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婿 秋闱后的第二个月,仲冬岁寒,纷纷细雪薄敷街巷,青石黛瓦白墙朱柱都成了画中水墨。车马声声,无暇积雪被碾出辙痕,一辆马车缓缓驶过静谧石巷。 马车小窗上悬着厚重密实的毡帘,冷不丁却被挑开一线缝隙,女人的手钻出,随意搁在窗棂上。那手白如嫩藕,落在寒天冻地里又似玉石,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两只小指宽的金镯子,粗粗看去无甚重量,待细看才能发现,这两只细镯镂空的镯身累丝而编,是难得的精工之作,非大富之家不能有。 镯上各自坠下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铃铛,叮叮咚咚随着马车敲击窗要棂,惹来不少行人注目,转头望来时,只瞧见微掀的毡帘下面少女模糊的侧影。 江南女子多美人,婉约温柔,都是让人情不自禁描绘的模样。 “今日秋闱放榜,娘子不去县衙前看榜?”清脆的声音响起。 车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主子姑娘,一个是贴身丫鬟,问话这人便是丫鬟。 “既是放榜,那里必定人多,我才不去凑这热闹。”手的主人开了口,削葱似的指轻轻敲着窗棂。她这一开口,说的虽是官话,却有南地的独特韵味,绵长而妩媚。 “你不想知道陆家郎君中榜没有?” “以他的才学,即便不中解元,也必定是桂榜头三甲。”手的主人铁口直断,无一丝犹豫道。 “娘子对他就这般有信心?据我所知,今年参加乡试的学子里好几位都是名气在外的大才子,别说江宁府,单就咱们县都出了三位少年天才。陆郎君虽然学识过人,中榜无虞,但若要桂榜头三……娘子就这般看重他?”丫鬟嗤嗤一笑,意味深长道。 “我是相信我自个儿的眼光。”她声调微扬,自信满溢。 “那看来老爷与娘子同样有眼光。”丫鬟又打趣道。 “去!”她却不乐意了,“莫拿我阿爹同我比。他那是凿渠挖塘的养鱼,哪条鱼长得肥美就捉哪条,我不一样……”说话间她顿了顿,似乎坐直腰杆,“陆徜可是我打小就一眼相中,除了他我可再没瞧上过别人。” 她与她爹不同,是真心喜欢陆徜。 “娘子,你这么死心塌地待他,难道就不担心他……他……”丫鬟压低声音,欲言又止,有几分看破点破的意味。 “担心什么?担心他看不上我?”她并无丫鬟的诸般顾虑,接话道。 陆徜看不上她,都已经写在脸上了,她又何需别人点破?更不必他人来劝。 可那又如何? “人总该为自己想要的东西争上一争,我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堂堂正正的争取,若他陆徜真不愿意我还能强抢不成?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力便可。”她说得敞亮潇洒,没有怨气亦无担忧。 说话之间,马车缓缓减速,长康巷到了。 江宁县的长康巷,贫苦百姓的聚集地,豆腐块似的夯土房密集挨着,随意围出的鸡舍鸭笼,用来围挡的木栅栏经不住风吹雨打早就腐坏,如今俱被薄雪覆盖,平时的脏乱不复存在,反有些陶公笔下世外桃源的淡泊宁静。 陆徜的家就在长康巷巷尾老槐树旁边。 长康巷狭窄,马车进不去,只能停在巷口。风有些大,马车檐角挂的两盏铜灯被吹得乱晃,上头漆金的“简”字十分打眼。不消说,这是江宁府简家的马车,车上坐的那位正是简家的姑娘简明舒。 马车上的人已经下来,地上的薄雪被她们踩得嘎吱响,夹杂几声铃音,很是悦耳。 这趟出来,除了车夫外,简明舒只带了丫鬟小蜻蜓。两个人手里都不落空,各自提了几盒补品点心,在雪地里走得有些艰难,没几步简明舒额上就见汗。 “娘子既备了这些礼,也不带些小厮随行。”小蜻蜓边走边抱怨。礼带得多了,她一个人拎不动,好在简明舒没拿主子架子,也帮着拎去些许。 “曾姨和陆徜都喜静怕闹,人来多了不好。”简明舒口中的“曾姨”,就是陆徜母亲曾氏。 除此之外还有一重原因。陆徜那人本就不喜简家素日里财大气粗的作派,她若带的人多了,难免显得咄咄逼人,是以每回探望陆徜他娘,她都轻车简从。 “陆徜是个什么人物?还要娘子这般委屈迁就!”小蜻蜓替自家主子不值。 “几步路的事,委屈什么?”简明舒没她想得那么骄矜。 小蜻蜓鼻里哼了哼,因着陆家近在眼前,没再接话。陆家比前几户人家看着还要贫寒些,外头用木栅栏围了个院子,养了几只鸡鸭,翻着两小畦菜地,里头就一间平房隔出三间屋,陆徜和他娘各住去两间,剩下那一间垒灶摆桌,既是灶间又是饭堂还是会客的厅室。 眼下院里没人,积雪倒已经被清理干净,简明舒来过几次,对这里熟稔,自己开了栅门,带着小蜻蜓往里边走,瞧着墙根下泛潮柴火,心里又想该给他们送点炭过来御寒,前阵子一忙倒是忘了,可转念一想陆徜那脾气,怕也不会收,只得摇摇头。 “可稀奇了,简家姐姐今儿没去衙门前看榜,竟跑来了这里?”老槐树底下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简明舒转头望去,只见槐树下走出个纤瘦的小娘子,模样颇俊,就是眼角挑得高,正边说边绕过栅栏进院来。 这人简明舒认得,东明私塾赵夫子的女儿赵娴。 “简老爷去了衙门看榜,预备来个榜下捉婿,简姐姐却来这儿守着,你们简家真是撒了张天罗地网,叫人逃都没处逃。”赵娴笑吟吟地进来,虽是打趣的语气,可话里话外全是奚落嘲讽。 大安朝崇文轻商,十年寒窗只盼一朝金榜题名,于是也不知从哪年哪月起,坊间兴起榜下捉婿的恶俗来。各地乡绅富户欲以金银之势,在发榜当日争抢榜上仕子为贵婿,借此挤身名流之列,是以称其为“捉”,被相中结了亲的女婿也称“脔婿”。 简家是江宁府小有名气的老字号金铺,财大气粗金银不缺。简家老爷不甘心一辈子做个商贾,只可惜发妻早亡,膝下长成的就只有一个嫡女简明舒,便心生捉婿之意。 不过简老爷这捉婿计高一筹,与其叫捉,不若称之为“养”。江宁府每年都有好些贫寒学子因囊中羞涩无以为继,简老爷就从这些贫赛学子中挑选几位以金银资助栽培,待桂榜题名再从中择婿——至于为何在乡试桂榜就动手而非来年金榜,那不是废话嘛,等人进了京,哪还有他下手的份,现在出手,他最不济也能捞个举人做贵婿。 今秋的这场乡试,就是他收网之日。 而陆徜……正巧是他鱼塘中的一尾鱼。 简明舒拨弄镯下坠的铃铛,也跟着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赵家妹妹。我记得令尊也是这届的考生,今日放榜,妹妹怎不去看榜,反也跑到这里来?” 赵娴之父已逾四旬,只过了童试是位秀才,家里一穷二白,金榜题名的心却从没死过,可惜乡试考了三年又三年,仍旧没有结果。 “我阿爹寒窗苦读不为沽名钓誉,当以平常心待之。”赵娴说话间走进小院,瞥了眼简明舒手上拎的礼,掩唇一笑,“又来给曾大娘送东西?陆哥哥那头行不通,就打起曾大娘的主意?这么纠缠有意思?” 赵娴与简明舒虽有贫富之差,但自恃秀才女儿的身份,看不起出身商贾的简明舒。 简明舒也只是笑“所以赵妹妹来这儿是平常心,我来这里就是死缠烂打?我以为你同我一样的心思呢?噢不,你连礼也出不起,打算空手套白狼?” 都是为了陆徜来的,谁又比谁高贵? 心思被揭穿,赵娴脸皮一红,正要驳斥,眼角余光扫过槐树阴影,主意忽改,人往简明舒走了几步,劈手要抢她手中礼物。小蜻蜓正站边上,眼见对方动手,她护主心切一步拦在二人中间。 只闻“哗啦啦”几声,小蜻蜓手里的礼落了一地,赵娴却好似被人推搡一般脚步不稳往栅栏门处跌去。 颀长人影缓缓行来,才进门,便见纤细柔弱的女人迎面跌来,掐着时机往他怀中闯。 伸个手就能温香软玉入怀的美事,那人却倏尔往旁边一闪,叫赵娴扑了个寂寞,假摔变成真摔,她噔噔几步扑在栅栏上。 “咔嚓”两声,腐朽的栅栏被她撞断,赵娴连人带栅栏一起摔在地上,疼得两眼冒星。 简明舒的目光在半空与那人交汇,还没品出他的情绪来,就听见他的声音。 “你们在我家做什么?”——陆徜回来了。 赵娴犹未死心,抬头梨花带雨道“陆哥哥,我来瞧曾大娘的,正巧遇上简姐姐,见她主仆二人手里拎得多,有心帮忙,可她却支使丫鬟将我推倒。” “娘子,我连她一指甲盖都没碰着!”小蜻蜓气坏了,朝简明舒急道。 简明舒点点头却不急着分辩,只看陆徜。 陆徜与她的目光再度撞上。 冬日阳光带凉,将长巷陋屋照出几分萧瑟,只有简明舒站在那里,一身的鹅黄,胸口压着甸甸的黄金璎珞,红朴朴的鹅蛋脸明艳俏丽,仿佛能将周围照得亮堂。与她一比,还倒在地上的赵娴便纤弱得叫人生怜,最惹心疼。 可惜,陆徜不懂怜香惜玉,亦无心为她断案,连扶也不打算扶,只道“你阿爹中榜了,不过因为太过兴奋晕在榜前,如今已被人抬回家中。” 一句话就让赵娴跳了起来,满面喜色情不自禁想笑,再顾不上和简明舒争风吃醋,嘴里说着担心父亲的话,人已匆匆往外走去。 “等等!”陆徜却叫住她,“撞坏的栅栏,记得让你阿爹明日找人来修!” 赵娴的脸色便又不好,恨恨看了简明舒一眼,飞奔而去。 简明舒“噗呲”笑出声——在女色上头,陆徜从没让她失望过。 陆徜听到笑声望过来,清冽的眸有了两分情绪,眉头微蹙“空手套白狼?谁是狼?” “……”简明舒笑不出来了。 这话怎就叫他听了去? 陆徜盯着她——简家这对父女一个将他当鱼,一个将他当狼,争相给他下套,着实可恨。 li listyle”leheight:252x”秋闱后的第二个月,仲冬岁寒,纷纷细雪薄敷街巷,青石黛瓦白墙朱柱都成了画中水墨。车马声声,无暇积雪被碾出辙痕,一辆马车缓缓驶过静谧石巷。 马车小窗上悬着厚重密实的毡帘,冷不丁却被挑开一线缝隙,女人的手钻出,随意搁在窗棂上。那手白如嫩藕,落在寒天冻地里又似玉石,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两只小指宽的金镯子,粗粗看去无甚重量,待细看才能发现,这两只细镯镂空的镯身累丝而编,是难得的精工之作,非大富之家不能有。 镯上各自坠下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铃铛,叮叮咚咚随着马车敲击窗要棂,惹来不少行人注目,转头望来时,只瞧见微掀的毡帘下面少女模糊的侧影。 江南女子多美人,婉约温柔,都是让人情不自禁描绘的模样。 “今日秋闱放榜,娘子不去县衙前看榜?”清脆的声音响起。 车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主子姑娘,一个是贴身丫鬟,问话这人便是丫鬟。 “既是放榜,那里必定人多,我才不去凑这热闹。”手的主人开了口,削葱似的指轻轻敲着窗棂。她这一开口,说的虽是官话,却有南地的独特韵味,绵长而妩媚。 “你不想知道陆家郎君中榜没有?” “以他的才学,即便不中解元,也必定是桂榜头三甲。”手的主人铁口直断,无一丝犹豫道。 “娘子对他就这般有信心?据我所知,今年参加乡试的学子里好几位都是名气在外的大才子,别说江宁府,单就咱们县都出了三位少年天才。陆郎君虽然学识过人,中榜无虞,但若要桂榜头三……娘子就这般看重他?”丫鬟嗤嗤一笑,意味深长道。 “我是相信我自个儿的眼光。”她声调微扬,自信满溢。 “那看来老爷与娘子同样有眼光。”丫鬟又打趣道。 “去!”她却不乐意了,“莫拿我阿爹同我比。他那是凿渠挖塘的养鱼,哪条鱼长得肥美就捉哪条,我不一样……”说话间她顿了顿,似乎坐直腰杆,“陆徜可是我打小就一眼相中,除了他我可再没瞧上过别人。” 她与她爹不同,是真心喜欢陆徜。 “娘子,你这么死心塌地待他,难道就不担心他……他……”丫鬟压低声音,欲言又止,有几分看破点破的意味。 “担心什么?担心他看不上我?”她并无丫鬟的诸般顾虑,接话道。 陆徜看不上她,都已经写在脸上了,她又何需别人点破?更不必他人来劝。 可那又如何? “人总该为自己想要的东西争上一争,我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堂堂正正的争取,若他陆徜真不愿意我还能强抢不成?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力便可。”她说得敞亮潇洒,没有怨气亦无担忧。 说话之间,马车缓缓减速,长康巷到了。 江宁县的长康巷,贫苦百姓的聚集地,豆腐块似的夯土房密集挨着,随意围出的鸡舍鸭笼,用来围挡的木栅栏经不住风吹雨打早就腐坏,如今俱被薄雪覆盖,平时的脏乱不复存在,反有些陶公笔下世外桃源的淡泊宁静。 陆徜的家就在长康巷巷尾老槐树旁边。 长康巷狭窄,马车进不去,只能停在巷口。风有些大,马车檐角挂的两盏铜灯被吹得乱晃,上头漆金的“简”字十分打眼。不消说,这是江宁府简家的马车,车上坐的那位正是简家的姑娘简明舒。 马车上的人已经下来,地上的薄雪被她们踩得嘎吱响,夹杂几声铃音,很是悦耳。 这趟出来,除了车夫外,简明舒只带了丫鬟小蜻蜓。两个人手里都不落空,各自提了几盒补品点心,在雪地里走得有些艰难,没几步简明舒额上就见汗。 “娘子既备了这些礼,也不带些小厮随行。”小蜻蜓边走边抱怨。礼带得多了,她一个人拎不动,好在简明舒没拿主子架子,也帮着拎去些许。 “曾姨和陆徜都喜静怕闹,人来多了不好。”简明舒口中的“曾姨”,就是陆徜母亲曾氏。 除此之外还有一重原因。陆徜那人本就不喜简家素日里财大气粗的作派,她若带的人多了,难免显得咄咄逼人,是以每回探望陆徜他娘,她都轻车简从。 “陆徜是个什么人物?还要娘子这般委屈迁就!”小蜻蜓替自家主子不值。 “几步路的事,委屈什么?”简明舒没她想得那么骄矜。 小蜻蜓鼻里哼了哼,因着陆家近在眼前,没再接话。陆家比前几户人家看着还要贫寒些,外头用木栅栏围了个院子,养了几只鸡鸭,翻着两小畦菜地,里头就一间平房隔出三间屋,陆徜和他娘各住去两间,剩下那一间垒灶摆桌,既是灶间又是饭堂还是会客的厅室。 眼下院里没人,积雪倒已经被清理干净,简明舒来过几次,对这里熟稔,自己开了栅门,带着小蜻蜓往里边走,瞧着墙根下泛潮柴火,心里又想该给他们送点炭过来御寒,前阵子一忙倒是忘了,可转念一想陆徜那脾气,怕也不会收,只得摇摇头。 “可稀奇了,简家姐姐今儿没去衙门前看榜,竟跑来了这里?”老槐树底下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简明舒转头望去,只见槐树下走出个纤瘦的小娘子,模样颇俊,就是眼角挑得高,正边说边绕过栅栏进院来。 这人简明舒认得,东明私塾赵夫子的女儿赵娴。 “简老爷去了衙门看榜,预备来个榜下捉婿,简姐姐却来这儿守着,你们简家真是撒了张天罗地网,叫人逃都没处逃。”赵娴笑吟吟地进来,虽是打趣的语气,可话里话外全是奚落嘲讽。 大安朝崇文轻商,十年寒窗只盼一朝金榜题名,于是也不知从哪年哪月起,坊间兴起榜下捉婿的恶俗来。各地乡绅富户欲以金银之势,在发榜当日争抢榜上仕子为贵婿,借此挤身名流之列,是以称其为“捉”,被相中结了亲的女婿也称“脔婿”。 简家是江宁府小有名气的老字号金铺,财大气粗金银不缺。简家老爷不甘心一辈子做个商贾,只可惜发妻早亡,膝下长成的就只有一个嫡女简明舒,便心生捉婿之意。 不过简老爷这捉婿计高一筹,与其叫捉,不若称之为“养”。江宁府每年都有好些贫寒学子因囊中羞涩无以为继,简老爷就从这些贫赛学子中挑选几位以金银资助栽培,待桂榜题名再从中择婿——至于为何在乡试桂榜就动手而非来年金榜,那不是废话嘛,等人进了京,哪还有他下手的份,现在出手,他最不济也能捞个举人做贵婿。 今秋的这场乡试,就是他收网之日。 而陆徜……正巧是他鱼塘中的一尾鱼。 简明舒拨弄镯下坠的铃铛,也跟着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赵家妹妹。我记得令尊也是这届的考生,今日放榜,妹妹怎不去看榜,反也跑到这里来?” 赵娴之父已逾四旬,只过了童试是位秀才,家里一穷二白,金榜题名的心却从没死过,可惜乡试考了三年又三年,仍旧没有结果。 “我阿爹寒窗苦读不为沽名钓誉,当以平常心待之。”赵娴说话间走进小院,瞥了眼简明舒手上拎的礼,掩唇一笑,“又来给曾大娘送东西?陆哥哥那头行不通,就打起曾大娘的主意?这么纠缠有意思?” 赵娴与简明舒虽有贫富之差,但自恃秀才女儿的身份,看不起出身商贾的简明舒。 简明舒也只是笑“所以赵妹妹来这儿是平常心,我来这里就是死缠烂打?我以为你同我一样的心思呢?噢不,你连礼也出不起,打算空手套白狼?” 都是为了陆徜来的,谁又比谁高贵? 心思被揭穿,赵娴脸皮一红,正要驳斥,眼角余光扫过槐树阴影,主意忽改,人往简明舒走了几步,劈手要抢她手中礼物。小蜻蜓正站边上,眼见对方动手,她护主心切一步拦在二人中间。 只闻“哗啦啦”几声,小蜻蜓手里的礼落了一地,赵娴却好似被人推搡一般脚步不稳往栅栏门处跌去。 颀长人影缓缓行来,才进门,便见纤细柔弱的女人迎面跌来,掐着时机往他怀中闯。 伸个手就能温香软玉入怀的美事,那人却倏尔往旁边一闪,叫赵娴扑了个寂寞,假摔变成真摔,她噔噔几步扑在栅栏上。 “咔嚓”两声,腐朽的栅栏被她撞断,赵娴连人带栅栏一起摔在地上,疼得两眼冒星。 简明舒的目光在半空与那人交汇,还没品出他的情绪来,就听见他的声音。 “你们在我家做什么?”——陆徜回来了。 赵娴犹未死心,抬头梨花带雨道“陆哥哥,我来瞧曾大娘的,正巧遇上简姐姐,见她主仆二人手里拎得多,有心帮忙,可她却支使丫鬟将我推倒。” “娘子,我连她一指甲盖都没碰着!”小蜻蜓气坏了,朝简明舒急道。 简明舒点点头却不急着分辩,只看陆徜。 陆徜与她的目光再度撞上。 冬日阳光带凉,将长巷陋屋照出几分萧瑟,只有简明舒站在那里,一身的鹅黄,胸口压着甸甸的黄金璎珞,红朴朴的鹅蛋脸明艳俏丽,仿佛能将周围照得亮堂。与她一比,还倒在地上的赵娴便纤弱得叫人生怜,最惹心疼。 可惜,陆徜不懂怜香惜玉,亦无心为她断案,连扶也不打算扶,只道“你阿爹中榜了,不过因为太过兴奋晕在榜前,如今已被人抬回家中。” 一句话就让赵娴跳了起来,满面喜色情不自禁想笑,再顾不上和简明舒争风吃醋,嘴里说着担心父亲的话,人已匆匆往外走去。 “等等!”陆徜却叫住她,“撞坏的栅栏,记得让你阿爹明日找人来修!” 赵娴的脸色便又不好,恨恨看了简明舒一眼,飞奔而去。 简明舒“噗呲”笑出声——在女色上头,陆徜从没让她失望过。 陆徜听到笑声望过来,清冽的眸有了两分情绪,眉头微蹙“空手套白狼?谁是狼?” “……”简明舒笑不出来了。 这话怎就叫他听了去? 陆徜盯着她——简家这对父女一个将他当鱼,一个将他当狼,争相给他下套,着实可恨。 离别 陆徜的问题,简明舒一下子回答不上来,只能干眨眨眼。 他身上穿着套浅青斓衫,这是明德书院入学前发的仕子服,已经穿了三年,洗到泛白,脚上是曾姨纳的千层底布鞋,身上连个扇袋都没挂,头发规整的束在网巾中,露出利落清俊的脸庞,一双眼尤为明亮通透。 简明舒就爱看他,这人通身虽无半分贵物,可干干净净看着就舒服, 小蜻蜓却替自家主子不值。 在家里明明是个有主意的人,嘴皮子功夫也不弱,偏偏到了陆徜跟前十八般武艺一样都发挥不出来,也不知陆徜给她灌了什么**汤,叫人看着干着急。 简明舒沉默了一会才讪笑着拿话岔开“怎么还穿旧衣,我前两天不是让人给你拿了两身新衣?” 陆徜很少收简家所赠之物,简明舒知道他的脾性也不大送,就连今日过来带的都只是曾姨常用的药材。因想着今日放榜是他的好日子,前几天她才让人送了两套他常穿的棉布衣裳过来,没挑贵重面料,就怕他拒绝。 陆徜还没回答,小蜻蜓已神色古怪地凑到她耳畔小声道“娘子,衣裳昨日被退回来了。” “那你不早说?”简明舒尴尬了,咬牙也小声回道。 “怕你伤心没敢说。”小蜻蜓愁道。 陆徜眼见这主仆二人互相咬耳朵,也没当回事,迈开步伐往屋里去,边走边问“你们来我家有事?” 简明舒忙把衣裳的事丢开,只道“听说曾姨老毛病犯了,来看看她。”一时又看着他后背问道,“陆徜,你停停,衣裳上都是灰,哪儿蹭的?” 陆徜便扭头看了眼,肩背那处衣裳确实蹭了一大块灰,他抬手就拍,却仍有难触处,简明舒便伸手——岂料手没够着衣裳,却被他挥开。 “不劳费心。这灰……”陆徜神色不佳道,“你爹闹的。” 她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县衙张榜他去看了,不想被守在榜下的简老爷逮住,差点要连哄带骗拐到简家,他窥个间隙好不容易溜出来,路上逃得急不留神蹭了灰,搞得一身狼狈,进家前收拾了一番,不想仍有遗漏。 “我爹?”简明舒眼珠子一转,忽然大亮,“你中榜了!第几名?” 陆徜抚额——简明舒这脑瓜和别人不太一样,别人被这么说怕要臊一鼻子灰,她倒好,听不懂人话似的。 他不想回答她,径直往家里走去,仍道“劳你挂心,我娘的病已经无碍,只需要静养便可,你请回吧。” 简明舒自不是看不懂脸色的人,长眉微垂有些落寞地停步,却听陆徜叫住自己“等等!”她眼便又亮起来,璀璨生辉地望过去。 “有几句话要同你说清,这些年多谢简家照拂,陆某深感于心,来日必当相报。”陆徜在心里斟酌了一番才开口,待撞见她明光四射的眉眼,那话忽有些出不了口。 细数数,从他搬到江宁的那日起,他与简明舒已经认识了十年。 他顿了顿方硬下心肠道“只是你我……” 可惜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是阿徜回来了吗?” 屋门被从里打开,说话的人扶门而立,穿一身寡淡的衣裳,罩着件沉褐的褙子,发上包着同色头巾,容貌却是出奇的美,细眉杏眸温柔如水,虽已年近四旬,风华犹存,正是陆徜的母亲。 “娘。”陆徜快步上前。 曾氏却一眼看到简明舒,当即笑开“明舒也来了,快进来坐,外头冷。” “诶,好。”简明舒笑吟吟上前挽了曾氏的手,亲亲热热扶她进了屋。 ———— 简明舒认识曾氏还在认识陆徜之前。 说来话长,曾氏是芜湖人,年轻时丧夫,独养陆徜。陆徜七岁那年芜湖水灾淹了全城,曾氏带着陆徜逃难,颠沛流离两年最终在江宁县落脚。刚来江宁的头几年曾氏白天支摊在街巷卖馄饨糊口,夜里做绣活卖钱,过度操劳亏空了身体,没几年就累倒。所幸那时陆徜已能帮衬家中,人又特别争气,以头名的成绩过了童学,被明德书院破格收为学生,不仅减免束脩,还给了个替书院抄写书藉的活计,母子两人方熬过那些年。 简明舒认识曾氏就因那手绣活。 那时明舒母亲尚在人世,看中曾氏绣工,又怜曾氏孤苦,便将家中绣活交给曾氏。后来她母亲病重,曾氏感念她母亲的恩,常入简家看望她母亲,陪她母亲说话解闷,也照顾过她一段时日,连带着她和陆徜也熟稔起来。 犹记九岁那年,她母亲病故,父亲忙于丧事顾不上她,她怔怔站在母亲灵前,还是陆徜瞧出她的惶惑,把她拉到后院,抹了她的泪,细声劝慰……他也曾是那般温柔的人,只是揉碎在岁月里,恐怕连他自己都忘了。 母亲去后,曾氏避嫌不入简家,她与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也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就疏远了。 扳着指头数数,她和陆徜已经认识有十年了吧? 垂髫之岁相遇,总角相交,如今她已过及笄,他也将弱冠。 十年匆匆,两小无猜已改。 ———— 曾氏喜欢简明舒,那是摆在脸上看得出来的,一点也没藏。 简明舒进屋后就被按坐在椅上,曾氏只喊陆徜烧水端茶拿他当个小厮使唤,陆徜在外头对人不苟言笑,待寡母却极温和,收起冷颜淡色,给两人烧水沏茶。 两人闲话了几句,陆徜就把茶水倒来,曾氏看着简明舒偷眼瞧陆徜,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孩子的心思,她如何看不出来?只是陆徜虽小事上对她言听计从,但在大事上却从不愚孝。 他的终生之事,她这当母亲的做不了主。 “陆哥哥桂榜得名,可喜可贺,只不知名次如何?”和曾氏拉了半天家常,简明舒才将话题引到陆徜身上。 “阿徜,你中榜了?”曾氏此时方记起今日出榜。 陆徜把手里一小盘剥好壳的栗子摆到桌上,看了曾氏一眼——这可能不是他亲娘,简明舒才是她闺女。 “中了,解元。” “解元?解元是第几名?”曾氏一时未能反应,疑惑地看向简明舒。 “解元是……桂榜头名……”简明舒有点晕有点飘,瞧陆徜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让她也跟着错觉这不是什么大事,及至出口后她才突然回神,从椅子上站起,“陆哥哥中解元了!” 桌子上的栗仁差点被她撞翻,陆徜用力按稳桌子——瞧她这样子,活像是她中了解元。 “头头头……名?”曾氏结巴了,也跟着站起,“我得去上炷香!阿徜,你陪明舒坐会。” 曾氏说走就走,把陆徜和简明舒留在屋里。 陆徜不语,分明是大喜的事,气氛却又冷凝下来。 沉默片刻,简明舒才道“会试在来年三月,现下已经仲秋,时间所余无几,你准备几时赴京?年前还是年后?” “我会在年前启程,开春雨雪多,路不好走。”陆徜把那盘栗仁往她面前一推,“吃栗子吧。” “也对,早点动身早点安心,盘缠可够?”简明舒便拣了颗——栗子粉糯香甜,是他亲手剥的,内皮剥得干净。 “这些年攒了些,再加上州府补贴的车马费,尽够。”陆徜回道。 “此去汴京路途遥远,又逢岁末寒冬,你可得多备些厚衣裳,应急药也得备上,免得路上病了无处投医。曾姨我会代为照看,你就放心吧。”简明舒替他筹谋起来,忽又想到一事,只道,“不对呀,你既中解元,按往年惯例,州府要送你们赴京,你何需自行上路?” “因为我打算带我娘一起进京,早些过去早些安顿。” 只这一句话,就叫简明舒的手顿在半空,指尖拈的栗仁落回盘中。 “带曾姨一起?”她重复了一句,“你不打算再回江宁?” “不回来了。”陆徜静道,“我适才要同你说的,便是此事。” 简明舒低头看着那碟被他剥干净的栗子,不语。 “得简家照拂这么多年,陆某无以为报,在此先行谢过,他日若有机会,此恩必还。”他说话间站起,冲她拱手作揖,一拜到底。 虽说他有书院的差事,但所得银钱也只勉强度日而已。曾氏病重时请医延药的诊金药钱不是小数,都是从简家借的,虽然这么多年皆已还上,但借钱的人情还在,更别提当初明舒母亲在世之时对他家的诸多帮助,再加上后来简老爷为了培养贵婿,捐资明德学院培养学子,里头就有他陆徜。 甭管简老爷有何企图,陆徜受简家之恩却是事实。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也愿还此恩, 只是恩义归恩义,若以终生大事偿还,他不愿。 “陆徜,你我之间,已经生分得只剩恩情了吗?”简明舒缓缓抬头,墨黑的瞳眸仍旧明亮,“还是在你眼中,我与我阿爹一样,是个贪图荣华富贵的人,只想替自己寻个贵婿,才对你百般示好?” 这时便换陆徜垂头——简明舒目光清透,似镜子般照出他。 “我没这么想,你莫多心。” “是吗?”简明舒笑笑,“陆徜,我们认识十年了,你心里怎么想的,难道我真不知?我承认这些年我阿爹确有攀权附贵之心,你怕他挟恩图报,不愿被人利用也是人之常情,可我们是打小相识的情分,你也不信我,处处疏远,避我如蛇蝎。” “我没有。”陆徜抬头,沉沉望她,“男女六岁不同席,何况你已及笄,我们本就该避嫌。” “那我问你……”简明舒与他对望,目光毫无避闪,“撇开从前种种,若我不是简家女儿,你可愿意娶我?” 既然说开,那就说个清楚。 “你是金娇玉养的女儿,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陆某都配不上你,亦无心高攀。”陆徜想也未想就开了口。 “我懂了。”简明舒面容未改,只用力攥攥襟口,方捧起桌上那杯他刚刚沏来的茶,敬道,“君有远志,妾无留意,以茶代酒敬君,此别再不逢,祝君余岁如竹,节节高升,年年顺遂。” 语毕,她将那茶一饮而空。 陆徜蹙了眉,刚想说话,屋外传来敲锣打鼓的喧哗声响,他推门一看,却是刚才在县衙榜前自己跑得太快,以致县衙的人来不及给他道喜,如今和百姓一起簇拥到他家道贺。 他瞧了两眼,转头再寻简明舒。 身后陋室空无一人,只余桌上冰冷茶杯。 简明舒已绕到屋后离开。 十年光阴,江宁仍旧不是他的故乡,而她,也只是他的过客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注榜下捉婿是流行于宋朝的婚姻文化,文中化用这一习俗。有兴趣的同学可以百度了解哈。 上章看到有小可爱问男主受了女主家的帮助还对女主不好,其实并不是哈,他对所有女人都这副死德性,不然明舒也不会对他在女色的问题上那么放心了,当然不可否认由于女主父亲的关系,男主对她家确实存在一定的偏见。 s本章与上章一样,更新后24小时内评论送红包。 感谢在2020112310:29:31~2020112410:47: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汤小圆圆圆、、草草。。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孩子气的我、梓祎、夜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豬豬。20瓶;孩子气的我、橙子橙子大橙子、谢谢谢小女子、近水妖10瓶;addictebholic、〃▽〃、⊙?⊙!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失忆前夕 转眼十日,天气愈冷。 简府院里厚厚的积雪才刚扫清,两只雀鸟落在廊下装稻谷的普渡台上啄食,几声匆促的脚步响起,惊走了鸟儿。小蜻蜓带着两个手捧托盘的丫鬟走过长廊,停在挂着厚实毡帘的屋外。 “娘子,铺子里的老师傅新打了几件新鲜的玩意儿,老爷让给您送过来瞧瞧,若是得心就留在屋里赏玩。”小蜻蜓道。 “进来吧。”简明舒恹恹的声音传出。 帘子掀起,小蜻蜓带着两个人鱼贯而入,一展眼就看到趴在八宝流水缸旁看鱼的简明舒。自与陆徜说清之后,简明舒并未哭哭啼啼,只是再没出过门。前几天因着榜下捉婿的事,简明舒和简家老爷吵了一场,简家老爷当场砸了杯,幸好那杯子是金器,没碎。 父女两个闹僵,几天没说话,最后还是当爹的先低了头,给简明舒送宝贝来了。 錾花的赤金香粉盒、累丝的火镰套、炸珠的耳珰,虽说不是成套的首饰,但金光璀璨件件精致,市面上可不多见,都是简家金铺新打的金器。 简家的招牌祖上传下来的,在简老爷手上发扬光大,二十多年时间成了江宁府小有名气的老字号金器店,除了铺面外还聚了班手艺人,前两年太后寿辰,还有皇亲国戚专程过来点名要简家打造金器做寿礼。 要说这简老爷,那是个不折不扣的商贾,做的又是金器生意,俗气得很,手上银钱不缺,置了大宅子,吃穿用度上的东西,举凡能上金子的,不是漆金就是鎏金,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做金器买卖——江宁县的文人都看不上他这作派,只觉黄白之物污眼,私下里议论过好几次,也有人提醒过他,但简老爷依然故我。 虽然是个俗气人,但简老爷对简明舒是真疼到心坎上。简夫人早逝,就给他留了这么个女儿,为着简明舒,简老爷继室都没敢找,把女儿金娇玉贵地养大,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宠着。这些年简明舒在家里无需看人眼色,活得舒坦自在,多亏有这个爹。 不论外人觉得简老爷多市侩粗鄙,简明舒心里,自己的爹都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父女两个吵架闹僵,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 “行了,搁下吧。”简明舒懒洋洋抬头,“去把灶上的绿豆莲子炖乳鸽端来,陪我去看看我爹。” 小蜻蜓知道这是和解的前奏,甜甜应声“诶”,转身刚要去端,帘子又被人掀开,裹着厚实大毛氅衣的男人腆着肚子进来,手上一枚嵌着鸽子蛋大小绿翡的金扳指着实晃人眼眸。 “老爷可放心了?我说咱家的明舒是个孝顺的好女儿,心里有您,您还不信?如今亲耳听到了吧?”男人没说话,身后又有个穿桃红衣裳的女人走上来,笑眯眯道。 “阿爹,姨娘。”简明舒起身行礼——来的除了他爹简金海外,还有姨娘周氏。 由于家里没有女主人,内宅事务无人料理,加之简明舒渐大,不能总跟着当爹的跑,因而五年前简金海才纳了这房良妾,约摸也有想生个儿子承嗣的心思,否则老来家产旁落,简明舒也无人照拂,都是麻烦。周氏进门五年,直到去岁才生了个儿子,原指着母凭子贵,不想简金海仍没扶正她的心思,只把这个儿子记到了简明舒已故的母亲名下。 周氏也没说什么,面上仍旧一团温柔,待简明舒客客气气。 “哼。惯得你越发娇气,还同我置上气了,我做这些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简老爷还拿着架子,嘴里抱怨着径直进屋,一屁股坐在罗汉榻上,又道,“不是有汤要给我,还不去端?” 简明舒挥挥手,让小蜻蜓去端汤,自己坐到父亲对面,又让周氏坐了下首,这才道“晓得爹是为我好,只是那些文人迂腐,这么一闹,外头多少看笑话的都盯着咱们家!强扭的瓜不甜,阿爹这又是何苦?” 榜下捉婿哪是那么好捉的,都是叫人指着脊梁骨说一辈子的事。 “也不全为着你。这些年咱家的买卖也到头了,要想再进一层还得朝里有人,扶谁不比扶自己的女婿好?”简老爷拿戴着金镶玉扳指的手叩叩桌子,不无感慨道,又道,“再说了,普通人你看得上?要看得上能惦记陆徜这么些年?我瞧陆徜那小子就是个没心的,这不是想着都是读书人,天涯何处无芳草,陆徜不成咱再换个就是!” “咳。”周氏咳了两声做提醒——简老爷和女儿说话向来没有分寸,把简明舒都带歪了,什么叫“天涯何处无芳草”?简明舒又不是男人。 “咳什么咳,我有说错吗?”简老爷完全不觉得自己说错,“也罢,不成就不成。女儿你别担心,你的婚事爹给你想法子,大不了嫁妆再添上去,我就不信寻不着像样的男人做我女婿!” 拿钱砸人,一向是简老爷的行事作派——能花银子解决的事,那都不是事儿。 “爹——”简明舒拉长了音,“我只一条,要嫁什么人,需得我过了目点了头才成。” 她说话间看了眼周氏,周氏仍稳稳坐着,面不改色地笑。 简明舒倒有些佩服她了——阿爹给她的嫁妆原就拟得丰厚,若要再加都抵上半个简家了,周姨娘竟无动于衷? ———— 服侍父亲喝了汤,用了饭,简明舒把简老爷哄得高高兴兴地回屋,父女两的隔阂总算消弥。时已过午,简明舒要午睡,才刚要躺下,外头便传——“瑛妈妈回来了。“ 简明舒又一骨碌爬起,披衣坐在床尚,把人叫进寝屋后将门窗关严实。 瑛妈妈从前是简明舒母亲的陪房,她母亲去世后,瑛妈妈就留在简家照顾简明舒,是简明舒身边最信任也最得力的老妈妈。 “给瑛妈妈倒杯热茶,火盆里添点炭,再给她拿个厚厚的褥子来。”简明舒一通吩咐后才向瑛妈妈道,“瑛妈妈辛苦了。” 瑛妈妈刚归,正冻得唇色发青,闻言柔声道“老身无碍,谢娘子关心。”语毕也不等人把暖物送来,又语气一正道,“老身按娘子吩咐去了趟云华寺附近打听,果然有些眉目。周氏生的那孩子,恐怕不是……”她摇了摇头,面色凝重。 简明舒心中有底,没有太惊讶。 周氏原是城中富户庶出的女儿,因着家道中落这才委身简家做了妾。简明舒对她虽无特别好感,却也不差,平日里客气相待,两人也说得上话,简家给她的吃穿用度都比照着主子太太,全是上好。她为人也本分,内宅事务交到她手里打点得井井有条,平日里在简家父女间也常居中调和,两处说好话,五年下来简明舒对她也有了些感情,只是谁曾想这样的老实人,竟会包藏祸心? 那个孩子赶在简明舒定亲嫁人之前出生,仿佛掐着点儿怀上。周氏嫁进简家四年无所出,怎会如此凑巧在这节骨眼上有孕?若她没记错,那段时日新铺落成,她父亲常在外巡视,在家时间拢共就几天而已,而周氏恰在那段时日又频频外出,四处烧香拜佛,行踪古怪。 这些情况简明舒原没放在心上,及至孩子出生,她才隐隐觉得不对,暗暗开始查周氏。这云华寺就是周氏去最多的一所寺庙,每月她必定有两三日是往云华寺烧香,就连刚生的孩子受凉发热也没阻止过她。 “云华寺附近有一间水仙庵,平日不开门,只接待熟人。周姨娘每回去云华寺打发走咱家的下人后,都只身一人前往水仙庵。这水仙庵我也悄悄找人打听过,不是什么正经尼姑庵,其实是个……”瑛妈妈说着迟疑起来,犹豫该不该将这乌糟事说给简明舒听。 “我知道。”简明舒却干脆道。出身商贾之家,又有简老爷这么个爹,官场商道那些地方,她多少有些耳闻。这水仙庵打着修行的幌子,做的皮肉生意,出入的都是些达官显贵,要么进去寻欢作乐,要么就在庵里幽会情人。 瑛妈妈便没再往下说,只叹口气道“四天后是周姨娘上云华寺烧香的日子。” 简明舒拨弄着父亲刚送的香粉盒子,沉默了半晌才道“云华寺在浔阳镇附近,你安排一下,就说我心情不佳,想去浔阳散心,三天后出发。” 她倒要去看看,周氏到底有什么鬼。 静默垂立的小蜻蜓忽然开了口“娘子,陆家郎君……也差不多时间启程,您不送送他?” 简明舒的手一顿,片刻后重重将香粉盒子盖上,只道“有何可送?至此往后,不过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相见不如不见。 莫作纠缠。 作者有话要说很快,大家会看到一个挖坑把自己给埋了的男主。 s本章更新后24小时内评论送小红包。 感谢在2020112410:47:56~2020112510:45: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顾长安f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暮、鱼丸丸丸子儿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汤小圆圆圆、27瓶;炖高丽菜卷10瓶;七月不得安生5瓶;bjj3瓶;⊙?⊙!2瓶;花姑娘、〃▽〃、addictebholic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劫数 天微微亮时,陆徜就已经将收拾妥当的箱笼搬上备好的马车。 简陋的院子被搬得空荡荡,鸡鸭俱已招待了前几天来恭贺陆徜的乡亲,屋里的锅碗瓢盆连着带不走的旧被褥等家什,全都赠予近邻。 和左邻右舒道过别,钥匙交还屋主手中,住了十年的地方,而今就要离开,并且不再回来,纵是沉稳如陆徜,一时间也有些怔忡。 未散的晨雾里似乎会小跑出一人来,隔着老远挥着手,踏过长康巷这条脏兮兮的泥路。 “在想什么?”曾氏见他盯着巷口发呆,拍着他的背问道。 “没什么。”陆徜回神,扶母亲上马车。 知儿莫若母,曾氏只道“要不……再等等?兴许明舒会来送送?” “等她做甚?”陆徜依旧将母亲扶上马车。他心头洞明,不论他等与不等,简明舒都不会来。两人把话说到那份上,便是断了从小到大这十年的情份,按她那干脆爽烈的脾性,她不会再见他了。 曾氏摇着头叹口气,一步迈进马车里,再也不说话。 安顿好母亲,陆徜裹紧外袍,坐到马车前,捏着马鞭扬手一挥,只闻“啪”一声空响,马儿拉着车驶进晨雾里。 ———— 从江宁到汴京,水陆两路皆可,水路要快些,只是因着曾氏体弱,容易晕船,所以陆徜选了陆路,宁可走得慢一点,也要照料好母亲。 不到半日,马车已经出城。 城外官道的积雪已被铲净,两侧的夹道树都只剩光秃秃枝丫,近年关的时间,来往的车马很少,冷风瑟瑟灌进身体,纵是陆徜戴了风帽掖实衣襟闭紧嘴,也架不住那风无孔不入,吹得他面颊赤红,身上冰冷,只用冻僵的双手麻木地抓着缰绳,目光直视前方似乎没有尽头的路。 心绪被风吹乱,陆徜正发着呆,不知又行了多久,官道上忽然迎面急驰来一辆马车。那马车由三马所拉,速度飞快,马车车厢通体漆黑,窗户用暗沉的毡帘遮得严严实实,车上没有徽记,看不出来历。 马蹄踏地飞驰的声音,在寂静官道上响如鼓音,很快就逼近陆徜。 陆徜虽然声色未动,心里难免犯疑,当下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这辆奇怪的马车来。 很快,马车便驶到他旁边,厚重的毡帘恰在此时被挑起,一只纤细白皙的女人手钻出,腕间戴着只累丝赤金镯,镯上坠着两只小巧铃铛。 陆徜一愣,下一刻,目光便与帘后女子交错。 ———— 简明舒万万没想到会在官道上撞见陆徜。 她比陆徜早一天去了浔阳镇,在镇上过了一晚,第二天近午才悄悄备了马车往云华寺去,都道捉贼拿脏,她准备打周氏一个措手不及。 心事本重,这马车又遮掩的密不透风,简明舒觉得呼吸不畅,胸口生闷,这才挑帘透气。 不想只这须臾功夫,竟能叫她遇见驱车赴京的陆徜。不过往汴京的陆路必先经云华山,再过浔阳镇,她先到浔阳再回头,会与陆徜撞上,细想想倒也不足为奇。 说得干脆,想得也通透,决定得也果断,到底比不上这一刻措不及防的相遇,简明舒心里陡然泛起股酸涩,竟比那一日分别时还要揪心。 情绪如江水溃堤,化成通红的眼眶,却只得一个擦身的瞬间。 两辆马车很快交错而过,连句名姓都没有喊出口。 她揉揉眼,泪水未落,散在寒风中,毡帘放下,再不见。转回车厢内时,神情已定。 那厢,陆徜缓缓收回目光,照旧盯着前路出神。 ———— 冬天天黑得很快,陆徜的运气不太好,与简明舒遇见没多久,马车就出了问题,车轱辘歪了一边。他只能将马车赶到官道旁的树林里修马车,眼瞅时间已晚,来不及赶到浔阳镇落脚,索性就地生火,烧水做饭,打算露宿一夜。 天彻底黑下来,四周只剩黑魆魆的影子,火堆的火只照得明脚下方寸,展眼一望都是树木光秃的枝桠,在夜色里张牙舞瓜,间或有些鸟兽叫声远远传来,勾得人心惶惶。 初行不利,曾氏有些不安,被陆徜一通安慰后勉强进了些水粮,便进马车里歇下,陆徜自己在外头铺了毡布,扎了帐篷,打算对付一宿。 只是躺在帐篷里,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便又披衣起身,坐到火堆旁发呆。 这树林不大,就在云华山山脚,紧挨着山崖,往上一些就是去云华寺的盘山路,若搁白天,还能瞧见山间佛寺隐约的屋檐,不过夜里无光,朝上只剩泼墨般的漆黑,几与夜色融为一体,什么也看不到。 他扫了几眼,就将目光转回。 ———— 相比陆徜的运气,简明舒一行要顺利得多,赶在天黑前到达云华寺,还来得及在寺里用上一碗热腾腾的素面。 天渐渐沉了,先一步在外头打探消息的小厮进来,向她附耳几句。 简明舒推开吃了大半的面,用帕子拭拭额上细密的汗珠,方起身披上厚厚披风,手里攥了个小手炉再套上棉手筒,这才出门,悄悄往水仙庵去了。 她倒要瞧一瞧,与周氏私通了两年多的男人到底是谁? 试问简家待周氏也不薄,吃穿不愁的供着,生儿便为简家嗣子,生女亦是简家娇客,哪怕无所出,简家也绝亏待不了她,可看周氏的模样,恐怕不止与人私通生下孽子,估摸着还在算计简家家产。 简明舒不能忍,又恐父亲知道后急怒攻心,打算先查清后再做定夺。 如此想着,她脚步愈急。 过午时分,周氏已经到云华寺,在寺里小憩到傍晚,便遣开随侍的丫鬟,独自在禅房里诵经。天黑之际,她已溜出禅房,往水仙庵去了。不过周氏料想不到,她身边的人已被简明舒买通,如今正盯着她的行踪,发现她进入水仙庵后就来相报。 有钱能使鬼推磨,水仙庵也不是什么滴水不漏的地方。简明舒许了厚重的银钱,见钱眼开的小尼姑哪还管上头交代的事,只将简明舒等人从角门悄悄放入,又指了通往周氏落脚处的路,简明舒就一路摸了过去,才到那窗下,就听到屋里男人猴急的狎浪话与喘息声,她顿时脸红,定了定心才继续听下去。 “你猴急什么?且与我将事说清楚。我瞧明舒那丫头已经有些生疑,恐怕你我日后不能在此地再见,得改个地方。还有,那事你如何计划?明舒眼瞅要定亲嫁人,我看老头的意思,是准备拿半个简家给她陪嫁,如此一来,到手的家产可就只剩一半,你舍得?”周氏的声音响起,夹着窸窸窣窣的搓揉褪衣声,没了平时的老实本分。 “放心吧,我都计划好了,就今夜,趁着你不在简府时动手。一不做,二不休……” 男人压低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得意恶毒,却叫窗外的简明舒骇然直目。 ———— 陆徜忽然惊醒,似乎做了个噩梦,但梦中之事睁眼后却忘光。 寒气浸骨,透过单薄的帐篷闯入,搅得他太阳穴突突作疼。这觉是睡不着了,他裹着被子出来,夜色浓厚,约摸已到三更天。 半夜不知几时下了一场小雨,脚下的泥土被浇得湿软,火堆已被浇熄,难怪把人冻醒。陆徜看了两眼,打算再生堆火烤烤,正欲去取干柴禾,却忽闻山上传来声女子惊呼,接着就是重物压着草木滚落之音。 滚落的速度很快,陆徜只听得两声闷音,似乎是人从山坡上滚下,又重重撞在附近的木石上,连声叫唤都没能发出。 他飞快拣起粗枝做了火把,循声而去,果在靠近山坡处的树下看到伏地的人,他又抬头看看那人滚落的地方——是个很高的山坡,按方位判断应该连接着去云华寺的山路,但到底如何,在这夜色中却难判断。 这么高的地方滚下来,不死也得残了,瞧那人身形和衣着,似乎是个女子,也不知出了何事。陆徜不做多想,飞奔上前,将火把照向那人。 那人侧身躺着,衣裳已被草木钩破多处,簪钗发髻俱已散落,长发覆面,一点声音都没有。陆徜将火把插在泥里,腾出手探她鼻息。 覆面的乱发被拨开,露出一张几乎被鲜血染遍的脸。 纵然满面血污,光鲜不再,陆徜也依旧一眼把人认出,不禁脱口而出—— “明舒?!”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起,评论抽赠红包,么么哒,感谢陪伴。 感谢在2020112510:45:57~2020112610:3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顾长安f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市民爱吃鸡翅、团子の夢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大狗腿一号10瓶;21119749、bjj2瓶;addictebholic、六十一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噩耗 饶是陆徜向来自持冷静,见着这样的简明舒脑袋也瞬间空白,借着火把摇曳的光芒将颤抖的手伸到她鼻下,直到探到她游丝般的气息,他方缓过劲来。 虽然微弱却还算温热的气息扑在他指尖,让陆徜迅速回神,他方觉自己掌心里攥了团汗,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跃出喉咙。 地上躺的人除了微弱的气息,仍旧毫无动静,他飞快抽起火把,抬头往上照了照——上边是个陡峭的山坡,火光照不到头,高度必然不低,她从这么高的地方滚落,也不知伤到哪里,眼下又该如何救治? 将及弱冠的陆徜毫无头绪,只拿袖口轻轻擦拭她脸颊上的血污,一边低声唤她“简明舒?明舒?” 简明舒没有回应,一张脸惨白失色,头上的伤口仍在汨汨往外冒血。 嘶啦—— 陆徜撕裂袍裾,扯下一段布条,胡乱裹住她额角的伤口。不论如何,先止血再说。布条刚打完结,一阵风来,吹得草木瑟瑟颤动,山坡上传来匆促的脚步声。陆徜抬头望去,因着夜色,他只瞧见半山腰的草木间有无数火光晃动,还有窸窸窣窣的响动。那里应是简明舒滚落的山坡,山上那些人举着火把是在找她? 简家的人? 不对—— 看着这阵仗不太像,若是简家的人,发现简明舒失踪或者掉落山崖,早就大喊大叫着找人了,断然不会这般隐秘不作声的找她。简明舒这意外也来得古怪,山上只有云华寺,可寺门离盘山路还有好长的距离,她怎会三更半夜从此地跌下? 如此一想,他愈发觉得事有蹊跷,定神又看了两眼,忽看见火光间隐约晃过的一两道银亮电光,那是只有锋锐的刀刃才会反射的光芒。 听闻云华山附近并不太平,常有江湖匪类在官道上劫持来往的车马,洗劫附近村庄,云华寺的香客本来就有许多是江宁县乡绅富户的女眷,被盯上也不足为奇。 简明舒这是遭了劫? 他看了眼地上的人,很快下了决定,起身将火把踩灭,而后飞速褪下外袍盖在简明舒身上,再将她轻轻抱起。 人入手的那一刻,轻如鸿毛。 曾氏一夜无好眠,听到些微响动就醒来,出了马车没看到陆徜人影,正有些不安,忽瞧见黑暗里跑来个人影倒吓了一跳,刚要叫喊,便听到陆徜声音“阿娘,是我,快上马车。” 发现是儿子回来,曾氏安下心,正待问话,又见陆徜怀里抱了个人着急忙慌地踏进马车,一下也慌了起来,忙跟进车里。 铜灯点起,看到陆徜抱回的人,曾氏惊得睡意全无“明舒?阿徜,这……” 陆徜没有回答母亲,只是扯过曾氏的被子一把裹住简明舒,头不抬地向曾氏道“阿娘,你先别问,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速速离开,等安全了我再同你说。劳烦你照看她,我驾车。” 山上的火光已经往山下蜿蜒,看势头是来寻简明舒了。 简单交代了两句,陆徜低头用双手搓搓明舒的脸颊,俯下头在她耳边道“简明舒,是我,陆徜。我送你去镇上找大夫,你千万撑住。” 语毕他起身重重掀开门帘,跳下马车将地上的东西卷上马车,再把留下的痕迹湮灭后方套马驾车。只闻一声鞭响,马车驶进浓重的夜色里,朝最近的浔阳镇去了。 马车驶到官道上时,陆徜方觉握鞭的手正在颤抖,外袍给了简明舒,冷风嗖嗖灌进胸膛,冻得人骨头发僵,他却觉得血液好似要烧起来,脑中来来回回闪过的,只有简明舒那张染血的脸,别的通通抛到脑后。 ———— 天擦亮时,陆徜驾着马车赶到浔阳镇,随便抓个路人问明医馆的位置,没多久便到医馆前。简明舒仍旧没有醒转的迹象,头上扎的布条被血染透,触目惊心,曾氏已然眼眶通红。医馆的门总算被陆徜敲开,姗姗来迟的大夫还来不及抱怨,就被陆徜拉到马车前。 掀帘一看,大夫也不敢怠慢,忙唤将人抱入内室,又找来医婆,由曾氏帮着一通诊查。良久之后,大夫擦着手出来,坐到案前提笔写方子。 透过半掩的门缝,陆徜只瞧见满地被血染红的布帛,心跟着一跳,转头问大夫“先生,她的伤势如何?” 大夫奋笔疾书,头也不抬道“小娘子运气不错,那么高的地方滚下来却未伤及脏腑,已算不幸中的万幸,手臂脱臼处已经接上,脚踝扭了,身上几处外伤,医婆已经在里面上药。” “那她何时会醒?”陆徜心中稍安,又问道。 “那就得看她的造化了。她身上虽无致命重伤,可头上的撞伤很深,现已用桑白皮缝合,不过天底下最复杂的就是人的脑袋,头上的外伤好办,但是里头怎样,就不好说了,得观察几日再看。这是药方,先吃着看看,外伤要每天换一次药。”大夫说话间已经写满一张纸,撂笔吹纸,待墨半干后才把药方推到陆徜面前。 陆徜的心又沉沉落下,刚要接药方,大夫忽又收回,审视般斜瞥他“这小娘子是你何人?又为会何跌落山崖?” 瞧大夫那神情,倘或他一个答得不对,便要报官。陆徜想了想,正色道“在下江宁县举子陆徜,里头那位是我母亲,伤者……是我妹妹。我带着母亲妹妹赴京赶考,路上遇到盗匪掠劫,妹妹遭了罪,推搡间从山坡上滚落。” “陆徜?可是江宁府今年的解元陆徜?”大夫激动地站起。 陆徜忙抱拳道“正是在下,府学给的举荐信在马车里,先生可要过目?” “不用不用。”大夫忙摆手,又道,“令妹伤重,你们在镇上可有落脚处?若是没有,不妨在医馆暂留,老夫也好观察令妹的伤情,若有个万一,也能及时救治。” “先生医者仁心,陆徜先行谢过,如此便有劳先生了。”陆徜长揖到底。 道过谢,陆徜付了诊金抓好药,将药交由药童煎制,医婆也已替简明舒包扎完毕,正收拾满地狼藉退出房间。陆徜这才掀帘入内,曾氏正站在盆前洗帕子,简明舒仍双眸紧闭人事不省地躺着,衣裳已经换成曾氏旧衣,头发也梳到枕侧,额头上缠着一重又一重的布条,愈发显得那张脸孱弱可怜。 陆徜沉默地看了两眼,一把扯过先前盖在她身上的外袍,匆匆道“阿娘,我出去一趟,你先照顾着。”语毕也不管曾氏问话,匆匆又出了门。 ———— 浔阳镇虽不比江宁县,但也算富庶之地,而今天色大亮,街道两侧商铺都开了门,巷间都是往来的百姓,陆徜随意找个路人问明去简家金铺的路。 按理简明舒遇劫是要报官,不过陆徜总觉得事有蹊跷,因而长了个心眼,打算先把简家人找来再行报官,免得中间出差子。若他没记错,简家在浔阳镇有间分铺。 果然,路人给他指了路。 金铺不远,陆徜没走几步就远远看到简家的金字招牌。简家这间分铺并不大,里面只一个掌柜和两个跑腿小厮,陆徜刚想上前,眼角余光扫过铺子对的巷口,脚步不自觉放缓。 巷口的阴影里站着两个男人,穿着枣褐劲衫,腰间别着用布包起的长物——显然是武器,这两人双手环胸倚墙而站,看似闲谈,可目光却盯着金铺的门与门口走过的人一刻不松。陆徜改变主意,从金铺门口走过,也照样撞上这两人鹰隼似的眼神。 昨晚那些人并没打算放过简明舒,竟然追到这里守株待兔。 这不是普通盗匪会有的举动,寻常盗匪就算手段残忍,但既得了钱财自当散去,不会为了一个逃跑的女人穷追不舍,这些人还知道简家在浔阳镇的分铺,显而易见就是冲着简明舒,亦或是简家来的,并非什么盗匪。 思及此,陆徜暗道一句“简明舒,你到底是惹了什么人?” 他当即折返,回了医馆。 药童已将药煎好,正逢陆徜回来,就交到陆徜手中。陆徜端药入屋时,曾氏正靠坐在床尾满面倦容地闭眸小憩。这一夜无眠又惊恐,曾氏本就体弱,折腾下来身体也吃不大消,陆徜便没叫醒母亲,自己坐到床头,搅着手中黑漆漆的汤药,静静看着简明舒。 半晌他方开口“当真是前世欠了你的。”一边又将帕子铺在简明舒衣襟上,一边舀了勺药慢慢送到她唇边。 第一勺药汤没喂进简明舒口中,全沿着她唇角流下,他眼明手疾地拿帕子拭净——简明舒这么个喜爱洁净的姑娘,怕不会喜欢浑身沾满药汁的狼狈样。 “明舒,你要是听得见我的声音,就乖乖喝药好吗?”拭净药汁,他又俯头到她耳边柔声道。 一句话完,他余光瞥见母亲已然睁眼,正意味不明地瞅着自己,他耳根忽染薄红,迅速抬头,却未见到简明舒微微颤动的眼睫。 ———— 翌日一早,简明舒依然没有醒转迹象。陆徜做出决定,打算折返江宁县通知简老爷。 简明舒因为伤势的关系不宜挪动,医馆暂时还算安全,陆徜就将曾氏与她都留在医馆中,独自往江宁去了。 送走陆徜,曾氏心中仍旧惴惴难安,只在屋里守着简明舒。时间漫长难熬,好容易挨到天黑,医馆早早关了门,曾氏随意用了些饭也胡乱倒下歇息,可心里藏着事又哪里睡得着觉,迷迷糊糊躺到半夜,只闻外头传来一声门响,帘子被涌入的冷风吹起,她便一骨碌爬起,警觉得盯着外头。 门帘被人拂来,颀瘦的身影夹着屋外的寒意进来,借窗外黯淡的光看着已然下床的曾氏道“吵醒阿娘了?” 陆徜的声音,透着说不上来的疲倦萧瑟,像屋外寂静的长巷,风卷着叶,霜冻了菜,没有一丝暖气。 烛火很快亮起,曾氏掩了掩油灯火苗,转头问他“这么快就回来了?”一面又往外瞧,纳闷道,“只有你?” 陆徜弃车从马去的江宁,又没旁的拖累,速度比来时快了许多倍,不到一日一夜的时间就已从江宁又赶回来。按简金海那爱女心切的个性,就算不能亲自来接女儿,也必要派人派车马再找江宁的名医一同前来才是,如今怎就陆徜一个人回来? 陆徜没答,他一大早出发,整日未尽滴水粒米就为极早回来,如今嘴唇干到皲裂,胃里抽疼,脸色差到极点,双手冻到失去感觉,可站在简明舒床头却觉得这些苦都不算什么,那句压抑在胸中难以吐出的话,才叫痛。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啊!”曾氏见他不言不语的模样先急了,拽过他的衣袖就问。 “不会有人来接她。”陆徜仿如窒息般长长吸口气,才开口,“江宁简府昨夜遭劫,被盗匪掠夺一空后纵火焚宅,全府上下三十八口,无一幸免,简老爷……没了。” 噩耗如晴天霹雳,砸得曾氏人如木石,久久不能回神。 作者有话要说嗯,简家的伏笔差不多先交代到这里,主要还是写后面的故事。报仇的事,留着后期来,给他们彼此一个成长的过程。 感谢在2020112610:33:24~2020112710:5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夜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叶璃纱24瓶;麻辣烫嘴了吧10瓶;21119749、⊙?⊙!、〃▽〃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认妹 离天亮就剩一个时辰左右时间,陆家母子虽然两天不得好眠,皆疲倦至极,但此时却都阖不上眼。 陆徜饮了两口热水,身上寒意稍驱,倚墙坐在木凳上,盯着床上的人出神。比起挨饿受冻的奔波,面对简明舒反而成了最困难的事,他既盼着她醒来,可等人醒来他又该如何将简家的噩耗告诉她? “阿徜,咱们报官吧?”沉默良久,曾氏才缓过劲来。 陆徜依旧望着简明舒,声音又沉又冷“不能报官。” 他过午赶到江宁时,简家已经被一把火烧得精光,官府的人早就将附近围起,他站在人群里,只看到尸首被一具具从府里抬出,沿着简家的墙根排了长长一列,那股焦臭的气味被风吹来,到现在似乎都没散去,令人作呕。 找人打听了一圈,他方知简家昨夜闯进一伙匪徒,半夜就和护院厮杀起来,那响动大得几里地外都听得到,还没等官府的援兵赶到,简家就起了大火,连同简金海在内的三十八人尽数丧命。 按时间来看,简家遭难紧随简明舒被追杀之后,应该是同一伙人所为。可若真是一伙人,劫匪求财既然已向简家下手,又何苦多此一举要杀手无寸铁的简明舒?还非要追到云华山上下手?这太说不通了。那伙人连简家分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显而易见对简家十分了解。 陆徜觉得事有蹊跷,并非盗匪劫财这么简单,本欲向守在简家外的官差道明情况,可还没等上前,便见旁边一人行来。这人虽然面生,可看打扮与他在简家分铺外遇见的两个男人一般无二。这人寻了其中一个管事的捕快,附耳悄声几句,便又匆匆离去。陆徜没听到他们说了何话,却将报官的念头打消。 他忽然想起,简家分铺外的两个男人连同今日遇见的这个,虽都衣着平平,可这几人脚上却都穿着皂靴,那是官吏的打扮。 一个让人绝望的念头浮起,他怀疑这桩事…… “若果然是官匪勾结,我们报官便不啻送羊入虎口。她必定是知道了什么,那起人要杀人灭口才穷追不舍,紧咬不放。若她回到江宁,只有死路一条。”陆徜说完,再克制不住胸腔沸腾的怒焰,转身一拳闷砸在墙。 曾氏吓了一跳,忙下床握住他的手“你这是做什么?若是伤了手,你还如何赴试?你已经救下明舒,简家的事我们势单力薄实难对抗,明舒不会怨你的。” “我知道她不会怪我。我只是恨自己太弱,既护不好阿娘,也帮不了她。”陆徜苦笑一声,摊开自己的手掌——他真的太弱小了。 “阿徜……”曾氏红了眼,正要劝他,床上躺的人却忽然嘤咛一声。 曾氏与陆徜俱是一震,同时起身往床边拥去。 ———— 简明舒像在混沌的深沼中挣扎了许久,四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她能听到有人在耳畔温声耳语,让她撑住,让她乖乖喝药,可她却无力回应,躯干和四肢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就连睁眼,也仿佛耗尽了她全部力量。 眼帘撕开细缝,浅淡的光线照来,简明舒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围拢过来,她脑中一片空白,张嘴只发出含混的声音。 陆徜靠近听了两句,飞快下床“阿娘,她喊疼,我去叫大夫。” 意识逐渐归来,痛楚也渐渐清晰,简明舒只觉得头撕裂般的疼,一阵接一阵的晕眩,哪怕躺着,也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 大夫很快就被叫来,陆徜与曾氏则退到一旁静候大夫诊查。 窗外的天光渐渐亮起,大夫给简明舒扎完一轮针,她的痛楚似乎缓解许多,脸色仍旧苍白,那双眼却如雨洗后的天,满目疑惑地看着大夫,声音嘶哑地开口“你是……” 大夫一边收针一边回答她“老夫是浔阳镇仁心医馆的大夫,你从山坡滚下受了伤,你母亲与阿兄将你送来的。”语毕望向陆徜与曾氏,示意二人上前。 陆徜扶着曾氏走到床前,曾氏唤了声“明舒”一边扶她起身,一边刚想解释,却听简明舒道“你们……又是谁?” 陆徜与曾氏都是一怔,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后,陆徜方蹲到她床头,温声道“是我,陆徜。” “陆……徜……”简明舒的眼里只有疑惑和陌生,“是谁?” 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一切,她努力在脑中搜索关于“陆徜”的所有信息,但最终收获仍只是陌生,她想不起眼前的人是谁。 陆徜眉头大蹙“你不记得我?那她呢?”他又一指曾氏。 简明舒还是摇头,陆徜又问“你再好好想想?” “我……”简明舒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些,柳眉紧拧,费力地回忆眼前的人,“不记得,想不起来,你们是谁?” 曾氏急了,只问大夫“先生,她这是怎么了?” 大夫倒是见多识广,闻言按按手示意稍安勿躁,温和地问简明舒“小娘子,那你可记得自己是谁?姓何名甚?家住何处?” “我是……我……”大夫的问题很简单,她本该脱口回答才对,可张开嘴却无法给出完整的答案。简明舒也怔住——她想不起自己是谁,想不起名字想不起家在何方也想不起父母亲人,脑中空空如也,过去成了一纸空白。 “想不起来,我不记得了,我是谁?”她开始惶恐害怕,不断回忆自己的过去,可越是绞尽脑汁越是没有结果,只有脑中越发激烈的痛楚,随着她的回忆,犹如针扎般刺来。 “我想不起来!”她双手抱住摇得像波浪鼓的头,眼眶渐渐泛红,“疼,头很疼!” 陆徜再看不下去,坐到床沿握住她的手,顺势按住她的动作,只道“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别想了……”一边又拿眼神向大夫救助,大夫早已取出针,趁着陆徜按住她的功夫,往某处穴位扎下,片刻之后简明舒的声音渐渐小了,人软绵绵歪倒在陆徜怀中。 陆徜将人轻轻放下,掖好被子后才同母亲和大夫出了屋子,到外头说话。 “大夫,她到底怎么了?”刚踏出门,曾氏便迫不及待问道。 原以为人醒了就算踏过鬼门关,可看简明舒今日这模样,仍是让人担心不已。 “先前我同二位提说,天底下最复杂的就数人的脑袋,令嫒从山上滚落,这么激烈的撞击,我们能看到表面的伤口,却无法将脑子剖开看到里面的伤情。兴许令嫒撞伤了脑袋,以至内部淤塞,才造成眼下这个情况。此症虽然不多见,然医书有载,伤患失忆之症,亦称离魂。” 大夫说了一大堆,曾氏听得云里雾里,只有陆徜开了口“先生,那此症可能医治?又当如何医治?” 大夫闻言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此症我也只在医书上看过记载,却从未遇到过,恐怕……力有不逮,不过二位也不必过分忧心,小娘子能醒来便已无性命之虞,我会开些宁神静心的方子,小娘子需得静养,不可过分激动。另外记忆之事切忌操之过急,不可勉强,以免适得其反,她慢慢的也许会自行想起一些旧事。” 陆徜边听边点头,大夫又交代了几句,提笔写了药方就要离开。送走大夫,曾氏六神无主,倚着门道“简家没了,她又得了离魂症,这往后的日可如何是好?可怜的明舒……”说着眼眶湿润,眼瞅就要落泪。 “阿娘,我决定了。”陆徜却沉声道,“带着她一道去汴京。” 先前困坐屋中踌躇不决的男人已经不再,他已然眉坚目定,毫无犹豫。 简家遭劫,简明舒又遇险境,他虽力量微薄,却也不能放她一人在此面对恶局,带她进京是最好的选择,既能照顾她,又可护她周全,待他日羽翼丰满,便是他们再回江宁之时。 “可……就这么带着她进京?”曾氏看了眼门内仍在昏睡的简明舒,小声反问陆徜。 “嗯,对外便称她是你的女儿,我的亲妹子。”陆徜随母亲望去,沉声道,“一来免得外人猜测损她清誉,二来可掩人耳目,再有就是……也省得她再生旁的心思。”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救她帮她是一回事,但他也不愿再招惹她,为免在这段时日她对他再生心思,不如以兄妹为名,如此,她便不会生情。 至于她的记忆,若这病能好,他再将简家之事告诉她也不晚;若她一辈子不好,他自会护她一辈子,让她再做无忧无虑的陆明舒。 ———— 简明舒并没昏睡太久,很快就又醒来。 天色已然大亮,光线隔着窗纱朦胧地照出陌生的屋子,她躺在床上缓了一会,才想起先前发生的事,现下头倒没那么痛了,但她也不敢轻易回忆。 “醒了?”男人的声音响起,清冽如雪。 简明舒挣扎着坐起,抬眼望向说话的人——他看上去很年轻,然而眉宇间有些超越年岁的老成,似乎没有休息好,脸色不佳眼底微青,很是疲倦的模样,不过这些都没妨碍他英俊,他的鬓发没有绾齐,散在额角两侧,带着些微卷曲,掩着张清风明月般的脸。 她记得他的声音,穿过黑暗响在她耳边,记得他手掌的温度,厚实暖和,她还记得,他的名字。 “陆……徜……” “你想起我了?”他听到她叫自己,眸色一亮。 简明舒摇摇头“你先前说的,你叫陆徜。你是谁?” 陆徜的眸色复又沉下,坐到她身边,缓缓吐了口气,回答她的问题。 “我是陆徜,你阿兄。你是我的妹妹,陆明舒。” 她定定看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朵花来。 陆徜二十年坦荡的人生中,终于尝到心虚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陆徜喜提妹子。一日为兄,记得可要终生为兄,莫悔。 小陆我能申请改剧情吗?要不直接说她是我媳妇? 然后全剧终? ———— 感谢在2020112710:50:00~2020112810:31: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夜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昧、ritta、近水妖10瓶;七月不得安生4瓶;319795792瓶;⊙?⊙!、廖xiyg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手足 “陆明舒……” 明舒喃喃着重复这个名字,在陆徜的冷汗就要滴下时终于道“还挺好听。” 陆徜也不知自己为何紧张,闻言悄然松口气,却听她又问“是谁给我取的?” “是你死去的阿爹。”陆徜面不改色道。 推给死人最安全,况且这话一语双关,她的名字的确是她爹给取的。 “阿爹不在了?”明舒眼帘垂了垂,看看陆徜,又看看曾氏。 陆徜见她迷茫的眼里布满疑问,大有追问祖宗十八代的节奏,立刻道“你刚醒,就别问东问西的费神了,过去的事说来话长,兴许哪天你就自己想起来了,若是真记不起来,改天待你身子大好我再找机会慢慢说予你听便是,如今你需好生静养。” “是啊,你晕了这么久也该饿了,我给你熬点粥去。”曾氏不想陷入和儿子一样的局面,果断抛下陆徜出去了。 所幸明舒也没再问什么,伤处还隐隐作疼,她整个人晕沉沉的,才说了几句话精力就不济,只得又躺回床上,呆呆看着帐顶,什么都不敢想。 一想,头就疼。 她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没多久曾氏就将粥端来,熬得稀烂的粥,一碟从江宁带在马车上的腌糖蒜。糖蒜酸甜可口,并无生蒜的辛辣,十分开胃,是曾氏的拿手活,年年都给简家送,也是明舒最爱的凉菜之一。 饿了许久的明舒嗅到糖蒜的味道,就如闻到油香的老鼠,一骨碌从床上坐起,不想起得太急,脑袋重重一沉,又是阵晕眩感涌来,她强忍着坐直。陆徜帮着将粥搅温后才递到她手里,她慢慢吃起,怎料才吃了两口,头上的晕眩越发严重,兼之胸中阵阵沉闷恶心骤然来袭,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哇”一声全吐在陆徜身上,粥碗也从床上翻下。 陆徜十分冷静。他飞快伸手让她将脑袋歪在自己肩头,一边安慰她“大夫说头部受到撞击的伤者醒后容易出现晕眩作呕的后遗症,你起居行动切不可太急,过段时日这症状自会缓解。”一边接过曾氏递来的湿帕,先将她唇际与衣上的残羹拭去,才清理自个儿身上的污秽。 明舒歪在他肩头有气无力地斜眼看着——他照顾起人来驾轻就熟,对污秽毫无嫌弃,竟比曾氏这个女流之辈还要娴熟。 这两人,真是她的母亲与哥哥? ———— 明舒虽然刚醒没多久,脑袋还昏昏沉沉的,但这并不妨碍她对眼前的情况作出初步判断。她脑中空空如也,搜不到任何关于自己的名姓、亲人以及家住何处的记忆,好像自己凭空出现在世间一般。 可正因如此,她的身份背景与过去的一切,都成了可以任人揉捏编造的故事。他们说她是陆家的姑娘,她就成了陆家姑娘,可事实到底怎样,她无从判断。 带着这样的警惕与怀疑,明舒又躺回床上。陆徜去屋外更衣清洗,曾氏则在那碗被打翻的粥前站了片刻才动手收拾起满地狼藉,明舒清清楚楚看到她眼底露出的些微惋惜。 不是挨过苦的贫寒人家,断然不会为这一碗粥露出那样的目光。 明舒缩在被里的手悄然伸出,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是只保养得极好的手,皮肤白腻如脂似玉,葱削似的指尖上是形如百合片的透明指甲盖儿,甲缘修磨得漂亮,手心一点茧都没有,手背除了关节处淡淡纹路外,无一丝细纹。 贫寒人家的姑娘,很难养出这样的手来,更别提这手的手腕上还戴着只价值千金的镯子。 陆徜说他们是兄妹,她不是没有怀疑,可把她这摔半死的人千辛万苦救下来,花钱不说,还得费力照顾,他们图什么?图人图财? 她看不出他们图什么,可若说不是一家人,她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看见陆徜和曾氏时莫名的亲切感。虽说她忘了过去,但对这两人却还保留着一丝天生的亲近。尤其是那陆徜,她对他有着难以言喻的信赖,他温热的手掌似能安抚下她因失忆而起的种种不安惶惑。 况且再看陆徜与曾氏两人照顾自己,不喊苦不嫌累,连她吐了他一身,他的眉头也没蹙半寸。这般妥帖的照顾,不是极亲厚的人很难做到吧?这世间除了父母手足,就算是夫妻,都未必能如此。 如此想来真是满满的矛盾,她琢磨不出所以然,越发疑惑,也不知在她摔下山前发生了何事,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到底什么事呢? 她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来。 “都让你别想了,何必为难自己?” 一个声音蓦然响在耳畔,打断她的思绪,她睁眼瞧见陆徜站在床边,正俯身看自己。他已然换过身衣,洗得泛白的半旧外袍,比先前那件要单薄许多。 “我……忍不住。”明舒侧过身,拧着眉道。 见她眉心皱成川,整张脸都跟苦瓜似的,陆徜就知她又胡思乱想了。他忽然想起从前的简明舒,记忆里的她,每回见面都是明媚张扬,其实他也知道她没恶意,但举手投足总带着出身富贵的颐指气使,显得咄咄逼人,他并不喜欢,可现在看着她这模样,连说话都透着委屈虚弱,他又突然希望她能做回从前那个简明舒。 可简老爷和简家都没了,她还自身难保,就算记起这些,她也再回不到从前。 如此想着,陆徜情不自禁伸手,指腹按在她一侧额角缓缓揉起,道“头又疼了?忍不住也得先忍着,该记得的事,总能想得起来,你伤势未愈,慢慢来吧。” 明舒闭起一只眼睛看他,他语气有些严厉,明明没比她大多少,却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她“哦”了声应下,心道——这大概真是她兄长吧? 揉了一回,陆徜问她“好些没?” “嗯,好多了,谢谢。”明舒谢道。 “能起来吗?刚才吃的两口你都吐了,若是可以,再吃点。”陆徜问完见她点头,便转身扶她慢慢坐起,又在她背后垫了厚被,待她坐好才把粥端来。 明舒伸手要接,陆徜没给,反低着头舀勺粥吹凉,再送到她唇边。她怔怔看他,见他挑眉才反应过来,不自在地别开头,道“我自己来吧。” “你别动,省得一会再吐,我没那么多衣裳换了。”陆徜很正经地拿话堵她。 她无言以回,乖乖张嘴,一口含下那粥。 也罢,他都说是她兄长了,给伤重的妹妹喂个饭什么的,也是人之常情吧? 手足情深! ———— 能正常进食后,明舒的体力恢复得更快些,虽还是睡时多醒时少,晕眩等状态都有改善。就这般又休养了两日,明舒已能正常下床走动,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结痂的结痂,消肿的消肿,除了额角的伤还包着布需每日换药,其它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 这两天明舒身体稳定了,陆徜又出了趟门,也没说去哪里,只留曾氏在医馆照顾着。曾氏虽说形容柔弱,见人却常是笑的,又不像陆徜那般严厉,待明舒也是嘘寒问暖的照顾,尽管手头拮据,但给她请医延药亦或是饮食起居等也都尽了全力,只克扣着自己,好几次看得明舒心里过意不去。 一来二去,明舒对曾氏熟稔起来。 到第三日,陆徜还没回来。明舒在医馆呆得有些烦闷,兼之又想到外头瞧瞧看能否想起什么来。到底心里存疑,她还想去茶馆或衙门打听打听,趁着曾氏午歇之际便出了医馆。 医馆不远处就是浔阳镇最大的茶馆,也是消息流通地,平日里州府有什么大事发生,消息都在这里传播,自然也逃不开家长里短的谈资。谁家要是走丢了女儿,有什么失踪案件,在这里也大多都打听到几分轮廓。 不知为何,今日茶馆倒是人多,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水泄不通,最里面的桌上站着个穿粗布衣裳的汉子,看模样是个车夫,常来往于几个城镇中,消息最是灵通,眼下正绘声绘色地向四周看客描述着什么。明舒往前走了几步,隐约听到什么“简家大案”“一把火烧个精光”之类的话语,心里不知怎地有些发慌,正打算再走近些听听,眼角余光却忽瞥见茶馆里头站起两个男人,一个鹰钩鼻,一个三角眼,腰里都挎着用包裹的长家伙,阴恻恻地望向她。 明舒被打量得不自在,人往旁边避去,却发现这二人已然锁定了她,并且都从茶馆中出来。她心生不妙,再想逃回医馆可去路已被截断,那二人显然冲着她来,为防止她逃跑已经分作两头包围过来。 来者不善。 她不及多想,凭着本能逃进身后的小巷,才跑了几步,身后就传来脚步声与金铁声,她慌忙中朝后看了眼,却见那二人已抽出腰间别的短刀。 锃亮的光芒晃过瞳眸,明舒吓得腿软——这不是想捉人,而是直接要杀她。 脑袋又一抽一抽疼起,她却再顾不上,只想保住自己这条小命,可才跑出几步,身后已经传来风声。情急之下她抱头一蹲,倒是堪堪避过背后劈来的刀刃,可第二击却再逃不过,正是惊急时刻,巷旁的窄弄里忽然飞出一脚,狠狠踹在那人胸口。 明舒尚不及反应,手就被人攥住。 仍旧是温热的掌心,牢牢握着她的细腕,把她往细弄一扯。 “跟我走。” 陆徜从天而降。 作者有话要说明舒别以为我失忆了,你就能随便冒充是我阿兄,看本姑娘的火眼金睛! 明舒唉呀不行,这兄长有点好。 感谢在2020112810:31:36~2020112907:04: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3664102个;i宇、夜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eeyure2瓶;⊙?⊙!、六十一、ly920322、21119749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赴京 细弄很狭窄,只一个人的宽度。 明舒被陆徜拉到背后护着,脑袋突突作疼,心脏也怦怦狂跳。一阵人影交错,她看得眼花缭乱。陆徜动作很快且并不念战,出拳飞腿击退当前追来那人后,转身拉起明舒往另一头逃去。 身后依旧是紧追不舍的脚步声,陆徜反身将她半拥在侧,劈手把靠墙而放的杂物逐一打落以挡追兵脚步后才又拉起明舒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出窄细的弄子。 明舒被他拉着一阵疾跑,也不知多久,二人跑到无人处,身后没了追兵的声音,她一扯陆徜的衣袖,俯下腰喘着粗气,小腿肚直打颤,囫囵话都说不上来,只能冲他摇头,示意自己一步也跑不动了。 陆徜反手拍她后背替她顺气,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生恐那伙人再追来。 缓了半天,明舒总算缓过劲来,抬头喘道“瞧不出……你还能打……” 这陆徜看着高瘦斯文,还是个读书人,却不想竟有几分拳脚功夫,和人打起架来一点不含糊。陆徜瞥着她那白得吓人的脸一声不吭——她是真忘了。虽然他是个读书人,但并不文弱,因为家中只有寡母的关系,幼时他与曾氏没少受欺凌,他也曾是街头巷尾打过来的人,差点就把自己打成永康巷的小混混头目,还是曾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他给拉回正途。 这些事,明舒原都知道的,可现在连同这些过往都通通忘了。 “刚才那些,到底是什么人……”明舒满心疑问,迫不及待想求个答案。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还能走吗?能走的话我们赶紧回医馆。”他扶起她道。 她点点头,紧随其后。 医馆并不远,两人抄小路很快就到。曾氏已经醒了,发现明舒不见正急得团团转,看到二人进来,这才放下心,上前拉明舒道“这是上哪儿去了?刚能下床就到处跑,外头风又大,当心吹病。”说着又怪儿子,“陆徜你也是,一去去了几天没个信,也不晓得我们担心?” 陆徜并不回嘴,曾氏又絮絮叨叨地进屋要替二人张罗热水,明舒倒想替他辩白两句,却见陆徜阻止母亲“阿娘,别忙了。立刻收拾行李。那起人发现我们了,”他看了眼明舒,又道,“我们要马上离开。” 那些人既然在茶馆守株待兔等明舒,显然是要斩草除根,如今行踪曝露,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医馆已经不安全了。 曾氏立刻白了脸,口中喃道“怎么就被发现了?”拿眼觑了觑明舒,到底没多问说什么就手脚麻利地收拾起包袱来,陆徜也加入其中,只有明舒杵在屋里木头人似的不知该做什么,心头疑惑越来越浓,眼珠子扫了一圈,她忽然瞧陆徜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背上一抹道殷红,血顺着指尖轻轻滴落。心头一惊,她不及细想便扯住他衣袖,道了句“你的手……” 陆徜反身飞快捂住她的唇,蹙了眉头看向兀自叠被的曾氏,见母亲没有察觉后才朝明舒摇了头,明舒会意地点头,陆徜这才慢慢松了手。 这是怕曾氏知道了要担心,所以才忍着没作声吧? 明舒心里也奇怪——明明两个人谁都没说话,怎就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了?这样的默契,若说从前不认识,似乎也不可能? 借口要最后再找大夫诊脉,陆徜将明舒带出屋。一出门,明舒就迫不及待地捧起他的右手,将袖管拉高,果然瞧见他右手手背上一道寸长的伤口,伤口很深,血还在往外冒,料想是刚才救她时候被刀锋扫中的。 她一下就急了,道“这么深的伤口,万一伤到筋骨,你这手可就废了!将来你还如何赴试?” 和曾氏呆了几天,她也打听出他们要去汴京赶考,而她的兄长,可是江宁府拔了乡试头筹的解元郎。 “别大惊小怪,没那么严重。”陆徜想收回手,奈何她攥得紧,他只好由着她,安慰了她一句,却没能收住她的情绪,只好又道,“看来你是真的都忘了,我左手也能写字,就算右手真废了,也耽误不了我。” “我忘没忘你不知道吗?还说笑?”她想了想,觉得不对,又跺脚道,“呸,什么废了右手,太不吉利。走走走,找大夫去。” ———— 半炷香的时间,大夫替陆徜上药包扎妥当,又给明舒再诊治一番,开足了后面几日的药。陆徜结清这些时日的诊费,向大夫告辞,又是一通叮嘱,只说先前害他们的歹人已经追到镇上,请大夫在他们走后莫将他们的身份行踪相告。大夫满口应了,陆徜这才带明舒回屋找曾氏。 明舒将刚才他和大夫说的话听在耳中,心中越发疑惑,走得十分缓慢,没两步就撞上一人后背,回神抬头,却见陆徜停在屋外等他。 “怎么了?”陆徜转身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问道。 她一眼望见他重重包裹的右手,满心矛盾又吞入肚内——她对自己的身世仍有太多疑惑,对陆徜母子也仍有怀疑。可先前的凶险景象犹在眼前,那起人要杀她肯定不是好人,是陆徜拼了命把她救回来,就算他们别有所图,也不必如此冒险吧?更何况他还是江宁府的解元,大好的前途在前边。 如此一想,她又生出几分愧疚来。他离开之前曾经嘱咐过她不要踏出医馆,也叮嘱过曾氏看牢她,可她未听,结果刚出门就惹来祸事,不仅自己落入险地,害得曾氏担心,又让他受了伤。 “没什么……”她摇了头,目光仍落在他的伤手上,“对不起。” 她并没多说什么,陆徜却似乎读懂,只回道“不必道歉,你还愿意跟我回来就好。” 明舒猛地抬头,诧异地睁大双眸——他其实知道她对他们的怀疑,知道她为什么离开医馆,知道她并不信任他们,但他一丝怨责之意都未表露过。 对陆徜来说,这并不难猜。从她醒来到现在,她一声“娘”和“阿兄”都没叫过他们,甚至也不像从前那样直呼他的名字,目光疏离陌生,处处警惕小心,像只处于困境中小兽。她本就是聪明的人,又如何看不出自己与他们之间的区别——那种因为长期浸淫在不同生活环境下所带来的差距,一个生于富贵居于优渥,一个疲于颠沛长于贫巷,差别那样的明显。 他们间的交集,本该断在秋日的长康巷。 “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些到底什么人?他们为何要置我死地?”明舒觉得所有症结的关键,都在自己受伤这件事上。 陆徜微攥了拳,手背上传来阵刺疼。离开的这三天他又回了趟江宁,本也想试试能否给她再找个可靠的亲戚收留,然而打听三天后越发确定简老爷之死可疑,官府却只按盗匪入室下定论,将简家财产尽数扣押,简家的亲戚里头,也无一人可托,若送明舒回江宁,无异将她送入龙潭虎穴,他愈发坚定将她带入京城的决心。 可她的疑惑,他又该如何解答? 这桩事,摊开了说,对她是巨大伤害,她伤势未愈本就受不得刺激,再加上她自小就是有主意的人,若知道真相跑回江宁必要陷入危险,到时该如何脱险?可要再撒个谎骗她,他又着实不愿。 “明舒。”他从未有过如此两难的时刻,不免叹口气,情不自禁抬手轻轻按她发顶,“如你所想,这桩事并不简单,但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个中原委。待他日时机成熟,我再说予你听,可行?” 明舒与他目光相交,片刻后方点头“好。” 干脆利落的答案,是她的个性,从未变过。 “你们两在这里杵着做甚?”屋里曾氏已经收拾妥当,抱着包袱出来时正巧碰见这两人面对面站着。 “给我吧。”陆徜松口气,从母亲手里接过包袱,先出了医馆自去套马备车。 不过盏茶功夫,马车备妥,曾氏与明舒进了车厢。陆徜在风帽之外又加了斗笠,笠沿压低,遮住半张脸,这才扬鞭驱车,带着母亲和明舒离开浔阳。 ———— 因怕追兵赶上他们,陆徜不敢停歇,直到出了江南路,进入豫州地界,才放慢了行程。 “歇会吧。”明舒掀帘出来,扶着车壁坐到陆徜身边。 陆徜眼里有些血丝,他见到她就蹙眉“风大,你进去吧,再有个把时辰就到驿站,我们停下补给,到时再休息。” “你都两夜未歇了。”明舒把手里揣的暖炉塞进他怀中。 她在马车上颠了几天,头都颠得昏沉,不过咬牙撑着,但好歹她还能躲在马车里,陆徜却是连赶了三天的马车,夜里基本无歇,熬得脸色灰白,眼睛也眍?了。 “还撑得住。”他没拒绝她的好意,外头风大着实是冷。 “你真不像个读书人。”明舒并没听他的话乖乖进去,而是上上下下地盯着他直看。 “不像读书人像什么?庄稼汉?”他精力也有些不济,有人在耳边说说话倒能打精神。 “读书人不都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我瞧你可不一样,不止会读书,还会打架,能驾车,还识路……”明舒掰着指头数这些日子下来从他身上发现的技能。 他的确和普通的读书人很不一样。 “那是你孤陋寡闻,等到了汴京,你就知道这天底下的能人志士有多少了。”陆徜淡道,并没多少被夸的喜色,倒也不是谦逊,这些能力不过因生活所迫,他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骄傲。 明舒轻嗤一声,道“那我不管,你要真是我阿兄,那定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谁都比不上。” 几天下来,她和他又熟了几分,说起话来没那般疏远了。 他闻言转头,只见她目光敞亮,与从前一样都盛着满满的欣赏,不同的只是,有些话从前的她说不出,可换了身份,那些欣赏与崇拜都通通出口了。 陆徜心头微动,一个恍神的功夫,车轱辘碾上路中大石,车身狠狠一颠。明舒没能坐稳,惊叫着歪向他。他忙收住心神,单手控缰勒住马儿,另一手飞快捞住她。 “坐稳些!别东倒西歪。”他嗓音忽沉。 明舒很快坐定,他亦很快收手,她哼了哼,小声道“自己没驾好车,倒来怪我?!” “没事就进去吧,别在这里吵我。”陆徜听到她的嘀咕,只将斗笠往下一压,又挡住半张脸。 明舒没动,只呵气暖暖自己的双手,陆徜余光瞄见又催她“风大,快点进去。” “不进去,里头闷得慌,憋得我全身难受,出来吹吹风倒好些。”她说话间扭扭身体,后背仿佛有针在扎一般,又刺又痒,挠又挠不到。 “别动。”陆徜忽又将斗笠抬高,一双眼紧紧盯着她脖颈。 被他一喝,明舒才发现自己不知几时已情不自禁地挠起脖子,她忙把手放下,刚要说话,陆徜受伤的右手已然探来,轻捏她的下巴让她别过头去露出大片脖颈。 雪白肌肤上,是成片的红疹,被她挠得血痕遍布,往衣襟内蔓延。 再往里,陆徜就不便察看了,不过亦能想像那红疹蔓延的情况。 “你的脖子怎么回事?”他声音微厉,眼神迫人。 “不知道,可能在里头闷着了吧。”明舒被他看得越觉后背脖子发痒,又想去挠。 “别抓了!”陆徜用力扣住她双手,又道,“忍着些。” 明舒只听一声疾叱,他一手扣着她手腕,一边操纵缰绳令马车加速驶向驿站。 耳畔,就只剩风声与马蹄声。 作者有话要说明舒好矛盾,好纠结,好愁…… ———— 感谢在2020112907:04:45~2020113010:3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汤小圆圆圆、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徐世界、夜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江同学今年不想码字20瓶;磕糖磕到死、豬豬。10瓶;米酒香4瓶;旧时光与远方3瓶;重名氏、花姑娘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买衣 痒这东西,越是在意,就发作得越是厉害。 明舒觉得整个背都在痒,恨不得拿手挠个百十回才舒服,偏偏手腕被陆徜无情扣锁,她一点办法也办法,只能扭着背哭丧着脸“放手。” 陆徜没理她,只是催马疾行,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驿站,明舒已经憋得眼眶泛红,恨陆徜恨得牙痒。好容易等到马车停下,陆徜仍不撒手,急得她咬牙切齿骂他“混蛋,撒手!”惹得驿站内的人纷纷投来目光,连曾氏也从马车内急匆匆掀帘问道“这是怎么了?” “他欺负人!”明舒扭扭后颈道。 陆徜已从车上下来,闻言只朝她道“下来。” “好端端的你两又在吵什么?”曾氏忙要打圆场。 明舒拿下颌蹭蹭肩头——怎么他们以前也经常吵架吗? 疑惑一晃而过,她的注意力仍被火烧火燎似的刺痒吸走,跟着陆徜跳下马车。陆徜依旧没撒手,连马车也没顾上停,就拉着她往驿站里走,以最快的速度要了间房后,将她推入其中,只朝曾氏道“阿娘,你替她瞧瞧后背是怎么回事。” 曾氏一头雾水进了屋中后,他反手将房门关紧,在门口站了会就听到曾氏的惊呼隔门传来。 “我的天,明舒,你的背……都抓花了!要是留疤可如何是好?” 陆徜眉头深深蹙起,果如他所料那般,红疹应是蔓延她全背,又被她挠破了。 明舒那身玉雪似的肌肤从小到大就宝贝得很,夏天怕晒,冬天怕冻,娇生惯养出一身臭习惯。他原来最看不惯她身上这些富贵毛病,如今回想她脖颈上那几道血痕,心里却极不舒坦,恨不能让那些红疹血痕长在自己背上,还她一身无暇肌肤。 门内明舒发出两声似泣非泣的声音,陆徜不便多听,转身离去,自去打点马车行囊,待到回来时,手里已经握了盒向驿站小厮讨要的药膏。 曾氏正巧出门,见到陆徜就拉到一旁说话。 “阿娘,这是才刚向店家要的药膏,治蚊虫叮咬。她那疹子,可知是何故?莫不是车内有虫蚁?”陆徜先低声开了口。 曾氏看了眼屋内,接过药膏却摇了摇头“不是蚊虫所致,是……”她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你也知道,明舒那丫头出生富贵,从小到大吃的用的穿的无一不好,可自打伤后,她身上所穿之物乃是我的粗葛旧衣。她后背上的红疹,是被粗布给磨的。” 自小穿惯了绫罗绸缎,养出那身细皮嫩肉,怎耐粗布磨擦?况且她昏迷时卧床又久,后背总闷着,一来二去,渐渐就磨出红疹来。 “那这药……” “这药只能止痒,我一会再去附近看看能否摘些草药给她沐浴,但这些怕只治标不能治本。”曾氏道。 “知道了。草药我去采,辛苦阿娘先给她上药。”陆徜点下头,很快转身离去。 ———— 陆徜的草药采得很快,又向小厮借了厨房烧水,没多久煮好的药汤就送到净房中。明舒起先被他无情铁手折磨得还有些委屈,待看到那热腾腾的药汤,便又说不出话来。 “都是清热败毒的药,能缓缓你背上的疹子。来,我帮你。”曾氏挽起袖子试试水温,觉得没问题才回身帮她。 明舒任她替自己褪下泰半衣裳后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将曾氏的帮忙视作理所当然的服侍,仿佛从以前到现在,她就是那么生活的。 “我自己来吧。”她捂着胸不好意思道。 “后背你擦不着,我帮你也能快些,否则这大冷天要冻病。”曾氏说了两句发现她仍有些忸捏,索性用力拍拍她的肩膀,道,“害羞什么,从前我也这般给你沐浴。小丫头一个,什么我没瞧见过。” 说的却是简明舒母亲在世病重时,曾氏照顾过她一阵子,沐浴也亲力亲为。 明舒也觉得自己矫情了些,都是女人,有什么可害羞?故想了想道“那你也洗,水够,我帮你。” 曾氏愣了愣,就见明舒已抄起瓜瓢舀了热汤往自己肩头冲下,药草的气息随着腾腾热气散开,她“嘶”了声,后背被热汤浇得一阵畅快,曾氏却想起简家劫难,想着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从此没了家,心里难受,眼眶顿时红了。 陆徜烧的热水尽够两个人淋浴,一时间净房内白雾缭绕,曾氏也褪去衣裳沐浴解乏,二人互相舀水说笑,倒真像极了一对母女。 “他是什么样人?”趁着曾氏替她擦背的空档,明舒忽然问起。 “谁?你问阿徜?” “嗯。他老这么凶吗?以前和我经常吵架?”明舒还记得白天曾氏说的话。 “你莫被他外表骗了,处久了你就知道,他那人最是面冷心热,惯会口是心非。不过他不与人吵架,逼急了最多不同人说话,小时候也就和你……绊过几次嘴吧。”想起从前,曾氏笑了起来,豆丁大的两个孩子,转眼就都长大。 从前?吵架? 他们小时候认识的? 他真是她兄长? 明舒还想多问点,曾氏却已经拧干帕子催道“不能再洗了,快些擦身穿衣,否则该着凉。” 热雾渐散,屋里的空气冷下来,明舒打个哆嗦,三下五去二擦干身体,飞快套上衣裳,帮着曾氏收拾了净房,结束这冬日难得的一通沐浴。 ———— 夜里月朗星稀,驿站的旅人早早歇下,冬日虫兽蛰伏,越发显得静谧,只偶尔响起几声不明的鸟叫。陆徜在修整马车,以备翌日上路,正铡碎了马草要喂马,转头看见明舒站在身后,他边抱起马草边道“夜深,还不睡?” “睡不着。”明舒道。 陆徜将马草撒在石槽里,摸着马颈问她“后背还痒?” “没,好多了。”明舒摇摇头,沐浴过后红疹虽未消,但痒意却是减轻不少,她也舒坦许多,“你夜里睡马车?” “嗯。”陆徜道。 他手头拮据,攒的银钱给她治伤用掉不少,余下的还得留着到京城赁屋,自然能省则省,故而只给曾氏与明舒要了间房,他自己则在马车里对付一宿。 明舒不吱声,垂下头,陆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瞧见她后颈上依旧没消的红疹,道“这疹子发作有段时间了吧?你怎么一声不吭?” 他记忆里的简明舒可是娇滴滴的一个人,冷了热了饿了疼了都要叫嚷的,跟花堆雪捏似的,他虽然看不惯她那作派,却还是宁愿她像从前那样,也不希望她如现在这般委屈。 明舒不答。她又不是瞎子,这一路上陆徜和曾氏的情况她看得明明白白,这一家人手中并不宽裕,为她治伤花费了许多,衣食起居也都紧着她,就连上京的路程也因她耽搁了多日,她怎好再麻烦他们,少不得自己撑一撑,熬到京城再说。 “你莫如此见外,以后有事就直说,不要憋着。我虽不才,也自当想办法替你周全。”他既然担下了简明舒这个“妹妹”,就必会尽心尽责,虽给不了她大富贵,但也定会倾尽全力。 “知道了,谢谢。”明舒道了谢,指指他的右手。 陆徜看了看右手,不解。她便又道“换药了。”说着翻出掌中的小陶瓶并一卷干净白布。 “我自己来吧。”陆徜伸手拿药,谁料明舒手一缩,没让他拿到药,反叫她捉住了他的手。 “我帮你。”她笑吟吟道,又拿他的话堵他,“别见外。” 陆徜无言以回,索性由着她去。 沐浴过后淡淡的青草气息沁人心脾,陆徜有些幌神。 ———— 翌日一早,陆徜一行人再度启程。距离汴京还要翻过两座山,大约得再有七八天时间。 明舒背上的疹子并没好转,又开始发作,果然如曾氏所说,草药只能缓解一时之苦,不能根治。路上痒得难受了,她就让曾氏拿治蚊虫叮咬的膏药抹一抹缓过那阵,时间一久,红疹溃破结痂再被挠破,如此反复,越发严重,曾氏见了心疼,长吁短叹。 好好的一张背,如今惨不忍睹。 陆徜不言不语,只是催马加速,到第三天午时,终于赶到下个城镇——沛县。不想曾氏因多日奔波劳顿病倒,耳鸣鼻塞,头晕不已,明舒也精神萎靡,她额伤未愈,在车上颠簸久了难免昏沉,又因背痒难以入眠,连日下来已筋疲力尽。三人去二,只剩陆徜一人忙前顾后,好不辛苦。 到了落脚的客栈,陆徜扶曾氏进屋,明舒强打精神要了热水,帮着陆徜服侍曾氏躺下后,方坐到椅上喘歇。 “还能走吗?若能,跟我去个地方。”陆徜安顿好曾氏,眼见曾氏沉沉睡去,转身向明舒道。 明舒点点头起身,也不问去哪里,只昏沉沉地跟他出了客栈。 两人走了盏茶功夫,陆徜终于止步,明舒抬眼瞧去,两人停在一间铺子外头。 赵记成衣铺。 还没等明舒问陆徜,铺里就有伙计出门将二人迎入铺子里。 “你们铺里可有女掌事?”陆徜进门就问。 伙计看看二人,很快明白,忙点头道有,又朝里头唤人。不多时,里间就掀帘出来个年过三旬的妇人,梳着油亮的发髻,干练非常地招呼起来“二位需要什么,只管吩咐。” 陆徜指着明舒道“帮她挑身衣裳。” 妇人笑道“敝店的成衣款式颜色都很多,小娘子喜欢什么样的,同我说说……” “不是,她要……”妇人话没说完,就被陆徜打断,他看了看明舒,咬咬牙道,“要一身里衣,还有……贴身的……要布料好些的。”最后这词仍是没能蹦出口,他已然耳根发红,转开脸不看明舒。 妇人听懂,噗嗤一声笑了“贴身亵衣?” 语毕就见陆徜从耳根红到了脖子,明舒则愕然瞪眼,震惊压过了羞涩。 作者有话要说明舒!!!!!陆徜带我买内衣??????心灵暴击。缓不过来。 s聪明的小可爱们猜出来了是过敏,哈哈。 ———— 感谢在2020113010:33:21~2020120110:35: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夜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画船听雨眠li20瓶;磕糖磕到死10瓶;jxb啊6瓶;cyh5瓶;丑小鸭4瓶;蓝茶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大小姐 明舒脑壳嗡嗡的,仿佛被陆徜炸过一样。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料到,陆徜这样的人,会带她来买姑娘家的贴身衣物。一时之间她怔怔看他,连该有的羞涩都给忘了。 “本来是让阿娘带你来的,但她病倒了。你背上的红疹是布料磨出来的,让店家给你挑身好的换上,不然还有得罪受。”陆徜俊脸骤烫,不由自主解释,说完又恐她愁钱,便加了一句,“我上外头等你,你别担心银钱,一会挑妥了我来付。” 几句话说完,他被她清亮眼眸盯得窘迫,转头逃似的匆匆踏出店门,也没走远,就在店外的墙根下靠了,从怀里摸出本书,竟然埋头看起书来。 店里的妇人忍不住捂嘴一笑“小娘子好福气,夫君这般疼人,叫人好生羡慕。”这年头会带女人买亵衣的男人可不多见,何况还是这般年轻面嫩的英俊小郎。 只这一句,就叫明舒彻底回神,脸也红了个遍,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他不是我夫君,是我兄长。” 妇人越发稀罕“真真瞅不出,二位竟是兄妹。”边说边将明舒带进了后堂试衣。 ———— 陆徜站在店外看了会书,情绪已定,算算时间觉得明舒也该挑好,转头又进店中,正逢明舒从后堂试完衣裳出来,身后跟着那妇人正没完没了地絮叨。 “挑好了?”陆徜问道。 明舒还没开口,妇人先道“挑是挑中了,不过小娘子好生伶俐,非要叫我给她减些银钱。我这铺子可是小本买卖,小娘子张嘴就要砍半,这哪成?” 陆徜望向妇人手中抱的一撂女人衣裳,也不知明舒挑中哪套,只问“她挑中哪身?多少钱?” 妇人拣出其中两件推向陆徜,道“就这套天青绫的里衣,小郎君你摸摸这料子,滑不滑手?舒不舒服?”她又挑出底下一件小衣要塞进陆徜手中。 商贾做买卖,哪还管陆徜是男是女,可这身衣裳都是日后贴身穿在明舒身上的,最后那件还是女子抹胸,陆徜的手就跟被烫到一样缩到背后,更别提像店家说的上手摸料子感受丝滑。 “小店童叟无欺,一分价钱一分货。就这两身,平日卖二两银,见小娘子生得俊俏,只要她一两五钱,哪还能减?”妇人改向陆徜推荐。 陆徜只想早点买完离开,以摆脱有些窘迫的情况,从袖袋里掏出钱袋,才要取钱,钱袋就被人劈手夺了去。 “你起开!”明舒见他二话没有就要付钱已经急了,抢走钱袋往背后一藏,又将陆徜挤开,挑了眉朝那妇人道,“你少拿话蒙他,他一个大男人哪懂这些。你说你这是天青绫,好,就算是天青素绫,市面上的素绫一尺三十文,做这样一身衣裳约需五尺布,就是一百五十文,算上人工,分摊店租等零零总总,这衣裳的成本不到三百文钱,市价当在六百文钱以内,就算这里临近汴京,物价比其他城镇涨了两成,也不到一两银子,你开口便要二两银?” 她一张嘴噼哩啪啦说了一通,倒豆子雨般,又急又脆,饶是妇人精明,也插不进话去,好容易等她说完,妇人缓缓神,强道“娘子,你说的那是普通素绫,可我这家是细织的绫布,用的那是上好的秋蚕丝所织,产自苏杭……” 话没完就被明舒的笑声打断,明舒拣起里衣撑开布料,道“可别再说这布料,再说连六百文都不值了。素绫以纯蚕丝所织,可你这绫布里头不止蚕丝吧?是用麻线亦或其他低价线混织而成,分明是欺我二人外乡客,又见我们衣着平平,只当我们不识货,拿着这劣绫卖出丝罗的价格来?好意思说自家童臾无欺?我告诉你,这衣裳六百文钱,多一文我都不要。” 说罢,她将衣裳扔回妇人怀中,拉着陆徜要走。 妇人知道是碰上识货的行家,脸色被说得一阵红一阵白,不过到底是老道的商贾,见明舒要走,忙又换了副嘴脸拉住两人“罢了罢了,你这小娘子好厉害的嘴,我说不过你。六百文就六百文吧,拿去。” 明舒这才喜滋滋转身,解开钱袋数钱。 陆徜全程插不上话,只在旁边瞅着。她眉梢的得意藏也不藏,旧日的活泼张扬似乎回来些许,只因为省下的这点搁在从前她压根不放在眼里的银子。人还是熟悉的人,可这作派却又让他陌生。 那厢明舒付好钱接过包好的衣服,自然而然塞给陆徜让他去拎,妇人还想再多卖两套,拉着她又道“小娘子,刚才试的那套裙不带吗?姐姐也算你便宜些。” “不要了。” “什么裙?” 明舒和陆徜同时开口。 “一套杏色袄配的胭脂红褶裙。小娘子年纪轻轻,生得又美,就得穿这般鲜亮的颜色才是,怎么反倒穿了这上了年纪的妇人颜色,也不合身,生生坏了小娘子的美貌。”妇人这番恭维虽然为了拉生意,但也是实话。 陆徜闻言上下扫了眼明舒——她身上穿的是曾氏旧衣,曾氏是个寡妇,衣服颜色多寡淡暗沉,款式是乡间常见的农妇粗服,她又比明舒丰腴,故而那衣裳就算改过,穿在明舒身上也不合身,显得宽肥松垮。 是他疏忽了。 “那就拿……” 陆徜话没说完,明舒已经小母鸡护崽般把钱袋往怀里一捂,道“不买,走了。”生恐慢一步,陆徜的身家就要被铺子里的妖精给吞个干净。 ———— 从成衣铺里出来,陆徜问她“横竖都是要置办的东西,那衣裳既然合身,为何不要?” 简明舒伤后跟着他们,身边并无行囊,为免她多心,陆徜只说她的行李在遇难时丢失了,需得从头置办,只可惜一路逃命加奔波并没机会置办,以至拖延至今都给忘了。 明舒白他一眼,道“果然是个书生,就知道读书,不知这柴米油盐人间烟火。” 陆徜闻言指指自己,不敢相信从她嘴里蹦出的话“你说我?” 他虽然是个读书人,但从小到大跟着曾氏,什么活没做过?又因曾氏病弱,他长到十来岁就已担去家中生计,见过世态炎凉,也识得人情冷暖,怎就不知烟火了?就算真不知,也比她这生于富贵长于深闺不知人间疾苦的小丫头强,结果今日反被她教训? 他气笑了,又指着被她捂在怀里的钱袋道“你知不知道你揣的这些银钱,是谁赚的?” “我知道是你赚的,就是知道你的银子来之不易,才不想你胡乱花钱。这一路上伤的伤,病的病,都花掉多少了?你要是有金山银山我也就不拦了,可统共就这点钱,到了京城要赁宅子添置家什,还得买米面油盐。你是这届举子,拜会座主,打点门路都得银钱……”说话间她看了看他,他脸色不太好,她便又道,“好,即便你才高八斗不需另行打点,可人情往来总不能避免,同窗结交吃个酒轮个席,都得银子。开春就是会试,你得专心温书,家里没有进项只有支出,这些积蓄又能撑多久?” “再难也委屈不了你与阿娘,你别操这些闲心!该买的总得置办起来,难道到了京城你就不用置办衣裳了?”陆徜当然知道银钱拮据,本来只准备了他与曾氏两个人的花销,还算凑和,但添了个简明舒,这花销一下子就大起来。可银钱不够,他自会想办法,并不愿她连一身衣裳的钱都要省。 “急钱当花,那是必需,比如我这里衣,比如你母亲的病请医用药,这些不可省,我也不矫情推拒。但外头的衣裳大可不必急于一时,成衣铺子的衣裳是要摊入铺面租金、伙计月例、裁缝工钱、货物运输这诸多成本,成本高了,价格必高,不如到了京城,我们找间普通的布料店,扯两匹布自己做,又或者找个绣娘缝制,一件成衣的价钱,便能做上整套,岂不划算?”明舒便一点点算给他听,语毕又打量他的衣裳,道,“你这身衣裳也该换了,洗得泛白不说,线都松散了,得换套新的,什么扇套、荷包、头巾也得准备上。这么好的一张脸,要是不拾掇,岂不暴殄天物?” 陆徜注意到她对曾氏的称呼,却也没说什么,又想起乡试发榜前,她打发人送来的那两身衣裳——她就是想打扮他吧?这都什么怪毛病? 不过看她穿着这身颜色暗淡的宽松衣裳,他似乎又有点理解她的心态——如今他也想让她重新打扮起来,恢复从前的光彩照人。 明舒见他盯着自己不吭声,以为自己说的话刺激到他,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候也挺脆弱,于是又道“诶,我也不是嫌弃你赚得少穷,就是这钱咱得花在刀刃上。钱多有钱多的活法,钱少有钱少的过法,不是吗?” 若非眼前这人形容未改,陆徜都觉得她不是简明舒了。从前喝杯水吃口饭都有要求的姑娘,活得样样精致,如今跟着他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反倒过来劝慰他,话说得这般通透——也许,是他没了解过她。 “不过买身衣裳,倒和我罗哩八嗦说了这么多。反正不买是你的损失,回头你别闹心就成。”陆徜撇开头,径直往前走去。 明舒知道他没生气,高高兴兴跟在他身边,又道“我不闹心,等你中了状元,好日子也就来了。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陆徜倏地停步“你自己要**犬,可别带上阿娘。”没见有人把自己比成鸡犬的。 “哦。”明舒吐吐舌,催道,“走吧,赶紧回去。” 陆徜没动,只低头望向某处。 “怎么了?”明舒跟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自己的爪子勾在他臂弯里。 这手什么时候挽进去的,怎么挽在一起的,两人都不知道,似乎自然而然就挽上了。 被他不怒而威的眼一扫,明舒讪讪松手,只道“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待勾在臂弯的爪子松开,陆徜才甩甩袖子又大步往前迈去,明舒果然跟不上,小跑追了几步累得停在原地。二人距离渐渐拉开,陆徜却又停在一个露天摊贩前。 “衣裳不买了,买袋炒栗总是可以。”付完钱接过一袋新炒的栗子,陆徜转头朝她递出。 明舒一下又眉开眼笑“剥这个好麻烦。” “我的大小姐,我替你剥,成吗?”陆徜有点无奈。 明舒耳朵动动“你叫我啥?” “大小姐,走了。”陆徜又迈步,这次,步伐没那么大了。 明舒“诶”了声,飞快跟上,心道他这人疼爱她尤胜他自己,应该真是她兄长?有这么个哥哥,她觉得很好。 陆徜想的却是,到了京城定要扯两匹好布,好好打扮她,叫她像从前那般光彩照人。 作者有话要说陆徜那衣裳,碰不得,碰不得……阿弥陀佛。 s更新时间一直定的1118,不知道为啥有一天突然写错了,变成了111118,队伍不整齐了…… 感谢在2020120110:35:53~2020120210:09: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夜弥、今夕是禾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双眼皮居士30瓶;草草。。、豬豬。10瓶;cyh、小江同学今年不想码字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不安 因为曾氏的病,陆徜一行在沛县逗留了三天。 除了记忆之外,明舒恢复得很顺利,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亦或情绪。新衣换上后,后背的情况果然好转,她也能睡几个安稳觉,人日渐精神,受伤醒转后的不安亦逐渐平静,慢慢就有了过去的精气神,笑容也多起来。 空荡的过往虽然让人惶惑,但也不会带来痛苦,明舒并没觉得难受,只不过面上虽无恙,心里的怀疑仍没放下过。从她这一身皮肉到她与他们格格不入的生活习惯,都在提醒她,他们之间的差别。 比如曾氏与陆徜出身贫苦,家务样样精通,但她却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起灶烧水这样简单的活计都不会。那日想清洗衣裳,她到井边人却杵住——这本该与吃饭穿衣一样的技能,她的身体却毫无记忆,仿佛从没做过般。最后还是陆徜出来,驾轻就熟地打水洗衣,干了她本来该干的活。 再比如吃饭。曾氏与陆徜节俭,一日三餐吃的多是干粮,不是胡饼就是馒头,佐以曾氏在江宁时腌好的酱瓜之类。明舒吃不惯这些,放冷的胡饼馒头嚼来难以下咽,每每咬了两口就罢手。后来还是曾氏看了出来,在路上时就会停车给她煮些栗米粥,陆徜打个飞鸟野鸡之类给她加餐,到客栈也会点两道当地小吃给她解馋,虽说饭食依旧粗陋,但到底都迁就她的口味。 这些差别,陆徜只给她一句解释你从小娇养,以前没做过这些,以后也不必做。 如此看来,她倒真像是曾氏与陆徜放在心尖尖上疼宠的幺女,而坊间也不是没有这样独宠女儿的人家,陆徜告诉她的身世,好像也说得通。 但是……她仍然怀疑。缺失的记忆让过去成了任人涂抹的画卷,她不能保证陆徜与曾氏不是别有居心的歹人,比如拐子?可拐子会像曾氏和陆徜那样,知她喜好,护她性命?这也说不通吧?更何况这些时日接触下来,她能看出曾氏和陆徜对她是熟悉的,再不济,他们从前也该是熟人。 也许是她多心,曾氏真是她的母亲,而陆徜真是她的阿兄。 叩叩—— 两声敲门,她抱着被子坐起来,迷迷糊糊喊了声“进来。” 门被推来,陆徜从屋外敞亮的光线里走进,在床前两步处停下,蹙眉道“还没起来?” 床上的人揉着眼看他,身子还藏在被里,鼓鼓囊囊的,两颊睡得通红,正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满脸迷茫。 明舒回道“马上。”其实她已醒来有段时间,只是睁着眼胡思乱想而已。 “昨晚睡得可好?”陆徜将手里拿着的小陶瓮放在她床头。 明舒点点头。 陆徜一共要了两间房,因为曾氏病中,夜里需要人照顾,明舒原自告奋勇,不想被陆徜赶到这屋休息,夜里曾氏都由陆徜一个人照看,到白天明舒再与他轮换。她一个人霸着整间屋,没人吵她,睡得自然香甜。 “还要喝?”她瞥向那陶瓮,苦了脸。 陶瓮里装的是陆徜一大早买回来的香饮子。曾氏患的是普通风寒,她不愿意看大夫,就让陆徜在镇里的饮子铺里买对症的饮子,陆徜怕明舒过了病气,每每都会多带一份香饮命她喝下。 香饮子虽号“香”,但给明舒这剂香饮,可苦了。 “防患未燃。快些喝!”陆徜盯着她。 床前有尊镇山太岁,明舒知道逃不过,抱起陶瓮仰头就喝,三下五去二喝完,整张脸都皱成一团,张大嘴喊苦,只差没把舌头吐出来。 “含着。”陆徜指尖一弹,一物精准无误弹入明舒口中。 明舒猛地闭嘴,舌尖尝到甜味——是饴糖。 “毛病真多。赶紧起来,今天要出发了,再晚怕要下雪。”陆徜骂了她一声,转头出了房间。 明舒抱着被子,细细尝着饴糖,心里又想—— 哥哥,应该就是他这样的吧? 脸上嫌弃得要死,心里还是疼着她的。 ———— 在沛县的第三天,陆徜又带着曾氏与明舒启程。 天有些阴沉,风刮得很大,卷着路上的尘土迷人眼眸,是降雪的前兆。陆徜戴上风帽斗笠,把脸颈遮得严实,顶着寒风驾车,明舒和曾氏躲在车厢里,隔着薄薄的车厢壁也能听到外头呼呼作响的风声。 因为明舒的伤与曾氏的病,路上耽搁了许多天。若再晚抵京,怕要撞上岁末,到时候赁屋诸多不便,故陆徜加快了驾车速度,以期早些赶到汴京,只是天公委实不作美,才从沛县出发一天,天上果然下起雪来。 马车正常速度三天时间能到下个城市,而按陆徜的计划,加紧赶车的话则两日可达,就能赶在雪下大之前找到落脚地。 他打算得好好的,只可惜这场雪下得非同寻常。 天阴沉得像要压下来,风却越刮越猛,初时只是雪沫子,与尘土一起被风卷在半空,四周像拢了层灰雾,前路很难看清,马车的速度只能降下来。半天之后,风势没有减缓,越发猛烈,雪沫变成雪片,遮天盖地般落下,能见度就更少了,马车的速度几乎是在龟爬。 可哪怕马车的速度减到最慢,明舒躲在车厢里看不见外头景象,她也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了。 马车内的温度似乎在半天内骤然下降,即便她躲在里面,也已手脚冰冷,而隔着车厢传来的风的啸音,仿佛是巨兽拉长的哭嚎,呜呜咽咽的刮过耳畔,搅得人心底发慌。 她在里面都冻得不行,更遑论在外头驾车的陆徜? 想了想,明舒冲到车门前,将车门打开一道缝隙——风猛地灌进来,她一时没能把住,叫门被刮开许多,最后用了力气才将门抵住。 外头昏天暗地的,道路前方与两侧都已看不清楚,陆徜会在马车前,头上身上都落了层雪,听到身后的响动转过头来,吼道“出来干什么?快进去!” 他的声音被风吞了一半,到明舒耳边只剩一点,她看不清他的脸,把着门也吼道“这天气怎么回事?” “暴风雪!”他仍是用吼的,“快点进去!” 明舒吓了一跳,转身钻进车厢,心脏怦怦直跳。 想起刚才瞧见的景象,明舒心里越发没底。路是盘山路,一侧是悬崖,可如今被风雪迷得看不清前后左右,倘若一个不留神,这马车就要驶到山崖下面去。再者这么冷的天,陆徜一个人顶着风雪如何受得了? 她有心帮忙,却无处使力,这滋味极不好受。 “发生什么事了?”一直昏沉瞌睡的曾氏醒来,问道,“我迷迷糊糊好像听到阿徜的声音。” 听到声音,却没听清内容。 “没事,外头路不大好走,他说他会慢些驾车。”明舒强自定下心安慰曾氏道。 她知道陆徜这人最是孝顺,定不愿意母亲担惊受怕,外头她帮不上他什么,那在这里安抚好曾氏,也算解他后顾之忧。 “怎么冷了这么多?”曾氏打了个哆嗦搓搓双臂道。 “可能是因为到了山上吧。”明舒说话间抖开自己身上包的厚毯要给她披上。 曾氏忙握住她的手,温柔笑道“好孩子,我不冷,你自己包紧些,莫着寒。” 明舒便张开毯子一把搂住曾氏,把自己和曾氏一起裹到了毯子里,她又将头轻轻抵在曾氏肩头,道“这样更暖和。” 曾氏愈发怜她,抚着头道“傻孩子。” 明舒笑笑,不作声。 母亲在身边,哥哥在外面,她似乎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 马车停下时碾到石块,明舒被颠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搂着曾氏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外头的风雪声毫无消停的迹象,马车这时候停下,是遇着什么事? 她将睡着的曾氏放平,刚起身去身,门却被人从外推开,包得只剩眼睛的陆徜出现在门外。 “找到一间客栈落脚,避过这阵风雪再作打算,我先前去探探。”陆徜的声音嘶哑道。 “等等,我随你去。”明舒看了眼安睡的曾氏,矮身走到门前道。 陆徜想了想,道“也好,你包紧点,外头极冷。” 明舒随手拿薄毯往头上一兜钻出马车就要跳下,被陆徜一把拦住。 他已经站在地上,她在马车上,两人个头平齐,陆徜一把攥住她的薄毯往脸上一蒙,绕了两圈掖得没留一丝缝隙才作罢,嘴里只道“不是让你包紧点再下来?” 明舒估计自己包得和他一样,脸上只剩眼睛在外头,四只眼睛一撞,她不由笑出声来,按着他的手臂跳下马车,也打个哆嗦“好冷啊。” “要不你回车上去等我。”陆徜便道。 明舒回身往他手里塞了个小炭炉,再以掌握住他的手不停搓。他那手虽然戴了手套,但依旧冻得僵硬。陆徜怔了怔,只听她一边道“快暖暖。”一边又抬手抖他头上肩头的雪粉,那手抹过他的眼,抖落他睫毛上沾的雪,他才回了神,一把抓下她的手松开,只道“先进去看看。”说话间人已大步转身,向客栈迈去。 风刮得猛烈,草木被吹得东倒西歪,稍瘦弱些的人都要被人刮倒,陆徜起先还自己走,两步之后就回了头,紧紧攥着明舒的手往前走去。四周一片朦胧,也分不清时辰,若非前面透出灯火光芒,谁也不知道这里是屋舍。 荒山野岭,不会是人家,只可能是给过路的旅客休憩的小客栈。 没走几步,二人就瞧见一个四方方的院落,门口立着木招牌在风里咿呀作响,果然是个名为朋来的小客栈。 客栈的院落并不空旷,停着好几辆马车。这是用来拉货的马车,只是眼下不见马儿与货物,只剩个马车壳在这里。陆徜放慢脚步打量了几眼,就听到明舒的声音“咦?有人同我们一样来这里避雪?看样子就比咱们早了一点呢。” “哦?”陆徜似乎有意让她解释。 “雪下了也有段时间,但这马车上也没落多少,院里的车辙都没全盖上,来的时间应该不长。”明舒就解释起来,又道,“看这车马的阵仗,来这儿避雪的怕是个商队。” “不是商队。”陆徜这会不急着进客栈,反停在这些马车壳子外绕了一圈,又到客栈旁边的马棚瞧了两眼,果然看到几匹马正在吃草饮水。 “这是镖局押镖的镖队。”陆徜又道。 “啊?”明舒微诧,很快便问他,“镖队?你怎么看出来的?” 陆徜道“马车上面,有镖局的暗徽。” “你一个人读书人怎么知道这些?”明舒又好奇道。 陆徜便不答了——幼年贫苦,寡母无力护他,他有好几年其实都在江宁县厮混,结交过不少三教九流,道上的这些事,他心里有底。 明舒倒不执着,自己又喃喃道“镖有明镖暗镖之分,这镖队押的是明镖还是暗镖?” 她自问,又自己分析“镖局押镖是有规矩的,论理要派人在外值守放哨,可自打我们走进这里,就没遇见人。这么多辆马车,这镖队人数不少,可客栈里却无声响传出,莫非是遇到了……”她有不好的预感,可又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只斟酌道,“若果真如此,他们运送的货物应该价值不匪,当是……” “是暗镖。”陆徜与她异口同声。 明舒瞪大了眼看他。 陆徜也好奇——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与他不谋而合,可她是个深闺娇娘,何来这等见识? 这问题他没问,因为问也不会有答案,她失忆了。却是不知简家经营金器,货物往来都是贵物,少不得请镖局护送,简明舒早就帮家里打点生意,虽没直接接触,但也不算陌生,那些东西就如同算学诗词般,还都记在心里并没忘记。 这好奇很快就被按灭,两人心头都笼上浓浓不安。 这间客栈若是黑店,他们住是不住?不住,更大的暴风雪将至,他们又无处可躲。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二人对视,谁也没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明舒陆徜你这个口不对心的死德性,会讨不到老婆的! ———— 感谢在2020120210:09:08~2020120309:53: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夜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豬豬。、tx10瓶;374221228瓶;木易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共患难 所谓明镖暗镖,是镖局对走镖的两种称呼。插上镖旗,镖号喊得恨不能天下皆知,那是明镖,卖的是道上的面子,镖物一般不是贵货,运送得自然也招摇。与之相反的,则为暗镖。镖师乔装打扮,尽可能的避人耳目运送镖物。一般来说,此类暗镖所运之物多为贵重物品,譬如金银玉石亦或古董宝贝。 明镖打着镖局的名头,又是普通货物,绿林好汉见了多半要给些薄面,不会下手劫掠,如今日这般占店埋伏在先,早有预谋的,那镖多半是值钱的暗镖。 这一点,陆徜与明舒已默默达成共识。 “今夜风雪估计会更猛烈,露宿的危险不比住店低。”陆敞琢磨了片刻开口。 夜晚风雪更加疯狂,若在室外不被冻死也去半条命,再加这荒郊野外山木甚多,风势猛烈别说石落树折,马车被掀翻都是有可能的,他们没有其他选择。 听他这话中意思,还是打算进店,明舒当即点头附和:“我也这么想的,咱们要如何行事?先探探店内情况?” “谁跟你咱们?你给我回马车上去,没我命令不许下来。会驾车不,要是会,就将马车驾到隐蔽的地方。”陆徜压低声音,想了想不放心,又道,“算了,不要你驾车,我随你回去趟。” “我不要。”明舒梗起脖子摇头,“我在这可以帮你。” “你帮我?你能帮我什么?”陆徜轻蔑地打量她,满脸嫌弃,“快回去!” “我怎么不能帮你?”明舒觑了眼他的身后,摇摇手让他凑近才道,“这暗镖既重,护镖的镖师肯定多,看车马痕迹他们来的时间没比咱两早太多,可如今一点打斗声音与痕迹都没有,这伙贼人定然是趁他们避雪无防备之际下了蒙汗药。我们只消找到解药,你将贼人引走,我伺机潜入其中解了他们的毒,便可借镖局之手打退贼人,咱们也有落脚处了。” 语毕她翘翘下巴,眉间有些得色,仿佛做了什么了不起的计划。这神情陆徜格外熟悉,十岁那年,江宁府出了桩血案,案发地被当成凶宅,闹鬼的传闻传得沸沸扬扬,偏简明舒不信邪,兼之年纪尚小,凭借初生牛犊之气呼朋引伴到凶宅玩耍,被看不惯她的孩子恶作剧关在破屋里一夜。他把她背出来的时候,她眼眶通红,嘴里还要逞强,一句软话不肯说。 后来,她就得了个诨号,简大胆。 不过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长大后,这人慢慢就变了,有了架子,也有了距离,再不做这些荒唐事,成了不折不扣的简家大小姐。 如今失忆,倒勾出她的旧脾性来。 “如何?不错吧!”她等他夸。 陆徜只有眼睛露在外,眸中可没什么赞许,抬手戳她眉心:“净想这些不着调的,你给我回去!” “我……”明舒还想争辩,却忽然眼色一变,声音顿小,“有人来了。”说话间她拉着陆徜就往马棚后一缩。 陆徜也已听到动静,比她更快反手就将她藏在自己身后按着头蹲下。 踢踢它它的脚步声响起,客栈后面走出两个人,都戴着风帽,裹着厚衣,正经过马棚前的这条小道。 “咳,啐。”其中一人清了清嗓,朝地上吐口痰,骂骂咧咧道,“奶奶个腿,这冻死人的天,哪个不长眼不怕死的蠢蛋会跑到这荒郊野外。老大也忒小心,这鬼天气还要咱在外头喝西北风放哨,刚才那把血都不够老子热手的!” 不长眼不怕死的蠢蛋正猫在马棚后窥探着。 透过木栅栏的间隙,明舒瞧见说话这人正提着柄长刀,刀刃上往滴着血,在雪地上拖出长长一道,没来由让她打个寒战。 想来在外头守门放哨的镖师已经遇害。 “九哥息怒,俗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老大不也是为着安全着想。”另一人劝道。 “啪”一声脆响,先前说话那人重重拍在这人脑袋上,暴躁道:“你个龟孙子替他说什么好话,他们躲在屋里喝酒吃肉管过咱们没有?” “哥哥莫恼,这批肥羊有些来头,哥几个好不容易才诓到这里下了手,可不得谨慎些。等这雪过去,咱们把那贵货一分就能下山逍遥快活,岂不快哉?来来,先喝两口暖暖身体。”那人忙孝敬了一瓮酒过去。 前头这人劈手夺过酒,豪饮满口后才道:“算你识相。” 那人谄媚笑着奉承两句,又道:“九哥先往前头去,小弟撒泡尿就过来。” 两人说着就散了,一人往屋前去放风,另一人自寻地方解手,好巧不巧,就走到陆徜和明舒藏身处的旁边。 明舒只闻一阵窸窸窣窣解裤带的声音,包裹在头巾里的脸已经发烫,拉着陆徜就想往后退,不想陆徜回头拽住她,默默摇头,无声的目光隐约透出两分笑意,像在逗她。 她急了,那边已经传来哗哗水声,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尿骚味散开,隔着两三层巾毯都能闻到,她忍不住用手捏住鼻子,狠狠掐陆徜的手臂——还不走?猫在这里闻臭吗? “嘶!冻掉老子命根子了!”那人尿完后哆哆嗦嗦提裤转身,打算离开。 明舒只觉得眼前一花,陆徜已经挣开她的手,在夜色里如同无声的虎豹般猫着腰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那人口鼻,另一手飞快钳住他的双手往后一扭。待明舒回神之际,那人已经被陆徜拖到了马棚后。 “别喊,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知几时,陆徜右手已经翻出柄巴掌长的匕首,匕首的锋刃就抵在这人咽喉上。 这人瞪大眼,慌忙点头。陆徜将捂着他口鼻的手撤回,不想这人竟有点功夫,双手抱住陆徜执匕首的手腕往外推,张嘴就要叫。明舒见势顾不上多想,飞快摸了团雪狠狠塞进这人嘴里,那厢陆徜一脚踏在他小腹上,叫这人松了手,他毫不留情将匕首重重扎进这人上臂再用力抽出。 一捧血沫飞起,溅了几滴在明舒脸上。 明舒有些恍惚——眼前的陆徜很陌生,眼底眉梢的戾气狠辣让他判若两人。 “再耍花招,这刀子就不是扎在这里了。”陆徜低下头,声音冷且厉,“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匕首的刀尖,划到他心房之上。明舒毫不怀疑,倘若这人再的异动,陆徜的匕首会毫不留情地结束他的性命。 这人疼白了脸,被陆徜彻底震慑,连嘴里的雪都忘了吐,只不停点头。 ———— 一问一答之下,这人就差连祖宗八代都交代了。陆徜和明舒很快就打听清楚客栈里发生的事。 有一批从临安来的镖队,受临安大商号陶记所雇,乔装打扮成运送瓷器的商队前往汴京,而真正押运的货物,却是藏在瓷器胆腹内的玉石首饰。这批玉石乃是泊来物,有几件甚至还是要送入宫中的贡品,价值不菲,所以除了陶家自己押运的伙计外,还找了镖局护镖。 不料陶家一个伙计眼红这批玉石,便心生恶胆,勾结山贼做了内鬼,将行踪透露给河南道上的山贼,又伙同他们在这里设下陷阱,先夺了这过路的客栈,再装成客栈伙计埋伏。也是镖队不走运,半途遇上风雪,就被诓骗到此地,落入这伙贼人圈套。 镖师常年在外行走江湖,规矩森严,并不吃客栈准备的饭食,借了厨房自己起灶做饭,不想队里出了叛徒,这叛徒在饭食中下了蒙汗药,镖师连同陶家伙计在毫无防备之下,尽数被放倒。 都是江湖常见的下三滥手段,本也不至于全军覆没,差就差在没有发现叛徒。 “老……老大吩咐我和九哥解决完在外值守的镖师后留在前院放哨……人,人是九哥杀的,我没动手,二位英雄饶命!”这人叫高富,是山贼里头一个小喽罗,怕死得紧。 “你们有多少人,镖局多少人?”陆徜又问他。 “我们一共十三人,镖局连同陶家伙计,一共是二十一人。” “你们把他们关在哪里?把客栈的图画出来,标在图上。”陆徜边问边从衣襟内摸出随身带的纸笔扔在地上,又抬头看了眼明舒,刚要说话,明舒已心领神会。 她从腰间掏出火折子,拿掌护着点亮,学着陆徜模样冲高富恶狠狠威胁:“快画,慢一点儿姑奶奶我要了你的小命。” “……”陆徜默。 高富颤微微蹲在地上,拿舌头浸润笔尖,三两下就画出粗陋的客栈布局图。 “要是让我们发现你撒谎,咯……”明舒熄灭火折子,横掌在颈前做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敢不敢,小人不敢。”高富忙道。 陆徜又是一阵无语,很快把注意力放到布局图上。 明舒又问高富:“我问你,蒙汗药的解药在哪里?” “解药?”高富想了想,道,“在……在老大身上。” 明舒皱眉。解药在山贼头目身上?这可不好办。 陆徜记好客栈布局,转而望向明舒,瞧她愁眉不展的神情,风帽下的唇微微翘起,一掌劈在高富后颈将人打晕。高富应声而倒,明舒差点跳起来:“你为什么打晕他?” “因为我问完了。”陆徜要的信息都已经收集到了。 “可我没问完!解药还没着落,你难不成想单枪匹马救人……这是……什么?”明舒话没完,就见陆徜指尖挂着个香囊晃到自己眼前。 “解药。”陆徜答得简单。 明舒一把纂下香囊,一边打开一边惊奇:“你为什么有解药?” 陆徜弹她眉心:“江湖上的蒙汗药左不过就是曼陀罗制的睡胜散之类,被吹得玄乎而已,用甘草等药所制的香丸可解。” 从江宁到汴京路途遥远,他怕路上出差子,防身的东西也准备了许多,这解药就是其中之一。 “可这数量也不够吧?”  清凉香气传出,果然提神醒脑,明舒隔袋估了估数量,道。 “镖师身上必定常备解药,此番不过着了叛徒的道一时疏忽而已,救醒几个让他们自救便可。”陆徜已经考虑周全。 明舒怨道:“那你不早说?” “事态紧急,哪有功夫和你废话?”陆徜边说边从她手里夺回香囊,从中捻出一颗香丸,趁她说话之际弹入她唇中。 明舒下颌顿收,只听陆徜沉声道:“我的大小姐,你不是说要帮忙?含住别吞,救人的活交给你。” 那声“大小姐”,被他唤得透骨酥。 作者有话要说:  陆徜:大小姐大小姐大小姐我的大小姐。 感谢在2020-12-03  09:53:33~2020-12-04  09:5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豬豬。  10瓶;水汪汪的仙鹤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黄雀 明舒猫着腰跟在陆徜身后,小心翼翼地绕到后屋沿着外墙靠近关人的房间。 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担心害怕多点,还是兴奋刺激多点,只听到心脏怦怦作响,浑身血液像要燃烧般,外界的严寒再无法冷到她,然而陆徜的背影像道遮风挡雨的墙,莫名让她抛开担心害怕,同时愈发亢奋。 按着山贼画的图,两人猫腰蹲到那间房的窗根下,陆徜一回头就看明舒晶亮的眸子,跟点着两簇小火苗般,那个闯凶宅的小人冷不丁又闪过脑海,那时的她也有同样的眼神。 真是不怕死的女人,也不知怎么生的肥胆儿,别家女儿见了都要腿软的事,她倒好,非往上凑。 他一掌按上她的后脑,让她凑近自己,小声叮嘱需要注意的事。 明舒听得很仔细,淡淡的甘草香从她唇间透出,随着她呼吸的气息钻进陆徜的风帽。 他略微恍神。 明舒听完陆徜交代的话,重重点头。 ———— 陆徜很快消失,剩明舒独自猫在墙根下的草丛里。 雪天暗沉,时辰难辨,掐指算来约是酉时过半,四周除却风雪声,别无它声。明舒缩起脖子,后知后觉这天比方才更冷了。 按陆徜的计划,他会设计引开客栈里的山贼,等山贼都离开,他再给她发信号,届里她再趁乱潜入客栈救人。 在此之前,她只能在这里干等着。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手心里攥的汗越来越湿,外头依然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嘴里的药丸化入津液吞入腹中,余味都已消散,陆徜还没给暗号,也不知动手没有。 都这么久了,他该不会失手被擒了吧?亦或是遇到了危险? 明舒越想越怕——引开山贼是多危险的事?她不该放他一人独自冒险。 他那人平日看着老成持重,是她与曾氏的定海神针,这些日子她也习惯被他照顾,以至忘记,其实陆徜也只是个将及弱冠的少年书生,和她没差几岁。 如此一想,她更担心了。 外头却忽然传来马儿惊鸣与乱啼声,东边马棚的马不知何故被人放跑,冲进院子里。客栈很快乱起来,守在院中放哨的山贼骂了两句,似乎追了出去,没多久林中窜起火光与爆炸声,客栈的门打开,山贼们匆匆出来。 一团乱响中,明舒只听山贼问道:“高富,出了什么事?” “震山寨的人也看中这批镖,派人来踩盘子,被九哥发现,追出去了。” 熟稔的低沉声音响起,却操着明舒陌生的口音。 “奶奶个腿儿!震山寨那些龟孙子,老子的货也敢抢?兄弟们,跟我追!” 粗嘎的嗓音响起,紧接着就一阵刀刃与脚步声,看样子是山贼们离开客栈前去追人,院子很快又安静下来。 陆徜还是没给她发信号。 明舒琢磨着总觉得哪里不对。 高富?不就是刚才被陆徜打晕的人。 想了片刻,她咬牙切齿暗骂—— “好你个陆徜!” ———— 山贼倾巢而出,只剩两个看守镖队的人还坐在关人的房门前喝酒。客栈里一片狼藉,昏暗的火光被门外刮入的风吹得晃动不止,有人进来后飞快关上门。 看守的人抬起眼,光线并不充足,那人又头戴风帽裹得厚实,看不出模样。 “谁?”他起身喝问。 “我都认不出来?”那人走得近了。 “是高富。”另一个看守者约是看出他的衣裳,拍拍同伙的肩膀,将人按下,“继续喝酒。” 那人走到这两人身边,趁着二人喝洒的机会迅速出掌。 二人应声而倒,那人径直闯进关人的房间后方将风帽拉下,露出张英俊的面容。 不是陆徜,又是何人? 他与明舒分开之后,先将曾氏睡的马车停到隐蔽处,再折回客栈。托了暴雪的福,山贼们在外也戴风帽,故他换上高富的衣服,戴好风帽,昏天暗地也能蒙混过去,他再在马尾绑上随带的防身雷火弹,放走马匹引开九哥,再骗说有另一伙山贼觊觎镖物,引得山贼倾巢而出,他再潜入客栈救人。 至于明舒,还傻傻呆在窗户外头吧。 ———— 陆徜不是故意诓骗明舒,他也并非没有动过让明舒配合救人的心思。 诚如明舒所言,一人引开山贼,一人潜入救人,是最好的计划。 那话当时已经到了嘴边,他还是没能说出。 他不想让她涉险,可她那脾气又怎会轻易罢休,所以他只能将她骗到外头草丛里,让她安生呆着等信号。 当然,那个信号他是不会给的。 他已能想像明舒发现真相时炸毛的模样,但生气总好过丢了小命,他还想着带她入京,给她换身好衣裳,叫她再做回从前的大小姐。 房间不算严实,山贼应该没想多留,窗户都没封,只关着。屋里很闷,一股子老霉味,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被反绑双手的人。 陆徜拣最近的人蹲下,在那人腰间摸了两下,果然摸出这些人随身带的解药,很快掏出给这人喂下。救完一个,他刚要起身,忽觉后背发紧,人对危险的直觉忽然窜上背脊,他猛地转头,身后一柄长刀兜头砍下。 原来是山贼们追到客栈外,觉得客栈太空,便又再折回一人,这人进了客栈就发现看守镖师的同伙被打晕,遂悄悄进了房间,方有了眼前这一险。 冷汗顿生,陆徜就地一滚。 哗啦—— 刀并没砍落,他耳畔反而响起瓷碎的声响。 举刀的山贼眼一闭倒下,刀也“当啷”落地,露出站在他身后,手还僵在半空的明舒,地上是碎掉的酒坛。 陆徜也怔了怔——这一刀来得凶险,若是没有明舒,他就算躲过,胳臂也保不住。 “高富?嗯?”明舒回神,果然是气炸的模样,语气不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这是做了回黄雀。 陆徜知道她聪明,但没想到她悟性这么高,这么快就想明白高富是他假扮。 他刚要说什么,明舒却狠狠瞪他:“先救人,回头再与你算账。” 语毕,她转身救人,陆徜自知理亏没有多言,与她分头救人。 ———— 喂到第三人,明舒手里的香丸就用完了,她学着陆徜的样子在这人身上摸索起来,预备把这人身上的解药找出来去救第四人。 哪想摸来摸去,腰间袖袋里始终没摸到解药影子,明舒便又掀这人衣襟—— “小娘子……摸什么……” 一声呓语传出,将明舒吓了一跳,低头望去,才发现救的这人天赋异禀,明明药才喂下去没多久,这会已有醒转迹象,正半梦半醒地咂吧着嘴,仿佛在做一场春秋大梦。明舒正要抽回手,不想这人梦没做完,竟是一把按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小娘子,好软的小手……” 他还在说着梦话,明舒已经气坏,扬手就是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瞧这人长得人模狗样,做的却是这不三不四的下流梦,指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被打得双眼骤睁,无边美梦碎了,他彻底醒来,捂着脸上的五指印傻傻看明舒。 陆徜被声响惊动,回过头来,明舒告状:“他摸我手!” “我没有!”这人被陆徜看得一激凌,也不管当下情况马上解释。 陆徜目光寒了寒,只道:“不想死赶紧把你同伴救醒,山贼马上回来了。” 这人终于反应过来这满地躺的都是自己的同伴,立刻跳起叫道:“这是发生何事了?我记得……我们遇上暴风雪,在客栈落脚,吃了饭……饭,那饭被下了蒙汗药!” 他一醒,脑袋转得也快,不待陆徜和明舒解释就想通。 “知道你还不快救人!”明舒看他着实不顺眼,语气不善道。 “好。”他一边点头,一这拔下腰间坠饰,也不用解药,拿着坠饰就往地上的人鼻前凑去。 明舒虽不知道江湖上的门道,但她识货认宝。 “金笼冰蟾?” 这人,大有来历。 所谓金笼冰蟾,是以金线掐制的圆笼,用来保存天山冰蟾晒干后所制的特殊香料,这香料只能存放于黄金之中,有独特的解毒功效。 寻常的富贵人家,用不起这东西。 “小娘子有见识。”这人边笑边救人。 金笼冰蟾的药性比普通香丸强得许多,不过嗅上一嗅,地上的人就已渐渐醒来。 “山贼回来了。”陆徜忽然道。 客栈外传来脚步声,山贼知道中计,已经赶回。 好在镖师们已经醒来十之七八,人数不少,个个抄起兵刃严阵以待。眼见就是一场混战厮斗,陆徜拉过明舒,一掌推开窗户。 “里面危险,你外头找地方躲好。” 明舒还没回答,陆徜已不管三七二十一,连男女之防都顾不上,双掌直接架在她腋下,拎娃般将人抱上窗棂。 明舒一屁股坐在窗棂上犹未反应过来。 她的性子陆徜早有领教,趁她发怔之际,又一把抱着她的腿往窗外一扔。 明舒就这么被转了方向,然后,跳窗出了房间。 她没武功,留在里面也是累赘,不用陆敞提醒她也会躲,但他这样,她就来气。 气归气,她拿陆徜没办法,陆徜已经消失在窗口,屋中打斗声传来,她只能找棵大树往后头一躲,提心吊胆地藏着。 窗户里火光大作,人影交错晃动,看得她心惊胆颤,倏尔一捧鲜血洒在窗纸上,惊得她捂紧了唇。这样的厮杀,很快从房间蔓延到院子,到处都是拼杀声,明舒强自镇定地躲着。 不知多久,她忽闻“砰”一声,有人被打得撞破窗户跳出,就地滚了老远,直到撞上明舒藏身的树。她运气不好,这人是山贼,一见不是同伙爬起来提刀就砍,没有半句废话。明舒抱头矮身堪堪躲过一击,心脏差点吓停,也顾不上东南西北,撒腿就跑。 四周都是拼杀的人,刀光剑影好不惊心,明舒看得眼花缭乱,想再找个安全之地藏身,可匆匆放眼却找不出合适地方,身后又是追杀的人,正值六神无主这际,有人在混乱中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不是让你藏好!”陆徜怒声而现,手上提着把不知哪来的长刀,刀刃上鲜血滴落。 明舒委屈,她藏得再好哪敌得上天降山贼。 两人都没多余说话的机会,身后的刀光再起,有人嘶吼着:“孙子,受老子一刀!” 听声音像是那个九哥。 刀风卷起雪粉,明舒被迷得双眸难睁,只跟着陆徜左闪右躲,往战场外避去,但那九哥却始终咬紧陆徜,恐是认出陆徜骗他,所以非要杀他不可。 二人退到客栈之外,九哥瞧出明舒是陆徜弱点,刀刀都冲明舒来,以此逼迫陆徜。陆徜功夫与他伯仲之间,但因有个明舒,处处吃亏,没多久手上就挂彩,刀被对手挑落。两人都被逼到山道之上。 一刀斜来,九哥狞笑着要取明舒性命,眼见再这么下去,明舒难保,陆徜体力也要告竭,他狠狠推开明舒,避开九哥之刀后欺身而上环抱住九哥的腰,往旁一滚,忽然无声无息失去踪迹。 明舒回神,匆匆两步跟过去,脚下差点踩空,她急煞脚步。 脚下,是悬崖。 风雪太大,夜太深,谁都没能看出,山道的另一侧,是悬崖。 这就势一滚,两人无声无息坠下悬崖。 明舒看着如同无底深渊般的悬崖,怔怔蹲下,这些时日与陆徜的相处一幕幕闪过脑海,悲恸忽然摧心。 “阿……兄……” 这一声呼喊出口后,原先无法相信的种种,似乎都顺理成章。 “阿兄——” 她撕开喉咙,在悬崖前喊他。 作者有话要说:  高富:都已经高富了,就不能再给加个“帅”? 作者:赶紧去领盒饭,戏这么多…… s:啊,存稿快空了。 感谢在2020-12-04  09:55:37~2020-12-05  10:12: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annadoyl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夜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豬豬。、小茴香、九沁  10瓶;37422122  2瓶;⊙?⊙!、ly920322、重名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认兄 暴风雪肆虐,吞噬明舒的声音。 一声跟着一声的“阿兄”,被风吹散,似落雪无声,消失在幽沉夜色中。除了嘶吼般的风声,无人回应她的叫喊。 她蹲在悬崖前,朝黑暗虚无伸出手,徒劳无功想要抓住什么。 心,跟着这片黑暗,一点点沉入深渊。 明舒分寸大乱,可悬崖边的草丛忽然簌簌一颤,露出颗脑袋来,有人艰难攀在悬崖石壁上。天色黑漆漆的明舒也看不清那是何人,她很快醒神,咬咬从地上抱起块巨石,站在悬崖边上看着那人。 陆徜绝没想到,自己踩着石壁外凸的怪石死里逃生,才爬到悬崖顶端,就看见明舒抱着石块站在悬崖边上,貌似打算落井下石。 “明舒?” 一声低喝,明舒认出陆徜声音,忙把手里东西扔开,大喜:“阿兄?!” “你在做什么?快拉我上去!” “我……我怕上来的是山贼。要是他,我拼命也要给你报仇的!”明舒一边趴下拉他,一边欣喜若狂。 陆徜费劲爬到山崖上,一边道:“幸亏叫你认出,否则我还得做你手下的冤死鬼。”一边拍拍衣上雪沫碎石杂草,眼角瞥见她怔怔站着不说话,便又道,“怎么不说话了?我同你说笑而已。” “阿兄……”明舒喃喃道。 陆徜只当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盯着她:“你唤我什么?” “阿兄……阿兄阿兄阿兄!”她一叠声喊着陆徜,人忽如蝶雀飞扑进陆徜怀中,紧紧抱住他,将头用力埋在他胸口。 陆徜被扑得小退半步才稳住,一时也呆若木石,好半晌没回过神来,连手都不知该搁哪里。 怀中的人抽噎得厉害,肩头耸动不止,像蝴蝶的翅振,轻而密地敲在他心头。 “吓到你了?我没事。”良久,他才放柔声音道。 大掌缓缓按在她后脑,轻抚安慰。 明舒发泄了片刻,总算缓过这股情绪投起头来,她包着口鼻,只一双眼露在外面,那双眼便尤其醒目——通红的眼眶,蓄着来不及收住的泪水。 没有来由地,陆徜心弦似被谁狠狠一扯。 记忆里,从简夫人过世那年起,他就再没见过明舒哭过。江宁城的分离,他将话说得那般狠绝,她也没在他面前露过一丝狼狈;数年的相交,他待她疏离客气,她从来都笑脸相对;重伤醒来,前尘尽忘,她茫然失措毫无安全感,却也未在人前露出半分怯弱…… 今日这泪,若非难过到极点,她万不会如此。 “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在你面前。”陆徜抬手,笨拙地擦她眼睛。 明舒“哼”了声,带着鼻音瓮声道:“就你爱逞强,差点把命逞没。” “好好,是我的错,是……明舒,你刚才叫我什么?”陆徜托起她的脸,问道。 明舒咬着唇,不肯作答。 陆徜又道:“刚才叫得那么急,现在收回去来不及了,我都听到了。” “叫就叫。阿兄!阿兄阿阿兄!”明舒把心一横,噼哩叭啦道。 “你终于肯认我这个兄长了?”陆徜问她。 她的防备,他都看在眼里。从她失忆第一天开始,她没喊过他兄长,也没喊过曾氏母亲,虽说相处渐渐融洽,但行事依旧透着小心,更没少往曾氏那里旁敲侧击打探他们的破绽。 明舒望向他——他风帽已除,脸颊上是被凛冽寒风刮出的红痕,依稀还有几道细微刮伤,目光很犀利,却也有与此矛盾的温柔。 他应该早就看出她的心思,只是看透不说破,从没勉强她接受。 怎么说呢,怀疑依旧没有打消,但她……相信他这人。 他说是阿兄,那这辈子就是她的阿兄。 “嗯,阿兄。”她眉眼一弯,笑了。 得这一声“阿兄”,陆徜有种心要融化的错觉,风雪中隐约透来几点火光,他拍拍她的背,道:“好了,可以松手了吗?” 明舒“倏”地撒手,顺便抱怨:“这衣裳是高富的吧?一股子臭汗臭酒味道,难闻死了。” 这就嫌弃上了。 ———— 陆徜带着明舒回到客栈时,山贼已经落败。恶斗停止,客栈到处一片狼藉,墙上随处可见的血迹,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人,也不知是伤者还是尸首。明舒第一回领教江湖的艰险,远不是话本小说里描绘得那般壮阔。 “别看了。”陆徜一掌罩在她眼前,“马车停在客栈西边,你把阿娘扶过来,赶紧进屋避雪,我去会会镖头。” “哦。”明舒心有余悸,飞快点头跑开。 没多久,曾氏就被扶进客栈。她虽得陆徜交代藏身马车上,但人依旧吓得花容惨白。陆徜已与镖头见面,不过因为今日损伤严重,镖货差点丢失,镖头正带着镖师们清理,并无空暇多谈,只互报了名姓再道过谢,见他带着两个女眷,便令人匀出客栈的上房给陆徜三人。 “走吧。”陆徜不客气,带着曾氏与明舒进屋安置。 ———— 上房颇大,里外两间,三个人住下倒也宽敞。 “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了。”明舒扶曾氏在床上坐下,望了眼窗外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的树影,风似乎又大了。 “阿弥陀佛,幸亏是有瓦遮头了。”曾氏双手合什,想起客栈里的死伤惨状,又道,“真是造孽啊。” “没事了,你们今晚好好歇息。”陆徜把风帽解下,安慰二人。 门外“叩叩”两声,有人送东西过来。 “这里是新烧的热水,还有些吃食伤药等物,公子命小人给几位送来。公子说今日多亏几位舍命相救,这趟镖才没出差子,今晚先请几位好生歇息,等明日他再亲自来谢几位。” 观这人衣着打扮与行事说话,明舒料想此人应该是陶家人,她隐约也猜着他口中“公子”是哪个人。接下托盘,她谢道:“有劳小哥了。” 门再度关上,明舒见盘中除了一壶热水,一盘热乎的烙饼,还有一瓷瓶伤药并一小盒…… 女人用的面脂。 “阿娘,喝水。”她倒了杯水先递给曾氏。 曾氏接过,先焐焐手,再抿了一小口,继而微蹙双眉迷惑地抬头:“明舒,你刚……喊我什么?” 得,和陆徜一个反应。 “娘,阿娘,母亲大人。”明舒撕下一角烙饼递给曾氏。 曾氏傻傻接下,看看她,又望陆徜:“我没听错吧?” “你没听错。”陆徜含笑点头,“妹妹在喊你。” 曾氏慌得将手中之物放下,起身看着明舒,一时想起她早亡的母亲,一时又想明舒小时候,一时又想简家惨案,愈发心疼怜爱起她来,拿衣角拭着泪,再一把将人抱在怀里,更噎道:“好孩子,你别怕,以前的事忘了就忘了,以后有我。只要母亲在一日,就护你一日。” 明舒心里暖,回手拍着曾氏的背,道:“谢谢阿娘。” 这一声“阿娘”又催得曾氏泪流满面。 陆徜沉默不语地。 自总角相识起,他与她在江宁县已牵绊十余年,本当一别无逢,却不曾想,在他十九岁这一年,与十七岁的明舒成了兄妹。 简明舒改作陆明舒。 ———— 夜深,雪下得愈发大,年久失修的房子被刮得吱吱响,隔着窗户也能清晰听见屋外呼啸的风声。曾氏已然睡下,残烛发出些微光芒,屋里无人说话,很是安静,客栈里的动静也渐渐小了。 明舒和衣躺在曾氏身边,眼皮开始发沉。迷迷糊糊的将睡之际,她却又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呆滞地看着前方,想自己好像忘记了要做的事。 想了半天,她才在目光触及床边放的东西时记起。 床头放着陶家下人送来的伤药和面脂,她要提醒陆徜上药,然而忙了半天,她给忘了。 陆徜睡在外间的简榻上,不过此时人不在屋里,也不知几时出的门。 明舒看了眼睡熟的曾氏,抄起伤药,指尖扫过面脂时顿了顿,犹豫片刻也一起塞进怀里,出门去找陆徜。 ———— 客栈已经安静,除了值守的镖师外,其他人也都各自休息。 陆徜抱着干净的衣裳进了灶间,给自己烧了锅热水,打算稍作擦洗。 生火舀水,等水热的空档,他抬手左右嗅嗅自己,猛得蹙眉——身上这套高富的衣服,确实又脏又臭,难怪明舒要叫。 白天累了整天,晚上又搏杀半宿,他早就筋疲力尽,四肢沉得不像自个儿的,出门在外,他本也不是如此计较的人,照理换身衣裳也就算了,哪还费功夫擦洗?可一想明舒嫌弃的模样,他就忍不住。 明舒从小到大,都是喜好洁净之人。 也罢,把自己捣腾干净,省得明日她再嫌他发臭泛酸。 如此想着,水渐渐冒出热气,很快便小沸,他将热水舀出,开始褪衣。 和山贼搏杀时受了点伤,最重的一处在手上,不过也已干痼,如今沾了水一阵刺疼,他不由蹙眉低嘶,这才想起来伤药忘记带出。 算了,先将伤口清理干净再说。 陆徜不作多想,低头清理伤口四周血污与碎石。 灶间门口的布帘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 “阿兄,是你在里头吗?”伴着明舒的问话,布帘被猛地挑起。 陆徜不及披衣,转头便与明舒的目光撞个正着。 客栈简陋,灶间与澡间合二为一,她也万没想到陆徜会在这里沐浴,只当他在烧水,所以直接掀帘而入。 两相震惊。 作者有话要说:  小陆:她终于相信我了,终于认我这个兄长了,感动,高兴! 亲妈:你抓紧高兴高兴吧,再过几天可能会想哭。 s:唉呀,明舒终于相信他了,有点愉快,感觉要点仪式感,那送一百个小红包吧,先到先得,么么哒。 感谢在2020-12-05  10:12:34~2020-12-06  09:3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生煎包、豬豬。  10瓶;七月不得安生、jxb啊  5瓶;21119749、屁桃不吃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兄妹 灶上还有烧热的水未舀出,白雾蒸腾升起,陆徜被水气缭绕,连人带雾都烫眼。 万幸的是,陆徜只褪了上衣,明舒一眼扫过,仅看到他光裸的肩——然而即便只是这样,也够两人尴尬了。 陆徜震惊过后飞速抱起衣服遮在前胸。 “对不起,阿兄,我不是有意的。”明舒也已回神,迅速抬手捂眼转身,嘴里道着歉,人飞快溜出灶间。 她身后响起陆徜气急败坏的怒声:“陆明舒!” 明舒深深吸口气,并没走远,背靠墙站在灶间外。 灶间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没过多久,布帘子被人狠狠撩开,陆徜大踏步出来,一看明舒还在,那火噌噌往上冒。 明舒“呀”了声又把眼一捂。 陆徜冷笑:“你现在捂什么眼?” 明舒岔开两根指头,从剪刀状的指缝里看他——陆徜已经穿戴妥当,不过披散着头发,眼里怒气未散,整张俊脸通红,正目光不善地盯着自己。 她讪讪笑着放下手,赶紧道:“阿兄,我发誓,我什么都没瞧见。” “陆明舒,你是失忆不是失智,以前行事也算稳重,为何如今越来越莽撞?连里边什么情况都不知就冒冒失失往里闯?”陆徜很少如此训斥人,今日算是被明舒气到。 明舒垂头看地,替自己分辩:“我哪知道有人会在灶间沐浴。” “你还有理了?”陆徜听她这不以为然的语气,怒上加怒,“你就不想想,如果今天在里边的是别的男人,你要如何?” 明舒闻言抬头,一双水亮的眼直盯陆徜——阿兄这话说的,好像看的人是他就没事一样? 但她不敢如此反驳,只道:“那……看就看了,我能如何?又不是我损失。” 又不是她被看了,还得想着如何保清白。 “……”陆徜被她歪理噎到。 她这说的,好像也没错。 “再说了,阿兄你该庆幸是我,万一是别的姑娘闯进看到,从此以后赖上你,你要怎么办?我可不想你随随便便给我找个嫂子。男孩子在外头,也要好好保护自己的。”明舒语重心长道。 “……”陆徜教训不成,反被她给念叨了一通,气到笑了。 明舒见他神情不对,忙将带着的东西献宝似的捧到他眼前,扯开话题:“别说那些无关紧要的话了,我给你送药来的。阿娘在屋里,你必是不肯在阿娘面前露出伤口让她担心。” 见到她掌中伤药,陆徜神情稍缓,目光转柔。 “以后不许这么冒失了。”骂是骂不下去了,陆徜佯凶嘱咐一声,接过伤药,又道,“谢谢。” 明舒笑着拉他在墙根的条凳坐下,看着他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咬咬唇,替他觉得疼。陆徜慢慢将药粉洒在伤口上,待伤口被药粉覆盖,还未开口,明舒已经拿着展开的白布条缠来,与他配合得恰到好处。 一时间,陆徜伤口包裹妥当,他轻挥两下,觉得行动无碍后方又道:“谢谢你。天晚了,赶紧去歇着……” “等会。”明舒拉住他,冲他摊掌,“手给我。” “?”陆徜不解。 明舒不耐烦了,道:“让你给我就给我。”边说边将他的左手攥到掌心,从身侧的小瓷盒里挖了一大坨白脂抹在他手背上。 陆徜这才注意到,她不知几时又打开了另一个青瓷扁盒,淡淡的兰香传来,显然,这不是药。 “你看你的手,被冻成这样,回头该握不牢笔了,看你怎么应试。”明舒垂头,一手握住他的手,另一手推开那坨白脂,“这可是漪澜阁出的兰香玉容膏,好东西呢,就这小小一盒一两银子,最是滋润皮肤,还能治疗冻疮。” 陆徜的手,因为长时间顶着风雪雨赶车,已经不如先前白皙,手背泛红,指节发肿,和明舒那瓷白的手一对比,便有些惨不忍睹。 他自己没注意到,但明舒心细,早早就发现了。 “可以了,我自己来。”陆徜只觉她的手如玉似雪,柔若无骨,就那么缠在自己掌上,直令他全身不自在。 明舒用力攥紧,没让他抽回手,垂头只道:“你来什么?回头乱抹一气,没得浪费这盒香膏。我教你,你学着点。手背,手心,手指,指缝,都得抹到,最好先把手搓热了再来抹香膏,边推膏体边按摩……” 手要想保养好,功夫可得下足,光凭一盒好的香膏还不够。 明舒边说边示范,推开膏体后又缓慢按摩起他的手来,不放过他手掌的每寸肌肤,柔软的力道加上她滑腻的手,让陆徜从手麻到头,再由头麻到脚,她偏不肯轻易放过,指腹又在他掌中薄茧上揉着,这滋味……陆徜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对劲了,想逃又逃不开,明舒的温柔织成漫天大网,在不知不觉间兜头而下,将人网住,偏偏她自己毫无所觉,无论说话还是神情,都坦荡自然,没有丝毫羞涩,反倒是陆徜,被她搅得心弦剧颤。 “一两银子一盒的玉容膏,那人说送就送了,出手倒挺大方,身上还佩着金笼,看来在陶家地位不低,阿兄……阿兄?”明舒自顾自说着,末了又唤陆徜。 陆徜被她叫回魂魄,满眼疑惑。 明舒便知,他神游去了,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因而不乐意地把他手一甩,道:“换手!” 陆徜听到“阿兄”一称,猛地醒来——她所行所为,不过将他视如兄长亲人,别无其他,所以坦荡磊落,反而是他一时间想岔,竟对她有了些不够光明亦非君子的念头。 “不用了,我自己来。”思及此,他霍然起身,冷声催她,“我还有事要善后,你赶紧回屋去。” 语毕,他甩袖离去,没有丝毫犹豫,留明舒在原地喊他。 “香膏也不拿,你自己来什么?” 陆徜只当没听见,径直出了客栈,上外头吹雪去了。 ———— 屋外风雪交加,一夜草木呼啸,吹得老旧的客栈嘎吱作响。 陆徜回来的时候,明舒已经在曾氏身边睡下,外间小榻上已经被她铺好铺盖,里面还塞了烫人的汤婆子,他站在榻边看了良久,才钻进暖和的被窝里。 连日赶路再加夜里惊心动魄,陆徜也撑不住沉沉睡过去。 一夜无梦,他醒时已是翌日近午。 屋里只剩曾氏一人,明舒已经不在。 “出去瞧瞧你妹妹吧,她说上外头打听消息,已经去了好久了。”曾氏一眼看出陆徜眼里在找谁,直接开口道。 听曾氏那口气,陆徜觉得自己亲娘比他更快进入明舒母亲这一角色了。 踏出房门,回廊里的穿堂冷风直灌衣襟,风已停雪也小了,但天却比昨天还要冷。陆徜微蹙眉头,循着大堂里传来的几声笑音找去,果然看到明舒站在堂中,正搓着手看门外厚厚的积雪,堂间坐的都是镖局的大老爷们,几双眼睛都盯着她看,她也没丝毫不自在,大大方方笑着,明媚动人。 有个男人站在她身边,正同她说话说得起劲,这人穿着镖师的寻常劲装,年纪不大,生得也算俊秀,只是白净的脸颊上还留着五道浅浅指痕,不消说,就是昨日被明舒救醒后挨了她一巴掌的男人。 看来昨日的巴掌并没让这人长记性。 陆徜眉头蹙得更紧,一箭步走到二人中间,隔开两人。明舒转身,鼻头差点撞上陆徜的背,视线也被挡得严严实实。 “阿兄,这位是临安陶家嫡枝的小郎君,陶五公子,受家中长辈所托,押运一批贵货入京。这可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办事,没想到就遇上了山匪祸乱。昨天的伤药与玉容膏,就是五公子所赠。”她从陆徜身侧探出头道。 “你倒打听得挺清楚。”陆徜瞥她一眼,眼里全是质问——这么快就冰释前嫌? 明舒听懂他言外之意,讪讪一笑,小声道:“都是误会。” 陆徜白她一眼,转头望向那人,拱手道:“陶五公子。” 那人忙回礼:“在下陶家五郎以谦,字鸣远,见过陆兄,陆兄切莫客气,叫在下鸣远便可。昨夜危急,多承陆兄与令妹出手相救,在下与镖局的兄弟才逃过此劫。救命之恩,陶家与在下感激不尽,必当相报。” 虽然是临安陶家的小郎君,陶以谦身上并没架子,说话也诚恳,眉间还一团稚气,想来是个初出茅庐的富贵公子。 陆徜点点头,却不愿与他深交,只道:“五公子言重,昨夜风雪大,所谓救人只是陆某借着贵镖局之力寻个避雪之所罢了,万不敢当此大恩,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诶,陆兄别谦虚,要是没有你与令妹,别说这批货,我们这些人只怕都要死在这荒郊野外,待我到了京城将此事禀明外祖父,定要登门酬谢陆兄。” 陆徜刚要拒绝,明舒的脑袋又凑过来蚁语:“阿兄,陶家是皇商,他外祖是先帝的中书舍人殷繁,虽已退下,然有女在今上后宫为宠妃。” 陆徜又瞪她——这是连人家祖宗八代都打听了? 明舒无法解释,这些并非她打听到的,而是在听到陶家时自然而然浮现的认知。 “五公子之意,陆某心领,酬谢就不必了。”陆徜仍是拒绝。 陶以谦还要再劝,明舒摆摆手:“我早跟你说了,我阿兄不会收你酬谢的,你就别劝了。” 不知为何,明舒就是觉得陆徜绝非图人回报之辈。 语毕,她又自然而然把手挂到陆徜臂弯,娇笑道:“阿兄,我打听过了,这批山匪是朝廷通缉的要犯,那山匪头目悬红十两,如今落网必要交送朝廷,到时候那悬红……酬谢咱们不要,不过这十两悬红,那可是咱应得的。” 陆徜本想将她的手扯开,又见那陶以谦虎视在旁,便由着她去,闻言正在回答,却听陶以谦附和:“正是正是,人是你二人缉拿的,这悬红必是陆兄与小娘子的,只是山匪人多势重,少不得由我等一齐押到城中交给朝廷。待明日天放晴,我们一同上路吧。” “好嘞,那就先谢过陶兄。”明舒甜甜一笑,竟替陆徜应下。 陆徜眉头拧成结,已经瞪向明舒,明舒果断将他拉开,小声道:“阿兄,你别这么不知变通,咱们举家赴京也没个亲友,既然有这缘分,多结识些朋友有个照应不好吗?再说了,你想想那十两银子,能填补不少亏空,这是咱们应得的,没必要为了虚礼拒绝。” 她很了解他,每个字都戳着他的脾性说,陆徜无言以对。 他不语,她就当他默认,笑得更开心了,踮起脚展臂搭到他肩上,把他往下一压,哥俩好般开口:“阿兄,你且放心,我想通了。以后呢,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读书做官,咱们兄妹同心,其力断金,日子定会好起来的。” 陆徜一怔,瞧见明舒近在咫尺的如花笑靥,灼灼如阳暖人心扉。 兄妹……看来她接受良好,反而是他,需要很长的时间来适应生命里突然多出的这个“妹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舒: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啊不是,读书做官就行了。 s:上章评论虽然超过100,但我全发红包了,祝愉快呦。 感谢在2020-12-06  09:35:42~2020-12-07  08:0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龙沙  16瓶;豬豬。、落落、bababa、么么兔  10瓶;月亮奔我而来吧、三蒲  5瓶;⊙?⊙!、4009139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汴京 暴风雪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就风停雪歇,第三日见晴,只不过外头积雪太深不便行车,陆徜等人与陶家镖队被困在这荒山野岭足五天才重新启程。 明舒已经和镖队的人混熟,尤其陶家那个小郎陶以谦,听完明舒对那夜险境添油加醋的描述后,对兄妹二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把明舒当成行侠仗义的女侠,就差没拉着两人拜把子。 “上路了,你消停些!”陆徜看不下去她这么忽悠人,都登上马车临出发了,那陶以谦骑在马上还依依不舍得望过来,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才是兄妹,令人看着着实不快。 “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明舒把曾氏扶进车厢后转头出来,在陆徜身边坐下,冲陶以谦挥手。 马车才刚起步,走得本缓,可陆徜手中长鞭“啪”的一甩,马儿突然疾步纵出,车身狠狠往前颠去。明舒被颠得歪在陆徜手臂上,“诶”了半天才扶着陆徜的手臂坐定,怨道:“阿兄,你做什么?” 陆徜朝后看了眼,他这小破马车已经一骑当先把陶家镖队甩在后面,那陶小郎人影都快不见,他心情才轻快起来,道:“赶车。你要坐不惯就进里头去。” “我不。”明舒头脸包得紧,和陆徜一样包得只剩眼睛,眼尾挑起,挑衅他,“我陪你驾车,你给我说说我的过去呗。” “说什么?”陆徜目不斜视,手已勒住马儿,让马车稳定下来。 “说……咱们以前住在哪儿?” “江宁县长康巷老槐树底下。”陆徜道。 “那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明舒又问。 陆徜闻言转头,恰她正拿手托腮望着他,清眸如洗如同稚子,他便记起从前。他与她相识了十年,看着她从垂髫稚子慢慢长成豆蔻少女,可若问他她是什么样的人,陆徜却也答不上来。简家财大气粗,她自小锦衣玉食,出入皆前呼后拥,身上总有一股子高高在上的矜贵气息,会让人清楚看到来自贫富的差距。他必须承认他对她有些偏见,以世俗的目光将她当成颐指气使的富家千金,以至忘记了许多年前的初逢,她的小脑袋从她母亲背后钻出,冲腼腆的他笑得满脸灿烂,大大方方地说:“小哥哥,我是明舒。明舒,就是月亮,阿娘说我是她的小月亮。” 那年他九岁,自己也才是个孩子,竟被她惊艳,觉得天下怎么有这么可爱的女娃娃,粉雕玉琢的模样像天上仙女。那时他想,如果自己长大以后,要能娶个这样的媳妇,该有多好? “阿兄?阿兄?!”见他迟迟没回应,明舒用力拍了下他的肩。 陆徜猛然惊醒,对上明舒的眼方觉自己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儿时心思岂可当真? “这个问题你需要想这么久?”明舒狐疑盯着他。 陆徜庆幸自己戴着风帽,否则被她瞧出端倪可太丢脸。 “我在想要怎么委婉地告诉你,你从前是个混世魔王。”他斜瞥她正经道。 “我?混世魔王?”这话一听就是陆徜拿她寻开心,明舒是不信的。 “嗯。和人打架,带头闹事,上树下水无所不为……”陆徜边说想,唇角的笑意被风帽挡住,只有微弯的眼叫人看出几分端倪——他沉浸在回忆中,心情很好。 都是明舒母亲过世之前的事,那时两小无猜,情分犹深,他街头厮混,她混世魔王,都是招猫逗狗惹嫌之辈。他被人欺凌,她双手插腰带着府中家丁挡在他前面,豆丁大的丫头,就知道替他出头了,和人撕得天昏地暗,最后还得他善后……如今想来,遥远的记忆竟鲜活如初。 细细思来,她的改变在她母亲过世之后。想来那是段很艰难的日子,简老爷对她再好,也取代不了母亲,偌大简家又只她一个女儿,家产、承嗣这些原本成年后才需要考虑的事,忽然间重重压来。她走出去,就代表着简家,不能让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有爹生没娘教养的野孩子”、“商贾之家的孩子果然粗鄙,上不得台面”,人慢慢就变了。他也不大去简家,隔了很久再见,她已经是个有模有样的千金大小姐了,真的成了天上那轮遥不可及的月亮。 若搁从前,他是万不能再见到这样的简明舒,一场失忆,倒唤回她稚子天性。 “阿兄,你在偷笑!”明舒的脑袋瓜子向来和常人不同,不追问旧事,反盯着陆徜的眼直看。 陆徜笑,那是多稀罕的事啊。 “我没有!”陆徜否认。 “你有!”明舒伸手要撕他的风帽。 陆徜急忙按住她的手,沉声道:“胡闹!” 明舒也只佯装,当下笑嘻嘻道:“阿兄该多笑笑,笑起来才好看……” 陆徜眼睛又弯了,听她道:“对对,就这样,将来到了京城也不知要迷倒多少小娘子……” 他的笑顿时收起,她仍道:“一定有许多人想做我嫂子,我可得替你把关甄选。谁要接近你,就得先来买通我,唉呀,小手绢送起来,小点心吃起来……”话本里都那么写,讨好了小姑子,才有机会接近兄长不是? 她徜徉在幻想的海洋,仿佛那些甜头已经得手,没瞧见陆徜微沉的脸。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陆徜的手掌用力按在她天灵盖上,试图把人拉回现实,明舒做完梦眉眼俱弯,顺势望向他,甜道:“阿兄,我喜欢你。” 心中既已承认这个兄长与这个家,明舒便不保留。 陆徜胸口狠狠一撞——他不是第一天知道她的心思,可论婚不论情非他所愿,故自得知简家想法后总是避着,与她保持距离划清界限。她从来都没说过“喜欢”一词,便是分别那日,也只提嫁娶未言情爱,仿佛他们的婚姻只是简家的一场银钱交易,要用金银与女儿换泼天富贵。 今日她倒是出口了,只不过这一声“喜欢”,成全的是兄妹情义,再无男女之情。 隐隐约约的,陆徜觉得自己做错了决定。 ———— 一路上,陆徜耳边都是明舒的声音。 明舒的性子自那夜喊出“阿兄”过后,彻底放飞,失忆带来的阴霾渐渐消失,她又成了被阳光笼罩的人,也再没从前颐指气使的富家千金样。 陆徜被她一口一个“阿兄”喊得头疼,奈何明舒不是过去的明舒,有了兄妹的身份作外衣,她似乎不用再顾忌避讳,更不必装出贤良淑德的闺秀样,就高高兴兴做个惹人喜欢的妹妹,粘着陆徜,粘到他烦不胜烦却依然拿她没办法。 在明舒坦荡的撒欢之下,陆徜的疏冷败得彻彻底底。 很快,一行人就抵达最近的城镇,陆徜带着明舒与陶以谦等人押着山匪去了衙门,再出来的时候,明舒掂着手里的十两银子乐不可支。 歇过一夜,翌日清早,众人再度上路,这一程直抵汴京。 暴风雪过后,天气晴好,再没出什么异常,路上也顺风顺水,不出四日,繁华的京城近在眼前。 “明舒,快看,汴京近在眼前。”陶以谦策马奔出一段路后折回,遥指前方道。 经过数日相处,陶以谦与明舒已是熟稔到直呼其名的地步。 “真的?”明舒扶杆远望,满目神往。 “快进城了,你想不想骑马?”陶以谦勒马缓行于陆徜的马车旁,将手中马鞭倒握递向明舒。 明舒自然是想的,她见陶以谦一路策马无比潇洒,早就艳羡非常,但……她悄悄看了眼陆徜。 阿兄定然不会同意。 “陆兄放心,我给令妹牵马,定保她安全。”陶以谦见状替明舒向陆徜求情。 陆徜心里是拒绝的,话到嘴边被明舒满怀期待的眼神给望了回去,只不言不语的看着她。明舒深谙陆徜的脾气,知道他没制止就是默许,欣喜非常地接过马鞭,已跃跃欲试。 陶以谦这匹马性格温驯,通体雪白毛色光亮,任由明舒爬到背上。陶以谦握着马缰站在马前,朝弯下腰的明舒叮嘱骑行要点。明舒头巾滑落,露出小半张脸,遮不住的鲜艳颜色,与年岁相当又眉清目秀的陶以谦往那一站,活脱脱就是话本里的俊秀公子俏娘子,小情人般的登对,吸引了路上不少目光。 陆徜心里不知哪块地方忽然不舒服了,那边陶以谦叮嘱完明舒,见陆徜直勾勾盯着他们这里,只当陆徜也想策马,他有心讨好,便道:“陆兄也想策马?要不我让手下人替你掌车,你也活动活动筋骨?” “如此,多谢。”看着正拿脸狂蹭马鬃的明舒,陆徜出人意料的同意了。 陶以谦的手下很快前来接替陆徜驾车,陆徜跳下马车,径直往明舒处走去,陶以谦笑眯眯正要给陆徜安排匹马儿,怎料陆徜走到二人身边,道了声:“不必麻烦。”便从他手中接走了缰绳,当着陶以谦的面翻身上马,坐在了明舒身后。 “我带她跑一段,劳烦陶公子替在下看好马车。” 语落,陶以谦还没反应过来,陆徜信手扬鞭,马儿纵出,只闻明舒一声欢悦的呼喊,白马绝尘而去,留陶以谦站在原地吃了一嘴的灰——不对啊,这和他想的不一样! 衣袂被风鼓得猎猎作响,两侧风景拉出残象,明舒兴奋非常,头巾被风吹落,飘散满头青丝。 “‘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明舒,我们到汴京了。”  陆徜的声音自她脑后传来,透着隐约的兴奋,是他难得的少年意气。 汴京,终于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舒:未来嫂嫂啊你在哪里,在哪里? 小陆徜:我的小媳妇啊,你怎么就成了妹子?tt 注: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金,李汾《汴梁杂诗》。 感谢在2020-12-07  08:08:48~2020-12-08  09:5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汤小圆圆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大狗腿一号  16瓶;豬豬。、三蒲、jxb啊  10瓶;鱼丸丸丸子儿、重名氏、21119749、41066108、屁桃不吃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心动(抓虫) 临近城门,陆徜将马速降下,带着明舒领略汴京城外风光。 汴京的城门要比明舒这一路上路过的所有城门都繁华热闹。城门外支着给过往旅人歇脚的香饮摊,桌椅露天而放,坐着几个互相拱手道别的人,旁边吆喝着的是卖胡饼的人,还有扛着糖葫芦的小贩来回走动,遇到带娃的人就故意逗留片刻……城门处人来人往,驼队的铃声悠扬响起,一行商队缓入城中,里头混着金发碧眼的外域美人,看得明舒得直了眼眸。 “阿兄,快看!”明舒忽然激动地攥住他的手臂。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陆徜瞧见城门口等着进城的百姓都自动让到两边,喧天锣鼓声中走出的一队人。骑在马上意气风发的郎君,提灯抬箱的执事,八人大轿紧随其后…… “送嫁的队伍!好热闹!”明舒贪玩,兴奋非常地转过头。 陆徜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但见她颊色泛红,两鬓发丝被风吹乱在颊边,一双眼璀璨如星,不由自主伸手理她鬓发勾到她耳后,笑问:“想嫁人?” “阿兄不想娶妻?”明舒脸不红心不跳地反问,对陆徜的动作毫无所动,只觉得阿兄这一刻格外温柔慈爱。 陆徜理完她另一边鬓发,手忽然停在她耳畔,脸上的笑也渐渐凝固——他在做什么? 纵然是兄妹,这举动也逾越了。 从刚才到现在,他都做了什么? 他从陶以谦手里抢来马,与她共骑,陪她同看汴京繁荣,心情跟着她起伏,甚至做出这样温存的动作。他呆呆看着自己的手,好似那手不是自己的,身体也不是自己的…… “阿兄?”明舒见他怔住,纳闷地唤他。 陆徜惊醒,飞快收回手,从马上跳下,改为牵马步行,马背上的明舒疑惑地看着陆徜的背影,心里直犯嘀咕。 陆徜这脸,也变得忒快了些。 ———— 大安朝迁徙相对自由,百姓出行无需路引,加上陆徜又有府学的举荐信,江宁解元的身份让他很快就通过城门。马车已经换回来,明舒照旧坐在陆徜旁边东张西望打量繁华上京。 陶以谦打马跟在马车旁边,仿佛要将刚刚错过的机会找补回来般,不遗余力地介绍起汴京风光。 “汴京有八景。城东南的繁台春色,最宜春日携酒踏青,尽赏春色;东北铁塔行云,塔有十二层,层层登高,所见之景皆不相同,登高最高处,便有踏云飞霄之意,故称行云;隋堤烟柳,最适合像你这样的小娘子携伴游玩,往那柳下一站,就是幅画……” “那这个时节呢?”明舒听得入神。 “这个时节最宜去梁园,梁园雪景为天下一绝。”陶以谦竖起拇指,也露出神往的表情来。 其实他也头回进京,不过他在来之前就打听清楚汴京好玩好吃的去处,虽然是掉书袋般的介绍,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明舒面前显摆。 “陶公子,你这是打算跟到我家去?” 明舒正听得津津有味,陆徜突然插话。陶以谦倏地闭嘴,明明两人年纪所差无几,也不知为何他在陆徜面前总不自觉矮上一头。陆徜那目光,活像他要拐带他妹子一般,天地可鉴,他陶以谦可从没那样龌蹉的念头! “呃……”被陆徜一语惊醒的陶以谦终于发现已经走到岔路口前,自家的镖师已经走向与陆家兄妹相左的路口,镖头正无奈地看着差一点就跟着陆家马车走失的他。他脸色一红,拍着自己的脑袋讪笑道,“瞧我,光顾着和明舒说话,忘了瞧路。不知陆兄在京城何处落脚,还盼告知,待改日在下登门拜谢……” 陶以谦话没说完,陆徜已然扬鞭加速驱车前行,声音远远飘来:“不必了,就此别过吧。” ———— 总算把陶以谦那牛皮糖赶走,陆徜心情微悦,带着曾氏与明舒找了间食肆用饭。 食肆门口挂着厚重毡帘,里头不大,食物的香气伴着腾腾热雾,显得无比暖和,明舒搓搓手,扶着曾氏挑定桌子坐下。陆徜先要了三杯阿婆茶,才问二人要吃什么。店是小店,做的自然也是平头百姓常吃的饼面羹汤,最终三人各要了一碗面,一碟馓子。馓子拧成细麻花炸得金黄酥脆,掰碎后泡在面汤里,是明舒最钟情的吃法。汤用羊骨熬成,加了香料去膻,汤鲜味美,手擀的面条上浮着片好的羊肉再洒上葱花,是三人赴京这段时日来吃得最舒坦的一顿饭。 明舒爱肉,拿羊肉混着馓子同食,简直是美得她七窍飞仙,没几口那肉就吃完,忽然间有筷子斜来。明舒抬头,发现陆徜没怎么动筷,却将铺在面上的羊肉原封不动地全夹到她碗里。 “我不爱吃肉。”瞧见明舒目光,陆徜解释了一句,很快垂头大口吃面。 明舒又看曾氏。 曾氏慈怜地笑道:“快吃吧,你哥哥疼你。” 明舒心头大暖,甜甜“诶”了声,欢欢喜喜继续吃面,只将这好记在心里。他人待己三分好,日后还以十分,她打定主意,要帮衬母亲与兄长。 一时间三人各自吃完,明舒的胃口很久没有这么好了,连面汤都喝得干净,肚子吃得圆鼓鼓才抬头,一抬头发现陆徜又盯着自己看。陆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从前在家中,一顿饭九道菜起,就这样她还跟小鸟啄食似的左挑右拣每样就吃一两口,把大家闺秀的架子拿捏得死死的,如今跟着他,一碗面也吃得尽兴,是他委屈她了。 “别动!”明舒可不知他心里弯弯绕绕的想法,忽然轻喝一声盯紧了他。 陆徜不解,只看见明舒逼近的脸,他莫名跟着一紧,她缓缓抬手,指尖往他唇角探去,指腹倏地扫过他唇角…… “看,葱花。”明舒笑眯眯地展示着指腹上捻下的葱花,想要取笑老是一本正经的陆徜。 陆徜从耳根慢慢红上来,她指腹拂过时如同细羽薄动,最是磨人。 “陆明舒!” 明舒没想到陆徜会生气,他沉着脸呼她全名,神情看起来有点凶。 “以后说话就行,不要动手动脚!”陆徜道。 “?”明舒怔了——这话说得,跟她是个好色之徒一般。 “男女有别。”他冷道。 “我们不是兄妹吗?”明舒辩道,又扭头望向旁边那桌客人——她也没做什么吧?别人家的兄妹不也是这般亲厚的? 陆徜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隔壁桌的一家四口,其中两位恰也是兄妹两,妹妹正搂着哥哥的腿撒欢,哥哥一勺勺喂妹妹吃饭,父母坐在一旁欣慰看着,十分合家欢的画面,只不过…… 人家的哥哥才十岁出头的年纪,妹妹也不过五六岁稚龄! “就算是兄妹,如今都长大了,也该知道分寸,懂得避嫌。”陆徜收回目光,强硬道。 明舒也生气了——她不知道兄妹该如何相处,但他先前待她,喂过饭,擦过嘴,抓过手……怎么他做就不用避嫌,到她这里就成了没有分寸? “阿娘!”明舒转头就找曾氏,“你看阿兄,说一家人不要见外的是他,现在又怪我太不见外,哪有他这样的!” 双重标准玩得溜溜! 曾氏本正喝茶看他两吵嘴,半点没有劝和的意思,被明舒这么一撒娇,马上虎了脸冲陆徜道:“你冲你妹妹凶什么?第一天做人兄长吗?不知道好好说话?” 陆徜被亲娘怼得无言以回,他母亲这质问显然话中有话——要认她为妹是他,那就得当好一个兄长! “我去结账取马车。”陆徜不和这娘两争执,索性起身结账。 踏出食肆,被凉风一吹,陆徜冷静下来,开始迷惑于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失控——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而先前几次,都是因为明舒。 ———— 食肆里拌了几句嘴,明舒也恼上了,堵气不理陆徜,马车行到目的地也不出车厢,只躲在车里听陆徜与人交涉。 在决定赴京之前,陆徜已经托人问好京城的房子,只等到了交完租金就能入住,只可惜这一路上波折不断,他比原来预定的时间整整晚了近一个月才到汴京,屋主等了数十日后将房子另租他人。 “实在对不住。”帮助陆家母子找房子的是旧年在长康巷的邻人,遇到这样的事他心里过不去,口中不断道歉。 眼下已近年关,要想找到合适的屋子租赁已十分困难,陆徜只能一再拜托邻人。邻人想了想方道:“也不是没有,我倒是知道有户人家有空房租赁,只是那房子稍大,租金要比先前给你们相中的那间高了两倍。” 两倍……这超出陆徜预算太多。 陆徜攥攥手,眼瞅着再有三日就到年三十,咬咬牙刚要点头,马车里突然伸出玉白的手,抛了样东西过来。 陆徜信手接下——是个钱袋子。 袋里装着先前缉拿盗匪所得的那十两银子,由明舒保管着。 这人还堵着气不和陆徜说话,倒把银子扔出来了。 ———— 咬牙租下房子,陆徜在邻人陪同下见过屋主,看好房子,签了契约交完押银,很快拿到了钥匙。 虽说租房子的花销让银钱所剩无几,但看到房子的那一刻,陆徜却又觉得这钱花得值。都是沿街的两层阁楼,便宜的那套只有一厅一室,陆徜年后要去京城的松灵书院备考,这套房原只预备给曾氏住也够,但如今添了明舒,一间寝室就不够了,现在寻的这套倒刚好解决这个问题。 一楼是灶间厅堂净房,二楼是隔开的一大一小两间房,小的那间正好给明舒,不必再委屈母亲与她二人挤在一间屋里。 “这两天你先与母亲同住,开年我去松灵书院,这间屋就留给你。”陆徜对这套阁楼颇为满意。 “哼。”明舒不领情,还记着仇,扭头走了。 陆徜摸摸鼻子,出门搬行李。 待他将箱笼尽数搬到楼上再下来时,明舒已经笨拙地打来水,正小心翼翼地抬到楼上擦拭家具,陆徜见状上前要帮,她又拂开他的手:“不用,避嫌。” “……”陆徜默。 以前也没发现她这么记仇! 一个箭步追上她,他从她手中抢过桶:“是我失言。明舒大小姐,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原谅我一回成不?” 明舒听不得“大小姐”这称呼,一听气就消了大半,冷面露笑,让他提着桶上楼,道:“就放在床边吧,我擦床,你去帮阿娘。” 陆徜这才摇着头出去,让她做些擦拭桌床的轻松活。 天色就在一家三口的清扫中慢慢暗下,厨房最先收拾出来,曾氏已经生火起灶做饭,陆徜楼上楼下地搬抬重物。 明舒一直在楼上收拾。架子床和箱箱擦拭干净,被褥也都铺好,衣裳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上,只等收进柜中。明舒虽然没做过这些事,但学着做起来虽然动作慢了些,却也妥妥当当。 陆徜进来喊她吃饭时,只看到她枕着手臂伏在桌上睡得香甜。 估计是累着了。 陆徜踱到她身边坐下,正要叫她,忽然听她呓语:“阿兄,吃肉!肉……管够!” 呓语的声音绵糯,像冬日的汤圆,裹着芝麻花生的糖心,又是甜人又是暖心,骤然间穿透陆徜心房。陆徜从头熨帖到脚,眼神都跟着软了,瞧着她枕在头下,因为干活绑了襻膊而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臂,不由自主就把她轻轻往怀里拢,然后捏着她已然被冻凉的手臂,一点点解去襻膊,将她卷起的衣袖放下。 他的目光由她的手缓缓上移,最后落在她脸上。 有一瞬间,心旌摇曳,有什么念头如流星般掠过,却又仿佛电光疾逝,将他惊醒。 陆徜被自己的念头惊到,倏地缩手,明舒的脑袋猛地垂落,磕在了桌面上。 她揉着额头醒来,抱怨:“我已经撞失忆了,这是不把我磕傻不罢休吗?” 陆徜已经起身,他觉得……他不能再呆在明舒身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舒:凭什么你可以我却不可以! 小陆:没什么为什么。 明舒:你双标不要太严重! 小陆:反正你别碰我。 明舒:……(我就碰就碰就碰。) ———— 感谢在2020-12-08  09:59:33~2020-12-09  09:37: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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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只有陆徜与曾氏二人,陆徜这人不太爱说话,曾氏和他守岁常常守到一半就闷到睡着,今年添了明舒就不一样。明舒话多,叽哩呱啦没完没了,还会逗趣,一会逗曾氏,一会闹陆徜,把曾氏给哄得一晚上笑容没减过。 一夜过半,这母女二人愈发来劲,抖起新买的布料商量要给明舒裁什么样的衣裳。曾氏拿出尺子,要给她量身。屋里生着炭火,明舒外衣已除,身上穿的是曾氏的旧衣裙,原本是松垮不显身线的,被曾氏手里那尺一勒腰身……陆徜未及避开的眼倏地一烫。 明舒年方十六,过年就十七,已经出落得像朵芙蓉花,细腰耸胸,着实惊人眼眸。 陆徜全身像都被炭火烤过般发起烫来,他很艰难才将眼睛转开。 所幸,过了年他就要去松灵书院,也能避开明舒好好冷静。 ———— 夜深,子夜的更声远远传来,很快就被无数的爆竹声盖过。 除旧迎新驱崇的爆竹,似都在这一刻被引燃,汴京城被响彻云霄的爆竹声淹没,烟火冲天而起,在天际炸开鲜艳花朵。 陆徜放完在门外放完自家的爆竹,回头就见明舒倚门捂着耳朵抬头看天际绽放的烟花,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落下无数光斑,她那张脸变得模糊,像梦里才会出现的景象。 也许,这段际遇本就是梦吧,一场噩梦交叠着无数场说不清的迷梦,命运终究是将他二人绑在一起。 “好美。”明舒喃喃着,一转头与陆徜的目光撞个正着,甜甜唤他,“阿兄。” 陆徜踱到她身边,从袖内掏出素色荷包挂在指尖垂到她眼前,明舒一把攥下,只听他道:“又长一岁,这是压岁银。” 她捏捏荷包,眉头微微一蹙,从里边摸出锭碎银,约摸一两重。 “拿着吧。我开年就去松灵书院,家用已经给母亲了,这些是你的。你一个姑娘家家,年岁也渐大,手里当有些零用,想买什么零嘴,或看上什么小玩意,就别委屈自己。”陆徜实在不愿再瞧见今日她盯着爆糯谷时的目光,那目光刺得他胸口极疼。 “可是……你把这钱都给了我,那你呢?”明舒和他们处久了,对陆徜手上的积蓄心里已经有底,这一两银子,恐怕就是他身上最后的钱了。 “我还有。” “你骗人!”明舒攥紧荷包,小脸忽沉。 “松灵书院吃住全包,我在那里没有使钱的地方,况且书院每个月还会发点补贴接济,我也会在书院找份差使另再赚些,每个月还能再送钱回来。熬过这三个月就成,你别操这些闲心。”陆徜见她脸色绷得紧,难得浮起玩心,伸手掐掐她脸蛋,“过年呢,开心点。进去吧,阿娘也有压岁礼给你。” 他说着转身进屋,明舒气鼓鼓地跟进了屋子,心中已自有计较,也不同他分说。 曾氏给他们俩都准备了压岁礼,一人一双崭新的手缝袜子,是她在路上赶制的。 明舒高高兴兴接了,揣在怀里,与陆徜一左一右挨着曾氏坐下,每人说了句祝曾氏长命百岁,百病消除的祝语…… 除夕就这么过去了。 ———— 春闱在即,拢共只剩三个月的时间,年还没结束,汴京城白日庙会夜里灯会,依旧热闹非凡,年味十足,但这些热闹都与陆徜无关。 大年初一这日,陆徜就收拾行囊打算去松灵书院报道。曾氏忙里忙外地为他准备带去书院的东西:烙好的饼子,两大坛腌菜和腐乳等等,都是些容易长时间保存的食物。 忙了大半日,陆徜的行囊终于收拾妥当,天色也见晚。 明舒清点着堆放在厅里的大包小包,确认没有东西落下后,才吁了口气,刚坐下喝口水,就见陆徜从门外进来,怀里鼓鼓囊囊抱着什么。 “阿兄上哪儿去了?”明舒问道。 “出去了一趟。”陆徜面色透着古怪。 “你抱着什么?”明舒往他怀里觑,他怀里那布包突然动了下,倒把她吓了一跳,“这什么?” 陆徜慢慢掀开布,明舒揉了揉眼——她没眼花吧?怎么看到阿兄怀里揣了只狗儿? “狗?!”她从椅子上蹦过去,稀罕地左看右看。 那狗看着不大,毛色通体发黑,原正睡着,现下被吵,正瞪着双黑豆般的眼好奇地盯着人。 “是隔壁王嫂家大狗生的,已经三个月,断奶了。”陆徜把狗慢慢放到地上,朝她道,“我不在家,家里只剩你们两个,门户得守严实,所以抱了它回来给你们看个门。” “这么丁点大的狗,能,明舒还是蹲在地上,拿指头轻点小家伙的额头玩。 “你可别小看,畜生长得快,几天一个样,有灵性的很。”陆徜跟着蹲到她身边。 一想自己不在家中,他着实不放心家里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 “你啊,刚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心里别老琢磨那些有的没的,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懂吗?”见她露出三分稚气,陆徜忍不住敲打她。 她心里那点想法,还瞒得住他不成?家里拮据,她定是盘算着什么门道,等他走了好动手,打量他看不出来? 明舒揉揉耳朵,不以为意道:“知道了!阿兄真罗嗦。” “……”只有人觉得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可从没人嫌他话多过。 “快,给它取个名字吧,叫什么好呢?”明舒摸了一会狗,坏笑道,“要不叫徜徜?” “陆明舒!”陆徜一听就沉了脸。 “陆徜,你又吼什么?”曾氏从灶间出来,看到两人蹲地上玩狗,摇了摇头。 陆徜还没辩解,明舒已经恶人先告状:“阿娘,他凶我!” “……”陆徜觉得,自己确实话多了,就闭嘴吧。 ———— 翌日,年初二,晨光熹微,陆徜出发去了松灵书院。 他一走,两层的阁楼顿时变得寂静。明明不大的地方,突然显得空旷。明舒觉得浑身不得劲儿,走在哪里像能看到陆徜的影子般。 闷闷坐了半晌,她才在曾氏的叫唤下把自己的被褥搬去陆徜那屋。 陆徜不在,他的屋子就归明舒了。 小小的房间只放下一张架子床,两只箱笼,还有一张他日常读书用的旧书案,现下都已空空如也。明舒抱着被子坐在床上,鼻间似乎萦绕着淡淡的草木香气,是陆徜身上的味道,留在了这里。 她想阿兄了。 ———— 年很快就过去了。 陆徜不在家,只有明舒和曾氏同住。 为了帮补家用,曾氏经人介绍找了绣活在家做,明舒见了有心帮忙,跟在曾氏身边想学做刺绣,可拈起针手里就像拿着千斤锤,那细细的针总不听使,不是针脚走歪就是扎在手上,曾氏看不下去,好言劝她死心。 “别忙了,你从小到大就不是拈针穿线的命,抓些果子去陪招宝吧。” 招宝就是他们家新成员的名字——陆徜抱回来的那只狗子。 明舒闷闷不乐地去了,曾氏又安心坐在窗前绣花,才没绣几下,就听楼下传来“砰”一声响,把她给吓得心脏跳个不停。匆匆下楼查看,她在灶间看到站在灶旁一脸无措的明舒。 地上是打碎的陶罐,里边的米洒了满地,锅里是半开的水,明舒愣愣站着,见到曾氏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娘,对不起。” 她糟蹋东西了。 曾氏瞬间明白她想做什么。 明舒就是想做些事。绣活她此生无望,那就做饭吧,这样阿娘就能腾出手来白天刺绣,也不用晚上在灯下熬花了眼。 可想像是美好的,做起来却不容易。 这些家务活,她好像一点概念都没有,不知如何生火起灶,不知下多少米放多少水……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困惑了,她仿佛从没接触过这些事般,连最基本的步骤都不晓得。 “割伤手没有?我瞧瞧!”曾氏踩过满地碎陶片到明舒身边。 明舒摇摇头。 “好孩子,娘知道你的心意。”曾氏这才放下心道,“这些事阿娘来就成,你别操心。隔壁王婶的女儿与你相仿,要不你去找她说会话,这里交给我,乖。” 明舒被她劝着走出灶间,又看着曾氏转头去收拾灶间,地上的招宝冲她“汪汪”两声,她沮丧非常地向招宝开口:“我是不是真这么没用,一个忙都帮不上还净添乱?” “汪汪汪。”招宝绕着她的脚回答。 明舒觉得自己受到人生最大的挑战,在屋里定定站了片刻,忽一攥拳头,冲灶间喊:“阿娘,我出去一趟!” 还没等曾氏回应,她已一溜烟跑出家门。 一边问一边走,足走了近一个时辰,她才找到目的地。 望着前头的朱门高墙,明舒定了定神。 红底金漆的匾额上题着两个——殷府。这是先帝的中书舍人,今上宠妃的父亲,殷繁的府邸。 也就是陶以谦的外祖家。 明舒来寻陶以谦,想谋个差事。 作者有话要说:  明舒事业线开启g,我陆哥短暂下线一章,马上回来,哈哈。 感谢在2020-12-09  09:37:17~2020-12-10  09:2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xb啊、汤小圆圆圆、、那时是年少如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豬豬。  10瓶;日光倾城、么么兔、旧时光与远方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表妹(抓虫) 大安朝虽说风气较前朝要开放不少,普通百姓家的女子出门谋生也不算奇怪,但平民女子多数找的是绣坊布坊染坊的活计,要么给大户人家的后宅做做帮工,很少会在外抛头露面。 明舒寻思着自己针线不通,家务不精,那些活计都不适合自己。她这脑袋动着动着,不知怎么就动到了陶以谦身上去。 陶家是临安的大商号,又是圣人钦点的皇商,以玉石为主营,与西域通商,手里握着两大和田玉矿,其分号遍布大安朝各地,京城自然也少不了陶家的铺子。 明舒打听过,陶家在京里除了最大的一间玉器铺外,另还经营着两家小铺子,一是卖的首饰,一是卖古玩。她来寻陶以谦,是因那首饰铺子做的多是女人生意,铺内肯定需要女掌事,她想问问他可否给寻个女掌事的活,再不济给掌柜的打打下手,做个跑腿的小伙计,也是可以。 殷家门第高,看门的小厮虽然没有恶言相向,但也是先敬罗衣后敬人,见明舒衣着平平,手里又没拜帖,压根就没让明舒进门,只让她在墙根下站着等。 明舒等了许久,才等到殷家的管事出来,那管事对着她又是一番上下打量后才冷冰冰开口:“小公子今儿与友人出门游玩,不在府内,娘子改日再来吧。” “哦,谢谢。”明舒虽然失望,也没强求,看着殷府的门重重关上,她转身离开,心里兀自琢磨该如何找陶以谦。 没走两步,明舒就被人叫住:“陆娘子?” 她转头一瞧,叫她的正是护送陶家货物进京的镖队镖头赵停雪。 赵停雪年纪不大,至多二十六七,浓眉大眼,生得壮硕,一身腱子肉把劲装绷得紧紧。听完明舒的话,他道:“这殷家惯是狗眼看人低的,你在这儿等不出结果。镖局的兄弟们要回去了,小东家今天在丰楼请大伙喝酒,你要是不嫌弃兄弟们粗鲁,就跟我去吧。” 丰楼是汴京有名的酒肆,建在闹市之中,赵停雪又是信得过的人,料来无碍。 明舒想了想,点头随他去了。 ———— 两人没多久就到丰楼,陶以谦果然包了一整层楼给镖局的兄弟饯行,他们到的时候,众人正喝得面酣酒热。 看到明舒出现,陶以谦以为自己喝高了出现幻觉,盯着她傻问:“我是醉了?” 镖局的兄弟一阵哄笑,赵停雪也笑:“小东家没醉,是陆娘子来寻你。” 陶以谦狠狠拍拍脸,确认不是幻觉后,才手忙脚乱地拉整衣裳,把明舒请到了无人的雅间内说话。 “本当是我上门向陆兄与你道谢,没想到竟要你跑来寻我,真是罪过。”陶以谦道。 “不碍事,我来寻你又不为要谢礼。”明舒笑眯眯地摆手,也不拐弯抹角,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 听完她的话,陶以谦蹙蹙眉:“明舒,你家里可是遇到什么急难事要使钱?若是,你只管开口,我这里有。” “没。”明舒仍摇头,“家里虽然境况普通,也不至到问人要钱的地步,我就是想寻个差事帮补家里,你是陶家的小东家,在京城有铺面,有外祖,必定见多识广,我想请你帮忙打听打听。” “可我这里都是适合男人的差事,女孩子……”陶以谦有些为难。 明舒要的就是男人的差事,她刚想说明自己的意愿,陶以谦忽然一拍后脑,冲她欣喜道:“瞧我这记性!你赶巧了,我这正有桩适合你的差事。” “是何差事?”明舒没料到会如此走运,当即也笑开。 “说来话长,咱们边走边说,我先带你回我外祖家。”陶以谦说走就走,半点没给明舒准备的机会。 “等会!你正同镖局的兄弟喝着呢,现在离席不好吧?”明舒喊住他。 陶以谦想了想,道:“没事,我同他们说一声。” 语毕,他就风风火火出了雅间,走到席上告罪,又令人倒满酒,自罚三杯。 一时间三杯酒饮罢,陶以谦正要离开,不妨旁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我也敬几位英雄一杯酒吧。” 却是不知几时走到席间,已问小二要来干净酒盅的明舒。 她双手执杯,脸上带笑,面对满堂爷们毫无瑟缩怯意,虽粗布在身,却有大家风范,是见过大世面的模样。 “才刚听赵镖头说,众位英雄明日就启程回乡,此前暴雪夜与诸位也算同生死共患难过,也幸得诸位英雄同心协力剿灭山匪,我与阿兄才得周全。这一路上同行,又蒙众位照顾,无以言谢,以此酒聊表心意。” “陆娘子说的哪里话?那日本就是令兄与你救我等性命在先,兄弟们都还欠着你们一条命呢,怎反过来让你谢我们?”赵停雪忙站起来道。 “赵镖头,那一夜凶险,我们帮了你们,又何偿不是在帮自己。若无众位奋力搏杀,又哪有今日安稳,说到底,人在江湖行走,帮人便是助己,这杯酒,就算是明舒与几位交个朋友。先干为敬!”明舒语毕仰头饮尽。 辛酒入口辣了喉,唤起些微感触,曾几何时,她似乎也这样面对过许多人,那时候有人在她身后,拍着她的背提点她:“别怕,就算你是女儿,做大事的人,也不用拘泥小节。” 做买卖,走江湖,靠的不就是人脉?多些朋友,总无坏处。 “好!说得好,帮人便是助己!”赵停云听得心头滚热,震掌拍桌喝彩,又道,“陆娘子女中豪杰,你这个朋友,赵某交定了。给我换个大碗来,我也敬姑娘一碗酒。改日若有用得到赵某,用得上我威顺镖局的地方,只管来找我!” 随着他一句话,席间又闹哄哄起来,一个个都站起来换了海碗倒酒,齐齐敬了明舒一碗酒。 等众人碗空,明舒才拱手告辞,与陶以谦出了丰楼。 ———— 刚踏出丰楼,陶以谦就冲她道:“那可是烧刀子,你就这么喝下去?你没事吧?” “就一小盅酒而已,能有什么事?”明舒摇头,她直觉自己有些酒量。 陶以谦闻言竖起拇指:“你厉害,我是没遇过你这样的姑娘家!” “那你现在遇上了。”明舒挥开他的拇指,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什么差事呢?” “你别说,我现在琢磨着,这事还只有你能办到。”陶以谦带着她边走边道,“我大舅母准备给我表妹找个伴读……” 他话没说完,就被明舒打断。 “我不卖身为婢。” 这和她想谋的差事也差太远了。 “不用你卖身,也不用你为奴为婢,你听我把话说完。” ———— 陶以谦的大舅乃是殷家长子,在朝廷领着从四品的散官,胞妹是今圣后宫得宠的淑妃,也算一门荣显,娶的是伯爵府的女儿李氏为妻,另还置了一房妾,膝下共有二女一子,大女儿和儿子都是李氏所出,最小的女儿,是妾室所生。陶以谦口中说的表妹,正是李氏所出的嫡长女,唤作殷淑君。 如今这殷淑君是殷家上下老小都头疼的女儿。 她与明舒年岁相仿,正是谈婚论嫁的关键时候,可脾性不知为何一年比一年暴虐,不仅待人接物全无大家闺秀该有的风范,甚至还顶撞长辈欺凌晚辈,更甚者去岁开始竟然做出随意责罚鞭打凌虐身边服侍的丫头的恶行来。她母亲好言劝说试过,罚抄罚跪也试过,软硬兼施皆无办法,反倒让这女儿的性子愈发恶劣起来。 “我才到京城多少天?就已经听闻了淑君表妹的数桩恶行,她在家中稍有不如意处,不是打骂下人,就是辱骂他人。你说眼瞅就要定亲嫁人的姑娘,正是议亲的要紧关头,这事若传了出去,哪家敢娶?所以我舅母愁得不行,现下只能拘在家里,又让家中上下都闭紧嘴巴不让外传,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迟早瞒不住人……唉。”说起这事,陶以谦就想起这些日大舅母那愁云深锁的眉头,不免叹气。 “这么奇怪?是突然间性情大变的?”明舒来了兴趣。 “也不算突然,约有两年时间了吧,初时只是把养的鸟儿兔儿给……折腾死,家里长辈训斥了几句也没放心上,谁知后来竟变本加厉。我记得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早些年她跟着她母亲来临安时我见过她,那时她十二岁上下,爱笑爱闹的一个姑娘,一口一个鸣远表哥唤我,十分讨人欢喜,听说在家中也是无人不宠爱她的,这才过了几年,怎么就变了性子?”陶以谦边说边走,他是骑马来的,不过明舒没骑,二人也不便共马,所幸殷府并不远,恰好他也有话要同明舒交代,索性并肩而行。 “府上难道没给殷娘子请嬷嬷教导?殷府不是有位得宠的娘娘?请她派位得力的嬷嬷出来教导殷娘子呀?”明舒又问道。 “怎么没有?”陶以谦回她,“去年夏天娘娘就派了身边得力的老嬷嬷出来教导表妹规矩礼仪,你猜怎么着?” 他卖起关子,勾得明舒好奇心愈发强烈:“怎么着?你快说!” “老嬷嬷严厉,下手也狠,戒尺板子一起来,把淑君打疼了,淑君就和她闹起来,将人推到荷花池里。你想想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家,就算是夏日,哪经得起池水浸泡?当日夜里就病了,第二天就一状告到娘娘那里。舅母费了好大劲力,在娘娘跟前千求万求,才将这事给平息下来。嬷嬷断不肯再留,回了宫中,自此再没人敢来教导表妹。” 明舒蹙眉:“这么顽劣?那为何还要找伴读?再说了,要伴读找他们家的奴婢不就结了,何必费心在外头找?” “舅母找这个伴读,不是真为伴她在家学读书,而是为了盯住她,每日将她行踪与举动记下回报给舅母,再一则若发生急事也能及时通知舅母派人来管束。她动辄打骂下人,家中丫鬟都怵她,哪还敢盯着她,所以舅母才想从外头找一个身契不在咱家的,不会被人收买被她吓到,胆子又大不怕死的……” “所以合着你觉得我不怕死,可以送到你表妹跟前挨鞭子?”明舒斜眸挑眼看他。 “不不……我哪舍……不是,哪敢啊,只是伴读而已,你不要太靠近她,别和她说话,记下她做的事就好了,其他的你甭管。当然,如果你有办法能找出她性情大变的症结所在,帮她导回正途,那我舅舅舅母给的酬金,可就远不是伴读的月例能比的了。” “有没有这个数?”明舒伸出三根指头。 陶以谦按下她另两根指头,只留个食指。 “才十两?”明舒顿时没有兴趣了 “是一百两。” “成了!快带我去见你舅母!”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盲猜一下女主事业?等后面正式写到了我回这章来看,猜中的送厚红包。哈哈,乐一乐么? 不是伴读,伴读只是跳板,也不是从商,从商会是她的事业,但不是这个故事主要描述的故事,还有一个职业,猜猜? 对了,小陶不是男二,哈哈,男二明天出来。 s:大概可能也许周日入v。 感谢在2020-12-10  09:20:03~2020-12-11  09:2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肖俊安、侧侧、夜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晚、豬豬。  10瓶;444555555、重名氏  2瓶;朱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思嫁(抓虫) 殷府的怀秀阁内,长房太太李氏正坐在堂上拿帕子抹着泪,她官人殷立诚在屋里踱着步,从左走到右,再从右走到左,最后一掌拍在桌面上,震落的盖碗碎了一地,发出吓人的刺耳声。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不知道管管你那好女儿?那个孽障,去年把娘娘的人推到湖里,今年把屋里跟了十年的丫鬟打个半死……今天竟然在三殿下派来看望父亲的宫人面前撒泼?你去告诉她,她要是不想活了趁早自我了断,别留在家中祸害!” “官人,那是你女儿!”李氏重重摔帕,边哭边怒道。 “就是知道那是我女儿,我才一忍再忍,可你看看她,哪点有大家闺秀的模样,就是一个乡野村妇都比她识趣知礼。你还指望给她找门好亲事?她这性情,若是真嫁入高门,还不知如何给我们家招惹祸事。” “官人……”李氏哭得越发大声。 殷立诚被她哭得心烦,抛下最后一句话:“现在连父亲都发话了,若是她再死性不改,就送去家庵好好将养,与三殿下结亲之事另议,我们家也不是就她一个女儿!” 语毕,他摔门而出,刚走到园里,就撞见站在园中的陶以谦和明舒。 “外甥来给舅舅舅母请安。”陶以谦忙拱手行礼道。 明舒跟着他垂下头。 殷立诚心里烦躁,也没问明舒是谁,只道:“进去劝劝你舅母吧。” 一时间殷立诚去了,明舒冲陶以谦吐吐舌,他们来得不是时候,撞上人家夫妻吵架,那声音大的他们在园子里都听到了。 到屋门前时,有丫鬟撩起帘子,明舒忽想起一事,又叫住陶以谦,小声叮嘱:“你别说我是陆徜的妹妹。” 陶以谦不解地望着她,她言简意赅解释道:“不想影响阿兄仕途。” 陆徜是江宁府解元,名声在外,是这届举子中的金榜大热门,将来要结交的可都是达官显官,她身为他的妹妹却在这里给人做伴读娘子,虽不是卖身为婢,但也与下人没什么两样,日后若陆徜中榜,传出去可不太好听,再者殷家是皇帝外戚,官场上的人际弯弯绕绕,谁知会如何看待她在殷家伴读之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陶以谦干脆应下,带着她往屋里去。 约是听到声音,李氏已经收了泪端坐罗汉榻上,她已年过三旬,皮肤细嫩身形有些富态,正和颜悦色地看着进来的陶以谦,笑得很慈爱。 “舅母。”陶以谦打过招呼后方问道,“又为表妹的事与舅舅争执了?” “淑君今日又惹祸了,不提也罢。”有外人在场,李氏不愿提及家事,只命人看茶,又问明舒,“这位小娘子是……” “舅母,我也是为淑君表妹的事来的。前些时日听你说要给表妹找个伴读娘子,这不,我给你找来了。”陶以谦一边说,一边让明舒上前,编起她的背景,“这位娘子姓陆,名唤明舒,原也是书香人家的小姐,不过家道中落,随母亲从江宁迁入京城投亲,现下住在胜民坊。” 李氏冲明舒招招手,明舒乖乖上前,由着李氏拉起自己的手仔细看。 她那双手,白嫩细滑,是富贵人家的手。 “模样生得真好,只可惜命苦。”李氏感慨一句,又朝陶以谦道,“你表妹的事,同陆娘子说了?” “略提过一些。” 李氏又问了明舒的年纪,可读过书识过字之类的问题,明舒一一作答,李氏满意地点点头,才又道:“做淑君的伴读,别的倒是次要,最最要紧的就是嘴巴得紧。你是鸣远推荐的人,我信他。只是丑话还得说在前头,你虽不是我府中之人,并无身契在我手中,但若在外头说了不该说的话,殷家和我娘家都不会饶过你。” 李氏的娘家就是伯爵府。 “明舒晓得,请大太太放心。”明舒点头应诺。 李氏敲打过后不忘施恩:“你也别怕,替我做事少不了你的好处,既是伴读,月例就同家中姑娘一般,五两银吧。若能解我心头忧,另有厚酬。” “谢大太太,明舒一定恪尽职守,替您分忧。” 一番交谈,就此定下明舒给殷淑君伴读的事。李氏和丈夫刚吵过一场,心事也重,不想多说,陶以谦便带着明舒退下,只临走之时,李氏让人取了两套新衣给明舒。 殷家的伴读,怎样也不能穿得太寒酸。 伴读之事就这么定下。明舒抱着衣服出来,陶以谦带着她熟悉殷府的环境。 殷府的家学在殷府南面的润文馆,馆内请了汴京城有名的夫子教文授识,以及三位教习娘子负责女子德容言功的学习。殷淑君已过及笄,上的多是女子课程,逢五休一。她上课的这五日,明舒要住在殷家,休息的那一天,明舒则可以归家。 此外,因为殷淑君又惹了祸事,被殷老大人罚跪佛堂三天,因而明舒无需立刻走马上任。 她得回家,先说服阿娘——一个月五两银,若能解决殷淑君的问题,至少得百两银,对他们家来说可是笔大收入呢。 ———— 殷家佛堂内光线昏昏,只有供台上的烛火照着佛龛,跪在地上的女子正费力地弯腰抄经,眉目都笼罩在昏黄的烛火中。 静谧忽然被开门声打破,佛堂外走进个拎着朱漆食盒的小丫鬟。 小丫鬟年纪不大,十三岁上下,有些害怕佛堂的气氛,蹑手蹑脚走到女子身边跪下,打开食盒,从里头端出清粥馒头,除此之外别无它食。 “这是给犯人送饭么?”女子低低的声音响起,似乎带着笑。 小丫鬟小心翼翼劝她:“就三天而已,娘子忍忍就过去了。” 女子不吭声,也不接食物,只继续抄经,小丫鬟知道她的脾气不敢招惹,摆完饭食就要离开,末了还是忍不住,道:“今日太太替娘子找了位伴读娘子,和娘子年岁相仿。” 女子手中的笔重重一划,在纸上落下道深深墨痕,她倏尔抬头,将手中之笔掷向佛龛。笔没有扔中佛龛,倒是擦过烛台,烛火晃了晃,照出女子的脸。 苍白的脸,阴沉的笑。 小丫鬟被她吓坏,再不敢多言,转身飞快离开。 ———— 去殷家做伴读这事,明舒就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像得出陆徜反应。 “陆明舒,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别给我上外头惹麻烦吗?大户人家水深,那殷家要是没问题,好好一个娘子能突然间性情大变?反正我不同意,你不许去!” “噗!”曾氏正在收拾带给陆徜的包袱,见明舒倚在窗边学陆徜的样子,实在忍不住笑得前仰后俯。 别说,陆徜还就是这个调调,这个神情,明舒学到八成精髓。 “你这孩子,这么编排你阿兄?”她笑够后把包袱往明舒怀里一塞,指头点着明舒的额头道。 明舒笑眯眯:“我学得像吧?” 阿兄是好阿兄,就是未免把她当成小孩子,护得太严实了。 所以她不准备告诉陆徜这件事,只告诉了曾氏。曾氏被她花言巧语再加上撒娇卖乖一顿作法,完全招架不住,直接就同意了。 “倒是有几分像,你阿兄……还真是这样……”曾氏想想明舒适才模样,又合不拢嘴。 笑够后,她方道:“去吧,把外头两坛腌菜给他带上。” 陆徜走了有大半个月,也不知在书院怎样了,母女两怪牵挂的,正好离明舒去殷家做伴读还有三天准备时间,明舒想着索性跑趟松灵书院探望陆徜,也省得去了殷家后不得空闲。 一时间东西备妥,雇的马车也到了,明舒背着包袱,左手右手各拎着一坛腌菜上了马车,挥手和曾氏告别,往松灵书院去了。 ———— 松灵书院在半山腰,被一片绿荫环绕,清幽雅致,是最适合读书之所在。此时正值春日草长莺长之季,山中草木露芽,四野只有鸟啼虫呜,与书院里响起的朗朗读书声相和,愈发叫人神清气爽。 松灵书院已有百年历史,且自有一套育才本事,培养出无数能人志士,在大安朝声名远播,与朝廷兴办的官学齐名。不少世家子弟为求学,甚到放弃进入官学的荫蔽,转而考入松灵书院成为普通学子。书院除了收汴京城中合适的少年学子外,也接待像陆徜这样由地方选拔后推荐过来的学子。到时中榜,这些学子与松灵书院也算有半师之缘。 毫无疑问,松灵书院是每次会试的精英汇聚地。 这些将要赴考的学子们,每日需卯时起身,先晨诵半个时辰,再绕跑书院一周以达锻体目的,卯时三刻用早饭,辰时开始上一堂课。课只上早上半日,到午时结束,余下时辰就是学子们做功课与自由温书的时间。身处这样的环境,面对激烈竞争,到这里的学子无一松懈,虽说半日自由,但每个人无不卯足劲力温习,不肯浪费半点光阴,有些刻苦的,都要温书至夜里丑时,一日不过睡两个时辰。 就在这样紧锣密鼓的备考中,有一个人却是例外。 那人便是陆徜。 书院免了他的束脩,又包他吃住,江宁府也给过资助,他本该专心读书才是,然而他却向山长申请了打扫书院回廊与藏书房的差事,就为拿二两银子的月例,暗地里又接替人抄书的活计,甚至还将自己读书时做的批注、文章等全都抄出售卖。 这般钻到钱眼里的举动,自然是令同窗不耻的,但最让人气愤的却是,就算陆徜分出大把心力在外务上,功课却仍旧出类拔萃,故而这些人一边暗暗瞧不起陆徜,一边却不得不乖乖买他的批注和文章。 外界流言纷纷,陆徜只不理会。他在攒下个月要给曾氏和明舒的生活费,先前存的银子只够撑完这个月,曾氏应该会做些绣活补贴,加上他在书院得的这些银子,应该够再撑上一个月了。 他没算上明舒——明舒还是乖乖呆在家里就好了。 掐指算来他已经到书院逾半个月了,面对明舒时的种种异常情绪也都平复,心境和从前一样平静无波。他觉得自己的异常兴许只是少年人的冲动在作祟,毕竟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而明舒与他又不是真兄妹。 在书院这些时日,他不断告诫自己要将明舒视如亲妹,再加上专心读书,时间一久他倒真的平静了,只不过夜深人静时,他还是不可避免想曾氏与明舒。 也不知他走之前给她扯的那块布料做成衣裳了没有,虽然比不上她从前穿的料子,但好歹颜色鲜亮,能衬出她姣好容颜。 穿起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阿兄!” 一声熟悉的清脆叫唤。 陆徜转头,疑惑地望去。 回廊尽头处站着明媚少女,背着包袱,左右手各拎了个沉甸甸的陶瓮,穿着他扯的那块桃红布料做成的新裙,冲他笑得欢快。 错觉? 明舒的第二声叫唤很快让陆徜回神。 乍见明舒,如春风入怀,拂心而动——这大半个月的清修,瞬息破功。 “你怎么来了?”陆徜虽然既惊又喜,但面上还维持着一贯的神色,从她手中接下陶瓮问道。 明舒向带路的书童道过谢才回答他:“来看阿兄啊。阿娘给你做了件夹衣,还有两坛腌菜……重死我了。”她一边说一边把包袱取下搁到回廊的美人靠上,忽又疑惑地盯着陆徜手中笤帚,“阿兄,你在做什么?” 时已过午,早上的课结束,是陆徜打扫回廊的时间。 “打扫。”陆徜将陶瓮也放到美人靠上,言简意赅地回答。 “书院还给你们派活?”明舒不是很懂,随口一说就抛到脑后,又扯他衣袖,“你外袍呢?穿这么少,不冷么?” “洗了。”陆徜就一件厚外袍,洗了就只能穿书院发的薄斓衫。 “春寒料峭,又在山上,你别冻病!幸好阿娘让我把夹衣带来了。”明舒说着又要抢他手里笤帚,“我帮你打扫,你去把夹衣穿上。” “不用,我自己来。”陆徜挥开她的手,“就剩一段回廊,你坐这等我片刻。” 明舒知道有陆徜在,他是决计不是会让她动手干活的,也不和他争,就坐在美人靠上等他。陆徜手脚麻利,很快扫远,明舒走了半天路正累,下巴枕手趴在了美人靠上,睁着眼后回廊外的风景。 回廊外正对着间三面敞窗的小轩,窗上垂着半卷的湘妃竹帘,竹帘下头又站了个少年,正临窗温书。 那少年身材颀长,穿一袭浅青斓衫侧立窗边,眉目微垂,明舒只看得清他的下巴,但她却渐渐直起了歪在手背上的脑袋,怔怔盯着那少年。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明舒的目光,少年转过头来,远远看到回廊上的明舒,冷冷一瞥便又垂头,将注意力继续放在书上,仿佛明舒是透明般。 便只这一眼,明舒的心却似被什么穿透般。 隔得这么远,她看不太清他的眉眼,但形容轮廓却还能描抹一二——他像极了一个人。 模糊的影象被这一幕唤醒,又与小轩窗后的少年重叠,那是她藏在记忆深处,不能遗忘的人,可到底是谁,呼之欲出的答案却迟迟没有下文。她想不起那个人是谁,她只是知道…… “我想嫁给他。” 她喃喃开口。 咔擦—— 陆徜站在她身边,生生掰断了手中的笤帚。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评论真精彩,哈哈,各位读者朋友,你们脑洞都比我大,我甘拜下风,向各位学习开脑洞! s:明日入v,照例三更,祝我好运,祝各位看文愉快。 感谢在2020-12-11  09:22:19~2020-12-12  10:3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双眼皮居士  146瓶;豬豬。  10瓶;diana、jxb啊  5瓶;七月不得安生  4瓶;zt-yt、不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醋海 陆徜是在明舒傻傻盯着别的男人时走到她身边的。 他还唤了她一声,  却无法唤回她的魂神,反而从她嘴里听到那句惊心动魄的话来。 陆徜的冷静突然间失控,像绷断的弓弦。 竹笤帚的断裂声惊回明舒魂神。她倏地转头,  看到陆徜脸色发绿地盯着自己,冷冽目光里带着几许意味不明的怒光,  她才意识到自己把心里想的给说出口了,  当下懊恼地一拍脑门,打算马上诚恳认错,岂料一声“阿兄”才出口,  陆徜却背起包袱,  把两坛陶瓮一拎,  转身径直往回廊另一头走去,  也不喊明舒。 明舒跺了跺脚,想抽自己一嘴巴——她怎就鬼使神差说出那样不知羞的话来? 也难怪阿兄要生气,  若她有个妹妹,  才见了男人一眼就说要嫁,她也非气得抽这妹妹不可。 “阿兄——”明舒跟上陆徜,左一名“阿兄”,右一句“阿兄”地叫着,诚恳认错,  “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诶,  你走慢点儿!” 陆徜充耳不闻,  他脸色差到极点,心里堵得发慌,  像有气闷在胸口要将人撑裂般。 脑中全是刚才明舒呆呆凝望别人的男人的模样,  那目光,  那神情,还有那句“我想嫁给他”,来来回回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掠过,没完没了。 越想,他就越气,像有人拿小锤捶他心脏,胸腔内咚咚跳得厉害,他无法冷静,只能越走越快,仿佛将怒气发泄在脚步之上。偏偏明舒像只雀鸟般飞在他身边,一口一个“阿兄”叫他。 而原本让他融化的那声“阿兄”,突然间变得刺耳起来。 ———— 走过回廊,再穿过一小片竹林,就到学子们的寝区。这些备考的学子都是一人一间房,陆徜也不例外。房间很小,放了床与桌椅外,角落就只够塞箱笼与放面架,中间也就剩供人转个身的空间。 屋里有股属于陆徜的清冽气息,像松香,又似乎是竹子。书案上堆着没来得及收起的书,但床上的被褥又叠得整齐,屋子充满生活气息,谈不上纤尘不染,但也不乱。 明舒跟在陆徜身后踏进他屋里,愁眉苦脸地叫他:“阿兄,你吱个声儿啊。” 走了一路,陆徜愣是半个字没吐过,跟见到她时惊喜的模样判若两人。 明舒知道阿兄是真生气了。他不和人吵架,气急了最多闭嘴不理人,从前和她发怒训斥她,都只是装腔作势而已,他从不往心里放的,今天才是他真正气恼的模样,也是她第一回见着。 陆徜进屋后并不招呼她,只动手收拾起房间来,把书案上的书并笔墨纸砚这些归整到桌角。明舒自忖说错话,跟在他身边,又是说好话,又是要帮他收拾,可他只不让她搭手,也不说话。 一来二去,明舒心里也渐渐被他撩起火来。 她闭上嘴,闷闷坐到床沿,盯着陆徜背景片刻,气呼呼道:“阿兄是以后都不准备和我说话了?” 陆徜手上动作顿了顿,仍没转头。 “不说算了!”她堵气自问自答,又想自己一大早大包小包地跨越大半个汴京城来这里看他,连午饭都没吃上,就因为说错了一句话,被他这么晾着,心里越发委屈。 她霍地站起,道:“我回去了。” 语毕,她转身就走,冷不丁手臂被人拉住。 “坐着等我。”陆徜只说了一句话。 明舒被他拉着又坐回床沿,她瞧着他出门,自己倒不好走了,只能坐着发闷。 陆徜没去太久就没回来了,手里还捧着木托盘,原来是去饭堂打饭了。 “用了饭再回。”出去一趟,陆徜似乎清醒了些,语气却依旧不冷不热。 屋里没有其他桌子,吃食被他搁在刚刚收拾过的书案上。明舒展眼望去,托盘内是两碗饭,一大盘子菜,那菜是三样夹在一块的,豆腐、青菜、笋烧肉,看份量不小,像是打饭的婶子把锅底都刮给他了。她却不知陆徜每天打扫完回廊早就过了饭点,不过因为饭堂的婶子喜欢他,所以每每都给他留饭,今日听说他家妹子过来,索性多给了饭菜。 说来也奇怪,书院里的书生看不上陆徜,但这里干活当差的仆役却都喜欢陆徜,譬如饭堂的婶子,灶上的厨娘,照管花木的大叔。 “你先坐,我出去借把椅子。”陆徜又去隔壁借椅子。 待他借完椅子回来,明舒已经站在书案前,正打开曾氏给的陶瓮,夹出两块鲞腊,看到陆徜过来,鼻子里哼了两声。 她的气没消。 两把靠背椅并排放着,陆徜拉她坐下,两个人对着一盘菜。明舒早就饿坏,动筷狠狠扒了几口饭,陆徜自己不动,就给她夹菜,待她那口气顺得差不多,他才忽然道:“明舒,别说那样的话。” 作为兄长,他是有气恼她胡乱说话的资格,但他那股找不到缘由的愤怒,却似乎不是站在一个兄长的立场来发作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介意什么,就是觉得明舒那时的目光和那句话,在那个瞬间,箭扎心一样让人难受。 “那你不许不理我。”明舒腮帮子微鼓道。她倒没往别处想,觉得兄长就是气她失言而已。 陆徜低低“嗯”了声,只看她吃饭——她吃得虽有些快,但旧日教养习惯还在,吃相并不难看,反叫人觉得可爱。 她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使唤他道:“我不要肉,只要豆腐,你这儿的豆腐烧得好吃。”陆徜就把整个盘子端起,将豆腐通通拨到她碗里,她连声道:“够了够了。”又眉开眼笑起来,夹了筷笋烧肉给他:“阿兄尝尝,你们这儿烧饭的厨子好手艺。” 按陆徜个性,若是平时,他定觉此举不合适,这筷笋烧肉必是要她放他碗里的,但今日却不知为何,他盯着她的眼缓缓张口,受用了她喂来的笋烧肉。 明舒一怔。阿兄今日这是中邪了?上回喂他一颗孛娄,他都要拿大道理数落她半天呢。 陆徜已经飞快垂下头,起筷用饭,不再看她。 ———— 一顿饭的功夫,兄妹二人的气都已散去。 明舒一边捧着陆徜泡的红果茶小口小口啜饮着,一边看陆徜收拾桌面,说笑道:“阿兄,你和阿娘要把我宠坏了,什么活都不让我干。” “有问题?”陆徜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碗筷,擦完桌子,反身在椅子上坐下,也不急着去还碗筷,只挑眉问她,“家中可安好?” “挺好的,就是我闷得慌。阿娘接了绣活,还要料理家事,好不辛苦,我又帮不上忙,你们老这么宠着我,不好。” “宠你还有意见了?还是你有什么言外之意?嗯?” 不得不说,陆徜了解她。明舒一下子闭嘴。她原就想探探陆徜口风,看他对她出门谋差这事的态度,现下见他这反应,她也不敢多说,怕说过头了被他看出端倪来,当下笑着道:“哪有意见?阿娘和阿兄最好了。” 陆徜眯起眼,这话听着太不对劲。 “陆明舒,你确定没事瞒着我?” “当然没……”明舒心虚,飞快坐到他身边椅子上,转移话题,“阿兄,最近咱们住的胜民坊出了桩奇事。” “什么奇事?”陆徜问她。 “就是有户姓贾的人家,这户人家有个女儿,她年岁与我相仿,原本也是个甜美温柔的姑娘,两年前起忽然性情大改,又是凌虐家中养的猫狗鸟兽,又是鞭打虐待家中下人,连贴身照顾她的丫鬟都不放过,还顶撞长辈,出言不逊,在外头行事也越发任性,屡教不改,惹得父母忧心忡忡,不得不将她关在家里。阿兄,你见多识广,分析分析,如果有人突然转变性情,一般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她把殷淑君的事改头换面提了一遍。 “胜民坊有姓贾的人家吗?家中竟还有下人?”陆徜盯着她反问。 胜民坊是平民聚集地,哪来家有下人的富贵人家? 明舒没想到他如此精明,当下忙道:“唉呀,胜民坊那么大,阿兄才呆了几天,自然没听说过这户人家,我也听人说的,好奇得紧。阿兄这般聪明,快给我分析分析。” 千穿万穿,马屁最穿,何况明舒拍的马屁格外动听诚恳,陆徜终于收回紧迫盯人的目光,转为思忖。 “人的性情由小到大一步一步养成,与生活环境息息相关,排除此人刻意伪装的可能性外,一般来说,如果环境出现重大变故,有可能导致她精神与行为出现异常,比如家中突然衰败,或者父母等亲近的长辈亡故。” “没有呀,她家没出重大变,父母长辈皆在且家境优渥。”明舒道。 “也许发生了一些家人并不知晓的事情,又或者是她身体的疾患导致的。” “疾患?”明舒不解。 “就是一些隐晦的疾病,特别家族史上出现过的癔症之类,又或者外伤,比如你……你摔成离魂症后,性情就与从前不一样了。” “我有什么不一样?”听到拿自己举例,明舒不失时机问道。 陆徜转头看着她:“以前很乖,很温柔,很听话……” 明舒蹙眉,狐疑:“不对啊,你之前说我是混世魔王来着……”话说一半,她忽然意识到被陆徜逗了,于是捶他,“阿兄,你又拿我寻开心。  ” 陆徜用拳头掩了唇间笑意,又道:“除了这些外,还可能是因为药物,江湖上有不少能引发性情变化的药物,像什么蔓陀罗之类,长期服用就会导致这样的后遗症。” “你是说可能有人下毒?”明舒忖道,殷淑君是从两年前开始出现异常,而后情况越来越严重,倒是符合阿兄说的长期服用这一点。 “可是这些药物虽会导至人性情改变,但多数伴有神智不清,癫狂谗妄等症状。”见她手中红果茶饮空,陆徜一边起身给她添水,一边回答道。 明舒又想,按殷家大太太和陶以谦的描述,殷淑君并不像神智不清的模样,况且若真有癫狂谗妄这么明显的症状,殷家人早就该发现并且就医了。 “这些症状倒是没有,这么看来又不像下毒。那会是什么?妖怪附身?夺舍?”她无意识地接过茶,自言自语道。 她声音还没落下,脑袋先挨了陆徜一个栗子。 “别胡说八道,这世上哪有鬼神,左不过是人在作祟罢了。瞧你说得这么详细,你是亲眼见到那贾娘子了?” “没,都是听说。”明舒捧着茶暖手。 “明舒,眼见都未必为实,何况是耳闻?坊间流言,多数以讹传讹,那些长舌之人嚼起舌根来,往往变本加厉描绘,只图一时痛快,根本不管真假,却不知会害苦当事人,你万不可学去这等习性。那贾娘子正值妙龄,马上要议亲,若是风评受损,对她后半生幸福影响很大,我们不该妄议妄传。谣言之祸,往小的说,可误人终生,往大的说,可乱国之根本。”说到这里,陆徜正色道。 明舒点点头,道:“阿兄,我懂。谣言,当止于智者。” 陆徜的提点,似乎打开她受局限的想法,她把茶杯搁到桌上,忘乎所以地用双臂环圈陆徜的手,眉开眼笑道:“阿兄真聪明。” 陆徜的心脏,又跳快一拍。 他觉得,她应该是把他上回提醒的避嫌之话给抛到脑后了。 “少拍马屁,别人家的事你别搀和。”陆徜点她眉心,又道,“你真的没事瞒着我?” “没,真的没。”明舒笑嘻嘻地松开手,起身走到门边,倚门望院里风景。 这片寝屋由长廊相连,廊上挂着湘妃竹帘,帘外是一片竹林,格外幽静。明舒看着看着,忽然心头一动,转头道:“阿兄……” 陆徜正在床头找钱袋,打算趁着明舒这趟过来,让她将这段时间他攒下的银两带回家去,听她唤自己,便回过头来,却见她又怔怔瞧着门外竹林问他:“刚才……在回廊那边遇见的公子,阿兄可认识?他是谁?” 陆徜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被这个问题击个粉碎。 ———— 明舒揣着钱袋被陆徜给扫出松灵书院的大门。 就因为她向他打听了适才惊鸿一瞥的少年身份,陆徜又生气了。 明舒也不晓得自己为何对那少年念念不忘,明明才见了一眼,她甚至不曾好好看清楚过对方的容貌,却觉得他身上的气质熟悉得像是认识了很久的人。 仿佛……是打开混沌过去的一把钥匙。 “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你与阿娘不必挂心。接下去我要专心备考,日后没急事你就不要到松灵书院。”陆徜送她上马车,语气尚好,但那紧绷的神情却泄露他的情绪。 “我……” 明舒想说什么,陆徜却不理会,径直走到车夫那儿交代两句,马车就启程了,明舒只能坐进车厢,把帘子一撩。 陆徜没离开,站在书院门前目送她。 她忽然记起,阿兄常穿青色衣衫,而今日他穿的,也是身浅青斓衫。 马车渐行渐远,陆徜的身影也渐远,他定定站着,仿佛化成一杆青竹。 ———— 从松灵书院回来后,明舒便将心思放在殷淑君的事上。 与陆徜一席交谈过后,明舒受益匪浅,只觉思路被打开,不再局限于原本的猜测上。在家里休整一日,明舒终于换上殷大太太李氏赠予的衣裳,简单收拾了行李打算往殷家去。 李氏送的两套都是颜色清新的衣裳,不论花样还是布料都比陆徜买的那块要好上许多,穿到身上自然更合适明舒。 “你这样打扮,好看。”曾氏看她似乎又有了些旧日模样,心里五感杂陈。 “可我还是喜欢阿娘帮我做的这套衣裳。”明舒笑笑,将曾氏缝的这套衣裙仔仔细细地叠好,小心翼翼收进箱笼里,这才同曾氏道别出门。 门外停着殷府的马车,虽然她只是当个伴读,但殷家还是派人过来接她,而那个接她的差事,又被陶以谦自告奋勇揽下。明舒穿戴一新出来,陶以谦眼睛大亮 “五公子……”明舒坐进马车里就掀开帘子。 陶以谦忙驱马随车而行,道:“别这么客气,你叫我鸣远或者……五哥吧。” 明舒想了想,干脆道:“成,五哥。” 陶以谦被这声“五哥”给喊得心花怒放,只听她又问自己:“五哥,你不回临安吗?” “暂时不回。家里把京城的几家铺子交给我打理,我要在这儿呆上一段时日。” 明舒点点头,又问他:“对了,五哥,上回忘记问你,淑君娘子今年也十七了吧,可许了人家?亦或是已经相中哪家公子?” “定是还没定下来,不过我在家听我母亲提过,娘娘……就是我姨母似乎有意搓和她与三殿下。” “你家已经出了位娘娘,若再出一位皇子妃,那当真是一门荣显。”明舒道。 “可不是嘛,外祖父和大舅也盼着这事能成,但淑君那情况,要真嫁进皇家,岂不是给家中招惹祸事?我瞧这婚事怕是不成了。” “你外祖父外没有别的适婚女儿?”明舒又问。 “长房嫡女只有淑君一个,倒是还有个只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唤作良君,但良君是庶出的,不可能嫁入皇家,除非她能得舅母垂怜,记到舅母名下当成嫡女,或许还有些机会。” “那你这位良君妹妹同淑君娘子的关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放心吧,良君是个善良可爱的姑娘……”陶以谦生怕明舒不信,又道,“和你一样讨喜,你见着就知道了。她和淑君的感情从小到大都好。淑君性情大变,家里的姊妹兄弟无人愿意接近她,连她亲弟弟都不喜欢她,只有良君还常去陪她,同她说话解闷。” 明舒点了点头,还想问些什么,却见陶以谦扬眉一笑,指着前头道:“咱们到了。看,良君出来接你了。” 明舒便将头探出车窗,果然瞧见有个黄衣小娘子站在侧门的石阶上正翘首以盼。 很快马车就停在侧门前,明舒踩着小杌子下来,迎面就撞上张明媚笑脸。 “明舒何能,竟劳烦三娘子来此相接。”明舒边说边要行礼,可还没等曲膝,就被殷良君扶住。殷良君在家行三,明舒唤她排行。 “姐姐莫如此见外,我听母亲说给大姐找了位伴读娘子,心里正高兴又多位姐妹呢,又听五哥提起姐姐在路上智擒山匪救他们一命的事迹,心里仰慕得很。知道今天五哥去接姐姐,我等不及想见,这才出来等呢。”殷良君一边说笑,一边上前亲亲热热挽明舒的手。 明舒由她挽着,只偏头看陶以谦,陶以谦讪讪笑着小声道:“就说了你的事,没提你阿兄,放心吧。” 明舒这才收回目光,道:“三娘子过奖,当日不过情势所迫,不值一提。” “那也得姐姐足够聪明才能化险为夷,像我这样笨手笨脚的可就不成了,只会拖累五哥。”她说着吐吐舌。 陶以谦见了便往她脑上一敲,道:“说什么傻话,你要是在,五哥拼了命也得护住你。” 殷良君便又是一笑。她生得本好,削尖的下巴,水汪汪的眼,身段纤细有羸弱之态,笑的时候很甜美,不笑的时候自有楚楚动人之态,最是惹人保护。 “明舒姐姐,走吧,我带你去见见家里姊妹,她们可都在学堂等着呢。”殷良君兴冲冲拉着明舒就往学堂去。 明舒却停步,微笑道:“三娘子,太太命我给淑君娘子做伴读,我理当先拜会淑君娘子,再与她同去学堂。” 殷良君一怔,那边陶以谦却道:“说得正是,我带你先去见淑君吧。” “要不我带明舒姐姐去吧。”殷良君又自告奋勇道。 “也好,你们姑娘家好说话,我就不搀和了。明舒,你将行李交给我,我让人先送到你屋里。良君妹妹,帮我照顾明舒。”陶以谦一想都是女孩子,他也不便掺和,索性接过明舒的行李。 “放心吧。”殷良君拍拍胸。 那边陶以谦又朝明舒交代道:“如果遇到什么难事只管找我,自己小心些。” 明舒谢过陶以谦后,与殷良君告辞离去。 ———— 殷淑君是家中嫡长女,独居一座绣楼,名为“揽翠阁”,楼外又有小院环抱,风景独享,别提多舒坦,由此也足见家中亲人对她的疼宠,就不知为何好端端地转了性子。 明舒跟着殷良君一路走来,路上遇见不少殷家下人,每个人见了殷良君都堆笑见礼。殷良君皆笑脸相对,一一叫出所有人的名字。明舒从旁看着,想这殷良君在下人之中人缘倒是极好。 殷良君给每个人都介绍了明舒身份,那些人一听明舒是来给殷淑君当伴读时,均露出复杂神情,明舒故作不解,问殷良君:“她们为何那般看着我?” 殷良君似乎正等她来问,回答时却欲言又止,片刻方道:“家姐性子有些严厉,她们怕她。”语毕咬咬唇又凑到她耳畔小声道,“明舒姐姐,在家姐身边服侍,你多担待些,若在她那里遇着什么难处,可以同我说。” 明舒挑挑眉,诧异道:“你姐姐她这么……” “嘘,到了。”殷良君做个噤声动作,仿佛很怕惊扰到园里住的人。 不是说这姐妹二人感情不错?看起来不太像呀。 园子的门紧闭,殷良君前去敲门,明舒的眉在她转身后微微一蹙。 故弄玄虚! ———— 明舒与殷良君并没在绣楼里见着殷淑君,据下人们说,殷淑君今日一早就去了家学学堂。 “真是稀奇,今日姐姐竟主动去了学堂?”殷良君又带明舒往学堂去,嘴里嘀咕道。 “她平日不去学堂吗?”明舒边走边问。 “去的,只是通常……不太准时,也常逃课,学里的先生与教习睁只眼闭只眼,也没人敢招惹她……”殷良君又道。 “令姐这般……” “她就是有些任性,也没别的。”殷良君忙又替殷淑君说起话来,但这辩解说得苍白,毫无说服力。 明舒仍只笑笑,不作回应。 一时间二人走到学堂,便都闭口不提殷淑君。 ———— 殷家家学在润文馆,馆分东西两处,东边给族中男丁,右边给了家中女儿,两边以长廊相连接,中间是方形莲池,养了几只锦鲤,环境雅致清幽。 润文东馆眼下已经开始晨诵,读书声朗朗传来,西馆这头却还没开始上课。 明舒踏进西馆,馆中已经坐了不少豆蔻年华的娘子,除了殷家长房以外,应该还有偏房与旁枝家的姑娘,一眼扫过约有七、八人,几乎将整个学堂坐满,唯独有一处还显得空荡。 学堂的桌椅,横三竖四,左手边的第一位上坐着个穿红衣裳的少女,她身后与身右的座位却都空着,与其他位置上坐得满满当当的人形成鲜明对比。 姑娘既多,教习又没到,本该是热闹非常的早上,今日却无人说话,学堂内显得格外安静,众人都将目光抛向新来的明舒身上。学堂外的抱厦早有不少丫鬟妈妈随侍在内,其中一位见了明舒,忙上前来。 “这是母亲身边的芸姑姑。”殷良君低声向明舒道。 “我们大娘子已经到学堂了,陆娘子来晚了。”芸姑姑生得严厉,开口也严厉。 “芸姑姑,是我……我以为大姐还在屋里,所以带着明舒去找她了,不怪明舒。”殷良君比明舒更快开口,将罪责往自己身上一揽。 芸姑姑闻言面色稍霁,只道:“三娘子回位子上坐着罢。”一边又带着明舒往前走,走到那位红衣娘子身边方停步。 “娘子,这位就是太太给你寻的伴读陆明舒娘子。”芸姑姑介绍起来,“明舒,这位就是我们淑君娘子,日后你就与她作伴吧。” 明舒望着眼前这个纵然所有人都在转身打量她之际却依旧坐得直挺挺的小娘子微微一笑,行了个万福礼,道:“明舒见过淑君娘子。” 殷淑君此时方转过头来——这一转头,倒叫明舒心里一惊。 这惊是惊艳。 她以为淑君与良君两姐妹应该差不多,却不想这殷淑君生得十分貌美,又比楚楚可怜的殷良君强出几个头去。一双凤眸两弯柳叶眉,琼鼻樱唇最是明艳动人,这殷淑君长得连同为女人的明舒见了都要叹声美,就是她肤色稍显苍白,明艳内又夹着几分凌厉,看上去不好相予。 “哼。”殷淑君鼻中微哼,挑眼蔑视明舒,并没给芸姑姑面子,只冷道,“又来个监视我的?这回换成外头的人?” 芸姑姑被她说得尴尬,但到底熟悉殷淑君的脾气,也没多说,只指着淑君身后的位置道:“今后你就坐在这里吧。教习来了,准备上课。” 明舒依言坐到自己位置上,只是屁股刚挨着凳子,就听身边传来几声低低的抽气,她不明所以地望去,只见旁边数双眼睛原惊恐地盯着自己,可在她转头之际却又通通撇开头去,不与她对视。 前头的殷淑君仍直挺挺坐着,仿佛一尊石像。 “各位娘子,今日照例先上《女则》,请大家将书取出先诵读三遍。”教习出来,是位年过四旬的女先生。 翻书的“沙沙”声响起,明舒看了看自己的桌面,桌上无书,倒是桌肚里塞了几本,隐约可则封面上的《女则》二字,她便伸手进去掏。 本已整齐开口的朗诵声中,突然变得散乱,其中夹杂着几声隐约的低呼。 明舒的手已经伸进桌肚,人忽然定格不动。 前面坐的殷淑君沉冷如冰地脸上露出一抹恶意的笑来,装模作样地朗诵起来,眼珠却往后瞥,正等着好戏开场。 可是等了一页诵过,又一页诵过,突然间,她身后传来明舒响亮的诵读声。 殷淑君的笑容一沉,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只见明舒双手已然轻搁桌面,掌中攥着翻起的书正在朗诵,声音又脆又亮,见她望来,甚至回了她一个友好的笑。 这不可能! 殷淑君看看桌面,又看看地上,什么也没瞧见。 在明舒的笑眸之下,殷淑君恨恨转回头去,胡乱翻着手里《女则》,也不再诵读。教习见她这般举动不免蹙眉,正要说她两句,忽然之间堂上一声惊叫差点刺破众人耳朵。 “啊——” 坐在殷淑君右后方、明舒右手边的姑娘花容失色地跳起来,颤抖地指着殷淑君的后背,磕磕绊绊道:“蜘……蜘蜘蜘蛛!” 众人随其望去,惊叫声四起,整堂大乱。 只见一只巴掌大的蜘蛛趴在殷淑君披在后背的头发上,正一点一点地往上爬去。 一众娇娘哪里见过这般画面,好些差点吓晕过去,就连教习也吓呆,殷淑君见众人只盯自己后背,跟着回首望了眼。这一望,简直魂飞魄散,两眼发懵! 不知何时,她叫人藏在明舒桌肚里的那只蜘蛛,竟然爬到自己身上来。 “啊——”她叫得更加响亮,但人却不敢动,生怕一动蜘蛛就窜进衣襟,“快快……快……” 学堂内乱成一团,所有娘子俱都缩到角落不敢靠近殷淑君,也无一人敢上前解救,任由殷淑君独自害怕,那张明艳动人的脸愈发苍白得厉害。 “我我……我去喊人。”教习也不敢动那蜘蛛,只连声唤人。 殷淑君斜眼望去,那蜘蛛已经快要爬到肩膀上,正朝自己脸上来,八只细长蛛足近在咫尺,想晕又晕不过去,当下想死的心都有了,不妨一只素白纤手伸来,轻而易举捏住蜘蛛的脚,把那巴掌大的蜘蛛从她头发上扒了下来。 “没事,别怕。”说话的是明舒。 不知几时她已经走到殷淑君身后,出手将蜘蛛捻下,那蜘蛛两只长脚被她捏住,余下的六只脚都向内缩起,不住弹动,依旧十分吓人。 “没毒,也不咬人。你看,它挺乖的。”明舒捏着蜘蛛往殷淑君眼前一送。 殷淑君整个人从座位上弹起往后缩去,嘴里只道:“滚!拿走!快拿走!” 教习也道:“快丢了吧。” 明舒“哦”了声,仿佛有些舍不得般将蜘蛛朝窗外一丢。蜘蛛没入草丛就消失不见,堂上众人这才松口气,传出几声吁声。 “明舒姐姐好厉害啊!”殷良君第一个反应过来,鼓掌道。 其她娘子跟着回神,一个个都拿仰慕的目光崇拜地望着明舒,明舒拱拱手:“过奖过奖。” 那边殷淑君回过味来,冲到明舒面前,横眉怒斥:“是你!”——就是她捣的鬼!否则那只蜘蛛是怎么爬到自己背上的? 明舒仍是笑着,伸手按住殷淑君的肩,把她按回座位上,语带宠溺道:“淑君娘子,该上课了,别闹。”而后又向教习道,“先生,继续上课吧。” 教习愣了愣,忙道:“大家别吵了,继续上课。” 各人归座,明舒也跟着回到位置上,殷淑君转头恶狠狠瞪她,明舒只回以笑脸。 外头闻声赶来却目睹全程的芸姑姑暗暗挥退本要上前捉蜘蛛的小厮,心中只道,阿弥陀佛,也许这陆明舒真能治住他们家这位大姑娘。 朗诵声又起,明舒双手却都放到桌下,以左手重重按住不断颤抖的右手。 那么大只的蜘蛛啊,她吓得心脏都快停了! 但有什么办法,这第一个照面,她不能输。 为了银子,她豁出去了! 第22章 猫祸 早上的课都是关于女子为妻为母为女的教导,  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之类,听得明舒昏昏欲睡。好容易挨过女训课,  又到了女工,照旧是明舒不拿手的。 绣棚套好,针线穿好,  第一针下去。 嘶…… 两个抽气同时响起。 殷淑君转过头,  瞧见明舒与自己一样在吮指。 二人同步。 明舒冲她一笑,殷淑君照旧恨她,  冷哼一声转回头。 一个早上,  就在中规中矩的教导中结束,到了午饭时间,学堂里的小娘子们如获大赦般被各人的丫鬟接回去。明舒注意到,从开始到结束,除了殷良君外都没人来同殷淑君说过一句话。 “大姐姐,  明舒姐姐,我们一道去给母亲请安吧。我听说母亲屋里今天做了糟鹅掌,可好吃了。”殷良君让丫鬟收拾东西,自己跑到殷淑君和明舒跟前兴冲冲道。 明舒蹙蹙眉,  殷良君嘴里说的母亲,  应该是她的嫡母,淑君的亲生母亲李氏吧。 瞧殷良君那亲热劲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殷良君才是这府里的正经嫡姑娘,  李氏的亲女儿呢。 “要装孝子贤孙你自己装去,我没兴趣。”殷淑君一点面子也不卖,  起身就走。 淑君不去见李氏,  明舒自然也不去。良君有点失落,  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倒似被欺负了一般,然而很快她又笑开,冲明舒挥挥手便跟其她小娘子一起出学堂。 明舒远远看去,良君身边围着不少姑娘,几人凑在一块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几个姑娘边说边拿眼睛偷瞥淑君。 那些目光,并不友善,仿如芒刺。 ———— 殷淑君心情不好,漂亮的脸蛋绷得紧紧,也没心思折腾明舒,带着丫鬟走到自己的小园前却不进去,在园门站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折身去怀秀阁。 明舒只能跟着。 一行人匆匆走到怀秀阁外,今日午间殷立诚回来用饭,也在怀秀阁中,丫鬟们正忙着在屋内布菜,屋里挺热闹,有说笑声传出,站在门口打帘子丫鬟也笑着望向屋里,没留意屋外来了人。 明舒跟着淑君走到屋外,眼瞅着淑君要进去,却听里头忽然传出李氏声音。 “好孩子,你有心了。若是淑君有你半分懂事,我就放心了。” “好好的吃顿饭,你又提那孽障做甚?”殷立诚的声音紧跟着传出。 李氏便再不做声,殷良君在里头岔开话题,让气氛再度活跃,连李氏也跟着笑出声,倒像极了一家三口。这厢淑君隔帘听了这些话,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打帘的丫鬟看到她正要传话,淑君却扭头就走。 明舒冲丫鬟笑笑,忙也跟着她走了。 ———— 从怀秀阁出来,殷淑君的脸越发阴沉,那张脸像蒙上一层阴霾。她走到哪里,哪里的下人就纷纷避让,无人敢凑到她眼前,生怕触了她的霉头。 明舒冷眼看着,只觉殷淑君这人缘,和殷良君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走了没多久,殷淑君在偏僻处的茅厕前停下,什么也没同明舒说便径直入内,将茅厕门一关。 俗话说人有三急,明舒在学堂呆了一早上,其实也憋着呢,不过因为要跟着淑君,一直找不到机会上茅房,这会既然淑君去了茅厕,她觉得自己也可以快速解决一下。和跟着淑君的小丫头打了个招呼,她便提裙匆匆进了茅厕。 关上门,堪堪解完手,全身舒坦,明舒整好衣裙刚要推门出去,却发现门已然推不动。 她再度用力震门,那门纹丝不动,被人从外头锁住了。 门外响起殷淑君不怀好意的声音:“想跟着我,也看你够不够资格。” 明舒没吭声,殷淑君又道:“就凭你也想做我娘的狗腿监视我?一只蜘蛛吓不死你,那就给你多来点儿。放几条蛇陪你可好?” 里头似乎传出两声哭泣音,殷淑君这时才浮起一抹阴郁的笑,心情似乎因为明舒的服软而好上几分,只道:“想出来?那你求我!” 明舒嘤嘤哭泣:“淑君娘子,饶了我吧。” 殷淑君更加高兴:“饶你,你想得倒美!你给我……” 她话没完,明舒突然尖叫:“啊——蛇!” 殷淑君脸色一变,待要说话,里头的人尖叫声一弱:“我,我被咬了,毒……这蛇,有毒……” 明舒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殷淑君有些慌:“喂?你少唬我,这里怎么可能有蛇?!” 旁边的小丫头已经被吓坏,急得不行,哭着神补了句:“娘子,这儿真有蛇,快把明舒娘子放出来吧,万一闹出人命可如何是好?” 这处茅厕本是供人急用而建,以草木遮掩,是以四周树木花草良多,又正值春日生机勃发,花木生长旺盛,有蛇虫出没并不为奇。 “不许放!”  殷淑君嘴硬,人却悄悄往门处走去,想一探究竟。 天底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说有蛇就有蛇,她才不信。 “淑君娘子,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为何要这般害我?我……我……”明舒本气若游丝,忽然拔高语调道,“我要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正逢殷淑君凑到门前,正伏门听里头动静,明舒陡然尖厉的声音传来,门又忽然一震,似乎有人不支倒地,撞在了门上,倒把殷淑君吓了一跳。 小丫头急得快哭了,殷淑君仍不开门,只唤明舒:“喂?!你少唬我!哪那么容易死的?喂,陆明舒!” 连续叫了几声,里面均无声音传出,殷淑君也慌了,她不过想扳回一城,教训教训陆明舒,并没打算要她性命。 “喂!你醒醒!”她一边唤明舒,一边慌乱的将绕在门上的锁打开。 门锁一去,门缝松开,殷淑君凑近门缝往里看,不期然间对上一只眼睛。那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兼之茅厕内又暗,仿佛只一只眼睛飘在半空中般,殷淑君头皮一麻,下一刻门被人从里头撞开,伴着明舒“哇”地一声大叫,殷淑君给吓得倒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差点吓尿。 小丫头眼泪还蓄在眼眶里,人在一旁看傻,连自家姑娘摔倒都忘了要扶。 “你你你……”殷淑君心脏直跳,腿软得站不起来,指着明舒说不出话来。 明舒整整衣裙,闲步而出,泰然自若道:“唉哟,淑君娘子怎么坐在地上?春寒料峭的,当心着凉,还不赶紧扶起来。”这最后一句,却是冲着小丫头说的。 她一边说,一边上前弯腰直接架起殷淑君,旁边的小丫头这时方醒悟,忙上来帮着驾起殷淑君。 明舒仍是笑眯眯的:“淑君娘子,我掺着你。折腾了半天,肚子也饿了,咱回去吃饭吧。” 于是,整个殷府的下人都看到了神奇一幕。 新来的伴读陆明舒架着殷淑君招摇而过,殷淑君半点反抗都没有。 第二天,明舒的名字就传遍整个殷府。 ———— 交手两个回合,都以殷淑君落败告终,这个顽劣的姑娘总算消停了一些,没再整明舒,也不知是被她震慑住,还是暗地里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她不来招惹明舒,明舒就在她身边做个透明人,两人同进同出同吃,殷淑君对她从无好脸色,只冷颜以待,明舒也不加理会,该吃吃该喝喝,每日按时把关于殷淑君的记录呈给李氏。 李氏对明舒十分满意,破例先赏了她一月月例,让她再接再励。 明舒揣着那五两银子,看殷淑君的眼神都格外慈祥。 除了交给李氏的记录外,她另外还藏了个小本子,用来记录殷府其他人的言行。以她旁观者的身份来观察,殷淑君并不像外人传闻所说的个性。若殷淑君当真是不顾他人死活的歹毒之人,那日就不会在她装作被蛇咬伤后慌成那样,她死了或是受伤,殷淑君应该高兴才对。 明舒始终觉得殷淑君性情大变这事透着说不上来的古怪,尤其是在她与殷淑君接触之后,这感觉更加强烈。 阿兄提点过她,不该偏听偏信,她牢牢记在心里。 想起陆徜,她有些心不在焉,待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就在纸上胡乱涂了个人像出来,她对着人像恨恨道:“不让我去书院?不去就不去,谁稀罕看你,哼!有本事你也别回来!”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有些想念阿兄啊! ———— 啊嚏—— 也不知是山间突然吹过的凉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陆徜打了个喷嚏。 可能,是明舒在骂他吧? 那日送她下山,她的眼里可是写满怨念,估计这仇是要记在心里了。 想起明舒,陆徜把书放下。廊下只有一盏孤灯,照着窗外千杆翠竹,愈发显得山野静谧无趣,明舒的笑容掠过眼前,不知怎地激起他唇畔一抹无所觉的笑意。 也罢,过两日正好休沐,他回家一趟好了。 ———— 风平浪静过了几天,明舒和殷淑君的关系没什么进展,仍是两看相厌,但她与殷府其他人的关系,却噌噌往上走。 要说人缘这东西,明舒从小到大就是最讨人喜爱的那类人,一来她模样好又爱笑,二来她识趣知礼说话从无架子,不单讨长辈欢心,还受同龄人喜爱,这与殷良君的好人缘又有些差别。 才来殷府几天时间,明舒已经成了殷家年轻人嘴里英雄,不止姑娘们崇拜她,连殷家的公子们都在课学结束后在润文馆中间的长廊上蹲点看明舒。 “就是她,徒手抓蜘蛛的狠人。” “听说她在茅房把咱家大丫头给教训了一顿,厉害了!” “可不是,如今大姑娘都不敢对她怎样。” “模样长得还忒俏……” 明舒从各种各样的目光和评论中走过,只差没向一众看官拱手谦让。 好人缘给她带来不少好处,她自然而然就打入了殷府底层,不需要跟着殷淑君的时候,就抓两把瓜子花生拿帕子兜着,不是躲在花园就是溜去灶间,和丫鬟婆子吃瓜唠嗑,大有打听殷家祖宗十八代的节奏,连哪家媳妇怀孕不到七个月就生产这类阴私,都给打听到了。 当然,她听多看多,说得却少,时刻都拿好奇的目光和惊叹的语气面对唠嗑对象,给足对方面子,说的人得趣,愈发起劲,慢慢的便敞开了话头。 那厢殷淑君见明舒这般行径,将她与那起长舌妇归为同类,在心里把她恨得牙痒。 ———— 这日天晴,明舒照例跟着殷淑君从润文馆回来,一路上都没人说话。 行至小石桥时,几人眼前忽然窜过只通体雪白的狸奴,殷淑君停下步伐。那狸奴生得漂亮,湛蓝的眼珠仿如宝石,往桥柱上一站,举起爪子挠头,也不惧人。 殷淑君定定看了两眼,忽然朝狸奴走去。 明舒一下子发现,跟随殷淑君的贴身丫头双雁绷紧了身体。 这双雁才十二岁左右,年纪尚小,本来不足以做殷淑君的贴身丫头,只是殷淑君身边的二等丫头,负责些烧水洒扫的粗活,后来因为殷淑君屋里的大丫头被她虐打离开,接连几个丫头也都被她苛待,以至于阖府上下没人敢去她屋里,所以才将这一团稚气的双雁提上来填了空缺,暂时服侍殷淑君。 明舒留意到,双雁的手攥住衣角,一脸紧张地盯着殷淑君。 可殷淑君只是走到那只狸奴面前,伸手轻抚狸奴耳后细毛而已。狸奴很是享受,冲她喵了声,半闭上眼。殷淑君笑了,双雁却紧张得瑟瑟发抖,只冲明舒道:“明舒娘子,快……阻止娘子。” 明舒初时不解,马上就想明白了。 殷淑君凌、虐动物的恶名在外。 这几天她在殷府打听得知,殷淑君屋里原也养了只狸奴与兔子,一养就是多年,她对这一猫一兔甚是喜爱,可就在两年前的某天,有下人亲眼撞见狸奴与兔子被开膛破肚死在殷淑君小园的花木下,而殷淑君正蹲在这猫兔尸体旁,手里握着满是鲜血的剪刀。 关于殷淑君凌、虐动物的传闻,就从那时开始传出。 后来但凡殷淑君接近过的动物,后面均无一幸免都遭了毒手,更是坐实淑君的罪名,以至于到如今她的身边,再无一只动物的影子。 “她……她不会要把这猫扔进河里吧?”双雁颤抖道,又不敢上前阻止殷淑君。 殷淑君已然伸手娴熟地抓向狸奴后颈,打算把狸奴拎起。树影落在她脸上,因着传言的缘故,给她的笑容添上几分阴森,没来由叫人心里发毛。 明舒正想上前,不妨桥头传来一声怒喝。 “殷淑君,放开我的猫!” 殷淑君的手倏地缩回去,狸奴被吓了一跳,尖锐地“喵”了声窜开,桥那头的人却蹬蹬几步跑到殷淑君面前。 明舒转头一看,桥上来了不少人,当前那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生得俊秀非常。 正是殷淑君的同母弟弟,殷皓宇。 第23章 阿兄来了 “殷皓宇,  你叫我什么?”殷淑君转身冷冷望向亲弟弟。 殷皓宇被她问得一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她是长姐,可他却直呼其名。可要他马上认错,  他却又不甘心,仗着自己殷家嫡子的地位犟道:“谁让你碰我的飞雪。” 原来那雪白狸奴名作飞雪,正是殷皓宇的爱宠。 “它是沙子堆的,  不能让人碰吗?”殷淑君冷笑。 “别人可以碰,  你就不行。”殷皓宇道,“你把自己屋里的都祸害完了,还想祸害别家的?我定不让!” “别家?殷皓宇,  我才是你长姐!”殷淑君气得眼眶泛红,  双拳紧攥。 殷皓宇瞧见了,  自忖话说太重,有些与心不忍,刚要再说什么,  后头忽然传来一声清脆叫唤。 “阿宇,抓着了。” 却是殷良君抱着才刚跑掉的狸奴兴冲冲跑过来,满脸堆欢地朝殷皓宇道。 殷皓宇面上一喜,  继而又望她裙子,急道:“三姐姐,  你受伤了?” 殷良君低头看看自己膝盖处裙子上的泥污,不以为意笑意:“没事儿,追飞雪的时候跌了一跤。”说完又向殷淑君道,“大姐姐也在呢,那正好,  咱们三一起去阿宇屋里喝茶赏画,  我听说昨日祖父赐了幅名画给阿宇。” 殷淑君手攥得更紧了。 明明是自己的亲弟弟,  见了她跟见仇人一般,却管别人一口一个姐姐叫得那般亲热。 “不必了。”她心里蓄着一团火气,不出不痛快,阴森森笑开,“你们开心就好,可记得看紧这畜牲,小心它被祸害。” 她说完转身就走,殷皓宇却被气得变了脸色,待要上去与殷淑君再争辩几句,却被殷良君拽住。 姐弟二人不欢而散。 殷淑君闷闷回到绣楼,一进屋就把下人都撵出去,将门紧紧关起,连明舒和双雁都被拦在了门外面面相觑。没过多久,屋里就传来不绝于耳的碎瓷声。 屋门再度打开时,殷淑君面色已经恢复,但屋里的瓷器已无一件完好。 ———— 夜深,明舒不必服侍殷淑君,用过饭就早早躲到自己屋里去忙自己的事,正伏案做着自己的小笔记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匆促脚步声,伴着守园嬷嬷慌乱的叫喊。 “娘子已经歇下,公子若有要紧事,老奴着人通传就是,公子留步,留步……” 园子乱起来,明舒推开窗望去,正瞧见殷皓宇怒气冲冲地闯入园中来。大户人家闺阁绣楼森严,便是兄弟也不可乱闯,今日殷皓宇夜半闯园,也不知是出了何急事。 四周已经出来不少下人,殷皓宇走到园内停步,没真的闯入绣楼,只站在楼下喊:“殷淑君,你给我下来!” “公子,到底发生了何事?”殷淑君屋外值夜的丫鬟匆匆下来问道。 “发生了何事?这话该问你们娘子!”灯笼昏暗的光线下,殷皓宇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他声音很大,大到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听到,“问问你们娘子干了什么,我的飞雪……回到屋里没多久就开始呕吐,入夜起抽搐,就刚刚……飞雪没撑过去。” 猫死了。 “你说什么?”殷淑君的身影出现在阁楼的美人靠前,她朝下一问,又匆匆下楼。 “我说什么?我说飞雪死了!姐姐,你怎么这么狠?”殷皓宇气得狠,说话再不留余地,“飞雪和你屋里的轻霜,也是一对姐弟,是我和你同时抱回来的,你害死了轻霜还不够,连飞雪也不放过?” “我没有!”殷淑君下来得匆忙,鞋也没趿好,长发散着。 “不是你还会是谁?白天若非我及时赶到,恐怕它已经被你摔入池中。威胁我要小心的,也是你!”殷皓宇道。 “当时是你咄咄逼人,还不许我说两句气话吗?”殷淑君急红了眼,见殷皓宇这笃定的神情,只觉百口莫辩。 “只是气话?”殷皓宇长吸口气,克制情绪道,“姐姐,现在轻霜和飞雪都死了,玉莺也被你赶走,你身边还剩下什么?父亲母亲整日为你争执不休,是否真要众叛亲离,你才高兴?” “你知道什么?!玉莺她……”殷淑君抬手揪紧自己的衣襟,眼泪一颗颗滚下,“为什么你们不愿信我,是你们不信我!” “信你?你要我们如何信你,你连陪伴数年的人都下得去手……” “公子!”旁边忽然插入一个声音,“捉贼拿赃这是连三岁孩子都懂的道理,你说娘子害了飞雪,可有证据?” “要什么证据?除了她还有何人会行此恶毒之事。”殷皓宇转过头望向说话之人,“你就是那个伴读陆明舒?你替她说话?” 明舒简单行个礼,面无表情道:“我不替谁说话,也不知道贵府从前发生的事,我只知道,今日我陪娘子路过石桥忽遇狸奴,娘子上前欲抱,未及抱起公子便赶到。娘子到底是要抱猫还是要摔猫,这不过是个人揣度而已,事实是她什么都没做,此其一。其二,飞雪乃是偶遇,娘子当时手上没有东西,并不曾给猫喂食,我与双雁亲见;其三,公子说狸奴回你屋中后便开始呕吐不止,但我们娘子回绣楼之后也不曾外出过,只将自己独自紧锁屋中,园子只有一处出口,娘子不可能避开满园耳目悄悄溜出,这一点,整个园子的人都能作证!” 她的话条理清晰,有凭有据,殷皓宇一时之间竟无可反驳,僵滞当场。 “双雁,先扶娘子回屋整理形容,再出来与人分说。”明舒却朝双雁轻喝一声。 双雁如梦初醒,把明舒之语当成圣旨般,忙扶殷淑君回屋,殷淑君还要争辩,却见明舒一个眼神递来,冷静从容的目光不知怎就感染了她,她当下闭嘴,跟着双雁回屋。 明舒这才再度面对殷皓宇:“公子若是不信明舒之辞,可待明日将全园下人聚起逐一问话。不过依明舒之愚见,猫是在公子屋中出的事,公子屋中之人,也需得盘查一遍,查明真相抓出真凶,给死去的爱猫一个交代,也还无辜之人以清白。” “你觉得她清白?”殷皓宇这时反回过神来,指着已经离去的殷淑君道,“那是你没瞧见她的手段!你如今跟着她,当心日后也像那些人,那些猫一样,没有好下场!” “公子慎言!里面那个,是你亲姐。至于我的下场,就不劳公子操心了。”明舒声音忽厉。 殷皓宇猛地收声,他今晚是被气疯了,以至口不择言,被明舒一声冷喝叫回神来。 “我亲姐……”殷皓宇点着头,双眉间除了怒还有痛,也不知能说什么。他为了猫气冲冲而来,可难道还能为了一只猫要亲姐偿命不成? 明舒待要再度开口,外头又有一行人提着灯笼匆匆赶来,为首之人正是李氏身边的芸姑姑。 殷皓宇夜闯长姐绣阁并家中宠猫再度被残害之事,已然传到殷立诚与李氏耳中,甚至惊动了殷老大人。 殷淑君与殷皓宇都被带走,一起跟去的,还有明舒。 ———— 飞雪遇害之事,殷淑君与殷皓宇各执一辞,谁也不相让。 殷立诚与李氏单独召见明舒问话。作为旁观者,又与殷府任何一个人都没利害关系,明舒的身份最为公正。关起门来,明舒只将刚才和殷皓宇所说之话一字不差又重复了一遍。这番话没能说服殷皓宇,倒是打动了殷立诚。他思忖良久,有了定夺。 最终的结果让人诧异,殷皓宇因为深夜擅闯长姐闺阁,又不敬长姐,被罚于自己屋中禁闭思过三日,殷淑君反倒无事。一时间各人散去,自有下人将事情自理回禀殷家大家长,殷立诚也回房歇息,只有李氏拉着明舒的手感慨。 “好孩子,这次多亏了你,否则淑君又要挨罚。若是她再犯错,可就没人能帮得了她了,你说那孩子,怎就不让人省心呢?” 明舒一听李氏这话,便知其实她心中并没完全相信淑君,然而做为一个母亲,不论淑君做了什么她依旧想庇护女儿。明舒垂下头,她人微言轻,短短几句话改变不了人心中的固有看法。 其实有些失望的。 她说那番话的初衷,更希望得到的结果是殷立诚能够下令彻查飞雪之死,然而这个目的并没实现。 一只猫的份量,在殷家长辈心中无足轻重,为了猫而彻查全府,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所以飞雪之死,盖棺定论为飞雪误食野外毒物。 然而这样和稀泥的遮掩,成全的不过是高位者的脸面,却无法令人信服半分。殷皓宇心里的刺,只会越埋越深,对长姐的仇怨也只会越来越重。就像两年前死去的那只猫和兔,虽然用同样的方式压下了舆论,但有些东西,被永远留在人心之中,成了无法拔除的偏见。 ———— 飞雪之事过去后,殷淑君变得更沉默,偶尔看明舒的目光,也格外复杂矛盾。 大概是对她又爱又恨吧——明舒是这么觉得的。 她冲殷淑君望来的目光抛了一记春波,殷淑君怔了怔,随即又沉下脸撇开头去,像极了一个别扭的小孩。 明舒是不会和小孩子计较的。她最近很忙,忙着和殷府中的人继续唠嗑。 “嘘!你小点儿声。咱们这不能提玉莺这个名字。”修剪花木的王婶手里的剪子一停,做了噤声的动作,待明舒捂紧嘴点下头后才又拉着她往花木后一缩,神秘兮兮道,“玉莺就是那个跟了娘子十年的丫鬟,后来因为一点小事被娘子狠狠鞭打了一顿,赶出府去了。我听说出府的时候,背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这手下得也忒狠了。” “十年啊,娘子也舍得?”明舒往王婶手里塞了把花生,和王婶一块蹲在地上吃起来。 偷懒八卦让人愉快,王婶也不例外。 “谁知道娘子在想什么?玉莺从娘子七岁起就到她身边服侍,一直都是娘子身边最得力的丫鬟,两个人姐妹一般处着,哪能想到后来娘子性情大变,连玉莺都不放过。” “她们感情很好?我瞧咱们公子对这玉莺也极熟稔。” “那是自然。公子和娘子就差了两岁,从前娘子没变的时候,都是娘子在照顾幼弟,姐弟两特别要好,这一来二去,公子和玉莺也就熟了,也拿她当姐姐看待。” “原来如此,难怪那日公子提起玉莺语气不一般。”明舒恍然大悟。 “你啊,跟在娘子身边可要小心行事,别落个与玉莺一样的下场。”花生吃完,王婶的话也掏得差不多,起身准备继续干活,一转身却像被雷打般定在当场。 “娘……娘娘子……” 竟是殷淑君悄无声息地站在二人身后。 “陆!明!舒!”殷淑君几乎是咬牙切齿喊出她的名字。 明舒拍净花生屑站起,对上殷淑君的眸,她眸中除了怒火,似乎还有些难过。 明舒想解释什么,殷淑君却折身就走,明舒两步跟上,殷淑君已是俏脸怒火,指着她的鼻头道:“滚!你别靠近我!你和他们没有两样!” 一边骂,她一边怒冲冲进了园子,开始唤人:“把她的铺盖给我扔出去!” 下人们面面相觑,殷淑君见使唤不动人,索性亲自冲进明舒屋内,把她的铺盖往地上扯,明舒进去时,已然满地狼藉,而殷淑君的举动仍未停止。 “啪——” 一个巴掌,盖在殷淑君脸颊上,清脆的声音让所有人头皮一麻。 世界陡然安静。 殷淑君瞪大眼,吃人般盯着明舒。跟着进来的人都和她一样,石化了。 难以置信,明舒甩了殷淑君一巴掌。 明舒抖着微微发麻的手,道:“冷静下来没?冷静了咱们就来掰扯掰扯。我是你母亲请回来的伴读,可不是卖身你家为奴的人,你想让我走,可以,去找你母亲,只要你母亲开口,我马上走。否则……”明舒蹲下身,慢条斯理拾起被褥扔回床,人也跟着坐在床沿。 “我就赖在这里了,你奈我何?” “……”殷淑君气疯了。 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 ———— 殷淑君对明舒发脾气,却被明舒甩了一巴掌的事,很快传遍全宅。 没人关心殷淑君如何,倒是对这位伴读新的壮举十分佩服。 陶以谦自然也听说了这桩事,佩服之余他又担心明舒,便寻了个空隙找到明舒。 “放心吧,我没事。”明舒听完陶以谦的话,反过来安慰他,说了几句,她又提起另一事来,“你来得正好,刚巧我也有事想找你帮忙。” “何事?”陶以谦问她。 明舒从袖中取出张折好的纸递给陶以谦,低声道:“帮我查几个人。”语毕附耳而上,在陶以谦耳畔说了几句话。 陶以谦越听越诧异,诧异过后又露出些微为难:“其他事都好办,可就是宫中……” 皇宫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地方。 明舒挑挑眉:“怎么,不行?” 陶以谦不愿被她看轻,拍着胸脯咬牙答应:“成,你开口,我必给你办成。” 明舒一笑:“如此,就先谢过了。” 这一笑,甜得勾魂。 ———— 与陶以谦道别后,明舒自去寻殷淑君。 殷淑君已经不在学堂,也没回绣楼。明舒找了几处都没找到人,不由觉得奇怪,走到半道上时,却正好碰上双雁。她拉了双雁问话,双雁却欲言又止,磨蹭了半天才说:“娘子去妙胜小境的幽香馆了,不让我跟着,也不让我告诉人,你……你别说是我说的。” 妙胜小境是殷府后宅一个用太湖石垒成的叠石假山,山上有座幽香馆,是夏日纳凉的好去处,但如今是早春,上去了得冻死。 殷淑君去那里做什么? 明舒来不及多想,她的责任就是盯紧殷淑君,当下便往妙胜小境跑去。 ———— 早春的傍晚,夕阳微沉,天际薄染一层霞色,似少女脸颊的红晕。 殷府的园子,因着这抹霞色显得格外明媚。 殷淑君带着双雁在卵石铺的曲径上走着,一侧是嶙峋叠石山,石隙里生出的迎春花开了一片又一片,黄灿灿的好不迷人。殷淑君唇边带笑地看着,心情颇佳。 “娘子,咱们这样做不好吧?”双雁却神不宁道。 “不好?有什么不好?”殷淑君勾唇。她接连在明舒手上吃了三次亏,早就想报仇回去,琢磨了半天总算琢磨出个办法来,把明舒骗去幽香馆。幽香馆的门动过手脚,只要她推门进入,就会被顶在门上的水盆浇得通透。她衣裳湿透必不敢往外跑,就得身在幽香馆中挨冷风。 “天还这么冷,明舒被水浇透后让山顶的风一吹,万一冻出病来可怎么是好?” “那也是她活该,谁让她老与我作对。冻出病来最好,就可让她滚回去了。”说归说,殷淑君走的方向,还是往妙胜小境去了。 毕竟只想教训一下明舒,她也没打算要人性命。 “啊——娘子,快看!” 才走到一半,双雁忽然指着某处失声惊叫。 殷淑君顺着望去,脸色顿白。 叠石山上挂着一个人。 “娘子,那是明舒!” 殷淑君早已认出,不用她说已经往山下跑去。 一阵风吹过,挂在半山处的明舒摇摇欲坠,看得人胆颤心惊。 对面的卵石道,又有一行人走来,却是今日殷老大人宴客,正邀了客人逛园子,打远也看到这幕,殷老大人与殷家众人的脸色,立时都沉了。 殷淑君已顾不上外人眼光,只往明舒那处跑,然而明舒已经憋得满脸通红,攀在石壁上的手再也撑不下去。 “啊——” “快救人!” 几声慌乱的惊呼响起,殷淑君眼睁睁瞧着明舒从半山腰摔下。 ———— 摔下山的那一刻,明舒只有一个念头。 老天爷可能就和她这脑袋过不去,失忆不够,还得摔傻。 所幸妙胜小境不是真的山,只是用太湖石垒成的假山,并不算高,明舒从半山腰坠下,中间手扯了把迎春花藤减缓坠势,并没摔得太厉害,不过落地时脚狠狠一崴,人栽在地上。 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意识虽没彻底失去,但也起不来身,只听身边闹轰轰的,有惊叫声,有斥责声,还有人掐她人中……很快有人搬来春凳,把她抬上去。 明舒浑浑噩噩,也不知被人抬到哪里。 很快,身边的声音小了下去,她迷迷糊糊似乎睡着,黑暗里忽然伸了只手出来,在她背后一推,她猛地从梦魇中惊醒。 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已去,她发现身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妥当。 屋内有人自言自语:“都怨我,明知表妹性情顽劣,当初就不该推荐你来给她做伴读。” “五公子莫自责了,这事谁也料想不到。”另一个声音劝慰道。 明舒认出这二人,一个是陶以谦,另一个是府内嬷嬷,她挣扎坐起,道:“陶以谦……” 陶以谦霍地转身,见她醒来很是欣喜,冲到床边道:“你醒了?大夫已经给你看过了,除了脚踝扭伤外,都是皮外伤,你可还觉哪处不适?” 明舒挣摇头道:“没有。”说话间她又看眼屋外天色,“我晕了多久?” “没有很久,约半个多时辰。” “淑君呢?”她又问道。 陶以谦却误解她的意思,恨恨回道:“外祖父发话,已经把淑君关进佛堂了。先前还当她只是脾气坏了些,到如今竟还害起人命来,你放心,这件事,家里会给你一个交代。” “不是……”明舒掀开被,“不是淑君做的。” “你还替她说什么话?她那丫头双雁都招认了,是她们将你诓去妙胜小境的。” “总之不是淑君,你带我去见大太太,我自己同她说。”明舒急道。 “大太太也被罚禁闭了。”老嬷嬷回道。 “不是,我才是受害者,你们都不用问问我的意见就给人定罪?”明舒捏着眉心道。 “明舒,你就别操心了,先把身上的伤养好。已经派人通知你母亲,一会就把人接过来照顾你,你安心在这住着。”陶以谦劝慰道。 明舒差点跳起来:“你说什么?通知我母亲?谁让你通知的?” “是外祖父……他说好好的姑娘在我们府上受了伤,是要给人家一个交代,于是……” 明舒重重抚额:“这有何可说的,我又不是受了什么重伤,你们真是大惊小怪……” 她抱怨的话没说完,就被门外传入的声音打断。 “大惊小怪?所以你还想着要瞒?” 明舒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门口。 丫鬟打起帘子,夜风涌入,吹得人一哆嗦,明舒抱紧了小被子,看着踏夜色而入的少年。 来的不是曾氏,是陆家那尊镇山太岁。 陆徜的眼,冷得像结霜的夜晚。 第24章 心疼 室内气氛随着陆徜的出现而陷入冷凝。烛火微摇,  陆徜印在窗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晃,再随着他的脚步被一步步拉长。 明舒裹紧被子,看着自家阿兄渐渐逼近的身影,  满脑袋只有一个词。 完犊子。 “陆兄。”陶以谦率先回神,  抱抱拳,  道,  “实在抱歉,  没照顾好令妹,让她在这里受伤了。” 陆徜止步,眼睛盯着明舒,问的却是陶以谦:“她怎么伤的?伤到哪里?” 连一句敷衍的寒暄都没有,  审问般的语气可见他此刻怒焰多炽,然而他脸上却又眉平目敛,除了冷,  再看不出别的。 明舒觉得事情严重了。 “从叠石山半山处摔下,已经让大夫看过,  手臂上有两处擦伤,脚踝崴了,除此之外别无他伤。”陶以谦有些怵他,话答得规规矩矩。 陆徜点点头,这才向明舒开口:“藏什么?把手伸出来。” “冷……”明舒想找个借口蒙混过关,然而还是在陆徜紧迫盯人的目光下把手从被子里伸出。 左手手臂上缠了一段绷带,右手手腕处则是直接裸露在外的擦伤,  上过药后紫红紫红。 明舒听到陆徜忽然间沉重的呼吸声。 “阿兄……”她小心翼翼唤了一声,  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怵他。 陆徜的目光又移向她的脚,  意思很明显,  却没开口。陶以谦看了出来,  自己在场,明舒定然不便露出脚来,于是告辞:“要不陆兄先与明舒说会话,我出去……” 他话没说完,衣袖就被明舒扯住。 明舒递去个求救的目光——陶以谦要是走了,没有外人在场,指不定她阿兄怎么训她,她怂,再者淑君的事没完,她还得交代陶以谦呢。 陆徜的目光随之落在明舒攥着陶以谦衣袖的手上。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陆徜气场变了。 被陆徜吃人般的眼神一瞪,陶以谦下意识自救,一把抽走被明舒攥住的衣袖。 虽然他挺喜欢明舒,但是……他更怵陆徜。 明舒立刻冲陶以谦蹙眉——这没义气的?! 陶以谦回个为难的苦笑——你阿兄太吓人! “我先出去,你们聊,有事叫我。”陶以谦把没义气进行到底。 “不必。”陆徜阻止了他。 陶以谦止步,看着陆徜一步走到床前蹲身而下,从地上拾起明舒的一只鞋。 明舒的脚还缩在被里,怔怔看着陆徜。陆徜握着鞋坐到床尾,一手探进被中,捏住她的脚丫子,再将鞋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替明舒穿好了两只鞋。 “阿兄……”明舒想咬被子,阿兄这举动让她觉得自己是三岁稚童,有些难为情。 陆徜已经泰然自若地起身,他又站在床边,俯头看她,平静道:“回家,还是留下?” 鞋都替她穿好了,这意思还不明显?明舒哪敢说“留下”,当即点头:“回家回家,马上回家。” 说罢,明舒打算掀被下床,可陆徜动作比她更快一步。 他俯身,轻而易举将她拦腰抱起。 明舒怔怔落进陆徜怀中,直到头磕在他肩头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阿兄,我自己能走。”当着陶以谦和殷府老嬷嬷的面,明舒实在不好意思,前有陆徜替她穿鞋,后有陆徜抱她,就算是兄妹,她一张脸也红得透透。 陆徜一眼望来,看着冷冰冰,眼底又似燃着火焰。 明舒把后面的话吞进肚子——算了,丢脸就丢脸吧,总比惹火镇山太岁尸骨无存的好。 她垂下头,由着陆徜抱自己走了两步,忽又想什么,一手攀着陆徜的脖子将头仰过他的肩膀,朝陶以谦使劲使眼神。 “怎么了?”陶以谦立刻跟过来。 “把我的铺盖和我屋里的东西收拾了带给我,记住,要你的人,别假手他人。还有,此前交代你办的事,你别忘了,越快越好。” 她的小本本还扔在淑君的绣楼里呢。 陶以谦忙点头应是。 陆徜却停步在门前,冷道:“要不要把你抱回去,给你们沏壶茶,让你们在这秉烛夜谈?” 明舒马上闭嘴,松开手,老老实实靠在他胸前。 陆徜却又道:“抱紧,免得掉下去。” “?”他抱她跟抱枕头一样轻松,明舒觉得他怎么也不可能让她掉在地上,但……她还是伸手环绕他的脖子,让自己紧紧挂在他怀中。 总之,这个时候顺着阿兄就对了。 门帘挑开,陆徜抱着她迈出屋子,夜晚的凉风一吹,明舒觉得冷,情不自禁抱紧了陆徜,嘟囔了声“好冷”,便将脑袋龟缩到他襟前,淡淡草木香气与温暖贴颊而来,让人没来由安心。 陆徜脚步微微一滞,神情变了几变,却全都被这浓厚夜色遮掩,再迈步时,他走得更快了。 ———— 明舒就这样被陆徜给带回家了。 二人到家时夜虽已深,但屋里的烛火依旧亮着,曾氏在楼下边打呵吹边做绣活边等他们回来,招宝听见外头的动静立时警醒地冲到门前,曾氏也将手中活计一丢,见陆徜抱着明舒进来,只当明舒受了重伤,提了心问道:“这……这是伤哪儿了?” “没事,阿娘别担心,就是崴到脚,是阿兄大惊小怪,非不让我下地。”明舒又越过陆徜的肩头朝曾氏笑道。 观她神情轻松,应该是真没大碍,曾氏这才松口气,又瞧着自己儿子那张绷得死紧的臭脸,想了想,决定不上去触霉头。毕竟明舒进殷府做伴读的事,她也有份帮着瞒儿子,今天儿子回来问起明舒时,她还帮着骗了儿子,谁想一天没过完,殷府就派人前来通知明舒受伤之事。 这下,她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只能全部交代。 陆徜心里,估计也气着她这老母亲呢。 “你们先上去,我给你们烧些热水,煮些吃的,想吃什么?”曾氏站在楼梯底下问道。 “我想吃阿娘包的甜圆子。”明舒照旧笑嘻嘻。 “成,等着。”曾氏二话不说去了灶间。 ———— 回到屋中,陆徜将明舒轻轻放上床,顺手扯来被子盖在她腿上,这才转头去脱明舒的鞋。明舒缩了缩脚,没能躲过他的魔爪。 两只鞋都扔到地上,陆徜犹未收手,捏起她崴伤的脚。 “别动!”陆徜垂头道。 白袜一去,浓重的药草味散开。白布从她小腿根一直缠到腿后跟,也缠住了半个脚背,但仍旧没有全部盖住她脚上磕得青紫的淤伤。她皮肤本就白,因此那伤显得犹其触目惊心,更别提被白布缠紧的地方,特别是脚踝处,已经高高肿起。 明舒只觉得陆徜捏着自己小腿的手突然间紧了紧,她道:“阿兄……只是小伤,不碍事……啊,疼疼疼!” 陆徜只是轻轻捏了下她的脚踝就松了手,听到她的痛呼,不由气到笑:“不是小伤?不是不碍事?现在又喊什么疼?” 明舒不说话了,把脚倏地收进被里。 瞧她那副老鼠见了猫般的表情,陆徜更气,目光不经意又扫过她的手,愈发觉得那伤刺眼,替她将被子盖好后坐在床沿盯着她直看。 “阿兄,你听我解释,我去殷家做伴读而已,不是有意骗你……”她觉得不能沉默下去,于是出言解释。 解释的话才开了个头,陆徜蓦地倾身向她俯下,明舒往后一倒,靠在床头上。 “咚”一声响,陆徜双拳从她两颊处擦过,重重落在床头木架上,明舒被他禁锢在小小空间内,只觉得周围热度瞬间攀升。陆徜的脸离她很近,仅仅一个拳头,她能感受他呼吸间的气息拂过脸颊,像火焰的尾巴般,烫人。 “陆!明!舒!”他声音很低,微哑,眉心蹙着,不是在殷家时的冷静模样,“我很生气!你现在什么都别和我说,我也不想和你扯嘴皮子。” 这么直白的表达气愤,却又克制隐忍着不发作,陆徜是真的气坏了。 气得他肺都疼。 瞒他骗他是小事,最关键的是她身上那些伤,跟要命似的戳他心,让他回忆起在江宁刚救下她时,她那副焉焉一息的模样——遍体是伤,昏迷不醒。 那些让人余悸犹存的景象,至今想起都会让他内心难安。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她救下,带她进京,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呆在他身边,不是为了重现那日景象。 她怎就……不明白?! 明舒愣愣瞅着他,把解释的话全都吞下。她在他眸中,读到的是恐惧,而非愤怒。 她的阿兄,在意的也许不是她的欺瞒,而是其他。 “阿兄,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她不再解释,轻声道。 陆徜的气息,随着她的道歉平缓下来,但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变,目光流连在她脸上,迟迟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 “咳咳!” 打破僵局的,是曾氏的咳嗽声。 陆徜如梦初醒般收回手坐直。 “圆子好了,都来吃点吧。陆徜,跟我下楼把热水端上来。”曾氏把圆子放下后,又召唤陆徜出去。 母子二人下了楼,曾氏一边从灶上舀水出来,一边斜睨陆徜,慢悠悠开了口。 “阿徜,你在想什么?上头那个,是你自己亲口承认的妹妹。” “……”陆徜默。 ———— 陆徜出去后就没再回来,换成曾氏照顾明舒。 明舒松口气,吃了碗热腾腾的圆子,又在曾氏帮助下洗漱更衣,一身轻快地窝进被中,才躺了片刻就又坐起。 “阿娘,我去你屋里睡吧,不然阿兄没地睡。” 曾氏摆摆手:“不用,你阿兄在楼下竹榻上对付一宿,你伤了脚不宜挪动,就别折腾了。” “楼下竹榻?天还冷,会着凉的,不成。”明舒掀开被,忙要换地方,却被曾氏按在床上。 “你别忙活了,就让他在下头睡吧。”曾氏道。 “阿娘,阿兄真是你亲生儿子吗?你怎么一点也不心疼他?”明舒只好又坐回床上道。 曾氏敲了她脑门一下:“是不是我生的,我心里没谱吗?你阿兄那臭脾气,我就是心疼又能怎样?榆木疙瘩一个,算了别提他了,快睡吧。” 明舒便又问:“阿娘,阿兄怎么突然回来了?”还回来得这么凑巧。 “说是书院里休沐日,他惦记家里,就回来瞧瞧咱们。”曾氏边收拾碗筷边回她。 “那他……回来几天?” “休沐日就一天,明天他就该回去了吧。” 明舒眼睛亮了亮——只留一天啊,那还好,还好! ———— 知道陆徜第二天就回书院后,明舒心情大松。 这实在不能怨她盼着阿兄离开,毕竟要是阿兄在家,殷家那档事查了一半就不好继续了,那她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所以阿兄还是回书院去专心读书吧,她也好安心赚钱。 这么想着,明舒裹紧小被子美美睡了一觉,翌日起个大早,天才刚亮她就一瘸一拐地扶着墙慢慢下楼,没等人到楼下,她的声音就先响起。 “阿娘,阿兄!” 穿透力十足的声音让坐在楼下看书的陆徜抬起了头。 “哟,阿兄这么早就起来读书?难得回家一趟,今天马上又要赶回书院,你怎么不多休息会?”明舒下了几层台阶,打眼就看到穿戴妥当的陆徜,满脸堆欢道。 陆徜眯了眯眼,把书往桌上一放,起身走到楼梯前,朝她伸出手。 明舒自然而然把手放在他掌中,由着他扶自己下楼。 陆徜牵住她的手,这时方道:“谁告诉你我回书院?” 明舒一滞:“你不是只休沐一天吗?” “是只休沐一日,但我已经让人向山长代为告假,打算在家里呆上一段时间。”陆徜回她。 明舒脸上堆的笑全都凝固。 “可……春闱在即,你不用回书院读书吗?”她干巴巴问道。 “读书哪儿不能读?在家也一样。”陆徜把她牵下来,唇角微微上挑。 “……”明舒的心情顿时不美丽了。 她阿兄,变坏了。 第25章 损招 镇山太岁不走,  明舒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干着急。 陆徜老神哉哉坐在自家厅堂里看书,哪怕敞开的大门直面人来人往的大街,哪怕街上小贩的吆喝和孩子的哭泣声传进家中,  他也照样看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架势来。与他对比,  明舒像只单脚蚂蚱般,在屋里反复横跳试探。 “阿兄,  我无聊。”她一瘸一拐转了两圈,  最后坐到陆徜对面。 “大门没锁。”陆徜眼也没抬道。 明舒看了眼门——门是开着,但门前两只恶犬,一只招宝,一只……嗯,她不敢往外迈步。 她颓然趴在桌子上,曾氏好笑地端上早饭——烤过的馒头片,  又酥又脆,  就着稀烂的米汤,  再加颗煮鸡蛋。 “有话好好同你阿兄说,他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曾氏拍拍明舒的背,  道。 明舒刚要张嘴,陆徜却先一步往桌面上拍了本书:“闲得慌就看书。” “……”明舒被那册《礼记正义》堵上了嘴。 “把它背下来,你心就静了,  就不会再想什么贾小姐真小姐。”陆徜又道。 “……”明舒被他噎坏,  扯着曾氏的衣袖冲她使眼色。 曾氏耸肩——没招,她管不动儿子。 背书是不可能的,  明舒无奈,吃过饭后就坐在墙根下恹恹逗招宝。没多久,  屋外就来人,  竟是陶以谦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了。明舒眼一亮,  阿兄守在门口不让她出去,但不能不让人进来吧,当下也不等陶以谦打招呼,就扶着墙把人给拽了进来。 “你小心点。”陶以谦只好冲陆徜和曾氏笑笑,见明舒行动不便,想要扶她,却又因手上东西太多而腾不出手。 陆徜这时才终于抬头,起身向二人走去。陶以谦只当他来帮忙拿东西,忙将手里的大包小包递给他,岂料陆徜瞥了两眼,径直走到明舒身边,扣住她的手臂将人往屋里扶。那厢陶以谦递了个寂寞,尴尬地收回手,所幸曾氏上前,及时打了圆场,接过他手中东西。 除了明舒留在殷家的铺盖外,陶以谦还带来昨晚大夫开的药以及一堆补品。 明舒只关心一样东西。 “我的笔记呢?” “带了带了。”陶以谦忙从怀里掏出小本本递给她。 她如获至宝地抱进怀里,又问陶以谦:“淑君如何了?” “还在祠堂关着。昨日恰好是外祖父宴客,府里来了许多大人,外祖父与舅舅正陪着在逛园子呢,不巧就撞见那惊险一幕。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出了事,你说外祖父能不动怒吗?昨晚把舅舅舅母一通骂,又令将淑君关起来,谁劝都没用,连舅母替淑君求情也被连坐。我今天出来前听说,可能会把淑君送到南边的庄子里先住上一段时日,让她养养性子。” “你们为何就这般笃定是淑君,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明舒坐到墙下条凳上,接过曾氏递来的两个烤红薯,分了一个给陶以谦。 陶以谦毫不介意,坐在她身边,边剥红薯边道:“昨晚连夜审了,是舅舅亲自审的。有个丫鬟亲眼看到双雁悄悄上了妙胜小境,审问双雁的时候她也招认了要给你设圈套之事,现在家里都觉得是她害你掉下山。” “淑君的伎俩,不过就是往我桌里放虫子,把我关在茅房,那天妙胜小境的幽香馆房门上被人顶了桶水,那才是淑君会干的,小孩子的把戏,我没那容易上当。”明舒刚吃过饭没多久,吃不下红薯,只拿着烫烫的红薯捂手,“她不会承认了吧?” “那倒没有,只是颠来倒去也说不出什么,因她之前恰好与你大闹过一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再加上双雁确实受她吩咐在妙胜小境上给你设圈套,所以她的辩解没人听。之前出事,外祖就说要给她最后一次机会,不想这才开年没多久,就又出了这档事,谁还愿意信她?”陶以谦道。 “五哥,淑君捉弄人的圈套设在幽香馆,而我是在妙胜小境的叠石山边缘处被人推落的,当时淑君和双雁正在叠石山下,根本不在山上!”明舒霍地站起,她没想到殷家人会不信任淑君到这般地步,早知如此,昨晚她就不该跟着陆徜回来,“你带我回殷家,我同大太太或者你舅舅说。” “什么?有人推你?那你可看清推你之人是谁?”陶以谦震惊得将啃了一口的红薯拿下。 “那倒没有。”明舒道。 “没有?那你有证据吗?”陶以谦又问。 明舒又摇摇头。 陶以谦便颓然道:“既没看到人,又无证据,你又凭何觉得不是淑君?也许就是淑君安排的人,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将你推下山去?” 连陶以谦都这么想,可见殷家其他人是怎么想的。 两年多的流言,一片一片,似片羽加身,片羽如薄雪,也许并无重量,但一千片、一万片的羽毛累积而成的重量,却也能压垮一个人。 “我不觉得淑君是那样的人。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你舅舅或者舅母?”明舒问陶以谦。 陶以谦为难地摇摇头:“舅母已经因为替淑君求情而被禁足,舅舅因为外祖父的责罚还在气头上,已经发话不见任何要替淑君说话之人,连你……都不能回殷府了。”说完他又道,“不过你放心,你的伤药费,家里会负责到底。” 明舒才不担心伤药费,用力掰断手里红薯,恼道:“那有什么办法能见着他们,要不求见你外祖父?” 陶以谦一脸为难地看着她。 那边曾氏也吃着红薯,坐在陆徜对面,正看明舒和陶以谦说话。 她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但看了半天却笑起来,感慨了一句:“倒是登对。” 陆徜本正听得蹙眉,忽然听闻此言,转头望向母亲,曾氏有那么点看女婿的味道,朝陆徜道:“你瞧你妹妹,和陶家小五往那一站,登对不?” 上了些年纪的女人就爱做媒,曾氏也不例外,看着年轻的小辈在一起,都像看欢喜小冤家,恨不得都能凑成双双对对。 “不登对!”陆徜毫不犹豫地打破母亲的幻想后起身,朝明舒走去。 “你说你跌落叠石山之事,不是意外,是有人蓄意而为?” 明舒正在苦恼,忽闻陆徜声音响起,转头一看,果然是阿兄站在自己身边,她眼珠转了一圈,扶墙站起,巴着陆徜的手臂,委屈道:“对啊,是被人推下去的,你妹妹被人欺负了!” 陆徜任由她抱着自己的手臂,道:“想报仇?” 明舒拼命点头。 “可你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如何报仇?”陆徜又问。 “我虽然还没证据,但我已经有八成把握,只要能让我再进殷府,我自有办法让那人现形!”明舒斩钉截铁道。 “要进殷府有何难?”陆徜却道。 “你说得倒简单,没听五哥说,殷家不肯再提此事了,也不让我进府。”明舒垂头,又拉着他的手,怨念十足道。 “这是他们不想提就能不提的吗?推人下山为蓄意伤人谋命,你没死是你命大,可以报官的!”陆徜面上仍冷,指腹不经意抚过她的手心,却是一阵异样滋味。 “报官……”明舒嚼着陆徜的话,尚未能全部领会。 “可明舒既没看到人,又没证据,就算报官又有什么用,不还是冲着淑君去?”陶以谦不明白陆徜的意思了。 陆徜不和他解释,明舒却猛然间笑开:“五哥,你傻啊!我阿兄的意思是,光脚的不怕他穿鞋的!报官不是我们的主要目的,见你外祖父和舅舅才是主要目的。殷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必定不想摊上这种官司,到时候主动权在我手中,我要见你外祖父和舅舅,不就易如反掌!”语毕她又得意洋洋地望陆徜,“阿兄,我说得对不对?” 她的阿兄,看着是个正人君子,居然也会想出这种损招来,真不愧是她阿兄。 “妙啊!陆兄这招真是妙!”陶以谦如醍醐灌顶,当下击掌称赞,只是那掌击到一半,他忽然又反应过来,这是帮着外人对付自已经外祖家,顿时又哭丧着脸——都被这对兄妹给带沟里去了。 “阿兄……那你是准我管这档事了?”明舒心情大好,摇着陆徜的手撒娇道。 陆徜转头望着她,面无表情道:“我不是准你管别家闲事,但你既是被人所伤,这笔账,总要讨回来!给你三日时间解决这件事,够了吗?” 明舒咬咬牙:“够了。” ———— 军令状立下,明舒片刻都不耽误,又把先前交代陶以谦去办的几件事再细细嘱咐了一遍,让他无论如何在三天以内办妥,其中细节又与陶以谦琢磨了一回后才放陶以谦离去。 时间不多,陶以谦要办的事却繁杂,当下连曾氏留饭都推辞了,匆匆离去,与明舒分头行事。 明舒用了个囫囵饭后就躲到房间里,对着自己的小本本又写又画的,倒是不去骚扰陆徜了。 夜暮微降,明舒咬着笔杆总算理出个头绪来,正大字瘫在椅上放松,外头陆徜敲门。 “阿兄。”她让陆徜进来,自己却还是懒洋洋坐着,没个正形。 陆徜习以为常,把手中托盘往桌上一放,道:“把脚伸出来。” 明舒怔了怔,随即会意,陆徜要给她换药。 “我自己来吧。”伤在脚上,要脱了鞋袜,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陆徜已经坐到床沿,手里的膏药盒已经转开,闻言只冲她挑眉。明舒只好慢慢抬起腿,缓缓地……缓缓地将腿搁到床,而后,那腿又被他轻轻捏着放在了他的膝上。 脱鞋除袜,旧的绷带一圈一圈被解下,青紫的皮肉和红肿的脚踝都落进陆徜眼中。 陆徜眼神一沉,挖了一大坨药膏抹在伤处,而后用搓热的手揉开药膏,力道渐渐加大,明舒疼得不行,却也没叫喊,任由陆徜推淤散血。及至药膏抹好,绷带重新扎好,陆徜方望向明舒,她额上已经出了细密的汗。 见他望来,明舒只道:“阿兄,你真好。” 陆徜似乎并没领情,冷冷回她:“还不把你的猪蹄收起来。” 猪蹄?! 好吧,她收回她的感动! 明舒恨恨穿上袜子,看着陆徜低头收拾伤药绷带,忽然上床,飞快坐到他身边,用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再将头一歪,凑在他耳畔道:“阿兄,不生我的气了吧?” “……”陆徜顿时失声。 岂止不生气?他的气都快上不来了。 第26章 抓凶 三天时间过得很快,  明舒与陶以谦分头行事,陶以谦这边马不停蹄地查明舒交代的事,明舒那边则梳理清脉络,  到了第三天,明舒出发去了衙门。 她只是去报了个官,  说殷家有人害她,  要个交代。殷府到底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  衙门受理的师爷一听说是殷家,立刻就遣人去殷府通传。消息传得很快,殷家管事来的时候,几个捕快正坐明舒身边劝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拿点殷家赔偿的银子就算了,  明舒也不理论,  只是笑。 以殷家的地位,若要仗势欺人,一百个明舒也不够赔,  但妙就妙在大安朝文人治国,  皇城根下不知多少御史监察,  要是明舒闹起来,  这事固然可以压下,  但保不定落进御史眼里拿来大做文章,  这殷繁老大人最看重名声,从先帝身边退下以后,  便以廉洁自守的清官自居,  家中又出了个得宠的娘娘,  是以遇到这类事情,  最先做的都是求和私了。 毕竟银子事小,  失节事大。 果如陆徜所料,听闻明舒只是要求见殷立诚时,殷家不止立刻答应,甚至派了辆马车前来接明舒。 明舒坐着殷家的马车抵达殷家时,陶以谦的小厮也已经守在门口等着给她报信。 要准备的都准备妥了,和明舒的计划无甚出入。 唯一意料之外的是,陆徜跟来了。 ———— 要面对殷家诸人,明舒的底气原本有些不足,不过因着陆徜在身边,虽然他不言不语,对她和陶以谦的种种计均未置一辞,大有让他们放手一搏的态度,但明舒依旧觉得安心。 陆徜没有报江宁解元的身份,只说自己是明舒兄长,跟着明舒进了府。 殷立诚只同意见明舒一个人,陆徜没被允许进入殷立诚的书房,便只在书房旁边的花厅等着。花厅里摆了盆双色杜鹃,花开得很鲜艳,陆徜就在花旁的圈椅上坐下,从怀中掏出书来默默看起,竟似毫不担心明舒般。 奉茶进来的丫鬟,看到花下垂眸的美男子,那茶水奉得含羞带怯。 陆徜除了一个“谢”字,连眼皮都没多抬过。 半本书翻过,书房的门终于打开,明舒出来,陆徜这才收书起身,以眼询问明舒。 明舒露齿一笑:“成了!” 他不知道明舒在书房里和殷立诚说了什么,但明舒成功说服殷立诚这个结果,陆徜从不怀疑。 ———— 二月初春的时节,寒意仍重,刚下了场雨,天色并不透亮,殷府在园中洒扫的下人们时不时搓搓手,以温暖冻僵的手。边打扫边闲谈,私下里聊些主家的事,是下人们的一大爱好。 怀秀阁这两天因为殷淑君的事,气氛很压抑,当家太太被禁足,殷立诚几天都没踏入这里,全都宿在书房,惹得下人流言纷纷。 天上还飘着点毛毛细雨,殷良君带着个打伞的小丫头匆匆进了怀秀阁的园子,小丫头在廊下收起伞,殷良君边同四周下人打招呼,边问李氏情况。 “大太太没出来过,还在因为大姑娘的事着急上火,幸好三娘子天天来陪着说话开解。”有人回道。 殷良君笑笑:“母亲难过,做女儿定是要分忧。好了,我先进去给母亲请安。” 那人便赞道:“三娘子真是孝顺……”后边又夸了几句,走得远了,殷良君也没听到,不过反反复复夸的都是那些话,她心里也有数。 走到怀秀阁屋外时,屋子的厚帘正好被丫头挑开,陶以谦从里边出来,李氏也跟着亲自送出来,正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真是谢天谢地,若果能帮到我儿,我定要重重酬谢陆娘子。” 殷良君往旁边一让。 “舅母,你就放心吧。外头天冷,你快进屋歇着吧,别送了。”陶以谦笑着告辞。 厚帘放下,他刚一转身,就遇上殷良君。 “三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给舅母请安的。”殷良君甜甜一笑,颊上两颗酒涡很是亲人,“五哥呢?” “良君真是孝顺的姑娘。”陶以谦也夸她一句,又道,“我来找舅母说些事儿的,已经妥了,你快进去吧。” 殷良君点点头,人却没走,只问他:“才刚我听五哥提起陆娘子,她在我们家受了伤,也不知现下怎样?” “崴了脚,不算严重。”陶以谦回道。 “那就好。真是可惜,她出了府,我都没机会同她道个别。”殷良君有点惋惜。 “没事,还有机会见面的。” “她还会来咱们府?”殷良君瞪大了眼好奇道。 陶以谦看着她犹豫了片刻,把她拉到回廊角落,左顾右盼了一番方悄悄道:“良君,我悄悄告诉你,你可别同旁人说。陆娘子今日就在咱们府上,她去见了大舅舅,说是那日是有人蓄意推她下山的。” “啊!”殷良君诧异地捂住了嘴,“谁这狠?是大……”话没完说完被她收住。 陶以谦却听懂了,他摇头:“不知道,但抓到那人应该就能揪出害她的真凶了。” “抓……她知道是谁推的?”殷良君也压低了声音问。 “不知道,但是她说那日被人推落时反手抓了一把,似乎抓落了那人身上的东西,只要去妙胜小境上面找一找,应该就能找到,届时应该能凭此人随身之物找出那人。”陶以谦道,又向殷良君交代,“现下陆娘子正悄悄往妙胜小境去了,这事你千万别说出去,怕打草惊了蛇。” “放心吧,我定守口如瓶。”殷良君满脸郑重道。 “行了,你快进去陪舅母吧,我也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陶以谦得了这话拍拍她的肩,告辞离开。 殷良君目送他离开后,折身回屋。 “娘子,你怎还没进去?”陪她同来的小丫头见她缓慢地自拐角处走来,不由一怔。 殷良君抬眸看了看她,道:“不进去了,我想起来,我有东西忘在屋中,先回去一趟吧。” 语毕,她匆匆离了怀秀阁。 ———— 妙胜小境是人造的假山,底下是推高夯实的地基,四周叠以太湖石与花木藤萝所造之景,叠石嶙峋,孔洞天成,十分奇特幽静。山顶处建了个幽香馆,四周遍植花木,一眼望去有重峦叠障的意态,那幽香小馆半掩于草木间,有几分仙人轩亭的错沉。 不过也正因为叠石嶙峋,怪模怪样的多,花木种了几年又格外繁茂,但凡天色稍差些,山上的光线便不明晰。今日恰逢阴雨,天色未透,虽然离日落还早,但这上面已有些暗沉。 春日草木正盛,馆外的地上杂草已生,再加上山石,要找些细小的东西,并不容易。 明舒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带了个殷府的丫头陪着一起找。两人埋头在草丛里找了许久,都没打到东西,那丫头不耐烦了:“陆娘子,你到底有没记错?我们也找了半个时辰,整个山的东西!” 明舒陪笑:“辛苦姐姐陪我跑这一趟,是我记性不大好,姐姐若是累了就去幽香馆里坐着歇会,我自己再找找。” 丫头白了她一眼,没同她客气:“那你自己找着,我去里头歇歇,有什么叫我。” 语毕丫头扭身走了,自去幽香馆内歇息。 山间只剩明舒一人,她站在原地呵气暖了暖自己冻僵得手,抬头看看天色,轻轻叹口气,托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往山边上走去。 那日她是站在离山沿较近的地方被人从后狠狠推了一把而滚出去的,东西要掉也是掉在附近,可刚刚搜索了一遍,除了几个险要之处没找外,其他地方都搜过了,却均无影踪。 看来,还要往外再走走。 她咬咬牙,小心翼翼地往外探去,快到山边时,她眼睛忽然一亮。 “找着了。”她自言自语一句,俯身从杂草中拾起一物。 那东西自她指间垂直挂落,发出两声玉石叮当的清音,虽然沾了泥污,却依旧看得出,是条女人用的禁步。 林间一阵凉风刮来,吹得人瑟瑟发抖,山间的嶙峋怪石洞隙内似都藏着人,像有无数眼睛在森然窥探。 明舒拢拢衣襟,把禁步攥在手,正要扬声喊幽香馆中的丫头,可还没等出声,身后的石洞内突然伸出一只手,只将她往前重重一推。她踉跄几步,摔在地上,手也跟着松开,禁步再度落在地上。 黑暗里的手又飞快伸出,将禁步拖进洞中。 明舒回头之时,只看到阴森山洞。 洞里那只手的主人拾到了禁步,跑出几步缩在阴影里,忽然心生不妙,又将那禁步举起,借着山隙间的一点光线仔细看去。 禁步是她的不错,然而…… 她想起来,那日上妙胜小境时,她根本没有佩戴这条禁步。 不好,中计了! “出来吧,殷三娘子。” 明舒含笑的声音从洞外传出。 她站在树影里,身上的裙子沾了泥污,形容有些狼狈,眼神却如洗后的天空一般透亮。 并没让她等太久,山洞里慢慢挪出一个人来。 殷良君那张纯良甜美的脸庞亦从山洞的阴影渐渐出来。 “你诈我?”她脸色如常,没多少害怕,只是举起手中禁步扔在明舒面前道。 从陶以谦悄悄告诉她陆明舒上妙胜小境起,就通通都是一个局。根本没有什么被抓下的证物,一切不过是为了抓住她而布的圈套。她本也不会真的上当,原躲在暗中静观其变。 那日上妙胜小境时穿的衣物鞋袜都已处理了,但是随身饰品……她却忽略了。上妙胜小境本就是临时起意,她压根记不起当日自己身上所佩之物,明舒之局设得又急,她根本没有时间回自己房间回忆查找,遣开丫头匆匆赶到妙胜小境,抄隐蔽小路上山,她就想看看陆明舒能找到什么? 那条禁步,让她失去了冷静。 她一眼认出禁步是她之物,当下脑中便轰地一声全空,并没多想那禁步从何而来,只想着要抢回禁步,及至禁步入手,她方回忆起,那条禁步虽是她的东西,可她已好些时日不曾佩戴了。 “五哥帮你拿到的?”殷良君边问边朝明舒靠近。 明舒没回答。这的确是她费了好大的劲力,才说动陶以谦悄摸摸搞来了这条殷良君的禁步。 想想陶以谦交给她时的表情,明舒可想笑了。 她也的确笑了,落在殷良君眼中却像嘲弄。 殷良君看了看四周,没人。 “你觉得这个计策很高明?”殷良君又道。 “不算高明,不过对付你,够用就好。”明舒微微笑,俯身去拾那条禁步。 “你以为这样就能抓住我?”殷良君看着她拾起禁步,道,“这禁步我遗失了几日,一番回忆之下,才想起有可能是落在妙胜小境,所以今日来寻。” “牵强。”明舒道。 “那又如何,再牵强它也是个理由。我要这么说,你照样抓不了我。”殷良君面不改色道。 “没关系,你可以想一万个推脱理由,而我只要一句话。”明舒摩挲着禁步,笑道,“殷三娘子,你我无冤无仇,人人都知我不可能害你,而我又是整件事的受害者,我说凶手是你,凶手就一定会是你,如果他们不信,我还可以编造,杜撰。相信我,我能把当时的情况描述得绘声绘色,让每个人都感同身受!” “你……你根本什么都没见到,却要捏造事实?”殷良君平静的面上起了裂纹。 “不需要我亲眼见到,当事受害者的话,更加令人信服吧?我站出去,本身就是个证据……假得又如何?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让它变成真的!”明舒仍在笑,说的话却叫人遍体生寒。 “你……”殷良君咬紧了后槽齿,忽然间竟想不出对付她的招术来。 “我什么?你不该如此惊讶才对,这不过是以牙还牙。你在害怕?可这么多年,你的姐姐,就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明舒说着朝她伸手,“走吧,随我去见你的父亲母亲,他们可都在等着你。” 殷良君咬牙切齿地看着她,片刻后也笑起,慢慢靠近明舒道:“跟你去见父亲?母亲?好呀……我随你去……你去死吧!” 随着一声低喝,她突然间朝明舒扑过去。 明舒人在山沿,背靠山崖而立,这一扑之下若是摔落,可没上次那般幸运能抓住山石保住小命。 惊急之下,明舒站着未动,旁边却有道人影掠来,疾如电光般冲到明舒身边,毫不留情地出手。 “啊——” 发出惊恐尖叫声的不是明舒,还是殷良君。 “没事吧?”陆徜的声音响起。 他一直都藏身在她附近,这才是他今日定要跟着明舒入殷府的原因。 “阿兄,你下手也太狠了吧,一点都不怜香惜玉的啊。”明舒看着被陆徜踢开的殷良君咋舌。 殷良君挨了一脚,整个人又撞到山石上,疼得脸色惨白,眼泪直落。 好歹对方是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这也太…… 陆徜反问:“对付禽兽还讲怜香惜玉?” “……”明舒无话可回。 ———— 怀秀阁外的抱厦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殷立诚、李氏并殷家公子殷皓宇通通都在,正坐在抱厦里焦急得往外望,殷皓宇年轻耐性差,坐了一会就站起走到庭院里,问陶以谦:“五哥,你喊我们到这里,说抓到那日害陆伴读的真凶,人呢?” 陶以谦正站在庭院内朝外张望,闻言头也不转只道:“快了快了,就来了!” 话音未落,门外已现人影。 他欣喜地一拍大腿:“瞧,说来就来了!” 远远的,明舒与陆徜并几个丫头婆子正簇拥着一人慢慢前来。殷立诚与李氏都从位置上站起,望向远来的这群人。 殷皓宇的目光也在这群人间逡巡了半天,却没看到被五花大绑的人,来的都是熟面孔,没有一个像凶手的,他不免急道:“凶手在哪?” 几人走到庭院中,明舒、陆徜并丫头婆子退到旁边,被簇拥在中间的人便缓缓跪到地上。 “良君?” “三姐姐?” 殷立诚与李氏从抱厦内走出,殷皓宇也冲到殷良君身边,与满庭站的人一般,均愕然盯着殷良君。 殷良君垂头不语,身上衣裳满是泥污,鬓发散乱。 殷皓宇蹲到她身边,只道:“这是怎么回事?三姐姐,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 殷良君只是不语,他便又抬头朝明舒几人道:“你们到底对我姐姐做了什么?” 明舒没有理他,只向殷立诚拱手道:“殷大人,太太,你们要我找的人,我已经替你们找出来了。” “是……良君推你下山的?到底是何事?为什么……”殷立诚从抱厦里出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女儿,满面不可置信。 “此事说来话长。其实今日我大费周折,并不是纯为找出推我下山的凶手,而是……”明舒看了眼陶以谦,后者冲她点点头,她方继道,“是为了完成当初太太所托之事,给贵府大姑娘伴读,并查出这两年来她性情大变的原因。” “所以,我儿性情大变,与她有关?”李氏亦随之走出抱厦,盯着殷良君,在难以置信过后,素来慈善的眼眸里迸出怒光。 明舒点头又摇头:“有关,但也不全因为她。” 地上的殷良君此时却抬了头,嗤嗤笑起:“当然不全因为我,如果这罪责非要加在我一人身上,我是主谋,那么这家里上上下下每一个人,就都是推波助澜的帮凶。” “你在说什么?”殷皓宇望着殷良君,既不可置信又迷惑茫然。 “我来替她解释吧。”明舒说话间朝陶以谦道,“五哥,去把那些人请进来,再把淑君也请过来,可以吗?殷大人。”殷淑君还被关在佛堂,没有殷立诚同意,谁也不能将她放出。 殷立诚点下了头。 陶以谦便离园安排。不多时,殷淑君还没到,但陶以谦找的人,却都鱼贯进了怀秀阁。 全部都是熟稔的面孔,其中有一人,甚至让殷皓宇瞳孔骤缩。 “玉莺?!” 第27章 流言之祸(虫) 人群里边有个荆钗布裙的妇人,  不到二十的年纪,容貌秀丽,就是眉宇间有些憔悴。她听到殷皓宇的声音,  抬头匆匆看了他一眼,眼底泛起水花,看起来有些激动,  但很快她又垂下头去,  往身旁人背后一躲。 “玉莺姐姐?”殷皓宇不解她为何要躲,  正要入人堆找她。 “殷公子,稍安毋躁。”明舒从旁提醒一句,  方止住他的步伐。 “陆娘子,这些大部分都是我家下人,  你将他们召来此处,是何用意?”殷立诚扫了眼鱼贯而入的众人,沉声问道。 明舒望望怀秀阁的门,去接殷淑君的人还没到,算了,  不等了。她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掏出小本本,  翻到最后。 最后那页,是一溜的时间与人名,  以及小注。 两年的事,  她脑子再好,  也得用笔头记下来,  捋清前后顺序。 “殷大人,  太太,  今日明舒在此,  请了这些人至场,  不为断案,只是为了说明淑君娘子性格转变之谜,完成当初太太所托之事。贵府上有殷老大人坐镇,家风清明,内有太太掌家,慈善宽和,后宅平静,并未出现过妻妾嫡庶之争,家中几位郎君与娘子皆感情和睦。淑君娘子是殷家嫡长女,是父母掌上明珠,与弟弟感情融洽,与庶妹亦从无龃龉,本是家中最得宠的女儿,对吗?” 至少,两年前是这样的。 明舒来殷府后除了跟着殷淑君外,花最多时间的是与人唠嗑。聊天可以获得很多的信息,一个人的过去,就藏在这些碎片般的信息间。明舒听入耳中,再记在纸上,慢慢拼凑起曾经的殷淑君。 那是殷家得宠的姑娘,生得漂亮,性格也开朗,深受喜爱,没有经历过后宅阴私争斗,心如明镜。但得宠的姑娘,通常也有许多臭毛病,比如骄傲,比如任性,在长辈可接受的范围内,她的骄傲与任性也显得讨人喜欢,但超越了这个范围,骄傲与任性就成了她的致命缺点。 殷家人没有反驳明舒的话,因为从前的殷淑君确实是惹人喜爱的姑娘,虽然任性,但也都是孩子气的小打小闹。 “变化是从两年前开始的吧?或者不能说变化,应该说第一桩关于淑君的流言,那两只死去的宠物,一只叫轻霜的猫与一只兔子被发现死在贵府的花园内,死得有点惨,开膛破肚。而下人们发现的时候,淑君就在旁边,手里握着染血的剪刀。”明舒走到陶以谦请来的人旁边,“而在前一天晚上,淑君是不是因为轻霜在被褥上撒了泡尿而恼火,曾在屋中斥责负责看管宠物的丫鬟如意,又扬言要揍轻霜。” 殷淑君屋里的丫鬟已经换了一批,不过旧日的丫鬟也仍在殷家其他地方当差,今日亦被请来。经明舒的提醒,有两个人回忆后都点下头,其中一人开口:“是有这么回事。那是岁末,天很冷,新的被褥才刚刚换上,轻霜就在上面撒了泡尿,娘子气得不轻。” “第二天,猫兔俱亡,是照管花木的张婶与两个负责洒扫的粗使丫头率先发现的,但发现时,淑君已经在场了。”明舒又望向其他人,“请问张婶与那两位洒扫的姐姐在哪里?” 有三个人不知所措地出来,明舒只问道:“你们当时看到了什么?” 三人惴惴不安地对视一眼,由张婶开了口:“我当时在给园里草木浇水,浇到近绣阁的花丛时,看到娘子蹲在草丛里,手里拿着剪刀对着猫兔尸体。” “我们也是,当时我们是从另一头扫过来,看到的是娘子蹲在地上的背景。”另两人随之开口。 “也就是,你们没有一个人看到淑君杀猫兔,只是看到她蹲在地上的画面,那为何我到贵府之后听到的却是淑君杀猫兔的流言?”明舒问众人道,“就因为前一天猫在床上作乱,第二天她为了泄愤就杀了自己养的宠物?” “你想证明什么?姐姐没有杀轻霜?我原来也这么觉得,我也曾经相信过她不是那样的人……”殷皓宇走到她身边反问。 “曾经相信,那为何现在不信?你既然不信了,又为何不查?你的信任就如此不堪一击?”明舒直盯殷皓宇双眸,片刻后收回,再道,“猫兔尸首被发现之后,淑君当时的丫鬟玉莺很快就赶来,玉莺,你说说当时情况吧。” 玉莺被点到姓名,从人后踱出,依旧不敢抬头看殷皓宇,只细声道:“娘子早晨起床后发现窗户开着,轻霜不在屋中,她以为轻霜与从前一样偷偷溜出屋子。因为轻霜有过误食毒草的情况,娘子担心旧事重发,于是亲自追出。当时我正准备洗漱用的热汤,见她出门穿和少便抱了披风追出,追到之时她已经蹲在草丛中哭得伤心。我赶忙上前扶走娘子,并找来小厮处理尸首。” “处理猫兔尸体的小厮是桂安吧?桂安你说说,你处置尸首时,猫兔血液可热,身体可软?” 玉莺退下,换成一个小厮上来回话:“小人前去处理时,猫兔血已凝固,尸首发冷僵硬。” “就算是冬天,猫兔死去也不可能立时血液凝固,发冷僵硬,玉莺之言可知淑君出门并没多长时间,唯一的解释就是,淑君到的时候,猫兔已亡,她才是第一个发现猫兔尸首的人。”明舒点点头,目光自殷立诚与殷皓宇脸上扫过,“两年前的无头公案,即便查不到杀害猫兔的凶手,也能轻而易举证明淑君的清白,但因为死的只是猫和兔子,便不了了之,就像飞雪那样,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事情是过去了,但猎奇的心态会让人无限放大所见的无解之象,你猜我在你家都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他们私下议论,淑君被狐仙附体,要喝猫兔鲜血,我还听到他们说当日淑君正剪开猫兔胸腹,挖心掏肝放入口中……这样荒谬的言论,我相信你们也听到了,你们肯定也管了,但上位之人的手段,只堵不疏,不过凭借主家威信强镇压而已。” 悠悠众口之下,是瞧不见的森森人心。 “若只有这一件事,也许时间久了,过去也真就过去了,可流言给了有心之人可趁之机,而之后没过多久,又出了另一桩事。”明舒将小本子翻过一页,“玉莺”的名字赫然就在第一个。 “我来贵府之后打听过,关于淑君性情转变的事例,最主要的就几桩,猫兔之死是开始,玉莺之虐是后续。”她说完将小本本一阖,看向门口处,“这件事,是你自己来说,还是我来说?” 众人顺而望去,殷淑君已到。 她穿了身杏色袄裙,明艳动人的脸泛着病态的白,在佛堂关了三天,她眼里的不甘与怨念似乎被磨走,目光没有温度。 “我自己说吧。”殷淑君踱入庭院内,先向父母行过礼,方看向殷皓宇道,“玉莺是我五岁时母亲给我挑的贴身丫鬟,她比我大三岁,很会照顾人,与我同吃同睡,对我很好。我很信任她,屋里大小事务全都交由她打点。她跟我十年,与我情同姐妹,我从未亏待过她。” 那边玉莺站在人群之中,听到这番话,已忍不住落泪,殷皓宇看了看她,又望向自己亲姐,想说什么,却吞入腹中。 “弟弟比我小两岁,从小就很粘我。我想养猫,他就也要养,跟屁虫一样。我常带着他玩,疼他护他尽我长姐之责,玉莺跟着我,常要替我二人善后,照顾我们的衣食住行。我们三人在一起了近十年,我自己没有姐姐,就将玉莺视如姐姐,弟弟也一样,虽然是主仆,但他心里也把玉莺当成姐姐。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下去,却不想……有人生了别的心思。” 殷皓宇比殷淑君小一岁多,虽然脸上还有些稚气,却也是唇红齿白的俊俏公子一个,到了外头也是极惹姑娘青睐的。朝夕相对之间,少女正值豆蔻,哪堪身边有人日日温柔以对,纵是主仆,纵是姐弟,又怎挡得住满怀春心?情思一起,人就跟着变了。可殷皓宇彼时尚年幼,对两个姐姐不过一腔敬爱,心思澄明从未往他处去想,待所有人一视同仁。 玉莺只能压抑着蠢蠢欲动的心,直到两年前。 “两年前,弟弟十四岁生辰临近,母亲说弟弟大了,该找个屋里人照顾着。”她说这话时看了眼殷皓宇。 殷皓宇脸红了红,没说话。 所谓屋里人,不过是家中长辈给年轻公子找的通房,用来教他知晓世事的。 “就这件事,叫她动了念头。”殷淑君淡淡道。 殷皓宇蹙了眉,待想清姐姐话外之音后,忽然惊诧至满脸通红:“怎么可能?我……我视玉莺如姐,与姐姐一般无二,从未……” 话,他说不下去了。 玉莺已经跪到地上,掩面而泣:“是我做错了事,却累得娘子受罪。” 李氏要替殷皓宇找通房之事刺激了玉莺,她借着服侍殷淑君之便,找到机会,不顾一切上了殷皓宇的床,打算勾引殷皓宇。 可惜的是,这事被殷淑君察觉了。 “你们能想像我把她从弟弟床上扯下时心里的滋味吗?”殷淑君未出阁,说起这些时不自然地别开了脸,不看殷皓宇。 她还说得含糊了,那日玉莺是赤。身被她拉下床,满眼皆是不堪。 若他二人情投意合,那她成全他们也就罢了,可偏偏她弟弟视玉莺如姐,从未有过亵渎之心,玉莺却行此苟且手段,令人无法忍受。 这事若是传出,便成了亲姐姐的身边人勾引亲弟弟…… 殷淑君当日就气得砸了屋里的东西,又拾起马鞭要鞭笞玉莺,但那鞭子最终并没落下,她只是把玉莺软禁在屋。 “我冷静之后,觉得不能再留玉莺在身边,于是准备打发玉莺离开。然而她为了留下,知道我心软,自残将自己弄得遍体粼伤,说是效仿廉颇的负荆请罪。我依旧没有同意,还是将她送走,只是答应了她,永远不对弟弟提及这件不光彩的事,保留二人间最后一点情谊。”殷淑君顿了顿,似在平复某些陷在回忆中的情绪,“可我没想到的是,这件事落在外人眼中却是另一番模样。你们只看到我因为一件小事赶走玉莺,见她满身伤痕累累从我屋中走出,便揣度是我鞭笞虐打玉莺。我以为清者自清,这些误会会随着时间消散,然而没有……” 她换来外人异样的目光与至亲的不信任。 “你为什么……不说……”殷皓宇此时再不看玉莺,只紧紧盯着殷淑君,眉头深蹙,眼底愧疚渐现。 “我答应了玉莺,而且我也不想破坏这十年情谊,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不堪的事。”对比弟弟的激动,殷淑君却显得异常平静。 她不愿说,是顾念情份,现在她说了,是失望到不想再念旧情。 “我的儿,委屈你了……”李氏嚼着泪出来,想要抱殷淑君,却被她避开。 “咳。好了,玉莺的事情结束了。”明舒再度开口,将话题导回,“咱们再看下一桩事。” 她的小本本上可都记着呢。 玉莺离开之后,殷淑君身边换了个叫青燕的丫鬟。青燕在殷淑君屋里也呆了多年,因为玉莺的关系一直不得重用,好容易升上去成为大丫鬟,本想着大展拳脚,但因为玉莺的关系,殷淑君并不相信身边人,对青燕也就不冷不热。 “有了玉莺之事与猫兔之死打底,淑君的形象已一落千丈,家中长辈这时开始留意淑君,打算严加管教。淑君本是得宠女儿,哪经得起外界流言抹黑与长辈亲人误解,心中自也存恨,开始抗拒。但她无法堵住悠悠众口,有气闷在心中自然导致脾气越来越暴躁,将气撒在下人身上也有的,青燕是她新的贴身丫鬟,首当其冲遭到了冷遇与责骂。” 殷淑君有脾气是不假,任何人在那样的环境中,要么沉默得逆来顺受,要么就抗挣到底,殷淑君这样一个得宠的女儿,又怎会沉默?然而她的辩解太过苍白,抗挣成了家长眼中的任性妄为与不尊长辈的顶嘴。 这个时候,青燕因为手脚不干净之事被殷淑君发现,又被赶出绣阁,发落到殷家的浆洗房干活。 “我查过,关于淑君如何苛待屋中下人流言,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从浆洗房传出的。加上淑君脾气变得暴躁,常常斥骂下人,动静大得整个园子下人都听得到。渐渐的,她苛待虐打下人的传闻几乎被坐实,可事实上,有几个人真被她打过?这里站着的人很多都曾在淑君园中当差,你们见过她动手?又或者你们被她打过?有吗?一个都没有!” 无人敢开口,只听明舒继续道:“再往后,是宫中贵人听闻淑君难驯,特地派了位老嬷嬷出来教导淑君。老嬷嬷严厉,又受贵人之命,对淑君自然不会手下留情,但凡她行差踏差半步,不止言语训斥,动辄便是戒尺伺候。淑君的个性如何能忍?不过数日就与嬷嬷起了冲突,不顾娘娘之面,在贵府的莲池畔动起手来,竟将嬷嬷推入池中……这是你们听说的事吧?” 她说话间扬手一挥,指尖拈着张薄纸:“此为我找贵府陶五郎帮忙,进宫请娘娘身边那位嬷嬷亲笔所写书信,关于当日之事的。殷大人、太太,烦请过目。” 说罢,她将书信呈上,很快被下人送到殷立诚手中。 殷立诚看信的空档,明舒继续道:“那日争执,赶来劝阻的人很多,都围在淑君与嬷嬷身边,无论谁做了什么,最后都会被算在淑君头上。然而嬷嬷在信中也说得明明白白,当天淑君虽然与她有所争执,但她并未瞧见推她之人。与猫兔之死一样,没人看到淑君动手。” 殷立诚飞快看完信就将信递予李氏,他深蹙眉头看着明舒:“照你之言,这两年多来,淑君深受流言之祸,并非她的本性?” “殷大人,事已至此,您还觉得只是流言之祸?若说猫兔之死与玉莺之事为流言四起之因,那么到青燕那里,已从流言之祸,演变成了。否则,我在贵府也不会接二连三遭到意外。”明舒一句话,又将众人焦点引到跪在地上的良君身上。 “因为淑君的变化,贵府老大人曾言,若淑君再不悔改,便将她送去家庙修心养性,对吗?而后没多久,就出了飞霜之死。殷公子深夜造访淑君闺阁,此事还惊动了老大人。如果当时我不曾站出替淑君娘子分说一二,恐怕又要闹得阖府不宁。当时我原以为贵府会彻查猫的死困,没想到还是不了了之。不过还好淑君勉强躲过一劫,避免送去家庙的下场,从那时起,我便觉得,在这四起的流言背后,定然暗藏祸心。” 话说到此,众人似被当头棒喝。 淑君若去,长房就只剩下一个女儿。她虽为庶出,若得嫡母垂怜记为嫡出,哪怕不嫁皇室,也不愁亲事,倘若日后真要联姻,她的前途必将无量。 李氏最快领悟,指着跪在地上的殷良君道:“是你……你日日在我身边献殷勤,我只当你天性纯良,没想到竟养出只白眼狼来!” 殷良君抬头看着李氏笑,日日献殷勤又如何,她照样不会成这府里的嫡姑娘。 明舒继续道:“因为我日日盯着淑君的关系,淑君没再出什么差错,如果想要引淑君犯错,势必先要除去我。所以有了妙胜小境的意外,一箭双雕之举,既能除去我,又能借我的意外给淑君最后一击。果不其然,出事后没有人相信淑君,甚至为了息事宁人,连我的话也不愿问,就将淑君定罪。你们可知,为了见到你们,布今日之局,说今日这些话,我费了多少心思?” 她都三天没吃好饭,睡好觉了! 说到这里,她看了眼沉默至今的陆徜,有些委屈。 陆徜回她一个眼神——自找的。 明舒冲他做个鬼脸,继续道:“我并没证据能证明推我下山的人是谁,那人手段虽然拙劣,但不得不说,她没留下什么痕迹,要抓并不简单。只不过心眼多的人,往往也为心眼所累,五哥说我去妙胜仙境找证据,她半信半疑也跟去了,见到自己身上的东西在我手上,她没能沉住气。后面的事,贵府陪我同去妙胜小境的几位嬷嬷都亲眼见到,不必我再赘述。” 她并不是只身前往的,为了引出始作俑者,除了藏在旁边的陆徜外,殷立诚还派了其他人跟去,都藏身附近,只是当时明舒并没说自己怀疑的人是谁,因而发现来的是殷良君时,没人出声他们不敢现身。直到良君动手伤人,陆徜飞身而出,方群起而动。 “自我记事起,姨娘就同我耳提面命,说坐在上面那位才是我的父母双亲,我必须好好孝顺她,尊敬长姐爱护弟弟,我都记在心里。我日日去怀秀阁向父亲母亲请安侍奉,风雨无阻,我对待长姐从无半分不敬,也疼爱弟弟,友爱姊妹,我也以为,我们是至亲手足,然而这十多年过去,我看到的只是嫡庶之别。”殷良君垂眸看着地面,无视身边亲人的怒火,只淡道,“小到出门访友,大到入宫面见娘娘,被带出去的永远只有大姐姐,有资格出席各府公侯夫人小姐宴会的,也只有大姐姐。上门做客的夫人们,一听我是庶女,情面都淡了。父亲说嫡庶无差,母亲说一碗水端平,可嫡庶怎能无差,这碗水又如何端得平?我自问不比大姐姐差,闺阁女儿该学的东西,我样样强过大姐姐,我还努力讨好你们,可那又如何?你们才是一家子,而我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就连亲事……也与嫡姐有着云泥之别。 姐姐要嫁的人可能是当朝三皇子,日后也许会问鼎中宫,可轮到她,却只得一个“家世清白的读书人”便好。 明明是姐妹,差别却那么大。 如果她也是嫡出的姑娘,会不会不同呢? 她不知道,但这个念头,如同魔鬼的呓语,夜深人静总会想起。 “大姐姐的轻霜和兔子小桃,是如意杀的。她本就不满姐姐让她照料畜牲,嫌弃畜牲脏,那晚又因轻霜尿湿被褥而被责骂,于是将怨气发泄在猫兔身上。我看到她偷偷杀了猫兔,也犹豫过要不要将这件事说出来,但我听到他们背地里议论姐姐,我觉得有趣。”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流言能伤人。于是她保持缄默,静观事态发展,越观望便越觉得有趣。 人的心,怎么能如此精彩? 玉莺之事紧跟着发生,这件事她不知道真相,但她觉得,她可以添一点油,于是在殷皓宇耳边,在府中亲戚与下人间说了那么一两句,得到的却是成倍的效果。 嫡姐开始变得不那么美好。 这是她初次意识到,流言的力量。 她开始蠢蠢欲动,跃跃欲试。 青燕成了她试验的目标。她小心翼翼地接近,勾青燕说出些夸张的言辞,慢慢地,再让那些言论流传开……除了语言,她没有做别的,而语言,是不会留下痕迹的。 嫡姐的形象慢慢毁了,她却慢慢闯入众人眼中。 “你们都说大姐变坏,而我却变得可爱……其实不是,我一直都是这样,努力讨好你们每个人,我从来没有变过。你们从前不觉得我好,只是因为你们眼里只有大姐,大姐变坏了,衬托出我的好来。” 殷良君从没料到会有这样的转变,姐姐变得不好,却衬出她的好来,这个转变来得太意外也太惊喜,她小打小闹的举动不再只为了报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不公平,她觉得自己也可以与嫡姐争一把。 甚至,她觉得自己可以取而代之。 只要姐姐能继续“坏”下去,坏到家中无人能容。 “所以……嬷嬷其实是你趁乱推的?”明舒问她。 她没否认,也没承认,只道:“我并没想谋害谁的性命,从来没有。” 莲池水浅淹不死人,但可以再给殷淑君扣个大锅,多好。 嬷嬷是娘娘身边的人,被如此对待,娘娘肯定震怒,到时候大姐的名声必定更加狼藉。 她窃窃自喜,这时陆明舒来了。 陆明舒不是殷家人,她的眼睛和心都干干净净,没被流言影响,也没为表相所迷,不管她如何在陆明舒面前卖好,也不管殷淑君如何捉弄陆明舒,明舒始终不偏不倚,既没理会她的示好,也没向殷淑君从亲近一分,甚至她开始查找那些被人忽略的过去。 这是个难对付的人,让殷良君害怕。 “可我离胜利其实只差一步了,只要能趁热打铁再给姐姐泼一盆墨,她就得被送去家庙了,我不能就这么放弃。” 机会突然就来了。那天殷淑君碰了殷皓宇的猫。 “是你……你杀了飞雪?!”殷皓宇难以置信地望着地上跪的殷良君,无法想像眼前柔弱纯善的姐姐,会是那般残忍的人。 “有什么可奇怪的?不过是只畜牲,也就你和你姐姐把它们当成宝。”殷良君不以为意道。 殷皓宇蹬蹬退了两步,缓了两口气,既悔且愧地望向亲姐:“大姐……” 殷淑君一步退开,撇开眼不去看他。 后面的事,就与明舒说得差不离,殷良君不打算复述,只嗤嗤笑开:“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流言是我一个人传的吗?你们没份说?没份参与?我做了什么?我十年如一日地孝敬父母,疼爱姊妹兄弟……我既没伤人,也没谋命……全是小事呀……” 确实都是小事,没有一件足以上升到狠毒的高度,然而正因全是小事,被人忽视,被以种种手段息事宁人,只留下似是而非的揣测,化成流言,兵不刃血地伤人无形。 眼见都未必是真,何况耳闻。 这是当初陆徜告诉她的话,明舒思及此望向陆徜。 陆徜此时却开了口:“没有谋命?那妙胜小境的意外与今日之事如何解释?你为一已私欲步步进逼,伤人谋命之心早生,怎是小事?她伤我妹妹在先,事情败露之际还要杀人灭口。此事,还望贵府能给在下一个满意的交代,否则即便告到天下銮驾跟前,陆某也不会善罢甘休!” 最后这话,他是对着殷立诚说的。 殷立诚只能道:“陆小郎莫恼,此事本官定给你与令妹一个交代。” 明舒闻言双拳托腮星星眸望向自家兄长——阿兄最后这话真是……好有气魄! ———— 殷家的事算是解决了。 明舒应下的任务也算完成,她只负责查出殷淑君性情变化的原因所在,至殷家什么嫡庶之争,妻妾之战,还有什么皇室联姻,这些通通与她无关。人家关起门如何算计,如何处置,亦不是她能插手之事。殷家的浑水,她可不想趟。 从殷家回来,马车只能在巷口停下,明舒下了车,一瘸一拐地跟在陆徜身后往家里走去。 走了几步,陆徜忽然站住不动。 明舒正要问他,就见他在自己身前蹲身而下,向她露出宽敞结实的背。 “上来吧。”陆徜道。 明舒笑嘻嘻地趴到他背上,被他一把背起,往家走去。 “阿兄真好!”她在他耳边夸她。 “少拍马屁。”陆徜并不领情。 “你瞧咱们两,做兄妹多好呀,手足情深!那个玉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姐姐不当,非要爬床做什么屋里人,可好了吧,姐弟都做不成,傻的,阿兄你说对不对?”明舒趴在陆徜背上,不知怎地想起玉莺和殷皓宇,有感而发。 想想自己也有哥哥的人,兄妹之情和姐弟之情也差不多吧? “阿兄?” 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陆徜的回答,搂着他的脖子摇了摇陆徜。 陆徜仍是没有回答。 第28章 清沼 殷府的高床软枕绫罗锦被虽然富贵,  但老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好。明舒躺在自家的小架子床上,心情才算彻底放松。 在自己的狗窝里踏踏实实睡了个实沉觉,  她前些天被过度消耗的精力才算彻底补足。起身的时间已经近午,也没人来吵她,明舒觉得没有哪家闺女像她这样懒散的。带着被宠爱的欢喜与睡懒觉的愧疚这两种矛盾的心情,她飞快洗漱下床。 今日天气晴好,  阳光普照。 “阿兄,阿娘!”她边下楼边叫人,  叫了两声只有招宝摇着尾巴屁颠颠跑过来。 抱回来时才丁点大的奶狗,一个月就大了两倍,绕着明舒跑得可欢。明舒往厅里走了两步,没看到曾氏,却撞上掀开灶间布帘出来的陆徜。 陆徜仍是穿浅青斓衫,  袍角处绣了两杆青竹,  长发束得干净,  眉目极为清爽俊朗。 明舒知道,  他的衣服上全是素色,原无绣花,只是穿久之后破损,  曾氏每回都会绣一杆青竹缝好,到如今他几乎件件衣裳上都有竹子纹样。 也亏得曾氏绣工好,  那竹子绣子栩栩如生,半点看不出破损裂口。 她要是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给阿兄做身衣裳。 如此想着,  她开口:“阿娘呢?” “去交绣活了。”陆徜将手里端的东西放到桌上,  又要折回灶间。 明舒眨眨眼,  忽然注意到陆徜手里端的是两碗素馅馄饨,曾氏不在,今儿是陆徜下厨?! 她立刻跟进灶间,果然瞧见陆徜衣袖高挽,正麻利地端起灶上蒸的一屉馒头。 “看我做甚?”陆徜转身瞧见明舒,低低一瞥,继续往外走。 “你下厨?”明舒边问边伸手要帮他端馒头。 她的爪子被陆徜一把拍开。 “烫!”陆徜摇摇头,“我下厨有什么可奇怪的?” 明舒就从陆徜左边绕到他右边,道:“我在想,你是什么神仙阿兄!会读书,会打架,会赶马车会下厨……有你不会的吗?” “马屁精!”纵然是陆徜这样素来沉敛的人,也不禁被明舒真白的恭维说弯了眼眸。 “就算是马屁,那也是我真情实意的拍给你,别人想要还没有呢。”明舒随他坐下,与他一人一碗馄饨,拿腌的咸菜夹馒头搭配着吃起来。 两人吃到到一半,外头来人。 陶以谦替他舅母来给明舒送银子了。 一匣银元宝,总共六枚,整整齐齐码在匣子里,保守估计能有一百两。 明舒看得两眼发亮,说了两句客套话就把匣子揣到怀里,又留陶以谦吃饭,不过陶以谦今日有要事,不能多留,很快就告辞离去。 “发财了!”陶以谦离开后,明舒坐回桌边将匣子打开,挨个摸银子。 一百两银子,可不正是天降横财。 “阿兄,拿着。”她摸够以后抓了三枚银元宝要塞给陆徜。 陆徜没收:“你自己留着傍身。我用不着。” “阿兄,你别骗我了。你拿回家的银子,是你在书院干粗活得的吧?”虽然在书院的时候看不明白,可明舒出来一琢磨,就都懂了。 哪有马上会试的考生在书院还要干粗活的,显然是陆徜自己的要求。 陆徜只道:“明舒,我有分寸。这银子既是你两番冒险所得,你就自己好好收着。”他的态度很坚定,并无转寰余地。 明舒没有坚持,施与受需要两方意愿,否则都是强求。 横竖银子在她手上,她换个花样照样能用在陆徜身上,没必要非塞银子给他。 “阿兄,你说这一百两银子,做什么好呢?”明舒又盯着一匣子钱出神。 真是有钱也愁,没钱也愁。 一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用来改善生活条件是绰绰有余,但如果想置个大宅子,再给曾氏买两个丫头,或者说赁个铺面做个小买卖,又嫌少了。 她倒是有心以钱生钱,只是这钱租了铺面就不够置办货物,难以成事。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陆徜下意识开口,可话一说出,他就后悔了。 明舒这胆子,让她想做什么做什么,她能造反。 “想做点小买卖,可一百两还不够……”她心大,也野,想着开间大铺子,想着想着,主意打到其他地方,盯着自己手腕上那只金镯子看。 陆徜一下子就明白她的打算,立刻按灭她的小火苗:“别打这镯子的主意,这是阿爹留给你的,不能当。” 事实上,先前路上艰难时,明舒不是没动过当镯子的心思,都被陆徜拦下。她从云华山摔落,身上除了这只随身镯子外,还有些耳环小钗等饰品,当时为免她起疑,都收在曾氏那里,动也没动过。 这只金镯是当年简老爷送给明舒母亲的定情信物,后来给了明舒,对她来说意义非同寻常。明舒自她母亲过世后就一直把这镯子戴在手上没取下来过,若她记忆还在,断无可能典当这只金镯,如今陆徜也不会让她变卖,至于其它饰物,也都是她随身之物,他没权力处置,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绝不会拿去典当。 “哦。”明舒有些好奇这个阿爹是何许人物,竟然有这么贵重的镯子。 见她打消念头,陆徜没再多说,只道:“我明日回书院。” 明舒一下子又抬了头,眼睛锃亮地盯着他:“这就回啦?” “我回书院你很高兴?”陆徜眼睛多尖,一眼看穿她的心。 “不敢不敢。我哪舍得阿兄?”明舒连忙摇手,不过心里的小鸟就快冲破牢笼得到自由的喜悦还是泄露在脸上。 “那我不走了。”陆徜道。 “别呀!”明舒立刻抓他手臂,“我再不舍得,也不能耽误阿兄的前程。阿兄,仕途为重,你还是赶紧回吧。” “……”瞧她这迫不及待送他走的模样,陆徜心头又犯堵。 他的脸立时就半沉,道:“陆明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殷家之事我念你是初犯,饶你这一回,你若再敢瞒着我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我就……” 话到一半,他又说不下去,能威胁她什么?好像也没什么能威胁到她的。 他这阿兄当的,在她面前恐怕就只是纸老虎。 “不敢了不敢了。”明舒的态度是一贯的好。 主动认错,积极表态,然后…… 死不悔改。 ———— 离会试只剩一个半月的时间,陆徜也确实耽搁不起,翌日一早,他动身回松灵书院。 明舒兜里有了闲钱,她捂不住,立刻就带着曾氏逛铺子挑布料做春装,给陆徜挑的是最多的——除了春装的布料外,还有什么折扇、扇袋、香包,但凡她看上的,买的时候就没手软过。 银子花出去,她心情也舒坦了,就等衣裳做出来给陆徜送去。 毕竟马上要金榜题名的人,怎么样也得穿得体面些。 就这么逛了两天,曾氏再逛不动,她也腻乏,又恢复到初入京师的状态,闲在家里和招宝大眼瞪小眼。 好生无趣。 这日午后,她恹恹坐在厅里,双手托腮盯着某处出神,一时间竟有些后悔自己太快帮殷家解决问题,不然她还能多做一阵子伴读。也不知道殷淑君和殷良君后来如何了…… 正想着,本正蜷在门旁睡觉的招宝忽然冲到门口处吠起,连带着把明舒唤回神。 几声脚步由远及近,招宝警惕的乱吠声忽然转成撒娇的呜呜声。一道纤影停在门口,瞧见招宝,她忍不住蹲到门坎前,手伸在半空,想摸又不敢摸,只朝已经望来的明舒道:“喂,你家的狗咬不咬人?” 明舒吼招宝:“你个臭不要脸的招宝,看到漂亮姑娘就知道献殷勤,我养你何用?” 招宝的毛病,看到男人凶得像狼,看到姑娘软得像猫,一点骨气没有。 偏偏今天来的,是殷家最漂亮的殷淑君。 听到明舒的话,殷淑君放心摸招宝的头,明舒照样坐着,没有起来迎接她的打算,现在她不是殷家小伴读,和殷淑君更不是主仆关系,她才不想行礼。 相处了多日,虽然不曾亲近过,但殷淑君多少也摸到些明舒的脾气,逗完招宝就带着双雁进屋,一屁股坐到明舒对面。 “陆……” 她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明舒打断。 “拿人钱财,□□,我帮你母亲办事而已,现在钱已结清,两不相欠,你不必谢我。”明舒不想听人在耳边说些煽情话,腻得慌。 殷淑君打了一个晚上的腹稿,在来的路上还在反复斟酌的感谢话,通通都被明舒这一句话打散。 “谁要谢你了。”她抬了抬下巴,还是有些倨傲,“我是来告诉你良君的处置结果。” “说吧。”提起这个,明舒倒是来了点兴致。 “她和姨娘一起被送到庄子了,三五年内回不来。”殷淑君言简意赅道,“这个结果你可满意?” 正当婚龄却被家中驱逐到庄子上,还连着生母一起,这不仅断了殷良君回京师的所有后路,甚至断了她日后在京城谈一门好亲事的前路。前路后路俱断,她往后的日子不好过。 这个结果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都是后宅常见的路数,明舒没什么满不满意,就算不满意,她也不可能让殷家人把殷良君送官查办。 就这样吧。 她耸耸肩,不置可否。 两人之间又没话题了。殷淑君干坐了片刻,明舒突然道:“话说完了,你怎么还不走?指望我留饭吗?” 殷淑君本来想走,被她一句话激出反骨:“我就不走了!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能好好说句话吗?就算我得罪过你,你不也……每次都我吃瘪。” 听到这话,明舒终于“噗呲”笑出声:“你一个千金大小姐,我和你能说什么?你金银不缺,我却还要为一两银愁破头。” “你还缺钱?”殷淑君眼睛亮了亮。 “怎么着你有赚钱的门路?”明舒斜睨她。 殷淑君卖了个关子,上上下下扫明舒几眼,冲她勾勾手指头,在她凑过来的耳朵旁边说了一个字。 “有!” ———— 明舒对殷淑君所谓的赚钱门路抱巨大怀疑,但殷淑君似乎来劲了。 “娘子,衣裳、头面和胭脂水粉,都在这了。”双雁被殷淑君使唤回家取了一大包袱东西过来。 现下三人都挤在明舒那间小小的房间里。 “我的朋友可都不是普通人,你想从她们手里接赚钱的活,自个儿得先上得了台面。”殷淑君把明舒按在椅子上,只令双雁打开包袱,“这儿有一身我年前新做的衣裳,我们俩身形差不多,你应该合穿,还有一套赤金头面,你给我打扮上。” 明舒诧异地刚想开口,她立刻又道:“别想太多,借你的。” 说罢她就与双雁左右开弓,把明舒压在椅子上,又是梳发上妆,又是更衣换装,足足忙活了半个时辰后,殷淑君张口结舌地看着盛妆的明舒,喃喃道:“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陆明舒你……” 她知道陆明舒生得好,却没想过盛装过后的陆明舒,竟与平时判若两人,举手投足与眉目之间,竟没一丝一毫小户人家的气息。若非殷淑君亲眼瞧见陆家的境况,知道她为银子发愁,她真要觉得陆明舒是哪个高门贵户的姑娘了。 殷淑君自己也是漂亮的姑娘,但见了此刻的陆明舒,还是要感慨一句。 真是漂亮。 屋里没有镜子,明舒瞧不见自己的模样,但她知道,自己应该是漂亮的。 殷家嫡女的衣裳,不论布料还是剪裁都是一等一的好,头面也是世面上不多见的精致花样,一旦上身,明舒就觉得自己像套上盔甲准备上战场的将军,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随意。 有些习惯,刻在骨子里,不能忘。 ———— 匆匆和曾氏交代了两句,明舒就与殷淑君出了门,踏上殷家的马车,往汴河附近去了。 “今儿带你去涨涨见识!这万嘉楼可是京师最著名的酒楼,里头有最烈的酒,最美的舞姬,最好吃的菜……”马车上,殷淑君的话笼子关不住,滔滔不绝往外冒话。 万嘉楼的名气,明舒自然听说过。这是是汴京贵人们最爱去的地方,就连圣人都曾微服私访到过万嘉楼,里头大把一掷千金的豪客。 殷淑君说了一路,明舒就听了一路。 二人抵至万嘉楼时,天色已沉,只见万嘉楼灯火通明,金碧辉煌仿若仙宫,楼有三层,临水而建,灯火倒映水面,望去满目璀璨,没有一处不透着“贵”这个字。 “这地方……进去了你出钱?”明舒觉得自己那一百两银配不上这地方。 殷淑君难得在她面前长回脸,当下道:“跟着本姑娘来,能让你破费?” “哦。”明舒点点头,往酒楼门口迈去。 门口散站着不少人,逮着进门的客人点头哈腰,殷淑君便指着那些人道:“那些不是酒楼的伙计,只是闲汉……” 她话没说完,就有个闲汉上前,冲两人点头哈腰道:“二位娘子万福,娘子留神脚下,这石阶陡,当心绊着。今儿万嘉楼里人多,二位娘子金尊玉贵,定是厌烦这楼中浊气,不如让小人为二位娘子效劳,代为安排?” 闲汉说话体贴又好听,满脸堆欢,殷勤得很。 殷淑君却是知道,这闲汉并非酒楼中人,只是在酒楼附近靠着逢迎拍马,替人安排在楼中一应事宜讨赏银的人,要他们服务是要打赏的。淑君虽然出身颇高,但一个未出阁的娘子,月银也就那点,本来是不想把钱花在闲汉身上,但是…… “行,就你吧。”明舒已经开了口,她脸上没半点初入这类场所的涩意,落落大方地挥手,边走边道,“替我寻个好点的雅座,要视野好,又不闹的,来两份开口汤,按酒的果子来个五样……”她忽然回头问殷淑君,“可有忌口?” 殷淑君傻傻摇头。 “那我拿主意了。春天,吃鳜鱼好。”明舒道,又朝闲汉报了一堆汤羹名字与果碟,什么鳜鱼羹,乌糖梅、丹果糕、栗黄之类。 就这些,还只是餐前小菜。 “行了,先这样吧,你且去安排。正菜一会再说。”明舒点完道。 那闲汉拱拱手,道:“好嘞。”人却没动。 明舒回头看殷淑君:“傻看什么,打赏呀。” 不打赏,人家哪肯卖力。 殷淑君瞠目结舌地赏了一小角碎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当成丫头了,气恼得不行,待要分说,明舒却已经上了楼。 不多时,二人就被带到楼上的雅间里。 “给二位娘子要了这间雅间,包二位满意。这里既不闹,又能看到下边,呆会下头的诗会开始,二位娘子便可一览无余。您要是自个儿进来,可要不到这样绝佳的好位置。”闲汉安排妥当,回来又笑着道。 这位置在二楼,正对着一楼大堂的红台,确实好。 “什么诗会?”明舒纳闷。 闲汉刚要开口,殷淑君已经受不了,再让这闲汉呆下去,她的荷包可能要全空,于是便挥手让那闲汉退下去,自己给明舒解释起来。 “每一届会试之前,这里都会举办一场诗魁赛,斗诗选魁,取个彩头,被选中的诗作也会流入民间,成为日后脍炙人口的成名作,所以吸引了汴京无数才子前来。而前几届的会试头三甲中至少有一人,会是这场诗会的诗魁。”殷淑君说话间又看了眼二楼这一圈围着红台的位置,“你看这一圈,今儿晚上全被各家娘子占了。都是提前来看汴京城的青年才俊的。” 明舒也跟着看了眼,果然,帷幔之后坐的全是女人。 “我今晚本也是约了人在这里瞧热闹,便宜你了。”殷淑君又道。 她所约之人就是打算介绍给明舒认识的,可那人眼下还没到场。 “有什么好看的?!”明舒不以为意。 整个汴京城的才子,哪个比得上她阿兄?她阿兄肯定不会参加这种无聊的比赛,那她也没兴趣。 “青年才俊呀,也许就是未来的夫婿,怎么不好看?更何况听说今晚宋清沼也会来。” “宋清沼又是谁?”明舒没听过。 “松灵书院的大才子,镇国公的嫡孙,金榜热门人选第一位的宋清沼!” 松灵书院?和陆徜一个书院? “第一位是宋清沼,那后面的呢?”明舒又问。 “第二位好像叫谢熙,第三位是江宁解元陆徜,第四……” “什么?陆徜才排第三?那宋清沼和谢熙何德何能排在陆徜前面?”明舒拍案而起。 “你这么激动做甚,这名次又不是我排的,你……”殷淑君忙拉她坐下,只是话未完,底下就传来喧闹声,围坐二楼廊前的姑娘们也都一个个站起。 明舒也循声望去,底下进来一群书生,当前那位,着青衣戴玉冠,人如青竹,负手而入。 明舒揉揉眼,扑到扶栏前。 她没看错,真的是那天在松灵书院见到的少年。 “呐,那个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宋清沼了。”殷淑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原来他叫……宋清沼。 第29章 劲敌 明舒半身趴到扶栏上,  脑袋探出幔帐,眼珠子跟着楼下进来的人转。 宋清沼已经步入堂内,正朝四周簇拥而来的举子们抱拳行礼,举止有礼却又带点疏离,  不知是否感受到二楼打量的目光,  他略抬了头斜望而来,  正巧对着明舒位置。 大堂灯火通明,将人照得格外清晰。 那日在松灵书院不曾看清楚的脸,  一下子扑入明舒眼帘。 他生得真好,  白皙的脸庞,  寒星似的眼,清泠泠地望人一眼,  仿佛要照到人心里去,  像贴着明舒的喜好而捏出来的人,  干干净净的俊美,  不带一丝脂粉气。 这真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了……不对……还有一个,  但那个是她阿兄,  不可亵渎,不可妄想。 就在快要撞上宋清沼目光时,明舒倏地缩进雅间内,  双手捧着心脏,一脸怔愣。 心跳得飞快——扑嗵扑嗵。 她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个男人,  就算长得英俊点,  也不必如此吧? 殷淑君说了一大堆话后发现并没被明舒听入耳中,她走到扶栏边,  朝下望了望,  又狐疑地看看明舒。 “陆明舒,  你该不会是……”殷淑君斜睨她,“看上宋清沼了吧?刚才还骂人家阿猫阿狗呢!” “别瞎说。”明舒端起桌上冷茶,一饮而尽。 这才是第二眼见到宋清沼呢,她是那种见色起意的女人吗?看到个清俊的男子就要心动?怎么可能? 可是这快要跳出喉咙的心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这莫名其妙的熟稔感,她总觉得自己认识宋清沼。 “我……”殷淑君好容易逮到嘲笑她的机会,正准备开口,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谁又不长眼看上宋清沼那棺材脸了,快说来让我乐一乐。”雅间的竹帘被人掀开,进来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着一身绯衣,额前垂着片薄薄齐刘海,小脸有些婴儿胖,本该是极甜美的模样,可她却生了双细长的丹凤眼,凭添郁郁之气。 不去看宋清沼,明舒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她努力将注意力摆回正道上,望着来人不语。 殷淑君已经亲自迎上前去,只道:“你可算来了。” 那少女将手中暖炉交给下人,只令他们站在雅间外候着,自己进来,打量着雅间勾唇道:“这雅间……”又看看桌面的点心,“这吃食……花你不少钱吧?不像你的作派啊。今儿是把你的嫁妆银子给掏出来了?” 殷淑君没好气地要反驳,少女已走到雅间内,目光又扫过明舒:“哟,你还带了旁人过来?不是与我私约呀?怪没意思的。” 她说话间坐到桌旁,挑剔的目光依旧流连在明舒身上,身上那股子郁气越发浓厚。 “知道你瞌睡给你送枕头来了。”殷淑君知道她的脾气,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向二人介绍起来,“明舒,这位是我的闺中密友,章怀郡王家的闻安县主。闻安,这是我新结交的好友陆明舒。” 明舒和闻安同时望向殷淑君。 明舒:谁和你是好友了? 闻安直接开口:“你不是说只和我一人做闺中密友吗?” 殷淑君咳了咳:“我想替你分忧,所以引荐人才来了。” 闻安又望明舒,不悦道,“你把我的事同她提了?” “那倒没,你不点头,我哪敢。”殷淑君边说边用手肘撞撞明舒。 明舒倒了杯茶,规规矩矩送到县主手旁,道一声:“县主润润喉。” 闻安才哼了哼,微眯的眸透着浓浓不信任:“谅你也不敢。你说她是人才?我可看不出来,喜欢宋清沼的能是什么人才?” 她对此嗤之以鼻。 楼下传来喝彩,掌声雷动,明舒歪头望去,似乎宋清沼对了个对子,引得满堂欢,连二楼都有不少姑娘起身含羞而望。明舒看了两眼就收回目光,笑道:“县主为何如此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人喜爱女子貌美,女人不能欣赏男人容颜吗?我观宋郎之颜,与我瞧见一方良玉,心生欢喜又有何不可?难道县主不喜欢看英俊的小郎君?” “……”闻安大概第一次遇上有人如此直言不讳,一时竟未能接上,不过总算正眼瞧了瞧她,忽作一笑,“这话我倒爱听。殷娘,你倒说说,她有什么才干能替我分忧。” 殷淑君便坐到她身边,细细说起殷良君的事来。 三个姑娘就围在圆桌旁,喝着茶,吃着果子,聊着殷良君……楼底下的雀跃喝彩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年轻的少年郎君,吸引不了她们。 “我早就与你说过,你那庶妹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偏不信我,呵,活该!”听完前因后果,闻安冷笑,“也就是你这个蠢的,被这么欺压了两年。送去庄子?斩草除根懂吗?这样的人要落我手里,我保证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说着捏碎手里的丹果糕,红色沾到指尖,她仿若无事般拿出绢子细细拭净。 殷淑君这么个骄纵任性的姑娘,在闻安县主面前,竟乖得像只猫儿,明舒见了不由咋舌,这县主是什么手段的人物?她好奇。 “郡王家里姬妾多,她的庶兄弟庶姐妹一大堆,平日里妻妾争宠姊妹夺利不断。”殷淑君就在明舒耳边偷偷一语。 明舒了然——难怪,泡在染缸里练大的,和殷淑君这傻孩子不一样。 “县主手段了得,似乎……没有明舒用武之地。”明舒便道。她只当殷淑君想将她推荐给闻安帮她后宅争斗。 闻安垂下眸,思忖良久才道:“也罢,瞧她也是个聪明的,女人总比男人心细些。死马当活马医,殷娘,你给她说说吧。” 殷淑君得了闻安的准话,这才向明舒解释起来:“县主不是愁后宅之事,她忧的是她那门亲事。” 闻安县主自小就已定亲,对方是门户相当的人家,永庆候谢家的世子谢熙。二人也算打小就相识,旁人眼中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般的情份,结亲是喜闻乐见的结果。谢熙为人温和,才学出众,品性亦十分端正,是绝佳的夫婿人选。 曾经,闻安也如此认为,她很满意这门亲事,也很喜欢谢熙,多年来都以谢熙未过门的妻子自居,只待年岁一到就嫁入永庆候,予她为妻。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她却越发觉得谢熙的冷淡疏远。他待她虽然依旧谦和有礼,但礼貌与疏离,有时不过一线之隔,她能察觉到其中的差别。 他们是众所皆知的未婚夫妻,就算守礼避嫌,也总该有些小儿女间暗涌的情愫互动,然而谢熙和她没有,或者说,只是她一头热,谢熙从未表示过。 到如今,离二人成婚之期,只剩一年时间,可闻安越发对这门亲事,对谢熙没了信心。 “恕明舒直言,高门贵户的亲事大多依门第而结,极少听凭男女感情,多少夫妻成婚互不相爱,浑噩过一世,县主与谢公子亲事已定,他对你钟情与否,好像并不能改变这桩婚事。” 明舒不知道闻安想要自己查什么。 “你不懂,若他心中无情,既不钟情于我,也不喜欢旁人,我反倒愿意嫁去。感情嘛,婚后再培养也成。但我怕只怕他心系旁人,到时我嫁去他家,落得个无宠无爱的下场,就像……我娘一样。”闻安说着眉眼垂落,郁郁之色又添几分薄愁。 殷淑君便又向明舒解释:“不瞒你说,郡王在娶妻之前有过一位十分心仪的姑娘,曾为此人大动干戈,可惜终究屈服于家里,最后娶了闻安生母为妻,那姑娘没多久郁郁而终,郡王亦心中大恸,后来所纳姬妾均神似那位姑娘,且冷落正室多年,至使郡王妃常年郁郁难欢。” 这……明舒也不知该叹郡王痴情,还是该骂他薄幸了。 “你想查谢公子在外是否有意中人?这事应该不难呀,派人跟踪他一段时日不就知道了。若是在外有人,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已经派人跟了近半年,那帮废物,什么也没有查到。”闻安说着气起来。 跟了半年,没查到谢熙对哪家姑娘上心,也没查到他有外室,甚至连勾栏瓦舍都从不涉足,除了与几个要好的友人偶尔饮酒作诗外,就是读书。 “县主,你查了这么久却无果,就证明这位谢公子确是品行端方之人,他就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想查出什么来?”明舒有些哭笑不得,觉得闻安县主应该是受父母的不幸婚姻影响导致心里阴影了。 “你不懂。”闻安却抬眼看她,眼里无一丝迷茫,“并非我敏感多疑,我心仪于他,自然会关注他,他那些细微的变化,我感觉得出来。” 明舒捏捏眉心:“县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可以帮你查,但是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查出什么来。” “无妨,你且放手去查就是,查没查到,我都认。殷娘推荐的人,想来不会诓我。”闻安道。 “既如此,明舒便尽力一试,只是这……”明舒看了眼殷淑君。 亲兄弟明算账,她们应该懂吧? 闻安勾唇一笑,叫进丫鬟,取了一锭银子按在桌上:“这是定银,事成再给一百两。若是你能查到什么,我翻倍。” 一听银子,明舒眼睛大亮,飞快取走定银,暗暗掂了下,约有十多两。 “放心吧,县主,明舒肯定替你分忧。”  对着金主大人,她那笑都不一样了。 谈完正事,明舒忽然又想起一事,喃道:“谢熙,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 “才刚同你说过的,金榜热门第二位,就是谢熙。喏,今儿他也来了,站在宋清沼旁边的就是他。”殷淑君说着让开位置,冲楼下使个眼色。 明舒这才注意到宋清沼旁边还站了个蓝裳男子,模样也算俊朗,是位谦和的公子,不过有宋清沼珠玉在前,再加上先前时常对着阿兄的脸,明舒心内毫无波澜。 楼下的诗会已经在明舒三人的闲谈中结束,毫无悬念,诗魁花落宋清沼,现在他正被人簇拥着恭喜。 “走吧,咱们下楼。”闻安率先站起,冲明舒勾勾手,“你虽然眼光不怎样,看上宋清沼那棺材脸,不过我挺喜欢你的,也罢,给你些利头吃吃,跟我来。” 殷淑君满脸看好戏的表情挽着明舒的手往楼下跑。 明舒满心迷惑——利头?什么利头? 楼下,宋清沼与谢熙已经摆脱众人出来,谢熙也恭喜他:“宋兄,还是你技高一筹,谢某甘拜下风。” “世子过奖,清沼不才,多亏诸位承让才能夺魁。”宋清沼脸上仍是淡淡,并无多少喜色。 “你就别谦虚了,你的本事,我能不清楚?这届的举子,就没压得过你的。”谢熙又道。 宋清沼却摇了头:“不,有一个人,若不出意外,会是我的劲敌。我一直想会会他,却始终没机会,今晚本当他会来此,我才前来参加,没想到……” “你说的,可是江宁解元,陆徜?”谢熙缓缓道出一个名字。 宋清沼刚要回答,便听身后响起一声清脆叫唤。 “表兄,世子哥哥。” 宋清沼一转头,便瞅见璀璨灯火下走出的三个美娇娘。 明舒有点傻眼,心脏又不太争气地跳起来,殷淑君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我忘记同你说了,镇国公府是郡王妃的娘家,宋清沼和闻安的表兄妹!” “……”明舒愕然。 第30章 不期而遇 繁灯如星火璀璨,  灯下站的人却似皎皎明月,周围匆匆而过的人群成了虚无背影,明舒眼中只剩下宋清沼。 脑中有些破碎的画面闪过,  似乎在寻而未果的记忆里,  遥远的某年某月里,  也有这么一幕,  有人站在璀璨灯火下静静等她。 是谁?那个人是谁? 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些记忆仿佛就在眼前,  可伸手就破碎,  最终散去,  又化成眼前站的人。 “闻安?你怎么在此?”宋清沼已经开口,他的嗓音和他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  清朗如玉,  有勃勃生机。 他身边的谢熙微微颌首,并未出声。 “和手帕交前来这儿小聚,  顺便瞧瞧诗魁赛。”闻安上前行个礼,  冲两人笑道,“恭喜表兄和世子哥哥,有你们在,都把别人的光彩通通盖过了呢。” 宋清沼便道:“别胡说。这么晚还不归,  郡王妃该担心了。” “马上就回了。天也确实晚了,  能否烦请表兄和世子哥哥送我们归家?”闻安歪头道,与在雅间时不同,只将小女儿姿态做足。 宋清沼知道二人婚事已定,  只当闻安少女心思,  于是成全她:“那就谢熙送你回府,  我……” “殷家的马车在那边,  我就不劳烦宋公子了,倒是明舒……就是我和县主新结交的闺中蜜友,陆明舒,她是一个人来的。”殷淑君这会倒变聪明了,把明舒往前一推道。 宋清沼望向被殷淑君和闻安拱在正中间半垂头的少女,眉头微蹙后很快道:“我知道了。”语毕也没多问,只吩咐下人套马取车。 “我会把她送回家。时辰已晚,你们也快些回去,免得家中长辈担心。”宋清沼说着又拍谢熙的肩,“闻安就交给你了。” 谢熙点下头,脸上一片平静,看不出任何抗拒或喜悦,仿佛完成任务般请闻安县主上马车。殷淑君冲他们挥挥手,也上了自家马车,只留明舒独自面对宋清沼。 “陆娘子家住何处?”宋清沼牵着马过来问道。 “胜民坊,有劳公子了。”明舒有些紧张,回答得规规矩矩。 宋清沼听到“胜民坊”时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但良好的教养让他没有问出口——看她打扮与举止像个官宦人家的姑娘,又与殷淑君和闻安结交,他想着她怎么着也该出身富贵,然而胜民坊却是平头老百姓聚居之地。 明舒知道他在诧异什么,她有些尴尬,国公家的嫡孙,怕是从小到大都去过胜民坊那样的地方。她想要不就算了,自己回去也没什么,刚要开口,就听宋清沼先开了口:“陆娘子上马车吧,我送你回去。” “多谢。”明舒只得收了婉拒之辞,踏上马车。 宋清沼骑马,她坐着宋家的马车,一路无话,抵至胜民坊的巷口,马车再进不去。陆家的房子在这条街巷近尾处,天已黑透透,行人稀少。明舒从马车上下来,同宋清沼致谢道别。宋清沼看了眼黑魆魆的街道,只道:“我送你进去吧。” 这次换明舒诧异了,这位国公家的嫡孙,身上不仅半点架子没有,还体察入微。 “走吧。”没给明舒拒绝的机会,宋清沼已经踏入街巷。 明舒跟在他身后,巷口离家要走百来步路,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无人说话,沉默得有点尴尬。明舒斟酌了片刻开口,想解除这种尴尬。 “宋公子,我们从前……可见过?”明舒道,“我总觉得公子有些熟悉。” 她直接问了。 宋清沼转头,侧颜很冷淡:“宋某不曾见过陆娘子。” 明舒顿时觉自己问得孟浪了。 那天匆匆一瞥,宋清沼也没记住她。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她讪讪道,又岔开话题,“听说宋公子是松灵书院的学子,真是凑巧,我阿兄也在松灵书院。” 他又看了她一眼,这次只“嗯”了声,连搭话都省了。 明舒很久没遇到这么难聊天的人了。她都提起阿兄了,他却连问都不问,显然并不想和她扯上关系,她并非不知趣的人,再问下去就真成街头搭讪攀交情的登徒子了,于是闭上嘴。 就这般在沉默中,二人走完这段距离。 “阿娘!”明舒一眼看到曾氏。 曾氏坐在门前做绣活,每下几针就要抬头看空荡荡的街道,她在等明舒,街道很黑,但家里敞开的门透出的灯火却烫暖人心。 明舒又愧疚又感动,只冲宋清沼道了句:“我家到了。”人就如蝴蝶般飞快跑到曾氏旁边。 宋清沼就远远停了步。 曾氏一见明舒就安了心,从凳子上站起来,明舒拉着她说了几句话,再看宋清沼时,这人已经转身离去。 “明舒,那是谁?生得怪俊。送你回来的?怎么不请进家来坐坐?”曾氏也瞧见宋清沼了——小伙子生得那叫一个好,和她亲儿子不相上下。 “不用了,他也赶着回家呢。”明舒连声谢都来不及说,心里也有些失落。 “他是谁家公子,跟阿娘说说。”曾氏挽着明舒进屋,还在好奇。 “阿娘……那是国公府的嫡孙。”明舒只好道。 “居然是国公府?!”曾氏才刚升起的小心思,顿时熄灭,“怪道那般清贵,唉,可惜了……” 门第太高。 “阿娘你想什么呢?”明舒哭笑不得。 “做母亲的,能想什么?你说呢?”曾氏戳了下她的眉心反问她,又见她打扮得非比往常,拉着她东问西问。 明舒边摘头面边回答曾氏,除了县主的家事外,她耐心十足地把今日见闻通通说给曾氏听。母女两人兴致勃勃夜话了半天,才各自洗漱歇下。 夜里,明舒做了个梦。 梦中,有个穿青衫的少年,在灯火下远远看着她。 面容模糊。 ———— 接了闻安县主的差事,明舒自当尽心尽力,第二天就开始着手调查谢熙之事。 因着会试在即,谢熙也是本届金榜的大热门人选,名声在外。明舒稍作打听,就能在茶馆里打听到谢熙的为人。 关于谢熙的坊间传闻与闻安县主说的出入不大,对他品性的赞美,还排在他的才学之上。 谢熙是个交口皆赞的正人君子,这君子几乎到了不近女色可以修道的地步。 家中给他安排的通房他没收,跟随左右的只有小厮和书童,身边一个近身服侍的丫头都没有,他也从不踏足勾栏瓦舍,没有红颜知己,只一门心思求学,所结交的人不是门第相当的勋贵子弟,就是京城的少年举子。 关于永庆候府的事,明舒已经通过陶以谦与殷淑君求证过了,谢熙在府中确实没收通房,身边也没有丫鬟。而他在外头的行踪,县主派人跟了大半年,应该也调查得非常详尽,外室基本是可以排除,平时也没和哪家娘子特别接近。为了求证他的人品,县主甚至找了个青楼女子试探,不想谢熙竟是个柳下惠,坐怀不乱。 这样无孔不入的调查,都查不出所以然来,明舒也想不出自己能从哪里下手。 她只能先琢磨,有哪些地方是被县主忽略之处。 想来想去,还真被她寻出一处来。 书院。 ———— 谢熙与宋清沼不同。 宋清沼虽是国公府嫡孙,但并非长孙,他无法承爵也无心与兄长争斗,便打算走科举之路。为了取得更好的学习环境,他放弃了祖荫进官学的机会,转而自己考入松灵书院就读。 谢熙已经是永庆侯府的世子,科举对他来说不过锦上添花,他凭借祖荫进官学就读,并非松灵书院的学生。 书院内都是男人,县主派去跟踪的下人并没调查谢熙在书院内的行踪。 明舒心里隐隐有个荒谬的念头。 县主调查得已经足够详尽,但所涉及到的还是男女这一方面,那万一…… 她想,只是万一。 谢熙若有断袖之癖呢? ———— 断袖之癖在大安朝实在不是稀奇事。从古至今,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不乏好男风之人,到了大安朝也不例外,只是因为传宗接代等诸多人伦问题,断袖之癖历来被世人视如洪水猛兽。 明舒想得开,她对这种癖好倒没有过多偏见,人有七情六欲,有些喜好天生而成,很难改变,只是人生有舍有得,选择一条艰难的路,想要得到某些东西,就必定要放弃另一些东西,承担应该承担的非议,不能既要满足自己的私欲,又要牺牲无辜旁人做幌子,这就是她所不齿且无法接受之事了。 这世间,少有两全法。 女色方面,谢熙肯定没有问题,唯一就剩下这一点了。 她觉得她得查清楚这件事。 要查清这事,她就必须进书院。官学她是进不去了,不过好在谢熙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松灵书院访友小住,若他真有那样的癖好,在松灵书院也许能查到蛛丝马迹。 而刚刚好,松灵书院她进得去。 因为,陆徜在里头。 ———— 给陆徜做的新衣已经裁好,天赐明舒的好借口,她又可以去探望阿兄了。 闻安县主那边送来消息,谢熙这两天已经动身往松灵书院访友,明舒也不耽搁,立刻打包衣裳,又带了一篮蛋,一坛鲞腊,往松灵书院探亲去了。 与上回一样,她到的时候已经近午,书院的门人已经认识她,唤来书童把她带去找陆徜。 “陆师兄被山长叫去藏书室了,现下怕是不得空闲,娘子先在他屋里稍候。”书童把她带到陆徜的屋中道。 明舒道了谢,书童告辞离去,她将手中重物通通放下,最后才把新做的衣裳重新叠得平平整整放在陆徜床上,再将什么扇子、扇袋、香囊之类的一一摆在衣裳旁边。 她蹲在床边欣赏起来,幻想自家阿兄穿上会有多风流倜傥,可想了半天,陆徜仍没回来。她蹲得腿脚发麻,便又起身,在屋里踱步想着要如何找到谢熙,忽听外头传来声音。 “高兄他们恐怕已经到了,我们快些过去。” “他们到了就多等等,你走这么快做甚?当心脚下!” 前头那个清越的声音明舒不认识,但后面这个声音,明舒却记得。 待门前人影匆匆过去,明舒方悄悄将门开了道缝隙,看着越过陆徜房间的两个人。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那两人一高一矮,高的是谢熙,矮的那位只到谢熙肩头高,穿的是松灵书院的仕子斓服,身形瘦削,脚步矫健。 明舒不敢耽搁,闪出房门,轻轻掩好门后蹑手蹑脚跑入长廊外的草木间,借着草木的遮掩,偷偷跟着前面那两人绕到了竹林后的一处轩馆外。 馆内传出少年人高谈阔论的声音,那两人听到后加快脚步踏进馆中,明舒就再也见不着。 她很想瞧清楚与谢熙走在一块的少年模样,左右张望一番,发现轩馆南面的窗户敞着,她便猫身沿着墙根悄悄摸到了那扇窗户下头,双手攀着窗棂,将头慢慢……慢慢……往上探去。 屋内的景象马上就能清晰,她屏住呼吸,仰起头,视线即将越过窗棂,她正激动,忽然之间,心脏一顿。 四目相撞,她仰起的头,与宋清沼低俯的脸…… 不期而遇。 第31章 小修罗“给我离宋清沼远一点!”…… 明舒脑袋要炸了,  什么人不好撞见,撞见了他? 宋清沼盯着她的脸不动,似乎也被她惊到。 就这么木头瞪石头地对视了片刻,  在宋清沼即将有动作时,  明舒回神,飞快抬手做了个噤声动,满脸祈求。宋清沼脸已经冷下来,  口倒是没开,只是将支窗的小棍一挑,  木扇子猛地落下,险些夹到明舒巴在窗棂上的手。 屋里的景象再也瞧不见。 明舒『摸』『摸』鼻头,想着,这宋清沼好凶。 里面很快传出宋清沼声音:“各位,屋外春光正好,  我们不凡到屋外畅谈,岂不更加惬意。” 科举考策论,  今日是几个学子相邀在此畅谈时事做功课的日子。 听到宋清沼的提议,很快有人附和:“宋兄的提议甚妙,  屋里烦闷,  外头开拓,许能让我等思路清明。” “走走走,  到外头去。”另有人已经呼朋引伴地向外走去。 显然,  宋清沼虽然没有当场揭穿明舒的窥探,  但也不愿屋里的小伙伴们再置于明舒的窥探之下。 明舒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屋里渐渐空了,她懊恼地一拍额头。 得,白忙一场。 她抖抖裙摆上沾的杂草,  直起腰来循原路回陆徜的屋子,可才走了几步,她就瞧见竹林下负手而立的少年。宋清沼没和众人一起走远,而是停在那里等明舒。 没什么比做坏事被人当场抓住更尴尬的时刻了。 明舒硬着头皮上前,行个礼:“宋公子。” 宋清沼垂头打量这个只见过一面,个头才到自己肩膀的姑娘。 若非刚才闯进自己眼帘的,是她这张脸,他可能认不出她来。她今日穿着单『色』的夹棉襦袄,梳着简单发髻,发髻上只『插』着两只小簪与一朵路边摘的鲜花,与前几天在万嘉楼外遇见的判若两人。 “书院谢绝女客,你为何会出现在此?”他冷道,目光似箭。 “我……”面对他的质问,明舒绞尽脑汁想借口。 宋清沼冷眼看她为难:“若是说不出理由,便请姑娘随我去见山长。” 明舒深呼吸,刚想作答,眼角忽然扫到竹林旁边的长廊上走来一人,她背脊一凉,从头吓到脚。 宋清沼没等到她的答案,因为明舒整个人像猫一样倏地窜到他背后,借他的身形把自己彻彻底底挡住,细若蚊蝇的声音响:“对不起,宋公子,你别动,借你藏一藏。” 宋清沼愕然。 他展眼望去,长廊上走来那人,是前两个月刚入松灵书院的学子,江宁解元陆徜。 陆徜正巧也望过来,他与宋清沼虽然认识,但交情并不深,便只微微颌首后继续往前走,宋清沼也点头以回,并未交谈。待陆徜走远之后,他听到身后的人松口气的声音,莫名其妙的,他也跟着松口气…… “陆娘子,你到底……”宋清沼转身继续质问,可话说一半他却忽然记起上回她说自己兄长也在松灵书院,她又姓陆?他顿了顿,才续道,“你兄长是陆徜?” 明舒只能讪笑着点头——本来想说自己来找阿兄的借口,这下子是用不上了。 要是让陆徜知道自己赚钱赚到书院来,她指定得被他打包扔出书院,那她还怎么调查? 算了,先过宋清沼这关再说吧。 她清了清嗓,振作精神,不能让自己为美『色』所『迷』,必需反客为主,反守为攻! “宋公子,你与谢熙交情甚好,可知他平日都与哪几位公子交好?他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松灵书院一趟呢?” “你是为谢熙而来?”宋清沼眉头微蹙,他以她是为了…… 是他自作多情了,有些尴尬。 “也是也不是,我还要给我阿兄送东西的。”明舒可不知他想啥,自顾自道,“宋公子,刚才和谢熙一起进屋的人是谁,与谢熙交情很好?” “那人姓唐名离,并非本届举子,是山长前几年收养在书院的孤儿,谢熙与他……”宋清沼回答到一半,忽然醒过来,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被她带跑,于是神情一肃,又道,“你问这些做什么?难不成,又是闻安?那丫头真是……她在想什么?!在外头派人跟踪调查谢熙还不够么?真是荒唐!” 看来闻安县主的举动,并没瞒过所有人。 明舒不免替闻安说话:“哪里荒唐了?这世道女子嫁人可关乎后半辈子的幸福,但凡有点能力,想要给自己寻个良人又有何不可?更何况郡王府那样的情况,闻安县主置身其中心中必定有苦难言,她不愿重蹈母亲覆辙又何错之有?” 宋清沼动了些怒:“她不愿重蹈母亲覆辙就能为所欲为了吗?谢熙的为人,难道我们不清楚?她……” 他再度停顿,目光越过明舒,很奇怪地看了眼竹林。 “他怎么?你为何不说?”明舒追问,可宋清沼却忽然沉默起来。 他的眼神有点奇怪……她身后有什么吗? 不太妙的预感浮起。 “舍妹顽劣,在下自会管教,就不劳宋兄费心了。” 冰冷声音传来,宛如冬天一捧雪,从明舒后颈塞进,再沿着背冻下去。 明舒木木地转身,挤出个难看的笑来:“阿……兄……” 陆徜绕过长廊,穿过竹林走出,一双眼冷得凛冽,似笑非笑看着明舒,道:“你还记得我这个阿兄?” 明舒一听,冷得更厉害,哪还顾得上宋清沼,一溜烟跑到陆徜身边,乖巧得像只小鸡。 “记得记得,我当然记得,我是来给阿兄送春衣的!呵呵。”她点头如捣蒜,恨不得竖指发誓。 陆徜望向宋清沼,道:“宋兄听到了,舍妹是来寻我的,你还要带她去见山长吗?” 明舒想,完了,她阿兄到底是听去了多少? 那头宋清沼沉默了,同样冷冷望着陆徜。 明明只是无声的视线相会,明舒却嗅出股对峙的□□味来,她头皮有些发麻。 二人僵持片刻,宋清沼退步,抬手做个“请”的手势,道:“陆兄请便。” “多谢。”陆徜抱拳拱手,毫无犹豫地告辞转身。 明舒再不敢多呆,像只小蝴蝶般跟着陆徜跑了。宋清沼站在原地看了片刻,一步上前,俯身自地上拾起朵花。 她鬓边簪的花,落在地上。 是一簇开在山边的紫云英。 ———— 陆徜走得很快,明舒不得不小跑才跟得上他。 “砰——” 房门被陆徜重重推开,明舒心脏抖了抖,跟他进屋。 “阿兄,我给你送新衣来了,看!”她飞快冲到床边,献宝般指着床上叠好的新衣。 陆徜看也没看,就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 “还有阿娘让我带来的鲞腊和这篮蛋……这蛋是我亲手『摸』的……” 陆徜依旧没看这些东西,随手从桌上抽起本书,坐在窗边看起来。 明舒在屋里闷闷站了一会,走到陆徜身边,这回她学乖了,既没认错,也没和他吵,她就只拽着陆徜的衣袖小声道:“阿兄,我饿。” 说完,她在心里默数:一,二,三…… 没等“四”默数出来,陆徜果然开口:“桌上有饭。” 明舒转头望去,桌上摆着装饭食的藤篮,应该是陆徜收到书童的通传,知道她来了书院,提前让人送来的。 “那你呢?”明舒打开藤篮看了眼,问他。 “吃过了。”陆徜眼也不抬。 “你骗人。”明舒才不相信他会背着自己先吃,于是走到他身边,又扯了他的衣袖道,“阿兄吃饭吧,你就是想骂我,也等吃饱了再骂。” 陆徜拂开她的手,不语。 “你不吃,我也不吃了。”明舒闷闷不乐地坐到床边,戳着扇袋的流苏。 陆徜把书重重一放,转头看她——他嘴里虽然说着让她不要再到书院来的话,可真的听到书童通传她来书院的消息,他心里还是止不住欢喜,恨不得下一刻马上就见着她,可匆匆从藏书馆赶回来,看到的却是竹林里那一幕,他那心就跟从天上被打落,碾进尘土一般。 “陆明舒,你到底要怎样?”他问道。 这话,问的是她,也是问的自己。 “我……”明舒觉得陆徜的目光让她心里难受,也说不上来为何难受,就让人不是滋味,她咬咬牙,老实交代,“阿兄,实不相瞒,我这趟来除了给你送衣裳外,确实还有别的事。我接了个差使,要调查谢熙的为人,所以才……刚刚是跟踪谢熙过去打探消息的。” 陆徜蹙起的眉头微松:“谢熙?你……不是为了宋清沼才来的?” 这回换明舒疑『惑』了:“我为什么要为宋清沼来?我和他非亲非故的!” 就算惊鸿两瞥,她也犯不着巴巴跑进书院来见他吧?她又不是疯了。 陆徜的神情明显一松,不知不觉就走到桌边,一边动手把藤篮里的饭菜取出,一边问她:“你又要查什么?” “就查查……谢熙在书院里有没有……”她看了陆徜一眼,声音小下去,“相好的。” “……”陆徜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般,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明舒隐去了县主之事,飞快把谢熙的情况说了一遍,又道:“阿兄,你就别管为什么要查谢熙为人了,你也是男人,快帮我想想,这世上难道真有柳下惠一样的男人,没有通房,没有丫鬟,送到嘴边的美人都不要……” “这有什么好奇怪?我是男人,我身边也没有通房,没有丫鬟……”陆徜把筷子塞进她手中。 “那是咱家穷,阿娘和我没钱给你找通房和丫鬟……” 明舒的回答没说完,脑袋就挨了一击。 “我阿兄正人君子,顶天立地,绝对不是好『色』之人,那些凡夫俗子怎么能同我阿兄相提并论。”明舒马上改口,又问他,“阿兄,你不觉得我的怀疑很有道理吗?” 陆徜白了她一眼,道:“我才来松灵书院两个月不到,与他们都不熟,谢熙并非书院同窗,我哪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那唐离呢?”明舒又转而问起另一个名字。 “唐离?”陆徜在脑中搜索了一下,发现对这个名字很陌生,摇头,“不认识,他应该不是这届举子吧。” “不是。”明舒道。 “既然不是,平素与我定然没有交集,我不熟。”除了身边重要的人以外,陆徜很少分心到他人之上。 从陆徜这里打探不到消息,明舒又有些失落,筷里夹的豆腐都不香了,她只能来松灵书院半天,吃完饭估计就得打道回府,日后还能用什么借口来书院? 有什么办法能最快速度试出谢熙的喜好呢? 如果他好男『色』的话…… 明舒咬着筷子想着想着,突然盯着陆徜不动了。 陆徜被她盯得蹙眉,只听她道:“阿兄,我觉得你生得真好看……” 这夸奖听着怎么不太对劲。 “你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呢?” 陆徜眉头大蹙。 “要不,你帮帮我?帮我去试探……唉哟!” 明舒被陆徜毫不手软地敲了下头。 “陆明舒,把你这想法给我收起来!敢再说一个字,我立刻把你扔出去!”陆徜着实被她这荒谬的想法气死了。 “说笑而已!”明舒识相低头,继续吃饭。 陆徜瞧着她转『乱』的眼珠,便知她压根没死心,指不定心里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就跟那次在山匪客栈时一样。 他心里沉沉叹口气,开口:“明舒……” 听到陆徜突然低沉的声音,明舒抬了头,发现阿兄正盯着自己,她纳闷道:“嗯?” 陆徜倾身,往她俯去,脸缓缓『逼』近明舒。 明舒略退了退,发现身侧是墙,无路可退。 离得很近,陆徜的眉眼触手可及,真是要命,他生得太好,她有些…… “想留在书院?”他仿如蛊『惑』般开口,手慢慢抬起,指腹擦过她的唇角。 拈下一颗饭粒。 明舒像被人点『穴』般,只凭着本能点头。 “我有办法,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陆徜道。 与其让她在外头四处『乱』闯,还是放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放心点。 明舒眼一亮:“十件事我都答应你。” “只要一件就够。”陆徜再朝前一倾,唇凑到她耳畔轻声道。 “给我离宋清沼远一点!” 越远,越好! 第32章 嫉妒“阿兄,你是不是嫉妒宋清沼?”…… 陆徜的要求,  明舒应得十分爽快。 过分干脆的“好”字反而让陆徜蹙了眉——连一点犹豫和挣扎都没有?她这心思着实叫人有些『摸』不着。 就在陆徜困『惑』的时候,明舒也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开了口。 气息过耳,很惹遐想,  然而她的话却不咋好听:“阿兄,  你是不是嫉妒宋清沼?” 陆徜陡然一震,忽有种被人戳穿混沌懵懂心思的错觉。 “阿兄!”明舒语重心长地拍上阿兄的背,“你别嫉妒他,  虽然他在金榜热门排行上是榜首,但春闱可是拼真本事的地方,  我阿兄定能夺魁,现在这些都是虚名,咱不要也罢!” 她说完,就发现陆徜定定看着自己。 怎么?她脸上又有饭粒? “阿兄?”她『摸』『摸』脸,唤他。 明舒没有等来陆徜的回答,  却等来他低低的笑声。 陆徜抚着头,勾了唇,  眉目俱弯,也不知在笑什么。 明舒疑『惑』非常,  不过……陆徜该多笑笑的,  他一笑,像初夏煦阳,  能照得人心头温暖。 “快吃,  吃完带你去见个人。”陆徜坐回去,  催道。 “见谁?”明舒好奇问。 “能让你留在书院的人。” ———— 午后的书院阳光明媚,翠『色』满眼,微风徐来,格外惬意舒坦。 但眼下站在庭院里的人却并不惬意。 年过四旬的『妇』人,  穿茶青的褙子,盘着光洁的发髻,面容富态,此刻却是着急上火地在庭院里对着身边的嬷嬷道:“年前允了新柳的探亲,她到现在还没回来,上个月柱子要娶亲,又允了他一个月的时间回去娶媳『妇』,院里杂役人手本就不够,现在可好,秋云又病倒,过两天三殿下与尚书令将同临书院,可院中人手不足,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挑不出!” “可眼下火急火燎的要挑人本就不容易,三殿下驾临,万一再挑中些不干净的惹出什么变故,咱们书院也承担不起。”旁边的老嬷嬷跟着发愁。 “可不是这个理儿,愁死我了。”『妇』人又道。 明舒跟着陆徜踏进这处两进的小宅院时,听到的就这句话。 这是松灵书院的徐严山长在书院内的住处,山长管着书院外务,这内务就交给他夫人何氏负责,说话这人,正是何氏。 何氏的话虽然夸张了些,书院内端茶倒水的人还是有的,但来的都是大人物,那点人手恐怕不能周全。 “师娘。”陆徜的声音响起。 何氏转头,一见陆徜,脸上的焦急暂收,换作慈爱:“陆徜?你怎么来这儿?” 她对陆徜很熟。虽然书院内也不乏贫苦困顿的孩子,但像陆徜这般家境排在倒数,却从不遮掩,坦然面对的就这么一个。为了生计他一边读书一边找差使,连徐严都感叹过几次,何氏心里是极怜爱他的。 “今日听山长说,师娘正为书院人手不足之事烦心,学生想着或可替师娘分忧。”陆徜拱手说明来意。 “哦?”何氏一听大喜,这可真是瞌睡送枕头,来得正是时候。 “师娘好。”明舒马上唤人。 “这位是……” “我妹妹,陆明舒,今日来书院给我送衣裳。若是师娘不嫌弃,可以让她在书院帮衬几日。”陆徜又道。 何氏见了明舒眼睛就亮了,上上下下打量了数眼才夸道:“你们母亲真是好福气,竟生了两个这般出『色』的儿女,叫人好生羡慕。” “师娘过奖了,学生愧受。舍妹顽劣,在家总是调皮捣『乱』……” “我哪有?”明舒不满了。 陆徜微微一笑:“不过母亲就这一个女儿,学生就这一个妹妹,在家时也都是惯着的,平素很少让她做重活,但端茶递水这些活计,还是可以的,就不知能否入师娘的眼。” 何氏掩唇一笑:“陆徜啊陆徜,平素瞧你不苟言笑,还道你是个冷面冷心的,原来竟是我瞧错了。你这心啊……可一点也不冷。又想让你妹妹在书院接活儿,又不想她受累?” 被何氏一下揭穿,陆徜也没替自己辩解,只微垂了头,一副任由长辈教训的乖模样。 明舒看得咋舌——这哪还是她认识的兄长?这么乖?这么腼腆?是被邪灵附身了吧? 怪不得这书院有点年纪的人都喜欢他,这模样的陆徜,搁谁谁不心疼? “行了,我晓得。书院本来也没什么粗重的活,你妹妹这么水灵的姑娘,我也不舍得让她干重活,主要就是三殿下与陆大人来的那日,她可得机伶些。”何氏便道。 “陆大人?”陆徜疑『惑』,他只知道三殿下会来。 “嗯,尚书令陆文瀚陆大人。这届春闱,圣人虽然交由三殿下主持,但主要还是由礼部负责,所以这次二人会同行。”何氏解释道。 每一届的会试,上位者都会照例巡察京师各大知名书院,一为考生鼓气,二也为看看这届考生的资质。松灵作为大安最出名的书院,迎来自然是最尊贵的人。 明舒捂了嘴——三殿下?那岂不是殷淑君传说中的夫婿人选?皇帝的儿子啊?尚书令?统领六部的老大?果然是大人物!她觉得这趟书院没白来,就算查不出谢熙的事,能和大人物这么近距离接触她也赚到了。 “这两天明舒就跟着林大娘熟悉一下环境,林大娘,你教教她。”那边何氏已经定下留用明舒,吩咐了两句,又向明舒道,“对了,明舒丫头,还有一事需与你说清。书院内多为男子,又有马上赴试的举子,不可分心,你……” 何氏的话说得委婉了,书院多为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为了避免发生些不可说的问题,书院除了谢绝家属外的女客到访,院中招收的女子,也多为上了年纪的『妇』人亦或面容平平的姑娘,从没招过像明舒这样花容月貌的女子。 “师娘放心,明舒晓得。明舒会跟着林大娘,不会『乱』跑。”明舒一下子听出何氏的言外之意。 对于她的领悟力,何氏很满意,又道:“恐怕还得委屈你一下,这几日不能像普通姑娘家那样打扮自己了。” “没问题。”明舒一口应下。 何氏点点头,吩咐林大娘:“给她找一套书童的衣裳换上吧。” 林大娘应下,带着明舒离开。 这厢何氏还拉着陆徜说话:“好孩子,你可是帮了我大忙。对了,你这妹妹今年多大了?” “十八了。”陆徜道。 “正值婚龄,可许了人家?”何氏温和问道。 “不曾。”陆徜一语刚出,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抬眼望去—— 果然,师娘两眼放光。 松灵书院的师娘,除了照管书院内务外,还有一个最大的爱好,给人做媒。 “甚好甚好。”何氏笑得无比慈爱。 陆徜忽然想抽自己嘴巴。 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清脆叫唤。 “阿兄,师娘。”有人从廊下飞奔而来,很快跑到陆徜身边。 陆徜定睛望去,瞳孔不可察地一缩。 明舒已换作书童打扮,简便的碧『色』束腰交领衣裳,头发全都梳成发髻藏进头巾中,清爽的模样叫人眼前一亮。 其实……这打扮并没掩盖她的美貌,反而衬出了别样味道来。 ———— 明舒在书院走马上任书童一职,是第二天的事。头一天何师娘虽然定下她,但她还是回了趟胜民坊,把事情交代清楚,翌日一早才又赶回书院,换上衣裳正式跟着林大娘熟悉书院环境。 她先前进来时走的都是一条路走到底,并没真正逛过松灵书院,但实际上松灵书院很大,依山而建环境清幽,是让人潜心读书的好地方。东面是传经授学的教学地与孔圣庙,教学区分了三处院落,之三处院落所司之教责皆不相同,一众学子的寝屋则在南面的玉松馆里,大多是二人或四人一屋,不过即将赴试的举子不在其中,他们住在单独开辟出的寝屋区,因被翠竹环绕,故唤作竹林境。除此之外,书院西面有藏书阁与客舍,北面则是饭堂、内务处并院内诸杂役的居住地。 余下的地方,就是依山而建的园林景观,其中不乏各种轩榭台阁,平时大多都开放着以供学子寻地读书。 林大娘替何师娘管着书院里的大半杂务,譬如饭堂食材采买、院中各处耗材补充、院中学子寝屋里生活必需品的分发等等,每天忙碌得不行,在松灵书院东西南北到处跑,明舒跟着她跑了一下午,才堪堪『摸』清松灵书院的地形。 “丫头,你在纸头写写画画什么?”跑了大半天,林大娘累得坐在路边石头上歇脚,看着明舒一路写写画画,觉得稀罕。 “画的书院布局图。”明舒就将小本子往林大娘眼前一摊。 看图还成,看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林大娘可吃不消,当下把小本本一推:“你画这做啥?” “书院这么大,规矩也多,我又不像大娘这般对书院各处了若指掌,闭着眼都识路,这不是怕自己走错了路,耽搁事情不说,万一跑到什么不能跑的地方,岂不是坏事?我可记着林大娘的教诲呢,教学区没有吩咐不能进入,玉松馆和竹灵境我是万万不能进的!再说了,过几日三殿下和陆大人来,我也不能拉书院后腿,万一殿下要个茶,我却送错地方,那不是糟糕。”明舒笑着道。竹灵境她做为陆徜妹妹的时候进过,但现在既然成了书院小书童,就不能再进了。 这半解释半恭维的话让林大娘一听就笑开:“你这丫头,吃过仙丹?小嘴可真能说,跟你那阿兄可太不一样了。” 明舒“嘿嘿”一笑,扶林大娘站起,往最后一个目的地走去。 因为明舒识字懂数,第一天林大娘便安排她清点新到的一批文房四宝入库事宜,这些事对别人来说可能有点困难,但对明舒而言却是轻松活,不到半个时辰,所有笔墨纸砚就清点妥当,造册完毕,逐一存入书院库房中,喜得林大娘又把明舒一通夸。 头一天就这么过去,明舒既没见着陆徜,也没遇上谢熙。 不过,她不急。 ———— 白天一切顺利,到了夜里却不顺了。 给明舒安排的房间,是与灶上的马大娘一个屋。马大娘人倒是没什么,就是有个让明舒头疼的『毛』病——夜里睡觉打鼾。 书院四周又格外清静,愈发显得那鼾声打雷一样,明舒在床上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想着自己要适应这里的生活,恐怕还得费些功夫了。 就这么折腾了半宿,她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就又被马大娘起身的动静吵醒。 马大娘管着灶,寅时末必需起来给全院人生火做饭。 明舒又躺了半个时辰,再难入睡,索『性』也起身更衣洗漱。等她伸着懒腰出门时,天『色』已经微亮。一夜未得好眠,她本困倦,但叫山间晨风一吹,又清醒几分。这时辰书院还很安静,只有饭堂的厨房升起袅袅炊烟,明舒无处可去,就去了灶间。 马大娘知道自己的臭『毛』病,见她这么早出现在这里,料想是昨晚被自己吵到了,于是给她打了满满一碗刚煮好的粥,又拿了个新蒸出的鲜笋包子。 明舒道谢接下,用粥捂着手出了饭堂,走了几到饭堂附近的松石坐下,一边小口啜饮热粥,一边欣赏天光微熹的书院。 只是一个包子还没吃完,附近就响起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到了离明舒最近的卵石道上。 明舒放下手上的东西,纳闷地朝前走了两步——这大清早的谁在这里跑步? 还没等她记起书院有晨跑的规矩,微熹的晨光中已经跑出一行十多个少年。 明舒震愕站在原地,连嘴里咬的那口包子都忘记要吞下。 她活了十多年,应该是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十多个年岁相当的少年穿着一『色』的薄劲装,迎风跑来,匆促的脚步声内还伴随着喘息、说笑、抱怨等各种声音,像清晨这束阳光,活力十足。 明舒惊愕过后,很快往后藏去——这要是撞见,怕不尴尬死? 所幸她本就站在卵石道旁的树下,并不打眼,少年们看到是个书童,却没注意她的模样,嘻嘻哈哈地跑了过去,只有领跑的那人突然间慢下速度,倒退了几步,停在撞见明舒的地方。 宋清沼抹着额上的汗,觉得自己产了幻觉。 陆徜的妹妹不是前日已经离开书院,为何大清早却会出现在此,还作书童的打扮。 明舒差点被包子噎死,和宋清沼大眼小眼对瞪了片刻,宋清沼率先回神,道:“陆娘子?真是你?你……” 明舒咽下包子,目光冰冷地撇开头,鼻中似乎还“哼”了声。 宋清沼被她的态度弄得莫名非常,头两次见面她尚有笑颜,这回再见,她就跟看到仇人似的,莫非……那日他态度过激,惹怒了她? 明舒已经往来路走,边走边在心里哭。 答应了阿兄离宋清沼远点,她说到做到,这表现应该过得了阿兄那关吧? 队伍已经跑远,明舒也走得不见身影,宋清沼满腹疑问地转回身。 身后,有双虎视眈眈的眼。 陆徜就站在那里,盯着。 第33章 危险错觉,还是别的? 经历了早晨尴尬且危险的遇见,  明舒白天都乖乖跟着林大娘,哪里也不『乱』跑。 离三皇子和尚书令到书院的时间只剩四天,林大娘要忙的事情非常多,  明舒就给她打下手,  登记造册和跑腿找人之类的杂活她都做。对明舒来说,反正只要不是下厨和绣花,其他杂务她都能做得很好。林大娘见她人伶俐又勤快,  心里越发喜欢,话也渐渐多起来。 “大娘,  喝点水喘口气。”见林大娘步伐匆匆地走进屋,明舒忙斟了杯茶递到她手里。 林大娘将手里帐册“啪”一声扔在桌上,捧起茶灌了两口,方开口道:“可算是喝着水,我这嗓子眼都要冒烟了。”说话间她又一屁股坐到圈椅上,  恼道,“累死我了,  外头刚送了一批盆栽过来,结果数目与帐册对不上,  现在东西都堆在小雪园外没法入库,  又得我过去清查,我这还一堆事催债似的跟在屁股后面,  真真烦死人。” 明舒便拿起账册翻开,  里头夹着几张采买的单子与清点的单子,  上头列了十来种盆栽名称,什么罗汉松、南天竹、雀舌栀子、杜鹃等等,后面都跟着数量,明舒在心里飞快默算。 林大娘抱怨几句,  捶着腰歇了会,又准备起身去小雪园,明舒开了口:“林大娘,花木盆栽的总数是对的,错的是这两种盆栽的数目,您瞧瞧……可能是誊抄账册的时候,把这两种盆栽名写反了。”她指着账册上两种盆栽比对着采买单与清点单指给林大娘看。 林大娘看了一会,才喜道:“还真是!好孩子,多亏有你,省我不少力气。”她一边收起账册,一边又抱怨起来,“唐离那孩子也不知怎么了,最近做事老是出错。这么粗浅的错误也犯。” 明舒一听忙问:“唐离?是……山长收养的孩子?” “你认识他?”林大娘抱着账册又匆匆往外走,边走边转头看她,疑『惑』道。 “此前来探望阿兄的时候曾经遇上过一次。”明舒随口编道。 “可不就是山长收养的孩子,六岁抱回来的,都在松灵书院呆了有近十年。那孩子也机灵,偷偷趴在窗棂看院里的先生们授课,竟然也学去不少。山长见他有些悟『性』,索『性』让他跟着院里学子们一起学习。你何师娘经常让他帮忙做些笔头上的活,这登记造册就是他负责的。” “十六岁了,也该参加过童试,去岁的秋闱,没让他试试手?”明舒又好奇道。 “参加不了,他家里……”林大娘说着摇了摇头,没明言,“山长和何师娘的意思是让他学些处世之道,日后能在书院谋个书吏的差使。”语毕她又打趣明舒,“小丫头,你打听唐离做甚?莫不是……” 明舒头微垂,故作羞涩,口中道:“随口问问,林大娘莫要取笑人家。”心里想的却是唐离不能科举之事。大安朝的科举并非人人都可参加,比如□□戏子罪犯之后,是不被允许参加科举的,就不知这唐离属于哪种。 “你真随口问问才好,那唐离……非你良配。”林大娘点了一句。 “大娘,我真是随口问问。”明舒嗔道,又试探道,“我见他与永庆候世子走得挺近,原以为二人家世相当,不想他竟然……” “永庆侯世子为人端方温和,结交甚广,与咱们书院诸多学子都有来往,并不单唐离一人,不过他确实与唐离是较旁人更亲厚一点,这两人也认识了近十年,不足为奇。”林大娘已经在书院呆了二十多年,没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认识了十年?”明舒咋舌,那岂不是……和认识闻安的时间差不多?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可二人已经走到小雪园,林大娘没功夫再同她唠嗑,快步走到堆叠的盆栽前,敞开嗓门道:“来来,辛苦诸位再按这单子上的明细最后核对一遍,若是无误也不必入库,直接帮我拉到明礼堂去。” 大人物要来书院,书院得布置起来,这批盆栽就是送到书院各处的,其中以传经明义的教学区域为主,而明礼堂则是最大的教学斋和讲堂。 林大娘正吆喝着下人再点一遍盆栽,那边有个书童急匆匆跑来找她,气喘吁吁道:“林大娘,找的泥瓦木匠到了,正等你过去。” 林大娘跺脚:“这事要么不来,要来扎堆来。” 松灵书院百余年历史,房舍都已建成许多年,各处皆有残损,这批泥瓦木匠就是请来修缮建筑的。 “明舒,你替我看着这里,一会清点完毕,带他们来明礼堂找我。”林大娘实在分身乏术,只能将这里交托明舒。 “好嘞。”明舒干脆应下。 林大娘火急火燎走了,明舒招呼众人清点盆栽后再将盆栽装车,有条不紊处理好所有事,她才带着人拉着两大车盆栽,往明礼堂去了。 昨天刚认的路,幸亏她记在小本子上,今天才走得毫不费力。 走了约一刻钟,明舒带着两车盆栽抵至明礼堂外,林大娘正在带匠人看要修缮的地方,一时半会还顾不上她这边,明舒就站在明礼堂外等着。 恰逢午时钟响,学子们上午的课程结束,不多时明礼堂内就传出谈笑声,放课的学子三三两两从堂中出来。 除了备考的学子在明礼堂外,今日有部分没有参加会试的学子也在这明礼堂内授课,人很多,但散得也很快。明舒瞧见自家阿兄垂头走下石阶,想叫他又不愿引人注目,便在旁边草丛里『摸』了几颗小石头,离得远远得拿石头一颗颗丢他。 陆徜走了两步,脑袋被小石头砸了下,抬头便看到前边两轮车下站的人,唇角微微一翘,正要上前,后面正有人传来一连串急唤:“杨兄,等等我。” 陆徜回头看了眼,那姓杨的学子脚步停在明礼堂的匾额之下,旁还有几个学子正从堂内出来,经过门口。 明舒正要朝陆徜挥手,却忽见陆徜顷刻间变了脸『色』,折身返回明礼堂。 她正纳闷之时,就听到陆徜一声疾喝:“让开!” 明礼堂正门上挂的匾额,轰然落下。 陆徜刚巧飞奔到匾额之下,明舒看得分明,当下吓得把什么规矩都抛到脑后,满眼只剩下陆徜一个人,一边急喊“阿兄”一边把手上石头扔掉,人飞冲上石阶。 轰—— 地面一震,巨大的匾额砸落,无数声尖叫响起,陆徜飞身上前或推或扑,匾下站的几人要么被陆徜扑倒,要么被他推开,堪堪避过一劫。匾额落地,断成两截,裂碎的木块却被弹起,四下飞散。 “小心!”有人急吼一声,将冲到一半的明舒往回拉了两步。 飞起的木块擦着明舒的手臂过去,并没碰到她。明舒定定神,看了眼危急之中拉了自己一把的人。 宋清沼想说些什么,明舒却只匆匆道了句“谢谢”,人就又往石阶上跑。倒地的人都哀嚎着慢慢坐起,万幸的是并没人被匾额砸中,只是受了些轻伤。四周的学子此时也都渐渐围拢过来,将门口围得严严实实。 “阿兄!”明舒冲到陆徜身边急道。 “你怎么过来了?有没受伤。”陆徜见到她第一眼就先问道。 “你还管我伤没伤,你看看你自己吧。”明舒急死了,只觉得魂魄差点收不回来。 陆徜看看自己的手,掌上有些擦伤,流了点血,是救人时扑在地上造成的,并不严重,但见明舒这般紧张,他心头大暖,便道:“不碍事,擦伤而已,你别担心。”一边说着,他一边撑地而起,又顺手去扶身边那个姓杨的学子。 那姓杨的学子吓成木人,适才如果没有陆徜赶到,他已经被匾额砸得血溅当场。 明舒见状知道陆徜无事,心里大松,也转身去扶另一侧的人,那人适才正好经过这里,也被陆徜推开救了一命。 “你没事吧?”明舒弯腰扶人。 那人借着明舒的力慢慢起身,可脚才刚踩到地面,他忽然又发出声痛呼,人朝明舒这边歪倒,半身倚到明舒手臂上。情急之下明舒伸手扶了他的腰一把,他却猛地推开明舒,自己失去重心又跌回地面。 明舒疑『惑』地盯着这人——她是个女孩子,被他一个大男人这么近身都没说啥呢,他激动什么? “唐离!”有人急冲冲推开围观者,冲到那人身边。 明舒看到来人,又听到这个名字,耳朵和眼睛同时绷紧。 “谢兄,我没事,只是扭伤了脚。”唐离的声音清脆,接近于孩子,却有些雌雄莫辨。他看到来的人是谢熙时,明显神情一松。 谢熙一边伸手一边道:“我扶你。” 明舒念叨了这么久的“唐离”,此刻才算见到真人——唐离的个子要比她高一些,生得唇红齿白很秀气,观他言行举止,与一般男子无异,而谢熙对他十分关切,比待其他人都上心。 另一头也有人赶来,冲姓杨的学子道:“真是吓死人,杨兄,你可还好?” “我也无碍,多亏陆兄出手相救。”杨学子已经站定,朝陆徜拱手道谢,可目光却越过陆徜肩头,望向已经被谢熙扶走的唐离。 书院的管事与杂役们都闻讯赶来,林大娘更是带着一群泥水木匠匆匆过来,听完事发经过,林大娘抚着胸道:“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这匾额早就已经报修,本来去岁末就要来修,因着寒冬雨雪耽搁拖到如今,差点酿成大祸,万幸没事。”她一边说着一边指挥木匠检查匾额,一边又遣散众人,让人扶着伤者去看院中坐镇的大夫。 陆徜与明舒相偕走下石阶,两人忽都有些沉默。 陆徜回头仰望空『荡』『荡』的门楣,明舒却是怔怔看自己的手。 不应该啊!是她的错觉? 第34章 尚书令(修)身为兄长,却操着严父的…… 陆徜的伤不严重,  便没去就医,明舒向林大娘告了一会假,拿着伤『药』找地方非替他上『药』。明舒不能再进竹林境,  陆徜也不便去明舒的屋子,  兄妹二人就找了个偏僻的亭子坐着。 “你看看你这手,新伤没好齐全吧,旧伤又添。”明舒拉着陆徜的手,  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叨念抱怨。他的手,  手心手背都是伤,之前在山上遇山贼时受的伤落下的疤痕都没淡,就又添新伤,叫人看着心疼。 陆徜没吱声,她的叨念让人心情愉悦,  似乎受再多伤都能被她三言两语抚平,疼痛都不算什么了。 明舒垂着头认真上『药』,  涂好『药』膏又捧着他的手吹气,边吹边问:“疼吗?” “不疼。”陆徜摇摇头。 “不疼才怪。”  她一边回他,  一边又笑起来,  “不过我阿兄救了人,是英雄!厉害得很!” 抱怨完,  她开始不遗余力地夸。 在她面前,  陆徜没有丝毫谦逊,  一边将她的夸奖照单全收,一边翻掌反握,将她的手攥在手心。 “你的手很冰,衣裳穿薄了?”他蹙眉道。 “跟着林大娘跑来跑去的穿多了热,  这会坐下不动才有些发凉,没事。”明舒说归说,还是把爪子塞他掌中汲取热度。 阿兄的手,很温暖。 “呆在书院可还习惯?”陆徜边给她捂手边问。 “习惯。”明舒只要不闲着就觉得都好,说完她又凑到陆徜耳边悄悄道,“不过就是马大娘晚上睡觉打鼾,打雷似的吵得我睡不着觉。” “我找师娘说说,看可否……” 陆徜未完的话被明舒打断:“阿兄,不用了。横竖只有几天时间,我习惯习惯就好。” 本来让明舒留在书院就是挺难办的事,虽然是因为三皇子和尚书令要来的缘故,但多少也卖了陆徜的面子,况且何师娘和林大娘对她都十分照顾,她本就不想因为这些小事为难他人,更何况还要陆徜低声下气去求人,她更加不愿意。 陆徜还在思忖,明舒不依道:“我就是同你闲聊几句罢了,你要去提了我以后再不同你说心里话!” 自家人,没什么不能说的。明舒想啥就说啥,并不遮着藏着,纯闲谈,并没让他出手帮忙的意思。 她最后这话杀伤力过强,陆徜只能道:“知道了,我不提,不过你若撑不下去记得同我说,别勉强。” “谢谢阿兄。”明舒甜甜笑开。 陆徜看着她的笑颜,抬起手,迟疑了片刻,终于改成半揽她的肩头。 明舒微微一怔,听他问自己:“还冷么?”她旋即摇头,回他:“阿兄在,不冷。” 陆徜便环着她的肩,道:“谢熙之事,你查归查,不要靠他们太近。” “怎么了?”明舒听出他语气中非同往常的严肃。 “没什么,只是有些不太好的预感。”陆徜道。 明舒点点头,又问:“阿兄都不问我为什么要调查谢熙吗?”她只说自己要查谢熙,却没向陆徜交代过为何要查。 “我问了你能说?说了你会听我劝?”陆徜反问她。 “不能。”别人的家事,明舒还是要守口如瓶。 “徒劳无功的事,我不做。”陆徜也想能管住她,让她安分守己地留在后宅,但事实却是,他管不住她,从小到大都一样,她有自己的想法,心就像天边的小鸟。越是接近,她这天马行空的『性』子就越明显,况且若能被他管住,她就不是简明舒了。 陆徜想通了,管不住,就只能护着。 他表情虽然嫌弃,但话里却有妥协的意味,明舒笑得更欢:“阿兄最好了!” 兄妹闲话,时间悄然而逝,两人午间各有要事,也不便再聊,陆徜掐算了一下时辰,催她去用饭。明舒收拾好东西,起身正打算离开,忽又想起一事,转头向陆徜正『色』道:“阿兄,你也离唐离远点,越远越好!” 陆徜与唐离本就不熟,根本谈不上远离,不过她这么告诫,他还是好奇了:“怎么?你查出眉目了?” “反正你不许靠近唐离!”明舒搓搓手,那奇怪的触感似乎还粘在手上。 “知道了。”陆徜应下。 ———— 陆徜把明舒送到她的寝区附近,才与她道别,回了竹林境。 明舒站在原地目送陆徜走远方转身要回去,不妨旁边有人唤了她一声。 “陆娘子。” 明舒转头一看,竟是宋清沼。 宋清沼怎么也想不到,明舒看到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左右张望,仿佛做贼。 还好,阿兄走远了。 明舒确认附近没人后,才朝宋清沼开口:“宋公子,有事寻我?刚才在明礼堂情势危急,我都没顾上向公子好好道谢。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她说着行了个礼。 宋清沼摆手:“陆娘子客气了,宋某顺手而已。”他不为这事而来。 “那是……”明舒虽然与宋清沼对话,但仍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陆娘子留在书院,是为谢熙之事?闻安让你查的?”宋清沼开门见山道。 “宋公子是来劝我放弃?”明舒反问他。 “我只是不懂,姑娘也是明理之人,为何要陪着闻安胡闹?” “一,我受她所托,拿钱办事;二,胡闹只是宋公子的想法,我并不这么认为。”明舒正『色』道。 宋清沼离她三步之遥,平静道:“那是你不了解闻安。闻安从小『性』子就拗,行事偏激,她查谢熙便罢,可连找烟花女子塞入谢熙怀中这般出格的事都做出来,这在三家间已非秘密,谢家对此已有微词。这次她又把主意打到书院来,是不是非得无中生有查出些什么把柄她才觉得真的放心?陆娘子觉得我没替闻安着想,可你又替闻安想过没有,她的肆意妄为会给她自己带来什么后果?” 本来闻安县主就已经有个手段了得工于心计的名声,又在婚前做出这样的事,若传出去,外人如何看待不提,谢家又如何看她?往后若真有什么矛盾,世人都站谢熙这边,对她又有何好处?嫁人,哪里是嫁一个人那么简单? 未雨绸缪可以,但过犹不及。 “我懂宋公子的为难之处,也明白你的顾虑。”明舒闻言开口道。 她懂宋清沼的为难,一边是表妹,一边是结交数年的挚友,他站哪边都不好,况且查来查去,闻安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设身处地去想,如果今日有人告诉她陆徜有问题又拿不出实质证据,她也定觉得是对方胡说八道。至于宋清沼的顾虑就更不必说了,不管闻安嫁不嫁永庆侯,日后总归要出嫁,名声坏了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只不过……宋公子,你、我甚至旁人都明白的事,聪慧如县主,难道她看不明白吗?虽然这样调查自己的未来夫婿确实是过分,但我想县主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比任何人都明白会有怎样的后果。正是因为她看明白了,却还要豁出所有去做,才更证明她不是胡闹。这世间有时并无两全其美的道路,我们任何一个选择都会导致一个也许无法挽回的后果,好的也罢坏的也罢,都得受着。两权相利取其重,在县主心中,关于谢熙品行的问题远远大于你说的那些顾虑,而如果查不出问题,冤枉了谢熙,那她自然也该承担这件事带来的恶果,但现在,她愿意付出这些代价去查,那我就帮她查。这件事在我这里,就如此简单。” 宋清沼本是来说服明舒的,但二人谈了半天,他发现非但没能说服明舒,反而好像要被她说服了…… “可有些事,明明看得到后果,为何还要一意孤行?”宋清沼又挣扎一下。 明舒其实不爱同人说这些大道理,不过宋清沼救了她一次,又是让她心脏『乱』跳的男人,她才长篇大论了一番,听他又问,她叹口气,刚开始斟酌如何回答,前边忽然传来脚步声。 和人讲道理的心思飞没了,她兔子般缩到旁边的大树后面,宋清沼被她的举动弄得莫名非常,还没等问出口,一只手从树后伸出,把他也给拽了进去。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陆徜的神出鬼没深深印在明舒心里,就怕他像上次那样杀个回马枪,那就完蛋了。她自己藏还不够,怕陆徜发现宋清沼在这里想太多,索『性』把宋清沼也拉了进来。 宋清沼扶着树站定,看着离自己半步之遥的明舒做了个噤声手势,一语不发。 明舒探出头去,看到走来的两个陌生人时,才松口气,脑后传来宋清沼声音:“你很怕你兄长?” “不是怕。”明舒边答边回头,见他眼里都是疑『惑』,便摆摆手,“跟你说你也不懂,你别问了。” 她起先也纳闷陆徜的态度,明明她与陶以谦结交,调查的是谢熙,这两人都是男子,阿兄虽然不是完全赞同,却也没拦过,但到宋清沼这里就不同了,阿兄的态度毫无转寰余地。她后来仔细琢磨了一下,可能是因为自己说的那句话——“我想嫁给他”。阿兄大概怕她见『色』起意,和宋清沼发生些什么不清不楚的事,才那般严厉。 想想陆徜也不容易,身为兄长,却『操』着严父的心。 她不能辜负。 “好了,没事了。”见路人走远,明舒拍着双手从树后跳出,“宋公子,话已经说尽。谢熙这事我得查,但我保证不会无中生有,不会冤枉你好友,也不会给县主带去什么麻烦,就这样吧,我得走了。 讲道理的心被路人打消,明舒懒了。 宋清沼尚未回应,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你以后可千万别来找我。” 宋清沼本来没事也不会来找她,但听她这么说,他下意识脱口:“我为什么不能来找你?” 说完,他微愕——这话问得好似他总来找她一般。 “麻烦,总之你别找我。告辞!”明舒拱拱手,溜之大吉。 “……”宋清沼无语。 从前,都是女子死缠烂打想接近他,可到了陆明舒这里竟然倒置,仿佛他成了死缠烂打的那个人。 ———— 往后几天,因着临近皇子驾临的时间,书院内的活一天比一天多,明舒也忙得像个小陀螺,在书院各处转。不过忙归忙,她倒是因此和书院里各处的杂吏都熟稔起来,平日里没少借着办差的空隙和人攀谈。 书院的差使稳定,环境又好,在这里干活的杂吏大多都是呆了数年的老人,对书院大事小事极为熟悉,闲谈中不经意透漏的消息,给明舒提供了很大帮助,再加上这些日子她冷眼旁观发现,谢熙待唐离表面上虽与待其他友人没有差别,但细微之处却仍看出些许破绽。而这些无不透着与众不同的亲厚的破绽,也许连谢熙自己都没有发现。 县主没有说错,有时候,在某些事上女人是比男人更细心敏锐,就连陆徜都未曾注意的东西,但她却看出来了。 明舒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结论,然而尚缺实质证据。她并未声张,只暗中观察,就等着帮衬何师娘过了三殿下与尚书令莅临的大日子,将手中差事了结,她回到城中再另寻他人打听唐离身份。 十年前被松灵书院山长带回的孤儿,如果要查应该也不难,只不过若是扯出必定牵涉书院,少不得她到时再想个办法解决这事,此都是后话了。 时间转眼就到三皇子与尚书令陆文瀚的前一天,整个书院除了备考的举子之外,所有学生都被集中聆听山长训话。何师娘则带着林大娘等管事在整个书院检查,明舒就跟在她二人身边帮忙,一处一处地察看,从明日皇子与陆大人要祭拜的孔圣庙到教斋讲堂再到他们说话小憩的明心堂,以及他们参观书院路线上的每个地方,都要保证不能出错。 检查的过程中仍是发现不少疏漏处,何师娘急忙令人找补,明舒跟随一旁,也忙得午饭都没顾上吃,好容易挨到夕阳西下,山上一点点黑沉,何师娘才放众人休息。 明舒饿得前胸贴后背,抄小路回饭堂,打算先祭祭自己的五脏庙。 走到饭堂附近的春暖庭时,明舒远远听到阵叫喊。 “别打了!世子,求你别打了,再打就闹出人命了!” 明舒脚步微顿之后很快循声冲去,春暖庭中有人打架,周围已经聚了不少人,围观的围观,劝架的劝架。明舒止步定睛一看,揍人的正是谢熙。 他眉心拧得死紧,眼里仿佛有怒火喷薄而出,对着倒地那人,每一拳都下了狠劲,劈头盖脸地揍。那人被打得抱头蜷缩在地,不住哀嚎。四周不少纷纷相劝,其有一人甚至蹲到地上要阻止谢熙的拳头,却都无果,直到有人喊了声:“先生来了。”谢熙方暂缓拳头下落的速度。 书院负责教管学子品仪的先生匆匆而至,看到这一幕气得胡子都歪了。明日就是殿下驾临的大日子,今天却发生打架斗殴,这简直是不把殿下和书院放在眼中,他当下就怒喝二人住手,哪怕动手的人是永庆侯世子,他也没留情面,劈头盖脸一顿骂。 谢熙任由先生骂他,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地上的人,先生的问话他一句也没回。 先生无可奈何,又见四周人多,便带谢熙回去再训,又让扶被打的那人先去驻校医生。 地上的人被身边朋友扶起,站都站不稳,却也只盯着谢熙阴沉沉发笑。 明舒认出他来。 这人便是前几天险些被匾额砸中的学子。 那件事虽已经被书院定为意外,不过也在书院内传得沸沸扬扬,当时差点被砸中的学子,除了唐离外,还有另一个叫杨子书的学子,就是被陆徜扶起的那位。 明舒有印象。 这杨子书的风评不太好。他才来松灵书院一年,虽然过了童试,却没参加秋闱,并非本届举子,与唐离是同窗。此人家中原是江南富户,后来其父找门路疏通捐了个员外郎的虚衔,举家迁入汴京,又费了老大力气把独子杨子书送到松灵书院来,可这杨子书在家里霸道惯了,来了书院虽有所收敛,却并没变好,没事就欺凌院中那些家境不好的弱小学子。 如今也不知为何,他竟将素来以君子着称的谢熙惹到这般田地。 明舒大感疑『惑』。 两个当事人,一个跟着先生走了,一个被送去就医,春暖庭的这出闹剧落幕,四周看客也渐渐散去。明舒刻意放慢脚步朝前走去,两个路过身边的学子对话声清晰入耳。 “你说这谢世子为何下狠手?他与子书平日并无交集。” “这你就不懂了吧?杨霸王那人,逮着个弱的就可劲欺负,好像是得罪了唐离。这下可好,跌到石头了,他活该!”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远去,说话声渐渐小了。 明舒捏捏眉心——这关系,挺烦人的。 ———— 翌日,就是三皇子赵景然与尚书令陆文瀚莅临之日。 明舒起了个大早,去找何师娘和林大娘的路上,果然听说了昨日那场风波的后续。 虽然打人的是谢熙,但斗殴事态恶劣,今日又有贵客驾临,为防意外,二人同罚。杨子书今日被禁足于屋,而谢熙并非书院学子,本来昨日就要驱逐出院,因着时辰已晚,故多留一晚,待今日贵客离去后再行下山,故而他也被禁足在屋。 今日可是所有书生都要到场,随三殿下一同祭拜孔圣的日子,稍后还有经义诗文等考校,虽说考的多是即将赴试的举子,但其余学子亦有一展所长的机会。若是能得殿下与尚书令的青睐,那么日后科举之路,必定更加顺畅,因此这是全书院所有学子都十分期待的日子。 不能来此,对杨子书而言,是巨大损失。 明舒边听边感慨。 所有杂吏都集中到小雪园外待命,院内学子亦正襟危坐课室之中静候。何师娘在小雪园外与众人把今日所有流程再对过一遍, 太阳渐渐升起,整个书院春光明媚,皇子仪仗先行,车辇到山下之时,报信之人已经提前赶到书院。山长带着所有书生往正门迎接,何师娘就带着明舒等一众杂吏在旁随候。 书院的正门大开,两侧皆是迎客盆栽,山长徐严领着书院先生站在最前,身后跟着排列整齐且统一着装的学生站在门口,往左侧就是静候一旁的何师娘等人,明舒因为要跟着何师娘随时听命,因此站得也颇前,稍踮踮脚就能窥得门口一隅。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明舒的腿都站得有些酸麻,皇子仪仗队的声响方由远及近,众人皆正衣冠,打起精神来。 仪仗过后,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书院门外,车上下来二人,山长率先迎出门去。 “松灵学院山长徐严,特率全院上下,在此恭候三殿下与陆大人。” 随着山长一声迎语,众书生齐道:“学生恭迎三殿下,陆大人。” 所有学子躬身行大揖礼,在旁的女眷则垂头行万福礼。 明舒跟着何师娘屈膝,眼睛却悄悄抬起,朝外望去。因为学子们作揖礼,她的视线反而无遮无挡,第一眼就看到被徐严迎进的三皇子赵景然。 嗯,殷淑君这个传说里的夫婿,生得还行——虽非俊秀,却也眉朗目清,身上又有天家威仪,不怒自威,叫他区别于常人。 这第一眼,明舒觉得尚好,赵景然和她想像中的皇子无甚差别。 她目光又悄悄挪了挪,望见从赵景然身后走出的人。 尚书令陆文瀚。 出乎明舒的意料,她以为能坐到六部尚书令这个位置的人,年纪必定很大,肯定是个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老头子,但眼前这位身着绯红官袍的男人,却是刚过不『惑』之年的模样。 一个长得很儒雅俊美的中年人,岁月留下的痕迹带来的并非衰老颓败,而是另一股叫人不由自主信服的风范。和赵景然的少年威严不同,他微笑着走进山门,通身都是叫人如沐春风的风度。 明舒瞧了瞧,眨眼再看。 这位陆大人不止跟他们一样姓陆,怎么连模样,都和她阿兄有些肖似? 又是她的错觉? 第35章 命案(虫)死人了。 明舒忍不住『揉』『揉』眼,  还想再看清楚些,然而行礼的一众学子已经在三皇子赵景然的免礼声中直起身子,明舒视线被挡,  再看不清前面的人,  只能作罢。这世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都有,何况是几分相似的,也不足为奇。她想了想,  也就丢开手了。 赵景然与陆文瀚打头,山长与几位大儒相陪,  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书院,明舒跟着何师娘紧随众书生后面。过了山门,一行人并不休息,先往书院孔圣庙祭拜。香烛果礼备齐,赵陆二人执香三拜过后,  方是今年赴试的举子鱼贯而入,三人一排行礼,  陆徜便是其中之一,再往后才是书院的其他学子。 待得众书生都行完祭拜大礼后,  所有人齐聚庙外空庭,  聆听三皇子与尚书令的教诲训言。 春闱在即,他们说的无非是些激励学子们的话,  三皇子说得慷慨激昂,  众学子也听得热血澎湃,  换成尚书令陆文瀚,这热血澎湃又变成和风细雨的体贴。 明舒全程都站在外/围旁观,她对陆文瀚长相的好奇心远胜其他,只是可惜,  他站的那位置逆光,她站得又有些远,仍是不能瞧清楚。 一席演说过后,众人并未就此散去,徐严带着赵陆二人往崇明堂去了。 崇明堂乃是松灵书院最大的讲堂,向来用于举办大型的讲学,大堂上悬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书,大堂无门,正对可容百人的中庭。眼下皇子携圣书令已坐进大堂,与山长等人看茶叙话,所有的学子,都在空庭上站着。 明舒等人跟着何师娘从旁进了后堂,各自忙开,生炉烧水沏茶的,准备笔墨纸砚的,整理学子文卷的……每个人手头都没闲着,有条不紊准备着。 赵景然与陆文瀚在这里可不是只为了与山长等人闲坐品茶叙话,寒暄过后,就是考校举子们的水平。后堂准备的那些文卷,就是这几日各位举子所写的一篇策论与一首七言绝律,先经由院中各位大儒品评后择优选出其中佳品十卷,待今日呈予皇子与尚书令过目。此外,其余学生各提交七言绝律一首,同样也是择优而取。 松灵书院二十一位将要赴试的举子,只挑出了八份。 现下明舒手中锦托内所呈之卷,便是挑中的策论与七言绝律,不过每份都卷起以红绳缚之,看不出都是谁的文章。明舒捧着锦托站在后堂入大堂的隔门处,正待传唤。何师娘见她一双眼滴溜溜地在卷子上打转,便笑着过来,附耳悄悄道:“明舒丫头,想知道你阿兄的文章有没在这里面?” 明舒点头如捣蒜,何师娘便指着最上面两份卷子的其中一份,道:“喏。最上头呢。” “谢谢师娘!”明舒安心了。 虽然对阿兄有信心,但得到确定,她还是很开心。 “叫你了,快去吧!”何师娘又是一笑,轻轻推了推她的背。 前面已经传话过来,要献卷了,明舒深吸口气,躬身捧着托盘迈入正堂。她并不能接近皇子与尚书令,只能捧着锦托静立正堂一侧,由内侍过来取卷检查后打开再送呈赵陆二人。不过站在正堂,哪怕只是侧面一角,她也能瞧见站在中庭的陆徜。 举子三位一排,陆徜站在第一排,虽然都穿一『色』的衣裳,但陆徜就是生生比旁人醒目了好几分。 她悄悄勾唇。陆徜瞧见了,递个眼神过来。兄妹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虽无言却又默契十足。明舒与他对视了两眼,目光又一转,瞧见他旁边那人。 好吧,醒目的不止陆徜一个人,鸡群立鹤,这鹤有两只。 宋清沼也站在第一排,正中位置,人如兰芝玉树,也格外耀眼。似乎察觉到目光,他眼睛微转,也瞧见了明舒。明舒挑眉瞪眼,冲他做了个怪相。宋清沼不知怎地,有些想笑,他飞快收回目光,只将那突如其来的笑意忍下。 堂上无人察觉这小小的眉眼官司,内侍已解开第一卷,唱名:“汴京举子,宋清沼。” 宋清沼收敛神『色』出列,朝前默揖。 此卷先呈于赵景然,赵陆二人推让一番后仍由赵景然先看,内侍又取第二卷,唱名:“江宁举子,陆徜。” 陆徜亦随之出列。 这一卷,便呈给了陆文瀚。 赵景然那厢已经看了泰半,边看边赞:“清沼不愧是汴京第一大才子,文章果然写得妙哉。” 宋清沼忙拱手谦道:“殿下过奖,清沼不才,是书院诸位先生教导之功。” “你还是这么谦虚!过来与吾说话,不必拘束。”赵景然笑道。 明舒听他说话语气,想来他与宋清沼已是旧识。毕竟是国公府的嫡次孙,与皇室结交,不足为奇。 宋清沼顶着一众学子艳羡的目光站到三皇子身边,赵景然继续看他的文章和诗作,边看边夸,看到精彩之处,忍不住倾身将文卷摊与陆文瀚,想要与其分享佳作,不想陆文瀚刚巧聚精会神读完陆徜全卷,忽然拍案叫绝:“好文。” 赵景然却是一怔:“吾甚少见陆公如此赞人,此文……” “殿下请过目。”陆文瀚遂将文章递予赵景然。 底下一众学子便见赵陆二人交头阅文,指点卷文低语讨论,也不知所言何物,只有陆徜泰然自若站着,面上波澜未惊,好像被品头论足的文章并非出至他之手。 宋清沼微微垂头,不语。 稍顷,赵陆二人阅完陆徜之文,陆文瀚方抬起头来:“哪位是陆徜,上前来。” 陆徜又上前几步,走到正堂中,恰就站在陆文瀚前,拱手道:“学生陆徜,见过尚书令陆大人。” 不亢不卑的举止让陆文瀚点了点头,正要开口,他却看见陆徜渐渐抬起的头,不由怔住。 “陆公?”见他失神,赵景然轻声提醒了一句。 陆文瀚回神,只盯着陆徜的脸问:“江宁解元陆徜,你今年多大了?” 与文章无关的问题,陆徜照常回答:“学生刚过及冠。” 及冠,便是二十岁了。 陆文瀚又问:“你家中还有何人?” 这问的就更奇怪了,陆徜眉头微蹙:“家中尚有母亲与一个妹妹。” “你妹妹年几何?” 明舒听问到自己,也满心诧异,抬头正好对上陆徜望来的目光,那陆文瀚也跟着陆徜望来,一眼就看到她。 “舍妹年十八。”陆徜回道。 “那你的父亲?” “家父在学生幼时已经病故。” “不知令尊名讳是……” “家父陆远川。” 陆徜声音刚落,旁边的内侍忽斥道:“大胆!” “不碍事。”陆文瀚忙伸手令内侍退下。 赵景然解释了一声:“远川乃是陆公的字。” 这下陆徜的眉头是彻底蹙起,赵景然也觉古怪,便问陆文瀚:“陆公,可是这学生有什么问题?” “并无不妥。臣只是见他文章用词老辣,言简意赅又一针见血,没想到他这么年轻,心内好奇,多问了几句,竟还真有些缘分。”陆文瀚神情仍旧轻松平静,说话间又朗笑几声,目光却从陆徜身上移到静候一旁的明舒身上。 明舒虽是书童打扮,但此装扮男女通穿,只为了行事便宜且与书院众吏统一着装,并不为了扮成男子,是以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姑娘。 她被陆文瀚看得莫名其妙,这场考校怎么考着考着,考到自家身上来? 陆文瀚很快收回目光,再度与赵景然说起文章来。 陆徜和宋清沼的文章都写得很好,而同样优秀的两张卷落入阅卷人手中,难免被拿来对比,分个高下。以策论来看,同一命题下宋清沼之文虽言词慷慨行文流畅,引经据典不在话,却难以避免因他年纪与身份而起的缺点,多少还带着少年不解世情之说,陆徜就不同了。同样的年龄,他的见识远比宋清沼要广阔,而行文之时虽用词朴素,却字字落地,针针见血,绝非乏乏而谈之作。 陆文瀚的拍案叫绝,也正因此而起——这个年纪的学生,能有此见地,实属难得。 策论方面,无疑陆徜更胜一筹,但在诗赋之上,二人的诗均为上乘之作,对仗、押韵等无一不好,只是若论大气磅礴用字之妙,宋清沼的七言绝律要比陆徜更好。 二人均是一胜一负,表面上看是打了个平手,可大安朝选拔官员提昌务实,更看中人才的实干能力,所以科举侧重也在考察学子是否真有辅政之能,要更偏向策论。 是以整体而论,陆徜又比宋清沼强出半分。 赵景然与陆瀚文二人阅完卷子,各自点评后,将二人文章传阅众人,宋清沼先拿到了陆徜的卷子,逐字逐行细细看过之后,心里原本那点不服彻底消失,然少年斗志亦随之激起。 “陆兄此文,清沼甘拜下风。”宋清沼向他拱手作揖。 陆徜还了一礼,只淡道:“过奖了。” 明舒远远看着,就觉得,一个不愧是她兄长,另一个不愧是让她心跳加速的男人。 陆徜与宋清沼的文章过后,内侍又接连呈上其余学子的文章,然而有陆宋二人珠玉在前,后面虽也不乏好文,却还是火候稍欠。 待得赵景然与陆瀚文点评完所有文章,赵景然方命内侍赏赐,不出意外,陆徜与宋清沼拿的是头一份赏。 “国之栋梁。”赵景然又道,“吾十分期待二位在春闱乃至殿试之上的表现。”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心情很是愉悦,朗声道:“说了许久,诸位想必都觉倦怠,走,看看春『色』去。” 山长立时上前,引三皇子出崇明堂,赵景然点了宋清沼的名:“清沼,随我一起走。” 那边陆文瀚随后,看着陆徜温声道:“你跟我走走吧。” 一行人又鱼贯出了崇明堂。山长在前面带路,按着起先安排好的路线,引领三皇子等人参观书院。 百年书院,出过许多名人,亦留下无数墨宝珍迹与典故,每走到一处,山长就介绍一处,赵景然今日谈兴很高,众人走得很慢,及至环涛馆时,因这处馆阁曾是三十年前一位当世大儒在汴京时做学问的地方,里面留有不少大儒墨宝,是到松灵书院的必观之地,故一行人又停在了环涛馆外。 “奇怪?门窗怎么都关着?”何师娘嘀咕了一句。 三皇子的参观路线都是一早安排好的,行进路线上所有的阁馆门窗早就敞开,清早检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却都关上? “明舒,你去瞧瞧,把门窗都打开。”何师娘看了眼正在听山长介绍四周景观的三皇子,趁着这点时间赶紧让明舒前去打开门窗。 明舒忙飞奔而去,到了环涛馆外时,也不知怎地她伸手先叩门两声。 里面没有回应声传出。 明舒暗笑自己傻,这几个地方早就清场,哪有人在里面? 边想着,她边伸手推开门。 一开门,她瞳孔骤缩。 正对大门的桌案上趴着一个人。 她的心忽然悬起,缓缓迈进馆内。 屋外,三皇子与陆文瀚已经在谈笑间走到了环涛馆前,山长正做了个“请”的手势邀二人入内参观,可半敞的大门却猛地被人打开,明舒站在了大门正中间。 她神情冷凝,声音是极力控制的平静。 “三殿下,陆大人,徐山长……杨子书,死在里面。” 说话间,她向侧退开,『露』出趴在桌案上的人。 众人俱惊。 松灵书院出了桩命案。 第36章 凶器慈祥的陆大人。 透过敞开的大门,  环涛馆主屋一览无余。 这本就是读书习字做学问的书房,格局方正简单,一馆三屋。主屋正中正对大门放着张书案与圈椅,  书案后的墙面挂着山水画,  画的左右各开一扇窗,东西墙则是月洞多宝格,格中摆满书藉,  月洞连着两间内室,东为寝间,  西为花厅。 如今从外头就能看到有人趴在书案上。 明舒之言,着实惊人。 陆徜陪着陆文瀚站在最前面,他的反应最快,在四周众人还没回神时已经数步并作一步,抢先上了石阶,  冲到明舒身边,一把抚在她头侧,  只沉声道:“你没事吧?” 宋清沼跟在他身后亦冲到门前,望了一眼明舒,  就冲进了屋里。 明舒脑中嗡嗡的,  虽然她竭力冷静,但心跳得依旧很快,  四周响起无数脚步声,  她知道阿兄来了,  宋清沼来了,三殿下的内侍也来了……但她仍未从发现尸体的懵吓中反应过来。 那感觉,与害怕不同。若说死人,她也不是没有见过,  与山贼对敌那夜就死了许多人,血流得到处都是,她虽然怕死头脑却很清醒,但今日却不同。 她刚才……为了看杨子书是死是活,绕过满地鲜血走到他身边,伸手探了他的鼻息。 近距离的接触死人,对她来说是头一回。 “明舒?”陆徜不管周围如何混『乱』,只用手掌一下下抚过她的头侧。 他的拇指顺着她鬓角的发丝捋过,温暖而安慰。 “阿兄,杨子书死了。”她的情绪渐渐被他安抚。 “怕吗?”他问她。 明舒摇头:“阿兄在,我不怕。”说完,她笑笑,深吸口气。 就像暴雪凛冽的那一晚,明明刀光剑影就落在身畔,有他牵着她就觉得安心。 思绪渐渐清明。 “那还要进去看吗?”陆徜越过她随意看了眼房间,“不想进去我们就离开,想进去我陪你。” 明舒点头:“要进去。”语毕,她毅然转身。 房中已经冲进很多人,有宋清沼,有山长徐严,还有好几个带刀侍卫……都在勘查现场。 屋里并不『乱』,各处陈设基本和明舒昨天跟着何师娘来检查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书案。书案原本放的除了文房四宝外,还有被镇纸压的一幅大儒所留的墨宝,但现下大儒墨宝不见,镇纸被摆到桌角,书案正中铺了张写着七言绝律的宣纸,而杨子书则趴在诗作之上,殷红鲜血染透了纸张,顺着书案流到地上。 明舒看到他的脸。 他表情狰狞,双眸圆瞪向门口,一手捂着颈部,一手竖于桌面,伸向大门。 侍卫上前检查,已经将他捂着颈部的手放下。 一只比小指还细的袖箭斜『插』他颈侧,整只箭几乎全部没进肉中,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流得到处都是,触目惊心。 ———— 百年书院出了命案,案发的日子又恰在三皇子与尚书令驾临这一日,不仅如此,人还死在了三皇子面前,这毫无疑问挑战了三皇子的威信。他今年才得圣人器重,委派了主持会试这样重要的事情,没想到会试之期还没到,就有书生在他眼皮底下遇害。 三皇子震怒,刚才还愉快温和的神情转眼肃杀。他虽年纪不大,但沉下脸时便流『露』出生俱来的皇家威仪流『露』,不说话都要让底下人心里发『毛』,何况如今雷霆震怒? 山长徐严已经吓得满头大汗,他执掌书院十余年,就没出过这样的大事,当下想死的心都有了,好容易才镇定下来,上前请三皇子去崇明堂等候,三皇子却不同意。 “不必!”赵景然冷然道,大有坐镇在此,要亲自审案的气势。 陆文瀚朝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忙令人搬来两张圈椅,让赵景然与陆文瀚坐下。 “殿下,松灵书院隶属开封府辖下,此地出了命案,论理需上报开封府尹,臣已遣人前去报案。”陆文瀚远远望着正在屋内勘查的人,向赵景然道。 “此地到京中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耗时近一日,等他们赶到,天都黑了。”赵景然断然道,“不必等他们,我们先查,有事吾担着!” 陆文瀚点点头,不再多劝。 不多时,侍卫勘察完案发现场基本情况,前来原来禀报。 “启禀殿下,陆大人,死者乃是松灵书院学子杨子书,初步判断是谋杀,死于袖箭穿颈。此为凶器,请殿下过目。”侍卫一边呈上用布托在掌中的带血袖箭,一边继续道,“死者尸体温度尚在,肌骨未僵,血『液』未凝,死亡时间应该不久,按属下猜测,死了不会超过一炷香时间,但确切时间,还等仵作来了才能下定论。” 三皇子仔细看了凶器,点点头,侍卫便将凶器收下。 屋内又走出数人,赵景然抬头望向当前那位,问道:“清沼,你也看过现场了?有什么发现?” 宋清沼走到赵景然面前,抱拳道:“殿下,这环涛馆只有前门,前门紧闭,且面朝主路,凶手不可能从正门进入动手。馆内三间屋,四扇窗,只有正屋中的一扇被打开,清沼以为,凶手是躲在那扇敞开的窗户下向内发『射』暗器谋害杨子书。” “陆徜,你呢?”陆文瀚点了陆徜之名。 陆徜正陪着明舒站在宋清沼之后,闻言亦抱拳道:“学生同意宋兄之言,另外杨子书死亡时间若真在一炷香之内,那他应该是在我们在崇明堂听殿下与陆大人品评文卷到参加书院这段时间内遇害的。今日是殿下与陆大人驾临书院的大日子,书院倾巢相迎,院内所有先生与学子应该全部到场,其余管事杂役各司其责,都在待命,殿下与大人何不命人查查这段时间内,不在现场又无法证明行踪的人。” 他说完这话,宋清沼便转头看了他一眼。 一语惊醒赵景然,他拍着扶手道:“传吾之令,所有学子即刻原地坐下不准随意走动。清沼,你陪徐山长一起清点学子,查实院内所有人的行踪,但凡行踪可疑者,都带过来问话。” 徐山长的脸『色』白了白,还是与宋清沼一起应下。 明舒转头看了眼何师娘,何师娘正被林大娘扶着站在廊下,也是一副要晕不敢晕的模样,她叹口气,回过头来,恰逢赵景然道:“陆徜,那你……” 经过刚才一番考校,陆徜之才已入三皇子之眼,他有意考验陆徜能力,可开了口却忽然不知要吩咐他什么。 “殿下,不妨让我们去找找箭筒吧。如今被找到只有袖箭,箭筒却不见了。凶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犯案,必然不可能有时间处理箭筒,也许藏在身上,也许怕人发现随手丢弃了。环涛馆后面不远处,是竹林境的小竹林,凶手既然是从屋后窗户『射』杀杨子书,那定从后面逃离,有可能将凶器抛弃在小竹林中。” 开口的是明舒,她已从袖中『摸』出自己的小本本,当时跟着林大娘『摸』清书院路线时所画的布局图,如今派上用场。 她将手册打开,翻到有环涛馆的这一页,墨迹勾勒的简图上清晰可见四周布局。 “你是刚才第一个进入案发现场的人?”赵景然看着她手里的图问道。 “回殿下,正是民女。民女今日跟着何师娘一起随侍三殿下与陆大人左右,刚才因环涛馆的门紧闭,何师娘命民女前去打开馆门,这才瞧见了死者。民女进去之时什么也没碰,也已经把第一眼看到的种种都向殿下的侍卫交代清楚了。”明舒道。 她言语条理清晰,不止交代了从刚刚到现在的一切举动,还撇清了自己的杀人嫌疑——何师娘他们就是她最好的时间证人。 很少有女子在凶案现场能有这份冷静,赵景然不免多看了她两眼,陆文瀚却开了口:“小姑娘,我瞧你年纪也不大,你不害怕吗?” “怕的呀。大人看,我的手都在发抖呢。”明舒把手臂一抬,手中握的小书册果然正微微颤抖。 陆文瀚闻言却是一笑,似乎被她逗乐,语气越发温和:“你既然害怕,为何还要查?” “可能我好奇心重吧。”明舒老老实实道。 许是她这老实里透出三分狡黠,让人瞧着有趣,陆文瀚唇角扬得更高了些:“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明舒……陆明舒。”她说话间看向陆徜。 陆徜补充道:“殿下,大人,这便是舍妹。这几日书院人手不足,所以让她来给师娘帮忙。她『性』子好动贪玩,若有什么失礼之处,还望殿下与大人恕罪。” “原来她就是你妹妹。明舒是吧……来人,给她倒盏温茶。”陆文瀚一边吩咐,一边又朝明舒和颜悦『色』道,“暖暖手再同你兄一道查案吧。” 明舒觉得,这位陆大人看自己的目光,说不上来的慈祥。 古古怪怪的。 ———— 赵景然又接连下了几条命令,除了调查每个人的行踪与不在场证明外,另又让人查问杨子书的为人、与他关系密切的人、以及近日他的行踪等等。 宋清沼被派去查证书院人员行踪,徐山长负责清点学子,何师娘则负责清点后勤。 而明舒则跟着陆徜带着两个三皇子的侍卫,一起去了环涛阁后查找线索。 一时间,众人分头行事。 书院学子总共七十三人,人数虽多,却是最快清点结束的,因为今日所有学子都跟着三皇子和陆文瀚,因而所有到场的学子不在场证据充分。 而在这七十三人之中,有三人缺席。 除了死去的杨子书外,唐离称病,谢熙被禁足,均无法参加今日的盛事。 很快,这两人就被带到三皇子跟前。 另外一边,明舒、陆徜与两个侍卫在环涛馆后的林子中展开地毯式的搜查。 两人一组,弯着腰朝着不同方向搜索,明舒边低头找东西,边和不远处的陆徜说话:“阿兄,我觉得那陆大人怪怪的。” “哦,怎么怪?”陆徜也在埋头苦找。 “说不上来,就觉得他看我们的目光有些奇怪。他和咱们都姓陆,阿兄,你说咱爹会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身世,有个失散多年的兄弟……话本里都这么写的!咱们会不会有个没见过的叔伯,自幼离家,成了大官……” 明舒的异想天开让陆徜无语:“这话你去问阿娘吧。” 他对他爹的印象,只有家里供的那个牌位,再无其它。 明舒嘻嘻笑着,忽然发出“唉呀”一声,陆徜转头:“怎么了?” “阿兄,你来看。”明舒蹲到地上,指着草丛中的某样东西道。 陆徜箭步到她身边,也蹲地道:“有绢帕吗?” 明舒将随身带的素帕给他,他用帕裹着手,从地上拾起了那样东西。 一个约六寸长的金『色』箭筒。 第37章 抓小手陆徜轻轻抓住了她的小拳头。…… 陆徜擎起箭筒仔细观察,  边看边道:“这是袖箭箭筒,六寸长的铜箭筒,单发,  它的箭简全长应在四寸左右,  和我们从杨子书颈部找到的箭简一致。这种尺寸的袖箭在袖箭中算小的,江湖上常见的袖箭约在八寸长,比这个要再粗一倍。重量……” 他掂了掂箭筒,  又道:“这箭筒很轻,虽小却巧,  机簧打造精巧,不是江湖上能随便买到的。这么小巧又精致的袖箭,一般是给后宅女眷防身所用,可缚于手臂上。” 换言之,就是这袖箭极可能是女人所用。 “阿兄,  你看这里,有字。”明舒蹲在他身边,  指向箭筒某处道。 字在箭筒上端,很小,  陆徜便捏着箭筒另一头,  将箭筒竖近察觉。 本就比蚂蚁还小的字,笔划还非常复杂,  两人辨认了一小会,  才看出那出字来。 “谢?”二人异口同声,  且同时转头对视。 这一转头,陆徜的唇差点蹭上明舒脸颊,他这才发现为了察看这只箭筒,明舒挨着他身侧蹲下,  正与他头凑头地观察箭筒。 竹林光影斑驳,却恰好有处光线洒在她脸上,将她未施脂粉的脸蛋照得分明,这么近的距离,他看得到她脸颊上细微的绒『毛』,与眼帘上微颤的睫『毛』,以及颜『色』浅淡带粉的唇…… 脑中轰地一声炸开,陆徜怔住。 明舒觉得靠近陆徜那边的脸颊有些发痒,那痒微微的,有些烫,她情不自禁挠了挠脸,睁大眼眸叫他:“阿兄?!” 陆徜霍地站起,明舒险些被他的动作带倒。 “阿兄!”她恼道。 “对不起。”陆徜转开头不看她,只是向她伸出手。 明舒恨恨拽着他的手站起来,一边抖抖蹲得发麻的双腿,一边道:“就算发现袖箭可能是谢熙之物,你也不必如此惊诧吧?” 书院姓谢的,现下只有谢熙一个人,而且这袖箭又打造得如此精巧,没点身份背景的人绝拿不到,又正巧与谢熙永庆候世子的身份对上。 几乎没跑。 “回去吧。”陆徜心绪未平,无法直视明舒,握起箭筒就想回去。 明舒急忙拖住他:“阿兄,你急什么?我们都搜到这里了,不再多找找线索?凶手既然将凶器抛在此地,必是经过了此地,也许会留下脚印等痕迹……”她说着又向竹林另一头走了几步,“而且前面应该就是你们所住的竹林小馆……” 从这条动线来看,凶手极可能是住在竹林小馆的人,而谢熙在松灵书院时就借住竹林小馆内,再加上昨日谢熙才与杨子书起了争执,由这些表面线索判断,谢熙的嫌疑确实非常之大。 陆徜停步,暗暗深呼吸,平抚被突然扰『乱』的心神,很快镇定道:“好。分头找。” 语毕他仍不看明舒,朝前搜去,明舒哼了哼,挑了另一边搜去。 ———— 另一头,案发现场已经勘察完毕,被侍卫重重看守起来,赵景然也在陆文瀚的温言劝说下挪去崇明堂等候消息,一众书子也都跟着回了崇明堂,席地坐在中庭里,接受侍卫的盘问。 谢熙和唐离都被带到崇明堂内,不过二人并未打照面就被关入两间不同的房间内,由宋清沼、山长与三皇子的心腹近侍共同盘查。何师娘与林大娘也已将所有负责后勤的人员都集中到崇明堂的偏厅内,逐一查问行踪。 调查进展得很快,负责后勤的人员今日大部分也随侍三皇子左右,只有饭堂那头正在准备三皇子与陆文瀚的膳食,两个厨娘与三个帮厨从早上起就呆在厨房忙碌并没离开,彼此可以互相作证。 如此一来,全院上下,完全无法拿出不在场证据的人,只有唐离和谢熙。 陆徜与明舒回来之时,宋清沼正向赵景然和陆文瀚禀报谢唐二人的口供,明舒便与陆徜站在堂外,先听宋清沼的回禀。 根据谢熙口供,他因被禁足在屋,到侍卫前去请人时,他都没离开过房间,一直在屋里看书,没人可以给他作证。而唐离也因为风寒的关系而在屋内休养,并没踏出房间,同样没有证人。 说完这些,宋清沼又道:“另有一事,唐离虽称病不出,可据我观察,他……并无病征。” 他这话刚落,徐山长就向赵景然长揖道:“殿下,唐离称病不出乃是在下的意思,他并非书院正式学生,是十年前在下从外头抱回的孤儿,因见他可怜便收留在书院内,不想此子从小好学,于是在下让他跟着旁听。今日殿下驾临,他身份低微,在下怕他冲撞殿下,所以让他称病留在房中不要外出。这件事是在下处理不当,还请殿下责罚。” 徐山长一边说,一边抹着额头渗出的汗,赵景然的目光让他不由自主紧张。 赵景然不语,这个解释只能说明唐离假意称病的原因,却仍无法证明案发时间内他在做什么。 “十年前抱回的孤儿?徐山长,那他的父母是何人,祖藉何地,你又是如何遇到他并将他抱回的?”陆文瀚微笑着问徐严。 明舒便觉得先前可能是自己的错觉,这陆大人的笑,可一点也不慈祥,笑里藏刀,说的大概就是他吧。 徐山长又拭拭额头的汗,斟酌了半天才道:“他是在下一位同乡的遗孤,这位同乡夫妻在十年前相继病故,临终将他托付给了在下。” “既是你的同乡故交,他又怎会身份低微且不能正式入书院读书?”陆文瀚还是笑着的。 明舒觉得这陆大人笑眯眯的模样有些可怕了。 徐山长更紧张了些,道:“因为他父亲犯了事,在牢中病故,他不能科举,所以……” “犯了事?”陆文瀚反问一声,又笑着向赵景然道,“殿下,下官觉得有必要将唐离的身世调查清楚,看是否可疑。您觉得呢?” “陆公言之有理。那就劳烦山长说详细一点。”赵景然跟着道。 徐山长脸『色』发白,忽然卟嗵一声跪到地上:“殿下,他……他是苏昌华之后。” 赵景然对这个名字很陌生,陆文瀚却有印象:“十年因涉顺安王贪墨案而被罢官抄家的吏部侍郎苏昌华。” “殿下恕罪,徐某与苏昌华曾同窗六载,确有私交,当初苏家因顺安王一案被查抄,他自知罪孽深重,甘心伏法流放,临走之时将独子托付徐某,徐某虽不耻他之所为,然见幼子无辜,动了恻隐之心,便将其收养在书院内。” 陆文瀚笑而不语,赵景然道:“书院用是圣贤之地,你竟借公职之便在此私藏罪臣之后?”想了想他又道,“也罢,眼下暂不是追究此事之时,查案要紧,此事容后再议。” 明舒拧紧眉站在堂外,情绪似乎有些不对,陆徜最快注意到她的异常,低声问她:“怎么了?” 明舒踮起脚,在他耳边悄声道:“阿兄,我可能查到一些关于唐离的事,但我不知道要不要说。” “因为什么?”陆徜没问她发现什么,只问她矛盾的原因。 “我无法确认此事和这桩案子有没关系,我怕我说了,既帮不到案子,又伤及无辜。我……我难过。”明舒为难道。 陆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她正看着何师娘。 何师娘已经将晕未晕地被林大娘死死掺住,双手紧紧攥住胸口衣襟,满眼担忧焦灼地看着自己丈夫。 徐山长在书院私藏罪臣之后本就有过,若再爆出欺瞒三皇子,那可真是…… 明舒在书院呆了几天,何师娘待她很好,徐山长亦是好人,她若是揭穿那件事,对山长和师娘的打击恐怕会很大。当初她本想回城悄悄地查后再作打算,可眼下事态发展已经出乎她的预估了,她非常矛盾。 那个发现,她到底要不要在此时说出? “明舒,说与不说都是选择而已,没有对错可言,你不要把别人的罪过背在身上。还有,何为无辜?真正无罪无错才叫无辜,若会因你发现的问题而受惩罚的,那不是无辜。情理法三者,你得先想清楚在这件事中哪一者最重,再作决定也不迟。”陆徜缓道。 明舒咬着唇的牙渐渐松开,似懂非懂看着陆徜,想问什么却又说不出,正逢三皇子那边又开始查问案情进展,陆徜敲敲她的脑袋:“先听听看吧。” 侍卫继续禀告调查到的信息。 经过一番仔细查问,全院到场的七十位学子并所有杂役都逐一问过后,已经可知杨子书的为人。杨子书在院中的人缘极差,同窗不是厌他就是怕他,被他欺凌的学子不在少数,而与他有过节、仇恨他的学子也不少,真真是松灵书院一害。 若说杀人动机,在座恐怕好几人都有嫌疑,不过他们都有不在场证明,最大的嫌疑仍落在谢熙唐离二人身上,因他二人也都与杨子书有过节。 且不说前一日谢熙才和杨子书打过架,把那杨子书按在地上下死力打,这事整间松灵书院都已经传开,就是前段时间,杨子书和谢熙、唐离都分别吵了几次,也闹得挺厉害。 “谢熙,永庆候世子?这个时间他不在官学好好温习功课准备会试,跑到松灵学院做什么?”赵景然听到这些,蹙起眉头道,“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恩怨?” 侍卫带了两个学子过来,回道:“殿下,经查问,这两个学子与杨子书走得较近,交情尚可,根据他们所述,杨子书此人功课平平,平时没少挨先生罚,为了逃避惩罚,他常常将同窗功课抄为己有,尤其是那些弱小不堪其扰的学子,而唐离就是其中一个。唐离的诗词不错,为人又沉默,独来独往的,杨子书就盯上唐离,几次三番找他麻烦『逼』他代笔,甚至连此番殿下驾临书院考校的诗词,也是他强『逼』唐离代笔。谢熙与唐离走得较近,二人交情甚笃,与杨子书起争执,应该也是由唐离受欺辱而起,谢熙替其出头。” 那两个学子未被问话,便都垂手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 赵景然扫了这两人一眼,在心中消化这些消息,陆文瀚已然发现早已在外等候多时的陆徜与明舒二人,冲他二人挥挥手:“陆徜,明舒,你们可查到什么?过来回话。” 陆徜与明舒方并肩走到堂内,一起朝赵景然和陆文瀚行了礼。 “启禀殿下,陆大人,学生在竹林内找到极有可能是凶器的箭筒。”陆徜双手托帕,呈上袖箭箭筒,趁着赵景然与陆文瀚看箭筒之时,他又将先前和明舒说的再说了一遍,最后才道,“这箭筒之上刻有落款。” 赵景然与陆文瀚便将箭筒凑近来看,果然在筒上看到了字。 砰—— 赵景然大怒,拍案道:“去把谢熙带过来问话。” 宋清沼站在一旁,盯着那箭筒,眉心紧拧。 “还有何发现?”陆文瀚继续问陆徜二人。 “此物被丢弃在竹林内,正是从环涛馆往竹林馆的路途上,殿下,大人,请看。”明舒又打开她的小册子,将地形图指给二人看。 有了地形布局图,一目了然,箭筒位置就在环涛馆与竹林馆中间。 “谢熙所住之处,就是竹林馆?”陆文瀚道。 “正是。”明舒道,又说起另一发现,“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我和阿兄及殿下的两位侍卫在竹林中搜索线索时,并没发现脚印。竹林外围有片花圃,今晨刚浇过水,泥还未干。如果凶手真的是从竹林到环涛馆下手,必然会在湿泥上留下脚印,但我们找过,没有任何脚印。” 这与众人心中谢熙通过竹林走到环涛馆行凶的推测又有矛盾,一时间疑云重重,宋清沼此时开口:“殿下,陆大人,请听清沼一语。此案眼下尚有无数谜团未解,如今我们拨开尚不足十之其一。要杀杨子书什么时间都可以,可凶手为何偏要挑今日动手,又偏要挑在殿下带众人参观书院的路上,在环涛馆下手?如此明目张胆的行凶,又把凶器扔在竹林中,这不合常理。” “学生同意宋兄所言。”陆徜亦开口附和宋清沼。 宋清沼朝他递去感激的目光,陆徜回以颌首。明舒在旁边歪头望去——前几天还不许她接近宋清沼呢,她阿兄这是和宋清沼好上了? “不止如此,刚才学生提过,这袖箭一般为女子防身所用,谢熙七尺男儿,手掌宽厚,这袖箭并不趁手,他必定是造来赠人的。”陆徜又道。 明舒心中一动,刚想说话,那边侍卫已将谢熙带到。 行过礼,谢熙静立旁边,脸上并无丝毫慌『乱』,只等问话。 “此物确是谢熙所有。”看到侍卫呈来的箭筒,他想也没想就承认了,又道,“但这件暗器前两天就失踪了,也不知是被人偷去,还是不慎遗失,我找过书院内能找的所有地方,均没找到,不想竟被人用于行凶。” “是你的随身之物?”陆徜反问他。 “是。” “不是用来赠人?” “是用来赠人,不过还没送出。这是要赠予县主之物。”谢熙静道。 明舒倏地攥拳:“你撒谎!”她无法忍受谢熙在这个时候将闻安搬出做挡箭牌之举,把最无辜的闻安扯进这滩浑水。 谢熙看了眼她,依旧冷道:“我与县主自小定亲,送她一两件玩物又有什么可奇怪的?这袖箭本就为女子所造,我不送她又能送谁?书院中可没我能送之人。” 此言刚落,陆徜就听到明舒咬着后槽牙的切齿声。 他想,谢熙把他的大小姐惹怒了。 “有!书院里有你要送之人!唐离,就是女人!” 此话刚落,明舒就听四周响起惊愕的抽气声,远远的,林大娘的低呼亦随之响起,何师娘晕过去了。 明舒闭了闭眼,拳头越攥越紧。 一只温热的手掌忽然覆在她的拳上。 陆徜轻轻抓住了她的小拳头。 第38章 替罪“那我……可以加入你们吗?”…… 陆徜温热的手掌似蕴藏了无上力量,  厚实地包裹着她的拳头,让她渐渐松开了拳头,放松下来。 明舒想,  她终于还是把那句话给说出来了。 虽然是冲动之下脱口而出,  虽然对何师娘和徐山长很抱歉,但她并不后悔,心中清明。唐离已经牵涉到一桩命案中,  关于她的点点滴滴也许会是案子的转折,她不该在这个时候有所保留。 她这话犹如平地惊雷,  别人尚未反应之际,谢熙已经变了『色』,温文尔雅的少年忽然间凶神恶煞般饱含威胁,狠道:“你别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众人都站在堂中,  彼此距离不过三五步,谢熙像要朝明舒扑过来般吓人,  陆徜的手还没离开明舒的手,见状又飞快把她往身后一拉,  自己则拦在她身前,  抬臂隔开距离,冷然道:“离她远点。” “放肆!”赵景然再度拍案,  “谢熙,  退下!” “殿下,  是她信口雌黄,污蔑他人在先!”谢熙不似先前冷静,眉间起了急『色』。 “是不是她胡说,找人一查便知,  何需在殿下面前大呼大叫。”陆文瀚收起笑意,挥手示意侍卫安排。 宋清沼已强拉谢熙,将他按下,只道:“谢熙,你冷静点!” “放手!你们别去找他!”谢熙急道。 “不用查了!”徐山长又“卟嗵”跪下,垂首招认,“殿下,是徐严之错!唐离,她是女娃……她是苏昌华的独女,苏棠璃。” “荒唐!你太荒唐了!”赵景然震怒,又骂谢熙,“还有你,谢熙!你早就知晓此事,不知避嫌,还处处替其遮掩隐藏?你要知道今天面对的可是一桩命案!” “她不会杀人!”谢熙被宋清沼半架着,仍执拗道。 “谢熙,你冷静点!我们没说凶手是她,现在不是正查着?”宋清沼见好友像换了个人般,又急又怒,恨不得扇他两巴掌让他清醒点。 “将唐离也押上来。”赵景然沉声道。 谢熙挣了挣,无法从宋清沼的钳制中挣脱,便转头朝宋清沼道:“清沼,你我挚交数年,你看在我的份上帮帮她。” 宋清沼蹙了眉:“谢熙,你让我帮她什么?今日殿下坐镇在此,定会查明真相,如果凶手不是她,又有何可帮?如果凶手是她,那这世上又有谁能帮得了她?”他语毕又将谢熙用力一按,“谢熙,你别再说了,再说下去你我之间最后一点交情都留不住。你今日此举,可替闻安想过半分?她才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听到闻安之名,谢熙忽沉寂下来。 陆文瀚又将搁在案上的明舒的小册子拿起,朝明舒挥挥手:“小丫头,你过来。” 明舒迈了半步,才发现陆徜仍没松手,她甩甩手,有点不好意思:“阿兄,没事了,你快松手!” 陆徜这才放开她。明舒几步走到陆文瀚身边,道:“大人何事吩咐?” 陆文瀚指着她画的图问:“既然竹林境的花圃没有脚印,也许凶手离开竹林后往别的方向去,你看看还有没别的可能?” 一语惊醒明舒,她往后翻了两页,“嘶啦”一下撕下其中一页,然后拼在竹林境那幅图的旁边。 “松灵书院太大,我这册子太小,一页画不完。”看到陆文瀚微诧的目光,明舒讪笑着解释一句,又指着图道,“竹林境还通两个地方,往南是玉松馆,往北是杂役区,杂役区正在准备今日膳食,人多,凶手刚杀完人不会往那里跑,我猜会去玉松馆。玉松馆是……” 玉松馆是普通学子的居住区,唐离就住在那里,因为她是女扮男装,何师娘安排住屋时,特地给了她一间单房。 明舒说着又望向谢熙。 谢熙此时已从唐离女儿身被揭穿的惊怒中冷静下来,只死咬一件事不放:“那又如何?我说过袖箭被我弄丢了,我没给她。她手中既无凶器,如何伤人?” “殿下,陆大人,唐离带到。”侍卫带着一个人走到堂中禀道。 众人的目光都随之望去。 唐离垂首行礼,她穿一袭宽大的襕衫,头发整齐梳起,举止倒是瞧不出什么破绽,只叫人觉得这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书生。她还不知自己身份被揭穿,只觉得满堂人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古怪,而徐山长则颓然在地,她便有些慌了。 “苏娘子。”赵景然挥挥手,让侍卫将袖箭箭筒与箭简一起呈到她面前,“你看看,可认得此物?这是你的东西吗?” 唐离一听这称呼就变了神情,第一眼就慌张地望向谢熙。 谢熙又挣了挣,想脱离宋清沼的钳制冲到她身边,无果。 “殿下在问你话,你看谢熙做什么?”陆文瀚收起笑后显出三分阴沉,盯着唐离问道。 唐离又望徐山长,徐山长只道:“他们都知道了,你照实说便是。”余话便无。 她只能开口:“这……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也没见过这东西。” 她一说完,谢熙便闭了闭眼,似微松口气。 岂料旁边忽然有人『插』嘴。 “殿……殿下,这东西我二人见过。”说话的是被侍卫带过来的两个杨子书友人之一。 这两人一个叫张松,一个叫彭国,正好生得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因与杨子书走得近,所以被带过来等候问话,眼下说话的是高胖那人,唤作彭国。 “是,我们见过。”张松也开了口。 “在何处见过。”赵景然道。 “在……在唐离手里见过。”彭国一开口,就被谢熙瞪得一缩。 “只管说,不必怕,殿下在此,无人敢造次。”陆文瀚道。 彭国连忙点头,道:“最近一个月,子书不知为何,总在暗处悄悄盯着唐离,我与张松二人跟着他,也没少盯。谢世子来书院的头天,我们就瞧见他在竹林里教唐离使用此物,殿下驾临前几天,子书曾带着我二人去寻唐离……『逼』唐离为他代笔作诗送给殿下,我们在她屋中,也曾见过此物。” “学生与彭国同时见过此物。”张松忙开口附和。 “把那幅字拿过来给他们认认。”陆文瀚又道。 侍卫很快将杨子书死时压在手下的那幅字拿来,纸已被血浸透大半,但还有几个字并没被染到,张松与彭国看了两眼,先后道:“就这首,是唐离帮子书写的。” “你二人还有何要说?这桩案子极可能是唐离不满杨子书所为,以谢世子所赠之箭在今日早上暗杀了杨子书。人证,物证,动机,几乎俱全,还不肯交代清楚?”陆文瀚冷道。 “我没有!我没有!谢熙哥哥,救我!”唐离猛地朝后退步,却被身旁侍卫押住。 陆文瀚看了眼微沉的天『色』,又道:“殿下,我看开封府尹应该快到了,这二人满口胡话,没有一句真的,不如把人交给开封府,用点刑,撬开他们的嘴。” 谢熙本瞧得目眦欲裂,只喊着“放开她,不是她”,听到陆文瀚之言后他忽然攥紧双拳,似做了什么重大决定般道:“杨子书是我杀的!和唐离无关!杨子书除了『逼』唐离给他代笔之外,还识破她女儿之身,处处威『逼』肋迫,那袖箭是我请人造来给她防身所用。就在昨日,杨子书那禽兽变本加厉,不仅『逼』她写今日所呈诗词,甚至还要侮辱她,我气不过,所以打了他一顿出气。后来回去后我越想越气,于是今日早上到唐离屋中找她,从她那里拿走袖箭,跟踪他到环涛馆,伺机下手杀他,一了百了。这所有一切,均和唐离无关,系我一人所做。” “谢熙,你是不是疯了!你可知杀人是多大的罪名?”宋清沼只觉得谢熙疯了。 “谢熙哥哥……你……我……”唐离缓缓跪在地上,已双眸通红,满面泪痕,几次张嘴却都不敢说话。 “谢熙,你既然说案子是你做的,那你说说,你把这袖箭扔在何地?行凶之后你怎么回的竹林小馆?你又是如何杀的人?是藏在左窗户下面,还是右窗户?”陆徜开口,缓缓抛出一连串问题。 谢熙被问住,想了片刻后只垂头回避陆徜的目光,胡『乱』道:“袖箭……扔在窗下……我当然是穿过竹林回的房间,窗户……我躲在左窗下……” 这次陆徜还没回答,众人就只听“砰”一声清脆的瓷裂音。 赵景然怒掷桌案上的青瓷茶盏,青瓷迸裂,茶水四溅,他怒道:“谢熙!你可是堂堂永庆侯世子,未来是要袭爵的人,你不思报效国家,孝敬父母,光耀门楣也就罢了,竟还做出这等枉顾礼法之事,在书院与罪臣之女苟且,与她互相包庇遮掩?这可是桩命案!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撒谎,不仅罔顾国法为其做伪证,干扰办案,甚至自认凶手,包庇真凶!你这般行为,可对得起你的父母亲族?吾不知永庆侯如何教出你这样的世子来,待吾回京,必定会将此事如实上奏父皇。这永庆侯爵位,你们若是不想要,便归还朝廷!” 谢熙这时方惊醒,自己所为祸及家中,还想再辩解什么,只是赵景然已经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挥手令人将二人带下。 等那两人被押下后,陆文瀚才劝道:“殿下息怒,此案容后再审,您在书院快一天了,还未尽粒米,不如先歇息歇息,用些饭食。” 赵景然气还未顺,当下沉沉坐回椅中,陆文瀚又温言朝陆徜与明舒道:“你二人也辛苦了一整天,去喝口水吃点东西吧。” 明舒觉得这陆大人的脸,变得着实快,一会和煦如春光,一会阴沉如凛秋。 “陆大人,殿下,可否将袖箭箭筒与箭简借予学生一观?”陆徜却道。 陆文瀚点下头,侍卫送上袖箭,陆徜拈起箭简在手中轻轻一转,似乎想到什么,道:“学生想带着袖箭回案发现场看看,不知可否?” “有发现?”陆文瀚好奇问道。 “学生不能确定,但此案不论是唐离还是谢熙所为,都有说不通之处,我想再回去看看。” “我也去!”明舒马上道。 “你不饿吗?”陆文瀚问明舒。 “饿,不过还能忍。”明舒老实道。 “哈哈,你这孩子倒是实诚。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年轻真好……”陆文瀚说着『露』出几分怅惘神情,很快又回神,道,“去查吧,殿下与本官很期待你们的发现。” “谢谢陆大人!”兄妹二人异口同声。 陆文瀚看着两人远去背景,久久未收回目光。 ———— 出了崇明堂,看着已然泛灰的山『色』,明舒才知时间已不知不觉近晚。 这惊心动魄的一天哪。 “阿兄,你突然带着袖箭要去案发现声,可是发现了什么?”明舒与陆徜并肩而行,好奇问道。 “你不先去吃点东西吗?”陆徜怕她饿着。 明舒的头摇得像波浪鼓:“我心急,不想浪费时间。” 陆徜盯着她片刻,从衣袖里慢慢掏出了一颗饴糖来:“垫垫。” 明舒眼睛大亮,接过糖问他:“阿兄怎么带着这个?” 陆徜径直朝前走,只道:“你猜。”他不吃糖,早上出门时看到桌上有两颗糖,心里想起她,就神始鬼差地收到袖里,在三皇子跟前侍候,她饭食肯定不能准点,这糖兴许能派上些用场。 不想,真的用上了。 “阿兄也学人卖关子了?这有何难,你又不嗜甜不爱糖,这定是给我备的呗。”明舒含着糖,含糊道。 瞧她含着糖美滋滋的模样,陆徜翘起嘴角。 他了解她,她又何偿不了解他呢? 二人走了一会,就到环涛馆外。馆门紧闭,门口站着两个侍卫守着,陆文瀚派了个人陪着他们两同来,那人与侍卫打过招呼,侍卫就放明舒与陆徜入内。 杨子书的尸首还等着仵作来勘验,现场也等着开封府的捕快勘察,因而一切都还保持原样未动,只有被杨子书压在手下的那幅字,已经被收走。 门窗紧闭了一会,屋里的气味复杂得让明舒胸口阵阵翻滚,她在门口站了片刻才缓过这劲,与陆徜一起踏入屋内。 一进屋,陆徜就先支起已关闭的窗,人先走到窗边,以帕捏着箭简,将箭简装回箭筒,再手执箭筒矮身蹲到与窗棂同高的位置,朝着杨子书的方向瞄准。 明舒退到一旁静静看他,他左右瞄准了片刻,放下手闭眼歇了歇,这才再抬手重新瞄准。 这一次,他速度很快,抬手,瞄准,按下括簧。 咻—— 袖箭从箭筒内飞出,并没朝着杨子书的方向飞去,却偏向大门去了。 恰好“吱嘎”一声,门被人从外推开,押谢熙退下的宋清沼回来听说他们来环涛馆调查,便也跟过来,不想进门就遇暗箭,也是惊呆。 明舒霍地站直,叫了声:“小心!” 陆徜也直起了身子。 所幸那箭“咻”地越过宋清沼,撞在木板上后又“咚”一声落地。。 虚惊一场,明舒吓得心头直跳,抱怨陆徜:“阿兄,你要试箭早点说,差点被你吓掉魂!” 陆徜上前将箭简捡起,又仔细查看箭簇在木头上留下的痕迹。 明舒见他不说话,只好朝宋清沼抱歉道:“宋公子,对不住,你没事吧?” 宋清沼进了屋,摇头道:“我没事。我听陆大人说你们来此调查,所以也过来看看。”语毕想起前两次和明舒因为谢熙而起的小争论,他道,“明舒,对不起,我没想过谢熙他糊涂至此,前两日还与你……” 明舒一听他提起前两日,后背就发『毛』,可不能叫陆徜知道自己私下和宋清沼接触,因而马上道:“过去了就别提,谁都想不到的事,况且站在你的立场维护自己的好友也没问题,别提了!” 她说着看了眼陆徜,正好对上陆徜微冷的眼。 陆徜盯她——似乎只有他注意到,宋清沼直接叫了她的名字。 那声“明舒”听起来实在让人不悦。 宋清沼听了明舒的话点点头,不提前事,只道:“我过来是想和你们一起调查的。”他说着顿了顿,又解释道,“不是想为谢熙脱罪,只是心中觉得此案尚有许多疑点未解,不论是谢熙还是唐离所为,都仍有说不通的地方。” “我懂。”明舒道,她和陆徜也是一样的感觉。 “那我……可以加入你们吗?”宋清沼诚恳道。 呃?加入他们?这就…… 当着阿兄的面,明舒可不敢点头,便望向陆徜。陆徜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尸首旁边,正拿着袖箭箭简比对杨子书颈上伤口,听到这话,他转过头来,看着宋清沼面『露』微笑:“宋兄愿意出力,在下求之不得。” 明舒忽然间就觉得,阿兄这笑,和那位陆大人的笑,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搁在杨子书那死人脸旁边,有些瘆人。 “陆兄言重了,多谢二位。”宋清沼抱拳致谢,又问,“不知二位有何发现?” 陆徜收起笑,起身道:“杨子书颈上的伤口,不是一次造成的,起码扎了有两次以上,伤口比箭简要大上一些。” 白天发现尸首时人才死去没多久,血还未凝固,伤口被血水泡着,并不明显,现在血『液』凝固,就很容易比对了。 此话一出,明舒和宋清沼都惊诧非常。 “什么意思?这袖箭不是单发吗?就算不是单发,两次同样『射』中一个位置,这可能『性』也十分之小。”宋清沼马上道。 “阿兄,按你的推测,杨子书可能不是被人从窗□□进的箭杀害的?”明舒也很快道。 陆徜点点头,举起手中袖箭,又道:“你们掂掂这袖箭,它除了比普通袖箭要精巧外,也比普通袖箭要轻,这意味着袖筒内部构件都打造得很轻薄,这么轻薄的组件势必不会发出太大冲力。我刚才试过这袖箭,它的威力比普通袖箭要小许多。” 他说话间将袖箭交到宋清沼,继续道:“袖箭这东西,本就是贴身暗器,对战时近身偷袭使用,一般袖箭『射』程不过二三十步,这支袖箭还要打个折扣,而越到到『射』程末尾箭力越微,你看我发出的箭,连木头都扎不进,足证此袖箭只是精巧,威力不足。同样的,如果凶手是在窗口发『射』,从窗口到杨子书所坐这段距离,袖箭不可能尽根没入他的脖颈。” 经他一解释,明舒与宋清沼豁然开朗。 陆徜却没停,仍在道:“此其一,其二,从窗口到杨子书坐的位置可有段距离,要以袖箭『射』杀杨子书,凶手若非箭艺高手,怎么可能做到一箭入脖?这种百步穿红靶的准头,谢熙可有?” 宋清沼摇头。他们这些世家公子,虽然也从小习武强身,但和真正行武出生的人,还是隔着很远距离。 “那唐离就更不可能了。按照张松、彭国所言,前两天谢熙才教唐离使用此物,不会是她,亦或不会是她躲在窗下『射』杀杨子书。”明舒道,“阿兄你刚才说,杨子书脖颈伤口比箭简要大,所以……你怀疑杨子书不是被人『射』杀,而是被人入室后从后背偷袭,以手握箭扎颈?” 这样也才能解释,为何杨子书面目狰狞倒在桌上却一声惊呼都没发出,应该有人捂住他的口鼻阻止他求救。 而唐离并没这种力气。 “若是如此,竹林内没有留下脚印也说得通,那箭筒遗弃的位置,也许并非凶手逃离现场时留下的,可能是预先扔在那里的。”宋清沼道。 陆徜点头。 这几点分析,几乎推翻了他们先前所有推论。 “如果不是通过竹林逃离环涛馆,那还会从哪里走?还有什么路……”明舒自问自思,忽然想起什么,又掏出自己的小册子蹲到地上。 “你做什么?”宋清沼见她一页又一页从小册子上撕下纸页,不禁奇道。 只闻“嘶啦”数声,明舒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画的所有布局图全都撕下来,一张张拼到一起,很快拼出了松灵书院全貌。 他们的确都忽略了一个地方。 “确实不止竹林境,还有一处地方……但那人,是怎么办到的?” 明舒喃喃着,陷入沉思。 第39章 凶嫌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眸问宋清沼和陆…… “你在看什么?”陆徜问道。 他与宋清沼已经走到明舒身边,  同时俯头往下看,可明舒并不给他们看清楚的机会,自己又呼拉拉一下子把撕散的纸页一张张收起来。 “我在找有没别的可能『性』。”明舒头也不抬道。 “什么可能『性』?”宋清沼好奇问道。 明舒起身,  把小册子往怀中一揣,  笑嘻嘻道:“等我证实后再告诉你们,你们在这等会。” 她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  陆徜跟了过来,被她反手推开。 “你们别跟着我,  在这等着。”她兴冲冲跑出门,回头又道了句,“阿兄很聪明,我是你妹妹,我肯定同你一样聪明,  咱们就比比,谁先找到破绽!” 陆徜激起了明舒的好胜心,  她跃跃欲试,想同阿兄较量一番。 陆徜和宋清沼闻言俱是一愣,  明舒却已经跑没了影,  待二人回过神,屋里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 少了明舒,  陆徜和宋清沼突然陷入莫名的尴尬境地,  彼此似乎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二人对视两眼,皆收回目光。宋清沼开口打破沉默:“令妹的『性』子,真是……”他想夸明舒,可开了口竟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她,  想起她平素所为,唇角微微勾起。 陆徜转回身,并未附和宋清沼的话。 关于明舒的话题,他一点都不想与宋清沼谈。 陆徜沉默寡言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宋清沼并不在意,同为优秀的人,他对陆徜既有角逐之意,也有惺惺相惜之心,又因为他是明舒的兄长,宋清沼莫名有股将他视作长辈的错觉。 “也不知她发现了什么。”宋清沼又道。 “不管她发现了什么,我们查我们的。”陆徜又绕回尸首旁边,抬手凌空做了模仿凶手杀人的假动作,道,“如果是有人这么将袖箭刺入杨子书颈中,连刺两箭,血应该喷溅而出,凶手身上应该沾染杨子书的血『液』才是,那血衣去了哪里?” “派人搜搜唐离与谢熙的房间及附近区域,看看能否发现线索。另外此地是殿下参观书院的动线,是一早就定好的,但书院事先并没将动线知会众人。按目前所推,凶手挑中环涛馆犯案,必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虽然我们暂时不知原因,但亦可从此处着手,调查近日负责此地洒扫事宜的杂役,兴许会有发现。”宋清沼思忖道。 陆徜认可他的想法:“言之有理,那么我们分头行事,有劳宋兄前去查问众人,血衣交给在下。” 宋清沼点点头,走到门口却想起明舒来,他好奇明舒的发现,想等她回来再去查,人便停在门口,刚想和陆徜说话,陆徜却道:“天『色』渐暗,暗了就不好查了。时间紧迫,宋兄速去。” 这话一出,宋清沼不好再耽搁,只能点头道好,转身出了环涛馆,走了一小段距离,才后知后觉发现,说好的一起查,他却好像被陆徜支开了。 陆徜目送宋清沼离开,在屋里又走了一圈后停在敞开的窗户前,俯身查窗户上有没蛛丝马迹留下,窗下的几丛花草里却忽然发出簌簌动静,仿似有活物在其中跑动,朝着这扇窗户处『逼』近,陆徜眉心微蹙地望身窗下,正想探个究竟,一双手猛地按在窗棂上,明舒的脑袋倏地出现在窗下,她撑着窗棂仰起脸想翻过窗户,险些撞上陆徜。 二人迎面相凑,明舒嘻嘻笑着唤了声“阿兄”,陆徜却腾地退了半步。 “拉我一把!”明舒半身已攀过窗棂,正一边往下爬,一边身陆徜求助道。 陆徜掺着她的手臂,把人扶进了屋里,见她头上身上沾满树叶,人也跑得气喘吁吁,忍不住从她身上一片片往下拈树叶,只道:“你这是做贼去了?”话刚出口,他立时反应过来一件事。 她从前门出去的,就在他与宋清沼几句话的时间内,跑到了环涛馆后。 明舒有些得意,把手里攥着的一团被『揉』皱的纸举起,刚要说话,却忽然发现房间里没有宋清沼,于是道:“宋清沼呢?” “走了。”陆徜道。 “不是说好一起查?他这么没义气?”明舒皱皱眉。 陆徜对此不置一辞,只问她:“这是什么?” 明舒的心思便由宋清沼转到自己的发现上,将手里的东西展开。 “阿兄,看我找到的东西!” 一幅被『揉』皱的字。 字迹苍劲有力,是大家之作,然而现下却被血『液』污染。 “这是环涛馆失踪的那幅手稿。”明舒得意道。 环涛馆的书案上本来摆着的是大儒的一张手稿真迹,以供三皇子与尚书令来时欣赏,但凶案发生之后,那幅真迹却失了踪影。 “这手稿……你在哪里找到的。”陆徜眼神一凛,明舒找到了非常关键的突破点。 “嘿。”明舒『露』出小狐狸般洋洋得意的笑来,神叨叨地冲他招招手。 陆徜很配合地附耳过去,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明舒轻细的声音入耳,如丝似网。 很简单的一句话,彻底推翻他们白日所有推断。 “这幅手稿才是真正被凶手遗弃在逃离路线上的证据。按现场来看,杨子书进入此屋不是受人胁迫,他是自愿进来的,可能是因为被禁足在房不能面见三殿下和陆大人,所以才出此下策,知道殿下必会进环涛馆,便带着由唐离代笔的那首诗悄悄潜进环涛馆,准备身殿下献诗以博关注。他进来之后,收起给殿下欣赏的这张手稿,转而铺上自己准备的诗,而那张手稿并没放远,当时应该也摆在桌面上。凶手行凶完毕,手中染血,他又急欲逃离,顺手取了这张手稿拭血,而后来不及销毁,才在匆忙间扔在逃离路途中的隐蔽处。” 陆徜顺着明舒的发现往下推导,缓缓道。 “嗯。”明舒点头赞同,又道,“而且我猜应该是凶手告诉杨子书环涛馆适合身殿下献诗,杨子书信了他的话,才踏进这里。一切若早有预谋,凶手必然是提前勘察过现场,并且打听到殿下参观的路线,才能最终确认这条作案路线。近日因为殿下要莅临,何师娘往这几个馆阁均派了人仔细打扫,我们不妨去问问这些人,看可否打听出一些线索。” “宋清沼已经去了。”陆徜极不愿意,但还是说了出来。 明舒大眼扑闪:“他好聪明!” 陆徜立时就有搬石头砸脚的错觉,他闭嘴不搭话。明舒观他神情,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话,马上找补:“当然,没有阿兄和我聪明!” “马屁精!”陆徜轻斥一句。 明舒拉他手臂:“走走走,咱们去找宋清沼,看看都问出什么来了。” “你急什么?他查他的,我们要去查别的事。分头行事比较快。”陆徜面不改『色』地掰扯,随着明舒出了房间。 “查什么?”明舒道。 “按照我们推测出的路线,凶手可是有不在场证据的,你要怎么破除他的不在场证明?亦或者你要如何证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到环涛馆杀人的?” 陆徜给明舒出了个大难题。 明舒被他问住,蹙起眉头。 是的,她刚才是从环涛馆的前面,也就是三皇子他们行进的这条路,找到两处建筑间的暗巷,再绕到环涛馆后,攀窗入内。但早上在这条路线上行走的人,可全都集中跟着三殿下,那人如何能够单独脱身? “明舒,你后面有人!”陆徜在她思考时突然开口。 明舒吓了一跳,立刻转身。 身后却空无一人。 她抚着胸恼道:“阿兄,你吓我做什么?” 陆徜浅笑不语,明舒兀自气恼,见着陆徜的笑,脑中却忽如闪电窜过。 背后……背后…… “阿兄,若我没记错,书院学子共七十三人,除了唐离、谢熙和杨子书外,其余七十人都陪同三皇子和陆大人参观书院,你们是三人为一行,七十人的话,就是满二十三行还余一人。站在最后那个……” 站在最后那个人,是所有人的盲点。 ———— 有了猜想,就等验证。 明舒迫不及待拉着陆徜去找负责给学子安排站位的管事,很快就拿到一份名单,她再拖着陆徜往学子们所留之地去核对。 所幸因为三皇子坐镇查案的关系,所有人都不敢离开,众学子仍旧按着白日的队伍集中在崇明堂的中庭席地而坐。因为折腾了整天的关系,学子们个个都疲惫不堪,都无精打采坐着,打盹地打盹,窃语的窃语。 明舒与陆徜站在廊下,远远的按照名单上的位置,飞快地核对了一遍。 学子们的位置,与名单上的排列无误。 最后那人孤零零坐着,看着地面发呆,四周也无人与他说话。 “是他啊……”明舒喃喃着。 “你们怎在这里?”二人身后突然传来宋清沼的声音。 明舒转头,见是宋清沼,忙要问他的进展。 “出去说。”陆徜阻止了他们。 三人便一起出了崇明堂,找了个无人之地说话。 夜『色』已浓,山风灌入胸怀,吹得人发冷,明舒却觉浑身血『液』沸腾,一双眼倒映着灯火,熠熠生辉地望着宋清沼。宋清沼这么个冷清的人,眼中竟也泛起几许激动,道:“查到了。我问过近日负责这一带洒扫整理的杂役,根据他们的描述,近日所遇的人中,确有一个名字,是重复出现的,那个人是……” “等等!”明舒打断了他,只道,“我们也有发现,已经有个嫌疑人。我数三声,我们三个一起说?” 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眸问宋清沼和陆徜。 这孩子气的举动带着几分稚气,若搁往常,以陆徜与宋清沼的脾『性』,必定不愿配合,但今夜不同,她的眼眸、神情与言语都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感染力。 仿佛在单调枯燥的成人世界中,偶尔像孩子般顽皮一下,是件痛快且惬意的事。 陆徜和宋清沼都没拒绝。 他们不说话,那就是默认,明舒竖起三根手指,一边倒数:“三,二,一……”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张松!” 第40章 血衣“不许偷看!” 声音落地,  明舒跳起,喜不自‌禁地低声欢呼一声。 宋清沼既惊又喜,忙问道:“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明舒就将先前‌和陆徜的推测复述了一遍。 因‌为那只『迷』『惑』众人的袖箭箭筒,  及今日众学子都陪同三皇子的关系,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箭筒落在‌竹林中,第一反应是凶手通过竹林潜入环涛馆,又通过竹林逃离,  而忽略了其它可能『性』。然而与此矛盾的却‌是他们遍寻竹林乃至花圃,都找不到脚印,  因‌此才把‌注意力又放到唐离所在‌的玉松馆。 可另一方面,哪怕谢熙和唐离要杀杨子书,他们有很‌多更好的时机可以动手,却‌为何偏要选中环涛馆,偏要选中三殿下带着‌众人的时机下手?还‌要把‌箭筒扔在‌竹林中?谢熙与唐离再怎么莽撞愚蠢,  也不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这‌背后的原因‌令人费解,  再加上根据陆徜对行凶过程的判断,唐离是凶手的可能『性』很‌低,  案子到这‌里似乎陷入僵局。 除非,  竹林不是凶手的逃离路线,凶手作案走了另一条路线,  箭筒是预先扔在‌竹林的,  只为嫁祸谢唐二‌人,  如此一来,某些疑点才能说得通。另一方面,既然杨子书一早就潜进环涛馆,这‌便证明这‌起凶案并非临时起意,  那么凶手挑中环涛馆下手必定有深意。于是明舒将小册上的布局图撕下拼成‌大图,想要找到凶手挑选环涛馆的原因‌。 果然,她找到了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忽略的一环。凶手行凶,不是从后面进出环涛馆,而是通过环涛馆旁的建筑物间‌的间‌隙从正面悄悄潜入。从祟明堂出来,三殿下的参观路上,还‌有另外三间‌馆阁挨得很‌近,分别是悲海轩、千书楼与听月阁,这‌三座建筑虽然挨得很‌近,但轩楼间‌仍有容人行走的小暗巷,暗巷被藤萝草木所遮挡,从外面很‌难发现。明舒就在‌听月阁与千书楼之‌间‌的暗巷里,发现了那张手稿。 但手稿的出现,虽然可以证明凶手的作案路线,然而又带来更大的问题。如果凶手是从千书楼和听月阁间‌的暗巷去往环涛馆,那么凶手是如何做到瞒过外面所有人的眼睛,『摸』进暗巷,悄悄去环涛馆杀了杨子书? 陆徜的提醒,给了她灵感。 一个人的背后肯定是盲区,而若是一群人排成‌列前‌进,前‌方又有东西吸引注意力的情况下,很‌少会有人会留意背后排的人在‌做什‌么。尤其是当时所有人都跟在‌三殿下后面,服侍殿下的后勤都随侍殿下左右,队伍的尾巴附近没有人跟随,而学子的队伍又很‌长,站在‌前‌面一眼望不到尾。明舒记得非常清楚,参观到千书楼时,三殿下观楼前‌对联有感,即兴出了对子让所有学子发挥,当时众人的注意力应该全在‌三殿下与对对子的学子身上,根本没人会注意后面,尤其是最后那个单独站成‌一行的人,而那个人就是张松。 从千书楼到环涛馆,其实并没多远,而众人在‌千书楼前‌停留的时间‌加上殿下参观书楼的时间‌,完全够张松神‌不知鬼不觉跑到环涛馆杀完人回来,而站在‌他前‌面的那个人不会发觉,亦或说即便察觉,可张松在‌很‌短时间‌内回来,也会给人没有离开的错觉。 这‌就是凶手为何选择环涛馆下手的原因‌,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 这‌也能解释,杨子书为何会到环涛馆。这‌本就是一个圈套,张松是杨子书的朋友,他的提议,杨子书毫无疑心。 听完明舒解释,宋清沼恍然大悟。他们的推测,再加上那张染着‌血迹的手稿,还‌有他刚打听回来的消息,所有证据都指向同一个人。 不是唐离,亦非谢熙,而是跟着‌杨子书的那个瘦小书生,张松。 “可这‌些依旧只是推测,我们没有实质证据能够定他的罪,还‌有一点最重要的,陆兄说的,杨子书被刺身亡,凶手身上定然染血,可张松身上并没有,血衣去哪里了?那么仓促的情况下,他还‌有时间‌换衣不成‌?”宋清沼一针见血指出问题。 “如果他没有换衣呢?”陆徜却‌缓缓道。 二‌人均是一愣,陆徜便又继续往下说了句话。 明舒瞪大眼:“这‌样也行?” 宋清沼也觉匪夷所思:“陆兄可确定,万一是误会……” “我也只是推测而已。”陆徜却‌道。 明舒却‌咬了咬唇,双眼一眯,坏笑道:“怕什‌么,是不是误会,我们试试就知道了。” 说话间‌她冲二‌人勾勾手,贼兮兮地压低声音说了个馊主意。 宋清沼没忍住,笑了。 陆徜亦然。 ———— 夜渐沉,山中寒气愈重,崇明堂中庭的穿堂风吹得席地而坐的学子们瑟瑟发抖。被冻得手脚冰冷的学子们开始低声抱怨,没多久,外头就有侍卫端来无数炭盆。 “今日委屈诸位了,只是案情尚未明朗,还‌得请诸位再留一会。殿下知道山间‌寒凉,特命人送了炭盆过来给诸位取暖,另外还‌给诸位备下热饭食,诸位先填填肚子。”赵景然的侍卫统领站在‌中庭前‌朗声道,又抬手吩咐侍卫摆放炭盆,挨个送上饭食。 十多个炭盆鱼贯送进中庭,在‌中庭四周摆开,靠近门口处放的格外多,炭火已经烧得很‌旺,十几个炭盆一起发力,中庭内的热度噌噌往上爬,尤其近门处的地方,要比别处更热。 热腾腾的饭食也送进中庭,被侍卫打好一碗碗送到学子们手里,竟是加了很‌浓干姜、胡椒、肉桂等辛辣物的胡辣汤。 许是饿了一天,学子们被折腾得精疲力竭,看到胡辣汤眼都发绿,三下五去二‌就喝进肚子,已经有人大喊痛快,甚至要求再添。炭盆与胡辣汤的双重威力下,很‌快就有人嚷热,一边抹着‌头上冒出的汗珠,一边扯松衣襟用手猛扇。 在‌这‌所有人之‌中,只有一个人如泰山般稳坐不动,连侍卫送来的胡辣汤也不碰,明明额上颈间‌出了许多汗,却‌碰也不碰衣襟,仿佛老僧入定。 这‌人便是张松,杨子书在‌书院的朋友之‌一,人长得瘦瘦小小,其貌不扬,独自‌坐在‌人群最后,不与人交谈,也没人来搭理他。 “你怎么不喝呢?这‌胡辣汤够劲儿,喝了舒坦呢。”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张松转头一看,却‌见身边蹲着‌陆徜的妹妹。 她也捧着‌碗胡辣汤慢慢啜着‌,边啜边和他说话:“一天没吃东西,垫垫肚子呀。”说话间‌她抬手抹抹额头上的汗珠,眨着‌眼看他。 “喝不惯胡辣汤。”张松忙解释道。 “那可真是可惜了。”明舒遗憾道,把‌碗里最后一口汤汁喝完,舒服地呼口气,拿着‌空碗起身,可她起的太‌急,一不小心就踢到了他身边那碗满满的胡辣汤。 汤水立刻洒了满地,顺着‌地面蔓延到他压在‌地面的衣裳上,他当即跳了起来,可『臀』到腿那处已经湿了一大块。 “唉呀,对不起对不起!”明舒慌忙道歉,又找补,“衣裳都脏了,要不我找找侍卫大哥,让他陪你去换一身衣裳?” “不用不用。就脏了一点,无碍。”他马上拒绝,又退离明舒几步,不顾脏湿的衣裳,再度坐到干净地上,仿佛脚下生根般。 明舒千道歉万道歉地走了,刚一转身,就朝远处的陆徜和宋清沼『露』出得逞的笑容来。 ———— 时间‌又过了约盏茶功夫,开封府的人终于赶到,全面接手杨子书的案子。 闲坐中庭的书生又等了片刻,终于等到三皇子允许自‌行离去的命令,所有人均大大松口气,从地上爬起,三三两‌两‌散去。 很‌快,崇明馆外的路上走得人影不见,这‌时却‌有道矮瘦的身影窜过,猫进了屋檐下的树丛阴影之‌中,避过人群往千书楼走去,不多时就拐入千书楼与听月阁间‌的暗巷中。 暗巷窄小,地上全是『乱』石杂草,他蹲下身『摸』黑找着‌东西,忽然间‌,前‌方传来一点光亮。 “在‌找什‌么?要不要我给你打灯?”少女含笑的清脆声音响起,渐明的灯火中,一张如花笑靥慢慢清晰。 明舒提着‌灯缓缓行来,身后跟着‌陆徜。 地上那人见势不妙,扭头要跑,可身后也有人提灯而至。 “张松,要去哪里?”宋清沼冷道。 两‌头堵截,张松逃无可逃,只能站直身体。 “你在‌找这‌个吗?”明舒抬起手,手中是被『揉』皱后展平的手稿。 张松面『色』顿变,却‌强自‌镇定道:“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只是想抄近道回去而已。” “是吗?”陆徜越过明舒与宋清沼一起分头『逼』近张松。 “你们……你们想做什‌么?”张松惊惧地贴墙而站。 “明舒,转过去。”陆徜冷冷一语。 “哦。”明舒乖乖转过身去。 哀嚎声伴着‌打斗的动静在‌她身后响起,她闭了闭眼,心里好奇得紧。很‌快,除了哀嚎外,打斗的动静消失了,明舒咬咬唇,悄悄地转过了身。 一转身,她就撞进陆徜前‌胸,视线被拦个彻底。 “不许偷看!”陆徜道。 明舒不甘心地跺跺脚——有个太‌了解自‌己阿兄,一点都不好。 陆徜的背后,是剥去外袍与中衣,只留里衣,又被宋清沼反剪双手押在‌地上的张松。 里衣之‌上,满是血迹。 巷子外,无数灯火亮起,赵景然的侍卫与开封府的捕快,全都围堵在‌外。 张松被抓个正着‌。 第41章 归家(修)那笑森冷,露出几颗雪白贝…… 崇明堂灯火通明,  三皇子赵景然、尚书令陆文瀚连同刚到松灵书院的开封府尹,三人同时夜审张松,陆徜、宋清沼与明舒三人同堂回‌话。 人赃俱获的张松无可抵赖,  颓然萎顿在地,  因为身上被剥得只剩下一件薄薄的染血里衣,他‌冻得双手环胸瑟瑟发抖,牙关打战地回答堂上三人的审问。 大致的犯案过程与陆徜三人所猜差不多。张松先以给三皇子献诗为由诓骗杨子书,  杨子书果然上当,同意他的计谋。在今日天未亮时,  杨子书趁着‌无人潜入环涛馆,并将门窗关闭,藏在馆中等待,而张松则去与众人一起去山门前迎接三皇子等人,直到三皇子从崇明堂出来,  带着众书生走到千书楼外,他‌的杀人时机到了。 “他‌们滞停在千书楼外,  注意力都在三殿下身上。我先假装腹疼,走到楼外的石块上坐下,  以此造成前‌面人的错觉,  让他们觉得我在,只是没有站在正后方,  而是坐在附近。我再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  偷偷溜进千书楼和听月阁间的暗巷。”张松眼神木然地说着‌经过。 他‌进入暗巷就开始脱衣,  将外袍与中衣全都脱下后藏在窗外,而后开窗翻进环涛馆,拿着预先偷到的袖箭箭筒下手。 “袖箭是前一天夜里,我和彭国跟着‌杨子书去找唐离时,  趁着‌他‌们争执之间悄悄偷到手的。我把箭筒与箭简分离,预先把箭筒扔在竹林里,造成凶手从竹林逃离案发现声的假相,嫁祸谢熙,而我则用箭简扎在杨子书的颈间……一下……两下……血喷得到处都是。”张松说着‌说着,眼神变得阴郁疯狂,仿佛身上干痼的血染到眼里,手也‌抬起落下,仿佛身在环涛馆内,他‌一手捂着‌杨子书的嘴,把人按在桌上,一手把箭往杨子松脖颈处狠狠扎下。他‌的力气从没那么大过,他‌心里也‌从没那么痛快过。 杀完人,他‌顺手抓起书案旁边的手稿拭手上脸上的血迹,而后小心翼翼翻出窗户,一边套上脱下的衣裳,一边飞快按原路跑回‌千书楼外。 早春尚冷,他‌特意穿得比别人都厚实,两件夹棉中衣一件厚外袍,而山中风大,透出的一点血腥味,被风吹吹就散了,他‌又站在最后,其他人都不搭理他‌,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他‌回‌到千书楼的时候,前‌面那人甚至没发现他的消失。 “他‌们都不理我……因为我是杨子书的爪牙……帮着‌杨子书欺凌他‌们,但我也‌不想这样,是杨子书『逼』我的。”张松说着‌说着,又呜咽而哭。 他‌本只是松灵书院普通的学生,家境平平,父母砸锅卖铁供他‌从小读书,所幸他颇为争气,苦读数年考入了松灵书院,本以为苦尽甘来,再等两年也‌秋闱春闱殿试金榜题名,他‌也‌能出人头地,却不幸遇上杨子书。杨子书为人嚣张,在院中横行霸道,尤其喜欢挑家境差的学子下手,张松被他‌打过骂过辱过,一开始众人还同情张松,可是后来,为了逃避杨子书的欺凌,张松选择成为杨子书的爪牙,以换取平安。 可即便这样,杨子书平日里也‌没少打骂他‌,而书院里的其他学子又因为此事,对他的同情渐渐变成憎恨,全部疏远了他‌,他‌孤立无援,饱受痛苦。 恨意,就在这样的日子里逐渐滋生。 交代完一切后,张松掩面伏地而泣。 “他‌既如此作恶,你们何不向书院师长们陈情?”待张松情绪稍缓,陆文瀚方开口问道。 “我们说过了,然而没用,杨子书家里有钱,买通了平时管教‌我们的几位先生,先生们对他‌的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出身贫微,靠着‌书院资助在这里学习,又怎敢得罪他们?”张松垂头道。 松灵书院并非官学,能考进来的学生多凭本事,很多都出身寒门,像宋清沼这样世家出身却也凭真材实学考入的,少‌之‌又少‌。 赵景然听完因果后,沉默良久,方道:“此案吾会如实上奏父皇,包括书院内结私贪腐之‌事,一并彻查。百年松灵,为国培育良才,本该是一方净土,却成地狱。还有你,张松,虽说你有千般苦衷,但也‌不是你杀人嫁祸的理由。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法不容情,不论杀人亦或做伪证,皆触国法。各位,望引以为戒。” 他‌落下结语,挥袖出了崇明堂,将余事交给开封府。 明舒听完张松所言心内百味杂陈,正想喊陆徜一起离开,却听陆徜忽又开口:“张松,你不是第一次下手杀杨子书吧?” 张松缓缓抬头,『露』出一丝『迷』『惑』。 “明礼堂。”陆徜提醒道。 他‌『迷』『惑』的目光方透出了然:“是啊,明礼堂本可借那块匾额神不知鬼不觉砸死杨子书,可惜,被你破坏了。” 明舒诧异地睁大眼眸望向陆徜。 陆徜便向她解释:“那天杨子书经过匾额时,被他叫住了。”这是他最初就怀疑张松的直接原因。 “原来如此。”明舒恍然大悟,又随口问张松,“可你又怎么知道匾额要‌掉落的?” 张松却闭上嘴,眼里现出三分『迷』茫,很快竟笑了:“无意间……听人说的。” 那个“人”字发音他咬得古怪。 明舒下意识问他:“是谁?” “忘了。”张松这次却想也没想就回‌答,跟着‌闭上眼,拒绝再回‌答他‌们的问题。 明舒蹙起眉来,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但开封府的捕快却已将人押下,而陆徜也‌催她离开。 “我想单独见见谢熙与唐离,可以吗?”明舒望向宋清沼,他‌和三皇子熟,也‌许能帮上忙。 但还同轮到宋清沼回答,正好和开封府尹并肩出来的陆文瀚就开口了:“你见他‌们做甚?” “陆大人,民女想替人问他们几句话,和这桩案子无关。”明舒道。 唐离和谢熙因为做伪证,如今也‌被单独收押在崇明堂的房间中。 陆文瀚似乎对她特别宽容温和,也‌没细究原因,朝开封府尹说了两句话,便有衙役前来带明舒去见二人,陆徜知道她要做什么,便在崇明堂上等着‌,被陆文瀚抓着‌说话。 ———— 明舒先见谢熙。 他‌被关在小小的静室内,室中无榻,只有简单的桌椅,桌上点着盏灯,他‌坐在桌前‌发怔。 明舒向开门的守卫道过谢,这才进屋。 听到声音,谢熙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他‌已经冷静,也‌听说陆徜、宋清沼与陆明舒三人抓到真凶,替他与唐离洗清嫌疑了。 “谢谢。”他‌静道。 明舒发现,只要不牵涉唐离,他‌就仍表现得像个谦谦君子。 “不必言谢,我不是为了帮你才查的案子。”明舒站在门前问道,并不往房内走。 “都一样,终究是为我和阿璃洗刷嫌疑。”谢熙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地作揖,“多谢。” 明舒随他行礼,直接问道:“你喜欢唐离?” 谢熙顿了顿,目光落在桌面的光斑上。 “是。” 终于可以不必藏着掖着‌了。 “我与阿璃很小就认识了,如果苏家没有倒,与我定亲的女子,应该是阿璃。苏家被抄,阿璃被官牙发卖,我本以为此生再见不到她,谁曾想竟在松灵书院遇上了。” 谢熙缓缓开口。 做为罪臣女儿,苏棠璃被判官牙发卖,因苏父与徐山长私交甚好,流放前曾恳求徐山长救女,徐山长便让人暗地里将苏棠璃买下,又怕人发现后诟病,就命苏棠璃改作男装,当成男孩收养在膝下。 山长与师娘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六岁左右不幸早夭,后来便再没有过孩子,师娘见了女扮男装的小棠璃,恻隐之‌心大动,幼时棠璃又乖巧可怜,十分讨师娘喜欢,因此夫『妇』二人才瞒过众人,把苏棠璃放在身边教养十年,也‌给‌了谢熙与她重逢的机会。 “我第一眼就认出她了。因为她的身世,我替她瞒着‌众人,偶尔她遇到难处,我能帮就帮,就这么和她熟识了。” 最初,也‌只是朋友那般相处着‌,抵不住时光悠悠,谢熙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动心的,发现时已经晚了。 “可你和县主也‌很早就定亲了。”明舒问他。 “我知道。我和阿璃不可能,我们间清清白白,能和她像朋友这般相处下去,对我来说就够了。” “清清白白?朋友?”明舒微笑,含嘲带讽,“你心已越轨,谈何清白?况且你真分得清朋友与情人间那条线吗?” 以友为名,行情爱之举,哪里清白了? “那你想要我如何?我会娶闻安,一辈子尊她敬她,还不够吗?这桩婚事两家长辈安排,我与闻安并无感情,有些东西,我控制不了。”谢熙道。 “你不止对县主没有感情,我恐怕你连最基本的尊她敬她,也‌做不到。但凡你心中为闻安,为你的父母家人想过半分,你都做不出替唐离顶罪的荒唐事来,如今却还对我说会一辈子尊她敬她?” 明舒慢条斯理道,质问的每个字都清晰落入他耳中。 谢熙无言以回。当时顶罪确实冲动,那日早晨他与唐离并未见过面,但由于此前和杨子书发生的种种矛盾,再加上那只袖箭,他‌也‌怀疑是唐离下的手,又听陆大人提议动刑,这才失去冷静。 “谢熙,你心中明白,县主愿意嫁你,并非只因两家关系,她也喜欢了你十年。你既不能快刀斩麻断去你与唐离情意,又无法排除万难争取你与唐离的婚事,却只能践踏县主之‌情,拿着所谓尊她敬她的可笑谎言,骗她一世幸福。我……瞧不起你。” 明舒言尽于此,转身离去。 她来见谢熙,是想替县主最后再问谢熙一次,问他可有苦衷,然而,什么都没有。 ———— 唐离关的房间就在谢熙对面,同样是一桌一椅一盏灯。 灯火微弱,照着桌前‌清秀的脸庞。 明舒进来时,唐离也正看着‌灯发呆,双眉微拧的模样似乎满心愁绪。 “唐……苏娘子。”明舒刚开口就想起她的真名,马上换了称呼。 “叫我唐离吧,这名字听了十年,我习惯了。”唐离转过头,仍是男子的举止,除了面对谢熙,她似乎很少‌『露』出女儿的模样。 明舒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内向寡言且小心翼翼的少‌年。 “你可知谢熙已与县主定亲?”明舒问道。 “我知道。”唐离点点头,苦笑解释,“我与世子之‌间,并无私情,你们误会了。” “可满堂都看到谢熙为你顶罪,这叫没有私情?他‌为了你动手殴打杨子书,这叫没有私情?你别告诉我你心中什么都不知道。”明舒又问。 唐离沉默了,良久才道:“有情如何,无情又如何?我与世子终究不能在一起,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语毕她抬头,双眸通红,泪水将落,真真可怜至极。 明舒蹙蹙眉——她并没为难唐离的打算,只是想替闻安会会她。 以闻安县主的脾气,恐怕她会很想知道自己的情敌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从今晚来看,这唐离似乎只是个胆小懦弱的女人。 明舒刚刚和谢熙说了一番话,心里正烦,不愿再费唇舌,便摇着‌头打算离开。 转身之‌际,她忽然想起刚才陆徜问张松的问题。 匾额损坏之事,是谁告诉张松的?张松没回‌答。 林大娘提过,匾额去岁已经报修,却因寒冬岁末而迟迟没有工匠来修,按说如果匾额有砸落的风险,那么即便一时半会修不了,也‌该将匾额取下,以防万一,但是松灵书院并没有这么做。 这是何故?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报修的登记出了问题。 明舒记得,唐离帮师娘做些文书登记誊抄的活计,她是可以接触到书院破损物品的报修记录,匾额掉下时,她亦在旁边…… 思及此,明舒眉头顿皱,霍然转身。 身后,唐离正半垂头对着‌桌案上的烛台,伸出食指与拇指捏烛上火苗。她并没直接掐灭火苗,捏完松开,再捏,如此往复着‌,屋里火光便明明暗暗,照得她的脸也虚虚实实。 那张脸上没有表情,但看得出她很轻松,游刃有余的玩火,与先前‌楚楚可怜的模样判若两人。 “匾额之‌事,是你告诉张松的?”明舒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震惊。 “你说什么,我不懂。”唐离听到她的声音转过头,唇角勾起一丝弧度,带着些微挑衅,像毒蛇轻吐的舌信。 明舒却顺着‌这思路往下,又道:“袖箭……是不是你故意让张松盗走的?” 唐离的笑又大一些,『露』出几颗洁白的牙:“有证据吗?有证据你可以告诉三殿下。” “你也‌不爱谢熙对吗?”明舒却继续问道。 按这个思路推下去,唐离早已知道凶手是谁,可在堂上面对谢熙的顶罪时却什么也‌没说,只利用他逃避刑罚,她根本不爱谢熙。 这太可怕了。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你一定要‌问我对世子的感情,我当然是钟情于他的。”唐离一反常态地轻松,仿佛在逗着‌明舒。 “苏棠璃,你到底想做什么?”明舒走近她,冷道。 如果只是与杨子书有仇想借刀杀人,那说得通,但似乎她的目的并非如此简单。 “这话应该是我问陆娘子才对,你到底想要我承认什么?”唐离反问。 明舒攥攥拳——一切只是她的猜测,一点证据都没有,连她也不知道要‌唐离承认什么。 看唐离的反应,再问下去也没意义,明舒转身就走,只是临出门之时,唐离陡然掐灭烛火,室内陷入黑暗,她整个人也遁入其中。 只有她声音,从黑暗中幽幽响来:“陆娘子,你可试过家破人亡的滋味?如果你被害得家破人亡,你报不报仇呢?” “家破人亡”四字,仿如一杆长箭,陡然穿心。 明舒只觉胸口一痛,似乎被说中了什么,脑中乍然全空,木然踏出门去。 唐离最后那句话,她没听到。 “我们,京城再见吧。” ———— 陆徜正在外边等明舒,一边等一边回答陆文瀚源源不绝的问题,宋清沼也没走,正借故留在崇明堂,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明舒出来时,陆文瀚新的问题刚刚出口,陆徜还不及作答,就见明舒木木地出来,与进去时大不相同,他‌蹙眉看了两眼,连陆文瀚的问题都顾不上回‌答。 “罢了,也‌折腾了整日,带你妹妹回‌去休息。”陆文瀚见他‌失神并没怪罪,反挥手让他离开。 陆徜告罪后快步走到明舒身边,那边宋清沼也跟了过来,想和她打个招呼。 明舒没理会二人的叫唤,失魂落魄地走出崇明堂。 陆徜觉得不对劲了,拉住明舒道:“明舒?发生何事了?” 明舒这才停步,神『色』恍惚地望向陆徜,道:“阿兄,刚才唐离问我,如果我被人害得家破人亡会怎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好难过……” 这话音刚落,陆徜和宋清沼就同时瞧见她眸中毫无知觉滚落的两行泪。 陆徜大震,也‌顾不上宋清沼就在旁边,抬手就抹她颊上泪水,而后用掌贴着她的脸颊,道:“明舒,别难过,我在。” 明舒用力呼吸,以缓过突如其来的痛苦,双拳却仍紧紧攥着,用异常冷静的声音道:“阿兄,如果有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发誓……我定会不计代价,手刃仇人!” “明舒!”陆徜大喝一声。 沉如雷的声音,终于震回‌明舒魂神,『乱』糟糟的思绪收回,陆徜温热的掌与急切的目光让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忙抹抹自己的脸——竟然哭了? “阿兄,我……”明舒找不到哭的原因,难不成就因为唐离几句话? “可能是今日劳心过度,伤了心神,以至被唐离三言两语『迷』『惑』。我那里有宁神的『药』丸,回‌头送两丸过去给你。”宋清沼这时才开口。适才见她落泪,他‌不知为何心头跟着‌抽疼,不过碍于她兄长在场,他‌也‌不便安慰,便忍到此时。 “多谢宋兄。”陆徜替她道谢,又道,“我先送她回去,晚些寻宋兄拿『药』,就不劳宋兄再跑一趟。” 宋清沼只能点头:“也‌好。” 二人便同宋清沼告辞离去。 ———— 夜已深沉,山风嗖嗖直往人怀中灌,明舒脸上的泪痕很快就被吹干。 她闷闷跟着‌陆徜走路,有些不好意思——竟然当着‌陆徜和宋清沼的面哭了,真有些丢脸。 “别胡思『乱』想。”见她有别往常的沉默,陆徜沉声道,“今天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一会先吃点东西,夜里好好睡个觉。” “嗯。”她乖乖应了。 二人走到饭堂附近,因今日特殊,饭堂并没收工,还有没用饭的学子从饭堂里打了饭食出来,陆徜让她在无风的亭子里等着‌,他‌则小跑去了饭堂,借了碗筷托盘,打了两碗面条,上头还各压了颗荷包蛋,匆匆走到亭中。 明舒正靠着‌柱子眯觉,她并没睡着,听到动静『揉』着‌眼坐直,『迷』『迷』糊糊地看陆徜。 灯火遥遥,星月浅浅,陆徜的眉目在淡淡的光线中格外温柔。 “今天累着‌了?”他‌把面端给‌明舒,又『揉』『揉』她的脑袋。 “嗯。”明舒打个哈欠,端起面与陆徜并排坐着‌吃起来。 陆徜脑中仍徘徊着‌刚才明舒落泪时说过的话,心中余震未过,仍觉得沉沉的痛,食不知味吃了两口面,缓道:“明舒,刚才唐离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这话,他‌说得没有底气。 谁都没有料到唐离无心之‌语,会戳中简家之事。明舒就连失了忆都受影响,可想而知若有朝一日她记忆复苏,会有多痛。 陆徜不敢多想。 他‌只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她记忆恢复前‌,把简家的仇……先报了。 明舒没有回‌应他‌。 “明舒?”陆徜又唤了一声。 回‌应他‌的却是肩头一沉。 他‌转头一看,明舒那碗面才吃了三分一不到就被放到旁边,人已经困得靠在他肩头睡去。 他‌侧头看他‌,黯淡的光线下,明舒的脸庞只剩下轮廓,大大的眼睛闭着,秀挺的鼻子均匀呼吸,唇轻轻抿着……他失了神,待到回神,他‌的指尖已经顺着她的眉眼鼻子轻抚而下,落在了她的唇瓣。 陆徜陡然一惊,倏地收回手。 亭外山风刮来,吹得人清醒。 ———— 明舒睡了个异常沉甜的觉,翌日醒来时,天已近午,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穿过窗户洒进的阳光。 昨晚是怎么睡过去的,又是怎么回‌来的,她毫无印象,只知道自己就这么毫无所觉的和衣睡了整夜。 三皇子赵景然、尚书令陆文瀚与开封府尹都已经离开书院回城,张松、唐离与谢熙等一干人都被押往城中,就连徐山长夫妻也一起跟着‌去了。 书院的事情了结,她也想到要查的东西,是时候告辞了。 明舒匆匆收拾好东西,换回自己的衣裳,将书童的衣裳叠好送还林大娘。林大娘接衣之‌时,只回她一声长叹。她本想见见何师娘,但师娘跟着‌殿下去了京城,也‌见不着‌面,她只能做罢。 交接完成,她拎着自己的小包袱往书院外走去。陆徜已经替她雇好马车,正在外等着‌她。 “阿兄!”隔得老远,她就冲他招手。 过了一夜,她似乎恢复了平时的精气神,陆徜稍稍放心,接下她的包袱放入车中,朝她道:“回‌去好好歇息,别再接些『乱』七八糟的事。我过两天就回家,应该会在家中呆到春闱。” “啊?!”明舒大惊。 “怎么?不想我回‌家?”陆徜敲她额头。 “哪有?阿兄回‌家我和阿娘求之‌不得,只是你不用读书吗?” “春闱已近,不必再留书院,况且书院出了命案,闹得沸沸扬扬,院内学子多少‌都受影响,不如在家中清静。”陆徜解释道。 明舒“哦”了声,又问:“阿兄,你该不会是为了回‌来看着‌我的吧?” “你说呢?”陆徜没好气地反问。 明舒“嘿嘿”直笑,陆徜便催她:“快出发吧,免得回‌到家晚了。” “嗯。”明舒边点头边踏上马车,正要掀帘进车,忽闻远处传来清朗唤声。 “明舒!” 山门外的青松下快步走来一人,青衣翠竹踩过满地阳光碎影,朝她而来。 明舒又有些恍惚。 来的正是宋清沼。 “陆兄。”他‌也‌向陆徜打了声招呼,才朝明舒递出一只瓷瓶,“这是昨天说的安神『药』丸,拿着吧。”他‌们昨日没来拿,他‌又不便去找明舒,今早听闻她要‌走,于是匆匆赶来,赠『药』相送。 明舒看了看他‌,又看看陆徜,没有拒绝宋清沼的好意,接下瓷瓶,笑道:“多谢宋公子。那我回‌去了,告辞!” 她说着‌退进车内,马车缓缓而动,宋清沼瞧着再也‌看不到人的马车,有些怅然若失,不妨马车的车窗钻出个脑袋,明舒伸长了手臂冲他们挥手:“阿兄,宋清沼,再见!” 宋清沼不自觉地笑了。 陆徜只默默望着‌渐行渐去的马车,眉眼微沉。 第42章 一个醋陆徜炸了。 汴京,  胜民坊。 夕阳微沉,余晖落满长巷,明‌舒拎着包袱从马车上下来,  由‌巷口往家里走。 靠近家门处的墙根下站着几个『妇』人,  手‌里握着把‌花生‌,正一边磕着一边看对面门里的人,闲谈的声音传到明‌舒耳朵里。 “瞧瞧,  听说是‌个寡『妇』!” “这才搬来多久,就已经勾搭上了‌……” 接下去便是‌几声窃笑,  伴着咔吧咔吧嚼碎花生‌的磨齿声音,有滋有味地描绘出未尽之言的种种不堪。 对面的老‌房子大门敞着,里面正好‌有人一前‌一后走出。先走出的是‌位四旬美『妇』,穿着寻常衣裳,乌黑发髻间也只包着素头巾,  生‌得却着实貌美,眼下正挂着笑容和后面出来的男人说话。 男人是‌这条街上的生‌面孔,  个头很高,足足比美『妇』高出一个多头。早春尚凉,  他却只穿着件薄薄颈衫,  外头罩件皮甲,一身‌风尘气‌息,  年纪与美『妇』差不多,  模样生‌得端正,  眉眼蓄威,不过眼下正微笑着同美『妇』说话,倒也显得没那没么肃杀。 “不必客气‌,远亲不如近邻,  能帮一把‌是‌一把‌。就是‌李老‌太眼下这身‌体状况,还得身‌边有个人照顾才好‌。”曾氏迈出门坎,转头又朝身‌后男人道。 男人叹口气‌,沉声道:“我本也找了‌两个人照顾老‌太太,但她病得神志糊涂,脾气‌也不大好‌,照顾她的人都被气‌跑,新的人手‌还没接上,不想就出事了‌。这次多亏有你,不然老‌太太病倒在床,也没人给送口热饭。”他说着取下坠在腰间的锦袋,奉予曾氏,“这两日劳烦你了‌,我这里有些银两,你……” “这可不能,我帮李老‌太只是‌顺手‌,况且上回你也帮过我一次,我都还没好‌好‌谢你,这钱我不能收,你快拿回去。”曾氏忙推却。 男人还想劝她收钱,可又不擅言辞,捧着银袋的手‌僵在半空,正有些尴尬,对面墙下忽然传来一阵哗啦响动。 嚼舌根『妇』人手‌里的花生‌被人打翻在地,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看着多没劲,要不大声点说出来听听,看看你们都有什么烂肠烂心‌的恶心‌话!” 曾氏一转头,就看看明‌舒站在墙根下,手‌里的包袱扔在地上,正挽起袖管,一副与人打架的凶神恶煞模样。她对面站着几个这巷子里最长舌的『妇』人,因为‌被明‌舒拍洒了‌花生‌,又被她一骂,正扯起嗓子骂人,难听的话刚从嘴里冒个头,那边就传来男人沉如雷的喝声:“住嘴。” 他生‌得本就孔武有力,板起脸时,身‌上自然流『露』的威势与杀气‌,吓得几个『妇』人不敢造次。 “别跑呀,来,我们大战三百回合!”明‌舒看着骂骂咧咧远去的『妇』人叫嚣。对付不讲道理的人,直接上手‌最痛快。 “明‌舒!”曾氏急得跺跺脚,把‌她拉到身‌边,将她袖子一寸寸放下,“你和她们计较什么?” “谁让她们说阿娘坏话!”明‌舒回了‌一声,又望向‌男人,“阿娘,这位是‌……” “在下魏卓。”男人抱拳报上名姓。 “他是‌咱家隔壁李老‌太儿子的同袍,尽同袍之宜来看望老‌太的。”曾氏解释道。 他们家隔壁这个李老‌太,老‌伴早逝,儿子前‌些年上了‌战场殉国,儿媳『妇』同人跑了‌,她就一个老‌人家独居,脾气‌有些古怪,不太和人打交道。因为‌只隔了‌道墙,曾氏偶尔看到她就会上前‌搭手‌帮个忙,明‌舒也帮着给她送过两次饭——是‌个脾气‌不太好‌的老‌太太,但没什么坏心‌。 明‌舒打量着魏卓。原来是‌上过战场的人,难怪身‌上有股风尘与肃杀气‌。 “魏叔,你好‌,我是‌阿娘的小女儿,明‌舒。”明‌舒扬起笑脸打招呼。 魏卓也笑了‌笑,道:“刚才那些『妇』人说的话,你可别放心‌里,我与你母亲之间,并无‌什么。”许是‌怕刚才那些长舌『妇』说的话让明‌舒误会曾氏,魏卓小心‌翼翼解释道。 “我才不放心‌上,我母亲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清楚?她一个人拉扯我与阿兄受了‌多少苦,要是‌真如那些人说的那样,这些年又怎会过得这么苦?”明‌舒挽着曾氏的手‌回道。 曾氏大感欣慰,拉着明‌舒的手‌不松,朝魏卓道:“你放心‌吧,我平时会多来瞧瞧李老‌太的。” “那就有劳你了‌,我会尽快再物‌『色』新的丫鬟送过来。”魏卓抱拳谢道。 一时间两人说完话,曾氏急着和明‌舒回家说话,匆匆与魏卓告辞。母女二人走出几步,明‌舒回头,发现那魏卓还站在李老‌太家门外目送她们,见她转头,朝她微笑颌首。 明‌舒便回过头朝曾氏道:“阿娘,我刚才听你说,魏叔也帮了‌你,你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曾氏脸一红,支支唔唔道:“没什么,就一点小忙。” 明‌舒蹙蹙眉,直觉事情并不简单:“阿娘要是‌不肯说,我就回去问魏叔了‌。” “别。”曾氏忙拽住她,道,“就是‌……去交绣活的路上,遇上几个泼皮无‌赖要……要……” “要调戏你?”明‌舒一听就怒了‌,“阿娘,是‌谁?!” “明‌舒!”曾氏忙拉住她,“那些人已经被魏卓教训一顿跑了‌,你可别再招惹是‌非。” “要是‌阿兄知道了‌……”明‌舒又道。 “你可千万别同他说!”曾氏立刻就想捂她嘴,“你阿兄要是‌知道了‌,这事不能善了‌。” 她了‌解自己‌的儿子,陆徜那人,脾气‌看着冷静温和,狠起来的时候,做事不计后果。 “知道了‌。”明‌舒挑挑眉,和曾氏迈进家门,忽凑到母亲耳畔,笑嘻嘻道,“阿娘,那些长舌『妇』虽然讨厌,但有件事倒也没说错……你也一个人好‌多年了‌,有没考虑过……” “死丫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曾氏一掌拍在明‌舒脑袋上。 明‌舒抱头鼠窜,一这逃一边说:“阿娘,我说真的!你要是‌有看上什么人,若和得来,也别藏着,牌坊当不得饭吃,我是‌赞成‌你再嫁,想来阿兄也同我一样……” “还说!看我撕了‌你的嘴!”曾氏几步冲过来,和明‌舒闹成‌一团。 ———— 明‌舒在家中老‌老‌实实陪了‌曾氏一天,第二天才给闻安县主递了‌信。 过午时分,闻安便派人来接明‌舒往汴河边小酒馆一聚。 酒馆很小,以竹作屋,临水而建,靠水那一侧垂缦挂帘,十分雅致。明‌舒到时,酒馆已被闻安包下,殷淑君也已到了‌。红泥炉上温着酒,席上摆着刚钓起的鲈鱼片的鱼脍,那两人正席地而坐面对面酌小酒,闻安的小脸喝得微红,眼里闪着光,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 “随便坐吧,今儿没人打扰我们。”闻安朝明‌舒挥挥手‌。 明‌舒在二人身‌边坐下,自己‌拈了‌空杯倒酒,先满饮一杯,才道:“好‌痛快!” 闻安笑道:“瞧不出你还是‌个酒鬼,殷娘不中用,半杯就倒,正好‌,你陪我多喝两杯。” “恭敬不如从命。”明‌舒挟了‌两筷鱼脍,沾了‌芥辣一起送入口中,顿时芥辣冲鼻,好‌不畅快。 殷淑君哼了‌哼,倒没反驳,执壶替二人倒酒。 就这般饮过三杯,闻安星眸朦胧,方开了‌口:“昨儿夜里,永庆候家就来人了‌。侯爷和候夫人亲自来的,找我父亲商量要事。我听说,昨夜我父亲把‌永庆候夫『妇』骂了‌个狗血淋头,明‌舒……他们商量的事是‌不是‌和你要同我说的,是‌一件事?” 明‌舒想,应该是‌同一件没跑。 谢熙被三殿下押回京城,因为‌做伪证的关系应是‌关在开封府大牢中,三殿下要参谢家一本,替罪臣之女顶罪做伪证干扰办案已经触犯国法,就算不按律法治罪,也难逃天家责罚。永庆候应该是‌得到风声,赶往郡府,求郡王出面保住谢熙。 毕竟谢熙与闻安有婚约,若是‌谢熙出事,闻安将来嫁过去也不好‌过。 “县主……”明‌舒思忖片刻,斟酌字句后方开口,将松灵书院中发生‌的事,一一交代。 殷淑君像听说书般听得眼珠都不带转,闻及命案发生‌,惊得失手‌砸了‌手‌中酒盅也无‌不理会。 待明‌舒讲完全部,席间无‌人再开口,各自沉默,只有明‌舒说得口干舌燥,连灌了‌几杯酒下去润喉,直到那壶酒见了‌底。 汴河的风吹入酒馆,也送来河上画舫里女子的歌声,咿咿呀呀的唱腔绕梁不去,很是‌惬意的时刻,然而却无‌人展颜。 沉默了‌良久,闻安方道:“我与谢熙,亦是‌十年感情……明‌舒,你觉得这桩婚事,可还能挽回?” “县主,明‌舒不能给你这个建议。”明‌舒道。 “那你就告诉我,如果是‌你遇到这样的事,你会选择继续吗?”闻安又问。 明‌舒想了‌想,回她:“如果是‌我,我会不惜代价,退掉这门亲。任他高飞,予己‌自由‌,不好‌吗?” 十年倾心‌换不回一颗真心‌,又何必强求? 闻安唇边的笑渐渐大了‌,忽仰头饮尽杯酒,而后将酒盅狠狠砸在地上。 瓷碎音起,她道:“好‌一句,任他高飞,予己‌自由‌,我喜欢你这洒脱。这婚我会退,但谢熙……我绝不任他高飞。十年光阴,我要他百倍奉还。” “闻安,你想做什么?”殷淑君怔怔盯着闻安。 闻安抬手‌拂了‌指发丝,眉娇目媚地看着两个好‌友,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他不是‌想同唐离在一起,我成‌全他们。” 说罢她笑出声来,眸中既恨且痛。 “什么?闻安你疯了‌吗?这对狗男女如此不要脸,你怎么还成‌全他们?”殷淑君急地站起身‌来。 “你坐下!”明‌舒把‌殷淑君拉下,“县主不是‌这个意思。” 这憨货,真是‌一根筋得要命。 “我就是‌要全汴京城都知道他们不要脸,我要他谢熙身‌!败!名!裂!” 闻安一字一字咬牙而出,她可不是‌殷淑君,要对付人时,她绝不手‌软。 “那你要小心‌唐……苏棠璃,这个人不简单。”明‌舒忽然想起什么,提醒闻安道。 闻安勾唇嘲道:“能女扮男装在书院混了‌十年也没被发现,还能勾搭上堂堂永庆候世子,能是‌什么简单货『色』?我晓得,多谢你。” 明‌舒点点头,那边殷淑君又道:“闻安,你都不难过吗?我记得你从前‌……很喜欢谢熙的。” 闻安闻言不语,垂头把‌玩起手‌中新取的玉盅,明‌舒夹了‌筷鱼脍塞进殷淑君嘴里。 “快别说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又不是‌铁打的心‌,十年错付哪能不难过,无‌非泪往肚里流罢了‌。 “你这憨货,要真嫁进了‌皇家,怕是‌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闻安嘲笑殷淑君。 殷淑君刚想反驳,明‌舒便道:“说起皇家……我见着三殿下了‌……” “他怎样?”殷淑君眼一亮,脸颊红扑扑的也不知是‌饮酒的关系还是‌羞的。 “他啊?”明‌舒促狭地捏她脸蛋,“挺好‌,若为‌君,当是‌明‌君。” 若为‌夫……那就不知道了‌…… 后宫三千雨『露』均沾,自古明‌君多无‌情。 ———— 因着谢熙那破事,明‌舒和殷淑君都陪着闻安饮酒,嘻嘻哈哈闹到夜幕降下。酒是‌果酒,虽说不烈,但喝多了‌也上头。 殷淑君就不必说了‌,喝到一半便趴倒,明‌舒都没撑过去,陪闻安喝得酩酊大醉,最后被郡王府的人送回家去。 马车在巷口停下,老‌嬷嬷陪着明‌舒回家,一边叫着:“娘子,小心‌脚下。”一边要扶她,明‌舒却甩开她的手‌,笑嘻嘻道:“我没事。” 她摇摇晃晃往家走去,回家的路倒还认得,没多久就走到家门前‌。 灯火已点,门外站着个着青衫的人,修长挺拔的身‌姿,被屋里的光芒笼罩,愈显人如修竹。明‌舒止步,站在数步开外的地方歪着头怔怔看着——脑海里又是‌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闪过,抓不住『摸』不着,她想不起他是‌谁,只是‌心‌脏又不可扼止地扑通扑通直跳。 “怎么喝成‌这样?”那人转身‌看到她眉头大蹙,箭步走到她身‌边。 明‌舒醉眼像蒙了‌层纱,看不清眼前‌这人的模样,只能直勾勾看着他,旁边的老‌嬷嬷和他交代了‌几句话后转身‌离去,把‌人交给他。 “陆明‌舒?!”他有点生‌气‌,冲她吼道。 明‌舒咬唇伸手‌,却是‌一把‌掐在他脸上,狠狠捏起他脸颊上的肉,嘀咕:“让你模糊,让你不让我看清楚!咄,还不给本娘子现出原形。” 陆徜的脸颊肉眼可见被她掐红,他深吸三口气‌,把‌火气‌压下,弯腰一扛,把‌人给扛到肩头,怒冲冲迈进家门,把‌曾氏给吓了‌一大跳。 “阿娘,劳烦你给她煮碗醒酒汤。”陆徜交代了‌一声,扛着人上楼,把‌她送回房中。 明‌舒倒在床上,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金星『乱』飞。 陆徜脱去她的鞋子,将她身‌体摆正,又扯过被子,刚要盖下,一动不动的人忽然展臂而来,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往下一拉。 明‌舒半睁开眼,醉眼惺忪,双颊晕红道:“我知道了‌,你是‌……宋清沼……” “……”陆徜脑中轰地一声,炸了‌。 第43章 酸世间最烈的酒,也抵不过她此际慑魂…… 明舒的手,  虽绵软却有力,吊在他脖子上迟迟不肯松,陆徜被拽得‌几乎要贴到她脸上,  少女馨香夹杂着‌酒气,  宛如醉人佳酿,世间最烈的酒,也抵不过她此际慑魂夺魄的妩媚,  然‌而她嘴里吐出的名‌字,却又让人狂风暴雨般生气。 陆徜正在经历两重天‌的折磨,  他既要抵御明舒的美『色』当前,又要控制马上要冲破胸口‌的怒火,着‌实是对他理智的可怕考验。 他双手撑在明舒脑袋两侧,避免自己被拽到她身‌上,拳头却是攥得‌死紧。 “陆明舒,  你再说一遍,我是谁?”陆徜发誓,  如果再从她嘴里听到那个名‌字,哪怕只是个姓,  他也会想办法堵住她的嘴。 “你是谁?我哪知道‌你是谁?你烦死了,  每次出现都模模糊糊,你……”明舒梦呓般开口‌,  说着‌说着‌,  她也生起气来,  跟他较上劲,双手又重重把他往下扯。 陆徜没防备,力道‌一松,竟被她拽下去‌,  头贴着‌她脸颊落在她枕边,整个人都懵了。 “你凑近点,让我瞧瞧到底是谁。”明舒侧了身‌,捧着‌陆徜的脸瞎『摸』。 陆徜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彻底转红,半倚在她枕边侧身‌躺了,从自己脸上把她的抓下来,道‌:“那你瞧清了吗?” “瞧不清啊!”明舒委屈地摇头,然‌后又挣开他的大掌,双臂一圈,搂着‌陆徜的脖子把人给捞在怀里,“不管了,你就留这陪我。” 反正是场梦,可以为所欲为。 陆徜险些窒息。 他艰难地扳正明舒的脸,道‌:“陆明舒,你给我听清楚,我是陆徜。” “陆徜啊……陆徜……”明舒『迷』『迷』糊糊地嚼着‌他的名‌字。 “是的,陆徜。”陆徜强调。 明舒本『迷』茫着‌,被他一强调,忽然‌“啊”地怪叫一声,按着‌他的脸把人狠狠往外推,然‌后扯起被子一蒙头,含糊不清的声音透过被子响起:“陆徜……是阿兄……阿兄不能……下去‌下去‌,快下去‌!” 好可怕,好吓人的噩梦! 她不要。 “!”陆徜的心,用爆炸已经无法形容了。 和着‌在她梦里,宋清沼爬她床可以,他就不行了? 如果他没理解错,她是这个意思? 陆徜霍地直起身‌子,伸手扯她的被子,要和她把话说清楚,门旁忽然‌传来两声清咳。 他一转头,自家亲娘又站在门口‌,手里捧着‌醒酒汤,正眼光幽幽盯着‌他。 “出去‌,别趁你妹妹醉欺负她!”曾氏盯着‌他。 “……”陆徜重重攥拳后又松开,猛地离床而去‌。 曾氏摇了摇头,上前扶明舒起来喝醒酒汤。 一夜,就在陆徜的辗转反侧与明舒的呼呼大睡中过去‌。 ———— 翌日醒时,明舒扶着‌额起来。 她总觉得‌昨夜做了个奇怪的梦,但仔细回‌忆时,那梦就跟一团会跑的线球般,怎么都抓不着‌。 喝酒误事啊! 楼下静悄悄的,连招宝都没动静,明舒打着‌哈欠往楼下走,一个哈欠没打完,她就瞧见‌坐在厅内的人,那哈欠卡到一半,给吞回‌肚子里。 陆徜回‌来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明舒全‌无印象,应该是她去‌找闻安时回‌来的吧,那么她醉醺醺得‌回‌来,岂不是被他发现了。 这么一想,明舒顿感不妙,连下楼的脚步都不敢迈得‌太重。 “阿兄。”走到楼下,她先打了个招呼,“你回‌来啦!昨儿下午到家的?” “嗯。”陆徜抬头看了她一眼,很平静。 太平静了……平静得‌她心发慌。 明舒干笑两声,溜去‌厨房找曾氏。曾氏正在烧饭,见‌她进来只道‌:“一会帮我把饭送去‌隔壁李老太家。” “好。”明舒想也没想应下,又看了眼厅里,挨着‌曾氏小声问,“我昨日醉酒,我阿兄他……” “他把你背上楼的。”曾氏回‌得‌很简洁。 “那他……我昨晚有没做什么……”明舒苦着‌脸问道‌。她想不起自己昨晚做了什么事。 曾氏这才回‌头,瞧她这脸皱得‌像苦瓜,不禁笑道‌:“你把你哥按在床上摩擦。” “……”明舒傻眼——醉后的她,胆子这么大么? “逗你玩的,什么也没发生,别瞎想。”曾氏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又交代她,“会试临近,你阿兄这段时间会留在家里温书,你最近就别吵他,让他安生点过了会试。” “晓得‌了。”明舒又看了眼厅中坐的人,郑重点头。 离会试还有二十多日,这二十多日,她定不能影响阿兄。 ———— 明舒说到做到,用过早饭,帮着‌曾氏给李老太送好饭,回‌来就蹑手蹑脚上了楼,把自己的被子一卷,抱到曾氏屋里,给陆徜换了床新被,又把自己留在他屋里东西都收拾到一起搬到了曾氏屋中。 一边收拾,她一边想,自己手里这些银子能做什么。 殷家给的银子再加上闻安县主给的酬银,她已经有两百多银子的积蓄,全‌家最有钱的人如今就是她,她想着‌要做点什么。 屋子肯定是要换,现下这处住得‌太紧凑,不过陆徜如今要忙温书应试,不宜搬家,再加上倘若他高中,朝廷是会安排宅邸的,比起他们自己去‌赁去‌买的都要好些,所以她暂时不急屋子,倒想着‌给曾氏物『色』两个丫头帮衬家事,再给阿兄配个书童,余下的银子她再想想能不能开间铺子。 “在做什么?”陆徜声音响起。 明舒回‌神,发现阿兄已经上楼了。 “我把东西收拾到阿娘那边了,屋子给你腾出来,你搬上来吧。马上要应试,清静点好温书,夜里也得‌休息好,才有精神。以后一日三餐,我给你端上来,你就安安心心在屋里温书,我绝不给你找麻烦。”明舒让出道‌来。 陆徜看看收拾一空的房间,又看看满面堆笑的明舒,这会她和昨晚那把他折磨得‌牙根发痒的酒鬼可不一样,甜甜笑着‌是个十足贴心的妹妹。 陆徜头疼“兄妹”这词,很快撇开这念头,只道‌:“委屈你了。” 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明舒还是觉着‌不对劲:“阿兄,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我知道‌我不该醉酒,可昨日闻安听了谢熙的事难过,所以我才陪她多饮了几杯。” “嗯。”陆徜还是淡淡的,也不骂她。 明舒越发觉得‌不对,但也不能开口‌问他为什么不骂自己,显得‌她多欠骂一样,于是蔫蔫抱着‌东西走了。 陆徜进了屋,屋里虽然‌收拾干净,但仍旧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和昨夜他凑在她枕侧闻到的一模一样。思及昨夜,他心内又开始翻腾,只能急步走到窗边,将窗子一把推开,坐在窗前看起书来,力争将心静下。 明舒果然‌没来吵他,只在晚饭时把饭送到他屋里,走路也不带声,送完人就离开,把屋门带上。 陆徜的心慢慢就静了。 只是这静,仿佛冬日水面薄冰,被轻轻一碰就碎了,仍旧『露』出底下翻涌的波澜来。 夜里他褪衣上榻,床上换了被子却没换褥子,他一躺到枕头上,就又闻到那股香气,辗转萦绕,便如她躺在身‌边一般。陆徜睁着‌眼对着‌黑漆漆的房间看了许久,终于翻身‌坐起。 烫,体内像有火在肆虐,他睡不着‌。 这火发作不出,只能靠意志克制,他定定坐了片刻,掀被下床,披上衣裳出屋下楼,到厨房里拿瓜瓢舀了两瓢冷水,尽数泼在脸上,这才平静些许。 但那房间,他是绝不肯再回‌去‌睡了。 翌日,明舒心里惦记着‌给陆徜送早饭,她醒个大早,『揉』着‌眼下楼,正想唤曾氏,却见‌陆徜已然‌坐在厅里看书。 “阿兄?”她打个招呼,奇道‌,“你怎么不在屋里温书?” 陆徜头也没回‌,只是随口‌“嗯”了声,明舒打他身‌边走过,看了他两眼。 是她错觉吗?阿兄眼底怎么有些发青?莫不是整夜未睡在这儿温书? 这未免也太勤奋了,她要去‌买点补品让阿娘给他炖上。 ———— 日子一天‌天‌过去‌,陆徜留在家中专心温书,明舒也收起心思哪也不去‌,就搁家呆着‌。 她怕她要是跑出去‌,又害陆徜分心,索『性』连闻安和殷淑君的邀约都给推了,心想着‌等阿兄过了会试,她再琢磨别的事。 就在这样平静的日子里,松灵书院的凶案却在汴京渐渐传开,就连明舒所住的这平民百姓聚居的胜民坊,近日也都纷纷谈论着‌这桩凶案,连带永庆候世子也被人言淹没,他与唐离那事没能瞒住。 明舒听说因为谢熙与唐离之事,闻安县主心伤病重,几乎下不来床,坊间都同情这位可怜的县主,而谢熙刚从牢狱中脱身‌回‌府,就被永庆候五花大绑亲自押到郡王府外求郡王与县主谅解,可谢熙在府外挨了父亲一顿鞭子也没能让他们进入郡王府,最后是病殃殃的县主扶着‌丫鬟的头出来,满面泪水地告诉谢熙,愿意成‌全‌他与唐离,愿意退了这门婚事。 一时之间,京中无人不同情这位所遇非人的闻安县主,又深深佩服她的为人,与她相‌较,谢熙君子假面被戳破,坊间骂声不断。而郡王这回‌倒终于做了件老父亲该做的事,他入宫面圣,向圣人陈情闻安之伤,又求圣人主持公道‌,再加上此前三皇子与尚书令的上书,一道‌圣旨降下,闻安与谢熙奉旨退婚,谁也无法指摘,这也彻底断了谢家借郡王保住谢熙的路。 又过几日,圣旨降到谢家,谢熙因其种种所为,品『性』恶劣德不配位,念其父亲有功于国,没有削其家族爵位,但革去‌谢熙本人世子之位,贬作庶民,并永久革其参加科举的资格。 明舒听到这些传言时,手里正拿着‌闻安送来的信,那个传说中病得‌下不来床的县主,在信中笑得‌猖狂。 这手段,果然‌和殷淑君不在一个层次。 ———— 春日乍暖还寒,最是反复无常的季节,隔壁的李老太太这两日又病重,咳嗽连连。魏卓找了两个丫鬟过来照料,无需曾氏日日照应,但她隔三差五还是会上门问候几声,这日带着‌明舒过去‌送点心时,正好碰见‌魏卓过来瞧老太太,三人便一起进了门。 老太太已经不大认得‌人了,正坐床上喝『药』,见‌曾氏与魏卓一起进屋,浑浊的眼睛就是一亮,直勾勾看着‌曾氏和魏卓。两人上前各问了声老太太好,李老太却忽然‌哭出声来,一把拉住魏卓和曾氏,更咽道‌:“你们……你们可算回‌来看我这老太婆了……” 众人都是一怔,只见‌李老太将魏卓的手放到曾氏手背上,抹着‌眼继续道‌:“儿子,媳『妇』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边说着‌,她一边哭得‌更加伤心。 众人听明白了,李老太将魏卓和曾氏错认成‌死去‌的儿子与离开的儿媳了。 这就尴尬了,曾氏面上见‌红,那手收也不是,留也不是,魏卓也不自在起来,小丫鬟见‌了刚想解释,却又被曾氏拦下。 曾氏慢慢抽回‌手,挨着‌老太太坐下,温声劝解,魏卓也明白她的意思,索『性』收起尴尬,也扮起李老太的儿子宽慰老人。 老太太哭了良久才渐渐平静,瞅着‌众人直笑。明舒杵在旁边,一会看看曾氏,一会看看魏卓,不知怎得‌看出点趣味来。待老太太被安抚妥当,重新躺回‌床上,几人这才从老太太屋里退出。 因着‌老太太的错认,曾氏和魏卓出来继续尴尬,曾氏被明舒挽着‌手慢慢走在前面,魏卓跟在后头,出了李家。 “曾娘子。”魏卓叫住曾氏,“刚才,谢谢你。” 大夫说过李老太太已经病入膏肓,熬不过这个春天‌,临了能圆她一个心愿,对老人来说,也算是这辈子的安慰了。 “客气了。”曾氏不大敢看他,只还了个礼便告辞离去‌。 明舒与她走出两步,她又忽然‌停下脚步,往四周张望。 “阿娘,怎么了?”明舒问道‌。 “不知何故,我近日出门,总觉得‌附近有人跟着‌。”曾氏左右看了几眼,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可能是我多心了。” 她语罢又拉着‌明舒走了。 魏卓站在原地,他耳力极佳,将曾氏的话听入耳中,目光一转,便锁定对面巷口‌处站的男人。那男人与他对视一眼后,仿佛做贼心虚般避开他的目光,退入巷中。他几个箭步冲到巷口‌,伸手猛拽那人后领,将人掀翻在地,毫不客气抬脚踩上。 “何方宵小,在此窥探良家女子?” 那人并没武功,半点反抗不了,“唉哟”痛呼了几声,抱住魏卓的脚踝叫嚣:“快……把脚拿开。爷……爷是尚书令府中家丁。” “尚书令?陆文瀚?”魏卓蹙眉道‌。 “大胆,我家大人的名‌讳,你也敢直呼?”那人啐骂道‌。 “呵。”魏卓冷笑,“我就叫了又如何?” 地上那人刚要骂他,抬眼望去‌,却见‌魏卓眼底肃杀一片。 战场上杀回‌来的人,手里染的血,全‌都埋在眼里。 第44章 情起从前她是掌中明珠,而今也许会是…… 小巷幽暗,  街上人来来去去,也无人往巷中多看一眼。 魏卓脚下力道再度加重,地上的人痛哼一声,  只听他又问:“闲话少说,  陆文瀚派你来此有何目的?” “你……” 那人还要挣扎,魏卓又用力一踩,那人肋骨几乎要被踩断,  痛得满头冷汗,当即就怂了,  只能断断续续道:“大……大人派我来……查查这户人家的底。” 魏卓闻言蹙眉:“不过是户普通人家,有什么好查的?” “我……我也不知道,大人吩咐的,小人只是听命行事。”那人便又答道。 魏卓略作思忖后松开脚,那人一骨碌爬起,  连衣上的灰也顾不上拍,就窜出几步远,  寻思着魏卓追不上了,又恶狠狠回头冲他叫嚣:“我家大人的事,  你也敢管,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有本事报上名来!” 魏卓反笑了笑:“那你就告诉你家大人,这户人家的事,  魏卓管定了。” “魏卓?魏……卓?!”那人先是疑『惑』地嚼了嚼他的名字,  重复第二遍时忽然变了脸『色』,  “你……你……”说了半天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满脸惊吓连滚带爬地跑了。 魏卓抖抖衣袍,转身一边走出巷子,一边朝巷口道:“小丫头,  出来吧。” 巷口墙角拐出个少女,笑眯眯地道:“魏叔威武。” 不是别人,正是把母亲扶回家后又跑回来的明舒。她跑回来倒不是因为发现有人跟踪,而是为了找魏卓,想问他几句话,偏就凑巧撞见了魏卓教训人这一幕。 “这户人家的事,魏卓管定了。” 这话听起来真是太威武,明舒对魏卓的好感噌噌上涨,觉得这趟没白跑来。 魏卓被她逗笑,对敌时的肃杀威势消失,又变成内敛温和的模样。 “明舒,你家近日是有得罪什么人吗?”笑完他又正『色』问道。 明舒仔细回忆——最近并没发生什么事,不过要说得罪人,那她得罪的人可就多了,殷家的那位殷良君,松灵书院的唐离和谢熙以及谢熙那一大家子,真要算起来,恐怕都记恨上她了,但要对付他们家,应该也不至于暗中窥探。 想了半天,明舒摇头:“魏叔,可知道对方来历?”她来时晚了一些,并没听到对方自报家门,只知道是什么大人。 “尚书令陆文瀚,你们可得罪过他?”魏卓道。 明舒大为诧异:“没有,不止没有,我与阿兄在松灵书院还帮过他呢。” 说完她就将松灵书院发生的事简单说予魏卓。 两人说了半天话,明舒站得腿酸,已经在旁边的石阶上拣了块干净地坐下,魏卓便也跟着坐下,他听完明舒的话沉『吟』不语,这事确实有点古怪,他猜不透陆文瀚的想法。 “无妨,你不心太担心,有事就来北郊军营找魏叔,魏叔在战场二十多年,也混得一官半职,还是可以帮上忙的。”魏卓说道。 “那就多谢魏叔了。”明舒抱拳言谢,又道,“魏叔,你也认识陆大人?” 瞧刚才那下人听完魏叔名讳的神情,她感觉应该是认识的。 “打过一两次交道,但不熟,他们这些文人,哪里看得起行武之人。”魏卓淡道。 “行武之人怎么了?要是没有你们,那些文弱书生提笔上战场杀敌吗?还是要用唾沫淹死敌人?”明舒回了一句。 魏卓愣了愣,忽朗笑出声,明舒倒被他笑得不好意思了,觉得自个儿说得有些夸张,便又换了话题:“魏叔,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你。” “何事,但说无妨。” “就是……”明舒犹豫片刻,还是直接说了,“魏叔,你可有家室?” 这才是她追出来的真正目的。 魏卓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不免疑『惑』地望着她,嘴里仍是回答了:“出征之前,家中给魏某娶过一位妻子。” 明舒眼中便浮起一丝失望,不过很快释然,像魏卓这个年纪又品行端正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妻室? “可惜魏某娶妻不足百日就奉旨出征,在外征战数年,我的妻子在此期间不幸染病离世。”说起元配,魏卓眼中浮起愧疚,相处时间短暂虽不足生情,但妻子在家代他尽孝,全他大义,可他未及回报,伊人已逝。 明舒顿时收起笑,微垂了头:“对不起,魏叔……”她不该问的。 “没事,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她去之后,魏某并未再娶,一半是愧对妻子,一半是觉得自己征战在外顾及不到家室,就不要蹉跎别家姑娘。”魏卓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着一个年纪这么轻的小丫头说些平时从不对人提及的事,也许是她合了他的眼缘,又或者是她与她母亲让他觉得,有个家是件幸福的事。他无妻无妾无子嗣,孑然一人过了半辈子,偶尔也羡慕别人家的热闹。 闻及此语,明舒对魏卓不由肃然起敬,他为国征战归来,本该享受荣华富贵,要娶妻纳妾并非难事,可半世匆匆已过,他仍守着对旧人的敬重孑然一人,这样的品行,太少见了。 “魏叔,明舒敬佩你。”明舒冲他抱拳。 她原本是存着替自家娘亲物『色』的心思,但听完魏卓的话,她却觉得自己的心思有些亵渎他的为人,便收起这小心思。姻缘之事,还是顺其自然吧,若是有缘,自然能成一家人。 “小丫头。”魏卓又笑了,指指她家,“快回去吧,再不回去,你娘要出来找你了。” “是!”明舒站起,向他挥手告辞,“魏叔再见。” 魏卓坐在石阶上,笑望她离去,想着,自己若有个女儿,如今也该与她一般大小了。 ———— 明舒明到家中就和曾氏谈起魏卓来,把魏卓一通夸,听得曾氏想拿瓜瓢堵住她的嘴。 “你再这么叨叨,我就把你的嘴堵上!”曾氏哪能猜不透明舒心里小算盘,没好气骂她道。 明舒正给她打下手,拿个盘子,装个菜啥的,偶尔偷吃一两口,近日她赚了些银子,给了一部分曾氏,让买些好菜回来,所以这伙食日渐变好,曾氏烧菜的手艺也渐渐凸显出来。 “把我嘴堵上,就没人给你逗乐了。”明舒笑着回答曾氏,一点也不担心母亲真动手。 曾氏拿她没办法,又爱又恨。 “对了,还有件事。”明舒说完魏卓,又想起陆文瀚来,“阿娘不是说最近总觉得有人在附近窥视?这并非你的错觉,确实有人在打探咱们家,刚刚被魏叔逮个正着。” 曾氏一听就紧张了:“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打探咱们家?” “不知道原因,那人是尚书令派来的。”明舒道。 “尚书令?”曾氏眉头皱皱,“这是几品的官?” “好像是二品?”明舒也不大清楚,但她知道尚书令再往上,便是宰相,而能坐到尚书令这个位置,基本就是为宰相做准备了。 “二品?!二品大员为何……”曾氏想不通。 “阿娘,你……或者咱家和这位尚书令可有牵联?这位尚书令大人,亦姓陆,名文瀚,字远川。” 明舒一语刚落,只听“砰”一声,曾氏中葫芦瓢失手落地,她神情陡然僵住,脸『色』亦瞬间转白。 “明……明舒,你再说一遍,他叫什么?”曾氏声音微颤道。 “陆文瀚,字远川,他的字和阿爹的名一样。”明舒又说了一遍,心中疑窦丛生。 “就是那位在松灵书院与你们打过照面的尚书令?”曾氏又问。 明舒点头,小声问她:“阿娘,你怎么了?咱们家与这位陆大人可有渊源?” 曾氏却连退三步,直到撞到灶台方以手撑在灶上稳住,喃喃道:“二品尚书令……” 明舒担心地上前扶她:“阿娘?到底怎么了?” “没事,没事。”曾氏定定心神,反按住明舒的手安慰她,又道,“这件事,你先不要告诉你阿兄,待会试结束再说。至于那尚书令,你不必担心,他应该没有恶意。你且记住,咱家没做亏心事,没有对不起他们,随他探去就是,咱们该如何就如何,不必避让,亦无需躲藏。” 明舒虽然不解其中缘故,但还是点下头。 ———— 陆徜这几日专心备考,两耳不闻窗外事。明舒很少打扰他,平时就给他端个饭送个水的,走路也蹑手蹑脚,生恐吵到他,偶尔隔着门缝看两眼,陆徜都坐在临窗位置看书,神『色』平静,既无紧张,亦无担忧。 她阿兄这人给她的感觉,就只有一个字。 稳。 这天夜深,曾氏照例给兄妹两人煮了点心,沙糖绿豆配烤笋。明舒装好后先给陆徜送上楼。 陆徜房门虚掩,火光透过门缝在地上落下一道亮影,明舒在门口敲了两声,没听到回应,便将门推开几分,轻道:“阿兄,我给你送点心,进来了哦。” 门敞五分,屋中灯火晃了晃,陆徜仍是坐在窗前,只是眼下斜倚椅背,手肘撑着扶手歪撑着手,双眸紧闭,眉心微蹙,手上的书随意搭在膝上,似乎睡着。窗户敞着,夜风入屋拂动发丝与火苗,也吹得人发凉。 明舒蹑手蹑脚进屋,瞧他这模样心道读书耗神,她心疼,便将手中之物轻轻放下,先探身将窗轻轻阖上,再走到床畔,拿着陆徜外袍过来打算给他盖上,又俯身拾书。 他的手掌还盖在书上,明舒只能先抬他的手,不想才刚握着他的手腕要抬,陆徜却忽然惊醒,像做了什么梦般双眉紧蹙,反手就扣住她的手腕,将人往怀中一扯。 明舒轻呼一声,扑在他胸前,手里的衣裳和他膝上的书均都落到地上。 “阿兄,是我。”她以掌撑在他前胸,立刻道。 陆徜眼眸半睁,里面盛着将醒未醒的懵『惑』,愈发显得狭长『迷』离,平日清冷的俊美便添三分艳丽。他没因为明舒的话而松手,反而扣得更紧,神情『迷』茫地盯着她。 “阿兄,你做噩梦了?”她见他眉心紧拧,神情不大对,抬头轻问。 陆徜定定看了她两眼,猛得又一惊醒,彻底清醒过来。才刚对着豆灯看书看得眼睛酸涩,他便闭眸小憩,不想真的睡过去,做了个梦。 梦非好梦,是明舒记忆恢复后与他划清界限,说的仍是分离那日她说过的话,掷地有声。 “君有远志,妾无留意,以茶代酒敬君,此别再不逢,祝君余岁如竹,节节高升,年年顺遂。” 他心跳得很快,慌『乱』且害怕,而后惊醒。 “对不起。”陆徜松开手。 明舒转转手腕,俯身抱起衣裳与书册,劝他:“阿兄,你没事吧?瞧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近日太用功伤了心神?其实科考不过是十年磨剑,你已有那十年积攒,又何必争这朝夕之功?还是多休息,保持精力才好。” “我知道。”陆徜道。 明舒见他抬手狠捏眉心,直将眉心捏红,便拉下他的手来:“阿兄头疼?吹风了吧?我给你捏捏头?或者捶捶肩?” “不用。”陆徜摇了头。 “那你吃点东西?我陪你说会话?”明舒把衣裳书册放到床上,将沙糖绿豆端来。 陆徜端起碗,搅了几下,并没胃口,只问她:“明舒,在京城的日子可有不适?” “没有呀。阿娘和阿兄都疼我,汴京又繁华,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日子,我觉得可好了。”明舒倚着书桌站着,脸上的笑在烛火映照下格外明媚,“阿兄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样的苦日子委屈了你。等我高中,必能让你……” 他话没说完就叫明舒打断:“阿兄,我不觉得苦。阿娘开明,你也疼我,我在外头胡闹,你们也没拦着我,还处处帮我。这世道有几个女子,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不想像淑君那样,等着家里安排亲事,也不想像闻安那样,每日疲于后宅争斗,你和阿娘让我觉得我可以走一些不那么循规蹈矩的路,我很开心。” 陆徜直起身来,静静地望着她。他原以为,她从云端跌落,失去锦衣玉食的富贵,是件痛苦的事,他也极力想让她过回从前的生活,但对她来说,京城的日子,可能是走出樊笼后的另一种人生。 她内心自有天地,并不愿过按部就班的日子。 而家人的支持,是她展翅的力量。 从前她是掌中明珠,而今也许会是皎皎明月。 “我懂了。”陆徜缓缓开口,“明舒,做你想做的事,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陆徜,会在你背后给你撑着。” 明舒有些诧异,他并没以兄长自称,但她仍旧无比开心。 阿兄认同了她的想法,这对她而言,非常非常重要。 他的肯定,胜过所有人的夸奖。 “那我也一样,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论你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还是如现在这般粗茶淡饭清贫平凡,我都陪你。” 她眼眸晶亮,神『色』虔诚,像誓言般开口。 陆徜微微眯眼,将她看得更清晰。 “是一直吗?” “嗯,一直。”明舒点头。 “好!”陆徜回得简单而郑重。 明舒甜甜笑了,陆徜唇畔也浮起笑意,心情大悦。 “啊。”明舒却忽然站直,道,“我想起来了,宋清沼送的那瓶宁神静心的『药』丸,好像能治头疼之症。我去给你拿过来,你晚上吃了好好睡一觉!” 刚刚还满溢的温柔,瞬间因为“宋清沼”这三个字,破功。 ———— 时间匆匆。 三月,春盛,会试之期临头。 第45章 赴试(修)原来,不是唯一。…… 三月花期,  百花繁盛,春寒渐去,汴京城迎来春暖花开的时节,  巷陌间的行人褪下厚重冬衣,  换上俏丽春裳,婀娜的女郎宛如枝头盛放的花朵,处处都透着勃勃生机。 今年的汴京春天又比往年要更热闹一些,  盖因三年一届的春闱马上来临时,坊间酒肆茶馆里的谈资通通都是关于春闱的,  民间小报亦送得飞起,就连赌档中都开了春闱的赌盘。 一切,都如火如荼。 春闱在贡院举行,由礼部主持,一共三场,  每场三天,共九天六夜。自考生入场那日起,  便不得踏出考场,直至会试结束。在此期间,  一应吃喝拉撒都在考场,  干粮也需自备。 离春闱尚有三日,曾氏和明舒就开始准备陆徜春闱所需之物。除了干粮外,  还有应试所需笔墨纸砚等物,  及日常起居所用的蜡烛油布等等,  明舒甚至还塞了个烧水用的小泥炉,好让他在里头能喝上热乎水……东西一点一点加进去,不知不觉填满考篮还不够,另外又拿了个藤篮放了才勉强收下。 陆徜出来看到,  不免道:“够了,又不是搬家。” “多带些,有备无患。”明舒边说边一层层拉开考篮的抽屉,拉着陆徜看屉里收拾的东西,每层抽屉都分类归纳整齐,这里是文房四宝,那里是常用『药』物……她一项项地指着说给他听。 陆徜便认认真真都记在心里,偶尔抬眼瞧见明舒的眉眼,满心俱是暖意。 明舒直说得口干舌躁,确定自己没漏下任何一个角落,这才结束:“等阿娘做好干粮给你放进去,就齐全了,出行前我再给你检查一次。” “歇歇吧。”陆徜倒了杯茶递给她。 她一饮而尽,并没歇的打算,反又从随身荷包里『摸』出两样东西,一张是签文,一张是红『色』护身符。 “看,你读书的时候,我和阿娘去庙里求的。上上签!”她把签文塞进陆徜手中,又扯开护身符,踮起脚,“阿兄,低头。” “这什么?”陆徜嘴里问着,头却乖乖低下。 “保佑你高中的护身符,带着!”她给他挂好符,将符在他胸口紧紧按了按,满意地笑了。 “鬼神之语……”陆徜不信这些,刚要反驳,见明舒板起脸抬起下巴,不善地盯着他,他便将言语吞落,只点头,“多谢你和阿娘。” “那我们可就等你高中!”明舒这才高兴。 ———— 三月初十,天光晴好,会试之期到。会试乃是学子一生中的头等大事,大多人都举家出动,前来送考,陆家也不例外。陆徜本不想劳累曾氏和明舒跑这一趟,但母女二人比他这即将赴试的人还要兴奋,他拦也拦不住,只能随她们去了。 贡院外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正在等着考场开放。到处都是家人在殷殷叮嘱学子们的画面,马车都进不了附近的街巷,甭管多富贵的人家,到这时候只能步行进来。明舒与曾氏把陆徜送到考场前,曾氏拉着陆徜也是一通叮咛,明舒笑眯眯陪在旁边,眼珠子却四处转悠。 不远处的人群中忽挤进一丛人,看架式又是哪户富贵人家齐出动,身边跟着家仆隔挡开四周百姓。人群中亦响起错落的招呼声:“宋夫人。” 竟是国公府的长房媳『妇』亲自来给儿子送考了。 明舒遥遥望,只瞧见进来的人个个衣饰华美,云鬓高耸,金翠生辉,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一听姓宋,便心中有底,果然,再望时她一眼瞧见被人群围住的宋清沼。 宋清沼就像团花簇锦里生起的一杆青竹,极为惹眼。 四周不乏向他打招呼的人,有同窗,有世交,也有百姓,他都客气回礼,神情淡淡的,倒是他的母亲,国公府的大夫人面上含笑,喜悦中隐隐透着身为人母的骄傲之『色』。也不怪她骄傲,这位大夫人嫁予国公府世子,是未来的准国公夫人,本就身份尊贵,又生了两个出『色』的儿子,嫡长子继承国公府,嫡次子文才斐然,靠着科举出人头地,仕途无忧……这世道女人最圆满的期盼,她一个人几乎占全了。 明舒看了两眼,心脏微微起伏。 说来也奇怪,她远远看着宋清沼时,心便不可扼止为他悸动,可待到二人真正见面说话,譬如松灵书院一道查案时,明明他人就在身边,她反而失了那份悸动,视他如普通朋友。 这是什么情绪? 明舒也闹不明白。 就在她犯嘀咕的空隙,宋清沼已经离开母亲,脚步略急地走到陆徜三人身边,脸上浅淡的表情有了几分变化。 “陆兄,陆夫人……”他拱手打招呼,最后才朝明舒道,“明舒。” 陆徜还了个礼,不着痕迹地迈上半步,把明舒挡在身后。 视野无故被切,明舒只能从陆徜身侧探出头,朝宋清沼挥了挥手。 宋清沼便笑了,又道:“你托闻安送来的东西,我收到了,你有心了,多谢。” 陆徜闻言眉头大蹙,转头问明舒:“什么东西?” “就是那个护身符,我和阿娘去庙里的时候求了两个,上回宋公子送了我们一瓶『药』,我也没什么可回报的,就托闻安将其中一枚送给宋公子了。”明舒解释完,又向宋清沼道,“你也不用客气,那护身符不值几钱,就是求个意头,希望阿兄和你都能金榜题名!” “这份心意,足矣。”宋清沼的笑虽然仍旧温和,但真心实意的笑和面对旁人客气应酬的笑,差别却还是很大的。 明舒便回他一个笑,陆徜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不自觉抬手按按胸口,衣襟下还压着她挂上去的护身符。 原来,不是唯一。 那厢,国公府的大夫人远远瞧见这一幕,若有所思看了几眼,便朝身边嬷嬷打听起来。 知儿莫若母,宋清沼那么清傲的『性』子,很少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来,也从没对哪家姑娘表现过一分一毫的主动,这并不寻常。 人群忽然又『骚』动起来,有人高喊:“三殿下、尚书令、礼部尚书,到。” 负责这九天六夜春闱的考官们依次到场了,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绯红官袍的考官们在众人的行礼声中一一驾到,往贡院走去。 走到一半,其中一人却忽然驻足,停在陆家人面前,在所有学子中只点了一个名。 “陆徜。”陆文瀚微微一笑,鼓励道,“好好加油,我期待你的表现。” 陆徜垂头应了声:“谢大人关怀。” 陆文瀚便再度往贡院走去,只有目光从陆徜身畔的曾氏身上划过,曾氏亦抬起头,两人目光凌空相遇,又彼此沉默地交错而过。 一个停在原地,一个继续朝前,身影没入贡院的大门。 ———— 目送陆徜过了盘查,顺利进了考场的门,明舒才与曾氏打道回家。 一路上曾氏都满腹心事的模样,明舒说话她也心不在焉。 “阿娘?你没事吧?”明舒有些担心曾氏。 早上出来时还好好的,怎么送完陆徜回来就这样了? “我没事。”曾氏回过神,拍拍明舒的手安慰道,见她仍有些担心,又是一笑,“真的没事。你的小姐妹来找你了,你不过去打个招呼。” 说着她朝巷口的马车呶呶嘴,明舒顺其望去,果然瞧见扎眼的马车停在自家巷口外,马车的帘子撩起,闻安与淑君的俏脸都在窗边望她。 明舒一下子乐了。 “这几天你哥哥在家里,把你也给拘得像不能出笼的小鸡崽,闷坏了吧?去消散消散,早些回来,可别像上次那样喝得酩酊大醉。”曾氏道。 明舒确实闷坏了,为了不让陆徜分心,这二十多天她哪里都没去。听了曾氏的话,她当下心就飞了,只道:“阿娘,那我可去了?” “去吧!”曾氏含笑点头。 明舒就如出笼的小鸟般一溜烟飞到马车旁边,也不要下人扶她,自个儿就跳上了马车。 “可算见着你了。”殷淑君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感慨道。 明舒冲到二人中间坐下,左手边是娇艳欲滴的殷淑君,右手边是清丽俏美的闻安,她挨着二人,颇有种左拥右抱的错觉。县主的马车虽然宽敞,但三人并排坐着还是显挤,殷淑君嚷了几声“挤”,却也没开口撵人,就这么挤挤挨挨坐了。 交过心,醉过酒,那就是闺中密友了。 “县主,殷娘,好久不见,可有什么赚钱的门路关照?” 见面的第一句话,明淑三句不离钱。 闻安一把甩开她的手,道:“你这人也忒现实了些,好心来找你玩儿,你就这么对我们?” “那不是二十多天没进项,我心里发慌。我又不像你们出身名门,家中不愁吃穿,自然要替往后的日子打算。”明舒说着倚到闻安身上,笑道,“县主疼我,不会生气的。” 闻安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道:“怎么?你还想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么有一桩没一桩的接活?不考虑做些正经事?” “我做的一直是正经事,造福你和殷娘,哪里不正经了?”明舒道,不过转念一想也明白闻安的意思,“你说的我也懂,可是我手里积蓄不多,若开个铺子恐怕会周转不过来,少不得要多存一存。” “你准备拿多少银两出来开铺子?”殷淑君问道。 “开间像样的铺子,至少也得五百两吧?”明舒回她。 “五百两?能开什么像样的铺子?”闻安冷笑。 “五百两还不够?”明舒以为自己心已经够野了,没想到闻安更野。 “要开,那自然是开全汴京城最大的铺子。反正我现在亲事没着落,在家整天对着那些姨娘庶姐妹的明嘲暗讽也是烦,不如这样,我与你合股开铺,如何?”闻安斜睨她,“银子我有,但是铺子的经营得你来。” “那我呢?”殷淑君的脑袋凑过来,不甘被二人排挤在外,“我有铺面!我还有……还有个表兄陶以谦!货源定是不愁的!” “……”明舒是万没想到,不过几句玩笑,竟叫闺中蜜友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你们认真的?一个是堂堂县主,一个是中书舍人家的千金,你们不怕传出去遭人非议?” 这年头虽然世风渐放,但女人走出后宅依旧不是件容易的事。 “没什么好怕的,谁敢多嘴,我就回敬过去。”闻安不以为意道。 “我也不怕,我都让我议论了两年多,险些因此毁了,还有何可惧?”殷淑君就更不怕了,她本就没心没肺,所经之事催生孤勇,反比从前更无畏。 明舒定定看了她两几眼,道:“那……开间什么铺子?” “衣裳,首饰,胭脂水粉,我们最不缺的就是后宅人脉,任何与女人沾边的,都成。”闻安脑袋动得飞快,立刻道。 明舒想了想:“可是,不够特别。” 既然有了银两,有了铺面,有了货源,万事俱备,她想开家独一无二的铺子。 “你们觉得,能不能开一间既卖货物又替人排忧解难的铺子?一来帮那些夫人小姐解决棘手问题,二来也让她们成为咱们铺子的忠实客人,一举二得,可好?”明舒斟酌道。 闻安与殷淑君都是一愣。 这话若搁别人嘴里说出来,那便是异想天开,但是明舒说出来,却叫人无端信服。 先有殷家流言祸患,后有永庆候世子之事,中间还穿『插』了一桩命案,不论哪桩,她都办得漂亮。 “好主意,咱们试试?”闻安先动了心。 殷淑君猛点头之际又问:“那铺子叫什么名字?有求必应堂?” 话完她就挨了闻安一下:“又不是求子观音庙,什么有求必应?” 明舒猛地笑出声来。 车外,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是难得的好日子。 第46章 罪过(虫)阿兄的亲事,也包在我身上…… 明舒是说干就干的脾气,  在马车上同闻安和殷淑君初步议定后,连玩的心都没了,满脑子都是铺子的事,  恨不得那铺子明日就能开张。 但心急吃不成热豆腐这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既然三人都有同样的心思,一切便该从长计议,好好筹划才是。 殷淑君手中有两间铺面,  都在好地段,是她母亲给她准备的陪嫁,  一早已经过到她名字下面,不过殷家没什么行商人才,若大的铺面开了个绸缎庄,只能雇个掌柜管着,也不知那掌柜不擅经营还是别的原因,  这绸缎庄不过勉强维持收支平衡,还不如租出去来得舒坦,  殷淑君的母亲早就有意思将铺子结业另寻门路。不过能否顺利要到这铺面,还得殷淑君回家禀报过母亲才能拿主意。 闻安只管出钱,  再一重她的人脉比明舒和殷淑君都广,  对宫里宫外都熟,眼光也毒,  熟悉这汴京城贵人们的打扮风向,  有她在,  客源自是不必愁,但相对的也带来不少难处。面向的既都是贵客,则这铺子的修缮、家私陈设、人手的调配,势必不能差,  那些太太夫人公侯小姐对这些都有要求,另一重,售卖的货品也务必求精。 如此一来,开铺的成本大大增加,虽然有闻安这个小财神,但成本还是得控制,明舒可不想做散财童子,而这些开铺筹备运营的事,闻安与殷淑君肯定不行,也只能落到她头上。 突然间,明舒倍感压力。 她以为自己会毫无头绪的,可事实上她在最初的热血澎湃过后竟飞快冷静下来,一项一项想着这铺子该如何建起来——仿佛从前她曾经做过亦或接触过这些事般,虽然繁琐,却并不陌生。 ———— 当夜,明舒就将这桩事说予曾氏。 大出明舒意料的是,曾氏竟毫不反对明舒的决定,反而极力支持。明舒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说服曾氏,可曾氏却答应得干脆,不由喜得明舒一把抱住曾氏,“亲阿娘,好阿娘”的狠狠撒了半天娇。 曾氏笑了:“你以为阿娘会反对?” “嗯。女子在外抛头『露』面本就容易遭人非议,我以为阿娘……”明舒以为曾氏会阻止她的。 “傻孩子。”曾氏轻抚明舒的手背道,“这世道于女子不易,则越是女子,越当自强。你既有向上的决心,我又怎会阻扰。管别人非议做甚,有些东西握在你自己手中,那才是你日后傲视他人的底气和本钱,旁的,都不作数。” 明舒便呆呆望着曾氏。 曾氏姣美的容颜与柔弱的身体很容易让人将她想像成必需依附男人而活的女子,但事实上,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漫长的二十年寡居,她都是独自抚养孩子,从未依附过任何一个人。她是个有见地的女人,这见地也许源自她曾经的经历,并不传统,却与明舒不谋而合。 她想自己的阿兄和阿娘终究与别人家的不一样。 “阿娘,我晓得了。”明舒依偎在曾氏怀中低声道。 “去,把那个箱笼打开……”曾氏指了指屋里放的一个箱笼。 明舒依言打箱笼,按着曾氏所言,从里面捧出四幅刺绣,一一展在床上。 “好漂亮的苏绣啊!这么美的绣品,怕是宫里才见得着。”明舒看着刺绣上像要活过来的花鸟虫兽,不由惊叹。 “不是你阿娘自夸,当初在江南,你阿娘也是叫上名号的绣娘,这么多年,就靠这手绣活糊口养大陆徜……和你。”曾氏看着自己的绣品,眉间不无骄傲。 “那我连娘的一点点皮『毛』都传到。”明舒汗颜。 曾氏又道:“这是阿娘早年绣的,现在眼神不好了,也没办法再做这么精巧的绣活,你瞧着若好,就拿去或裱或者制成屏风,放在你铺子里摆着。你不是说你那铺子日后往来的,都是达官显贵,需得有些装点门面的好东西?” “给我?”明舒指着自己的鼻头,忽然想起什么般道,“阿娘,你这绣活收着,该不会是要给阿兄娶媳『妇』用的吧?” 曾氏微微一笑:“原本是这样,但现在……给他给你都一样,谁有用就先拿去吧。” 明舒心头大暖,眼眶湿润,她原想拒绝,但见曾氏一双眼饱含期盼看着自己,便又将那话吞下,拍着胸脯道:“阿娘,你放心,我定不辜负你的心意。阿兄的亲事,也包在我身上,给未来嫂子的聘礼,我来赚!” 曾氏笑得更欢了:“他的亲事,要愁的人是他自己,我是不愁的。” 明舒不解何意,只觉母亲双眼洞察,明亮如雪。 ———— 有了母亲的支持,明舒便放开手脚行事。 陆徜应试这几天,她便都在汴京城游『荡』,把最繁华的几条街巷逛了个遍,仔细琢磨别家商肆铺面,好叫心中有个底。 第三天时,殷淑君那里先递来了好消息。 殷夫人同意将那铺子交给殷淑君与明舒、闻安三人打点。这事本不会如此顺利,但由于殷良君引流言祸害殷淑君之事,叫殷夫人心生愧疚,觉得对不起女儿,又想着淑君天『性』憨直,正缺人情历练,为着日后出嫁能当得起掌家之职,殷夫人便同意了这桩事。 铺面的事敲定,明舒又去寻了陶以谦,与他商量售卖之何。 陶家主营玉石,除了进贡宫里外,也是大安朝几家首饰大商号的供应商,明舒她们既想做女人生意,首饰自然是上选,而时下女子首饰推崇金玉,二人便商定,以金玉首饰为主。 如此这般,明舒在短短九天内定下数件事,那新铺却还少个名字,春闱已经结束。 ———— 陆徜归来这日,曾氏在家做了一大桌子菜,明舒放下手上的事,亲自去贡院门口接他。 “阿兄!”陆徜一出贡院的门,就听到明舒的声音,还没等他定睛看到人,那人已经如小鸟般扑棱棱飞到他身边。 “我帮你拿!”明舒从他手里抢过藤篮,笑『吟』『吟』抬头看他。 陆徜面上『露』了丝笑意,只是不知道想起什么,笑意又倏地一落,径直往前走去。明舒拎着藤篮跟上,跑到他身边道:“阿兄,慢点,我跟不上。” 陆徜一回,又把藤篮从她手上拿回。 “阿兄,快让我瞧瞧你有没瘦,我听人说,号舍又小又『潮』,在里面呆这么多天,人都要熬坏。”明舒两步冲到他前面,面向他倒退着走路。 陆徜没说话,明舒便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个遍,才道:“还好,没瘦,还是那般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好好走路!”陆徜终于开口,“小心……” 一句“小心脚下”没完,明舒后腿跟绊到石块,倒退的步伐被打断,她整个人向后倾倒。 只闻“砰”一声响,陆徜松开右手,提在手中的考篮落地,他眼明手疾抓住她的手将人往怀中一拽。 明舒扑进他怀中,额头重重撞上他前胸。 待她回神,陆徜已经松手,没好气地看着她,她只好讪笑:“阿兄身手利落,厉害!” 陆徜冷冷瞥她一眼,弯腰提起考篮继续朝前走。明舒再度跟上,这回没敢倒退行走,老实地跟在陆徜身边。 兄妹两人就在明舒叽叽喳喳的说笑声中回了家。 ———— 二人到家时,曾氏的菜还没烧好,陆徜径直上楼,明舒也跟了上去。 “还你。”陆徜进屋后就解下脖子上挂的东西,扔给了明舒。 明舒信手接下,一看,是自己给他求的护身符,红绳与符袋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可见他是贴身收着的。 “给你求的,你还我做什么?”明舒也不知道哪里又惹他不痛快了,握着护身符问他。 “不想与人戴同样的东西。”陆徜走到盆架旁一边净手一边说道。 “……”明舒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送考那日自己和宋清沼说的那席话。 这都过了九天,他还记得?阿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陆徜净完手转身道:“还不出去?” 明舒紧抿着唇盯他。 “我要更衣!”陆徜又道。 明舒咬了咬牙,道:“你别脱,等我回来!” 语毕她跑到曾氏那屋,从箱笼里捧了个包袱回来,当着陆徜的面打开。 “独一份的,你要不要?” 包袱里是件绯红衣袍。 陆徜怔了怔,只听她道:“我阿兄定能高中,所以这是给你殿试时准备的,你要不要?不要的话……那我送给宋清沼了。” “宋清沼”这三个字,就像唐僧的紧箍咒。 “要!”陆徜飞快伸手把衣裳夺过。 明舒这才『露』出笑来:“穿上给我瞧瞧合不合身。” 说完她转身出屋带上屋门,让陆徜在里面更衣。不多时,屋门被他轻轻打开,明舒正倚在楼梯旁玩手指,听到动静一抬头,就看到陆徜站在门口。 烛辉满肩,红衣胜火。 陆徜甚少穿如此鲜艳之『色』,可这鲜艳的颜『色』却又极衬他这个人。 清冽之『色』尽数消融,只剩眼前明媚少年。 纵然明舒早就习惯陆徜的英俊,可乍见他绯衣加身的模样,也不禁愣住。 心脏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陡然生出股奇怪的滋味,眼前这一幕,仿佛也在梦里出现过许多次,像某种隐晦而喜悦的期待…… “可还行?”陆徜的声音响起。 明舒回过神来,忙道:“好看,阿兄穿红好看。” 心里却在暗暗骂自己,陆明舒啊陆明舒,你在想什么?眼前这人是兄长! 真是罪过。 第47章 克制险些,他就忘记如今身份。 会试结束到放榜还需要个三五日时间,  这段时间是全城举子最焦心却又充满期待的日子,陆徜倒是很平静,与往日无二。送到陆家的帖子开始多了,  或是酒宴,  或是诗会,或是游园,总有个名目来邀陆徜,  这其中不乏达官显贵。陆徜很少外出,就赴了两场同窗的聚会,  余下时间大多呆在家中陪母亲。 而除了邀帖外,来陆家串门的左邻右舍也明显多了起来。 不为别的,全是来打探陆徜和明舒的亲事的。 说句夸张的话,陆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最后还是陆徜一不做二不休,  把大门紧闭,谢绝了访客,  谁来都不放,这才让家中清静下来。 “阿兄,  这阵仗就烦到你了?”明舒抱着明显已经胖了数圈的招宝瞅着他嗤嗤笑道,  “那放榜那日你可得小心,我听说京城的榜下捉婿可甚是凶猛,  你可得小心,  别被捉了去!” 陆徜听到“榜下捉婿”四个字,  就想起江宁的简老爷来,有些失神。 “不过要是被什么达官显贵捉回去,让你做了乘龙快婿,你的仕途也能走得更顺利些。”明舒转念又道。 “不会。”陆徜一言否定,  “陆某绝不以妻换富贵仕途,妻便是妻,定是我一生情之所系,不做筹码。” 从前是这样,今后也不会改变。 喜欢就是喜欢,不因恩而生,不为世俗所折,不因富贵而移,不因仕途而转。他要的,是两情相悦。 这还是头一次听陆徜言及自己亲事,明舒心绪微动,也不知为何。她原不过口头打趣而已,没想到他回得如此郑重。 “好样的,不愧是我阿兄!”明舒放下招宝,握起拳头道,“放榜那日我陪你去,给你保驾护航,谁敢捉婿,看我不打跑他们!” “你陪我去,但不必你出手。”陆徜握住她的拳头放下。 “好。”明舒笑了。 陆徜转过身,望向桌上的字,问她:“你在写什么?” 桌上放着涂满字的纸,旁边是笔架笔山并砚台等物,明舒一大早起来就趴在吃饭用的八仙桌前涂涂写写,到陆徜下来才作罢。 “想铺名。”明舒皱着眉头走到桌旁,盯着上面列出的名字犯愁。 和闻安、殷淑君开铺的事,她已与陆徜说过,陆徜不置可否,对明舒来说,只要他不说话就都是默认可以,因此明舒也就不再避着他行事,大大方方地摆到台面来。 该奔走的事前些日趁着陆徜不在的时候她已经完成得差不多,这几日就是将筹建铺子的腹案详细写出,再分抄给闻安和殷淑君过目。新铺筹建该如何进展,这些她都有数了,如今就缺名字。 陆徜扫了眼,纸上写的都是“金玉满堂”、“琳琅阁”、“金福楼”之类的名字,明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道:“这些名字怪俗气的。” “大俗既大雅,店在闹市,雅俗共赏,讨个吉利兆头方好,也不必咬文嚼字。”陆徜指着“金玉满堂”道,“这个就不错。” 明舒走到他身边低头望去,道:“铺子卖的就是金玉,这个名字太『露』骨了些。” “金玉满堂,满堂生辉,你既觉『露』骨,那不若就叫……” “满堂辉?” “满堂辉!” 兄妹两人再次异口同声,脱口而出后,两人均是一愣,又对视一眼,彼此笑开 明舒取过一张新纸,将涂『乱』的旧纸推到一旁,兴致勃勃地提笔蘸墨打算题名,但落笔之时她却有些犹豫,她不是什么书法大家,字写得也就是娟秀而已,悬空的手腕正在微微发颤。 就她犹豫的眨眼时间,陆徜站到她背后,伸手覆上她握笔的手,用力一按。 明舒的手被他牢牢攥住,蘸过墨的笔尖压到纸上,力透纸背。 “满堂辉”三个字,一气喝成。 明舒眨了眨眼,看着遒劲有力、大气磅礴的字迹,她欣喜非常。 陆徜这人虽然嘴上不说什么,每次都在用行动证明他对她的支持。 “谢谢阿兄!”她转过头,满面堆笑道谢。 陆徜就在她身后微侧处,虽然二人还隔着一拳距离,但他的左手却是扶在她左腰旁的桌案上,明舒一转身,陆徜未及松手,便如轻拥。 大门紧闭,只有透过窗纸的朦胧光芒浅浅照在两人身上,轻吐的气息『揉』在一起,叫人心内无端端发烫。视线相交,二人均愣住。陆徜眼神如同凝成实物落在明舒脸上,火星般的灼人,他像有什么话想说,可那话到了嘴边,却碍于重重阻拦,吐之不得…… “阿兄!”明舒一声脆语,唤回彼此神智。 陆徜飞快松手,退了两步,不自在地撇开脸望向窗户,只道:“屋里有些闷,我出去走走。”语罢他疾步走到门前,“吱戛”一声打开大门。 屋外阳光温煦,将人影打在地上,清风徐过,却吹不散满腔旖旎。 他扶门而站——险些,就没能克制住情绪。 险些,他就忘记如今身份。 看着那张明媚若三春的笑靥,他想……想…… 扶着门的手紧了紧,他快步走出家门,不能再往下想。 门框上,留下几个浅浅的指痕。 ———— 明舒动作迅速,定好铺名后,就将筹备新铺的计划逐一列明细述后,誊抄两份,送予闻安与殷淑君二人。闻安的回信来得最快,送来的是份邀帖。 按着汴京惯例,会试结束后不论是举子还是各家女眷都时兴去繁台赏春,举办些春宴。闻安的这张帖子,就是邀她同往繁台赏春的。随帖附送了一封信,只有非常简短的一句话。 “见面赏春,边玩边议。” 这话是闻安的脾气了,不管是不是正事,都不能耽误玩乐。 明舒看得直乐,正巧陆徜外出回来,瞧见她的笑问道:“傻笑什么?” “阿兄,县主邀我后日去繁台赏春。”明舒扬了扬帖子。 “想去?”陆徜问她。 “嗯。”明舒点点头。 陆徜也自衣袖内取出张帖子:“我陪你。” 仔细想来,打从入京起,他忙于应试,也没带明舒好好逛逛汴京城,如今有了闲暇时间,他也想带她出去走走。 明舒原只是只会他一声,没想到他竟也收到了帖子,还准备陪她去,顿时眼睛大亮:“谢谢阿兄!那我明日准备些吃食带上!” 陆徜点点头,不语。 到了第二日,明舒帮着曾氏准备带去赏春的小零嘴,陆徜却抱着捆竹篾条进来,又拿来浆糊、笔墨纸砚等物,坐在桌前动起手来。明舒好奇,上前瞄了两眼。 “阿兄,你在做什么?”明舒见他磨墨,便问道。 “你猜。”陆徜卖起关子。 明舒看了看竹篾条,又看看浆糊,心里浮起个愉快的猜测:“你该不会是……给我做纸鸢吧?” “想要什么样的?”陆徜抬头望她,唇角浮起浅浅的笑。 明舒高兴地不行,立刻搬了小凳坐到他身边:“想要……美人的!阿兄给我画个美人!我帮你!你教我。” “好。”陆徜答应得干脆,下笔也利落。 半个时辰都没到,美人画成。 “这美人,怎么有些眼熟?”明舒端起画来,越看越觉得熟悉。 给兄妹两人送点心的曾氏路过,看了一眼,道:“这不是你吗?” 明舒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再看这画——画里这个神采飞扬的小姑娘确实和自己很像。 陆徜把她给画出来了。 “你让我画美人,可我不认识别的美人。”陆徜收起笔墨,随口道。 “我的阿兄,你嘴巴抹蜜了?”明舒诧异地瞪着陆徜。 陆徜低下头,专心削篾条,并未回她。 这天下美人虽多,可入眼的,不过一人而已,他还能画谁? ———— 今日郡王妃回娘家,国公府在后宅设了家宴,吃过饭后,国公府的长媳陪着郡王妃在园子走动消食,闻安也陪在旁边。 姑嫂二人说来说去,围绕的不是宋清沼的科举,就是儿女亲事,闻安听得无趣,便放慢了脚步,离得远了自己和小丫头说笑玩耍。 “闻安县主。”身后传来男人清越声音。 闻安止步,转头一看,却是宋清沼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朝她行礼。 “表哥何必如此拘礼,都是一家人,叫我名字就可以了。”她懒洋洋道。 宋清沼回以一笑,问道:“县主,你明日可是要去繁台赏春?” 闻安从小到大都不喜欢这个表兄,宋清沼这人看着冷冰冰又高高在上,偏偏身边人都夸他,就连自己的父母都老将他挂在嘴边,她逆反心理上来,处处看他不顺眼。 听到他的问题,她随口答道:“嗯,我母亲还有舅母并家中姊妹们都会同去……”她答到一半,忽觉不对,“你问这做甚?” 宋清沼素来不掺和女眷的事,来问这些是何解? “那……”宋清沼难得说话犹豫。 “你该不会是想打听,我的闺密可否同去吧?你在问明舒?”闻安突然来了兴致,懒洋洋的神情一扫而空。 宋清沼索『性』点头:“上回她托你送了我一枚护身符,我想谢谢她。” 闻安嗤笑:“表哥,你这借口找得也太拙劣,想见她就直接说,扯什么护身符。那护身符值什么?要是别家姑娘送的,你早就扔了吧,还专程道谢?” 她一语道破宋清沼心事,宋清沼面上微微一红,没有回答。 “她送你护身符,只不过礼尚往来,你可别往其他地方去想。你是国公府的嫡次子,马上又要金榜题名,身价百倍,舅母正替你物『色』合适的世家闺秀,明舒与你并不合适,你莫害她。”闻安飞快道。 她直觉舅母不会想要明舒做儿媳,而明舒也未必愿意嫁进国公府。他二人家世差距太大,国公府门第太高,倒不是说明舒配不上,只是嫁进国公府,就意味着要做个循规蹈矩的媳『妇』,而以她对明舒的了解,明舒绝非愿意一辈子困于后宅的人。不论从哪方面来看,明舒和宋清沼,都不合适。 许是闻安的话说得太直白,宋清沼渐渐沉下脸来,他本不想同闻安争辩,然而听到她最后几句话时,委实忍不住。 “你怎知我与她不合适?我不会害她。” 这回闻安是真正诧异了,她话说得虽然直接,但也只想点醒宋清沼而已,绝没想到竟『逼』出宋清沼心里话来。 “你……”闻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宋清沼自忖失言,朝她拱了拱手,冷冷离去。 第48章 两鸢相争“离明舒远点,你我自可相安…… 繁台赏春这日是个好天气,  明舒起个大早,打扮妥当,蹬蹬下楼。曾氏已将兄妹二人要带去赏春的东西装好,  除了糕点零嘴鲜果等吃食外,  还有铺地的油毡布之类,装了整整两个藤篮。陆徜雇的马车已经停在巷口,见明舒下来,  他拎起藤篮准备先送上马车,明舒倏地跑到桌旁,  把纸鸢抱在怀里。 “这个我自己拿!”明舒道。 阿兄亲手画的,亲手扎的纸鸢,她宝贝得紧。 陆徜笑笑,向曾氏道别,带着明舒出门。 一路上,  明舒都抱着纸鸢爱不释手,嘴里哼着小调,  脸上的笑就没落下过。这份情绪感染了陆徜,微扬的唇角也不曾落下。 繁台春光早盛,  是汴京百姓踏青郊游的好去处,  附近还有座天青寺,香火旺盛,  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今日又是大晴天,  碧空如洗,  桃李芳菲,樱树绽放,每移一步皆成画。 明舒与陆徜下了马车便去找闻安。 郡王府和国公府早就围了一处亭子落脚。大户人家出游阵仗就是大,亭子里里外外站满下人,  丫鬟婆子在跟前服侍,小厮护卫随侍在外,带的东西也多,连炉子都搬了来,厨娘也跟着,茶需得现泡,吃食也现做。 亭里坐着两个贵『妇』人,明舒远远的也瞧不清模样,只觉得珠翠满头,衣着华丽,猜测必是闻安的母亲郡王妃与宋清沼的母亲国公府如今主持中馈的长房媳『妇』。除此之外,亭外还有许多盛装的年轻姑娘聚在一起玩耍,赏花斗草,好不欢快,笑声飘来像春莺般悦耳。 明舒瞧了两眼,把帖子递给郡王府的下人,下人转到闻安手中,闻安正好和淑君站在旁边说话,二人同时转头,闻安朝明舒挥挥手,示意要她过去。明舒摇了摇头,拒绝。 “怎不过来?我带你见见我母亲。母亲听说是你帮我解决了谢熙之事,特别想见见你。”闻安拉着她道。 明舒看了眼亭子里三层外三层的模样,道:“你饶了我吧,今日是出来玩耍议事的,郡王妃要见我,改天我正正经经登门拜见就是。” 这要是进去了,繁文缛节非得折腾掉大半天时间,明舒不干。 “说得也是。”闻安看了眼亭子,也觉得明舒这会还是别进去了,自家母亲不说,连舅母也在,舅母那人最讲规矩,呆会盘问半天,反让人失了玩耍心思。 “那咱们上哪儿去?”殷淑君兴致勃勃问道。 “我阿兄在旁边找了块没人的草地,咱们过去说悄悄话?我也带了点阿娘做的吃食,你们来尝尝我阿娘的手艺?”明舒说着想起纸鸢,又道,“对了,我阿兄昨天帮我扎了纸鸢,咱们一会放纸鸢?” “你带纸鸢啦?那敢情好!”殷淑君大喜。 “那你等会,我去回回我母亲。”闻安点点头,转身走了。 ———— 亭中,郡王妃正与国公府的长房媳『妇』许氏喝茶说话。 “难得今日清沼竟有闲情雅致陪我们出来踏青。”郡王妃饮了两口茶,看着陪在旁边的宋清沼笑道。 宋清沼微一垂头,不语。 许氏跟着笑道:“三殿下给他发的邀帖,今日他们也在繁台附近赏春,他先陪我这老婆子过来,一会就去赴三殿下的约了。” “清沼是个孝顺的好孩子,马上又要金榜题名,这样的家世人品学识,将来不知哪家娘子有幸嫁他为妻。”郡王妃拿团扇掩唇一笑。 “他啊……根本就没成家的心思,整天扑在学问上头,我这当娘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想来我这儿媳『妇』,就跟海底捞针一样难。”许氏一边打趣,一边望向儿子。 宋清沼目光却落在远处。 “那是谁家娘子?”许氏顺着儿子目光望去,除了闻安与殷淑君外,还瞧见了个生面孔。 郡王妃摇摇头:“我也没见过,不过听闻安说,今日她约了新结识的小友一同赏春,就是此前在松灵书院曾帮三殿下与陆大人一日破案的那位陆家小娘子,你家清沼应该识得。” “是她。”宋清沼闻言收回目光回道。 恰逢闻安回来,向郡王妃请示,郡王妃架不住她的撒娇允了,许氏却在一旁开口:“既是你的手帕交,怎不带过来让咱们也见见?” “咱家来的人多,要都见过一遍,哪还有时间玩耍。舅母可放过她吧。”闻安笑嘻嘻解释着,行礼告退而去。 闻安一走,宋清沼却也跟着告辞,许氏挥挥手也放行了。 待二人都离开,许氏方道:“我瞧是那孩子不敢过来,我们又不是老虎,还怕吃了她不成。小门小户家的姑娘,礼数与见识终是上不了大台面的。” “嫂子,那孩子年纪尚浅,小姑娘家家的,面嫩也是有的。”郡王妃替明舒找补一句,就将这事揭过。 许氏却蹙了蹙眉——宋清沼离开的方向,是跟在闻安后头的。是要去找那陆明舒? “嫂子?嫂子?”郡王妃的声音略高了一调,才把许氏唤回神来。 “怎么了?”许氏问道。 “你不是说今日也约了文卉,让她出来散散心,怎么这会还不见人?”郡王妃又想起另一事来。 “快别提了。”许氏脸上忽『露』愁容,“送到卫家的帖子石头沉水一样没个回音,上回见她还是半年前,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最近我听到些不像话的流言,说是那卫家……闹鬼,你听说没有?”郡王妃问道。 “听到了。”许氏点点头,“传得悬乎,也没见卫家人出来辟个谣,文卉这当家主母怎么当的?” “我总觉得这卫家不太对劲,咱要不要找人查查?” “卫府的后宅家事,关起门来谁知道?非亲非故的咱们怎么查?拿什么名目查?”许氏反问道。 她与郡王妃还有潘文卉三人,年轻时也曾是交情甚笃的闺中密友,关系尤胜亲姐妹,可成亲之后,除了她以后,郡王妃与潘文卉却都不幸福,也是叫人唏嘘。 ———— 那边,明舒已经兴冲冲带着闻安与殷淑君往陆徜寻的空处去了。 “瞧,就在那儿。”明舒大老远看到陆徜就指给两个朋友看。 陆徜已经把油毡布铺好,藤篮里的吃食逐一取出摆放整齐,正等人回来,忽听远处传来明舒声音,他抬头望去,就见明舒站在远处冲自己猛挥手。他站起整整衣袍,刚要上前,便见那三人背后又跟来个人。 “明舒。” 明舒和陆徜打完招呼,正和闻安与淑君说笑,忽听身后有人喊自己,一转身便看到五六步开外的桃树下站着宋清沼。 树上桃花正盛,一阵风来,落英纷纷,宋清沼今日照旧穿了件浅青的衣袍,几朵桃花落在发间肩头,愈发显得少年如玉格外清润。 明舒又狠狠按在自己心口——见鬼,心脏又怦怦直跳。 “清沼表兄?你怎么来了?”闻安蹙眉道。 宋清沼又向闻安与殷淑君行了礼,走前几步道:“我来寻明舒的。” 他从树下走出,离得近了,明舒的感觉就没那么强烈,她深吸两口气,不解道:“宋公子找我有事?” “此前得你所赠护符,宋某很是感激,今日知道你同县主她们在此玩耍,故备了薄礼聊表谢意。”宋清沼淡道,见她面上浮起推拒之『色』,又道,“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你们姑娘家喜欢的小玩意。”说着,他命随行小厮将东西取来。 一只大蝴蝶纸鸢。 明舒愣了愣,还没回应,便有人先开了口:“宋兄好意,我替舍妹心领,不过今日她已经有纸鸢了,恐怕放不过来。” 众人回头一看,却是陆徜拎着那只美人纸鸢过来,递向明舒,又道:“明舒,你的纸鸢。” 两鸢相撞,气氛都跟着凝固。明舒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接了阿兄的纸鸢,宋清沼面上怕不好过,接了宋清沼的纸鸢,那她回家就完蛋了。 阿兄不和她生足三天气,这事都揭不过去。 那厢宋清沼迎向陆徜,竟毫无退意,道:“无妨,春日尚长,这次放不了,便留着下次再放,总有机会派上用场。明舒,收下吧。” 两只纸鸢都递到她面前,仿佛在等明舒临幸。 两个男人间虽都神情平静,彼此之间却似乎剑拔弩张般僵持,仿佛两军对垒。明舒不是第一天知道阿兄不喜宋清沼,但他没有哪天像今日这般,表现得这么外『露』,而宋清沼今日也不知何故,一改谦和客气,半步不肯退让。 这种异样,恐怕连闻安和殷淑君都察觉到了,明舒给这两人施眼『色』,这两人都默默摇了头。 最终,陆徜看出明舒为难,退步道:“也罢,宋兄既是一片心意,陆某就替舍妹谢过宋兄。”他说话间将手中纸鸢放到明舒怀里,自己却接下宋清沼的纸鸢,然后递给闻安,“你们三个人,一只纸鸢想来是不够放的,宋兄送的纸鸢倒是刚好。” 言下之意再明确不过,他的纸鸢明舒放,宋清沼的纸鸢给闻安与殷淑君二人。 如此一来,也是解决办法。 明舒忙跟着点头:“对对,我们三个人呢,谢谢宋公子的心意。” 闻安莫名其妙收下了宋清沼的纸鸢。 “阿兄,你不是要赴三殿下的约,时辰不早了,你赶紧过去吧,不用管我们了。”明舒觉得不能再让陆徜留在这里,忙催道。 闻安醒来,亦道:“表兄,你好像也受三殿下邀约而来,赶紧去吧。” 陆徜看着明舒道:“那你就呆在附近,别跑远,我回头来这里接你归家。” “知道了。”明舒点头如捣蒜。 他交代完话,宋清沼才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兄,一起。” 陆徜点点头,与他同向繁台走去。 瞧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景,三个姑娘同时松口气。 殷淑君感慨:“你们两人的哥哥,怎么有些吓人啊。” 明舒无解。 闻安无解。 ———— 陆徜与宋清沼并肩走出百步,宋清沼开口打破二人间的沉默。 “陆兄,你对在下似乎有所不满,不知你我之间是否有误会?”宋清沼问道。 陆徜似乎并不喜欢他,他敬陆徜是明舒兄长,并不愿与其闹僵。 陆徜转头,神『色』虽未变,可语气已改:“离明舒远点,你我自可相安无事。” 冷冷抛下一语,他拔步快速离去。 第49章 陈冤学生与明舒并非兄妹! 繁台已被侍卫重重围起,  今日三皇子在此邀请汴京几位举子赏春,闲杂人等不能进入。 陆徜与宋清沼一前一后递上帖子,被迎入繁台。繁台宽阔高于城,  登高可望汴京十里春『色』,  三皇子又请来宫伶在此吹奏,曲调悠扬应和三春之景,叫人心旷神怡。 三皇子带着众才子繁台登高,  即兴赋诗,考校书文,  好不畅快。 一时间,各人俱做了首七言绝律,三皇子评点后交给内侍誊抄,仍是陆宋二人佼佼在前。三皇子欣赏这二人才情学识,便令跟在身边说话,  余者都散去各自游览。 繁台扶栏之前,风猎猎作响,  吹得衣袂纷飞,凭添几许君临天下的快意。下方繁花似锦,  美不胜收,  三皇子赵景然看了良久,唇畔浮起浅笑,  问道:“那是谁家纸鸢,  飞得这么高?” 陆徜与宋清沼二人望去,  只瞧见绿树红花间两只纸鸢高高飞起,一只美人,一只蝴蝶,不是明舒三人,  又有何人? “禀殿下,那是闻安县主、殷娘子与陆娘子的纸鸢。”见陆徜没有开口的意思,宋清沼答道。 “淑君吗?她也来了?”赵景然听到这个名字,面现温柔,得到宋清沼肯定的答案又是一笑,揭过不谈,又问陆徜,“陆娘子,可是陆徜的妹妹陆明舒?那姑娘我记得,松灵书院与你二人一同查案,巾帼不让须眉,不容小觑啊。” 陆徜拱手行礼:“殿下谬赞。”语毕他顿了顿,又道,“殿下,学生有一要事禀奏。” “何事?但说无妨。”赵景然问道。 陆徜却看了眼宋清沼,宋清沼识趣,拱手告退。 赵景然好奇了:“你有何事需要单独与吾说的?” 陆徜却是双手抱拳,长揖到底,道:“还请殿下恕学生期瞒之罪,学生与明舒并非兄妹!” 赵景然双眉顿蹙,只见陆徜并未起身,仍弯着腰道:“殿下,明舒姓简,乃是江宁富商简金海独女。” “江宁富商,简家?”赵景然眉头越蹙越紧,“可是上月呈送入京的江宁灭门大案苦主?” 江宁轰动一时的灭门惨案,已在江宁府结案,再由地方上报京都,定『性』为盗匪入室抢劫,此事亦在朝中引起不小轰动。 “正是。”陆徜道,他仍未起身,只将路上救下明舒又带入京城的前因后果仔仔细细说予赵景然。 赵景然听后虽未置评论,看着陆徜的神『色』却放缓,道:“你先起来回话。这么大的案子,明目张胆抢夺家产,江宁府上下官员恐怕都有问题,牵涉重大,你可有证据?” “回殿下,学生并无证据,当日受人追杀,一路奔逃入京,也没机会回头再查,一切只是学生揣忖,故也不敢妄自声张。不过依学生猜测,明舒落崖当日必是听见看见了什么,才会招至紧追不舍的杀身之祸,只可惜她得了离魂症失去记忆。”陆徜却依旧没直起身体来。 “有道理。按你所言,简明舒很可能是此案重要证人,她的身份还不宜过早曝『露』,否则恐引来危险。”赵景然沉忖道,又见陆徜仍做长揖,不由又道,“还不起来?别以为吾不知你心思,你身为举子却隐瞒简明舒身份,可算欺君之罪,想要吾为你开脱?” “学生不敢,学生犯欺君之罪,甘愿受罚,只是希望殿下能给学生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学生能亲手查清此案。”陆徜道。 “起来吧。”赵景然一拍他的背,“你当吾真不敢罚你,吾不过惜才而已,且先饶你这一回。此案需得吾接手开封府后才能翻查,这段时日我会命人将简家案的卷宗整理过来,若确有疑点,吾会如实上奏父皇。你若要查,吾可借力予你暗访,但切莫声张。” “谢殿下。”陆徜又一揖到底,这才直起身来。 “陆徜,你老实说,是不是听到吾将接任开封府尹之位的消息,才与吾说这番话的?”赵景然双眸陡然凌厉,落到陆徜身上。 开封府尹之职历来为二品至从一官衔,但若为皇子续接,则为受封储君做准备,只不过此事只是粗定,皇帝还未下旨,他应是凭借风吹草动猜到端倪。 陆徜却是微笑:“上次松灵书院一别,学生已觉殿下刚正严明,既有仁者风范亦兼得明君之仪,实属难得,学生内心仰慕,早有陈禀之心。殿下若能接任开封府尹之职,这天下何愁有冤不得申?学生替天下百姓,先谢过殿下。” 一番马屁,说得人身心舒畅。 赵景然听乐了:“陆徜,你看着清傲,骨子里……”他伸手戳戳陆徜肩头,“小狐狸一个。” 为官,过刚易折,过滑易浊,二者取衡罢了。 “三殿下谬赞,学生受之有愧。”陆徜抱拳。 赵景然指着他,半晌方道:“脸皮厚。” 陆徜正要答话,却见飞在半空的两只纸鸢忽然断线,被风刮走,他眉心顿蹙。 底下出事了? ———— 凉亭内,郡王妃与许氏仍在闲话家常,已经从卫家又说回儿女亲事上。 “你今日邀了这些闺秀来赏春,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郡王妃看着树下三两聚首交谈的姑娘们向许氏道。 来的年轻姑娘颇多,并不全是郡王家和国公府的姑娘,有些是许氏邀请来的别家闺秀。 “唉,清沼眼瞅着也过及冠,可眼睛长在脑袋上,一个看中意的姑娘都没有,我这做娘的能不急吗?他哥哥同他一般大的时候,我都抱上孙子了。现如今他科考也结束了,可得好好筹谋下终身大事,邀来的都是汴京城出名的闺秀,与咱家也都门当户对,你也帮我瞧瞧,哪个好?”许氏便道。 “这些姑娘们都是好的,只是我瞧症结还在清沼身上,那孩子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做长辈恐怕不好强扭。”郡王妃看得明白,劝道。 “自古儿女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不成他还想越过我这做娘的去?”许氏不以为意道。 郡王妃还要说什么,外头忽然哭哭啼啼跑进来几个人,其中哭得最可怜的,正是许氏邀来赏春的闺秀之一。 “这是怎么了?”许氏已然站起,忙命人扶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娘子进亭子。 小姑娘哭得妆也花了,钗鬓散落,衣裳上也俱是泥巴,委实有些狼狈,在许氏面前哭哭啼啼告状:“我见陆娘子她们正玩纸鸢玩得高兴,有心结交,不想上去才说了没几句话,她就骂起我来,说我要抢清沼哥哥送她的纸鸢,还说这纸鸢是清沼哥哥送的谁都不许碰,话里话外说得不中听,我气不过同她争辩了几句,她就动起手来。后来清沼哥哥出来了,也帮着她数落我,我……” 这话一出,许氏当即变了脸『色』。 ———— 另一头,明舒气炸了肺。 她同闻安、殷淑君两人好端端放纸鸢,不知道哪里跑出个刁蛮千金来,上来就是一通明讽暗贬,说她出身差教养坏,配不上国公府云云,见她不加理会,又指使丫鬟上手抢纸鸢,闻安与殷淑君自然帮着她,两相起了争执,纸鸢被人扯断了线,通通飞走。 “那是阿兄亲手给我做的纸鸢,画的还是我,就这么飞走了!而且她们骂我就算了,还骂阿兄你,我气不过……”明舒气得两腮鼓鼓,胸口起伏,往脸上狠狠抹了把,反倒把泥沾在了颊上。 陆徜与宋清沼都已赶到,宋清沼已经把那惹事的千金劝走,但依旧不能平复明舒的火气。 “别气了,纸鸢飞了就飞了,改天我给你再扎一只。今日你是出来玩耍的,莫因此坏了兴致。”陆徜亦劝道,他抬眸看了看天际,那两只纸鸢都已飞得看不到影子。 说来也好笑,他和宋清沼争了半天,到头来没有一只纸鸢能留在明舒手中。 “对不起,都是因我而起。”宋清沼道歉。 见他道歉,明舒反不好意思再怨,只道:“与你何干。” 闻安亦跟着安慰:“你要气不过,改天我帮你教训那人就是。” “是啊是啊,难得出来一趟,别气了。”殷淑君也道。 众人都在劝她,明舒自然不能再气,便道:“罢了,被狗咬一口,没道理要你们一起帮我去咬狗的。” 说罢她转头,正招呼众人过去吃点心,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叫唤。 “陆娘子。” 众人回头,宋清沼认出来人,是他母亲身边的大丫鬟。 “我家夫人想请娘子移步凉亭。” “何事?”陆徜代为问道。 “适才何家娘子哭着来求我家夫人做主,说是在此受了欺辱。今日是我家夫人做东邀请何娘子赏春,她却在此受了委屈,我家夫人想请娘子过去一趟,若有误会好好解释,再同何娘子道个歉,将此事揭过就是。” 闻安闻言顿觉不妙,刚想圆场,明舒俏脸已沉,刚才是孩子脾气,现在化成冷冽怒火。 她甩开闻安与殷淑君的手,上前半步冷道:“你家夫人都已要我向她道歉,怕是心内早已断案,要我过去哪里是问缘由,分明是想借权势威吓于我。我不会道歉,也不会过去,想听解释可以,让他们自己过来!” “你!”那丫鬟没想到明舒半分脸面都不给,亦气得『色』变。 “便是开封府尹断案都需听取双方供词,你家夫人听了一面之辞就要我妹妹道歉?这是什么道理?烦请转告你家夫人,我兄妹二人,恕不奉陪。”陆徜冷冷一语,朝明舒道,“明舒,我们走。” “嗯。”明舒转头跟着陆徜离去。 宋清沼双眉紧蹙,交代了一句:“我去同母亲解释。”人跟着丫鬟走了。 闻安在后面摇了摇头,心中只道,他不解释还好,若是开口必然是火上浇油。 ———— 凉亭内,丫鬟一五一十将明舒和陆徜的话转述给了许氏。 那何家娘子听完哭得更加厉害,许氏更是气得险些摔杯——一个平民女子公然挑衅她的威信,这叫她颜面往何处摆放? 当下连宋清沼的解释也不听,许氏只冷笑着道:“好一个陆明舒!” 日暮时分,赏春宴散,许氏怒气冲冲坐在马车中吩咐心腹嬷嬷孙氏。 “让你打听的事可有眉头?” “老妈已经打听到了。”孙嬷嬷便将打听到的关于陆家的事说予许氏。 “不过一介布衣,就算高中,他妹妹也配不起国公府门第,麻雀也想飞上枝头?”许氏一边嘲讽,一边思忖道,“你去替我敲打敲打那陆明舒,让她明白何为门当户对,少做些白日梦。” “是。”孙嬷嬷领命。 第50章 亲爹来了你真想嫁宋清沼?只要你点头…… 明舒那股气一直憋到了归家之时都没散去。 “我就是气他们狗眼看人低,  凭什么瞧不起咱们?”明舒拍着车窗棂道,“阿兄,你争气点,  咱们出人头地给他们瞧!” “你已经气了大半天,  要怎样才肯消气?”明舒生气,陆徜也无奈,哄不平。 “我赔了只纸鸢进去,  是阿兄你亲手画的,亲手扎的!”明舒念念不忘陆徜给自己扎的美人纸鸢。 “我改日给你画十个!”陆徜伸出五根手指,  在她眼前翻了翻。 明舒忙把他的手抓下来,道:“别人的错,哪能算在阿兄头上……阿兄的手,是要做学问的……” “那你不要?”陆徜又问。 “要!就……随随便便做三个够了!”明舒终于笑开。 陆徜笑了笑,有些无奈。 “阿兄,  我觉得你最近变得爱笑了。”明舒盯着他直看。 “是吗?可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陆徜没有否认她这个看法。 “那定然是近朱者赤!”明舒拍拍胸口,  担下那个“朱”字。 陆徜难得没有与她斗嘴,只转而问道:“你今日与你的小姐妹谈得如何?” 提起这事,  明舒便收起笑正『色』回他:“殷娘说铺面再过一个月就可以拿到,  到时候需要修缮,我要开始物『色』泥瓦木匠,  过些天就找人先去看看铺面,  让给出个图纸,  另外还要着手采买摆件,雇请伙计,最关键的是得与五哥商量下货物,该挑的都要挑起。一个月时间用来修缮,  再一个月用来筹备,最快三个月……也就是今年六月左右开张。” 做生意明舒可比陆徜在行,她的计划很周全,基本无需他再提点什么,陆徜便只静静听着,瞧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 明舒说着说着,却有些顾虑:“阿兄,你定能金榜题名,他日也许能夺三甲,仕途必定顺遂,而我身为你的妹妹,却去做那不入流的商贾,我会不会给你招来非议,影响你的仕途?” 陆徜抬手轻覆她发顶,声虽轻,语却重:“我十年寒窗选了这条路,为的就是护我想护之人,若我连你都护不住帮不了,我走这条路又有何意义?” 从前是他母亲,如今添了明舒。 “阿兄……”明舒大眼眨了眨,“谢谢。” 余话再无。 ———— 翌日,天阴,春雨又临。 陆徜一早就出了门,放榜之日将近,同时也意味着殿试之期马上就到,他还有需要准备之事。明舒起身下楼时,楼下只有曾氏一人,正拿着封信站在门边。 “阿娘。”明舒唤了曾氏一声。 曾氏回头:“你来得正好,才刚有个孩子送了封信到咱家,是给你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信递予明舒。 大清早的谁给她送信? 明舒狐疑地接过信,信上果然写着“陆明舒亲启”等字,信封亦被妥善封了口。 她翻翻信封,没见落款,便撕开信封取出信纸,坐到桌前看起。 看着看着,她眉头微蹙。 “什么人给你来信?”曾氏问道。 明舒不瞒曾氏,一边将信递予曾氏一边回道:“是殿前司都指挥史卫家的二夫人……给我来的信。” 信上落款报了身份,可明舒不认识这人,与卫家更是八杆子打不着关系。 “那你要赴约么?”曾氏很快看完信,问明舒。 “我去看看什么事吧。”明舒点点头。信上只说听闻她在京中事迹,因而想要见面。 如果是打听到殷家的事和闻安及松灵书院的事而寻上门,那很可能是慕名找她调查的,赚钱的事,她不能不去,况且日后满堂辉开张,也打算承接此类案子,明舒没有拒绝的理由。 “记得带上伞,瞧这天是要下雨了。”曾氏对她外出已经习以为常,只叮嘱她注意天气。 明舒“嗯”了声,拿起油纸伞出门。 ———— 待明舒出了门,曾氏又将大门关上,自己在灶间忙起别的事来。 约忙了半个时辰,屋外传来敲门声,每三下一顿。曾氏只当是明舒回来,匆匆放下手上活计,拿围裙擦着手出来,一边道:“来了来了!”一边开门。 木门“吱戛”打开,曾氏正数落明舒:“这么快就回来……” 可那话却随着她抬起的目光戛然而止。 门外站的不是明舒。 “玉卿。”那人唤出她的闺名。 曾氏名玉卿。 她怔了怔,看着门外穿戴富贵的男人,一时间竟找不到言语,直到他看了看屋内,道:“方便进去说话吗?” 曾氏才终于回神,神『色』淡然地将门彻底打开,待他进屋后,她又砰地关上门,落下门闩。 该来的人,终是会来。 灶间的水刚开烧沸,曾氏顾不上招呼他,径直去了灶间,出来时手里端了杯茶,那人已经坐在桌旁,看着她端茶走来的模样,依稀还有十八年前的温柔,可那眼眸,却是冷冷淡淡。 “陆大人,贫家无好茶,您若不弃,便请润润喉。” 她的声音依旧动听,轻轻柔柔,纵是绝情亦惹怜惜。 “玉卿,你我和离已逾十八年了吧,两个孩子都已长成,这些年,辛苦你了。”陆文瀚端起茶来,吹去浮沫,小饮半口。 曾氏覆在小腹上的手一攥,道:“你是为了两个孩子来的?” “你别误会,我不是来与你夺子,只是此前在松灵书院见到陆徜与明舒,他二人着实聪明,你将他们教养得很好,陆某有愧于你。”陆文瀚道。 曾氏一笑,那笑,含嘲带苦。 十八年没见,当初鲜衣怒马肆意而为的少年,也已经被磨得棱角全无,说起这样的场面话来,全然没有和离之前与她争执得面红耳赤,半步不肯退让的模样。 而她,也已经没了昔年怨气。 一场少年夫妻,不过换今日陌生眉眼。 “我自己的孩子,当然要用心教导,你不必谢我,亦不必觉得有愧于我。” 陆文瀚点点头:“陆徜我还瞧过几眼,明舒那孩子,和离之时你刚有孕,我却是一眼都没见过。” 闻及明舒,曾氏眉头大蹙,待要同他说清,可想想明舒的情况,也不知当说不当,便又咽下。 当年和离之时她怀的那个孩子,在他离开后的第三天,就落胎没了。 “你来此到底所为何事?”她不愿多扯过往,问道。 “玉卿,那两个孩子似乎并不知道生父尚在人世?”陆文瀚问道。 “是,我和他们说,他们的父亲已经亡故。”曾氏回他。 陆文瀚眉心微微一蹙,那神情像极了陆徜。 “玉卿,我与你只是和离,可你却对他们隐瞒我尚在人世的消息?” “我怎么告诉他们你的身份?成亲之时,我不知你是陆家幺子;和离之时,我不知你去往何地;十八年重逢,我甚至不知你是如今高高在上的尚书令,我要如何说?” 一句话,说得陆文瀚哑口无言。 ———— 天果然下起雨来,明舒赶在雨下大前跑进聚缘茶馆的屋檐下,拍拍身上的水珠,这才进了茶馆。卫家的二夫人约她在雅间见面,明舒让茶馆小二领路,很快走到雅间外面。 她以为自己会见到个端庄娴雅的卫二夫人,但没想到进门后迎上前的却是个大嗓门的丰腴女人。 不止嗓门大,这卫二夫人手劲还大,攥着明舒就不放手,直嚷着:“可算来了!” 还是在丫鬟的提醒下,她才收敛起来,压低声音。 明舒倒给她吓了一大跳,定睛再看这位二夫人,这二夫人打扮得倒还得体,虽然丰腴,但圆脸肤白也甚是可亲,只不过现下她脖子上挂着面明晃晃的大佛牌,左右手腕都绕着几圈佛珠,与这身打扮完全不搭调。 “二夫人……你寻我有何要事?”明舒坐到凳上也不等丫鬟上茶就问道。 卫二夫人就又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开口道。 原来这位二夫人,是卫家二房的媳『妇』刘氏,卫家老爷还在世,故两个嫡子并没分家,都住在一个园子里,但这卫老爷也已垂垂老朽,所以家中掌事的是卫家长房,也就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卫献。 明舒好容易听完她的长篇大论,按着她的手道:“二夫人,抓鬼,你得找道士,再不济,你找和尚也成。我不会抓鬼呀。” 刘氏却把她的手抓得更紧:“道士和尚都找过,没用。我打听过你,你解决了殷家那个庶女,又破了松灵书院的杀人案,如今我家里这鬼,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你帮我查查这鬼的来历,藏身在何地,我找人来收它!” “……”明舒险些无言以对。调查活人是正常案子,这怎么还让她查起鬼来了? 她还要再劝刘氏,刘氏却直接往桌上重重拍下一物。 “重酬!”刘氏握着明舒的手道。 明舒盯着那锭胖乎乎、黄澄澄的金元宝,天人争战了一会,妥协。 ———— 鬼可不好调查,明舒需得从长计议,又问了刘氏几个问题,便先打道回府了。 雨越下越大,明舒撑着伞小跑到家门外,正一边想着卫家的事,一边抖着油纸伞上的水珠,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 “陆娘子。” 明舒转头,见家门外的长街上走来一位过三旬的『妇』人。这『妇』人油亮的发髻上是金镶玉的发饰,手腕指上戴的不是水透的翡翠就是亮澄澄的金戒指,通身的气派,身旁跟着的两个小丫头,穿戴也比普通人家的姑娘要好,一个搀着她,一个在后边替她打伞,正朝明舒缓缓走来。 两人打个照面,『妇』人自报身份——国公府的管事妈妈,大夫人身边得脸的陪房。 明舒了然:宋清沼他母亲的心腹。 约是为了昨日在繁台的事,当时她在气头上说话也冲了些,把人给得罪了。人家好歹是宋清沼的娘,不看僧面看佛面,明舒觉得自己对长辈亦有失礼之处,便想着好生同这妈妈解释两句,于是好声好气说话,要请这妈妈进屋喝杯茶。 管事妈妈姓孙,生了容长的脸,吊着眼看明舒,瞧见明舒小门小户,连门也不打算进,宁愿站在雨里与话把明舒说明白。 “陆娘子聪慧,定也明白,国公府是何等府邸?勋贵之家,近百年的基业,结交的不是皇亲贵胄就是高门世家,小郎虽非长子,却也是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嫡孙,他的亲事有宫中贵人和老国公爷看着,将来所娶女子,定是汴京名门闺秀,夫人还望娘子能够体谅她这做母亲的苦心,能离小郎远一些,否则……” “否则什么?”明舒起先还笑着,本想解释一二,可孙妈妈的话她越听越不对劲,俏脸沉下,冷道。 “娘子一定要我将话讲白了吗?娘子的家世,就是你阿兄高中状元,也配不起我家小郎,还望你好自为知。”这孙妈妈声音尖厉,似乎就要叫四周人听到,给她没脸般。 明舒被激得心头怒起,反骨顿生,偏要和她对着,只道:“我就是要嫁你家小郎,你奈我何?” “你这不知廉耻的丫头,家里就这么教你规矩的?果然是寡『妇』教出的女儿,有娘生没爹……” 孙妈妈气恼,教训明舒的话说得越发难听,只是还没等话音落下,明舒身后的家门猛地打开,出来的人是谁都没看清,那孙妈妈就挨了窝心一脚,被踹在地上。 “放肆!”蕴着盛怒的声音响起,“滚回去告诉宋常那老匹夫,我陆文瀚的女儿,就是皇家也嫁得,你宋家算个什么东西?!” 宋常是老国公爷的名讳,放眼整个汴京,敢直呼老国公名讳的人,找不出十个来。 孙妈妈摔在雨里,一脸惨白,惊吓地望着陆文瀚。 明舒呆若木鸡。 陆文瀚转回头,盛怒又化作和风细雨,只朝明舒道:“你真想嫁宋清沼?只要你点头,为父便让他三书六礼前来迎娶你。” 明舒满脑袋疑『惑』——谁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她一回头,曾氏也傻在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