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书册 “姑娘何必同一个战族遗裔置气,您身份尊贵,日前之事,不论哪方,都是偏着您的。”鲛纱宝珠帐外,女子身形窈窕,额心描着一点淡淡的红,话语放得很软,带着一些无可奈何的纵哄。 里屋,四周窗子紧闭,暖意如春,与外面的霜霜白雪划成了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 描金靠背两屏玫瑰床上,南海边来的云纹丝被里,拱起了小小的一团,清凉的灵力如水般流淌到地上,半晌,一道稚嫩的带着些许鼻音的奶声方传出:“我无事,云姑退下。” 那名唤做云姑的女人低低地叹了口气,仔细带好外门,在央央素雪中化作一尾云鹤,淡去了身形。 昭芙阁里,寂静像是湖波中溅起的涟漪,越扩越大。 南柚从被子里爬出来,灵动的眼眸里尚含着湿漉漉的水意,她小指动了动,一本泛黄陈旧的书册就安安静静躺在了她的掌心上。 没有任何灵力波动,比凡人的书籍还普通。 南柚吸了吸鼻子,把那本书拎起来,又翻了一遍。 稚嫩的指尖最后停在了一行话上。 【……星主脸上现出怒意,他皱眉看着唯一的女儿南柚,在左右亲侍面前,用一种失望的语气,沉声道:“为君者若不能善待忠臣遗裔,日后谁敢为你卖命?你若如此任性,父君又如何能放心将星界交到你的手中……”】若看着前面那些描写,南柚还能心存侥幸,那这两句话,无疑让她一颗心沉到了底。 一个时辰前,她的父君,星界的皇主,第二次因为那个昔日旧臣的遗裔,在人前责罚她。 所说的话,跟书上描写的一字不差。 在南柚翻完最后一页,合上书册的时候,那些文字就一个一个地从书里浮出,糅杂成光点,消散在天地之间。 南柚再看时,书册上雪白一片,一个字也没有。 她愣了一下,只觉得荒谬。 南柚的父君是星主,母亲是瑞兽鸾雀族的公主,属凤凰一脉,她生来就是纯正的星族皇脉,天赋高,身份尊贵,是星界唯一的继承人。 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背景,在书里,她却只是个恶毒反派,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突出女主的高贵品性,而所有原本应站在她身后的靠山,最后都会对女主心生怜,百般纵容。 女主是那个叫清漾的战族遗裔。 在前期,清漾会牢牢地攀附上星主这棵大树,每一次露面,都是小心而胆怯的模样,也每一次,都成功地使星主想起了曾经忠心不二的臣下,对女主爱屋及乌,多有照顾。 南柚是星主独女,从小蜜罐子里长大的,突然无声无息来了个人争宠,还是个只知道演戏的白莲花,可想而知有多不乐意。 不仅如此,南柚的堂兄表弟,还有和她定下婚约的未来天君,到最后无一幸免,皆成为了女主的裙下臣。 甚至,在她死后,星主将清漾封为少女君,接管星界。 同年,天星两族结亲,少女君摇身一变,成为天后,居无上尊位,享不尽荣华。 那些剧情在南柚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她无法理解,不能接受。 南柚出世五千年,顺风顺水,从未想过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小小的女孩儿头上梳了两个乖巧的圆揪揪,上面绑着两根镶金丝的红绸,带着些婴儿肥的脸蛋雪白,眼尾和鼻尖都带着一点红,她慢慢地环住自己的膝盖,将头轻轻嗑在上面,眼神从迷茫逐渐恢复清明。 女主怎样都好,她想要当女主,当天后,都行。 但要碰她的东西,想都别想。 她的亲人,她的地位,和她的命。 南柚一样都不可能退让。 青鸾居。 琴音淙淙,美妙的律动随着灵力而缠结成绸缎,又像是水雾一样,无声无息的向四周漫开。 十里之内,坚冰消融,霜白的雪化为稀薄的灵力,欢欣地冲到树根下,短短几息,四季逆转,冬去春来,干枯的老树发出了新芽,热闹的团簇在一起,几只鸟雀跳上枝干,歪头整理绚丽的羽毛。 一只云鹤从天边来。 “夫人。”高阁软帐外,云姑现出人身,她垂着眼,声音有点无奈:“姑娘不让从侍近身,用灵力将房间锁了。” 南柚虽然被宠得性子娇了点,可并不任性,有些事情,她不会放在心上,就是有,也很少跟自己较真到这样的份上。 “王君同姑娘说了什么?”一个很温柔的声音,随着琴音的流泻传到云姑的耳里。 云姑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传了原话。 琴音渐渐歇了下来。 像是一只手撕开了幻象,春日里的暖阳,蓬勃生长的嫩芽绿植,以及树梢头的云雀,通通在空中淡去,白雪簌簌而落,玉色软纱浮动。 纤指从琴弦上滑落,流枘伸手,拂开曳动的珠纱,声音清凉似珠玉:“去请王君。” 南柚得知此事的时候,风雪才止,天色已暗。 星主夫妻近年来矛盾颇多,误会重重,常有争执,总是闹得不欢而散收场。 南柚听到彩霞的传报声后,噌的一下从床上爬了起来。 书里有关于这次争执的描写。 她的母亲性子极高傲,也护短,从前鲜衣怒马的公主冕下,在第一次争执后,对星主的态度便肉眼可见的冷淡了下来。 往常,星主退让一步,听她说两句,便也算了。 但这一次,却吵得格外厉害。 因为提到了一个人——滨海之畔的上秧仙君。 南柚依稀听人提起过,这位仙君本事了得,与她母亲一起长大,差一些两人就成了婚。 他是星主眼中的一根尖刺。 最后的结果,就是星主拂袖而去,许久未曾踏足青鸾居。 夫妻两的关系经此一事,降至冰点。 所以,书中记载的事宜,皆是真的。 南柚顾不得其他,披着软茸茸的雪狐披肩就消失在风雪中。 鸾鸟一族属凤凰,畏寒,但星界地处极北,常年风雪。于是星主特意找金乌换了颗宝珠,可抵雨雪之寒,青鸾居方圆十数里,暖如春阳。 屋里设置了结界,云姑守在屋外,有点焦急,见南柚来了,来不及关心两句,就道:“姑娘快进去瞧瞧吧,王君和夫人……” 南柚颔首,纯正的皇族威压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无声无息地融入结界当中。 内室中,因为察觉到了同出一源的稚嫩气息,星主和流枘双双皱着眉止住了话语。 “父君,母亲。”南柚站在门外,小小的一只,两个发揪歪歪扭扭的,眼角还染着红,看上去很担心他们,又不敢贸然接近的模样。 流枘不再看星主,她半蹲下身,朝着南柚招了招手,声音十分温柔:“右右,过来母亲身边。” 南柚小步跑上去,像是小雏鸟一样撞进流枘的怀中,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点的鼻音:“父君同母亲不要吵架。” 流枘眉头稍舒展了些,伸手将南柚垮下来的小发髻松开,重新绑正,一边应诺她:“嗯,不吵。” 星主面容硬朗,负手而立,看着抱在一起,容貌极其相似的母女两,眼神中的阴沉不禁消散了些。 “岳父和上秧一行不日将抵星界,诸多事宜,劳夫人安排。”星主说到上秧这个名字的时候,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到了眉目如水的人身上。 “父亲已传书信予我。”流枘眉尖蹙了蹙,对他依旧不冷不热,但转头,对着南柚的说话的声音就严肃了些:“右右,清漾的事,母亲听云姑说了。” 她这么一说,不仅南柚绷紧了一颗心,就连星主,也看向了她。 “清漾是臣,你为君,她冒犯了你,你按规处罚,这是对的,母亲不说你。”流枘耐心地道:“但你不该当众反驳你父君。” “我和你父君只有你一个孩子,我们都很爱你。”流枘用脸贴了贴南柚的小脸蛋,而后将她往星主的方向推了推:“今日你那样同你父君说话,父君得多难过啊。” 南柚吸了吸鼻子,拿眼去瞅星主,又垂下脑袋,看着自己软靴上的雪绒球,低声说:“父君,右右错了。” 玄银色的衣襟出现在她的余光中,一双温热的手掌抚了抚她的头,带着干燥的暖意,男人没有说话,但一向紧绷的脸部线条柔和不少。 星主和南柚一大一小并肩出了青鸾居。 伺候在外面的云姑等人松了一口气。 “父君。”南柚伸手扯了扯星主的衣袖,停下了脚步。 星主便也跟着停下步子等她,“方才在你母亲屋里,我就看出你有话对父君说,现下无人,你说说,是又惹了什么祸事出来,在这等着父君呢?” 南柚的心里就像是被棉花填满了,又灌了铅块进去,沉甸甸地压着,又很没有安全感。 父亲虽然严厉,但无疑是爱她宠她的,以往她犯了事,就喜欢跟星主撒娇,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有父母在,谁都不能欺负她。 可为什么。 在书里,她那么讨厌清漾,甚至阴差阳错因她而死,星主却能转身就将属于她的位置让给清漾。 “没有。父君才说外祖和舅舅要入星界做客,我这段时间可老实了。”南柚闷闷不乐地踢了踢脚下的雪团,说:“父君,今日明明是清漾寻衅在先,我罚她,如何有错?” 第2章 大妖 女主的魅力,大概就是她总能使身边的人因为怜惜她而不断做出双标的举动。 这其实是南柚第二次与清漾起争执了。 第一次是因为星主亲自将清漾接回了后院,安排了地方,并且吩咐,清漾的一应待遇当如南柚。 清漾比南柚年长了两千岁,若按年龄,南柚得叫她一声姐姐。 南柚继承了她母亲一半的高傲性子,又加上到底只是个被惯坏了的孩子,如何肯让一个臣下之女凌驾在自己头上? 一次内宴上,南柚无视清漾的搭话,半途离去。 这件事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星主的耳里,当日,南柚就被星主训了两句。 那是她们的第一次交锋,以清漾的大胜收尾。 今日的争端则由另一桩事引出。 清漾的生辰,许多人看在星主和她死去的父亲份上,派人送了贺礼,而南柚则因为星主前些日子的一句“吾儿当大度些,该尽主人的意思”,也意思意思命人送了礼物过去,是九重天一位仙君亲制的玲珑簪,谁知东西送了,清漾不仅不谢恩,反而纵着身边的从侍嘀咕,说那簪子她家姑娘早已有了,乃是星主亲赐。 南柚听了,气得不行,当即以捧高踩低,乱议主上为由,命人捉了那从侍立规矩。 清漾磕头求情,哭得声都喘不过来,几次险些晕过去,好好的一场生辰,以闹得鸡飞狗跳收尾。 星主正在同几名亲近的臣子议事,听了从侍的禀报,赶至清漾院中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星主对清漾没有理由的袒护令南柚倔性上脑,她梗着脖子,当众质问星主,并且留下一句“父君既然那么喜欢她,就干脆认她当女儿好了”的话,提着裙子跑回了昭芙院。 青鸾居外的天气亦是暖的,并不如别处那样被坚冰寒霜覆盖,小小的人扎着两个揪揪,秀气的眉毛紧拧着,喜怒哀乐全部都生动地展示在了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胖脸上,星主看着,心不由自主的软了下来。 她才多大啊,小小的人,参照凡间的年岁,才刚六七岁,什么都不太懂,正是天真懵懂的时候,突然有个同岁的人出现,分走了父母的注意力,可不就是要哭要闹吗? “右右。”星主牵起南柚嫩生生的小手,想讲的道理就自然而然的用一种哄小孩的语调说了出来:“你是星界的小主人,未来,父君身上的担子是要交到你身上的,考虑事情,不能只看单面。” “今日与父君同去的,皆是清漾的叔伯,是星界的功臣,他们与清漾的父亲私交甚好,若是他们看到清漾在生辰之日被你如此刁难,而父君再一味偏袒你,该会是怎样的想法?” 星主不满南柚手背冰凉凉的温度,掌心聚起灵力替她暖着,又慢慢地同她讲这些对她这个年龄尚且晦涩的东西:“清漾的父亲是因为星界的缘由才消亡的,她没了父亲,母亲又早早的去了,现在寄人篱下,心中定是不好受的,我们暂不提拢臣下的心,便是自己良心这一关,也过不去。” 星主的声音浑厚,每一字都很清晰地入了南柚耳里,她抬起头,眼中噙着雾气:“父君信她,不信我。” 星主哑然失笑。 南柚情绪失常,兀自跑回昭芙院的原因不是因为那根簪子,而是星主情愿去信一个臣下之女抽抽泣泣的辩解,也不信她。 还有书里往后那么多次南柚和清漾的碰撞争执,星主不信她,堂兄表弟以及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也都无条件倒戈。 星主将嘟着脸一脸不开心的小家伙捞起来,让她在自己肩头上坐着,他爽朗地笑了几声,道:“那个多嘴的从侍,已经按规矩处置了。” “父君怎会不相信右右,只是那个时候,情况特殊,父君于明面上,只能稍偏袒清漾一些。” “当着众人的面,右右也不知给父君留些面子。”星主笑着用才冒出来的青黑胡茬的下巴蹭了下女儿的脸蛋,被她很嫌弃地推开后,笑声越发大了。 南柚心里装着事,小脸皱成一团,不开心几个字就差写在脸上了。 明明是清漾御下不严而出的差错,现在传出去,她落得个仗势欺人,骄纵跋扈的声名,而清漾清清白白,更惹人疼惜。 女主的光环,强大到这样的程度吗? 她要如何做,才能改变书中自己的结局? 瑟瑟寒宵,昭芙院外的两棵高大的绿柳静静地垂在极北的风雪中。 南柚手里提着一盏古朴的小灯,这盏灯像是年代久远的物件,外面的纸皮已经泛黄,现出斑驳的时间痕迹,一点荧光从灯芯中流淌而出,渐渐的照清了远门口一条雪上蜿蜒的足迹。 几根柳树枝无声无息地延伸,温柔地卷起一身雪色的女孩,与严冬格格不入的新绿嫩芽拖着她向上,稳稳当当地将人在了枝丫间架着的一个小板凳上。 “姑娘因何事愁恼?”两棵绿柳的纸条缠绕在一起,像是要编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中间的连接处现出一张少年的面孔,温柔,干净,两只尖长的耳朵藏在发丝中,带着点妖族特有的昳丽,声音轻轻荡在风中,每一个字眼都像是在吟唱。 “孚祗。”南柚举起手中的灯笼,雪白的手指点了点那条歪歪扭扭的足迹,她侧着头,声音一派纯真:“你看,有人悄悄来探过我的院子了。” “走的时候,还特意把足迹隐去了。”南柚似乎觉得很有趣,“瞒过了父君给的守卫,长奎和彩霞也没察觉到异样,来的人,必然很厉害吧?” 书中确实有描述,跟在女主身边效命的有两只大妖,一曰汛龟,二曰钩蛇。 其中钩蛇化为人形,可隐身形,可匿气息。凭借这个,前期帮女主办成了不少事情。 只是南柚想不明白,钩蛇这么无声无息地来一趟,是为了什么。里屋有强大的禁制,非南柚应允者不得入,他还没那个本事来去自如地放东西或拿东西,可院外,又有什么值得观望的呢。 孚祗看了看唇白乌发的小女孩,浅声道:“姑娘若是不放心,可将破绽灯悬于树上,我替姑娘看着。” 南柚将头靠在柳树粗壮的枝干上,大而圆的眼睛半眯,像是一只歇在雪夜里的幼猫,听了他的建议,也只是笑,许久没有吭声。 孚祗从未见过她这样低落的模样。 她生来高贵,星主和夫人都捧在手心里,所想所思,皆能如愿,像个横冲直撞的小太阳,虽有时会闯祸,但被教得很好,骨子里是个十分纯粹善良的孩子。 经月不见,小孩的脸上,竟蒙上了一层阴郁。 “孚祗,这段时日,你去青鸾居扎根吧。”隔了一会,南柚方出:“这几月,父君和母亲一见面就起争执,我怀疑有人煽风点火,刻意离间。” “姑娘?”孚祗温柔的声音里,惊异的味道显露出来。 “明日我会同母亲说。”小姑娘的脸颊被风吹得冰凉,挺翘的鼻尖也现出嫩红,她身子一歪,柔嫩的柳条就从身后托住了她,她很自然地侧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坐半躺着。 “孚祗,我只信你。” 孚祗尖长的耳朵动了动,低眸说了个好字。 书中,南柚是头号女反派,孚祗则是她最忠心的臣下,哪怕最后,她众叛亲离,跌落低谷,所言所行皆错,无一人信她时,他也陪她在她身边,没有疑问,没有后退。 南柚伸手抚了抚龟裂的树皮,像是突然又开心起来,孩子气地伸手指了指远处连绵的山脉和星点的灯火,漫天星辰闪耀,她将破绽灯往天上一拖,整个院子亮若白昼。 孚祗不说话,陪着她一起看。 小孩嗜睡,又因为蜕变期将至,本就强打着精神撑了两日,这下骤然放松了心神,没过多久就歪着头靠着树干睡了过去。 孚祗抱着她,放到床榻上,又弯身给她掖了掖被角。 少年长身玉立,衣衫飘然,月下无尘,宛若谪仙。想起小孩方才说的那句“我只信你”,复蹙了蹙眉,食指微动,在小孩身边设了一个半圆的澄亮结界。 彩霞感受到波动,闪身进来,见到他,有点惊讶地问:“大人何时醒的?” “方才。” 星界与妖界相邻,许多大妖喜其宁静和平,也会在星界安身。 妖族等级森严,孚祗的气息对彩霞这等小妖来说,极有压迫性,但平时少年一向温和,似玉一样,十分好相处,因而也敢主动搭几句话。 出了里屋,少年纤长的手指根根分明,往虚空中一招,破绽灯便顺从地落到了他的手中,他伸手一抚,那光便灭了,兀自转回屋里,挂在它该挂的地方去了。 做完这些,孚祗抬眸,问彩霞:“长奎在何处?” 他的声音十分好听,一不注意就会被勾得失神,令人不由自主回答他的问题,彩霞着过几次道,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姑娘准了长奎休假,现在还未归来。” 孚祗又问:“这几日发生了何事?” 彩霞挑着重要的说了。 “将长奎和云犽召回来,这段时日,盯着那个叫清漾的遗裔。” 少年飘然远去,声音如萧如管,沁没在雪夜里。 第3章 仙参 第二日一早,云端放亮,映着熠熠雪色,院子里绿柳拂面,就连吹来的风也下意识柔了两分。 南柚有赖床的习惯,她醒来时,星主身边的大妖朱厌已在厅外等候多时。 彩霞手巧,飞快地替她梳了两个小发髻,发包上各自垂着几根红金的绸缎,水银镜里,小女孩乌发雪眸,唇红齿白,长长的睫毛垂在眼下,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确实随父随母,生了副令人挑不出瑕疵的好模样。 朱厌是白首赤足的大妖,跟在星主身边,南征北战多年,一身修为深不可测,很少做这种小从侍的传话活。 他是看着南柚长大的,对她多有纵宠。星主数年前派他往返四海,南柚前段时日就听人说他回了星界,只一直没见着。 南柚提着裙子跑到正厅,又在高大魁梧的男子面前匆匆止住了脚步,乌黑的瞳孔里细细碎碎的铺着一层惊喜。 “朱厌伯伯。”妖族生命漫长,一别数年,就像只过了眨眼几日,小姑娘依旧是记忆中灵动的模样,嘴却比分别之前更甜,一口一声伯伯甜脆脆的叫人听着就高兴。 朱厌弯下身来抱她,顺带着掂了掂重量,旋即有点不满意地皱眉,声音粗犷:“怎么又瘦了许多?” 南柚很满意地将自己有点点轮廓的下巴尖抬起来,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白牙:“瘦了就好。” 南柚从生下来肥嘟嘟的,再大一点,能爬会走了之后,就连手指上的窝窝都能稳稳的放进一颗豆子,身子圆滚滚的,像是一颗雪团子,让她母亲愁得不行。 近五百年,才渐渐的瘦下来。 但一些看着她长大的叔伯就不太乐意了,总觉得是她血脉之力太过强横,没吃着真正大补的东西,因此常外出给她带很多稀珍宝物。 果不其然,下一刻,朱厌把南柚放下,从袖袍中拿出了一个遮得严严实实的四方盒子。 盒子周围都有禁制,闪动着强悍的灵力波动。孚祗无声无息出现在南柚身后,少年一身白衣,干净而无害,温润的黑瞳中隐烁着晦暗的光,用的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朱厌看了他一眼,声音里终于带上了惊讶的味道:“右右小时带回的那根折柳?长这样快?” 南柚看了眼眉目温柔的少年,声音中的骄傲意味藏也藏不住:“孚祗已经是大妖了,再过些年,就能比母亲身边的龙阻还厉害。” 朱厌爽朗地笑了两声,乐意由她开心,他揭开掌心中的盒子,示意南柚上前看看。 盒子里困着一根扭动的长绳,纠结盘根,不断挣扎,但闹出的动静却被盒子四个角里伸出的长链给锁住了,香甜的滋味扑面而来,过于浓郁的灵气几乎胶着成了粘稠的液状,种种迹象,足以表明盒中东西不是凡物。 南柚本就是天材地宝养出来的顶尖血脉,眼力非同常人,不过细细观察了几息,就抬头,眼神亮晶晶的,“上了五千年的仙参?” “如何?可能入我们右右的眼?”这东西难得,不好找是一回事,上了五千年,生出了灵智,藏匿气息的手段更上一层楼,朱厌能得到,废了不小的气力。 南柚很实诚地点了头,十分眼馋。 凶名在外的大妖眼神柔和,看着幼崽软乎乎又好哄的模样,不由得也生出了几分想要个幼崽的心思。 朱厌将盒子收起来,放在南柚白嫩的掌心中,很难得地叮嘱了两句:“等右右蜕变期正式到来时,让王君或夫人解开上面的禁制,辅以秘法,此物对洗经伐骨很有帮助。” 南柚听话地点头。 书里,也有关于这根仙参的记载。 彼时她到底年少,又想事事压清漾一头,朱厌送给她这根仙参,她第二日就暴露在了清漾的眼皮下。原本是带有几分炫耀的意思,但女主不愧是女主,她眼一垂,无需说半句话,自有身后的从侍委委屈屈含含糊糊的暗示两句清漾的蜕变期也要到来了。 星主对臣下的那份愧疚本来就全部转移到了他女儿的身上,再加上清漾时不时就会营造出一种她过得很惨很委屈的假象,两种情绪的叠加之下,星主确实将清漾当另一个女儿在养。 简单来说,只要南柚有,清漾没有,但她又很想要的,总能如愿得到。 星主也拿出了一根仙参,准备赐给清漾。 南柚顿时委屈得要命。 她本来就是被宠坏的孩子,性子由心,有人处处分走父亲的注意力和宠爱,她如何能不在意不膈应? 于是她干了件傻逼事。 她将朱厌给的仙参给了清漾,而自己拿了星主原本要赐给清漾的那根。 谁料到朱厌亲自给她寻的是一根将要过天劫蜕变的仙参,那简直就是逆天的圣药,清漾助它渡劫,那根仙参渡劫后,能抗能打还能替人疗伤,在后面帮了清漾许多,堪称女主上位的最大推手。 后来听人说,为了驯服这根仙参,朱厌跟在原始大山脉中不知跑了多久,还跟另一只大妖相争,受了些伤,又怕药性流失,打斗的时候束手束脚,只敢捉活的送给她,结果就被她那么不痛不痒的送给了一个遗裔之女。 事后,朱厌虽未说什么,但再没送过她如此贵重的东西。 “仙参有灵,捕捉怕是不易,朱厌伯伯可有受伤?”南柚一边很宝贝地将盒子收起来,一边扯着他的衣袖左右细看。 幼崽毫不掩饰的关心让朱厌心软得不行,此时就是再让他进山捉十次也愿意。 “无甚攻击力的妖灵,如何能伤到你朱厌伯伯。”朱厌硬朗的面容上,狰狞的刀疤交错成一个斜十字痕迹,豪气冲天。 “走了,随伯伯去星辉殿找你父君。”朱厌牵过南柚的小手,闪身离开了前厅。 妖族生性豪迈不拘小节,但作为处政和议事的重地,依旧戒备森严,围了许多的守卫。朱厌与南柚一路畅通无阻,行至书房外,南柚突然停下了脚步。 里面有一股稚嫩的尚年幼的花妖气息,甜甜的香,并不浓郁,但足以在南柚的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那是书中的天命女主,并且以遗裔之身,花妖之躯登天后位,并最终取走她性命的清漾。 南柚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来,仅仅是顿了一下,就和朱厌一前一后地进了书房。 星主用大神通,将书房改造成了一个小世界,篱笆围起的院子里,一张石方桌,一方池塘,三五仙藤椅,绿树茵茵,旷野悠远。 南柚和朱厌顺畅地进入了小世界,并没有遭到主人的阻拦。 清漾站起来,屈身行礼,声音很温柔,又含着一丝藏不住的怯怯之意:“朱厌伯伯安,姑娘安。” 朱厌随意地嗯了一声,没有多看她。 南柚瘪了瘪嘴,小脸险些揪成一团,但还是说:“既然父君说让我好好照顾你,往后你就多看着些,星界深宫不比外头肆意,从侍们多看血脉和身份行事,你院里的人若有阴奉阳违的,可来与我说,我禀母亲打发他们。” 她停了一下,又瓮声瓮气地道:“日后相处,姐妹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小小的姑娘,尚不及清漾高,行事说话,却已有大家之风,对比清漾小心谨慎唯唯诺诺的样子,高下立见。 朱厌对这小幼崽喜欢得不行,越看越觉得继承了星主的性格,豁达大方,惹人爱得不行。 星主在外人面前素来严厉的面容也抑制不住的流露些许骄傲的神色出来,他弯腰抱起软乎乎的闺女,南柚趴在他的肩头,很秀气地用小拳头掩着打了个哈欠,再抬眼时黑瞳里亮晶晶湿漉漉的。 这些漂亮的场面话,就算她不说,星主也会说。与其让别人给这个脸面,还不如她先开口。 在外人眼里,说出这番话的她率真且有容人之度,在清漾眼中,只会觉得自己在刻意让她认清身份。 南柚朝清漾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遍布黑白子的棋盘上,顿时挣扎着伸腿乱蹬了几下,声音气呼呼的:“父君差别待遇!为何与清漾对弈,就让那么多步,与我下,非得杀得我一个子也不留!” 清漾从愣怔中回神,也跟着看向那盘棋,但她眼力有限,这种棋与外面的又不大一样,间或掺杂了对术法的理解,考验底子,她的天赋并不高,也没有很强的血脉之力,勉勉强强下成这样,已经算是尽力了。 她不由得抬头看了看窝在星主肩膀上的南柚,一张小小的圆脸,秀气的眉毛皱着,粉雕玉琢,被那么多人当成宝贝捧着,父亲疼母亲爱,自己天赋也很高,又是星主独女,不出意外,将是未来的少王君。 她还听人说,这位稚气一团的星界姑娘,同九重天的少天君自幼一起长大,两族甚至有意联姻。 很让人羡慕,也很让人嫉妒。 星主没注意到两人间的奇怪氛围,他轻拧了下南柚的鼻尖,语气带着纵容:“再不管管你,杀杀你的威风,课业都不知道要落到哪里去。” 南柚从鼻子里哼了两声,显然很不认同这句话。 星主挂念着清漾的感受,很快把南柚放了下来。四人围在桌前,从侍们奉上丰富的菜肴,南柚闷头夹菜,挑挑剔剔的,没吃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膳后,星主放下筷子,问:“朱厌,你又给右右开小灶了?” 仙参的气息那样特殊,瞒得了别人,但瞒不了星主。 朱厌捎了捎头,爽朗地笑:“外出前答应右右的,给她补身体。” 见星主望来,南柚就着湿巾拭了拭手,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还是来了。 第4章 恐吓 “小漾的二次蜕变也快来了吧?”星主看向面目清秀,看起来有点瘦弱的清漾,她看上去比南柚大些,像是人间七八岁的小姑娘,鹅蛋脸,柳叶眉,已经慢慢有了美人的模样。 “回王君,就在这两个月了。”清漾身边的从侍算着日子,替她回了星主的话。 “你虽非我亲生,但我答应过你父亲,将你视若己出,我膝下唯右右一女,她有的,亦不会少了你。”星主袖袍一挥,一个深蓝色的盒子便安然躺在了桌面上,浓郁的药香充斥着这方小世界,他道:“这原是我为右右准备的千年仙参,里面所蕴含的灵力极为不俗,可助你平安度过蜕变期。” 清漾受宠若惊,但并没有第一时间收起来,而是朝南柚看了两眼,一副犹疑不决怕被事后报复的模样。 南柚最看不到这样,装模作样,得了好处还不忘陷害一下别人,真要有那么怕她,干脆别收啊! 但她吸取书中的教训,没傻到再当众跟她呛声。 “父君,我也要到蜕变期了。”南柚暗示意味很浓地开口朝星主要东西。 星主哭笑不得,又起身亲自进小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匕首长一尺,被尘封着锐气,尚未出鞘,血腥之气就已扑面袭来。 “这是父君准备给清漾的吧?”南柚一眼就看穿了,“我已经有清凤了。” 清凤是上古神兵,锻造时加了数百种仙金,所耗甚多,最后以仙君的精血为引,提炼制出两把匕首,一曰清凤,一曰魈锋,加以灵力催动,威能滔天。 有了清凤,其余的匕首,南柚自然看不上。 匕首上缠绕的花枝,明显是为女子打造,既然不是给她的,那只能是给清漾的。 她的眼力是星主亲自培养出来的,星主自然不意外会被她看穿,他问南柚:“你可属意?” 不属意就给清漾? 南柚甜甜地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犬牙,从善如流地答:“只要是父君的心意,右右都喜欢。” 拿回去摆着落灰,都比给清漾来得令人舒服。 “你给她寻的仙参,是什么年份的?”像是早料到南柚会这样回答,星主转而问坐在一旁的朱厌。 朱厌:“上了五千年,再具体的年份,未曾细探。” 饶是心里已经有了数,但星主仍愣了一瞬,而后摇头笑:“你出手倒是大方。” 上了五千年的仙参,整个星界,都再寻不出一株。 “我为右右寻的仙参,年份不如你,堪堪过了三千年的限。”星主将关着仙参的盒子打开,又看了眼将利刃握在手中掂量的南柚,道:“右右,你将那根五千年的仙参给小漾,这匕首与父君寻的仙参便归你,如何?” 这样的交易,即使南柚同意了,也绝不是吃亏的一方。 单是这匕首的价值,就不会比一根千年仙参低,只是在清凤的威名下稍显不如。 星主之所以提这样的建议,还有一个原因。他了解南柚,自己这个女儿什么也不缺,但父亲的心意,是绝不能落到别的小姑娘身上去的,若是他拿出来的两样东西都给了清漾,今日还不定得闹成什么样子。 星主看向心腹下属。 朱厌的脑子用在打斗和战争上还行,思考这些东西,显然就很迟钝了。南柚看起来挺喜欢那匕首,这样的换法,也没有贬低了五千年仙参的价值,还挺划算。 “王君不必看我,这仙参,我给了右右,就是右右的东西了,她喜欢如何便如何。” 自从星主说要赐东西助她渡劫,清漾眼里的光便一直很明亮,她确实既需要仙参,又看中了那把匕首,但眼下这样的情况,怕是只能得到那根五千年的仙参了。 但不论得到哪样,都已经是天大的意外之喜了。 这一趟,果真没有白来。 她也跟着看向南柚,声音轻柔:“妹妹选,我都听妹妹的。” 南柚脸上的笑容在星主说出那个建议的时候就消失了。 五千年的仙参是朱厌特意为她寻的。 那本来就是她的东西! 而现在这个局面就是,她不拿出那根仙参,星主准备的两样东西,就都没她的份? 南柚把手里的匕首放回桌面上,沉默了一会,说:“都给清漾吧。” “那根仙参,我不会用来交换的。” 这下不止清漾意外地抬头,就连星主和朱厌也没想到她会拒绝。 “千年仙参尚不好找,五千年又是另一层台阶,朱厌伯伯费了不小的气力才得到,我不会用作交换之物给别人。” 南柚看了眼星主拿出来的两样东西,嘴唇动了动,声音里带着点脆弱的倔强,像是强忍着哭意一样:“君子不夺人所爱、强人所难,父君的东西,父君想给谁就给谁。” 说完,她就嗖的一声,从小世界里钻了出去。 星主被这突如其来变故闹得脑仁都疼,当即也没什么心情跟清漾细谈,简单将仙参服用的忌讳和那把匕首的认主口诀告诉她,便让从侍领着人回去了。 朱厌想着幼崽明明很想要那两样东西,却因为想着他的辛苦而坚决不换,包着眼泪跑出去的样子,不禁皱眉,替她打抱不平:“王君未免对那清漾太好了,右右才是正统皇脉,就算是看在横镀的面子上,也不必如此特殊。” “当年欠横镀的,如今可以在孩子身上弥补一二,我这心里,也好受些。”星主伸手,将那盘棋复原,又道:“右右是个明事理的孩子,有我和流枘疼爱,替她谋划,未来只会是一片坦荡,没必要自降身份去争这些。” “坐。来陪我下一局。”星主有些头疼:“等天色晚一些,我得去昭芙院走一趟,右右孩子心性,若哄不好,转头就去告状了。” 朱厌自然知道这个告状是向谁告状。 “王君,妖主一行人,预计在明后日抵达王都。”朱厌突然道:“几个小公子和姑娘们也都来了。” “还有就是……”朱厌跟在星主身边多年,不仅是君臣,更是兄弟,有什么话也不会藏着瞒着,“我从四海之畔回王都,沿途不断听人说起王君和夫人。” 星主手中的动作一顿,声音听不出喜怒:“说什么?” “他们说,自千年前,王君与夫人的感情就不同往昔了,全因为右右才保持着明面上的恩爱,而五十年前,就连表面的功夫也不做了,王君和夫人屡屡争执,夫妻情分破裂。” “流言传得太凶,我怀疑有人故意如此,想挑拨王君与夫人的关系。” 星主手里的那颗黑子轻落在了棋盘上,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声音却很轻,轻得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我与她的关系,还需有心人刻意挑拨吗?” “五十年前发生了何事,你我心知肚明。” “王君。”朱厌有心要说什么,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时至今日,她都未曾告诉我,上秧为何会受妖主之邀,一同前来星界。”星主唇角动了动:“她想再见他,而我却不能知道理由。” 朱厌在男女之情上是半点都摸不明白,但他也明白一件事,这本该是一对,险些就成婚的青梅竹马,再次有所联系,还是在上秧已丧妻的情况下,不论见与不见,都是一颗尖刺,死死地钉在星主的喉咙里,生脓生疮,流血溃烂。 天色渐暗,昭芙院中,绿柳拂地,南柚自打从小世界回来之后,就闷坐在屋里,伺候的人也知道她的脾气,自发地带上门隐匿了气息。 南柚手心里躺着一个盒子,里面正是那根被朱厌捉回来的倒霉仙参,它一刻不停地在挣扎,又一次次地被禁制中的强大力量所压制,搅得整个屋中灵力沸腾,氤氲成了极纯粹的雾气,流光旖旎,恍若仙境。 南柚用手撑着下巴,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窗外,失落了一阵之后,又开始给自己打气。 至少昨日父君和母亲并未如书中记载那样大吵一架。 而今日,就算那仙参和匕首都给了清漾,也不能如何。 朱厌抓来的这根将要渡天劫的仙参还留在她的手上,清漾提前折了一名帮手。 可见书中之事并不绝对,她可以截这一次,就能截她无数次。 这样一想,南柚顿时感觉堵在心里的石头轻了不少。 她抱着盒子跑到了院子里。 星界王宫里的院子大多独立不相连,像是一个个小世界,若不是熟悉的人,很容易陷入不同的迷雾阵中。 昭芙院听着只是个院子,但实际面积很大,南柚住的主院侧面,是几栋三层的小竹阁,阁楼上,四面都围着轻纱,隐隐能瞧见里面放着的古琴的轮廓,除此外,苍松翠竹,在南面排开。 院门边,是两棵巨大的柳树,蔽日遮天,抽出千万根枝条,每一根柳条上,都附着无数的嫩芽,莹莹的绿意让整个院子都生动起来。 南柚惦着脚尖,运用灵力,一路向柳树上爬,才踏了两三步,一根绿莹莹,看上去十分柔弱的柳条卷住了她的腰,数十根柳枝在她的脚下舒展,拱着她一路向上,稳稳当当地坐上了那个熟悉的小板凳。 “姑娘。”孚祗凭空出现在一根枝丫上,嫩绿的芽苞在少年的软靴下绽放,暮色之中,他的声音掺杂了些极北的寒意,却依旧显得温醇好听。 “孚祗,你快过来。”南柚抓着盒子朝他招了招手,刻意地压低了声音,同时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姑娘蜕变期将至,该多休息。”孚祗看了眼天色,道。 南柚抬头,喜滋滋地拍了拍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喜意:“把这根参解决了,我就回去睡。” 果然是幼崽,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下午还那样闷闷不乐的,这下心情又突然好了不少。 孚祗的目光从她带着些婴儿肥的白嫩脸蛋划过,而后看向了那个盒子。 “上面有朱厌大人设置的禁制,姑娘可等蜕变期来临时,让王君或夫人出手解除。” 南柚自然不可能留到那个时候,她朝眉目温柔的大妖飞快地眨了下眼,一脸狡黠。 “听说上了五千年的仙参,熬成汁,参须配上八珍鸽炖汤,不仅滋补,还格外美味。”南柚穿着一件浅蓝齐裙,坐着的时候,白生生的小腿不安分地荡着,声音里的馋味十分直白。 闻言,盒子里的仙参像是被火烫到了一样,拼了命地开始挣扎,搅得周围的灵力跟着沸腾起来,盒子的四周,开始出现一个个躁动的灵力小漩涡。 南柚用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去拨弄盒子上面的锁扣,抬起眼皮,好心好意地劝那根仙参:“你别乱动了,吵死了,我朱厌伯伯设置的禁制,你要是能挣脱,早就挣脱了,否则,再怎么都是白费气力。” 到了这个程度的仙参,早开了灵智,听懂了南柚的这段话,一时之间,无数根小参须安静下来,剩下几根主参须,试探地点了几下禁制。 “你想出来吗?”南柚在盒子上咚咚地敲了几下:“你要是听话,我不吃你。” 第5章 结契 夜凉如水,月明星稀,昭芙院院门前,绿柳绦绦,从黑幕中垂下,像是倾泻的瀑布水流。 “今日下午的那个小姑娘,你感应到了吧?”南柚抬头望了眼天上的明月,道:“她拿走一根生长了三千年的仙参,是你的同类,听说回去就让人扯了两根主参须炖汤,剩下的封在了冰晶中,留在后面过渡期时,一根一根的享用。” 她说得煞有其事,自己还是个幼崽呢,就口口声声称比自己年长的女子为小姑娘,稚嫩的面孔,却愣是装出了一派老成的腔调,违和感很重,又偏偏有一种让人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可爱。 可以看出,那根仙参是个识好歹的,因为它瞬间就安静了下来,身体抖了几抖,一副乖巧得不能再乖巧的样子。 很显然不想走同类的老路。 “我可以放你出来,但出来之后,你需与我结契,效忠我,为我做事。”南柚乌溜溜的瞳孔里笑意殆尽,她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平时虽嬉笑玩闹耍小性子,但毕竟是身负皇脉的孩子,严肃起来,粉雕玉琢的小脸也自有一股气势。 仙参犹豫了。 南柚捉了几根柳条绕在手腕上玩,像是在手上套了两个翡翠镯子似的,衬得她手腕玉一样的白嫩细腻,“其实你也没有别的选择,结契,或者成为盘中膳食。” “自然,你为我做事,我不会亏待你。”南柚从小凳子上站起来,无数的嫩柳枝条在脚下凝聚,成了一条悠长的平坦小道,她弯身,盯着盒子里的仙参,道:“日后,你若得机缘福果,需渡天劫,我可助你。” “我星界以妖身入仙籍的人不少,他们都可指点你,你若渡劫,我朱厌伯伯和龙阻姨皆能为你护法,我的私库里,有什么你用得上的,也可拿去。” 南柚对自己人,出手向来不吝啬。 那根仙参没经得住诱惑。 朱厌它是知道的,鼎鼎有名的上古大妖,这次栽到他手里,也见识过具体的手段,而龙阻作为与朱厌齐名的大妖,实力自然不会落到哪去。 在妖界,不少大妖有入仙的实力而选择不入,他们习惯了妖族的生活和习性,上九重天过文绉绉的天仙日子,反而不适应。 但仙参不同,它们天性温驯,就连名字中都带了个仙字,修仙道才是正途。 可以说,南柚这份好处,给到了它的心坎上。 “考虑得如何?”南柚道:“你若是觉得可行,我现在便可全须全尾地放你出来。” 那根仙参模模糊糊传了一道意念出来,南柚仔细分辨,才发现它的意思大概是说“你自己还是个幼崽,还不如它大呢,朱厌设下的禁制很牢固,你根本解不开。”之类的,总之是十分怀疑她的能力。 “孚祗。”南柚抬了抬下巴,将一直不曾说话的清隽少年推了出来,用鼻音哼了一句:“它说我实力不济。” 孚祗蹙眉,尖长的耳朵动了动,漫天柳枝迎风暴涨,原本随着风拂动的枝条现在像是无坚不摧的尖刺,上面附着着幽幽的绿炎,无风自燃,很快地攀上那个方木盒子,仙参有点滑稽的惨叫声同时在这一刻传来。 “嗷嗷,我结契,我结我结,别烧了!” 南柚一双漂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形,她看向孚祗,后者颔首,那些像发丝一样的无孔不入的柳条便在一瞬间如潮水般隐去,在夜风中自如地飘荡。 “孚祗,设结界。”南柚道。 无数根柳枝听从她的命令,化作比仙金还坚硬的利刺,狠狠地扎进泥土中,顿时土屑四溅,迅速围成一个巨大而无缝的牢笼,树冠下数里,皆为结界。 仙参出来,将无处可逃,即使硬碰硬,一炷香的时间内,必定会有大妖赶过来支援。 这是南柚敢立刻开禁制放人的底气所在。 吩咐完这些,南柚将盒子放在自己的小板凳上,她自己则垂眸,从毛绒绒的袖口中拿出了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一出来,仙参就炸了毛,漫天的柳枝也像是受到了威胁,慢慢地纠结在了一起。 匕首上缠绕着繁复的凤身,流光姣姣,漂亮得能让人忽略它的危险,感受到主人的召唤,它的杀戮之意暴涨,遥遥锁定了孚祗和仙参,随时准备饮血。 “上古神兵?!”仙参失声惊叫。 南柚将清凤抛给孚祗,话语干脆利索:“它若出来,有所异动,无需迟疑,立斩。” 那根仙参又缩了一下。 朱厌设置的禁制,唯有同等实力的大妖可解,孚祗还未成长到这样的地步,南柚又不想将此事广而告之,思来想去,取出了清凤。 一来可借清凤之力解开禁制,二来也是一种威慑。 孚祗明白南柚的意思,他没有多问,接过那个盒子,定在半空中,将灵力输入匕首之中,凤凰的脆鸣之声响起,匕首上盘着的那条凤凰花纹,像是活过来了一样,灵动无比,光芒渐盛。 等割开四角的封条,那根仙参再也忍受不住那种仿佛要切割肌肤的锐气,一跃而出,也不敢乱跑,就噌的一下定在南柚跟前,齐齐整整,那么多根小须都不带动一下的。 直到这个时候,南柚才真正看清这根仙参的面目。 小小的一只,成人手掌大小,头上顶着两片人参叶,两只眼睛像是乌溜溜的黑豆,胆子又格外的小,看到孚祗握着清凤轻飘飘跃过来,立刻闪到了南柚身后,两根主参须死死地巴拉着南柚的衣袖,稚嫩的童声传到两人的耳中:“你说过不吃我的。” 南柚把它从衣袖上扯开,双手捉着仔细观察了片刻,言语中有点嫌弃:“你还不会化形?” 好歹也是上了五千年的参,化形都不会的话,南柚就要怀疑这根参是不是被人掉包了。 “会是会……”仙参磨蹭了好一会,才一咬牙,在南柚似信似不信的目光中变成了人身。 南柚知道它为何不愿意化作人身了。 小小的参变成了人,年龄也是小的,约莫着四五岁的模样,粉雕玉琢,冰雪可爱,和南柚站在一起,又都是出挑的模样,宛若姐弟。 南柚嘴角抽了抽。 这么小,在仙参里还是个孩子,难怪那么好忽悠。 她现在有些好奇,不知道在书中,清漾是怎么用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干成了那么多件事的。 “结契吧。”小仙参与她怀疑的目光对上,怕她下一刻就要改变主意将自己炖汤,急忙陈述自己的用处:“我阿娘说,在仙参一族中,我是极有天赋的,自出生那日就有仙缘,你别看我人身年龄小,实则已七千岁了,过不了多少时日,便能渡雷劫正式入仙籍。”说完,他挺了挺胸膛,一副不想让人看轻的样子。 南柚嘴一撇,打击他:“区区一小仙而已,我星界诸多大妖都看不上,你若是能成长到仙官仙君那样的程度,便还算是有些用。” 仙参原想反驳她,但转念一想到朱厌,龙阻这些大妖,还有旁边这个手握清凤来历不明但是很厉害的妖精,底气也不太足了,只低声含糊嘀咕两句。 “结契所需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南柚从自己的小兜里取出了几样东西,然后在指尖划了一道口,殷红的血滴落在符纸上,血与纸一接触,便泛起一层朦胧的浅淡光晕,那小仙参也有样学样,在手腕上划了一刀,但流出的不是血,而是仙参的汁液,馥郁芳香,灵力浓稠。 血落,契成。 所谓结契,其实是一种操控精怪的手段,签下此契的妖怪需将忠诚献给与之结契者,如有异动,将遭蚀骨剧痛,随主人心意处置。 因为这种契约控制不了实力强大的妖,而那种普遍弱小的,束缚了也没什么用,因此此术在整个星界,流传不广,南柚也是因为书中描述,提前准备的东西。 等契约结下来,仙参安心了,但他有点怕孚祗,怎么也不肯亲近,相反,倒对南柚这个威逼利诱它结契的人十分依赖,可能下意识觉得两人年岁相仿,再听了清漾当天晚上把自己同类下锅的事件,反而觉得她骨子里善良,嘴硬心软。 “那我日后,是以人形在星界行走吗?”小仙参不懂这些,一张小脸巴掌大,很是白净。 南柚看了他一眼,点头,问:“你可有姓名?” “月匀。”小仙参眼睛很好看,“这是我阿娘给我取的名字。” 南柚看了眼暗沉沉的天,装得一副小大人模样,她指了指南面的一排矮屋,道:“天色不早了,今日你先歇息吧。这段日子,你留在我身边,熟悉星界深宫位置与事宜,至于你要做的事,等到了时间,我自会告诉你。” “屋子里有干净的被褥和家具,你自便罢。” 小仙参求之不得,正要开溜,又被南柚叫住了。 月色下,小姑娘的两个小揪揪有点儿歪,脚踝上的银铃被风吹得发出叮当叮当的清脆声响,荡出好远,她微眯着眼,伸手牵住孚祗的宽袖,动作带着点小孩子撒娇的意思,话却是对小仙参说的:“既然你日后也是要跟在我身边的,这个院子里的人,也该认得。” “孚祗是在我身边待得最久的朋友,我若不在,你便听他的。” “还有几个,前些日子都跟我告了假出去云游,我已召他们回了,过些日子,你便能看见。” 长而娇嫩的柳条下,少年眉目十分温柔,每一根面部线条都是干净而澄和的,他给小仙参的感觉并不与这里的大妖一样,相反,他像是九重天上最尊贵的谪仙,面对旁人时往往表现得疏离而清冷,但对一团粉嫩的小团子,他只是有点无奈地半蹲下身,像星主和朱厌一样,将南柚抱了起来。 “姑娘,该回屋歇息了。”少年的声音清冷低柔,带着点无奈的纵哄意味,言语之熟练,显然没少干这样哄人睡觉的活。 朋友。 月匀脑子里闪过这个词,有些恍惚,神情懵懂。 被那样众星捧月供着的骄纵小公主,也会真心实意视尚未完全成长起来的妖做朋友吗? 第6章 反常 屋里,南柚坐在矮脚凳上,两条小腿在半空中晃荡,软靴上毛绒绒的雪球蹭到了她脚上的银铃,一声没一声的响,她圆溜溜的眼睛眯成两弯月牙,问倚窗而立的风姿少年:“不问我为何留下他吗?” “姑娘有自己的思量。” 六棱小窗支起了一半,月光像流水,又像蕉纱,透过半面的缝隙溜进来,柔和,澄澈,又带着北风的清冷寒意,矛盾的交织着。 屋里熏着妖兽产出的异香,很有安神、催眠的功效。 “月匀是仙参族,他们这一族,虽然战力不出众,但天生有仙缘,一身血脉天赋,也只有在登上仙籍的那一刻才会激发出来。”南柚行至孚祗身侧,抬头望他,声音里不可抑制的带上了些许的低迷:“孚祗,未来,我会需要很多人的帮助。” 屋里暖和,南柚取下了自己的披风和围脖,没了那雪白一圈的映衬,她的身子显得单薄纤细,细看,眼下还有一点点不明显的乌青。 孚祗下意识蹙眉。 “姑娘这两日,可是遇到了什么事?”他低叹着弯身,手掌在幼崽的手腕上停留了一会,并没有察觉到她体内气息出现紊乱,才又道:“从让我去夫人那边服侍,再到今日与仙参结契,姑娘反常之处不少。” 若是旁人,定不敢也不会在她面前说这些。 星界妖族尊卑等级划分明显,南柚为星界未来之主,走到哪都是顶尊贵的姑娘,星主教她制衡臣下,教她立威,她自幼聪慧,将这些学得很好。虽然年岁尚小,但在星界诸多下臣眼中,已有两分其父之风,再加之她血脉强横,天赋极高,更无人敢不敬。 就连伺候在身边的彩霞,云犽和长奎三人,也是尊敬为多,君臣有别,照她的意思办事,并不格外亲近。 孚祗算是她除了父母之外,最亲近的人。 在他面前,南柚的孩子脾气也是最重的。 “孚祗,我不喜欢清漾。”小孩瞳孔分明,乌溜溜的,她脸上仍是笑着的,说起来像是漫不经心的抱怨话,“她父亲给她留了几个大妖,虽不是什么战力突出的,但能做的事有很多。我这两日一直在想,外面传得那么厉害的流言,关于我父君与母亲,还有上秧仙君的,即使无人暗中指使,也必定有人推波助澜。” “姑娘怀疑她?”孚祗脚踩着月光,半身却笼在黑暗中,侧脸冷白,温和从容,但并不好接近。 南柚点头,两个扎着的小揪揪也跟着歪歪扭扭地晃,小孩一团稚气,声音里已经有了些许睡意:“只会是她。” 孚祗将小孩的发髻散下,又除去了红绸与珠翠,如鸦羽样的睫毛安静地垂在眼睑下,手上的动作很轻,身上是一股令人很安心的柳木清新味。 南柚困得掩唇打了个哈欠,自己钻进了被窝里,但手还揪着孚祗的衣袖不放。 “姑娘。”孚祗给她施了个安眠的小术法,声音里很难得地带上了些许严肃的意味:“再不歇息,身体状态有损,蜕变期会推迟。” 南柚眼皮都在打架,她偷偷去瞅少年的神情,问:“你不问我为何如此笃定吗?” 孚祗替她掖好被角,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姑娘说与不说,都不重要。” “不论置身何种境地,孚祗都站在姑娘这边。” 南柚听到意料之中的答复,很快睡着了。 孚祗足踏月光,鲛纱涑衣,三两步就消失在苍天巨树之间。 夜深,星主悄无声息进了南柚的院子,经过院门口时,若有所感地抬头往柳树梢头看了一眼,对上少年如曜石般清冷的黑眸,不由失笑,问:“姑娘睡下了吗?” 孚祗从高空轻飘飘落下,像一只素净的灵蝶,衣袖猎猎带风,他垂了眼眸,道:“才睡下。” 星主想了想,知道南柚警惕性高,熟睡时也会被些微的动静惊醒,原准备进房的脚步便止住了,他想了想,从袖中拿出一物,放在院里的石桌上,又道:“姑娘到底还小,深宫中从侍嘴杂,我与夫人并不能时刻留姑娘在身边教她对错是非。近些时日,姑娘总对清漾姑娘莫名抱有敌意,昭芙院的人,一向由你管着,此事之后,花些功夫查查,是否是有心人从中作梗说了什么。” “若有人蓄意生事,这昭芙院里的从侍,尽早换一波。” 星主生得高大,天生就是严肃的面孔,说这些话的时候,长久居高位的肃杀之气便形成了一种压迫感。 清隽出尘的少年并不为所动,长而尖的耳朵隐藏在墨发之后,声音温和清润:“外院乱嚼口舌的从侍,臣会命人扣押,交由夫人处置发落,但在内院伺候的,一切还凭姑娘心意。” 内院伺候的一共只有几个,个个都是南柚亲自挑选,是平素与她相处最多之人,去留之向,自然得南柚亲自点头应允。 星主自然也明白这一层,他负手而立,面容威严,语调不变,但将话题转移到了桌上的东西上:“姑娘今日因清漾姑娘的事多有不快,这是九重天天君命人来送的珍珠手钏,灵气浓郁,我已命人做成了法器,待姑娘醒了,你交给她。” 孚祗默不作声将手钏收到了自己袖中。 “另有一事,你明日告知姑娘。”星主行至院门口,身形渐渐模糊,但声音里的威严意味却丝毫没有消褪,“妖主及随行公子姑娘不日即抵王城,贵客远来,凡事需三思而行,切记毛毛躁躁,落人口舌。” 第二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南柚昨夜睡得晚,起来得也晚。彩霞听到动静进来伺候的时候,已经是接近用午膳的时间。 南柚今天要去趟青鸾院,将孚祗要暂时扎根的事跟母亲说一声,然后跟母亲聊一聊清漾这个人。 “父君昨夜来过了?”南柚看着铜镜中小孩稚嫩的眉眼,打不起什么精神。 今日南柚未曾扎着两个揪揪,乌黑的发蜿蜒着淌过肩头,将平素的活泼烂漫压下去两分,倒显得娴静纯真,小大人一样,就连问话的语气也发生了变化。 彩霞便将星主留下来的盒子推到南柚跟前,轻声细语道:“听孚祗大人说,王君在夜里来过昭芙院,但姑娘当时已歇下了,王君念想姑娘浅眠,便没有进屋,只将手钏交给了孚祗大人,让在姑娘醒后转交。” 南柚点了点头,随手落下了盒子上的铜锁,莹白璀璨的珍珠手钏静静地躺着,上面有不俗的灵力波动,显然已被炼成了法器。 “臣听说这手钏是九重天那边遣人送来,特意给姑娘的。”彩霞又噙着笑说。 南柚原本还挺有兴趣地把玩,这手钏有灵性,一接触到肌肤就自动缩小,不松不紧地挂在了她的手腕上。现在听了彩霞这句话,笑容立刻就淡下来了,她将手钏取下来,放回盒子里,道:“既然是九重天送来的东西,就好好放着吧,我身边的法器已经够多,这珍珠难得,若是磕着碰着损伤了,可惜得很。” 彩霞好歹近身伺候了她这么久,听到这话,就露出了点无奈的神色出来:“姑娘还在为上次少天君替清漾姑娘说话的事生气?” “有什么好气的,我瞧着,是如此闲散整日惦念旁人的人吗?”南柚把那盒子啪嗒一声合上,没再看第二眼。 彩霞知道她的脾气,点到为止,一时之间,也没再敢提起那位九重天那位才得封少天君,一时之间如日中天、风光无二的公子。 南柚好好的心情被九重天这三个字破坏得彻底。 天界掌仙籍,实力极其强横,向来与星界交好,天君天后和星主相识已久,如今得封少天君的穆祀,正是两人嫡出长子。 父辈的友谊也影响了他们,穆祀经常会来星界找南柚,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他得到了就给南柚留着,两人是自幼的玩伴。 穆祀比她年长,在九重天那种地方,早早的就开始管事,培植自己的势力,忙得分身乏术。而南柚身上的担子也不轻,星主对她给予厚望,带在身边教养。因而近些年,穆祀来的次数渐渐的少了。 只是这样身份匹配,年龄相仿,自幼相识的两人,免不了被绑在了一起。 南柚早就隐隐有所察觉,星界和天界有意联姻。 这种猜想,在书里得到了证实。 她蜕变期过去不久,天后亲自来了一趟星界,那天恰是南柚六千岁生辰,大大小小的人物来了不少,穆祀也在。 生辰宴后,宾客散尽,天后道明来意。 两族结亲,门当户对,是大喜事。 南柚和穆祀早知会有此事,初时惊讶过后,便很平静地接受了。 但后来,这个与她自幼相识又定了亲的人,成为了女主的裙下臣,甚至多次扬言对南柚十分失望。 南柚是个什么性子呢,家人误解,她尚且能耐下心沉淀自己,从自身找原因,但绝不能接受一个外人对她评头论足多加指责。 凭什么呢? 南柚如今根本不想听到穆祀两个字。 结亲也绝对不可能。 第7章 冷战 青鸾院,常年如春。 南柚去的时候,流枘坐在长廊中,紫色的藤萝顺着廊柱往上爬,生机勃勃,绿意悠然。 云姑一路引着南柚到这里,而后站到流枘身后,笑道:“夫人,姑娘来了。” 流枘颔首,朝南柚招手,声音温柔:“右右?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今日起晚了。”南柚很自然地窝在母亲的怀里,素淡的花果香萦绕在鼻尖,“来和母亲说些事。” 流枘伸手抚了抚小孩的发顶,音色凉了些许:“昨日你父君又为了清漾在人前驳了你?” 南柚闷闷地将脸蛋贴在女子颈窝的位置,听着熟悉的护短话语,突然就觉得很委屈。她身体僵了一瞬,睫毛颤了颤,轻声道:“不是什么大事。右右已经得到了朱厌伯伯送的仙参,年份比清漾那个高了许多,至于那匕首,清凤已是顶尖的神兵,要了旁的也是摆着,没多大的用处。” 紧接着,她故作轻松地问:“母亲,龙阻姨在院子里吗?” “在。”流枘朝南边的方向颔首,南柚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见到一衣裙猎猎、飒爽利落的女子,几人目光交汇,南柚使劲挥了挥小手,那女子便忍不住笑了一下。 “母亲可记得我院子里的孚祗?”南柚看着手背上的米黄色落花,扯了下嘴角:“他初踏入大妖的门槛,很多东西都还是一知半解的,右右想叫他来青鸾院,让龙阻姨指点指点他。” 流枘沉默了一会,屏退了左右的从侍。 她拉着南柚的手,眼神在南柚细腻的脸蛋上扫过,而后,似是叹息着道:“母亲记得他。” “右右,他是一根折柳,区区千年就已,便已成长到这般境地,可见未折损时修为不俗。他自己的路已经走出来了,旁人多加指点干预反而对他无益。” “假以时日,他彻底恢复,断不会比朱厌和龙阻弱。” 如此高的评价。 还没等南柚开口,流枘就半蹲下身,将小小的姑娘拥在怀里,声音中隐有疲倦:“这次你外祖父和舅父一行前来星界,等他们挑选完合适的坐骑,右右,你可要跟母亲一起,去妖界小住?” 南柚身子顿时僵了下来。 现实中的情形,又再一次与书中吻合。 南柚知道,流枘这一走,便不再会回来,直到她去世的消息传开,母亲才拖着伤病之躯,使用秘法,耗自身寿命,重伤星主。 可以说,整本书里,除却女主大获全胜,其余南柚的亲人,不论身份地位,几乎都没什么好结果。 流枘耐心地等南柚的回答。 “不去。”南柚伸手环着她的腰,声音很低落:“母亲也不要去。” “右右,是不是有谁同你说了什么?”流枘心思细腻,她联想到近期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些事情,姣好的面容很快覆盖上一层寒霜。 小孩懵懵懂懂地点头,又摇头,眼中的委屈与迷茫之色不容忽视:“很多人说,母亲要跟父君和离。” “云姑。”流枘蹙眉,吩咐:“谁同姑娘说过这些闲话,通通押着,送去王君跟前。” 云姑了解自家主子的脾性,但这个时候若不劝着,王君和夫人必定得再起争执,她迂回道:“夫人,后院之事,何须捅到王君跟前去,直接压来青鸾院,臣替夫人处置他们。” 南柚:“云姑不必走这一趟了。昨日夜里,父君已让孚祗将我外院的人都换了一遍,严加惩戒了。” 云姑松了一口气,道:“王君对姑娘上心,再挑上去的人必然都是好的。” 南柚抬头,眼巴巴地瞅着流枘,黑瞳里湿漉漉的蒙着雾气,声音里压抑着不甚明晰的哭意:“母亲不要右右和父君了吗?” 云姑很自觉地退出了花廊。 “右右,你五千岁了,听你父君说,政事之上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了。”流枘拉着南柚坐在长椅上,声音悦耳:“外面的一些流言,你或多或少都有耳闻,母亲不瞒着你。” “你父君与母亲现在,关系确实不好。” “母亲不欲同他争执一些没必要的东西,因此想回妖界住一段时日。” 南柚将这些字眼逐一消化后,问:“母亲与父君争执,是因为上秧仙君吗?” 流枘并不意外她会知道这个名字,她蹙着眉,像是在思索如何同南柚解释这段她尚且理解不了的关系。 “右右,母亲与上秧仙君并不如外界所说那样,便是从前有的心思,早也在与你父君成亲那日灭了。” “上秧仙君五十年前才丧了妻,母亲这个时候邀他前来星界,父君误会也在情理之中。”南柚劝她。 “为君者多疑,他不信的事,任由我说破了天,也还是不信,母亲做事问心无愧,没必要凑上去白白让人看笑话。”流枘爱怜地触了触南柚的脸蛋,如此说道。 “必然无人敢笑话。父君对母亲的宠爱,整个深宫乃至六界都有耳闻,这么多年,父君始终如一,深宫不进新人,这些话,只要母亲与父君明说,误会定能消除,和好如初。”南柚撒娇地蹭了蹭流枘的掌心。 “人人都说我得你父君宠爱,占尽深情,这深宫只我一人,日子久了,许他自己也那样认为了。”流枘笑了一下:“母亲身为鸾雀族公主,嫁了他,生了你,放弃了族中少族长的竞选,原本也能享男色,左拥右抱,又有何人敢说些什么呢。” “你父君为我付出了什么,我便也为他舍弃了什么,怎么到后头,我与他之间,走到了为释君疑则我必先示弱同他服软的一步?” 妖族并不如九重天那般尊男权,坐镇一方、受人尊敬的女子并不少,行事上也没有那么多拘束与讲究,那些大族的公主小姐,身边伺候的贴心的男子何止一两个。 南柚似懂非懂,她安慰地抚了抚母亲的脊背,声音中隐有护短之意:“我去说父君,让他日后不准再凶母亲。” 童言稚语最令人动容,流枘并没有纠正她话语中的那个凶字,而是笑着温柔的就势应下:“好,右右给母亲撑腰。” “那母亲能不能不回妖族?”南柚道:“右右舍不得母亲。” 她在流枘怀里蹭了两下,声音刻意地拖长了些,带着软绵绵的撒娇意味:“再过段时间,右右的蜕变期就来了,父君因为横镀的原因护着那个清漾,母亲不在,右右肯定得被欺负。” 流枘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道:“还有人能欺负得了你?” 南柚仰着小脸哼了一声,没在清漾的事上过多言语,转而抱怨:“星界最后一头火兽出门游玩去了,天一日比一日冷,金乌的宝珠维持了几千年,现下快要撑不住了,就连青鸾院的温度也慢慢降了下来,难怪父君又要去找那头老金乌打架。” 流枘有些诧异地抬眸,问:“打架?你父君同谁打架?” 南柚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猛地伸手捂住了嘴,面对流枘的疑问,连连摇头,一副懊恼的样子。 流枘蹙眉:“右右,你同母亲说,不用怕你父君责怪。” “父君听青鸾院伺候的从侍说起这事,第二日就去找了那头老金乌,但那金乌扣扣搜搜的,说什么也不肯再拿一颗宝珠出来,后见父君态度强硬,转而松了口,说自己近来遇到了瓶颈,希望父君指点一二。” “那头老金乌是与天同寿的神兽,从远古活下来,修为不俗,但也拦不住父君。而原本指点一二也不至于动真格,但那金乌嘴贫,被父君打得颜面扫地心里不服气,开始扯起了母亲与上秧仙君的旧事,父君动了真火,拔了几根它最宝贝的毛,险些把那金乌的皮都剥了。” “父君胳膊上也被金乌的烈火烧了一道口子,只是那几日,父君与母亲才闹得不欢而散,父君便命人封锁了这个消息,不准人告诉母亲。” 流枘看着头顶藤蔓上缠绕着一团团盛开得正好的米黄色小花,半晌,终是扯了扯嘴角,吩咐道:“云姑,去拿雪灵药。” 云姑颔首,很快就取了药回来。 流枘将雪灵药放到南柚肉乎乎的小手里,声音温柔又耐心:“金乌的灼伤没那么容易好,你父君虽然强悍,但也是血肉之躯,他一向又不在意这些,右右你将此药送到你父君手中,让他每日按时涂上。”流枘戳了戳女儿手背上的肉窝窝,又道:“别说是母亲给的,嗯?” 两人冷战,她在中间传话。 南柚问:“母亲不去看看父君吗?” “母亲这两日忙着安排接待你外祖和舅父一行人的事,抽不开身。” 南柚两条眉毛皱着,一副很愁苦的样子,“我前几日看见父君换药了,好大一条口子呢,金乌的烈焰灼伤最疼,母亲有空了去看看父君吧,父君心里肯定开心。” 南柚带着雪灵药转头去了星主书房。 花廊下,云姑给流枘奉上一盏热茶,感慨道:“姑娘孝顺,也学会心疼王君了。” “右右一向懂事。”流枘抿了口茶,看着手里的名册,南柚的先前说的话又在脑子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片刻后,她将名册放下,指尖搭在太阳穴上,低而轻地叹息一声,道:“晚间请王君来青鸾院用晚膳。” 第8章 珍珠 南柚到书房的时候,星主才发完火,一干下臣像是落了水的鹌鹑,蔫头耷脑地退出来。 书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怎么回事?父君好端端的为何发这样大的火?”南柚皱眉,问服侍在星主身边的老从侍。 那从侍也答不上来,苦着脸轻声道:“姑娘恕罪,好似是因着南边晶石矿的事,早间就陆陆续续有下臣来禀明王君此事,王君发了好大的火。” 南柚屏退左右,一人进了书房。 星主负手立于窗下,不怒而威,棱角冷硬,但面对南柚,语气还是尽量和缓下来:“怎么现在来父君这?” “我方才去了躺母亲院里。”南柚自己给自己寻了条玫瑰长椅坐下,瞬间就换上了十足严肃的神情:“父君,你是不是凶母亲了?” 星主一想到青鸾院里的那位,头更疼了,他不着痕迹地开始套幼崽的话:“你母亲同你说了什么?” “母亲说要跟外祖回妖界,问我要不要一同小住。”南柚气哼哼地瞅了他的两眼,道:“男子汉大丈夫,父君让着点母亲啊,母亲要是真的回去了,我和父君怎么办。” 星主高大的身子一瞬间僵硬下来,他眸中掩着难以克制的火气,袖袍下的手背上青筋蜿蜒,半晌,他声音淡漠,问:“她要回去?” 南柚察觉到盛着糕点的碟子开始渐渐的有了裂纹,顿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她小小的一个,站到星主的身侧,才到大腿的位置,只能看到窗下的墙面,她声音委屈又可怜,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我让母亲不要回去,父君,我舍不得母亲。” 星主沉默了一会,半蹲下身,将南柚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肩头,干燥的大掌拂过小姑娘柔软的发丝,沉声道:“右右,父君会护好你。” 这个意思,这般姿态,南柚抿紧了唇,几乎已经默认了他并不准备挽留母亲。 “父君不劝母亲留下来吗?” 星主望着窗外的寒梅,望着无边的雪色,隔了很久,才笑了一下,声音里尽是凉薄:“心不在,强留有什么意思。” 一只青凤,火族神鸟,如何甘心情愿留在极北之地,她喜欢温柔清和的男子,眼中又怎会有他的身影。 南柚真是不明白,区区一个仙君,且是娶了妻的,面还没露呢,怎么就能有那么大的能耐,使得她父母亲疏离误会到这样的程度。 莫不是青丘男狐狸成仙不成? 她包着眼泪,从袖子里拿出那盒小巧的药,递到星主的手里,鼻音浓重:“父君收着,记得每日按时用上,伤口才不会疼。” 星主一看,心里顿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她是个清冷至极的性子,但给他生的孩子,却这般招人疼爱。 “右右莫担心,父君的伤已无碍了。”星主打开小小的药盒,一股冰凉的清甜味道弥散开,不像是治伤的药,反倒像是一道蒸好的糕点,他有点好笑地问:“这药是从何处寻来的?闻着不像是药,倒像是右右常吃的糖果点心。” 南柚凑过去一闻,小鼻子一动一动的,眼睛都亮了,“确实好闻,我明日也去找母亲要一些备着。” 星主手中的动作一僵,敛目望向毫无察觉的幼崽,面不改色地问:“这药,是你母亲拿给你的?” 南柚眼珠子一转,顿时不说话了。 她这一看就露馅的心虚样子,星主几乎已经能确定自己的猜测。 南柚闹腾着从他肩上下来,才落地就正儿八经地整了整衣袖,有模有样的清了清嗓子,在星主开口前就明确地拒绝了他:“不行,我答应了人,一个字也不往外说的。”说完,她还做了个封口的表情。 幼崽小大人一样的正经:“这药效果极好,右右会吩咐父君身边的从侍,每日为父君上药。” 这深宫之中,能让她答应要求的,除了她母亲,根本没有别人。 很显然,比起南柚的关心,星主更在乎另一个人。 “右右。”星主见她眼也不眨,一副打死守口如瓶的样子,不由失笑:“你和母亲有什么悄悄话,连父君也不能告诉?” 南柚把头往边上一扭:“说的可多了,但就是不能告诉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星主明白,这多半还在气昨日他给了清漾匕首和仙参的事。 不出点血,是决计听不到他想听的东西了。 “小抠门东西。”星主笑骂了声,旋即起身,在案桌后打开了个暗格,他朝南柚招手,沉吟片刻,开口道:“这些东西,原本是父君准备着给你几位表兄妹的,你来选两样。” 南柚顿时来了兴趣,她小跑过去,在小匣子里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只被封着的雪妖貂幼崽,还有一串手钏。 星主有些疑惑地挑眉,目光落在她空落落的手腕上,问:“昨夜父君送去的珍珠手钏,怎么不见戴?” “九重天送来的东西,父君收着就行,不必送去我那里了。穆祀没眼光,上次送珍珠步摇,这次送珍珠手钏,来来回回就逮着一样东西送,我瞧都瞧厌了。”南柚眼也不眨地回。 星主微楞,旋即失笑,道:“他有心了。” 若得明珠,当奉为至宝。 九重天,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南柚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说:“上次穆祀来,见着了清漾,还同我说她衣着打扮寒酸,像是哪个主子身边伺候的从侍一般,正好我房里还堆着许多东西,放着也是落灰,等会便叫人给她送过去吧。” 星主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 没接回清漾前,她过得如何,他并不知晓,但接回来后,他的赏赐像流水一样进了她的院子里,平时待遇,甚至是比照着南柚来的,哪里会让人觉得寒酸。 “也好。”星主点头。 “东西都得了,现在总能跟父君说了吧?” 南柚把东西收进自己的空间戒里,这才抬头,满脸天真稚气,问:“父君想知道什么?” “你母亲同你说了什么?你细细说给父君听。” 南柚掰着手指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母亲让我不要告诉你,药是她送来的。” “还有呢?”仅仅一句话,星主向来冷硬的轮廓便肉眼可见的柔和下来。 “母亲还说,她原本可以跟别族公主一样左拥右抱,招许多的男宠,但有了父亲,她便一个都不要了。” 星主嘴角顿时掀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弧度。 随后,在青鸾院那边的从侍奉命请他晚点去用晚膳的时候,平时最重君威,喜怒不形于色的男子也克制不住爽朗地笑了两声,没等到用晚饭的时间,就起身去了青鸾院。 南柚回昭芙院之后,彩霞迎上来,替她解了披在肩上的大氅,问:“姑娘,院里新来了根小人参?” 南柚点头嗯了一声,往院子四周看了一圈,没找到那根小仙参,她收回目光,吩咐:“他对深宫不了解,这段时间,你寻了空,带他到处转转,把各个宫的位置都了解一下,别到时候出去还迷了路触发禁制。” 彩霞颔首,如以往一样,是尊敬而顺从的姿态。 南柚眼神微动,在她转身之后叫住了她:“彩霞,你是父君亲自挑选,拨到昭芙院伺候的,你应该知道,背主的从侍,是个什么下场。” 彩霞身形微滞,旋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南柚面前,“臣惶恐。” 南柚定定地看了彩霞许久,浓密的睫毛垂在眼睑下,掩出小小的一块阴影,看不出具体的情绪喜怒。明明是一个幼崽,但给人的压迫感却一点也不小,这么冷的天,彩霞的后背甚至沁出了密密的一层汗。 “退下吧。”南柚朝她挥了挥手,没有再说什么。 在书中,彩霞是背叛了她的。 彩霞是女主清漾的人,也不知道是被收买了,还是本来就是她的人。 她在昭芙院伺候了两千年,平时做事也无错处,一下子不问缘由的处置了,难免使人心不安。 南柚收回目光,径直入了内室。 她抚了抚手指上戴着的空间戒,雪妖貂的幼崽出现,悬浮在半空中,冰寒之气呈倍暴涨,南柚咬破食指,挤出两滴血,唤醒了幼兽。 星界妖兽繁多,星族的天赋神能可沟通天地间亡灵亡兽,许多与星族交好的种族,在族中公子姑娘即将成年之际,都会前来星族挑选妖兽。 雪妖貂,稀罕难寻,战斗力不强,但一身皮毛顺滑,性情和顺,是许多宗族夫人小姐上选的宠物。 小幼兽从破碎的冰晶中舒展身子,眷恋南柚的气息,在她的膝头盘成白色的一条,眼睛仅仅只睁开了半条缝。 南柚没养过幼兽,十分好奇,伸手抚了抚它的脊背,惹来它很亲昵很稚嫩的一声“啾”的叫唤。 小家伙还挺亲人。 南柚杏目弯弯,食指微动,空间戒里的宝贝顿时铺满了整张床榻,她捡了些璀璨的水晶,丢到小貂的嘴边,下一刻,就被它衔到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碎了。 长奎风尘仆仆赶回来,见到的就是堆成小山的法器珍宝,和宝贝堆里坐着的一人一兽。 “臣拜见姑娘。”他嘴角抽了一下,头低下去,恭敬地问安。 “回来了?”南柚的目光从幼貂身上移开,声音里隐有笑意:“见过孚祗了没?” “孚祗大人说姑娘有急事交代臣,特令臣星夜赶回。” 南柚:“辛苦了,这次未能休完的假,下回给你补齐。” “眼下,确有一事,需你去办。” 听到未过完的假还有补救的可能,长奎精神一振。 “这几日,将彩霞的种族、亲眷查明,看她平素与谁有过来往,记着,不要走漏风声。” 长奎的眼神蓦的冷了下来。 不过转瞬间,他就想到了什么,问:“彩霞背主?” “是与不是,你查过才知。” 第9章 野心 南柚给小貂起了个名字,叫辰狩,在妖语中,是强大无敌的意思。 她希望自己和身边的人都能强大起来,强大到可以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约束,强大到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强夺走她的性命,伤害她的家人。 她以自己的血喂养辰狩,小家伙生龙活虎,在整个屋子里乱窜,调皮好动,尤其喜欢黏着南柚。 一场冬雨过,夜里气温骤降。 长奎归来后,没过一个时辰,云犽也回来了。 在昭芙院内院伺候的人,便都齐了。 南柚将几人召进来,她瞳孔溜圆,里面闪烁着星点的笑意,声音清脆:“给你们介绍个人。” 她的目光落在了月匀身上。 月匀尽量将身体缩起来减少存在感,他好像掉进了妖怪窝里,除了那个闷闷不乐的彩霞,其他的三个,俨然都是大妖,特别是孚祗,虽然长相最清隽,声音最温和,但也掩盖不了那滔天的妖气,像是一柄饮了血的剑,随时都可能架在他的脖子上。 他想不明白,手下都有这么多大妖了,南柚还要跟他签契约,是为了什么。打架动手的时候缺个呐喊助威的么? 彩霞和孚祗是见过月匀的,长奎和云犽的目光落到月匀的身上,带着一股明显的审视意味。 “他叫月匀,以后会留在内院。”南柚又指着身边盘成一长条的雪白幼兽,又说:“辰狩还小,以后就放它在内院玩,进出都看牢些,别让它溜出去走丢了。” 小孩子大概都喜欢这样雪白柔软又无害的东西。 几人没有出声,便是默认的意思,屋里的气氛,却无端压抑起来。 “你们来挑挑,有喜欢的没有?”南柚小脸皱成了一团,在成堆的宝物中翻捡:“等你们挑完了,剩下的,我再给清漾送去。” 她自幼就是这种恩怨分明的性子,喜欢的人怎么都好,讨厌的人能贬到泥土里去,不论喜欢或是讨厌,从不遮遮掩掩,假惺惺做样子。 除此之外,对身边伺候的人也是非同寻常的大方。 长奎和云犽先上去,拿了几样中意的,彩霞低着头,也意思意思拿了一样,轮到月匀的时候,他呆头楞脑的,根本分不清是试探还是真的要分东西给他。 南柚见他缩在后面不敢过来,又眼巴巴的盯着那几颗血金不放,干脆自己伸手捧了五六个,示意他接着。 月匀这才相信这真是给他的,整个人都云里雾里的有点懵。 天下还有这么好的事?白得这么多血金。 这可是血金啊! 月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抱了多么粗的一条大腿。 几个人各有各的事要干,与月匀混了个脸熟之后就走了。 屋子里除了一条盘成白色围脖的雪貂,就只剩下南柚、月匀和孚祗三人。 “等会陪我去趟乐安院。”南柚将捡出来的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塞进一个新的空间戒里,像是做了一件极开心的事,声音里都缀着笑意。 孚祗一看她单独放出来的东西,目光不由得闪了一下,像是制止淘气的孩童一样,他有些无奈地提醒:“姑娘,把九重天送来的东西都转送给清漾,若传出去,恐天君天后以及少天君会对姑娘有看法。” “天君天后送的东西都留着,穆祀送来的,通通扔出去,以后也不准再收他送的东西。”南柚蹙了蹙鼻尖,一副不想再提此人的模样,“既然他上回来的时候说清漾穿着寒酸,疑是我星界怠慢了她,那今日这些东西送过去,下次清漾再没珠宝傍身,可就不干我星界的事了。” 这小孩子脾气,又上来了。 孚祗蹙眉,见她打定了主意如此,也不再劝。 “青鸾院那边怎样了?父君和母亲没再起争执吧?”南柚问。 “没有,听说王君今日心情不错,夫人瞧了王君的伤口,还亲自帮着处理上药。”月匀麻溜地答。 南柚似乎能想到那个场景,歪着脑袋笑了笑,好看的眼睛眯成了弯月。 昭芙院跟乐安院之间的距离不近,但孚祗带着两人过去,也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华灯初上,星月隐匿,乐安院处在深宫西面,宫墙萧瑟,积雪甚多。 南柚一行三人并未藏匿气息,自他们踏入西院的第一步起,清漾身边的大妖汛龟就感受到了。 “落景,你快去请王君过来。”清漾原本已经睡下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从榻上爬起来,换衣梳洗,她咬着唇,脑海里的第一念头就是南柚来找茬了。 她虽入宫时间不久,但对南柚这个人的性格了解得不少,她是真正的明珠贵女,行事毫无顾忌,不管做了什么,都有人在身后给她摆平。 她必定是记恨她拿了匕首和仙参。 清漾的脑海中,不由得又浮现出彩霞的那张脸,以及她说的那些话。 “……昭芙院的姑娘是个不肯吃半点亏、让半步路的,从前六界盛会,有贵女抢了她一根稀罕的簪子,当场被她身边的大妖抽花了脸,当时此事闹得极大,但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南柚肯定想废了她,或是,直接杀了她! 清漾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南柚到乐安院的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清漾瘦瘦弱弱单薄又可怜立在庭外等候的样子,像是一只落了水的鹌鹑。 南柚很看不上这样小家子气的表现,每回看她这样,不知情的人,总觉得她待在深宫里,遭受了非人的虐待。事实上,吃好的喝好的,屋里的从侍得了整顿,甚至不敢大声跟她讲话。 小姑娘坐在孚祗肩头,两条腿在空中有一搭没一搭的晃,乌瞳晶亮,像是含着水一样,丁点儿气势也没有,见了清漾,便从半空中一跃而下,轻得像纸张落地,半点没有声响。 “妹妹。”清漾咬着牙,强打着精神迎上去,清秀干净的脸庞上绽放出一抹笑意。 南柚并未吭声,只朝她颔首,是以一种明显的上位者姿态同她相见。 “你的院子,不错。”南柚环顾四周,又慢慢地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视线,乌黑的瞳孔里幽暗明灭,浮着一层浅薄的光影。 “院子是王君赐下的,我看着角落荒芜,便种一些花草,也好看些。”清漾慢慢回过神来,斟酌着言语,道。 “抬起头来。”南柚声线稚嫩,话语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清漾的指甲蓦地掐进了掌心的肉里,半晌,她在浮动斑驳的暗影中抬头,与这位最好命的天之骄女对视。 南柚抬手,顺着她的下颚一路向上,直至发鬓,她的指尖柔嫩,并未蓄长甲,但就这样拂过,清漾也觉得脸上一阵灼痛,连带着心中涌上来的委屈与羞愤,让她眼中很快有了泪水。 清漾身边的两个大妖顿时绷紧了身体,但一时之间,又不敢轻举妄动。 “穆祀上回来还问起,我星界深宫何时来了个这样穷酸的主子。你才进深宫,不知与我昭芙院来往之间,皆是明珠显赫,既是父君让我照看你,你也该知道,你若丢人了,便是我也丢人了。”南柚有点不开心地揉了揉鼻尖,“你不知道,我这个人,最重面子,谁让我丢人了,我就讨厌谁。” 清漾咬了咬下唇,轻声道:“是姐姐的错,让妹妹在少天君面前失了脸。” 南柚笑了一声,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无事,谁稀罕他的话,少来烦我些还好,眼不见也清净。” 她隐晦地看了一样西南边,不紧不慢地取出早准备好的空间戒,道:“这是我回去之后,为你挑选的东西,有些法器,还有些珠宝头饰,你且拿去用。” 她顿了顿,又道:“平时除了穆祀,也无人给我送这些女孩子喜欢的玩意,我觉得他眼光可差,你若是也不喜欢,丢了那些,只拿法器就是。” 眼前之人,说的话语句句与那位九重天少天君有关,十分亲近自然,丝毫不忌讳些什么。 清漾恍惚间又想,是了,那位是九重天的少天君,可自己眼前站着的这位,在身份这一块,显贵程度也不遑多让,自然不需顾忌。 星主和流枘,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南柚嗅到了熟悉的气息,飞快转身,像雏鸟归巢一样窝到了流枘怀里,被后者伸手搂住,不轻不慢地抚了抚她的后背,道:“都多大了,还这样,羞不羞?” 南柚在她怀里蹭了蹭,又哼唧了两声,转身又去星主那头撒娇。 “这么晚了,还来看清漾?”星主问。 他其实有点不开心,因为今夜流枘好不容易肯给个笑脸,这晚上留宿,气氛正好,清漾身边伺候的从侍突然没规矩地在外面叫喊,涕泗横流,仿佛他再不去,清漾就要被南柚吃了一样。 来的路上,流枘又恢复了淡漠的神色,话都不想多跟他说一句的样子。 “午间不是才和父君说过的嘛,不管如何,清漾都是个主子,哪能真让别人误会成从侍,到时候丢的还不是我的脸?”南柚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蛋,示意他认真瞅瞅,“右右的脸面金贵着呢,轻易不能折损的。” 星主被她古灵精怪的一系列动作惹得低笑,他看了眼干站着只流泪不说话的清漾,想到她父亲,声音并没有放得很严厉:“右右给的东西你收了吧,有什么缺的,命人去星辉殿拿,不需拘束。” 清漾还来不及福身谢恩,就见星主瞥了眼跪在地上的落景,皱眉,沉声道:“此人罔视宫规,强闯青鸾院,鞭笞九十,拉下去!” 这个惩罚算是极重了,九十鞭下来,修为不高的,就直接去了半条命。 落景的脸色顿时变得雪白,她哀叫一声,频频朝清漾投去求助的目光。 清漾咬了咬下唇,身子一软,也跟着跪了下去,清秀的脸庞上瞬间挂上了两道簌簌而下的泪痕,最后挂在尖瘦的下巴上,欲落不落,惹人怜惜。 南柚本来趴在星主的肩上,这会换了个姿势,乌瞳里映着清漾小小的影子,她揉了揉眼睛,有点困倦的样子,声音稚嫩:“清漾是打算为这从侍求情吗?” 清漾到了喉咙口的话顿时卡了壳,因为南柚下一刻就对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深宫有深宫的规矩,父君的星辉殿和母亲的青鸾院皆不可擅闯,莫说是从侍,就算是我,也需请示母亲身边伺候的人,得了应允方能进。这从侍如此没规矩,实在该罚,父君已念在她是在你身边伺候的人从轻发落,否则该是鞭笞九十,逐出深宫,贬出王都才是。” 她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有点不解地嘀咕:“怎么你这的从侍见了我,像是见了洪水猛兽一样,急着蹿出去请我父君,这两个还一直盯着我,生怕我做什么恶事似的……”她说着说着,不高兴起来,小脸往星主衣袖间一埋,从鼻子里哼出气声来:“再也不干这种吃力还遭人嫌的活了。” 她年龄尚小,经历的事也不多,心性到底单纯,说气话的时候哼哼唧唧,但仍是一副没真正往心里去的模样。 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到底是从侍自作主张怕清漾被南柚欺负,还是本来就是清漾让从侍去请的人? 若是前者,那到底清漾平素都对身边的从侍说了什么,让他们对南柚避之不及,这些从侍嘴杂,一传十十传百,无形之中,就将南柚的名声败坏了个彻底! 若是后者,那清漾是想让星主来瞧见什么? 流枘若有似无地瞟了清漾两眼,她仪态高贵,,眉眼间与南柚是三分的相似,但又更凌厉些,是一种明晃晃的冷艳,像是开在深冬腊月里的滴血玫瑰,极具侵略性。 “早听王君说过,接了横镀的女儿进深宫养着,今日一见,果真有两分你父亲的影子。”流枘看着伏在星主肩上来了困意的幼崽,极浅地笑了一下,声音骤然温柔下来:“方才来得匆忙,未曾特意为你准备礼物。” 说罢,她顿了一下,将手中戴着的玉镯褪下来,放到云姑手中,“这玉镯还是我未嫁来星界时,兄长为我寻来的东西,今日见你,颇合眼缘,便将它赠你了。” 清漾一听,顿时就明白了,这必定是个难得的好东西。 她低着头,也没顾上方才那个从侍的死活,压抑着喜意轻声谢了恩。 但流枘的下一句话,却令她如坠冰窖。 “你这院子里伺候的从侍,对宫规不甚了解,这段时日,未免冲撞了贵客,先交给云姑调教,修习宫典,明日,我会派人来伺候你。” 这样一来,她可用的人便直接少了一半,同时,又在她的院子里安插了眼线。 而且,还容不得她说一个不字。 一家三口离去,清漾站起身来,在惨淡月色下,见到趴在星主肩上的南柚睁开了眼睛,溜圆的瞳孔里,哪里还有半点迷糊的困意? 她像是又开心了,小小圆圆的脸上,好看的眼睛弯成了小月牙,然后又像方才一样,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一阵冷风吹过,清漾惊觉后背一片寒意。 “姑娘,外面风大,进屋去吧。”汛龟现出身形,给她披了件衣裳。 “汛龟。”清漾眼里沉淀着莫名的黑影,她喃喃地问:“为什么大家都叫她右右。” “听昭芙院外面伺候的人说,这个小名是王君给取的,一则与她的名谐音,二则,星界以右为尊,王君说,他的女儿,必将是六界八荒顶尊贵之人。” 清漾蓦的闭了眼,似乎不想再听,心中的野心像是干枯的柴,碰上了一簇火苗,烧得她理智都只剩下了一丝。 若是有一日,能取而代之。 她必将,不惜一切代价。 第10章 背主 南柚把穆祀给的那些东西送了出去,又见清漾受挫,心情好得不行,她在星主的怀里哼唧了几声,又伸出两条胳膊,要流枘抱。 幼崽临近蜕变期,嗜睡是常事,流枘接过南柚,见她安安静静的趴着,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奶香味,不由失笑,浅声道:“下回那些东西,让从侍送就是了。” 南柚鼻尖动了动,拿眼去瞅星主,不满地道:“还不是父君,日日说我对清漾不够好,又叫我多带清漾结交朋友,我想着亲自送东西,怎么也能稍微缓解一下关系,过几天也好带她去认识认识表兄妹们。结果人家根本不欢迎我,把我当蛇蝎避着。”她扭头把后脑勺对着星主,“这下好了,明日大家都知道了,我自己把脸送上门让她打了!” 流枘蹙眉,不赞同地看了星主一眼,眉目间的冷意稍重。 星主也觉得清漾今夜举动冒失,但想着她年龄尚小,自幼不在宫中教养,没父没母的,那个从侍做事不妥,不该迁怒到她身上去。 只是南柚说的那种情况,他也绝对不能忍受。 “明日选些懂规矩的人过去,她原来院子里的,都打发掉,好好敲打警告,若有谁敢乱嚼右右的舌根,一个都不姑息。”星主声音沉下来。 等南柚回到昭芙院,辰狩一下子就从黑暗中蹿出来,雪白的一条,挂在她的脖子上,湿漉漉的鼻尖亲昵地蹭她的下巴,像是一条软绒绒的围脖。 月匀对这只貂也有很大的兴趣,他伸出手,摸了摸雪貂的尾巴,那只貂就眯着眼睛看他一眼,慢慢把尾巴一扫,整条貂都缩进南柚的怀里,懒得理会他。 “瞧见了吗?”南柚摸了摸怀里幼兽的耳朵,惹来它一声奶气十足的叫唤,她侧头,问月匀:“方才乐安院的主人,你觉得如何?” 月匀缩了下脖子,想到方才清漾只顾着去拿玉镯,自己的从侍都不管的情形,他警惕地道:“我只跟你签了契约,只在你院子里做事,你不会让我去服侍那个清漾姑娘吧?” 南柚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问他:“干嘛?你不喜欢清漾?” 月匀连连摆手,一张娃娃脸都快纠结成一团,不喜欢的意味十分明显:“不喜欢不喜欢,她的身上好大一股仙参味,那根三千年的参,估计已经全部进了她的肚子。” 南柚听得挺舒坦,她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道:“她好像还挺想捉你回去的,你以后见了绕远点,别真被捉了还得让我去找。” 月匀点头如捣蒜,小脸严肃无比。 南柚开心了,她从自己的空间戒里抓出几个血金,放到月匀的手上,道:“我看你挺喜欢吃这个,我这里有很多,你每日可来拿几颗。” 月匀看着她矮矮的背影,再看着手上漂亮剔透的血金,一时之间,有种做梦一样的感觉。 这……这是做从侍的待遇? 是千金难求的血金没错吧?怎么到了南柚的手里,就好像成了多得堆不下的凡物,想给谁就给谁? 他拉过从身边走过去的长奎,指了指掌心中的血金,压低了声音问:“姑娘是什么意思?这真是给我的吗?” 长奎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到底看在他那张稚嫩幼崽脸的份上,耐了性子解答:“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我们院子里向来如此,姑娘心地善良,待我们也好,你只要认真做事,别投机取巧,弃信背主,莫说是几颗血金,就是上好的仙兵,姑娘都能为你寻来。” 月匀听得目瞪口呆。 长奎笑了笑,道:“不说星界,就是八荒四海之内,也未必能找到似姑娘这样好的主子。” 月匀看了看手里的血金,认同了这句话。 一边蹲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的彩霞听了两人的对话,睫毛狠狠地颤了两下。 诚然,她是极幸运的。哪怕本身实力并不强悍,血脉也非上乘,但在那么多的从侍里面,她被姑娘一眼挑中,从此进了内院伺候,平素极清闲,院里也没什么多的规矩,每隔些日子,南柚甚至会放他们出去云游,来出往返,谁不高看他们一眼? 朝夕两千年,就是草木也有了情,更何况她一个活生生的人。 只是有时候,一步走错,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她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眸。 辰狩尤其喜欢黏着南柚,睡觉前明明已经被长奎拎着脖子丢回它的窝里去了,半夜又悄悄地翻窗要进来,被结界挡在外面后,半站起身来啾啾地叫唤。南柚只好又把它抱进来,小家伙一靠近她就老实了,在她床头盘成雪白的一条,安安静静地睡了。 “什么性别?怎么这么亲人?”翌日,南柚摸着辰狩顺滑如银线的皮毛,问长奎。 长奎如实告诉她:“姑娘,是只母貂。” “难怪。”南柚的手被雪貂用鼻尖拱了拱,她眯着眼笑了笑,目光复又落在长奎的身上。 少年稳重,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苍松,自有风骨。 “可查出了些什么?”南柚声音稚嫩,带着点糯糯的鼻音。 长奎顿时蹙眉,道:“臣确实查出了些许端倪。彩霞近段时日,与乐安院那两个大妖走得比较近,只是臣无能,并未拿到确凿的证据,也不知道他们暗中商量了什么。” “不怪你。汛龟和钩蛇也属大妖,钩蛇可隐气息,平足迹,若有心不让我们查到,想彻底摸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南柚拿了块糕点,话语里没什么沮丧的意思,显然早已经猜到这个结果。 而且这种事,根本不需要拿到确凿的证据。 一旦有了疑心,她想扣押打发彩霞,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姑娘准备如何处置彩霞?”长奎嘴角微抿,沉声道:“要不要臣动手,将彩霞……” 南柚明了他的未尽之意,她手指动了动,眼中闪过迷茫和挣扎之色。 半晌,她开口,道:“唤她进来。” “还有,让其他人也都进来。” 片刻后,昭芙院内院伺候的几人都进了屋,月匀才睡醒,耷拉着脑袋,被星界的天气搞得很狼狈。 孚祗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少年清隽出尘,宛若谪仙,他倚靠在红契柱上,如墨的长发用一根绸带简单地绑着,分明看着是极温柔的人,不开口的时候,却又给人一种清冷的疏离感。 长奎和云犽也默不作声地站着,神情多少有些复杂。 昭芙院内院的从侍,一共就只有他们几个,几千年的时间,彼此之间都熟悉了,现在突然出了这种事情,其实谁心里都不大好过。 彩霞自从踏进屋里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料到了自己今日的结局。 因此她二话不说,就在南柚跟前跪下了。 她这一跪,便相当于是认了。 又一个印证书册真实性的证据。 南柚呼吸轻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里没了往日的嬉笑天真:“为何如此?” “我何处薄待了你?” 彩霞不言语,只是又朝她磕了一个头。 此情此景,南柚知道,她这是打定主意不说了。 “直至今日,我仍记得,你刚来内院伺候时对我说的话。” 彩霞的声音中,终于现出了一丝哽咽:“是臣食言了,但凭姑娘责罚。” 南柚眼睫垂下来,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她开口:“长奎,将她囚在结界中,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半步。” 彩霞脸色灰白地站起来,有些木楞地跟在长奎身后往外走。 “彩霞。”南柚一字一句缓声道:“你只有今日一次机会对我坦白。” “否则,乐安院姑娘身边的两个大妖,我绝不会留。” 彩霞呼吸蓦的一滞,脚下的步子像是有千斤重,竟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脑海里唯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她居然都知道了。 那,还要瞒下去吗? 南柚从来言出必行,哪怕尚且是个幼崽,但若真想要钩蛇的命,拼着她院里折损一名大妖,也能做到。 钩蛇不是清漾,没有星主的人护着,死了便是死了,就算事发,星主最多斥责她两句,却绝不会因为一个妖大动肝火,处罚南柚。 思及此,彩霞挣扎许久,最终还是回头,跪在南柚的脚边,眼泪簌簌而下:“臣都坦白,求姑娘日后,放钩蛇一条生路。” 南柚想,难怪那日钩蛇要悄无声息潜进她的院子,并且小心谨慎隐匿了所有的气息。 居然还真是,为情背主。 原来,不止女主会魅惑人心,就连她身边的妖,都有这样的本事。 半个时辰后。 长奎去关押彩霞,孚祗,云犽和月匀都还留在屋里。 “怎么说?”南柚有点头疼地问:“你们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 “背主是死罪,彩霞死不足惜。”云犽没有迟疑。 他素来最活脱,但在原则的事情上也非常果断。 长奎动了动嘴角,道:“姑娘若是顾念旧情,留她一个全尸便是。” 南柚又看向孚祗和月匀,问:“你们呢?” 孚祗大概知道小孩心里在纠结什么,他长指微动,音色清润:“内宫的事,姑娘不若交给夫人处置。” 南柚思忖半晌,缓缓摇头,道:“我不想叫母亲知道这些。” “那就交给臣来。” 南柚蓦的抬眸,孚祗清隽的脸庞上挂着淡而温和的笑意,指尖蹿起一道存在感并不强的幽幽绿炎,整个人干净温暖得不可思议,也莫名危险。 “算了。”南柚小眉头皱得很紧,最终道:“给她些教训,逐出王城,我不想再见到她。” 第11章 男配 第二日早上,南柚起得很早,扭头一看窗外,发现起了好大的雾,视线中尽是混沌的白。辨不清实物。 云姑亲自调训过送来的从侍叫茉七,心灵手巧,说话声音温温柔柔的,整个人很安静,有点内向,跟彩霞是完全不同的性格。 茉七是负责贴身服侍南柚的,主要在院子里伺候,也非血脉强横的大妖,在刚进院子的时候,就被那两棵苍天巨柳吓到了,接着又迎上长奎和云犽审视的目光,整个人都绷紧了,行事说话,更加小心。 在梳洗的时候,南柚只是皱了下眉,她就立刻跪在地上请罪。 “你很怕我?”南柚半蹲下来,小脸皱起来,像是一只雪白的糯团子,声音软软的,并没有责怪她。 “姑娘身具皇族血统,臣,臣不敢不敬。”茉七声音里的紧绷意味怎么遮也遮不掉。 “你别怕,起来吧,日后不要动不动就请罪磕头,我喜欢院子里轻松热闹些。”南柚伸手指了指外面:“不忙的时候,你多跟他们说说话,便知该如何做了。” 茉七这才起身,继续给她梳发。 窗外,一尾云鹤栖落,迅速的化为人形,须臾,半卷半落的帘子外,传来云姑的声音:“姑娘,可起来了?” “进来吧。”茉七正在给她额心描金边花纹,南柚便没有挪动身子,只是出声让云姑进里屋。 “姑娘,夫人叫臣来走一趟,让请姑娘准备着,出席今日晚宴。”云姑道。 南柚抬了抬眼,乌溜溜的瞳孔里布着一层水蒙蒙的雾气,声音里蓄着些许鼻音,带着疑惑的意味:“晚宴?” 云姑笑着应了一声,细细解释:“今日一早,妖主等人就到了驿站,王君命人在枼永殿大摆筵席,为妖主及亲眷接风洗尘,以示郑重。” 南柚一算时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到。 “跟外祖和舅父同来的,是哪几位公子姑娘?”南柚问。 云姑:“三位公子都来了,临行前五姑娘染了病,来的是四姑娘和六姑娘。” 南柚一听,就开始头疼:“六姑娘还小,她来做什么?也要挑妖兽吗?” 小小的雪团子愁眉苦脸,用小手托着下巴,心里什么想法都写在明面上了。 云姑忍不住笑了一下,劝解道:“六姑娘脾气跟姑娘一样,也是凡事不肯退让的,见了面,可不就要闹闹才能增进姐妹间的感情么?” 云姑口中的六姑娘,是她舅父的嫡女,她的亲表妹,单名一个芫字。 流芫是妖主唯一的嫡孙女,蜜罐子里长大,也是个半点不受委屈的,与南柚不同的是,她身上没有那样重的担子,脾气和行事都更从心,有时候任性得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两个年龄相仿,脾气相仿的小姑娘撞到一块,不知怎么的,就是互相看不对眼,大吵没有,小吵不断。 再次听人提起这个表妹,南柚只觉恍若隔世。 书册中,有一回,南柚被清漾设计,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不赞同地看着她,她的父君大声责备她,没人肯听她辩解一句,只有流芫站出来,替她说了话。 事后,南柚问她。 流芫只蹙眉,回道:我们这一脉,骨子里的血就是纯粹的,我流芫的表姐,不屑于做此等小人行径的事。 一句信任,支撑着南柚咬牙熬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姐妹两除了脾气之外的另一相似点,便是都看不惯清漾的做派。 流芫年龄小,又是妖界的嫡姑娘,即使当众给清漾使一些绊子,星主也不可能枉顾两族情面斥责她,只是南柚却知道,因为这个,流芫也没少受她舅父的训。 她有些担心那个丫头跟清漾硬碰硬,让自己落于下风,还损了名声。 “云姑,你去回禀母亲,就说我知晓了,定会按时到的。”南柚很快回神,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小揪揪,声音甜脆甜脆的。 等人都出去了,南柚一个人坐在玫瑰凳上,面对半开的窗子,双手捧着下巴,眼里的光亮渐渐的分散了。 她是星主的独女,并没有亲兄弟,也因此,将她父君一脉的那位堂兄和她母亲这边的表兄弟妹当亲人看待,但他们最后,都质疑她,不信她,放弃她,最后,冷眼看着她死亡。 无一例外。 全部倒戈。 南柚甚至无法想象,书中的那个自己,在面临这样的背叛之后,到底是怎么承受过来的。 自从看了那本书,南柚时常有一种模糊的错乱感,现实与书中的世界杂糅,条条框框都联系到了一起。她常会担心,会想着,若是脚下哪一步没走好,会不会真落得跟那个南柚一样的下场。 隔着一扇窗,孚祗与她对视。 后者伸手,给她折了段梅枝递过来,“姑娘,开心些。” 傍晚,南柚去了躺星辉殿。 不出意料的,在外殿,隔着远远的距离,她就感受到了几股冲天而起的强大气息。 临到殿前,朱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拉走了南柚。 “朱厌伯伯?”行至星辉殿后面的长廊里,南柚压低了声音,有些疑惑地扯了扯朱厌的衣袖。 朱厌汲取上回的教训,特意设置了一个屏蔽气息的小结界,等做完这个,他才神秘万分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团白布,男人溺宠地抚了抚南柚头顶的小揪揪,笑得爽朗:“看伯伯给咱们右右带什么来了。” 南柚凑过去,揭开几面颜色浅淡的绒布,在看到绒布下的物件时,呼吸下意识轻了一点。 一支雕花长箭,箭身修长,上面环绕着漂亮的繁复的古老玄纹,粗看没什么突出特别之处,但南柚的气息隐匿进去,下一刻,就被弹了出来。 这意味着什么,南柚自然知道。 箭中生灵,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此箭乃我早年所得,锋利无匹,可破虚空。”朱厌开口:“听王君说,右右也要开始修炼箭术了,伯伯主拳,修肉身,此箭对伯伯的用处不大,刚好赠与右右。” “右右将它藏好,咱们谁也不告诉,免得你那父君偏心,又将本属于你的东西送给那清漾。”朱厌不知想到了什么,言语之中,对清漾此人的存在十分不在意。 高大魁梧的男子眼中,尽是对幼崽不加掩饰的偏袒,南柚将那支箭拿起来,两只漂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声音甜糯:“谢谢朱厌伯伯,右右很喜欢。” 朱厌朗笑两声,道:“喜欢就好。” 他还有别的事,看见南柚将箭支放进空间戒,又确定没有气息泄露出去后,转身匆匆出了宫。 南柚看着虚空处,半晌,抽了抽鼻子,揣着手往青鸾院去了。 青鸾院里屋,南柚没骨头一样地靠在流枘的怀里,助眠的暖香在屋里流淌,熏得她昏昏欲睡,白嫩的手指抓着流枘腰间挂着的玉佩玩,两只眼睛几乎都要睁不开,后来还是顶不住眯了一个时辰,等云姑唤醒她的时候,晚宴已经要开始了。 南柚伸手揉了揉眼睛,坐起来,问:“母亲呢?” “夫人在外间等姑娘。”云姑挥退了茉七,自己给南柚梳发,因为要见贵客,她的两个小揪揪很快被云姑拆散开。她皮肤白,五官虽还带着稚气,但已能窥见美人的底子,天真烂漫,娇小玲珑,云姑给她扎起了高马尾,原本白嫩的小脸上又添了两丝英气。 天彻底黑下来,青鸾院的回廊游亭里,精致的宫灯被点亮,莹莹的橘黄色暖光在极北的风中曳动,不时传来一声五色鸟的叫唤。 枼永殿,星界有名有姓的世家和声名显赫的望族基本都到齐了,妖主身份尊贵,又是星主的岳丈,安排的位置便在星主右侧,其余人依次往下。但惹人注目的是,上秧仙君被安排在了左侧,朱厌之下,成为了众人目光的特别照顾点。 九重天的仙君,同时握有实权,本事十分不凡,按道理,再不济,也该和妖界大统帅平起平坐。 然而,直接被安排在了左侧。 星界,可是以右为尊。 妖主一行人,就连几位小公子姑娘都在右侧,左侧坐着的,多是自己人,这明显的区别对待,不得不令人细思其中的深意。 流枘母女两一前一后进殿的时候,星主还未出席。 南柚经过右侧坐席,她那素来以冷面示人的外祖父轻微地勾了下嘴角,轮廓仍是冷硬的,但南柚仍能辩出他眼中亲近的意味,往后看,她的几位表兄表妹或朝她笑了笑,或朝她点点头,唯有两个人,丝毫没有表示。 一个是托着下巴玩弄手中流苏穗子的流芫。 还有一个,是南柚的表弟,她舅父的第三子,流焜。 小少年看上去和她差不多身形,沉默寡言,白嫩的脸上也没有表情,看上去阴沉低落。 南柚的心情顿时有点复杂。 她其实并没有什么机会和这位表弟接触,只是听人说起过,南柚的舅母在怀他时被屋里的姬妾暗害了,导致流焜先天不足,生下来后几次差点救不活。好容易磕磕碰碰保住了命,又传出他体内的血脉被毒性搅乱,稀薄无比,这便注定了他修炼速度将会千百倍的落后于他人,基本上,余生已定。 这事牵连数界,众人侧目,闹得极大,也为着这件事,她舅父到现在也依旧只是妖界大统领,而非少妖君。 第一次,南柚仔细打量她这位表弟。 少年的直觉十分敏锐,在南柚还未收回视线的时候,就若有所感地抬眸,眼神冰寒漠然。 南柚的脚步稍顿。 这个眼神,跟书里那个偏执男配人设,完全重合上了啊。 第12章 表妹 南柚的坐席在左侧,流枘的身旁。 没过多久,星主也到了,群臣起身相迎,两界之主互相寒暄,之后便是听曲赏舞助兴。 南柚看了会美人纱衣下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姿,目光慢慢移到了朱厌身旁的男子身上。 男子清润,俊朗非凡,白衣临世,一举酒杯,一簇眉尖,都透着令人侧目的从容。 君子如玉,恰应如此。 像是注意到了这一大一小两人的目光,上秧抬眸,举起手中的酒盏,朝着星主的方向示意,言语浅淡:“多年不见,兄一如往昔,气概不减。” 这殿中的喧闹声都仿佛静了一瞬。 星主里的黯色渐浓,他似是根本没听到,甚至也未抬眸看第二眼,须臾,气氛绷到了极致,流枘心中叹了一口气,垂眸,执着精致的小酒壶给他满上,提醒般地浅声道:“王君,仙君寻你喝酒呢。” 这下若再无所动作,便是同时打了她的脸。 星主食指摩挲着她的尾指,什么话也没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上秧不甚在意地勾了勾唇角。 半场晚宴下来,南柚发现她父君的段数有点低,明显拼不过这个不动声色就能吸人眼球的仙君。 她的父君,在气她母亲这方面,比较突出。 南柚短手短脚,顶着张雪白的包子脸,和流枘耳语几句后,猫着身子悄无声息地绕到后面,伸手捂住了妖主的眼睛,怕暴露什么,她抿紧了唇一个音节也没发出,还小心翼翼地隐藏了自己的气息。 妖主是什么修为什么身份,这种小把戏哪能真的瞒过他,但难得与外孙女见面,又喜欢她古灵精怪凑过来亲近的样子,当即胸膛震动,把小小的女孩拉到自己身前,话语里的愉悦之意不加掩饰:“是我们右右啊。” 南柚伸出两条胳膊,嘴一撇,声音软软,带着孩子气的撒娇:“外祖父抱。” 妖主身居高位,积威深重,在妖界,亲孙子孙女都因为他考校功课时的严格而怕他惧他,像这样子的撒娇是从来未有过的,他当即就毫不迟疑地将站着的小不点抱起来,掂了掂重量之后,说出了和朱厌如出一辙的话:“怎么瘦成这样了?” 南柚哼哼两声,童言稚语,顶着张和流枘四五分相似的小脸,又会说话,把压根没跟小辈亲近过的妖主哄得晕头转向,连连朗笑,好东西连着送出去几样。 “舅父也抱。”南柚仰着小脸,手已经朝流襄那边伸了过去,后者笑着从自己父亲手里接过了小小的人,姿势不太熟练,也不敢太使力,怕没轻没重的伤了她。 “上次舅父见右右的时候,右右还很小,只黏着你母亲,谁也不肯亲近,现在一眨眼,居然已经快要到蜕变期了。”流襄有些感慨地出声,又细细看了南柚的眉眼,笑:“像你母亲,像极了。” 流芫这时候将手里的流苏穗子一扔,蹙眉,语气算不上好:“坐在你旁边的那个是谁,怎么总往这边看。装得谨小慎微的,眼睛还那么不老实。” 南柚顺着她的目光一看,顿时没话说了。 “她什么时候来的?”南柚问茉七。 “姑娘到的时候,她还未来,应是方才到的。”茉七回她。 南柚便明白了。 她母亲是不会让她过来的,晚宴即将开始,也没谁记得这么个深宫遗裔,那么,这个时候,会让人将她带过来的,只能是星主。 她父君这是准备让清漾融合进妖界的圈子里? 若不是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南柚几乎要被气得笑出声来。 “小六,怎么说话!”流襄面对自己这个什么都敢说的女儿,很有些无奈。 “实话罢了。”流芫抬眼,巴掌大的小脸上看笑话的意味十足:“这就是那个遗裔?” “听说你对人家挺不好,姨父还因为这个处罚过你好几回?” 南柚眼一垂,长长的睫毛上下颤了颤,默不作声地窝回了妖主的肩膀上。 她这样的姿态,明显是真受了委屈。 妖主的眉头,顿时不受控制地皱了起来。 “南咲怎么回事,因一臣下之女责罚右右,像什么样子?”妖主有些笨拙地拍了拍南柚的背,转而安慰幼崽:“右右放心,等晚宴结束,外祖父好好说说你父君。” 正座上,被直呼了大名并且即将被岳丈谈话的星主伸手抚了抚鼻脊,没吭声。 他倒是没什么复杂的念头,既然答应了横镀,清漾必然是要被好好照顾着养大的,右右是未来星界的君主,姐妹两打好关系,日后,清漾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许是清漾这个孩子太过听话懂事,又许是真的亏欠横镀太多,不知不觉,他看见清漾,竟和看见右右,是一样的怜爱与宽纵。 星主摁了摁眉心,好半晌,才又饮了一杯酒,苦笑着对流枘道:“我今夜怕是回不去了。” “这酒烈,你少喝些,回头又得难受。” 这些话,他说得自然,几千年来,基本如此,未曾改变。 行至何处,会说与她听,不叫她担心。 关心她胜过关心自己。 流枘嘴角翘了翘,轻轻颔首,犹疑了片刻,仍是往上秧的方向看了一眼,再开口时,脸上的笑意已不见了:“王君,可否让上秧留下,我有正事与他相商。” “半个时辰即可。” 星主默了半晌,眸光晦涩难懂,他为自己又斟了一杯酒,饮尽,方道:“若我不应呢?你还要见吗?” 流枘眸光闪了一下,未曾言语。 星主与她千年夫妻,如何能不懂她的意思,他垂眸,手指摩挲着她细嫩的手背,一下接一下的,古铜的肤色更衬得她肌肤胜雪,“你瞧,我应与不应,对你而言,有何区别?” 两人挨在一起,明明是最亲密的模样,话语却是冰凉的。 流枘蹙眉:“此间事了,我与王君细说。” 星主闭了下眼眸。 流芫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一向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老实地坐了一会之后,朝南柚看了两眼,暗示的意味浓郁而明显。 南柚叹了一口气,迈着小短腿从流襄身边走到流芫的坐席边,拉住她的手,稚声稚气地道:“走吧,我带你出去转转。” 流芫很别扭地把头往边上一偏,哼了一声,但没有甩开南柚的手,任她牵着。 流襄不放心地嘱咐:“不要玩太久,小六你跟着右右,别乱跑乱撞到结界里去了。” 流芫一一应下,像是不耐烦了,捏了一下南柚的手指。 南柚便拉着她往后走,在经过流焜的时候,她停了一下,有点迟疑地开口,问:“三表弟可要一起?” 小少年肤色冷白,睫毛纤长,眼瞳是一种好看的琥珀色,但整个人从内由外透出一种疏远和冷淡,音色是稚嫩的,话语却拒人千里:“不去。” 浑身都是刺,十分不好接近。 清漾也是有耐心,日日拐着弯的接近他,安慰他,陪他修炼,和他谈心。 南柚抿唇笑了一下,转身吩咐茉七:“给三公子呈一盏安神露,这些冷的汤汤水水都撤下去。” “再吩咐膳房,熬些清淡的小粥,记得,要放点驱寒叶。” 流焜的身子不好,时常就头疼脑热,妖界众人对他的饮食格外上心。只是他毕竟不常出远门,外界对他的饮食喜好不清楚,也就做不到那样细致的程度,今日晚宴上的菜品佳酿都是高规格的珍品,但流焜能吃的并没有几样,南柚几乎没见他动过筷子。 幼崽这样贴心,行事有模有样,妖主心头蓦的一软,他弯腰,点了点南柚的鼻尖,道:“右右有心了。” 流焜眉尖蹙了蹙,并不领情,连头都没抬起来一下。 南柚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并不觉得意外和沮丧,和流芫肩并肩地绕路去了外殿。 月色如霜,灯火齐明。 无人的地方,流芫立刻松开了南柚的手,“星界太冷了,真不知道你怎么住得惯的,按理说,你也该有我鸾雀族一半的皇族血脉,竟不觉得冷吗?” 南柚脚尖轻轻一点,像是一片纸蝶,轻盈地落到了假山上的凉亭中。 流芫紧随其后。 “我是在极北之地出生的,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南柚瞥了她一眼,问:“你不是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怎么也跟着过来了?” “大哥都过来了,我一个人留在妖界,太没意思了。”流芫坐在暖阁中的长椅上,眯着眼睛朝下望,迷离的火光照进漂亮的眼眸里,她看笑话一样地笑了一声:“我才到星界,你吃瘪的版本就听了不下十回,怎么,一个臣下之女,都能在你头上蹦跶了?” 换做从前,她说这种话,两人必定是要争锋相对争执一番的,但南柚知她嘴硬心软,便只抿唇浅笑了一下,落在流芫眼里,便和默认没有分别。 “真的啊?”流芫蹭的一下挺直了身子,问她。 南柚不说话,转过头,流芫一看,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你、你哭什么?”流芫的声音跟见了鬼似的,还有点惊慌失措。 南柚伸手抚了抚眼尾,声音沙沙,有点低落:“没哭,风吹的。” 流芫默了一会,坐到她身边,很笨拙地递过去一条干净的帕子,十分笨拙,磕磕绊绊地安慰:“呐,你别难过了。” “你真是笨死了,以前对付我时的嚣张气焰都哪去了?居然被一个臣女欺负成这个样子,简直给我们鸾雀一族丢脸。” “不过你放心,既然我来了,就正好会会那个不长眼的东西,给你出一口气。”流芫小脸无比严肃,对照着这番话,现出一种莫名的违和喜感。 南柚顶着张白嫩的小圆脸,很认真地点了下头,又不忘提前叮嘱:“那人工于心计,十分会扮弱,这次你们来,她肯定又要闹幺蛾子,我们都且小心些,别被算计了。” 第13章 流钰 南柚本是逗小姑娘的,但见流芫这样,反而,她又笑了一下,反过来岔开了话题:“三表弟怎么也来了?我听我娘说他身体不好,经不得长期跋涉,还以为他不会来。” 流芫与流焜虽是亲兄妹,但其实两人的关系并不好,她热烈跋扈得像火,流焜则沉默寡言,心思阴狠,凡事憋在心里,令人捉摸不透,还经常无缘无故发火、自伤,她很多次看到母亲坐在流焜的床榻边守着,暗自垂泪。 也因为流焜,她父母之间的感情永远好不了。 提起这个哥哥,流芫没什么好脸色,她的语气甚至有些烦躁:“估计是不死心吧,听说星界镇守的深渊里,亡魂亡兽百万之数,这次来为我大哥和流钰选坐骑,他不想落下,坚持要来。母亲一惯宠他,祖父也觉得亏欠他,自然应了。” 南柚用手捻了块暖阁中备着的还未动过的糕点,小口小口地咬,等吃完了,她擦了擦嘴角的碎屑,扯着嘴角笑了笑,声音融进极北的凛风中:“你不喜欢流焜?” 流芫侧头,撩了撩耳边的长发,像一只骄傲至极的凤凰,“他方才那样,你瞧见了吧,那还是在祖父和父亲的眼皮子底下,好歹回了一句,不然,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他面对我和大哥哥,一个月能说上三个字,便已经算是突破了。” “你说,他这样,谁喜欢?” 南柚噎了噎,又想起方才殿上浑身是刺,恨不得能将自己与众人完全隔绝的小少年,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也不能如此说。”南柚索性跟着她一起趴在暖阁的红漆栏杆上,两人身子被遮住了,只露出两张小而明媚的脸蛋。 “若是这样的事发生在你我身上,说不定做得还不如他。”南柚眯了眯眼睛,煞有其事地叹了一口气:“即使他是妖界嫡出的公子,然血脉尽毁,修为低下,余生算是没了指望。现在年龄尚小,有舅舅舅母护着,大了之后,可怎么办呢。” 流芫突然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嘟囔道:“想这么多干嘛,现在有父母亲护着他,将来,也还有我们。大哥哥未来继承大统,我从旁辅助,你这里必然也无悬念,我们这么多个人,一大家子,还护不好他吗?” 南柚被她下意识里将自己列入一家人的说法震了一下。 因为是一家人,所以在那么多人的质疑声中,她会站出来相信她。 因为是一家人,所以哪怕流焜性格不好,自暴自弃,她也不会放弃他。 她这个表妹,比谁都通透,也比谁都重情。 夜色如水,南柚眨了眨眼,想将心里陡然涌起的酸涩挤出去,但没有成功。 她头一偏,将脑袋轻轻嗑在流芫的肩膀上,声音软软的,带着显而易见的鼻音:“小六,那个清漾,我真的很不喜欢她,她做了很多不好的事。可是没人相信我。” 流芫自打出娘胎里起,就没见南柚用这种语气说过话,沧桑又沉重,像是被一块巨石压在了胸口的窒息感,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我信你。” 南柚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有些恍惚,半晌,她轻声道:“谢谢。” 对今日说信她的流芫,也对书中唯一肯站在她身后的骄纵少女。 流芫手臂上都开始起鸡皮疙瘩,她看了看南柚,迟疑了片刻,正色道:“看来那个清漾确实不可小觑,居然能将你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改造一遍。” “是我大意了。” …… 南柚顿时什么伤感什么惆怅的情绪都没了。 晚宴结束,流芫嫌驿站无趣,说话的人都没几个,想要住在南柚院子里,顺便增进姐妹间的感情。 她说这话时神情再自然不过,倒是妖主和流襄觉得吃惊,但见两个小家伙手牵着手,并没有闹得不愉快时,才松口应允了。 流熙走过来,半蹲着身子,在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头上抚了抚,声音带着笑:“离深渊开启还有十日,我们住在王都里的驿站里,小六知道具体的位置,你们两个若是在宫里也无聊,就出来陪陪兄长。” 南柚眼一弯,声音甜滋滋:“右右有时间了就去看大哥哥。”她顿了顿,拐了个弯,又加了句:“也去看三表弟。” 流焜头也没抬一下,像是个木头桩子,一丝人气和活力都没有。 妖界三位公子中,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独独漏了老二流钰。 流钰黑眸沉沉,倚着长椅笑了一下,饶有兴味地问:“二哥哥就这么被右右给忘了?” 南柚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突然从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流钰脸上的笑霎时淡了很多。 妖主和流襄的视线也被吸引了过来,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尊卑,嫡庶,是走到哪里都摆脱不掉的东西。 星界尤其看重。 南柚是星主的独女,又占了一个嫡字,身份尊贵,堪比流熙。从前小的时候,两兄妹感情最好,但经不过潜移默化的环境熏染,小姑娘又心高气傲,懂事理之后,看不上流钰其实十分正常。 妖主将南柚抱起来,问:“怎么突然这么大的气性?” 南柚又哼了一下,恨不得用后脑勺对着流钰,过了半晌,她又转头,面对黑了脸的少年,伸出了一双白嫩的小手,理直气壮地道:“我的礼物呢?上回你答应下次见面给我的。流钰你要是还骗我,我真的再也不理你了!” 万万没想到小姑娘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摆出如此大的阵仗,妖主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发顶,道:“我们的小公主,怎么就这点出息。想要什么,直接跟外祖和舅父说就是了,偏你从小喜欢坑你二表哥。” “她就喜欢逮着我祸害。”流钰眸中的阴霾雾霭散去,他走过来,姿态有些懒散,从妖主手里把小姑娘接了过来,声线醇和:“多年不见,什么都忘了,光记得要礼物了?” 南柚眼睛黑白分明,水洗过一样,她哼了一声,骄横又不客气:“外祖、舅父和大哥哥都给了,亏你还一直说最疼我呢,我看最不疼我的就是你了!” 流钰又逗了她好一会,看小姑娘真气了,才不紧不慢地从袖袍里拿出了一颗硕大的南海珠,莹润光泽,甫一出现,就引起了成片的惊叹声。 “答应你的,还能忘了?”流钰给南海珠穿了根红线,挂在小姑娘脖子上。 远处,清漾看着走到哪都有人抱着,还时时收礼物的南柚,几乎快要收不回自己的目光,她忍着那股名为嫉妒的情绪,实在忍不住了,就低头吃一口菜,捻一块糕点。 南柚和流芫回到昭芙院之后,两个小孩也不觉得累,窝在被子里拱起小小的两团,一句接一句地说话,流芫很快就有些困了,南柚推了她一下,眸子里闪动着亮晶晶的光,她兴致勃勃地问:“你要不要跟我出宫,去看一场戏?” 一听是有关清漾的,流芫立刻来了精神,比谁都积极。 是夜,两颗小雪团各带着从侍,从后门破开结界,悄无声息地出了宫。 晚宴结束,清漾回到乐安院,站在院子里,看着王宫正中的方向,眼中的灼热火光几乎要迸发出来。 “都下去吧。”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对着上次云姑送来的那四五个从侍道。 那几个人目光闪烁了一下,最后还是依言退到了院外。 汛龟悄无声息出现,捏诀设置了一个结界。 清漾的脸色像是变戏法一样的冷了下来,她伸手重重地摁了一下太阳穴,声音沙哑:“怎么样了?” 汛龟知道她在说什么,哪怕是在结界中,他也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回答道:“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姑娘的命令了。” “就今夜动手吧。你亲自去走一趟,那个从侍虽遭了昭芙院的罚,负了伤,但毕竟在南柚身边待了那么多年,指不定就有保命的东西,钩蛇又那么喜欢她,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我不放心。” “她知道了太多事,又偏不识趣,说什么都不愿意进乐安院和钩蛇一同在我手下办事。当初。她在南柚院子里伺候的时候,可以为情背主,现在解脱了,反而要成全君臣之义了,这不是笑话吗?” “只是可惜了一颗送上门的棋子。” “对了。”清漾眸光微闪,她问:“钩蛇不在吧? “姑娘放心,他听姑娘的吩咐,去调查妖界几位公子姑娘的背景经历了,今夜,是决计赶不回来的。” “切记,一切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我不想因为一低贱从侍,而跟钩蛇生出嫌隙来。”清漾不放心地嘱咐。 汛龟一一应下,几个闪身,就没了踪影。 与此同时,王都外的一处别院中,岁暮天寒,雪落成冰,寒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来,与墙面和窗子碰撞,发出小孩子一样的嚎哭声。 彩霞拥被坐在床榻上,一动,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嘎吱嘎吱的响,痛得要命。 她看着窗外的浓稠如墨汁的夜色,忍不住红了眼睛,眼前恍惚闪过前日的画面。 清冷若谪仙的男子从天而降,百丈庞大,遮天蔽日的妖柳迎风暴涨,枝条一根根缩紧,盘踞在一起,给人窒息般的压迫感。 她心知判主的下场,但真正面对死亡时,还是忍不住咬着牙,颤颤着闭了眼。 “姑娘心善,念你多年服侍,没要你的性命。”半晌,少年开口,声如冷泉。 彩霞不敢置信地睁开眼,劫后余生,哪怕生受了七十九鞭,强撑着一口气,也还是面对着昭芙院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之后,钩蛇一直守在她的身边,昨日得了乐安院那位姑娘的吩咐,才不得不离开去办正事。 彩霞喘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屋子里像是燃烧起了火焰一样,热得人无法呼吸。 抬眸的时候,她的气息陡然一窒。 房梁上,汛龟熟悉的面庞上挂着一抹讥笑,他有些怜悯地看了眼陡然警惕起来的彩霞,摇头,道:“怪只怪你自己不识好歹,没缘与钩蛇厮守了。” 彩霞突然明白那日长奎那句“不是每个人,都如姑娘这般心软”是什么意思了。 清漾,这是准备杀了她。 第14章 离心 彩霞想逃,但根本无处可逃,她身上有伤,挪一下便是伤筋动骨的痛,包围住屋子的火又是汛龟的本命神通,他是大妖,这火,但凡她沾上一点,今日便得被活活烧成灰烬。 这样的境地,几乎没有任何的生路。 彩霞咬牙,从怀中拿出一面古朴的小镜子。镜面像是被长期的抚摸,人影映照上去,脸部轮廓显得模糊不清,一面水墙凭空出现,遇到那些蔓延过来的熊熊火舌,便滋滋的冒着白雾,但也只能稍稍阻挡围过来的火焰高墙,显而易见,根本拖延不了多久。 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铜镜的另一边,男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可以将生命彼此交付的同僚出手,将人吞噬的火苗暴涨,朝那个在床上缩成一团的身影不断逼近。 身材高大妖气滔天的大妖目眦欲裂,然而他的声音、他的面容都无法被另一边的人听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含泪缩到床边,那些火焰一拥而上,将她吞噬。 汛龟熟悉的声音里淬着刺骨的寒意:“姑娘大业未成,钩蛇不能有软肋。” 铜镜应声而碎。 画面就此消失。 汛龟高高坐在庭院外的一棵秃树上,眯着眼看着越烧越旺的房屋,嘴角笑意凉薄,像是看戏一样怡然自得。半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将神识散发出去,然后惊讶地咦了一声,神情凝重起来。 他伸手往虚空处一捉,那滚滚热浪便像是被覆上了层寒霜,蓦的平歇了下去。 被烧毁的房屋下,房梁倒塌,焦黑一片,里屋的床榻一角,却仍是好好的。 漫天的白羽散落,云犽朝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初次见面,别来无恙。” “你是何人?”同为大妖,汛龟能感觉到对方修为并不在他之下,他眯了眯眼,问。 “我家姑娘说了,彩霞虽做错了事,但她的性命,是决计轮不到清漾来收的。”云犽慢条斯理地给彩霞递了面干净的帕子,声音不冷不热,伸手指了指后院芭蕉丛边的六棱隔窗,“姑娘在那边,还能走吗?” 劫后余生,彩霞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她身子僵了一瞬,而后慢慢点了下头,什么话也没说,环着肩膀走到了南柚的身边。 “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彩霞的声音轻得像是棉絮,又透着一股难以言明的愧疚。 南柚看了她一眼,蹙了蹙眉,道:“回去再说。” 彩霞咬了咬唇,点头,压下了几近到了喉咙口的破碎哭音。 流芫饶有兴味地盯着与云犽对峙的汛龟,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然后扭头,像是不确定似的,问南柚:“这大妖的原型是……?”她漂亮的小眉头一挑,缓缓吐出两字来:“王八?” 汛龟的目光顿时往这边扫过来,凌厉的劲风带起地上堆积的落雪,像是一柄柄寒光毕露的利刃,铺天盖地急射而来。 “放肆!” 流芫身边小巧纤细的女子雪白的手掌一推,飓风形成漩涡,碎雪簌簌落回地上,她满目寒霜,手腕翻转,数十个风斗漩涡便反向而行,呼啸着将汛龟卷入其中。 “给我留活的。”流芫下巴微抬,稚声稚气道:“我身边从侍,能打的有,能抗的却少,这身硬壳,我看上了。” 南柚手掌微握,又松,再握,最终,下了决心。 “长奎,你也去,将他拿下。”南柚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尽量捉活的,他若不配合,便……杀了吧。” 流芫看了她一眼,神色奇怪:“杀个心存不轨的从侍罢了,你脸色怎么白成这样?” “你何时这样心软了。” 流芫对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说到底,她跟南柚的成长环境仍是不同,虽然总表现出一副骄纵跋扈的样子,但小小年纪,便已进了妖界惩罚臣下的司狱,生杀予夺,全在一念之间。 南柚是星主独女,不知道同庶出博弈,争权夺势的滋味,她却自小就有危机感,那种重的担子,她不能让长兄一人承担。 而南柚虽然已经参与朝政,但依旧被星主夫妻保护得很好,嘴硬心软,手上甚至没有沾上过一滴血,犹豫迟疑,是必经的过程。 长风呼啸,无数根脆嫩的柳条编制成了一个可遮天地的巨网结界,这里的打斗气息,一丝一毫也泄露不出去。 流芫身边跟着的大妖叫风灵,身子纤细小巧,面庞却冷若寒冰,她堵在汛龟的西面,手掌不经意的微握,长风渐起。 云犽身后展开巨大而洁白的翅膀,稍稍煽动,便形成刀刃一样锋利的气流,他倒是一直挂着笑,唇红齿白,少年意气。 长奎和孚祗也悄无声息从半空现出身形。 汛龟见到这一幕,眼中的晦色几乎能化成水流淌出来。事情发展到这样的程度,他如何能不明白,这群人怕是早就料到了清漾会对彩霞动手,等着给他唱这出请君入瓮的好戏呢。 大意了。 火舌肆虐,暴雨如注,长风呼啸,灵力被大力搅乱,房梁随着打斗坍塌。 以一敌四,哪怕是最能抗打的种族,也很快支撑不住了。汛龟猛地后退几步,眼神怨毒,死死地盯着看着芭蕉丛后一身雪白的小孩,喉结滚动,强自咽下一大股腥甜,他阴恻恻地笑了一下,道:“今日技不如人,棋差一招,下回,定要千百倍奉还给姑娘。” 言毕,他猛地一咬舌尖,一道血箭喷射出来,他的气息陡然萎靡不少,凭空消失在结界之中。 因为汛龟最后那句暗含威胁的话语,柳枝如长发般尾随,刺破虚空,清冷如月的少年挥刀直上,斩开黑暗的桎梏,在虚空中挑出一蓬鲜艳的血花出来。 汛龟隐忍的闷哼声稍纵即逝,孚祗踩着漫天的柳叶落地,银卷滚边的袖袍上,溅上了两三滴鲜红的血,妖艳绯丽,勾人心魄。 南柚跑过去,抓着他的袖子看了看,确定他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 “姑娘,别怕。”孚祗手掌轻抚了两下她的后背,气息温热,耐心而温柔。 “方才是,汛龟的天赋技能?”流芫有些不满意没能将汛龟擒下,皱着眉头,哼了一声:“哼,这个种族,其他能力不怎样,但论一个躲字,只怕没人能出其左右。” “别恼。”南柚轻声道:“我原也没觉得能这么顺利地将他擒下来。” “你方才,用了水月镜?”南柚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侧首,问彩霞。 彩霞身体仍在发抖,她竭力控制住自己,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回:“用了,方才汛龟对我动手的画面,钩蛇都看见了。” 诚然,她并不傻。 清漾为何要杀她,南柚为何出来救她,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她的心里都有数。 “事到如今,你是怎么想的?”长奎等人开始清理打斗的现场,流芫看热闹似的看着这对曾经的主仆,听墙角听得津津有味。 “臣愿再侍奉姑娘左右,竭力说服钩蛇。”半晌,彩霞哽咽一声,说道。 南柚看着她,抿紧了唇,半晌没有说话。 彩霞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半空中。 “为何不跟着钩蛇一起为清漾做事?”南柚又说:“你该知道,她很看重你。” 彩霞却并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许是她也知道,错事都已经做下了,之后因为那点些微的情绪而做出的事情,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先回去吧。”南柚并没有给她一个确切的答复。 一行人又从后门的小道回了宫。 梳洗之后,两个小姑娘窝在锦被里,流芫不解地嘀咕:“说好的看戏,只救回来一个从侍,还是个背叛过你的从侍。” “你不会还想着将她收为己用吧?这太冒险了。” 南柚裹着被子,滚了几圈到流芫身边,两具软乎乎的身子挨在一块,南柚飞快地朝她眨了一下眼,故作神秘:“等着吧,不出两个时辰,定会有人寻到昭芙院来。” “你是说清漾?”流芫皱眉,“她应该不至于如此愚蠢吧。当面对峙,她在你父君跟前善良天真的形象可就不保了。” “她自然不会过来,但今夜乐安院里的人,也睡不了一个好觉就是了。” 经此一事,汛龟受创,钩蛇离心,清漾未来的左膀右臂就这么出其不意折损。南柚心里咕噜咕噜欢喜得直冒泡泡,书中的轨迹每偏离书册一些,她心里的踏实感便越多一些。 深夜,有大妖跨阵法寻来,形容狼狈,赤目白额,衣衫被阵法的飓风割裂,他的到来,令昭芙院的大妖们都睁开了眼。 南柚早有吩咐,茉七轻手轻脚地凑近唤醒了她,同时注意着声量没惊醒睡得正香的流芫。 钟鸣漏尽,夜静更阑。 茉七手里提着灯,将硕大的夜明宝珠放置在了托架上,柔和澄澈的光亮在黑暗中占据一席之地,月色一样清冷幽静。 南柚掩唇,乌发肤白,小脸陷入软茸茸的围脖中,小孩嗜睡,又才歇下没多久就被唤醒,哈欠一个连一个,没到一息的时间,眼角边已泛出了娇嫩的红。她看着站在前厅,眼里漫着血丝的男子,声音软和的带着小姑娘才有的娇憨:“你家姑娘没告诉过你,昭芙院不可擅闯吗?” 钩蛇嘴唇翕动,问得艰难:“她人呢?” “阁下能否说些我能听明白的?”南柚并不承认,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两下,才像是恍然明白了一样,问:“你想问彩霞?” 钩蛇目光顿时锁定了她。 “她死了。”南柚抿了口茶,涩意冲散了困乏,她神情一派天真,话语连停顿都没有:“她留在我手里的长命灯,在两个时辰前,突然灭了。” 钩蛇的身子从头僵到尾,眼底的光亮散去,转化为极致的浓黑,翻涌着危险而莫名的情绪。 “我原以为,清漾好歹会看在你的面子上,留她一条性命。” “没想到,我还是小看了她心狠手辣的程度。” 他握紧手中的剑,陡然转身。 第15章 收服 乐安院从深夜闹到了黎明,汛龟本就受了伤,气息萎靡,一边得招架发了疯的钩蛇,一边又得死死地撑着结界,不让打斗的声响传到别人耳中,引起注意。 星主留在乐安院的守卫,清漾根本不敢让他们知道,更别说前来帮忙了。 她在一边看着,眼眶发红,指甲险些把掌心抠破。 她不明白。 南柚从前最会当众吵闹,用身份欺她,光明正大,无所忌惮,可以说,她这种自诩高贵的天之娇女,根本不屑自降身份在背面针对她。 那么今夜一切,如何解释? 汛龟是真的险些被钩蛇打死,清漾实在看不下去,扑了上去,眼泪从脸颊上蜿蜒而下,很快变凉,划过脖颈,没入衣裳下,她狼狈地哭喊:“别打了,别打了,彩霞没有死!” 钩蛇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全然无半分从前的笑意和温度,他嗓音沙哑,问:“她在何处?” 清漾险些把嘴里的软肉咬碎,但最终迫于形势,不得不开口:“南柚派人把她救出来了。” “南柚知道她在哪!” 这个时候说谎骗他,不亚于火上添油,这乐安院,他随时都可以再过来,拼着这条命不要,他必定杀了汛龟,替彩霞报仇。 须臾,汛龟将剑收回,望着沉沉的天色,嗤笑了一声:“横镀大人于我有恩,我曾答应过他,不论何时,不论何事,尽我所能,照看好你。” “可我万万没想到,你与你父亲,竟无一处相似之处。大人仁厚宽和,忠义侠胆,你小小年纪,就能血刃无辜,玩弄心计,将所有人都当做傻子。当日口头一诺,时期已过,从此你的生死,便与我无关了。” 说罢,他看了奄奄一息的汛龟一眼,道:“她今日可如此算计我,他日,便也能如此对你。” “同僚一场,我劝你另寻生路。” 说罢,骤然抽身,像是萤火一样,飞掠南边。 那是昭芙院的方向。 钩蛇第二次进了昭芙院,此时天已放亮,院子里的雪绒花一簇簇团着,挤在一起,和着漫天的柳枝,成为院中的一道奇景。 一路畅通,无人阻拦。 西边的小竹阁上,小小的孩子跪坐,眼睑微垂,细嫩的手指搭在古琴的弦上,一拨一顿,清越的凤吟声响起,清凉的灵力游走各处,将院子里每一处包围,钩蛇身上的伤像是被灵泉清洗过一样,渐渐有了愈合的趋势。 苍天巨柳枝头,面目清隽、温润出尘的男子闭目聆听,一片绿涛中,他长发如瀑,与柳枝纠缠,温柔干净得不可思议。 钩蛇知道他。 昭芙院中地位仅次于南柚的大妖,战力巅峰,是清漾心心念念想挖走的人。 东边的长廊檐顶,两名大妖双手枕在脑后,神情惬意放松。 这里和乐安院的紧绷阴冷相比,可谓天差地别。 一曲毕,钩蛇心中的戾气也散了大半。 “彩霞一事,多谢姑娘出手相救。”钩蛇抱拳。 南柚夜里没睡好,没什么精神的嗯了一声,问:“可愿留在昭芙院?” 钩蛇沉默了许久,半晌,咬牙,道:“听从姑娘吩咐。” 屋里,彩霞听着熟悉的应答声,食指化为刀刃,在光洁的肌肤上轻轻一划,血液滚落在契约纸上,一层淡淡的光晕浮现,又很快消散。 她的耳边,恍惚又响起南柚的声音。 “——我曾对进昭芙院的每一个人说过,信任,我只给一次。你和钩蛇可以留下来,但得和月匀一样,同我签订契约。” “如何抉择,你自己思量之后,再做决定。” 南柚的愉悦心情并没有持续很久。 因为云姑来找了她,说星主和夫人又起了争执。 南柚以手扶额,操碎了心。 流芫觉得十分稀奇,道:“姑父姑母感情那样好,也会发生争执吗?”说完,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口气,安慰地拍了拍南柚的肩膀:“我父母亲也这样,嬷嬷说,他们心里埋着一根刺,一见面,一说话,那根刺就开始扎人,而且永远也拔不出来。” 那根刺,是流焜。 而星主心里的那根刺,是上秧。 南柚甚至都没问云姑具体经过,就知道肯定与上秧有关。 一路上,云姑将事情伊说细细说出:“夫人与上秧仙君见面了,在西加亭上的暖阁里商议了一些事情,这事王君也知道,但今日两人用膳时,王君始终冷着脸,这夫人的脾气,姑娘也知道……” 应当说不止流枘,所有鸾雀皇族的性情皆高傲到了骨子里,不论对着谁,都决计做不来热脸贴冷屁股的事。 一个不肯全然信任,一个不屑过多解释。 争执疏远,在所难免。 “其实这么多次,我也明白了,他们要吵要闹,要聚要散,其实都是劝不住的。”流芫情绪罕见的低落下来,“两个人分明都不想再看见彼此了,便是劝说之人说得天花乱坠,也只会让他们更厌恶对方。” 南柚看着流芫皱成一团的小脸,愣了一下,旋即抿紧了唇。 青鸾院,流枘才净了手准备调香,就见到两个小姑娘手牵手地走了进来,她将手里的香料放下,亲昵地蹭了蹭她们的脸蛋。 “小六跟右右住得可还习惯?”流枘轻声细语地问,眼中盛着柔和笑意。 流芫很喜欢这个姑姑,她点了点头,猫儿一样地眯着眼睛靠在流枘的怀里。 “右右呢?可有乏力疲惫的感觉?”流枘又抚了抚南柚头上的揪揪,“蜕变期也该来了。” 南柚摇摇头,看过书的她,知道自己的蜕变期是在五日之后,刚巧是深渊大开,流芫等人挑选坐骑的时候。 流芫知道南柚和流芫有话说,吃了几块糕点之后,就主动去了后院瞎逛。 “右右,又是为了母亲与你父君争吵的事来的?”流枘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心,声音温柔:“小孩子家的,就不怕被你父君训?” 南柚在她怀里蹭了几下,撒娇一样地哼:“母亲有话好好跟父君说嘛。” “这次,是母亲不对。”流枘抚了抚女儿娇嫩得和花骨朵一样的面颊,她蹙了蹙眉,轻叹了一声:“右右去帮母亲哄哄你父君,好不好?” 南柚登时睁圆了眼。 能让她的母亲说出这番话来,她父君夜里到底被气得有多惨。 南柚眼珠子转了转,她手指动了动,仰着小小的脸蛋趴在流芫的膝头,试探地问:“是因为母亲见了上秧仙君,父君才生气的?” 流枘有点头疼,笑了一声,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些不一样的情绪:“是。你父君不知怎的,从前虽然也不待见上秧,但总会看在他的身份上,不至于怠慢,这次竟孩子脾气一样,说甩脸就甩脸,还是在那么多人的面前,他作为一界之主,终归也要注意一些。” 但这话,谁说都行,由流枘嘴里说出来,落到星主的耳朵里,那些字眼便不再是单纯的字眼,而是可以燎原的火。 “母亲找上秧仙君,是要商议什么事吗?”南柚鼻尖动了动,神情有些为难,“母亲不跟右右说,右右不知该如何哄父君。” “右右如今开始临政,这些事,母亲没什么好瞒的。”流枘迟疑了一下,将事情原委同她细说:“上秧娶的,是四海湖畔的小郡主,名唤栀思,两人成婚后,小郡主的身子每况愈下,在五十年前去世了。” “但上秧用药圆壶拘了她的一缕残魂,又用万年冰床安置她的肉身,亲自上九重天求了丹药,下四海取信物,如今只差一物,便可重塑仙体。” 南柚问:“是何物?” “鸾雀族正统皇脉身上最长的那根尾羽。”流枘缓缓道。 “这怎么可以!”南柚下意识抗拒:“鸾雀族尾羽何等珍惜,只可交付伴侣,代表厮守缱绻,而且尾羽脱落,对母亲身体也有伤害,父君绝不会同意,我也不答应。” “右右。”流枘笑了一下,拉过她软乎乎的小手,说:“母亲欠他的,一根尾羽,若能全数还清,对母亲而言,亦是一件好事。” “母亲为何不当面与父君说?”南柚问。 流枘:“我若是直接同他说,青鸾院的屋顶都得被掀翻。” 南柚:“……”这倒也是实话。 “那我等会去星辉殿找父君说一说。”南柚拍了拍小手,一副“此事包在我身上”的神情,把面容冷艳的女子逗得弯了眉眼。 “那就有劳我们右右了。” 南柚袖子里揣着那颗记音珠,行至门口,她咬了咬唇,突然回过头。 “母亲这么做,是因为我吗?” “嗯?”流枘疑惑地挑了挑眉。 “是因为我每次一听到母亲与父亲争吵就急着赶过来,母亲知道我不喜,为了让我开心,所以才勉强同父君服软,和平相处的吗?” 第16章 敲打 南柚也没想到自己会将这些话脱口而出,但不可否认的是,流芫说的那些,对她或多或少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书册中,流枘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配角,前期出现了几次,很快就回了妖族,临走前将身边的大妖都留给了她,自己则避世不出,直到南柚出世的消息传出,她才作为一个有些疯癫的固执反派形象出现。 南柚不可避免的就想到了,若是如书中一般,她并未赶来劝她父母亲,是不是她母亲也就如书中轨迹一般,跟着她外祖和舅父回妖族避世了。 她是唯一的变数,亦是流枘愿意妥协的直接原因。 父母亲恩爱如初,是南柚的心愿。 可若是两个人心有了隔阂,谁也不愿意回到从前,她真的愿意看到她的父母亲因为她,一次次争执之后和好,如此反复循环,直到彻底消磨掉两人的好感和耐心吗? 南柚是不愿意的。 她不愿意温柔高傲的母亲失去棱角和脾气,她不愿意宠她爱她的父君郁郁寡欢,日日不眠。 金乌的宝珠被重新放置在了青鸾院的水池底中,于是,极北之地的风换了温柔的旋律,天空中的雪也褪去了寒冷的温度,像柳絮一样,轻轻地啄着脸颊和手背。 流枘动容,继而半蹲下来,温柔地用脸颊抵着南柚的额心,叹道:“我们的右右长大了。” “那母亲是因为我才这样的吗?”南柚闷闷地出声,清澈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看着流枘,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眼里流露的情绪忐忑而矛盾。 “母亲确实有考虑右右的情绪,但并不全因为右右。”流枘很快就想到了让南柚如此发问的原因,“母亲同你父君的情况,与你舅父舅母不一样。” “诚然,若不是右右如此在意,母亲大概不会理会你父君的脾气,但这并不代表我与你父君两看相厌,不再相爱。这些时日,我与你父君争执颇多,往往随意的一两句话,便能让我们闹得不欢而散。” “我与你父君已经过了初成亲时的浓情蜜意,也过了生你时的欣喜期待,彼此的缺点放大,猜疑,多虑,再加上秧的事,矛盾与误会,其实在所难免。” “母亲不是一个善于解释和顾虑他人情绪的人,但沉默绝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很多事情,我藏在心里不说,你父君他就永远也想不到,他只能去猜,还往往是往坏的一面猜。这不代表你父君不够信任我,是我没能与你父君坦诚相见,没有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南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神情懵懂,让人忍不住心头一软。 流枘好笑地道:“右右不必想这么多,你父君是母亲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亦是我与右右坚实的依靠。” 南柚神思骤然清明,她垂下了眸子,窝在流枘的怀里,轻轻地点头。 流芫不是很喜欢星主,用她的话来说,看见这个姑父,就跟看见她父亲一样,心情好的时候还好,心情不好,脸一板,像是要吞人似的。 南柚被她这个说法逗笑,也没让她进殿内,随她带着身边的从侍在四周瞎逛。 她进出殿内向来不需通报,守门的从侍朝她行礼,拦也没拦一下。 星主难得清闲,正俯身作画,手边放着一盏茶,茶叶的清香冲淡了墨香,听到了脚步声,他勾勒完了最后一笔方抬头。 “父君。”南柚凑上去趴在桌边细看,眼眸亮了一瞬,“父君第一次给右右作画。” 星主将小豆丁一样的姑娘抱起来,又听她似有点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从前父君只给母亲画。” “一幅画罢了,右右若是喜欢,便是画上百幅,父君也愿意。” 南柚明显不信,她扭头,看了眼星主下巴上冒出来的青黑胡茬,声音里带上了同情的意味:“父君,你一宿没合眼吗?” 星主顿了一会,神色自然地回:“政务繁忙,歇息得晚了些。” 南柚便顺着他的台阶哦了一声,才要说正事,就听外面的从侍禀报,说清漾姑娘来了。 “宣进来。”星主眼皮掀了掀,一只手抱着南柚,一只手去拿笔,清漾踏进门的时候,画中的小姑娘额头上,正点上了一朵殷红的小花,小小的人立在雪地里,额间的颜色衬得她冰雪可爱,天真烂漫。 但也正因为这一笔,南柚狐疑地看了星主一眼,问:“父君是在画右右吗?” 不等星主回答,她自己就陡然想明白了,顿时挣扎着要从星主怀里下去,小脸气鼓鼓,“根本就不是在画我,这明明是母亲小时候的样子。” 星主目光闪了一下,再去看画中的小人,以手扶额,颇觉丢人。 清漾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她面色比平素苍白一些,没有一丝血色,眼下还缀着一团乌青,身形瘦弱,看起来楚楚可怜,弱不禁风。 星主抬眸,见她这样,皱了眉,问:“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回王君的话,清漾姑娘是蜕变期到了,因而觉得乏力疲惫,脸色苍白了些。”回答星主的是清漾身后跟着的从侍。 星主一算,目光落在眼前还在跟自己闹脾气的小姑娘身上,声音柔和下来:“右右的蜕变期也就在这几天了吧?” 南柚气哼哼地给了他一个后脑勺,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星主便笑着摇了一下头,转而对清漾道:“你才进入蜕变期,身子又弱,该好好歇息,怎么突然来星辉殿,可是有什么事?” 南柚跟清漾面对面相望,她将后者狼狈憔悴的样子尽收眼底,没有露出一分一毫的得意和畅快,只是也跟着问:“是不是院里的从侍伺候不周,阴奉阳违?” “若是有,你尽管说出来,我和父君立刻处置了他们。蜕变期影响到日后的修炼,不能大意,也不能动气。” 清漾的眸子里,顿时闪过一丝隐忍的屈辱。 南柚这两句话,若说不是在隐射昨日的事,她都不信。 早知如此,她情愿留着彩霞,也绝不将钩蛇推开。 “没有,夫人命人送来的从侍十分听话,并无不妥。”她咬了咬下唇,又看向南柚:“妹妹别担心。” “小漾来星辉殿,是担心叔父。”清漾睫毛垂着,音色无辜而清脆:“乐安院的从侍说、说叔父和夫人闹得不愉快了,叔父才在金乌那受了伤还未好……” “住口。”南柚突然打断了她,“来深宫这么久了,你莫非还不知道谨言慎行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清漾不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疾言厉色地说话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心里陡然松了一口气。 恍惚觉得,这才该是那个高高在上、任性骄纵的南柚。 她顿时重重地跪到了地上,膝盖与地面碰撞的声音毫不含糊,话还没说,眼泪就已经先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星主没有第一时间让从侍扶她起来。 流枘和他的事,任何时候,都轮不到别人来插嘴置喙。 更别说清漾一个小辈。 清漾跪了好一会,星主才沉着声开口:“你起来吧。” “清漾知道说这些会让叔父生气,但清漾实在放心不下叔父的身体,今日一早,想起父亲在时,每回打斗伤着了,便会用一种特殊的伤药,方才叫从侍帮忙翻找出来了,特意来带给叔父。”她扬起一张泪水涟涟的小脸,强压着委屈,言辞恳切。 她身后的从侍便极有眼色地将一个白色的药瓶拿出来,放在桌上。 星主眼神晦涩,半晌,他抬手,拧开了瓶塞,一股苦涩而带着草木清新的味道便逸散在空气中,停驻在鼻尖上,久久不散。 星主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显而易见的比之前温和了些:“你有心了。” 清漾便止住了眼泪,破涕为笑。 “父君就纵容着她和她身边的人肆意传播你与母亲不和的消息?”南柚心里憋着一股气,她冷哼了一声,道:“那从星界一路流传至妖界、甚至九重天的流言,到底是哪个别有用心之人散播的,父君竟半点也不在乎吗?” 对,就是这样。 也就应该是这样。 有这样敢直言顶撞星主的南柚,她的温顺和委屈,才能被星主看到眼里。 “右右。”星主蹙着眉有些无奈地呵斥了一声,“谁同你说父君不管了?” 自己的女儿,星主怎么能不了解她的性子。 若是别的事还好,但绝不能说他和流枘的半点不好,小姑娘护短的性子,让人很难不受触动。 南柚看向清漾,两只漂亮的杏眸微微眯起,像是一只逞凶的奶猫,看上去不仅没什么威慑力,还显得有点儿可爱,“我父君与母亲不和的消息,你又是从哪听来的?” 清漾垂下眸,声音怯怯:“都、都这样说的。” 这时候,南柚的袖子里,突然滚出了一颗小小的玲珑球。 球上面闪着细细的光,咕噜滚了两圈,落到了清漾的脚边。 南柚顿时伸手去捡,但清漾的手比她更快。 记音珠,清漾也认识。 这东西只需要用灵力催动,就能开启,里面记录的声音便会播放出来。 看南柚的样子,显然是无意间掉出来的,而且这么急着伸手来捡…… 纤细的手指尖闪过一缕细微的灵力,与那个小巧玲珑的记音珠相触。 下一刻,三人皆听到了一道温柔的带着笑意的声音。 “——右右去帮母亲哄哄你父君,好不好?” 星主愣了一下,旋即大步走过来。 南柚眼珠子一转,飞快地把记音珠塞到自己袖子里。 星主也不跟小东西说什么多话,他蹙着的眉心舒展开来,十分娴熟地跟自己的女儿谈条件:“十幅海蛟画,跟你换那颗记音珠。” “我要那么多海蛟画干什么?”南柚坚决不肯,把自己的袖子捂得严严实实,“父君怎么总那么好奇我跟母亲说的悄悄话!你要是想知道,自己去问嘛。” 星主面色不改,好东西报了一长溜,南柚才稍稍松口,她看了一眼清漾,暗示意味颇浓地道:“还有人在呢,要是听到了,再传出去,父君不管,我是一定不会放过的了。” 星主转头,对清漾道:“你回去吧,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就让人来星辉殿禀报,你进入蜕变期,身体本来又不太好,今日这样的事,别再做了。” 清漾什么结果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会中途出现一颗记音珠,也没想到会是这种展开,她愣了一下,机械般地点头,从地上站了起来。 星主目光闪烁了一下,又道:“右右方才说的也没错,如今,你进了宫,怎么也该遵守宫里的规矩,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心里有个度才行。” 这是清漾第一次听星主对她说类似敲打警醒的话,整个人像是被丢进了冰窖里,骨子里都透着瑟瑟的寒意。 第17章 和好 星主完完整整地听完了流枘说的那些话,她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他眉头蹙起,又松开,最后陷入长长的沉默之中。 南柚不放心地喊了他一声,星主才倏然回过神来,他伸手,温热的掌心抚过她的头顶,言语之中,已然有了不甚明晰的笑意。 “右右,你是父君的掌上明珠,也是我与你母亲最珍视的孩子。”星主难得情绪外露,他将懵懵懂懂的小姑娘抱到自己的膝上坐着,不知想起了什么,低低叹息了一声,“你常问父君,星界臣下之女众多,为何独独对清漾照看有加,多有纵容溺宠。” “我知道,横镀是有功之人,于父君是忠臣,亦是肝胆相照的兄弟。”这话,南柚闭着眼睛都能复述出来。 星主眼中柔色更重:“若不是他,父君本该失去右……”他顿了顿,没有再往下说,而那个含糊的右字,也并没有落到南柚的耳里。 夜深露重,鸟鸣声声。 青鸾院里,星主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放下了银筷,重重地哼了一声:“我不同意,他要什么,且都冲着我来。我便是将私库敞开给他挑,也绝不同意你将尾羽交予他。” 身居高位的男人,沉闷不语的时候压迫感极强,整个屋子里的温度都降下来不少。 南柚看了看自己的父君,又看了看姿态自如半点不受影响的母亲,默默地低头挑了几口米饭。 “反正我不同意。”星主再开口时,声音里突然就带上了些许委屈的意味,流枘终于抬眸,道:“你好好用膳,右右还在呢。” “右右必然也不同意。”星主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用膳,南柚还未开口,他就替她将话说全了。 南柚抬头,面色十分镇定,星主朝她使了个眼色,见她仍旧面不改色,目露狡黠,只好悄悄朝她比了个十的字样。 南柚顿时笑弯了眼,她惯来是个得寸进尺的,当即仰着一张漂亮的小脸,无声做口型:十、五。 怕星主听不懂,她还刻意顿了顿。 星主再好的脾气,都险些被这对母女气得笑出来。 最终,还是闭了闭眼。 就是散尽家财,金库败光,也比流枘的尾羽给上秧那个假君子来得让他容易接受。 “母亲,我觉得父君说的有道理。”南柚很快换上了认真的神情,道:“右右曾翻阅典籍,看到过这让人死而复生的法子,也得亏上秧仙君用无上至宝强留了郡主的仙魂,才使此方得以施行。鸾雀正统皇族的尾羽,确实有意想不到的功效,在那一味药方里,不可或缺。” “只是右右知道,有一样东西,可以与肉身相融,取代鸾雀尾羽。” “是何物?”星主眼眸亮了一瞬,旋即就被南柚熄灭了。 “龙髓。”南柚沉默半晌,补充道:“一滴正统龙族皇脉的龙髓。” 这东西,丝毫不比鸾雀族的尾羽来得常见。 龙族为万兽之长,拥有正统皇脉的,据南柚所知,八荒六界之内,唯有两人。 一人正坐在身侧方才还同她讨价还价,一个则是她的叔父,现任龙族族长。 “不可。”流枘头一次蹙了眉心,她显然是知道这个的,“尾羽脱落,并无痛苦,强抽龙髓,对你父君的身体损耗太大,此事无需再提。” 南柚便又安安静静地埋头挑白米饭了。 尾羽和凤髓,都是稀世罕见之物,也只有它们,能有安抚灵魂,稳固肉身的功效。 “还了这次的恩情,你还会同他见面吗?”星主的眼眸突然亮了。 南柚嘴角抽了抽,低下头默默的扒自己碗里的白饭。 流枘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半晌,低叹:“你总同他比什么。” 星主垂了眸子,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眼中钉,肉中刺,怎么可能不比较。 用完了膳,南柚起身回昭芙院,谁知星主亦跟着她出了青鸾院,说是要替她推算蜕变期的具体日期以及推迟缘由。 南柚莫名其妙,因为具体的日期,早前在书房,星主就替她推演出来了。 很显然,星主有话对她说。 “父君,我知你不会赖账,那十五粒夜明珠,什么时候得空了,叫从侍送来就是。”末了,南柚又嘟囔了一声:“平时也没见父君给东西给得如此痛快。” 星主又被气得笑了一声。 “小没良心的东西,你那小金库里的东西,都是谁给的,忘了不成?” “偏你最会得了便宜还卖乖。” 星主拧了拧她的鼻尖,牵着她的手,一路到了昭芙院。 一踏进院门口,雪白的惨影就到了跟前,南柚伸手,稳稳地接住了粘人的雪妖貂。 “这小东西,几日的功夫,就长这样大了?”星主看了辰狩一眼,有点惊讶。 南柚笑着抚了抚辰狩的毛发,骄傲地抬了抬下巴,丝毫不谦逊得替辰狩受了这句赞美之词,“那是自然,我看上的妖兽,怎会是寻常之物?” 她言语自然,丝毫没有破绽,星主再一细想,也确实有天赋出众的妖兽自出世之日起便能很快展露非凡的天分,这些妖兽,不出意外,千百年之后,都会成长为大妖。 他这个女儿的运气,未免也太叫人羡慕了。 很快,南柚就知道星主为什么要一路跟到昭芙院来了。 “不行。”南柚才听星主说完,眼眶就红了,“抽龙髓不是开玩笑的事,这样仓促的情况下,父君连医侍都不传,会出事的。” “父君能有什么事?一滴龙髓罢了,伤筋动骨的伤都比不上。”星主扫了一眼南柚的院子,道:“你院里的大妖多,能帮父君兜着气息,趁早把这个情还了,也好让那个上秧早点回四海之滨去。” 南柚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父君,不若让母亲将尾羽给那个仙君吧,尾羽脱落,至少没有痛苦……”南柚起先说起龙髓的本意,也只是想让星主知道,流枘情愿自己脱落尾羽,也半字不提那滴龙髓,她想促进两人的感情,却没想让星主抽取自己的龙髓。 尾羽脱落,虽有损修为,人却不必受什么罪,而生抽骨髓的疼痛,与抽筋剔骨相比也不遑多让。 更何况,星主身上还有伤。 “小哭包,快擦擦眼泪,这里的动静,不准传到你母亲耳里去。” 南柚急得哭腔止不住地冒出来,星主却不甚在意地去了东边鲜少住人的竹阁里。 柳枝纷乱,清冷似月的少年落到她跟前,看着她吧嗒吧嗒掉眼泪的样子,良久,有些无奈地低叹了一声,半蹲下身来。 他的手指很凉,像是一块冷玉,肌肤相触时又很细腻,他一点点地拭去了小姑娘的眼泪,嗓音动听得像是鲛鱼吟唱:“姑娘,再哭,明日眼睛就该肿了。” “孚祗,我不该说的。”南柚哽咽一声,很乖地伏在他的肩头。 少年的身上带着一股特别的草木清香,他显然知道如何安抚小孩的情绪,“姑娘,王君必然心里有数,方会如此行事。臣已备好的恢复妖力的丹药,待王君出来,服用之后休息一段时日,对身体的影响便可恢复过来。” 只是眼前,可能得受些苦楚。 南柚也不是那种爱哭的性子,她很快擦干眼泪,趴在少年的肩上,由他抱起来,抬眸看着陡然变得暗沉的天空,抿紧了唇。 天空如墨翻涌,乌云堆积,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顷刻之间,就已覆盖了周遭数十里的地方。 在天空暗到一定的程度上时,一直没有动静的竹阁里,突然现出一条五爪金龙的虚影。虚影仰天咆哮,强大的威压令长奎等人纷纷避让,月匀嗖的一声变回本体钻进了土里,辰狩也焦躁起来,在南柚的脚边蹿来蹿去,直到孚祗给它设了一层小小的结界,方才盘着身体,安静下来。 暴雨倾盆而下,南柚的身上却丁点也未沾到雨水,她眼也不眨地盯着那金龙虚影,看到它骤然抽身,向天空冲去。 与此同时,孚祗的手掌微握,千百道绿色编制的神链便飞快地纠缠了上去,虚影冲到哪,它们便跟到哪,直到整个昭芙院的天空都被绿色笼罩,远远看去,那些绿柳,像是无坚不摧的神链,将金龙困在了一个巨大的牢笼中,将雨水和雷电都隔绝在外,同时遮掩住了那股可怕的气息。 金龙像是受到了挑衅,怒吼一声,长尾横扫,裹挟万钧之力,狠狠地抽打在那道绿色的屏障上,顿时万物震颤,柳枝凋零,千百根残枝从树上抽落,横七竖八掉落下来。 毕竟实力悬殊,这一击的结果,就是抱着她的少年从喉咙里逸出一声抑制不住的清咳,南柚从他怀里跳到地上,小手顺了顺他的脊背,在金龙咆哮着再次冲上天的时候,南柚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 “算了。”她轻声道。 少年眼睑垂下来,在铺天盖地的柳色中,干净又温柔,“姑娘,我无事,能拦得住王君的龙灵意识。” 纵然只是一抹神识,但依星主的实力,想要阻拦其气息外泄,对现在的孚祗来说,仍是吃力。 “我知道。” 南柚仰着一张明艳的小脸,看着在半空中盘踞的龙灵,道:“父君的意识,不受控制的想要挣脱出去,他想去哪里?” “今日母亲才说,两个人若要长久,须得坦诚相待,母亲为父君做的,不该瞒着,父君为母亲做的,亦不该藏着掖着。” 孚祗冰凉的指尖轻轻拭过唇角,妖异的红染在白得透明的手背上,像是一根诡异的血线,又像是一朵绽放的绯丽花朵。 他听到小孩的喃声细语,嘴角微动,并未再出手,无数根柳枝像是潮水一样散退。 须臾间,遮盖消失,雨水倒灌,天地间不可视物。 孚祗指骨苍白,他执着一柄伞,将小姑娘抱着放到了屋檐下,“姑娘,蜕变期来临之际,不可受风着凉。” 南柚点了点头,又看向翻涌如墨的天色,那金龙一脱困,就朝着青鸾院的方向去了。 流枘来得很快,不过一息之间,她人就到了昭芙院。见了站在檐下的南柚,她头一次用了稍重的语气:“右右怎可跟着你父君胡闹!” 南柚看着流枘纤细的背影,吸了吸鼻子,神情之间,除了些微的担忧,并没有被斥责后的难过。 她看了眼身边的大妖,踮着脚,又让他弯下身子,在他耳边悄悄道:“孚祗,我觉得我父君和母亲日后都不会再吵架了。” 小姑娘的声音很甜,眉眼弯成了温柔的弧度,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真是小孩子脾性。 孚祗便也配合着弯了弯唇,声音如细雨般温润清透:“嗯,不会再吵了。” 竹阁外,流枘掀开沾了雨湿哒哒黏在一起的帷幔,在瞧见里头情形的时候,脚步蓦地一顿,瞳孔微缩。 高大威严的男子半跪在地上,手背上青筋突起,额头上的汗一滴接一滴落下来,他听到脚步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身,将桌上的古琴扫落在地。 “你、先出去。” 他从未如此狼狈过。 流枘闭了下眼,想说什么,又尽数咽了回去,最后,将手伸过去,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背上。 “我陪你。” 最难熬的剧痛期,星主愣是一声也没吭,只是死死地握着她的手,像孩子一样,将头靠在她的肩上,一边艰难压下从喉咙里蹦出来的痛哼,一边又偏想和她说说话。 “枘儿,我不要和你吵架。” “不吵。” “你别对我说那样的话,我真受不了。” “不说。” 星主顿了顿,又问:“能不能不见他了?” “嗯,不见。”流枘抚了下他的后背,道:“我今日算是知道右右的撒娇技能,是从谁那里学来的了。” 第18章 利刃 星主夫妻从竹阁中出来时,已是久违的亲近融洽模样,才抽了龙髓,星主的脸色有些苍白,然而眼角眉梢的笑意,将素来威严肃穆的脸庞衬得柔和温润不少。 之后的事情,南柚没有再刻意关注,但仍有消息隐隐约约传到她耳里,说是上秧仙君离开星界,回到了四海之滨。 同时有传言如雪花般飘落整个星界,大致的意思是说,上秧仙君此次前往星界,是为亡妻求药,以塑仙身,现在药已求到,仙君感念星主夫妻恩情,两地永结为好。 南柚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连着两日,心情都好得不得了。 柳絮飘落,轻柔地拂过人的脸颊,又慢慢落到地面上,星月沉落之时,像是铺了一地的寒霜,又像是一层不会融化的雪。 流芫这两天带着从侍将深宫逛了一个遍,她想找清漾的茬。但自从那日得了星主口头的警告,再加上蜕变期的来临,清漾就彻底消沉下来,整日待在乐安院中足不出户。流芫有心无力,也不能冲到人家院子里去找事。 因此才过了三日,流芫就坐不住了。 南柚也正好算着日子,禀了星主与流枘,姐妹两人带着从侍出了宫门,直奔宫外的驿站而去。 原本这个驿站里住的都非等闲之人,在妖主等人入住之后,防护的力量便陡然提升了一个度,南柚和流芫进去,也经过了一番验证盘查。 不巧的是,妖主和流熙出门办事,南柚的舅父出门拜会久违的故人,今日在驿站里待着的,只有南柚的二表兄流钰和浑身都带着刺的妖界三公子流焜。 流芫整个人都蔫了下来。 流钰是庶出,跟嫡系的三兄妹的关系并不算好,流芫觉得他城府颇深,将来会妨碍到流熙的道路,甚至多次生出除之后快的想法,但最后都因血缘而忍耐了下来。 流焜更不用多说,根本不会理睬任何人,终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无法沟通交流。 “一个笑面虎,一个尖刺猬,还不如不出来呢。”流芫头疼地抚了抚额,回自己的屋补眠去了。 南柚先去找了流钰。 少年坐在厢房的窗户边上,狭长的凤眸半眯,神情专注,南柚凑过去一看,发现他这个视角,刚巧可以将方才她和流芫的所做所行收于眼底,但现在,视线里只有几只晃荡的纸灯笼。 “看什么?”南柚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她偏头,扯了下流钰的衣袖,示意少年弯腰。 “你看,我偷偷藏着的。”小孩将手上的空间戒摘下来,意念微动,跟前就凭空出现了一方小桌子,桌上仙光氤氲,流光溢彩,不少光团都散发出了不一样的气息,显而易见,皆非凡品。 流钰长相极其俊美,长发松松垮垮地用绸带绑着,凤眸眯着的时候,给人一种淬了毒的压抑感,但笑起来,又十分好看,像是极寒的夜里蜿蜒出的一丛春花。 “这些都是何物?”他盯着南柚的脸看了好一会,松口问。 “这些是血金,这些是药莲,我手里好多,自己用不完,分你一半。”南柚一样一样地指给她看。 小姑娘手指白嫩纤细,像青葱一样,脆弱得很,一折就能断裂,比上次见面时话还多,小嘴不停,仿佛他从未见过那些东西一样。 “……这是赤莲鞭,它是我生辰之日,父君作为礼物赠我的,当时我就想,它一定十分适合你。”说到这,南柚扯了扯他的衣袖,道:“你快试试看。” 流钰的目光便沉沉落在了眼前火红的光团上。 赤莲鞭名声在外,跻身顶级仙兵的行列,价值无量。 即使早知她身为星界唯一小主人的受关爱重视程度,流钰也还是被这般分量的礼物震得瞳孔收缩了一下。 赤莲鞭的价值,她不可能不知道。 但她就是能仰着一张无害的小脸,眼里缀上纯净的笑意,对他说,这是我特意为你留的,你快试试。 流钰弯腰,把小姑娘抱到窗边,和自己面对面坐着,半晌,他垂着眸,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右右,你长大了。”流钰的眸光十分深邃,里面像是翻涌着一片海,海水的颜色如墨,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星界的嫡庶之分,看得十分重吧?” “你现在与流芫的关系不错,应该也知她对我是如何恨之入骨吧?” 南柚撇了下嘴角,声音稚嫩,丝毫不受影响:“我是与她玩得不错啊,与她亲近,便不能同你来往了?” 流钰笑了一下,眼底一片凉薄,“这些东西,怎么想着要给我留?” 南柚手指去拨弄那些光团,嘴里嘟囔着说起从前的事:“我们才认识的时候,流芫他们修习术法有上好的法器,你却只能跟普通的世族子弟混在一起,跟他们习一样的术法,用相同的法器。我当时就同你说过的啊,等我开始学术法了,定要给你留最好的仙兵。” “莫非你觉得,我说的话并不能作数?”南柚从鼻子里哼出一道气音来,有点不满地望着他。 流钰手指触过那道光团,他眼里的情绪很复杂,里面的光亮明明灭灭,最后又回归死水一样的虚无,“也还算有点良心。” 他凑过来,拧了拧她的鼻尖,笑:“不枉我当初那样疼你。” 小姑娘白白净净的,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他原以为这次过来,看见的会是她与众人一样嫌恶而不屑的目光,千百种情形都设想过了,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她真是,比小时候还招人疼惜。 南柚将东西都收到空间戒中,又凑过来,有点笨拙地套在他的手指上,嘱咐道:“你别说是我给的啊,旁人可没有这些,你若是露馅了,我得多出好几份的量,私库里就没几样东西了。” 流钰伸手扯了下她揪揪上的绸带,音色凉薄地嗯了一声。 南柚听他一一应了,便跳下窗台,拍了拍小手,道:“好啦,你继续看你的风景吧,我要去看三表弟了。” 行至门口,她倏然回首,又跑到他跟前,认真道:“你别听那些人挑拨离间,不论你嫡出庶出,都是当年带我观梅赏雪的二表哥,我们一家人,要和和美美的。” 说完,不待流钰反应过来,就跑了出去,顺带着合上了房门。 流焜性情孤僻,听不得一星半点的动静,因而被单独安排在了三楼,走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楼梯上时,南柚身子靠墙,用手捂了下眼睛。 书里,流钰算是个戏份不多不少的配角。 庶出的身份,是他的耿耿于怀,亦是他的难以释怀。 最终,在妖主云游避世,隔代传位给流熙之后,他集结下属亲党,逼迫流熙禅位,并且几欲成功。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在短短几千年的时间里,一个不起眼的庶公子,竟在不知不觉间,成长到了这样的程度。 一旦他成功上位,那么,流焜的权力势必被削弱,布置在妖界的暗线,瞬间废了十之七八,清漾无法容忍这种情况发生。 于是当时已成妖界大统帅的流焜,借用神器之力,与兄长联手,重创流钰,取了他的性命。 原本,这一切跟南柚扯不上关系,当时的她,尚且自顾不暇,根本腾不出时间和精力管这样的事情。 但在流钰死后,流芫来找了她一趟。 给她带了一颗妖丹、一句话。 妖丹是流钰死后凝聚而成的,是他仅有的全部。 ——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因为庶出身份嫌弃他的人,因为这份不嫌弃,他死前,第一次用兄长的身份求我,让我将他的妖丹给你,他说,你需要这个。 看书时还未有那样强烈的情感冲击,但看到流钰时,她总会不自觉在脑海中想象、描摹那样的场景。 越想,脚下的步子越沉重。 是否只要陪伴,耐心,不离不弃,流焜就会对她敞开心扉,从而站到她的身边。 她处处以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不固己,不偏执,是因为她清楚的知道,星主爱她,她能感受到那份在乎与呵护,书中的她未曾改变的,现在的她就来改变,她愿意花这个时间。 流芫无条件信任过她,她也愿意改变相处方式,接纳这个表妹。 流钰对她更不用说。 可流焜呢。 固然他日后能成长为妖界战力无双的大统领,但现在,他也只是个无自保之力,缩得像刺猬一样的小孩。 她身边有那么多大妖…… 这个想法甫一在脑海中成形,南柚就僵住了身子。 这一刻,她脑子里像是炸开了烟花,许多人与画面都跳了出来。 她舅母抱着她时慈爱而温柔的眼神。 那日夜里,流芫目光灼热啊,说,难道我们一大家人,难道还护不住他吗? 还有父母亲往日的教导嘱咐。 最终,南柚再次拿手捂住了眼。 孚祗伸手,抚了抚她的后背,声音好听得不像话,带着些担忧的意味:“姑娘,小心脚下。” 南柚就这样捂着眼睛转过身来,猛地将脑袋窝在清隽少年的怀里,半晌,声音极闷:“孚祗,我好难过啊。” “我想自己好好的,身边的人也能好好的。” 她从来未曾想过伤害别人。 不论是书中,还是现在。 可总有人想伤害她。 孚祗的手指蜻蜓点水一样从南柚的发髻上抚过,少年半垂着眸子,音色清润:“姑娘曾说过,孚祗是姑娘手中的利刃。” 所以,那些棘手的荆棘,血腥的杀戮,凶险的博弈,都可以放心地交给他。 当初执意将一根折柳带回来,夜里悄悄用鲜血滋养的姑娘,应该永远保持着如花般的笑颜,孩童般的稚气,和骨子里的天真烂漫。 第19章 深渊 跟楼下相比,三楼仿佛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没有来往的住客,没有喧闹的小厮,就连流焜身边伺候的从侍,也隐在了暗处。 “姑娘。”现身出来的从侍头稍稍低着,姿态恭敬,声音极低:“公子才歇下,姑娘若是想进屋,请容臣提前通禀一声。” “应该的。”南柚眼睑微垂,声音轻柔。 没过多久,那从侍轻手轻脚地合上门,退出来,面露难色:“姑娘,我们公子今日身体不适,暂不见人。” 如此明晃晃的闭门羹,其实在意料之中,但南柚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蹙了下眉。 身份使然,她并未做过此等热脸贴冷屁股的事,一时之间,也不知是该就此作罢,还是稍作争取。 “你们在下面等我。”半晌,南柚侧首,对孚祗和随行的月匀说。 而后,她行至紧闭的房门前,就在那名从侍绷紧了身体,以为她准备强闯的时候,南柚终于动了动唇,望着门框间的缝隙,道:“万妖录已认主,它在我的手上。” 语毕,四周一片寂静。 屋里也未有任何声响。 那从侍见状,斟酌好言辞,想好言好语劝南柚下楼去,但还只来得及咧了下嘴角,紧闭的房门就嘎吱一声,打开了一条小缝。 “姑娘请。”那从侍便吞下到了喉咙口的话,从善如流地做了个引领的手势。 南柚眼底浮现出复杂之意来,但又很快沉了下去。 屋内是极致的黑暗,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草药味在下一刻溺进鼻腔,分明还未看到药碗,但舌尖仿佛已苏醒了一层苦的记忆。 南柚眨了一下眼,很快适应了这个环境,同时看清楚了床榻上歪着的小孩。 流焜很警惕,毫无遮掩的,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防备的姿态,像是被敌人闯入窝巢的小兽。 他先天不足,亏损严重,整个人瘦得不像样子,全靠一副骨架在撑着,又因为常年不见阳光,他的肤色极白,随着南柚的靠近,小孩的手背搭在床沿,绷出了一条条细细的青筋。 南柚止住了脚步。 “你来做什么?”流焜另一只手放在锦被中,悄无声息地握住饮过血的利器秘宝。 没有称呼,没有客套,直入正题,流焜神情萎靡,又表现得十分不耐。 他现在的状态,比那日在晚宴上呈现出来的还要糟糕许多。 南柚曾听星主唏嘘着说起过,似流焜这种先天血脉受损的,无法聚集灵力不说,而且身体极差,偶尔的伤风头疼,也能成为一场酷刑,恍若凌迟,能活到现在,一次次从鬼门关闯过,只能说他的出身不错,妖界有足够多的天材地宝为他续命。 除此之外,他还经历过刺杀。 他出生那几日,妖界经历过一番彻底的血洗。 当时对南柚舅母暗中下药动手脚的,是她舅父的一名宠妾,此事一出,澹台家家主亲自上门,妖主震怒,两人下令封宫彻查,所有人不得出入半步,那宠妾自知死到临头,各种诡辩叫屈,但当时那种情况,已经轮不到流襄插手了。 最终,那名宠妾被下腰斩极刑,神魂俱灭,四海八荒为之侧目。 澹台家家主本欲带回南柚的舅母,但流襄悔恨交织,坚决不肯,以真身受雷刑,并且做出了种种退步,甚至把两个孩子都搬了出来,此事方才作罢。 为此,流襄将永世无缘妖主的位置,他的嫡长子流熙,将在妖主退位后,隔代继承祖父的位置。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宠妾尚有亲眷逃脱,在流焜千岁之时,潜入宫中暗杀,并且几欲成功。 从那之后,本就阴沉的小孩性格更加怪异,听不得半点响动,警惕心高得不行,不论熟人生人,皆不可近身,到后来,被几名世家子弟嘲笑过之后,就连话也不肯说了。 这本是一个曲折离奇,离南柚无比遥远的故事,但它的影响,却又真实呈现在了南柚眼前的小孩身上。 “我甚少与三表弟见面,但听小六与大哥哥常常说起,因此好奇,今日出宫,特来探望。”南柚也不恼他的态度,温声说明来意。 “万妖录在你手上。”流焜紧盯着她,语气笃定,声音基调却没有变化,南柚甚至能隐隐听出来一种厌恶。 若是照南柚从前的性子,此刻就该转头摔门就走。 不,她根本就不会进这扇门。 但现在,她却只是盯着小孩看了几眼,在流焜发怒之前收回目光,自己找了条雕花玫瑰凳坐下,声音里带着点孩子气的稚嫩抱怨:“才多大的人,怎么说话跟个小老头一样,一点也不可爱。” 流焜鄙夷地垂下眼睑。 可爱。 可爱的人哪能活到现在。 “你要是不想说,就出去。”他不想扯这些毫无意义的话题,直接冷声下了逐客令。 南柚从未接触过如此难沟通的人。 “你想知道什么?”南柚笑意稍敛,“我能查出来的,都可以告诉你。” 流焜的视线与她对视,一字一句道:“恢复血脉。” 南柚呼吸蓦的放轻了一瞬,半晌,摇了摇头,道:“你知道,这不可能。” 小孩紧紧抿了下唇,眼里的光随着她这几个字眼,渐渐暗了下来,又成了一潭幽静死水。 “三日后深渊开启,你想挑选怎样的兽灵?”昏暗的环境中,南柚双手托着腮,低声问。 “最强的。”流焜说完,勾唇笑了一下,声音轻得令人毛骨悚然:“不过,最强的兽灵,也轮不到一个废人挑选。” 南柚微楞,而后反驳:“成与不成,全看彼此间的缘分,不该过分强求,也不要妄自菲薄。” 流焜长长的睫毛扇动两下,神情陡然阴沉下来:“不要拿这种空口话糊弄我。” “我不是流芫那种蠢包。” 南柚噎了一下,而后当着他的面,掌心向上,一本泛着光泽的古书凭空出现,一页页飞快地翻动,最后停在了某一页上面,好似是找到了答案。 流焜眼瞳收缩了一下,脸色苍白得像是久未见光的鬼物,但唇上却恢复了些气色,十分的妖异。 南柚有点担心地看了他一眼,问:“你身体不好,要不要躺着休息一下?” 像是专门证明给她看一样,流焜强撑着坐直了身体,却又在下一刻,猛地弯下腰,再也承受不住一样,重重地咳了十几声。最后咯的一声,殷红的鲜血撒在被面上,像是开出了一朵朵颜色绯丽的花。 南柚飞快反应过来,几乎是下意识的,手安抚般地顺了顺他的后背,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她摸到了硌人的骨头,从上到下,没有一块平坦的地方。 流焜的反应极大,他根本不习惯人的触碰,几乎是下意识的,用尽全身气力打开了她的手。 南柚便顺从他的意思,又坐回了之前的凳子上,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为什么?”等体内的风浪稍稍平歇之后,流焜垂着头,看上去像是一只落了水的小狗,狼狈,又偏偏还十分凶狠。 “什么为什么?” 流焜不说话,只是飞快地瞥了眼她的手,南柚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发现自己的手背已经被他那一拍给拍出了红色的印子,她从小娇贵,皮肤也嫩,碰一下就要红,“没事,这个不严重,等会我出门的时候就消了,你别担心。” 谁会但心她。 流焜刚刚咳过,声音有点沙沙的哑:“前几日晚宴上,为何突然注意到我?” “今日又因何来到这里。” “不要扯那些姐弟情深的话语,我,一个字也不信。” 南柚静静地看着他,动了动唇,反问:“那你觉得呢?” “是你血脉顶尖,天赋出众,战力无双,我有求于你,厚着脸皮想要拉拢你,亦或者是你身居高位,手握权势,我需攀附你生存而不得不讨好你?” “还是我想要做样子给外祖父或者舅父看,好让他们考虑一下将妖界的继承权分我一份?” 流焜的脸色,随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落下,而彻底沉了下来。 饶是他心中坚定南柚必是对他有所图才会突然改变态度,也不得不承认,方才她所说每一样,都属无稽之谈。 她是星界唯一的少王君人选,是众星捧月的小公主,天赋出众,血脉顶尖,身份高贵,身边不缺大妖,手里不缺天材地宝,她图自己什么? 他这样的残破身躯,亲兄长亲妹妹尚且嫌弃,她有什么可图的? “万妖录上,怎么说?”隔了很久,流焜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一些。 总有一种人,可以对冷嘲热讽者无动于衷,可以对别有所图者冷眼相待,但无法对一份纯粹的善意和关心嗤之以鼻,哪怕并不善言辞。 毫无疑问,流焜就在此列。 南柚这才凝神去看万妖录上那一页泛着金光的密密麻麻的字眼。 越看,脸上的笑意越淡。 等她合上万妖录的时候,正好对上床榻上瘦弱的小孩的炙热眼眸。 南柚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提醒他:“没有人会同意的。” 流焜却突然欢喜地笑了一下,终于露出了一丝这个年龄孩子该有的鲜活之感。 “看来,那个方法是可行的。” 南柚的心蓦的震颤了一下。 她扪心自问,若是她所遭遇的,是流焜曾遭遇过的,如坠深渊的噩梦长久相随,突然有一日,昏沉的暗色中照进了一束光,支持,陪伴,安慰,不离不弃,像一道光,又像是一束花,照射在暗夜中,绽放在寒冬里,她必然会也会贪恋,拥护,飞蛾扑火。 现在,她可以把他从深渊中拉出来。 她能成为那道光,那簇火。 第20章 帮助 屋内昏暗,两人都不曾说话,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压抑的气氛随着满屋子的药味散开,一寸一寸的沁到人的骨子里,南柚手指动了动,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可以点个灯吗?” 流焜沉沉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刻应允,而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才从喉咙里不太耐烦地嗯了一声,勉强算是同意了。 南柚从空间戒中取出一颗夜明珠,柔和的月色挥洒,光线柔和,像是一个装了无数萤火虫的布袋子。她手一松,夜明珠便像是有自己意识一般的,漂浮在半空中,安安静静定住了。 “你从何处知道这个方法的?”南柚抬眸,问他。 万妖录事无巨细地记载了所有能想到的关于妖族的事情,书籍有灵,自行择主,南柚是它现任主人。 “妖界藏书阁。” 南柚并未再多问什么,她手往半空中一招,万妖录便缓缓地落在她的膝盖上。 她抱着万妖录起身,一步步往床榻靠近。 这一次,流焜并没有表现出抗拒的意思来,或者说,他的注意力全部被南柚手中的万妖录吸引过去了。 万妖录上事无巨细的记载了所有关于妖族的事宜,比妖界藏书阁中含糊其辞的介绍来得详细具体得多。 最终,南柚搬了把小凳子,坐在床头边,将万妖录平摊开,道:“你再看看,可跟你翻到的那个法子一样?” 流焜眼底亮起了希冀的光,他头往南柚这边靠了靠,一股浓郁的草药味传到南柚的鼻尖上,女孩嫩葱一样的手指尖指着那一行行小字,问:“会不会看不太清楚?万妖录书灵有时候不愿意让别人看书上的内容。” 流焜看到的字迹确实有些模糊,但已足够辨认,他摇了摇头,音色凉薄:“无妨。” 两个小孩子肩并肩靠在一起,屋内光线恰到好处,两人之间的相处,竟是前所未有的融洽。 “——凡血脉之力被破坏殆尽的妖族,欲重塑血脉,需碎全身经络,抽取废弃血脉,骨骼寸断,以渡雷劫的仙参汁液吊气,并在两息之内,抽取相近年岁相近等级的血脉之力中和为引,激发身体潜能,己身涅槃,新生一缕血脉,以至宝温养,百年之后,方算功成。” 南柚怕他看不清晰,又像是着意强调,一字一顿,每个字眼都带着点力道:“此法危险,稍有不慎,反噬己身,神魂俱灭,不复存在。” 前后面一大串所需的天材地宝、天地灵物倒也算了,两人的身份摆着,再稀有的东西,总能想办法弄到。 可后面的这一长串话,光是听着,就叫人觉得肌肤发寒。 抽筋取骨放血,三重皆是鬼门关,流焜的身体那样虚弱,受风伤寒都足以要他半条命,更何况是这种程度的折磨。 “你方才在门口,就用万妖录来激我。” “你早猜到了我想做什么,也确实带着万妖录进来了,现在为何又阻止我?”流焜眼眸微抬,声音之中,隐有不解。 南柚沉默了一会。 “我之前听流芫说你执意要来星界的时候,就察觉出不对劲了。”南柚伸手捏了捏鼻尖,道:“你身体不好,又不愿意跟人接触,往常这样的场合,肯定是避开的。我想来想去,这段时间,稍微能吸引人的,只有深渊开启,兽灵齐出这件事了。” “你看上的,是狻猊幼兽,你要取走它的一道精血本源。”南柚的语气笃定。 流焜眸光微微闪烁了一下,没有出言反驳,显然是默认了。 “既如此,你也应当知晓,狻猊幼兽不在深渊兽灵开启之列,我父君根本不会将它放出来。”南柚板着小脸,认真道。 流焜的手掌虚虚握了一下。 他的血脉已在顶尖之列,同龄还同级的皆是各大族的皇族血脉,身边无数从侍护着,看得无比严实,也根本没人愿意抽取一道自身的血脉本源给他。 没有渡过蜕变期的皇族血脉格外脆弱,本源血脉抽取,一个不慎,就会令之后的修炼不顺,影响自身,需要数年的精细调理滋养,才能慢慢恢复回来。 与他同龄的,身边倒有一个现成的人。 只是流焜根本不会开这个口。 流芫巴不得他早点去死。 最后,他翻阅书籍,所能想到的,便只剩下了居守妖界深渊的狻猊幼崽。 但正如南柚所说,此等天地瑞兽,成长之后,必然能成为可开疆辟土自立为王的庞然大物,未来成就,未必在他们之下。 不论在哪一界,都是无上至宝。 然而狻猊无法自行出世,它还在蛋壳之中时,就必须为自己挑选一个即将出世的傍生者做依附。 南柚就是那个被它挑中的人。 饶是心高气傲如流焜,也不得不承认,眼前干净纯粹的小姑娘,确实有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底气,身边的人喜欢她,羡慕她,不是没有缘由。 “你无法寻到狻猊的踪迹,这只是其一。”南柚手指点在万妖录上,古朴的书籍凭空消失,她又道:“此法太过冒险,万一你有所不测,我作为知情人,不尽早言明,跟害你性命有何区别?舅父舅母如何想我不说,便是我自己,也将永远处在悔恨之中。” “我知道了。”流焜的唇绷成了一条直线,言语十分恶劣:“你走吧。” 南柚沉沉地看了他一会,无言转身,每一步都像是走在云端,又像是踩到了棉花上,一下都落不到实处。 显然,流焜根本不会放弃这个想法。 在书中的描述里,他根本就是个不怕死的疯子。 门慢慢地关上了,屋里恢复了冷清,药味浓烈得几乎要化成粘稠的汁液灌进鼻腔里。 流焜垂着头,慢慢地环着膝盖,指骨用力到泛出惨烈的白。 他恶狠狠地摒弃眼尾鼻尖的酸意,想,他绝不可能放弃,绝不。 哪怕是死。 死了也总比这样活着来得好。 突然,一只小小的手从左侧伸出来,干净而柔软的帕子轻轻落在他面前的被面上,小姑娘去而复返,眼里的情绪复杂得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幼崽,声音却依旧是甜的,带着隐秘的关心之意:“大喜大悲对身体不好,将眼泪擦一擦。” 流焜没想到她还未出去,明明已经感受不到她的气息了。可转念一想,以他这种修为,任何人都可以在暗中隐蔽气息窥探他,他无可奈何,根本察觉不到。 他感觉受到了欺骗,言语之中,几乎咬牙切齿:“你回来做什么?专程看我笑话吗?” 南柚撇了撇嘴,道:“我才没这个闲工夫。” 迎着小孩恶狠狠的目光,南柚睫毛上下颤了颤,问:“一定要如此?” “来日不会后悔吗?” 流焜唇上沾了点猩红的血斑,脸色苍白得像是薄纸,看上去孱弱无比,但眼神却是晦涩的,燃着一团熊熊的妖火,里面盛着他唯一的希望和信念。 他懂了她这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并且第一时间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定要如此,绝不后悔。” 南柚点了点头,像是早有预料一样,轻声道:“好。我帮你。” 流焜难以置信地抬头,嘴唇蠕动了下,想要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笨拙地说了一声谢谢。 “不过我有条件。”话说到这种份上,南柚也不跟他再铺垫客气些什么,“这些天,你不能再缩在自己的房间里。你可以跟小六一起,住到深宫里去,离我近一点,我每日修炼的时候,你得跟着一起。” 她见小孩的脸色沉下去,不紧不慢地道:“万妖录上的方法你我都看到了,若是身体不锻炼得强劲一些,我不敢让你去随意尝试。” “你要是不愿意,就罢了。” 跟当一个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废人来说,这一条,显然让人好接受许多。 面色冷白的小孩轻轻点了下头,因为峰回路转的喜悦,他浑身竖起的尖刺仿佛都软化了一些,现在的模样,莫名现出点这个年龄的乖巧来。 南柚弯了弯唇,又坐回到他床边的凳子上,将自己的想法一点点说给他听:“三日后深渊开启,在这之前,我会央求父君让我跟进去凑个热闹,到时候你跟着我,乱闯乱撞的,一辈子都寻不到那个小家伙。” “狻猊与我伴生,它尚在幼年阶段,一道血脉本源已是极限,若是过多抽取,将会影响它的血脉强度。我会尽力说服它帮助你,但之后,它恢复气血需用到的天材地宝,我想,三公子不至于过分吝啬吧?”说到最后,她有意缓解气氛,已然用上了玩笑的语气。 “你放心,只要我有的,都可以补偿给它。”流焜道:“只要它愿意,我绝对不会让它吃亏。” 南柚满意地弯了弯眼眸,她将万妖录拿出来,头低下去认真地看上面的字。 “过了雷劫的仙参汁,你身边可有?”南柚的指尖停在了书上的某一处,问。 流焜看了看自己的空间戒,随后摇头,问:“未过雷劫的仙参汁可以代替吗?” “不行。”南柚是万妖录的主人,知道的事也比常人多些:“仙参一族,雷劫算是一个衡量标准,只有过了雷劫的仙参,产出的仙汁才纯粹,具有极大的效用,未过雷劫的便相对平庸了。” “血脉重塑是大事,上面记载的东西,差一样,差半点都不行。” 小姑娘鬓发软软地搭在脸颊边,月明珠的光亮衬得她肌肤玉一样的细腻光洁,话语严肃而认真。 流焜突然想了他的母亲。 那是世上唯一真心对他好的人。 现在,好像又多了一个。 第21章 尝试 夜晚,月落星沉,万籁俱寂。 南柚并未回昭芙院,她在驿站里等妖主等人回来。 流芫睡了一觉醒来,睡眼惺忪,整个人提不起什么精神,直到听说南柚进了流焜的房,并且没有被赶出来的时候,才睁开了眼,来了几分兴致:“流焜的房间,我从小到大都未进过,你同他说了什么,居然能让他点头应允?” 南柚朝她飞快地眨了下眼,笑道:“瞧着吧,让你更惊讶的还在后头呢。” 流芫半信半疑地瞅了她一眼,小声嘀咕:“真的假的啊,弄得这样神秘兮兮。” 两姐妹说话的时候,流钰就坐在一边饮茶,垂着眼睑,也不言语,一副闲散公子的模样。 妖主三人是差不多时间回来的。 下人们鱼贯而入,将热好的菜端上,一时之间,浓香馥郁,扑面而来。 妖主对南柚这个古灵精怪的外孙女是打心眼里的喜爱,时常看着那张小脸,就会不自觉想起流枘小时候古灵精怪的模样。 他原本还担心星主两夫妻会将小姑娘宠坏,但两次接触下来,只觉得怎么宠怎么纵都是应该的。 “我去喊三表弟下来用膳。”南柚迈着小短腿从长凳上跳下来,就要往楼上去。 流钰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微暗,蹙眉,道:“三弟身体不适时,情绪常常不由自己控制,也不喜欢旁人打搅。” 南柚懵懵懂懂地抬眸,神色颇为认真:“不会啊,三表弟下午还好好的,我跟他说了许多,也没见生气。” 她扬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眼睛里盛着纯粹而干净的笑意,“我去喊他下来,若是他不愿意,那我们就先用膳。” 说完,南柚跳下地,没过多久,小小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楼梯拐角处。 “人小,腿短,跑得倒挺快。”流钰抿了一口茶,薄唇微动。 流芫被他那句直言不讳的短腿说得没忍住笑了一下,察觉到他随之而来的目光后,又很快地板起了小脸,恢复成一副目不直视的样子。 三楼依旧是静悄悄的,气氛凝滞而沉重,南柚在红漆护栏边探了探头,一片雪花飘进来,轻柔地落到她的唇上,凉丝丝的很快化为了一点湿润。 这次她靠近流焜房间的时候,没人再出来阻拦。 她贴在门边,小声地喊了句流焜,没等多久,门嘎吱一声,露出了一条小缝。 南柚闪身进去,月明珠亮着,屋里好歹没有像下午那样昏暗无光。 小孩侧躺在床榻里侧,长发蜿蜒铺在软枕上,像是白色的背景上一条条流动的黑色水流,衬得他现出一种违和而柔软的无害感来。 可事实上,流焜的警惕性十分高,哪怕两人下午才平和而友好地说过话,这下南柚再靠近他,也依旧迎来了他怀疑而戒备的目光。 像是一只被困在兽笼多日的幼崽,明明知道来的人没有恶意,也依然会克制不住身体本能低吼保护己身。 南柚看出了他的状态,有些不解地皱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问:“你很怕我么?” 流焜的目光在她的侧脸上凝了一会,声音因为先前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而彻底哑了,现在说话,每个字句都有些艰难:“不怕。” 暗卫死侍摸到他床前想要取他性命时,他都未曾怕过。 只是觉得如此生来,如此死去,实在窝囊。 当日如此,今日,自然不会怕一个小孩,还是一个即将进入过渡期的小孩。 不是怕,那就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下意识的疏离、淡漠。 “出什么事了?”事关血脉重塑,流焜看得比什么都重,也因此,南柚能畅通无阻地进这个房间来。 “没事,我来叫你下去用膳,”南柚说得理所应当,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对。 流焜沉默了一下,蓦的闭了下眼,瞧着神情,像是在竭力克制平息着骤起的情绪。 “我不去。” “你得去。”南柚的言语很是不满:“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走三步路就恨不得停下来喘口气,这样不行,我下午跟你说的话,你总得听进去几句。” “还有,搬去深宫住的事情,还得你自己与舅父张嘴,我可不替你干这事。” 流焜无话可说,任命般地起身下塔,跟在小姑娘的身后下了楼,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 但饶是如此,依旧让下面围坐一桌的几人吃惊不已。 流焜食量很小,是第一个放下筷子的。 这要是从前,他早就起身上楼了,但现在,虽然神情十分不耐,但好歹还是坐住了。 “祖父。”小孩的声音并不清脆,反而透着一股沙沙的哑意,他并未正眼瞅流襄,而是侧首,唤了妖主一声。 妖主胡子翘了翘,放下手中的筷子。 “我想搬到深宫里去住一段时间。”流焜沉默了好一会,心里斟酌酝酿了几遍,才皱着眉,不太顺利地补充道:“表、表姐说要带我去看昭芙院里长得很好的雪团花。” 四下鸦雀无声。 妖主和流襄隔空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言喻的震惊。 他们活到现下这个岁数,大风大雨不知经历了多少,时至今日,很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但流焜是一个意外,他是妖主和流襄心中的痛。 从小沉默寡言,性子怪癖,经历过刺杀之事后病情越发严重,头痛吐血已是常态,平常能用点头摇头或沉默回答的,绝对不会吭半个字。 上次情绪失控,他还将那时一心想陪哥哥说会话的流芫推倒,小姑娘撞到门槛上,手肘处流了好多血。 自打那之后,流芫也不跟他亲近了。 仔细算算,这两句完整而带着某种要求的话,他们已经许久未听到了。 “好,好。”妖主回过神来,连着应了两声,声音中的慈爱和欣喜之意不加掩饰:“你们表姐弟之间关系好,住久些也无妨,只是你身体不好,日常喝的药都要带着,要照顾好自己。” 流襄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想要揉揉流焜的发顶,但被小孩飞快地躲开了。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南柚伸手扯了下流焜的衣袖,很耐心地道:“三表弟,不可以这样。” “没事。”高大威武的男子一笑,眼角和脸颊上的伤疤便更突出,平白现出两分凶戾之气,但语气却是刻意压制的温和:“只是这样一来,便要麻烦我们右右了。” 南柚顿时鼓起腮帮子,从鼻腔里哼出气音来,“舅父跟我如此见外,可见是没把右右当家人。” 流焜十分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可以说是打心眼里的厌恶。 现在话说得这样好听,戏做得如此周全,当初,流襄纵着自己的宠妾下毒时,怎么没一点阻拦之意,装腔作势的令人作呕。 他一言不发地起身,没有再看妖主和流襄,在上楼梯前,回头看了眼南柚,说:“我上去,收拾东西。” 南柚点了点头,而后手指微动,悄无声息地抓着流钰腰间玉佩上的流苏穗子玩,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后,脸悄悄地红了一下,而后就势倒向流钰,被蹙眉的少年接了个满怀。 “胡闹什么?也不怕摔倒。”流钰不轻不重地呵斥了一声。 “怎么都看着我呀?”南柚用手捂着脸,只剩下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子左右转动。 “右右,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居然让他这么给你面子,又是下来用膳,又是要跟你去深宫里住的。”流芫心急,直截了当地问了。 但她问的,恰好也是大家都想知道的。 南柚眼珠子转了一下,模样狡黠,“我今日进三表弟屋里的时候,瞧见了许多书,恰巧这些年,我被父君逼着通读各类书册,因而跟三表弟多聊了两句,我们俩聊得投缘,他还送了我礼物。” 流焜的房中确实有很多书,杂七杂八的,妖族通史之类的他尤其感兴趣。 也许小孩之间的友谊来得就是如此简单,流焜那孩子,跟他们反而没什么话说。 流焜的院子安排在了昭芙院的左侧,两个院子隔得十分近,出门拐个弯就到了。 深夜,南柚在睡梦中悠悠转醒,眼皮耷拉着只堪堪睁开一条缝,她手不老实,往旁边一搭,只搭到了松软的锦被。 流芫并不在她身侧躺着。 南柚的睡意顿时清醒了五六分。 她合衣起身,连着打了几个哈欠之后,走出里屋,在清冷的月色下,看到了在庭院里忙活的流芫。 小姑娘脸和手都是脏的,沾了很多未干的潮湿的泥土,额头上布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时不时吸一下鼻子,长奎和云犽手里都捧着一丛丛白色的小花,站在一边无奈地看着她。 远处,钩蛇和彩霞也在忙碌,弯着腰帮她寻找什么。 听到了脚步声,流芫回头,看到南柚,也不意外,反而兴致勃勃地朝她招手,问:“右右,你快来帮我看看。” “大半夜的,你在找什么?还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南柚眼皮跳了一下,问。 “我睡不着。”流芫眼中流转着熠熠星云,她指了指长奎等人手上捧着的白色花朵,兴奋道:“这些就是雪团花,我把它们摘下来,保存好,放到空间戒里,等回到了妖界,就种到我的院子里去。” “我要是将它们都种活、种好了,流焜是不是也会开始跟我说话,也会变得喜欢我?”流芫想到那个场景,声音里都带上了雀跃的意味。 “我以后,也跟你一样,要多看点书,也多跟他聊一些他喜欢的事,不然他整天闷着,都不说话,肯定难受。” 南柚怎么也想不到,她大半夜跑出来,兴师动众觉也不睡,居然是因为这个幼稚得有点可笑的理由。 她的目光从那些被小心翼翼移栽出来的雪团花上,落到流芫脏成小花猫的脸上,良久,伸手替她将鬓发挽到耳后,笑了一下,眼睛弯成了月牙,道:“是啊,小六聪明又懂事,谁都会喜欢的。” 第22章 开启 第二日一早,南柚就去书房见了星主,说起了自己要跟着去深渊的事。 果不其然被拒绝了。 “知道你与几位表兄表妹玩得好,但也得有个分寸,若是平时便算了,可你自己的蜕变期也正是那个时候,难道忘了不成?”说起正事,星主的立场坚定。 “再说,他们几个挑兽灵,你去凑合什么,既帮不了他们,又顾不好自己。” 南柚小手拽着星主的衣袖扯了两下,声音刻意拖长了些,显而易见的撒娇语气:“蜕变期也没父君说得那样可怕,我会照顾好自己,再说了,我身边还跟着朱厌伯伯给的那棵仙参,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 “右右就是想去看看狻猊,我都多少年没见它了,感情都要生疏了。” 提起狻猊,星主脸上的神情松动了些。 最终,星主没能抵住南柚的撒娇,点头应允了此事。 左不过是小孩子的玩心发了,放她进去瞧瞧,也不算什么大事。 过了星主这一关,接下来的事宜,只等进深渊再安排。 接下来的两日,南柚在自己的院子里,过得跟做贼似的偷偷摸摸,每次等流芫熟睡过去之后,就要披着衣裳起来,忍着困意溜到隔壁流焜的院子里去商议,事关流焜的性命,她一点也不敢马虎大意。 两天下来,她眼下多了两团乌青。 好在还有个蜕变期当借口,其他人也没怎么怀疑过问。 去深渊前的最后一夜,南柚手里拿着一页小册子,一项一项跟流焜反复核对,“这次我会将月匀带进深渊里去,他即将渡雷劫,雷劫渡完之后,他会全程辅助你重塑血脉,能抽取的仙参汁是三滴左右,多了他也没办法。” 流焜小脸上神情十分严肃,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南柚便继续说:“这次深渊开启,为期三年,不止你们和我星界的年轻才俊会进,周边的一些友好种族,都会在十五日之内汇聚。最近几日,王都中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你应也看到了。” “深渊中兽灵百万之数,谁都想拔头筹,登天梯,将排名前十的兽灵占为己有,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不在此,没必要同他们纠缠。” “有一件事,我得提前嘱咐你一声。”南柚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深渊秘境,只能让万岁以下的青年才俊进入,基本上都是族内的天骄人物,心高气傲者在多数,其他人多多少少会看在妖界和星界的面子上多有包容,但也总有几个例外。” “在玄石秘境中大出风头的妖三盟,是由冥族、水蛟与巨石族三族天骄组成的。这三族素来交好,联系紧密,平时都处于避世的状态,只有这些场合,会放族内的少年天才出来小试身手。”南柚料想流焜对这些不甚了解,便尽心尽力地科普:“他们行事无所忌惮,张狂不已,而且人多,身边还都带着从侍,真要对上了,我们怕是会处于弱势。” “在未找到狻猊之前,你的脾气尽量收一收,至少在前期,不与他们撞上是最好的。”南柚揉了揉鼻子,扭头打了个喷嚏,顿时眼泪汪汪,声音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流焜垂着眸,食指动了动,像是想起身给她披一件小袄,但最后到底没有动作。 “每人可带两名从侍进深渊,你心中可有了人选?”南柚将自己裹在大氅里,缩得像一团雪白的兔子。 他们这样的公子姑娘,身边的从侍不少,大妖小妖都有,但进深渊有明确的规定,年龄超过的,会直接被深渊排斥出去。 他们在挑选深渊兽灵的同时,兽灵也在挑选他们。 也只有这样,各族族长和王君,才可放心小辈们进去,不然要是混进去几个敌族老妖怪,导致新鲜血液流失,年轻一辈折损,只怕都会当场失去理智。 “绿瑶和蒲俑。” 南柚点了点头,道:“我猜也只有他们两个年龄符合。” “你呢?”流焜问。 南柚想了一下,道:“孚祗和月匀。我本想带长奎的,但月匀得在里面寻机缘时机渡雷劫,你重塑血脉,他的作用无可取代。” 流焜眼皮跳了一下,向来淡漠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些许惊讶的意味:“孚祗年龄符合吗?” 月匀和长奎倒也算了,可孚祗那样的实力,若是年岁未曾过万,莫说别人想不通,便是他们这些皇族血脉,也难免开始怀疑,他是否身怀着某种不逊皇族的蛮荒血脉,才出色得令他们都觉面上无光。 南柚洞悉了他的想法,摇头,轻声道:“孚祗是根折柳,与我一同长大,从前什么修为什么身世我不知道,但这具新生的身体,定然没过万岁。” 流焜不说话了。 万年的时间,就已恢复到如此程度,只怕全盛时期,甚至能跟朱厌龙阻等巅峰大妖匹敌。 临走前,南柚脚步停了一下,道:“流焜,你若是血脉重塑成功之后,可以试着去看看周围的人,他们其实都很爱你。” 或许流襄曾经有错,但他因为自责,因为悔恨,从少妖君的位置上退下来,四处寻觅,为他找药续命,昨日流焜只是主动开口说了两句话,从来铁骨铮铮的男子,险些当众红了眼。 若说不疼,不爱,南柚这个局外人都不信。 流芫从小喜欢这个兄长,想陪他,逗他,和他说话,然而很多次都被赶了出来,流焜发病的时候,甚至直接动手,但哪怕是这样,在她心里,他永远是兄长,是和流熙一样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亲人。 血缘,有时候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羁绊。 流焜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沉默了很久,没有出声。 这个意思,这个态度,显然还是抗拒得不得了。 南柚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勉强,道:“你身体不好,明日又要进深渊,早些歇息吧。” 这次,流焜点头答应得十分痛快。 第二日,大家都起得十分早。 流芫不知怎么的,眼下也顶着两团乌青,没精打采地裹着被子,哼哼唧唧不肯起床。 南柚笑她:“也不知道你昨夜做什么去了,实在也睡得早,今日怎么这样没精神?” “快起来了,时辰不早了,外面都已经吵翻天了,再睡下去,就赶不上第一批进深渊了。” 片刻后,茉七和彩霞进来给两个小姑娘梳发,考虑到深渊地险,随时有发生争斗的可能,便给她们梳了个高马尾,再换上衣裙,两个粉雕玉琢的雪团子眉眼稚嫩,尚未彻底长开,但已现出几分英气,令人眼前一亮。 深渊开启的地方在王都郊外,南柚等人过去的时候,里面外面已经围了乌压压一片人了。 皎皎雪面上,覆盖了无数道纵横交错的鞋印,上面的一层雪被碾碎,露出下面蔫黄的草根和湿润的黑泥,嘈杂的声浪一波胜过一波。 星主和妖主等人迎风而立,衣袂翻飞,他们的身后,是这次要进深渊的两界少年翘楚,意气风发,面露憧憬。 山的另一面,是一些颇有威望的各族长老或领事,遥遥地冲星主等人抱拳,以示礼节。 南柚和流芫站到星主的身侧,一眼就注意到流焜的神色十分不好看,情绪的克制已经到了极点,眉峰紧紧地蹙着,脸色阴沉得能够滴水。 “再忍一会。”南柚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生怕他在这样的时机情绪失控。 可一侧首,就见到了多日没露面,难得老实本分的清漾。 她站在星界这次会进深渊的十几名少年中间,低眉顺眼,楚楚可怜,在人群中并不起眼,打扮也是中规中矩,恰到好处,没有大出风头,也不过度朴素。 南柚仅仅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清漾会跟着去深渊她并不意外。 跟横镀同等级的朝臣子女也都会去,把她一人落下,也不太好。 在书里,南柚因为年龄尚小,又处于过渡期,没有进深渊凑这回热闹。 但是清漾捡了一个大便宜。 她得到了兽灵天榜前十之一的蛊雕之灵,深渊试炼结束后,还有朝臣夸她不骄不躁,心神沉定,能堪大用。 说起来,清漾也真好运,不管走到哪,不管何种境地,总有贵人相助。常人费尽千辛万苦未必得到的兽灵,她随便能遇到,并且不费什么功夫就能驯服。 说完一些场面话,星主侧首,看着后面肩挨着肩站着的小家伙们,声音温和:“遇到事情不要急,务必将自身安危放在首位,你们年龄尚小,胜败皆乃常事,切记不要为了逞一时之气,将自己陷于不利之地。” 等他们一一应下,星主和妖主方才对视一眼,点了下头。 两人手掌微抬,袖袍鼓动,西南令人生畏的飓风不断壮大、集结,成为一道撕裂虚空的利剑,带着滔天的煞气和万钧的力道,精准无比地落在了连绵的雪山山脉中央。 像是一只巨大的手掌,将某个常人看不见的空间撕开了一道口子,截然不同的灵力洪流铺面而来,大家皆是精神一振。 入口最终稳定成可容纳百人同时进出的拱形门。 不少心急的少年才俊率先入内,这一带头,天空中掠过五彩的灵力洪流,久久不绝。 星主抚了抚南柚的发顶,无奈地叹息:“现在舍不得父君了?前几日说要进深渊时,可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快进去吧。三年后,父君来接你。” 南柚点头,又在星主的颈窝处趴了好一会,而后被兴致勃勃的流芫拉着跃进了深渊里。 “这个没良心的。”流襄在身后怅然若失地骂了一声。 南柚是第一次进深渊,未进来前,曾设想过千百种里头的场景,但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 宏大,雄伟,处处透着荒凉和沧夷。 那是一座悬浮在天空中的巨大城池。 流钰和流熙见怪不怪,和身边的从侍有意无意的把两个好奇的小姑娘和流焜保护在内侧。 “右右,你没带从侍进来?”流熙蹙眉,问。 南柚笑了一下,鬓发上停着的灵蝶缓缓动了一下,薄如蝉翼的双翅在和光中透着七彩的质感,它藏身在乌发之间,美得令人目眩神驰。 第23章 万仞城 直到一行人入了古城,才知道这城的名字叫万仞城。 流钰和流熙显然早有所准备,他们径直去了当地最大的一家酒楼,定了个包间,点了上好的茶水与美酒。 小二上来送菜时,流钰将手中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放到桌上,神情慵懒,声线低沉:“我们远道而来,不知城中概况规矩,这位小哥,能否为我们讲解一二,我等必有厚谢。” 小二看他们衣着得体,谈吐不凡,而且出手阔绰,眼珠子一转,顿时来了精神,他将汗巾搭在自己肩上,笑吟吟地问:“几位应当不是万仞城的原住民吧?” “每过百年,我们这里啊,都会迎来许多外族人,且大多都是如几位一样的年轻才俊,这个时候,都是我们酒楼最热闹,生意最好的时候。” “这样一算,与上回外族人来万仞城,时隔正好一百年。” “我们是第一次来,对万仞城不了解,小哥可否同我们详细讲讲。”流钰不拘小节,也没有一般皇族子弟的傲气和倨傲,说起话来,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其实这万仞城啊,从上到下分为七层。我们这,是最底的一层,生活的大多是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越往上,高人越多。好多外族人来这里,都没在我们这过多停留,直接顺着通天道往上走了。” 小二手指往天上指了指,见他们仍是一副不太明白的样子,又详细地解释了一下:“外族人喜欢捕捉兽灵,契之为奴为使,然而兽灵都喜欢住在上面,越厉害的兽灵住得越上,选拔也越严格,到了第七层,只有十个大人在上面居住。” 流钰若有所思,问:“十个?” “是啊。那十位大人,便是外族人口中的兽灵天榜排名前十的兽灵了。”小二脸上露出痴迷向往之色,又很快缓了过来,道:“许多人都是冲着十位大人来的,但往往连第七层天都上不去,连大人的面都见不着。” 南柚点了点头,问他:“那你们口中所说的通天道,又在什么地方?” 小二收了那块玉佩,脸上的笑意瞬间热切了许多,“顺着这条街一直往里走,横穿过尽头的小巷,尽头处会有一块大的骨碑,往骨碑上输入灵力,便能上第二层天。这越往天上走啊,对实力的要求就越高,而第一层上第二层,只需身具灵力便好,其余没什么要求。” 见他们没有什么想问的了,那小二就揣着玉佩笑得眼不见牙地下去了。 几人坐在窗边,看着来往的人流,陷入了沉思。 “你们是怎么打算的?”流熙是大哥,气质温和,举止从容,他侧首,看着双手托腮出神的南柚和流芫等人,问。 “既然来了,肯定是奔着最好的去的。”流芫从小心高气傲,眼界极高,寻常的东西,根本入不了眼,这回也是一样:“一路往上走就是了,成与不成,皆看缘分。” 流钰沉吟片刻,也跟着点了头。 很快,大家的目光纷纷落在从始至终没开口说过话的流焜身上。 流熙想说些什么,又想起他那个敏感多疑、喜怒无常的性子,到底只能在心里叹一口气,心中的情绪,面上半分都没有流露出来。 然而,他们不说,流焜自己心里不会没数。 他勾了下唇角,弯出一个略讥讽的弧度出来。 废物到这种拖累别人的程度,他自己都觉得该死。 “你们三个一路向上,我和流焜就在第二层看看吧。”南柚思考半晌后,做出了决定,“流焜灵力不够,我又无需挑选兽灵,跟上去也没什么作用。方才听小二说,第二层是连绵的山脉,森林茂密,环境不错,留在第二层的人,修为往往不会太高,我们有从侍保护,也不会被人欺负。” 两个小孩子,一个身在蜕变期,一个血脉尽毁,身体孱弱,怎么能让人放心。 流钰和流熙几乎是同时间皱了眉。 “你们放心吧,我与流焜在第二层停脚是最好的选择,非要跟上去的话,反而让你们束手束脚,不好发挥,我们也不自在。”南柚扯这些话的时候眼不眨心不跳,神情自然,话语真挚,而且可以听出,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的决定。 她本就是星界唯一的继承人,星主从小手把手教她,她自然知道从哪方面分析,更能打动人。 “也行。”流熙将腰上系着的玉佩取下来,放到小姑娘白嫩的掌心中,道:“用此玉佩,可与我联系,你们若遇到了什么危险,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南柚乖乖地应下了。 当天夜里,他们一行人就十分顺利的通过通天道,到了万仞城的第二层天。 入目是无边的绿色,没有边际,也看不到尽头,巨大的古树拔地而起,直耸入云,绷起的树根盘根错节,宛若虬龙。 流熙等人并没有立刻顺着通天道离开,而是一边走一边寻找适合人居住的地方,直到路过一个湖心小道,南柚觉得满意,当即定下,几人的步伐才停了下来。 夜里,篝火堆边,星月点缀,南柚跟流芫有一声没一声地说着话,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南柚知道流芫放心不下什么,没等她开口,就自发自动地道:“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流焜,也照顾好自己的。” “我哪有不放心。”流芫强自欢笑地接,眼神时不时就往流焜那边飘,摆明了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你若是上去了,可否帮我一件事?”南柚笑了一下:“就当我帮你照看兄长的酬劳。”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流芫顿时来了精神,“包在我身上,若是真遇到了那个清漾,我定要她颜面扫地,再也不敢在你面前扮可怜博同情。” 南柚迟疑了一下,嘱咐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这次会有大的收获,说不好就有兽灵天榜前十的存在看上她。真到那个时候,你别同她硬碰硬,这里说到底还是兽灵的地盘,能不动手,便不动手。” “我自有分寸,且大哥看着,出不了岔子。” 南柚又提着长裙跑去了流钰身边,她身子小巧,像是一抹蹁跹的蝶,身边的风都是轻灵而带着香甜滋味的,“怎么,舍不得二哥哥?”流钰笑着拧了拧小姑娘挺翘的鼻尖,他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声音懒散,带着微微的哑意,刻意逗弄人的语调。 “流钰,我跟你说个事。”小姑娘神神秘秘的扯着他的衣襟,看起来倒挺像那么回事,如果忽略她刻意拖长了的撒娇语气。 “我星界有个战族遗裔,叫清漾,平素得许多大臣的维护和喜爱,是横镀留下的女儿,我不是很喜欢她。”南柚说得简短,“这一次登天梯,如果有可能,尽量不让她占那个位置,但做这事的时候,也别太明显。” “小右右,你跟我之间,可真是不客气。”流钰并没有立刻答应她,而是笑着看了流熙一眼,音色浅薄:“这次主要还是听大哥的,怎么你不去同他说。” 南柚挑了下眉,理直气壮地道:“我跟你的关系,同大哥哥能一样嘛。” 流钰被这一句话哄得微微眯了眼眸,半晌,轻笑了声,慢腾腾地开口:“成,既然我们右右姑娘开了口,那这个请求,我便自作主张应下了。” 南柚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下了一半。 第二日一早,流熙三人便又顺着通天道上了万仞城的第三层。 他们一走,南柚和流焜就不必日日藏着掖着,事事不敢露馅了。 南柚做的第一件事,是带着流焜将整个二层天逛了一遍。扁舟行驶在空中,顺着风流向远处,像是一抹云烟,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不论是月匀渡劫,还是你之后重塑血脉,动静都不小,我们得先寻个隐秘而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辅以掩盖气息的阵法,才能保证万无一失,无人前来打扰。”扁舟上,南柚伸手,雪白的手背被绿色的枝叶轻吻。 “等月匀渡完劫,我们便可以着手准备你的事,万妖录上记载的物品,我们均已得到,除了狻猊,我一直感应不到它的存在。” “不过,你无需担忧这个,只要它在这深渊之内,我便能将它找出来。”南柚安抚沉默的小孩,她同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总是比平常时候更低些,像是面对着什么珍贵易碎的瓷器,能让人很清楚的感觉到那份熨帖与关怀。 “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南柚有点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道:“狻猊血脉本源一旦被抽取,哪怕只有一道,我父君都能第一时间感知到,他们不能亲自进来捉人,但绝对会让大哥哥他们来逮我们两个,因而阵法不仅要瞒住别人,还得能蒙蔽得了自己人的眼睛。” 南柚将袖子里打着盹的巴掌大的小人参塞进流焜的怀里,道:“这小东西昨夜跟我讨价还价了半天,你自己去与他谈条件,我再进去琢磨琢磨阵法。” 小姑娘钻进了船舱里。 流焜看着她的背影,捏着小人参的指骨泛着浓烈的白。 “我们姑娘很喜欢你。”月匀恢复成了本体,它有点恐高,不敢往下面看,无数根根须使力扒拉在流焜的衣袖上,声音都有点变了腔。 “我知道。”就在月匀以为这小孩不会搭腔的时候,流焜却抿了抿唇,很淡地吐出了三个字。 他垂眸,看着自己手背上细细的青筋,心中的不甘与难过叫嚣着要冲涌出来。 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真心喜欢他,不嫌弃他的人。 他却只能坐在一边,看她将心事拜托给别人,而自己不得不留下来照顾他。 自己又再一次成为了他人的累赘。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激烈的情绪冲突了。 但这种感觉,依旧深刻得令人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第24章 成功 几人找了条连绵的山脉,开始布置阵法。 南柚在这个时候,迎来了虚弱期。 她蹲在地上忙活,用树枝在湿润的泥土上刻画,不多时,一个小型的阵法便已成型,但就在即将完成最后一笔的时候,眼前陡然一晕,身体里的气力像是被瞬间抽干,手上的树枝掉落,她整个人踉跄一下,无声无息向后倒去。 而后跌入一个带着清新草木味的怀抱。 “姑娘。”少年的声音如潺潺流动的冷泉,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字眼,从他嘴里吐露出来,便换了一个意味。 “你蜕变期来了。”清隽温柔的少年眉心微蹙,感受到怀中小姑娘轻飘飘的重量,目光凝在她苍白的小脸上,道:“接下来的事,由臣接手,姑娘该好好歇息了。” 南柚以前只听人提起过蜕变期是怎样的感受与情形,如今切实感受到了,只觉得根本没有言语去形容那种骨子里流蹿着的酸乏滋味。 她将脸蛋埋在孚祗宽松的衣袖间,鼻尖撒娇一样地蹭了蹭,等第一波难受的劲过去,抬起头,就见少年瘦削好看的指骨微动,将一片薄若蝉翼的晶莹柳叶送到自己的嘴边。 “姑娘,张嘴。” 南柚薄唇微启,那片柳叶在触到她唇的一刻,就化为了甘甜的汁液滑过舌尖,流淌进喉咙里。 “我没事,蜕变期都这样。”南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他衣裳上的繁复纹路,声音小小的,有点不开心地道:“上次我都说了,不准你再用自己本体的柳叶了。” “这里给一片,那里拿一片,你不疼啊?”南柚睫毛颤了颤,她看了眼孚祗的神色,有些恼了,伸手将他的衣袖蹂躏成一团,现出很多小的褶皱出来,半晌,她又看不太顺眼了,伸手将那些褶皱一一抚平,嘟囔着道:“你们真是,一个也不让我省心。” 小小的人,却颇为认真地说这样老成的话,有一种古怪的违和感,又可爱得让人想笑。 孚祗勾了勾唇,任她玩闹,声音好听得像鲛人在吟唱:“臣和蒲俑先将渡雷劫的阵法布置下来,今日夜里,月匀便可引雷劫过身,再过一些日子,狻猊现身,便可为三公子重塑血脉了。” 方才那片柳叶吃下去,很快就有暖流泛开,南柚的力气稍微恢复了些,但也依旧没什么精神的样子,现在听孚祗提起狻猊,她眸光微闪,半晌,笑了一下。 “等流焜成功了,我们可以去上面的几层天看看。”她声音里带着些不甚明晰的向往和憧憬,“我还是头一回来呢。” 在这些事情上,孚祗一如既往的好脾气,“都听姑娘的。” 深夜,风急雨骤,无数道雷蛇狂舞,像是被人激怒,咆哮着俯冲下来,声势骇人,力道万钧,看得人眼皮狂跳。 地面上,散发着金色光芒的阵法中,小小的人参精心如死灰,上下牙齿都在打颤,所有的参须紧紧地扒着地,一副根本无力抵抗的样子,被吓得吱哇乱叫。 南柚没办法,跟他用传音珠交流,每当雷蛇劈下来的那一刻,她就大声地提醒:“丢出去!” 于是,惊慌失措的人参精就从空间戒里掏出一样东西,往天上一丢,也不敢看上面是什么情形,紧紧地闭着眼,一副下一刻雷蛇就会缠在它的脖子上将它轰成渣的惧怕神情。 而被他眼也不眨扔出去的东西,则出自南柚的空间戒,都是防御力极其不俗的法器,在外面哪一件都是千金难求的好宝贝。现在,一件接一件的在雷蛇中溃败,消散,如此往复。 流焜和南柚站在一起,看着这副场景,眼皮跳了一下,沉默了很久。 在雷蛇渐渐消散,暴雨止歇之际,他终于开口,问:“你们星族渡雷劫,都是如此任性的吗?” 南柚默然,半晌,咬了咬牙,道:“我若是知道他能怂成这样,说什么也不带他来。” 话虽如此嫌弃,但在雷劫彻底消散的时候,小姑娘还是提着裙子跑向那个明显黯淡下来的阵法,眉眼之中,沁着关心之意。 月匀看到她,顿时什么委屈劲都上来了,它猛地跳上南柚的肩头,扯着嗓子开始干嚎:“呜呜嗝,姑娘,我差点就死了,那雷劫实在太可怕了,我吓死了!” “吓人个鬼!”南柚抖了抖肩想把脏兮兮的人参精抖落下去,却被它用参须死死地扒住了衣裳,她声音凉凉的带着气恼之意:“我看你全程眼睛都没睁开过,我在旁边守着的都比你这个渡雷劫的看得清晰些,赶紧给我下来,你身上全是泥!” 小人参又在南柚的肩头跳了一下,“我不,我都成这样了,那雷还劈掉了我三根须须,你都不心疼我,还嫌弃我。” 南柚才进入蜕变期,哪怕有孚祗的那片柳叶帮着打底,撑到现在等月匀渡完雷劫已经没什么气力了,也显然没想跟小人参拌嘴。 她眼珠子转了下,转身朝逆光而立的清隽少年张开了手臂,等他半蹲着身,将她抱起来之后,南柚将脑袋嗑在他的肩骨上,捂着耳朵抱怨:“孚祗他好吵,吵得我脑袋疼,还折损了我那么多宝贝,心疼死了!” 吵得脑袋疼是假,心疼宝贝估计是真的。 孚祗安抚般地在她后背抚了两下,面对灰头土脸的月匀时,声音仍是温柔和煦的:“姑娘近期身子虚弱,你也才经了雷劫,多有损耗,不该如此吵闹,先回去歇息吧。” 少年如山间的灵泉,如天边的清月,面上纵然温和无害,但见过他出手的月匀却不敢因此放肆。 它的本体在地上扭了几下,忍痛扯下了两根小参须,塞到南柚的手里,然后嗖的一下钻进土里,消失得没影了。 “还算是养得熟。”南柚看着手上的参须,很浅地笑了一下,小手挥了挥,道:“算啦,既如此,便不跟他计较那些耗损的宝贝了,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方才还心疼得不得了呢。 小姑娘嘴硬心软,实则比谁都善良,对月匀是这样,对彩霞是这样,对当年那根小小的折柳,亦是如此。 随着月匀渡过雷劫,这片山脉之间的气氛也随之凝滞下来。 究其原因,是因为南柚迟迟联系不上狻猊。 两人傍生,往常,即使横亘着一整个秘境,也偶尔会有莫名的悸动,但如今,她进了深渊,如此近的距离,却感受不到狻猊的位置所在。 这没有道理。 流焜下午来看她,见她神情憔悴,气息也不太稳定,不由皱眉,想了想,反过来劝慰她:“不用急在一时,深渊开启三年,我们才进来十日不到,有的是时间来找它。” 南柚怎么会不急。 小孩眼里的光越来越黯淡,本就是敏感阴沉的性子,再经历这种先希望后失望的感觉,谁也说不准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真是愁人。 又过了三日,几人聚在一起用膳时,南柚突然道:“狻猊有消息了。” 流焜执筷的手颤了颤,他放下手中的碗,深吸了一口气,方问:“它可知了这件事?” “知道了。”南柚葱白的指尖在太阳穴上画着圈,一副头疼的模样,“小家伙有些不愿意,但听你我之间的亲缘关系后就未再说什么了,最后,讹了我好些宝贝之后才勉强松口。” 她顿了一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白色的纸条来,上面写着十几样稀缺而珍贵的天地灵物,南柚将它彻底展开,摊到流焜跟前桌面上,将话说得明明白白:“亲兄弟明算账,我可不替你出钱。” 流焜眼里闪现出繁星一样的光点,他伸手,捻着那张薄薄的纸,像是捻住了所有的希望。 他重重地点了下头,言语十分郑重认真:“这是我应该做的,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狻猊现在还不能过来,它才从休眠中醒来,但深渊不安稳,它得赶至第七层天,稳住那十个兽灵天榜上的存在,不让它们释放本性肆意杀戮。”南柚又道:“七日后,我们准备好所有的东西,它会准时过来。” 七日的时间转瞬即逝。 流焜和南柚等人早早的准备好了所有东西,万事具备,只差狻猊现身。 “开始吧。”南柚屏退旁人,看着偌大的盛满苦涩汁液的药池,示意流焜下水。 人逢喜事精神爽,小孩今天气色好了一些,墨发用绸带简单地绑着,脸上的神情有忐忑,有坚毅,有害怕,但唯独没有犹豫和退缩。 “流焜。”南柚喊了他一声,问:“相信我吗?” 南柚以为会听不到回答。 但流焜却在须臾的迟疑之后,点了点头,没有别的话,只有两个字:“我信…” “下去吧。”南柚深深地看了他两眼之后,道:“整个过程会持续两天,十分痛苦,无异于闯鬼门关,特别是你与狻猊血脉融合的时候。若你实在受不住了,便喊出声来,我会立刻护住你的肉身和妖魂,不论如何,我一定保你性命。” “你须知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还活在这个世上,未来就有无数的机会和际遇。” 流焜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不论成与不成,都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糟糕了,若是万一撑不住了,千万不要犯傻。 流焜整个人都浸没在黑乎乎的药汁里,药液里至阳至刚的灵力纠结,像是一颗颗锋利无比的小钉子,在他瘦弱得不堪一击的身体上钉出无数个血肉模糊的伤口。 他咬碎了牙,愣是未曾吭半声。 直到那些灵力开始击碎他的骨骼,摧毁他的筋脉,抽取他的血液,他才知道,先前的那些疼痛,不过是小打小闹。 胜过死亡的疼痛,足以摧毁人所有的信念。 他额上的冷汗大颗大颗掉落,滑落在肌肤上,又融进药液里。 他甚至能够感知到,自己没了骨骼的皮肉,撑不起他的重量,他像是一张肉饼一样,慢慢地往药池里沉,原本就不甚明晰的意识像是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霜。 他想不起自己是谁,想不起自己在哪,也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 他的灵魂离开了肉身,在半空中冷眼旁观。 南柚一直站在池边守着他,身形单薄,唇色乌白,眼下的乌青尤其明显。 她的身侧站着那名实力不俗且好看得过分的大妖。 狻猊直到现在也没有现身。 流焜转身,看到了泡在药池中的自己。瘦小的男孩全身的皮都皱到了一起,眼中已经没有半分生机,那具身体下的呼吸十分浅淡,像是风中的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终于要结束了吗? 也终于要解脱了。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一辈子生活在别人的嘲讽和祖辈的庇护下,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此时此刻,他甚至没有生出一丝责怪南柚的想法。 甚至还有点感谢她。 谁知,下一刻,南柚从空间戒里拿出了一把匕首,匕首长一寸,还未出鞘,高涨的杀意就已经令整个空间灵气动荡不稳。 孚祗面色微变,眉头紧蹙,声音头一回沉了下来:“姑娘想做什么?” “我联系不上狻猊。” “我想了好几日,才知父君为了让它尽快成长起来,给它设置了结界,保它沉睡之时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影响。”南柚看了眼池中乌发雪肤的小孩,轻声道:“我骗了他。” “但好在,我也拥有着不逊狻猊的血脉。”南柚轻声道。 “姑娘。”孚祗伸手想去夺她手中的匕首,“你处在蜕变期,本就虚弱,而且星界皇族血脉成长期漫长,你若是此时将自身精血本源分一道出来,身体亏空得太厉害了。” “孚祗,退下。”小姑娘的声音稚嫩,又带着不容忍拒绝的意味。 南柚微微垂下眼睑,她掐着精准的时间点,将清凤压在自己雪白的手腕上,殷红的血线淌出来,一颗接一颗地滚落进药池里。 但流焜需要的,显然并不是普通的鲜血。 紧接着,她双手贴在额心,默默地念出繁琐而晦涩的咒文。渐渐的,从她那道伤痕里流出的血液,开始变幻成耀目而浓稠的金。 这种金色血液甫一淌出,就开出一丛丛绚烂的金色小花,从半空中,一路掉到药池里,馥郁的甜香立刻充斥着整个山洞。 滴答。 滴答。 两滴金血,将浑浊的药池都变了种颜色。 流焜的妖魂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扯了回去。 剧痛袭来,每时每刻皆是煎熬,流焜的眼中淌出两道血泪,整具身体都在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散去,余韵仍绵长的留在骨骼和血液中,一股陌生的,前所未有的充盈之感传到他的脑海中。 哗啦的水声在寂静得近乎凝固的空间中格外引人注目。 南柚坐在药池边上的巨石旁,靠在孚祗的肩膀上,明显已撑到了极致,眼睛都只能睁开一小条缝。她不肯走,愣是要等着他出来,怕眼睛一闭,他就在池子里发生意外了。 饶是已经虚弱成了这个样子,流焜仍然能从小姑娘的声音中,听出如释重负与雀跃之感。 “成功了吗?”她问。 流焜喉头蓦的哽咽了一下,他低下头,握住她凉冰冰的小手,眼一眨,一颗泪落在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他说:“我活着出来了,阿姐。” 第25章 太子 深渊之外,南柚抽取自己血脉之时,星界宫里正在设宴,款待九重天初立的少天君穆祀。 因为与南柚自幼玩到大,穆祀来往星界,熟门熟路,顶多只能算是半个客人。照理说,星主不必摆出如此大的欢迎阵仗,但因储君新立,为表友好,各族各界皆会如此。加之深渊开启,许多临近种族皆有长老护送亲至,索性便办得热闹了一些。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宴行至一半,妖主和流襄的脸色隐隐有些不对劲了,他们相视蹙眉,又都有些不确定,面孔板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星主先是跟穆祀饮了一杯,又面向他们的方向举杯,可不知怎么,身体突然顿了一下,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他手一抖,精致小巧的酒杯哐当一声歪倒在案桌上,引起了不少目光的注视。 他却无暇顾及这些,当即闭目沉心,认真感应,再次睁开眼时,唇角急促地动两下,眼里的惊恐震怒之意喷薄欲出。 殿中悦耳的丝竹声和交谈笑闹声渐歇,直至彻底消失,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妖主和流襄霍然起身,目光如刀,从在座每一个人的脸上刮过,眼神中震怒之色并不比星主少。 “朱厌,你代孤行地主之谊,务必好生款待诸位,多玩几日。”星主一字一句地吩咐,说完,便起身出了宫殿,妖主等人也是浑身低气压,黑着脸跟在星主之后离开了。 突遭变故,在座各位不明所以,沸议不止。 “这突然变脸,是发生什么变故了?”有人不解。 “妖主脾性古怪,喜怒不定,公然翻脸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星主却不是个鲁莽的,很少有失态的时候,能让他如此的,除了流枘夫人,就是他的女儿了……” 右侧,少年长身玉立,原本没什么心思去管星界内部的事情,但耳朵里进了那句话,手中的美酒瞬间就失了那么一两分滋味,他有些意兴阑珊,将酒盏不轻不重地放到了案桌上。 他静默了片刻,睁眼,对身边的从侍道:“走,去看看。” 青鸾院里,流枘难得蹙眉,手边的热茶一动未动,星主在屋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安抚般地揽一下她的肩。 “怎么样?联系上了没?”星主第三次开口,问同样皱着眉盯着手中黯淡留音珠的流襄。 流襄摇了摇头,将留音珠置于桌上,好让大家都看得清楚些。 “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老三会遇到生命危险,为何右右的血脉会被人抽取,又为何,老大和老二迟迟没有音讯?!”流襄实在不敢去深想这件事,他终于按捺不住,跟星主一样,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走动。 屋内的气氛一时之间十分凝滞,大家都不说话,除了两人走动的脚步声,其余没有半分声响,安静得可怕。 “王君,夫人,太子殿下来了。”云姑进来禀报。 星主的头顿时更疼了,他沉默了一会,旋即摆了摆手,道:“去请殿下进来。” 穆祀贵为九重天少天君,地位特殊,比一应皇族子弟的身份更高一些。 “伯父安,伯母安。”穆祀先向妖主等人微微欠了欠身,目光在几人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不动声色地挪开,谈吐言语,既显关心,又不唐突:“方才见伯父先行离席,子谦心中不安,不请自来,望伯父伯母见谅。” 他跟南柚自幼相识,也算是星主看着成长到今日这般程度的。 “你有心了。”星主有点疲累地摁了摁眉心,伸手往旁边指了指,道:“坐下说。” “云姑,上茶。”流枘勉强笑了一下,轻声吩咐云姑。 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剑眉星目,俊逸非凡,得封少天君,态度也依旧如常,所有礼节的把控恰到好处,半点也不透露自己的心思。 饶是星主和妖主这等见多了各类天才俊杰的人,也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一声,不论是九重天的底蕴,还是天君育人教人的手段,都属上上之承,方能培养出如此后辈来。 热茶很快被奉到穆祀的手旁,他轻抿了一口便放下,声音清越:“伯父提前离座,可是深渊出了什么差错?” 星主点了下头,面色沉沉,声线紧绷:“方才宫宴上,大统领感应到第三子出现生命危险,故而失态。” 流襄的第三子,南柚那个不能修炼,血脉尽废的表弟。 穆祀不动声色垂下眼,心里绷得稍紧的那根弦松了下来。 他是个淡漠的性子,若不是方才殿中的那句话,也不会掺和进星界的内政中,现在得知不是南柚出事,出事的是谁,是生是死,都与他没有关系。 但既然问了这句话,该表示的关心还是得表示一下。 “大统领不必过于担心,深渊之中,大家意在兽灵,自相残杀的事,少有发生,且三公子福大,不会出事的。” “也只好再等消息了。”流襄手掌撑着额心,嘴上说着稍安勿躁,声音却比谁都焦躁。 穆祀慢慢地品茶,心思根本让人猜不透。 他是来找南柚的,没想到晚了一步,也没想到南柚竟会跟着进深渊。 他没什么兴趣陪在这多待,正欲放下茶盏,就见星主一拳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声音近乎咬牙切齿:“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右右进深渊!她还那么小,又处在蜕变期,遇见谁都没有胜算。” 穆祀眼皮不轻不重跳了一下,声音跟着沉了下来:“右右出事了?” “几乎就在老三遭遇生命危机的同时,右右的血脉本源被人抽取了。”流襄越说越后怕,“他们两个联系不上,就连老大和老二,也没有音讯。” 他们在外面干着急跳脚,里面是什么情况,根本一无所知。 他的话音落下,穆祀的脸色像是覆上一层寒霜,他再也没什么心思品茶,刚准备起身告辞的冲动平息下去,成为了无声等待回音中的一员。 而直到深夜,留音珠那边才传来回音。 是流熙联系的他们。 “父亲。”那头的人才唤了一声父亲,流襄就冲上去握住那颗珠子,一连串发问:“你在何处?你们遇到了何事?老三和右右呢?老三和右右怎么样了?” 他一向山崩而不改色,少有如此着急的时候,流熙立刻意识到了不对,他瞳孔微缩,道:“老三和右右留在了万仞城的第二层,他们说实力不够,无法跟我们一起上来,我们便分开了。” “糊涂!”流襄气得险些仰倒,他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骂:“老三的身体和修为是个什么状况你不知道吗?!右右还小,星族在幼年期不似别的种族,她根本就没有自保之力,还进入了蜕变期,你居然还真就放心将他们单独留下,你是什么脑子?你怎么当的兄长?” “流熙,你简直太让我失望了!” 流熙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也没心思为自己辩驳,连声问南柚和流焜的情况。 “听着,你现在立刻带着老二和芫芫回万仞城第二层找老三和右右,同时联系与我们交好的几族,让他们帮忙寻找,同时在城中张榜寻人。” 流熙将情况跟流钰和流芫一说,三人本来还为顺利进入第六层而高兴,现在流芫一听,眼睛当即就红了,她捂着脸,不知想到了什么,崩溃地道:“二哥上次给右右的留音珠,右右也给了我,他们就算是想求助,我们也听不到。” 在他们为打败竞争者高兴的时候,也许流焜和南柚正被人逼入绝境,无人可求助。 流钰脑海里想起小姑娘昔日娇憨情形,陡然握紧了手中的赤莲鞭,手背上现出细细的青筋来,“我们连夜下去。” 而在深渊外听着他们商讨的人更是坐立难安,明知干坐着也于事无补,但谁也静不下心来,就想听着留音珠另一边传来他们安然无恙的消息。 “三日,若是三日还找不到,我就强行轰开结界。”星主的手握成了拳。 “轰开结界?里面的人才进去了多久?现在全部出来,那些老家伙发起难来可都不好糊弄,兽灵也会因此消亡不少,这些都且不说,直面冲击的,必定是身为深渊之王的狻猊幼兽,它若出了意外,对右右来说,岂不又是一重伤害?”妖主毕竟沉稳,他沉下心来,道:“比起这个,我更好奇,到底是谁对我们两界有如此大的意见,连孩子都不愿放过。” “有劳伯父即刻开启深渊之门,孤要亲自进去走一趟。”穆祀站了起来,缓声道。 “不行。”星主丝毫没有犹豫地拒绝了他:“你身为九重天储君,身系天界百族安危,若是在深渊里出了闪失,我该如何同你父君母后交代,又如何跟天族子民交代。” 星界和妖界的孩子前脚出事,若是穆祀这里再出闪失,那星界就真的要乱套了。 “伯父。”穆祀勾唇笑了一下,问:“敢问这四海八荒,万岁之内,能与孤匹敌者,有几人?” 少年意气风发,英姿勃勃,简单一句话,就令在场的几位息了声。 因为他所说之话的底气,不是天族势大,不是九重天储君的身份,亦不是外面人以讹传讹的吹捧,他的信心,来自于血液,来自于百族榜第一,无可匹敌的战力,来自于被他击败的无数少年天才。 没有人会觉得他狂妄。 因为这是事实。 星主沉默了一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叹道:“那这事,就拜托殿下了。” 第26章 相见 绿色疯狂纠缠的山脉之间,横亘着数道溪流,像巨人垂下来的丝缕银发,偶尔有不知名的野雀山兽穿梭,引起异动连连,又很快没了踪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 南柚与流焜就生活在山脉的深处。 流焜血脉重塑之后,对修炼便格外上心。他本就是天资绝好的一类,又多年积压,所服天材地宝甚多,加上那池药的反馈,修为灵力增幅十分之快。 他的打算,是在半年之内尽可能的提升灵力,而后陪南柚上去走一趟。 而这一待,便是半年时间。 南柚那日强行抽取自身血脉,又是在那种情况之下,伤及自身,身体亏空。得亏月匀渡了雷劫,参汁效用大大增强,但饶是如此,用了半年的时间,她的精神也还是不太好,灵力不及进来时的一半。 等他们两真正走出山脉,离开阵法的那一刻,手中唯一一块留音玉便嗡嗡震动,声响不停,过了很久,才没了动静,南柚还未开始听,那玉就因为灵力溃散而失去了效用。 雾与风在山脉丛林间游荡,吹拂到人的脸颊上,南柚弯身咳了一下,看了看漫无边际的绿色,道:“先去第三层,找个地方买留音玉,尽快与大哥他们回合。” 流焜病好了,个子也蹿得十分快,原本还小小瘦瘦的一个,现在眉眼已完全没了稚气。他原本就没比流熙流钰小很多,现在看起来,便和十三四岁的人间少年一样,跟依旧不长个的南柚站在一起,楞谁也看不出这是两姐弟。 他皱眉,上前替南柚系紧了披风,声音不太愉快:“阿姐再心急,也得先顾好自己,身体未好之前,再不要彻夜不眠修炼了。” “我的身体,自己有数,哪有那么脆弱,让你和孚祗天天这样盯着。”南柚吸了吸鼻子,笑了一下,又颇为孩子气地道:“现在就我修为最低,我可不希望拖你们后腿。” 流焜手指顿了一下,眉目深深,几乎不加思索,一字一句认真地回:“阿姐永远不会拖我后腿,不论何种处境,我都不会让阿姐独自一人承受压力。” 他会紧紧抓住阿姐的手,哪怕走在绝境之中,也不松开分毫,一如那时,他在黑暗中闭眼下坠,她携光而来,拉他上岸,予他希望一样。 这话听着舒服,南柚弯着眼笑了一下,叮嘱道:“等找到了大哥他们,我们两人,必定免不了一顿臭骂,说不定还得受点罚,他们是担心我们,你别又用你原来那个脾性面对他们,知道吗?” 流焜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惹她蹙眉,沉声嗯了一下。 但当他们二人真正到了第三层之后,才知他们两个凭白失踪让外面的大人们和流钰流熙有多紧张和担心。 街上,酒楼边,处处都贴着他们的画像,有些纸张淋了雨经了风,皱了旧了,字迹模糊不清了,便有人及时换新的上去,好让人第一时间分辨清楚。 南柚蒙着面纱,流焜又长高了个子,哪怕他们站在纸张面前,也无人认出他们。 旁边两个修士模样的人也盯着画像在看,看了一会,窃窃交谈起来。 “这人像都挂了半年了,从一开始三公子和星界小姑娘殒命的流言传到现在说他们安然无恙,谁也没真正看到过他们,你说奇不奇怪。” “这是生是死,总得有人看见吧。”一人的语气无不好奇。 “快别说了,这半年里,妖界和星界的人几乎把万仞城从上到下翻了一个遍,他们到现在都没放弃,肯定是两人的长命灯还在,未曾熄灭。”一人猜测。 南柚和流焜对视了一眼,找了个酒楼坐下,开始细细打听这半年来发生的大小事情。 最后得知流熙等人现如今在万仞城第五层。 他们便连夜赶到了第五层。 以南柚现在的修为,其实本上不去的,但第四层与第五层之间的通天道,恰恰只考验灵力,这正好让人钻一个空子。 南柚的空间戒里,有许多临时提高灵力的丹药,她当机立断服用了一颗,跟着流焜成功来到了万仞城的第五层。 第五层的人与第四层相比又少了很多,街道空旷,而且熟人面孔明显多了起来。 路上,他们随便找人问了一下,就得知了流熙等人的具体位置。这半年来,他们始终在大家眼皮底下,只要有人想找他们,就一定能找到。 究其原因,无非是怕错过关于他们两个的消息。 南柚和流焜十分顺利地来到了一处府邸,一个自称管家的老者接待了他们。 “今日举办鸿程赛,两位少爷和小姐都出门了,请问二位前来,是带来了什么消息?”那老者吩咐侍者为他们上了茶后,开门见山地问。 “这样的事,还是等主人家回来再说。”南柚蒙着面纱,声音低柔,委婉动听,丝毫听不出小孩子的稚嫩腔调。 “这半年里,老夫听了无数回这样的话,不少都数空口白说,张口就来,少爷和小姐脾气不好,望你们各自斟酌,若无确切消息,还是先行离开的好。”管家摇了摇头,显然是真看多了,也听多了这样的说辞话语。 “管家放心,我们二人,与你口中的少爷小姐是老相识,带来的消息,也自然不会有假。”南柚抿了口茶,徐徐道。 那管家一听,这才彻底重视起来,派人前去通知流熙和流钰。 鸿程赛场的坐席上,流熙流钰和流芫依次排坐,比试台上尘土宣扬,无数的灵力光点聚集,切割在禁制上,又蓦地卸力疲软下来。 “没什么悬念了。”流芫看到一半,就下了定论。 “巨石族的人抗打,防御力极强,攻击的力道同样不差,水族的人对上,天性克制,打不过是正常的。”流熙也收回了目光,慢慢道。 “胜负已分,妖三盟又胜了一场。”流芫冷笑了一声,往另一边的包间坐席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他们以为能占尽风头,其实是跳梁小丑,大哥跟巨石族的原熵修为对等,流钰可以拖住水蛟族的亨湘,冥族的辰囵再厉害,也还是得落败在那人手中。” “他为了右右来走这一趟,小六你对人家客气一点。”流熙听她用一个不咸不淡的“那人”称呼穆祀,不得不提醒一句。 流芫撇了撇嘴,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说得那样好听,什么都是为了右右,不还是帮了那个清漾几回?右右那么讨厌的人,他倒是喜欢得不得了。” “实力固然重要,眼神总也不能偏差太多吧。” “小六,你……”流熙无奈,才要接着说什么,就见一个侍从掀开了帘子走进来,行了礼之后,恭敬地覆在流熙的耳边说了几句。 流熙的脸色顿时变幻了一下,他看了眼比武台上拼得热火朝天的情形,起身,对流钰和流芫道:“有老三和右右的消息了。” 流钰第一次抬了眸,嘴角漫不经心的笑容微敛,他问:“又是那些混淆视听,拿我们当傻子糊弄的人?” “来人说跟我们是老相识,认识并且接触过。”流熙顿了一下,说:“是与不是,回去瞧瞧就知道了。” 南柚坐在前厅的椅子上,十分不安,纵使她从小就不是个让人省心的性子,但也从未有过如此大胆的行为。 她甚至都能想象,等流熙等人回来时,该是个怎样窒息又刺激的情形。 她并没有等很久,不过半个时辰的样子,一串脚步声便由远及近,慢慢传到耳朵里。 隔着一段距离,双方的身体都僵了下来。 南柚慢慢地伸手,将自己脸上的面纱揭了下来。 “大哥,二哥,小六,我们回来了。” “右右……”流熙的目光顿时定住了,他轻声地唤了一声,言语克制,怕认错人,又怕这只是一场梦。 良久,他的目光从南柚的脸上,滑到流焜的脸上,而后,瞳孔蓦地震缩了一下。 眼前之人的容貌是完全陌生的,甚至身高体型也与记忆中瘦瘦弱弱的小孩对不上号,但同出一源的血脉相贴之感却又如此明显,明显到他根本无需验证,便知他的身份。 相比他的迟疑和不敢置信,流芫表达感受的方式十分简单直白。她猛的哽咽了一声,而后跑到南柚和流焜身边,她伸手想摸摸南柚的脸,但手指抖得不像样子,南柚便握住她的手,贴上了自己的脸。 “小六,我答应过你。”南柚将她的小手放在了流焜的手上,笑着道:“我将你兄长健健康康,完好无损的带回来了。” 这一回,是真的健健康康,完好无损。 流焜有些不习惯别人的触碰,但想起答应南柚的话,也蹙着眉,学着哥哥的样子,象征性地抚了抚流芫的发顶,道:“别哭了。” 流芫原本还是包着眼泪的,现在他三个字一说出口,顿时绷不住了,眼泪水簌簌地掉落下来,她喉咙里像是卡了团棉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断断续续:“你们干什么去了,嗝,你们,你们吓死我了。” 南柚则蹭到流熙跟前,卖乖说了几句好话,但见他一动不动,只盯着流焜发呆沉思,便给他时间消化这个事情。 她转身跳到流钰的背上,把他的脊背压得弯下来不少,她的声音里带着笑音,黏黏糊糊地撒娇:“流钰,我可想你了,你快说,想不想我?!” 那个语气,蛮狠得不行。 直到后背的重量真实传来,流钰方才回过神来,他闭了闭眼,近乎咬牙切齿地道:“南柚柚,今日但愿你能将话给我说明白。” 南柚顿时也不敢再闹了,乖乖地趴在他的背上,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子,闷声不吭地装傻。 【小剧场】 秦婈:二进宫,我发现当年坑过我的人都长了皱纹,包括那个狗皇帝。 萧聿(欲):演我?利用我?然后不爱我? 【母爱小剧场】 她以为,人死如灯灭,过去的事,便永远过去了。 可没想到。 小皇子会偷偷跑到她的寝殿,拉着她的小手指问:“你是我母后吗?” #她是他的白月光,也是他的心头好。# #回宫的诱惑# ps:**型重生,时间线是持续前进的。 女主嫁了男主两次,男主的白月光是她本人。 第27章 勺勺 当日夜里,南柚接受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审问,留音珠外是流熙和流钰绷紧的面容,留音珠里,也不时有几道熟悉的声音传出。 面对如此阵仗,南柚有些心慌,她自知有错,全程没为自己辩解什么,只磕磕绊绊地将前后发生的事交代清楚。 再轻巧不过的几句话,里头却蕴涵着令人难以想象的艰险,稍有不慎,略出差池,今日他们都无法安然站在这里,跟担心受怕的大人们承认错误。 大人们一想到那种情形,便都呼吸一窒,继而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觉得后怕。 这半年,若不是他们两人的长命灯仍然亮着,血脉间的联系也未彻底断裂,星主等人只怕早就急疯了。但饶是如此,日子也都不好过,整日焦急如焚,胆战心惊,怕听不到消息,又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不说星主,就连一向沉稳大气的流枘,也几次三番想轰开深渊。 听完始末,一干人等全部都哑了声音。 星主只觉得有一把火,从心肺处烧到了喉咙口。 他对南柚,从小到大,基本都是捧着的,统共就没说过几句重话,但这一刻,一种名为后怕的滋味涌上来,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星主的声音惊怒交加,“这么大的事情,你不与长辈商议,私自做主,出了事情谁负责,谁来担这个责任?!” “你表弟若是出事,你如何同你舅父舅母交代?还有你自己,在星族最为虚弱的蜕变期强抽血脉,若不是那些药吊着,你当即就该成为一堆白骨,你若是出事,让我与你母亲怎么办?” “南柚,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星主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 南柚没有说话,她安安静静地站着,脊背挺直,睫毛低垂,看不出脸上神情,等星主说完,她才哑着声音低声道:“父君,母亲,是右右思虑不周,让你们担心了。” 那边静默了半晌,后问:“所以说,还真被你们歪打误撞成功了,现在老三的血脉已恢复?” 南柚听出这是妖主的声音,她从喉咙里嗯了一声,点头说了声是。 “你现在身子如何了?”妖主问。 南柚抬眸,轻声道:“有月匀的参汁养着,没有大碍,祖父不要担心。” 留音珠那边的人显然不信,强抽血脉对成年大妖的影响尚且不小,更何况一个初入过渡期的幼崽。 妖主唤了流熙一声。 流熙走到小姑娘的跟前,伸手探上她的手腕,一丝灵力潜入。 几乎是在他灵力与她体内灵力相触的瞬间,流熙的脸色就变了。 “大哥哥。”南柚很小声地唤他,声音里不免带上了一丝丝哀求的意味,苍白的小脸以及微微泛红的眼角,无不让人觉得可怜。 流熙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没有说话。 “流熙,如实说。”妖主的声音里,带上了五分严厉。 流熙放下南柚的手,狠下心不去看那双小鹿一样的水眸,咬了咬牙,开口道:“祖父,右右的筋脉碎了近一半,灵力紊乱,身体很差,现在,估计就全靠着那仙参打底强撑着。” 流焜蓦的抬眸,他眼中的震动之色丝毫不少。 这半年里,南柚的身体虽然不如从前,灵力有所倒退,但也远远没到流熙所说的这个程度。现在一想,她平素见风就咳,畏冷惧寒,早现端倪,而她说没事,他便真的信了。 她原来一直都只是在安慰他。 直到这一刻,流焜才真正的明白,她为了帮他重塑血脉,到底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半年前的那一句“我帮你”,她说的时候,到底用了怎样的勇气。 流焜唇色唰的变白,他嘴唇蠕动了几下,想要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本来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只是这一刻,他眼中的光亮陡然变得十分幽邃。 流钰面色沉如水,他几步上前,手指搭在南柚温热的手腕上,感受到她体内紊乱不休的灵力之后,他手掌紧握了一瞬,默然不语。 留音珠那边,也是一片静默。 好半晌之后,星主有些无力的声音才传到众人的耳里,“老三和右右,就拜托你们两兄弟照顾了。” 流熙和流钰应下,而后,留音珠断开了联系。 南柚的身体确实不容乐观,具体的表现便是嗜睡,她很早就进了房间,但心里藏着事,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睡得并不安稳。 而除她之外,府上的所有人都失眠了。 流焜是第一个进她房间的,他搬了张凳子坐在南柚的床头,看着她睫毛微颤,看着她受惊似的睁开眼睛,再到她看见是他,笑着坐起来。 他一直低着头不言语,心中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说谢字,太轻巧,也太见外。 她不会喜欢。 “阿姐。”因而良久,他也只干巴巴地挤出这么两个字来。 “我没事。”南柚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要说什么一样,在他开口之前,就给了他回答。 “已经在慢慢恢复了。等我们出深渊的时候,就该好得差不多了,放心吧,没有大哥哥说得那样严重。”南柚才醒,声音里还蓄着睡意,夹杂着些微鼻音。 “阿姐,我定会好好修炼。”流焜像是保证一样,一字一句地道。 努力变强,强到让所有人侧目,让所有人心生忌惮,强到足以奠定乾坤,强到可以让阿姐做任何她想做之事。 流焜走的时候,脚步到门口停顿了一下,昏暗的烛光下,他回头,眉目深深,道:“阿姐,我母亲曾给我取过一个小名。” 南柚眼神微闪,旋即漫出细细碎碎的星光,她点了下头,莞尔:“我知道。” “勺勺。” 不同于母亲的慈爱,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尚带着幼崽的稚嫩之意,流焜却慢慢地低头,抑制不住地弯了弯唇。 流焜走后没多久,流钰就进来了。 他的脸色从见到南柚开始,就没好看过,在探清南柚身体状况后,简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么多人里,他是最心疼南柚的,也是跟南柚关系最好的。 南柚在他面前,总是格外的放肆,那种毫不设防的撒娇,跟其他人又是不一样的。 “流钰,我都这么惨了,你不会还来训我吧?”南柚抓着他腰上系着的荷包左右翻看,又从里面掏出来几颗熟悉的丹药,她眼睛一弯,像嚼糖豆一样的嚼了。 “你还知道自己惨。”流钰把手里的玉扇一收,简直不知道说她什么才好,“这么危险的事,你平时的小精明小算盘呢,都哪去了?就算你不想告诉别人,总能先跟我商量一下吧?” 南柚睫毛动了动,问:“那你会答应吗?” 流钰沉了一口气:“不会。” “所以啊。我若是说了,你当天就能把我捆了押到我父君跟前去。”显然,南柚再了解他不过。 “你何时这样看重他们了?”流钰的目光中隐有探究之意,“先是与流芫走近,又用自己血脉帮流焜。” “为什么?”他不解,沉声问。 “我独身一人,没有亲兄弟姐妹,你们和父君母亲一样,是我最亲的人。”南柚缓缓地道:“我希望我们每一个人,彼此之间,都能互帮互助,携手共进。” 流钰不知被她哪句话说得一愣,旋即摇头,笑了一下,他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声音柔和下来:“下次,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南柚点了点头,下一刻,她的手里多了一枚空间戒,样式是小姑娘所喜欢的,周边和内围都雕了花纹,中间还镶着一颗硕大的玉石。 “这是什么?”南柚有点好奇地往里面输入了灵力。 一看,便愣住了。 不大不小的空间里,堆满了蕴养身体的天材地宝,灵气浓郁得几乎化成水滴淌下来,里面有很多稀缺罕见的宝物,就连南柚也没见过。 “流钰,你这是把娶媳妇的本都送给我了吗?”南柚回神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流钰哭笑不得,拿玉扇轻轻敲了下小姑娘的脑袋,“说什么呢,我平素对你难道很差?” “差倒是不差,就是没这么大方过。”南柚喜滋滋地将空间戒戴在自己的手指上,这种灵物有自己的意识,一接触到肌肤,就会自动调节大小。 南柚越看越喜欢,将手指搁在流钰跟前晃了晃,眉眼里带着明晃晃的笑意,“那我真不跟你客气啊。” “我真的收了啊。” 流钰连着确认了几声后,脸开始黑了,他起身,给小姑娘掖好被角,同时有些无奈地道:“身体不好就快些歇着吧,年岁也不小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南柚哼了一声,懒得理会他。 接下来,南柚的房里又先后迎来了哭肿了眼睛的流芫,和同样带着空间戒来看她的流熙。 流芫本想跟南柚睡一间屋,但被担心吵到南柚的流熙拉走了,她走之前,将那颗乳白色的留音珠递到南柚的手中。 深渊是独立于妖界的空间,普通的留音玉无法跟外面的人沟通交流,只有用特殊仙玉制成的留音珠,才能联系外界。 南柚躲在被子里,将灵力输入留音珠中。 另一边的人显然是守在留音珠旁边很久了,几乎是在南柚灵力灌入的下一刻,那头就传来了声音。 “父君,你还生右右的气啊?”南柚细细地撒娇,声音显得有些虚弱。 诚然,她太知道怎样让星主心疼与心软了。 另一边果然绷不住了。 “疼不疼?”星主绷着声音问。 南柚连连点头,说:“疼,可疼了,天天都疼。” 星主身边的人听了这句话,抑制不住地从喉咙里哽咽一声,泪珠从眼眶里掉落。 星主一边给大的擦眼泪,一边又心疼那边不省心的小的,一颗心都揪成了两半。 第28章 阻拦 第二日一早,南柚起来的时候,大家都在后院修习术法。 东南西北,各自圈出了结界。 一边火光滔滔,凤鸣清越;一边水波滚滚,浪墙遮天;一边则是纯粹的残影,看得人头昏目眩,无法辨认。 春风拂面,后院山花烂漫,香气雅淡,沁人心脾。 南柚坐在不远的亭子里喝茶,身边的女使将这半年来发生的大小事一一禀告给她听。 南柚开始还听得漫不经心,直到女使说到鸿程赛,说到妖三盟中脱颖而出的少年天才,她才来了兴致,问:“鸿程赛进行一月有余,到目前为止,前十都是哪些人?” “回姑娘,决赛未定,目前暂居前十的,妖三盟那边有三位,星界的汕恒、乌鱼占了两席,自然,两位少爷也在榜上。” 南柚眸光微动,手指点了点桌沿,饶有兴致地问:“大哥哥和二哥哥的排名分别是第几?” “两位少爷紧挨着,排名差距不大。大少爷排第四,二少爷排第五。” “第四第五?” 南柚没想到是这个排名,她身子往前倾了倾,有些诧异地抬眸,道:“可诸多的精英都聚集在第六第七层,就算鸿程赛吸引了不少人下来,也绝不至于将大哥哥挤到第四的位置,除非妖三盟的那三位均排在大哥哥前面。” “但他们三个的实力我是知道的。”南柚往流钰和流熙那边看了两眼,“水蛟族的亨湘根本就不是大哥哥的对手,巨石族的原熵与大哥哥势均力敌,就算冥族的辰囵能稳压大哥哥一头,原熵也勉强取胜,那大哥哥也该是第三,怎么会落到第四?” 那女使笑着给南柚添了一杯茶,声音温柔,若春风细雨:“姑娘有所不知,现在的榜上第一,非妖三盟之人。” “是九重天的储君殿下。”女使见南柚皱眉沉思,没有再卖关子,直接说出了身份。 “穆祀?”南柚方才还在竭力细想此次进入深渊的出名天才,却怎么也没有将这个第一,猜到穆祀身上去,因而声音里颇有几分惊讶的意味。 “当真是他?”南柚眉头顿时皱紧了。 “千真万确。”那女使毫不迟疑地答:“半年前,姑娘出事,四处寻人不到,太子殿下才入星界,听闻此事,第二日一早就进了深渊。也因此,不少种族卖殿下人情,也开始派人寻找姑娘和三少爷。” 南柚更惊讶了,半晌,她笑了一下,眼底不起波澜,“你是说,他专程为了我才进的深渊?” “才不是!”女使还未答话,就被不知何时到来的流芫给打断了。 女使朝流芫福了福身,退到了一边。 “今日怎么起这么早?”南柚给她倒了一盏茶,茶盏上的青瓷花纹在氤氲的热气中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我每日都是这个时辰起。”流芫捧着热茶抿了一口,而后将话题扯到了穆祀的身上:“我早听说九重天的储君与你自幼相识,且两族相互有意结亲。半年前,我听闻他不顾储君初立,政务颇多,也要进深渊找你时,还多有好感。” “只是到如今,我真是处处看不惯他。” 南柚沉思片刻,猜到了原因,问:“因为清漾?” “是。”流芫说:“我性子直,说话不拐弯抹角藏着掖着,有什么便都说给你听了。” 南柚莞尔,好看的眼眸中带上了星点的笑意,她抚了抚小姑娘的手背,道:“我们小六说话,还需跟人顾忌什么?直说就是了。” “这半年里,他与我们联系密切,有一段时日,甚至住在同一座府邸中。有一回,我们去第三层寻你们的时候,遇见了清漾。她自不量力,追着一头修为比她高的受伤兽灵跑,后来,那兽灵垂死挣扎,凶性大发,反过来要取她性命。” “看样子,那清漾自己尚处于二次蜕变期,全靠空间戒里的法器和宝物狂轰滥炸,毫无章法,我当时忙着找你们,根本没想因为这种人停下来管闲事救她的命,也没顾得上幸灾乐祸。” “大哥和流钰都知你和她关系不好,更不会出头做这样的好人。” “穆祀救了她,并且将她带在了身边。”南柚补充了后一句。 流芫撇了撇嘴,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现在的清漾,在九重天那边可是座上宾。” 南柚伸手,将落在她发上的白色小花捻在指间,两个小姑娘肩挨着肩坐在一起,模样亲密,天真烂漫。 “九重天如何,穆祀如何,同我们没有关系,也不必去在意。” 南柚和流焜安然无恙回来,流熙和流钰第二日便撤回了之前派出去寻找的族人,再加上昨日鸿程塞,妖界的两位公子,一位姑娘俱中途离席,妖三盟的人不战而胜,白赢了一场,流熙的排名因此跌落。 能让兄妹三人如此情态的,近期内,只有一件事。 种种迹象表明,失踪半年的两人或许已经有了消息。 因此,当天夜里,他们住的府上,就迎来了一行探望的人。 前厅里,穆祀坐着,并没有去碰手边的茶盏,流熙与他对立而坐,两人时不时交谈两句。 少时,有女使进来,屈身福礼,道:“回少爷,殿下,姑娘说身体不适,已歇下了,改日有机会,必定当面向殿下致谢,多谢殿下的关心。” 穆祀唇畔温酒一样的笑容稍淡,给人很重的威压感,他拨弄了一下手边静静躺着的玉镯,少顷,道:“看来,孤又有哪里惹她不开心了。” “右右不懂事,性子由心,且确实深受重创,与殿下又不是一朝的交情,故而不在意这等细节,望殿下海涵。”都是大族里的皇家血脉,只要有心,普通的话都能说出一朵花来。 穆祀摇了下头,站起身来,“流熙兄能否为孤指一条路?孤不亲自探清她的伤势轻重,终归放不下心。” 流熙沉默了一会,顶着骤然攀升的压力,他蹙了下眉,方道:“右右毕竟是星界的姑娘,虽尚且年幼,但男女之防也该注意。” “姑父将横镀之女清漾养在深宫,其待遇照顾,一如右右,便是将她视若亲女,殿下将清漾带在身边,转头又同右右如此亲密,怕是不妥吧。”流熙抬眸,笑着看向他。 穆祀的眸色极深,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情绪,他与流熙对视,像是一场不显声动色的博弈,但双手皆有留手,不过片刻,便各自错开了视线。 “孤自有分寸,请少妖主指路。” 话已至此,流熙念想这半年里九重天也出了不小的力寻人,如今右右回来,若是转头就闹翻,还恐事情闹大,影响几族关系,便也退让了一步。 “冰离。”流熙深深看了穆祀一眼,出声:“为殿下引路。” 南柚丝毫不知前厅的潮流暗涌,她才换了衣裳,坐在铜镜前兴致勃勃地摆弄一个小方盒,盒子里装着十几颗硕大的珍珠。 南柚将它们一颗一颗碾磨成粉,白色的粉末静静地堆积在小碗里,她又往碗中加了点灵泉水和娇艳的花汁,在月明珠的映衬下,她一直苍白的小脸竟像是恢复了些气色。 流焜的事情解决之后,她便一直在想那本书上的内容。 在书里,是清漾抽了自身的本源,为流焜重塑血脉,最终引得流焜对她言听计从,说一不二。 清漾身为女主,前期并不显山露水,她楚楚可怜,小心谨慎,并未有过人之处,但南柚知道,这些不过是她刻意表露出来的外在,等她真正壮大起来,就会露出自己引以为傲的底气。 她,亦身负皇族血脉。 她的真身,是一株凤凰花,蕴涵凤凰本源之力,与鸾雀族一般,同属顶尖血脉之列。 所以,才会顺利嫁入天宫,所以,才会顺利获得那么多人的拥戴。 现在,她父君母亲重归于好,钩蛇叛离清漾,流焜也站在了自己的身边,就眼下看来,清漾对她,并无威胁。 只是女主光环强大,留着她,终究是个祸患…… 南柚的动作顿了一下,她用力摁了摁泛疼的眉心,眸光明灭不定。 穆祀被冰离带着到南柚院门前之后,冰霜一样冷漠的侧脸方才柔和了一些,然他才踏出一步,便被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拦住了。 月色如水,夜风温柔。 少年若霁月清风,眉目清隽,气质高华,他的声音并不冷硬,相反,温和又好听,带着少年气息:“姑娘庭院,来者止步。” “放肆!殿下亲至,你怎敢拦路。”穆祀身后的从侍踏出一步,气势如山,手指微动,腰间的佩剑便散发出排山倒海的剑意。 然而这股剑意到了少年的身上,便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馈。 穆祀眯了眯眼,伸手将从侍挥退,不轻不重地道:“不得胡来。” 他转而看向修竹一样干净清俊的少年,笑了一下:“孚祗,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孚祗并无别的反应,他垂眸,道:“姑娘已入眠,今日恐无法见殿下,望殿下体恤。” “孚祗,你以为,孤跟右右数千年情谊,孤会不了解她的性子?”穆祀皱眉,缓缓道:“不过进了次深渊,右右身边的人,竟对孤如此排斥起来。” “今日,孤有事与你家姑娘亲商,你退下吧。”今夜来瞧个人,诸多波折坎坷,穆祀应付他人的耐心,已然到了尽头。 温柔美好的少年摇了下头,道:“我听命于姑娘,姑娘之心意,决定我之进退。” “姑娘不愿见殿下,那今夜,殿下无法跨入这道院门。”硝烟弥漫的字句,从孚祗的嘴里吐露出来,像是潺潺的山泉水,清澈悦耳,让人生不起火气。 第29章 打斗 晚风轻柔拂过树梢枝头,引起簌簌响动,透过树影间的斑驳间隙,可以看见天上的圆月。 地上的一切,沾染上皎洁的月光,便像是沁入了水中,影影绰绰,不尽真实。 几乎就在孚祗说完那句话之后,穆祀的眉,就皱了起来。 熟悉他的人都知,这是动怒的前兆。 他贵为九重天储君,身份尊贵,更在诸族少主和姑娘之上,从小到大,鲜少有被违逆的时候,更别提孚祗的身份,只是南柚身边的一个从侍。 穆祀手掌微微握了一下,手指关节泛出细腻的白,他顿了一下,隐忍地道:“右右有伤在身,孤不欲此时与你动手惹她不快,你即刻退下,今日之事,孤不与你计较。” 孚祗一身月白长衫,玉冠束发,衣裙猎猎,浑身都透着令人舒服的干净气质。听了穆祀的话,他难得蹙眉,言语之间,终于带上了些许的情绪:“殿下还是改日再来吧,姑娘今夜,不见外人。” 穆祀便垂眸,沉沉笑了一声。 乌云堆积,飞快地将圆月遮挡住,风声啸然。 穆祀毫无征兆腾空而起,手掌微握,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招式,直接一拳重重推出,万钧的力道裹挟着无与伦比的法则意志迎面袭来,后路直接被封死。 穆祀高高在上,俯瞰着整座院子,声音淡漠而冰冷:“区区折柳,也敢阻孤的路?” 与他对战,好似没有暂避锋芒一说,只能直撄其锋,一退,便败。 风声变得凄厉起来,像是九幽深处的嚎哭,那一拳下去,万物都好似静止在了原地,拳印以看上去缓慢,实则疾迅的速度正面压向地面上站着的少年。 孚祗面色不变,手指微动,千万条折柳凭空出现,疯狂生长,抽枝,短短一息之内,便集结成了百丈庞大的绿色墙体,两两相撞,宏大的音浪传开,久久不散。 两人错身,各退几步。 穆祀深深地看了一眼对面的清隽少年,嘴唇翕动:“原来,是孤看走了眼。” 孚祗垂着眸,既无半分得意之态,也不显得自卑,他安静地站着,如修竹,如白雪,如皎月,自有姿态。 面对这样的人,方才那一拳,便好似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穆祀闭眼,再抬眸。 那一双深褐色总蓄着威严和冷静的眼眸中,陡然现出重瞳来,这一刻,他眼中,即是四海八荒,即是天地万物。 一股无形而有若实质的压力,像是一座座山岳,从天而降,足以把眼前一切碾成齑粉,化作青烟,不复存在。 南柚听到动静,察觉到不对,出来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她在见到穆祀重瞳的那一刻,如同遭遇重击,她强迫自己别过头,扶着墙,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而后咬牙,大声道:“穆祀,你住手。” 孚祗蹙眉,当即收手,长袖如蝴蝶漂亮的羽翼,在空中腾出轻盈的弧度,他几步掠至南柚身侧,顺着她的脊背抚了两下,而后将一颗丹药递到她的唇边。 南柚咳了一声,腰弯了下去,咽下了那颗有点苦涩的丹丸。 穆祀没想到南柚会在这时候出来,他眸中光亮明灭数次,方渐渐归于平静。 强自压下来自重瞳的招数反噬,他也不好受。 “右右。”穆祀行至她跟前,细细观察她在月光下越发惨白的小脸,眉峰锁得比被孚祗拦在院外时还要紧,“你怎么伤得这样重?” 南柚恢复了些气力,她直起身来,言语是从前未曾有过的冰凉与生疏:“太子深夜前来,二话不说便在我院外对我的人动手,意欲何为,寻衅还是示威?” 一句话,亲疏远近,分得再清楚不过。 “此事,是我唐突了。”穆祀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开口道:“我找你有事,外面风大,进屋说吧。” 南柚与他对峙片刻,最终,冷然抬眸,进了屋。 穆祀对南柚没什么脾气,他伸手摸了摸鼻梁,跟在她身后进了屋,还未开口,便听小姑娘道:“孚祗,下回不论是谁,是何身份,胆敢在我院前放肆,直接打出去,不必顾忌什么。” 她的脾性一向如此,虽然任性,但也不失可爱。 穆祀眉目稍弯,也没指望南柚能招待他,自顾自地找了张凳子坐下,听了这话,不由失笑:“右右,你现在跟我说话,怎么夹枪带棍的。” “什么棒棍,都比不得太子殿下威风八面,威胁完这个又逼迫那个,果然身登储君之位了,就是不一样。”南柚的语气凉嗖嗖,一张小脸笑意全无。 “你跟清漾的关系,真差到了这个程度?”穆祀声音里的探究意味不加遮掩:“就连我也要因此受你迁怒?” 南柚顿时觉得头疼,她朝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道:“别在我跟前提这个名字。” “若你要说的事,是关于她的,那便罢了。”月明珠的柔和晕光下,小姑娘一身素白,唇色寡淡,难掩眉间的憔悴和虚弱,“殿下承四海,未来必登天命,身份尊贵,非我辈能及,从前之事不提,只今后,该保持距离,轻易不往来。” “右右。”穆祀打断了她,“我今夜来此,是想同你好好解释此事,你何故处处与我相对,不让分毫。” “我虽处天宫,清漾与你之传言,亦有所耳闻。你我自幼相识,数千年的交情,若无缘由,我怎会帮她。” 南柚深吸了一口气,音色清冷:“你要说什么,想说什么,我都知道。” “现在花界无主,内乱不休,且早已脱出天族。你身为储君,在此时找到一个身负花主皇脉的姑娘,好好培养,再扶持她登上少花主之位,未来,她登顶花界,自愿成为你的鹰犬,花界将再次为天界效力,这桩事若成,足以将你在天族的声望推向巅峰,再无人可撼动。”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南柚一字一顿:“与这份功业和助力相比,区区三五千年的情分,在殿下的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看过了书籍的南柚再清楚不过,穆祀心狠起来,能做到怎样的程度。 穆祀眼中划过异色,他并没有出声反驳,而是靠在椅背上,一副沉思的模样。 “你如何知道清漾身负花族皇脉一事?”穆祀见她没打算回答,换了另一个问题:“你担心她与你作对?” “不是担心,是她早在进深宫之前,就已在与我作对。”南柚闭了下眼:“穆祀,我不怪你,说到底,我们不过是儿时的玩伴,人总会成长,特别是我们这样肩上承载着无数期待和责任的皇族子弟。” “若是你我身份互换,说不定,我做得还不如你。”南柚嘴角动了动,“只是我与清漾之间的纠葛,远不是你所见那般,我和她之间,没有和可以讲,我亦不想跟与她亲近之人接触。” “我们之间的来往,亦可断了。” 穆祀的眼神,在她说断了那两个字的时候,陡然变得深邃无比,像是打翻了一池墨水,晦暗流转,重瞳隐现。 显而易见,他情绪并不如表面那般无波无澜。 他了解南柚,从小娇宠着长大的姑娘,在外知理得体,落落大方,但跟亲近之人相处时,却总带着点小脾气,闹腾不休。 但绝不轻易说这种说要断绝往来的话。 她其实,是个十分珍惜身边之人的姑娘。 “你才回来,情绪不稳定。”穆祀食指摁了下眉心,站起来身,行至门口,又停了下来,从袖袍中拿出一个莹白的小瓷瓶,道:“这药对身体损伤有好处,你拿着。” 南柚拒绝得飞快:“我已有了许多此类的丹药,你拿走。” “若是不想收,便丢了吧。” 夜深露重,灯火长明。 穆祀回到自己的府上,有点疲惫地捏了捏额角,他身边的从侍适时奉上一盏茶,斟酌再三,问:“殿下可是为方才南柚姑娘所说之话烦忧?” 穆祀揭开茶盏,看着上面的浮末,声音沉沉:“右右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姑娘,孤从未见她如此厌恶抵触过一个人,甚至连带着不分情况迁怒到孤身上。” “殿下有殿下的苦衷,清漾姑娘确实是我们一举控制花界的关键突破口,眼下的安危,不容有失。” “方才殿下给南柚姑娘的那瓶灵药,整个天宫也只有三瓶,殿下自己一颗未留,全给了南柚姑娘,如此心思,臣未见殿下对第二人有过。” “孤方才,还未开口,便被她猜中了心思。”穆祀苦笑了一声:“明知孤意在何处,她也绝不松口。” “能惹她恼至于此,这个清漾,不简单。”穆祀沉思片刻,摆了摆手:“去查,将她自出世起到现在,所经历的大小事宜都查清楚。” “还有,后日的鸿程赛决赛,让清漾受些挫折。”穆祀想起浑身刺都竖起来的小姑娘,眉眼很浅地弯了一下:“受了那么重的伤,总该让她开心一些。” 满天月色像是被揉碎了撒在天空中,夜风带着点清凉的柔意,南柚坐在庭院后的秋千架上,微一使力,两条腿便荡在空中,小姑娘玩心颇重,很快就将方才不开心的事抛在了脑后。 孚祗在背后守着她,像是要融入进月色中。 南柚玩了一会,也停了下来,她吸了吸鼻子,问:“孚祗,你还生我的气嘛?” “这半年,你都没怎么搭理我。”小姑娘的声音委屈下来,连带着脸上的神情,也在顷刻之间,配合着话语,变了个模样。 孚祗沉默了片刻,旋即败下阵来。 当时,她抽了自身血脉之后,身体虚弱得不像样,他只得闭关,为她炼制灵药,温养身体,来回几次,哪有时间和心思像从前那样,日日出现,逗她开心。 “姑娘,臣没有生气。”少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纵容,又带着些许无奈的意味。 “那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南柚捏了捏鼻尖,小脸垮了下来。 孚祗便依言走近了几步。 受星族血脉影响,南柚成长速度格外慢些,同龄不同族的伙伴们好多都已长成了窈窕姑娘,只有她,还是小豆丁一样,永远都不往上蹿个子。 两人站在一起,南柚得仰着脖子去看他。 她眼珠子一动,孚祗就知她的心思,少年蹲下身,将她抱起来,她便顺势将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乖乖地不吭声,半晌后,她偷偷拿眼去瞅他。 “我知道错了。”与那双清冷冷的黑眸对视不过一息,南柚便垂着头,开始承认错误:“当日那样的情况,我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不过,这样的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她闷声闷气地保证。 “姑娘。”孚祗抚了抚她柔顺的发丝,清淡的果香散开,他道:“臣知道姑娘有自己的计划,但任何事情,都应以自己的身体为先。” “不是每时每刻每一次出事,臣都在姑娘身边。” 南柚的身体蓦地僵住,她没有回头,小脸靠在他的肩胛骨上,很轻地蹭了两下,而后问:“你要走了吗?” 从捡回那根折柳,到他修出这具身体,她从来都知道,温柔的少年,与她终有一场离别。 小姑娘吧嗒吧嗒无声掉眼泪,但也遵守着那日的约定,绝不开口挽留。 孚祗哭笑不得,他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背,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某种示弱的妥协:“臣不走。” “只要姑娘还需要臣,臣就留在姑娘身侧。” 第30章 往昔 第二日,以汕恒,乌鱼为首的星界年轻天骄前来探望南柚。 南柚在自己的院子里见了他们。 万仞城的天气不比星界,舒适宜人,温暖如春,乌泱泱十几个少年挤进院子,南柚令女使给他们一人搬了把凳子,笑着道:“这里不比星界王宫,条件简陋,你们都且忍着些。” “姑娘说的哪里话,我们星族儿女速来豪爽,不拘小节,锦衣玉食可受,粗茶淡饭亦有一番滋味,况且,妖族公子盘下的府邸,跟简陋二字,也搭不上边。” 汕恒捎了捎头,应完南柚的话,单手搭于前胸,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单膝跪下请罪:“臣等受君令,但未护得姑娘周全,请姑娘责罚。” 其余人也跟着请罪,院子里顿时乌泱泱跪了一大帮人。 南柚漂亮的瞳孔颜色深幽,她迎风咳了一声,道:“此事不怪你们,都起来吧。” 一杯茶见了底,到底君臣有别,少年们放不开手脚,反而显得约束和压抑。 乌鱼在一帮人若有若无的催促目光中开口,声音沉稳:“姑娘与妖界公子姑娘们乃表亲,平素亲厚些也无可厚非,可此行,姑娘受伤,与他们脱不得干系。” “姑娘虽小,但身系我星族之未来与兴衰,万万不能大意,臣等昨夜商议,想请姑娘回我们星界的府邸住下,如此,臣等也可安心些。” 南柚倒茶的动作微滞,有些讶异地抬眸,问:“回星界的府邸?” “姑娘有所不知,现如今,各大族对兽灵的追捕已进入最紧要的阶段,与此同时,那些在兽灵天榜有名的兽灵也开始自行择主,这次第五层的鸿程赛,就是天榜排名十五的兽灵幺尾自己开设的。” “谁能夺得第一,他便奉谁为主。” 南柚才回来,大家都在关心她的身体,替她找药疗伤,万仞城中的事并未同她细说,这件事,她也是头一次听说。 乌鱼继续道:“现在城中并不安全,各大族之间虽未有明面上的激烈碰撞,但像妖三盟,天族,乃至妖界和我们,都是奔着天榜前十的兽灵去的,现在是未曾遇见,尚可各自安好,可一旦有了它们的踪迹,为夺兽灵,争端大战在所难免。” “姑娘便是同妖族公子姑娘们再亲密,对于妖族那些人来说,也只是个表姑娘,危急关头,他们最紧要的任务,是护几位公子和六姑娘的安全。” “因此,姑娘置身如此险境,臣等不能安心。” 他的话音落下,其他的人便连声附和。 “请姑娘三思,同我等回府。” 南柚想了想,问一直没有说话的汕恒:“汕恒哥哥怎么看?” 星界年轻一辈中,以汕恒,乌鱼为首,两人都为重臣之子,也是看着南柚长大的,关系格外好一些。 在书中,南柚危难之时,他们两个正在南边征战磨砺,相隔万万里,最后也赶回来,为她焚了一炷香。 这些微末的善意,对南柚来说,像是冬日的碳火余温,虽不浓烈,也未起到什么作用,但依旧令人眷恋。 汕恒眉头皱了一瞬,又很快舒展开来,“臣同乌鱼一样,想请姑娘回府。” “既然太子殿下已插手鸿程赛,那幺尾之争,我等不过是陪衬。若是再与天族结伴同行,估计之后的天榜兽灵,将尽落天族之手,因而这次鸿程赛之后,各部各界都会离开,独自寻找机缘。” “进深渊之前,王君吩咐,之后行事,皆听姑娘之令。姑娘突然消失半载,在这之间,我们也遇到了许多事,臣与乌鱼意见分歧之时,每每忧愁不已,怕下面的年轻少年不听调遣,又怕带着他们做了错误的决定。” “眼观各族各界,皆有少君少主带领,上下同心,我星界现在,的确需要姑娘主持大局。” 乌鱼也道:“姑娘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还有我们之后,是否跟别族同行,是否联手,跟哪族联手,都需姑娘定夺。” 南柚叹了一声,问:“我们的府邸在哪边?离这里远吗?” “我们的府邸在西边,占地极大,若是姑娘回来,我们便立刻收拾一座新的院子出来,必定无人敢扰姑娘清净。” “行,这件事,就交给你与乌鱼哥哥去办。”南柚给他们两个倒了盏茶,缓缓道“我也要同少妖主商议一番,之后如何,等我回去再商议。” 汕恒和乌鱼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笑意。 算起来,幼崽有一段时间没这么哥哥哥哥地叫他们了,自从上次,他们为了父辈的情谊,在清漾生辰之日命人送礼之后,她便无缘无故的疏远了他们。 以往,小姑娘也有跟他们闹性子的时候,但有事绝不藏着掖着,闹完了,气完了,便又和好如初了。可这一次,他们往宫里送的许多逗她开心的小玩意,都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她的态度,变得无比冷淡。 汕恒仍记得,那日乌鱼突然出现在他的府上,摸着鼻子,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右右不理我了。” 两个同样被无故冷落的少年蹲在庭院里把最近干过的大小事件一件件说出,核对,最后才知道,原来是那份礼物惹了她不愉快。 之后,她无缘无故的失踪,他们两个用在找人上的功夫,丝毫不比妖界和天界的少。 少年们不便久待,说完了正事,纷纷起身告退。 等晚些时候,南柚跟流熙流钰提起了此事,她毕竟是星界唯一的姑娘,是日后的少王君,回去是应该的,他们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是叮嘱她小心照顾自己的身体,有事就跟他们联系。 南柚一一应下。 但谁也没想到,流焜打算跟她一起走。 “勺勺。”南柚有点无奈地看着比她高了不少的少年,道:“你现在虽然恢复了血脉,但情况尚不稳定,那群人毛手毛脚,恐照顾不好你,又或是怠慢了你。” “我无需人照料。”流焜抿着唇,一字一顿道:“阿姐一个人,我不放心。” 他自幼是执拗的性子,决定了的事,怎么也不会更改。 南柚说他念他,他都好好地听着,但就是不肯松口。 流芫听了此事,也跟着凑热闹,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了流熙和流钰身上,自己则要跟着流焜一起。 流熙拗不过他们两个,只能无奈地应了。 用完午膳后,几人各自回自己的院子。 流焜和流芫一前一后走着,各自不说话。 气氛有点沉闷。 流焜恍若未觉,他天生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哪怕是面对南柚,往往也是她说,他听,偶尔附和几句。 “流焜。”流芫几步追上来,眼神有些飘忽,她声音细细的,没了平素张扬的意味,带着点小心的试探:“你,身体怎么样了?” 因为血脉恢复,流焜的个子飞快往上蹿,现在只比流熙流钰稍矮一些,流芫看他,需得仰着头。 这样一来,她那些紧张而无措的小动作,便被他尽收眼底。 许久没有声音。 流芫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来。 她垂眸,看着脚尖,努力把自己眼里的酸意眨出去,半晌,又没事人一样地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小束被制成书签的干花,递给他,声音带着点没完全遮掩住的鼻音:“我听右右说你喜欢,便种了很多,这个是礼物,庆祝你恢复血脉。” 流焜垂眸,视线在她的发顶上停落,半晌,他伸出手,接过那小小的皱巴巴并不怎么好看的花,嘴唇翕动:“多谢。” 虽然只有两个字,虽然言语还是生疏。 但那好歹也是字。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跟她说过话了。 流芫一下子开心起来,整张脸都在顷刻之间生动不少,她眼里含着笑,像是点缀着光,她道:“你若是喜欢,可以去我院子里看看,我、我种了许多。” 不知为何,流焜又蓦地想起她从前含着泪,恨不得让他下地狱的样子,他眸色沉了沉,又想起南柚说的话,最终没能说出太狠心的字眼来,只是道:“下次。” 下次,是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他说完,捏着那束白色的干花,大步离去。 流芫弯唇,很轻地笑了一声。 她想,这次,他对她说四个字,下次,就能说八个字,总有一天,他们也能像别家兄妹那样,毫无距离感地在一起说笑玩闹。 回去之后,流芫就做了噩梦。 漫天的大火里,流焜被从侍们救出来,浑身脏兮兮的,脸上还有很深的划痕,刺杀他的死侍被她父君当场格杀,天子震怒,下令追查,举族连坐。 她亲眼见到,她一向不争不抢温柔善良的母亲,因为这件事,与她父君争吵,说了许多戳人心窝的话。 她的母亲,对她父君说。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当日答应了与妖族的联姻。 ——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流芫也永远记得,那夜的雨极大,她母亲以自己的血喂养流焜,泪流不止,她抖着手指,抚摸她的脸颊,道:“小六,对不起,母亲无法给你和你大哥一个完整的家了。” 因为自那之后,她永远不可能跟流襄讲和。 这一切,都是因为流焜。 流芫彻底崩溃了,她跑到流焜的宫殿,那个时候,他死里逃生,眼神难得脆弱,他见了她,像是松了一口气,他唤了她一声小六。 流芫猛的打翻了他手中的药碗,黑色浓稠的汁药洒了一地,苦涩难闻的味道在空中弥散开,她闭着眼,哭得哽咽,声音既尖刻又恶毒:“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我和大哥才要被别人笑,因为你父君和母亲才会争吵不休,你讨厌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那是她一生做过最后悔的事,也是她说过最后悔的话。 那些带着刀的话语,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从此之后,一日又一日地折磨着流焜,也折磨着她。 南柚来的时候,流芫双目无神,看着帷帐上繁复精巧的花纹,脸上挂着两条泪痕,也不说话,整个人都没什么生气。 南柚从未见过她这幅模样,她在床沿边坐下,也没问她什么,只是微微蹙着眉,拿着帕子给她擦眼泪。 两个小孩子彼此对望,其中一个眼泪流得更凶。 “好了。”南柚拍了拍她的肩:“多大的人了,哭什么?” 流芫瘪了瘪嘴,想挤出一个笑来,结果嘴角一动,眼泪就忍不住决堤,她伸手抱着南柚,哭得可怜兮兮,眼泪鼻涕一块流。 “右右,我没想说那些的,我当时,当时是太难过了,我不该说的,呜呜,他肯定也很难过。” “我后悔死了。” “他肯定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南柚耐心地哄了她一会,在小姑娘睡着之后,要女侍又拿了一床被子过来,两个人面对面地缩着,她正要闭眼,就见流芫眼泪再次从鼻梁上方滑落下来。 她轻喃:“哥哥。” “对不起。” 第31章 看中 南柚回来的第三日,鸿程赛决赛正式开始。 流芫见她有兴趣,干脆取来了一张白纸,将前十至二十的名单一一写上,再递给她看。 前十的,基本都是熟人,可再往后看,有些名字便陌生起来。 “这毕竟只是进来人数的一小部分,更多你认得的,都上了第六第七层。”流芫像是知道她的想法,一语解惑。 眼下,三人已到了星界的地盘中,庭院宽敞,绿植花木,修剪得宜,看得出花了心思布置。 南柚的手指微动,一路往下,落在了流芫的名字上,一看那名次,便笑了:“我们小六,竟在前二十中垫底?” 流芫拍了下桌子,不满地嘟囔:“先前心思不在赛事上,名次稍不好看,等我这次上场,扳回一城。” 南柚憋着笑,肩膀耸动了两下。 女侍绕过长廊,覆在她耳边轻语:“姑娘,天族太子殿下来了。” 南柚顿时变戏法一样敛了笑容,她摆了摆手,道:“去回了他,就说我没空,这段时间都不见客,让他不要再来了。” “你这声音大得,我人在外面都能听见。” 南柚循声抬眸,一眼就见到轻松立在墙顶的穆祀,少年储君一身银白,腰间的血色玉佩便是身上最艳丽的颜色,褪去了素日的威严老成,倒恢复了从前温和儒雅,书生润意的模样。 南柚腾的一下站起来,与他对视了一息,别过头,道:“那日我与你说的难道还不够明白?我这里,不欢迎太子殿下。” 穆祀轻轻松松从墙头跳下来,不甚在意地行至她跟前,看了看她的脸色,温和地笑了笑:“很少见你有如此气恼的时候,脸都红了。” 南柚实在是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神情面对他,她睫毛动了动,压下心中的一股无名火,道:“说吧,你这么屡次三番的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确实是有一件事,想同你商议。” 南柚顿时露出了一副果真如此的神情。 穆祀没忍住笑了一下。 “鸿城赛之后,你预备带着星界队伍去哪?”穆祀在南柚面前,一向没什么架子,前后的反差,倒是让流芫看得一愣。 “你问这个做什么?”南柚警惕起来,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像是燃起了火星。 “我的意思是,你我二族向来交好,此次亦可合作,共赢。”穆祀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半俯下身,伸手将小姑娘鬓边的碎发挽到耳后,问:“你觉得如何?” 南柚连着后退了好几步,神情之间的嫌恶之色任谁都能清楚地看出来,“穆祀,你再敢这样,我让孚祗将你手打折了丢出去。” 穆祀没忍住皱了下眉:“你十分倚重信赖他?” “右右,你不要和跟他走得太近了。他只是一根折柳,你与他身份差别悬殊,从侍,就该有从侍的样子。” “够了。”南柚看向他,眸色沉沉,隐有愠怒:“穆祀,你是在教我做事吗?” 饶是两人自幼交好,争执吵闹不在少数,但南柚从未如这两日一样对他处处疏远,动辄就说重话。穆祀原以为,导致他们关系急剧直下的最大变数,是清漾,可如今看来,又不太确定。 穆祀太了解南柚了。 了解到心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再同她争执一句,结局必然是不欢而散。 他笑着退让一步,不动声色将话题扯回:“那你觉得我方才的提议如何?” 南柚摁了摁眉心,面无表情地回:“穆祀,你是真觉得自己太聪明,还是我已经蠢到可以任你牵着鼻子走的程度了?” “跟天族同行?你们是得了免费的助力没错,我们能得到什么?你们不要的残羹剩饭?” 穆祀再好的脾性,在面对小姑娘一字一句戳人的话语时,也有些遭不住了,更何况他自幼高高在上,何曾被人如此反驳呛声过。 他蹙眉,道:“我既如此提议,自然不会让你吃亏。” “若不是听闻你出事,我根本不会跑这一趟。”穆祀沉声道:“我既来了,又知你身体受损,自然是要替你着想,助你寻找机缘。” 这也正是南柚矛盾的一点。 在书中,她未来深渊,穆祀也确实没走这一趟。 她虽不想再与穆祀扯上干系,可人家毕竟是为她来到深渊,还有一点便是,她即便是同穆祀关系不如从前,也绝不想将人推向清漾,成为她的助力。 她沉默了挺长一段时间,而后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道:“那你详细说说,若是同行,如何分配所得之物?别的也没什么,可天榜前十的兽灵,我们星界同样需要,到时遇到了,算谁的?若是分,又怎么分,按什么分?” “这些自然都不是问题,我明日会让梓七送来详细的条例,你若是没意见,此事便如此定下。” 南柚沉思了一会,开口:“这事我还得跟大哥哥与二哥哥说一声,星界和妖界早约好了一同行动,现在加上你们,需要顾虑的地方很多,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他们会愿意的。”穆祀似是早料到了一般,他垂眸笑了笑,道:“三族若同行,所遇之物皆按功分,可天榜有名的兽灵,就另当别论,我不会给他们如此大的好处。” “右右,我不是对每个人,都如对你一般好说话。” “明日鸿程赛决赛,记得来看,给你准备了一份礼。” 南柚心烦意乱,随意抹了一把脸,敷衍至极地赶他回去。 夜里,南柚百般无聊,自己一个人在庭院里看月亮。 孚祗在她身侧坐着,月光落下来,他流水一样的墨发蜿蜒到腰际,干净而纯粹,像是蕴天地而生的精灵,妖这个字眼,与他并不是十分相配。 “孚祗,若不出意料,明日鸿程赛结束后,三族的队伍将会整顿,集结在一起,开始寻找天榜靠前的兽灵。”南柚将小脸靠在他的膝上,小兽一样地蹭了两下:“我决意让你做星界统帅。” “姑娘?”孚祗垂眸,道:“星界之内,并无从侍号令世族子弟的例子,此举,恐会引起他们不满。” “不怕。”南柚笑着望向他,“星界之人只认实力,有实力者任什么职都是理所应当的。” “父君膝下只有我一个,星界未来的一切,都要交到我的手中,我身边可用之人甚多,可信之人却少。”南柚以手托腮,十分惆怅的模样,“你别看外面那些人,看似都对我不错,可若是没有父君的宠爱,没了星界嫡姑娘的身份,他们人人都巴不得将我推下深渊。” “人心从来难以捉摸,姑娘年龄还小,不必想这么多。”孚祗伸手覆上她的眼,声音干净如泉水,又带着催眠的意味:“快休息吧,姑娘明日还得早起。” “那你答应我了?”南柚的睫毛在他温热的掌心中颤了颤,唇畔的笑意鲜活又分明。 孚祗不由得勾了勾唇角,声音清和:“姑娘所愿,皆臣所愿。” 第二日,烈日当空,鸿程赛决赛正式开始。 南柚跟汕恒,乌鱼坐在同一列,每上场一个人,乌鱼就侧身过来为她介绍。 她的右侧坐着穆祀,左侧坐着流熙和流钰。 流芫等下有比赛,一来就没见到人,南柚一问,才知道是去后面琢磨招式去了。 十个比武台,银白的光团中人影翻飞,灵力波动不俗,一场场胜出与落败过后,排名迅速上升下降,场面十分宏大热闹。 “妖三盟的原熵要出场了。”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人群随之躁动起来。 南柚原本趴在桌子上,提不起什么精神的样子,但听了这个名字,她抬眸,目光跟着众人一起,落到了从妖三盟席位上走出的少年身上。 而于此同时,另外一族,也有天骄走出。 原熵出身巨石族,这一族个个都是铁疙瘩,身强体壮格外抗揍,南柚原以为他必然也是人高马大,但所见却并不是这样。 少年眉眼如画,唇红齿白,肌肤在阳光下烦着陶瓷的光泽,一袭水蓝长衫,笑起来格外好看。 南柚愣了一下,侧头问穆祀:“这个原熵实力如何?” 这还是这几天来的头一次,她主动同他说话,且话语平和不带刺,穆祀认真地回忆了一番,道:“与你大哥势均力敌,这一轮他的对手,打不过他。” 南柚又看了一眼那个眉目带笑的少年,侧首,问另一边端坐的流熙:“大哥哥是否会同他遇上?” “不止少妖主,他跟太子殿下之间,也得打上一场。”在流熙点头之后,乌鱼补充道。 南柚顿时笑了笑,漂亮的眼中蓄起点点星光,她道:“等会对上他,你们都手下留情些,点到为止,赢了即可。” 此话一出,不止流熙,穆祀和乌鱼,就连汕恒,乃至流钰的目光,都集中聚到了原熵的身上。 “怎么,我们星族的小公主,竟一眼就看上了他?”乌鱼向来喜欢逗她,说话也不顾忌什么,当即便问。 南柚饮了盏果酒,轻声道:“巨石族与星族的关系,倒也不是很差。” “若是能成,也算门当户对。” 此话一出,周遭片刻都是安静的。 流钰和穆祀,同时放下了手中的酒盏。 第32章 人选 流熙讶异地抬眸,看了南柚一眼,低声道:“右右,今日大家都在,你说什么呢。” 南柚以手托腮,看着原熵,眼神颇为惊艳:“我原以为巨石族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莽汉,今日才知,是我见识太少。” 她那眼神,就差明晃晃地写上一行“此人生得好看,我十分欢喜”这样的字了。 她说得正经,话却带着软软的撒娇笑音,流熙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就你喜欢胡言乱语,若是姑父知道了,又该训你口无遮拦。” “我们星族姑娘,都是这般,有什么说什么,若什么事都藏着掖着,得多难受。”南柚今日的心情像是十分不错,她笑起来十分好看,迎着阳光,映入眼中,其余的人与物,便都沦为了陪衬。 “婚姻之事由父母命,右右,你年岁尚小,这样的话,日后少说。”穆祀远远地瞥了原熵两眼,从不甚明晰的回忆中寻找出了那么一星半点的印象,这样的皇族子弟他见了许多,根本不被他放在心上。 自从昨日商定了同行事宜之后,南柚在外面多少还是给他些面子,她捏了捏自己的鼻尖,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我都知道啦,你别总是念我,惹得我现在一见你,脑袋就开始疼。” 穆祀顿时没话说了。 他年少老成,向来喜欢背后操控大局,决胜千里之外,手腕和实力皆不俗,在这一辈天骄之中处于绝对的领袖地位,被他揍过的人不少,大家都有些怵他。 清漾坐在天族的阵营中,不前不后的位置,看着这一幕,目光微闪。 穆祀身为九重天太子,积威甚重,大家都臣服他,听从他的命令。 他是她见过最令人心动的男子。 即使他知道自己也身负着皇族血脉,也只是命人保护她,尽量满足她的要求,两人相见时,他冷淡威严,虽也算体贴,可距离感却始终不散。 原来,他面对南柚时,是这样的。 堪称宽纵,容她放肆,也会有宠溺着直摇头的时候。 清漾闭目,强令自己回神,不去对比,指甲却深深陷入掌心的血肉中。 若是在星族,在大家的眼中,自己差南柚一重身份,那她可以理解,可以想明白,可穆祀他明明知道,知道自己也身负皇脉,知道她未来也可以继承花界,知道她根本不比南柚少什么。 这无意间显露出来的鲜明偏颇的态度。 往往才是最令人不甘,也最能说明问题的。 这无疑像一柄锤子,重重地敲在了她的心上,同时告诉她,就算她可以在身份上跟南柚平起平坐,也终究不如她。 “清漾姑娘,该你上场了。”身边有人看她神情恍惚,善意地提醒。 清漾顿时回神,她勉强勾了勾唇,跟提醒之人道了声谢,转身掠上了比武台。 她的对手是一位水妖,算不得多么厉害,但胜在耐心和控场能力不错,拖着清漾慢慢磨,渐渐的将主动权掌控在自己的手里,清漾手里提着天族的仙剑,连对方衣角都没靠到。 一场比赛,毫无悬念的结束了。 南柚沉默了。 面对四面八方投来的打量和窃窃的议论声,南柚伸手,捂住了脸,咬牙道:“真丢人。” “她明知自己处于二次蜕变期,提不出灵力,又为什么非要丢人现眼上去比试?”半晌,南柚的声音里带着怒意,她问:“那些东西呢?我给的那些法器,一股脑丢出去,就算是输,也不至于如此丢人啊。” 穆祀活这么大,也没被人用如此眼光打量过。 他的脸色隐隐沉了下来,但见小姑娘气急败坏的灵动模样,他心中的怒意便嗤的一声消减下来,反而有些想笑,“你本看不惯她,见着她出丑,怎么不见开心?” 南柚趴在桌子上,声音闷闷的:“比赛是她输的,可你听听那些人都是怎么传的,星界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穆祀长指摁了摁眉心,才想说些什么,就见方才输了比赛的人到了跟前,她双目含着红,声音颤颤:“太子殿下,清漾技不如人,给殿下丢人了。” 穆祀的目光从她手中提着的仙剑上滑过。 确实有够丢人的。 虽说是他吩咐了下去,让她尝一尝败果,但他手下的人行事也自有分寸,做事不会太过,因而跟她对上的,还是个素来攻击温和的水族妖。 提着仙剑,带着上好的法器,连人家衣角都没擦到。 不仅南柚丢人,他的面上亦是无光。 “无妨,你在蜕变期,能到这个名次,已算不错。”穆祀不欲在这方面多说,问:“可有受伤?” “清漾没事。”清漾悄悄看了穆祀一眼,声音小了下去:“多谢殿下关心。” 南柚看着两人一来一往地聊天,根本懒得搭理和插话,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让孚祗坐到旁边,草木的清新香味飘到鼻尖,她没骨头一样地靠在他的肩上,哼哼唧唧地道:“孚祗,我头疼。” 少年手指修长莹白,似玉一般,带着些凉意,轻轻地为她揉捏着额角,问:“姑娘觉得原熵同南梦姑娘有缘?” “果然还是你懂我的心思。” 南柚压低了声音,道:“南梦那日所说的意中人,就是这个原熵。” “我原以为他同巨石族别的男子一样,还不太能理解她的心思,今日见了,倒觉得可以。”南柚笑了一下:“等决赛结束,你去巨石族走一趟,我想见见他,还有辰囵,顺带着也去看看。” 孚祗沉默了片刻,道:“姑娘,你不应与他们走得过近,以免他人误会。” 南柚嗯了一声,但一看就是没听进去。 孚祗动作不停,没有再说话。 “孚祗,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沉默蔓延开,南柚受不住这种无声的对峙,她睁开眼,在脑海中传音:“等蜕变期过去,父君会封我为少王君,正式参与星界内政,再过一些年,我的婚事也会被提起。” “你知道,父君和母亲一直都属意穆祀,两族有意联姻,此事虽未明说,但大家心中其实都有数,就差口头上挑明了。”南柚眉心隐隐作痛,神色比以往都要认真许多。 “我决不会应下这件事。”小姑娘低着头,稚嫩的声音流淌进孚祗的耳中:“那时候,我无缘由拒绝,父君和母亲必定不允,可若是我有了意中人,哪怕对方身世实力都不如穆祀,只要能算是门当户对,父君和母亲也会为了我的意愿,稍作让步。” 她还那么小,就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平日里像是一颗小太阳,温暖都给了别人,心事却全压在自己心底,懂事得令人心疼。 孚祗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温声道:“臣知道了。” 之后,排名前十的人又各自赛了几场,大概的名次定了下来。 穆祀一共上去赛了两场。 一场跟原熵,一场跟流熙。 对上原熵的那场,穆祀打出了跟以往天差地别的打法。 大阵禁制开启的瞬间,原熵就用了缥缈步法,他跟穆祀打过,知道他一双重瞳无双,年轻一辈中无人可出头压制,他虽然抗打,但并不代表愿意被打。 但出人意料的,穆祀并未动用重瞳。 他只用了两只修长的手掌。 原熵痛苦得要命。 打到最后,不止场外的人不敢听那**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就连他自己,都开始在心里怀疑是不是无意间跟天族结下过梁子。 最后,穆祀夺得了第一。 也带走了幺尾。 银河倒泄,折胶堕指。 天族的府邸上,穆祀通过留音珠跟外界联系。天族政务繁忙,需要他去操持的事不少,大大小小的事不断,没有一天是清闲的。 从侍为他沏了杯热茶,递上去的时候,他正好放下留音珠。 “殿下。”从侍低声道:“方才得了消息,南柚姑娘出去见了两个人。” 穆祀问:“谁?” “辰囵和原熵。” 穆祀眯了眯眼,手中转着留音珠,瞧不出什么神情来,半晌,才道:“看样子,她倒真的挺喜欢那个原熵。” 那从侍跟在穆祀身边有些时间了,颇得重用,也自认为了解他,“殿下,其实依臣所见,清漾姑娘的性子倒比南柚姑娘软和些。花主一脉,传承至今,到了现在,她已是最后的花主皇脉血统,只要我们能将她培养起来,再送回去,未来的地位,未必就比南柚姑娘低。” “你想说什么,直言便是。”穆祀抬眸,面上波澜不起,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臣斗胆一问,太子妃的人选,殿下心中可有考量。”黎兴道:“殿下已过两次蜕变期,到了该定太子妃的时候,然南柚姑娘尚小,星族血脉在幼年期成长又是出了名的慢,而清漾姑娘看着又对殿下确有那份心思,臣愚钝,两位姑娘,不知殿下心中想法。” “你觉得,右右和清漾在身份上无甚差别,太子妃的位置,她坐上去亦无不可?”穆祀反问。 黎兴嘴角动了动,意有所指:“锦上添花,终究不如雪中送炭来得叫人印象深刻。” 对南柚好,她自幼最不缺这些,未必能感受到。 但对清漾好,她一定会心存感激,视为救命稻草。 穆祀将那颗留音珠一松,它便滴答滴答欢快地滚落到地上,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托着放进了木盒里。 “黎兴。”穆祀声音寒凉,没什么温度:“你太急进,也太小看右右了。” “可知那样多的皇脉天骄中,南柚的身份为何尊贵显赫,直逼孤而来。” “臣愚钝,不知缘由,请殿下明示。”黎兴不解。 “孤先前不进深渊,是因为孤身边可用之人众多,其中不乏实力不俗的大妖大仙,天榜前十的兽灵,孤固然心动,但并未到非要不可的地步。” “右右则是根本看不上。”他像是想到了小姑娘不屑又骄傲的小模样,补充道:“那些兽灵,也不敢认她为主。” “狻猊幼兽出世,与她伴生,互辅互成。” 穆祀长指抵住眉心,道:“孤娶她,相当于娶了两个顶尖皇脉。” 第33章 梦魇 当日夜里,南柚回屋锁了门,开始闭关。 星河流转,皎月如冰,一缕缕的星辉化作丝线,在窗沿,在墙壁中自如地穿梭,像游鱼回到了汪洋大海,肆意徜徉。 南柚整个人被这些晶莹的丝线包裹着,眼眸微闭,浑身上下覆上了一层冰霜,巴掌大的小脸血色褪尽,唇瓣却像是染了血一样,妖异莫名。 她内视自身,目光所到之处,经脉断裂,淤血堵塞,灵力稀薄得可怜。 但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一些。 南柚视线一路往下,终于在破碎的经脉之后,找到了一团乳白色的光团。 它缓慢地游走,所行之处,温和灵力散发,包裹着那些伤处,清清凉凉的滋味在骨子里流淌,及时缓解了身体中的疼痛。 这枚珠子上的气息,完全不属于南柚,但又与南柚无比契合。 这是狻猊留给她的,说是给伴生者的信物,说此物能在危急关头救她一命,是它们一族独有的宝贝。 从小到大,这是南柚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险境,也是第一次,见这枚珠子发挥作用。 南柚将神识抽离,眼睛睁开的那一刻,满天星光破碎,纷纷融入她的体内,像一只只振翅的灵蝶,湮灭在光火之中。 这样的异象于她来说早已见怪不怪,她将食指上戴着的空间戒褪下,想了想,又取下了另外几个,意念一动,跟前便铺满了各式各样的法器与灵物。 馥郁的香气在空中酝酿发酵,月匀偷偷摸摸从隔壁的院子遁地过来,因为挤出了整整五滴本源参汁温养流焜和南柚的身体,小小的人参比才进来的时候干瘪不少,看上去有些可怜。 南柚与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 “看中什么,拿着赶紧走。” “每次就你鼻子最灵,才跟在我身边多久,坑了我多少东西了,你自己算算。”南柚小声嘟囔,手脚很快地把最值钱的几样揽到自己怀中。 “姑娘大方,待臣下极好。”月匀特别喜欢吃血精,一口一个咔嚓咔嚓的嚼玻璃渣一样,一边吃,一边开始扯鬼话奉承她。 “吃完了去帮我查一件事。”南柚想了想,伸手捏了捏小人参的叶子,成功让他嗷嗷叫着开始听她说话,“你明日,亲自带着人,四处探听有关狻猊的消息,有任何发现,都派人回来告诉我一声。” 月匀刚吃了好东西,浑身暖洋洋,对这样的生活满意得不行,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这种小事,包在我身上。” 等月匀啾的一声钻进地里溜出去,南柚才定了定神,慢慢地挑拣等会用得上的药材灵宝,一边开始细细回想书中的剧情。 她这次决意进深渊,除了要为流焜重塑血脉,还有一个原因,跟狻猊有关。 书中,她的伴生兽狻猊无缘无故夭折了。 狻猊血统纯粹,甚至比他们还要强悍一些,然而这种天地异兽,注定不可能肆无忌惮行走于天地之间,它们有多强大,子嗣便有多艰难。 哪怕寻了伴生之人,幼年期也极容易夭折。 星主为了防止此事发生,用了**术,将狻猊送入沉睡,并且连施数道封印,保它安全。 深渊是它出生之地,它在这里,如鱼得水,哪怕那些已然成长起来,天榜前列的兽灵,也该碍于血脉,不敢对它出手。 书中,南柚未进深渊,她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人告诉她,狻猊夭折那一日,她体内的光团也跟着炸开了,她与狻猊伴生,狻猊的夭折,对她来说,是极大的打击。 南柚怀疑,此事跟清漾有关。 如若不然,书中钩蛇对清漾说的那句“一切都顺利解决了”,意指什么,无从解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翻涌的燥意。 挑拣完数十样提升灵力温养身体的灵物,南柚抿着唇,沉下心来,将那个游走的光团拘起来,困在方寸之间,而后用不多的灵力缓慢而反复地磨,每炼化一点,她体内断裂的经脉便恢复几根。 直到光团被磨尽,太阳光也从窗沿照射进屋里。 南柚一身的汗,鬓发软软地贴在耳畔,像是在水里泡了一夜。 她去院后的药泉里泡了小半个时辰,换了身衣裳,又着女使梳了装,出来的时候,小脸软乎乎,两只眼睛灵动而明媚。 身上的灵力波动,比昨日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月匀在此时赶了回来。 南柚原以为是打听到了狻猊的消息,但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便是。 “——姑娘,三公子和六姑娘在琼玉楼跟魇族的少君打起来了。他们人多,我跑得快,就赶着回来报信了。” 南柚脸上的笑顿时没了,她敛神,来不及过问具体情况,先吩咐周围的女使:“速去请少妖君前往琼玉楼。” “我们先走。”南柚将此事告知在旁边府上练剑的汕恒和乌鱼,几人二话没说,一路掠向琼玉楼。 “怎么回事,他们好好的怎么会跟魇族的人打起来?”路上,汕恒皱眉发问。 “我也不清楚。”月匀捎了捎头,长话短说:“今日我预备出门,六姑娘和三公子听说是姑娘吩咐办的事,说什么都要一起。我们才到酒楼,就遇见了魇族少君,本来还好好的,可那魇族少君不知说了两句什么,惹得六姑娘大怒,当场就动了手。” 剩下的事,他不说,南柚也能猜到。 流芫都跟人动手了,流焜再如何冷漠,也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他那个身体。 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南柚等人到的时候,场面已经混乱得不成样子。 琼玉楼是第五层最大的酒楼,足足有六层,布置古色古香,十分雅致,是一些达官贵族钟爱的场所。但现如今,人们抱着头,尖声逃蹿,叫骂声与哀嚎声交织在一起,桌椅横飞,打斗声还在继续。 “去安置受伤的人,为他们医治。”南柚目光微闪,对身边的女使道。 她自己则闪身进入了灵力波动最大的三楼。 帷幔飘飞,流芫一身鹅黄色衣裳,十分惹眼,她和流焜联手,与半空面目阴沉的男子围成了一个小的战斗圈,打斗格外激烈,他们身份不同,身边从侍,无人敢上前插手。 “住手!” 汕恒和乌鱼拉住想要冲上去的南柚,自己冲了上去。 很快就将双方分开。 南柚拉着流焜和流芫,将他们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确认没有受重伤,才松了一口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场,只有南柚与他们身份相当,且年岁较长,她看着流焜嘴角的淤青,再看看流芫手背上泛着血痕的鞭痕,有些心疼。 “少君。” “少君你没事吧?” 魇族那边,也扶住了那个同样鼻青脸肿的少年,担忧的询问声接二连三响起,那少年伸手,狠狠地擦了擦唇边的血,眼神阴鸷,神情之中,怒意高涨不下。 流焜一向不喜欢在众人面前开口说话,南柚便将目光转到了流芫的身上,但一看,目光就凝住了。 “小六?”她伸手,握住流芫的手腕,发现她整个人都在细细地发抖,神情恍惚,眼神没有焦点,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 南柚从来未见她如此情状。 就在这个时候,陆陆续续有人赶来了。 妖三盟的原熵、辰囵和亨湘从天而降,扫了扫这一地的浪迹,不动声色站到了魇族少君的身边。 流熙流钰等人也到了,他们来不及询问情况,半蹲在两个受伤的人跟前,一一探看情况。 “右右,你没事吧?”流钰将小姑娘拉到一边,仔仔细细检查过了,眉间的阴霾才消散了些。 南柚摇了摇头,有些着急地道:“大哥哥,你快看看小六,她的状态不对。” 不用她说,流熙也发现了。 一向温和的男子强压着火气,他将灵力输入流芫的体内,俯身拍了拍她的脊背,轻声道:“小六,哥哥来了,别怕。” 流芫的眼珠子转了一下,又默默地垂下了头。 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你说,怎么回事。”流熙搬了把凳子坐下,声音严肃,目光落在流芫的从侍身上。 那从侍上前一步,道:“回少君,三公子和六姑娘进茶楼喝酒,恰好遇见魇族少君在对面坐着,原本还好好的,谁知魇族少君突然过来与六姑娘搭话,并且在此期间,对六姑娘和三公子都使用了魇族的秘法。” 此言一出,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你们三族,是打定主意,站在魇族那边了?”流熙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沉,他望向原熵,亨湘和辰囵,眸色极深。 已是动了真怒,必不善了的姿态。 “少逡,对两个幼崽出手,你倒也是做得出来。”水蛟族的亨湘是个冰美人,说出的每个字句都是冷的,她看了眼流熙,道:“我蛟族向来帮理不帮亲,这次的事情,你们自己处理,不要再来烦我。” 说完,她便撕裂空间,没了踪影。 魇族少君的脸色,一时之间难看到了极点。 原熵也笑嘻嘻地挪了位置,他拍了拍少逡的肩膀,道:“真是好样的,早看出你不是好人,但也没想到心眼能黑成这样。” “没意思。”他打了个哈欠,对着身后的人道:“走吧,这个热闹,我们不凑合。” “魇族秘法。”南柚掌有万妖录,知道的也比旁人多些,但也因此,小脸怒得泛起了红意,她道:“大哥哥,此术阴损,只能对心有至深执念者施展。” 心底最深的执念,亦或者深入骨髓的梦魇。 对魇族,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少逡舔了舔唇边鲜红的血液,像是品尝到了什么至美至鲜之物,他泛着红意的眼眸越过人群,落到一直发着抖的流芫身上,他微微勾了勾唇,像是报复一样,一字一句地问。 “你们不想知道,困扰这位六姑娘至深的梦魇,是什么吗?” “住嘴!”南柚蓦地意识到什么,她冷喝一声,对乌鱼道:“上去堵住他的嘴。” “小星女何必着急遮掩,还是这件事,你也知道?”魇族的人将少逡护在身后,想要靠近,没有那么简单。 流熙沉着眼,一步一步逼近他。 “六姑娘。”少逡摁了摁嘴角发疼的地方,“何苦现在装作这幅兄妹情深的模样,千年前,你在三公子的床榻前,说的什么话,难道都忘了?” 流芫茫然地抬眸,身体颤抖得不成样子。 “——你问你兄长,为什么他、还、不、去、死。” 少逡一字一顿,看着她崩溃地抱住自己的头,欣赏好戏一样地笑了。 流焜抿紧了唇,拳头紧紧地握着,上面暴露出几根青筋,眼尾有些发红。 “你们看,我只对她说了这么一句,她便冲上来疯了似的与我交手,可当年的事,又不是我做的,既然敢做,还怕我说嘛?”少逡摊了摊手,沉沉地笑。 第34章 面子 “将他给我拿下。”南柚看着抖得不像样子的流芫,怒得咬牙,“今日这事,我会如实告知几族族长,少君若是觉得今日这打,你不该挨,尽可回去告状,听听你父亲的意见。” 流熙起身,强大的威压从身体中迸发出来,于此同时,流钰手中的玉扇脱手而出,化为无往不利的飞刃,径直射向阴恻恻盯着他们的少逡。 因为南柚发了话,乌鱼和汕恒纷纷加入战局。 一时之间,少逡只有被动防御闪躲的份。他的从侍竭力护着他,但到了后面,已是自顾不暇,分不出心神再去帮他。 少不了挨这一顿打。 半晌,一直在一旁当透明人的辰囵出手,挡住了其他人的攻势,他垂着眸,道:“打也打过了,他受了教训,今日这事,便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揭过去吧。” “你的面子?你的面子有多大?”南柚声音里含着破碎的哭意,她不想在别人面前掉眼泪,一边用袖子胡乱地擦,一边道:“今日就是他父亲站在这,我也要揍死他。” 她一哭,几人的心便被牵着动了下。 少逡浑身疼痛,这几个人下手有分寸,不至于让他重伤,但拳头净往疼的地方打,力道重,看起来又并不显得严重。 他握拳,弯腰咳了一声,想笑,但一牵扯到嘴角的伤,面目顿时狰狞一瞬,他道:“你有本事,就打死我。” 这话,像是赌气,又像是威胁。 南柚看着他阴沉的眼,白嫩的手掌往半空中一握,腰上缠的长鞭便像游龙一样绕到她的手腕上,她猛的一鞭抽上去,以为他必定会躲开,但他甚至脚步都没挪一下,生生受了那一鞭。 经过昨夜,她经脉算恢复了七八成,灵力也随之提升了不少,但这样的力道,对少逡而言,依旧是眉也不带皱一下的程度。 辰囵上前一步,挡在少逡跟前,他看着南柚,皱眉,道:“小星女,此事后续,我等小辈无法决意,还是请大人们来定夺为好。” “当务之急,该为六姑娘和三公子疗伤,今日便各退一步,到此为止吧。” 南柚抿着唇,盯着自己的长鞭,眼尾仍是红的,半晌没有说话。 到了这一步,他们都知道,确实该到此为止了。 大家都是各族未来的掌权人,遇到事情,心里都有个度。 流芫和流焜毕竟没怎么受伤,少逡受些皮肉苦,这事算是小辈之间的一个摩擦,翻过一页,谁也不提了。但少逡今日若是重伤在他们手中,魇族必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引起的便是几族之间的战争。 南柚咬了咬牙,喝道:“还不快滚!” 辰囵架起浑身关节都冒着疼意的少逡,深深看了她一眼,消失在了原地,魇族和冥族的人也随之消失。 “你们都到外面等着吧,顺便将后善了,所用到的花销,列张清单,送到魇族少君居住的府邸去。”南柚吩咐完,回头,道:“汕恒哥哥,乌鱼哥哥,麻烦你们跑这一趟了。” 处理完外敌,接下来,便是家事了。 汕恒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笑了一下:“跟我们两个还客气?” 紧接着,两人带着从侍和赶过来的世族天骄退了出去。 自从方才,少逡说了那几句话之后,流芫的手指简直抖得不成样子,就连哭声和哽咽的气音都是破碎支离的,她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跌坐在狼藉的地面上,谁也不理,什么也都听不进去。 流焜的脸色更算不上好看。 少逡同样对他施了秘法。 那一场大火,险些带走了他的性命,同时,也带走了他的亲情。 自那以后,他的妹妹,只活在回忆当中。 那是他的执念,也是他数千年来无法释怀的梦魇。 此情此景,再联想到方才少逡说的话,无需再问什么,大家心中都有了结论。 流熙看了眼流焜,又看着崩溃得不行的小姑娘,想问什么,又不知道从何开口,最终,他低着头,所有的情绪都凝结在了话语中,他道:“是大哥不好,没有顾好你们。” 一个是几次死里逃生,自由坎坷的亲弟弟,一个是自幼帮他扛起担子,娇纵又令人心疼的亲妹妹,此时此刻,流熙仿佛只有把所有的一切的不对,都推到自己的身上,心里才好受一些。 南柚别过眼,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一幕。 流钰站在她身边,神情平淡,内心并没有什么触动。 他们才是一家人,他则更像是一个旁观者。 气氛沉闷起来。 南柚吸了吸鼻子,她慢慢走到流芫身边,伸手摸了摸她垂落在地面上的乌发,哑着声音道:“魇族的秘法,只能看见拥有人之至深执念与梦魇,小六,你的梦魇,是那两句话吗?” 在她话音落下去的一瞬,周遭的呼吸声都静了下来,南柚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一刻,流芫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的梦魇,亦是老三的梦魇。”南柚将这层窗户纸揭开来,她闭着眼睛,似乎都能瞧见他们两个藏在这两句话之后,血淋淋的伤口和腐肉。 “小六,那个时候,你年龄尚小,不知话比刃更伤人,但现在,该懂了。”南柚缓缓道:“每个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但知错能改,尚有挽救的机会。” 流焜手掌微握,又松,再握,如此反复,眸色重若浓墨,须臾,他身子动了动,目光凝在地上的两个小姑娘身上。 若是他足够心狠,此刻,他该转头就走。 但他留在了这里。 眼前闪过的,无非是那日归来,她拉着他袖子反复查看,连声问他是否受伤时的泪眼朦胧,也是她捏着一束干巴巴白色小花递给他时,眼中的忐忑和期待。 血浓于水,饶是他无数次的告诫过自己,不该原谅,不该再信,也还是忍不住心有期待。 这一刻的沉默,每一息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捏住了,也拉长了,时间久了,像是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南柚抚了抚流芫的脊背,轻声道:“小六,数千年之前,你已令你哥哥难过了一次,今日,要让他难过第二次吗?” 诚然,这一句话,重若山岳,直戳人心。 流熙不忍地别过眼,才想说算了,肩上便搭上了一只手掌,流钰对着他摇了摇头,无声说了四个字。 ——不破不立。 流熙便咬牙,忍着没吭声。 南柚的这一句话,就像是一把刀,刺进了胸膛,疼痛难忍的,不止流芫,还有流焜。 流芫终于有了反应。 她哽咽着,摇头,再摇头,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余下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 流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外面走。 南柚的手掌从流芫的手背上滑下来,她说了最后一句话:“小六,你哥哥,在等你。” 也是最后一次等你了。 在流焜脚踏出包间门的那一刻,一只小小的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眼睛哭得通红的小姑娘眼泪像是决堤了一样,毫不间断地淌下来,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合,心里的话太多,一时之间,不知道从哪句开始说起。 缓了一会,她哽咽着道:“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我那日、不该说那样的话,我其实不想那样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特别后悔,每一日都在后悔……”流芫哭得鼻子都不通气,哭音浓重,语无伦次,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心中的后悔,两句对不起不足以言明万中之一。 她不要他原谅她,待她像从前那样,那些话,她自己听着,都觉得无可原谅,不可饶恕,她只是不想,自己以一个梦魇的形式存在,困扰他,令他再难过。 流焜袖子给她牵着,听她来回反复地说对不起,好好的小姑娘,哭成了一只花猫。 他面无表情地将袖子往回扯了一下,被她更紧地捏住了。 “哥哥……”自从那日兄妹决裂之后,这还是头一回,她再叫他哥哥。 流焜沉默不语。 南柚面对这样的场景,只能默默地看着,帮不上忙。 她能帮的,能说的,只有方才对流芫说的几句话。 他们两个的心结,还得自己解开。 流焜最终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在小姑娘眼神彻底黯淡下来的时候,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泪。 这个动作,让流芫觉得身在幻梦中。 那些翻涌著作祟,又被狠狠压回去的情绪便像是倒灌的海水,将她整个人都淹没。 她猛的跳到流焜身上,被他接住之后,湿漉漉的小脸瞬间埋到了他的胸膛前,她小兽一样的哭,说什么也不肯下来。 流焜蹙了下眉,有些不习惯,但也未让她下来。 兄妹两重归于好,最高兴的人莫过于流熙。 他走上前,拍了拍流焜的肩,又揉了揉流芫的发,最后笑着对南柚道:“右右,谢谢。” 南柚朝他眨了下眼睛,里面乘着狡黠的笑意:“大哥哥若真想谢我,那架月琴……” “知道你同时也修琴道,本就是给你准备的。”流熙道。 南柚满意地弯了弯眼。 片刻后,南柚与流钰走出包房,给他们三兄妹单独说话的空间。 “二哥哥。”身侧的少年面如冠玉,里面再热闹,都恍若与他无关,他无法感同身受,也自然表现得无动于衷。 南柚把自己的小手塞进他的掌心中,眼中含着笑意,她道:“二哥哥,你有右右,右右一直陪着你。” 流钰一愣,旋即失笑。 幼崽这是怕他看到里面三人兄妹情深,会觉得自己遭到了排挤? 小小的人,关心起人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他俯身,将幼崽抱起来,道:“一夜之间,灵力恢复不少?” 南柚嗯了一声,“你们送了那么多东西给我,哪怕一日吃一样,也该补回一些了。” “听你身边那根小人参说,你在命人打听狻猊的消息?” “对。”南柚点头,打了个哈欠,猫儿一样的眼睁圆,问:“二哥哥怎么问起这个?你知道狻猊的情况?” 第35章 强大 夜幕时分,星河倒灌。 古色古香的府邸前,挂着两串红色的灯笼,同样喜庆的流苏穗垂下来,在夜色中莫名显眼。 石亭的院子里,帷幔飘飞,辰囵手中的瓷瓶微抖,白色的药末撒在少逡手腕上的鞭痕上,声音沉冷:“今日行事,你太鲁莽。” 褪去了脸上的阴鸷,少逡的眉目在夜光下显得柔和,面对辰囵的质问,他并无回应。 “今日看到了?能心安了?”须臾,辰囵又问。 少逡用手抵了抵眉心,目光又望向他手腕上那道细长的血痕,道:“即便是蜕变期,也不该只是这样的力道。” 辰囵忍了忍,没忍住,将手中的瓷瓶啪的一声放在桌上,他敛着火气,道:“你就算想见她,也不该用这样的方式。” “你大可直接上门拜访,当面问她安好否。”辰囵头疼不已:“如今这样的时局,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与星族妖族之间的关系本就不好,你如此行事,太过鲁莽。” 少逡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我偏不。” “她已记不得我,若我自报家门,倒像是上去攀附她一样。”少年固执地回:“谁要主动去提从前的事,既然忘了,就叫她这一次,永远记住我,刻在脑海中,再也忘不掉。” “知道的,明白你这是大费周章,以自己的一顿打换他们兄妹解开心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多阴损,对两个尚未成年的幼崽动手。” 少逡挑眉,不置一词。 就在辰囵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少逡身边的从侍低头来报:“少君,星界的汕恒来了。” 少逡的目光顿时亮得惊人。 他握拳置于唇边,咳了一声,又愣是等了半晌,才道:“让他进来。” “魇族少君。”因琼玉楼的一场打斗,汕恒的言语和神情并不热情,相反,显得僵硬而疏离,他意思意思抱拳,而后从衣袖里取出一张条子,交到少逡从侍的手中。 “汕恒兄,此为何意?”辰囵问。 “两位少君,此为小星女之意,此次争执打斗,皆因魇族少君而起,之后的修缮费用,给受伤之人用的灵药,应当由魇族承担。” “魇族少君,您觉得如何?” 若说少逡方才还有所期待,想着南柚能认出他来,现在这番话,便如一瓢冷水,将他心里才起的那点火星,嗤的一声灭了个干净。 他蹙眉,自己都替自己觉得委屈。 “这是应该的。”辰囵替他应下这事。 汕恒满意地回去了。 夜深露重,蝉鸣不断。 辰囵难得勾了勾唇,笑:“我原以为,她是记起你来了,原来是特意派人来催债呢。” 他从从侍手中接过那张纸条,扫了两眼,夹在中指与食指之间,在少逡跟前晃了晃,问:“这赔偿,是你自己出,还是我替你出?” 少逡神情阴鸷,隔了半晌,又闷闷地道:“我的私库里,有一块云墨石,等下叫从侍拿给你,跟这些赔偿一起,让人送到她手里去。” 他顿了顿,着重补充道:“别说是我送的,就说是你代我赔礼道歉的。” “云墨石?”辰囵讶异抬眸,而后失笑:“对我,你怎么就从未有如此大方的时候?” 南柚收到魇族那边送来的赔偿灵石之后,又在其中发现了一块云墨石。小小的石头上遍布着漂亮的花纹,外表平平无奇,但灵气探入其中,便像是水滴落入了大海。 流钰坐在她身侧,见到这块石头,眼神中也带上了几分惊疑之色,他问前来送东西的从侍:“魇族少君这是何意?” “少君自知今日行事不妥,特令臣将此物交到小星女手中,以表歉意。”那从侍像是知道他要如此问,回答流畅。 等那从侍离开,南柚托着腮,眼神里缀着细碎的星光,她道:“这位魇族少君,也是个怪人。” “他若是真有心道歉,挽回关系,这云墨石,该遣人送去大哥哥手上才是,他又没对我动手,相反还挨了我一鞭呢。” “可若不是真心道歉,这云墨石罕见,有市无价,他又何必送来我这?” 南柚越想越觉得怪异。 “他既送来了,咱们便收着。”流钰将那颗石头推到她面前,“魇族之人一向阴晴不定,喜怒难测,他们行事由心,不讲什么规矩,我们也无需去揣度。” 南柚点头,身体挺直了些,道:“我知道,以不变应万变,遇事之上策。” 月至中空,薄雾似纱。 南柚彻底将体内的光团炼化,体内断裂的经脉恢复彻底,但那种无力感却像是附骨之疽,余韵绵长地刻在骨子里。 黎明,她睁开眼,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蓦地颤了一下。 “右右……” 这道稚嫩的声音,来自她的心底。 是一种试探,更是一种召唤。 南柚沉下心,内视自身,而后,在自己的神府中看见了一只被光雨包围着的小小的异兽。 形如狮,四肢踩着云,气势逼人,但好似日子过得太舒服,它小小的身体看上去圆滚滚的,隔远一点看,像是金色的皮球。 “狻猊?”南柚试探地朝它伸出手掌,轻声道:“是我。” 许是血脉相系的伴生关系,狻猊幼兽并不排斥她的接近,她的手掌顺利地触上它的额心,并且被它欢喜地拱了几下。 “你离我很近。”双方灵体能如此接近,狻猊幼兽黄金色纯正的瞳孔顿时竖了起来,它在南柚身边转了转,尾巴在空中甩来甩去,看着威武,声音却是小孩子般的稚嫩。 “右右,你进深渊了?”它十分欢喜地用小脑袋拱了拱她的手臂,得出了结论。 伴生的关系让他们天生亲近,交流起来毫无隔阂。 南柚摸了摸它脑袋上的鬃毛,像是在摸天上的云彩一样,软绵绵的,并不是想象中扎人的手感。 “我进来时联系你了,你一直没应我。”南柚将它上下看了看,问:“没出什么事吧?” “我才从沉睡中醒来,就感应到当日送给你的本源被磨灭了。”小狮子尾巴尖卷上南柚的手腕,“我不放心,分出一道灵体来看看你。” “没事就好。”南柚挠了挠它的下巴,小狮子四肢一软,硕大的脑袋磕在她的大腿上。 “你在哪,我要去找你!”它眯着眼,语气兴奋。 “你现在离开,会不会对之后修炼有影响?”南柚有些担心地问。 狻猊毫不在意地撇过头,用爪子捉着她腰间挂着的玉佩玩,道:“不影响,我在这破洞里睡了好几千年,你再不来,我都无聊死了。” 它像是意识到什么,腾的一下站起来,将小脑袋凑到南柚跟前,两只金黄的眼睛发着光,它问:“右右,这次你来,不打算带我出去吗?” 面对着这样的小狮子。 南柚默默伸手,将它的脑袋推到一边,但她一推,它就更要挤过来,两相对峙,它像是知道南柚的想法,顿时不开心地甩了甩头,棉花一样的鬃毛蹭到她的手背上,与其说是表达不满,倒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撒娇。 南柚确实没想过把它带出去,狻猊是至宝,不知多少人眼红,她自己尚且年幼,怕护不好它,怕带着它兜兜转转,还是落得跟书中一样的下场和命运。 但若是不带出去,任它在深渊里,她更不放心。 谁也不知道清漾憋着什么坏招在等狻猊。 等南柚想明白,下决心之后,小狮子已经不开心很久了。 她笑了一下,道:“带你走。” 小狮子顿时一扫怒容,用毛茸茸的大脑袋蹭了蹭她的额头。 就在这个时候,南柚的房门被叩响三下。 “谁?”她问。 “姑娘。”山泉一样润透的声音传到南柚的耳里。 “孚祗?”南柚睁开眼睛,扬声道:“进来吧。” 几日不见,少年清隽依旧,面若冠玉,腰间配着把寒光凛然的仙剑,好似又拔高了个子,将背面的太阳光遮挡掉一大半。 “姑娘,天族太子那边在方才传来消息,在万仞城第六层,发现了兽灵雀河的踪迹,但不知它会在那停留多久,要求我们与妖族尽快清点人数出发。”孚祗说起正事。 兽灵雀河,高居天榜第四。 南柚顿了一下,旋即道:“让汕恒和乌鱼协助你,清点人数,在通天道集合。” “我随后就来。” 孚祗走后,南柚再次进入自己的神府,那头小狮子扒拉着方才扯下来的玉佩,显然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它抬头,道:“那我去第六层找你。” 南柚:“好。” 就在南柚准备切断联系的时候,狻猊突然叫了她一声。 “怎么了?”南柚问。 “右右,方才那个人,我觉得很熟悉。”狻猊用爪子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但我想不起来了。” “你是说孚祗?”南柚想起少年,笑了一下。 狻猊点头,甩了甩自己的脑袋,道:“他很强大,很强大,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只记得这些。” “他很危险,你不要跟他太接近。” 第36章 荼鼠 因为九重天的消息,三族整合,乌压压一大片,紧挨在一起,又分为泾渭分明的三块阵营,前面的人开始一路向上,后面的人无缝跟着,像是一条涌动的洪流,又像是盘旋着身躯的巨蟒。 在这万仞城中,消息是隐藏不住的,多的是好事多嘴的人。 再加上身处一地,彼此的去向,再明晰不过。 因而才结盟的天、星、妖三族一动,妖三盟和魇族便也迅速集结起来,跟他们一前一后上了通天道。 饶是南柚已炼化光团,经脉续接,但毕竟处于蜕变期,想上第六层,也是临时服用了提升灵力的丹药,才顺利走过通天道。 流焜亦是如此。 流芫围着他转,像是一只蹁跹的蝶。 自从两人将心结说开,流芫把所有的耐心都用在了流焜身上。 后者面对她时,依旧不怎么爱说话,但比从前彻底的漠视好上太多,两相对比,现在这样的情状,已让流芫无比满足。 高大威猛的铜车上,四周雕刻的四兽纹路栩栩如生,破开云层,载着他们一马当先,嘶鸣声,猛兽的怒吼尖啸声,将前行路上的阴沉雾霭驱散。 它一路踏着云,踩着雾,驭着风,像是一颗骤然划破天空的流星。 马车上,古老的铜铃轻颤,发出古老而悠远的声响。 流钰站在山海雾霭之间,看着飞驰而过的云层,笑着道:“你这小私库里,还真藏着不少宝贝。” “那是自然!”南柚应得毫不迟疑,她眼眸微微眯着,像一只餍足的幼猫:“不然我怎么叫你跟着我。” 铜车的前面,是一艘行驶在云层中的宝船。 流熙兄妹三人站在上面,与他们无声对视。 “六姑娘,这几日心情不错。”流钰眼神落在云层的虚无处,话语很轻,随意就消散在了风中,“他们兄妹,真叫人羡慕。” 南柚听着,突然很不是滋味。 她皱眉,拉了下流钰的袖子,小脸皱成一团,凶巴巴地道:“你弯腰。” 流钰低眸看着她,须臾,依她所说。 “你转过去。”小姑娘得寸进尺,又开始指使他。 流钰微不可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问:“你这又是要闹什么……”花样两个字还未说出口,背上便猛的一沉。 他一口气卡着,不上不下,把突然跳到背上的小姑娘接稳,才要斥她胡闹,就听她特别不满地在耳边开始嘀咕:“流钰你好样的,在我的铜车上,念着六姑娘?” “她是你妹妹,我就不是啦?就没听见你念过我!”南柚愤愤不平地开始数落他:“人家哥哥和妹妹亲亲热热,你倒好,对我不冷不热,你再念着她,小心我把你丢下去!” 流钰一愣,而后心尖骤然一软。 这小东西。 心疼他呢。 “哪家妹妹像你这般没大没小?”流钰嘴角勾了一下,“对流熙,你喊大哥哥,对流焜,你喊勺勺。” “对流芫呢,你喊小六。” “到了我这,就连名带姓直呼大名?”流钰慢条斯理地问:“你这区别对待,未免太明显了些。” 南柚睁圆了眼睛,乐不可支,“你不明白,我这是同你格外亲密,不同旁人。” 她说得煞有其事,小脑袋磕在他的肩膀上,猫儿一样。她看着对面的三个小黑点,鼻子吸了吸迎面的冷风,哼哼唧唧地道:“没事的啊,勺勺有小六,你不是也有我嘛。” 流钰笑了一下,眼里终于带了些真实的笑意。 “流钰,你知道雀河吗?”南柚问。 “古有兽灵,形似雀,伴古河而生,生性温柔,善使水诀,是为数不多擅长疗伤的兽灵。”流钰想了一会,道。 “你想要吗?”南柚突然问。 流钰讶异,旋即笑了一下:“这种兽灵,比擅战的更抢手,垂涎的人多不胜数,再者,能不能逮着还是一回事,我们右右人才出发,便开始分战利品了?” 南柚哼了一声:“且不论那么多,就问你想不想要。” 流钰看了下自己的手掌,哄小孩一样地回了两个字:“想要。” 他从来不曾遮掩自己的野心。 他要将背上闹腾不休的小孩,送上至高处。 第六层天的景象与下面几层又不一样。 天上的云堆叠,一层又一层,形状各异,白得似雪,又掺杂了些不明显的蓝,下面则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海,风过,海面上掀起白色的巨浪。 法器停在空中,他们寻不到落脚的地方。 流钰不是第一次来第六层,但还是忍不住皱了下眉。 鸾雀一族属火,不喜水雾太重,潮湿不干的地方,在海河深处,他们的战斗力至少削减三成。 “海底深处,有各类大妖和兽灵的洞穴和宫殿,天榜前十的灵兽,肯定不止雀河一个在这,下面情况很危险,先去跟太子商议对策吧。”流钰道。 南柚点头。 九重天底蕴深厚,一座宫殿静静矗立在半空中,莫名将南柚的铜车,流熙的宝船比了下去。 南柚瘪了瘪嘴,心里是真不喜欢和与清漾纠葛最深的穆祀接触。 哪怕他从小让着她,无数稀奇的宝贝都流到了她的私库里。 那也还是膈应得慌。 “不想去。”南柚嘀咕,在流钰面前,什么话都不憋着。 流钰看着不肯挪动脚步的小姑娘,认命般地弯下腰,道:“上来。” 南柚顿时笑得弯了弯眼,猛的跳了上去。 他们登上宫殿的时候,殿内已经聚集了许多人,穆祀高坐在上首,流熙坐在右侧,紧挨着穆祀的左侧还空着个位置。 流钰和南柚一进来,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右右,不得任性,快下来。”流熙说着南柚,眼神却与流钰对视了一下。 南柚晃着腿跳下来,也没去坐那个空位,而是跟流钰一起站着,问:“大哥哥和太子可有商议出对策?” “是各自带人分开寻找,还是三族一起行动?”南柚很快进入正题,“海面上看不出什么,要探情况的话,得下到海底。” 南柚似是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穆祀,问:“你们是查到了雀河的具体位置,还是只知道它在第六层?” 穆祀今日心情肉眼可见的不好,他轻搭在下颚的手指泛着惨淡的白,像是多年不见天日,眸色深得能将人的灵魂摄进去。 面对南柚的疑问,他将手旁卷着的白色纸张递过去,音色凉薄:“上面有大概的范围,你看看。” 南柚狐疑地看了他两眼,想问什么,但又忍住了,她低头,将手里的纸张展开,看到了一大片圈起来的红色区域。 “这也不是一块小地方啊。”南柚顺势坐在为她留着的那个空座上,半晌,指尖落在被人用笔刻意勾出来的那一小块位置,她不明其意,往穆祀那边靠了些,问:“这块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 小姑娘的声音软糯,身上带着一股果香味,饶是穆祀头疼得不行,也摁了摁眉心,压低了声音,道:“方才得了最新消息,第六层天,还出现了另外两只兽灵。” 南柚瞳孔微缩,下意识问:“什么?” “蛊雕和荼鼠。” 南柚在听到荼鼠的时候,狠狠心动,继而沉默。 蛊雕,那是书中,臣服于清漾的兽灵,天榜排名第八。 兽灵天榜存在那么多年,每一届深渊开启,各界天骄人物都奔着它们而来,可这么多界过去,居榜上前十而被带走的,一个巴掌能数得清。 若说想要追捕蛊雕,希望渺茫,那么追捕荼鼠,基本上,想想都觉得不可能。 兽灵天榜第一的存在。 没有谁不想得到它。 包括南柚。 它战斗力强,擅长远遁,最令人难以抗拒的一点,是它对天地灵物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敏锐度。换一句话说,日后,带它去秘境,只要有实力,大半个秘境的宝贝,全部都可视作囊中之物。 这样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南柚细细地看着手中的纸卷,一言不发。 半晌,她抬眸,问:“消息靠谱吗?荼鼠的行踪,旁人也能勘测得到?” 荼鼠若是想要跑,没人能跟上分毫。 穆祀的手掌落在她的手背上,南柚顿了一下,竟没有挣开。 “你以为我方才,是做什么去了?”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反问道。 “你动用秘法,亲自推算了荼鼠的老巢所在之处?”南柚声线压低,很快猜了出来,“强行演算,穆祀,你不要命了?” “右右。”穆祀突然笑了一下,“我听人说,上次送你的生辰礼,被你转赠给了他人。” “荼鼠给你,算我补上,不要再同我置气了,嗯?” 南柚的话顿时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看穆祀的眼神简直觉得他脑袋不正常。 但他这话说出口,南柚心蓦地颤了一下。 穆祀这个人,虽然在遇到清漾的事上没理智了些,但有一点,他从不张口说大话,说到的事,一定能做到,相反,没把握的事,不论你怎么哀求,他都不会应下。 荼鼠啊。 那可是荼鼠。 谁不要,谁是傻子。 反正她本来就懒得跟他计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生气,不深交,是她的一惯态度。 南柚脊背挺直了些,她轻轻咳了一声,十分正经地打起了官腔:“那就依殿下所言。” 穆祀眉眼舒展,笑起来十分好看,他勾了勾南柚的小指,声音里寒凉的意味尽褪:“答应你的,不食言。” “你不想要荼鼠?”南柚憋了憋,问出了口:“这次进深渊,你就只要个幺尾?” 他能看上幺尾,那才真是奇怪。 南柚像是意识到什么,往天族的阵营中一看,清漾一身鹅黄长裙,腰身一握,楚楚可怜,她的肩头上,趴着一只火红的兽灵。 第37章 摊牌 南柚一眼就认出来,那只拥有火红尾巴的兽灵,正是幺尾。 她并没有多大反应,慢悠悠地收回了视线。 穆祀手指冰凉,他阖眼的时候,鸦羽一样的睫毛垂落在眼睑下方,周身的气势沉淀下来,褪去了白日面对下属和族内天骄的果决,出人意料的柔和下来。 “好歹也是天榜十五的兽灵,说给就给,你族人如此大方?”南柚纤细白嫩的手指尖摩挲着纸张上被人圈出来的那块地方,漫不经心地问。 “不是族人共享之物。”穆祀笑了一下,道:“你我也看不上,她想要,给就给了。” 自从两人身体靠近了说话,清漾的目光,便隐隐约约缠了过来,像是一条吐着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准备冲出来咬她一口。 阴冷又可怕。 “穆祀。”南柚眉心皱起,连名带姓叫了他一声。 流熙和流钰朝她投来无奈的目光。 “你我自幼相识,数千年的交情,我最后再同你说一次,清漾,我十分不喜欢。”她嘴唇翕动,隔空传音:“不存在争风吃醋这一套,也不是小孩子的打打闹闹,我不可能接受一个和我敌人私交甚密的朋友。” “我印象中的穆祀,不是两头摇摆,缥缈不定的人,这几日,你做个决定,别先哄了她,再拿同样的招数来哄我。”面对清漾,南柚是越来越没有耐心了,只要一想到这个名字,她就开始头疼,烦躁,而她本就是一个不怎么会处理情绪的人。 看了那本书之后,很多能忍的不能忍的她都忍下了。 但跟清漾这个人扯上干系的,她恨不得远远抛开,再也不见才好。 偏偏穆祀爱来她眼前晃悠。 南柚站起来,小姑娘小小的脸皱成一团,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样子,她脚尖顿了一下,又无声传音:“你若是选择了她,我不怨怪你,但你以后也别再拿数千年的交情说事。” “这千年的交情,是你先舍弃的。” “别人不在乎的东西,我南柚,亦能断得干脆利落。” 说罢,南柚便起身离开了宫殿。 直到流焜和流钰追出去,穆祀才像是大梦初醒一样,脸上的神情头一次出现了裂缝,幽邃的瞳孔中,炸出复杂而惊异的情绪。 诚然,这次深渊之行,南柚对他,几乎将重话说遍,说尽了。 有些事,他自己心里明白,亦知她说得不假。 他们这等身份的人,干不出因为一个小门小户女子争风吃醋闹脾气的事,常人尚且如此,南柚就更不必说。 她骨子里淌着骄傲,一直以来,对他,都不怎么上心,更不曾有开窍的半分想法。 是以,他根本就没往她为了自己吃醋这方面去想。 提一提,都不现实。 他闭了下眼,瘦削的长指抵着眉心,重重地摁了一下。 最后的决定是,他们几人,分别带着族中精锐,一起下海,直奔地图中所勾出的区域。剩下的人,则从脚下这片海域开始,往下寻找天榜排名靠前,但又没在前十行列的兽灵。 两组彼此联系,随时支援。 两个时辰后,天黑了下来。 海涛声不绝,和着飓风,千百层的浪高高跃起,重重拍下,视线所及,是一片墨汁般浓稠的黑。 数百人站在宫殿门阶前,准备下海。 南柚也在此列。 汕恒和乌鱼护在她左右,其实不怎么想让她下去冒险。 但不好意思提出来。 人家鸾雀族属火,与水相克,别的不说,六姑娘和三公子,年龄比南柚还小,也在准备着下去了。 南柚身为星界唯一的姑娘,若是第一次行动就推辞不去,事后,他们也没什么脸去分战利品。 “右右,等会跟在我身边。”流钰特意跑过来,神色郑重地告诫:“此非儿戏,随时都有可能受伤,你别胡来。” 他左右看了下,问:“孚祗呢?” 南柚:“我命他领着另一只队伍出发了。” 流钰皱着眉,脸色不太好看,他想了想,从空间戒里取出一件薄若蝉翼的轻纱,将它展开,耐心又细致地给南柚系上。 南柚原本以为,清漾必定是会跟在天族的队伍中的。 但出人意料的是,数百人的队伍中,并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临时一问,才知穆祀将她调去了天族另一队。 她不放心,怕清漾闹出什么幺蛾子,而她又刚好有意培养孚祗,想让他在星界年轻一辈中树立起威望,便让他领队先出发向另一片海域去了。 半晌,穆祀下令,天族那群人便像是飞蛾扑火一样,数十道光柱一路向下,蓦地坠入水中。 “准备。”流熙也下了命令。 南柚摆了摆手,身子率先腾空而下。 飒飒的风从耳边刮过,她乌发上绑着的绸带松松垮垮,在某一个瞬间,被风吹得往下,轻柔的顺着力道飘向海面。 海藻般的黑发摆脱了束缚,缠绕在她的手腕和衣裳上。 她像是一尾游鱼,滑入海面,在下一刻,跌入一个冰凉的怀抱。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穆祀苍白的脸上。 “我探过了,这片海域,有三个地方,可能是荼鼠的老巢。”穆祀将人放下来,神情自然,眼带疲倦。 南柚点了点头,足尖点在水纹中,像是开出了一朵朵小花,她观察了下四周,问:“你觉得,我们可以先探哪一条?” 自从南柚说完方才那番话,穆祀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他本就不是甘愿被威胁的人,更不是那等温和好说话的性子。 他心中的骄傲,不比南柚少一丝一毫。 为了她下深渊,丢着成堆的政事不管;她失踪的半年,他什么事也没干,从第一层找到第七层;她回来后,哄着她的小脾气,将唯一一瓶还留在身上的疗伤圣药都送了出去;又为了她能得到更多更大的助力,透支灵力,强行推演荼鼠的所在。 说白了,这些事,关他什么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很快,流熙和流焜等人也都到齐了。 直到这个时候,穆祀才回答了南柚方才的问题:“三面都有可能,具体我也探不出来,只能一边一边试。” “我们刚好三队,分散的距离也不远,不若各自带着一队出发?”流熙沉吟片刻后,提出了建议。 南柚没什么意见。 穆祀看着她毫不担忧,甚至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头顿时更疼了。 即使心里才说了随她去,可这管了几千年的人,操了几千年的心,也不是一朝一夕,说改便能便改的。 “三队一起吧。”穆祀负手而立,眉心微皱,面朝西南方向,道:“荼鼠不是普通兽灵,战斗力强大,若是让它走脱了,就没再遇的时候了。” “也好,一起行动,彼此照应。” 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最后决定一路向西,顺着盛开在海底的珊瑚七弯八绕,最后穿过一条长而幽深的海底小巷。 到了这里,鱼与海藻数量骤减,稀稀拉拉,零零落落,温度也急转直下。大家并非第一次见这种异样,知道这代表着什么,纷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注意周边的环境变化。 等终于走完那条小巷,眼前视线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被彻底挖空了的海底洞穴映入眼帘,海水的颜色从深邃的蓝变成墨汁一样粘稠的黑,里面没有海水流动的声音,没有游鱼蹿游的响动,而是完全的,极致的寂静。 静到他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南柚和穆祀几乎同时做了同样的动作,他们伸手,静止在半空中,又慢慢地垂下来。 这是保持安静,原地不动的意思。 做完这个,南柚慢慢地从自己的空间戒中,拿出一颗光芒并不耀眼刺目的月明珠,等真正看清楚眼前景象的时候,南柚拿着月明珠的手,蓦地抖了一下。 千百只模样怪异的海鼠与他们对视,黑黝黝的眼珠子凸出,像是一颗颗模样怪异的葡萄,嘴角流着一串黑红血迹,姿势怪异,身体扭成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有的甚至倒挂着垂下来,但无一例外,眼睛都是朝他们这边看过来的。 饶是南柚有心理准备,也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指尖绷得有点发白,才没挪动步伐惊动它们。 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 这些海鼠眼神空洞,虽然模样骇人,但并不像是活物。 她慢慢地站起身,将手中的月明珠轻轻往上一托,它便像是一个暖色的玻璃球,悬在众人的头顶之上,眼前的一切,也更加的清晰。 “被做成了灵傀。”南柚仔细分辨,又查询了万妖录,之后才轻缓出声,为他们解释:“灵傀鼠,单个实力不算强,但成千上万只聚在一起,十分难缠,他们心甘情愿为鼠王牺牲,多在鼠王巢穴或宝库中镇守,它们的出现,往往意味着鼠王并不在巢穴。” “也就是说,我们找错了方向,荼鼠不在此处?”流芫问。 南柚看着那密密麻麻叠在一起的海鼠,蹙眉,回:“也不一定如此,在与不在,看过才知。” “我们要进去?”流芫咬咬牙,“这东西太恶心了。” 南柚扭头,看向穆祀,她坦诚,道:“我所知一切,皆来自万妖录,准与不准,不得而知,我们现在,进还是不进?” 她的最后一个字落地,小巷突然降下一道百丈巨门,铜水仙金浇灌,悄无声息落地,洞穴里的海水翻涌下来,原本并无生机的灵傀鼠们,眼睛在这一刻,发出了绿森森的光。 一种类似于小孩子哭嚎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充斥着整个洞穴。 第38章 带走。 幽邃而巨大的洞穴,上百人被困在里面,前面是数以千计的灵傀鼠,后面是百丈大小的仙金铜门,沉甸甸的呼吸声中,不安的情绪在短短几息之中扩散,每个人都下意识绷紧了身体。 “怎么办?这门……”南柚身子纤细,站在百丈巨门前,显得格外娇小,“这门能强行轰开吗?” 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她伸出指尖,蜻蜓点水般的落在了巨门的某一处,而后渐渐加力,但出人意料的是,她力道轻的时候,门是硬的,力道重的时候,门又呈现出水波一样的纹路。 这便代表着,不论是大力破坏,还是温柔技巧,都无法从这扇门离开。 “大家都起来吧。”南柚看着猫着身子半蹲的百来号人,道:“这条小巷之内,并无危险,只要不踏入洞穴,那些灵傀鼠不会追过来。” 这条巷子很长,还有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呜呜咽咽的缠绕在耳边,脚下踩着的水浓稠,翻涌着恶臭,这样的环境中,人的精神紧绷着,轻微的异动都叫人汗毛倒竖。 大部分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让最前面在洞穴边缘探头探脑的两个小姑娘吸引住。 南柚皱着眉,她有些怕冷,小小的耳朵与大半张小脸陷在毛绒绒的狐狸帽下,她手中托着一颗月明珠,与流芫一起,站在小巷的最后一截落脚的石头上,近距离观察那些灵傀鼠。 “数量实在太多了。”流芫看着那密密麻麻挂在一起的海鼠,磨了磨自己的小尖牙,问:“怎么样,冲过去?” 南柚下意识摇头,又点了下头,她两条眉毛皱着,手指指向了洞穴的上面,压低了声音,道:“肯定不能硬冲过去,这还只是下面的灵傀鼠,上面有多少,这个洞穴有多大,我们都不知道,盲目冲上去只是徒增牺牲。但若是不进这个洞穴,我们困在这,没有后路,也不是办法。” “那我们就在这等着,荼鼠肯定是要回巢的,到时候,我们正好来个瓮中捉鳖。”流芫眼睛亮起来,跃跃欲试。 南柚顿了顿,伸手将她往流熙的方向推了推,“我的六姑娘,你就坐着歇息吧,等真打起来了,你再上场,成不成?” 猝不及防被嫌弃,流芫有些不开心地吸了吸鼻子,就见流熙伸手抚了抚她的头,笑道:“你听右右的,安心坐着,让她好好想一想。” 流焜站在南柚的身后,他拉了下她的袖子,对上她懵懂的眼,他有些不赞同地道:“阿姐,你退后一些,前面太危险了。” “勺勺,你去把穆祀和大哥哥叫过来。”南柚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 很快,一直在研究巨门和小巷的两人就到了南柚的身边。 “右右,你发现了什么?”流熙问。 南柚低着头,用微不可见的气音告诉他们:“荼鼠。” “在这里面。” 流熙和穆祀对视一眼,很快遮掩好了自己脸上的惊讶。 “在哪?”流熙嘴唇翕动,问。 南柚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能感觉到它在。” 与此同时,南柚的神府中,狻猊幼兽的灵体气得原地兜圈圈,它小鼻子嗅来嗅去,甩了甩脖子上的鬃毛,冲南柚道:“这小鼠崽子肯定在,我闻到它的气味了,这道门,它父亲还请我进去过!” 它抓耳挠腮地回想,最后放弃了,在地上打了一个滚,道:“右右,你听我说,老荼鼠去世,现在的这只还很小,警惕心和戒备心强,老荼鼠给它窝里布置的都是大杀器,一环接一环,不是你们这些人能够抗衡的,你千万不要冲下去。” “不过,那个叫穆祀的实力不错,还是重瞳,你可以把他推下去试一试水。” 南柚:“……” 狻猊说完,又撒娇地用小小的爪子拍了拍她的手背,正经道:“右右你就先在那条巷子里躲着,别露头,我马上就到了!” “最多一日。” “等我到了,看我不一爪子把那破门拍碎!” 等南柚切断了和狻猊的联系,她坐在一块高高的石头上,也没去管那些人热火朝天的议论,她手里拿着一块留音玉,想要联系孚祗,打听一下那边的情况。 但玉佩根本一动没动,没有半点反应。 “你们的留音玉,还能用吗?”南柚抬眸,问身后的人。 身后几人一愣,而后飞快地翻出了自己的留音玉,然而不管怎么往里面输入灵力,玉佩就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看到这里,南柚心中的想法被验证。 “你们看,那是什么?!”就在大家沉默着一言不发的时候,有人手指指着深渊的洞穴,压低了声音惊叫。 大家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过去。 一团庞大的没有实体的浓黑雾气,像是幽邃的海水,带着难以形容的压迫感慢慢飘过来,它所过之处,灵傀鼠纷纷避让,而更可怕的是,它一寸寸前行,连空气都仿佛吞噬进了肚子里。 “这是什么东西?” “速度好快!” 南柚定睛一看,瞳孔微缩。 那团黑雾虽然庞大,但移动的速度却很快,不过须臾,便到了小巷的尽头,和灵傀鼠不一样,它明显不怕这条巷子,更棘手的是,它没有实体,无声无息潜进空气中。 大家的术法招式,根本没有能试探出它的底细,倒是激怒了那无数只灵傀鼠。它们在洞穴中潜伏,全部呈现出攻击状态,焦躁不安地发出震怒的吱吱尖啸。 而且真如南柚所说,洞穴的上面,也趴着密密麻麻数以万计的灵傀鼠,看得人头皮发麻。 南柚与穆祀他们带领着众人一再往巷子里退,直到后面就是那扇百丈庞大,无可撼动的铜门,他们再无路可退,而那黑雾紧逼而来,不曾有半分迟疑。 眼下的情态,只能硬拼。 南柚体内灵力不多,眼看无路可退,她手掌在半空中微握,神兵的嗡鸣之声入耳,空气中的灵力顿时浓稠起来,古老而漂亮的匕首落入她的掌中,一股无形的涟漪顿时荡开黑暗,逼得那巨大的黑影退让了两步。 “神兵!” “星族真是大方,这种东西,也能放到幼崽手中。” “……人家是星界唯一的继承人,所有的好东西,日后都是要落在小星女手上的,提前给了,又有什么。” 窃窃的私语声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出,南柚朝穆祀和流熙的方向看了一眼,清喝:“有什么仙兵神器,都拿出来,这种东西打不散,只能用仙兵的锐气来抵挡。” 她懂得好似格外多。 从进到这里,再到现在,灵傀鼠是她认出来的,不让深入洞穴是她说的,现在,仙兵能压制那团黑雾也是她发现的。 小小的人,冷得泛红的鼻尖,她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现在挡在众人面前,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乌鱼和汕恒没有任何犹豫地拿出了自己的兵器,虽然珍惜程度比不上清凤,但好在近期饮过血,杀气强盛,也能震慑住那团来历不明的黑雾。 并且在这之后,顶到了南柚的前面,将小姑娘遮了个严严实实。 “一直缩在这个地方,未免也太憋屈了!”暂时安全,流芫跃跃欲试地提议:“不然我们杀出去吧,就算捉不到荼鼠,也能端了它的宝库,不算白来一趟。” 南柚眼皮顿时跳了一下。 流熙忌惮地看了四周一样,同时斥责:“小六,别乱说话。” 流芫微楞,很快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出了什么,她收敛了笑意,小脸绷着,警惕地看着周围的环境,抿紧唇不再说话。 双方对峙僵持不下,那团黑雾在海水中蠕动,在某一刻,像是放了气的皮球一样,慢慢地消瘪了下去。 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无声无息融入海水中。 南柚察觉到了不对,但还未等她开口,全身的力气都像是流干了,她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眼皮重得像是压了半座山,怎么努力都睁不开。 等大家都歪七竖八倒在地上,一只小小的老鼠便飞快地蹿了出来,在每个人的身上蹿着踩了几脚,像是泄愤一样。 而他们身上的那些闪着灵光的宝贝,也都被小老鼠张嘴一吸,吞进了肚子里,做完这些,它打了个饱嗝,一副满足而餍食的模样。 最后,它站在南柚跟前,细细地观察她,又从怀里拿出一幅画像,小小的爪子戳了戳南柚的脸,又戳一下画像中人的脸,最终确定无误了,才欢喜地吱的叫了一声。 它扛着人跑进了洞穴深处。 小小的一只鼠,巴掌大小,但力气却显而易见的大,它抗着南柚,就像是一只蚂蚁扛起了一只雪白的羊,但这丝毫不影响它的速度,不过是眨眼之间,便消失在了空空荡荡的小巷中。 而在这之后,那道巷子像是得了某种无声的命令,如一张巨嘴般蠕动起来,没过多久,就将此处躺着的百人吐了出去。 穆祀是最早醒来的一个。 几乎是在深巷将它卷出去的那一刻,他的眼球便蓦地动了几下。 等睁开眼睛,他盘膝坐在地上,眼神下意识地扫了扫四周的人。 流焜流钰流芫三兄妹都在。 乌鱼和汕恒也还在。 唯独南柚,不见了。 穆祀猛的站起身来,他环顾四周,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滑过,每个他熟悉的面孔都毫发无伤的躺着,只有那个脾气大得能上天的小姑娘,任凭他怎么找,也没出现。 幽深的海域,四周连珊瑚都少有,视野开阔至极,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 穆祀猛的闭了闭眸,长袖一拂,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托着软成烂泥的人到了另一边。 就在他准备出手的时候,腰上的留音玉亮了,清漾委屈又透着狼狈的哭音传过来,“殿下,我们发现了蛊雕,但它十分强大,我们打不过,星界的人根本不支援……” 穆祀顿了顿,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孚祗人呢?” 清漾愣了一下,听出他话语中难得而明显外露的怒意,连忙道:“他在旁边看热闹,不帮忙,也不让星界的人帮忙。” “听着,你现在过去告诉他,让他立刻来西南。”穆祀手指微动,强行压下心悸,又道:“让黎兴也过来。” “殿下,怎么了?”黎兴就在旁边,他一愣,夺过了清漾手心的留音玉,焦急道:“殿下可是与荼鼠交手了?” “还没,但孤绝不会放过它。”穆祀道:“它把右右带走了。” 黎兴微楞,而后道:“殿下放心,臣立刻带队前往。” 清漾扭头看了眼半空中的蛊雕,它那么厉害,那么强大,继续下去,明明是能够得手的。 她折了个钩蛇,身边能效力的只有汛龟,行动受限,幺尾虽然厉害,但排名还是及不上蛊雕,他日,对上昭芙院的大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想到这,她实在不甘心,往留音玉那头凑了下,沉了沉心,道:“殿下,可蛊雕就快撑不住了,我们若是能得到它……” 她的话还没说完,玉佩那头,就传来一道她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格外冰冷的声音:“你在拿一只雕,跟右右的安危比?” 第39章 要脸 清漾被他这么一凶,直接红了眼圈。 这次是真觉得委屈。 她抿了抿唇,还想再说什么,就见黎兴朝她使了个眼色,不紧不慢地劝:“清漾姑娘,还是不要跟殿下顶嘴了,照殿下说的去做吧。” 清漾眉一皱,眼一闭,两滴眼泪就滑落下来。 可惜,黎兴不是个怜香惜玉的。 他只看了清漾一样,就收回了目光,身体一跃,去了另一边通知孚祗。 少年霁月风光,气质无双,这一日,黎兴与他各自带队,结伴而行,心中对南柚,对星界的看法和感官,都因为眼前之人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不爱说话,少有言语,可一旦开口,嗓音比常年唱曲的女子还要好听几分,更让人忌惮的是,他那一身实力,像是探不到底似的,黎兴知道,这意味着,对方实力已在自己之上。 平心而论,黎兴已经算是十分有天赋的了,在天界百族中都能称得上突出,被天君亲点,辅佐储君穆祀,只要不出差错,日后显贵,必不用说。 可孚祗,他虽也跟在日后必为少君的小星女身边,但天族身为万族之长,底蕴和实力自然不是别的族可比的,偏偏孚祗就是优秀得令一众皇族天骄都觉面上无光。 这样的人,竟心甘情愿留在一个小姑娘身边当从侍。 再加上穆祀对南柚不同寻常的在乎和纵容,黎兴基本已在心中确认,这个年岁偏小的幼崽,手段不简单。 孚祗才出手击杀了一头巨兽,妖丹有拳头那么大,浮在他修长的手掌上,像是一颗散发着柔和光晕的月明珠。 这种东西,小姑娘最喜欢收藏了。 他伸手,碰了碰腰间挂着的留音玉。 没有任何动静。 这代表着,小姑娘一切都好,没有碰到危险。 他蹙了蹙眉,想,其实应该陪在她身边的。 黎兴掠上离他最近的一块礁石。穆祀垂眸,手掌收拢,祥云纹的深蓝色衣襟飘动,他一字未语,但那种姿态,却让人不由自主的切入正题将话语都交代出来。 黎兴道:“孚祗统领,殿下有令,让你我二人即刻赶往西南。” 孚祗看了他一眼,问:“什么事?” 黎兴沉了一口气,说:“他们一行人闯进了荼鼠的老巢,不小心中了招,人都没事,但……” 他顿了一下。 “——小星女不见了。” 一句话,六个字,就像是巨石投入湖心,向来从容若清风,清冷似皎月的少年脸庞上裂开了一道缝,头一回露出了堪称真实的情绪。 黎兴分辨了一会,才愕然的发现,那种浮于面上,藏匿眼中的情绪,是担忧,亦是惧怕。 孚祗当即命令星界队伍集结,往西南面行进,而他自己,则在吩咐完一切之后,抽身消失在了蔚蓝的海水中。 南柚有意识的时候,总觉得有一双爪子搭在自己的脸上,毛茸茸的触感,带着令人熨帖的温度。 她颤巍巍睁开眼,而后一愣。 眼前是一片非常大的海底洞穴,跟她先前看到的截然不同,蔚蓝的海水干净澄澈,曳动的珊瑚礁群,还有很多小小的身上发着光的游鱼结伴游过,光线明亮,宛若一个海底桃园秘境。 先前的记忆慢慢回笼。 她慢慢撑起身子,发现有一双爪子缩在她的脖颈里,已被捂得温热了,一只很小的老鼠缩成一团,随着她起身的动作,顺势侧着翻了一个身。 小老鼠长得跟外面那些灵傀鼠不一样,它的毛发很顺,像是水晶丝线浇筑的一样,泛着顺滑的银泽,只有巴掌大小,眯着眼睛,小小的鼻头呈粉色,睡着之后,身子随着某种旋律起伏。 南柚一醒,它也跟着慢悠悠睁开了眼。 她有点迟疑,不知道这只睁着水汪汪大眼睛的小老鼠是不是就是天榜排名第一,听人说十分厉害不好对付的荼鼠。 小老鼠跳到她白嫩的掌心上,偏着头,吱了一声,有点害羞的样子。 南柚默了默,咳了一声,哑着嗓子问:“这是在哪里?” “在我、洞穴……”小老鼠显然有点不习惯说人类的话语,它吐出的字句有些迷糊,而且不连贯。 南柚将四周看了一圈,隐约明白了什么,她低眸,手指试探性地抚上小老鼠的额,它并没有跳开,反而享受似的主动将自己的脑袋蹭到南柚的指腹下,半眯着眼睛吱了一声。 “你是,荼鼠吗?”南柚弯了弯眼,想到狻猊跟自己说的话,有些不确定地问。 “紫金、荼……荼鼠。”小老鼠每个字都得憋很久,发音也不太准,但它一边说,一边点了下头。 南柚便明白了。 她想了想,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现在这个阵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只小荼鼠并不会伤害它,那么大费周章将她带到这里,不杀她也不伤她,自然不可能只是给自己找个玩伴。 小荼鼠点头,飞快蹿下去,身体化作一道残影,不过瞬息,便消失在眼前。 它回来的时候,爪子抱着一幅画像。 小荼鼠双脚直立站着,将画像塞进南柚的手里。 南柚展开一看,愣了下。 画像上描着的人,正是她自己。 星族血脉成长在幼年期比较缓慢,南柚在三千年前,便已是现在的模样。 但她此前从未与荼鼠接触过,她的画像,又怎么会流落进深渊里,还阴差阳错到了荼鼠的手中。 荼鼠捉住南柚的食指,将它放在自己的喉咙上,它一字一顿,声音含糊:“父亲,让,跟着。” 它连着说了三四遍。 南柚的神情,渐渐从懵懂转为惊讶,她皱眉,反问:“你是说,你父亲临终前,让你跟着我?” 荼鼠见她听明白了,开心地吱了几声,又将身边数十个宝箱翻开,馥郁的香气和耀目的珠光几乎纠缠在一起,一件件奇珍异宝飞在半空中,腾腾转着圈,小荼鼠拍着爪子,随意抓下来几件,塞到南柚的怀里。 “都是,你的。” 这话,出乎意料的好懂,南柚看着满天转动,若星辰一样闪着光的法器与珍宝,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荼鼠的洞穴外,那条悠长的小巷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无所遮蔽的宽敞海域。 里面像是有一个独立的空间,可以屏蔽留音珠的波动,他们外面的人,根本联系不到南柚。 杳无音信,往往才是最可怕的。 流焜蹲在一旁的礁石边,眼睛通红,手背细细的青筋纠结着,每呼吸一分,心里的石头就更重一分。 那种失去的滋味,让人心惊肉跳。 孚祗很快就到了,他撕裂深海而来,周身都泛着沉甸甸的冷意,仍是清隽又好看的容貌,但眉心蹙着,身上的威慑感比穆祀还要浓重一些。 两人对视一眼,又很快岔开了目光。 诚然,这个时候,并不适合分析责任在谁。 “都退开。”穆祀扫了一眼跟过来的人,竭力克制着情绪,道。 孚祗眼眸微垂,与他各站一边。 流熙与流钰分别站在他们身后。 这样的架势,黎兴等人看着,便明白了,这是要强行推开那扇门,闯进去救人。 “都闭上眼。”穆祀清喝。 大部分人都依言照做,但也有少部分人,眼睛依旧睁着,比如黎兴,比如尚还包着一汪泪的清漾。 海浪滔滔,风声啸啸。 穆祀垂着眸,缓缓睁眼。 万物动静仿佛在这一刻沉默了下来。 就连时间,也像是被蛛网束缚住,再无法流动一分一毫。 少年瞳孔深邃,重瞳隐现,妖异诡谲。 刹那间,海面上涌起数百层风浪,海水向着另一边倾斜,倒灌,复而重重落下,巨大的声响铺天盖将人包围。 可看着那双眼,清漾的心像是被一柄巨锤重重地敲击了一下,她呼吸一窒,浑身的力气都像是流淌干净了,眼睛一眨,眼里含着的泪就无声无息淌了下来。 重瞳天威,就连直视都是一种冒犯。 她引以为傲的皇脉血统,在这股威势面前,像是一种笑话。 另一边,巨树自海底起,短短数息之内,抽枝发芽,每一根枝条都像是蛟龙盘踞,又像是碧绿的神链,带着滔滔光泽,迎天而击,穆祀的威压,在柳枝垂荡的瞬间,破碎得现出无数条裂缝。 眼前的海面,一份为二,一半是诡谲灰白,一半是生机虬结,两者互不相容,分庭抗礼,各自为营。 像是眨眼之间,又像是过了很久,重重的撞击声刺破耳膜,传到人的脑海中,久久不散。 空荡的海底,珊瑚海藻皆碎,一道巨墙在如此攻势下若隐若现,宛若守天之门,高达百丈,威严肃穆。 “击碎它。”穆祀沉声冷喝,他眼睛再一次闭上,睁开时,眼角已蜿蜒出细细密密的血线。 孚祗长发如墨,悄无声息地抽长,垂落到腰,又垂落到脚踝,他的眼神冰寒,修长的手指落在巨树的根茎上,刹那之间,那株可遮天地的巨柳便发生了令人侧目的变化。 无数血线悄无声息顺着纹路攀升,一朵朵绿色的碗口大的花在枝头绽放,艳丽欲滴,与此同时,那种攻击的力道,成倍暴增。 “……柳树,能开花?”黎兴狠狠皱眉,百思不得其解。 极远的天边,一道流光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接近,带着炽热得能将人融化的温度,顷刻间便到达了巨门之前,像是流星一样重重地撞上了门。 三股威力不凡的力道叠加,那巨门不再若隐若现,而是直接凝出了实体。 孚祗和穆祀手中动作都停顿了一下,他们侧首,看向后来加入的存在。 一头巨大的,无比威风的异兽暴躁地停下了脚步,它丝毫不理会那凝聚过来或警惕或惊疑的目光,它甩了甩脖子上的鬃毛,出口的声音稚嫩,带着浓烈的气急败坏的意味。 “——荼鼠,你敢偷我的画,你简直不要脸!” 第40章 支开 海底巨门外,巨柳苍天,碧色神链交织,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要将天与地都兜起来,绿色的花开在柳枝和主干上,妖异得不像话。 穆祀重瞳显现,凡与他对视者,皆眼角淌泪,顺服垂首。 而那流星一样撞过来的巨兽,形似狮,体型却大了许多,脚踩金云,身披金甲,威猛高大,尾若长鞭,在海水中搅动起浪潮。 诚然,它身上的血脉气息,毫不遮掩,浓郁到无法忽视的地步。 它注定不凡,可无人见过它。 “这是……狻猊?”黎兴收起目光中的兴味,他扯了下嘴角,竟不知以什么样的神情才能表现出内心的震撼与吃惊,他低喃:“……竟是真的。” 那则伴生传言,当年闹得四海皆知,但星界始终沉默应对,渐渐的,大家便也忘了,不提了。 哪怕是穆祀,他清楚知道有这样一头神兽存在,也未曾亲眼见过。 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大族出身,不过几息,便已在心中确定了狻猊的身份。 接踵而至的,便是羡慕的叹息。 清漾听着身边之人兴奋又羡慕的“是狻猊”“真是狻猊”,心中的惊愕与震怒,像是海水涨潮般涌上,她凭借着过人的定力,才没有当众表现出异样的神色出来。 狻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它不是在星主出手尘封的洞穴里待着吗? 它出来了,她怎么办? 一番布置,全部,付诸东流。 清漾死死地咬着嘴里的软肉,她青葱一样养着的直接陷入肉里,受不住她弯指的力道,从中折断了一根,现出隐隐约约白色的印痕。 狻猊才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看,它现在气得要命。 老鼠就是老鼠。 再高级的老鼠,也还是会偷人东西! 是它大意了,轻敌了。 现在那小崽子,不仅偷了他的画,还要跟他抢右右。 而且右右好像还很心动。 说话那么温柔,还对那只小老鼠笑。 它看着那扇深海巨门,暴躁得要命。 “——我数三声,你再不开门,我就把你这破门砸碎,让你满洞的宝贝被人瓜分!” 狻猊狂躁地甩了甩尾巴,铺天盖地的海水席卷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且有渐渐增强的趋势。 纯色黄金瞳蓦地竖起,它恶声恶气地清了清嗓子,伸着爪子,慢腾腾地比划了一个“一”的手势。 一片寂静。 无人应答。 “二。” “三!”这一声短促而带着某种危险意味的音调落下,狻猊四蹄蓦地腾空,金黄色纯正的瞳孔里像是随时要流淌出黄金溶液出来似的,它以纯肉身强悍的力道与巨门相撞。 天雷般的炸响在耳际震鸣不止。 除了最前面站着的两个,所有人都被这股相撞的力道震得后退了几步。 等海水平息,大家睁眼,发现巨门经这么一撞,已经彻底显现出实形来,而巨大的异兽甩着尾巴尖,在门前站了一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此刻,南柚的神府中,巴掌大的狻猊听着小荼鼠一字一句,缓慢地安抚南柚:“没,没事,父亲说,兽君年幼,撞不开。” 南柚嘴角动了动,下意识去安抚神府里气得嗷嗷叫的小狮子。 但小狮子很快就消失了。 撞门声在下一刻传了过来。 南柚让小荼鼠站到自己的掌心中,她用柔软的指腹揉了揉小东西的头,问:“你叫什么?” 小荼鼠歪着头,想了半天,才用爪子在她的掌心里写了两个字。 ——球、球。 南柚分辨出来之后,弯着眼睛笑了一下,她问:“那球球,我们可以出去吗?我的朋友们会很担心我。” 小荼鼠顿时跳到她的肩上,它有点怯怯地藏到了她垂在肩头的发丝里。 “出去,打不过。”小荼鼠表现得有点排斥,“狻猊,兽君,很厉害。” 南柚有点哭笑不得地顺了顺它的毛发,道:“没事,别怕。” 矗立海底的巨门之外,狻猊撞了两下,发现是真撞不开之后,眼珠子一转,硕大的脑袋一转,面向穆祀,道:“你上来,一起撞。” “还有你。”它又看向孚祗,声音里的底气弱了几分。 很奇怪,它像是对这个人有记忆,可仔细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导致每次看到他。 它的脑海中,便只剩下四个警醒的大字:他很厉害。 但面对面站着,此人除了长得好看些,气质出众些,实力并没有强到能够令它刮目相看甚至心生畏惧的程度。 真令人不解。 “姑娘可有危险?”孚祗眼睫垂下,他对所有人都是一副不温不淡的疏离模样,但又并不会给人怠慢之感。 狻猊敷衍地甩了甩头,算是回答了,紧接着道:“我们三个一起上,把那只荼鼠给我揪出来,我今日非得剥了它的皮挂在万仞城第七层做成风干鼠肉不可。” 就在这个时候,巨门突然轰隆隆颤动了起来。 巨石崩塌,飞尘扬起。 一个小小的身影慢慢从石门后走出来,小脸莹白,眼神澈亮,她看到外面这种阵仗,脚步顿了一下,而后扬起一个大大的小脸,弯着眸道:“我回来了。” 流焜流熙猛的冲上前,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确定安全无虞后,一颗高高悬起的心,才算慢慢落回实处。 穆祀和孚祗在这个时候,并没有跟着上前,他们站在原地,给她与亲人们报平安的时间。 南柚话还未说完两句,一颗硕大的狮子脑袋便将流芫等人胡乱顶开,它的本体比灵体大了无数倍,它紧紧地盯着藏在南柚头发丝里的小荼鼠,咧嘴嗷了一声。 小荼鼠一愣,蹿得飞快,只能看到一道飘絮般的残影。 惊天动地的怒吼声里带着即将捉到猎物的兴奋之意,南柚当机立断,朝着孚祗道:“拦住它!” 漫天的柳枝像是无坚不摧的神链,组成一个巨大的绿色牢笼,上面开着的碗口大的花,香味馥郁,是一种好闻的草木清香,好似还带着某种镇定的效果。 它们将狻猊围困住,紧紧地缠绕在它的四肢与腰腹上,令它行动受挫。 狻猊顿时不满,朝孚祗狠狠呲牙,咆哮声响天彻地。 南柚踏入牢笼之中。 巨大的异兽顿时嗷呜一声,声音软了下来。 “比灵体大了好多。”自从确立伴生关系,这还是头一次,两人面对面接触,南柚伸手,顺着它的脊背抚了抚,狻猊眯着眼,气焰彻底歇了下来。 狻猊把自己的前爪伸到南柚的掌心里,软乎乎的肉垫,重量不轻,南柚没能接住,它的爪子便落到了地面上,五根尖长的泛着寒光的指甲便下意识地伸了出来。 显而易见的,它很亲南柚。 那种冥冥之中血脉相牵的感觉,像琴弦被拨动,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可以信任的感觉。 “不追荼鼠了,好不好?”南柚身子站直,也还没有它半躺着高,她声音也小,软软的带着幼崽特有的稚嫩,听得狻猊想眯眼撒娇。 可,右右跟它说的第二句话,就跟那只荼鼠有关。 它才是右右的伴生兽。 它那么威风,那么勇猛,还比不过一只灰不溜秋的老鼠? 狻猊接受不能够。 它轻轻衔着南柚的手腕,不让她摸自己,同时,头颅转过去,一副显而易见的生气模样。 南柚凑上去,她伸手,戳了戳狻猊颈间的金色项圈,压低了声音诱惑它:“荼鼠说,若是它能跟着我们,就每日都带我们去挖宝贝,天天给你吃好吃的。” 狻猊的耳朵忍不住动了动。 南柚觉得好笑,她捏住它一只耳朵,它便抖了抖耳朵尖,从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发出意味不明的低吼,但比起方才的抗拒之态,现在这幅情态,无疑软化了许多。 “还有它洞里的那些宝贝,都可以给你先挑。” 若是说方才,南柚的话只是在干柴下划了根火柴,现在这一句,柴已经烧起来了。 南柚继续道:“深渊是你的地盘,谁也不敢欺负你,但在外面,妖魔鬼怪很多,我保护不了你,只有你强大起来,我才敢带你出去。” 狻猊权衡一二,终于转过头来。 它委委屈屈地蹭她的手掌,威严极浓的黄金瞳与她对视,它问:“那你要喜欢我更多些。” 南柚感觉自己在哄一个心智尚不成熟的小孩,她憋着笑,点了下头。 那双金瞳便更亮了几分,它顿了一下,开始得寸进尺:“那你最喜欢我。” 南柚眼瞳笑意清晰,她从喉咙里嗯了一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宠溺意味:“喜欢你,最喜欢你。” 狻猊精神一振,它甩了甩脖子上厚厚的鬃毛,站起身来,高傲地抬头,道:“行,看在右右的面子上,本尊不与那偷偷摸摸的鼠辈计较。” “让它过来,先把画像还给我。”狻猊提到这个,眼瞳又竖了起来,它一爪子拍下去,水纹漾动,“那是我准备抱着睡觉的。” 它嘟嘟囔囔,极为不满:“我这次醒得这么早,肯定就是因为画像不见了,我都睡不好。” 南柚哭笑不得,招手让荼鼠过来。 荼鼠十分警惕,一副随时准备跑路的模样,浑身的毛都倒竖起来。 它有点委屈地把画像递过去,满脸的不情愿,眼睛湿漉漉的,要流泪一样。 南柚才想说算了,狻猊的大脑袋便转了过来,一双比荼鼠大了许多的金黄色的眼瞳与她对视,硬是逼着她把那句到了喉咙眼里的话咽了回去。 “是我的。”狻猊接画的动作很快。 “还有。”狻猊伸出肉嘟嘟的爪子,义正严词道:“灵宝呢,说好的,一样都不能少。” 两个小家伙开始讨价还价,动静闹得不小。 南柚则抽身出来,她看到孚祗,眼睛蓦地一亮。 孚祗将小小的姑娘抱起来,他声音微愠,像是管乐般低沉:“什么都比不上姑娘的安危。” “别再支开臣。” 南柚每次让人担心后,认错都无比诚恳,模样招人疼,三言两语就让人放弃了追究和念叨的想法。 穆祀看着这一幕,默默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因过度使用重瞳之力而淌出的血泪。 第41章 发现 狻猊出现,荼鼠自行择主,南柚身边的阵容,强大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 她心满意足,觉得此行非常完美,没有任何遗憾。 小孩脸上的笑纯粹而不加遮掩,孚祗不经意间触到她的手指,下意识蹙眉,声音清浅,问:“手怎么这么凉?” 南柚便将一双手伸出来,如小时一般同他闹着撒娇:“那你帮我捂一下,里面太冷了,还臭。” 她鼻子翕动,嗅了嗅自己的衣袖,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孚祗将小姑娘嫩生生的小手握在掌心里,有点无奈,他管着小孩已经成了习惯,虽他自己本身不是愿意多话的人,此刻也忍不住说了两句:“姑娘尚且年幼,蜕变期未过,又才受过伤,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该出头的。” 南柚眼睛一弯,心虚地点了点头,将下巴磕在他的肩胛骨上,也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但妄图逃避的小姿态无需怀疑。 “姑娘。”孚祗声音更淡了些。 “我知道啦,我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肯定乖乖躲在后面,连一根头发丝都不露出来。”南柚在他的颈窝里蹭了两下,猫儿一样闹腾。 她自幼与孚祗这样亲近,妖族并不注重男女之防,再加上她的年龄摆着,实际就是个小幼崽,大家看惯了她这样黏黏糊糊的模样,都没觉得有什么。 可这样的情态,落在穆祀眼中,便如一根尖针扎进肌肤,细细麻麻的疼。 他不动声色别过头,没有说什么。 南柚晃着脚跳到地上,看着破碎的石门,又看着脸色苍白的穆祀,想了想,走过去,从袖子里掏出一物,递到他手边,“这是老荼鼠早年在天族得到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穆祀明白,她这是不想欠他的人情。 真是,断得干脆,理得明白。 他接过那古老的铜牌,看了一眼,将东西收了起来。 “你还小,不该以身涉险。”他说完这么一句,想也明白南柚听不进去他的言语,转身去了天族的阵营。 海底的夜浓黑,游鱼成群游过,南柚等人围坐成一圈,除了几张熟面孔之外,还蹭进来一只硕大的异兽脑袋,还有一只藏在它浓密毛发里的小荼鼠。 两个小家伙纯粹来看热闹,他们说了什么,基本没听,自顾自玩得开心不已。 “接下来,是什么计划?”流熙开口,问。 南柚有点困,她打了个哈欠,眼眶中瞬间蓄起了一层水淋淋的雾气,听着听着,小小的脸就凑到身边人的肩上去了。 眼下这般情形,大家也都看明白了。 南柚对身边这个从侍,格外的依赖与倚重,其程度,超过了身为表兄的流钰和流熙。 孚祗迁就似的将肩送过去,小姑娘也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安安静静地靠着,眼睫毛一垂一垂,乖巧得不似往常。 穆祀看得心浮气躁,他将手中的折纸展开,眉心紧紧蹙着,沉吟片刻后,道:“一路行来,我天族之人得了不少异宝,我意在排行前十之兽灵,如今荼鼠认主,接下来如何,你们有什么想法?” 流熙接过那张折纸,目光从前十兽灵的最近现身地滑过,而后收起,沉吟片刻,道:“还是一起行动的好,彼此有个照应。” “确实,深渊危险重重,就如此次,若是单独行动,十之**,已遇不测。”乌鱼思考片刻,也同意这一提议。 “若是决定同行,接下来所遇兽灵之分配,我天族,便不再相让了。”穆祀直言道。 这是出发前就说好的,大家都没有异议。 南柚眼皮动了动,她道:“我要雀河。” “只要雀河。” 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带着小孩子惺忪的困意,听着不像是商量,倒像是一种没什么力道的撒娇。 穆祀顿了顿,没有立刻应下来,他问:“你要雀河做什么?” 疗伤之兽,她身边已有一只渡了劫的仙参,再要一只,没有必要。 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 南柚睫毛上下颤了颤,像是素净的蝶,她清醒了些,道:“二哥哥千年生辰快到了,我想赠他份礼物。” 大家的目光,便又从她的脸上,落到了流钰的身上。 流钰自己也没想到。 妖族生辰千年过一回,但因为他自出生起便不是受欢迎的存在,不仅别人没重视过,就连他自己,也不觉得那是什么特殊的值得纪念的日子。 直到现在,他方知那日,她问他想不想要雀河,原来是这个意思。 流钰笑着伸手,揉了揉幼崽柔软的发,心中滋味杂陈,声音微哑,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柔和之意:“我什么都有,右右无需如此。” 南柚渐渐的清醒了,她稍稍坐直身体,褪下手中的空间戒递到穆祀的手中,道:“我手中这些灵物,你或会感些兴趣,你若是有什么想要的,但凡我有,也可用作交换。” 这般情形,这等话语,无外乎就只有一个意思。 她不想占他便宜,不想欠他人情。 他儿时唯一交心的玩伴,彼此间竟走到了如此陌生的一步。 穆祀垂眸,半晌,他扯了下嘴角,道:“依你就是。” 而那枚空间戒,又静静地躺回了南柚的手掌心中。 南柚看着它,愣了一会,又慢慢地靠回孚祗的肩上。 等商定完具体细节,小孩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孚祗将人抱起来,走向荼鼠的海底宫殿。小孩很轻,没什么重量,她自从进入蜕变期以来,事情不少,一张圆圆的小脸也瘦得现了尖尖的下巴。 行至一半,南柚突然伸手虚虚地环住他,她的声音很低,像是迎风的柳絮,恰巧能够飘到孚祗的耳中。 “你说,穆祀是怎么想的。” 诚然,南柚提起这个人,这个名字,还是不可抑制地皱了眉。 两辈子,她都没能看清他。 若说他全然不顾幼时的情分,那些疗伤药,荼鼠的归属,他眼角淌下的血痕,无从解释,可若说他对她好,她头一个站出来说不信。 “姑娘是说,殿下对清漾的态度。”孚祗声音隐在夜风中,轻轻浅浅,温柔得不可思议。 “是,也不全是。”南柚想不明白,便索性不去细想,她在入睡前,特意叮嘱了一句:“这段时日,你盯着清漾那边的动作,特别是汛龟与幺尾,不准他们与狻猊接触。” “荼鼠也得看紧些。” “我明日,要狠狠得罪她一回的。”小孩嘟囔着,稚声稚气,这么有气势的句子,从她嘴里吐露出来,愣是半分凶气也无。 孚祗抚了抚她的后背,无声回答。 是夜,海水如墨,气温急转直下。 大家都住进了荼鼠的海底宫殿里,这座宫殿空了许多年,除了正殿尚有点人气,其他的地方荒废已久,透着一股荒凉沧夷之感。 天族占据了整个西侧上百间房。 月明珠的光亮柔和,穆祀坐在嵌海珠灵石的座椅上,他看着眼前摊开的密报,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些东西,是你亲自去查的?”半晌,穆祀摁着眉心,问黎兴。 黎兴欠了欠身,回了一个是字。 “确认无虞?” “殿下在幺尾身上下了天族至强的禁制,是与不是,捉来一问便知。”黎兴笑了一下,道。 “你的本事与忠心,孤信得过。”穆祀垂眸,半晌才出声。 他将那份密报丢到一边,指节轻敲在桌面上,像是在平复什么,“你觉得,此事当如何。” “臣不敢妄言。”黎兴一板一眼回。 穆祀沉默了片刻,挥了挥手,道:“将清漾叫过来。” 没多久,清漾低着头走进来。 看得出来,她有悉心打扮过,衣裙是才换上的,粉嫩的绸缎上,印着细细碎碎的小花,手腕上挂着两个玉镯,并不起眼,但衬得她气质温婉,容颜清丽。 “殿下。”她福了福身。 穆祀目光从始至终未曾离开过案桌上的那份详尽的密报,他似是在思量该如何开口,半晌,才道:“先起来吧。” 短短四个字,清漾便生出了一种莫名的不安之感。 她忐忑直起身。 落在身上的视线,如刀,似刃,一字未发,威压便已沁到骨子里。 她的手心开始冒汗。 “你让汛龟带着横镀留下来的一团精血,又利用我给的定海盘,一路寻到狻猊的洞穴,是想做什么?”穆祀生来就是掌权者,审问这么一个处处拙劣的女子,根本无需用上什么手段,他顿了顿,目光如搭在弦上的箭,缓慢地补充:“还是,已经做了什么。” 清漾脸上的血色,在这一刻,褪得干干净净。 她蓦地跪地,膝盖与地面接触的声响,像是击打在人心上的鼓点,她仰着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声音里蓄着哭腔:“殿下,清漾绝无对狻猊不利之心。” “狻猊是什么,代表着什么,孤知道,深得星主疼爱的你,焉会不知?”穆祀心肠冷极,根本不是能被女子眼泪所左右的人。 “殿下,我可以对我父亲的亡灵起誓,若是有对右右不利之心,便叫我天打雷劈,永世抬不起头。” 第42章 转变 这一刻,书房之中,静得只有两人的心跳声,一急一缓,一快一慢,窗外黑沉沉的海水都仿佛停止了涌动。 穆祀的目光一沉,描着沉云游鹤的袖摆一动,那份黑纸白字,明明白白的平铺在清漾的眼前,少年面若冠玉,然沉下声时,那股逼人的气势,便缓缓地沉透进骨子里。 “好。”他踱步行至她跟前,像是听闻了什么趣事,蓦地笑了一声,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颚:“不愧是孤倾力栽培之人,如此能伸能屈能用亲爹亡魂发誓赌咒的女子,孤还未见过第二个。” 清漾唇色蓦地白了下来。 穆祀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焉能不知。 她闭眼,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鼻腔里流进去的气流越来越少,心跳声却像是鼓点一样,一下比一下激烈。 “殿下,我没有。”她从喉咙里艰难吐字,带着掩不住的痛楚之意。 穆祀随意地收回了手,他眉宇间的戾气未消,居高临下地看着清漾像是烂泥一样的瘫在地上,瘦削的手指捡起那份密报,道:“为两族友好,孤今日不动你,这份密报,如今怎样呈在孤的眼前,出深渊后,便会怎样出现在星主的案桌上,你这份赌咒,对他去说,效果会更显著。” 他身份使然,对上星主,也并不如旁人一样敬畏尊崇。 “你现在是星界之人,不该待在天族阵营,孤命人送你回去。”穆祀冷声道。 清漾不可置信地抬眸。 明明说好的,他护她周全,日后她入主花界,自愿交权,融入天族。 这样诱人的条件,就因为一个未曾成功的谋划,一份含糊其辞的秘报,他便舍弃了? 她知道,他明明可以装作不知道。 明明,可以大事化小,就当做这事从未发生过。 而她,将为此永远臣服于他。 黎兴得了命令,无声无息进来,但看到清漾又是一副眼泪涟涟的样子,禁不住开始皱眉。 沉思片刻后,他让女侍将人拖了出去。 整个屋子安静下来。 “孤今日才知,右右为何多次因她迁怒于孤。”穆祀转动着手指上的空间戒,嘴角笑意凉薄:“横镀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一个女儿。” 黎兴根本不在意女子间的明争暗斗,他尽职尽责地提醒:“殿下,今日若如此,先前咱们的一番筹划,便全是白用功。” 舍利取义,非谋者所为。 穆祀深谙此道,实施起来,往往比谁都好。 然而这一次,他沉默了半晌,月明珠的光亮柔和,他沉声,道:“一颗棋子而已,即便废了,也不影响整盘局势。” 是。 只是要迂回婉转,多花费许多心思。 黎兴仿佛能从这句话里,看到未来被杂务缠身,点灯熬油忙碌的自己。 “孤要去主殿一趟。”穆祀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张,吩咐道:“将幺尾召回来。去查,清漾往日的举动,任何细节都别放过。” 黎兴抱了下拳,消失在半空中。 穆祀进主殿的时候,南柚已经睡了。 狻猊盘成巨大的一团,被女使的通报声吵醒,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将头偏向另一侧,脑袋埋进长长的毛发里,小荼鼠原本趴在狻猊身侧,现在它一动,它就吱地惨叫一声,浑身的毛都倒立起来。 帷幔后,南柚艰难地睁了下眼,眼皮像是在上下打架,没过多久,便迷迷糊糊闭了眼。 小荼鼠看了看硕大的狮子,又看了看自己的大床,任命地溜了出去。 片刻后,它又跑了回来,利索地跳上了床,用冰凉凉的小鼻头蹭了蹭南柚的脸颊,将嘴里叼着的纸张铺在南柚的眼睛上。 “球球。”南柚哀嚎一声,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她伸手摸了摸脸,将那张纸拿了下来,她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困意:“你这是从哪带来的东西。” 球球想了想,像是在调整语言,过了半晌,才一字一顿道:“太子,找,给的。” 南柚稍微清醒了一点,她抓过那张纸,匆匆扫了两眼。 这一看,便犹如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方才还浓重得不行的困意瞬间消散,一丝一毫也没留下。 南柚手忙脚乱起身,在下榻的时候摸着黑还踩到了狻猊的尾巴尖,威猛的异兽很不开心地竖起了黄金瞳,一见到是她,又很开心地换了个姿势,黏黏糊糊地用脑袋蹭她的手,声音里的撒娇意味浓得不容忽视:“右右,你踩疼我了。” 南柚蹲下身,伸出两条胳膊,环住了它,满心被失而复得的后怕之意充斥。 狻猊的睡意瞬间就飞了,它哼哼唧唧,顾不上自己的体积,使劲将自己往她怀里挤。 “我要出去一趟,你们两个乖乖待在这,别乱跑。”南柚又转身,抚了抚委委屈屈看着狻猊眼红的小荼鼠,道。 一炷香之后,南柚在偏殿见到了深夜前来的穆祀。 两相对视,寂然无声。 “东西看了没?”穆祀眸色深深,他立在窗前,身体的影子被月明珠的光拉得有些长。 南柚点了点头,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她神色凝重,问:“我尚在腹中之时,便与当时还未出世的狻猊成就傍生,当年,为狻猊寻洞穴,设禁制,横镀也都有参与,可这事,他绝不会外传,也没必要告诉当时才千岁大小的清漾。” 不然,各界各族,不会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那清漾是如何利用横镀的精血与海罗盘找到狻猊具体位置的?”穆祀理性地分析:“就算给狻猊设置的禁制中,十之五六皆是横镀的手笔,气息与特色浓郁,清漾与他血肉相连,能产生一些微妙的感应,但,万仞城有多大,有几层?” 南柚默然不语。 万仞城太大了,足足七层,每一层的面积都无法估量,在这样的环境下,清漾若是没有具体的方位,便无异于海底捞针,只能似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可她明显没有,她的从侍没有任何犹豫的,奔上了第七层,找到了狻猊蜗居的洞穴。 “逝去之人,无法开口。”穆祀垂眸,隐晦地点破了一层糊着的纸。 南柚睫毛上下动了动,心底掀起了万丈波澜。 穆祀能想到的东西,她亦能想到。 死去的人无法开口,那么开口的,就是清楚知道狻猊位置,又尚在人间之人。 毫无疑问,那些人,都是星界的忠臣,是星主的心腹。 例如,乌鱼和汕恒的父亲。 他们是星主的左膀右臂,也是横镀的生死之交,是南柚的叔父,也是清漾的叔父。 “接下来,你需思考验证一些事了。”穆祀意有所指。 “我知道。”南柚皱眉,头疼不已,“那几个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明知清漾要做什么还将狻猊地址暴露,或是清漾用了什么法子,明推暗算,从他们口中获得了线索。” 若是前者,那么,星界必有一番大的动荡。 两人相对而坐,相继沉思,这样的氛围,莫名令穆祀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 天族太子之位尚未确定的时候,他的那些兄弟,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明里暗里使绊子,他有时也会崩溃,也会无助,南柚就是这样坐在他跟前,拿一支笔,一张纸,将那些杂得乱成一团线的事件理清楚,哪个是哪个派来的钉子,哪个可以先处理了,哪个留着有用。 到现在,他修习的功法,都有几样是星族的不传之密。 那是南柚跑去跟星主撒娇,软磨硬泡求来的。 后来,他崭露头角,一飞冲天,在天族声望日盛,要操心的事多不胜数,渐渐的,就不怎么来往星界,跟她的联系,也淡了。 “我将清漾送到主殿了。”穆祀问:“你准备如何处置?” 南柚抬起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像是觉得奇怪,又带着不甚明晰的惊讶意味,她问:“穆祀,你今夜前来,是什么意思?” 穆祀用帕子擦了擦手,而后与她对视,他语调平静地反问:“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南柚摇头,“我不是圣人,我猜不透所有人的想法和意图。” “我也不想去猜。”她眼眸明澈,“你告诉我吧。” “右右,我承认,走到这一步,我已不够纯粹。”穆祀眼角往下,“我做不到完全的舍利重义,每件事,每个举动,我考虑的,是利益,是未来能够获得的好处,是天族的未来。” “清漾如此,花界如此。” 南柚捏了捏手中薄薄的纸张,道:“而你今日所为,违背了这套利益原则。” 穆祀扯动嘴角笑了一下,指骨搭在桌沿,瘦削寡白,瞳色极深。 “右右,我还没无情无义到,她伤害你的证据已摆在我的案桌上,我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她交换条件,助她登顶。” “我从来不自诩好人,但应允过的承诺,不会改变。” 穆祀起身,虚虚地抱了小姑娘一下。 南柚没有推开他。 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南柚坐在椅子上,闭眼,脑海中的影像急速倒退。 她知道穆祀的那句“应允过的承诺”指的是什么。 他曾说,待他成长起来之后,无人能在他跟前伤害她。 所以,她入深渊,音讯全无,他跟进来了。 所以,她被荼鼠掳去,他强开重瞳之力,放弃蛊雕,也要救她。 可前世呢。 她永远记得书中那句“南柚身死,天君穆祀为清漾善后”。 一句善后,足以令她对一个人的期待化为死灰。 书中现实,错了哪一步,她无从得知。 穆祀突然的转变,她无法全然相信。 第43章 血脉 清漾被送回主殿的消息,在第二日就传遍了三族,有人去打听了缘由,而天族那边也未曾遮掩,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事情在第二日早上就已闹得极大。 南柚起来的时候,汕恒和乌鱼均与她提了此事。 “姑娘打算如何处置她?”乌鱼问。 南柚抿了一口热茶,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白嫩的小脸上,眼下的乌青格外明显。 她身边蹲着硕大的异兽,黄金瞳纯正,气息逼人,它觉得有些无聊,但又想陪着南柚,便用肉乎乎的前掌陪荼鼠玩游戏。 小荼鼠卷成一个球,狻猊用爪子将它抛来抛去,满屋子乱蹿,偏偏被当球踢的荼鼠还挺开心,两个小家伙玩得忘乎所以,丝毫不理会房里多出来的两人。 南柚无奈地看了它们一眼,坦言道:“不是我说如何,便能如何她的。” “这件事,还是得看父君的意思。” 乌鱼冷哼了一声,恨恨道:“此女心肠歹毒,若不给些教训,日后还不知会起什么样的心思。” 自从听说了这件事,汕恒皱着的眉就没消下去过,他接着乌鱼的话,道:“现在不止我们这边,妖族也得到了消息,我们进来前,少妖君便已将情况如实转告给妖主和妖族统领,现在,想必王君和夫人都得知了此事。” 南柚点头,手指在袖中闪着细碎光亮的留音珠上顿了顿。 “已经知道了。” 乌鱼与汕恒对视一眼,问:“王君是什么意思?” 南柚垂着眸,又抿了一口热茶,语气无辜,言语诚实:“我没与他们联系。” 两人眼里便都泛出疼惜之意来。 她毕竟才那么大,身为星女,被一个臣下之女如此暗算,而清漾能走到这一步,星主的宠爱毫无疑问是主因,此时此刻,她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现在是谁在看守她?”半晌,南柚抬眸,问。 “月匀在守着,少妖君身边的从侍也在。” 南柚点了下头,说:“等下我去看看她。” 两次前脚出去,流芫后脚就钻进了主殿。 “我今早得到这个消息,可开心死了。”流芫眼睛都发着光,她伸手想去摸狻猊的头,被它灵巧躲过,它嗷地低吼了一声,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声音,神情冷淡,眼神凌厉。 “兽君,果真不凡。”流芫也不在意,她收回了手,接着方才的话道:“这样,我觉得未免夜长梦多,我们干脆先将她弄死,来个先斩后奏,不过一个臣下之女,意图伤害未来的少星君,赐死她都算是给她体面了。” 流芫管的牢狱里,每日不知有多少人消亡,她看惯了这些,话说得也是理所应当,丝毫没有觉得不对。 说实话,这一夜,南柚不是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 她实在不想跟清漾耗着拖下去了。 但这种想法,最终还是被她打消了。 她确实还有诸多顾虑。 不得不说,星主和那些跟横镀交好的重臣,对清漾确实是百般喜爱,诸般宽纵。诸系皇族子弟才有资格留下的灵魄灯,他们也为清漾特意做了一盏,这就意味着,即便是**消亡,千年之内,只要寻到了合适的肉身,她也能重返人世,届时,修为全无,那些老怪物,还不知道得如何心疼。 她倒成了过错的那一方。 如此一来,她的先斩后奏,便成了急于杀人灭口,那份密报,说白了也只是穆祀调查的结果,他们并未亲自入深渊,真假全凭一个信与不信。 南柚伸出手掌,小荼鼠小小的眼睛亮了亮,抱着爪子跳到了她的手上。 “放心吧。”南柚将手掌伸过去,让眼馋许久的流芫摸了摸荼鼠银丝一样的毛发,道:“要她死,没那么容易,但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也不少。” 流芫像模像样地用手托着脸颊叹了口气,道:“你父君与母亲,太过保护你了。” “你父君让你参与政事,教你为君之道,用人之道,却根本不让你接触权力之下的那层泥沼,你从小没经历过这些,将来,可怎么掌权呢。” “自古以来,权力都是建立在铁血手腕之上的,王位上坐着的,从来不是纯善者。” 说到最后,她的神情已经认真起来,“你瞧瞧我,瞧瞧大哥哥,再瞧瞧天族的太子,哪个似你这样手不沾血,对谁都抱有一份善心的?” 南柚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她捧着荼鼠,愣了一下,又很快回神:“我知道的。” 有些话点到为止,流芫也不过多提及,她看着威风凛凛盘踞在一侧的巨兽,连着惊叹了好几声,但没敢再伸出手去摸一摸。 她走之后,南柚抚了抚狻猊的脊背,站起身,笑着道:“走吧,带你去收些好处。” 狻猊一听说有好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长长的尾巴像是甩在空气中的鞭子,带起一阵猎猎风声。 清漾被关在一间破落的偏房里,没有南柚的命令,无人敢对她动刑,但她自己心里不好受,因而南柚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满目憔悴,脸色苍白,蜷着腿缩在一个陈旧的柜子后面,存在感低得可怜。 月匀嘴里叼着一根海草,模样嚣张又懒散,他对清漾没半分好感,现在狐假虎威,一刻不停地吓唬她。 “姑娘。”见南柚来了,月匀才终于站起了身,将这个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让了出来。 自从渡了雷劫,月匀的容貌变化极大,不再是当初的小萝卜头,个子一天蹿得比一天高,现在看起来,跟流焜流钰一样年龄大小,行事也显得稳重起来。 南柚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格外落魄的清漾身上,半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透着寒意,“孚祗呢?” 月匀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月匀,你下去吧。”半空中,孚祗悄无声息现出身形,少年玉冠束发,清隽如兰,他眼神落在南柚身上,话却是对月匀说的。 偏房狭小,狻猊不得不变小了身体从门口挤进来,现在不情不愿地趴在地上,小狗一样,毫无气势可言,它有些不满意自己现在的模样,尾巴左右甩着,带着显而易见的催促意味。 南柚嘴唇翕动:“东西带回来了吗?” 孚祗颔首,从空间戒里拿出了一团被光晕围绕着的精血,里面异象连连,有光莲坠落,有浮云升起,有仙乐吟奏。 角落里,清漾受到了某种莫名的感应,她缓慢抬眸,在见到那光团的时候,眼里仅剩的光亮便如风中的萤火,蓦的消散熄灭了。 什么她都可以辩解。 但,她父亲的精血,容不得她说半句喊冤的话。 如果,她真没有那份心,她带着亡父残留下来的精血进深渊做什么呢? “孚祗夜行万里,绕半个万仞城,将你撒在狻猊洞穴禁制上横镀的精血收了回来,你觉得他速度如何?可比汛龟快些?”南柚踱步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精致的小脸如玉一样莹白水润。 清漾没有回答她的话,不知是事情败露之后无话可说,还是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有人让我杀了你。”南柚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不紧不慢地开口。 清漾的嘴唇干裂,流了半夜的眼泪,现在,眼周的肌肤已经疼得没有知觉,喉咙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每吐出一个字,就针扎似的疼一下,“你若是想杀我,直接动手就是,何须坐在这同我白说这么多。” “你倒是比我想的有骨气一些。”南柚笑了一声,小小的人坐在椅子上,并不显得违和,而是莫名压下来一股气势,“你放心,我不杀你。” “我等你慢慢编织好理由与借口,去同我父君和你那些伯父们解释。”南柚扬了扬手中那团精血,语气轻快:“连求情卖可怜的话我都替你整理好了,到时候,将你爹扯出来,发个誓,博个同情,并且委委屈屈掉几滴眼泪,我想,事情也不会闹大。” “外面皆传我被养得娇纵不知理,无容人之量,脾气性子不好,然而这次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伤心生气得连我父君母亲都不理了,却还是顾念着昔日横镀的面子,留了你性命,是不是显得很懂事,叫人挑不出错处?” 南柚小脸上闪过跃跃欲试的神色,她转身,问孚祗:“她想害狻猊性命,而我有宽恕之德,只取她两道血脉,可还算仁慈?” 她说什么,做什么,在孚祗的眼中,都无甚差别。 “姑娘心善。”少年的声音清和悦耳,夸她的时候,嘴角隐有笑意。 清漾踉跄着挣扎起来。 她的血脉,不容有失。 那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倚仗。 “孚祗,你来。”南柚下巴抬高了些。 少年的衣角像是蹁跹的灵蝶,他的动作十分利落干脆,寡白的指骨像是挣脱不开的禁锢,清漾凄厉的惨叫声在结界中回荡,渐渐变成模糊而痛楚的闷哼,进气多出气少,全身的骨头都像是碎了一样,整个人顺着墙角滑落,烂成了一滩泥。 半晌,他收手,颀长的身子遮盖住流光与血污,他转身,修长的手掌中,两团血色的丝线相互缠绕,金色光芒隐现,南柚眼皮跳动了下,低声道:“居然真是皇族血脉。” 狻猊硕大的脑袋拱进两人之间,得了南柚纵容的眼神,嗷呜一声伸出舌头将那两团丝线扫进了唇舌间,像是吃到了什么美味似的,满足地眯了眯眼。 强抽血脉,对施法之人的消耗也大,孚祗连夜去往第七层收集横镀的精血,本就疲累,现在脸色白得像是纸张,南柚看得有些心疼,她不想在这多待,侧身想看一眼清漾,却被孚祗抱了一下。 少年身上的气味十分好闻,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姑娘,是臣不好,臣疏忽大意了。” 第44章 巨门 南柚任由流言疯长,清漾被强抽血脉一事,也并未刻意控制风声,很快,就传到了外界之人的耳中。 当日,南柚腰上系着的留音珠亮了不知道多少次。 夜里,南柚躺在荼鼠主殿的床榻上,帷幔飘飞,会发光的小鱼成群结队游进来,点点的橘色光亮像是汇聚在了一起,在冰冷的深海中,变得温暖而熨帖起来。 那颗小小的珠子再次亮了起来。 南柚用锦被蒙住头,在榻上滚了一圈,犹豫半晌后,指尖还是蓄起了些微灵力,轻轻地点在了留音珠上。 “右右。”那边很快传来一道婉约的女声,带着浓郁的担忧意味,“母亲听了你舅舅传来的消息,狻猊可无恙?你自己可有受影响?” 听到是她,南柚竟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她抿了抿唇,慢慢地回:“狻猊没事,我也没事,母亲不必牵挂。” “你身子这样,母亲如何不担心。”流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问起她许多事情,在万仞城的遭遇,以及一路的收获,跟大家的关系等,南柚渐渐的也打开了话匣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聊,慢慢的来了些许困意。 “右右。”流枘唤了她一声,道:“你父君想跟你说说话。” 南柚心里咯噔一声,方才的睡意顿时不翼而飞,她脑袋蒙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叫了一声父君。 星主问:“身体怎么样了?” 南柚回答得异常冷淡,她就干脆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右右。”星主才开了个头,南柚就放下了手里的留音珠,她问:“父君,你不会是想问清漾的情况吧?” 果不其然,那边沉默了一会。 “我真想不明白。”南柚伸手擦了擦眼尾,“狻猊出事,母亲第一时间来问我,问它情况,生怕我受了欺负受了伤,父君却什么也不曾过问,第一时间想的,只是清漾如何?” “到底我是你女儿,还是清漾是?” 这两句质问,落在星主的耳里,便化为了愧疚的利刃,一刻不停地往身上剜,他蓦地顿了一下,眼里闪过浓烈而复杂的挣扎之意,最后,也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声,道:“留住她的性命,带回来等候发落。” 因为狻猊的缘故,接下来的寻兽灵之路便格外的顺利。 过程极其简单粗暴,跟他们之前千辛万苦费尽心思主动去寻相差甚多。 狻猊带着他们直奔第七层。 路上,狻猊叼着糕点,一口一个,跟她解释:“你们从外面进来,什么都不懂,万仞城的原住民看着热情,其实就是想赚钱,他们排外,很多事情都瞒着不说,骗的就是你们这些傻乎乎的妖。” 它肉乎乎的爪子被南柚握在手里,开心得耳朵一抖一抖的,丝毫没有险些被人暗害的后怕感,它指着外面连绵起伏的青山,道:“那个兽灵天榜,也不准,深渊里住着很多厉害的大妖和大仙,他们沉眠在地底最深处,不想受世俗打扰,多少万年也不见得出世一次。” “对,对的。”小荼鼠跳到南柚肩头上,听了狻猊的话,连连点头。 “那我们这是去哪呢?”南柚捏了捏狻猊毛绒绒的耳朵。 狻猊低低嗷呜了一声,翻了个身,在软垫上露出雪白的肚皮,在撒娇这块显然极有天赋,无师自通。 荼鼠见大哥被顺毛顺得根本无暇回答问题,想了想,替它道:“去,万兽殿。” 它学习能力很强,不过两三天的时间,说话比初见时好了不少,但有时候吐字还不是很清晰,这句万兽殿,她听了两遍方才听懂。 “那是什么地方?”南柚没从别人嘴里听过这个词。 荼鼠用小小的爪子,指了指躺在地上,慵懒的半眯着眼呼噜呼噜的狻猊。 “是我的地盘!”狻猊骄傲地抬了抬头,因为兴奋,一双摄人的黄金瞳都竖了起来,它道:“万兽殿开启,意味着兽君传出召唤,被传唤之人,都得赶来。” 它一幅求夸奖的模样,南柚不禁莞尔,她细细参透它话中的意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问:“这样说,但凡被你召唤的兽灵,皆是我们能带走的?” 狻猊摇头,伸出了一只手掌:“每回深渊开启,天榜排名前十的异兽,最多只能带走五只。” 荼鼠吱了一声,纠正它:“三只。” 狻猊瞥了它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伸出爪子拍了拍它的脑袋,没使多大的力,但荼鼠也被这股力道掀得翻了个跟头,像颗球一样滚到地上,又被狻猊的尾巴扫回来。 两个小家伙这几天像是喜欢上了这个游戏,什么场合什么环境下都能玩起来,等它们打闹够了,狻猊才清了清嗓子,对荼鼠说:“若是它们跟右右走,做右右的下属,就能带走五只。” 荼鼠想了想,深以为然地点头,接着道:“若是,别人,三,三只。” 南柚听明白了,继而哭笑不得,挨个戳了戳它们的额心,笑:“说了半天,原来是算着给我开小灶。” 越是强大的兽灵,占有欲便越强,它们的容忍度往往十分有限,因此很多人一生,只能择一兽灵为伴。 狻猊这话一说完,自己就不太舒服了,它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去偷看南柚的神情,见她根本没意识到什么,脸上甚至还挂着笑意,心情顿时不好了。 荼鼠也后知后觉地低下了头。 狻猊清了下嗓子,状似不经意地道:“你有我和荼鼠了,一个能打架一个能寻宝,那根仙参可以疗伤,那棵柳树什么都能干,再要多的也没什么用。” “兽灵,不分享主人,它们,不一定,跟,跟右右走。”荼鼠也憋出了这几天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南柚疑惑地嗯了一声,想了想,才道:“我就要个雀河。” “其他人若是想要,就按照兽灵的规矩,亲自打一场,赢了再提。” 狻猊烦躁地拍了拍爪子,将桌子震得颤了颤,它粗声粗气地道:“雀河有什么好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让打个架还不如自己上场,除了那张脸和脾气,再无一处可取之处。球球,你说是不是?” 荼鼠跟着跳了几下,附和道:“就、就是。” 兽灵天榜第五的存在,被三言两语说得如此不堪,南柚狐疑地看了他们两眼,开始犹豫,问:“那你们觉得什么哪只兽灵比雀河好?” 狻猊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副不想再理会她的模样。 最好的都已在眼前坐着了,一个万兽之君,一个天榜第一,还不够她喜欢么! 南柚这时候也回过味来了,她憋着笑,肩膀耸了耸,说:“雀河是我答应给二哥哥的生辰礼。” 狻猊耳朵抖了一下,头又转回来了。 “其实,雀河也挺好的,只是比起我们,还是差一些。” 荼鼠点头,拿爪子捂住了脸,道:“挺好。” 一路飞驰,他们顺着通天道往上,直至第七层。 不同于下面六层迥异分明的特色,第七层看着就像是普通的城池,有许多当地人,开着酒楼,小二热情地往里引客,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食物的香味飘至鼻尖,十分热闹。 他们一行人换了马车,一路向南。 等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再换仙器赶路,如此也用了大半日,才到达目的地。 那是一片断壁残垣,像是经历过了惨烈的打斗,墙面坍塌,地表深陷,露出一个圆形的大坑,占地不小,荒芜苍凉。 大家的目光飘向狻猊。 身躯庞大,眼瞳金黄的异兽仰头低吼一声,它迈着某种神秘的步伐,九转七回向前行,渐渐的,它踩过的地方闪烁出了一层琥珀般的金光,又顺着节奏流转盘旋,形成一个巨大古老的阵法。 荼鼠也跟着尖啸一声,小小的身影在阵法上蹿出无数道残影。 半晌,一道古旧的,仿佛尘封着时间的巨门从地底深处破土而出,轰隆隆的巨响持续了许久,余音回荡在天地山崖之间。 一圈混沌光泽从门内散发出来,像是在筛选什么,又像是要确认什么。 门的另一侧,狻猊朝南柚招手,它道:“右右,你先进来,这门会自己选人,除兽灵和我的伴生者外,所有进来的人,都得得到它的允准。” 南柚颔首,率先一步踏入了门内。 那一刻,她像是进入了另一重空间,墨汁一样的浓黑,死水一般的寂静,她睁开眼睛,只能看到黑暗中蹲着的庞然大物,一双金黄色的瞳孔里像是流淌着岩浆。 一股莫大的威压落在了她身上,带着审视般的意味。 良久,那片浓深的黑暗才像是潮水般散退,大片大片的白色撞入眼帘,狻猊一步三回头地看她,最后禁不住好奇,问她:“右右,你是不是见到了我父亲?” 南柚笑着颔首,抚了抚它顺滑的毛发,道:“他告诉了我你的名字。” 狻猊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地撇过头,嘴里嘟哝着发出一连串咕噜的声音。 门外,穆祀在南柚之后顺利地踏了进来。 但出人意料的是,流芫和流焜被拒在了门外,乌鱼与黎兴也未能进来,倒是一些修为没他们高的,能够顺利走过来。 “这门,择人全看眼缘?”南柚扭头,问。 狻猊点了点头,颇为认同这个说法:“反正我没摸出什么规律来,不给进就是不给进,也没什么标准,猜不透。” 孚祗一直是跟在南柚身边的,他不喜争抢,直到人试得差不多了,才垂着眸,踱步走到那道混沌光环下。 门将他推了出来。 这是拒绝让他入内的意思。 少年蹙眉,瞳色渐深。 “嗯?”他的声音清冷,是一种淡漠而清浅的疑问语气。 那道门上的混沌光泽稍退。 孚祗垂眸,敛目,从容踏入门内。 第45章 担心 三四百人的队伍,最后能进来的,不足十分之一。 他们跟着狻猊,一路前行,中途避开了数个大杀阵与迷幻阵,一层层薄雾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掀开,南柚等人越往前走,顶着的压力就越大,那种暗中被窥伺的感觉如附骨之疽,越见明晰。 狻猊看着他们郑重而紧张的神情,像是也意识到什么,安慰道:“那是我父亲身边附庸者的残魂,镇守这里,保护狻猊一族的宝物不流入外人之手。” 听了这话,他们一直绷紧的身体才放松了些。 又走了一会,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碧空如洗,飘在天空中的云朵像是柔软的棉絮,堆积成各种各异的形状,一片隐藏在雾气中的连绵宫殿若隐若现,不切真实。 “你们都在外面等着。”狻猊挥了挥爪子,道:“我与右右进去召唤兽灵。” “除开雀河,你们最多只能带走三只前十的兽灵,前十至前二十五的,我会召来五只。”狻猊声音严肃起来:“这是本君看在右右面子上做出的让步,觉得不满意的,现在出去。” 当身份和实力到达一定的程度,所说的话,哪怕不客气,也无人会说些什么。 更何况,现在站在这里的人,都是经历过,且知道捕捉兽灵难度的,若是让他们自己来,能得到的兽灵,还远远达不到这个数量。 因而,自然没人想要推开这份送上门的厚礼。 狻猊矜傲地点了下头,懒洋洋地嘱咐:“你们别乱走,这里面禁制多如牛毛,若是陷入其中,本君可不会出手相救。” 说罢,狻猊硕大的头颅一转,面对南柚时,便换上了有些粘人的童声:“走,右右,我带你去看好玩的。” 南柚肩上站着小小的荼鼠,跟在尾巴一甩一甩的异兽身后进入了那座被薄雾环绕的宫殿。 直到一步踏入殿内,南柚才知这里面到底布置了多少层障眼法,这种程度的连环阵,毫无间断的衔接在一起,必定出自大能之手,极有可能是狻猊的父亲所设。 “圆衮。”南柚突然出声,声音里憋着细碎的笑意。 小荼鼠看了看南柚,又看了眼浑身僵硬下来的狻猊,连着吱了三声,它人小,却聪明,很快就懂了“圆衮”这个词意味着什么。 它将头埋在南柚的黑发里,肩膀耸了几下,没敢笑出声。 狻猊尾巴啪的一声甩在空中,发出小孩子的哭嚎声,它半眯着兽瞳,金黄色的眼眸中像是燃起了一簇火,气急败坏地发脾气:“我不叫这个名字。” 它情愿以种族为名,也坚决不肯接受这种名字。 南柚摸了摸它竖起来的耳朵,笑着弯了弯眼眸,道:“挺好的啊,圆圆滚滚,和球球一样,有福气。” 荼鼠听见自己被夸,也不笑了,它挺了挺胸膛,一副骄傲的小模样。 狻猊不像它一样好糊弄,反正它听着这个名字,哪哪都不舒服,浑身都没劲,它用脚踢飞一块小石头,声音闷闷:“反正不准这么叫我。” 南柚心中觉得好笑,但顾忌着狻猊的小脾气,配合着止住这个话题,她转而问:“我们要如何召唤那些兽灵?” 回答她的,是狻猊的动作。 异兽腾空,四脚踏金云,仙莲坠落,仙乐飘散,它朝前纵扑,利爪泛出寒光,大有要撕裂虚空的架势。古老而繁杂的印记从它的四周分散,又收拢,宛若一朵骤然盛放的佛莲,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强大力量,在半空中荡出涟漪。 “狻猊,一族,术法,厉害。”荼鼠在她耳畔低语。 饶是亲自见识过这样的异象,也知晓狻猊一族有通天的本事,南柚也依旧没想到,那几只兽灵会来得如此之快。 不到半日的功夫,他们就已进了门,入了这道旧址。 狻猊在虚空正殿见了他们。 来的都是强大的兽灵,每个都有所长,有所精。 他们生有异角,兽尾,看穆祀等人时,眼中弥漫冰凉而嗜战的光芒,若不是顾忌着在狻猊的地盘,恐触发什么了不得的禁制,只怕在见面的第一时间,就扑上去撕咬搏斗了。 高座上,狻猊脑袋磕在南柚的膝上,庞大的身躯舒展开,像是起伏的小山包。 “兽君。”兽灵之中,等级森严,十分看重血脉,底下站着的十几个兽灵不同于别族对上位者的阳奉阴违,他们的诚意与臣服的态度,都表现在应召而来的行动与此刻的这声称呼里。 狻猊甩了甩尾巴,以示回答。 荼鼠在一旁,纠词逐句地表达它的意思。 等它的话语落下最后一个音,那十几道目光,便齐齐落到了另一侧的人身上。 兽灵跟别的种族不同,他们出身不俗,战力不俗,但却不得不成为其他种族的从侍,其中自有原因。 他们出生在深渊,行动受限,若想去外面的世界走一走,便只有成为他族从侍,签下从侍契约,方能离开,否则,便只能永生永世,待在这无底深渊之内。 越是强大的兽灵,生命越长久。 一万年,两万年,尚能耐住寂寞,在熟悉的土地上生活,那五万年,十万年呢? 外面的世界那样精彩,各族天骄争雄,他们自命不凡,也想闯出一片天,可最基本的,他们连门都踏不出去。 实在难耐寂寞的小兽灵,甚至会主动要求跟外族人结契。 但成长到他们这样的阶段,顾虑许多,反而迟迟做不了决定。 总有外族人利用签订的从侍契约,胁迫他们,驱使他们,甚至囚禁、折磨、毒打。 狻猊洞悉了他们的顾虑,懒洋洋地开口,道:“这次,我也会跟着一起出去。” “大人,您的伴生者……”开口的是一名女子,她生有鱼尾,声音如珠玉,眉心处有一片流动着水纹的鱼鳞,她就是天榜排名第五,以温柔友善出名的雀河。 狻猊站起身,用头蹭了蹭南柚的后腰,两人并肩从座位上站起来,它提起南柚的时候,神情十分骄傲,俨然存着隐晦的炫耀的意思,“这是我的伴生者,叫右右。” “你们唤南柚星女。”它不忘补充一句。 底下赶来的那些兽灵,彼此对视了瞬息,默契地弯了弯腰,行了个表示尊敬的半礼。 兽君的伴生者,地位等同兽君。 “他们是右右的亲人和下属,你们若有意,可择一人为主,脱离深渊。” 南柚发现,他们对于狻猊,真有一种无条件的信任,仅仅一两句话,心中的疑虑就被尽数打消。 最终,雀河与流钰打了一场,签订了从侍契约。 剩下的兽灵,天族分了一半,而另一半,由星族和妖族平分。 对这个结果,大家都表示满意。 “这个小秘境,灵力浓郁,远胜外界。”天色渐暗,星光点点,一轮残月从天际跃出,南柚趴在窗前,双手托着小脸,道:“距离深渊开放还有两年时间,这两年,我想留在这里恢复灵力。” 月光寡淡,从窗口无声无息流淌进来,与少年的影子纠缠。 “姑娘担心什么?”小孩藏不住喜怒,孚祗又太擅长照顾她的情绪,她的话语才落,他便已听出些许不妥。 “清漾现在血脉受损,若没有逆天滋补之物续接,日后,最多只能与世族子弟并肩,汛龟被我们牵制着,分身乏术,也照顾不了她。”南柚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可我总是不放心她。” 毕竟是女主。 坚韧,执着,从不轻易言败,任何的打击,都将成为她更进一步的阶梯。 “臣出去,将她带进来,囚在姑娘眼前。”孚祗长指微动,动作娴熟地取下了小姑娘揪揪上绑着的绸带,又将小巧精致的头饰放在桌面上,少年光风霁月,声线清冽:“待出深渊,臣会听从姑娘安排,接管王军指挥使一职。” 这件事,南柚在进深渊前,曾跟他提过两次。 他都没有揽下这个担子。 一旦应下,肩上的责任太重,他根本没有时间兼顾在她身侧。 幼崽太小,成长又慢,他不放心。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南柚看着墙角一丛翠绿的草叶,慢慢地眨了一下眼,她的声音轻得溶于霏霏雨声里。 “谢谢。” 孚祗宽松的袖摆在小姑娘乌黑的发顶停了一瞬,又悄无声息地移开,琉璃色的漂亮眼瞳中,隐约闪过星点的笑意。 心之所愿。 何需言谢。 深渊之外,星界王都。 近段时间,星界进入百年来最冷的时期,天气急转直下,屋檐廊下结了一溜的冰棱,尖长锋利,成了精的草木纷纷缩起脖子开始休眠。 议政殿内,星界老臣,重臣三三两两地站在下位。 他们都得到了从深渊传出的消息。 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细语,大殿之内,气氛凝滞,但并不安静。 星主居上位,他的脸色不算好看,沉着眸,等他们讨论够了,才开口,道:“今日召尔等上殿,所为何事,诸卿心中有数。” “来说说,你们的看法。” 星主的目光在他们之中环视一圈,最后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 “王君,臣以为,此事可等清漾回来,细细审过,再作决断。”乌鱼的父亲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也是跟横镀关系最好的几人之一。 朱厌嗤了一声,声如洪钟:“确实该审!” “狻猊的洞穴所在如此隐蔽,知情者寥寥无几,到底是谁,能将这样的机密告诉一个心怀不轨,意图谋害王君唯一血脉的人,他是什么居心!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可见我星界朝堂中藏有内鬼!” “臣觉得,此次王君务必深究细查,绝不姑息,若是如此轻轻放过了,下一次,小星女又能有如此好运,再次躲过暗害吗?” 朱厌说话声音大,眼神也毫不避讳,就来回落在那几个和横镀私交甚好的人身上,一番话毫不留情,直戳人肺管子。 说完这些,他沉了沉声,又道:“至于如何处置,请王君无需犹豫。” “星界自有律法明规,妄图伤害皇族血脉,该得怎样的惩处。” 第46章 处置 一直到一个月后,宁潇才再次听到关于赵梦渟的消息。 天气越来越冷,宁潇早晨醒来睁开眼睛,就看到云灿儿乖乖地窝在她怀里,小脸睡得红扑扑。 云灿儿最近在排期末舞台剧,作为女主角的她每天都要练习到很晚。 宁潇不舍得弄醒她,低头吻了吻云灿儿的额头,拿起床头的手机刷微博。 热搜几乎都是娱乐圈的消息,宁潇直接略过,点开本地热搜,看见#花季少女车祸意外死亡#几个字,点进去却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车祸意外死亡的女孩叫赵梦渟。 新闻介绍赵梦渟乘坐出租车去会所上班,路上出租车司机因为疲劳驾驶没控制好,致使车辆撞向绿化带,副驾驶的位置正好撞到路灯,赵梦渟当场死亡,司机王卓反而只是受了轻伤。 “宁宁,你在看什么?怎么脸色那么复杂?”云灿儿睁开眼睛就见宁潇一脸怅然地盯着手机。 “你醒了,”宁潇把新闻给云灿儿看过,云灿儿惊讶地张大嘴巴,“这,王卓……摄像师大叔开车带赵梦渟去上班,结果发生意外赵梦渟死了?!” 宁潇手指放到红唇中间,“这件事看过就好,以后不要再提了。” 云灿儿蹙眉,“那摄像师大叔会被判刑吗?” “如果只是交通事故,最多判三年,如果不是意外……”宁潇没有再接着说。 赵梦渟的亲戚坐牢的坐牢,破产的破产,逃到国外的逃到国外,警察连个来来领取她骨灰的亲人都找不到。 最后还是赵家原来的保姆领了赵梦渟的骨灰。 因为王卓没有因为女儿自杀的事报过警,赵梦渟也没有留过案底,查找不到其他证据,很快王卓被提起公诉,最后被判了一年半。 大二下半学期,云灿儿经专业课老师推荐,进了电影导演袁文潇的剧组,拍摄一部文艺电影。 袁文潇是奔着拿奖去的,开机前为了寻找合适的女主角,不知道面试了多少场,眼看马上就要开机,他们连女主角都没有找到,袁文潇只能赶紧求助老同学——也就是云灿儿的表演课老师容胜邦。 袁文潇把角色要求一提,容胜邦立刻便想到了云灿儿。 “老袁,你找我可算是找对了,我给你介绍我的得意门生云灿儿,她不光年龄外形气质符合你的要求,演技也很扎实,不像外边那些拍了两部戏就飘了的小演员。” 袁文潇道:“行,你先带来让我看看。” 容胜邦说的天花乱坠没有用,袁文潇必须得亲自看才行。 云灿儿大一拍摄的电视剧《三生劫》还在剪辑,据导演何意说,已经有好几个地方台联系了他,《三生劫》明年有望上星播出。 云灿儿曾经在姜云亦剧组客串过一个小配角,电影过年才会上映。 所以云灿儿虽然拍过一部电视剧一部电影,但依然没有作品。 两天后,宁潇陪着云灿儿去面试。 面试地点在市中心一栋写字楼,两人乘电梯来到十六楼,按照提示找到一间会议室门外,会议室大敞着门,宁潇抬手敲了敲,里面两个中年男人转过头来,看见宁潇,眼睛一亮,待看到云灿儿,眼睛更亮了。 留着精致胡须的男人走过来询问:“你们是来面试的?” 云灿儿点头,“刘编好,袁导好,我是云灿儿,来面试女主角。” 刘起源摸了摸胡子,笑道:“快进来吧,就等你们了。” 袁文潇揉了揉眉心,“你们先坐下等吧,还有个人和你们一起面试,马上就过来。” 云灿儿点头:“好的,袁导。” 宁潇和云灿儿坐到一边等待,刘起源好奇地看了眼宁潇:“你们是同学?” 他还以为宁潇也是来面试女主的。 云灿儿道:“刘编,我们是高中同学。” 刘起源惊讶,“她不是京影的学生?难道是央传的?” 云灿儿勾了勾粉唇,“也不是,宁宁是华大的。” 语气里面充满了自豪。 刘起源吓了一跳,“竟然是华大的!那可真是优秀啊。” 宁潇无奈地揉揉她的长发,对刘起源道:“虽然我上了华大,但绝对没有灿儿优秀,她当年可是我们省的理科状元,因为喜欢表演,想要做演员才报了京影。” 这下连袁文潇都忍不住惊讶了,“高考状元上京影?!你这小姑娘不得了啊,有主见!” 云灿儿抿唇微笑,“当年看了《虞美人》,就想着做演员一定要和袁导合作一次,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了。我果然没有选错大学。” 袁文潇被云灿儿恭维的忍不住哈哈大笑,焦灼的心态放松了许多,“你们两个,我肯定是偏向于你的,宁潇个子太高,和人物形象不符。” 宁潇道:“袁导你误会了,我不是来面试的演员。” 袁文潇:“哦?那你是?” 宁潇:“我是灿儿的临时经纪人。” 云灿儿转过头对她笑:“也是我老板。” 徐纯敲门进来时,会议室中已经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她提前从剧组某位执行导演那里得到了剧本,在家里练习的很好,还给女主专门设计了几个表明性格的小动作。 徐纯对此次电影女主的角色势在必得。 徐纯脸上沁着怡然自得的笑容走进会议室,“刘编好,袁导好,我是徐纯,来面试女主角。” 态度落落大方,眉眼柔和,眼底闪烁着坚定的信念,几乎和女主角的性格重合。 袁文潇点头道:“很好,你们今天两人竞争女主角色,待会儿我会各自给你们一段表演,谁能打动我和刘编,谁就是我电影的女主。” 刘起源笑道:“我对演员演技很苛刻,希望你们能拼尽全力。” 袁文潇道:“给你们介绍一下,云灿儿,徐纯,今天只有你们两个面试女主角。” 云灿儿和宁潇背对着徐纯,等袁文潇和刘起源说完,两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过身,徐纯倒抽一口凉气。 她刚才的动作语气尚且要“演”,云灿儿却是本身就和女主角的气质很像……不只是气质,云灿儿各个方面都像,简直是女主本人了! 徐纯心下有些不悦,这个角色她一定要拿到,本来家里已经打点好,只要刘起源和袁文潇点头,她就能得到女主角,哪知她一切都计划的很好,却半路杀出个云灿儿。 徐纯不知道云灿儿是演的还是本身就是这样,如果是演的,说明她演技很好,如果本身就是这样…… 徐纯发现不论怎么样,她的胜算都很低,不禁暗暗咬了咬牙。 这到底是哪里蹦出来的女演员,怎么之前都没有听到过消息! 不然她有的是办法让她来不了面试! 徐纯满脑子的想法都只是一瞬间,回过神来,笑着主动和云灿儿握手。 徐纯:“你好,我是徐纯,待会儿还请多多指教。” 云灿儿点头微笑:“没问题。” 徐纯:“……”答应地还真痛快,我用得着你来指教? 徐纯心里不高兴,脸色不太好看。 等袁文潇和刘起源站起来时,却又扬起笑脸。 宁潇在一旁看了一场变脸术。 她在听袁文潇介绍徐纯时,就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 看了一场变脸,突然就想起来了。 徐纯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和云灿儿被报错的孩子! 徐纯才是姚香莺和云易的小女儿,云灿儿则应该是上城徐家的千金。 小说中对于两人为何抱错写的很模糊,但徐纯从小锦衣玉食被宠爱着长大。云灿儿却在父母的忽视中成长。 如果宁潇没有猜错的话,抱错孩子的事姚香莺很可能早就知道了,只不过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没有说出来。 不然很难解释姚香莺和云易一家人对待云灿儿的态度。 刘起源准备了两个考题,让云灿儿和徐纯抓阄,徐纯手快先抓,打开纸条一看,是场哭戏。 而云灿儿抽到的片段,没有几句台词,全靠眼神表演。 袁文潇问:“你们谁想先表演?” “我来吧袁导。”徐纯快速接话道,“我背台词特别快,也很容易沉浸进去,希望袁导给我机会先表演。” 袁文潇抬眼询问云灿儿:“你怎么看,想第一场,还是第二场?” “我都行。”云灿儿无所谓,只要演技好,前后真的无所谓。 袁文潇点头:“那就徐纯先演。” 徐纯一直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哭戏,想哭情绪说来就来,想掉眼泪就掉眼泪,正好搭配着这场哭戏。 为了防止分心,云灿儿和宁潇出去等。 她们在门外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声音,具体在说什么,完全听不出来。 过了大概五分钟,徐纯一席白裙红着眼眶走出来,对云灿儿道:“你可以进去了。” 云灿儿蔫蔫地看了宁潇一眼,宁潇揉揉她的头:“加油。” 云灿儿立刻满血复活,自信地推门走进会议室。 云灿儿进去后,徐纯走到宁潇身旁。好奇道:“你陪云灿儿来面试,凭你的容貌,肯定能在剧组拿到个角色。” “嗯。”宁潇冷淡道,不打算和徐纯多说废话。 徐纯却觉得自己说对了,试探性地挑拨关系:“云灿儿一看就心眼多,自己面试女主,却不让你面试。” 第47章 少逡 对他们来说,一年多的时光转瞬即逝,若浮光流水,深渊之门开启的时间眨眼已近至眼前。 万兽殿内,灵气充沛,是修炼的绝佳之地,再加上身上携带的许多天材地宝,南柚身体恢复得很快。 熬过了那段最痛苦的时段,后面便顺利多了。 细雨如丝雾,温柔地飘洒下来,落在大殿的砖瓦上,那些从远古传下来的深雕砖瓦,便蓦地泛出一层琉璃光泽,七彩的柔光将那股肃穆与苍凉之气掩盖,现出些平常难见的柔和来。 南柚坐在大殿上,手里捧着一盏热茶,垂着眸,时不时就着香气小小地抿一口,她的旁边,坐着同样悠闲的汕恒。 “姑娘,再有三日,深渊之门便开了,我们该整顿整顿,前往第五层的出口了。”半晌,一盏茶见底,汕恒开口,悠悠道。 南柚点了下头,眼眸弯成了漂亮的月牙形,她道:“我已让孚祗去办了。” “姑娘对孚祗,十分看重。”汕恒侧首,道。 小姑娘脸只有巴掌大小,编著两个长长的辫子,一条姜黄色罗裙,衬得她肤色雪白,走动间步子里像是荡开了一朵朵花。 在这个话题上,她并不避讳顾忌,点了下头,直言道:“从到星界开始,孚祗就一直在我身边伺候,实力不俗,该得到重用。” 汕恒笑了一下,“原本那群人要嗷嗷叫着不服,直到亲自同他过了招,现在一个个都老实下来了,姑娘重用他,不会有什么大阻力。” “没有那么容易。”南柚摇头,“朝堂上那些人,哪是什么能任人摆布的,再者,我现在蜕变期还未过去,并不掌权,朝堂上的事,不想过多插手,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汕恒今日来,并不是为了谈论这个。 他坐了一会,斟酌言辞,片刻后,道:“右右,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你也知道我的脾性,有些话,便不藏着掖着窝在心里了。” 南柚抬眸,看了他一眼,配合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笑道:“汕恒哥哥,突然这么严肃做什么?你有事说便是了。” 汕恒脸色完全严肃下来,他正色,道:“我无意瞒你,一年前清漾之事,乌鱼与我父亲都有在王君面前替清漾求情,事后,甚至让我与乌鱼暗中照拂,保她性命。” “他们之间的事,我与乌鱼插不上手,在王君面前,也说不上话。但我与乌鱼看着你长大,我们没有妹妹,自幼,你就同亲妹妹一样,乌鱼被门挡在外面,几次三番拉着我,让我一定同你说明白。” “右右,不论之后如何,你永远是我们的小妹妹,我们都站在你身后。” 南柚没想到他郑重其事说的竟是这样的两段话,她愣了一下,而后缓缓地眨眼,低眸,片刻后,才轻声道:“我都知道的。” 汕恒抚了抚南柚的发顶,如释重负地扯了下嘴角,道:“怕你乱想,乌鱼进不来,我又不会说话,他老担心我惹到你,让你伤心难过,天天念叨要跟你说明白。” 南柚嘴角一翘,几乎能想象到那个情形,“我才不是那样小气爱计较的人呢,更不信有心人的挑拨离间,你叫乌鱼哥哥放心就是。” 一年时间,变化最大的是狻猊和荼鼠。 两个小家伙像是吹了气的皮球一样长起来,实力也与日俱增,这得益与狻猊祖辈留下来的传承和感悟,它们现在天天往后殿的神坛跑,神坛隐秘,而且有极强的禁制力量,饶是南柚这个伴生者,都被拒之门外。 夜里,狻猊和荼鼠准时跑回来,抖了抖身上的水珠,见到南柚,眼睛猛的一亮,齐齐凑了上去。 但还未近身,便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推开了。 狻猊怒目而视,黄金色的兽瞳竖起来,不满地嚎了两声。 荼鼠一张小脸也人性化地垮了下来。 孚祗轻飘飘落地,一身雨水的寒意,眉眼如月辉清冷,他行至南柚身侧,道:“姑娘,没遇到什么大麻烦,远倪已经被收服了。” 南柚点头,示意他在桌前坐下,又看着被拦在外面眼神冒火的两只,忍不住托着腮笑:“将它们放进来吧,不然等下,有得闹腾。” 孚祗搭在桌沿边的手指微动,那层流光阻隔凭空消失,狻猊和荼鼠再无阻碍地冲了进来。 对着越发出尘惊艳的少年,狻猊大大地打了个喷嚏,而后甩了甩头,以一种胜利者的高傲姿态带着荼鼠去榻边的窝里盘着休息。 他们谈事的时候,两个小家伙听得没兴趣,也不捣乱闹腾。 南柚目光从它们身上收回,落在对面之人的脸庞上,她接着方才孚祗的话,问:“远倪的排名不低,分给了谁?” “乌鱼的一位堂兄,实力不错,远倪也是他发现的。” 南柚点了下头,心思飘到了远处,“马上就要出深渊了。”她低喃。 “这几日,你就别来回跑了,累得慌。我这里有狻猊和荼鼠,大哥哥和二哥哥也在,汕恒在里面帮我管着事,出不了什么乱子。” 经历了清漾一事,小姑娘心智成熟不少,行事作风,与从前不同,考虑的事也更全面。 这样渐渐成长的过程。 他却要因为一些杂事缺席。 孚祗一向淡漠似死水的心境,突然有些紊乱,他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尖,薄唇微动:“臣不累。” 南柚也愁得皱眉,她用目光描绘少年清隽分明的轮廓,有些抱怨似的低声道:“回去之后,你若是任职王军指挥使,必然忙得脚不沾地,也根本没什么时间在院子里陪我了。” “这可怎么办呢。” 幼崽毫不掩饰自己的依赖,声音软绵绵,像是睡意未醒,里面蕴含的情绪显而易见。 “等臣彻底掌握王军,会抽出时间多陪姑娘。” 南柚从椅子上跳下来,难得孩子气地扯了扯孚祗的衣袖,小脸上扬起明艳的笑,声音却压低了,一副深怕被别人听见的模样:“那你快些,等后年六界书院招人,我们一起去。” “别人我都不带,就等着你排出空闲来,好不好?” 孚祗低眸,看着自己深色衣袖上搭着的几根白嫩手指,眼底泛起浮沫一样的浅淡笑意,他颔首,道:“好。” 出深渊的那一日,万仞城第五层,热闹得不成样子。 此行,大家或多或少都有收获,且大多都是家中倾力培养,没吃过苦头的年轻一辈,离家三年,历经生死,都开始念家,终于等到深渊开启,再喜怒不行于色的人,此刻脸上也挂上了笑意。 南柚站在星族阵营前,小小的身子旁,蹲着一头巨大的异兽,形似狮,声如龙吟,四蹄踏着七彩流云,若棉锦的鬃毛上,趴着一只打盹的小老鼠,对比鼠类的体型,并不算小,但在狻猊庞大体型的映衬下,存在感便蓦地低了下来。 这样一来,星界无疑成了最出风头的阵营,大家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往那边飘。 深渊是在深夜开启。 而一入夜,南柚便开始犯困。 大家席地而坐,南柚脑袋一歪,靠在孚祗的肩上,火堆静静地烧,时不时啪的一声炸响,带出一蓬火花。 “少君。”突兀而急切的一道声音,打破了夜色下无声的宁静,众人抬眸,南柚也将眼睛眯开一条缝,看向来人。 匆匆赶来的是流熙身边的从侍,他神色焦急,但思绪清晰,三言两语将事交代了一遍。 “……六姑娘嫌干坐着无趣,便四处走了走,恰巧与魇族的少君碰了面,六姑娘率先动了手,他们打斗的地方又接近魇族营帐,寡不敌众,臣担心六姑娘吃亏,便抽身回来报信。” “什么?!”流熙忆起上回流芫中了少逡的招后那种吓人的反应,他腾的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神色愠怒:“简直胡闹!” 他带着人赶了过去。 顷刻间,火堆旁缺了一角。 穆祀根本没想插手这样的事,他仰躺着,俊朗的面容对着夜空,眸中有星河流转,身体难得放松,整个人像是要与无边夜色悄无声息融为一体。 “小六这个性子,真是……”南柚知道这次闹不起来,她艰难地睁开眼,等困意稍减,跟着站了起来。 走之前,她的视线落在穆祀身上,半晌,伸出脚尖踢了他一下。 “跟我一起去。”南柚鼻尖吸了吸,道。 穆祀眼睛都没睁一下,嘴角微动:“你大哥都去了,打不起来的,你那个表妹,不会吃亏。” “我们上次就吃亏了。”南柚说得煞有其事:“那个魇族少君太嚣张。” “穆祀,可是你自己说的,要将功折罪。” 小姑娘的声音比明月澄澈,又带着憋不住的笑意。 穆祀叹了一口气,坐起来,认命般地道:“成,我说的。” “走吧。”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南柚一行人到的时候,流芫和少逡已经被分开,两人都有些狼狈,脸色并不好看。 “有没有受伤?”南柚走过去,拉着流芫的手仔细看了一遍,问。 流芫摇了摇头,嘴里不知道嘟哝了一句什么。 “这一回,少妖君觉得,谁是谁非,如何解决?”少逡任身边的人在他血淋淋的手腕上撒上药粉,根本察觉不到痛意一样,似笑非笑地扯着嘴角,道:“方才,旁边的人也都看见了,是谁突然动的手。” 两相对峙,气氛滞涩。 辰囵头大如斗,他嘴唇翕动,低声警告道:“你给我适可而止,要博取关注也不是这么个方式。” 少逡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懒散妖异,一副根本不在意的样子。 辰囵突然向左错开一步,一股巧劲猛的自右袭出,少逡面色一变,却来不及抢救,一直藏在宽大袖袍下的银色手环掉落。 几乎就是在手环掉落下来的一瞬间,少逡就伸手捞了回去,面色沉如水,下一刻,转身就走。 然而在场的都是什么眼力。 南柚离得最近,也是看得最清楚的一个。 那个手环的样式,她再熟悉不过了。 第48章 相认 一只银色的手环,上面连装饰的铃铛和彩绸都没,平平无奇,大家没觉得如何,只能猜出那东西对少逡来说该是非常重要,这才让他连闹大的事态都不管了,转身就走。 但南柚的神情随着那个手环真面目的揭露而变得微妙起来。 因为那个手环,是她的东西。 认了主的灵物,那种波动,她焉能感知不到。 “诶。”南柚抬眸,目光落在那道被月色拉得瘦长的身影上,问:“刚才那个手环……” 她话音未落,便被少逡恶劣又冰冷的声音堵住了。 “多管闲事。” 少年恼羞成怒的声音消散在雨幕中,辰囵在心里叹了一声,朝着南柚无奈地摊了下手,解释道:“他在说我。” 南柚的目光又落在这位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冥族少君脸上,后者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伸手捏了捏鼻骨,道:“可否请小星女入帐一叙。” 南柚颔首,应下了这个邀请。 穆祀站出来,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辰囵的肩,噙着笑,声音温和:“孤在外面等你们。” 辰囵眼皮跳了一下,无声点头。 帐子里,南柚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的摆设,冥族喜静喜阴,就连布置都是清一色的灰与黑,清清冷冷,无半点鲜艳的色彩。 “小星女,坐下说。”辰囵亲自为她沏了一杯茶,道:“虽才与小星女见第二回,但我已在某人的嘴里,听过不知多少次小星女的名了。” 南柚抿了一口清香四溢的新茶,问:“是魇族少君?” “少逡性情不好,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口是心非,那张嘴巴,更是毒辣得不行,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厌弃他才好。”辰囵摇了下头,徐徐道。 南柚想了一下上次不愉快的碰面,以及少逡那副跟谁都无法好好说话的样子,竭尽所能的回想,也没能在记忆中搜索出对应的熟人出来。 “少逡还有一个名字,很早之前,我们都用那个名字称呼他。”辰囵坐在南柚对面,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疾不徐地问:“不知小星女对温循此人,可还有印象。” “温循?”南柚的声音里,不可避免的现出了惊讶的意味,她在脑海中不断对比,反复确认,那两个人却怎么也重合不到一起去。 她认识的温循,明明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胖子,最大的烦恼,是八珍宴太过珍贵,不能敞开肚皮每天都吃。 南柚默默消化了一会,跟辰囵确认:“你是说,温循就是少逡?” 辰囵笑着点头,道:“变化很大,你认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自从被魇族接回去之后,他的性子就日益古怪,也换回了魇族皇室的姓,渐渐的,除了我们这些老朋友,很少有人知道温循这个名字了。”辰囵有些感慨,“后来,就连我们,也习惯了喊他少逡。” 南柚头一次这么惊讶,“我真是完全认不出他来了,若不是那个手环……” 话语顿在这里,她哑然,接着道:“便是有那个手环,我也没能察觉出一丝熟悉之感。” “你是他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你对他来说,有很不一样的意义。”辰囵笑着摇头,索性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几年前,他成功压住底下捣乱的那些人,登上魇族少君之位,自觉以这样的身份见你,才不算丢人,可一直腾不出时间来,直到星界开启深渊,他才带着魇族的人进来。” “三年前,初入深渊的时候,你失踪的事情传开,妖族和天族那样的阵仗,流言越传越厉害,他很担心你。” “后来听说你回来,但受了重伤,他嘴上不说,心里却不知如何牵挂,那日,恰巧看到了三公子和六姑娘,也看到了他们共同的心结。” “这样,既可以帮两位解开心结,又能找到合适借口将那块云墨石送给你疗伤。” “当时,他是不是很让你讨厌?” 南柚不说话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没良心。 “他现在还喜欢吃东西吗?”半晌,南柚咬了咬牙,“我现在去空间戒里找,找到了给他送过去。” 辰囵摁了摁眉心:“他现在,没什么喜欢的。” 南柚心虚地站起来,道:“我先去找他,我方才见他好像很生气的模样。”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用手捂住了脸,有些崩溃地低声道:“我还抽了他一鞭子。” 南柚跟辰囵一前一后走出帐子的时候,眼神飘忽得不行。 “少逡呢?”她问穆祀:“往哪边去了?” “西侧的湖边。”穆祀指了个方向,见她要去,也不阻拦,只是提醒:“夜深了,深渊随时要开,早些回来。” 南柚点头,道:“我知道,星界的队伍,先让孚祗看着,若时间到了,直接出去就是,不必等我。” 等一切交代完了,南柚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顶着风,寻到湖泊前。 一块占地不小的湖,因为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水位高涨,漫过了边际的一小块土地,形成了丝带状,萤虫飞舞,一群群结伴,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少逡坐在湖边破落的结着蛛网的小亭里,身形挺拔,如同一杆修竹,像是没听见南柚来时的动静,也像是看不到她的身影,清秀的脸庞上,一点儿波澜也不曾泛起。 南柚用帕子拂了拂长凳上的一层灰,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来。 一时无话,谁也没有先开口,气氛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她一点一点地挪得离他近些,最终在他皱眉前停了下来。 诚然,南柚从未如此心虚过。 她伸出几根手指,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温循哥哥,我错了。” 少逡根本不为所动,他眼皮都未动一下,声音要多厌烦有多厌烦:“放手。” 南柚反而凑得更近,没皮没脸的样子,“我不放,你不生气了我就放。” “随你。”半晌,少逡咬牙吐出两个硬邦邦的字眼。 南柚自小深谙得寸进尺的精髓,她见少逡没有起身就走,就知道他这是在给她机会,在心底斟酌了下言辞,她吸了吸鼻子,说:“你与从前的变化太大了,我是真的辨别不出来。” “南柚。”少逡的眉心隐隐跳动了一下,一字一顿地问:“这就是你想说的东西?” 南柚垮着一张小脸,声音可怜:“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没能认出你来不说,还、还对你动了手。” 她手一松,一副知错任罚的模样,看着可怜兮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受了莫大的委屈。 昏暗的荧光下,小姑娘肌肤玉一样的细腻,肤色胜雪,下巴比小时候尖了一些,记忆中圆圆的脸也瘦了下来。 他又想起了那些流言。 关于那个星界养女,关于狻猊被暗算。 南柚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但见他脸色不太好看,心里有些发怵。她是个一理亏就犯怂的性子,认不出来人就不提了,后面的那些事,一件比一件遭,若是换做她,早被这样的朋友气死了。 “温循哥哥。”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小孩子撒娇的调子。 这一招,对孚祗等人,百试百灵。 每次有求于人或者做错了事的时候,这种语调便很自觉地跑了出来。 少逡眉头一皱,努力适应这样的称呼,忍了忍,伸手摁了下太阳穴,缓缓道:“你以前,不是这样唤我的。” 南柚的动作一顿。 半晌,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子。 她当然知道以前不是这么叫的。 然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让她连名带姓地喊他,他只怕会直接衣袖一甩,转身就走。 “南柚,你还真是,处处令人意想不到。”少逡深色的瞳孔里像是沁了一口幽潭,连带着声音里都冒着丝丝缕缕的凉气,“你认朋友,都是听名字的么?” 名字一变,就算人站在眼前,也认不出。 “这三年,事情太多了,我完全没往别的方向想。”南柚的言语中,终于带上了情真意切的懊恼沮丧之意,“我方才还问我自己,怎么会连你也认不出来。” “我实在是太糟糕了。” 少逡沉默了半晌,一直板着的脸慢慢露出了一道细小的裂缝。 他已经太久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情形。 此时若是别人,他必然冷眼旁观,不予理会。 可偏偏是她。 那个胖乎乎身上有着奶香,总会轮流让人抱着,恨不得双脚不离地,娇气得不行的小姑娘,她曾带着他上仙树摘果,也在寒冬腊月他缩在房里不肯出来的时候给他讲她的家乡,她手上有两个宝贝得不行的银手环,丑得不行,临走的时候,却愣是要分给他一个,说是给最重要的朋友。 她满院满嘴的哥哥,都没有得到那个银手环。 只有他有。 所以哪怕丑得如此突出,他也珍而重之地留在了身边。 可一别千年,她竟然是凭着这个手环和别人的提醒才认出他来的。 少逡的脸色顿时又不太好看了。 他沉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底的火气,道:“手伸出来。” 南柚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照做。 少逡的手指落在她的手背上,清凉的灵力在她身体里转了个圈。 那些新接起来的经络,断裂的痕迹太过明显,在这具小小的身体里,显得格外突出。 少逡方才还一直竭力控制的神情顿时绷不住了,他皱眉,问:“疼不疼?” 南柚顿时点头如小鸡啄米:“疼啊,好疼的。” “疼死你算了。”少逡将一个空间戒丢到她身上,神色十分不自然,“看你下次还逞强当好人。” 第49章 面相 夜深,湖畔,萤虫的幽亮隐约朦胧,在黑暗中不甚明晰,半晌,小雨淅淅沥沥,从天而降,那唯一的光源便像是受了惊似的飞快隐匿起来。 南柚的手掌托起一颗晶莹剔透的月明月明珠,小而破败的亭子里倏尔被皎洁的月光充盈笼罩,如水似纱,如梦似幻。 少逡微不可见地扯了下嘴角,道:“你收集这种东西的习惯,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 晶莹剔透的珠子,精致小巧的玩意,只要够好看的,都喜欢往兜里塞。 南柚晃了下腿,带着软哝的笑意,小声嘟囔:“我现在也未长大呀。” 少逡便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半晌,语带讥嘲:“个子没长,良心和眼力倒是少得快。” 南柚脸上的笑意一僵,整张小脸垮下来,她又伸手扯了下他的衣袖,轻声道:“不是不生气了吗?” 少逡眉头一挑,并未言语,但被南柚扯着的衣袖一松,便露出那条蜈蚣一样丑陋的鞭痕,在少年像是长久不见天日的肌肤上格外突出。 南柚蓦地心虚得不行。 她的手指轻轻落在那道鞭痕上,睫毛上下颤了颤。 少逡不甚在意地将袖袍揭下来,当做没有看见的模样。 南柚动作顿了顿,而后抿着唇,在空间戒里翻找,过了半晌,她手中现出一个玉色的小药盒。 她默不作声地掀开少逡搭在手腕上的衣袖,很认真地打开玉盒,将药一点点抹上去,吸着鼻子,问:“若在当时就上药,以你的体质,是能够不留疤的。” 小孩纤细的手指摩挲着手腕,少逡闭着眼,眉心微皱,侧脸轮廓似刀刃一样锋利,“不留疤,能让你这么愧疚?” 顿时,南柚涌上来的那些难过后悔愧疚的情绪都燃烧成了飞灰。 她手上的力道重了一瞬。 “方才辰囵还说你跟从前变化很大呢。”小孩有点儿怨念的声音响起,“除了名字和长相,内里还是一样,蔫坏蔫坏。” 少逡瞥了她一眼,唇角极浅地弯了下:“南柚柚,太善良了不好,容易被人欺负。” 南柚眉头隐隐皱了下,沉默半晌,问:“是不是魇族的人给你难堪了?” 跟南柚这根星界独苗不同,其他种族有的是皇族子弟争位,手足相残的事屡见不鲜,手段层出不穷,少逡却只是个成天惦记着吃的小胖子,可想而知回去之后,面对了怎样的压力。 “无妨,给我难堪的,现在坟头都已长草了。”少逡不在意地挥了下手,南柚不轻不重摁了他一下,道:“你别动,这伤膏效果不错,你这道疤隔的时间虽然长了些,但多抹几次,也能消下去。” “成年期一过,这些东西自然就消了,抹不抹,没什么差别。”少逡看了眼天色,开口道:“再有半个时辰,深渊该开了。” 南柚也跟着往亭台外看了几眼,又没什么兴趣地将目光收了回来,反应平平地嗯了一声,不像是期待兴奋的样子。 可那时候,她是个很黏父母的小姑娘。 “魇族修炼的秘法,可以看出人的执念深浅程度。”少逡眼瞳幽邃,苍白瘦削的手指指了指自己额心处,字句轻缓,带着不容辩驳的力度:“人之执念浅,额心生红纹,人之执念至深,则诞黑纹。” “因而,远古时期,魇族一直是作为谋士和谈判之人存在下来的。” 南柚愣了一下,以为他在解释上次对流芫和流焜出手的事,她问:“所以上次你看到小六和老三的时候,他们额上的生的,是黑纹?” 少逡敷衍着点了点头,有些不耐烦地将话从那两人身上扯开。 “我跟你说这些,与他们无关。” 南柚一愣,像是意识到什么,遮盖似的侧了下头,只露出脸颊与下颚的轮廓。 “南柚,上次我见你的时候,你额心已生了红痕。”这样一个躲避的姿态,引得少逡的眼神稍黯,他伸手,将小姑娘额角的碎发挽到耳后,黑与白的颜色碰撞,撞击力尤为强烈。 可人生在世,注定不能事事如意,有得意之时,便有落魄之态,额生红纹,人群中,大多如是。 少逡当时虽觉不该,但也并未深究。 “温循。”南柚被他的目光盯得十分不自在,就连哥哥也不喊了,直接跟小时候一样直呼大名。 “今日我再见你,当日的红痕,已变成黑纹。”少逡沉着脸,食指在她额心正中处点了一下,声音里的阴鸷之意浓郁:“常人的这个转变过程,长则万年,短则千年。” “南柚,这一年的时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南柚无意识地用手擦了擦自己的额心,触之光滑,并没有什么异样。少逡说的这些,对她来说,其实是她所没有接触过的玄之又玄的东西,但此时此刻,又真切地跟她扯上了关系。 南柚低眸,实在不知道该用一个怎样的神情来面对这件事。 若说她自己心里完全没有预感,必定是假的。 只是少逡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让她觉得自己有些可怜。 些微的凉风吹来,南柚吸了吸鼻子,好久没有说话。 “你别问了,温循哥哥。”半晌,幼崽声音稍低:“我自己会解决的。” 少逡难得正色,他道:“这不是件小事。” “星族血脉成长慢,等你蜕变期过去,正式开始悟道,这么深的执念,会阻碍你的道路,重者甚至误入歧途,走火入魔。” 南柚实在是笑不出来,也没必要在少逡面前强装开心,她嘴一撇,脚尖蹭在地面上,踢着细碎的散石子玩,有一搭没一搭,心不在焉的样子。 少逡一看,就明白。 她这是打定主意不说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站起身,月明珠的光撒在他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庞上,虚虚笼下一层阴影,声音并不愉悦,又隐隐带着许久都未出现过的无奈之意。 “我不去。”幼崽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得一眼就能看穿里面所有情绪,“现在不开心,也笑不出来,回去的话,会被捉着问。” 少逡想起她身边那些人,又想起了小时候她满院子的哥哥,沉默地坐回长椅上。 “狻猊被暗害的事,是真是假?”他问。 南柚点头,捏了捏鼻脊,道:“真的。” “你身体可有受影响?”少逡手指搭在她的手背上,探了好一会,收回了灵力。 饶是用了那么多的好东西,她的身体也依旧坑坑洼洼,像一个破旧的棉絮娃娃,外面精致,里面一扯就烂,他的灵力游走时甚至都不敢在一个地方过多停留。 南柚拍了拍他的肩,顿了一下,问:“你说,一个真正关心你对你好的人,在明知你受伤出事的情况下,却先去关心另一个人,是不是很奇怪?” 少逡神色淡漠,稍稍一想,便摸到了边,“是你那几个表兄弟,还是穆祀?” “妖族那几个我没接触过,但若是穆祀,唯有一种可能。” “什么?”南柚下意识问。 “——那人有极高的利用价值。” 南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何以见得?” “我与他,同一类人。他心中所思所想,我大约也能明白一二。”少逡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掌,笑意凉薄,不达眼底,“少时,穆祀同你的关系,比你我还要更亲密些,你在他心中,你既是有利可图的皇族姑娘,又多少有些特殊的情分,只是这份特殊,能有几成,便懒得揣测了。” 南柚才要说话,便被天边的异象给震得吞回了肚里。 无数颗拖着尾巴的流星自夜幕最高,黑暗最浓处坠落,像是一场盛大的烟花雨,洋洋洒洒,漫步目的地往地面撒,却又迟迟落不下来,在天空中酝酿,涌动,形成了一团团颜色绚丽的星云,流动着星辉,漂亮得像一幅吞噬人心的古画。 然而此时此刻,大家都明白这样的异象意味着什么。 须臾,那些星云齐齐碎开,像是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道从中撕开,一道裂缝渐渐从中扩张。 “闭眼。”少逡的声音阴鸷,带着驱不散的寒意,话一出口,对上幼崽懵懂的眼,他歇声,压低声音解释:“那些灵云里积蓄的灵力太浓郁,是开启深渊门的主要力量,你身体不好,若是长时间直视,该被辣得流眼泪了。” 南柚拉着他的衣袖,乖乖地将眼睛闭上了。 星云流转,一道巨大的通天门若隐若现,仰望着那个方向的人,都开始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往里吸扯,刹那间,斗转星移,颠倒乾坤,眼前皆是茫茫雾霭,灵魂与**像是完全分割了开来。 等眼前终于能够视物时,他们已经从深渊里回到了星界的领地。 顿时,漫天的喧哗声起。 各大族,小门派都有带队长老过来查看清点人数,之后就是问这三年在深渊的收获。 茫茫雪色下,一头巨大的异兽载着一只长相奇怪,稍显圆润的老鼠跃上石台,站在最高处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狻猊甩了甩自己的尾巴,抱怨地嘟囔:“右右就是性格太好,太善良了,以至什么人都想凑近套热乎。” “对!把,把我们都忘了。”荼鼠小小的爪子握成拳头的模样挥了挥,下一刻,扭头看自己细细长长的灰色尾巴,又开始垂头丧气:“他们,好看,比不过。” 狻猊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自信,但听了荼鼠这一句话,还是下意识招出了自己威风凛凛的金甲和祥云,又把荼鼠从云朵一样的鬃毛上赶了下去,才挺起胸膛在乌泱泱的人头里扫看。 它眼尖,很快就在人群中发现了同样在找人的南柚。 南柚跟少逡告别后,在原地转动了一圈,决定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再自己回宫。 下一刻,她被人拥着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母亲。”南柚鼻尖嗅到熟悉的冷香,身体完全放松下来,像是幼鸟归巢一样眷恋地蹭了两下。 流枘性子清冷,不喜人多喧闹的场合,平素就连王宫举行的宫宴也多是缺席,但此时,她身上流露出的柔和气质,与这样热闹的氛围又毫不违和。 “让母亲看看。”流枘将小姑娘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而后心疼得蹙眉:“瘦了好多。” 南柚闻言,将头埋在她的臂弯里,小兽一样的,模样既憔悴又虚弱。 星主叹息了一声,从流枘的怀里将自从看到他开始就采取无视举措的小姑娘抱起来,果不其然,闹脾气的幼崽踢了踢腿,以示抗拒。 他朗笑了两声,掂了掂她的重量,又让她趴在自己的肩头,问:“我们右右姑娘,还在生父君的气呢?” “不。”南柚闭着眼,吐出一个相当别扭简洁的字眼来。 “先回宫吧。”流枘看着南柚的模样,握着她垂下来的冰凉的小手,担忧地道:“孩子难受呢。” 第50章 认错 昭芙院,八珍膳食一样接一样被端上来。 星界此时的天,仍是冷的,雪色蜿蜒,像是一块斐然莹润的玉,带着沁人的寒意。院子里,巨大的柳木在鼓鼓瑟风中招摇,迎风垂荡,千万根柳条上,缀上无数朵绿芽苞,几缕风过,便像是春日暖阳照耀,开了一树的绒花。 南柚垂着眸,面对一桌子的菜,却根本没什么品尝的心思。 这样的沉默,与幼崽之前静不下来的活泼性子全然不符,流枘有些忧心地捏了下小姑娘冰凉的手掌,问:“是他们做得不合口味吗?” 南柚摇头,仰着一张小脸,笑了一下,轻声道:“昭芙院的厨子是我自己挑选的,怎会不合我的口味。” 她捏了捏鼻尖,一副愁得不行的模样,“我是一想到等会用完膳,父母亲,舅父和祖父要挨个审我们,就头疼。” “现在知道怕了?”流枘给她舀了一勺汤,言语中的笑意稍退,“做那些事的时候,招呼都不打一声,我还以为右右已经天不怕地不怕了。” 南柚心虚地抿了抿唇,没敢吭声。 诚然,有些事,躲得躲不过去,她心里还真有数。 “先用膳吧,才从深渊出来呢。”星主朝流枘使了个眼色,手掌在南柚的头顶上抚了抚,道:“其余的事,等会再说。” 一顿饭下来,南柚就挑着白米饭吃了几口,心不在焉,像是被霜打了的黄叶。 夜里,星光璀璨,夜色沉凉如水,无边雪景铺陈。 主院之内,从左至右,两行雕花嵌珠玉座椅上,都坐着人,侍从们鱼贯而入,奉上待客的上好香茶。 描着繁复精巧花纹的茶盏盖上,飘出两三缕袅袅的热气,与香炉中燃着的熏香交织在一起,便成了一种全然不同的奇异香味,配上这样肃穆的气氛,令人精神一振。 见到这样的阵仗,南柚心头咯噔一声。 他们几个小辈站着,都垂着眸,一副聆听教训的标准姿势,显然从小到大,没少经历过这样的情形。 南柚趁着众人不注意,伸手,悄悄地扯了下流钰的衣袖,侧首,无声朝他吐出两个字。 ——救我。 流钰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两眼,无视了小姑娘求救的目光。 不给点教训,下次,她还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妖主是大人们中年龄最大,辈分最长的一个,他坐在上首,看着这群已然成长起来的晚辈,不动声色抿了口热茶,动作不疾不徐,神情令人捉摸不透。 “这次深渊之行,收获不错。”半晌,他开口,声音严肃,听不出什么夸奖的意味。 流熙等人都不吭声,低首垂眸,姿势出奇一致。 “此次,你们三个进深渊,除却自身获得了不错的兽灵,也带着我妖族的青年才俊拢了不少天材地宝,收获颇多,按理,我与你父亲,该奖赏。”半晌,妖主将手中茶盏一放,眼神像是沉甸甸的山岳,毫不留情地压在众人的肩膀上。 他越是这么说,南柚等人的脸色就越不自然。 明着是夸奖,可看他们的脸色,就差写上“风雨欲来”四个大字了。 果不其然。 “——老三,右右。”妖主眉心紧蹙,沉着声音时,压迫感十足。 南柚的头顿时低了一个度。 “重塑血脉一事,你们可知有多冒险?”妖主现在说起来,仍觉心有余悸,“但凡出一点差错,你们两个,都无法如今日一般站在这里。” “外祖父,你别动气,右右知错了。”不论何时,南柚总是认错最快的一个。 “祖父,当日之事,皆我一人过错,与阿姐没有关系。”流焜皱着眉,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南柚跟前,他不是很适应这样的场合,说话时,神情透着不耐烦的阴郁。 “你!流焜你简直无法无天!”流襄忍不住了,他猛地拍了下桌子,怒火攻心,“谁准你这样做的?谁给你的胆子?” “自己惹事不说,还要带上右右,若出了事,你叫我怎么跟你姑父姑母交代,你又让我和你母亲如何接受?”流襄平时从未与这个儿子说过重话,现在是真忍不住了,“我看,就是我们平时都太惯着你了,才养成了你一意孤行,丝毫不顾他人的性子!” “别提我母亲。”流焜抬眸,黑黢黢的瞳孔里映着男人盛怒的脸庞,他一字一顿:“早巴不得我死,又何必在人前惺惺作态,牵扯旁人,衬得自己如慈父一般。” 这一句话,就像是当头一棒,将流襄脸上涌现出的担忧,怒气,后怕等情绪敲得粉碎,他嘴唇蠕动了几下,高大的身体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跌坐回座椅上。 “老三,你过分了。”妖主道。 南柚伸手去拉流焜,“勺勺,你说什么呢,你不能这么跟舅父说话,他是关心你的呀。” 流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自己从那股可怕的情绪风暴中抽离出来,好歹没有再火上添油继续说下去了。 “你们还小,能有多少判断力?外面千奇百怪的歪门邪道,一不小心就中了招,这次,是万妖录在右右手中,歪打正着让你们撞准了,可便是如此,右右的身体,都险些彻底垮掉。”妖主顾忌着流焜的情绪,没敢再说什么重话。 南柚乖巧地点头,道:“外祖父,这样的事,再不会有下次了。” 说完,她不轻不重地扯了下流焜的衣袖,流焜便垂着眸,跟着点了下头。 “不论如何,老三血脉恢复,对我妖族,对他,都是一件好事,我们欠右右很大一个人情啊。”半晌,妖主开口,道。 这件事,说来说去,最吃亏最受罪还吃力不讨好的人,莫过于南柚。 流焜受罪,是为他自己。 南柚受罪,却完全是为了他,半点好处没捞到,还险些丢了一条小命。 “外祖父,我们是一家人,谈人情,就见外了。”小姑娘眉眼稍弯,狡黠灵动,逃过一劫的模样,“那外祖父,你不生气了?不说我了?” 妖主叹了一口气,朝她伸手,道:“你们若不那么令人操心,外祖父哪至于做这个坏人来板着脸批评你们?” 南柚十分熟练地伸出两条细长的胳膊,被妖主抱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妖主看向星主夫妻,道:“按理说,此事是星族内政,我不该插手过问,可事关右右安危,我还是不得不问一句,那个意图谋害狻猊的臣下之女,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星主沉吟片刻,将那日的处置决定说了。 妖主狠狠皱眉,道:“策划谋害皇裔,按星界法规,应当处死,牵连本族,三代内流放不可回。” 不止是星界,任何地方的规定皆是如此。 赦无可赦的重罪。 星主目光沉了一瞬。 “我还听说,你之前因为她责备过右右。” 南柚哼了一声,不满地扭头,不去看星主。 “反正我刁蛮又任性,只有欺负清漾的份,斥责她一句便要受训诫,而她不论如何算计我,都是一念之差,误入歧途,该留一命。”她勉强地扯了下嘴角,道:“我在父君眼中,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 南柚说完这番话,自己先愣了一下。 她说的前半句尚还有不满的属于孩子的天真争宠意味,但说到一半,已经不自觉将情绪完全代入进去。 她这不是在故意激他。 这就是她的真实想法,真实感受。 这是她的疑惑不解,她的委屈执念。 星主与流枘对视一眼,最终在南柚跟前半蹲下来,他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声音里带着商量的意味:“右右,父君想单独与你谈一谈,好吗?” 他牵着南柚的手,去了偏房。 妖主念着天色不早,他们又都才出来,又说了几句,放他们各自回去歇息了。 偌大的前厅,流襄坐得笔直,如同一座雕塑,流枘小口小口地抿着茶,既不劝他,也不开导他,想得通与想不通,全在他自己。 “当年你自己干的混账事,现在能怎么办?”妖主胡子翘了翘,看到他这幅颓然的样子就来气。 偏房中,檀香味浓郁。 南柚坐在窗前,两条腿在那么空中一晃一晃,她望着窗外连成片的星点灯火,心不在焉地问:“父君不会是想替清漾求情,让我原谅她吧?” “右右。”星主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道:“父君只有你一个孩子,从小看着长到大,想要什么,有的没的,父君都尽量满足你。” “父君情愿自己受伤,也不愿让你受到一点伤害。” 南柚眼睫颤了两下,道:“可自从清漾来了,就不一样了。” “父君会怀疑我,会不分是非对错责备我,会觉得她比我好,甚至在知道她暗害我之后,第一时间,问的还是她的情况。”她有些无法理解,声音低了下来:“从前,父君说,为君者,该善待臣下,可若臣下无忠君之心,我也可用手段镇压,用鲜血使她臣服,而不是想着用善意感化,用慈悲渡她,我不是西天的菩萨,没有那份渡苦渡难的心肠。” 不得不说,这三年的时间,她成长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样成熟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一瞬间,让星主产生了一种不甚真实的感觉。 但现在直面她的委屈,竟是无处辩驳,无话可说。 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承认,一切都是他的错。 是他没有及时察觉清漾的心思,一再宽纵,酿成今日之祸,是他妄想两人和平相处,却在同时没有保护好右右,令她险些受到伤害。 “从前,是父君不好,父君误会右右了。” 星主嘴里干涩,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里头已是果决理智,冷静沉稳,“父君会亲自出手,将清漾的血脉封住,送她远走。” 诚然,星主并不是个会煽情会认错的人,身居君王之位,发号施令惯了,低头认错,对他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还是对自己的孩子。 “右右,你是星界的继承人,是父亲与母亲唯一的孩子,我们爱你,与那些愧疚,怜悯,责任都不一样。”男人斟酌着言辞,有些笨拙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空气渐渐安静下来。 “父君,这是最后一次吗?”南柚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开口问。 “我不认识横渡,也未见过他,但知道父亲与他交情莫逆,这一次,算是用他昔日之功,昔日之情,换清漾一条命。” 星主无声颔首。 南柚不满地从鼻子里哼出两声气音来,模样要多不满有多不满,“父君三句话不离她,还说不是为她求情。” 星主点了下小姑娘的鼻尖,道:“父君不是在为她求情,父君是在向我们右右姑娘认错。” 南柚眼睛亮了一下:“既然是认错,那有没有礼物?” 星主道:“父君私库里的好东西都流到你兜里去了,还要什么礼物?” 南柚熟练地往他袖袍中一摸,很快就摸到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在星主含笑无奈的目光中,她拿出来一看,眼神一颤。 “这是,龟甲?”南柚仔细辨认,跟万妖录上记载的对比了一番,确认无误后,抬眸,问:“父君,你又去跟那头老金乌打架了?” “它不是一向最宝贝这块龟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