 薄唇轻轻靠近她莹白的耳垂。 当两道柔软触感于电光石火间短暂相接,好似蜻蜓点水,徒留令人战栗的酥麻。 他的呼吸滞留在她颈间,腾起淡淡的热。 只不过是这样的触碰,就已经让他整颗心脏都难以自持地狂颤。 裴渡握紧手中长剑,无比贴近地告诉她:“……别怕,我在。” 顷刻之间,剑光疾作。 裴渡转身刹那,漫天花雨倏然散开,被肃杀锋刃尽数碾作齑粉。势如疾风的剑气凝出刺目白虹,寒芒斩幽朔,霜雪骤破空,伴随一声尖锐鸣啸―― 满园杀气,尽数向邪气涌去!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最最喜欢你了。 裴渡的剑气远远超乎想象。 他年纪轻轻,  修为算不得太高,剑风骤起之时,却于半空掀起层层气浪,  裹挟着排山倒海的灵力,  几乎要将黑雾吞噬殆尽。 邪气原本只当他是个小辈,  不值得忌惮太多,  没料想杀气来得又狠又快,全然无法避开。 这小子…… 剑意凛然,  它被击得闷哼一声,  周身缠绕的黑雾如同发了怒,狂啸着剧烈颤抖。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谢疏不在的时机,这群小鬼知道得太多,它必须尽快将其除掉,  不留活口。 狂舞的黑烟凝聚成型,  化作条条张牙舞爪的长须,与剑意汇成的白光相撞,于半空掀起层层浪流。 邪气的攻势越来越凶,黑雾弥散之际,  忽地身形顿住。 它来之前,  在院落外特意设下了带有障眼法的结界,只要不走进院子,在外面乍一看来,此处风平浪静,与平日里并无两样。 但此时此刻,  却有另一道脚步声从门边袭来,愈发靠近。 来人是个剑修,同样修为不低。 真是难缠。 一旦闻风而至的人越来越多,  惊动谢府乃至云京城里的其他人……虽说监察司是出了名的吃白饭,可倘若当真被那群人盯上,它恐怕没办法活着离开云京。 悬浮于半空的邪气缓缓一旋,黑雾似是得了舒缓,杀意渐消。 也罢,猎物已经到手,只要即刻回到孤云山,待得时机成熟,它等待了多年的夙愿,便能如期成为现实。 到那时,即便谢疏与云朝颜亲自来对付它……大抵也是无可奈何,拿它毫无办法。 “看来谈判失败,真可惜。” 邪气哑声笑笑,满园的黑雾倏然聚拢,好似蝴蝶拢上双翼,将它与孟小汀紧紧裹住:“我另有急事,就不陪你们过家家了……告辞。” 因此当莫霄阳跨入院落的时候,只听见一息极其轻微的风声。 空中花雨纷飞,黑雾飘渺如烟。 应当与裴渡对峙的邪气,彻底不见了踪迹。 * 谢镜辞竭力睁开双眼。 窗外透『射』而来的阳光有些刺眼,让她下意识皱起眉头。意识逐渐聚拢,当记忆碎片缓缓重叠,谢镜辞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子,睡意尽散。 “谢小姐。” 耳边响起裴渡的嗓音:“你身体可有不适?” 她闻声抬头,在卧房门边,望见一道修长的暗白『色』影子。 裴渡忧心于她,却也知晓踏入女子闺房不合礼数,于是久久站立在房间门口,静候谢镜辞醒来。 “哦哦哦!谢小姐醒了吗!” 莫霄阳从另一侧门边探出脑袋,满脸的劫后余生喜出望外:“太险了!万幸你用灵力挡下了大部分邪气,只受到不大的影响,否则也会像城里其他人那样,怎么都醒不过来。” 谢镜辞后脑勺阵阵发痛,尝试运作识海,确认此处并非梦境:“孟小汀呢?” 方才还因她苏醒而活络的氛围,于顷刻之间安静下来。 “那股邪气瞬息消散,连带孟小姐也消失无踪。” 裴渡沉声应她:“没能拦下它,抱歉。” 此事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他的过错,谢镜辞轻轻摇头:“与你无关——那邪气带着一众人来到云京城,应该就是为了搜寻孟小汀的踪迹,再把她带回孤云山。” 正如同带走她娘亲那样。 “裴渡亲耳听到它说,有要事去办,容不得耽搁。” 莫霄阳面上浮起忧『色』:“它要做的事情,会不会与孟小汀有关?” 谢镜辞身边的气压陡然一沉。 “我打算……即刻前往孤云山。” 她说得毫不犹豫,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些:“虽然不知道那里究竟怎么回事……但没办法等到明日了。” 谢疏和云朝颜要明天才能回来,想必那团邪气正是选中了这一段空隙,才敢特意进入谢府动手。 既然是“不容耽搁的要事”,必定迫在眉睫,倘若她晚上几步,孟小汀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情。 她已经没有耐心继续静候。 谢镜辞沉声:“那邪气已至元婴巅峰,此行恐有危险,你们不必同我一起。” “谢小姐,你这话可就不对了。” 莫霄阳掏出圆鼓鼓的储物袋,抬手朝她晃了晃:“我和裴渡在你昏睡的时候就商量好了,等你一醒,咱们立马赶去孤云山——武器啊地图啊灵丹妙『药』啊,我们俩早就准备齐了。” 他似是有些急,眉眼间尽是迫不及待的战意:“走走走,咱们去把那团恶心的黑球锤爆!” * 谢镜辞算不得莽,在离开云京之前,用传讯符给爹娘寄去了一封信,告知二人一旦收到信件,就立即前往孤云山。 大宴与世隔绝,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收到。 在御剑的间隙,莫霄阳嘴巴闲不下来,为谢镜辞概括了自己与裴渡讨论一番后,大致得出的结论。 “首先呢,既能控制梦境,又没有真正的身体,以一团黑气的形式存在于世,我们搜遍古籍,终于在《静海浮云录》里找到了个同它相差不大的玩意儿。” 莫霄阳道:“那团气名为‘梦魇’,是种灭绝了很久的魔物,以人们无尽的噩梦、怨念与执念汇聚而成。传说它极其罕见,已有两三百年没出现过,梦魇以梦境和灵力为食,体质越特殊的人,给它的增益越大。” 尤其是裴渡的天生剑骨,纯粹灵力中融合了浓郁剑气,于它而言有如天灵地宝,大有裨益。 谢镜辞不解:“那它为何会特意选中孟小汀?” 在她的印象里,孟小汀并未身怀多么特殊的体质,加之修为不高、灵力微薄,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梦魇的首选目标。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 莫霄阳挠头:“关于梦魇的记载极为稀少,哪怕是《静海浮云录》,也不过寥寥提了它几句。在绝大多数提到它的古籍里,都把梦魇当作一种被虚构的假物。” 所以当云京城中数人陷入昏睡,所有人脑子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都是邪修作祟、术法入梦,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梦魇头上去。 御剑飞行的速度极快,不消多时,三人就已抵达孤云山。 孤云山位于群峰环绕之中,比起周围高耸入云的巍峨雄峰,这座被众星捧月的低矮山峦显得格外不起眼。 梦魇留下了那么多修士作为信徒,必然有个地方为众人提供住处。 据孟良泽所言,当年他来孤云山开采原料,几日下来,只见到匆匆逃出的江清意,并未撞上任何建在深山的建筑,加之梦魇有意藏匿行踪,安身的地方,毫无疑问在山林深处。 如今虽是冬日,丛林中却仍环绕着一望无际的翠绿,密密麻麻的松柏如同织就而成的巨网,把谢镜辞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不知行了多久,当目光扫过其中一抹突兀『色』泽,迅速停下脚步。 那是一处飞翘的檐角,呈现出树干内里浅浅的轻褐『色』泽,在浪『潮』般的绿中,一举便攥住她视线。 心脏莫名开始剧烈加速。 谢镜辞一颗心悬在半空,下意识与裴渡对视一眼,放轻脚步,继续往前。 眼前的景物逐渐清晰。 这里竟像是个安静祥和的小村落,一列列简陋的木屋杂『乱』排开,四周安静得可怕,如同废弃已久。 她正四下张望,突然听见一声脚步。 一个看上去孱弱体虚的少年将三人上下打量,眉目间狐疑渐生:“你们……是谁?” 谢镜辞眼皮一跳。 “我们听闻此地能心愿成真,特来拜访。” 莫霄阳反应很快,没经过多久思考,便满脸正经地接了话:“身旁两位是我弟弟和弟媳,我们一家人惨啊!受『奸』人所害家产尽失,只能沦落街头,找不到个落脚的地方。” 他越说越气,猛地一咬牙:“我真是恨透了那个混蛋,想要讨回一个公道!” 这里多的是嫉世愤俗之人,少年对他的态度习以为常,点头笑笑:“既然能得知此地消息,想必你一定是受到了神的感召。莫要着急,再过一段时间,它便会亲自召见于你。” 谢镜辞脱口而出:“神?” 裴渡皱眉:“再过一段时间?” “三位既是新来,应该并不知晓规矩。” 少年似是刚从睡梦醒来,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再开口,仍是温声细语的模样:“这村子里汇集的,尽是有冤难报、走投无路之人。多亏有神明降世,为我们洗刷冤屈,建立一处全新的世界。” 不过是场虚无缥缈的梦境,以梦魇之身,竟也胆敢自称为神明。 谢镜辞心底冷嗤,面上佯装出惊讶的神『色』:“全新的世界?” “神明慈悲,送我们通往彼岸之所,我不宜多言,待会儿三位亲身体验,便能知晓其中精妙。” 真是有够厚脸皮。 谢镜辞听得在心里直翻白眼,想起裴渡之前的问话,顺着他的意思继续道:“为何要等待一段时日?我们不能立即见到神吗?” 少年缓声道:“想见也能见到,只不过大人抽不开身,无暇顾及各位。” 抽不开身。 谢镜辞心口一颤,努力压下不断翻涌的躁意:“……所为何事?” “大人本无实体,每过数年,便会降于命格契合的圣子圣女之身。” 少年笑笑,语气里竟多出几分欣喜之意:“你们也算幸运。按照惯例,祭典本应在三天前开始,但圣女孤身在外,今日才回到孤云山,若是方才前往祭坛,说不定还能见到神临的景象。” 莫霄阳没忍住,低声骂了句“我靠”。 这少年话语委婉,美名其曰“神临”,其实说白了,就是梦魇附身于命格相宜之人,占据整具身体与识海。 所以孟小汀的娘亲才会自幼生活在孤云山,不但从未离开山中,还对人际交往、家务农活一无所知。 打从一开始,她就被当作梦魇的下一具身体养大,如同笼中之鸟,不可能有独自飞出去的时候。 而由她生下的孟小汀,也理所当然会被看作继任容器,如此循环往复。 整个村落的人对此心知肚明,却甘心沉溺于虚假的幻境,对其视而不见,将她当作取悦“神明”的工具。 谢镜辞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心底杀意,深吸一口气:“神临的地点……在哪里?” * 这少年显然被心想事成的梦境养得不太正常,带着三人向山林深处前行时,不停手舞足蹈,嘴里嘟囔不知什么东西。 瞥见谢镜辞探寻的目光,他也不觉得羞恼,轻笑着解释:“在梦里,只要一伸手,就能有数不清的美酒佳肴——我也不需要走路,只要脑子里生出一个念头,倏地就瞬移到了。” 难怪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像根火柴人。 谢镜辞抿唇笑笑,视线不『露』声『色』,掠过他全身。 少年不但走路姿势奇怪,步伐更是颤抖不停,仿佛双腿没什么力气,下一刻就会颓然倒地。 至于他的脸颊更是深深往内凹陷,莫霄阳说过,梦魇会以他人灵力为食,久而久之,这群人恐怕会变成具具干尸。 关于这一点,他们定是浑然不知。 因为少年一边走,一边挠头自言自语:“奇怪,我这几日分明醒来修炼许久,为何还是这副样子?” 裴渡沉默片刻,少有地出了声:“这位道友,不知为何会来到此地?” 少年闻言一愣。 “我和你们差不多,也是被『奸』人所害,全家只剩下我一个。” 他像是很久没回忆起这段经历,开口时带了几分迟疑:“幕后黑手有权有势,我没有证据,拿他毫无办法,正巧大人托梦,指引我来到这里。” 看来这是个究极虔诚的头号信徒,说起那位“大人”,连眼睛都在发光。 谢镜辞好奇接话:“不知那幕后黑手是何等身份?” 她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听得少年话音一出,不由怔住。 “云京城的孟家,你们应该听说过吧?孟良泽那厮当今过得如何?当年他还只是个不受宠的小儿子,为谋权益——” 他在梦里早就把这人无数次千刀万剐,这会儿再一提起,却还是带了刻骨恨意,然而还没说完,少年就话锋一转:“到了!你们看,顶上就是神座和祭坛。” 谢镜辞心下一凛,握紧鬼哭冰凉的刀柄,抬眼望去。 入目之处,是一座高高耸立的孤绝峭壁,她需得努力仰头,才能于云雾之间,窥见最高处的景象。 只一瞥,便让她周身杀意大增。 此地三面环山,两侧山峰较为低矮,山顶之上屹立着硕大的梦魇雕塑,气势阴沉、暗影横生,压抑非常。 最高的峭壁位于两山中央,生有直入云天之势,抬眼看去,能见到一把由石块打造的座椅。 座椅之上,分明是孟小汀。 她一动不动,应该已然失去意识,一团浓郁黑气盘旋在头顶,好似蛛网层层散开。 万幸,邪气还未进入她体内。 三座高山罩下重重黑影,一道噙了惊恐的男音打破沉寂:“你、你们不是——谢镜辞?!” 谢镜辞循声看去,在山脚下不易察觉的阴影里,瞥见几个面『色』惨白的修士。 应该是随同梦魇去过云京城的人。 ……是了,所谓神明临世,他们作为信徒,定要来瞻仰一番,所以村落里才会显得荒无人烟。 她身侧的少年眼珠子一晃:“谢、谢什么辞?你们认识?” 这小子真是睡懵了。 “今日神临,容不得你们在此撒野!” 一个男人怒吼出声,向前几步,做出迎战姿态:“大人大发慈悲放过你们一命,你们莫非还想恩将仇报!” “不好意思,‘恩将仇报’这个词不太准确。” 莫霄阳扛着长剑冷笑:“准确来说,我们是想把那团黑乎乎的脏东西大卸八块、五马分尸、大快朵颐、两肋『插』刀、庖丁解牛!” 他才是成语小天才,要论成语,没人能比过他! “外交部发言完毕。” 谢镜辞微微一笑,极有礼貌的模样:“有谁要先上吗?” * 梦境。 还是梦境。 被黑雾笼罩的时候,孟小汀一直在做梦。 其实那算不得多么脱离现实的怪异幻梦,一切因果都有迹可循,与其说是没来由的幻象,反倒更像她人生里的真实写照。 她是个很糟糕的人。 被娘亲怀着复杂的心绪生下来,在江清意失踪之前,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打从一开始,就是个不被期待、惨遭抛弃的小孩。 梦里的娘亲泪流满面,面对她歇斯底里:“我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他根本不爱我们……没用的拖油瓶!” 孟良泽更不喜欢她。 她永远也忘不了,当自己拿着信物去孟家寻他时,男人满眼的震惊与排斥。那天他支支吾吾,仿佛孟小汀不是他女儿,而是一只突然闯进府邸的野狗或小虫。 后来居然是林蕴柔闻讯赶来,倚在门边冷笑:“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你当年的挚爱?既然敢生,有什么理由不敢养?” 梦里的孟良泽不屑于正眼看她,语气里尽是毫不掩饰的厌烦:“你为什么要来孟家?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出现,让我蒙了多少羞辱!你就不应该被江清意生下来……没错,你为什么要被生下来?” 学宫里的同龄人都看不起她。 最初的时候,她对世家大族的生活习惯一窍不通,保留着与娘亲生活时的习惯,那些孩子叽叽喳喳围在她身边,说她可笑至极,一个乡巴佬。 后来私生女的消息逐渐传开,他们讥讽她尴尬的身份,也嘲笑她娘亲的不知羞耻,可明明…… 明明她娘亲,才是最先遇见孟良泽的那个。 梦里的小孩穿着学宫外袍,模样一直在变,无论相貌如何,脸上都自始至终携了嘲弄的笑:“谁愿意喜欢你,和你做朋友?跟你这种人待在一起都是晦气。” 在最后,梦境变成一柄生锈的剑,一把破碎的琴,一叠七零八落的符纸。 这都是她毫无天赋的领域。 学宫里的天之骄子们个个天赋异禀,她被茫然夹在中间,不知应当何去何从,只能变成汪洋大海里最不起眼的一颗水滴,一辈子无声无息,直至死去,都掀不起任何风浪。 她想起学宫里的窃窃私语。 许许多多人的唇齿张开又闭拢,口型无声,编织成两个大字,重重敲在她心头上。 没用。 她也不想这样啊。 谁不想要一个完整的、被父母疼爱着长大的家,一身足以惊艳所有人的天赋,一群推心置腹的伙伴,和一段无灾无忧的人生。 可当孟小汀按照娘亲所说的那样,笑着试图靠近身边每一个人,得来的往往都是厌烦与嘲笑。 “私生女”的身份好似一道永远不会消退的烙印,如影随形。 她不知道应该前往何方,只能一遍遍徒劳地微笑,让自己看上去显得不那么可怜可悲。 “你看,世界就是如此。” 在漫无止境的梦里,有团黑雾缓缓浮现,雌雄莫辨的嗓音缭绕在她耳边:“你并没有做错,却不得不承受这么多的苦难。继续留在这里有什么用?不如同我一道步入梦想乡,到那时候,你能拥有一切。” 父母的宠爱,同窗的羡慕,远远超出所有人的天赋。 只要她想,只要她再往前迈上一步,只要她听从“神明”指引,心甘情愿匍匐于它脚下—— 所有夙愿,都能在另一个世界变为现实。 凝视着眼前少女黯淡的眼眸,梦魇不紧不慢,心生笑意。 只差这一步了。 只要彻底攻陷她的识海,它就能获得崭新躯壳,修为大增。 但那时,无人奈何得了它,它将以梦为媒,成为真正的神。 混沌梦境里,听不见除此之外的任何声音。 可不知为何,孟小汀总觉得,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那道嗓音清凌悦耳,好似冬日里一捧雪华,尚未被玷污过,令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孟小汀。 那人在一遍遍地,声嘶力竭地这样叫她。 怎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理应不会有人在意她,更不可能有谁情愿冒着生命危险,来孤云山只为救她。 她一遍遍做着那个噩梦,自己茫然无措,哭泣着等待一束光亮,可四周尽是黑暗,没有任何人靠近。 爹爹,娘亲,学宫与家中形形『色』『色』的人。 有道声音告诉她,今日她注定死去,哪怕丢了『性』命,也不会有谁为此感到伤心。 可是—— “孟小汀——!” 梦境嗡地颤动一下。 方才还悠哉游哉的梦魇,突然浑身一滞。 ……不可能。 它在心中安慰自己,云京城里的人们之所以能够醒来,全因蔺缺为其驱散邪气,再由旁人指引,才得以脱困。 无论如何,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凭借自己的意志醒来。 梦境又是猛地一震。 在无边际的黑暗中,梦魇对上少女圆润黑亮的眼睛。 “你——” 孟小汀定定看着它:“你把我,也带进了梦里?” 如同倏然碎裂的玻璃,它听见咔擦一声轻响。 这不可能。 裂痕越来越大,肆意疯长,无数镜面破碎,无数黑暗溶解,由它所构建的整个世界顷刻崩塌—— 坐于神座之上的绿衣少女,缓缓睁开眼睛。 孟小汀一阵眩晕,想要起身,却动弹不得。 黑雾化作道道难以挣脱的锁链,将她困于其中,动弹不得。 在她跟前,是寒风凛冽的峭壁陡崖。 以及一道无比熟悉的声线,由传音入密裹挟而来,比起梦里,显得更为清晰:“孟小汀——!” 她没说话,嘴角因为这道嗓音,悄然溢出一抹笑。 梦魇失态地狂颤:“你怎么可能——” “你说得对,我的确挺没用——出身不好,天赋不够高,『性』格也不求上进。” 孟小汀扬唇笑了笑,原本黯淡如死灰的双眼中,忽然溢出一瞬华光:“但我也勉强有个算得上的长处,想知道是什么吗?” 梦魇尚未从震悚中缓过神来,听她稍稍一顿,继续道:“我是个体修,在我十三岁的时候……” “曾经一拳打破了一只低阶魔兽的脑袋。” 没有任何征兆,拳风倏然而至。 本应被困在噩梦里的少女右手高扬,黑发于猎猎冷风中肆意飞舞,当拳头与凝成实体的黑气重重相撞,迸发出微弱却沉缓的道道金光。 她是个体修。 所以不用特意拔刀或舞剑,只要抡起拳头,就能随时随地锤爆烦人精的狗头。 这不可能。 梦魇止不住地剧烈颤抖,它的梦境坚不可摧,区区一个金丹期的废物丫头,怎么可能在不借助丝毫外力的情况下,从梦里脱身而出?! 更匪夷所思的是,她居然、居然还敢动手打—— 力拔千钧的力道正中靶心。 扩散的灵力虽然不强,但在须臾之间快速攻来,猝不及防,完全超出了它的意料。 紧紧裹在孟小汀腰间的黑雾散开一些。 ——就是现在。 “我不会让你掌控我。” 少女脱身而出,身形猛然一旋,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神座与黑雾,嘴角勾起高扬的弧度。 在她身后,是高高耸立的祭台边沿。 狂风大作,吹得长裙猎猎作响,如今虽是绝境,孟小汀却扬起下巴,用睥睨的目光笑着看它:“比起梦……在这里,有我更想去珍惜的人。” 右足后移时,引得一块石子随之滑落。 孟小汀深吸一口气,眼底愈发浓郁的笑意里,陡然生出一往无前的决意。 不过片刻,梦魇尚未来得及有所动作,立于祭坛之上的浅绿身影顺势后仰,伴随着狂涌而来的疾风。 在梦魇怒不可遏的嘶吼中,孟小汀大笑出声。 江清意失踪时,她不过是个懵懂稚嫩的豆芽菜,关于娘亲的记忆,绝大多数都已模糊。 但孟小汀始终记得见到她的最后一天。 那是个蝉鸣声声的仲夏夜,青蛙与蝈蝈的叫声此起彼伏。 娘亲突然面『色』惨白地推门进屋,将她藏匿于房屋角落的衣柜,关上柜门前,往她手里塞了块被纸条包裹着的玉佩。 “这块玉绝对不能弄丢,知道吗?” 她浑身颤抖,连嘴唇都成了苍白颜『色』,语气却被压得格外柔和,轻轻告诉她:“还记得我们以前玩过的游戏吗?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把自己悄悄藏好,不让别人发现。” 那时的孟小汀似懂非懂,只能茫然点头,又听她继续道:“村子里的几个叔叔婶婶也想同我们一起玩,你千万记住,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更不能被他们抓到,知道吗?” 当然好啊! 她最喜欢做游戏,经常和村子里的其他小孩比赛,没有谁能赢过她。 “娘亲会和你站在一边,先替你引开他们。” 那女人告诉她:“等你听见我的笑声,就悄悄打开柜门,从窗户跑出去——那些大人追得很快,你必须一直往云京的方向跑,越快越好,等到了途中,就把玉佩外的纸条打开。” 孟小汀一本正经地点头,在最后一刻,娘亲弯了眉目,朝她『露』出一个时常被挂在脸上的微笑。 她说:“小汀,不要回头。” 在那时候,孟小汀并不能理解那抹微笑的含义。 然后陆续有戴着白『色』面具的人进入屋子,她视野有限,听得也不够清晰,只能听见类似于“你还有个孩子”“跑了”的模糊字句。 娘亲把他们引去了厨房,在厨房里,看不见卧房中的景象。 孟小汀听见一声清朗的笑。 她手脚灵活,玩躲藏类游戏最是擅长。 娘亲的笑声肆意而响亮,遮掩了她发出的所有窸窣轻响,当翻身越过窗外,孟小汀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风,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她一直跑,没有回头,直到身后忽然窜起一束火光,把整个黑夜照亮。 孟小汀回头的时候,见到被火舌吞噬殆尽的,属于她与娘亲的房屋。 江清意的笑声却愈发响亮,打从心底里发出来,像是嘲笑,也似欣慰。 在女人尖锐的笑与连绵火光里,没有任何人能注意到,在烈焰背后,有个不断奔逃的瘦弱小姑娘。 江清意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女人,在她乏味的一生里,似乎找不出任何值得留念的时刻。 先是在孤云山的囚禁里瑟瑟发抖生活了十多年,不敢声张也不敢忤逆; 后来侥幸从牢笼里逃脱,遇见此生钟情的第一个男人,又因身份悬殊暗生羞愧,不声不响离开云京。 就连在那个破落偏僻的村庄里,她也因为生『性』胆怯,隔绝了与大多数人的交流,蜗居在小小一处房屋。 当孟小汀打开那张裹着玉佩的纸条,见到称不上工整漂亮的白纸黑字。 等看清纸上内容,她终于没能忍住,倏然落下泪来。 那字迹生涩,由于是匆忙之中写就,墨团糊满了大半张纸:[带着玉佩,去云京孟家,寻孟良泽。] 正下方还有一行下笔极重的小字。 娘亲一笔一划对她说:[快跑啊,不要回头。] 江清意懦弱了一辈子,最后却在冲天火光里纵声大笑,用笨拙的字迹告诉她,不要回头。 哪怕是关上柜门的最后一刻,她都在竭尽所能地微笑。 ——“娘亲,你为什么一直都只是笑?好像从来不会哭。” 那天孟小汀分明是迎着笑声,却咬牙泪流满面,在簌簌火光里,女孩的哭泣被静悄悄埋在夜『色』里头,仿佛从没存在过。 天生大胆无畏的人向来只有少数,世上多的是没出息的胆小鬼,但人生这么长,在漫漫无边际的长河里,总会遇到某一个人。 让胆小鬼变得勇敢的某一个人。 一旦遇见那个人,了无生趣的每一段平凡人生,都能显得无比熠熠生辉。 下坠的感觉不甚真实,四面八方皆是朝中央聚拢的风,孟小汀呼吸不能,下意识指尖轻动,捏紧袖口。 她不会选择离开。 她才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无论从小到大。 有人对着她数年如一日地笑,也有人……在等着她一起回到云京。 风声如巨浪滔天,震得耳膜生生发痛。 狂风无止境地嘶吼咆哮,在澎湃巨响之中,忽然闯入一声清澈嗡鸣。 那道声音突兀至极,逐渐向她靠近,笼罩在鼻尖的,是股与血腥气格格不入的花香。 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狂响,属于莫霄阳的剑一击破开山顶神像。 雕塑自上而下轰然崩塌,引出齑粉阵阵,无数信徒尖叫嘶嚎。 伴随刀光一现,有道身影揽她入怀。 “好险好险——你是不是吓坏了?” 谢镜辞的嗓音被狂风拍散,往四周『荡』开:“我接得很准吧?” 孟小汀哈哈大笑,肆无忌惮。 还有人在等着她。 当她竭尽全力奔向那个人的时候,她知道,对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朝她赶来。 正是因为这样,她心底才会充斥着那么多那么多不可估量的勇气。 “超级——超级准!” 她顺势抱紧跟前姑娘的脖颈,虽是在笑,眼泪却不知为何落下来:“最最喜欢你了!” 谢镜辞发出心满意足的得意轻哼,『揉』一把孟小汀冰凉的脸,抚去滚烫泪痕。 “不要命了,不要命了!” 有人颤抖着大叫:“那可是我们世代供奉的神明雕像!神罚……你们将大人惹怒,神会杀了你们所有人!” 莫霄阳没理会他,嗓音噙了笑,大大咧咧地划破长空:“喂,裴渡——!” 回应他的,是另一道更为冷冽霸道的剑气。 远山之上,另一座高高耸立的神像轰然破碎,石破天惊,只留下四散的余灰。 几个修士白眼一翻,有气无力跌倒在地。 “如果是那样的神明……” 谢镜辞将孟小汀带往地面,手中鬼哭刀锃然一响,止不住煞气满溢。 她说着柳眉微扬,自唇角勾出淡薄浅笑:“杀掉的话,也没关系吧。”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辞辞。 梦魇发了怒。 神像塌毁的巨响直冲云霄,  无数碎裂石块自山巅滑落,带起一片片浅褐『色』烟尘。 在最高峰的陡崖之上,漫天黑气腾涌不息,  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四周扩散。原本只是团盘踞于神座的球体,  此刻竟生出遮天蔽日的势头,  横亘绵延三座山头,  把阳光尽数吞没。 这是元婴巅峰的力量。 威压无影无形却排山倒海,所经之处狂风大作,  一众信徒止不住瑟瑟颤抖,  皆是双腿发软,匍匐在地。 “大人,这都是他们的错,不关我们的事……不关我们的事啊!” “造孽,  造孽!能为神临献身,  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你怎能中途逃开!” “母女都是白眼狼!当初我们供你娘亲吃好喝好,她倒好,一声不吭就溜了出去,  若不是我们循着线索找到……” 这人话没说完,  便被一束刀光不由分说击中头顶,当场疼得尖叫出声,自喉咙里吐出一口鲜血。 “这么喜欢献祭,你自己去啊。” 谢镜辞眸光极冷,笑得讥讽:“说得这么好听,  怎么不见你掏空身体,把所有灵力全都献给挚爱的神明?前世修来的福分啊,就这样让它溜掉了?” 她嗓音方落,  忽听崖顶阴风怒号,再一抬眼,见到袭来的梦魇。 弥散的黑气非虚非实,如同『液』体肆意淌动,而今竟汇聚成一条来势汹汹的双头巨蟒,两眼空茫无物、暗『色』翻涌,口齿则是大大张开,仿佛要把所见的一切吞吃入腹。 它速度极快,巨大的身影足以媲美巍峨高山,毫不犹豫往下俯冲时,阵阵邪气化作锋利刀刃,肆意斩断一簇又一簇的翠绿松柏。 也斩向一个又一个腿软到无法动弹的人。 对于梦魇而言,这群愚蠢无能的修士不过是用完即弃的修炼工具。 它尚不强大时,便是靠汲取他们的灵力一日日成长,逐渐增至如今的元婴巅峰;寻不到合适的身体时,亦是这群人四处搜寻,终于找来一个江清意。 真是可笑,它从头到尾都在进行不间断的利用与剥削,只需要一两个小小的、不易被戳穿的谎言,就足以让这群人死心塌地,把它视作慈爱无私的神明。 只不过是一群蝼蚁,无论碾死多少,都不会引出它的丝毫情感波动。 此时此刻,它体内灵力浑然饱和,留着这些人已无大用,唯一的目标只有那具身体,只要能得到孟小汀…… 梦魇不介意清除道路上的一切障碍。 双头巨蟒的进攻毫无顾忌,所过之处皆是血腥气,山间哀嚎声声,不绝于耳,如同屠杀现场,凄惨至极。 尚未捋清情况的信徒们大惊失『色』,竭力撑起早就被吓麻的双腿,仓皇向远处奔逃,心口狂颤之间,是一个个不敢置信的问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们一致的敌人,分明是那群闹事的外来人,然而被虔诚信奉的神明,怎会对他们展开无差别屠杀? 更何况,他们所崇敬的神……不应该向来都宽容和蔼、不带丝毫杀意吗? 又是一阵悠长蛇鸣,散发着浓郁死气的蛇头朝地面一扫,好几人被掀飞落地,皮开肉绽,如同穿了件破败不堪的血衣,好不狼狈。 充斥四周的哭声更响了一些。 甚至有人泪流满面地逃命,一边往谢镜辞所在的方向靠近,一边更咽着大喊:“救、救命!” 谢镜辞避开席卷而来的气浪,太阳『穴』突突地跳。 那怪物不顾形象设定,发疯一样清扫路上的阻碍,想必对孟小汀势在必得。 这是梦魇的地盘,他们即便想逃,在重重追击下,也肯定离不开孤云山半步,唯一能活下来的办法,便是拿命去赌。 心脏无比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如今分明是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于谢镜辞眼底,却陡然生出几分迫不及待的狂热。 她已经很久没有酣畅淋漓地挥刀过了。 “莫霄阳!” 鬼哭暗光四溢,在幕布般的黑『潮』下,谢镜辞的嗓音显得格外清晰:“它随时都有可能突袭过来——保护好孟小汀,没问题吧?” 手握长剑的魔修少年咧嘴笑笑:“看我的吧!” 长刀嗡鸣。 天边光影变幻不息,黑雾涌动之中,即便偶尔渗进一缕微不可查的阳光,竟也显得惨白幽异,好似暗金『色』冠冕,浮空悬在巨蟒头顶。 在奔涌如浪的邪气里,谢镜辞逆着人『潮』前行的身影有如沧海一粟,手中刀光却勾连出星河般明朗璀璨的长河。 一道邪气猛然靠近,长刀与凝成实体的黑雾彼此相撞,迸发出尖利长鸣,不过须臾,黑雾便被生生斩成两半。 黑气越来越多。 梦魇不具备实体,因而不受空间的诸多限制,形体变幻万千,好似铺天盖地的剧烈风暴,自四面八方聚拢而来。 然而还不等谢镜辞挥刀。 比风暴更早一步到来的,是道寒意凛然的剑光。 裴渡自山顶踏风而下,衣衫翻飞之际,剑气层层『荡』开,竟与元婴修为的黑『潮』形成了对立之势,势均力敌之余,隐隐还要胜过它几分。 “谢小姐。” 他嗓音清冽,因为护在谢镜辞跟前,看不见表情:“今日还需劳烦小姐,同我一并治退此物。” 他语气淡淡,握着长剑的右手却不自觉暗暗用力,因不知她将如何回应,指节泛起苍白颜『色』。 身后的谢镜辞沉默一瞬,末了,兀地发出一声笑。 这道笑声纯属情难自禁,因而音调极快极轻,像是突然拂过耳畔的一息风。 “说什么‘劳烦’。” 谢镜辞心情不错,昳丽的眉眼间携了浅笑,向前一步来到他身边,用了半开玩笑、不甚正经的语气:“能与裴公子并肩作战,是我求之不得。” 那道抚在耳朵上的风轻轻一旋,撩过耳膜。 少年低垂长睫,虽是抿了唇,笑意却从眼底无声流泻而下,引出颊边小小的圆润酒窝。 “区区蝼蚁——” 梦魇非男非女的嗓音气势磅礴,经由重重黑气,传遍山野之中的每个角落。 怒火纷如雨下,点燃源源不休的战意。 黑雾四面横生,若是以一人之力,自然无法与之相抗,但若是两个,便能不再顾及身后的所有麻烦。 谢镜辞出刀极狠,每次刀刃破风而过,都能引出细密如织的气流。 裴渡虽然看不见她的身形,却能感受到那股炽热温度。 丝丝缕缕的黑烟被逐一击破,梦魇嘶嚎阵阵,似是怒极,自周身涌出更为浓郁的邪气。 他一眼就能看出,那道气息究竟是为何物。 ——当初将他击中,并致使噩梦的邪术。 刀光剑影势如破竹,属于邪术的力量被顷刻斩断,然而雾气无形,即便被击溃大半,还是有少数悄然渗进血『液』与皮肤。 裴渡的动作出现了刹那凝滞。 眼前浮现起无比熟悉的景象,孤月,残阳,鬼冢荒无人烟,他浑身血污、狼狈不堪,而在他身前,站立着姿态桀骜、目光冷然的谢镜辞。 幻象时隐时现,她伸出手,递来一张单薄纸页。 退婚书。 “你能给我什么?” 衣着华贵的少女笑得讽刺:“以你这副模样,怎样才能配得上我?云泥之别,还望公子认清身份。” 裹挟着腥臭的寒风掠过。 他本应惶恐失落,却黑眸稍沉,『露』出一抹笑。 你不是她。 裴渡在心里说。 真正的谢小姐……就在他身边。 她亲口告诉他,与他并肩,求之不得。 她定然不会知道,这句无心之言于他,究竟有多么重要的份量。 像是一颗甜进心里的糖,软绵绵裹在心尖上。 无论之前经历过怎样的蹉跎,生出过多少不平和卑劣的情绪,全都因为这份浓郁甘甜,倏地融化散尽了。 这是他全力以赴这么多年,得来的最好答复。 裴渡沉眸,扬剑。 剑气汇作悠长龙『吟』,决然挥出之时,满目幻象轰然碎裂,灵力狂涌,惹出梦魇一声痛极的哀嚎。 谢镜辞凝神吸气,视线上抬。 她足够清醒,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入了邪术编织的幻境。 进入裴渡的梦境,与真真正正来到自己梦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梦魇深知每个人心中弱点,并以此为根基,编造出针对『性』极强的假象。不得不说,以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自身弱点,是种很奇妙的感受。 她原以为会见到多么血腥恐怖的场景,然而环顾四周,竟然置身于一处杂草遍地、水潭幽然的洞『穴』,不过转瞬,身后便袭来一道阴冷疾风。 她看不见身后的情景,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下一瞬,她就会因它而死去。 这应该是她当初秘境遇险时的记忆。 哪怕不记得当天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可濒死之际的恐惧感,却还是牢牢留在了心底。 ……什么啊。 原来她害怕的,只不过是这种东西吗。 梦魇或许能看出她当时的绝望与战栗,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在那之后的谢镜辞并未真正陷入昏『迷』,而是辗转数个截然不同的小世界,迎来一段又一段人生。 对于她而言,死亡早就不是多么新鲜的事情。 那一个个小世界变幻莫测,她命如浮萍,没有停下来歇息的时候。 生命绵延没有尽头,死亡却也如影随形,她逐渐习惯,对一切都不甚在意,唯一的念头,是回家见一见熟悉的家人朋友。 她自认不是好人,『性』格更是差劲,就连天道寻来打工,给出的也全是恶毒反派剧本,在小世界里众叛亲离,不被任何人喜欢。 孟小汀曾说,幸亏遇见谢镜辞,才得以改变自己的一生,其实对于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沉『迷』练刀、对交往一窍不通的女孩从小到大形单影只,当被孟小汀抽抽噎噎拉住手腕的时候,谢镜辞没告诉她,那是头一回,有谁愿意同她做朋友。 因为遇见人生里的第一个朋友,她才逐渐学会如何微笑,如何『插』科打诨,如何用最舒适的态度,与身边的其他人相处。 人与人之间的奔赴,唯有彼此都在向对方竭力靠拢,那样的情愫才真正拥有意义。 想和身边的大家在一起。 也想让他们……逃离既定的命运。 只不过是死亡,她早就不再心怀畏惧。 鬼哭骤然上抬,圆弧清亮,迸发出无可匹敌的亮芒,犹如暗夜孤灯、深潭明月,『荡』开层层浩然清泓。 更何况,此时此刻的情景与秘境里相比,总归有了不同。 她身后不再空空如也,有另一个人守在那里,静默无声,却也可靠至极。 谢镜辞不知怎地,自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可靠到……让她暂时还无法想象,自己能与死亡扯上任何关系。 接二连三的重创,让浮空而起的神明颤动不已。 山体因它的战栗,『荡』开粒粒四散的石块,天边早已分不清究竟是暗云流泻,还是邪气吞噬了苍穹,在声声哀嚎之中,谢镜辞长刀一动。 就是现在。 她与裴渡当了这么多年旗鼓相当的对手,此刻无需多言,仅凭一瞬息的灵力相撞,便知晓了对方意图。 刀与剑,一红一白,一戾一冽,伴随灵力骤起—— 四周喧嚣至极,也无比寂静。 四处奔逃的信徒们迎着满目泪水,恍惚抬头之际,尽数停了动作,瞳孔倏然缩紧,下意识半张了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正在与黑『潮』相抗、将体力不支的孟小汀护在身后的莫霄阳神『色』一凛,黑发被狂风掀起,拂过上扬的眼尾,引出一抹明亮笑意。 但见光华如雨,两道截然不同却彼此相容的气息腾风而起。 有如天河倒灌、繁星垂空,白芒裹挟着冷戾血『色』,以破空之势刺入天边。刹时群山震『荡』,笼罩了半边天幕的黑『潮』涌动不止,随着一道悠长哀鸣,竟如被巨力贯穿的布帛—— 不但梦魇,就连那片腾涌滚动的穹顶,都仿佛被斩作两段! * 和所有话本子的套路如出一辙,在梦魇被撕裂一条口子,从山巅颓然跌落后不久,云朝颜与谢疏终于赶到。 一出延续了数年的戏码,在今日阴差阳错迎来了结局。 原来梦魇支配此地,已足足有五六十年。 它不具备实体,修炼得比常人慢上许多,便灵机一动想出这个法子,专程寻来对世事心怀不满、亦或急于复仇之人,为信徒们创造心想事成的梦境,自己则坐享其成,一点点汲取众人灵力。 谢镜辞与裴渡只有金丹修为,全力一击虽然得以将它重创,却并未致死。 谢疏咋咋呼呼把它端详许久,差点要圈养在家当作宠物,直到被云朝颜拧了耳朵,才正『色』写了封信,通知锁妖塔前来抓捕。 得知真相的信徒无一不是痛哭流涕,他们绝大多数人被汲取灵力长达数年,身体透支得厉害,已然失去了再度修炼的能力。 得知所谓神明不过是种失踪已久的邪祟,不少人当场气到几欲升天。 好在监察司不再待机吃干饭,得知其中数人许有难平的冤情,特意加派人手前来调查,承诺必让真相水落石出。 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在村中信徒的指引之下,孟小汀终于找到了娘亲。 江清意多年被一直被梦魇附体,作为加速修行的工具,后来身体逐渐承受不住,每况愈下,它才从中离去,带着几名信徒前往云京,寻找孟小汀作为下一具身体。 至于江清意,被耗尽全身上下所有灵力之后,理所当然地识海枯竭,在一间木屋里静静陷入沉眠。 所幸并未死去。 识海枯竭不等于宣判死刑,或许有一天,待她灵力渐渐凝结,能凭借自身意志挣脱束缚,从无边昏暗里睁开双眼;又或许有朝一日,他们几人能寻得天灵地宝,强行把她的意识拉回来。 只要还活着,一切就有希望。 ——以上种种,都是谢镜辞从云朝颜口中听来的内容。 装酷一时爽,爽完火葬场。 她拼尽全力打出石破天惊的一击,待得收刀,情理之中地没了力气。 都说帅不过三秒,谢镜辞连一秒钟都没帅到。 她本以为这就是最为倒霉的事情,大不了吭哧一声摔倒在地,没想到身体不稳、向旁侧倒去的时候,居然被人顺势揽进怀里。 近水楼台先得月,除了裴渡,那人还能是谁。 他当时似乎也有些窘迫,沉着嗓子问了句:“谢小姐,你还好吗?” 她本来还算好。 被他一搂,莫名其妙就脑袋一炸,浑身上下都不怎么好。 按照裴渡的『性』子,本应将她扶好站直,再很有礼貌也很有距离感地后退一步,说上一句“冒犯了”。 可裴渡那厮像是被梦魇附了身,唇角轻轻一抿,手没松,直接来了句:“冒犯了。” 然后她就被抱住了。 ——裴渡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由分说就抱了她! 还是公主抱。 谢镜辞情愿他用扛麻袋的动作。 他明显头一回使用这个姿势,动作别扭得像在演杂技,她沦为杂技道具,气得不行,咬牙切齿。 谢镜辞发誓,她当时绝不是心甘情愿被他抱起来,而是因为没了力气,连动弹一下都做不到。 所以她绝对也没有因为紧张或其它什么『乱』七八糟的情绪,浑身僵硬。 裴渡知晓她脱力,特意向一名女信徒寻了间房屋,把谢镜辞稳稳当当放在床铺。 杂技道具安稳落地,他显而易见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从屋外听见谢疏的嗓音。 之后就是照例的善后工作,裴渡出门为她爹娘讲述来龙去脉,谢镜辞呆呆躺在床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微微发热。 明明裴渡的手掌冰冰凉凉。 “总而言之,此番有惊无险,等你们回去,可以去烧高香。” 当时梦魇的攻势又急又密,谢镜辞难免受了点伤,当时情况危急还不觉得,等这会儿坐在床上,才觉出钻心刺骨的痛。 云朝颜为她擦好伤『药』,忽而轻声笑笑:“小渡还是很靠得住,对吧?” 谢镜辞一口水差点呛在嗓子里:“干嘛忽然提他。” “你可别忘记。” 容姿清绝的女修微扬柳眉,抬手点在她眉间,意有所指:“你们二位还有婚约在身。当初你爹物『色』了那么多少年英才,能入谢小姐法眼的,可只有他一人。” 她说着一顿,笑意更深:“你应下婚约这件事,本身就很有意思,不是么?” “我——” 谢镜辞噎住。 她当然记得,那日谢疏向她提及婚约的情形。 可她究竟为何答应,彼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如今细细思索,全是一团『乱』麻。 对啊,她一心只想同他争个高下,怎么会应下与裴渡的婚约? 谢镜辞想不出答案,正在出神,忽然听见云朝颜“啊呀”一声。 她从纷繁思绪里抽身,甫一抬眼,就见到立在门口的裴渡。 他似乎没料到云朝颜会在房内,显出一瞬的拘谨与怔忪,本欲开口离开,却被云朝颜抢了先:“我正要去村里看看,可巧你来了。” 谢镜辞陡然睁大眼睛。 ——才没有!你明明刚刚还在很趣味盎然地八卦! 云朝颜对她的反应不做理会,起身笑笑,看向少年手里端着的瓷碗:“这是给辞辞的『药』?” 『药』,还是『液』体的。 谢镜辞的表情更加崩溃。 什么惊才绝艳的少年第一剑修,这就是个厄运神。 裴渡乖乖点头:“这是谢前辈准备的灵『药』,能让谢小姐尽快恢复体力。” “哦——” 云朝颜意味深长瞥她一眼,面上笑容不改,甚至有逐渐加深的趋势:“那你可得让她好好喝下去——我先走了,多谢你能照顾辞辞。” ——这个恶毒的女人!明明知道她最讨厌喝『药』! 云朝颜来去匆匆,走得毫不留恋,临近出门,回头朝谢镜辞抿唇笑笑。 裴渡一如既往地呆,领着那团萦绕的热气一点点靠近,她还没尝到味道,就已经被苦味熏得皱眉。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 在猝然接近的难闻气息里,谢镜辞下意识想要伸手拒绝,却发现由于没剩下一丁点儿力气,完全动弹不得。 ……不是吧。 按照这种情况,她岂不是要让裴渡来喂、喂『药』? 谢镜辞很想拒绝。 喂『药』虽然是话本子里经常会出现的桥段,但倘若对象是裴渡,她绝不会生出丝毫暧昧的情绪,只会觉得很没面子。 就像她成了个巨婴,裴渡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男妈妈。 “谢小姐。” 他看出她别扭的神『色』:“你怕苦?” “什么叫‘怕苦’,我才不怕!” 谢镜辞脊背一直:“这叫‘不喜欢’,差别很大的。” 裴渡很低地笑了一下,坐上床前木凳。 他没说话,伸过空出的另一只手,修长冷白的手指逐一打开,『露』出几颗蜜饯。 以他本来的意思,是让谢镜辞自行来拿,等摊开手掌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剩下。 鸦羽般的长睫轻轻颤了一下。 裴渡将瓷碗放在一旁,抓住其中一颗,送到她嘴边。 蜜饯个头不大,他又极为小心地捏在尽头一端,谢镜辞低头将它含下时,并未与指尖有所触碰。 然而哪怕只是那股陡然贴近的热气,也能让他呼吸凝滞。 裴渡从未替谁喂过『药』,今日前来送『药』的人选其实还有很多,谢疏却满嘴跑马,一边说没用的废话,一边把瓷碗塞进他手里,把茫然的少年往屋子里推。 ……他在给谢小姐喂『药』。 她吃了蜜饯含在口中,一边的腮帮子微微鼓起,睁圆双眼盯着他手里的瓷碗,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很……可爱。 一见到她,裴渡就情不自禁想笑。 手里的小勺被送到她嘴边,谢小姐出现了短暂的迟疑,像是在努力表现出不害怕的模样,刻意板着脸,将『药』一口抿下。 好家伙,她大意了。 谢镜辞差点原地成佛。 俗话说得好,我很丑,但我很温柔。人人皆道人不可貌相,然而这碗『药』,它是相由心生。 长了副黑暗料理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某个女巫穿越来到修真界,做了碗咕噜噜冒泡泡的魔『药』。 至于这味道尝起来,连猪都要疯狂摇头,连夜飞天逃跑,要是饿得厉害,宁愿吃掉自己,也不可能碰它一下。 耳边的裴渡还在说:“我听别人说,吃下蜜饯,『药』的苦味就散了。” 简直是歪理邪说。 谢镜辞被『药』味冲得大脑空白,苦着脸脱口而出:“话本子里还说,可以用嘴对嘴的方式喂『药』,肯定不会觉得苦呢。” 不对,她在说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谢镜辞话一出口,就觉得失了言,下意识补充一句:“我绝对没想让你这么做。” ——可恶!好像欲盖弥彰! [身为霸道总裁,就应该强取豪夺,怎么能欲盖弥彰呢!] 当耳边传来一声贼兮兮的笑,谢镜辞就明白大事不好。 而系统,从来不负她的期望。 [恭喜!相应场景被触发,台词正在陆续发放。] [霸总alpha人设载入中,请稍候……] 一条条字句很快浮现在脑海。 谢镜辞看得目瞪口呆。 她听见心脏碎裂的声音,觉得自己要完。 “谢小姐。” 裴渡的嗓音像是很近又很远:“你还要继续喝吗?如果讨厌这种味道——” “……‘谢小姐’?” 靠坐在床上的谢镜辞低垂着脑袋,看不清神『色』:“你不觉得这个称呼……太过生疏了么?” 裴渡一怔。 “我不喜欢你这样叫我。” 她还是没抬头,语气强硬,不容置喙:“不如换掉?” 裴渡按在瓷碗上的手指暗自用力。 万幸谢小姐低着头,才发现不了他耳根的滚烫。 不要叫“谢小姐”的意思是—— 他近乎于慌『乱』地垂下眼睫,心口却是欣喜若狂,仿佛有个小人蜷缩成一团滚来滚去,竭力抿下唇边,止住浮起的笑意。 他在一点点靠近她,也一点点被她接纳。 这个念头甜如蜜饯,裴渡喉头微微一动。 这是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当他独自躺在床上,才会用无比低弱的音量,小心翼翼念出的称呼。 每次悄悄念完,都会情不自禁『露』出微笑,放在心里好好珍藏。 他的声线有些哑。 仿佛是在触碰某种易碎的宝藏,裴渡力道很轻,尾音温柔得过分,方一经过耳膜,就像水般化开:“镜……辞。” 然而谢小姐只是沉默。 她静了一瞬,语气淡淡:“只是这样吗?” 裴渡茫然愣住,又听她压低声音,继续道:“你过来。” 像一根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丝线,属于她的意愿将他牢牢牵引,容不得反抗。 而裴渡心甘情愿地听从,倾身朝她靠近。 谢小姐微微偏了脑袋。 她的唇距离他的耳朵只有毫厘之差,音量被压得很低,带着蛊『惑』般的笑意。 当她开口,酥酥麻麻的热气啃咬在他耳垂,像一阵肆无忌惮的风,把耳朵的红吹往整张脸上。 心跳快得无以复加。 谢镜辞被『药』味苦得红了眼,靠在他耳边说:“叫声辞辞,命都给你。” 谢镜辞:…… 谢镜辞:救命啊!!!她还没把命给裴渡,就已经死在这句话上了啊啊啊啊!!! 谢镜辞悲愤到大脑缺氧,差点以为自己两腿一蹬,直接来到西方极乐。 近在咫尺的裴渡沉默半晌,因为彼此格外贴近,她能清晰见到对方通红的耳根。 对不起,裴渡。 她心里狂掉眼泪,觉得自己以后不用再叫“谢镜辞”,可以直接改名换姓,叫做“对不起裴渡bot”。 屋子里的气氛安静得叫人心慌。 谢镜辞忽然听见裴渡的呼吸,绵软悠长,像棉花缠在她耳边。 这种姿势和话语……实在有些过于暧昧了。 她下意识想退,还没退出多远,就被人忽地按住脑袋。 裴渡的手很冰,按在她后脑勺上,稍稍一用力,就把谢镜辞往他所在的方向带。 这回他们彻彻底底换了个姿势,原本被迫倾听的裴渡位于主导的一方,呼吸声和气息一并勾在她侧脸上。 谢镜辞想躲,却没有力气。 裴渡的嗓音隐隐颤抖,虽是少年人冷冽干净的声线,却莫名带了几分喑哑,实打实的勾人:“……你想听?” 不不不,她不想。 ——她的心里绝对没有一丝丝小期待,绝对没有! 谢镜辞没出声。 然后她听见裴渡的一声轻笑。 与其说是笑,不如称之为情不自禁发出的气音,没有实质『性』的音节,像团热气落下来,灼得她浑身难受。 ——他一定察觉了她耳朵和侧脸上的红,所以才会笑话她。 真是有够过分。 清泉般的少年音倏然响起,裴渡念得生涩,像是有些紧张,把每个字都咬得十足认真。 “……辞辞。” 谢镜辞:…… 救命,为什么会有种灵魂出窍的错觉。 她好像,真的,快没命了。 更要命的是,接下来还有后续台词。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按在床上亲。 若说不紧张,  自然是假的。 将谢小姐拉回来的动作纯粹出于本能。 那时裴渡的大脑里一片空白,眼见她欲要抽身离去,只觉是因为自己没能念出那个称呼,  让谢小姐心生乏味,  于是兴致缺缺地离开。 他一时心急,  竟没做多想,  伸手直接按在她后脑勺上,不过须臾之间,  自己便同她近在咫尺。 那个称呼……即便是在梦里,  他都极少叫出来过。 天知道当那两个叠字从喉间溢出来,裴渡的心跳有多么剧烈。 ……他真是完了。 就连将谢小姐的小名念出来,这种事都能让他心口燥热,像被什么东西用力一揪。 辞辞。 谢小姐的耳朵很红,  一定是被他粗鲁的动作吓了一跳。 因为低垂着头,  她见不到他面上的模样,因而裴渡才能把这两个字在心底默默重复一遍,不去掩饰嘴角的笑。 他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这样开心过。 忽然近在咫尺的姑娘微微一动。 因为凑得贴近,裴渡的唇几乎贴着她耳朵,  当谢镜辞稍有动弹,  散落的黑发软绵绵拂过少年面庞,有些痒。 一个怔忪的功夫,她就已经由被动的垂着脑袋变了姿势,长睫上抬,与他四目相对。 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  呼吸彼此交缠。 裴渡彻底不敢动弹。 “你脖子上有道伤口。” 谢镜辞直勾勾看着他的双眼,语气如常,甚至带了几分冰冷的生涩:“他们没给你疗伤吗?” 与梦魇的一战,  他们两人虽未受到致命重创,但在那样四面环合的杀机里,总不可能全身而退。 谢镜辞老老实实被涂了『药』膏,这会儿一瞥裴渡脖子,在侧颈往后的位置,一眼便见到开裂的血痕。 血痕不大,却很杂。细细长长的好几条,从脖颈蔓延到衣襟之下,在白玉般的皮肤上,晕开道道刺目的红。 他被看得心『乱』如麻,垂眼别开视线:“伤势不重,我自己擦过『药』。” 从小到大,裴渡都是不愿劳烦旁人的『性』格。 他在裴家寄人篱下,处处如履薄冰,因而凡事力求最好,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今日所受都是小伤,粗略擦点『药』膏便是。就算哪里出了疏漏,以这种程度的伤口而言,也能在不久之后自行愈合。 他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哦。” 谢镜辞往后退开一些,语气里听不出情绪:“继续喝『药』吧。” ——这当然不是她的真实想法。 如果可以的话,谢镜辞宁愿无悲无喜躺上整整三天三夜,也不想被裴渡手里的那碗生化武器污染舌头。 奈何她有系统。 还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整天变着花样折腾她的系统。 霸道总裁必备的技能是什么。 她可以不谈判,不融资,甚至不去公司上班,但必须精通说『骚』话,把眼珠子变成扇形统计图,以及按在床上亲。 按在床上亲。 在人物设定里看见这几个字,谢镜辞险些心脏梗住,和这个美好的世界说再见。 ——这系统干的是人事儿吗?!要她把裴渡按在床上亲,还要红着眼睛嗓音沙哑?!士可杀不可辱,不!可!辱! [红眼给命按着亲,霸总标配嘛。] 系统许是久违地感到心虚,语气飘忽:[你好好熟悉一下台词——错的不是我,是所有小世界,无论如何,系统都是无辜的。] 谢镜辞只想爆锤自己的脑袋。 由于那个“按在床上亲”的动作,她现在必须喝『药』补充体力,否则一旦继续拖延,系统可能会破罐子破摔,直接来上一句:“男人,自己动。” 那她就真的真的再也没脸见到裴渡了。 可谢镜辞不想喝『药』。 只要一嗅到那股味道,她就忍不住皱眉。 小勺又被裴渡递到唇边,谢镜辞毫不掩饰眼底厌恶,犹豫半晌,正打算张口,突然听裴渡道了声:“谢小姐。” 他还是下意识地习惯这个称呼,见她抬眼,似是有些迟疑,把手里的瓷碗举向嘴边。 裴渡喝了口『药』。 他向来不惧苦痛,哪怕这『药』的味道着实难捱,也不过眸光微沉,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我同你一并尝『药』。” 这样的话,她就不是一个人在可怜兮兮吃苦味。 ……虽然两个人一起吃苦味,听起来也还是可怜兮兮,但总归有了个伴,心里能微妙地平衡一些。 这种安慰人的方式见所未见,谢镜辞哪怕再见多识广,也忍不住暗暗道了声“傻子”。 出乎意料的是,不知究竟是蜜饯起了作用,还是他的笨蛋心理疗法大发神威,当下一勺『药』入口,当真有了卓有成效的舒解,不再像最初那样苦得销魂。 谢镜辞努力将它咽下:“你怎么都不怕……不讨厌苦味?” “我也不喜这种味道。” 裴渡像是仍在紧张,答得认真,尾音里噙了点笑:“因为早在心里做了准备,所以勉强能接受。” 她更加好奇,双眼睁得浑圆:“那你小时候呢?也能面不改『色』地喝『药』吗?” 裴渡温声:“我儿时很少喝『药』。” 他小时候能不饿死就是奇迹,就算偶尔生了病,也只能靠自己硬生生熬过去,哪会有吃『药』的机会。 裴渡说得含糊,谢镜辞只当他几乎没生过病,若有所思“哦”了一声。 汤『药』入腹,散失殆尽的灵力重新开始凝集,如同春雨落在干涸湖面,随着水汽逐渐充盈,漾开绵柔的水波。 等喝完大半碗『药』,谢镜辞已经能随心所欲地动弹。 见她并无大碍,裴渡松了口气,暗暗攥紧手中瓷碗:“谢小姐,你想出去……看看这个村子吗?” 他刻意放淡了语气,其实心底紧张得要命。 这是他头一回对谢小姐发出邀约,倘若她应了,裴渡定要迅速转过身去,不让对方察觉自己眼底的笑意;倘若她不答应…… 那他反而要对着谢小姐笑一笑,道一句“好好休息”。 谢镜辞没有立即回答。 裴渡攥着瓷碗坐在床边,如同静候审判。 “我和你,两个人一起?” 她一针见血,直截了当戳穿了他的小心思,裴渡只觉耳后一热,又听谢镜辞继续道:“好啊。” 谢小姐答应了。 他用力把嘴角压平,可纵使唇边抿成了直线,瞳仁里的笑意也无论如何都无法掩盖,如水光般柔柔溢出来。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床上的谢镜辞双眼一弯:“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得做一件事。” 还得……做一件事? 裴渡想不明白,茫然对上她的目光,还没开口,就见眼前的谢小姐抬起右手,往他所在的方向靠。 少女柔软圆润的指尖,缓缓抚上他侧颈。 她的力道有如蜻蜓点水,轻柔得像是一阵风,自侧颈往后,最终停在那道细长的伤口旁。 裴渡保持着微微仰头的姿势,一直没动。 她低低笑了声:“把这里擦上『药』吧。” 不等他回应,谢镜辞便侧了身子,从床边的木柜上拿起储物袋,伴随白芒乍现,手中现出一个小巧玉瓶。 “这是天香膏,对外伤很有用。” 她笑意不变,目光凝在裴渡颈间:“那道伤在后面一些,你侧一侧头。” 于是他乖乖侧身。 裴渡身量高挑,木凳又比床铺更高,即便他偏转了角度,谢镜辞软绵绵靠坐在床上,要想往后颈上『药』,也还是不太方便。 手指在泛了红的皮肤上轻轻一触,又很快挪开。 她的语气一本正经,声线是没什么气力的软:“我还是没什么力气,恐怕没办法站起来……这样子上『药』,好像不太方便。” [套路,都是套路。] 系统啧啧:[你明明已经恢复了大半体力,却在这里下套勾他。这心机,演技不错哦。] 这能怪她吗! 谢镜辞咬牙切齿,在心里第无数次给它一拳。 系统给出的台词和动作简直不堪入目,每看一句话,她都要为自己被玷污的眼珠发出一声痛哭。 按照霸总经典套路,喂『药』必然是感情升温的绝佳时刻。 期间暧暧昧昧酱酱酿酿,受到金丝雀无意的挑拨,霸总狼『性』觉醒、反客为主,一把将金丝雀扑在床头,一番玩弄。 没错。 如果按照最正统的剧本走,裴渡这会儿已经被她扑在了床头。 可她能这么玩吗。 一旦当真那么干,她的欢声笑语将彻底变成音容宛在,七天之后再回来,说不定能赶上自己的头七。 谢镜辞要脸,只能一步步诱他上钩。 裴渡哪会知晓人心险恶,闻言认真思索须臾,正『色』应她:“我可以低一些——” 谢镜辞:“不如这样,我们俩换个位置。” 这句话说得直白,他瞬间愣住。 “没问题吧?” 偏生谢镜辞似乎对此并不在意,顺势一动,竟然当真坐在床沿上,为他让出一片空隙:“等擦完『药』,我们就一起去村子里看看。” * 裴渡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了床。 他本是浑身僵硬地平躺,可谢小姐却轻笑一声,提醒他伤口都在身后,于是只得忍下羞意,把身体翻转过来,变成趴伏的姿势。 这个动作……有种不明缘由的羞耻。 尤其是当身体陷入被褥,涌动在四周的,尽是属于谢小姐的香气与热量,他只要浅浅一呼吸,就能紧张到脊背僵硬。 因为背对着她,裴渡看不见谢镜辞的动作,只能感受到一团细腻温热的柔软掠过后颈,为他抚去杂『乱』的黑发。 少年把整张脸都埋进枕头,胸腔里的震动清晰可辨。 然后在下一瞬,心跳陡然加快。 若是寻常的上『药』,只需把『药』膏涂抹在伤口就好,谢小姐的指尖却辗转片刻,兀地用力。 有股热流顺着她的指尖,经由条条经脉,被传入他血肉之中。 ……谢小姐在为他传输灵力。 属于谢镜辞的气息宛如洪流,不由分说渗进骨血,将裴渡的神识层层包裹,再渐渐潜入其中。 这是带了点侵略『性』的、霸道的进攻。 可当灵力散开,却又温柔得不可思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少年眸光一暗,自喉间发出微不可闻的气音。 神识交互,并不算多么难以启齿的暧昧举动。 在此之前,裴渡从未有过此等经验,因而也绝不会想到,当这种事情被谢小姐与自己做出来,会是这么地…… 她的力道似有若无,所经之处被热气填满,带动一道道密密麻麻的电流。 在那场梦里,被谢小姐咬住脖子时奇怪的感觉……又重新出现了。 裴渡什么力气都不剩下,下意识攥紧枕头,咬牙不发出声音。 谢镜辞面如死灰。 孟小汀曾和她尝试过这种手段,只觉得像是通了点,连骨头都在噼里啪啦炸开。她们俩都受不了这种挠痒痒似的感觉,再没用过第二次。 她能看见裴渡耳朵上越来越深的红。 起初还只是一点绯『色』,后来她的灵力越来越多,他沉默着没出声,那抹绯『色』却迅速加深,从耳朵一直蔓延到脖子上。 对不起。 谢镜辞强忍指尖颤抖,在心里默默掉下眼泪。 她也不想这样,可作为一个狂霸炫酷的霸总alpha,她必须给自己的金丝雀灌入信息素。 ——垃圾系统毁她清白,把灵力传输和信息素交换划了等号。 伤口隐隐发痛,被灵力环绕的血肉与骨头却在发麻。 这根本就……不像在疗伤。 裴渡努力不让自己颤抖或发出声音,在心里暗骂自己无耻。 谢小姐定是存了关照之意,所以才来为他疗伤,他却生出了不合时宜的旖旎心思,肖想着雪月风花,甚至…… 甚至想要长长久久地,永远沉溺在这份曾经不敢奢求的温柔里。 耳边忽然传来谢小姐的嗓音。 她语气淡淡,莫名带着冷戾孤傲:“喜欢这种感觉吗?” 谢镜辞略作停顿,虽是含了笑,却笃定得不容置喙:“喜欢的话,发出声音也没关系……我想听。” 心口被猛地一揪。 裴渡用力蜷起指节,只觉得有股热流在血『液』里轰地爆开,烫得他大脑空白。 谢小姐她—— “想听茶楼里说书先生讲的《万道宝鉴》,等我们回到云京,一起去喝茶吧。” 悬在半空的心脏软绵绵落下去。 他真是……整天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谢小姐怎会讲出那般奇怪的话,只有他在自作多情。 裴渡似是有些失落,紧绷的身体倏然卸了力道,他仍是背对的姿势,因而看不见床边人的模样。 谢镜辞的双眼已经失去高光。 ——救!命!啊! 这种羞耻至极的台词是真实存在的吗!还好她急中生智力挽狂澜,不然绝对会被裴渡当成变态吧!!!这么喜欢听,你去春晚听相声啊总裁!!! 她永远爱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感谢先生救她狗命。 视线来到下一句台词。 谢镜辞一口气堵在心尖上。 她心绪如『潮』,丝毫没有注意到,从指尖淌出的灵力出现了剧烈波动。 灵力传输与心境关联很大,原本还是沉稳安静的涓涓流水,这会儿猝不及防成了开闸泄洪,谢镜辞毫无知觉,身下的裴渡却是呼吸一滞。 他把脸埋在枕头里,眼前尽是黑暗,对于周身事物的触觉也就更为敏锐。 灵力绵绵不息,流动得毫无章法。 好似一簇簇翻涌而至的水『潮』,有时拍打在岸边,激起千层细浪,触碰一瞬便即刻退开,又在其它地方很快出现,不留丝毫喘息机会,步步紧『逼』。 他咬牙,勉强止住声线里的颤抖:“谢小姐……” [众人皆知,谢镜辞清冷矜贵、目中无人,直到某天,竟有人看见她双眼猩红,将裴家小公子压在床上亲!] 系统看得笑出鸡叫,很贴心地配上旁白:[但见她左眼凉薄,右眼情深,棱角分明的侧脸宛如雕塑,透出令人心惊的邪魅与柔情。黑曜石般的双眸冷酷无情,沉默半晌后,谢镜辞冷笑一声,哑着嗓子开口——] 谢镜辞双眼猩红,被系统『逼』急的。 哑着嗓子,被『药』苦的。 至于左眼凉薄右眼情深,可能是这位总裁戴错了美瞳。 “受不住了?” 谢镜辞冷笑,语气里带着三分霸道六分冷漠,以及一丝满足般的欢愉:“自己点的火,就应该自己来灭。” ——灭你妹啊!!!干脆和灭火器结婚吧,这都啥跟啥啊!!!她能被点起哪门子的火啊!!! 谢镜辞心里的小人已经快要哭到呕吐。 只剩下最后一句话,还有一个动作。 只要完成它们,她就能彻底解放,跟霸总剧本暂时说拜拜。 裴渡,对不起。 作为工具人男主角,你真的太苦太苦了。 还有自己,对不起。 如果不是一年前的那起意外,你也不至于沦为天道的打工仔,被迫在这种鬼地方,亲身践行那劳什子—— 谢镜辞无言仰头,欲哭无泪。 那劳什子“按在床上亲”。 裴渡没看过『乱』七八糟的话本,听不懂谢镜辞那句话的意思,只觉得身下发热,躁动不休。 ……他真是完蛋了。 他呼吸骤『乱』,直觉不能再任她继续,仓促侧过脑袋,嗓音是连自己都未曾想到的喑哑:“谢——” 仅一个字出口,双眼便被不由分说地捂住,强迫他重新回到枕头。 “别动。” 眼前没有一丝光亮,裴渡被她按在床头,反抗不得,少有地紧张到无措。 谢小姐的声音,似乎比之前靠近了一些:“『乱』动的话,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她的指腹仍然按在他后颈,稍作停顿,不动声『色』地移走。 不过顷刻之间,原本手指所在的后颈上,又覆上了一道极轻的、绵软的触感。 像是手指……却比它更为炽热,轻轻一碰,就立即弹开,徒留一片残存的温。 裴渡兀地屏住呼吸,浑身上下的血『液』如同停止淌动,成了根僵直的木头。 那是——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好家伙,虐恋情深就在他身…… 裴渡知道,  他无论如何,都不应当生出那样天马行空的、逾越的念头。 可当后颈上的触感轻飘飘落下,又在转瞬之间消散无踪,  他还是一时间忘了呼吸。 谢小姐方才是不是…… 用嘴唇碰在了他后颈上? 心口的热气喷涌而出,  再砰砰炸开。 他前所未有地感到脸颊滚烫,  既想立马转身一探究竟,  又忧虑着不过是他自作多情,一旦真相被揭开,  这份镜花水月般的狂喜便成了笑话。 谢小姐捂在他眼前的手掌稍稍一动。 “……方才见那里沾上血污,  就顺手帮你擦掉了。” 其实是下唇。 系统白纸黑字写了[按在床上亲],谢镜辞虽然不能忤逆,但能划水啊。 她心思何其活络,毫不费力便想到了解决之法,  一步步诱着裴渡来到床前,  再以擦『药』为名,暗戳戳在他脖子上烙下一个吻。 谢镜辞做贼心虚,迅速松开放在他眼前的左手,心里忍不住得意,  朝系统比了个中指。 翻来覆去折腾这么久,  早知道想亲一下裴渡这么累,她还不如直接将他打晕—— 不对。 谢镜辞恍然一怔。 不对不对,她方才可是……亲在了裴渡后颈上。 不是什么能够被一笔带过的简单触碰,而是用嘴碰了碰他,四舍五入,  能算作她的初吻。 ——结果她居然没生出一丁点儿的暴怒和不情愿,而是在很认真地思考,应该用什么方式亲他更方便? 怎么会这样。 她脑子被僵尸吃掉了? 床上的少年无言撑起身子,  以低头跪坐的姿势微微偏过头来。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裴渡的面上尽是绯『色』,一双细长的凤眼往外轻勾,漾出不易察觉的红。 他只瞥她一眼,便很快垂下视线:“多谢谢小姐。” “你我之间不必这般客气。” 谢镜辞被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折磨得神志恍惚,只觉脸上一点点升温加热。 眼前的景物似是毫无变幻,却又仿佛扭曲成了大字一般的形状,她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才发觉满目都写着“这个人被我亲过这个人被我亲过”。 向来没心没肺的谢小姐,十分少有地感受到了何为“做贼心虚”。 “毕竟大家也算是朋友你不用太见外,对了你不是想带我去村子里逛一逛吗走走走!『药』后散步走,活到九十九,听过这句话吗?应该没有吧毕竟是我瞎编的哈哈。” 啊可恶!她怎么会突然开始胡言『乱』语地抽风! 谢镜辞在心底恶狠狠咽下眼泪,顺势转身朝向门口:“顺便可以把『药』碗还回——” 未出口的言语全被堵在喉咙里。 当她转身的刹那,一抬眼,就在门边望见两道不知道站了多久的人影。 什么叫流年不利,祸不单行。 根据“得知噩耗,手里的瓷碗必被摔碎/缝衣的人必被扎伤手指/做菜必被划破手指头”定理,谢镜辞手里一颤,『药』碗差点落地。 “你们完事啦?” 孟小汀嘴角带了意味不明的笑:“我和莫霄阳听说你们在这儿,就特意来看看。” “嗯!嗯嗯嗯!” 莫霄阳一本正经,两眼瞪得像铜铃:“我们什么都没看到,真的!” ——你这有点太欲盖弥彰了吧!不,简直就是掩耳盗铃啊!所以你们到底在门边站了多久啊! 她完蛋了。 谢镜辞心如死灰,在这两个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眼里,她的人设铁定瞬间蒸发,从谁都不爱的刀修成了个痴汉。 还是那种处心积虑、撒尽谎言,只求能亲吻裴渡一下的超级变态痴汉。 “放心吧辞辞!” 莫霄阳仅凭一句话,就把他们两人的旁观行径出卖得彻彻底底,孟小汀眼看瞒不过去,竖起大拇指,对她传音入密:“我们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裴公子!你尽管大胆飞,我和莫霄阳永相随!” 她和辞辞从小到大一起长大,从没见她对哪个男人『露』出过这般柔情,小心翼翼不说,居然还玩起了偷亲。 以谢镜辞雷厉风行的『性』格,必定对裴渡倾慕到了骨子里,才会做出这般姿态。天可怜见,真不知道她压抑了自己多少时日,辞辞,你好惨呐! 多么难能可贵,真爱,这绝对是真爱! 她嗑到了。 莫霄阳亦是剑眉一拧:“谢小姐,我的嘴最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从我口中套出哪怕一句话。交给我们,你就放心吧!” 他一直以为谢小姐的挚爱唯有鬼哭刀,没想到铁汉也有柔情。 看谢小姐那蜻蜓点水的动作,满含了无尽怜惜,她定是爱极了裴渡,才会在一瞬间的触碰后立即离开,不愿被他察觉。 多么卑微,却又多么温柔,真爱,这绝对是真爱! 他嗑到了,甚至为她想好了旁白:这是被谢镜辞放在心尖上的男人,只有在他不注意的间隙,她才敢悄悄碰一碰他。 莫霄阳在心里抹了把老泪。 好家伙,虐恋情深就在他身边。 谢镜辞一口血梗在心上:“不是不是!你你你们成天都在想什么?我我我对他绝对没有非分之想,不要『乱』猜!” 她她她怎么结巴了!她暗恋裴渡?她和鬼哭刀成亲都不会暗恋裴渡! 但谢镜辞悲哀地发现,她解释不出来。 系统的存在只能被她一人知晓,在旁人眼里,没有所谓“人设”的强制力,她的的确确趁裴渡不备,蒙了他的眼睛偷亲。 要死。 “方才我们一进屋,就见到谢小姐伸手擦拭血迹的景象。” 莫霄阳很是仗义地替她圆谎:“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谢小姐做出这么温柔的动作。” “对对对!” 孟小汀紧随其后:“辞辞已经很久没对谁这么耐心了。” 她意有所指,说话时特意盯着裴渡瞧,末了加重语气:“好—羡—慕——” 谢镜辞:…… 你们两个为什么也会变成类似“少爷已经很久没对谁笑过”的工具人啊! 裴渡身处风暴之外,对传音入密的一切内容浑然不知,这会儿听见两人这段话,心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撞。 原来谢小姐当真只是在替他擦拭伤口。 可是…… 除却淡淡酸涩,自少年心间渐渐浮现的,亦有止不住的清甜。 谢小姐绝非同情心泛滥之人,她愿意耐着『性』子为他擦拭,说不定……在谢小姐心里,他是有一点点特别的存在。 这已经足够令他欣喜若狂。 “我听说,你娘亲被找到了。” 谢镜辞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眼望向孟小汀:“她当前如何了?能带我前去探望一番么?” * 之后总算是和阴差阳错的暗恋戏码拉开了距离。 这个被“神明”照拂的村落一夕之间模样大变,几乎被抽空灵力的修士们闹闹哄哄,几乎闹翻天。 众人的心思截然不同。 有的认为梦魇欺人害人、将他们如同傻瓜般耍得团团转,实乃万恶不赦;有的恼怒于梦境破碎,愿付出全身修为,只求再回到梦中;更有甚者提出想和梦魇一同被关进锁妖塔,哪怕被妖魔鬼怪撕碎,也要在美梦里死去。 “真是疯了。” 莫霄阳道:“绝大多数人在梦里生活太久,已经忘了应该如何正常生活——虚假的幻梦,当真能叫人如此沉『迷』吗?” 周公梦蝶,蝶亦梦周公。 修士们凭借神识感知世界,而在梦里,亦是靠着来神识驱动。当他们整日整夜沉浸于幻梦,编织出另一个全新的世界,对于梦中人而言,说不定在那里,才是他们更为熟悉的“真实”。 说到底都是一段经历、一番体验,只要拥有清晰的神识进行感知,是真是假,似乎都并不那么重要了。 江清意被安置在一间小屋里,日光飘忽下沉,落在她脸上,映出的却是了无生机。 这是个极美的女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 她和孟小汀生有五分相像,比起天真懵懂的女儿,充斥于眉目间的,更多是残月般静谧的哀婉之『色』。加之柳眉微蹙、面无血『色』,乍一看来病意难休,然而正是这副单薄的身体,为一个女孩搏来了无病无灾、能像常人那样活下去的未来。 “娘亲不知何时才能醒来,但我能等。” 孟小汀看着她,眼底不自觉生出柔和笑意:“毕竟修真界里,每个人都能活很长很长时间嘛。” 从前她过得浑浑噩噩,没有太多想要争取的东西,也没有太多为之努力的理由,如今已截然不同。 为了那个愿望,孟小汀愿意咬着牙拼了『性』命地修炼,金丹,元婴,乃至化神,把宿命一点点拉长,然后静静等待某一天,活着与娘亲再见。 她会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 “说起江姨,”莫霄阳挠头,“孟小汀她爹,孟良泽好像出事了。” 谢镜辞一下子就想起那个引他们前往祭坛的少年,幸灾乐祸地冷哼:“坏事败『露』,被监察司抓啦?” 莫霄阳啧啧:“正是。” 当年孟家子女都欲抢夺继承人之位,孟良泽虽是嫡出,却没什么太大的能耐,为赚取更多钱财、显得自己不是那么废物,这一来二去,就走上了歪路。 杀害竞争商贩、入黑市贩卖禁物,不光鲜的手段层出不穷,也正是凭借如此,金库里才终于有了一些起『色』,得来与林蕴柔成亲的机会。 如今那少年不停哭诉喊冤,将他所做的丑事一件件往外抖,虽然目前还寻不到证据,但想必时日一长,孟良泽吃牢饭是铁板上钉钉,没跑的事儿。 “其实除了个别心胸狭隘、见不得别人好的家伙,这里生活的绝大多数修士,都曾经历过冤屈。要么因为没有证据,要么因为仇家势力庞大,寻冤无门,才心甘情愿坠入梦中。” 莫霄阳道:“这件事闹得很大,除了监察司,还有不少大能闻风而来。有他们作为担保,作恶之人定会被逐一查出——恐怕修真界里,即将有场大变动了。” * 莫霄阳所料不假,不过数日,各地便陆续传来落马的消息。 梦魇要想汲取更多灵力,自然不可能选择一无是处之人。 在村落里待着的,要么是曾经金丹及以上的修士,例如殷宿,要么体质特殊,例如琳琅坊账房先生的同乡。 前者修为不低,在修真界已占据一定地位,能将其『逼』得走投无路之人,自然身居高位。 修真界并非法外之地,惊天大瓜一个接着一个,吃得人们瞠目结舌、大呼过瘾,不过对于谢镜辞来说,看热闹固然有趣,然而这段时日最应当被放在心上的,还是千灯会。 千灯会是云京城里一年一度的盛事,被设于春冬交替之际,讲究一个辞旧迎新、心想事成。 于大会当日,街头商贩店铺林然而立,热闹非凡,更有千家灯火、万盏明灯相伴,其中流灯许愿,更是寄托了云京住民整整一年的祈盼。 他们一行人自孤云山归来,好生修养了几日,万幸期间系统没再作妖,让谢镜辞得了短暂的空闲。 一切都往正常的轨迹缓缓靠近,除了孟小汀和莫霄阳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堪称如狼似虎,就差晃着她的肩膀问她:“你怎么还不下手!还不下手!” 最终,这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彻底质变,成为了老父亲老母亲一般的:“别担心,一切放在我们身上。” 谢镜辞隐隐有种预感。 她的这个千灯会,不会过得太好了。 时至夜『色』降临,千灯会便也拉开序幕。 谢镜辞与裴渡、莫霄阳居于谢府,孟小汀死劫已过,回了孟家,至于江清意则被『药』王谷收留,以谷中灵力为引,助其早日醒来。 因而今晚,他们三人得先去琳琅坊前与孟小汀会面。 “我的天,这光,这灯,这楼!” 莫霄阳兴奋得鹅叫不停,两眼放光:“人间仙境!美轮美奂!闭月羞花!倾国倾城!” 裴渡安静抬眼,眸间亦是溢了浅光。 繁灯如星,黄昏如昼。 五颜六『色』、千姿百态的小灯被悬在房檐树梢,流淌出片片华光,重重楼阁好似天边琼宇,莹莹生辉,置身于其间,恍若星河倾泻,尽数落在眼角眉梢。 唯一提心吊胆的,是谢镜辞。 灯会,等同于舞会、运动会、校园文艺晚会。 只要有个“会”字,在旁人欢欢喜喜的同时,男女主角之间必定也会感情升温,擦出这样那样的火花。 倘若系统当真在这种时候让她做出什么…… 谢镜辞就不仅仅是社会『性』死亡,而是社会『性』猝死、五马分尸、灵车蹦迪、彻底火化一条龙。 街头巷尾的笑声与叫卖声不绝于耳,串成丝丝缕缕绵延如织的细线,盘旋在耳边。 而恰是此刻。 谢镜辞听见听见一声涩涩的笑。 系统一定是墨菲定理的忠实爱好者。 ——它。来。了。 [叮咚!] [位面发生偏转,检测到人设崩塌转移,请注意,人设转移!] [恭喜!全新人设,“『迷』糊甜心的忧郁公主殿下”已发放,请注意查收!] 『迷』糊甜心的,忧郁公主殿下。 谢镜辞眼前一黑,用尽全身上下的最后一丝勇气,把视线往下移,来到剧情简介的位置。 [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少年,却阴差阳错进入了全球第一的金坷垃学院! 她,目中无人的财团继承人,冷酷、淡漠、无情暴戾,动一动手指头,就能让无数集团破灭! 神啊,他平凡至极,可为什么她、她、她,还有她,全都对他态度那么奇怪? 永不服输的贫穷少年,在贵族学院中鸡飞狗跳的冒险,即将展开!] 谢镜辞:……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文艺复兴的范畴。 谢镜辞觉得,比起“古早”,“返祖”这个称呼,似乎更加贴切。 这个世界,她曾见过的。 身为不可爱也不『迷』人的反派角『色』,她并非文案里提及的财团继承人,如果谢镜辞没猜错,那一堆豌豆『射』手吐豌豆一样的“她”里,应该能找到她。 她是恶毒女二,看似柔弱忧郁,实则病娇至极,对男主人公一往情深,由于爱而不得,最后甚至玩起了囚禁play,将他关在地下室里。 ——当然,出于“反派绝不可能真正得手”的定律,谢镜辞还没来得及对他做些什么,女主角就从天而降。 等等。 按照这个角『色』隐藏的病态属『性』,她不会对裴渡也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例如捆绑和小黑屋……吧? 谢镜辞瑟瑟发抖。 谢镜辞凝神定睛,继续往下,心脏逐渐颤抖。 为了让她尽快熟悉人设,系统往往会列出几条台词作为预警。 此时此刻,原本一片空白的识海里,被写上了密密麻麻的话。 占据了其中绝大部分空间的,是一大串不断重复、歪歪扭扭的[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不爱我]和[你只能看我一个]。 紧接着,便是另一幅浑然不同的新天地。 [记住,这个世界没有童话。] [你若不勇敢,谁替我坚强。] [对不起,是我矫情了思念。] 这已经足够令人窒息,到后来,逐渐变成了: [总有1个人要赢的,那个亽为什么不能是我。] [尒禾o我才最般配,坏与更坏,互相伤害。] 谢镜辞:…… 救命啊!!!差点忘了,由于这个世界的返祖特『性』—— 所有人都停留在火星文时代啊!!! 病娇已经够叫人受不了了。 这还是个忧郁公主,非主流病娇。 谢镜辞颤抖着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三人在明灯流火间不断穿梭,不消多时,便抵达了目的地琳琅坊。 琳琅坊作为城中赫赫有名的首饰铺,今夜自是人头攒动,她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细细张望,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孟小汀的身影。 在她跟前,赫然站着那群时常前来找茬的富家子弟。 这群人上回在琳琅坊前被她痛怼一通,如今竟然还是不记教训。谢镜辞不悦皱眉,自人『潮』的缝隙里步步前行,径直挡在孟小汀跟前。 “辞辞!” 孟小汀一见她就笑:“我们今晚去哪儿玩?” “谢镜辞。” 人群里不知是谁轻哼一声,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嘲弄之意:“怎么,谢小姐此等贵人,今夜不去练刀,也会屈尊参加这种灯会啊?” 为首的陆应霖觑那人一眼:“好啦好啦,别说了,我们此番前来,又不是为了和她吵架。” “第一,无论练刀还是逛灯会,都要比仗势欺人来得要好;第二,我对上你们,不叫‘吵架’,叫单方面骂人。” 谢镜辞语调极冷,嗓音有如珠落玉盘,脆生生落在夜『色』里晕开的灯火之上,只需一开口,便引来周遭不少人的目光。 “闹了这么多回,还没好好记住么?” 她略微一顿,不耐皱眉:“谁若伤我姐妹翅膀,我定毁他整个天堂!” 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 谢镜辞:…… 谢镜辞:裂幵。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谢小姐,多看一看我吧。…… 不幸中的万幸。 修真界里没有“天堂”这一说法,  也并未流行过轰轰烈烈的中二语录,谢镜辞喊出石破天惊的那么一下,只引来几道略显困『惑』的目光。 只要她不尴尬,  围观的人们就不会知道,  自己这时也应该觉得尴尬。 “谢小姐,  你误会了。” 陆应霖身旁的姑娘道:“我们今日并非想要招惹祸端,  不过碰巧与孟小汀遇上——千灯会乃是盛事,倘若起了冲突,  对大家都不好。” 待她说完,  又有一人迟疑道:“我们听说了孤云山的事……” “谢小姐、孟小姐!” 那人话音未落,便被另一道含了笑的男音打断。 这道嗓音清朗高昂,无论裴渡还是莫霄阳,此前都未曾听闻过,  循声望去,  于灯火敞亮之处,见到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年。 “这是龙逍。” 孟小汀嘶了口冷气,用传音对二人道:“龙家次子,当今最受瞩目的体修之一。这家伙缠着辞辞很久了,  隔三差五地——” “孟小姐,  我已听闻孤云山之事,这是我为你娘亲寻来的一些『药』材,或许能助她早日醒来。” 龙逍极高,因是体修,除开伟岸笔直的身段,  被衣衫层层包裹的肌肉同样引人注目,乍一看去好似紧绷的直弓,即便言笑晏晏,  也能油然生出几分肃穆的凛冽之意。 孟小汀被他一番话打断传音,不便拒绝这份好意,道谢后将『药』材接下。 她面上没生出多余的情绪,心头却悄悄一揪,飞快望一眼裴渡。 啊啊啊这家伙怎么会突然出现!按照他的习惯,定会死命缠着辞辞不放……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她和莫霄阳还商量好了,一定要让辞辞和裴公子单独相处,去河边放花灯呢! ——没错。 自打从孤云山回来,辞辞就一直没对裴公子有过任何表示,两人之间的进展本来就慢得堪比蜗牛,她犹犹豫豫不去主动,进度直接被冻住了。 孟小汀当真从没想过,她这个雷厉风行的朋友,会爱得这么小心,这么犹豫,这么脆弱,连接近心上人的勇气都不剩下。 她一面觉得像嗑了蜜糖一样甜,一面又对好友的状态感到无比痛心,思索整夜,和莫霄阳一起制订了牵红线计划。 他们两人都是实打实的情感白痴,商量许久,到最后也不过是在今日清晨撺掇裴渡出了门,在商铺里精挑细选一枚花灯,让他在千灯会上送给谢镜辞,作为这么多日以来的答谢。 千灯会乃是云京盛事,倘若孤男寡女、波光清漾,再搭配满城暧昧不已的花火,说不定裴公子不知何时就会怦然心动,有情人终成眷属,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这是本应出现的剧情。 要是在他们两人之间突然夹上一个龙逍,孟小汀绝对一万个不愿意。 “听说当年形势危急,令堂舍命相护,才得以让孟小姐逃出生天,在下心生敬佩。” 龙逍说着笑笑,目光倏然一转,看似不经意地瞥过陆应霖一行人:“也难为孟良泽这么多年来谎话说尽,污了令堂的名声。” 孟小汀的身份实在尴尬,将她年龄一算,又恰好出生在孟良泽与林蕴柔成婚不久之后。 不少人都知道这男人抛下江清意、转而同林家定亲一事,他眼看没得洗,便把罪名往江清意身上推。 例如“一切都是妖女设下陷阱,为攀附高枝,故意将他引诱”;又或“他幡然醒悟,于千钧一发之际看清心中所爱,不再被虚妄的美『色』蛊『惑』”,硬生生把自己塑造成了个『迷』途知返的风流浪子,如今大彻大悟,一切全是妖女江清意的锅。 久而久之,这一面之辞逐渐传开,在不少人眼里,江清意乃至孟小汀都成了笑话。 这也是学宫中人对孟小汀颇有微词的最大缘由。 如今孤云山事毕,当年隐藏的秘辛真相大白,『迷』途知返成了薄情寡义,被众人当作谈资嘲弄的妖女,竟才是被背叛辜负的那一个。 惊天逆转,猝不及防。 曾经津津有味谈论过此事的人们,到如今反而不知应当如何面对孟小汀。 龙逍意有所指,陆应霖一行人听得脸『色』发白。 他们自诩为“正义”,理所当然地认为江清意心怀不轨、『插』足于孟林二人之间,由她所生下的孟小汀,自然也就沾染了污秽。 而今真相浮出水面,孟良泽不过是个恶事做尽、抛妻弃女的伪君子。他们被打脸打得啪啪响,闻言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啊,还有谢小姐!” 谈及谢镜辞,龙逍的语调显而易见拔高了些,剑眉悠悠往上一扬:“谢小姐,我家购置了不少花灯,都是千金难求的上等货『色』。这里还剩下两盏,还望小姐赏面收下。” 他说着指尖轻挑,自储物袋拿出两盏莲花模样的小灯。 灯内虽未点火,但由于材质特殊,竟于周遭火光之下,自行淌出流水般绵延的光华,轻柔如影,曼妙非常。 龙逍笑道:“此物由东海幻纱所制,内嵌一颗夜明珠,意作前程敞亮。” “谢小姐应该不会收吧?” 莫霄阳『摸』着下巴,语气笃定:“谢府不缺稀罕的物件,她和龙逍看上去也不算太熟。” “不。”孟小汀却是面『色』深沉,又瞧了瞧裴渡,“或许……” 然后莫霄阳就眼睁睁看着谢小姐接下了。 “不不不是吧?” 他兀地睁大眼睛:“我记得花灯只能放一盏,如果用了他的莲花,就不能再……这人和谢小姐关系很好?” 孟小汀拼命救场,也被传染了结巴:“当当当然不是啊!应该只是不想扫他兴致,辞辞一向很有礼貌。” 他们两人在识海里叽叽喳喳,一旁的裴渡始终沉默,安静着没有说话。 龙逍之名,他自是听过。 天之骄子、『性』情豪爽、气宇轩昂,似乎所有褒义的形容词,都能同他沾上一些关系。 他早就应该想到,谢小姐在云京城里生活这么多年,定然拥有数不清的朋友、故交、以及倾慕者。 而在她看来,自己与裴渡只不过相识了短短数日,其中情分……不知几何。 今早孟小汀与莫霄阳找上他,声称想给谢小姐挑选一盏花灯。 裴渡从未替哪个姑娘挑选过礼物,特意前往城中最为繁华的天机阁,精挑细选,买下一只圆滚滚的白兔。 他那时既开心又紧张,心口被锢得发闷,唯恐谢小姐不会喜欢,可如今看来,似乎一切担心都成了多余。 那只看上去又呆又傻的兔子,怎能比得上千金难求的莲花。 龙逍见她接过,眼底情不自禁『露』了笑:“谢小姐,你明日可有空闲?” 裴渡指尖动了动,虽是面『色』如常,眸底暗『色』却悄然聚拢。 谢镜辞:“没有。” “那后天呢?” “也没有。” “那——” “谢小姐答应过,会于本月同在下练刀。” 少年剑修的嗓音向来清越温润,此时却携了冰雪般的冷意,身影被灯火映得忽明忽暗,倏而站在谢镜辞跟前时,如同雨后丛林里的风:“道友之约,她恐怕无法应下。” 哇哦。 孟小汀嘴角浮起弧度弯弯,险些发出嘿嘿一声痴笑。 裴渡眸『色』极暗,仅一出声,便让周遭静了一瞬,旋即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 “这位郎君好生俊俏,怎地我从未见过?” “你不认识?这是裴家那位公子。” “你不是仰慕他许久?还不快上前搭搭话,说不定……” 谢镜辞心下无端烦闷,皱了皱眉。 “噢噢,这股剑意……你是裴公子吧?” 他的拒绝之意再明显不过,哪知龙逍闻言,笑得更欢:“没关系!我们三人一起,岂不是更好!能同谢小姐裴公子一道修炼,天下竟然还有这等好事!” 裴渡:? “啊,这人就是这副德行,好奇怪的一修炼狂。” 孟小汀扶额:“他老是缠着辞辞比试,说什么‘用最锋利的刀破他最坚固的盾’……被打得越惨,下次来宣战的时候就叫得越欢。” “就、就这样?那他干嘛要送谢小姐花灯?” 莫霄阳震惊疑『惑』之余,不免生出好奇:“最锋利的刀和最坚固的盾,谁更厉害一些?” 孟小汀:“……大概□□开?不对!现在是『操』心这种事情的时候吗!” 这群男人没一个靠得住!修炼狂!大笨蛋! 以陆应霖为首的一群人灰溜溜离开,龙逍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一路跟在裴渡身旁,声称仰慕裴公子已久,定要寻个机会,同他比试一番。 孟小汀心如死灰地瞅他。 这人平日里一身黑衣,今夜却穿得像只花孔雀,一看便知心怀不轨,倘若他打定主意要对辞辞下手…… 她心『乱』如麻,匆匆看向谢镜辞。 今晚的谢镜辞似乎心事重重,不知一个人在思索些什么,一旦见到过路的酒家,便会顺手买上一瓶,咕噜咕噜往嘴里灌。 ——她能不这样猛灌吗。 谢镜辞被酒气呛得轻咳一声,双眼渐渐失去聚焦。 此时此刻喝下的酒水,全是她倒流的泪水。 忧郁病娇的人设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刚一出场,就要了她的半条命。倘若任由其发展,不出几日,在云京城群众的眼里,谢镜辞将彻底变成一具尸体。 一具脑子不太正常、间歇『性』抽风的尸体。 她心里有种预感,在接下来的灯会,系统必然要干大事。 谢镜辞反抗不能,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一切行为推给醉酒。 入夜的云京人流如织,格外喧嚣。 天边一轮冷清清的弦月映了星光,将清辉洒满飞翘的檐角,天边皆是静谧,在墨一样晕开的黑暗里,云层浅薄得犹如雾气。 与之相比,城中灯火不熄、人声不绝,千万花灯若断若续,闪得恣意风情,竟将月光衬得黯然失『色』,沦为陪衬。 越是临近午夜,街边的行人就越发密集。 莫霄阳不由惊叹:“这么晚了,居然还有这么多人。” “因为午夜才是重头戏。” 龙逍耐心解释:“于夜半时分,每个人都会备上一盏花灯,将写着心愿的纸条放进灯中,再顺着水流放入河中。” 孟小汀清了清嗓子:“话说回来,我知道有个地方没什么人,去那里放花灯的话,应该不会被打扰哦。” 谢镜辞一心想要逃离大众视野,闻言果然上钩:“在哪儿?” 孟小汀:“嘿嘿。” * 孟小汀选中的地方靠近城郊,是一座被废弃已久的木桥。 此地虽然仍有几户人家,但由于桥下中空,只要涉水来到桥梁之下,就能得到一处远离喧嚣的小小天地。 孟小汀得意洋洋叉着腰:“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 这可是她和莫霄阳寻遍整个云京城,才最终拍板定下的风水宝地,试想孤月清辉、灯火茫茫,多浪漫啊。 “是挺好。” 莫霄阳跟着她的话念台词,『露』出苦恼的神『色』:“但我觉得吧,放花灯这种事儿,还是得在热热闹闹的地方——此地人迹罕至,一丁点儿千灯会的气氛都不剩下。” 龙逍正『色』:“我倒觉得这里挺好,孟小姐眼光不错。” 孟小汀想锤他。 “你想去热闹一些的地方?但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地方,若是浪费,未免可惜。” 她决定不去理会,继续按照计划背台词,恍然大悟般一拍手:“对了!我记得裴公子喜静,不如这样,辞辞陪着他留在这儿,我同莫霄阳去城中放花灯,如何?” 龙逍脊背一挺:“其实我也挺喜欢热闹的!热闹多好啊,全是人!” 这修炼狂竟突然开了窍。 孟小汀笑出了老母亲一般的欣慰:“那你就跟着我们吧。” 她说走就走,毫不留恋,只想迅速溜掉,不留给谢镜辞拒绝的机会,没想到甫一转身,突然听见后者唤了声:“等等。” 孟小汀心口一紧,同莫霄阳飞快对视。 “你是不是还没买花灯?” 谢镜辞语气淡淡,朝她扔来不知什么东西:“别买新的了,用这个吧,图吉利。” 她茫然低头,才看清被扔在自己怀里的,正是龙逍送给谢镜辞的那朵莲花。 对了。 龙逍送的花灯,一共有两盏。 “这样不好吧?毕竟是龙逍……” 孟小汀说着咬住舌尖:“龙公子送给你的。” “无碍!” 龙逍双眼滚圆,脊背挺得有如标枪,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把每个字都说得十足僵硬:“我本就是见到有孟小姐同行,才特意送上两盏——如果莫道友想要,在下也能给你一份。” 可怜价值千金的东海幻纱,愣是被这个败家子玩成了大批发。 孟小汀得了漂亮花灯,开开心心地挥手道别,等谢镜辞从酒劲里恍惚片刻,再凝神时,三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河边只留下她和裴渡。 “嗯……” 谢镜辞按按太阳『穴』:“我们去桥下吧。” 老实说,比起宽敞的河边,桥梁之下要显得压抑许多。 木桥黑黝黝的影子沉甸甸落下来,隔绝了万家灯火,汇聚成与世隔绝的空间。岸边河水退去,『露』出嶙峋石块,在幽寂夜『色』里,让她想起野兽凸起的獠牙。 “你准备纸笔了吗?在放河灯之前,要先写好自己的愿望哦。” 谢镜辞默念除尘诀,寻了块空地坐下,背靠桥墩。 身旁的裴渡安静过了头,不知在思索何事,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应她:“嗯。” 明显就不大对劲。 谢镜辞斟酌着发问:“你不舒服?” “没有。” 他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混沌的瞳仁里重新蒙上清明亮『色』,用了与往日无异的温和语调:“莲花灯很漂亮,谢小姐写下心愿,定能心想事成。” ……他方才真是昏了头。 眼见谢小姐收下别人的花灯,心口发涩、不自觉地消沉难过,这些感觉都无法避免,但倘若因为他的情绪影响了谢小姐,那定是万万不该的。 尤其是在这样的日子里。 裴渡没再出声,低垂了眼睫,把面容藏在桥梁浓郁的影子里。 “莲花灯?你说龙逍给的那个?” 谢镜辞笑了笑:“我才没打算用那个——你难道看不出来,他是特意送给孟小汀的?” 在拥挤的黑暗中,所有声响都显得无比清晰。 裴渡愣住,抬头。 “什么‘看见孟小汀,就顺手给了两个’,就是一句彻彻底底的谎话。” 不施粉黛的年轻姑娘打了个哈欠,目光和语气都是懒洋洋,微微偏过头来看他时,眼尾被月『色』打湿,晕开昳丽的光。 “他之所以用来寻我比试,就是为了能看一眼孟小汀;平日送礼也是,为了能把东西亲手交到孟小汀手上,龙逍曾好几次给学宫里的每个人都送了一份礼物——败家子啊。” 笼罩在心口的阴翳倏然消散了。 裴渡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不自觉想要扬唇轻笑,却又忧虑着会被对方察觉,让一切小心思无处可藏。 “那谢小姐——” 他竭力止住笑意,做出一派肃然的模样:“谢小姐手头可还剩有花灯?若是没有,我这里多备了一盏。” 谢镜辞笑了:“你特意给我买的?” 她半开玩笑,而裴渡不置可否。 从储物袋里搜寻物件,往往只需要弹指之间,他的动作却前所未有地缓慢,感知到长长的兔耳时,指骨下意识一僵。 他不知道……谢小姐会不会喜欢。 兔耳被少年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白光一晃,整个花灯便出现在裴渡手中。 等待是段十分漫长的过程,仿佛每一须臾都被无限拉长,划在他心尖上。 在笼罩四野的寂静里,裴渡听见一声噗嗤轻笑。 “天机阁买的?” 谢镜辞道:“没想到裴公子竟有这等爱好,着实有些出乎意料。” 她的笑声毫不掩饰,像道火星燎过耳根。 裴渡被笑得无措,低头遮住汹涌而来的窘迫,分明的骨节下意识用力,泛起冷白之际,又听她继续说:“你看这个。” 于是他抬头。 四下昏暗,谢镜辞捧在手里的物件则是雪白,被月『色』匆忙一勾,显出浑圆轮廓。 仿佛有什么东西软绵绵砸在他心口上。 长耳朵,短尾巴,圆滚滚的身子。 在谢小姐手心……赫然是只和他手里一模一样的兔子。 所以她才能一眼看出,这盏花灯来自天机阁。 “看来我们还挺有缘。” 谢镜辞笑意不减:“我早就选好啦,毕竟是云京本地人,不会像你和莫霄阳那样忙手忙脚。” 她顿了顿,眼底溢了好奇:“你的花灯是什么样子?” 他的花灯。 裴渡尚未从怔忪中反应过来,闻言径直低头,按紧手里的储物袋,寻了一阵,呆呆愣住。 当时他替谢小姐选好花灯,因为太过紧张……压根没选自己的那一份。 谢镜辞看出猫腻,轻声笑笑:“怎么了?” 裴渡:“……” 裴渡:“灯……忘在了房间里。” “那也没关系,你手上不还有一盏?” 裴渡心里发『乱』。 可这是他专程为谢小姐挑选的礼物。 好不容易见她拒绝了龙逍的花灯,好不容易选中合她心意的模样,倘若不能亲手送给她,一切就全都没了意义。 “裴渡。” 她定是看出他的失落,再度用了开玩笑的语气:“这只兔子,不会真是你打算特意送给我的吧?” 裴渡心『乱』如麻,没做多想:“嗯。” 这个单音甫一出口,不止是他,连谢镜辞也愕然愣住。 心脏像被无数条丝线绞成一团。 他原本可以解释,之所以买下这盏灯,不过是因为路过天机阁,孟小姐说她可能会喜欢,自己正好有多余闲钱,便顺手买下。 但那样一来,这份礼物就难免显得过于廉价,仿佛连带着他对谢小姐的情愫,也成了一种顺便与将就。 裴渡不愿让她那样想。 猝不及防,手里捧着的兔子花灯被人一把夺过,取而代之塞进他手中的,是拥有同样触感的滚圆绵柔。 “送出去的礼物,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谢镜辞的声线有些闷:“反正都是兔子……把我的送给你好了。” 裴渡抱着怀里的花灯,那上面还残存着属于谢小姐体温。 桥梁下的他安安静静,藏在心里的另一个他早已把自己裹在被褥滚来滚去,蜷缩成一只红彤彤的虾。 他们都带了纸笔,将心愿写好后塞进花灯,顺着水流轻轻一推,伴随水波潋滟,两只大白兔就开始了乘风破浪。 “愿望不能告诉别人。” 谢镜辞道:“说出来就不灵验了。待会儿会有不少百姓聚在河流下游,每人拾起一盏花灯,为不知名的心愿献出祝福。” 放完花灯,自然也就到了从桥下离开的时候。 她刚要继续开口,没想到抢先闯进耳朵的,是一道阎王催命般的叮咚声。 谢镜辞就知道,狗贼系统不会轻易将她放过。 好在她足够机智,有了醉酒这个挡箭牌,不管说出怎样的话,她都能心安理得—— 才怪啊! 谢镜辞看着脑海里行行排列的字句,前所未有地目瞪口呆。 救、救救救救命。 “谢小姐。” 裴渡已有了起身离开的前兆:“时候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尽快与他们汇合?” 他正欲起身,手臂便被不由分说地按住。 谢小姐笑了笑,声调却是莫名发冷:“怎么,这么不愿同我待在一起吗?” 察觉他卸了力道,她语气间冷意散去,恢复了同往日无异的和煦:“不如和我说说话吧,呐?” 这个呐。 这个呐的那味儿太浓,谢镜辞险些丧失呼吸,心脏咯噔咯噔跳不停。 裴渡没拒绝,乖乖坐回她身边。 “其实每年千灯会,我都会觉得有些伤心。” 她语气飘忽,虽是噙了笑,却叫人听不出真正的情绪:“在五年前,我一位名叫‘阿白’的朋友,便是死在了千灯会上。” “谢小姐……” “我身边一直没有太多人,他们都不愿意和我做朋友。” 谢镜辞靠着木桥,忽地伸了手,撩起足尖一缕水花,水声与人声交缠,带着夜半独有的『迷』幻感:“我一直想,要是能有谁来陪陪我就好了——可阿白却死了。” 众所周知,病娇之所以成为病娇,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拥有一个孤独不幸、不被人喜爱的童年。 谢镜辞的人设也不能免俗。 苍天可鉴。 阿白是她家里养了半个月不到的玉蚕,最后吃桑叶太多,撑死了。 阿白,你好惨啊,死了都要被拿出来鞭尸。 “我娘说,死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有时我抬头看着天空,会莫名觉得,阿白就在那里看我。” 她顿了顿,抬手指向远处雾蒙蒙的天空:“就在那儿。你知道那颗星星的名字吗?” 裴渡默了一瞬,嗓音柔和:“天狼。” “不。” 谢镜辞语气幽怨:“它叫冰凌蝶泪·玛丽凡多姆海恩·雪魍樱雨伊娜莎。” 谢镜辞:…… 谢镜辞:有!病!啊! 裴渡沉默片刻,嗓音里带了无奈的纵容:“谢小姐,你喝醉了?” “阿白死后,我一直很难过。” 身旁的姑娘忽然朝他靠近一些。 低如耳语的轻喃划过耳畔,寥寥数语,却激得他心头大『乱』:“你也要像它那样……离开我吗?” 四周的气息陡然下沉。 黑暗描摹出她暧昧的影子,月『色』下坠,映亮谢镜辞漆黑的、漩涡一样的眼眸。 有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脖子。 “明明我已经这么难过了……” 谢小姐的声线几乎成了低哑气音,随着她越来越近,裴渡闻到愈发浓郁的酒香:“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看着我,而是迫不及待想要逃开……甚至把目光分给别人呢?” 裴渡直觉脖颈一痛。 随之而来的,是逐渐填满四肢百骸的麻。 ——谢镜辞动用灵力,将其化作一根根纤长丝线,自他衣衫浸入,遍布全身。 像极了蔓延开来的细密绳索,一点点咬进血肉之中。 在云京街上行走的时候,的确有不少女子前来向他搭话,无一例外被尽数回绝。 谢小姐因为这件事……感到了不开心吗? 勒在他脖子上的那一缕气息不算用力,却牢牢扼在喉结之上,生出麻麻的痛。 谢小姐定是醉得厉害,否则绝不会讲出如此『露』骨的话。 “只看我就好了。” 她像在自言自语,瞳仁中空茫混浊,却也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每个字都重重『揉』在裴渡心头:“就连身上也沾了其她女人的味道,要是再不乖乖听话,关起来应该会有用吧?” 灵力越来越紧。 完蛋了。 谢镜辞只想变成人造火箭直冲青天,永远离开这个躺满她尸体的伤心地,哪怕有醉酒作为掩护,这种台词和行为…… 果然就是个变态吧! 按照给出的剧本,裴渡一定会像所有被病娇困扰的男主角那样仓皇逃窜,他逃她追,他『插』翅难飞,经过几个回合的推拉,最终被玩成破布娃娃。 救命。 谢镜辞心下忐忑,已经做好了被裴渡推开的准备,然而出乎意料,后者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背靠木桥的少年无路可退,因她周身炽热的温度而面颊绯红,恍如明月蒙了浅浅血『色』,眼尾稍稍一弯,说不出的绮丽勾人。 裴渡居然笑了。 他说:“好。” 谢镜辞:? “只看你就好了。” 他的声线有如朗月清风,此时却夹杂了若有若无的蛊『惑』:“要是再不乖乖听话,我便听凭谢小姐处置,关起来……除了你,谁都不知道。” 谢镜辞:??? 这是什么走向?裴渡他、裴渡他为什么会抢走她的台词?! 谢镜辞懵了,狂敲系统:“他被吓傻了?我我我怎么接?” [数据库里也没有应对措施啊!] 系统少有地出现了抓狂的征兆:[正常人谁会像他这么玩儿!这人怎么比变态还变态!] 谢小姐没有做出反应,面上是因醉酒浮起的红。 裴渡只觉心口狂跳,像被一根丝线拽在半空,不时发疼。 他像个可耻的小偷。 她定是头脑不清醒,因而并未反驳他这番离经叛道的话,也并未感到恐惧或惊讶,沉默片刻,有些茫然地继续出声:“那……说好了,你是我的。” 裴渡无声笑笑。 他暗地里关注她许久,听说过那只名为“阿白”的蚕。 这是裴渡笃定她神志不清的最大缘由。 一只偷腥的猫碰到了沉眠的鱼,悄悄伸出爪子。 他因与谢小姐的咫尺之距,紧张到不敢呼吸,心里却仍在渴求着更加贴近。 醉酒后的行为虽然匪夷所思,但绝大多数时候,总会藏着些许真实的心思。 也许谢小姐只当他是一个玩具,或是宠物—— 像大白那样的宠物,激起她心里微不足道的一丝占有欲。 但那并不重要。 只要谢小姐愿意让他留在身边,无论以何种方式,裴渡都甘之如饴。 谢小姐想要占有他,这件事本身……便已经足够让他开心。 少年无声伸手,连带着浓郁酒香,将她揽入怀中。 桥梁之下寂静无声,所见皆是沉沉暮『色』,两个人的气息彼此交缠,生出古怪的热。 在距离她耳朵极近的地方,裴渡低声说:“谢小姐,我是你的。” 谢镜辞,炸了。 有史以来第一次,她大脑里空空如也,忘记系统,忘记接下来要说的话,甚至忘记所有事物的存在,只留一片空白,和一束『乱』窜的烟花。 “云京里的公子少爷,也并不好。” 裴渡静了片刻,忽而又道:“谢小姐倘若总把目光放在他们身上,我——” 他他他会干什么。 杀掉珍藏?做成饺子?关进小黑屋? 谢镜辞后背发麻。 俗话说得好,要用魔法打败魔法。她原以为自己拿了个杀天杀地的病娇剧本,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莫非裴渡才是传说中的天然黑? 千奇百怪的死法一股脑涌现,谢镜辞神经高度紧绷,听他悠悠一停。 裴渡还是很小声,没有想象中的冷意与杀气,竟是携了浅浅的委屈,祈求般告诉她:“我会难过的……谢小姐。” 他不会杀意横生,更不会伤她分毫,只是会难过而已。 倾慕谢小姐,向来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午夜的风哗啦啦吹过来。 风明明冰冷透骨,周遭氤氲的水汽更是寒凉,谢镜辞却情不自禁地浑身发烫。 如今的裴渡,理应觉得她喝醉了酒,神志不清。 这是她清醒时绝不可能听到的言语,近乎于痴恋般的卑微恳求,叫人心尖发颤。 不会吧。 裴渡那样一朵遥不可攀的高岭之花,却心甘情愿对她讲出这种话,他不会是—— 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地,喜欢她吧? “我会一直看着你,所以……” 水流的窸窣轻响挠在耳朵上。 在逐渐加速的心跳里,她听见裴渡说:“谢小姐,多看一看我吧。” 谢镜辞的心啪嗒一声。 化了。 第40章 第四十章答案。 谢镜辞脑子里一团浆糊。 裴渡的反应全然超出她预料。 老实说,  哪怕他气急败坏、一本正经地将她拒绝,再去谢疏面前好好控诉这离经叛道的行径,那也比此时此刻的情形更能叫她心安理得。 裴渡怎么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全盘接受了呢。 还让她多看一看他。 那句话像是变成滚烫的火,  顺着耳廓蔓延至全身,  尤其她还被裴渡抱在怀中,  热量无处流泻,  被禁锢在小小的一方空间。 更让谢镜辞心『乱』如麻的是,她发觉自己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谢家何其强势,  她在修真界又名气不小,  提亲之人络绎不绝,在学宫与各处秘境里,亦有许多年轻修士前来搭讪。 谢镜辞只觉得烦。 围在身边刻意套近乎的男男女女,对于她来说,  像极嗡嗡不绝的蚊蝇,  除了打搅修炼、扰『乱』心神,起不到丝毫作用。 谢镜辞最初还会象征『性』陪聊几句,后来不胜其烦,就差直接把“没空”两个字写在脸上。 她并不喜欢男女之间的风花雪月,  向来认定一个不变的真理:与其谈情说爱,  不如把时间全放在鬼哭刀上。 然而被裴渡触碰的时候,并没有生出厌烦的情绪。 ——若是平常,她被这样不由分说地抱住,不应该毫不犹豫把对方推开吗?她她她为什么会脸红? “谢小姐。” 裴渡的声音再度响起,褪去了不久前朦胧的情意,  显出流水般悦耳的清冽:“想回家吗?” 回家,必须回家。 谢镜辞不知道系统有没有准备后手,无论继续与裴渡单独待在桥下,  还是去人『潮』如织的街头同孟小汀等人汇合,只要它一发功,她在云京城里的名声就差不多完蛋了。 只有回家,才是回到最初的美好。 裴渡做事一向靠谱,并未直接带她离开,而是从储物袋拿出传讯符,向莫霄阳告知了谢镜辞醉酒的情况,言明她不得不先行回家休息,让三人自行游玩。 写信念诀送信一气呵成,如何将谢小姐带回谢府,便成了件头疼事。 谢镜辞唯恐被他看见自己通红的脸,把心一横,干脆装作没了意识的模样,浑身无力伏在裴渡怀中。 他尝试着轻轻唤了两声“谢小姐”,都没得到丝毫回应。 午夜的幽影轻抚眉间,为双眸蒙上层层阴翳。 身着白衫的少年静默不语,长睫微垂,笼下绵绵柔『色』。 裴渡的动作很轻,哪怕是要将怀里的姑娘抱紧,加重力道的时候,也谨慎得小心翼翼。 谢小姐的身体很软,弥漫着『迷』蒙酒香,当他不经意触碰到腰间,近乎于慌『乱』般地呼吸一窒。 裴渡毫不费力便将她抱了起来,谢镜辞似是不习惯这样的动作,闭眼皱了皱眉,把脸埋进他胸口,微微一蹭。 他被蹭得有些痒,嘴角却不自觉扬起弧度。 已经越来越靠近了。 他从泥土里一天天往上爬,终于能触碰到太阳。 仅仅是这样一个最为寻常的、可能不会被她记在心里的拥抱,背后藏匿着的,是他数年如一日的仰望。 “裴渡。” 怀里的谢小姐突然出声,呼出的热气全都浸在他衣衫里头:“……我们回家。” 耳边只剩下水流潺潺的响音。 谢镜辞闭着双眼,看不见裴渡的动作与表情,由于担心系统再作妖,装作昏昏欲睡的模样,出言催促一声。 少年并没有立即应答。 黑暗逐渐聚拢,谢镜辞听见他鼓擂般的心跳,以及含了笑的清润嗓音。 “好,回家。” 与此同时,河道下游。 前来捞花灯的云京居民熙熙攘攘,孟小汀好不容易等到人『潮』散去,努力往前靠了几步。 莫霄阳由衷感慨:“不愧是千灯会,人真多啊。” “不错。” 龙逍站在孟小汀身后,为她挡去鱼贯而入的人山人海,闻声附和:“每至节庆之日,街边行人都是平时的三四倍之多——排队等候这种事,实在浪费时间,很是麻烦。” 孟小汀狐疑看他一眼。 说到“排队等候”四个字时,这人虽然用了极度厌烦的措辞,嘴角却情不自禁往上一勾,仿佛随时都会狂喜得嘿嘿笑出声。 怪人。 “对了。我听闻归元仙府将开,不知诸位打不打算前去一探?” 龙逍一路上满嘴跑马,说话不停,即便入了深夜,还是兴致盎然地小嘴叭叭:“听闻归元仙府灵气汇聚,对修炼大有裨益——谢小姐识海不是受过伤么?正好能去那地方调养一番。” 此等大事,谢疏早就风风火火告诉过他们。 归元仙府乃是上古大能开创的秘境,每五十年开启一回。这么多年过去,虽然财宝法器早被瓜分一空,但其中纯净的灵力源源不绝,理所当然成为了金丹元婴修士的绝佳突破之地。 算一算时间,就在七天之后。 见孟小汀点头,龙逍笑意更深。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等汹涌人『潮』逐渐退去,分别从河道里随手捞了盏花灯。 孟小汀低头打量手里的方形河灯,小声念出纸条上龙飞凤舞的文字:“保佑他们五个不要发现彼此的存在,如果能遇见第六个,我希望是纨绔公子的类型。” 龙逍垂眸一瞥:“希望娘亲的病能早日好起来。” 莫霄阳抱着个兔子形状的花灯,笨拙取出灯里的纸条,不由略微愣住。 莫霄阳:“哇……这这这、这个好像是谢小姐的笔迹啊!” 谢小姐的笔迹! 龙逍顿时战意大起。 他写在纸上的愿望虽然是[勇敢地向孟小姐释放魅力],还连续好几年都没成真,但这并不代表他荒废了修炼的决心! 早就听闻谢镜辞是个一等一的修炼狂,她的心愿必然也会石破天惊、霸气外『露』,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一探究竟。 “呃……” 莫霄阳挠头,把手里的纸条递给他瞧:“怎么说呢,好像有点儿……” 龙逍迫不及待地低头,几乎快要抑制不住心底涌动的战意。 无论谢镜辞许下什么心愿,他都会把超越她作为头等目标! 但见纸条纯白,黑『色』小字笔迹潇洒灵动、苍劲如竹,一笔一划写着: [灰『色』旳  、  天空  。深深旳  、  寂寞  。偶们姒禟,湉到忧伤。莪想等伱,等伱来,接受莪啲嗳=-づ。] 龙逍:……? 龙逍:“加、加密文字?” * 夜『色』已深。 裴渡在床上第无数次翻身,亦是第无数次颓然睁眼,把脸埋进枕头。 他睡不着。 他不便进入女子闺房,因而只来到谢小姐院落之前,便停了脚步,托付路过的小丫鬟将她送入房中。 那小丫鬟先是一愣,旋即抿了唇闷闷一笑,再开口时,虽然只简短应了声“好”,可语气里显然多了几分别有深意的味道。 那位姑娘看他的眼神…… 裴渡又翻了个身。 仿佛他对谢小姐做了什么暧昧难言的事,让他耳根发烫。 他今日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尽数告诉给了谢小姐。 她没有排斥,也没有表现出厌恶的情绪,被他轻轻抱起时,还呓语似的让他回家。 ……回家。 谁也不会知道,当裴渡听见那两个字,心里有多么高兴,哪怕是此刻回想起来,还是会嘴角微扬。 他这一辈子如同浮萍,在许许多多地方漂泊游『荡』,没有真正落脚的时候,如今却有人对他说,我们回家。 裴渡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 他知晓谢小姐的『性』子,她向来厌烦他人的接近,既然愿意亲近于他,说不定在她心里,也有一点点喜欢他。 就算只有一点点,于裴渡而言,也是能瞬间包裹住整个世界的、令他目眩神『迷』的蜜糖。 谢府之内不似城中吵闹,因是冬日,连蚊虫的鸣叫都听不到分毫,游『荡』在耳边的,唯有空寂夜『色』。 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裴渡听见咚咚的敲门声响。 这会儿时至夜半,怎会有人前来敲门,他直觉是梦,起身一望,却见到门外一抹熟悉的影子。 谢小姐的影子。 裴渡睡意全无,立马翻身下床,伴随房门被打开的吱呀响,与屋外的来人四目相对。 谢镜辞有灵力护体,并不觉得多么寒冷,但见到裴渡那双幽潭般的眸子,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怒火中烧。 她咬牙切齿。 她本以为今晚不会再出任何岔子,没想到回到房中左右睡不着,翻身一次接着一次,充斥在脑海里的,始终是从裴渡口中讲出的那几句话。 即便他已经不在身边,当谢镜辞回忆起那段祈求般的呢喃,仍然忍不住在床上滚来滚去,双颊滚烫。 然后她就听到了系统的叮咚音。 [恭喜!相应场景触发,人设启用!] [台词正在发放,请稍候……] [夜半睡不着,如此孤单的你,怎么情愿一个人独自躺在大床上?你渴望炽热的体温、强劲有力的心跳,如果得不到,动用一些手段也无伤大雅吧。] 谢镜辞看着这行提示,以及下边跟着的台词与情节设定,发呆了一盏茶的时间。 最后还是被系统强制带过来了。 “谢小姐。” 与她视线相撞,裴渡略一愣神:“怎么了?” “我——” 谢小姐说着一顿,似是羞于启齿,将音量压得很低:“我做噩梦了……一个人待在房间,很害怕。” 此时距离送她回房,并没有经过太久时间,酒气未退,谢小姐应该仍是醉着的。 不等裴渡做出反应,跟前的姑娘便上前一步,迈入他房中,语气里尽是哀婉柔和:“只要今晚就行,你能不能……陪着我?” 她步伐不稳,一个踉跄,扑倒在他胸前。 谢镜辞竭力平复情绪,深吸一口气。 她早该想到的。 病娇最难以忍受寂寞,也最会佯装成可怜兮兮的模样,一步步设下陷阱,把猎物往圈套里勾。 其中以做噩梦为由提出同寝,是屡见不鲜的老套路。 倘若是以前,她骂骂咧咧几句,等着被裴渡拒绝就好,可如今的情形却是迥然不同。 裴渡很可能对她存了一丢丢好感度,有一定概率不会拒绝。 更何况她在不久之前,还被撩得脸红心跳。 [这有什么好纠结的?你不是想弄清楚,这小子究竟对你有没有意思吗?] 系统嘿嘿两声,一副狗头军师做派:[今晚就是个很好的契机啊!同寝不是小事,倘若他连这种事情都能接受,裴渡倾慕于你,岂不就是毋庸置疑?] 谢镜辞驱动快要生锈的脑袋努力思考。 好像有点道理。 “谢小姐,”裴渡迟疑一瞬,“谢府尚有诸多侍女,我们二人男女之防……” 谢镜辞的声音弥散在他胸膛,很低,尾音像若即若离的钩:“你不愿陪着我?” 她说着又上前一步,裴渡毫无防备,下意识后退,等站稳之际,听见木门被关上的吱呀响。 房门被谢镜辞一举闭上,整个卧房里的光源,便只剩下自窗外而来的朦胧月影,并不浓郁,被窗户遮掩大半,宛如飘渺薄纱。 她又上前一步,将他『逼』得节节后退:“说得那么好听,想让我多看看你……结果到了这种时候,却连碰都不愿意碰我,只想把我推给其他人吗?” 她的话语毫不留情,裴渡听得一怔,心口涌来窒息般的闷痛。 他怎么会那样想。 他只是……不敢放纵地触碰,辱没了谢小姐的名声。 “谢小姐,”少年收敛心神,小心翼翼拢上她散落的黑发,“梦见了什么?” “大家都不要我,四周都是黑……只有我一个人,就算伸出手,也什么都抓不到。” 谢小姐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听得他也觉得难受:“我叫你的名字,你却一直都不回应我。” 如若不是醉了酒,清醒时的谢小姐,断然不会被一场噩梦吓成这样。 裴渡心底发涩,听她说起在梦中叫他的名字,只觉连骨头都软绵绵地化开,直到出声回应,才发觉自己的声线隐隐发哑:“别怕。你先行回房,今夜……我在你房外候着。” 怀里的谢镜辞动作一顿。 她兀地抬头,瞳仁里蒙了层微不可查的阴翳:“那你呢?你不睡觉吗?” “我们修真之人,本就不用夜夜入眠。” 裴渡只当她被酒气冲昏了头,连这般人尽皆知的常识都能忘掉:“谢小姐只需想到我在屋外,便不会如此害怕。” 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谢镜辞还是恍然一顿。 她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硬着头皮装醉,继续念台词:“……不要。” 裴渡微怔,听她缓声道:“如果没有你陪在身边,我定然睡不着——只要今晚就行,你陪陪我,好不好?” 近在咫尺的少年陡然僵住。 因为距离很近,谢镜辞能感受到他加剧的心跳。 她不知道裴渡的答案,心口也生生揪起来。 其实按照剧本,他要是答应下来,后续情节才勉强能算得上“正常”。 一旦拒绝,按照病娇占有欲异常凶猛的人物设定,哪怕用尽各种强硬手段,都要把心上人留在身边,她—— “……谢小姐。” 他并未沉默太久,嗓音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你喝醉了。” 这是明晃晃的拒绝。 谢镜辞的脑袋轰然一炸。 糟。糕。了。 “我没有。” 她似是委屈,又像生出了些许恼怒,语气却始终毫无起伏,黝黑的柳叶眼深邃如古井,即便映了月『色』,也仍是一片死寂:“你讨厌我?” 四周静了短短须臾。 裴渡下意识欲要出言反驳,却感受到澎湃如『潮』的灵力。 属于谢镜辞的灵力源源不断往外溢出,裹挟了阵阵凛冽刀风,在半空中凝成恍若实体的缕缕白线。 眨眼之间,白线好似蛛网汹涌而来,不由分说攀附上他的手臂与脚踝,并不断向上,触碰更为隐蔽的角落。 他承受不了这样的触碰,几乎是颤着声音道:“谢——” 话音未落,便是一股疾风掠过。 谢镜辞灵力涌动,稍一用力,就将他甩上床铺,旋即丝线渐渐聚拢,如同无法挣脱的绳索,禁锢住所有动作。 手腕传来极浅的疼。 裴渡长睫轻颤,在逐渐清晰的视线里,见到她一点点靠近的面庞。 谢镜辞将他压在身下,灵力翻涌如『潮』,自上而下,定定打量他的模样。 因为开门匆忙,来不及整理,裴渡尚未束发。 零散黑发四散如雾,胡『乱』铺陈在枕边,其中一些软绵绵耷在颊边与耳畔,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衬出冷白面『色』,以及在月光之下,再显眼不过的绯红。 鸦羽般的长睫在不自觉颤抖,双眼则映了水『色』,满含着惊异与茫然,再往下,是略微敞开的衣襟,与纤细漂亮的锁骨。 一张禁欲疏离的脸,身下却是此等风光。 谢镜辞心满意足笑笑,为他抚去侧脸上的黑发:“这样一来,你不就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了?” ——救命啊!太中二了太中二了!贵族学院忧郁公主的威力竟然恐怖如斯! 谢镜辞在心里吐出一口老血,只希望裴渡被『逼』急了,不要一拳抡上来揍她。 她稍稍顿住,像是出于某种恶趣味,嘴角轻扬,指尖划过裴渡脸庞:“好奇怪,这里为什么这么红?你身体不舒服吗?” “谢小姐。” 奇怪的感觉席卷全身,她的目光如同烈焰,引出难以忍受的热浪,裴渡拼命想避开,却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喑哑低喃:“……别这样。” 谢镜辞自然不会理他。 因为这份微小的反抗,绑缚于周身的灵力愈发用力,从小腿继续蔓延,引得少年咬牙战栗。 指尖自脸庞向下,来到被薄薄一层衣物包裹的胸膛。 她的手指力道不重,却仿佛能深深刺入骨血,裴渡连呼吸都做不到,意识里暴虐的巨兽在笼中疯狂叫嚣,被他硬生生压回黑暗。 浑身上下,连骨头都像淌了岩浆,烫得骇人。 这种被死死禁锢的姿势,实在难堪至极。 谢镜辞在心口上按了按,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前。 “心跳也好快。” 她语气带笑:“比我的心跳快多了……倘若没有这件衣物,『摸』起来会不会更清晰一些?” 于是指尖缓缓向上,略微一挑,勾住少年单薄的、已然『露』出小片雪白的前襟。 救命。 这也太变态了。 莫说裴渡,连她都觉得头脑发烫,指尖止不住地抖。 谢镜辞面上带笑,心里怂到不行,流出的眼泪哗哗啦啦,汇成云京护城河。 而且就裴渡这副抵死不从的模样,他似乎当真对她毫无心思。 强撩一个对自己毫无心思的人,尴尬程度简直超出想象。 按照人物设定,她眼中本是噙了笑意。 然而顷刻之间,尽数化作惊惶的不敢置信。 ——探出的灵力轰然粉碎,身下袭来的疾风让她毫无防备,右手被人顺势抓住,整个人向下倒去。 她与裴渡的姿势霎时对调,被不由分说按住。 他的气息零散颤抖,脊背却是僵硬如石,俯身之际,长睫笼下大片阴影,黑发落在她颊边与脖子上。 他的眼眶好红,像是随时都会落下眼泪。 谢镜辞心口莫名一晃。 虽然这个人设她也不喜欢,三番四次硬了拳头,但她应该……不至于这么讨人厌,轻轻碰一碰,就让他双眼通红吧。 “谢小姐。” 裴渡声线很哑,如同裹了粗砺的沙:“你喝了酒,这不是……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如若一意孤行,明日醒来,你会不开心。” 他当然也想伴她入眠。 倘若能陪在谢小姐身边,看着她闭上双眼,他能高兴得整晚睡不着觉。 可她现在喝醉了,一切冲动都并非本意,之所以想同他共寝,不过源于一场噩梦。 答应谢小姐神志不清时的要求,趁她醉酒占便宜…… 那简直是混账。 裴渡不愿明日醒来,见到她惊恐与茫然的目光。他心甘情愿慢慢去等,等谢小姐清醒的时候,主动朝他靠近。 他浅浅吸了口气,混浊的眸光渐趋明朗。 “听话。” 见她安静下来,裴渡垂眸轻笑,声线轻柔得像哄小孩:“我今夜一直在屋内,你安心睡,别怕。” 接下来本来应该还有几段台词。 但系统一瞬间突然没了声,再开口时,狠狠吸了口冷气:[这种……谁能受得了啊,再变态再无理取闹的人,估计都得好好消停吧?] 谢镜辞也没吭声。 裴渡的嗓音温柔得要命,带着些许沙哑的低音炮,在黑暗里掠过她耳朵,像是电流倏地蔓延开,渗进每根骨头。 她一丝反抗的力气都不剩下,只觉得骨头发酥发麻。 这比直接应下她同寝的要求,更叫人难以抑制地心动。 裴渡下了床,被子被仔仔细细盖在身上,压好每一个边角。 谢镜辞心跳凶猛,宛如洪水猛兽,把思绪吞噬得一干二净,也不敢再与裴渡对视,匆忙闭上眼睛。 裴渡没再发出任何声音,可她哪能睡得着。 向来没心没肺的谢小姐一边装睡,一边凄惨地失眠,百无聊赖,只能在脑子里敲敲系统:“你觉得,他是怎么想的?” 系统:[很强,很牛,是个很强无敌的狠角『色』。你俩要是搭戏,绝对能拿奥斯卡影帝影后。] 她哪是想要问这个。 谢镜辞不悦地翻了个身,皱起眉头。 跟前突然靠近一股树木香气。 谢镜辞一动不动,被子下的双手忍不住暗暗捏紧。 [我知道了!] 系统又是一笑:[你不是想知道他对你是何心意吗?如果他来偷亲,就肯定心仪于你——小说电影里都是这样,一试一个准!] 偷——亲——? 谢镜辞一颗心脏呼啦啦悬到喉咙。 裴渡真会那样做?不可能吧?可是倘若他当真做了……是脸还是其它地方? 一股温和的热气慢慢靠近,盘旋在她颊边,从额头到鼻尖到下巴,虽然并未真正触碰,却在毫厘之距的地方细细描摹,勾勒出她面容的轮廓。 谢镜辞觉得自己在被一点点蒸熟。 想必裴渡一直都记得,她那个被噩梦所困、孤独无依的谎话。 因此他才会在整日劳累后舍弃休眠,安静坐在床前,见谢镜辞皱眉,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 少年人的嗓音已经褪去沙哑,清如盈盈皎月,极认真地对她说:“别怕,我抓着你的手。” 言语究竟能不能通过耳朵进入梦里,谢镜辞并不知晓。 然而在这片静谧夜『色』中,循着他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正中靶心。 砰砰直跳的心脏横冲直撞,转瞬之间,被『揉』成蜷缩着的皱巴巴一团。 那个一直困扰她的难题,不必询问系统,便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谢镜辞用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想,万幸这会儿入了夜。 所以裴渡才看不见她脸上骤然涌起的红。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相公。 待谢镜辞第二日醒来,  已是日上三竿。 她在裴渡床上睡得很沉,乍一睁眼,甚至没意识到这是别人的房间,  抱着被子舒舒服服滚了三个来回,  才突然心思一闪,  想起昨日种种。 这里是裴渡的卧房。 昨天夜里…… 谢镜辞身形僵住,  把裹在被子里的脸呆呆往外边探出一些。 这会儿虽是正午,冬日的阳光却称不上炽热刺眼,  从窗外懒洋洋洒下来,  像是蒙了片盈盈生光的雾。 在雾团中央,床边的书桌旁,坐着个身形笔直的少年人。 裴渡并未如往常那样外出练剑,而是坐在木椅上,  拿了书册来读,  许是听见她滚来滚去的声音,朝这边略微侧过视线。 四目相对。 又很快不约而同地双双移开。 该死。 谢镜辞胡『乱』『摸』一把『乱』糟糟的头发,耳朵莫名发热。 被裴渡看到她披头散发,还浑身裹着被子、像大虫子那样滚来滚去了。 所以他干嘛要刚好在这种时候转过来! 她没说话,  默默把脑袋又往被子里缩了一些,  听见裴渡的声音:“谢小姐……可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 不记得!当然不记得!她绝对不知道裴渡抱她哄她还悄悄握她的手! 谢镜辞赶紧摇头,摇完又觉得这样的反应过于激烈,于是眉头一皱,佯装成刚醒酒时睡眼惺忪的模样:“昨天我们说好了一起去放河灯,然后……” 她说着一顿,  很是惊惶地睁大眼睛:“等等!你怎么会在我的房——这是什么地方?” 因为映着日光,裴渡脸上陡然涌起的薄红显得无处可藏。 “这是我卧房。我们昨夜并未发生任何事。” 他哪曾遇见过这种事情,显然有些无措:“谢小姐做了噩梦,  不敢独自入眠,便在此处歇下。” 说到这里,裴渡加重语气:“我一直在书桌旁……真的。” 那声“真的”说得绵软无力,像是他自己也觉得心虚,谢镜辞顺着光看去,能瞥见他攥紧袖口的手指。 对了。 这人好像,有点喜欢她。 谢镜辞说不上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想法,只觉得哪怕仅仅同他共处一室,浑身都能生出若有若无的热。 她不懂裴渡为何要把这份情愫遮遮掩掩,不向任何人透『露』分毫,更想不明白,裴渡之所以会对自己上心的缘由。 他们之间的接触寥寥无几,除了学宫里的比试,就只有几次秘境探险时的短暂会面。 倾慕裴渡的姑娘大有人在,他难道仅凭几次你来我往的打斗,就能对她另眼相待? 那裴渡还不如和他的湛渊剑成婚。 想不明白。 不过—— 之前在由梦魇编织的梦境里,裴渡一眼便认出她小时候的模样……莫非他们儿时曾经见过? 谢镜辞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冷气,背后发凉。 听说裴渡出身低微,在被裴家收养之前,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根据众多话本子的经典套路,这种从小孤苦无依的小孩总能在某天遇上一位官家小姐,小姐心地善良、笑靥如花,要么替他疗伤,要么给他一些点心充饥,要么在他被嘲笑欺凌时出手相助,只此一瞬,就成了他永生难忘的光。 好浪漫,好温柔。 可谢镜辞她是那样的人吗。 小世界里的诸多历练,教给了她一个道理:只有党才会精准扶贫。 身为整个云京有名的战斗狂,谢镜辞虽然也有过路见不平的时候,但往往由于下手狠戾、目光不善等等原因,一场架打完,无论是被救的可怜人,还是施加暴行的恶棍,都能被吓到动弹不得。 至于赠送点心、耐心疗伤这种事情…… 啊,好累,好费事。 要是给每个遇见的小乞丐都送吃的治伤口,那她就不应该叫谢镜辞,而叫谢谢女菩萨。 谢镜辞自认没那么善良,更别提她中二爆棚脾气爆炸、一整个“上天入地我最无敌”的小时候,可无论原因如何,裴渡待她,总归是与旁人有些不同的。 ——那她呢? 谢镜辞不知道。 按理来说,她对裴渡所知甚少,不应当对他生出多么旖旎的心思,可无论是当年答应婚约,还是毫不犹豫前往鬼冢找他,如今细细思索…… 似乎总藏着几分猫腻。 裴渡见她愣着没说话,以为酒劲未散,低声道:“谢小姐,需不需要醒酒汤?” 醒酒汤,一种以毒攻毒、用苦味强行拉回理智的凶器。 谢镜辞立马摇头:“我们当真没做什么?” 他应得毫不犹豫,眼底是隐隐的、庆幸一般的笑:“嗯。谢小姐昨夜里,可还做了噩梦?” “……不记得了。” 谢镜辞想起他那声呢喃似的低语,又觉心头一动,嗓音被闷在被褥里头:“谢谢你。” 谢府之内还有其他人,要是有谁心血来『潮』,突然上门拜访裴渡,见她躺在床上,恐怕两人跳进护城河也洗不清。 谢镜辞给自己匆匆用了个除尘诀,比起道别离开,更像是心怀鬼胎、落荒而逃。待她转身离开,房门被轻轻关上,发出的吱呀声响如同暧昧不明的笑。 没有她的身影,卧房便陡然安静下来。 裴渡没有动作,仍保持着笔直坐在书桌前的姿势,隔了好一会儿,才长睫微垂,自唇边勾出浅浅的笑。 昨夜发生的一切恍如隔世,哪怕是他自己,都惊讶于当时说出那些话的满腔孤勇。 今早他坐在这里,手里虽然捧了书册,脑子里想的,却满满尽是谢小姐醒来后的反应。 醉酒后的困『惑』茫然,得知他心意后的刻意疏离,甚至于被他占了便宜、留在这间房屋后的羞恼愤怒。 万幸她什么都不记得,省去了他胡编『乱』造的麻烦。 日光如水,被他突然起身的动作悠悠一晃。 裴渡身量高挑,立在白昼之下,宛如笔挺瘦削的长剑,自带凛然风骨,眉目如画,高不可攀。 他一步步靠近床铺。 谢镜辞临走前特意整理一番,把被褥整整齐齐铺在床上,他掀开厚厚的玉蚕被,嗅到似有若无的清香。 床单上残留了凹凸不平的褶皱,让他想起谢小姐抱着被子翻滚的模样,如同中了焚心的蛊毒,少年无言伸手,触碰到她曾躺下的位置。 尚有余温,很淡,却烫得他指尖微颤。 修长白皙的右手缓缓向上,抚过丝丝褶皱,来到略有凹陷的枕头。 裴渡一面触碰,一面唾弃自己的无耻,倏而瞳『色』渐浓,溢出自嘲般的浅笑。 他从很早以前,就已经这么疯了。 被日光拉长的影子缓缓躬身。 无比卑劣地,他将脸埋进枕头。 * 归元仙府开启之日很快来临。 从千灯会以后,系统没再发出什么任务,裴渡同样拘谨守礼,未曾与她有过亲昵接触。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谢镜辞在玄武境拼了命地打怪升级。 她识海受损,听蔺缺所言,是被破坏了一小片,导致修为退化几个小阶。 归元仙府中的秘宝虽被瓜分殆尽,但听闻仙府之主精通奇门诡术,于秘境内设下不少阵法,倘若不慎遇上,很是难缠。 因为实力不济而死在阵法里,听上去着实算不上多么光荣的事迹。 玄武境里幻境众多,主要用于磨练神识与身法,恰好与她神识受损的情况极为相贴。 谢镜辞堪比二十一世纪网瘾少年,幻境一开,谁都不爱,眼里只剩下心爱的鬼哭刀,面对浩浩『荡』『荡』袭来的妖魔鬼怪,拔刀就是一通『乱』杀。 连莫霄阳都看呆了。 “我一直以为,像我那样的修炼方式就已经够可以了。” 御剑前往归元仙府的路上,少年摇头啧啧:“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谢小姐真乃我辈楷模,砍魔兽跟切菜似的,吃饭睡觉全忘了。” 玄武境里的幻境多种多样,有面对魔物狂『潮』的抗压战,也有和大能单打独斗的高端局。 谢镜辞自然也有吃亏的时候,等后来的对手越来越强、难度越来越大,面对铺天盖地的突袭,她压根无处可躲。 可她像是丝毫不怕疼,即便被伤得口吐鲜血、遍体鳞伤,居然还能不松开握刀的手,冲上前继续拼个你死我活。 用谢镜辞本人的话来说,是:“连幻境都挺不过去,以后真正遇上了该怎么办?——而且你不觉得很刺激吗!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那种极限反杀的感觉超棒!” 就,不愧是她。 “哇,你们快看!” 身为体修,孟小汀没有剑或刀用来支撑飞行,也不可能凭空飞来飞去,这会儿站在谢镜辞身后,声音被狂风打散:“归元仙府的入口到了!好多人啊!” 仙府之中灵气汇集,自然会吸引来一众渴望进阶的修士。 归元仙府位于驳山的瀑布之中,如今即将开启,飞流而下的水瀑激起千层浪花,隐有光华四溅,晕开月『色』一般空蒙的灵气。 谢镜辞目光淡淡,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自上而下地望去,认出其中几个颇为熟悉的面孔。 云京城里多次找孟小汀茬的那群高门子弟,被簇拥在人群中央的龙逍,还有裴家的裴明川与裴钰。 两个手下败将。 她不『露』声『色』,视线悠然一晃,落在裴钰腰间。 自裴渡身受重创、跌落悬崖,手中湛渊剑因他筋骨尽断而倏然落地,便被裴钰拾起,试图驯化为自己的所有物。 长剑尚未出鞘,就已散发出冰雪般冷冽的剑意。可惜他的驯化似乎并未生效,感受到裴渡逐渐靠近的气息,湛渊猛然一震,发出低弱嗡鸣。 由剑冢带出的认了主的剑,可不会轻而易举跟着小偷。 谢镜辞眼底生出一抹笑。 她上回在玄武境里遇见裴钰,由于一切皆乃幻象,湛渊只不过是由神识化出的模板,并不具备自我意识,因而才能为他所驱使。 至于现在,恐怕连拔剑出鞘都难,之所以放在身上,顶多为了彰显神器的威风。 之前在幻境里奈何不了这人的真身,如今实打实遇上了…… 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提醒她,得想个法子把剑夺回来。 就算想不出法子直接硬抢,那也是物归原主,裴钰想哭,都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感受到湛渊的震动,裴钰心有所感,目光阴沉地抬头,甫一抬眼,就对上谢镜辞满含挑衅的视线。 这臭女人—— “你们来了。” 龙逍一眼就瞥见四人身影,站在人群里挥挥右手,咧嘴微笑。 莫霄阳看着环绕在他身侧的诸多少年修士,目瞪口呆:“龙道友居然这么受欢迎?” 谢镜辞:“他可是学宫里常年不变的人气前三甲。” 龙逍出身名门,相貌周正俊朗、『性』情豪爽外向,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无论什么时候遇见他,几乎都在人群里被众星拱月。 她说罢一顿,用视线匆匆扫过自己这边。 谢镜辞,心高气傲,人尽皆知的不好相处,一年到头一大半的时间都用在修炼上。 裴渡,高岭之花,看上去温温和和,其实对谁都称不上亲近,也是个从早到晚抱着剑的呆子。 莫霄阳,从鬼域而来,人生地不熟,除了他们几个朋友,和修真界里的其他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孟小汀就更不用说了。 ……唉。 果然人以群分,惨。 “仙府主人号曰‘云水散仙’,是个精通符法、幻术与奇门遁甲的奇人,听说她还自学过傀儡术,在仙府内布置有无数机关。” 谢镜辞道:“听闻她一生钻研‘情’之一字,机关多与欲望、恐惧、憎恶相连。待会儿秘境打开,我们会被送往随机的各处地方,无论遇见什么,都切记平心静气,不要被幻象所困。” “不止恐惧憎恶,听说有情人之间的爱意,也是那位前辈极感兴趣的一点。” 龙逍不知什么时候告别人群,倏地窜到她身边,面上笑意不改,一派正道之光的模样,嗓音却是被刻意拿捏过的低沉悦耳:“要想进入仙府,每个人都会被送入幻境,先行经过考验。若是相熟之人,说不定能进入同一场幻象。” 又开始了,努力摇头晃尾巴的花孔雀。 谢镜辞被他矫『揉』造作的声线逗乐,低头轻咳一声。 孟小汀没察觉猫腻,接话道:“听说幻境千奇百怪,也不知道能不能通过。” 她说着苦了脸,眉头一皱:“那位前辈应该不会故意吓唬我们吧?” “云水散仙『性』情古怪,还是多注意些才好。” 龙逍抿唇一笑:“我托家中工匠做了个小玩意,正好剩下一些,不如赠予各位,或许能派上用场。”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拿出储物袋,伴随白光倏然,手中赫然出现了四枚银铃。 “这铃铛被施了秘咒,有正心驱邪之效。只需轻轻一摇,便能精心凝神,把神识拽回正轨。而且你们听,这银铃的声音——”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谈及铃铛声音时,龙逍耳根竟然生了几分浅红,嘴角更是情不自禁往上扬。 当他正『色』一抬手,银铃之声响起,谢镜辞才终于明白原因。 不是叮叮,也不是哐当,当银铃随着指尖微晃,从中传到耳边的,竟然是道正气凛然的少年音。 属于龙逍的嗓音堪比播报广播体『操』,不绝于耳,来回循环:[别怕,这是幻境!别怕,这是幻境!] 谢镜辞觉得,这玩意吧…… 孟小汀果然『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工匠封存了我的声音,比铃铛响更有用。” 龙逍目光真挚,朝她递来第一枚:“谢小姐,你一定会收下,对吧。” 她老工具人了。 谢镜辞:…… 谢镜辞强忍不适,在此人无限循环的“别怕”声里道了谢,将银铃接下。 莫霄阳和裴渡同样收下,前面三人都做了表率,孟小汀就算觉得这铃铛极其鬼畜,恐怕会造成精神污染,也不得不接。 龙逍面不改『色』,唯有发尾被兴奋外溢的灵气冲上半空,以诡异的弧度翘起来摇摇晃晃:“诸位若是觉得害怕,用它便是。” 他语气如常,略作停顿:“仙府开启的时间……应该快到了。” 归元仙府大开之际,谢镜辞先是听见一声悠长清唳。 自高山而来的飞瀑气势恢宏,恍如银河倾泻,坠下繁星万千。四周皆是一碧如洗的蓝天,于秘境入口之前,却笼了层轻粉烟霞,将头顶的一小片天空同样染成粉『色』,薄云翻滚,雾气升腾。 倏然水波一滞,瀑布竟向两侧轰然『荡』开,如图掀开层层白帘,于嶙峋石块之间,『露』出一道莹白裂痕。 那便是仙府入口。 “地图人手一份,等入了秘境,大家都去花榭集合。” 谢镜辞挑眉笑笑:“不要当最后来的那个哦。” “幻象有什么好怕的?” 莫霄阳摩拳擦掌:“咱们来比一比,谁能第一个赶到那里!” * 对于幻境,谢镜辞并未生出恐惧的情绪。 她从小到大很少怕过什么东西,无论妖魔鬼怪,拔刀硬砍便是。 归元仙府诡谲莫测,她本已做好了拔刀的准备,然而当谢镜辞穿过入口,再睁开双眼时,并未见到想象中的尸山血海。 虽然与尸山血海一样,入目皆是刺眼的红。 这场景……她好像有点熟悉。 谢镜辞恍然一愣,心有所感,一抬眼,果然见到同样茫然的裴渡。 还是同样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和那次梦里一样,他们两人再度穿着婚服,被送入了洞房。 只不过这次的气氛,与梦里大不相同了。 “谢小姐。” 裴渡猜出这处幻象的名字,喉头微动:“这里是——” 谢镜辞太阳『穴』突突直跳,替他说完接下来的两个字:“……情境。” 可恶。 她的运气也太太太差了吧!归元仙府里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幻象,怎么就偏偏让她遇上这一遭——尤其是和裴渡。 情境,顾名思义,需用情来勘。 这算是云水散仙的一个恶趣味,传闻她一生钻研“情”之一字,对于无论男女之情、亲子之情还是友谊之情,都心怀好奇,因此创造了这一出幻象,以供研究人与人之间的情愫。 唯有情到浓时,让幻境心觉满意,才能顺利从中脱出。 谢镜辞心里一团『乱』麻,把视线往上移。 在婚房中央,凭空悬浮着一粒白芒。 幻境本身没生眼睛,也无法感知境中人的情感波动,正是通过此物,观察房间里所有的风吹草动。 若是在以前,她还能像梦里那样肆无忌惮调侃一番,再毫无心理压力地与裴渡演上一段时间假夫妻,但—— 但裴渡喜欢她。 这就,真的很要命。 “谢小姐。” 裴渡用了传音,语气正经:“我可以先用灵力重创自己,你只需在床边看护几日,应该就能脱离幻境。” 好家伙,一场新婚夫妻的恩恩爱爱,愣生生被他演成了不离不弃照顾重症伤患。 谢镜辞真想钻进他脑袋里,看看这人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倘若用了这个法子,她虽然大概率能从幻象脱身,但裴渡一个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木头,绝不会被允许从中脱离。 到时候他满身是被自己打出来的伤,孤苦无依倒在这鬼地方…… 谢镜辞想想就头疼。 谢小姐皱了眉。 虽然早就料到她不会接受这段幻境,但亲眼见到她毫不犹豫拒绝的模样,裴渡还是心底一空。 她终究……是不愿同他成婚的,哪怕只是一段逢场作戏的幻境。 他说不清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感受,没有多么透骨的剧痛,只是隐隐发闷,空落落的,从心底里牵出藤蔓一样的疼。 “此番进入仙府,正是为了治疗谢小姐神识,我就算出不得幻境,待仙府关闭之日,也会被传出——” 他还在兀自用传音说,忽然听见踏踏而来的脚步。 四下听不到任何声音,这脚步虽则轻,却无比清晰撞在他耳边,引得少年长睫微颤,抿唇抬头。 一只手轻轻握住他掌心。 “婚约订下那么久,今日却迟迟才来,着实叫人等得心焦,你说是吧?” 谢小姐毫无征兆地向他靠近,裴渡下意识后退,脚跟却撞到坚硬的床板,一阵踉跄下,径直跌在床上,后脑勺落进绵软被褥之中。 谢镜辞被这个慌『乱』失措的动作逗笑,柳叶形状的双眼柔柔一弯,眼底淌出清润的光。 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 裴渡一颗心高高悬起,像被绳索陡然缚紧,连跳动都没了勇气。 他感到逐渐蔓延的热。 而谢小姐俯身而下,指尖微动,划过他僵硬的掌心,薄唇开合,念出噙了笑的低语:“相公。” 缠在心头的绳索轰地缩紧,又在顷刻之间炸开。 他几乎要以为眼前的谢镜辞也是假象,心脏还来不及呼吸,就被糖浆的清甜填满,不剩下一丝一毫空隙,只能蜷缩着轻轻一颤,唯恐戳破幻境。 好在须臾之后,终于汇入零星实感。 谢小姐的声音通过传音来到耳畔,与方才含情带笑的口吻截然不同,淡漠得听不出喜怒:“幻象之中,不如顺着它的意思来,如何?” 裴渡无声勾了勾唇,点头。 他不知晓的是,谢镜辞同样紧张。 她不清楚自己对于裴渡的心意,总觉得两人之间像是隔了层浓雾,看不清许多情愫。 但毋庸置疑的是,除了裴渡之外,无论面对哪个男修,她都不会做出这种动作,讲出那两个字。 谢镜辞觉得很恐怖。 即便不知道来由,但她可能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裴渡。 可能,大概,也许。 既然他没有将一切戳破,她不清楚自己心中所想,便也顺势佯装不知,逐渐试探。 等归元仙府关闭的时候,倘若对他没生出任何绮想,就直接了当地拒绝;倘若她当真怀有不可言说的心思…… 谢镜辞破罐子破摔地想,那就壁咚加强吻,料他也不会拒绝。 ——虽然不像个正经人会干的事,但她就是这么霸道的反派角『色』怎么样! 悬在屋子里的白芒悠悠旋转,寂静无声。 裴渡被她压在身下,面颊被红衣衬得冷白,平日里矜贵清冷的脸,无端浮起朦胧艳『色』。 谢镜辞能清楚见到他脸上的红。 胸膛一点起伏也没有,想必是屏住了呼吸,不『露』声『色』,也可爱至极。 好奇怪。 一想到裴渡可能喜欢她这件事,谢镜辞就情不自禁地感到高兴。 嘴角忍不住会翘起来的那种高兴。 她莫名开始笑,没有系统捣『乱』,神『色』与动作也就更加自然,垂眼打量他紧绷着的面庞,往酒窝的位置戳了戳。 裴渡的睫『毛』又是一颤,连眼底都涌上绯红。 “能与夫君成婚,我高兴得不得了。” 这些话没有经过演练,无比自然地从她口中溢出,像是被牢牢印在心头,连谢镜辞自己都觉得奇怪:“还记得我们在学宫里的时候吗?” 她用很轻的声音说。 “你日日在不同地方练剑,鲜少能有与我相见的时候,我便特意观察你前去练剑的时机与规律,刻意同你撞上,佯装成偶遇,简单打个招呼。” “有时学宫领着我们前去秘境探险,那么大的地方,我总跟小汀说,想要四处走一走,瞧瞧各地机缘。其实机缘是假,想找你是真,若能在秘境遇上你,只需一眼,就能叫我觉得高兴。” 谢镜辞不由佩服自己胡编『乱』造的功力,居然能把谎话说得如此浑然天成、脱口而出。 几段话下来,连她都不禁想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暗恋过裴渡。 “夫君。” 她说着一笑:“我这样喜欢你,你对我呢?” 裴渡抬眸望着她。 太近了。 当还是个懵懂幼童的时候,他就已经习惯了无言仰望,地上的虫子无法肖想太阳,因而一切情愫都被硬生生碾碎,再压回骨血里头。 可如今不同。 谢小姐一次次地主动靠近他,如同在他心口绑上一个小钩,彼此间的距离模糊不清,看不清晰界限。 裴渡不知道,此时此刻从她口中说出的话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以谢小姐对他的心思,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哄骗幻境而说出的谎话。 那都不重要了。 当身边的一切皆成虚妄,任何言语都难辨真假。 他终于能毫无顾忌地,把藏在心底的秘密一点点亲手剖开,无比虔诚地献给她。 那是陪伴裴渡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难以启齿、也微不足道的秘密,如今被以谎言的方式,不带任何遮掩地来到他舌尖。 窗外响起冷风的呜咽,木窗被摇晃得吱呀作响。 少年喉结微动,静静待她说完,见谢镜辞没再言语,忽而温声开口:“接下来呢?” ……接下来? 谢镜辞怔住。 由于反派系统里千奇百怪的人物设定,她悖着本心,对裴渡做过不少堪称“亲昵”的事,例如上『药』,抚『摸』,乃至扑倒。 但也仅仅是这样了。 无论气焰多么嚣张,反派永远不可能真正得手,因此在系统给出的剧本里,她往往演到一半,任务便戛然而止。 在那之后,撩拨完毕后的下一步应该如何,谢镜辞从没想过。 空气里尽是冬日绵密的凉,风声消匿了行踪,在四下幽静里,谢镜辞却感到骤然腾起的热。 裴渡的视线自她眉梢向下,像是安静却炙热的火。 “谢小姐。” 手掌虚虚抚上她侧脸,携来一团柔软的热:“我对你——” 身下的少年眸『色』乌黑,眼尾勾弄般地往上微扬,溢开潋滟水光。 裴渡没有笑,似是极为紧张,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仿佛要将眼前人的模样牢牢烙在心底,半晌无言,忽地长睫一动。 他薄唇轻启,眼底染上浅浅的、近乎于痴『迷』的笑:“……思之如狂。” 那只生了薄茧的手,终于落在她面颊之上。 突然贴近的温度猝不及防,谢镜辞下意识屏住呼吸,下一瞬,僵硬的身子便接触到另一股更为不由分说的力道。 这是“接下来”的剧情。 裴渡动作很轻,缓缓一带,毫不费力地反客为主,把她压在身下。 红烛摇曳,破窗而入的夜风撩动层层红纱。 变幻的光与影填满整间房屋,入目是摇坠不定的红、月『色』皎洁的白、与流水一般浮动着的昏沉夜『色』。 谢镜辞闻到越来越浓、越来越近的树香,属于少年人的温度势如破竹,冲破寒冷冬夜,逐渐靠近她身边。 谢镜辞兀地睁圆双眼。 等、等等,这是—— 她下定决心要对他做的,壁、壁咚加强吻?! 剑风一动,斩灭跃动的火光。在清清冷冷的月光下,红帐内映出两道逐渐贴合的影子。 裴渡垂眸,掩下眼底晦暗不明的『色』彩,右手顺势上抬,稍稍用力,扯落束发的发带。 丝丝缕缕的黑发倏然下坠,有如长瀑流泻,遮掩两人近在咫尺的侧影。 他用目光描摹出姑娘唇瓣的轮廓。 然后屏息,俯身。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喜欢。 陡然靠近的气息温温发热,  将谢镜辞全然包裹。 雨后林木的清香仿佛融进了血脉,撩在她心尖之上,涩涩地发痒发烫,  一抬眼,  便能见到裴渡无比贴近的面庞。 她不敢动,  前所未有地紧张。 如预想中如出一辙,  少年的薄唇停在与她毫厘之距的地方,黑发倾泻而下,  将这份距离尽数遮掩,  从侧面看去,两人当真如同接吻一般。 哪怕在幻境的强制要求下,裴渡也并未唐突她。 他向来克制,将所有情愫牢牢压在心底,  比起满足一时私欲,  更为在意的,是不让谢镜辞感到难堪。 两人靠得极近,鼻尖对着鼻尖。 裴渡刻意屏了呼吸,当谢镜辞抬起视线,  一眼就能望见他漆黑的瞳。 较之修真界中活了千百年的老油条,  少年人的瞳仁干净澄澈,如同温和清幽的潭,这会儿映了些许朦胧月『色』,在与她对视的刹那倏然一动,长睫轻颤,  水雾亮盈盈地四散。 这分明是由裴渡主导的动作,他却显得同谢镜辞一样紧张。 这种姿势最是叫人心慌。 倘若唇与唇直接对上,将窗户纸倏地捅破,  一切秘密的心思得以开诚布公,便也不会像此时这般若即若离,暧昧难当。 谢小姐的目光慌『乱』不堪,透着月『色』,裴渡见到她被瞬间染红的脸。 红烛喜窗,佳人月下,在与谢小姐订下婚约后,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天,每每念及,都觉得恍然如梦,情不自禁地扬唇。 然而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他却因为一时的冲动与□□,违背她的心意,做出这种事情。 他定是把谢小姐吓了一跳。 身下的姑娘愣愣看着他,目光里虽有惊惶,却并未如裴渡想象中那样,面带嫌恶将他推开。 仅仅因为这个反应,被紧紧揪住的心口,兀地蹭上一抹甜。 她竟是……没有拒绝。 裴渡懊恼于自己的唐突,却又甘心沉溺于这段近在咫尺的距离之中。 久旱的野草太久未见雨『露』,哪怕遇上几点水滴,都会情不自禁想要追寻,更何况,此时的这份心情,远远不止几滴水『露』。 他用神识告诉她:“谢小姐,冒犯了。” 如此正人君子,右手却轻轻一动,强忍指尖僵硬,抚上谢镜辞白皙的侧脸。 谢小姐的侧脸极软,滚滚发烫,当他指尖轻触,像是落在柔软的水面。 裴渡习惯于握剑除魔,无论多么坚固的壁垒,都能一剑破除,然而此时遇上这份温软,却一时『乱』了阵脚,不愿松手离去,也不敢太过用力,仿佛稍微往下一按,就会顷刻碎掉。 他实在道貌岸然,借着离开幻境为由,近乎于贪婪地索取她周身的温度。 谢小姐不清楚他这龌龊的心思,被茫然蒙在鼓中,不知道与自己四目相对的,是个可耻的骗子。 裴渡心底既甜又涩,所有感觉冗杂地混在一起,让他眸光微暗。 “谢小姐……还请再忍耐一番。” 他极尽轻柔地安慰哄骗:“我知你不喜触碰,倘若心生气恼,待得离开幻境,大可降罪于——” 传音戛然而止。 修长的右手僵在原地,裴渡心口一炸。 谢镜辞被他压在床褥之中,长发凌『乱』散开,描了红的眼尾稍稍一挑,好似月下摄魂的女妖。 她并未多做言语,在他说到大半的时候,突然抬起双手,轻轻搭在他后颈上。 被精心保养过的手掌柔若无骨,软绵绵抚过皮肤,因着两人此刻暧昧的动作,也平添几分缠绵悱恻的味道,无声一滑,激得他脊背僵直,动弹不得。 “都是为了离开幻境,我明白。” 她一面给予他回应,双手笨拙将裴渡环住,一面闷闷道:“……而且这样,我也没有很讨厌。” 紧绷着的心脏开始砰砰跳动,裴渡不敢置信地一怔。 谢小姐说……她没有很讨厌这个动作。 他脑子里前所未有地『乱』,整个人变成一动不动的雕塑,下意识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裹成一团又滚又跳。 裴渡想笑,抿了唇却没忍住,从眼底溢出清浅的笑意,又听她调侃般轻声道:“裴渡,你一直屏息不累吗?真有这么紧张?” 他本就紧张到动弹不得,心思被谢镜辞当场戳穿,只觉耳后又是一热,猛地吸进一口冷气。 不消多时,两人便气息交缠。 “我们既已如此,幻境为何还没有结束?” 谢镜辞只想调侃他一句,没想到当裴渡温热的吐息径直涌来,竟让气氛变得更加暧昧,叫人浑身发热。 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生出了拘束之意,努力转移话题:“难道我们少做了什么步骤?” 虽然借了位,但亲吻和拥抱都已经实现,伴侣之间能干的事儿无非那么几种,除此之外,就只剩下—— 谢镜辞大脑轰隆隆。 ……应该不会吧。 这地方无论如何,都算是个正儿八经的仙府秘境,倘若强迫来到此地的男女做出违心之事,云水散仙的名号岂不得砸烂? 这句话说得直白,裴渡哪怕不精通男女之事,也能听出与她相同的意思,眸光陡暗,攥紧手下床单:“谢小姐,等我引剑气入体,你记得避开——劳烦小姐在床前照料数日,多谢。” 他竟是没做多想,直接选择了最初被废除的“我打我自己”方案。 谢镜辞见他欲要起身,赶紧加大手中力道,搂着脖子把裴渡往下压:“别别别!既然那位前辈钻研‘情’之一字,定不会拘泥于——” 这句话没能说完。 裴渡对她的动作毫无防备,没做任何抵抗,身体竟顺势往下,跌在她身上。 本就咫尺之距的唇,也没有征兆地陡然贴近。 他反应很快,有意避开,薄唇堪堪一偏,虽未触及谢镜辞唇瓣,却也擦过她嘴角的边际。 像有一道电流从嘴唇肆无忌惮地蔓延生长,裹挟着万钧之力,直冲脑海。 原来紧张到了极致的时候,连心跳都会停下。 这是裴渡追随了太久太久的太阳。 他—— “对不起,谢小姐,我——” 他仓皇起身,头脑中尽是空白,匆忙伸出手去,擦拭她被碰到的嘴角,话到嘴边失了言语,不知道应该如何往下说。 他听旁人说过,亲吻是有情人才会做出的举动。 幻境中最忌假戏真做,这个动作近乎于轻薄,定会惹她厌烦。 拇指一下又一下抚过嘴边,如同要用力拭去某种污秽,裴渡心口发冷,在一片寂静夜『色』里,忽然被人握住了手腕。 他不敢动弹,耳边传来无可奈何的笑。 谢镜辞这回没用传音,清凌凌的声线格外悦耳动听:“夫君何出此言?” 心尖上沉闷的寒冰轰地碎开。 裴渡怔怔看向她的眼睛。 谢镜辞没有刻意回避,忍下心跳如鼓,对上他视线。 裴渡擅长隐藏情绪,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清润安静的模样。 她很少见到他这样失控的时候,满目皆是无措与惊惶,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眼尾和眼眶都浸着薄红。 他在害怕。 害怕……被她讨厌。 她头一回无比真切地意识到,也许裴渡并不是“有一点点喜欢她”。 连谢镜辞自己都未曾想到,被触碰到唇角的刹那,她非但并不反感,无意瞥见他眸底的红,甚至心下一酸,想按住他脑袋,把这个吻的姿势摆正。 ……她真是疯了。 这个念头很快被强压下去。 她弄不清自己对于裴渡的感受,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惺惺相惜,又或许只是一时兴起,被他的心意所打动。 在不能给出明确的答复前,她不能仗着这份喜欢肆意妄为,做出逾越规矩的举动。 倘若当真吻上去,给了他不合时宜的、虚妄的希望,待秘境结束,她却并未生出与裴渡共度余生的念头…… 像那样把希望硬生生碾碎,无疑是对他残忍的折磨。 裴渡喜欢她。 谢镜辞想,她不能践踏这份心意,让他难受。 此次秘境结束,她定会做出了断,给裴渡一个答复,至于在那之前,她会顺从心意对他好,但绝不会过火。 握在手腕上的纤长手指无声松开。 谢镜辞传音道:“是我的疏忽,与你无关,不必在意。” 裴渡还是呆呆看着她。 “这个幻境看重‘情’,要想勘破,恐怕并非一时之功,不如静候一段时间,顺着它的心意来。” 谢镜辞做事一向认真,在来到归元仙府前,特意把前人记录的所有幻境都看过一遍。 她与裴渡所在的“情境”,自然也在其中。 情境乃是用来检验真心之地,被传入其中的,往往是恋人、亲属或伙伴,根据彼此关系不同,幻境里的情景也大不一样。 有些人运气好,无意之间真情流『露』,被幻境察觉,直接送出;有些人不那么走运,在此地逗留许久,被安排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剧情,身心皆是惨遭折磨。 ——云水散仙『性』情乖戾,尤爱玩弄人心,置身于幻境之中,兄弟反目、道侣相残之事屡见不鲜,十足的恶趣味。 只希望她和裴渡不要遇上这种糟心事。 破境万万不可急于求成,谢镜辞面『色』不变,继续对他传音:“今夜……我们便以夫妻之礼相待,如何?” * 裴渡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幻境里的一切都顺遂得不真实,谢小姐缓缓褪了婚服,着一袭里衣,正躺在他身边。 黑发蜿蜒,与他的交缠在一起。 他不知应该做出怎样的姿势,亦或目光应该投向何处,试探『性』唤了声:“谢小姐。” 谢镜辞懒懒应他:“嗯?” 裴渡停顿半晌,喉头微动:“我能不能……抱着你?” 他许是觉得唐突,侧过身去面对她,辩解般补充:“我听人说,夫妻大多是相拥而眠,要想骗过幻境,说不定这样更快。” 不等他有所动作,身侧的姑娘便轻笑一声,径直缩入他怀中。 谢小姐若是细细去听,定能听见他骤然加速的心跳。 “对了。” 出于紧张,她的音调比平日僵硬一些,却噙了笑:“你方才叫我什么,相公?” 裴渡安静了好一会儿。 他的嗓音温和似春风,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被压得有点哑:“……夫人。” 很好听。 谢镜辞心口微动,感觉有股热气笼上后背。 裴渡轻轻将她抱住,衣物与被褥摩挲时,发出叫人脸红的细微声响。 这股极致的温柔像猫爪挠在她心口,如同被温水包裹,水波温润,一下又一下地漾开。 谢镜辞想要弄清这份温柔的来由。 鬼使神差地,她忽然开口:“裴渡,我们小时候……曾经见过面吗?” 裴渡显而易见地愣住。 这个问题没头没脑,谢镜辞原以为他会含糊其辞,亦或直接否认,却猝不及防,听见裴渡应了声“嗯”。 她倏地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他不顾谢镜辞的惊讶,眼底不知为何浮起一抹笑,轻声开口时,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小事:“曾与谢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当年浮蒙山妖『乱』,承蒙小姐相救。” 她丝毫也不记得,裴渡心知肚明。 对于他来说,那是心之所向、念念不忘,对于谢镜辞而言,浮蒙山之行,却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伏魔降妖。 谢镜辞与那么多人擦肩而过,他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更何况那时的他毫不起眼、落魄至极,带着满身的血躺在角落,偶尔有医修过来诊治,都觉得肮脏不堪。 谢小姐见到他的第一眼,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见过太多与他相似的人,因而只是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就连后来救下他的『性』命…… 就连后来救下他的『性』命,她顶着满脸的血,都要忍痛狠狠敲上他脑袋,满眼都是怒意:“你去送死吗?白痴!” 他一直都不太能讨她欢心。 谢小姐临走前没有道别,裴渡从昏『迷』中醒来,才知晓她已离去。 那天他在修道者离开的山顶站了很久,临近下山,才发觉衣袖的口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一瓶疗伤的丹『药』。 还有张字迹龙飞凤舞的纸条:[『药』比你贵,好好保管,别寻死了,呆子。] 大家都说,道长们是从天上来的人。 他对修真界一无所知,想起谢小姐,便抬头看上一眼天空。 遥不可及的天空。 她在高高的天上,他却陷在泥泞尘埃,连碰一碰她的衣角,都只会将它染脏。即便后来被裴家收养,修习剑术、换上新衣,裴渡也下意识不敢靠近。 和她相比,他总是显得弱小无力。 浮蒙山。 谢镜辞怔住。 她小时候心高气傲,除了练刀,便是跟着爹娘外出除魔,去过的地方几十上百,提及浮蒙山,只留下几段极为模糊的影像。 要说是否遇见过和裴渡相似的小孩—— 完全记不起来。 裴渡的声音还是很低:“谢小姐为何问起此事?” 他口中的称呼又成了“谢小姐”。 谢镜辞沉默许久,脑海中思绪来来去去,最终只道了声:“对不起。” “谢小姐何错之有。” 裴渡竟笑了笑,语气如同安慰:“修真者一生救人无数,若要将每个人的姓名相貌都牢牢记住,那才是天方夜谭。而且——” 拥在她后背的手掌略微用力。 裴渡用下巴轻轻蹭她头顶:“如今将我记下,那也是好的。” 过去之事不可追,从落魄无依、瘦弱不堪,到裴家养子,再到能与她并肩作战,他一步步往上爬,正是为了“如今”。 他还有未来的很多时间,能让谢小姐将他牢牢记下。 谢镜辞心口发涩。 被毫不留情地遗忘,裴渡分明才是应该难过的那个,他却反过来安慰她不要自责。 “时候已晚,不如早些休息。” 脑袋被轻轻一拍,裴渡对她说:“谢小姐,好梦。” 可她怎么睡得着。 谢镜辞思绪如麻,即便闭上双眼,脑海中仍在不停运作。 浮蒙山。 循着残余的记忆,她隐约想起当年浮蒙山的祸『乱』,大妖出世、生灵涂炭。 那么严重的灾祸,就算年代久远,她应该也会保留与之相关的一些记忆,可当谢镜辞努力回想,只能抓住几缕烟雾般的残影。 什么也想不起来,明明比它更为久远、更加不起眼的灾祸,都能记起大致轮廓。 这种空落落的感觉让她想起孟小汀说过,她曾在秘境中遇险,被裴渡救过一命,然而再去回想,同样一无所知。 浮蒙山里,也有裴渡。 关于她被吞噬的那一部分神识……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谢镜辞左思右想,思考不出头绪。不知过了多久,在周身的一片漆黑中,突然听见裴渡低低唤了声:“谢小姐。” 像是某种试探。 谢镜辞好奇他的用意,没应声。 裴渡又问了声:“睡着了吗?” 他好鬼鬼祟祟,做贼心虚。 谢镜辞感到搂在后背的手忽然松开,裴渡往后退了一些。 裴渡像是不放心,居然又道:“谢小姐,我们离开幻境了。” 这人好卑鄙!连说谎都无所不用其极!就算当真离开幻境,她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睁开眼睛! 谢小姐没有动。 裴渡暗自松了口气,尽量不发出任何动静,低头垂下眼眸。 他在与谢小姐同床共枕。 ……虽然是同床异梦。 心口裹了层浓稠的甜糖,曾经只会在梦里出现的情景触手可及。 他凝神注视着她,自眉眼划过,来到鼻尖、唇瓣与脖颈,眼底不自觉化开一汪水。 在学宫里,他总会下意识望向谢小姐所在的地方,有时她漠然转过脑袋,裴渡便往旁边一瞟,做出放空的模样,像个心虚的小偷。 他向来都是用余光偷偷看她,此时终于能毫无保留地注视,竟觉得不太习惯。 他静了很久,只是默默盯着她瞧。 这种无言的注视很是磨人,谢镜辞紧张得睡意全无,没有任何征兆地,再度被搂入怀中。 裴渡的动作极尽轻柔。 身侧是被捂热的暖流,她在无止境的黑暗里,听见含笑的低音。 他极小心地开口,像小孩得到人生里的第一颗糖:“夫人。” 她心口一颤,不明缘由地发疼。 四下安静须臾,裴渡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回的笑意比第一次更加浓郁,如同浸了清甜的糖浆,喃喃着叫她:“夫人。” 谢镜辞几乎要抑制不住心底涌起的酸涩,由于无法睁眼,只能佯装成睡意『迷』蒙的模样,身体胡『乱』一动,顺势抱住他腰身。 这是她稚拙的安慰,希望这个动作能让他不那么难过。 裴渡无声笑了下。 他轻笑的时候,胸腔也在微微颤动。 在洞房花烛之夜,他终于能亲口说出藏在心里许多年的秘密。 谢镜辞被抱得更紧,暖风拂过耳畔,带来酥酥痒痒的麻,与澄澈少年音。 温柔得像水,裴渡对她说:“……好喜欢你。”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谢镜辞,你不是人。…… 幻境在这一刻坍塌。 房屋、红纱与床铺尽数消散,  谢镜辞没有防备,猝不及防下坠之际,感受到后背上骤然加大的力道。 裴渡下意识将她抱得更紧,  在电光石火的间隙,  用灵力迅速笼在谢镜辞身上,  充当缓冲防伤的保护罩。 这出变故来得突然,  他只顾得上怀里的人,丝毫没念及自己,  生生落在地面,  发出沉沉的闷响。 许是有些疼,裴渡虽咬牙没发出声音,抱着她的双手却是一颤。 谢镜辞忍不住仰头:“你还好吗?” 问完了,听见裴渡那声拘谨的“嗯”,  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自己在幻境消失之前,理应是入了眠。 “奇怪。” 感谢组织的大力培养,谢镜辞一秒入戏,佯装出茫然的语调:“这里好像不是婚房……我们离开幻境了?” 抱着她的少年剑修又是一僵。 意识到两人此刻亲昵的动作,  裴渡匆忙松开双手,  从地上坐起身,朝近在咫尺的姑娘伸出右手:“谢小姐,幻境之中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我明白。” 他在她耳边的喃喃低语犹未散去,谢镜辞只觉连心尖都在发烫,  借着他的力道起身,竭力装作一概不知的模样:“我们为何会被突然丢出幻境?只是同床入眠而已,这也能算‘有情’吗?” 她说话时没细思太多,  完全顺着“如果自己当真睡着了”的思路走,话一说完,就意识到不太合适。 她从头到尾都在装睡,对裴渡的动作与言语了解得一清二楚,幻境为何会突然破开,谢镜辞再明白不过。 如今将这个问题抛给裴渡…… 裴渡微怔,耳朵果然溢开浓郁的红。 “我也不知。” 他不擅说谎,每当在谢镜辞的压迫下胡言『乱』语,都会条件反『射』般移开视线,喉音干涩仓促:“也许是入眠的姿势……很有情。” 裴渡说得一派正经,满目皆是霁月光风,本是冷冽傲岸的山间清雪,却点缀了一丝薄薄的红。 这副模样实在可爱,谢镜辞莫名又觉得很开心,挑了眉道:“真的?” 他下意识答:“真的。” “哦——” 谢镜辞勾唇笑:“一眼便能知晓原因,看来裴小公子对幻境的心思了如指掌,了不得呀。” 婚房之内的低语实属情难自禁,连裴渡自己都觉得难为情,好在谢小姐浑然不知。 他根本说不过她,只能装傻充愣。 “无论如何,能通过幻境就已经很幸运了。” 谢镜辞说着抬眼,细细打量周遭景象:“归元仙府……灵力果然浓郁。” 这会儿已然入夜,放眼四下,处处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气。 离开归元仙府设置的幻境后,修士们将被随机传送到不尽相同的位置。她与裴渡经历了同一场幻象,自然会被分配在同一处地方。 这里是一片寂静森幽的密林,四面竹树环合,皆是生长了千百年的参天大树。 树木枝叶密密匝匝,汇成伞盖般厚重的屏障,几乎将月『色』遮掩殆尽,偶有几缕从缝隙里漏进来,也少得可怜,平添惨白之『色』。 树根盘绕交错,因着四下昏黑,乍一看去好似条条巨蟒,于浮动的雾气中悄然前行,说不出的诡谲幽邃。 归元仙府,虽有一个“仙”字,却比不少魔修鬼修的老巢都更为森冷。 缘由无他,只因仙府主人是个出了名的怪咖,只顾研究奇门之术,魔气灵气死气全往秘境里带,久而久之,便滋生出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异变来。 鬼怪妖魔横行的仙府,此地该是修真界里的头一遭。 然而古怪归古怪,若要论及归元仙府里的灵气,定然也是修真界里数一数二的强度。 谢镜辞识海受损,用于填补的灵力缺了一块,如今置身于此地,只觉充沛纯然的力量自周身逐渐汇集,如流水一般浸入体内。 这股灵力并不汹涌,张弛有度、舒缓柔和,将她识海慢慢包裹,哪怕仅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都能由衷感到心旷神怡。 谢镜辞安静感受上涌的气息,眼底浮上一层阴翳。 归元仙府灵力纯粹,对治疗识海损伤大有裨益,可就算她能在此地恢复原有的水平,神识里缺失的那部分,也还是没办法拿回来。 ——从长达整整一年的昏睡中苏醒后,无论谢镜辞,谢疏云朝颜还是医圣蔺缺,都只认为在她受创的神识里,仅仅包含了曾经金丹巅峰的修为。 毕竟谢镜辞行为毫无异常,对周遭事物的感知亦未发生变化,一切看上去都极为正常,只有她知道,自己似乎还弄丢了什么东西。 等从归元仙府离开,看来还得去当初遇险的秘境走上一遭。 “不知道孟小汀和莫霄阳顺利离开幻境没有。” 谢镜辞从储物袋里拿出地图:“我看看,这片森林应该是地图里的……” 地图被打开的轻响窸窸窣窣,她话没说完,在一片沉寂夜『色』里,突然听见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啊——!” 这声音有点熟悉。 谢镜辞收拢地图,极快地抬头看一眼裴渡,后者同样目光稍凝,来不及开口,便见不远处的树丛猛地一动,闯出一个嚎叫不止的少年。 果真是他。 谢镜辞在心里啧了一声。 来人正是裴家三少爷裴明川,由于天赋低微,爹不疼娘不爱,成天跟在修为有成的裴钰身后,美名其曰兄弟情深,说白了就是卑微『舔』狗,只可惜越是讨好,就越被裴钰看不起。 裴明川在裴家虽然不受宠,但好歹是个世家少爷,平日里锦衣玉食地供着,看上去算是一表人才,然而此时此刻,他的模样实在称不上好—— 出于极端惊恐,一双眸子生满通红血丝,眼泪止不住地哗哗往下落,来不及擦拭,糊满整张惨白的脸。 至于那团扭在一起的五官,谢镜辞左思右想,只能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形容词:抽象。 裴明川似乎被什么东西扰了心智,周围感受不到任何杀气,他却惊恐万分,一边跌跌撞撞地跑,脚下一滑摔在地上,一边哭哭啼啼地喊:“你们别过来,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别过来!” 此人虽然知晓白婉与裴钰欲要陷害裴渡,却选择了隐而不诉,试图换取娘亲的些许青睐。 甚至在裴渡坠落悬崖之时,当被白婉问起,是否曾在他身上察觉到若有若无的魔气,裴明川沉默半晌,终是应了声“嗯”。 于是满座哗然。 谢镜辞早就看他不爽,见状同情万分,嘴角疯狂上扬,再定睛看去,自裴明川身后,又瞥见两道浮在半空的影子。 密林之中昏暗非常,那两道影子通体散发着幽光,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但见白影浮动,竟凝成鬼火一般跃动的光团,如影随形跟在裴明川身后,不时发出咯咯笑音,尤为瘆人。 “此物名唤‘梦火’,已在外界销声匿迹多年。” 裴渡向她温声解释:“传闻乃是大邪之物,能制造幻觉蛊『惑』心神,依靠修士的恐惧为食。” 他说着一顿,眸『色』稍沉:“被此物缠身,待气息被吞噬殆尽,便也是神识大『乱』、心智尽失的时候。” “你是说,”谢镜辞若有所思,“裴明川会变成疯子啰?” 不愧为归元仙府,实在够邪。 传闻云水散仙生而冷情,不懂得世间情爱,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却又对人的情感极为热衷,成天跟做实验似的,变着花样钻研。 这梦火,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若要消退梦火,有两个法子。” 裴渡垂眸:“其一,入境者勘破幻术,以一己之力挣脱;其二——” 他说着顿住,谢镜辞察觉到周身涌动的剑气。 两人都没多做言语,她却在一瞬间明白了被裴渡隐去的话。 “其二是,依靠他人,击退梦火对不对?” 她挑眉:“你想救他?” * 裴明川快疯了。 他没有多么伟大的宏愿,来归元仙府只是为了蹭一蹭灵气,由于运气不错,进入秘境的试炼非常简单,没想到刚来到这里,就遇上了变故。 先是娘亲指着他骂废物,紧接着便是裴风南的冷眼,裴钰亦是面带嘲讽地盯着他瞧,薄唇一动,念出一声“没用”。 这一切来得突然,他知晓全是幻象,奈何心口像被蒙了层雾,什么都来不及细想,只知道哆哆嗦嗦地害怕发抖,直到裴风南拔出长剑,声称要肃清门户,冲天的恐惧才轰地涌上心头。 咒骂与嘲笑不绝于耳,他被裴风南的剑气伤得剧痛难忍,仓皇逃窜之际,一个不留神摔在地上。 ……完蛋了。 一切都完蛋了。 他并非未曾在秘境里遇过险,却从没真正受伤,全因为—— 裴明川的心脏砰砰直跳。 全因为裴渡护在身旁,屡屡救他『性』命。 他天赋不够,『性』情亦是懦弱,云京里有不少世家子弟,不会因为裴家名声便来有意讨好,甚至于,其中绝大多数都看不起他。 有很长一段时间,“裴明川”这三个字都是云京里的笑柄,说他有辱门风,刻意巴结裴钰,却无数次惨遭嫌弃。 只有裴渡愿意帮他。 其实裴渡过得也不算好。 裴风南从未将他当作儿子,或许连最基本的“人”都不算,早先是用来缅怀大少爷的替身,后来裴渡天赋渐『露』,裴风南大喜,把他看作了斩妖除魔、让裴家门楣生辉的一把剑。 在裴明川的印象里,裴渡一天中大部分时候全在练剑,偶尔会去医馆疗伤。 裴风南把他『逼』得太紧,全然没有与其他人交流的时候,裴渡没什么朋友,有机会接触的,唯有裴明川。 在那时,他们两人应该算是“朋友”。 那是唯一不求回报对他好的人,他却将这份情谊生生斩断。 真是可悲。 他活了这么多年,死到临头能想起来的名字……居然只有被他背叛、被他弃之如敝履的裴渡。 “对……对不起!是我没用,别杀我,别杀我!” 幻影们的攻势暴戾非常,每一击都深入骨髓,裴明川来不及躲避,抱头痛哭:“救命,救救我……裴渡!” 话音落地,一刹寂静。 在夜风低沉的呜咽里,忽有剑气掠过。 裴明川屏住呼吸,怔然瞪大眼睛。 ——四周本是幽暗,却在刹那间闪过一道雪白虚影,只需一剑,便把所有幻象轰然击碎。 就像曾经无数次遇险时那样。 裴渡站在他跟前。 “裴、裴裴渡?” 劫后余生,恍然如梦。 裴明川险些以为他也是幻觉,眼泪兀地狂涌,因为没了力气,只能爬在地上朝他靠近:“你是真的对不对!你来救我了……我知道你会原谅我!对不起,对不起!” 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再看裴渡,有如神明降世,正要伸手去抓他衣摆,却见对方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裴渡……避开了他? 裴明川满目不敢置信,倏然抬头。 谢镜辞的嗓音悠悠传来,带了讽刺意味十足的浅笑:“不会真有人觉得,把别人祸害一通,说声‘对不起’就能了结吧?” 谢镜辞。 裴明川的牙齿咯咯发抖。 他后悔了。 比起对她目中无人的恨意,充斥在他心里的,更多是源源无尽的悔恨。 如果当初选择帮助裴渡,被谢家一并带去云京的,定然也会有他。 玄武境里的法会,裴明川看得真切。 跟在他们两人身边的,一个是修为低弱的体修,一个是不被世俗容纳的魔修,明明都不是多么出众的货『色』,却能在法会里脱颖而出,引来无限瞩目。 他本应该……也是其中之一的。 没错,只要站在裴渡身边,他怎么可能还会是如今这副窝囊样。白婉裴钰算什么东西,裴渡与谢镜辞,一个天之骄子,一个世家小姐,一旦抱上他们的大腿,他必能平步青云。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裴明川痛哭流涕:“全是因为裴钰威胁我,都是他们的错,不关我的事啊!我从头到尾,一直没做多少对不起你的事……难道你忘了我们当年的情谊吗!” 谢镜辞看得冷笑连连,本想出言怼他,想起身边的裴渡,又觉不便『插』口,安静闭了嘴。 “承蒙兄长多年照料。” 于他相比,裴渡的神『色』要显得平和许多。 他语气里听不出埋怨,甚至连怒气也没有,内容却字字诛心,毫不留情:“今日救你一命,便算还了这份恩情,从今以后两不相欠。” 当时听闻裴渡欲要拔剑救人,谢镜辞原以为他于心不忍,没想到是为斩断情谊,破除裴明川的所有念想。 裴明川曾是他唯一的朋友是真,无情将他背叛也是真。 他自是有情,却也无情,当断则断,不留任何后退的余地。 晴天霹雳。 裴明川连哭泣都浑然忘记,扯出一个比落泪还难看的笑,拼命往上扑:“你……你在说什么?我们是朋友啊!当初在秘境,你受了伤,是我给你治疗擦『药』的,你忘了?” 回应他的,是一把映了冷光的剑。 裴渡声音更冷,仍是极为有礼的语气:“刀剑无眼。” 全完了。 一切希冀全盘崩塌,裴明川想要抓住他衣摆,奈何被之前的幻觉吓到瘫软,浑身上下使不出力气。 他眼睁睁看着谢镜辞做了个鬼脸,被裴渡轻轻拉住袖子,跟随后者一起离开。 而裴渡没有回头。 “求求你,求求你!” 裴明川被梦火折磨得濒临崩溃,嚎哭不止,浑身颤抖如泥:“你曾经从不会丢下我不管,还说——” 他想起什么,混浊的瞳孔浮起几分急切之意:“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生辰无人庆贺,你对我说、说能实现我一个心愿?!” 说来可笑,那日明明是他生辰,爹娘却忙于事务双双离家,裴钰向来瞧不起这个弟弟,自然也不会搭理他。 他无处可去,也无人可诉,独自在庭院里喝闷酒,恰巧遇上裴渡。 裴渡竟然记得他的生辰,赠他亲手书写的用剑要义,见裴明川号啕大哭,无奈温声道:“我如今实力低微,送不上多么厚重的大礼。不如把今年的心愿暂且寄放,待我更强一些,便为兄长实现。” 裴渡在裴家的境遇甚至还不如他,被裴风南用作除魔的剑,被白婉记恨、处处刁难,哪有能耐为他实现心愿。 裴明川只当这是句玩笑话,并未多加上心,如今陡然想起,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的愿望!我的愿望是你不要像这样离开……求求你,别让我看着你的背影,好不好?” 在聚拢而来的黑暗里,白衣少年身形微微顿住。 有戏! 裴明川喜出望外,双眼不由一亮。 裴渡言出必行,从未有过毁约的时候,这次定然也不会例外。 纵使裴渡百般不愿又如何。 只要他能留在裴渡身边,像对二哥裴钰那样对他们,他们就一定能发现他的好,自此云京谢家、天之骄子,都能成为他的倚仗。 裴渡是世界上唯一对他好的人。 只要他诚心认错,他一定会和从前一样,不计前嫌地继续对他好。 谢镜辞太阳『穴』突突地跳,抬头望一眼裴渡。 他没说话,微垂着长睫,眼底晦暗不明,黯淡无光。 在如此贴近的距离下,她似乎有些能明白裴渡的心情。 曾经那样温柔的善意,却被旁人狠狠践踏,反过来成为束缚他的枷锁,他无法拒绝,被桎梏得动弹不得。 像是把一颗心用力踩在地上,怎会不觉得难过。 想来这种感觉,他已经体会过太多太多。 竭力修炼,却被裴风南鸡蛋里挑骨头,不但用家法惩罚一番,还被骂得狗血淋头,声称不如那位早夭的大少爷的时候。 向裴明川笨拙地送出真心,以为交到了唯一一位朋友,却在鬼冢里听他出言诋毁,面对白婉的质问,发出那声“嗯”的时候。 甚至于……牢牢记了那么多年,却被她遗忘的时候。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真心实意留在他身边。 他得有多难过。 谢镜辞用指尖攥紧袖口。 她嗓音清凌,在夜『色』里被沉沉压低,生出几分勾人的情意:“裴渡。” 裴渡微怔,来不及反应,怀中便窜进一股柔软的热气。 那些沉积在心口的压抑与自嘲,全因这股热气轰然碎开。 他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谢镜辞飞快抱了他一下,声音发闷:“交给我就好。” 她动作极快,不过顷刻之间,便从裴渡怀里迅速离开。 然后脚步一转,迈向裴明川所在的方向。 谢镜辞丝毫没有掩饰周身的杀气,一步步向他靠近,携来一阵冷冽如刀的风。 裴明川被吓得半死,坐在地上往后退:“你你你、你想干什么?裴裴裴渡还在旁边看着,你别『乱』来啊!我可是跟他说好了——” 谢镜辞:“呵呵。” 谢镜辞毫不留情将他打断:“我谢镜辞打你,和裴渡有什么关系。” 灵气开始运转,若要形容此时的感受,四个字,痛快淋漓。 裴明川早就被吓破了胆,腿软得像两根面条,连站起来都难。 谢镜辞从来不讲武德,不管他究竟有没有力气反抗,抓着就是一通猛锤,很长一段时间里,回『荡』在密林之中的,都是拳拳到肉的闷响与裴明川持续飙升的海豚音。 直到打完收工的时候,锦衣少年已然痛得说不出话。 “说什么‘有心悔改’,其实只是在为自己谋出路,对吧。” 她语气很冷:“之前跟在裴钰身边也是,今日讨好裴渡也是,你根本不在意跟随的人是好是坏,唯一关心的,只有自己能不能过得更好——家人朋友是假,助你节节高升的工具才是真,亏你能想到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简直可笑。” 一语中的。 裴明川如遭雷击。 “没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亏你也能说出口。只要当初你略微提醒,裴渡怎会陷入那般领地?白婉问你可曾在他身上察觉魔气,你又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不出话,浑身颤抖。 有种尖锐的刺痛生生划在他心口上,直到这一刻,裴明川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有机会。 他唯一的朋友,唯一的出路,乃至于未来的希望,尽数断送在了自己手上。 谢镜辞说着笑笑,语气里蕴了嘲弄:“你以为那个所谓的愿望,真能绑住裴渡?” ……什么意思? 裴明川猛地抬头,嗓音沙哑而颤抖:“他早就答应过!裴渡,你若是毁约——” “谁说他要毁约?” 她轻声笑笑,再开口时,音调被压低不少:“提前祝贺你,收到了来自裴渡的最后一份生辰礼物——说不定也是别人真心诚意送给你的,最后一份生辰礼物。” 谢镜辞离开的时候,像是一阵风。 她毫不拖泥带水地起身,一把拉住旁侧裴渡的手腕,轻轻一带,便让他和自己一起保持着面对裴明川的姿势。 裴明川心底警铃大作,涌上糟糕透顶的预感。 而这种预感在片刻之后,当真如同棒槌,硬生生落在了他脑门上。 他许下的愿望,是不要像之前那样离开他,让他看到裴渡的背影。 谢镜辞那毒『妇』,居然直勾勾面对着他所在的方向,顺势挽上裴渡右手,储物袋里白光一现,亮出一张瞬移用的神行符。 这合理吗。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裴明川丧失所有表情,心如死灰,眼睁睁看着谢镜辞默念法诀,神行符上微光乍现。 谢镜辞走得欢欢喜喜,末了不忘挥挥手,朝他做出再见的手势。 那手一晃,又一晃,在两人身形瞬移消失的刹那,传来她脆生生的笑音:“拜拜啦。” 的确没像之前那样离开,因为彻彻底底换了种方式。 也的确没让他见到裴渡的背影,毕竟他们两人面对着他,倏地一下就没了。 裴明川:…… 偌大密林里,终是响起声嘶力竭的咆哮:“谢镜辞,你不是人——!”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他是比任务更重要的事。…… 神行符名字听起来极为神通广大,  其实只能移动很短的一段距离。 谢镜辞对秘境里的场景并不熟悉,加之当时时间紧迫,来不及细细去想,  随机确定了密林里的一处方向,  便带着裴渡从裴明川跟前离开。 她见过厚脸皮的,  遇上像裴明川这般恬不知耻之人,  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再想想裴钰、白婉和裴风南,只觉得头皮发麻,  忍不住有点恶心。 “真亏你能跟那一大家子待上这么久。” 谢镜辞真情实意:“仅仅一个裴明川就已经够呛,  裴钰没少为难你吧?” “能被裴府收留,是我的幸运。” 裴渡低声应她:“谢小姐,倘若没遇见……裴老爷,我定不会那样轻易踏入剑道。无论裴府出于何种用意,  都于我有恩。” 这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裴渡从名不经传的凡俗少年一步登天,  成为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与裴风南的教导密不可分。即便他已与裴家断绝干系,这份恩情也无法否认。 直到如今这般局面,裴渡会自觉站在裴家的对立面,  朝他们正大光明地拔剑,  却绝不会在背后谩骂指责,肆意谈论。 谢镜辞哼哼:“就你拎得清。” 他这回没立即应答,而是略做停顿,突然道了声:“谢小姐。” 谢镜辞抬眼:“嗯?” 裴渡被这道直白的眼神望得一怔,没像往日那样移开目光,  而是强撑着与她对视,干涩开口:“……手。” 她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为了使用神行符,  自己没做多想挽住了裴渡胳膊。这个动作行云流水,他若是不刻意提起,谢镜辞绝不会在意。 这是种非常恐怖的现象。 她似乎已经逐渐习惯了,与裴渡的各种身体接触。 谢镜辞闻言把手松开,板下脸后退一步,又听他继续道:“方才多谢小姐。” 这不是客套话,裴渡是当真想要谢谢她。 他在学宫没什么朋友,在家中的地位亦是远不如裴钰,遇上刁难,从未有谁愿意替他说话。 当时谢小姐抱他那一下,像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在心口上,又热又麻,让裴渡情不自禁想要把她牢牢拥入怀中。 他不会说天花『乱』坠的漂亮话,许是觉得紧张,眼睫一动:“今后倘若再遇上这种事,交给我便是。谢小姐不必因为我,树下太多敌家。” 谢镜辞双目清亮地与他对视。 “我乐意。” 半晌,她侧过身去,踢飞脚边一颗圆润石子:“敌家就敌家,他们看不惯我,莫非我还要去特意讨好?再说——” 谢镜辞说着一顿:“再说,那些人是悲是喜都与我无关,你却不同。” 神『色』温润清和的少年陡然愣住。 “就是,”她斟酌好一会儿词句,“我们是……朋友,我绝不可能有意偏袒那些人,而让你难受。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那就称不上是朋友了。” 好一会儿过去,裴渡一直没有回音。 谢镜辞的声音逐渐变低,少有地出现了羞赧的神『色』:“是不是……有点肉麻?” “没有。” 他终于缓过神,把她的话小心翼翼藏进心底,再开口,语气里不自觉浸了浅笑:“谢小姐,很好。” 老天。 谢镜辞从没想过,她会在某天被短短五个字说得耳朵发热。 裴渡真是能要人命。 这个话题到了尽头,她不愿继续延伸,抬眼环顾四周:“这里是……” 裴渡代她回答:“傀儡楼。” 眼前的景象与之前截然不同,密集葱茏的古树尽数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幢森冷小楼。 云水散仙兴致广泛,对傀儡术涉猎颇深,为此专门建造了一栋楼阁,用来存放傀儡。 以常理而言,每个傀儡师身边都只会跟随至多三个人偶,不仅因为太多难以控制,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傀儡师与傀儡之间存有浓厚羁绊,从某种程度来说,堪称彼此相契的灵魂之友。 既然是密友,就定不能滥情。 可云水散仙不同。 她热衷于制造傀儡,把好端端的傀儡术,生生玩成了芭比等身娃娃屋,听说还试图让傀儡们像常人那般同她生活在一起,只为勘破所谓的“情”。 傀儡楼只有两层,从建成到如今,虽已过千年,却并未显出任何残破的痕迹,想来是被灵力团团护住,不受风沙侵袭。 云水散仙并未替它添上多么华美的装饰,小木楼孤零零立在丛林里,无端生出几分森幽之意。 木楼门没关。 透过一层薄薄月『色』望去,能见到屋子里整齐排开的诸多人影。傀儡皆是与常人无异的等身大小,静悄悄立在角落,让谢镜辞不由想起伫立着的尸体。 这样的场景实在有些瘆人。 云水散仙在五百年前销声匿迹,突然不见踪影,自那之后,傀儡们失去灵力支撑,便成了寻常玩偶,没太大用处。 谢镜辞不想在此地多待,正要拉着裴渡离开,眸光往屋子里一瞥,不由脊背发凉—— 月『色』冷白,映出楼内一字排开的人影,在静谧薄光里,忽然有道影子猛地一动。 谢镜辞毕竟是个小姑娘,习惯了正面硬刚,唯独对这种诡异的场景接受不来,见状迅速往裴渡身旁一靠,压低声音:“你看见没?” “嗯。” 裴渡没料到她的这番动作,眼底闪过极淡的笑,微扬声调:“不知楼内是哪位道友?” 那道影子又是一动。 这回谢镜辞看清了,那应该是个瘦削的男人。 或是说,少年。 那人并不回避躲闪,闻声一步步走出楼阁,他像是身体受了伤,动作极为僵硬,不时摇晃脖子与手臂,调整关节位置。 谢镜辞脑海里闪过一个天马行空的念头,这样的姿势,似乎跟人偶一模一样。 随着少年逐渐前行,她终于看清了前者的模样。 并不是张多么出众的脸,面『色』苍白、羸弱瘦削,唯独一双眼睛生得极为漂亮,瞳孔圆润黝黑,如同溢了水光的珍珠。 少年似是被月光刺了眼,微微蹙眉,抬手挡在额头上。 进入此次归元仙府的,尽是些修为有成的年轻修士,谢镜辞认得其中大部分脸,却对此人毫无印象。 她心下好奇,出言询问:“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少年用黑澄澄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她。 谢镜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出门到现在,他一直没眨眼。 他沉默着将两人上下打量一番,毫无血『色』的唇轻轻张开,嗓音是如水般的清雅干净:“如今是什么时候?” 见谢镜辞茫然愣住,少年眉心微动:“自从云水散仙封闭神识,过了多久?” 谢镜辞:? 对于传统的修真界人士而言,这番言语或许有些突兀,但不得不说,这台词,她熟得很啊。 但凡是一部穿越剧,主角莫名其妙去往陌生的朝代,必定会随机选择一名幸运路人,拉着人家衣袖问:“如今是什么时候?” 裴渡心觉不对,向前一步,将谢镜辞护在身后:“封闭神识?” 世人皆知云水散仙莫名失踪,仙府一日荒废,眼前的少年却能准确道出这四个字,恐怕与她关系匪浅。 少年皱眉:“你们不知此事?” “那位前辈失踪五百年,无人寻见她踪迹。” 谢镜辞道:“道友怎会知晓其中缘由?” 少年若有所思,目光幽幽。 没带任何犹豫地,他道:“哦,我就是云水散仙。” 晴—天—霹—雳。 谢镜辞:??? 谢镜辞:“等、等等!云水散仙不是一名女修吗?怎会是这副模样?而且你说她封闭神识,理应陷入沉眠,又怎能出现在我们面前?” 剧情发展完全超出预料,她听得满心小问号,不远处的“云水散仙”则略微皱了眉。 “我天生缺了一脉情根,待得修为有成,便居于归元秘境之中,苦研情之一字,却因钻研太久,无甚成果,人疯了。” 简而言之,就是走火入魔,被『逼』进了无法破除的心魔里。 “心魔祸世,我独自居于归元,无人能协助舒解,便自行封印神识,把身体锁在后山的清心阵中,想着假若秘境开启,路过的修士能顺道发现,助我一臂之力,破除心魔。”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仍是波澜不惊:“没想到直至今日,始终无人察觉。” 谢镜辞想不明白:“既然前辈尚未被发现,这具身体——” “我自然不会毫不设防。” 云水散仙目光稍沉:“封闭神识之际,心魔有所察觉,便携了一股神识分.身而出,你如今所见,正是我欲要将其捕获,分出的一丝清明意识。” 见她『露』出了然之『色』,少年又道:“本体陷入沉眠,我与心魔也会随之失去意识。身为神识,需寻得一名宿主住下,我当时千钧一发,来不及细选,在入眠前入了这个傀儡里。” 对于这位前辈而言,似乎是男是女、相貌如何,都是毫不需要在意的事情。 裴渡皱眉:“如今前辈苏醒,那心魔和云水散仙本人……” “不错。” 少年自始至终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死鱼脸,即便事态紧迫,也仍是语气淡淡:“心魔应该也已醒来。清心阵多年未破,灵力衰微,恐怕支撑不了太久——倘若心魔入体,令我本体彻底发疯,秘境之中定有大『乱』。” 云水散仙再不靠谱、『性』格再古怪,那也是个化神巅峰的大能。一旦如他所言出了岔子,莫说置身于此地的诸多修士,估计连秘境本身都会轰然坍塌。 谢镜辞本以为此番进入秘境,属于修真养『性』的养老旅行,没想到画风一转,成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刺激的搏命倒计时。 时间紧迫,她来不及细想太多,沉声道:“我们应该做什么?” “去正殿。” 云水散仙道:“我本体周围布置了诸多驱邪符,心魔无法靠近。它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唯有破坏正殿中的护心镜,引邪气扩散,侵蚀清心阵法。” 护心镜乃是云水散仙精心炼制的法宝,有驱邪除魔、镇压邪气的功效。 归元仙府妖魔鬼怪数目众多,却在她失踪之后依旧老老实实,没惹出太大『乱』子,究其原因,正是因为护心镜驱散了邪气,震慑一方。 “我不过一缕神识,对上心魔毫无胜算,还望二位小友相助——请随我来。” 云水散仙说罢便走,谢镜辞跟在他身后,好奇道:“前辈,若要化解危机,还需破除心魔。能否冒昧问上一句,前辈的心魔究竟是什么?” 云水散仙:“……·” 云水散仙:“我忘了。” 他语气没什么起伏:“我没有本体的全部记忆,只记得极少一部分往事,若要知晓心魔内容,必须先找到它和那部分神识。” 说到底,他不过是一缕出体的意识,而云水散仙活了两千多年,识海浩瀚无边。 “所以,二位也无须把我唤作‘前辈’。” 少年道:“我凡俗名为‘楚筝’,琴筝的筝,如此称呼便是。” 云水散仙无门无派,无情无欲,身世无从知晓,是修真界里颇为神秘的一名散修,知晓这个名字的,恐怕不超过十个人。 楚筝对秘境了如指掌,带领两人穿梭于密林之间,没费多大功夫,便有一座高耸的堂皇大殿闯入视线。 想必那便是正殿。 或许是出于无聊,云水散仙独自在秘境里钻研多年,用术法建造了诸多风格不一的房屋。有南城水乡的园林、大漠恢宏的高阁,乃至于修真界浮空的楼宇,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叫人眼花缭『乱』。 其中位于中央的,是座仿古式宫殿。 进入归元仙府的人数量不少,此地又居于最为显眼的正中,行至一半,谢镜辞就已能见到三三两两的修士。 孟小汀与莫霄阳却是不见踪影。 “既然神识都需要寻找宿主,”她用传音道,“心魔应该也正附在什么东西上,对吧?” 楚筝点头:“护心镜乃是至纯至净之物,心魔若想将其损毁,最简单的法子,是附身于邪祟之上,冲破正殿外的种种驱邪咒法,待得进入正殿,便灌入邪气,令它丧失神『性』。” 其实这种法子成功率极低。 心魔也只是被分支出来的小小一脉,实力算不得太强,如果强硬突破咒法,只会身受重创、得不偿失。 但凡事总有例外。 “除却秘境里原有的邪祟,它还有另一种更为稳妥的选择。” 楚筝目光一暗,瞥向谢镜辞:“二位可知晓,在所有入境的修士里,可否有谁身怀邪魔之气?” 这句话一出,谢镜辞与裴渡皆是顿住。 “修士拥有足以突破禁咒的力量,心魔只需附于其上,便能毫无阻碍地进入正殿。” 楚筝继续道:“‘邪魔之气’并非魔修,与纯粹魔气不同,来源于魔物的邪念与杀意,虽然并不常见,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被混进来就糟糕了。” 邪魔之气。 谢镜辞的一颗心倏然往上悬。 当初鬼冢魔物众多,白婉为嫁祸裴渡,趁他筋疲力尽之际,往他体内强塞了极其猛烈霸道的魔息。 那应该便是—— 这个念头浮上脑海的刹那,四周轰然散开一道野兽呜咽般的沉鸣。 这道声音并不尖锐高昂,却能透过耳膜径直渗入心底,如同冰冷盘旋的蛇,一点点划过皮肤与血肉,激起阵阵刺骨冰凉。 “啊。” 楚筝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心魔抢先一步,护心镜被破了。” 随着他话音落地,自正殿敞开的大门之外,骤然响起一声尖利狂笑。 笑声非男非女,满含煞气,须臾阴风乍起,残月被乌云一口吞下,长明灯被吹得四处摇曳,犹如狂『乱』舞动的鬼火。 护心镜一破,镇压妖邪的根基便被毁去大半。 归元仙府灵力浓郁,久居于此的妖魔鬼怪贪婪汲取了千百年,苦于被护心镜强行压下修为、不得作『乱』,如今神器损毁,顿时邪气大作。 偌大宫殿里,响起修士惊恐的嚎叫:“这——这是什么东西!” 不过转瞬之际,归元仙府便全然换了一副模样。 妖风四涌,数不清的邪祟横冲直撞,狂笑声萦绕耳边,伴随着难以忍受的腥臭。 在场皆是金丹元婴修士,经过极为短暂的一阵慌『乱』,很快稳下心神,纷纷掏出法器迎敌。在不绝于耳的嘈杂声里,有道声音格外突出:“不、不好了!正殿里的那面护心镜……它突然暗下去了!” 这声音有些熟悉。 谢镜辞闻言回头,竟在道道剑光与火光里,见到裴钰的身影。 她与裴渡尚未接近护心镜,无论后者身上是否残存了魔气,此番变故都定然与他无关。 而在鬼冢里,和裴渡一并置身于魔『潮』下的……裴钰正是其中之一。 他有没有可能……在那时不慎被邪气入体,成了如今心魔的猎物? 她心口突突直跳,眼见一只魅女袭来,下意识拔刀出鞘,还未出手,眼前便是剑光一闪。 裴渡凝神敛眉:“谢小姐,当心。” “护心镜?护心镜怎么会碎掉?” 有人在缠斗中大叫:“那不是云水散仙的宝贝吗?!” 裴钰同样崩溃:“它周围全是邪气,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它突然就裂了,镜子上一片黑!” 跟在他身侧的另一名世家子撒豆子似的往外丢符:“这些妖魔都疯了,我们快跑吧!” 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回应他:“秘境早关了,我们得在这地方待整整七天!” 七天。 外界之人无法窥见秘境景象,原本应是修为突飞猛进的七日,如今看来,却成了无法逃离的噩梦。 裴渡没说话,长剑如龙,向四周吞吐冷白剑气,谢镜辞看清他身法,手中鬼哭刀一顿:“你打算结剑阵?” 此地失去了护心镜庇护,定会引来源源不断的妖魔邪祟,既然难以抵抗,不如寻个法子阻断来路,将众人与邪魔隔开。 “对、对!剑阵——我们合力造出一个阵法!” 她身侧的一名年轻修士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只要将灵力合在一起,它们就不会进来!” 与那些活了千百年的怪物相比,他们每个人的实力都不算太高,但若能汇聚成阵,定能拥有与之抗衡的力量。 在场剑修数目不少,闻言纷纷响应,其余人则在一旁护法助力,击退妖邪。 裴渡身为首要结阵者,受到的攻击最为猛烈,虽有谢镜辞与其他几人守在身侧,奈何攻势源源不绝,纵观全场,唯有他几乎成了个血人。 宫殿之外腥风不绝,殿内则是剑光纷然,汹涌如『潮』。 属于修士们的灵力逐渐汇聚,在漫天血『色』之中,凝出恍如白昼的亮『色』,点燃混浊夜空。 剑阵即将结成。 宫殿外的进攻暂时得以抵挡,之前闯入殿内的却仍在叫嚣。 在喧哗阵阵里,陡然响起一道尖锐男音:“我……我知道了!” 是裴钰。 谢镜辞本不想理他,那人的嗓音却无比清晰地掠过耳边,令她握紧手中直刀。 “裴渡……是裴渡啊!护心镜为何会突然破裂、被邪气占据?全因他身怀魔气,将它侵染成了没用的破烂!” 他嗓音在颤抖,有恐惧,也有隐隐的兴奋:“全因为他,是他害了我们!” 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剑阵终成。 肃穆如冰雪的白芒笼罩四野,剑气浩『荡』,缓缓映亮的,却是裴钰咧开的嘴角:“鬼冢之事还没过去,你便又来害人……分明就是与邪魔串通,要把我们屠戮殆尽!晦气,灾星!” 一瞬间的寂静。 “你们想想看,除了裴渡,我们之中还有谁身怀邪魔之气?” 他见状更为激动:“又为何护心镜破碎的时候,他会刚好出现在正殿里?因为他就是害了我们的罪魁祸首!你们可不要忘了,他在鬼冢对我和我娘做的事!” 他竟还有脸面提起鬼冢。 谢镜辞正与一只邪魔缠斗,指尖往下压,抑制不住喷涌而出的怒气,飞快朝裴渡在的方向看上一眼。 剑阵已成,他体力耗去大半,衣衫被划开几道裂口,渗出鲜红的血。 他连站立都快没了力气,全靠一把长剑支撑,脊背挺拔如松。 而本应守在他身侧的人,要么不动声『色』后退几步,要么满面惊恐一动不动。 谢镜辞咬牙,长刀刺穿邪魔胸口,溢开满目猩红。 ……她要到裴渡身边去。 这个念头冲破杀意,占据脑海中的所有思绪,然而刚迈开脚步,就听见耳边传来叮咚声响。 [检测到位面波动,人设正在转换!] [请稍候……] [恭喜!“海王”档案已存入系统,请宿主查收!] 它从来都出现得不是时候。 谢镜辞后脑勺兀地发疼,直接略过人设简介,匆匆瞥一眼正下方的任务。 [身为海王,遇见危难之际,当然要雨『露』均沾啦! 任务一:剑宗的小师弟正在被骨魔追杀,拔刀将他救下吧! 任务二:天心阁的二师兄……] 她没再继续往下看,沉了声:“裴渡呢?” [海王嘛,薄情寡义啰。玩玩就好,像他那种情况,哪会愿意亲身上阵,和他一起抗下非议和责难?不划算,不划算。] 不划算。 谢镜辞静默不语,拖着刀继续往前。 [喂喂,你不打算执行吗?] 系统在她识海里轻轻一敲:[一共两个任务,很快就能完成,我知道你想帮他——几刀的事儿,不用费你多大功夫。] 谢镜辞还是没回应它。 在这种情况下,置裴渡于不顾,去向旁人献殷勤……她真是疯了。 他若是看到,会有多难过。 系统像是无奈:[不执行任务会受到惩罚,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 她刚进入小世界,有次年少无知死要面子,毫不犹豫拒绝了任务,结果被疼得死去活来,有如万火焚心。 如今回想起来,除了那一次的任『性』,自绑定系统之后,她便一直听从指令乖乖照做,从没认真思考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谢镜辞的第一刀,斩断飞身向他俯冲的邪魄。 邪魄嘶嚎阵阵,化作四散的浓郁黑烟,她忍下喉间鲜血,握紧鬼哭长刀。 她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时至此刻,谢镜辞好像有些明白了。 什么天道,什么系统,什么非议、责难或诽谤,那都是别人的事。 撇开那些真情假意,对于她而言,她只是……不想让裴渡难过。 她想抱一抱他,也想让他知道,自己身边还有人陪。 他是比任务更重要的事。 比起人设变换不定的任务者,她首先是谢镜辞。 剧痛来势汹汹,从头顶到心口,无一不是撕心裂肺,谢镜辞却沉默着挥出第二刀。 第二刀,斩去裴渡身侧盘旋的死气,鬼哭刀嗡鸣声声,照亮少年苍白的侧颜。 血雾如『潮』,四目相对。 今日的景象,与当初在鬼冢时如出一辙。 他独自站在风口浪尖、伤痕累累,握剑的手已然没了力气,连出声辩驳都做不到。 那时没有人愿意上前,哪怕对他说上一句:“我相信你。” 在四面八方妖邪的嘶吼声中,裴渡怔然与她对视,目光落在谢镜辞漆黑的眼睛。 裴渡曾在无数个不为人知的日日夜夜竭力奔向她。 而这一次,谢镜辞踏着白芒与血『色』,来到了他身边。 他的嗓音在发颤:“……谢小姐。” 一件衣物被轻轻披在身上,遮掩住他的满身血污与裂痕。 “我倒有几个问题,也想问问裴二少爷。” 谢镜辞转身,眸底是不散的冷意:“第一,你声称裴渡来后,护心镜才突然开始崩塌,可当时我们在正门附近,与护心镜最为接近的人,其实是你吧?” “你想泼脏——” “第二,裴少爷口口声声说什么‘邪魔之气’。” 她说着一顿,语气里多出几分嘲讽的味道:“邪气魔气,应该没那么容易分辨吧?你身旁那位友人提起镜面碎裂,也只道了句‘一团黑’,该说你见多识广,还是居心叵测?” 裴钰咬牙切齿:“一派胡言!” “也不知道是谁一派胡言。” 侧厅之内,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少年音:“血口喷人,栽赃陷害,别的没学会多少,这种行当倒是精通。” 光影交错,剑气一现,映出少年人的剑眉星目。 赫然是莫霄阳。 孟小汀从他身后探出头:“只怕裴二少爷早有准备——话说回来,邪气和魔气还有差别吗?我今日才听闻有这种说法,二少爷又究竟是从何得知的?” 她说着一顿,朝谢镜辞挥挥手:“抱歉抱歉!没在正殿好好等你们。龙逍被梦火缠住,我们为帮他,稀里糊涂跑去偏殿了。” 龙逍肿着脸从她背后走出来,三人像是叠叠乐。 “我觉得……如果罪魁祸首真是裴公子,他没必要以身涉险,带我们造出剑阵。” 待得孟小汀嗓音落下,终是有人缓声道:“他都伤成那样了。” “对啊!更何况鬼冢那件事儿,谁不知道……咳,总之我信他。” “二公子与其干巴巴站着怀疑旁人,不如跟着我们扫除魔物吧?” “等等,魔气不就是邪气?邪魔之气又是什么东西?” 这群修士都是修真界里的青年才俊,绝大多数都有自己的思忖与考量,不至于被几句话牵着鼻子走。 他们本就对裴渡竭力结阵的举动心存敬意,听闻裴钰一番话,虽然心生迟疑,但有谢镜辞等人在前表态,便也卸去了犹豫。 [虽然我不想罚你……当时战斗太危险,你肯定受不住,我就把剩下的惩罚往后推了点,一柱香之后,别忘了受刑。] 系统的声音闷闷响起:[我违背规则,蹲禁闭去了,拜拜。] 谢镜辞:“爱你。” 系统又猛敲她识海:[可恶,不要在这种时候散发海王的魅力!] 局势陡然逆转,四周八卦满天飞,从裴钰恶意散播裴渡谣言,再到那日鬼冢悬崖上的始末,寻常修士不是裴家家仆,如今稍作讨论,竟一边倒地偏向裴渡这边。 裴钰栽赃不成,脸倒被打得啪啪响,气到浑身发抖:“谢、谢镜辞!他就是个煞星……你要是再一意孤行跟着他,定会遭报应!” 他说这句话时,谢镜辞已经转身面向了裴渡,替他拭去侧脸上的血迹。 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是不是很疼?” 谢小姐的力道很轻。 一切都与那日在悬崖上一样,一切却又全然不同。 那日他孑然立在崖顶,身边是无数人的谩骂指责,浑身上下皆是剧痛,胸口更是难受得近乎麻木。 倘若说有谁愿意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义无反顾向他靠近,那是在梦里都不会出现的情境。 尤其是……那个人还是谢小姐。 他当了这么多年锋利的剑,没人会愿意问剑一句,你是不是很疼。 温柔得让他忍不住想要落泪。 所有变故都来得毫无征兆,裴渡几乎要以为这是场梦境,垂眸望去,目光径直跌进她瞳中。 像幽深的水,拥有摄魂夺魄的魔力,引他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在听见裴钰嗓音的瞬间,她竟轻轻笑了一下。 谢镜辞并未回头看向裴钰,而是仍然注视着他的视线,两道目光无声相撞,裴渡看见她眼尾稍弯,扬起的红唇如同暧昧至极的小钩。 姑娘的指尖柔软温和,自他眼尾往下,牵起道道电流。 他快要承受不了这样的温柔,心口轻飘飘地发痛,眼眶涩涩泛起薄红。 “我与裴渡已定下婚约,换个说法——” 裴渡听见她轻轻开口,指尖在他酒窝所在的地方用力一按,不知是对裴钰,还是对他说:“我是他将来命定的道侣,心甘情愿跟在他身边,懂了吗?”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吻在通红的眼尾。 震惊!修真界今日头条快讯! 归元仙府护心镜碎,  妖邪横生际,谢镜辞当众向裴四公子宣示主权,高调点明“命定道侣”,  秘境里的有人都惊呆了! 谢镜辞说得笃定,  裴钰气到两眼发直,  左思右想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占,  险些破口大骂。 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憎恶裴渡是真,想让其跌落谷底、碾碎成泥也是真,  但这种憎恶上不了台面,  只能压在心底缓慢发酵。 如今裴渡被逐出家门,他不用继续生活在所谓“剑道天才”的阴影下,作为裴家当无愧的继承人,无论如何,  在诸位道友面前,  还是应当保持应有的风度。 裴钰深吸一口气,掩下眼底涌动的阴翳:“我不过是道出心中猜测,谢小姐何必动这么大的火气?” 孟小汀呵呵:“‘道出心中猜测’,这几个字用得不准吧,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栽赃陷害,  恶意伤人!” 莫霄阳摇头晃脑:“人面兽心。” 孟小汀:“狠手辣。” 莫霄阳:“辣手摧花。” 龙逍笑得温和:“花花太岁,整日花枝招展花天酒地,实在花里胡哨哦。” ——救命!温文尔雅的正道光被带上了成语接龙阴阳怪气的不归路! 曾经从来都是裴渡孤身一人,裴钰仗着家族势力,带着一帮家仆大肆嘲弄,  如今局势居然天翻地覆,他反而成了被聚众羞辱的孤家寡人。 裴钰气得梗。 秘境里的异变来得突然,一番交战下,  不少人都受了大大小小的伤。 幸亏正殿旁侧分布有数间小室,能供身受重伤的修士进屋疗伤。 在场的绝大多数都是正派精英,很快便有序划分好了房间。 替谢镜辞擦『药』的是孟小汀。 她简要告知了孟小汀关于云水散仙与心魔的事,把小姑娘听得一愣一愣,一边小翼翼擦净谢镜辞肩头的血污,一边恍然大悟看向门边的楚筝:“哦哦!以这位前辈芯子里是女子……我方才一直纳闷,为何允许他在上『药』时进来。” 谢镜辞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伤。 她从小被娇惯着长大,虽然经常提着刀四处打,但该有的疗伤与护养样样不落,放眼观去,除了此次新添的伤口,寻不见一丝一毫陈年旧伤。 修真界里,从来都不缺淡去疤痕、甚至于断肢再生的灵丹妙『药』。 不知怎么,明明是在瞧着她自己的伤口,谢镜辞却突然想起裴渡。 裴风南以会收养他,除了与大儿子相似的外貌,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来源于裴渡天生剑骨。 裴明川烂泥扶不上墙,裴钰虽然出『色』,却称不上卓越,身为裴家家主,裴风南需要找到一把最为锋利的、为他用的剑。 裴渡就是最好的人选。 学宫在修习考核之外,常会安排弟子们外出游玩,裴渡从没参加过。 如今想来,裴风南禁止了他与外人的一切交往,在裴渡短暂的人生里,绝大部分时候,都在秘境厮杀里度过。 他分明是那么温柔的、澄澈得像水一样的『性』格。 可这么多年过去,裴渡没交到哪怕一个真正的朋友,只留下满身深浅不一的疤。 当初为他褪去衣物疗伤,谢镜辞吓了一跳。 “……辞辞?” 孟小汀的手在她眼前一晃,见谢镜辞神,咧嘴一笑:“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她说着一顿,嘴角『荡』开微妙的笑意:“哦——我知道了,在想你命定的道侣。” 这丫头把最后五个字咬得格外重,谢镜辞本来就神恍惚,乍一听见,耳朵轰地涌起热气。 “耳朵红啰。” 孟小汀喜闻乐见地看笑话:“其实不用不好意思,拔刀的时候多帅啊!我们从侧厅赶过来的时候,周围一群姐姐在哇哇叫,还说——” 她话音未落,说到一半,忽然听见小屋外传来窃窃私语。 那是几个年轻的女修,说话时止不住咯咯笑:“我的天呐,不愧是谢镜辞,干了我一直想做的事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宣示主权——命定的道侣,真会说。” “我说过了吧!那两人绝对早就有猫腻,看上去是争得死我活的对头,不知道背地里有多腻歪。否则以裴渡和谢镜辞的『性』子,要是真没动心思,婚约哪一方都不会答应。”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谢小姐讲出那段话,我居然在原地傻笑个不停,感觉比裴公子还高兴——是不是因为太久没遇上仪的男人了?我想找个道侣啊!” 又有一人噗嗤笑道:“哪能比裴公子更高兴!们注意到没?听到谢镜辞那些话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呆住了,直到后来被拖去疗伤,还是跟做梦似的。” “啧啧,高兴傻啰。要是有谁对我说出那种话,我肯定甘情愿地嫁。” 孟小汀拼命憋笑,满脸通红,直到那群女修的声音逐渐远去,终于噗嗤笑出声:“我作证,她们没说假话,裴公子当时的确高兴傻了。” 谢镜辞脸像被火烧,嗓音发闷:“……别笑了。” 她脑子有些胀,抬眼看向静默无言的楚筝,迅速转移话题:“前辈,如今护心镜破,我们应该如何是好?” 他们虽然结了剑阵,但结阵所用的灵力消耗极大,加阵法外的妖邪盘旋不离、进攻不止,用不了七天,剑阵就会轰然破碎。 要想保全众人『性』命,蜗居于此不是办法。 “护心镜碎开,我本体定已受到邪气侵蚀。” 这位前辈不愧是出了名的冷情,即便事已至此,楚筝仍未显出丝毫慌『乱』的神『色』,语调不变:“魔得逞,本应即刻离,但由于剑阵结成,恐怕仍然留在附身之人体内。” 孟小汀双眼一亮:“那我们可以先行找出心魔,这样一来,不仅能知晓前辈魔的内容,能避免它继续为非作歹!” 谢镜辞点头,若有思:“魔附体,会损人神智、对它言听计从么?” “不会。” 楚筝摇头:“那只是心魔的一缕残魂,还不至于『乱』人智,尤其是殿内这些金丹元婴的修士。它用的法子,应是寄居于那人识海,出言蛊『惑』,不断诱导。” 大家都知道护心镜的用处,一旦破损,秘境必然大『乱』,若是寻常修士,绝不会做出这般损人不利己的丑事。 以冒着风险把邪气带进来…… 谢镜辞眸光微沉。 知晓邪魔气,又恰好位于正殿里,裴钰为了栽赃嫁祸,真是无不用其极。 不过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他自认为有魔相助,却不会想到,云水散仙的神识跟在她与裴渡身旁,一旦能将此事揭穿,莫说裴钰声名尽毁,他手里那把湛渊剑,能轻而易举夺来。 当初妖魔肆虐,她全都看在眼里。 湛渊剑不服从他的掌控,连出鞘都做不到,裴钰急得两眼发直,碍于脸面,只能装作不愿掺和争斗的模样,步步后退。 实在可笑。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察觉脑海中重重一晃。 系统为她争取了一柱香的空闲,如今时间已到,惩罚将至。 “……方才用了太多灵力,我有些累。” 她抿唇笑笑,看不出丝毫异常:“我先在房里歇息片刻,不如二位去看看裴渡他们如何了。” 孟小汀不疑有它,听她想单独休息,不愿打搅,连连点头:“受了伤,千万不要胡『乱』动弹!” 谢镜辞朝她挥挥手。 很快人影散去,小室的房门被轻轻关上。 疼痛如同涨『潮』的水,一点点往上漫。 谢镜辞浅浅吸了口气。 小室内空空如,没有任何家具,她方才坐在角落,身下放着张从储物袋拿出来的毯子,这会儿把身体渐渐缩成一团,『毛』毯也随之皱开。 谢镜辞向来不愿让旁人为自己担。 因此即便疼得厉害,仿佛有无形的火渐渐涌向全身,连骨头都在生生发痛,她也不过是紧紧蹙眉,把自己缩得越来越紧,咬住手臂不发出声音。 疼到极致的时候,意识会不自觉地越来越模糊。 在一片混沌里,谢镜辞隐约听见咚咚敲门声,然后是房门被打的声音。 随着那道声音进来的,还有一阵清润微风,与沁了凉意的树香。 ……裴渡为什么会来? 谢镜辞下意识觉得丢脸,把脸埋进膝盖,听他脚步声越来越近,低声道了句:“谢小姐?” 他应该是蹲下了身子,在逐渐朝她靠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裴渡再口时,不但嗓音发颤,还隐约带了几分慌『乱』的涩然,近乎于哭腔:“……怎么了?” 谢镜辞没有多余的力气答他,倘若在这种时候口,恐怕还来不及说话,她便会不自觉发出痛呼。 真是太丢人了。 她不想被裴渡见到这副模样。 在钻心的剧痛里,有双手轻轻覆上她后背。 裴渡的动作笨拙却小,如同触碰着易碎的瓷器,将谢镜辞一点点拢入怀中。 原本炽热如火海的筋脉里,突然涌入清泉般的冰凉气息。 裴渡体内早已不剩多少气力,却在为她缓缓注入灵力。 这个人……喜欢她。 她也对他情难自禁。 那些羞赧的情绪不知什么时候一一散去,谢镜辞应着他的拥抱,伸手拥上少年人青竹般挺拔的脊背。 她的呼吸炙热而紊『乱』,指尖紧紧压在脊骨,几近于贪婪地索取他周身的凉意,裴渡身体僵得厉害,没有躲开。 多亏他注入的灵力,疼痛总算有缓解。谢镜辞抽出为数不多清明的意识,哑声解释:“『乱』战的时候,有魔气入体。” 被邪魔气侵入体内,虽然气息能逐渐消散,但在那之前,会感受到撕裂肺的剧痛。 她此时所经历的,与这种情况极为相像。 谢镜辞想,她真是被吃得有够死。 即便难受至此,她在心里想着的,居然是当初裴渡在鬼冢,被白婉强行注入魔气的时候,受的痛苦只会比她更多。 他那时得有多疼啊。 身体的颤抖逐渐趋于和缓。 当谢镜辞抬起头,已然是面『色』惨白。 她只仰起脑袋,身体仍然跌在裴渡怀中,视线上扬之际,撞进一双通红的眸。 无论身受重伤,或是被恶意刁难羞辱,哪怕在当日的鬼冢,裴渡都没掉过眼泪。 此时此刻,年轻的剑修却垂了长睫,红『潮』自眼底悄然晕,蔓延到上挑的眼尾,引出层层水光。 “……谢小姐。” 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试图眨眼移目光,却不成想眼睫一动,如同轻盈小扇,摇落一滴透明的水珠。 他狼狈至极,想要抬手将水汽拭去,却又觉得那样过于难堪。 在谢小姐面前掉眼泪,仅仅是这一件事,就能让他满脸通红。 裴渡嗓音发哑,半阖了泛红的眼:“对不起。” 一只莹白的手抚上他眼尾,轻轻一划。 谢小姐语气平常,没什么力气:“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不能让她受疼。 他以拼了命地变强,最大的愿望就是站在她身边,不叫谢小姐受伤。 裴渡原以为有了保护她的资格,结果却发现,自己还是这么没用。 他本欲应答,忽然听见谢镜辞笑道:“的灵力挺舒服,我很喜欢,谢了——的伤口都包扎好了?方才有没有被我的力道挣开?” “都是皮外伤,不碍事。” 裴渡摇头:“谢小姐力道不大,霄阳替我疗伤之际,绷带很紧。” 她知道裴渡身上有伤,哪怕疼得意识模糊,竭力没『乱』动『乱』抓。 小室里出现了极为短暂的寂静。 裴渡眼尾绯红未退,目光微垂,不由怔住:“谢小姐,的衣服……” 谢镜辞闻声低头,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 前那件衣服被血弄脏,孟小汀为她上『药』后,谢镜辞换了另一件。 这条长裙款式简单,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装饰,最是适合探险打斗,本应是浅绿的布料,在她肩头的位置,却泛了刺目红『色』。 谢镜辞对此并不意外,在裴渡进来之前,她的疼痛无法舒解,会将伤口挣破,是理当然的事情。 “我去找孟小姐——” 裴渡下意识起身,怀里的人却并未松手,仰着头,带了笑地看着他。 前的注意力都被她的疼痛占据,直到此刻,裴渡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动作暧昧至极。 谢小姐的双手按在他脊骨,拇指微微一动,勾勒出骨骼的轮廓,燎得他慌,而她柔软的身体……亦是紧紧贴在他胸口上。 她没有松开。 “伤口裂,会很疼。” 谢镜辞嘴角一勾:“归元仙府凶险至此,如今的我手无缚鸡之力,要去找孟小汀,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吗?” 这句话里虽然带了笑,尾音却隐隐下压,如同撒娇。裴渡被她直白的视线看得尖颤,下意识应答:“不是。” 谢镜辞的声音很轻:“以呢?” 他像被一块巨石压在识海上,被撩拨得晕头转向,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我——” 裴渡一顿:“我来帮谢小姐擦『药』……可以吗?” 谢镜辞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慢悠悠往角落的墙上一靠。 于是他顺势向前。 “本来不想麻烦你,但我没剩下太多力气。” 她压低音量,意有指:“好像连抬手都做不到。” 那道裂的伤口位于肩头,她没办法抬手,自然也就无法自己把衣物褪下。 裴渡半跪在冰凉地面,听见自己跳的声音。 生有薄茧的右手缓缓向前,落在谢小姐薄如蝉翼的前襟。 “……冒犯了。” 幸这件衣衫样式简单,不至于令他解得手忙脚『乱』,指尖稍稍一动,便引得衣襟微敞,往肩头的位置滑落。 他逐渐看见谢小姐白皙的脖颈、锁骨与肩部线条,如鼓擂,视线不敢往下,手指不敢『乱』动。 伤口是被魔气划的长痕,绷带脱落,正往外渗着血。 裴渡拿出备好的『药』膏,先替她擦拭血迹,再伸出食指,点在长痕在的位置。 谢镜辞前哪怕被万火焚没发出一点声音,这会儿却轻轻一颤,倒吸一口冷气:“好疼哦。” 一出声,能叫他的口化大半。 “我听说,要是疼得受不了,有人吹上一吹,或许能好受一些。” 她像是喃喃自语,末了又抬眼看他:“裴渡,这是不是真的?” 近在咫尺的少年长睫低垂,闻言动作一顿,如同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斗争,凑近些许,微微鼓起腮帮子,往她伤口上吹了口冷气。 像『迷』路的仓鼠,鼓鼓的,还傻乎乎。 谢镜辞轻笑出声,他脸上更红,为她包好绷带拢上前襟,迅速退:“好了。” “多谢啦。” 她的身体仍是软绵绵的,连带着嗓音也慵懒轻柔,自带勾人的欲意:“替我上『药』,又为我渡了灵力,我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当作报?” 今日的谢小姐,似乎与以往不大一样。 哪怕只是轻轻笑一笑,就能叫他头晕目眩,口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裴渡强压下胡思『乱』想,正『色』应她:“谢小姐对我有大恩,此等小事不足挂齿。今日在正殿之内,要多谢小姐说出那段话。” 他略作停顿,眸光微沉:“彼时旁人众多,其实谢小姐不必为了我——” 谢镜辞却仍是笑,径直将他打断:“说出一个心愿来,没关系——裴公子总不会想让我过意不去吧?” 从谢小姐让他上『药』时起,就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向他靠近。 如同潜伏在丛林里的蛇,看不见行踪,如影随形,却不像蛇那般阴毒狠辣,而是裹挟着种种情思,一点点将他缠绕,就像—— 裴渡说不清那是种怎样的感受。 那是被精心编织的陷阱,他逃不。 “待我们回到云京,谢小姐……能否带我去吃一次甜食?” 他小心翼翼:“只有我们两个人。” 谢小姐没有说话。 他捉『摸』不透她的想法,疑着自己是否得寸进尺,正打算含糊略过这个话题,忽然听她道:“就只是这样?” 裴渡一怔。 谢小姐的嗓音清凌凌响在耳边:“若是得寸进尺一些,那也无妨。” 那股莫名的感觉又来了。 就像细密的绳索,沾着甜糖,将他绑缚得无法动弹。 “裴公子一生正直,是不是没有过得寸进尺的时候?” 她骤然靠近,双手撑在他胸前:“不如让我来教教。” 跳『乱』如疾风骤雨。 裴渡呼吸不稳,喉音低且干涩:“谢小姐……” “比如拥抱,牵手,我都不会介意。” 她抿唇一顿:“或是——” 按在胸口的双手无声向上,宛如柔软的藤蔓,捧住他脸颊,倏地往下带。 他瞬间屏住呼吸。 谢小姐仰头向上,呼吸引出一团绵延的热气。 因落泪而晕的浅粉未退,而她的唇瓣极尽轻柔,悄然吻在通红的眼尾。 四周流动的时间恍如静止。 裴渡忽然想,哪怕他在这一刻死去,那也甘情愿。 当她的唇终于从眼尾移开,在距离他毫厘的地方停下。 谢镜辞的嘴角微扬,如同红润的、泛着水『色』的小钩:“或是像这样……你喜欢吗?” 可他不能死去。 一旦闭上眼睛,就再见不到谢小姐。 他想为了她活。 为了她,好好地活。 “裴渡。” 谢镜辞捧着他的脸,声线轻软如蜜,直勾勾沁在他里:“倘若我说,今日在正殿里……” 太近了。 他们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谢小姐的双眼澄澈如镜,悠悠一晃,便映出他怔然的倒影。 此时此刻,在她的瞳孔里,只剩下裴渡的影子。 在寒风凛冽的隆冬,空气里却悄然滋生出若有若无的热,缠绵,甜腻,无法捕捉,肆无忌惮燎在他口。 曾经一剑诛百邪、以冷静自持闻名的少年剑修此时仓皇无措,被她温热的吐息浑然包裹,后退不得。 裴渡隐隐猜出她即将说出的话,下意识嘲笑自己不知好歹,天马行空。 可心底还是存了一份卑微的希冀,带领着脏扑通扑通疯狂跳动。 谢小姐眉眼弯弯,虽然在笑,目光里却是不容置喙的决意:“包括‘甘情愿跟在你身边’……那些言语,句句出自真呢?” 在学宫终试的时候,裴渡曾费尽心思制造偶遇,只为能告诉那轮他仰望许久的太阳,让我留在你身边。 那不过是个遥不可及的愿,带着无比卑怯的情愫,以玩笑话的方式被带往她身边。 在那之后,裴渡继续咬着牙一次次拔剑,试图离她更近一点。 像在做梦。 当他竭尽全力追寻着她的背影,谢小姐却倏然转身,径直扑向他怀中。 那是属于裴渡的太阳。 她轻轻吻上他眼角,噙了笑地告诉他:“我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留言都发红包嗷。 呜呜呜抱歉,因为之前生病睡了一天,晚上才写出来更新,在那之后生物钟就『乱』了,更新时间得改到【下午六点钟】。 真的非常抱歉!!给大家鞠躬!以后一定会准时的!感谢在2020-12-16  18:01:49~2020-12-17  17:56: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全息白檀碎片、清染、弗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暖晴  137瓶;李biubiu?  90瓶;我最可爱了  70瓶;芥末橙  50瓶;榭苏秣  49瓶;anima  24瓶;梦舟在水  20瓶;今天也甜度超额了  13瓶;45602929、想吃猕猴桃、鱼鱼鱼鱼鱼、爱ni的daria、26452932、fishcy  10瓶;。存在  6瓶;商舟、北北的小宝贝、紫琉璃、风风不定  5瓶;澜朋友是我哒~、南风  3瓶;智久.  2瓶;川上富江、民政局、沐心、崔崔不知道、八岐逢乐、sakaren、迟一尔、蟹蟹先生、忙忙碌碌鹿鹿、哦、冬天来了、不高兴to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湛渊剑。 裴渡这一生中,  鲜少有过格外开心的时候。 居于裴府时,要忍受数年如一日的苦修,与诸闲言絮语、刻意刁难,  有时听得几声称赞,  他年少成名,  心中向来不会因此生出波澜。 在学宫修习时,  每日最为期待的事情,便是能见到谢小姐的影子。 倘若能和她打上一声招呼、说上一两句话,  心里的小人甚至会咧嘴傻笑,  忙不迭滚来滚去。 那时他的快乐来得简单,借她看过的书、修习她练过的术法,都能让裴渡觉得距离她更近一些。 但这种快乐毕竟只是虚妄,在短暂的窃喜之后,  是遥不可及、宛如天堑般的距离,  连带着喜悦也不再纯粹,变成了淡淡的、带着零星几分涩意。 因而在此时此刻,面对着谢镜辞漆黑的眼睛,从未体会过的情绪汹涌如『潮』水,  自心口疯狂蔓延滋生。他被狂风暴雨击得头晕目眩,  几乎以为自己会即刻昏倒过去,脑袋止不住发懵。 他像是彻底傻掉了。 裴渡半晌没有回应,谢镜辞心里同样紧张,头脑发热,奈何他双颊通红的模样实在可爱,  将她的忐忑不安打消大半,忍不住想要抱上一抱。 “我说了这么,”谢镜辞忍着笑,  语气里仍有紧张拘束,“你不打算做点回应吗?” 裴渡把指甲深深刺入手心。 生生发疼,这里不是梦境。 原来喜悦到了一种极致,便不会变成笑。 沉甸甸的情愫裹在心口,再轰地一声爆开,心脏跳动的声音又快又凶,如同浸在甜腻的蜜糖里,伴随着砰砰『乱』炸的烟花。 “谢……” 他眼中竟又腾起薄薄的红,喉头一动,嗓音沙哑得过分,一本正经:“你是真正的谢小姐吗?” 归元仙府内妖邪横行,其中不乏能变换面容之物。 谢镜辞真没想到,裴渡听到这番话的第一个念头,是确认她可否真是谢镜辞本人。 她先是觉得傻得好笑,旋即又觉心中酸涩,捧在他脸上的手指轻轻一划,描摹出少年人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 裴渡浑身都是紧绷,因她的动作长睫微颤。 “裴公子何出此言?” 谢镜辞往后退开些许,仍是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难不成真正的谢小姐,不会对你说出这种话?” 她平日里习惯了叫他“裴渡”,偶尔唤上一声“裴公子”,疏离却暧昧,被脆生生念出来,隐约藏着几分逗弄的意思。 裴渡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撩拨,仿佛被猫爪挠在心尖上,忽然又听她低声道:“你若想知道我是真是假……不妨亲自来验明一番。” 放在他脸颊上的双手无声移开。 谢镜辞握住他手腕,慢条斯理地往上带。 手指触碰到她凝脂般的侧脸,在她的牵引下,慢慢往下滑。 他心『乱』如麻。 偏生谢小姐并不急躁,颇有耐心地问他:“怎么样?你觉得是真是假?” 她稍作停顿,亮盈盈的双眼月牙似的一弯:“还想继续吗?” 裴渡没有即刻应声。 谢镜辞还在静静等他的回应,倏然察觉脊背上笼了层热气。 裴渡的瞳仁漆黑一片,涌动着许许她看不真切的情愫,如同雷雨之下的暗『潮』,只需一眼,就让谢镜辞胸口一震。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先是压上她脊骨,然后力道渐渐加重。 取得主动权,看着裴渡脸红是一回事,被他突然之间抢占上风,沦为被撩拨的那一个,就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回事了。 谢镜辞以为他会手足无措,对这个动作毫无防备,一时『乱』了阵脚,把即将出口的话生生憋进喉咙。 裴渡渐渐靠近,两人的黑发与衣物悄然摩挲,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细微响声。 “……谢小姐。” 他把脑袋轻轻埋进她脖颈,嗓音极低,止不住地轻颤:“我快疯了。” 张牙舞爪的谢镜辞因为这短短七个字,再也不敢胡『乱』动弹。 “所以,”她被裴渡的呼吸弄得有些痒,努力稳住心跳,强撑着羞怯问他,“你的答复是什么?” 小室内静了短短一瞬。 然而下一刻,对她做出回应的,却不是裴渡的声音。 ——门外本是寂静无声,猝不及防响起尖锐刺耳的惨叫:“救命!” 旋即房门被猛地冲开,来者并非正殿里的任何一位修士,而是一团周身散发着炽热温度的幽火! 裴渡凝神蹙眉,须臾之间转身拔剑,挡下突如其来的进攻。 “幽火。” 谢镜辞险些气成河豚,又恨又恼:“剑阵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崩塌。” “许是出事了。” 幽火以来去无踪、凶戾狠烈闻名,裴渡剑意凛冽如冰,道道白芒织成密集巨网,将其瞬间斩作散的碎屑。 他一温润自持,很少使用这样的杀招,想来同样心怀怨气,有些不大高兴。 谢镜辞没忍住嘴角的笑:“我们还是出去看看吧。” 她说着眸光一转,望少年漂亮的凤眸,笑意更深:“答复可以慢慢来,不急。” 裴渡周身杀意未散,听她这句话的瞬间,耳根再度涌起火一样的红。 小室之外魔气涌,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呼救声。谢镜辞暗自皱眉,与裴渡一同赶往正殿,首先闯入视线的,便是魔物们上下起伏的影子。 “裴、裴公子!” 有修士瞥见人,一面迎敌,一面仓皇出声:“不好了,剑阵不知为何突然破损,魔物们全都穿过阵法闯进来了!” 角落里响起一声高呼:“剑阵——剑阵还有久能修复?” “快了!” 阵法旁侧的数位剑修皆是凝神屏息,在心中默念剑诀,灵气汇聚成刺目白芒,逐一填充剑阵损毁的空隙。 谢镜辞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剑阵怎会突然破损?因为外边的魔气太强?” “应不会。” 裴渡摇头:“在剑阵之外,剑气能阻绝袭来的魔『潮』,很难对阵法造成太大破坏,我与几位师兄师姐估计过,假若一切如常,我们能坚持到五日。” “那——” “剑阵受损,只可能是阵法之内出了问题。” 冷淡的少年音突然出现,谢镜辞循声望去,到缓步走来的楚筝。 “还记得吗?在这些弟子之中,有人被心魔附了体。” 谢镜辞心头一动。 心魔本应在破坏护心镜后立马离开,却碍于剑阵,不得不滞留在此地。 它想走,被它附体的那个人,也必想让它迅速离开——只要被在场的修士们发现猫腻,察觉心魔的所在,那人毫无疑问会成为被万般唾弃的罪人,声名尽毁。 邪魔之气能侵蚀神器,亦有损毁阵法之效,只要那人趁众人不备,靠近阵法注入邪气,就能制造缺口,让心魔迅速溜走。 为了自己的名声,便毫不犹豫让这么人置身于九死一生的境地…… 谢镜辞眼底生冷,目光一晃,越过重重叠叠的人影,来到正殿大门。 这回裴钰没像之前那样缩在角落,而是领头站在最前方,挥剑斩去汹涌而来的妖邪,俨然一副正道领袖的模样。 他修为已至元婴,又是裴家既定的下任家主,在修士之间向来地位不低。 不久前的那番争执不过是段小『插』曲,在生死存亡之际,不少人都抛去了鄙夷和看笑话的念头,跟在他身侧。 值得一提的是,这人手里握着的并非湛渊剑,而是曾经的明光。 明光虽然也是不俗之物,但较之神器湛渊,就显得不那么出风头。听说他在剑冢得来的本命剑并不符合心意,裴风南百般无奈之下,寻来了这把削铁如泥的明光。 这叫什么。 抛弃正牌妻子,用情人挣来的钱讨好心中女神,结果什么也没捞到,吃了闭门羹。 实在可笑。 裴钰的剑招凌厉非常,处处裹挟杀意,所到之处腥风阵阵,可见飞扬的血花。 他似是听到那声“裴公子”,顺势转过身来。 裴渡。 他今日以身涉险,不惜让自己置身于此等危机之下,也一要做到的……便是整垮裴渡。 在场尽是正派修士,乍一看去,除裴渡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带来邪魔之气。 然而无人知晓,其实在当初的鬼冢里,他为陷害裴渡引来魔『潮』,没成想一个不留神,竟被邪祟偷袭,沾染了魔气。 白婉何其宠他,得知此事后秘密寻来名医,没有透『露』一点风声。 名医医术自然高明,骨髓、经脉与血『液』中的魔气被浑然清空,一干二净,只有裴钰自己知道,还剩下一处地方。 他不为人知的心魔。 裴渡天生剑骨,对剑术的感悟远超常人,裴风南本就不满于两个儿子的平庸,将其收养之后,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他身上。 那是个无耻的小偷。 偷走了本应属于他的荣耀、属于他的关注、属于他的无限风光,甚至……属于他的剑。 没错。 倘若没有裴渡,以他裴钰的天资与心『性』,只要加修炼几年,再度前往剑冢的时候,湛渊会服服帖帖,认他为主。 只要没有裴渡的存在,他的人生必然一帆风顺,步步高升。 所以,竭尽所能地除掉那块绊脚石,并非所谓“恶毒”,而是情理之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份执念成了心魔,在连裴钰本人都毫不知情的时候,悄悄在他心底越扎越深。 他有所察觉,已是魔气入体、附着在心魔之上。 这件事万万不可让其他人知道。 心魔事关重大,即便是白婉,也没有能力助他消除,倘若被裴风南得知风声,他就完了。 裴钰决定凭借自己的力量,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它。 而其中最好最快的办法,就是让裴渡跌入泥潭,变成众人唾弃的废物。 来到归元仙府时,有某种东西缠上了他。 它并不畏惧剑气,跟在他身旁窃窃私语,声称有办法助他剔除心魔,让裴渡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只要护心镜被侵蚀,秘境便会大『乱』。到时候人心惶惶,你众指出裴渡身怀邪魔之气,就算没有证据,那些修士也会对他心生怀疑。” 它道:“想想那日在鬼冢的悬崖上,不也是靠你三言两语,就令他百口莫辩了么?” 在情急之下,人们往往如同密集的蜂群,被群体的浪『潮』搅『乱』所有思绪,情绪化地跟随大流前行。 只要他抢先表明态度,就能为这出浪『潮』奠最终的方向。 “我这里有张失传年的濯魔符,能探出邪魔之气的所在。” 那声音见他动心,继续道:“不要急着用它,我附着在你身上,会被此符察觉。待我离开后,你再以寻魔之名将其发动,与此同时……把邪气注入裴渡体内。” 它说着带了笑意:“你的邪气藏匿于心魔之中,不会被符咒感应。想象一下,到时候整个秘境,唯有裴渡被查出身怀邪气,其他人会如何看他?百口莫辩呐。” 裴钰无法否认,他心动了。 而且是迫不及待、急不可耐的那种心动。 一切都进行得极为顺利,他在正殿附近转悠,等那声音告诉他裴渡已至,便驱动邪气入侵护心镜,把秘境搅了个天翻地覆。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裴渡竟带头设下了剑阵。 寄居在他体内的声音无法离开,濯魔符也就无法使用,更让裴钰愤恨不已的,是所有修士一边倒,纷纷选择相信裴渡。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气得浑身发抖,那来历不明的声音却语气悠哉:“别慌。只要你破坏剑阵,助我离开,到时候一切按照原本的计划,不会出现任何差池。” 剑阵被毁,邪魔会大量涌来。 但他既然已经错了第一次…… 那这第二次,便将错就错吧。 邪祟的惨叫与笑声不绝于耳,裴钰按耐不住心下激动,一面迎敌,一面扬声开口,难掩格外高昂的语调:“诸位!我方才搜寻储物袋,找到了一件宝贝。对于找出此次异变的幕后黑手,或许大有用处。” 他之前可没有这么自信果断,也不知道想出了怎样的法子。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如今乍一开口,谢镜辞下意识觉得不对劲。 “我曾经处游历,在一处遗迹发现了传说中的濯魔符,听说能搜寻邪魔之气的源头,驱散邪祟。” 裴钰道:“既然我们找不出线索,不如用它来试上一试,如何?” ……濯魔符? 谢镜辞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裴渡没给他丝毫眼神,拔了剑去治退邪魔。 如今的归元仙府,已然成了求生无门的炼狱。 剑阵白光大作,映出周围环绕着的浓郁黑『潮』,雾气绵延不绝,被染成黑红交织的诡异『色』泽,邪魔的身影诡谲非常,密密麻麻聚在阵法之外。 而今阵法破开一道裂口,魔物们欣喜若狂,有如过江之鲫四涌而来。 失去了护心镜的禁制,每个魔物都至少有金丹修为,不少弟子被伤得血迹斑斑,无从反抗。 即便到这种时候,裴钰最为关心的,竟还是在第一时间拉裴渡下水。 “请各位再坚持片刻!剑阵马上就能——” 女修的声音被逐渐淹没,在四周狂吼的疾风里,骤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嚎。 ——方才还只剩下一道小口的剑阵,竟被一道黑影猛地撞破,阴风怒号,邪气大涨,谢镜辞骇然抬起视线,到一个硕大无比、浑身环绕着鬼火的骷髅头。 “这、这是什么东西!” 距离它最近的修士仓皇后退,脸『色』发白:“这玩意儿……起码是元婴巅峰!” 元婴巅峰。 在场的元婴修士并不,更何况绝大多数人都受了伤,面对此等庞然大物,莫说反抗,连逃跑都做不到。 有女修吐出一口鲜血,忍下发红的眼眶,耗尽最后几丝灵力击退邪魔,破口大骂:“到底是哪个混蛋破了剑阵!现在我们全都要死在这儿,你高兴了吗!要是老娘能活着出去,第一个就杀了你!” “没救了!我们死了!” “元婴巅峰……我们这儿有元婴巅峰的人吗?” 另一人颤声道:“裴二少爷!我记得你是元婴修为,对不对?” 裴钰咬牙,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是元婴不假,但方才经过一番缠斗,灵力早就没剩下少,要是正面对上那个怪物,无异于自寻死路。 从进入秘境到现在,在他心里,头一回生出了后怕的情绪。 这些邪魔来势汹汹,如同许久没吃到食物的饿鬼,即便是他,也没有信心能全部清除。 尤其是这只突然出现的大怪物。 全都怪那道莫名其妙出现的声音。 没错……一切都是它的错,如果它不找上他,就不会发生这么破事,害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犹豫着没说话,心里思绪万千,正打算找个借口,佯装出受伤无法动弹的模样,毫无防备地,听见身旁一声惊呼:“裴公子、谢小姐——!” 一阵凌然疾风掠过。 裴钰不敢置信地抬头。 骷髅头中幽火四溢,森森骨头一张,便从口中吐出熊熊烈焰。 鬼火不比寻常火焰,通体散发青黑之『色』,即便擦身而过,也会带来钻心刺骨的剧痛。 裴渡身法极快,有如出鞘利剑,手中剑气嗡然,隐隐聚出苍龙之势,于他侧身躲避鬼火时骤然一挥,顿时冷光飞溅,有如瓷瓶乍破,蹦出清凌水光。 谢镜辞跟在他身侧,较之裴渡,步法更加难以捉『摸』,悄无声息避开几道鬼火,刀光所过之处,泛起蕴了血『色』的幽影。 刀光剑影,生出吞天之势。面狂风大作,在聚散不的光影中,竟生生将怪物『逼』得节节后退。 如此『乱』战,倘若冒然上前相助,只会给他们徒增麻烦。 但因着这份迎敌之势,方才已然灰心丧气的修士们陡然一静,再度握紧手中法器。 “不好了!这怪物破阵太凶,其它方位也受了影响!” “我去东边!” “我去南边——喂你,别哭了,快跟我来!” 一时灵力激『荡』,妖邪嚎叫、刀剑锃然与阴风咆哮不绝于耳,在四下喧闹之中,猛然响起一声刺耳怒吼。 骷髅头的修为远远高出在场所有人,裴渡与谢镜辞虽能与之缠斗片刻,奈何之前损失了太多灵力,逐渐落于下风。 尤其是裴渡。 为结成剑阵,他几乎耗去了所有气力,虽然后来服下丹『药』,但总归不复平常实力。 怪物在源源不断的攻击下怒气渐生,鬼火烧得越来越旺。 裴渡灵根属水,最为克制此等烈焰,要想破除魔核,只能依靠他的灵力。 谢镜辞竭力摒退重重进攻,他已经逐渐靠近骷髅口中的魔核,咬牙默念法诀,为其分担些许攻势。 烈焰如刀。 裴渡咽下喉间血腥气,握在剑柄上的手指微颤。 邪火凶猛异常,长剑已被灼出道道裂痕,不剩下太多力量。他要想破开魔核,唯有拼尽全身气力,将灵力注入其中。 ……到那时候,他大抵也会受到反噬,修为大损。 但这是唯一的解决之法。 鬼火肆无忌惮啃噬着骨髓,虽然无法回头,裴渡眼前却隐约闪过一个姑娘的影子。 他已经……想好了给她的答复。 少年剑修立于烈焰中,长睫微垂,手上用力。 他抬手之际,在耳边不休的哀鸣里,忽然响起一道无比熟悉、清澈如泉的嗡鸣。 裴渡微怔,抬头。 “那是……” 不知是谁颤着声喊:“湛、湛渊剑!” 神剑有灵。 在千钧一发之际,原本被施加禁咒、牢牢缚于裴钰腰间的长剑,竟开始了剧烈的颤动。 颤动愈来愈凶、愈来愈烈,锦衣少年慌忙想将它按住,却只见寒光一现,嗡然如龙『吟』。 那把被施加重重枷锁的剑…… 竟冲出剑鞘,着烈火之中的人影轰然奔去! 湛渊『性』寒,于半空划出清幽雪『色』,如同破晓时分的第一束冷光,击碎蔓延开来的死气与黑『潮』。 裴渡唇角微扬。 这是同他无数次并肩作战的老朋友。 它回来了。 属于湛渊的寒光势不可挡。 凛然剑气凝成道道冰墙,有如风樯阵马,游龙咆哮—— 只需这一剑。 鬼火仓皇退去,长剑深深没入魔核之中。 火星溢、魔物发出濒死哀嚎的刹那,所有人都不由闭上眼睛。 * 裴渡与骷髅头的残骸一并落地。 所幸有湛渊相助,他虽面无血『色』,却也不至于落得筋脉受损的境地。 方才的一切都远远超出所有人预料,过了半晌,才有修士喃喃道:“死……死了?” “然死了!” 他身旁的人敲他脑门,带着哭腔:“我们还没玩儿完!” “湛渊剑,那是湛渊剑吧!我听闻裴公子坠入深渊,本命剑便被裴家夺了去……剑中果然是有灵的!” 这番话句句属实,但在某些人听来,就难免不是滋味。 裴钰知晓那骷髅不好对付,本想看着裴渡逞英雄闹笑话,没成想湛渊出鞘,反倒将他本人衬作了小丑。 他没办法再等下去了。 “诸位是不是忘了?我们还有件大事没干。” 裴钰整个身子都在抖,从怀里掏出濯魔符:“作恶之人还没被找到,如今邪魔『逼』退,我的这张符咒,是时候——”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一声哼笑。 “濯魔符?听都没听过,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唬弄我们。” 孟小汀杀得满脸血,朝他微扬下巴:“我手上有个更为直白的证据,不知大家有没有兴趣看上一看。” 龙逍默默给她递了块锦帕。 这回连谢镜辞也『摸』不着头脑,心甘情愿当她的捧哏:“什么证据?” “剑阵把心魔困在这儿,它肯定想出去。” 小姑娘咧嘴笑笑:“怎么出去?然是破坏剑阵啊!我早就做好准备,在正殿藏了颗留影石。” 孟小汀虽然咸鱼,但她不傻啊。 时给辞辞疗完伤,她听完楚筝那番话,第一反应就是,心魔必然不可能坐以待毙,想要尽快出去。 只要一颗留影石,查出幕后那人的身份,岂不是手到擒来。 微风拂过他鬓边的『乱』发。 裴钰像是一幅突然褪去了所有『色』彩的肖像画。 谢镜辞在心里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孟小汀。 永远的神! “话说回来,这张濯魔符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莫霄阳上前凑热闹,瞥一眼他手里的符咒:“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莫非是失传已久的上古神——咦?”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下,谢镜辞察觉不对,好奇开口:“怎么了?” “这符咒上写着的,好像是我们鬼域的字迹。” 莫霄阳挠头,裴钰呆立着一动不动,将濯魔符拾在手中,细细一认,两眼发直。 孟小汀也被勾起兴趣,凑近了探头探脑:“快快快!这符上写的什么东西!” 莫霄阳:“呃——” “这上面写的是,‘哪有什么濯魔符’。” 莫霄阳神『色』复杂,一字一顿念完正面的字符,说罢手腕微动,翻到另一面:“‘这你也信,蠢货’。”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正殿中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总之,”孟小汀轻咳一声,“不如我们一起来看看留影石吧?”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准时了!前排发红包庆祝嗷! 本来想把打脸和告白都放在这一章,结果没写完_(:3」∠)_明天继续!感谢在2020-12-17  17:56:11~2020-12-18  18:0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全息白檀碎片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咕咕  7个;努尔、弗茜、大豆、fafa、丹丹爱追小说、yin、培根加小蛋糕、1234567、舒『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8083441  159瓶;fafa  110瓶;粗糙的抠脚大汉  50瓶;菜炒饭、刘家的沛公  30瓶;九思  25瓶;尼古拉斯赵犀牛、知春、qianqian、阿穆  20瓶;巫幻i  16瓶;布丁『奶』茶五分甜  15瓶;张山祀、sensama、1零柒、魑醠裳、jio冷、柠檬精阿叶、深知岁月长、竟然、长歌当舞、ginkgo、何以解忧、喵了个特大号超级萌、佞鸩  10瓶;41657221  9瓶;luftschloss____  8瓶;商舟、鱼与鱼与鱼、橙子皮、rose最可爱、满分猪柳堡、鱼汤、柚柚柚子哟、永远永远的林小梦  5瓶;甜酒.、禾橘、似水流年、澜朋友是我哒~  3瓶;老鹅、明月照大江、忙忙碌碌鹿鹿  2瓶;sakaren、迟一尔、灌汤蓝莓派、不高兴too、哦、宛泽剁手很心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告白。 裴钰懵了。 因为大哥早夭,  爹娘无尽宠爱与期许尽数放在他身上。他当了这么多年娇生惯养的爷,头一回遇到这么尴尬的境况。 不被一剑当众打脸,被不干不净的魔物牵着鼻子耍,  当“濯魔符”上的字迹被莫霄阳念出来,  每个字都像一个巴掌,  啪啪往他脸上抽。 他被衬托得像个傻子。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  孟小汀居然准备了留影石。 一旦那上面的影像暴『露』,他就彻底完了。 假若方才出言制止孟小汀的动作,  无异于不打自招,  他努力抑制住周身的颤抖,牙关战栗不止,勉强做出面目平和的模样。 说不定……能有巧合发生。 她的留影石不知放在哪里,倘若他刚好避开了被窥视的位置,  一切就还有救。 随着孟小汀灵力聚合,  在手心出现一颗莹亮圆润的石头,正殿之中的喧哗声迅速安静下来。 如今剑阵得以补全,邪魔也被驱逐殆尽,所有人围聚成团,  带了满心好奇地仰头,  看向半空中浮起的虚影。 入眼所见,是剑阵破损之前,正殿里的景象。 第一轮的大战后,不人都或多或受了伤,各大门派与家族的弟子三三两两结伴而坐,  皆是收敛了『色』,一派肃穆。 忽然之间,有道身影逐渐往剑阵边缘靠近。 有人目光微动,  若有所思地看裴钰一眼。 裴钰咬着牙。 其他人不会知道影像中情节的走向,他却了解得一清二楚。 当时藏在他心里的声音急着要走,他也急着用濯魔符陷害裴渡,一番商议之下,裴钰终是答应破坏剑阵,让它快快离去。 坐在阵法边缘的大有人在,多他一个不多,他一个不,就算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也不会有太多人在意。 在留影石提供的影像里,锦衣年已经端正坐下。 裴钰不傻,当然不会直接释放邪气,否则他刚一过去,阵法就出现崩塌,到时候要论怀疑对象,罪名第一个便能落在他身上。 只要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会察觉猫腻。 裴钰如置冰窖,心里的恐惧前所未有。 将他蛊『惑』的那道声音魔气浓郁,从他体内离开、趁『乱』逃走时,带出了一团极为微弱的黑气。 一定……一定会被所有人看到。 猩红血气逐渐填满整双眼睛,无法遏制的愤怒轰地往上涌。 都怪裴渡,都怪谢镜辞,都怪孟小汀……如果不是他们,他的处境怎会变成这样! 四下寂静里,杀气凛然的剑光一现! 裴钰拔剑出鞘,直攻人群之中的孟小汀,死水般的空气被层层破开,发出锃然轻响,与之一并响起的,有数道惊呼。 他出招极快,谢镜辞正要拔刀迎战,须臾之间,感受到一阵从身侧穿过的风。 “这位道友。” 龙逍这回终于敛去了笑意,以身为盾,挡出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护在孟小汀跟前:“恼羞成怒,实在不是君子之风。” 裴钰做出这般举动,即便不看完接下来的影像,众人也能知晓内容。想必裴钰已是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在走投无路之下,无所谓其它。 谢镜辞噤声抬头,目光落在变换不停的影像上。 这会儿时至入夜,正殿里的长明灯悠久不灭,层层灯光如同水波『荡』漾,填满每处角落。 在这种光亮里,任何黑暗都显得格外刺眼且突出。 “那、那是——!” 即便已经知晓了答案,当这道声音响起,修士们还是轰然炸开了锅。 ——只见剑阵微晃,裴钰面『色』如常地坐在原地,身体不动声『色』往后仰倒,似乎是为了遮挡住什么东西。 他有意遮掩,奈留影石被孟小汀藏在高处,毫不费力,便映出一道漆黑绵延的薄雾。 那毫无疑问是魔气。 数双眼睛,不约而同地一并望向裴钰。 “果然是你!你就这么想把所有人都害死吗!” 一个剑修怒不可遏,直勾勾给了他一拳:“你知道我们有多人差点死掉,又有多人当真死掉了吗!” “你费尽心思,不与邪魔为伍,甚至还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当作儿戏……” 又有人颤声道:“仅仅是因为,你想把所有罪责嫁祸给裴渡,让他受尽责难?那我们呢?我们的命,在你眼里又是什么?!” “懦夫,叛徒!” 从人群里冲出一个双目猩红的年,揪着他衣领,带了哭腔地喊:“我哥哥在『乱』斗里身受重伤,直到现在也没睁开眼……那么多人的命,你用什么来还!裴渡在冒着『性』命危险除魔,而你呢?躲在一边看戏!不怪湛渊剑心甘愿跟着裴渡,你永远都比不上他!” 永远都比不上他。 锦衣年双唇发抖,突然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我比不上他?” 裴钰哈哈大笑:“是,我是比不上他!什么剑道天才、湛渊之主……” 他说着『色』一凛,目光中多出几分狰狞之『色』:“那只不过是因为他的剑骨!凭借天生得来的资质,宠爱、仰慕、机缘法宝,什么都心甘愿跟着他……除了天生剑骨,他究竟哪一点比我更强!” 裴渡安静听他继续说。 “难道不是吗?论修炼刻苦,我也在日日夜夜地练剑啊!凭什么所有人的视线都要聚集在他身上,让我沦为陪衬!” 裴钰越说越激动,再度癫狂地大笑出声:“除去天赋,你剩下什么?一个和我大哥长相相似的替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穷鬼,要不是被我家收养,如今不知道在——” 他话音未落,便被倏然而至的刀风打在胸口上。 谢镜辞嗓音极冷:“狗吠听多了心烦,裴二爷不用继续叫唤。” “你们看看!连云京谢家的大小姐,都毫不犹豫站在他那一边!” 裴钰忽地退了笑,眼底尽是怒气:“天生剑骨好生了不起,有种就卸了灵力,同我公公平平打上一场!” “公平?” 龙逍『摸』『摸』下巴,恢复了不变的微笑:“我记得当初玄武境大比,裴二爷拿着湛渊剑、有一身元婴期修为,当时你向裴渡宣战,也没见讲究什么‘公平’啊。” 他说着一顿,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看向身后的孟小汀:“啊,对了,我记得当初在玄武境里,裴二爷还打输了,对吧?” 孟小汀忍着笑,附和点头。 那次比试是他一辈子无法忘却的屈辱,裴钰恨得牙痒痒,努力压下破口大骂的冲动,冷笑着与裴渡四目相对:“怎么样,敢不敢?” 反正他已经完了。 离开秘境之后,他与邪魔私通之事定会传遍整个修真界,在他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之前…… 裴钰眸『色』一暗。 他要裴渡一并拖下水。 真是太不公平了。 仅仅因为与生俱来的天赋,裴渡就能拥有快他三倍的修炼速度。如果没有灵力,没有血脉,也没有剑骨与灵根带来的剑气,只凭剑术,那人绝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他要让所有人看看,所谓的剑道天才,其实只是个依靠剑骨的废物。 谢镜辞真的很想爆锤他。 她终究还是忍了下来,看向身边的裴渡。 裴渡也在看她,在视线相撞的瞬间长睫微动,做贼心虚般移开目光。 他声音极淡,听不出什么绪:“拔剑。” “好,来!” 裴钰笑意加深:“既然是公平对决,那你就不能用湛——” 他话音未落,便见不远处的年拔剑出鞘,寒光一现,却并非来自神剑湛渊的威压。 不用他特意提醒,被裴渡握在手里的,是谢疏为他临时寻来的那把长剑。 谢镜辞心头一动。 她爹对裴渡中意得很,听闻他佩剑被夺,除了先行赠他此剑,特意拜访了当今的铸剑第一人,想给裴渡一个惊喜。 那把被精心锻造的剑,大概在不久之后就能做好,而今湛渊回来,也不知道她爹会是个什么心。 剑修之间的对决向来迅捷,毫不拖拉。 裴钰先行强攻而上,欲在五招之内,那臭小子杀个片甲不留。 他虽然口口声声说着“公平”,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这场战斗不可能公平。 论资历,他比裴渡早修炼了太多太多年。 论体力,裴渡迎战那骷髅一样的怪物,想必耗去了不气力,而他一直在扫『荡』小怪,能算得上活蹦『乱』跳。 至于武器,就更不用说了。 裴渡里的那把剑虽然并非凡物,奈邪魔之火太过凶戾,已将刀口灼出道道缺痕。 他被压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能—— 裴钰抑制不住嘴角的弧度,挥剑而起。 他的身法快得惊人,长剑在半空划出几道残影,好似骤雨疾风,即便压制了灵力,也是散开令人心悸的威压。 裴渡『色』不改,于众多残影之中窥见剑锋,两剑相撞,发出“叮”的一声清鸣。 旋即他身形一动。 不等裴钰避开,方才在拔剑格挡的年便转守为攻,反用力,震颤不已的剑尖好似苍龙出海,骤然向前者袭去。 不好! 裴钰暗自蹙眉,赶忙侧身躲避,不料裴渡的剑法又快又狠,剑风匆匆划过,在他侧脸破开一道血痕。 这没完。 剑式未曾有过停歇,巨大的压迫感织成巨网,密不透风,让他连喘息都难以做到,只能竭尽全力地格挡,后退。 脸上的伤口火辣辣发疼,他心下大骇,只能勉强对自己一遍遍重复:务必冷静。 裴渡从小修习裴家剑术,裴钰亦是一字不落地把剑法牢牢记在心里,因为学得比他更久,能『摸』透更深层的剑意。 如此一来,要想勘破他的出招,也就成了极为简单的事。 裴钰凝静气,格挡之余,分出一些注意力,放在裴渡所用的剑术上。 他算盘打得极满,已经能预见裴渡被看穿剑术、满脸不敢置信的狼狈模样,然而嘴角的笑没浮起,就凝固在唇边。 ……看不透。 他完全看不出来,裴渡究竟用了裴家的哪一出招式。 怎么会这样? 裴钰心头大骇,只见对方行如游龙,长剑的虚影变幻不止,自剑尖淌落一滴殷红鲜血,啪嗒一声,穿过呼啸的疾风。 巨大的压迫感硬生生挤压着骨髓。 他又惊又疑,在混『乱』的思绪里,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不久前裴渡所用的,似乎是千剑门的招式。 而现在,是剑宗。 效仿各大门派的杀招,这是谢镜辞出了名的爱好。 ——为什么这小子也会同她一样?! 剑宗,主速杀,崇尚一击毙命。 繁密的剑影源源不绝,裴钰察觉剑风掠过,没做多想向下格挡,没想到对方长剑一挑,顺势侧攻,一套变招行云流水,根本容不得他有任何反抗。 在那一瞬间,裴钰终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悔恨。 他根本不是裴渡对。 无论之前是现在,无论有无剑骨灵力,那人都远远在他之上。这场对决从头到尾,除了最初的先发制人,他一直没有能够出手的时候。 这是彻彻底底的惨败,被碾压得毫无悬念。 他明明一直都在努力修炼,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剑尖抵上喉咙,被四周敞亮的明灯映出微光。 与裴渡对视的瞬间,望着那双漆黑眼瞳,裴钰清清楚楚地明白,他完了。 一切全完了。 他会彻底成为修真界里所有人的笑柄,永远抬不起头。 裴渡出剑快,收剑同样很快。 他不知在思索何事,『色』与语气都极淡,没有被陷害后的恼怒,亦没生出大败敌的欢欣,不过轻声道了句:“承让。” 裴钰急火攻心,自喉间吐出一口鲜血,两眼发直,恍惚得像在做梦。 “要我说,什么‘勤修苦练’,你在练剑的时候,莫非裴渡舒舒服服躺在床上?” 有人出言道:“凡事只想着自己的好,所有罪责推给旁人,如此心『性』,也难怪成不了大事。” “对啊,而且纵观这些年,二公子吃喝玩乐的时间不在少数吧?” 又有人附和:“我可听说小少爷经常整日闭门不出,苦修剑术,这在我们学宫是出了名的。你花天酒地,人家在练剑;你寻欢作乐,人家在练剑,到头来不如人家,就把原因归结在天赋上……这没有道理吧?” “同他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之前抓着他领口质问的年厉声:“此人心术不正,骨子里就烂透了!今日之事与那日的鬼冢何其相似,指不定是他故技重施,想要再用一次栽赃陷害的戏!” 此言一出,正殿中立即响起议论纷纷。 如今的修真界里,恐怕没人不知道鬼冢的那场变故。传闻裴小少爷为篡夺家主之位,于悬崖设下重重陷阱,只为置白婉与裴钰于死地,所幸裴风南及时赶到,力挽狂澜。 此事是真是假,众说纷纭,此刻看来,究竟谁才是用心险恶的那一方,答案不言而喻。 “我们接下来应当如?” 年咬牙:“裴钰害了这么多人,不如在此将他了结,也算除去一大祸患。” “我倒觉得,不如先行留他一命。” 谢镜辞淡声道:“他的所作所为一旦败『露』,按照律法家法,都应当接受重刑、剔除仙骨,比起直接让他死去,这种方式更能平息怨气吧。” 她自觉无视裴钰恶狠狠的视线,挑衅般挑眉一笑:“我建议将他绑好留在此地,等出了秘境,再看裴二爷如交代。” 当了这么久的恶毒反派,她早就对一个道理心知肚明。 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比起死去,活着受罪才是最为恐怖的噩梦。 裴钰像具一动不动的破布娃娃,被缚灵绳细细绑好,放在了角落。 “接下来我们应该解决的,”莫霄阳挠头,正殿环视一圈,“应该就是外面那些妖魔鬼怪了吧?” 他之前对正殿里的修士们告知了大概况,众人走投无路,只能把唯一希望寄托在云水散仙的识上。 一名女修看向角落里立着的楚筝:“前辈,如今秘境大『乱』,可有解决之法?” 这位前辈和传说中一样,自始至终不苟言笑,方才的冲突一波接着一波,没见他脸上的表情有过丝毫松动。 “除了护心镜,有一物能镇压邪祟。” 他说得慢条斯理,孟小汀好奇追问:“什么?” 年模样的傀儡瞥她一眼,反一指,指尖正好对着自己鼻尖:“我。” 要论实力,云水散仙本人灵力强劲,无疑是个行走的驱邪宝器,若非她被心魔缠身,这群妖魔鬼怪怎敢这般造次。 “前辈的意思是,”谢镜辞正『色』,“我们要离开正殿,前往本体所在的后山,通过铲除心魔的方式……让她苏醒过来,镇压秘境?” 楚筝点头。 “如今这种况,只要离开剑阵,无论是谁,都活不了太久吧?” 莫霄阳少有地皱了眉:“要不我们一起冲出去,试着杀出一条血路?” “行不通。” 楚筝摇头:“太多人一起行动,只会秘境里的邪祟尽数招来,到时魔气凝结,会直接破坏后山中的清心阵。” 那样一来,相当于慢『性』『自杀』瞬间变成急『性』猝死。 “如果只派几个人离开,”孟小汀道,“秘境里邪魔众多,一旦遭遇意外,很难活下来吧。” “……我有一个办法。” 良久,莫霄阳沉声开口。 他向来看上去不太靠谱,总爱嘻嘻哈哈,此时吊儿郎当的笑意褪去,眼底是刀锋一般的凛然之『色』:“我储物袋里有瓶引魔香,能把周围的怪物全都引来正殿,为出去的人争取时间——那样一来,魔气凝集,剑阵很难撑住。” 一瞬的沉寂。 “我呸!你这是什么破烂法子!说我害了你们?你这摆明了是在送死!” 角落里的裴钰叫得撕心裂肺,彻底放弃形象:“到时候邪魔全都涌来这地方,剑阵能撑多久?我们都得死!你是个魔修对不对?指不定存了什么心思,想要——”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道灵力打得口吐鲜血。 “我觉得可行。” 对裴钰深恶痛绝的年收回力道,冷声道:“什么也不做地待在这里,几日之后,剑阵同样会碎掉。如今它尚在,我们置身于屏障下,不如放手一搏。” 横竖都是凶险万分,比起几日后的绝望等死,他更情愿拼上一拼。 “对……就像之前那样,剑修守在边缘,如果剑阵被强行突破,便迅速补好;其余人聚力合击,杀掉冲进阵法的怪物。” 不远处的年轻小姑娘抹了一脸上血迹,双目莹亮坚定:“我虽然力气小,剑术很差,在阵法方面还是不错的。” “我也赞成!” 她身侧的女孩脆声道:“我是医修,储物袋里有不灵『药』法宝,倘若有谁受了伤,来找我便是!” 起初只是一两个人的声音,在那之后越来越多,如同水滴渐渐汇成江流,填满每一处空寂的角落。 “我是法修,战斗力行。” “我我我可以给大家修复兵器!” “我是傀儡师……我之前试过,用傀儡『迷』『惑』魔物,能暂时转移它们的攻击目标。” “傀儡师?我这儿有不增进力量的符咒,不知道对傀儡有没有用?或者给它们贴上火符也行!漫天火雨,怎么样?” “既然已经决定,”楚筝淡声道,“谁愿意同我前往后山?后山心魔盘踞,比起正殿,只会更加危险。” “我去。” 清越的年音响起,谢镜辞有些惊讶地看向裴渡。 “在下修为尚可,今日之变故,同我亦有干系。” 他望一眼楚筝:“前辈,不知一人是否足够?” “当然不够!” 谢镜辞睁大眼睛:“我也去!” “两人足矣。” 年傀儡点头:“倘若分出太多人,正殿恐怕支撑不住——如今的清心阵脆弱不堪,能容纳的外人,应该也只有两个。” “那就靠你们了!” 莫霄阳摩拳擦掌:“我们会拼命给你们争取时间的!” 龙逍轻咳一声:“倘若这次能出去,我会在云京的醉阳楼设下大宴,诸位要是有兴趣,都可前去庆祝一番。” 孟小汀两眼发光:“醉阳楼?真的?” “……唔。” 年轻的体修别扭移开视线:“孟小姐也想去?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菜式?我能让厨子多做一些……反正是顺道。” 啧啧。 * 在楚筝的授意下,谢镜辞与裴渡走了条不易察觉的小道。 妖魔邪祟嗅觉过人,其中厉害一些的,能轻而易举发现修士的气息。 好在莫霄阳的引魔香威力极大,常人虽然难以闻到,对于邪魔而言,却是馥郁浓香的味道,不自禁想要追寻。 天边的影子一道接着一道,全是朝着正殿所在的方向。四周树影婆娑,在幽寂夜里,好似张牙舞爪的鬼影。 裴渡一直护在她身前,谢镜辞瞧他一眼,有些局促地『摸』『摸』鼻尖。 当时在小室里,她甫一见到裴渡两眼通红地掉眼泪,一颗心瞬间哗啦啦碎开,也顾不得其它,对他讲出了那样直白的话。 如今想来,只觉得耳根发烫,哪怕仅仅和他单独走在一起,都会觉得空气变得莫名粘稠,仿佛藏了看不见的火,一下又一下烧在她心上。 ……早知道就不那么冲动了。 心里又有股迫不及待的念头,想要知晓他的答复。 无论如,现在都不是适合谈说爱的时候。 谢镜辞暂时收回心思,望向身旁的楚筝:“前辈,关于本体心魔,你有零星的印象吗?” 年傀儡摇头:“我只继承了来到归元仙府以后的部分记忆,据我猜测,心魔应该诞生于很早以前。” 谢镜辞好奇:“会和云水散仙凡人时期的经历有关吗?” 身为散修,这位『性』情古怪的大能可谓横空出世,无人知晓她的来头,关于云水散仙从前的经历,被脑补出了几十上百份话本子。 楚筝顿了片刻。 “关于从前,我隐约记得……我有次离开归元仙府,去了云京城郊,给一座坟墓上香。” 他语气无甚起伏:“墓碑上的人名为‘周远’,楚幽国人,死时八十二岁。” “楚幽国?” 谢镜辞一愣:“这应该是凡人界的国家。” “无须过多猜测。” 楚筝脚步稍停,眸底罕见地溢了冷光:“你们二人若能将心魔击败,我便可一探究竟。” 他话音方落,在山林环合的苍劲树丛里,冷不防响起一声笑。 这笑声幽冷非常,带了十足的不屑:“你时发现了我?” “如今本体受到魔气侵蚀,心魔只会越来越强。是我的疏忽,没料到它已成长至此。” 楚筝语气不改,真有几分像是没有感的傀儡:“与它交战,恐怕会被魔气所困,滋生属于自己的心魔。” 谢镜辞皱眉:“所以——” “所以最好的法子,是让一人上前迎战;另一人进入前者的心魔境,将其破开。” 他道:“凡任一人有失误,前者都会葬身此地,另一位,看运气吧。” 谢镜辞努力理清思绪。 也就是说,他们其中一个要拼了命地和邪魔硬刚,保护归元仙府不至于破灭。 而另一个人……要竭力保护他。 这样一来,无异于把『性』命全部托付到另一人手上。 四周汇聚的魔气越来越浓。 心魔哑声笑笑:“就凭两个小辈,也想击败我?就算你们联,也不是我的对手!” 古树的枝叶密密匝匝,因冷风哗哗作响。 在倏然而过的风里,谢镜辞听见裴渡的声音。 “谢小姐。” 他道:“当年我之所以离开浮蒙山,不是为求道,而是为你。” 她怔然抬头,望见年清亮的眼眸。 心跳不自觉加剧。 “之所以竭尽全力每日练剑,不是为成名,亦是为你。” 他的爱意太浓,哪怕是用了轻描淡写的语气,仍然让她不由自主眼眶发涩。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 谢镜辞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第二日能在学宫见到你,每夜入眠之际,我都会觉得开心。” 裴渡垂眸,长睫如同纤长小扇,引出一片温润笑意:“稍后倘若出了差池,你转身离开便是,莫要逗留,也不要伤心。” 他说到这里骤然停下,眸光深深,仿佛要将她刻在眼中,印入心头。 魔物的嘶吼如浪如『潮』,当裴渡再度张口,声音被夜『色』吞没,低不可闻。 刹那之间,剑光四溢。 连绵不绝的剑气自湛渊涌出,破开风与夜,径直冲向涌动的黑『潮』,密林之中恍如白昼。 这是裴渡给予她的答复。 也是他豁出『性』命、放手一搏的告白。 他的骄阳高高在上。 他的倾慕至死不渝。 无须所谓“托付”,这条『性』命,早就心甘愿被她握在手里,无所谓结局。 在无数看不见前路的夜里,谢镜辞是他永恒的航标。 疾风悠『荡』,拂过耳畔一缕落发。 谢镜辞立在月『色』中,心脏止不住地飞速跳动,重重撞在胸腔。 她听见了裴渡最后的那句话。 在无边夜『色』里,不善言辞的年剑修轻轻对她说:“从十年前起……我就是独属于谢小姐的剑。” 作者有话要说:  前排红包庆祝!下一章我会努力写好的!搓手手。感谢在2020-12-18  18:00:48~2020-12-19  18:0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北川兔奈、scotty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秦桑  3个;樱桃晚风、梦寐、厘米不长、弗茜、发呆的蘑菇、全息白檀碎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cotty  200瓶;意大利在逃意大利炮  120瓶;白墨  100瓶;星辞  30瓶;风中、蒋丞的小公主  20瓶;风槿曾如画  15瓶;天然猪肉丸、永远永远的林小梦、清黎。、承太郎夫人、十四是十四  10瓶;铃木园子  7瓶;玄都  6瓶;lq  3瓶;宛泽剁手很心虚  2瓶;迟一尔、蟹蟹先生、崔崔不知道、sakaren、冬天来了、4554966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一个吻。 远树接天,  月光明灭。 密林被夜幕遮盖,冷风拂过,掠起一层层浪涌般的茫茫树海。 空气极冷,  亦极躁,  窒息感铺天盖地,  又很快被剑锋斩碎。 如今归元仙府魔气肆虐,  心魔滋生壮大,已然具备了元婴实力,  道道黑『潮』汇聚成咆哮的奔狼,  一拥而起,有撕裂空间之势。 裴渡穿行于黑气之间,湛渊划过半空,引出一道冷『色』亮光,  层层雪雾裹挟着寒冰,  径直劈开狼头。 “凝神屏息。” 楚筝道:“看见环绕在他身侧的黑气了吗?那是心魔的吐息,能『乱』人心神,令他心魔渐生。” 谢镜辞眉间紧蹙:“那我们——” “闭眼,调动神识。” 少年傀儡喉头一动,  自指尖凝出一道灵力:“你需要进入他的识海,  保护那剑修不受心魔所『惑』。此地难以受到战况波及,我亦会护在你身边,保你不被心魔所伤。” 识海乃是修士最为隐蔽珍惜之地,蕴藏着此生所有的记忆与思绪,一旦识海受损,  少则丧失记忆与情感,多则神志不清,从此变成不通人事的傻子。 因此,  绝大多数人都会在识海中设下诸多禁忌,阻绝一切被入侵的可能。 楚筝见她微怔,目光一转,『露』出了谢镜辞所见的第一个微笑,意有所指:“倘若是我,定然无法轻易进入他的识海,但换作你……想必不会多加为难。” * 楚筝所言不假。 进入识海的法子并不难,只需调动神识,出体后与旁人进行感知,若是没得到阻碍,便能畅通无阻地探入其中。 释放神识的刹那,世间一切都显得格外清晰可辨。 树木枝叶的晃动、一滴悠悠坠落的水珠、乃至不远处魔物们『乱』且杂的呼吸,都能被尽数感知,以她的灵力为圆心,一点点扩散开来。 属于裴渡的气息干净澄澈,与之触碰到的瞬间,并没有想象中的排斥抵触,一股巨大的拉力犹如黑洞,不过须臾之间,便将她纳入其中。 周身的一切都尽数消散。 邪魔嘶吼、剑气凛然、眼前忽明忽暗的月『色』都不见踪影,谢镜辞在一片虚无中睁眼,恍惚间,瞥见一道刺入眼中的亮『色』。 天光撕裂黑暗,首先闯入她视线的,是一道小小的、瘦削的影子。 那是个眉目清秀的男孩,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大小,站在一间破败简陋的院落中央,面前摆着个木制担架。 担架上的人一动不动静静躺着,面上蒙了层白布。 “小渡,你也知道,最近山里很不太平,走哪儿都能撞上邪魔,你爹又喝多了酒。” 站在他身侧的中年男人面『色』尴尬,挠了挠头:“他被我们发现的时候,就已经走了,你……你节哀。” 谢镜辞走近了一些。 这里应是裴渡的记忆,她不过一个擅自闯入的外来者,无法被其中的任何人感知,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儿时的裴渡已经有了长大后的五官轮廓,相貌清隽,却瘦得过分。身上的短衫一看便是粗制滥造,伶仃的脚踝暴『露』在寒风里,显出一团淤青。 小小的男孩站在担架边,没有哭,声音是孩童独有的干净清澈:“多谢李叔。” “如今你爹……家中应该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男人叹了口气:“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大可来找我帮忙。我本打算让你住在我家,但你也知道,妖魔肆虐,我们村里想吃饱饭都难……大家都不好受。” 裴渡点头,又道了声谢。 他没再说话,身边的人们来来往往,多数嘘寒问暖几句,离开之际面带悲『色』,默然不语。 大人们帮他埋好了遗体,男孩再回家的时候,孤零零的院子里没有回音。他似是茫然,坐在床前怔忪许久,保持着端坐的姿势,静静过了一夜。 第二天,裴渡开始给院子里的白菜浇水,去集市购买种子,又瘦又小的身影被淹没在人『潮』,像是跌入汪洋的沙粒。 谢镜辞跟在他身后,看着身边来来往往、面目模糊不清的行人,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议论。 “那个酒鬼死了?” “听说是被邪魔所害,心脏都被挖掉了。这几日魔物猖獗,连官府都奈何不了,我们这儿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该怎么过啊。” “也是造孽,那人死了,家中独独留了个儿子,才七岁大吧?” “那酒鬼整天发疯,夜夜抓着他儿子打,要我说,他死了,那孩子反而能舒服一点——他不是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已经在干活了吗?” “他娘是为生他而死的。不是说那什么吗?天煞孤星命格,专克身边的人,很危险。” 小小的男孩垂着眼睫不说话,仿佛他们在讨论另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低头抱紧种子,沉默着加快脚步。 随着他的步伐渐快,周遭景物被轰然踏碎,变成许许多多凌『乱』的碎片。 碎片上的影像模糊不清,想来已是十分久远的记忆,裴渡并未认真记在心里。 有他用单薄的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球,缩在床铺角落的时候。 有他在冰天雪地上山砍柴,不慎踩在雪上跌落崖底,摔得浑身是血,手上通红的冻疮被石块刺破的时候。 有他在大年夜看着百家灯火,少有地煮了两碗饭,用来犒劳自己的时候。 有他路过学堂,情不自禁伫立许久,被别人发现后脸颊通红,低头匆匆离开的时候。 也有他对着捡来的破烂玩偶,问上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又自嘲轻笑的时候。 碎片凌散不堪,她一幕幕看去,只觉眼眶酸涩,再回过神来,才发现眼泪从不知何时起,就在簌簌往下掉。 忽然模糊的记忆凝聚成片,眼前的一切渐渐明晰。 想来是因为这段往事被裴渡牢牢记下,于识海重现之时,才会格外真切。 首先占据全部感官的,是一道浓郁血腥味。 耳边妖风大作,魔气编织成密不透风的网,一拥而至,引来无数惊声惨叫。 浮蒙山地处偏远,山中灵气沉郁,十分适合邪魔滋生。 这只魔物汲取力量多年,加之吸食众多人血,能以气息为媒介,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之间。凡人哪曾见过此等怪力『乱』神的景象,一时间四处逃窜,鲜血横飞。 谢镜辞一眼就看见裴渡。 他被魔气掀飞,重重落在地上时,吐出一口殷红的血。 涌动的气流化作一把把利刃,毫不留情划破皮肤和衣物,他毫无还手之力,满身是血地躺在角落,如同濒死的兽。 魔物发出肆意的笑,似乎察觉了他的存在,一点点靠近。 暗『潮』四涌。 濒临死亡的男孩竟没掉下一滴眼泪,漆黑的瞳孔黯淡无神,激不起丝毫波澜。 他一定从很久之前起,就感到了绝望与茫然。 没有家人朋友,寻不见活下来的理由,每日每夜都在得过且过,曾经无数次想过,或许死亡才是解脱。 瘦小的身影被逐渐吞噬。 然而魔气并未如期而至。 ——在邪魔即将触碰他的刹那,一道剑光刺破黑夜。 不知是谁叫了声:“仙人,仙人来了,我们有救了!” 山中之人习惯了粗茶淡饭与简朴布衣,此时骤然闪过的几道身影,却皆是锦衣系带、玉树芝兰,只需一眼,便能看出绝非凡俗之人。 为首执剑的俊朗青年,正是修真界中首屈一指的剑圣谢疏。 谢镜辞指尖一动。 谢疏身旁站着个白裙子的小女孩,手里抱着与身量截然不符的长刀。 这是她。 她一辈子锦衣玉食,从没见过这般破落的山头,环顾四周,『露』出有些讶然的神『色』。 她自然也见到了躺在角落里的裴渡。 但与话本子里疗伤相助的温情戏码截然不同,谢镜辞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多加逗留,倒是她身边一个医修发出惊呼:“别动,我来给你止血!” 村子里有太多伤患,比起其中毫不起眼的一个男孩,邪魔本身明显拥有更大的吸引力。 “这家伙比想象中更加棘手。” 谢疏道:“辞辞,当心。” 他身侧的法修笑道:“有我们在,哪能让辞辞受伤?” 谢镜辞心下酸涩,把目光转向裴渡。 那时的她生活在无数人的善意之中,角落里的男孩却孑然一身,竭力咽下一口血。 房檐罩下浓郁的影子,将他包裹大半,比起光芒万丈的修真者,裴渡黯淡到仿佛快要消失。 浮蒙山伤亡惨重,医修不可能一直陪在他身侧,迅速止血疗伤后,就匆匆赶往另一处救人。 经此大变,村落里尽是三两而行的家人朋友,裴渡勉强撑起身子,身影被火光拉长,孤零零一个,安静又寥落。 魔气四散,分化成一条条漆黑的长藤,肆无忌惮涌向路边行人。 他所在的角落极为偏僻,没受到邪祟袭击,可不知道为什么,望着不远处涌动的影子,男孩右腿向前一动。 他神『色』不改,平静无澜,一步步往前,靠近魔气最凶的地方。 身边是火光,暗夜,哀嚎,与绵延散开的血雾。 长藤迅捷而来,空气被穿透的时候,发出呜咽般的响声。 在沉闷空气里,忽然传来一阵清香的风。 一股猝不及防的力道将他紧紧抱住,用力一扑,两人顺势偏移,恰好避开长藤的袭击。 裴渡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露』出些许惊讶与困『惑』。 将他扑开的女孩同样浑身是血,似是气极,咬牙切齿:“你去送死吗?白痴!” 她话音方落,迅速转身,刀光一晃,将卷土重来的长藤砍成两半。 这一切来得毫无征兆。 当女孩一把拉过他的手,裴渡明显怔住。 他身上满是血污和泥土,污秽不堪,即便是匆匆逃离的村民,见到他都会下意识避开,不愿沾染分毫。 眼前看上去娇纵跋扈的小姑娘,却毫不犹豫握住了他的手。 也是头一回,有人愿意握住他的手。 她的声音像珠子一样往外蹦:“你爹娘在哪儿?为什么要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欸,你能不能再跑快点?” 裴渡闷闷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生涩开口:“我爹娘去世了。” 谢镜辞的步伐慢了一拍。 她轻咳一声,语气是笨拙的温和:“那你别的亲人呢?” “……没有。” 她从来不擅长应付这种小可怜,一时没了言语,直到把男孩带到安全的据点,才停下脚步回头。 裴渡本在怔怔看着她的背影,见谢镜辞转身,匆忙垂下眼睫。 “那你,”她斟酌了一下用语,似乎觉得还未出口的话不合时宜,思索一番,挠了挠头,“你把手伸出来。” 裴渡迟疑片刻,慢慢伸出手。 他手上生了冻疮,冬天会红红地发肿,此时淌着血,难看至极。 男孩的耳朵隐隐发红。 谢镜辞被吓了一跳。 其实她并没有多么好心,平日里怕脏也怕痛,要是裙子上沾了泥,能瞬间变成苦瓜脸。 但她再不解风情,也能看出眼前的人生了寻死的念头。 白团子一样的女孩低头伸手,用手帕轻轻拭去他手上的血污,指尖沾了点玉『露』膏,落在裴渡手上,引得后者脊背僵住。 “总之,寻死是不好的。” 她从来都不会安慰人,别别扭扭吸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虽然现在过得很苦,但咬牙挺过去,总有一天会变好。你想想,这么早就死掉,多不划算啊,要是继续活下去,你能见到许许多多的风景,吃到许许多多的美食,遇到许许多多不一样的人。” 她的指尖一动,围着伤口转了个圈:“说不定什么时候,你见到某个人,遇见某件事,会情不自禁地想: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裴渡愣愣看着她。 “大概就是这样……大概。” 谢镜辞被盯得不好意思,『摸』『摸』鼻尖:“而且我今日拼命救了你,你的这条命就有了我的一半,不要随便把它丢掉啦。” 她顿了顿,又道:“你好好在这里休息,我得去找我爹。” 她走的时候,朝他挥了挥手。 谢镜辞前往的地方火光明灭、剑光四溢,裴渡所在的据点只亮着微弱烛光,挡不住夜『色』四合。 他置身于黑暗,看着她的背影一步步远去,朝着光芒万丈的方向。 然后裴渡逐渐失去意识。 当男孩第二日醒来,妖邪尽退,修真者们不告而别。 他带着满身伤口爬上山顶,望着仙人离去的方向呆呆伫立许久,再恍然低头,在口袋里发现了一个小瓶。 那是一瓶丹『药』。 瓶身上贴着张纸条,字迹龙飞凤舞,肆意潇洒,他静静看了许久,指节用力,泛起苍白颜『色』。 多可悲。 他没上学堂,不认识那上面的字迹。 回忆如镜面碎裂,变成无数散落的白光。 谢镜辞再睁开双眼,眼前已是另一幅景象。 当初豆芽菜一样的男孩稍微长高了些,但仍是瘦削,加之脊背挺拔,立在原地像根竹竿。 背景不再是破败的浮蒙山,而是一座城隍庙。 此时入了夜,庙内烛光闪烁,幽寂无声,裴渡应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好奇地上下打量,坐在最里边的角落。 他的衣物干净了一些,却因长途跋涉风尘仆仆,被冷风一吹,轻咳出声。 他刚坐好,庙外便传来几道人声。 “你们知道吗?裴府要招新弟子了!听说裴风南爱惜人才,特意下了令,无论出身,谁都可以报名参与选拔——我打算去试试,你们呢?” “就咱们?能成吗?裴风南名声那么大,不少少爷小姐都争破了头想要进去。” “说不定咱们就有谁天赋异禀,被一眼看中呢!等会儿,那里是不是有人?” 进庙的是三个年轻乞丐,模样吊儿郎当,领头的瞥见他身影,挑眉『露』出冷笑。 “喂,臭小子,没人跟你说过。这地方是我们的地盘吗?” 他踱步上前,看一眼男孩手里的包裹:“你一个人?” 裴渡沉了面『色』,把包裹抱得更紧。 “不奇怪,裴府收人,有挺多人往这边赶。” 另一个乞丐笑着上前:“抱得这么紧,里面藏着爹娘给你的盘缠吧?既然你住了我们的地方,是不是应该给点报酬?” 裴渡终于说话了。 他如今的模样与将来相去甚远,眸光幽冷,好似蓄势待发的狼:“我没有钱。” “没有钱?” 青年哈哈大笑:“让我们看上一眼,不就知道有没有钱了!”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打斗。 裴渡年纪尚小,身形瘦弱,哪怕拼命反抗,也远远不是三个青年人的对手。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到后来不做反抗,只是仅仅抱着包裹不放手。 “这小子骨头还挺硬。” 其中一人笑得更欢:“这里面肯定藏了宝贝!” 男孩咬着牙,把身体缩成小小一团。 他那样倔的人,面对任何疼痛都不会喊叫出声,此时却颤抖着开口,嗓音发哑:“里面没有钱……求求你们。” 谢镜辞气得浑身发颤,却奈何不了分毫。 这是属于裴渡的、无法被更改的过去,在这段过去里,她无忧无虑,远在云京。 包裹终究被夺了去。 青年们『露』出困『惑』的神『色』。 那里面并没有任何值钱的物件,不过几件单薄衣物、少得可怜的盘缠,以及一个小小的瓷瓶。 裴渡努力想爬起来,被一脚踩回地上。 “这是什么?还贴了张纸条。” 他不舍得把纸条交给旁人分享,原本是想着,等自己学了识字,再亲自辨明谢小姐的言语。 裴渡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心心念念的秘密,会被用这样的方式传入耳中。 “『药』比你贵,好好保管。” 青年念着笑出声:“别寻死了,呆子。” “这什么啊?相好送给你的?” 另一人哈哈大笑:“快看看,这是什么『药』?” “这小子就一穷光蛋,能是什么好东——” 青年的声音在此刻停下。 他瞪着眼,不敢置信地倒出一颗丹『药』,声音不自觉发抖:“这这这、这灵力……九转金丹?” 九转金丹究竟是多么价值连城的『药』,裴渡并不知晓。 他心知丹丸不可能被夺回,只能强撑着睁开眼,竭力出声:“纸条,还给我。” “难怪护得这么紧,我们发财了!” 领头的青年激动得满脸通红,闻言轻蔑笑笑,低头睨他:“你想要?” 裴渡深吸一口气,红着眼点头。 一瞬的沉寂。 回应他的,是纸张被撕碎的轻响。 一下又一下,如同刀片刮在耳膜。 当纸片纷纷下落,一缕火光闪过,将其烧作漆黑碎屑。 青年们得了宝贝,笑声渐渐远去。 男孩从地上撑起身子,指尖向前,只触碰到一缕薄灰。 他什么也没有了。 那张纸条被他小心翼翼保存,每当夜里,他都会伸出手去,仔仔细细描摹上面的字迹,想象着有朝一日能再见到那人的影子。 原来谢小姐想对他说,别寻死了。 她还告诉过他,有朝一日,他能遇见某个人。 某个让他觉得,“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的人。 可是他和谢小姐还隔着那么那么远的距离,就什么都没了。 空『荡』的城隍庙里,没有风的声音。 陡然响起的啜泣被压得很低,起初像是小兽的呜咽,旋即越来越清晰。 父亲过世的时候,裴渡没有哭。 在魔气之中决然赴死的时候,他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此时夜『色』幽寂,男孩却趴伏在地,无法抑制地哑声落泪,血和透明的水滴一并淌落,将地面晕成触目惊心的红。 谢镜辞沉默着上前。 她虚虚将他抱住,手指有如雾气,在触碰到男孩的瞬间穿过身体。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这段回忆到此戛然而止,烛光退去,刺眼的太阳恍如隔世。 这个地方,谢镜辞认识。 这是学宫。 “裴公子剑骨天成,又是难得一见的天水灵根,定会在学宫崭『露』头角。” 如今裴渡已然成了十多岁的少年,长身玉立、面如冠玉,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温润儒雅,想来是被裴风南教导已久。 领他在学宫转悠的师兄是个话唠,从头到尾说话没停过。学宫里楼阁高耸、祥云照顶,仙鹤的影子掠过池塘,撩动阵阵清风。 在和煦骄阳里,从远处传来女子的轻笑。 谢镜辞一愣。 这是孟小汀的声音。 裴渡本没在意,漠然抬眸,周身气息骤然凝固。 阳光懒洋洋落下来,池塘里的鱼游来游去,他甚至能听见『荡』开的水声。 四周极静,分明什么都没动,却又仿佛『乱』作一团,空气层层爆开,让他屏住呼吸,被心跳震得头脑发懵。 从长廊尽头,迎面走来两个年轻的姑娘。 其中一个杏眼含笑,另一个静静地听,唇角亦是上扬,似是察觉到生人的气息,倏然抬头。 裴渡的耳朵不自觉滚烫发红,想同她对视,匆匆一触,又很快挪开目光。 她果然已经不记得他。 “谢师妹、孟师妹。” 师兄笑道:“你们今日没有课业?” “我们正赶着去呢!” 孟小汀嘿嘿笑,抬眸一瞧:“这位是——?” “这是新入学宫的裴小公子。” 师兄道:“他天赋极佳,说不定今后谢师妹能碰上旗鼓相当的对手。” 孟小汀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她们急于上课,没打算多做逗留,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穿过长廊,与裴渡擦肩而过,没有任何言语,只留下一缕清风。 “继续走吧,我带你去——咦,裴师弟,你的脸为何这么红?” 他仓促低头:“……天热。” “好像眼睛也红了,你是不是受不得冷风?” 师兄的声音继续道:“方才左边那位是云京谢家的小姐,在你们这个年纪,她修为最强。” 裴渡安静地听,嘴角扬起浅浅的笑:“那很厉害。” “不过你也很强啊!等年末大比,肯定能惊艳所有人,说不定连她也会大吃一惊。” 少年抱着手里的剑,颊边是圆圆小小的酒窝。 “……嗯。” 在那之后,记忆就变得丰富且澄亮,每一段都格外清晰。 原来裴渡总会默不作声寻找她的身影,佯装漠然地擦肩而过,在两人逐渐远去的时候,眼底涌上笑意。 原来裴渡习惯了注视她的背影,在秘境试炼之际,总会待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旦有变故发生,就装作刚巧路过,拔剑把她护在身后。 就连当初学宫里有个匿名告示板,供弟子们畅所欲言,有人写了诋毁她的坏话,认认真真替她辩驳、吹出一堆天花『乱』坠彩虹屁的,也是他。 谢镜辞生『性』直爽,在此之前,无法理解像这样不为人知的付出与等候。 但此时此刻,她却忽然明白了他的小心翼翼,言不由衷。 他们相隔太远,他不愿将她惊扰,只能咬着牙苦修,一步步前往能与谢镜辞相配的地方。 婚约被订下的那日,裴渡头一回喝了酒。 一向冷静自持的少年剑修抱着院子里的大树,双颊溢了浅粉,眼眶同样绯红,一遍遍对它说:“好开心。” 他表达情感的方式,从来都简单又笨拙。 之后便是跌落崖底,修为尽失,变成一无是处的废人。 然后遇见谢镜辞。 那时他心如死灰,以为是最后一次与她相见。 裴渡虽珍视那一纸婚约,却也明白不该将她拖累,本已做好了签下退婚书的准备,却见她嗓音轻缓,抚上他脏污的身体。 他慌『乱』不堪,连呼吸都快忘记。 谢镜辞不会知道,去鬼冢寻找裴渡,这个在她眼里无比随心的举动,对于裴渡而言,有多么重要。 恍若重获新生,一切努力都有了意义,也前所未有地,想要继续活下去。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什么都不知道。 恍惚之间,回忆褪去,谢镜辞来到他识海深处。 魔气涌动,却并不浓郁,立于中央的男孩瘦弱不堪、满身血污,察觉她的到来,安静回头。 这是属于裴渡的心魔。 他无数的恐惧,源于多年前的城隍庙。 他一无所有,包括对未来的期望。 倘若裴府不愿收他为弟子,倘若他毫无修仙资质,他这一辈子,连惦念那个人的信物都不再剩下。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连远远地仰望都做不到。 谢镜辞一步步向他靠近。 男孩在血泊里抬头,眼中溢着水光,不知是出于自厌还是恐惧,下意识想要后退。 他动作生涩,苍白薄唇微微颤抖,旋即在下一瞬,跌入一个轻柔的怀抱。 这是她当时想做,却无能为力的事情。 男孩瘦小的身体仿佛只剩下薄薄皮肉,谢镜辞感受着他身体的凉意,不由落泪。 在那个时候,裴渡该有多绝望。 隔了太多太多年的时间,她终于对他说:“裴渡,我在。” 刹那之间,神识剧『荡』。 眼前的一切都不见踪影,当谢镜辞再度凝神,见到归元仙府里魔气浓郁的密林。 她的身体在发抖。 四下皆是昏黑,一阵脚步越来越近,牵引出冰雪般清凌的剑光。 裴渡衣物上沾了血污,本是凌厉清寒的模样,在见到她的瞬间杀气尽退,眼底隐隐生出浅笑:“谢小姐,我已将云水散仙的心魔——” 他说着一顿,敛去笑意:“你哭了?” 谢镜辞这才发觉,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对不起。” 少年近乎于手足无措,疾步向她靠近,语气中带了安抚与歉疚:“我的心魔……吓到你了吗?” 谢镜辞没说话。 在裴渡迈步前来的同时,她也倏地上前。 这是个毫无征兆的动作。 一只手按住他后颈,不由分说往下压,裴渡顺势低头,瞳孔猛然一缩。 冰凉指尖下意识攥紧,将袖口捏出水一样的层层褶皱。 他屏住呼吸,心跳无比剧烈地敲击胸口,剑气凌『乱』散开,煞气全无。 谢小姐殷红的唇……覆在了他的唇瓣之上。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接吻艺术大师。 裴渡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身侧的夜风寒凉刺骨,  长夜湿重,在四溢的冷意里,贴在他唇上的温度却是炽热。 他慌『乱』无措,  毫无经验,  下意识睁大双眼,  视线所及之处,  是谢镜辞泛红的眼眶,以及被泪水打湿的瞳孔。 谢小姐正在哭。 她还吻了他。 这个吻力道极重,  双唇相贴,  滚烫的温度牵引出道道电流,自唇瓣径直通往识海。裴渡被激得长睫陡颤,脊背僵着一动不动,唯有心脏在疯狂跳动。 谢镜辞很快将他松开,  低头擦去眼角的水珠。 对她的在意战胜了羞怯,  裴渡忍住侧脸上砰砰『乱』炸的烟花,直到开口,才察觉自己的嗓音不知何时变得极其低哑:“谢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他一面说,  一面不甚熟练地抬手,  为跟前的姑娘轻轻拭净眼泪。 谢镜辞不知应该怎样回答。 倘若直白地告诉裴渡,她进入他识海深处,把其中不少回忆都潦草看了一遍,以他的『性』子,定会羞愧难当。 他脸皮太薄,  把悠久的暗恋悄悄藏在心里,一旦被挑明,恐怕会变成浑身通红的虾。 她略作停顿,  低声应道:“心魔域太黑,被吓到了。” “那现在——” “现在好多了。” 谢镜辞抬眼朝他笑笑:“你把心魔击败了?” 执剑的少年修士安静点头,指尖稍动,便有灵力如光,照亮不远处的幽深树丛。 被击溃的心魔有气无力,不复最初吞天般的气势,化成了一团皮球大小的黑雾,颓然倒在树干下。 在它身侧站着个孱弱的少年身影,赫然是附身于傀儡之上的楚筝。 “前辈正在与心魔进行神识交互,试图从它那里找到一些线索。” 裴渡低声道:“归元仙府魔气越来越浓,清心阵正在渐渐损毁。倘若云水散仙被心魔完全吞噬,整个秘境都会毁于一旦,我们没剩下太多时间,等前辈结束事宜,便即刻深入后山。” 谢镜辞点头,看向他身上的血迹斑驳,不由皱眉:“你的伤……” 心魔汲取了秘境里的邪气,正是风头最盛的时候,裴渡修为远不如它,能将其击败,必然付出了极为惨烈的代价。 除开这些血肉模糊的外伤,五脏六腑与经脉里的情况,也一定不容乐观。 “前辈替我简单治疗过,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裴渡脸上还是有些红,似是紧张,语气里显出几分拘谨的意味:“谢小姐,我从小就不怕疼,你不用担心。” 他说得轻松,谢镜辞听在耳朵里,不由心间一涩。 裴渡儿时常被醉酒的父亲无故打骂,之后入了裴家,又被送往各处秘境与试炼之地,没日没夜地苦修,对于受伤,早就成了家常便饭。 他哪是不怕,只不过习惯了而已。 他话音落下的间隙,那头的楚筝已经漠然起身。 “前辈。” 谢镜辞好奇道:“您从心魔的记忆里,可曾寻得什么线索?” “……算是。” 少年傀儡微微皱眉:“时间紧迫,还请二位先行随我前往后山密室。心魔之事,我会在路上尽数告知。” 他说完就走,谢镜辞与裴渡对视一眼,一并跟在楚筝身后,听他缓声道:“你们应该听说过,我之所以被心魔所困,是为了求解‘情’。” 谢镜辞点头:“正是。” “我体质特殊,自出生起,就不具备情根,无法感知常人的七情六欲。也许是天道为了补偿,赐我纯阳之体,有驱鬼辟邪、灵力天成的效用。” 纯阳之体,乃是修真界中难得一见的上品体质。 想来云水散仙身为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之所以能步步飞升、速度远超出众多宗门亲传,除了天资聪颖、勤奋努力,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种出类拔萃的资质。 “方才那心魔也只不过是它本体的一缕残魄,记忆和我一样,并不完整。” 楚筝继续道:“在它的印象里,我出生于诸国『乱』战时期的楚幽国,因相貌与一人极为相似,被养在皇宫里,作为那个人的影子替身。” 谢镜辞『露』出了然的神『色』。 凡人界曾有过一段战事连年不断的时候,诸国贵族人心不稳,流行豢养替身,在千钧一发之际代替自己送命,『迷』『惑』敌人。 在这种境况下,打从一开始,替身就注定了必死的结局。 可楚筝却活了下来。 “第二段记忆,是主子体弱,有老道看出我体质异于常人,便提了个法子,让我每月月初刺腕取血,供主子喝下,延年益寿。” 越往后山深处走,树木就越发茂盛葱茏。 身边的魔气几乎凝成了实体,浓郁得不像话,风声裹挟着少年音响起,淡漠至极。 “第三段记忆,是楚幽国破,我本应代替主子赴死,在即将前往城门之际,却有人突然出现。” 他说到这里,少有地出现了迟疑的语气,仿佛想不通前因后果,有些困『惑』:“那个人抓着我的手,朝城门所在的反方向一直跑……周围全是火光和『乱』箭,我看不清他的脸。” 谢镜辞心下一动:“那个人带着你逃出了皇宫?他活下来了吗?” 楚筝的声音有些闷:“我不知道。他好像给了我一封信,我刚打开,后面就袭来一群追杀的刺客,颠簸之中,不知道它掉在了哪里。” 能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无数追杀和箭雨,只为将一个小姑娘送出皇城,此人与她的关系必然不一般。 至于那个人最后的下场…… 谢镜辞想起在楚筝的记忆里,云水散仙修为有成之后,仍会前往云京城郊,在一座墓前进行祭拜,坟墓里埋着的人,正是来自楚幽国。 但那名老者活了八十多岁。 如果救下她的人当时并未死去,反而得以颐养天年,云水散仙的心魔不可能如此强烈。 心魔,在很大程度上来看,源自于修士们无法企及的执念。名声、地位、情思,得不到的才最念念不忘,倘若一帆风顺,必然不会滋生心魔。 谢镜辞想不太通。 假若躺在坟墓里的老者并非出手相助之人,云水散仙又为何会对他心生惦念、特意祭拜?当年在楚幽国皇宫里,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线索又杂又少,『毛』线一样『乱』作一团,谢镜辞还没理清头绪,就听楚筝淡声道:“到了。” 她迅速抬头。 后山人迹罕至,连魔物都消匿了行踪,周围的参天大树枝叶繁茂,有如伞盖密密麻麻,把月光吞噬得一丝不剩。 四下的杂草更是铺天盖地,张牙舞爪地狂『乱』生长,生生窜出半个人高,冷风一吹,涌动如浪。 “难怪这么久过去,一直无人发觉机关。” 楚筝伸手抚去山壁上的爬山虎,枝叶一层接着一层,发出哗啦轻响。 待得绿意退尽,便显出一个略微凸起的石块。 “此地之所以察觉不到异样,全因我在洞『穴』之中设下了阵法。待得石门打开,魔气大盛,二位还请凝神静气,莫要慌张。” 谢镜辞低低应了声“好”,看他手下用力,缓缓旋转石块。 静寂夜『色』里,兀地响起一道轰声。 这道声音沉重悠长,与之一并涌现的,还有势不可挡、汹涌澎湃的魔气。 山壁竟是一座石门,随着少年傀儡的动作缓慢上移,被禁锢许久的黑『潮』争先恐后往外钻,如同一条条漆黑的蛇。 谢镜辞头一回,感受到了泰山压顶般的煞气。 她不是没见过修真界里声名远扬的大能,修为高到一定程度,修士们就会特意隐而不『露』,收敛浑身的灵气与威压,不至于吓坏小辈。 但此时的云水散仙不同。 她被心魔所困,灵力一股脑地涌出来,丝毫不加掩饰;魔气亦是势如破竹,有遮天蔽日之势,凭借她与裴渡的力量,根本没办法抵挡。 石门逐渐打开,谢镜辞竭力稳住心神,让自己不至于被魔气侵蚀,抬眼望去,在一片混沌之中,见到一抹纤细高挑的影子。 清心阵虽然受损,但仍残存了些许灵力,在密室里散发出悠然白光。 然而这白光破碎且黯淡,如星点四散在半空,轻轻一晃,便映出狂涌不止的黑雾,更显幽异诡谲、怪异非常。 云水散仙周身环绕着数不清的魔气,模糊了身姿与面容,乍一看去,只见到长发纷飞、肤『色』惨白,比起出尘仙人,更像是志怪故事中的女妖。 “靠近本体,我的力量能提升不少。” 楚筝默念法诀,于二人身侧设下法阵:“心魔太强,正面对上必然大败,还请二位催动神识,进入本体识海,将心魔勘破。我会竭力护法,保二位周全。” 魔气狂啸,化作道道利刃直冲而来。 楚筝抬手将其退去,语气是少有的严肃:“这具身体受到魔气侵蚀,定会对你们的进入产生排斥。倘若在记忆里遇见魔气,切记寻个地方好好藏下,一旦被察觉,恐怕会被当场绞杀。” “高阶修士识海自成结界,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二位不必担心记忆漫长、耽误时间,专心查出心魔便是。那么——” 他语气一凛:“秘境里诸多弟子的『性』命,就交给二位了。” * 谢镜辞睁开双眼,首先见到一具棺材。 她怔然扭头,又见到另一副。 准确来说,是被整整齐齐摆放着的许许多多棺材。 这是个棺材铺。 裴渡头一回深入识海,见状微微愣住,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中年男声:“棺材可算打好了!皇宫里的人就是金贵,单单是这一副棺材,就值我三辈子攒下来的钱。” 他顺势转身,耳边传来谢镜辞的声音:“这里是云水散仙的记忆,放心,记忆里的人看不见我们。” 棺材铺虽大,却几乎被棺木填满所有空间,好在大门敞开,引来灿烂明朗的阳光。 身着布衣的中年男子站在门边,身旁的女人笑道:“老板毕竟是京城中的头号招牌,做出这棺材,您也能挣不少钱——宫里待会儿便会派人来取了吧?” “应该快了。” 男子道:“那位贵妃也真是红颜薄命,当今圣上待她万般宠爱,只可惜这么早便香消玉殒。” 皇宫。 当初楚筝就是在皇宫里作为替身长大,他们要想勘破心魔,首先得去宫里找她。 谢镜辞刚要开口,忽然察觉裴渡眉间一皱,沉声道:“有魔气。” 识海里的魔气,类似于一种病毒查杀机制,用来巩固心魔的绝对统领权。她与裴渡都是偷偷潜入的病毒,一旦被发现,只剩下被乖乖消灭的份。 谢镜辞也感应到逐步靠近的威压,胸口咚咚地跳。 这个棺材铺店面极大,虽有木柜与房间,同他们却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要是匆忙奔去,很可能闹出动静,引来注意。 窒息感越来越近。 四周尽是整齐划一的棺木,如此一来,能够藏身的地方只有—— 谢镜辞来不及细想太多,一把拉过裴渡右手。 神识虽然无法与记忆里的人进行交互,彼此之间却能触碰。 被径直往后推倒的时候,裴渡下意识绷紧脊背。 谢小姐动作很快,当他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穿过棺木,同她一起入了棺材之中。 正是店铺老板一直注视,即将被送入皇宫的那一具。 眼前所见尽是漆黑。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到她轻轻压下来的重量与温度,神识很轻,软绵绵的一团,正伏在他胸膛上。 谢小姐的手掌,刚好落在他心口。 他感到局促,亦有无措与不安,心脏的剧烈跳动让一切情绪无处可藏,仿佛褪去了层层伪装,把最为本真的悸动展『露』在她眼前。 “抱歉抱歉。” 谢镜辞的声音很低,有如耳语:“实在没别的地方可以躲——这样你会不会觉得难受?” ……他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难受。 裴渡自然不会说出口。 剑道最为忌讳心『乱』,他在裴风南的教导下,早就能做到临危不惧、时时刻刻面『色』如常,可一旦面对谢镜辞,哪怕被她轻轻一碰,都会情不自禁地心头发颤。 更不用说,是如此贴近的动作。 谢镜辞引动灵力,点亮极其微弱的白光,虽然驱散了黑暗,却让裴渡更为紧张。 这种微光最是暧昧,他喉头一动,试图避开她直白的眼神,嗓音发哑:“这里是……云水散仙的记忆?” 他耳根通红的模样实在可爱,谢镜辞直勾勾注视裴渡双眼,轻笑出声:“对呀。识海和记忆是互相连通的嘛。” 谢镜辞说着顿住。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裴渡的神『色』会那么奇怪。 因为在不久之前,她曾经畅通无阻进入了裴渡的识海,理所当然,也就知晓了被他深深埋在心底的记忆。 糟糕。 裴渡心里何其澄明,无需多言,必定知晓了一切。 “谢小姐,”他的嗓音低不可闻,“你都……知道了?” 谢小姐窥见了他的记忆。 如此一来,他那些隐秘的、近乎痴『迷』的渴慕,定是毫无保留地尽数展『露』于她眼前。 头脑中轰地炸开,少年本就通红的脸愈发滚烫。 在一片静谧里,谢小姐正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柳叶眼盈盈发亮,目光有如实体,扫在泛红的面庞。 裴渡想躲,然而棺材里狭窄『逼』仄,更何况谢镜辞正极为贴近地靠在他身上,在狭小的空间内,一切情绪都无法掩藏。 她会不会觉得……他很奇怪。 那样亘久地悄悄注视她,甚至还寻了她的笔迹,在暗地里细细描摹—— 裴渡不敢细想。 只希望谢小姐没有看到,他那时情不自禁泛起的笑。 他羞愧欲死,侧脸和后脑勺都在狂烧,忽然听见几道陌生的嘈杂人音,棺材被骤然抬起。 应该是皇宫里的人来此取棺。他们人生地不熟,待在棺木里,正好能被送入宫中。 因着这一下的颠簸,谢镜辞不受控制地往下靠,身体轻轻一蹭,吐息划过少年耳垂。 他下意识一颤。 谢小姐应该看见了他通红的耳朵。 她的气息绵长温和,氤氲在脖颈与耳畔,在密闭空间里炽热难当,每一次呼吸都勾得他心口发痒。 在片刻的沉寂后,裴渡听见她的声音。 “我都知道了。” 他心头猛地一跳。 一只手轻轻抚上他侧脸,柔若无骨,极尽温和。 谢小姐的脸,贴在了他的侧颈上。 “不要偷偷地喜欢我啊。” 她说:“裴渡,你才不是我的剑。” 这是显而易见的拒绝,作为对他之前那句话的回应。 裴渡心口一揪。 他下意识感到慌『乱』,沉声应她:“谢小姐,我——” “我不需要你为我披荆斩棘,出生入死,我只想竭尽所能地对你好,让你觉得开心。” 谢镜辞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贴着他的耳朵:“因为喜欢你,只要你能开心,一切就都足够了。” 她不是裴风南。 身为裴家家主,裴风南之所以收养裴渡,全因看中他的利用价值,想为家族锻造一把人形兵器。 她怎么舍得把裴渡当作一把剑。 对于谢镜辞而言,他不是裴家长子的替身,亦非用来出生入死的护身符,在少年天才的光环之下,他首先是裴渡。 裴渡怔怔看着她。 他面上红『潮』未退,一双漆黑的瞳仁格外亮,被灵气一映,淌开水一样的流波。 他从未想过,原来极致欣喜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眼眶发涩。 何其幸运,他遇见的、为之奔赴的那个人,恰好是她。 谢小姐给予的蜜糖太甜,沉甸甸落在他心口上,温暖的甜浆四溢涌动,将整颗心脏全然包裹,无法呼吸。 始终僵在身侧的手无声向上,将她缓缓抱住。 在安静淌动的微光里,裴渡逐渐用力。 沉重的棺木隔绝了外界的光亮与气息,整个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两个人。 他似乎想到什么,迟疑半晌,眼底浮起再明显不过的羞赧,声音更低:“谢小姐,那个……可以再来一次吗?” 谢镜辞一怔。 她很快反应过来裴渡话里的意思,强忍了笑意,佯装好奇地问他:“那个?那个是什么?” 他的脸果然更红,竭力张了嘴,却没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裴渡的声音才低低传来:“……亲。” “嗯?你说什么?没听清。” 谢镜辞看见裴渡上移的喉结。 旋即在下一瞬,唇上就传来猝不及防的绵软触感。 裴渡动作极快,蜻蜓点水般啄在她唇瓣,似是尝到甜头,又轻轻一压,眼底『荡』出层层的笑。 他小心翼翼开口,把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喜欢你。” 这是他藏了十年的秘密,时至此刻,终于能亲口告诉她。 少年声线清越,渐生笑意:“好开心。” 即便得不到回应,能看着她一天天变得更好,朝着光芒万丈的方向前行,仅仅是喜欢她这件事,就能让他感到雀跃欢欣。 谢小姐说得不错,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只要她能开心,他便也喜不自禁。 这个反扑来得突然,谢镜辞全然无法反抗,双唇相触的刹那,心口像被抓了一下。 裴渡的唇软得不可思议,像果冻或糖浆,一点点靠拢,又笨拙地偏移,静静贴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意识到不太对劲。 谢镜辞往后退开些许,留出说话的空间,强忍笑意:“你打算就这样一直贴着呀?” 裴渡愣住。 他面上更红,虽然涌起了类似于局促的神『色』,却还是极为正经地向她解释:“谢小姐,其他人都是像这样贴着很久……我儿时无意中见过几次。” 听他语气,倒像是谢镜辞对此事一窍不通,要被耐着『性』子悉心教导。 她乐不可支,嗯嗯点头:“我从来不知道应该这样做。你好会,懂得真多,接吻艺术大师!” 裴渡被夸得浑身不自在,一张脸越来越烫,继续低声道:“听说像这样做,能让人觉得愉悦舒适。谢小姐倘若觉得不习惯,我可以慢慢……慢慢教你。” 他凡事都想给她最好,在这种方面,自然也不能比其他任何人差。 谢小姐没有经验,必然什么都不懂,他作为主导的那一方,一定要好好努力,不让她觉得难受。 谢镜辞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这人真的好呆。 他能教她什么,教她玩嘴唇贴贴乐吗。 她虽然也没有经验,但好歹在小世界里接受过无数小说电影的熏陶,看来在什么时候,有必要亲自教一教他。 她的笑意止不住,带了调侃意味地开口:“那方才呢?你觉得舒服吗?” 他们的唇径直贴合,没有任何技巧,顶多带来一瞬酥麻。 谢镜辞那会儿晕晕乎乎,只觉得心脏狂跳,来不及思考其它,等反应过来,裴渡已经和她干巴巴贴了好一阵子。要说什么“舒适”,恐怕早就在她失神的间隙偷偷溜走了。 她问得饶有兴致,近在咫尺的少年长睫忽闪,怔愣片刻,终于轻轻点头。 “真的?” 谢镜辞没想到真能得到答复,得寸进尺,好奇盯着他漆黑的眼瞳:“是什么样的感觉?” 裴渡没有立即回答。 手心下的心脏跳得更快,隔着薄薄一层衣物,她能感受到身下躯体陡然升温的热。 “就像是,”他低低出声,“……心都快化掉了。” 其实还有脑袋里簌簌地放烟花,血『液』横冲直撞、沸腾不休,整个人开心得像要死掉,忍不住从眼睛里溢出笑。 要是像这样说,谢小姐一定会被吓到。 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每每见到谢小姐,都会变得如此…… 如此孟浪不堪,叫人脸红。 裴渡对她予取予求,哪怕再内向害羞,都会将想法如实相告。 他们格外贴近,这道声音擦着谢镜辞耳边响起,尾音几乎融进空气,微弱却勾人,撩起无形的热。 她很没出息地脸上发烫。 四下陷入沉寂,谢镜辞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察觉棺木顿住。 皇宫到了。 第50章 第五十章一块桃花糕。 楚幽国是个小国。 从楚筝透『露』的零星片段来看,  它应该还是个很快就会被灭国的小国。 在千百年前群雄逐鹿的境况下,小国往往只能沦为惨遭吞并的对象,要么心甘情愿主动献上玉玺,  要么先行挣扎一番,  来一场头破血流的鸡蛋碰石头,  然后再鼻青脸肿地被动献上玉玺。 等谢镜辞从棺材里出来,  晃眼一瞧,只觉得楚幽被灭国的原因瞬间又多了一条。 入眼是极尽奢华的宫阙琼楼,  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勾连成片,  间有雕栏玉砌,玉石层层镶嵌,华美非常。再往上看,雕梁画栋赏心悦目,  上刻龙游凤舞,  隐有栩栩如生之势。 清一『色』的澄黄明丽,一看便知价格不菲、穷奢极欲。 放在话本子里,这种挥霍无度的小国活不过三集。 裴渡随她一并出来,抬眼环视一圈,  压低声音道:“此地的建筑……似乎与归元仙府里的宫殿极为相似。” 谢镜辞笑:“倒也不必如此做贼心虚,  我们置身于记忆之中,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他所言不虚,无论建筑风格还是『色』彩搭配,二者都有很大的共通之处。 云水散仙一生闲散,不喜奢靡之风,  谢镜辞曾好奇过正殿的豪华程度,如今看来,竟是仿照了楚幽国的宫殿所建。 如此想来,  似乎连那些被堆积在阁楼里的傀儡,身上所穿之物,也恰是整齐划一的宫服。 楚幽灭国已有千百年,云水散仙待在归元仙府那么久……居然还在模拟楚幽国中的景象吗? 这个念头从脑海深处倏地蹦出来,谢镜辞来不及细想,就听身旁的抬棺人长长叹了口气:“那位总算没命了……她在的这几年,皇上几乎被『迷』得丢了魂儿,连太子位都心甘情愿留给她儿子当,啧啧。” “我们还在宫里,说这种晦气话干什么?” 另一人出言将他打断:“要是被旁人听见,你这条小命可就玩儿完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位太子的身体也不好吧?” 一直静默不语的中年男人『插』话进来:“贵妃就是因为体弱,连年大病小病不断。我听传闻讲,宫里太医诊治过了,以太子的身体来看,恐怕活不过十五。” “不是说皇帝找遍全国,给他寻了个一模一样的替身?如今世道这么『乱』,不少王公贵族都这么玩。” 第一个说话的抬棺人冷哼道:“听说替身不但要替他试毒挡伤,连气运也会被太子吸走,变成他的寿命——不知道是谁被选上了,可怜。” 楚筝也是楚幽国贵族的替身。 可那缕神识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虽然迫不得已附身于一具男『性』傀儡,云水散仙本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女子,应该与他们话里的太子搭不着边。 又有一名精壮青年道:“贵妃过世,皇帝恐怕会对太子更加上心。你们看见宫门前的那群道士没?说不定就是专程请来给太子续命的。” 续命。 楚筝似乎也曾说过,为了给主子续命,宫中特意请来几位道士,其中一人认出她的纯阳之体,于是提了个法子,让她放血救人。 难不成那个所谓的太子替身……其实就是她? 谢镜辞心下困『惑』,戳戳裴渡胳膊:“我们先去找到云水散仙吧。” 既然是神识深处的记忆,就必然有个将其牢牢记在心里的主人,要想破开谜题、了解这段过往的真相,只能先行找到云水散仙本人。 或者说,此时还只是个小姑娘的楚筝。 由于归元仙府有座和楚幽皇宫相似的建筑,谢镜辞行至正殿,只觉一切豁然开朗,处处都透着无比熟悉的亲切感。 她认真钻研过地图,虽然没有亲自把每个地方都走上一遭,好在记得大致布局,很快便带着裴渡来到了太子所在的东宫。 比起其它地方,东宫虽然同样堂皇,却莫名显出几分紧绷着的窒息感。 侍女侍卫行得小心谨慎,无一例外低了头去,即便有几道人影路过,也安静得宛如鬼魅,听不见任何交谈声。 谢镜辞有感而发:“这地方好压抑,看来那位太子的脾气不怎么好。” 她话音方落,就从房内传来玉器碎裂的声音,哗啦啦响成一片,跟着男孩不耐烦的喊叫:“这么苦,让我怎么喝?” “哎哟喂,太子殿下,这可是纯阳之体的血,能保你延年益寿、去病去灾,怎么就把它砸了啊!” “我不要!” 男孩的声音更大,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之意:“这种东西我才不喝!我要吃糖!糖!” 谢镜辞飞快瞥裴渡一眼,朝他做了个口型:“你说对了。” 她说着往前,身体穿过朱红木门,终于能看清房内景象。 房间里立着好几个人,绝大多数是侍女模样。 中间的男孩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大小,五官平平,称不上出众,要说哪里最让人印象深刻,大概是他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以及满目的阴鸷与烦躁。 站在他身旁的公公一个头两个大,费尽口舌:“陛下下了令,这纯阳之血必须得喝——要不这样,我往血里加些糖浆,保证喝起来甜滋滋的,怎么样?” 男孩闻言更气:“我说难喝就是难喝!” 他说着顿住,目光望向角落里的一道影子,语气不善:“平民的血入了我体内,我的血脉不就被玷污了么?” 谢镜辞看看他脚边碎裂的玉碗,又望望与太子殿下四目相对的那个人。 碗已经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碎渣,盛放于其中的血『液』四处散开,如同肆意绽放的殷红花朵,残酷且骇人。 站在角落里的人同他年纪相差不大,不但身形是一模一样的矮小瘦弱,眉目竟亦有九分相似,若非衣物不同,两人对视而立,简直像在照镜子。 要说两人有什么差别,后者的模样要更精致细腻一些,比起太子的满脸不耐,目光安静得有如死水。 谢镜辞心下一动。 从进入这间房屋的那一刻起,她就隐约觉得眼熟。当初云水散仙被心魔所困,为了护住秘境,一缕神识竭力脱出,在即将陷入沉眠之际,藏进了一具少年傀儡里。 这会儿细细看去,无论太子还是角落里的人,都与楚筝附身的傀儡极为相似。 “是是是,平民的血统配不上您。” 公公呵呵赔笑,忽而笑意一凛,往身后迅速觑上一眼:“还不快来给太子赔罪!” 于是那人从角落里走出来,墙壁的阴影从脸上褪去,显出毫无血『色』的瘦削面容。 当她开口,却是被刻意压低的女孩声线:“对不起。” 看来这位真是曾经的云水散仙。 太子的模样偏于阴柔,五官瞧不出太多阳刚之貌,阴恻恻盯着旁人的时候,更是显出些许女气。 要想找到一个相貌相同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难度极大。通常而言,六分相似就已经能叫人烧高香,因此遇见楚筝,哪怕她身为女子,还是被毫不犹豫带进了皇宫。 『乱』战时期的替身,无异于王公贵族的挡箭牌,属于一次『性』消耗品。 她只需要穿着男装,日复一日压低嗓子,模仿出少年人的声线,乍一看去与太子无异,便已经达到了目的。 “太子,她已向你道歉,这血,咱们还是得继续喝。” 嗓音尖细的男人挥了挥手,招来不远处一个侍卫:“周远,再去给她放血。” 谢镜辞眉心又是一跳。 楚筝曾经告诉过她,在为数不多的记忆里,被她常年上香悼念之人,正是名为周远。 如今的小女孩身量瘦小、面『色』惨白,哪里禁得起这般折腾。 她面无表情,没有任何想要反抗的意思,倒是闻声上前的少年侍卫愣了愣:“大总管,倘若再放血,她受得住吗?” 男人拔高嗓门:“是她重要还是太子重要?” 于是少年来到女孩跟前。 周远相貌清秀,眉宇之间透了少年人独有的凛然正气,当小刀落在女孩手腕,眉间一蹙:“抱歉。”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别怕,我不会用太大力气。” 女孩静默不语,眼看着手腕上血流如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唯有脸『色』越来越白,形如单薄纸片。等玉碗被逐渐填满,楚筝身形已是不自觉一晃。 周远小心按住她肩膀。 这边笼罩着幽谧的静,那边的太子还在气得跳脚:“糖呢!这回如果还是那么难喝,我就再也不碰了!” 很快场景一变,来到另一处院落。 这是个精致的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卧房的木门被轻轻打开,『露』出楚筝苍白的脸。 女孩一向平静无波的面庞上,头一回出现了类似于困『惑』的神『色』。 她院子里的石桌原本空空『荡』『荡』,此刻却被端端正正摆了盘点心。 太子体弱多病、身形孱弱,为了能保持与之相似的相貌,她向来被禁止大吃大喝,诸如此类的点心肉脯也很少见到。 盘子里的东西算不上华贵,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小吃,楚筝拿起其中一块桃花糕,放在鼻尖嗅了嗅,神『色』淡淡送入口中。 周远是太子的贴身侍卫。 之后的记忆匆匆闪过,楚筝身为太子替身,几乎被时时刻刻绑在后者身旁,除却二人以外,周远的身影同样时常浮现在画面之中。 用膳的时候,他抱着长剑静静候在桌旁;乘凉的时候,他一言不发立在凉亭外边;轮到每月放血的时候,他便拿着小刀,每次都会对她说上一声“抱歉”。 这是他们两人唯一的交谈。 而同样地,每次取血后的第二天,当楚筝步入庭园,都能见到不知名人士送来的甜点。 有时是市面上常见的果干,有时是稀奇古怪的糖豆,更多是香甜软糯的桃花糕,比起宫中极尽奢华的大鱼大肉,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画面漫无目的变幻许久,等终于停下,谢镜辞赫然置身于一间熏香缭绕的书房。 “东边的一个小国被攻破了。” 太子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比起最初豆芽菜般的男孩,已然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奈何身形仍是瘦弱,个子也不高。 他一边笑一边咳:“诸国混战的局面估计不远了,楚幽人不杰地不灵,怕是苟活不了多久啰。” 一旁的周远正『色』道:“太子殿下,慎言。” 太子冷笑轻哼:“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周远,倘若楚幽国破,你打算怎么办?” 立在黑暗里的青年沉声应答:“大丈夫以死报国,天经地义。” “以死报国,多不划算。” 少年太子发出恶劣的嗤笑,目光一晃,落在身旁奋笔疾书、与自己有九分相似的那人身上:“反正到时候我也不会死掉,不如你跟着我,咱们带上金银珠宝,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楚筝没应声。 谢镜辞俯身低头,飞快看一眼她桌前摆着的纸页,似是学堂课业,只不过姓名一栏上并非“楚筝”,而是规整的三个大字:江寒笑。 她心有所感,微微侧过身去,看向太子面前的纸张。 同样写着江寒笑。 既然是替身,就要替得足够彻底,除了相貌身形,名字必然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从进入皇宫的那一刻起,她就被剥夺了姓名、人生、自由生长的权利,以及未来的无限可能。 太子把算盘打得够满,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当敌军攻入皇城,周远非但没把楚筝送去他身边,反而豁出『性』命,带她逃出生天。 这本应是毫无悬念的局,奈何毁在一念之差。 “学学学,整天都要学,烦死了。” 太子不爱念书,在书房没待上一会儿,就开始满心烦躁地打哈欠,最后干脆把课业一丢:“我听说外边的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倒好,长这么大,连皇城都没出过——这哪是皇宫,跟笼子似的。” 周远很是耐心:“太子体弱,不适合长途跋涉。” “你们两个都是从外边来的。” 少年来了兴致,嘴角一咧,看一眼楚筝所在的方向:“喂,你,你家乡是哪儿的?” “……皇城。” 她开口,嗓音已然与少年相差不大,只是更清凌几分:“我也没出过皇城。” 太子『露』出极为嫌弃的神『色』。 “皇城以外,的确有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观。” 周远温声笑笑:“诸国亦有与众不同的景象,例如月燕的沙漠绿洲,秦越的山水如画,阎关一年一度的洪『潮』……若有机会,我能带二位前去转转。” 楚筝本是沉默不语的。 她习惯了安静无言,此时却忽然抬起头:“真的?” 青年一怔,在与她对视的瞬间弯起眉眼:“自然。在下从不会对姑娘说谎。” 太子又是一阵意味不明的冷哼。 她听不出其中蕴藏的意思,静静看向少年眼睛:“你不想去吗?” 对方还没做出应答,画面又是一转。 谢镜辞见到连绵不绝的火光,身侧哀嚎阵阵,求救声此起彼伏。 战火连天,这是楚幽国破的日子。 瘦弱的少女站在房间里,周围是迎面而来的众多侍从。他们要将她接去东宫,来一出狸猫换太子。 “陛下已然战死,敌军要见太子。” 其中一人冷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时候轮到姑娘回报皇室了。” 敌军凶残至此,一旦太子现身,将会迎来怎样的下场,答案昭然若揭。 好在楚筝是个完美的替身。 相貌身形样样相符,甚至因为没有情根,从不会感到恐惧与踌躇。这个计划完美无缺,只需要让她在城门拖上一段时间,真正的太子就能得到逃亡的机会,如他所说过的那样,带着金银珠宝重获新生。 她没说话,无比乖顺地向前,迈出房门时,被阳光刺得眯起双眼。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身侧突然袭来一道疾风。 突变来得毫无预兆,当黑衣青年杀进重围,漫天火光里,响起几声不敢置信的尖啸。 正如谢镜辞所想,在千钧一发之际,周远出现在了楚筝身侧。 身为太子贴身侍卫,他动作又快又狠,长剑疾舞,击得对手节节败退,四周是此起彼伏的喊叫与惊呼,周远并不在意,将瘦小的少女扛在肩头,迅速离开。 谢镜辞与裴渡紧随其后。 带走替身,无异于与整个皇宫相抗、置太子于死地。皇城破落至此,宫中亦是『乱』作一团,青年在『乱』箭与火光中穿行,塞给楚筝一张信纸。 这封信,那缕神识曾对他们二人说起过。 那时杀机四伏、九死一生,她刚一打开,就因突如其来的变故一阵颠簸,将它掉落在皇宫之中,只不过匆匆一瞥,没看清信上的内容。 谢镜辞想不通。 既然进入识海之后,他们的的确确滞留在这段记忆,那按理来说,云水散仙的心魔应该正是诞生于此。 要想勘破心魔,必须解开心结。 ——可她的心结究竟是什么? 从头到尾,除了如今的国变,这个故事始终没有太大起伏。 周远出于愧疚,每月为她送上甜点;向她承诺将来的山水之游;也在国破之际挺身而出,将她带出皇城,得以存活。 这理应是最好的结局,就连在此之后,楚筝修成散仙、周远身为凡人,亦是活到了八十多岁,若说在整个故事里,有谁的下场不那么尽如人意—— 谢镜辞的胸口被轰然一敲。 太子死了。 一旦楚筝离开,前去城门面见敌军的,必然只剩下太子一个。 这个故事的逻辑其实很奇怪。 按照她之前的推测,楚筝也许会对周远心存感激,后者却没有理由舍命救她。 他们没说过太多话,彼此都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以楚筝的『性』子,理应不可能因为几句道歉、几块点心,就生出难以舒解的心魔。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么多的记忆纷繁复杂,被她仔仔细细藏在识海深处,即便过了千百年,也仍然清晰又鲜活。 除了她和周远,在无数变幻的场景里,还有着另一道影子。 箭雨纷飞,周远被刺穿小腿,闷哼一声,踉跄摔下长阶。 少女手中的信纸随风远去,匆匆一瞥,没来得及看清内容,目光却认出了笔迹的主人。 “我们已经离开皇城。” 周远竭力起身,将她重新抱起,没注意到楚筝怔然的神『色』:“姑娘,你再坚持片刻。” 识海中出现了间歇『性』的震颤。 谢镜辞似乎有些明白了,究竟什么才是云水散仙心魔的源头。 记忆四涌,碎开镜面般杂『乱』不堪的纹路,一瞬间虚实相接,她凝神汇聚灵力,引出一道清风。 被吹落的纸页,重新回到少女身边。 火光大作,不知是谁在远处发出癫狂的尖笑,如同利刃刺破血『色』,旋即便是无尽厮杀。 楚筝伸手,将信纸捏在指尖。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然后在某一刻,突然挣脱了青年的束缚,在摔倒在地的同时迅速起身,向着另一处方向狂奔。 许许多多的记忆碎片缓缓凝结,汇成半透明的镜像,浮现于半空。 在那张染了血的信纸上,与她一模一样的字迹,认认真真地写: [有件事一直想向你道歉。 还记得你头一回给我放血吗?我不信那老道的妖言『惑』众,也不想见你难受,于是佯装成厌恶至极的模样,把盛了血的碗摔在地上。 我本以为极力抗拒,他们便会彻底放弃放血一事,没想到又让你疼了第二遭。 对不起。] 一面镜片碎开。 归元仙府里,已然参悟仙道的女修静立于殿前,注视着一个个傀儡的喜怒哀乐。 如今已演到大军压境,火光滔天,苍白阴鸷的少年傀儡唤来身边暗卫,手中是沉甸甸的包裹,装满金银首饰:“周远,把她带过来。” “不对。” 剧情被骤然打断,无言的观众终于开口。 女修神『色』淡淡,语气却极为固执,一字一顿告诉他:“你应该放她走。” 傀儡浮现起困『惑』的神『色』:“一旦把她放走,我不就没命了吗?” 云水散仙沉默许久。 在火光尽散的须臾,她不知第多少次说出那两个字:“重来。” 于是一切变成起初的模样,宫阙高高,旭日朗朗,瘦削苍白的男孩坐于亭中,听闻脚步声响,懒洋洋抬起头。 “你就是他们给我找来的替身?” 他语气冷淡,说话时轻咳一声,把跟前的女孩从头到尾打量一番,语气是一贯的居高临下:“叫什么名字?” 女孩乖顺应答:“江寒笑。” “不是这个。” 他有些不耐烦:“‘江寒笑’是我的名字。在这之前,你叫什么?” 代表女孩的傀儡出现了极为短暂的迟疑,仍是面无表情地应他:“楚筝。” “楚筝,琴筝的‘筝’?” 病弱的太子眸『色』沉沉,见她点头,忽地『露』了笑:“不错的名字,将来好好记住,可别忘记了。” 在千年后的归元仙府,那一缕残魂初初与外人相见,开口时神情淡漠,轻声告诉他们:“我凡俗名为‘楚筝’,琴筝的筝,如此称呼便是。” 原来她真的一直没有忘记。 [我用了好多宝贝,才说服周远带你离开。逃离皇宫之后,就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吧。 月燕的沙漠绿洲,秦越的山水如画,阎关一年一度的洪『潮』,那都是很好的地方。] 在置身于书房的夜里,听罢周远一番言论,她好奇问那冷漠的少年太子:“你不想去吗?” 他没有回答。 他定是知晓,自己不会再有机会。 江寒笑也从没骗过她。 瘦小的少女奔行于烈焰之中,火势汹汹,映亮逐一坍塌的宫廷楼阁。 在血『色』的残阳里,她与一个又一个仓皇逃命的人们擦肩而过,如同逆流的鱼。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奇怪的人。 不会哭也不会笑,年纪轻轻,总会语出惊人,问一些诸如“情为何物”的蠢话。 不过,倘若你有朝一日能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便来楚幽国故地同我说说吧。 我这辈子没什么喜欢的东西,你只需摆上一碟桃花糕,若有清风徐过,其中一缕,便是我了。 我送你的桃花糕,味道还不赖吧。] 踏踏脚步终于停下,她立于漫天火光之下,喘息着抬头,因被周远盖了层披风,看不清长相。 宫墙深深,有道影子走上城墙。 黑压压的敌军里,传来一道粗犷男音:“何人?” 那个人幼稚又孤僻,看上去对任何事情都不甚在意。 他们的关系也称不上亲近,偶尔坐在一起念书,楚筝见他发呆,便也跟着发呆,看着天边雪花一片片落下来。 她看见江寒笑低头,瞳孔是一如既往的阴沉,身形孱弱不堪。 他拔剑出鞘,稳声答:“楚幽国太子。” 剑光映亮少年苍白的面庞。 他一定是认出了她,目光沉甸甸下坠,与城墙下的女孩四目相望。 这是个相隔了数千年的对视。 当她识海里的少年模样褪『色』泛黄,沦为一段无法触及的久远回忆,楚筝终于能望见他的眼睛。 江寒笑朝她轻轻笑了一下。 就像在对她说,往更远的方向去吧。 八百二十五年,楚幽国破。 太子以身殉国,拔剑自刎于城楼,当夜血光吞天,哀风不绝。 识海开始了更为猛烈的震颤,无数镜面聚了又散,溢出冷冽寒光。 谢镜辞一步步向她靠近,眸光微沉:“你早就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不是吗?” 她顿了顿,继而又道:“从你拼命想找到答案的那一刻起,谜题就已经被解开了。” 云水散仙想了那么多年,始终无法明白,为何江寒笑会放任她离开。 正如那缕神识怎么也想不透,当初身边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傀儡,在慌不择路之际,它为何会不带丝毫犹豫,径直撞进角落里的少年傀儡中。 一切早已暗暗下好了注脚,只可惜无人察觉。 在噼啪火声里,城墙下的少女终于回头。 她一直沉默不语,因而直到转身的那一瞬,谢镜辞才恍然发现,楚筝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