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001 章 【第一章】 乌云遮月,落雪泠泠。 在这透骨奇寒时节,又过丑时,万家灯熄,唯沈府一片灯火通明。只因明日是立后大典,而这皇后人选正是沈家的小女儿。 八年间,沈家竟是出了三任皇后。 此等荣耀,沈家却无半点喜气。那掠过枯枝的凌冽寒风中,甚至夹着压抑的啜泣声。 “我到底得罪了哪路神魔,要这样罚我们?”沈夫人望着宝瓶里的红梅,失魂落魄,哽咽的声音里裹着绝望。 沈元宏背对着自己的夫人,站在窗前。半晌,他才沉声开口:“这是喜事,莫要哭哭啼啼!” “喜事?”沈夫人一下子站起来,悲痛难捱,“两个儿子战死疆场,尸骨无存。阿荼以身殉国,阿菩被毁姻缘强纳入宫血枯而终。现在连阿茴也要送进宫受苦!” 沈元宏闭上眼睛,握着拐杖的手紧了又紧。 沈夫人提高了音量,近乎嘶吼:“阿茴是我们最后一个孩子了!” “莫要再说了!明日吉时万不可拿出一张哭脸!”沈元宏握着手里的拐杖,用力点了点地面。 沈夫人跌坐回椅中,心下惶惶,无声落泪。 片刻静谧后,沈元宏拄着拐杖,推门出去。一出了屋,寒风刀子似的往他身上割。沈元宏全然顾不得,大步往外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雪天地滑,他手中的拐杖终是打了滑,整个人狠狠地摔倒了。 跟在后面的忠仆想扶不敢扶,默默低下头。 沈元宏大口喘着气,没急着起来。他抬起头,任冷雪落在脸上。 倘若还拿得动刀,今日就算是背上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做了反贼又如何?即使……他曾拿命来守这山河。 可是,他老了。 别说刀,就连拐杖都快要握不住了。 或者……倘若他的两个儿子还活着,今日定然也护得住他们的小妹妹。 沈家父子英勇忠烈,为国卖命一伤两亡,最后竟护不住后宅女眷。他舍命拼前程最初所为的,不过妻儿衣食无忧。假如知道最终落得今日子女一个个惨死的下场,他宁愿不曾从戎,未有战功!亦不会从小教两个儿子报效朝堂。 “父亲!” 听见小女儿的声音,沈元宏的身体僵了一下,他不想女儿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试了两下,却并没能站起来。他咬着牙,腮帮子崩得紧紧。 沈茴提裙跑来,费力将父亲扶起。然后她在父亲身前蹲下来,素白的小手仔细去擦父亲身上的雪污。 “都已经这么晚了,又天寒路滑,父亲还是早些歇着才好。”沈茴抬起头,露出一张般般入画的芙蓉面。鲜红的兜帽越发衬得她明眸雪肤,姿色天然。偏偏她年岁还小,明眸不染尘杂,带着一抹干净纯粹的稚气。 望着小女儿乖巧的样子,沈元宏将她拉起身,苦涩叮嘱:“明日莫要出差错。” “女儿晓得。”沈茴温声回话,脸上挂着浅浅的笑。 沈元宏瞧着女儿无忧纯稚的样子,更是心酸。他压了压情绪,才继续开口:“陛下……喜怒无常,阿茴要保护好自己。” 沈茴点头。 她知道,这人间帝王是多么昏庸淫暴。她轻轻垂下眼睫,藏起眼中的厌恶和恨意。 “我扶父亲回去歇着。” 沈茴给父亲母亲做了小袄,千赶万赶在入宫前做好,亲自送来。 明明沈夫人为了小女儿哭了半宿,见小女儿过来,反倒立刻摆出一张慈爱温柔的笑脸,千言万语也不过嘱她照顾好自己。 实在是太晚了,没说几句话,沈茴便得回去了。 “阿茴。” 沈茴转过身,抬手扯高兜帽,抬眼望向站在檐下拄拐的父亲。雪越下越大了,落在父亲斑白的鬓边。 “陛下早年尚非如此,都怪司礼监的那群阉人……”沈元宏说得愤恨,却又叹了口气,颓然道:“莫要仗着皇后身份欺辱那群阉人。尤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裴徊光。” 沈茴点了下头,紧接着又一次重重点头,把父亲的话记在心上。 其实,就算父亲不说,她也晓得。 ——这天下谁又敢招惹司礼监掌印太监裴徊光?江山万里在他脚下,皇族帝王不过他的笼中雀。 他就是人间恶鬼,是活的邪魔。 · 翌日,天才蒙蒙亮,整个沈府挂起大红的灯笼,目之所及,一片鲜红之色。远处山雪相衬,更显得喜气溢溢。 沈茴坐在镜前,由着宫婆为她梳妆挽发。 两个丫鬟站在宝屏旁窃窃私语。 沈茴收起思绪,转眸疑惑望去。 大丫鬟沉月立刻疾步走过来,俯身在沈茴耳边小声说:“表少爷昨晚连夜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由地,沈茴眼前浮现表哥萧牧那双通红的眼睛。 “阿茴,哭什么?你的两个哥哥不在了,不是还有我吗?” “阿茴,保护好自己。” “阿茴,你等我。” 表哥的话再次跳进沈茴的耳中。沈茴迅速闭了下眼睛,忍下眼中的酸意。 所有人都叫她保护好自己。 她会的。 · 凤舆在仪仗的簇拥下,穿过都城,入了宫,在正殿停下。沈茴将手搭在宫嬷的小臂上,缓步拾阶而上。 凤冠珠帘轻晃,割乱视线,沈茴望向高处的帝王。 皇帝眼底一片青色,那是重欲留下的痕迹。可即使这般,尚能瞧得出皇帝年少时的俊朗神姿。 沈茴终于走到高处,立在皇帝身侧,望向下方乌压压的人群,听着百官拜贺之声,久而不歇。 册封礼毕,在乐部奏乐声中,沈茴转身,往皇后所居的永凤宫去,最终坐在绣满金丝翔凤的大红喜床上。 她抬眼,打量这永凤宫。 这洞房之礼本该在永凤宫举行,可皇帝已多年不曾踏足永凤宫,到了吉时,令皇后沐泽之后,再往元龙殿承欢。 听说,这永凤宫是皇帝为她长姐所建。 听说,她的二姐正是躺在这张床上,流尽最后的血,耗干最后一口气。 沈茴搭在床沿的指尖颤了颤,心尖尖跟着疼了一下。她细白的手指慢慢蜷起,悄悄攥起了拳。遮面的珠帘遮住她微微泛红的眼睛。 她先前还可以眉眼含笑让家人放心,如今真真离了家独自困在这红墙深宫里,那深藏在心底的惧意才慢慢开始晕开。 毕竟,她不过是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罢了。又因幼时体弱跟着外祖母生活在江南小镇,这京都的勾心斗角权贵嘴脸,实在是接触的不多。 宫嬷进来,毕恭毕敬行了跪拜之礼。宫女鱼贯而入,皆双手捧着一干卺礼之物。 沈茴心头一紧。 皇帝荒淫,宮嫔不尽其数,宫婢臣妻随意采撷。民间暗传皇帝早就被女人榨干,更甚有人传皇帝早晚要染了脏病,毙在女人身上。 这样的帝王,又害死了她的姐姐,即使如今遵旨当了皇后,沈茴又怎么可能欢喜温顺地侍奉? 沈茴垂眸,摸了摸腕上精致的银镯。银镯做工精良,一环一环竹骨相扣,十分别致。 “娘娘,该沐浴更衣了。” 沈茴眼睫颤了颤,将手递给宫嬷,由着宫婢侍奉着脱下繁复厚重的宫装,沐泽之后,换上一身正红的襦装常服。 从始至终,宫嬷在一旁盯着,将沈茴发间的簪子取下——侍奉君主,身上自然不得有尖利之物。收拾妥当之后,沈茴乘坐软轿,去了元龙殿。 沈茴忐忑坐在明黄的龙床边上,等着。 直到皇帝醉后归来。 · 元龙殿响起叱喝摔砸之声,宫人跪了一地。 紧接着是拔剑之声,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就这样人头落地。人头轱轱,鲜血脏了鎏金地面。 沈茴裹在被子里,隔着屏风,惊恐地望着皇帝挥剑乱砍的身影,鲜血溅在玉石屏风的山水画上。 紧接着是宫女克制的惊呼声,然后是皇帝的咒骂声和鞭打的声音,再接着,就是些不堪入耳的声音了。 帝后大婚之夜,皇帝杀了人,又隔着一道屏风宠幸了个宫女。 沈茴开始后怕。她没有想到“月事忽至”这样的小意外会引来皇帝如此的暴怒。她也不确定自己做的这点手脚是不是太冒险了。 屏风外宫女压抑的低泣入耳,屏风这一侧的沈茴紧紧攥着被子,整个身子都在发抖,眼泪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巴掌大的小脸泪洗一般。 原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这才晓得境况比她想得可怕得多。 她害怕。 她想回家。 谁能来救救她,带她离开这里…… 听见脚步声的时候,沈茴身子一僵,惊惧地抬起眼睛。她害怕醉酒的皇帝去而复归,拿着剑来杀她! 视线早就被泪水模糊,她眨了下眼睛,眼眶里盈着的泪珠滚落了下来,才堪堪看清来人。 不是皇帝! 沈茴瞬间松了口气。 那是个身量修长的男子,红衣玉带,裹着一件月白棉氅。他从外面进来,带进来一丝凉气。 沈茴下意识地扯了扯被子,裹住着寝衣的身子,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宫里哪有旁的男子? “娘娘受惊了。” 他平和的声线里似无喜怒,又隐约泠泠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沈茴还没有从惊惧中回过神来,呆呆望着他逐步走近,她一动不动,只有眼泪还在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他停在龙床前,距她一步之遥。沈茴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五官漂亮得世无其二,是沈茴不曾见过的白玉无瑕仙人貌。他薄唇微抿,始终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偏偏他垂目睥着旁人时,那双漆色的眸子里不含一丝情绪。 “你是什么人?”沈茴皱了下眉,警惕起来。 他忽然笑了,重重烛影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神色被衬得莫测起来。 “裴徊光送娘娘回永凤宫。” 裴徊光。 沈茴打了个寒颤。 对于她的反应,裴徊光毫不意外,神色不曾变过。 沈茴怔了一瞬,颤着手匆匆掀开被子下床。她想逃离这里,越快越好。即使救她离开的人是另一个恶鬼。 许是受了惊,许是腿上疼着,沈茴双脚落了地,却身子虚晃站不稳,惶惶又跌坐回床沿。她还没来得及重新起身,裴徊光的小臂已递了过来。 沈茴悄悄吸了口气,鼓起勇气,小心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也不敢真让他扶着,只虚虚搭着起身。 “娘娘这竹骨镯很别致。” 银镯擦着他锦缎衣料。 沈茴指尖儿颤了一下,想解释什么,樱唇微张,却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说什么。下一刻,她虚扶着的小臂离开了,她的手还僵在那里,忘了收回来。 第 2 章 第002 章 【第二章】 裴徊光解了身上的棉氅,披在沈茴的身上。 沈茴心里咯噔一声,惶惶无措地立在那儿。 裴徊光身量极高,合身的锦缎棉氅裹在沈茴身上,衣摆曳地,让本就身量娇小的沈茴越发显得不大一点。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给沈茴系着领口的系带,藏青的带子在他修长的手指间逶迤翻转,衬得他指节分明,玉白修洁。 他离得那样近,近到沈茴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玉檀香。 玩弄朝纲人人惧骂的掌印太监裴徊光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他和沈茴想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即使不提长相,沈茴先前也不知道掌印会是这样年轻的一个人。难道不应该是一个弯着腰一脸假笑阴阳怪气的老太监吗? 最初的惊讶过后,沈茴冷静地意识到裴徊光和皇帝都是一样可恶又危险之人。意识到这一点,沈茴心头怦怦跳着,垂下眼睛,藏起慌乱。 沈茴觉得漫长难熬,但实际上裴徊光动作行云流水,给她系好系带松了手,重新将小臂递放在她还半悬在那里的手下。 “娘娘?”他出声提醒,声音里隐约带笑。 沈茴动作僵硬地颔首,硬着头皮由他虚扶着往外走。 绕过屏风,沈茴看见两个小太监跪在地上仔细处理血迹。沈茴匆忙收回视线,再不敢乱看,可眼角余光里瞟见的屏风上的鲜血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就这么一晃神,沈茴被曳地的长衣摆绊了一下,她虚扶着裴徊光的手下意识地用力,这才结结实实地撑在他的小臂上。 沈茴很冷,她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是冰凉的。手心贴在裴徊光的小臂上,才发觉他身上更寒些,彻骨的寒意从她的手心一点一点渗在她的身体里。 她真想将手收回来。可是她怕自己松了手,连路都走不稳。她抿抿唇,忽略这种寒意,只盼着快些逃离这里。迈过门槛的时候,沈茴下意识地加快脚步。 出了寝殿,沈茴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在覆雪的甬路上。宫人跪地俯首回避,静悄悄的,耳边只有她和裴徊光踩在落雪上的声音。 声音细细碎碎的,像极了沈茴乱糟糟的心情。 明明是很短的甬路,沈茴望着停在不远处的软轿和自己的丫鬟,只盼着这路再短些,再短些。 软轿旁的沉月也看见了沈茴,赶忙小跑着迎上来。 “娘娘。”沉月快速屈膝行了一礼,便赶快主动去扶沈茴。 沈茴逃离似的,匆匆将搭在裴徊光的手拿开,递给了沉月。与被裴徊光扶着不同,她几乎将所有的力气都倚在了沉月身上。 她硬着头皮抬起头,望向裴徊光。 “有劳掌印了。”沈茴声音小小的,带着丝颤音。 哪有皇后跟太监道谢的?可就算是个傻子也不会把裴徊光当成奴仆。 裴徊光轻笑了一声,这是应了她的这声道谢。 沈茴再不想耽搁,赶忙转身上了软轿。 月朗风寂,皑雪银装。红色的软轿尤为显眼,轿角的红色流苏随着抬轿人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晃着。 裴徊光立在原地,望着沈茴软轿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小太监王来急匆匆小跑过来,弓身立在裴徊光身后一步的地方,小声询问:“干爹,陛下还没醒酒,该如何?” 裴徊光语气淡淡:“灌一碗醒酒汤,送到丽妃那里去。” 王来应了一声,赶忙去办。 · 软轿里,沈茴僵着身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眼看着就要到了永凤宫,软轿外的沉月忍不住心酸低语:“娘娘,马上到了。” 沈茴这才回过神来一般,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顺势带下泪来。 暂时安全了。 至少今晚安全了。 沈茴入宫只带了两个丫鬟——沉月和拾星。这两个丫鬟是亲姐妹。 拾星焦急守在院子里,远远瞧见沈茴的软轿,赶忙迎上去,规矩伴在软轿旁,直到轿子停下,和沉月一左一右扶着沈茴迈入寝殿。 屏退其他宫婢,关了寝殿的门,沈茴的身子瞬间软下来,跌坐在地。 “娘娘!”沉月和拾星赶忙一起扶起沈茴,扶着她在美人榻上坐下。 “娘娘受惊了,已经回来了。没事了没事了……”沉月红着眼睛小声宽慰着。 沈茴疼得眉心皱巴巴的,扯开自己的裙子。 拾星惊呼了一声。 在沈茴的大腿里侧,鲜血一片,现在还有血从伤口里往外流。 不用沈茴吩咐了,沉月和拾星立刻行动起来,一个喊小宫女送了热水进来,一个从柜子里翻出外伤药来。 沉月将浸了热水的帕子拧干,小心翼翼地去擦沈茴腿上的血,她红着眼睛说:“娘娘何必将伤口弄得这样深……” 那样的境况下,沈茴哪里还顾得上掌握力度? 沈茴身边的人都知道她最是惧寒。拾星拿了棉斗篷裹在沈茴身上,然后蹲在沈茴身侧,哽咽地问:“娘娘,还疼不疼?” 沈茴侧过脸看向拾星,然后点了点头。 疼。 好疼的。 先前在元龙殿时还不觉得有多疼,此时方觉得疼得要命。她紧紧抿着唇,娇嫩的红唇泛着白。 帝后大婚的吉日是千挑万算,自然也会避开皇后的小日子。于是,向来怕苦的沈茴一连喝了三日催期的苦药,可那药竟是无用,没能让她的月信如愿提前。是以,她才冒险弄伤了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避多久,可能多躲一日便是一日! 沈茴将手腕上的银镯撸下来,用力一掰,骨竹相扣处被她掰开,里面藏着一把锋利的针刀。她将玉镯递给拾星:“把血迹处理干净了。” 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得厉害。 沉月给沈茴处理完伤口,拿出哄小孩子的语气温声央着:“沉月给主子煮一碗姜汤好不好?这么冷的天,主子又折腾了一番,小心染了风寒。” 若是以前,沈茴定然是不会喝的。她不仅怕苦,还最厌恶姜的味道。 沈茴出乎意料地点了头。 姜汤送过来的时候,她抱着好大一碗姜汤,一口没停一股脑给自己灌了下去。 现在病不得,沈茴晓得。 沈茴幼时体弱,极度惧寒,染了风寒几次卧床不得起,差点夭折。所以她这些年才多居于江南,极少回京。 夜里,沉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悄声进来查看炭火。她习惯性地去给总是喜欢踢被子的沈茴盖被子,却发现沈茴由始至终都是一个姿势蜷缩着,未曾动过。 大雪纷纷,飘了一整夜。 沈茴醒来时,腰腹间撕裂一般得疼。那催期的苦药迟了一日发挥作用,又来势汹汹,折腾得沈茴小脸煞白。 “主子向来不会疼得这样厉害,想来是那药的影响。下个月当不会如此了。”拾星趁着旁的宫婢不在,在沈茴身侧悄声说,然后将一块蜜枣糖塞进沈茴嘴里。 沈茴倒不在意,反倒因为月信到了心里轻松不少,不过一想到一会儿要见到皇帝,她的小脸儿立刻微微发白。 ——今日,她要和皇帝一起去宗庙祭拜。 沈茴穿戴着华丽气派的皇后朝服,乘着凤辇往前殿去。那一身厚重的皇后朝服不是不合身,而是穿在带着几分稚气的她身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软轿到时,皇帝已经先一步到了,神情恹恹地坐在龙舆上。 沈茴咬咬唇,小手不由自主攥得紧紧的。她悄悄呼出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撑着沉月的手下了凤辇,行至龙舆前,规规矩矩地行礼。 听着细软的请安声,皇帝将视线落在沈茴身上,半晌才开口:“上来。” 沈茴只好登上龙舆,心惊胆战地坐在皇帝身侧。 出发的时候,望着不远处大开的宫门,皇帝忽然四处张望,然后问身侧的小太监:“裴徊光呢?” 小太监明显不知情,跪地回话:“奴不知,这就去问问?” “去将裴徊光给朕叫来!快去!快去!” “是是是,奴这就去!” 那一瞬间,沈茴清楚地感受到身侧皇帝的情绪波动。他很不安,他在害怕遇到刺客行刺吗?是了,如今敌国虎视眈眈,国内四地揭竿而起之士不计其数。大齐内忧外患,想要杀了皇帝的人多不胜数。 沈茴甚至觉得今日出宫要是真的遇到刺客把皇帝杀了,那倒是真不错…… 沈茴正在胡思乱想,皇帝忽然转过头看向她。 “昨天晚上吓到皇后了?” “没,没有……”沈茴垂着眼睛。 皇帝忽然笑起来,说:“皇后莫怕,朕不醉酒时不是那般。” 沈茴继续低着头,只无措地应了一声“是”。 “抬起头来。” 沈茴一惊,却不得不依言,硬着头皮抬头。 大抵是皇帝嫌她动作太慢了,直接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皇帝瞧了她的五官半晌,才开口:“皇后的样貌和两个姐姐相比……” “臣妾不如姐姐……” 皇帝猛地凑近细瞧,沈茴吓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皇帝挑眉:“朕很吓人?” 沈茴颤颤不敢答话。 “抬起眼睛看着朕!”皇帝的语气暴躁起来。 沈茴慢慢抬起眼睛,然而没有看皇帝。她的视线越过皇帝,遥遥看见了裴徊光的身影。 他从远处走来,独自一人。 依旧是一身红衣玉带,连棉氅也无。修长,却也单薄。 沈茴赶忙说:“陛下,掌印过来了!” 皇帝果然立刻松了手,转头望向裴怀光,连下令出发的语气都变得轻快愉悦起来。 沈茴松了口气。 · 一路上,沈茴如坐针毡。而皇帝精神不太好,一直在犯困。 到了宗庙举行完参拜之礼,已是近午时,等着用素宴之后再回宫。 日头正足,皇帝的困劲儿也过去了,他指了指山下茶水摊的民妇。 裴徊光瞥了一眼,道:“陛下新立皇后,何必要这等粗鄙妇人?” 皇帝皱了下眉,转身踏进回廊,远远能看见坐在庭院里等候的沈茴。 四周皆雪,她端坐在红梅下,朝服之外裹着身厚厚的正红棉斗篷——把自己裹得像个球似的。 一片红梅飘落在裴徊光肩头,他拾起,在指间捻弄,随口问:“或是丽妃不尽心侍奉?” 皇帝眼睛一亮。 “虽仙姿玉色却呆板木讷十分无趣,”皇帝慢慢笑了,“徊光,你可能帮朕把皇后条教成丽妃那般可心?” 皇帝记得丽妃是裴徊光送来的。 更何况,没有掌印办不到的事情,他想要什么,掌印都能送来。 原本心不在焉的裴徊光有些意外地掀起眼皮,看了皇帝一眼。 丽妃,原是妓。 第 3 章 第003 章 【第三章】 “到底能不能?”皇帝语气里充满了期待,眼中亦染上了几分兴致,明显凭空虚想了些什么景儿。 落在掌中的红梅捻碎了,汁痕弄脏了裴徊光玉白素指。他皱了下眉,弃了黏残的红梅,微微偏首,小太监王来立刻递上干净的雪白帕子。 裴徊光一边慢条斯理地擦手,一边不紧不慢地开口:“自然让陛下满意。” 皇帝开怀地笑了。 他就知道,他就算是要天上的仙女姐姐,裴徊光也能给他弄来!他就是喜欢裴徊光这一点,所以就算再多的大臣说裴徊光的坏话,皇帝也不介意。 庭院不大,方方正正,三面环着游廊。四周寂寂,皇帝和裴徊光的对话一字一句清晰地落进沈茴耳中。 听着两个人这般讨论将自己弄成什么样子,她本来就冻得发白的小脸儿,越发苍白。 听见似走开的脚步声,沈茴下意识地转头望过去,正好对上裴徊光望过来的目光。 原来只皇帝一人离去,裴徊光倚靠着廊柱立在原地。 四目相对了一瞬,沈茴吓得立刻转过头来。连裴徊光是个什么表情都没有看清。 沈茴又悄悄记下来——皇帝不喜她呆板木讷十分无趣,喜欢丽妃那个样子。 那她可要好好地呆板木讷下去才好! 她又将丽妃的名字记下来,想着回去了要弄清楚丽妃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用过素宴,帝后启程回宫。归时和来时一样,不少百姓夹道相望。只是最近几年四地起义不少,想要暗杀皇帝的人更多。整个皇城戒备森严,御林军围路守卫,看热闹的百姓也只是隔得老远张望着。 沈茴不经意间抬头,一下子看见站在人群里的父亲和母亲。 沈茴不由怔住了。 拥挤的人群里,母亲搀扶着父亲,两个人正眼巴巴地望着她。 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时候过来的?难道是她出宫时他们便驻在路边了,且一直等到她从宗庙回宫? 父亲的腿在战场上受过很重的伤,湿寒的天气都能让他疼痛难忍,更何况是这样冷的天在外面站立这么久…… 沈茴红着眼睛,差点忍不住心疼地掉下泪来。 但是这么多人看着她,她不能哭。 指甲嵌进手心,她生生逼下眼泪。 “皇后怎么了?”皇帝问。 沈茴揉了揉眼睛,皱着眉说:“这风吹着眼睛疼!” 皇帝瞧了她一眼,见她虽眼角红红的,眸子却干净明澈的样子,便“哦”了一声,移开了目光,随意打量着沿街百姓。 沈茴转过头,望着担忧的父亲和母亲,她慢慢弯唇,摆出一个最能让父亲和母亲安心的笑容来。 很快,龙舆超过了站在路边的父亲和母亲,沈茴抿着唇,纵使再舍不得,也不能回头去望了…… 沈茴明澈的眸子一瞬间黯然下去。 不过,一想到按例,立后大典之后,皇后后日要设宴,她就能见到父亲和母亲了。想到这里,沈茴一片灰暗的心里这才亮起了些微的光芒来。 帝后乘坐的龙舆消失在视线里,沈家夫妇念念不舍地转身。 “老将军!”一个武将打扮的男子追了过来。 这人叫赵畅久,沈元宏曾领军的时候相识,已认识多年了。沈元宏点点头,算打过招呼。 赵畅久凑过来低声抱怨:“雾兰山雪崩,毁了通往边塞陈州的要道。上书的折子全部石沉大海,今天才听说全被司礼监拦了下来,根本没送到陛下面前!裴徊光这阉人当真是一手遮天!老将军,您说这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沈元宏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早就走远的龙舆车队。 若是往常,他定然会和赵畅久一道呵骂宦臣弄权,筹谋如何拨乱反正。可如今他只想回家坐下来多歇一会儿,哪怕听孙女诵书,也比听这些堵心事好。 沈元宏抬头望向阴沉沉的乌云。 要变天了。 今年冬天比往常都冷,风雪也多,这天说变就变。这大齐王朝的天,谁知道何时就暗下去。 “就算折子送到了陛下面前也未必有用。”沈元宏语气怅然。 “什么?”赵畅久没想到沈元宏会这样说,更是惊讶于向来忠君护国的老将军会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 忠君护国? 沈元宏只觉得曾经忠君护国的自己像个笑话。他不是没有红着老脸,用这些年的战功、用两个儿子战死的功勋去求皇帝,只盼着能守着最后一个孩子告老还乡安度晚年。可是皇帝是如何说的? 他大笑着说皇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这是尊荣,是御赐的体面。 可皇帝害死了他两个女儿!若大女儿沈荼的死当初是形势所迫,那么二女儿沈菩呢?一想到二女儿,沈元宏的心感觉在滴血! “老将军!” 沈元宏喟然自己再无这一腔热血,拍了拍赵畅久的肩,转身回家去。 赵畅久还想追上去理论,沈夫人开口:“赵将军,我家老爷腿脚不便不多陪了。” 赵畅久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沈元宏脚步蹒跚离去的背影。 回了沈府,丫鬟正在收拾堂厅,要扔掉宝瓶里已经枯了的红梅,沈夫人赶忙制止。 ——红梅虽枯了,却是她的阿茴前几日亲自摘的。 · 回了宫,沈茴木着身子由着宫婢伺候着换衣。衣服被拾星放在炭火盆旁烘烤过,暖烘烘的。 拾星又拿了厚重的貂袄将沈茴整个身子裹住,再令宫婢搬了三个炭火盆放在沈茴身边。更别说暖手炉了,自然早就塞进了沈茴怀里。 沈茴一动不动地烤着火好半天,煞白的小脸儿才慢慢有了点血色。 在外面折腾了一天,沈茴觉得真的好冷好冷啊。偏偏赶上月期,腰腹间小锤敲打的疼痛折磨着她,还有腿上的伤口行动间也总是疼的。 这个架势,整个永凤宫都知道皇后畏寒了,暗想着日后要多注意些。 沈茴身子刚缓过来,就让人端了热水拿来。她接过宫婢递过来的拧干的热帕子开始擦脸,确切地说,是擦自己的下巴和两腮。 “娘娘要擦洗吗?奴婢来吧。”小宫女说。 沈茴摇摇头,一遍又一遍默默擦着。 ——她已经忍了大半日了。 ——自皇帝捏过她的下巴,她就觉得脸上皇帝捏过的地方像是粘了一层泥,脏得要命。 她皮肤娇嫩,擦得下巴和两腮都泛了红,她才有些烦闷地将帕子扔回盆中。 等沈茴彻底缓好,小脸红扑扑的,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永凤宫刚用毕晚膳,三宫六院的妃嫔们就陆续过来问安了。 文嫔是第一个过来的。 文鹤得知旁的妃嫔还没过来,见了沈茴,红着眼睛就跪下了,一声“三姑娘”喊得凄苦哽咽。 文鹤本是沈茴二姐的贴身侍婢。 沈茴赶忙让沉月将文鹤扶起来,请她过来坐。 “现在我们都到了宫里,不是在沈府了。没有什么三姑娘,你也不是奴籍有了嫔位。” 文鹤苦笑:“文鹤倒是希望永远做沈家的下人。” 不过她抢先第一个赶过来,自然不是拉着沈茴诉苦念旧的。她压了压情绪,再开口:“娘娘久居江南,京中人都识的不多,更何况宫里人。文鹤能帮娘娘的不多,可到底在这宫里熬了几年,知道些情况,自然愿意对娘娘知无不尽,尽无不言。” 沈茴正因为马上要有一大群妃嫔过来问安而头疼,听了文鹤的话自然高兴。她说:“来了这阴森森的宫里,能见到熟面孔本就是幸事。如今你还能多帮帮我,我心里好欢喜。” 望着沈茴弯着眼睛笑起来的样子,文鹤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主子。她的主子特别疼这个小妹妹,若是主子知道她的小妹妹也入了宫恐要走她的后路,不知道多难过。 她不能和文鹭一样追着主子去阴间伺候,如今在这深宫里苟延残喘着,见了沈茴,反倒像是寻到了寄托一般。 莺莺燕燕的妃嫔陆续过来了。 先到的是低位的妃嫔。后宫里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来路也千奇百怪。她们第一次过来给皇后请安行礼,当然要先自我介绍一番。起初的时候,沈茴还努力记一下她们谁是谁,可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多得把大殿塞得满满当当,沈茴就实在是记不住她们了。 文鹤坐在离沈茴很近的地方,偶尔会在沈茴耳边低声说两句某个妃子的特殊之处。 丽妃过来时,本来有些快撑不住了的沈茴一下子来了精神,抬起眼睛朝门口望去。 丽妃穿着一件绛色的大袄,那么厚的袄裹在她身上,都遮不住她行动间的婀娜。更别说她一进来就带进来一股媚香。 “丽娘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丽妃跪地行礼。她声音也是软的细的像唱小曲儿似的,能让男人一听就酥了半边身子。 “坐吧。” 丽妃将酥若无骨的小手递给宫婢,起身。然后和旁的妃嫔一样,解了棉衣,到一旁坐下。 她里面穿了一条桃红色的纱裙。对,纱裙。 绛色的胸口开得极低,里面的阮肉似乎随时能跳出来。裹着肩背和双臂的衣料只薄薄的一层半透的纱。 沈茴看呆了。 她不冷吗? 她不冷吗? 她不冷吗? 沈茴攥了攥自己毛茸茸的衣领,吩咐宫女将殿内的炭火生得更旺些。 沈茴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宫人禀告四位贵妃到了。 殿内的美人们停下寒暄,都站了起来。 四位贵妃先给皇后行了礼,殿内其他人再给四位贵妃行礼。礼毕,沈茴赐了座。 沈茴心想着四位贵妃都过来了,那今晚的见面折磨应该要结束了,她刚松了口气,静妃开口了。 “没想到今日能在宫中以这种形式和娘娘再见面。娘娘还记得月莲吗?” 沈茴眨了眨眼,无辜地看着她。 沈茴这表情明显是不记得她了。江月莲一噎,先把自己气了个半死。合着自己记恨了沈茴半年,沈茴竟是连她这号人都不知道! 半晌,静妃才悠悠开口:“没想到,我们最后竟是嫁了同一个人。不过啊……” 后半句话她故意没说,只是轻叹了一声。她望着沈茴的目光也说不清是惋惜还是幸灾乐祸。 沈茴一头雾水,刚想开口,宫人忽然来禀——掌印过来了。 殿内的气氛有细微的诡异变化,满殿的美人们都还坐着,却好像比刚刚起身迎拜四位贵妃还要恭敬些。 沈茴忽然想起了什么,怔了怔,微微侧过脸,将目光落在了丽妃身上。然后,她慢慢拧起了眉心。 第 4 章 第004 章 【第四章】 “给皇后娘娘请安,给各位娘娘请安。”裴徊光走了进来,说着请安的话,只是那脊背连弯都不曾弯过一寸。 可谁会说他没规矩呢? 他在皇帝、太后面前都是不用行礼的,即使是他还没当上掌印,面对先帝时也是这个待遇。 “皇上体恤皇后娘娘今日祭祖辛苦,诸位娘娘早些回罢。” 贤贵妃第一个站起身,说:“这倒是我们的不是了,忘了娘娘今日奔波,还在这里叨扰。” “的确不该再扰娘娘安歇。”端贵妃也说。 其他妃子也都起身,陆续请辞。 裴徊光看了丽妃一眼。 丽妃一愣,脚步便停下来,没走。她不明所以,却也不问,只安静地立在一旁候着。 沈茴很想回避裴徊光落过来的目光。 她心里清楚裴徊光为何过来,也隐约明白中午在宫外裴徊光知道她听见了。 ……她能硬着头皮装作中午没听见吗? “娘娘宫中侍奉的宫婢虽多,倒没个年长的。刘嬷嬷曾教导过几位娘娘,咱家瞧着留在永凤宫侍奉娘娘最是合适不过。”裴徊光顿了顿,“也能给娘娘讲讲课。” 这是给她身边塞人? 刘嬷嬷很快进来。她身上袍子穿得宽厚,人也长了一张四方脸,宫中的嬷嬷们似乎很多都是这样的,一抓一大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来。 “老奴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 声音也普普通通的。 “掌印费心了。”沈茴说着违心话。 “陛下喜歌舞,想来娘娘也愿龙颜悦。丽妃娘娘善舞,陛下多次大为称赞。咱家便做了这个主,请丽妃娘娘教皇后娘娘她自创的那支《浮惊落荷》。” 裴徊光语气淡淡。他说话时,总是这样,极少让人听出情绪。他的声线也不似宫中内宦的尖细,反而是另一种带着寒气的低沉。 丽妃心里惊了一下。 那《浮惊落荷》的确是她自创的。 那还是她在鸳鸯楼的时候,那一夜是她的開苞夜,想买她初夜的男人围坐在圆台下,她便跳了这支《浮惊落荷》。这支舞,原本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开花儿》。买下她初夜的男人给起了这么个文雅的名儿。 其实,那就是一支类似脱衣舞的艳舞。 教尊贵的皇后娘娘跳艳舞? 这…… 丽妃心里虽惊讶,可她是个聪明人,脸上一点不显,笑着说:“丽娘愚拙,可担不起‘教’这个字,能给皇后娘娘讲上两句已经是莫大的脸面了!” “掌印想的真周到。”沈茴继续一本正经地说着违心话。当然了,现在的她还不知道那是支什么样的舞。 沈茴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儿,就总喜欢往后拖,能拖一天是一天。比如现在,不管是什么规矩什么舞都以后再说,她现在只想裴徊光赶紧走。 ——他在这儿,屋里凉飕飕的。 冷。 裴徊光不动声色地望着板正坐在椅子里的沈茴,凉薄的漆眸仿佛一眼能看透小皇后的心思。 倒也懒得揭穿。 裴徊光和丽妃走了之后,沈茴将刘嬷嬷也遣下去安歇了。什么课什么舞,明儿个再说。 她揉着腰腹,急急往内殿小跑而去,一股脑跑进床榻上,鞋子一踢,用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沉月望着沈茴轻盈的背影,一阵恍惚,仿佛还在江南,自己的主子还是那个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 可,到底今时不同往日了。 “沉月!”沈茴歪着头喊她,“那个静贵妃好生奇怪,我以前见过她吗?” 沉月叹了口气,心里苦恼不知小主子何时能彻底长大。她走近,给她把鞋子摆正。 “绿荷栈道旁,浮舟上的托词,娘娘全然不记得了?” 沈茴想了好一会儿,想起来了。 那是去年在江南的事儿了。 表哥带着她穿过长长的栈道,去打藕吃。她坐在轻摇的小舟上,看莲叶接天碧色无边。暖风吹拂,万物盎然。 江月莲和表哥站在栈道上说话,暖风将他们说的话断断续续送到她耳边。 “……这次选秀,父亲打算送我入宫去。你当真没有话要对我说?” “你怎可这样狠心呢?” “月莲一直以为我们青梅竹马,原是我一厢情愿吗?” “萧牧,只要你一句话。路,我自己去争!就一句话……哪怕你说对我有那么半分的心悦,哪怕是骗骗我,给我一个去争的理由……” 沈茴懵懂地听着那样的诉情衷,听出江月莲肝肠寸断似的难过。 “江姑娘错爱,只是我有心上人了。”萧牧说。 江月莲逼问。 荷叶婆娑,送来萧牧的答案。 “沈家三姑娘,”萧牧停顿了一下,认认真真地念她的名字,“沈茴。” 江月莲哭着离开,断了所有痴念,肩起家族的责任,入了宫。 萧牧忽然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面对沈茴,又怕吓着她,他转过身去看沈茴。 轻舟微晃,水波漾漾。木窗露出沈茴的脸,她托腮,笑得眼儿弯弯,干净的眸子里掬着璀然的凉星。 “表哥,你又推我出去当托词!” 萧牧温柔地望着她,笑着没说话。 兄长战亡时,沈茴哭得引了旧疾差点没缓过来。萧牧守在她床边,红着眼睛说:“阿茴,哭什么?你的两个哥哥不在了,不是还有我吗?” 于是,沈茴就真的把他当了亲哥哥。 沈茴幼时羸弱,十岁前不曾出过自己的屋子,一直到过了十岁,她才算“站住了”。全家把她捧在手心里珍爱,将人保护得很好,也把人养得天真纯稚。更何况,彼时本就是豆蔻年岁,不知风月。 那时候虽不懂,可后来倒也懂了。 圣旨送到江南去,她站在檐下,懵懂地听着外祖母的哭怨,也听到萧牧和姑父的争执。 她小时候病得难受没少哭鼻子,表哥笑话她,说他自己永远不会哭。 沈茴只见萧牧哭过一次。 他哭得那样凶,坐在地上颓然问她:“阿茴,我要怎么做?” 怎么做呢? 沈茴不知道。她心里也难受,也害怕。可她只能慢慢扯起嘴角,摆出让别人安心的笑容来。 就像小时候家里人为她身体担忧,她每次疼得厉害,为了不让家里人难受,都是这样笑着的。只要她笑了,家里人才会笑呀。 从江南到京都,千里迢迢,是萧牧送她来的。 她从小就喜欢见到萧牧,因为表哥总是会含笑望着她,而他笑起来那样好看,周围都跟着暖和起来。 而这一路上,萧牧再没笑过。 沈茴入宫前一天,萧牧红着眼睛对她说:“阿茴,你等我。” 沈茴弯着眼睛笑,还是那个天真纯稚的模样。 可,她没应。 “我的小主子呦,快下来梳洗过再往床上爬。”拾星进来,嗔责。 沈茴眨眨眼,收回思绪,冲拾星慢慢弯唇,软软撒娇:“就窝一刻钟,然后就去梳洗!” 她怎么能应呢? 也曾有人这样对二姐说过,二姐应了、等了。 等到死。 就死在永凤宫,这个大殿这个屋子这张床上。 不能应的。 沈茴知道,这一回,她不是摔倒了生病了,没人有那个能耐救她了。 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 误己不说,也误人呀。 · 翌日。 裴徊光刚到元龙殿,皇帝就跟他抱怨。 “平南王是想造反!想抢朕的皇位!这样的反贼不该五马分尸?那群老臣竟让朕念在手足情上仁厚处理?笑话!” 皇帝气得在殿内走来走去,间或摔砸些顺手的东西。 裴徊光冷眼看着。 皇帝召裴徊光过来并不是为了这个事情,他压下烦怒,去问裴徊光:“长生丹到底何时能研出来?” 裴徊光皱眉,略显出几分难色,道:“缺一道药引,可药引奇邪,也未必真的有用。所以需另研……” “什么药引?”皇帝的眼睛亮起来,打断他的话。 “同宗血肉骨粉。”裴徊光语气缓慢,一字一顿。 皇帝愣了一下,半晌,下定决心:“平南王声称忠君重义,这岂不是给他的最好的表忠心机会?” 裴徊光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一抹带着嘲意的冷笑,他赞:“陛下英明。” 殿内伺候的宫人垂眸恭顺,心中皆戚戚。 平南王与皇帝,乃一母同胞。 · 裴徊光从元龙殿出来时,已是傍晚,飘起了细雪。 王来要给他撑伞,被他拒了。 他也未要车辇,徒步往回走。 路上宫人看见裴徊光,皆大气不敢喘,或远远避开,或恭敬伏地行礼。 王来跟在裴徊光后面,望着裴徊光孑然的背影,有些茫然。 这宫里的太监,有两种。 一种是犯了罪,不得已受了宫刑。 一种是家里穷困,将孩子送进来换点米粮度日。 掌印呢? 王来不知道。 没人知道。 恨裴徊光的人很多,巴结奉承裴徊光的人更多。这些人都会努力打听裴徊光的底细,或为了知己知彼,或为了投其所好。 可谁也打听不出裴徊光的过去。 裴徊光,好像没有过去。 很多小太监们都会寻宫女当对食,有些地位的公公们会在宫外置办府邸,甚至娶妻养子。依着裴徊光如今的权势,他更该如此。皇上也曾将宫中出类拔萃的女官送给他。 可是他拒了。 他在宫外没有府邸。不曾娶妻,没有亲人,更无友人。 本来连干儿子也不会有,只是宫中认干爹的风气太重,小太监们嘴甜涌上来喊干爹。他也没显得多高兴。若是不愉时,乱叫的小太监说不定送了命。这些年也没人巴巴扑上去认爹了。 王来觉得自己根本看不懂掌印的心思。 若说他不爱权势,谁信呢?皇室朝纲皆被他玩弄。 可裴徊光又显得那么,无欲无求。 快过年了,四处有宫人在做冰雕。 王来觉得掌印就像那冰雕一样——没有温度,也没有心。 他很快摇头。 不不不,若太阳足,冰雕会融化,化成一汪水。 掌印不会的。 · 刘嬷嬷如实禀告:“皇后娘娘不肯学。” “丽妃娘娘跳了一遍,皇后娘娘推脱身子不畅,连舞衣都没换。老奴的课程只讲了半刻钟,亦推脱头疼。皇后娘娘高门娇养,且年纪尚小,未经人事,羞耻心重。” 羞耻心? 裴徊光迈进殿内,一眼就看透小皇后那副硬着头皮面对他的模样。 他并没有耐心在这样的小事上,直说:“陛下只给了娘娘十五日。” 沈茴又使出推延大法:“本宫今日不舒服,明日会学。时辰不早了,本宫要沐洗歇下了。” 裴徊光点点头:“咱家伺候娘娘沐洗。” 第 5 章 第005 章 【第五章】 沈茴没反应过来,愣愣望着裴徊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劳烦掌印了。”她的嘴比她的脑子先一步做了反应。 “上一个被咱家伺候的还是先帝,还是皇后娘娘觉得咱家连先帝都伺候得,娘娘却伺候不得?” “不不……” 沈茴摇头,小脸煞白煞白的。她紧张畏惧了,脸上就特别容易泛了白,一点血色都没有。 这倒让裴徊光有点意外——这小姑娘也太不经吓了。 这才……哪到哪啊。 “本宫今晚不沐浴。” “竟忘了皇后娘娘还在月事期,不宜坐浴。”裴徊光口气淡然,“不过血污总要擦拭洗净,才睡得安稳。” 沈茴震惊地望着裴徊光,原本的月儿眼睁得圆圆的,樱口也微张,露出白白的小牙。她原是苍白的小脸儿唰一下,变脸似的,变得通红通红。几乎能滴出血来。 裴徊光冷眼瞧着她。看着她搭在圈椅扶手上的发颤的指尖儿,他倒要看看这小皇后还要多久会哭出来。 “那便……有劳掌印了。”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小皇后强自镇静,努力藏起声音里的那点颤音。 沈茴起身往西间盥室去。 到了盥室,沉月附耳过来:“掌印没跟过来。” 沈茴重重松了口气——果然诓吓她。 不过沈茴也不敢赌裴徊光会不会突然闯进来,只好动作快些。她长这么大,头一遭动作这么“利索”。 沉月抱着寝衣,小声问她:“换吗?” 沈茴摆着口型无声问拾星:“走了吗?” 拾星皱着眉摇头。 沈茴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下常服,换上了寝衣。换衣时亦是动作快得不像话,看得沉月和拾星一愣一愣的。 说起来,寝衣和常服一样,都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哪里都不露。可不管它是什么样子,只要它是寝衣,穿出去见人总是不得劲的。 裴徊光已经不在堂殿了。 沈茴已从宫婢口中得知裴徊光去了她的寝殿。她硬着头皮迈步进去,看见裴徊光站在窗下她的妆台前。 他低着头,修长的指转着她的口脂盒。圆圆的白瓷口脂盒转动,划着檀木台面,发出绵长的嘶哑声响。 轩窗半开,飘进来些凉风,也洒进来大片的月光。 沈茴给沉月使了个眼色,才走过去坐下。沉月手脚麻利地拆了沈茴发上的凤簪和步摇,乌黑的软发如瀑般铺洒下来。 沉月去拿梳子,才发现木梳已经在裴徊光手中了。她无法,只能担忧地退开。 沈茴板着脸端坐着,逼迫自己淡定。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给她梳着长发,如云似瀑的软发滑过他的掌心。他给她梳发,便真的是梳发,颇有几分认真。 木梳一路向下,梳过发尾。 他这才抬起眼睛,从铜镜去看沈茴,问:“娘娘明日会好好学吗?” 沈茴亦抬眼,在铜镜里勇敢对上他的视线,说:“明日有宫宴。” “那宫宴之后呢?”他将木梳放在妆台上,收回手时,动作自然地将手搭在沈茴的肩上。 ——沉甸甸的。 “学的。” 裴徊光俯身下来,然后侧首。这次不是从铜镜中看她,而是近距离地瞧着她,说:“若是刘嬷嬷教的不好,咱家亲自来教娘娘。” 沈茴鼻息间是淡淡的玉檀香。 他离得那样近,说话气息拂在她的脸颊。 阴恻恻、凉飕飕的。 这个人,当真是一点温度都没有,从里到外都寒透了。 裴徊光满意了。 他直起身,又将小臂递给她。冷眼瞧着小皇后硬着头皮将手搭过来,起身。他扶她往床榻去,亲自给她盖上双凤翔云的锦被。 裴徊光一边慢条斯理地放下悬挂的床幔,一边口气随意地问:“娘娘明晚还要咱家过来伺候吗?” “掌印事务繁忙,本宫这里不用掌印费心。” 裴徊光走了。 好半天,沈茴僵着的身子才放松下来,悠长地松了口气。 沉月进来问她还好不好,她声音闷闷地只让沉月熄了灯。 明日宫宴,是她为数不多可以见到父亲和母亲的机会,她得睡足了,气色好一些,不能让父亲和母亲担心才是。 可是她睡不着。 夜里又静又黑。她脑子里乱乱的。 这宫里位份低的,若要送去被皇帝宠幸,都是沐浴过后,由小太监们验了身,再用被子卷着果身,抬到龙床上去。那裹身的被子外,还会用缎带系上,待皇帝过来,像拆贡礼一般将缎带解了打开被子,尽情享用。 沈茴还未进宫就听说过这个事情,那时她就很不理解。或者说,接受不了。 她不明白好好的姑娘家在家里娇养着,遵着男女大防过了七岁连父兄都不会过密接触,怎么入了宫为了被皇帝宠幸就可以被一群太监们验身了呢?还所有人都觉得没什么不对。 跟她说这个事情的婆子向她解释:“因为太监不是男人。” 另外一个婆子笑:“太监,连人都不是。” 沈茴理解不了。 身体缺了一块,就连人都不是了?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她这,就又想起裴徊光来。 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进宫当太监呢? 沈茴听父亲说过,裴徊光是自愿进宫的。 大大小小的男孩子们排着队等着净身。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哪个不是哭哭啼啼悲痛欲绝? 所以,父亲一眼就注意到了裴徊光。 十四五岁的少年,最是知道净身代表着什么意思的年纪。他站在哭天怆地的人群里,容貌俊俪,神情淡然冷漠,漆眸干净又坚定。 那可太显眼了。 登名字的老太监识字不多,琢磨了半天,忘了“裴”字怎么写。他敲了敲桌上本子,细着嗓子问他:“会写自个儿的名字不?” 父亲说,他找机会瞅了一眼那登记册子。 满页歪歪扭扭的字中,他的名字和他的人一样。 格格不入。 父亲说,他字迹俊逸,一看就是师从大家。 沈茴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终于迷糊睡下了。 · 民间女子成婚之后会有归宁,今日皇后设宴请百官,亦有这个意思在里头。 沈元宏和夫人紧张得一晚上没睡好,一大早就进宫见女儿。而且长嫂骆氏带着女儿沈鸣玉也来了。 这倒是让沈茴有些意外。 自从长兄战死,骆氏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便再也没有出过门,整日吃斋念佛,已七年了。 “若你哥哥还在……”骆氏勉强笑着改了口,“娘娘要好好的。” 沈茴便懂了。 嫂子这是替哥哥来看望她,亦是怕父亲和母亲伤心旁人照顾不好吧?她打量着骆氏的神色,也盼着嫂子早些振作起来。她还记得嫂子以前掌家理事是那么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而如今…… “若哥哥还在,定然希望嫂子和鸣玉也好好的。”沈茴由衷地说。 骆氏一怔,点点头。 公婆年岁大了,这个家如今这个样子,她似乎不能再逃避,总要站出来勉强支撑着,全当是为了他。 沈鸣玉十一岁了,刚要长大的年纪。她安静地站在母亲身边,亭亭玉立。 沈茴让人给她拿糖吃,又将原本准备的礼物赠她。 沈茴和家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在宫婢催了又催的情况下,不得不和家人一起往前面去了。 今日宴席,请来的官员不少。 沈茴还没走到,先遇到了皇帝。 闻到皇帝身上的酒味儿,沈茴心里“咯噔”一声。 “这个是谁?”皇帝上下打量了一番沈鸣玉。 沈茴心头莫名突突跳了两下,说:“皇上,她是我兄长的女儿。” “多大了?” “才十一岁。” 皇帝又打量了一遍沈鸣玉,然后又瞧了瞧沈茴,这才转身往前走。 沈茴跟着往前走了一会儿,拉了拉沈鸣玉的手,说:“给你的镯子怎么没戴?去,在桌子上,回去拿。” 沈鸣玉茫然地望着沈茴。 什么镯子? 皇上说:“让宫女取就是了。” “花了心思选来送她,都不好好保管,这是罚她!”沈茴佯装出几分生气。 骆氏脸色微白,偷偷拧了女儿一把。 沈鸣玉这才隐约明白了什么,屈膝行了一礼,急急往回跑。 等到了前面入座,骆氏寻了个理由悄悄回了永凤宫,也不敢再留,匆匆带着女儿出宫。 沈茴得了宫女消息,知道骆氏母女出了宫,这才松了口气。 她转过头望向在饮酒的皇帝。 皇帝明显醉了。 醉酒后的皇帝是什么德性,沈茴入宫那日便见过了。她心下便忐忑起来,盼着今日不要出什么意外。 果然,皇帝没过多久就开始胡言乱语。 席间慢慢安静下来,满座妃嫔和大臣及家眷都静悄悄的,怕惹了祸。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平时里昏庸好色,若他一旦醉酒,会变得残暴。 有人送了消息给裴徊光,不久后,裴徊光便到了。他去扶皇帝,说:“陛下醉了,回去歇一歇。” 皇帝拉着裴徊光的胳膊傻笑:“是徊光啊!这些大臣烦得要命,还是你最得朕意!” 皇帝“嘿嘿”笑着,又说:“上次送你的女官不得心,你要谁?你要谁朕都给你!” 皇帝晃晃悠悠站起来,胳膊乱挥了一圈:“后宫妃子你任挑!” 满座妃嫔无不变色。 裴徊光略略皱眉。 ——皇帝酒气熏天,而且将他衣袖拽皱了。 于是,裴徊光便松了手,任由皇帝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再自己站稳。 裴徊光接过王来递来的帕子,脸色阴沉地整理衣袖。 他对这个狗皇帝,已经越来越没耐心了。 皇帝一边胡言乱语,一边穿过百桌。他看见一个美妇人,便笑着抓过去,直接将美人扛起来往前走。 “阿娘!”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哭着要去追。 他的父亲红着眼睛赶忙抱住他,用颤抖的手去捂儿子的嘴。 皇帝没走几步,直接将肩上的美人放到桌上,俯身而上。惊得那一桌的人骇然跪地。 沈茴脸色惨白地看着这一幕。 她忽然想起那一晚屏风另一侧哭泣的小宫女。 她能做些什么? 攥着帕子的手紧了又紧。 裴徊光冷漠地看着皇帝的荒唐,厌烦地刚要宣“起帐”,就听见一道声音不大的“来人”。 他侧首,看向小皇后。 “来人!”沈茴大声地重复了一遍,“皇帝醉了,将他送回元龙殿!” 这是沈茴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这样大声说话。 会有人听她的吗? 侍卫、宦奴、宫女,还有来参宴的臣子。 都没动。 光洁的理石桌面映出她身上的凤。 她是皇后不是吗? 于是,所有人便看见小皇后站起了身。 第 6 章 第006 章 【第六章】 沈夫人看着这一幕早就吓傻了,又看见沈茴站起来,她本能地想要护住病弱的小女儿,跟着起身想要把女儿拉到身后。沈元宏握住她的手,制止了她。 “老爷!” 沈元宏没说话,他望着小女儿的背影,紧紧皱着眉。 沈茴从小被保护得太好,除了家人和给她治病的大夫,几乎没有与外人接触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大声讲话,已经是破天荒了。 她有点胆怯。 可是,她还是站了起来。 没有人听皇后的命令,可也没有人敢对皇后怎么样,除了那个醉后发疯的畜生皇帝。 沈茴穿过百桌,穿过一个个低着头的妃嫔、臣子,向荒唐的皇帝走去。 那美妇人的哭声真刺耳。 沈茴的步子变快了,不由自主地,到最后变成小跑着奔过去。 她发上的凤冠沉甸甸的,珠帘晃动,在寂静的殿堂内,有婆娑珠撞之音。她跑过裴徊光身边的时候,鹅黄的披帛一端滑落,曳地拖着。 裴徊光垂目,视线追着那逶迤拖地的披帛。 沈茴拉住皇帝的手腕,微微用力,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镇定:“皇上,您醉了。臣妾扶您去休息。” 皇帝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去看,一下子没认出来她是谁。 半晌,他才嘟囔:“阿荼,朕都当上了皇帝,你怎么还处处管制着我……” 竟是把沈茴认成元皇后,沈茴的长姐了。 皇帝醉了酒,身上又有蛮力,偏又站都站不稳。他想往桌子上爬,爬了半天没爬上去。 沈茴拉着皇帝手腕的手更加用力,使出全力来把他往后拽,小脸都憋红了。她嘴里重复着那句:“皇上,您醉了。臣妾扶您去休息!” 拾星想要去帮忙,沉月拉住了她。 沉月心疼地望着自己的小主子。可是她知道今天这个境况,需要的并不是皇后身边人上去帮忙。 侍卫队有所犹豫。有人似乎想上前,但是身边的人使劲儿拽了他一把。 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年初也有过一次,当众遭辱的不是臣妻,而是一位妃子的妹妹。那妃子召来内侍,将陛下连劝带架地扶走。 等第二天陛下醒来,大发雷霆,不仅将那妃子重罚,还将她的妹妹召进宫中宠幸,宠幸之后连个名分都没给,放出宫去。皇帝扬言天下女人都是他的,可他随意享用。而且还下令将那日扶他走的内侍全杀了。 也正是这件事情,气得太后几度昏厥,最后盛怒之下带着小皇子搬出皇宫,在别宫住下了。 第一个站起来的人是那妇人的相公。 男子书生打扮,脸色灰败。跑过去脱了外杉,裹住自己的妻子。虽糟糕事还未酿成,可美妇人身上的衣裳倒也皱了乱了。 沈茴身量娇小,拉拽醉酒的皇帝实在吃力。 她觉得手腕疼极了,快撑不住了。她抬起头,环视了一圈,最后望向站在不远处的侍卫,冷着脸大声训喝:“听不见本宫的命令吗!” 之前就想过来的年轻侍卫这下再不犹豫,推了同伴阻拦的手,疾步跑了过来,帮沈茴扶了皇帝。然后呼啦啦地,同队的侍卫又跑过来几个。 裴徊光笑了一下。 他望着沈茴,想着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小小的一个人坐在龙床上围着被子哭得魂儿都没了,她望着他的目光竟像是把他当成能救命的人,用那样一种渴望被搭救的泪眼巴巴望着他。这才几天,她胆子竟变大了不少。 不过她执拗又笨拙地想要反抗的样子,倒是一如既往。 “皇后娘娘发了话,你们就是这样拖拉办事的?”裴徊光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语调缓慢,没带着什么情绪。 那一瞬间,先前不动如雕的人都活了。 沈茴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凉风一吹,她才晓得自己一脊背的冷汗。她站在那里,抿唇看着这些人。 ——扶皇帝的,请太医的,抬龙辇的,收拾残桌的…… 裴徊光走过去,他弯腰捡起曳地的明黄披帛,慢条斯理地重新给沈茴搭好。然后他略略弓身,将小臂递给她。 “娘娘?” 沈茴转过头来看了看他,然后才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强忍着不发抖,由他扶着回去。 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沈茴垂着眼睛,看着鎏金地面上两个人的影子,心里想着他应该知道她的“色厉内荏”,因为她搭在他小臂上的手一直微微颤着。 没忍住…… 裴徊光已经将目光从沈茴身上移开,他目视前方,漠然地扫过宴桌上的朝臣。看着那一张张或气愤或失望或畏惧的脸。 呵,真痛快。 · 宫宴这便散了,大臣带着家眷匆匆离宫,一个个神色郁郁,间或能听见些叹息声。 今日遭殃的虽不是自己,可有这样一个君主,怎能不日日戚戚?谏臣不知被杀了多少个。也不知道今天又有多少忠良有了退隐归乡的意思。 眼看着马上走近自家的马车,沈元宏停下了脚步:“你先上车等着,我回去一趟。” “回去做什么?这个时候再去见阿茴恐不合适啊!”沈夫人说。 沈元宏犹豫了片刻,才说了实话:“去找裴徊光。” 沈夫人吓了一跳:“你去寻他做什么?” 沈元宏也不知道眼下自己拿出当年的那点“恩情”,如今只手遮天的掌印太监是不是还会买账。 可他只有沈茴一个孩子了,为了小女儿,就算是自取其辱,这一趟也得走。 沈元宏等在裴徊光回沧青阁必经的路上。 他等了两刻钟,才看见裴徊光的身影。 沧青阁是裴徊光在宫中的住处,所在之地极为偏僻,离前殿也远。裴徊光在宫中虽然可行轿,但他大多时候喜欢沿着这红墙绿瓦,缓步而行。 王来在裴徊光身后侧半步的地方,高高举着伞。裴徊光身量高挑,王来几乎要垫着脚了。 裴徊光瞥了沈元宏一眼,脚步没停。 沈元宏努力扯出笑脸,脊背略弯了些,说:“前一阵机缘巧合得了一盒昙金砚,听说掌印之前在寻,给掌印送来。” 裴徊光有些惊讶地看向他:“这可不像沈老将军的作风。” 沈元宏脸上的笑便有些尴尬。 送礼这回事,的确是他活了几十年,头一遭。 眼看着裴徊光要走,他有些急:“掌印位高权重,自然一言九鼎!即、即使是年少戏言。” 这还要从裴徊光刚进宫时说起,因为他太过显眼,沈元宏注意到了他。净身这事儿,可不是都能活下来的。沈元宏随口令人赠了药。 送药的奴仆回来时带了话。 “裴徊光记下了。” 当时沈元宏只是笑笑,没当回事。后来裴徊光手中权势越来越大,陷害忠良坏事做尽,成了人人恨惧的奸宦。 沈元宏再遇到他,没少大骂斥责,更是后悔赠药之举。也不是没有当面说过当初宁愿把药送了野狗,也不该给他这阉狗保命。 如今他没了办法,竟红着脸将当年赠药一事拿出来。 路旁有一座小凉亭,架在乱石堆的假山上。裴徊光抬步往上走。 近日雪多,石阶虽日日打扫,可眼下还是堆着雪。石阶并非规整的青砖,而是山石。那坑洼处蓄着积雪。 裴徊光过分癖洁,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事情。 沈元宏只犹豫了那么一瞬间,就拐着拐杖快一步追过去,一边走一边脱了身上的棉袍,急急将棉袍铺在山石坑洼蓄雪处。 他低着头,紧紧抿着唇,看着裴徊光的靴子踏在了棉袍上,才松了口气。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是另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滋味。 裴徊光在凉亭中石凳坐下,望着远处巍峨的雄山。 “沈老将军,你心里可有恨?”他问。 沈元宏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你的长子武艺超群用兵如神,令敌将闻风丧胆。他本该名留史册,可陛下听信谗言急急召退援兵,使得他困守城中战到最后一刻力竭而亡,被敌军马蹄践踏尸身为泥。” “你的次子年少有为,不过十五岁已有军功在身。偏偏被奸臣所害,诬其谋逆,被乱箭射杀,一腔雄志未得展。” “你的长女巾帼红颜,文韬武略不输男儿。敌国来犯,逼陛下献上皇后。她从城楼上纵身一跃,以身殉国。” “你的二女姿色昳丽且才学卓卓。与小世子更是天作之合,羡煞他人。连天地都拜了,却被掳进宫中。苛责打骂,那张艳冠京都的美人面也被陛下烧毁。她死时那样凄惨,哑着嗓子喊爹娘。老将军和夫人长跪不起奢求进宫见最后一面,可陛下抱着新寻的美人在别宫纵乐呢。” 裴徊光语调缓慢,毫无情绪波动地说着过往。 他每说一句,沈元宏脸色便更苍白一分,不知何时跌坐在地,大口喘着气。他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口,喘息都变得艰难。 裴徊光起身,他在沈元宏面前蹲下来,又凑近:“看,这就是你效忠的君主,卖命的大齐。” 沈元宏没说话,他在发抖,恨溢满了他的双眼。 裴徊光笑了。 他心里再一次生出快感来。 啊,今天真是美妙的一天。 他起身往亭下去,沈元宏用颤抖的手拉住了裴徊光的衣摆。 裴徊光居高临下地睥着他。 “小女年幼无知,烦请掌印略加照拂……”沈元宏说着,用力握紧拐杖,挣扎着想要起身,作势就要跪下。 裴徊光拉住了他。 沈元宏只觉得身子一飘,已经站了起来。 “老将军,咱家这种狗东西,不值得。”裴徊光笑笑,拂去沈元宏肩上的落雪,“送老将军回去。天寒,让李太医跟去,给老将军瞧瞧身体。” 裴徊光目送沈元宏走远,一个人在凉亭里坐了很久。 雪逐渐变大,又慢慢熄了,弯月高悬。 这一场复仇的游戏,他付出一切代价,不留余地,连自己也给毁得彻底。 现在啊,才刚刚开始。 裴徊光起身,走下凉亭,没回沧青阁,先去了永凤宫。 轩窗开着,沈茴坐在窗下,手中握着一卷书。桌上灯光昏黄,落在她的脸上,将她的眼睫拉得长长。 “娘娘好生专注。”裴徊光开口。 沈茴眼睫颤了颤,转过头,望向站在窗外的裴徊光。她慢慢弯了弯唇,灯光将她的脸颊映出几分说不出的柔暖。 “本宫说了会好好学的。” 裴徊光从窗外探手而来,拿了她手里的春宫图卷,转了个方向,重新递给她,然后略略掀起眼皮看她:“娘娘的书拿倒了。” 第 7 章 第007 章 【第七章】 沈茴怔了一下,才硬着头皮去接他递过来的书卷。她的指腹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寒得她急急收手。沈茴总觉得裴徊光这双眼睛能把人看透,所有的小算计小把戏都无所遁形。她不太敢对上裴徊光的目光,把眼睛垂下去,视线便落在了书卷上。 ……画卷上的两个小人在很认真地“打架”。 裴徊光从外面绕进来,拉着椅背将椅子从妆台拖出来,木椅腿划出嘶长的声音。裴徊光就这样坐下了,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弄着妆台上沈茴的胭脂和饰品。 沈茴低着头,听着他的一举一动。 她觉得自己这皇后做得可真窝囊啊,整日被个太监吓得一惊一乍的。可又一想,亲王将帅也没几个不怕他的,权且安慰了自己。 他这是来监督自己“读书学习”的? 不去干他的大事,跑她这里监督,着实是大材小用了些。沈茴又一想,怪不得皇帝器重他,他可真是给皇帝做事尽心尽力了。 “读书当专心些。”裴徊光忽然开口。 沈茴抬起眼睛悄悄看了他一眼。 妆台那里的灯光没有这边明亮,沈茴从灯下抬眼望过去,眼睛一时没适应,只觉得他整个人陷在阴影里,那一身红衣的色泽显得更暗,染血似的,阴恻恻的。只一会儿的功夫,她的眼睛便适应了那里的光线。于是,她视线里的裴徊光逐渐清晰起来。 裴徊光抬起眼睛。烛光照亮他的五官,照不进他的眼底。 沈茴吓了一跳,立刻低了头,手指头掩耳盗铃般地匆匆又翻了一页书册。 学就学呗。 沈茴低着头认真看书,学习两个小人怎么打架。 裴徊光又坐了两刻钟,才离开。 他一走,沈茴立刻把手里的书丢了。小跑着爬进床榻,钻进被窝里。她已经提前让宫婢在被子里放了好几个热水囊。现在被子里热乎乎的。 “怎么样了?”沈茴问沉月。 沉月走过来,用被子把她围严实了,才说:“听说陛下还没醒呢。” 沈茴“哦”了一声,揪着眉心点了点头。 “娘娘今天莽撞了,都自身难保了,还……”沉月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也怕他怪罪我。可是今天那个情况,我若什么都不做,心里有罪过。”她又去拉沉月的手,“没有事的。应该惹不来杀身的祸。其他的责罚倒也没什么。反正,在这样的皇帝手下本就没好果子吃。” 她又亮着眼睛去望沉月:“那件事呢?” 沉月脸上也严肃了几分,压低声音:“听说世子爷又占了两城。” 沈茴的眼睛越发明亮,充着几分崇拜之色。 世子爷本该是她二姐夫。不不,就算到了现在,沈茴也只认世子爷是她的二姐夫。 沈茴的二姐姐沈菩还活着时,世子爷暗中筹谋,等沈菩丧命深宫,世子爷造反造得声势浩大。皇帝盛怒要抄了老侯爷家,却不想侯府人去楼空,竟是整宗都跟着小世子一起反了。 几年过去了,小世子手中的兵马已经不容小觑了。 沈茴伸长了脖子,从开着的窗户往外望去。红墙宫外的山峦,那么远,远得看不真切。 二姐姐活着时,不知道是不是也日日望着宫墙外的山河,盼着姐夫来救她。 沈茴不是盼着自己被救,而是盼着小世子当真能冲进皇城,杀了那荒唐皇帝,给二姐姐出一口气。 沈茴心里莫名激动起来。好像真的看见世子提刀入宫砍了狗皇帝人头的那一幕。 她想着,倘若自己是男儿身。不不,不需要是男儿身,倘若自己能像长姐那般自小跟着父亲学过点武艺,能拿得动刀枪。她也要投奔世子去,做个小兵上阵杀敌,可以为砍掉皇帝脑袋出一份力! 拾星端着汤药进来,说:“娘娘,今日在外面吹了那么久,快喝一碗汤药。小心染了风寒引旧疾。” 沈茴一下子垮了脸,身子朝一侧栽歪过去,所有的激动都没了。 ——可她是个病秧子。 “我好好喝药,喝双份,能把身子骨养得结实硬梆吗?”沈茴声音闷闷的。 “能能能,当然能!” 沈茴知道拾星在哄她。 沈茴自小就知道自己不如几个哥哥姐姐,年幼不懂事的时候还为这个哭过。大哥哥把她抱在膝上,笑着说:“我们小阿茴天下第一好,你就是你,不需要和别人比较。” 沈茴已经很久不去回忆过去的事情了。 记忆都是美好的,可惜人都不在了。越是美好的记忆,便越是苦涩了。 沈茴翻了个身,目光落在锦被上明黄的凤图上。她不能像二姐姐那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随手一写就能写出气死夫子的文章来。她没有大姐姐殉国的勇气,更没有两个哥哥上阵杀敌的本事。 她就是她。可她总该用她自己的方式做些什么。 · 夜深人静,徐家府中,今日被皇帝当众扛起的美妇人掩面而哭。 “今日落得如此,我再无半分颜面,还平白拖累了你的名声。若不是舍不得孩子,只想三尺白绫了此一生。如今,你给我一道休书便是。我只盼着你能送我去尼姑庵呜呜呜……” “芸娘!”书生抱着妻子的肩,“我明白你的苦楚。可这不是你的错!我怎能就此抛下你不管不顾?” “相公,可是、可是……”美妇人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不要再说了!没能第一时间冲出去舍命护你,我已羞愧万分!断然不可能再抛弃你!这京城既然待不下去了,我们离开便是。继续为这样的皇帝做事,平白辱了这些年读的圣贤书!……我们去陈州!我们去投奔世子爷!” 美妇人望着自己的相公,慢慢止住了哭。 第二天一早,这对夫妻在家中夜谈的说辞,已被一字不落地送到了裴徊光耳中。 裴徊光没说什么,只反反复复认真洗着手。冬日刚从井里打出来的水寒到骨子里,他偏生不喜欢热水。一双手在冰凉的水中反复洗着,手指都红了,他竟也不觉得凉。 王来察言观色,已然明白掌印这是不仅不会抓了那书生,反而要让这书生一家一路畅行无阻了。 他不禁揣摩起了掌印的想法。 见掌印洗完了手,他赶忙递上干净的雪白帕子。 王来远远看见了一个小太监疾步往这边赶。他赶忙出去,俯身倾耳,先听了禀告。 原来是宫中的孙美人到了临盆的日子。本来前日就是产期,不知怎么直到今天早上才发动。 事关龙嗣,宫里哪能不在意。 孙美人折腾了大半日,夕阳西落时,才临盆。 小太监小石子第一时间跑来沧青阁报信。他看一眼正在写字的裴徊光,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王来。见王来点点头,小石子才弯着腰迈进门槛,毕恭毕敬地回话:“生了,是位小公主。” 裴徊光没什么反应,仍旧在写字。 小石子弯着腰退下去,心道:小公主的命保住了。 小公主不会知道她能保住性命,是托了女儿身的福。 后宫嫔妃众多,龙嗣也说不好算不算昌盛。 因为……如今宫中有七十三位公主,皇子却只有一个。 ——小皇子是元和皇后冒死生下来的。 ——元和皇后正是皇帝的第二个皇后,也是沈茴的二姐姐,沈菩。 皇帝并不喜欢这个皇子。可他再如何辛勤耕耘,后宫这群女人的肚子就只会生女儿!这几年,后宫倒也不是一位皇子也没出生,只是都活不下来罢了。 至于为什么没活下来。谁也不敢明着讨论,只能在暗地里瞎猜着。 裴徊光搁了笔。 王来赶紧去给他拿棉氅。 ——皇帝一个时辰前就召裴徊光过去。 王来跟在后面咋舌。皇帝召人,还敢慢悠悠耽搁了一个时辰才过去,除了掌印,恐怕也没旁人了。 皇帝召裴徊光过去是让裴徊光帮着他批阅奏折。他实在懒得看那些奏折。这不是第一回了,确切地说,每日如此。 · 皇帝今日被老臣们烦了一天。此时坐在元龙殿偏殿的软塌上,一边看着几个舞姬跳舞,一边吃着静贵妃喂过来的糕点。 “昨儿个宫宴的事情,陛下也别怪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年纪小,又初入宫,不懂宫中规矩很正常。”静贵妃说。 皇帝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舞姬的舞蹈,随口说:“是不懂规矩,让裴徊光派人去教了。” “掌印做事自然让人放心。可朝堂的事情都够掌印忙了,这后宫的事情也要让他来操心吗?”江月莲又将一块细点递到皇帝口边,“嗐,沈家出来的女儿哪个不是聪慧异常出类拔萃。依臣妾说,皇后只是年纪小,没经历过。也根本不用让那些老嬷嬷讲课。” 皇帝这才把眼睛从舞姬身上移开,不解地看向江月莲。 江月莲娇笑一声,身子软软靠过去,凑到皇帝耳边低声嘀咕了两句。 · 裴徊光到了元龙殿,直接往书房去。书案上早已堆满了四地送上来的奏折。 裴徊光的脚步忽然停下来,视线落在游廊另一侧的偏殿檐下的两个小宫女身上。如果他没记错,那是永凤宫的宫婢。 “皇后过来了?”他问。 立刻有小太监过来,斟酌了语句,有些尴尬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禀了。 裴徊光望着偏殿的方向,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才抬步穿过游廊。月白的棉氅拂过漆红的扶栏。 他走到门外,便听见了里面皇帝和舞姬闹出的动静。 门外的小太监个个低下了头。 裴徊光听了听,没听见小皇后的声音。他抬手指了指门,小太监赶忙帮他将门打开。 一道坐地十二屏隔断视线。屏风上映出沈茴挺直脊背僵坐的娇小身影。 皇帝听了江月莲的意见,命令沈茴坐在床榻前,欣赏他与舞姬的“表演”。 裴徊光走进去。 “陛下,有刺客潜进了宫中。” 皇帝吓了一跳,直接从床上滚下来,连滚带爬地躲在裴徊光身后,抱住他的腿,惊慌喊:“刺客在哪?” “正在追查。请陛下先到正殿。” 不用裴徊光再说了,皇帝赶紧爬起来,一边喊着“护驾”,一边往外跑。 裴徊光转过身,看向沈茴。 她僵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倒还没吓哭,就是小脸煞白,一点血色都没有。 裴徊光缓步朝她走去,略弯腰:“皇后?” 沈茴眼睫颤颤,她抬起眼睛望着裴徊光,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却还是在一开口的时候,吐了。 吐了裴徊光一身。 第 8 章 第008 章 【第八章】 两个人同时一窒。 王来惊地张大了嘴,足足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我……”沈茴刚吐出一个字,胸腹间那种恶心的感觉又来了。她赶忙伸出手,双手交叠一起捂住自己的嘴。本就不大的小脸被她这样双手捂住嘴,便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来,巴巴望着裴徊光。 王来飞快向身边的小太监交代了两句,急急弓身跑进来,手脚麻利地把裴徊光身上的外衣脱了。 沉月和拾星也快步进来,一个弯着腰给沈茴抚着背,一个蹲在沈茴面前给她递水。 小太监从外面悄声跑进来,给裴徊光送来干净的衣服。王来手脚麻利地接到手里,伺候裴徊光穿上,再将玉带扣好。便又是那个洁整的掌印了。 由始至终,裴徊光没动过,只阴着脸盯着坐在圈椅里的小皇后,看着她后来又吐了一次。 她低着头,叠着厚帕子捂住自己的嘴干呕,小眉头揪在一起,大概因为呕得太难受了,眼角都泛了红。 等她终于顺了气,搁了帕子,接过婢女递来的瓷杯喝了些水。裴徊光才哼笑了一声,问:“有那么恶心吗?” 沈茴刚觉得胃里好些,听了裴徊光的话,脑海中不由又浮现了些景儿,这胃里顿时又不舒服了,小身子一颤,双手已经捂住了自己的嘴。 裴徊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冷眼看着沈茴揪着眉头一脸痛苦地使劲儿忍着,也看见她的婢女从荷包里取了糖块,拆了包纸,递进她的嘴里。她的眼睛这才弯了弯,不自觉地勾了几分小小的满足。 就在裴徊光以为她没力气吭声,他也打算先出去时,沈茴慢吞吞地开口:“是的。” 裴徊光停下脚步,侧首去看她。 沈茴身子软趴趴地靠在椅背上,双眼有些空,闷声说:“不是书上那样的。真的很恶心。” 她嘴里含着的糖还没完全化尽,影响了吐字,说的话闷闷的。 裴徊光看见她软腻的雪腮一侧因含了一块糖而微微鼓起来,分明还没吃完,她又朝自己的婢女伸手,再讨一块糖吃。 裴徊光便琢磨着——这可真是个小孩子,也不知道是从小被养得太纯稚,还是因为初入宫,还没染上宫中人那一身的规则和麻木。 可惜了,如今落了深宫这样肮脏又凶险的地方。染脏染臭也是早晚的事情。 他拇指指腹将食指上的翠玉戒慢悠悠地拨弄了一圈,开口:“娘娘与其讨糖吃,还不如琢磨琢磨是什么人向陛下献了这么个主意。” 沈茴有些惊讶地看过来。 裴徊光看着她眼睛里浮现惊讶,而这种惊讶又很快消失于无形。 裴徊光敏锐捕捉着她眼中情绪变化,便把小皇后的心思一眼看透了——她定然是在惊讶之后觉得是谁出的主意并不重要,阿谀帝王之人太多,不过都是讨皇帝开心,反正事情是皇帝做的。她只是恶心皇帝罢了。 沈茴扶着沉月的手站起来,望向裴徊光认认真真地说:“今日多谢掌印了。” 裴徊光忽然就笑了。 “咱家不过履行职责缉拿刺客,娘娘谢什么?” 沈茴怔怔望着他,她心里想着怪不得裴徊光不爱笑,他笑起来过于好看,好看得不像个奸恶之人。 沈茴目光游移了一寸,立刻改了口:“掌印为宫中安全奔波,自然当得起这声谢的。” 顿了顿,她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还有,掌印的衣服……” 裴徊光一瞬间收了笑,脸色阴沉下去。所有的风光霁月瞬间打进了阴曹地府里。 沈茴吓了一跳,立刻住了口。 “不用赔了。令尊送的昙金砚很是好用。”言罢,裴徊光不再看沈茴,转身往外走。 “什么昙金砚……”沈茴愣愣站在原地呢喃着,隐约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相信自己猜到的事情。 裴徊光迈步出来,立刻有小太监迎上来禀告:“掌印,陛下急召您过去。” 裴徊光抬眼,望向正殿的方向。 侍卫将正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去回话,咱家要去追拿刺客,暂不过去。”裴徊光略显不耐。 裴徊光当初从先帝诸多皇子中,挑了个日后最可能歪成昏君的皇子送到龙椅上,结果也没让他失望,现在龙椅上的这位,的确将“昏君”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现在这皇帝,不过是他复仇游戏中随手抓的一枚棋子罢了。这皇位,既然是他送上去的,他自然也可以换一个人送上去。 不过,裴徊光对现在这个皇帝的昏庸还算满意。 这世间复仇的人,大多一副仇大苦深的德性。裴徊光却觉得那样太无趣。 复仇嘛,就应该是一场享受的游戏。 慢慢铺展筹划,再慢慢收获,让复仇的快感一次次席卷,真正地取悦自己。 裴徊光摘了食指上的翠玉戒指,对着檐下宫灯照落下来的光,眯起眼睛细瞧着。翠玉戒指中有一条线细的红,红如血。成了这枚戒指的点睛之笔。 裴徊光慢悠悠地捻着翠玉戒指,欣赏着这枚价值连城的戒指在他指间化为灰烬。他轻轻一吹,便连灰烬也无了。 一阵风吹来,吹动高悬的红宫灯,宫灯下坠着的红穗也跟着飘动。照落在裴徊光脸上的光顿时光怪陆离起来,光影晃动,却照不进他深不可测的眼底。 · 已到了夜里该歇下的时候,沈元宏却因为腿疼睡不着。大概因了今年几次受寒,这条伤腿越来越不中用了。他拄着拐杖在庭院里一步步地走着。虽然疼,但是他怕他不多走走,这条腿要不了多久就走不了了。 沈家并不大。 按理说,沈家男儿都有功勋,更别说出过三个皇后,如今宫中唯一的皇子还是沈家出去的女儿所出,沈家应该大富大贵才对。 沈家以前倒是的确显赫。沈元宏年轻时候也曾想要荣华富贵。只是后来子女接连出事,夫妇两个颇有些心灰意冷的意味,对锦衣玉食身外物反而看淡了。如今天下又不太平,百姓的日子也都不太好过,沈元宏便把曾经的万贯家财都变卖赠了百姓,如今过着只能说不算清贫的日子。 沈元宏走着走着,远远看见他的书房亮着灯。不由有些意外。 沈鸣玉看书看得太过专注,沈元宏拄着拐杖走到近处了,她还没发现。 “鸣玉,你在看……兵书?” 沈鸣玉吓了一跳,手中的书落了地。她慌忙站起来,捡起书背到身后,小声地喊了声“祖父”。 然后便丧气地低着头。 ——祖母不让她看这些。 沈元宏望着孙女,眼前莫名浮现自己的长子,眼睛立马有些酸涩。他压了压情绪,半晌才开口:“想学?” 沈鸣玉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然后又去攥他的袖子,满怀希望地问:“祖父可以教我吗?有些地方能看懂,有些看不懂……” “都偷偷看了哪些书?”沈元宏板着脸问。 沈鸣玉扶着祖父坐下,献宝似地一一说了自己都偷看了哪些兵书,然后又赶忙趁着这个机会,把自己一直不懂的地方拿来问。 沈元宏起先还是一脸严肃地指点,到了后来,脸上到底只剩了慈爱。 夜深时,沈元宏拍了拍孙女的头,说:“好了。今日就到这里了。以后也不许熬夜看书。” 沈鸣玉忙不迭点头。这代表她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兵法史册了!说不定还可以有自己的小马、红枪和重弓! 沈元宏起身准备回房,沈鸣玉忽然说:“祖父,就算那个人是皇帝也配不上小姑姑!” 沈元宏愣了一下,立刻板起脸:“你这孩子不准说这样大不敬的话!” “昨天早上我偷偷看见祖母对着阿爹的牌位落泪。我还听见祖母说若是父亲还在,定然不会让小姑姑被旁人抢去欺负。”沈鸣玉抱紧怀里重重的兵书,“先生教子承父业,鸣玉会很快长大,去做父亲想做又未做之事。等我长大了我会像父亲那样保护祖父祖母娘亲,还有小姑姑!” 小姑娘声音清脆,还是童音,却也坚定,立誓一般。 看着沈鸣玉酷似她父亲的五官,沈元宏一愣,摆了一下手,迅速转身大步往外走。他怕自己慢了一步,就要不成体统地在孙女面前落下泪来。 沈元宏心里凌迟一般地难受。倘若长子还在…… 罢了, 不去痴想了。 · 太后年初时一气之下带着小皇子搬出宫,后来皇帝几次去请人,都没将人请回来,反而遭训。虽是生母,皇帝也烦了,不愿再去请。如今快过年了,倒是不能不再跑一趟。 皇帝早已不是当初被各种轻视的皇子,他听惯了阿谀奉承,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天子,哪里还愿去太后面前受气。 他思来想去,倒是想了个主意。 “朕不是刚立了皇后?如今国事繁忙,怎忍抛下朝政。让皇后替朕去接太后回宫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皇帝觉得自己真聪明。他想到了这主意,立刻就下了旨。 旨意送到永凤宫的时候,沈茴立刻灿烂笑起来,眸子里星子盈盈。 能够出宫躲避皇帝这是多好的事儿呀! 天知道,她在宫里的每一日有多心惊胆战怕见到皇帝。如今能出宫去接太后,那可真是太好了呀! 而另一层欢喜,是她要见到煜儿了。 小皇子今年四岁,沈茴却从来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长得像不像二姐姐,也不知道他乖不乖。 ……大抵是不乖的。 沈茴陆续从父亲口中听到些小皇子的事情。听父亲说,小皇子不太像沈家人,倒是自小染上几分皇室的无法无天……她不禁蹙起了眉,染上几分愁绪。 沈茴正琢磨着,文嫔带着宫婢过来了。 昨天裴徊光对她说的话,她到底是听进心里去了。她晓得自己在宫中实在太闭塞了,就算要买通宫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是以,她向文嫔讨了人。 “可惜如今不能亲自侍奉娘娘,就把阿夏先给娘娘用着。”文鹤说。 沈茴顺着文鹤的视线,看向那个叫阿夏的宫婢。 阿夏走上前来,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说:“文嫔让阿夏过来侍奉娘娘,阿夏日后定当全心全意。” 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干净漂亮的脸蛋。 “之所以选了她,是因为……”文鹤说到这里忽然犹豫了,看向阿夏。 阿夏一脸坦然:“奴和掌印身边的人关系近,不管是走动还是打听消息都方便。” 关系近? 第 9 章 第009 章 【第九章】 沈茴琢磨着,阿夏和裴徊光身边的人是旧识,那的确是顶好的人选了,再次谢了文鹤。 文鹤哪里敢接她的谢。文鹤也有几分舍不得。宫里不是个太平地方,她又完全没有根基,这几年能平安度日,也是没少从阿夏这里得了方便。 不过,她现在手里能用的人还有旁人。比起自己,刚入宫的沈茴更需要身边有一个像阿夏这样的人。 刘嬷嬷到了,文鹤便起身告退了。 大概是因为亲眼见过了,沈茴如今对刘嬷嬷满口艳词的课反倒没那么抵触。只是她望着书卷中的淫词艳语,心想文人墨客本事可真大,明明那么恶心的一件事儿,能用文字描述地那么美妙似神仙。 文人的笔,骗人的鬼。 她按照刘嬷嬷的教导,软着嗓子去念书上的艳语,心里却一个劲儿嘟囔:呸,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刘嬷嬷打量着沈茴清亮的眸子,有点懵。之前上课小皇后双颊绯红扭扭捏捏的,今儿个怎么就…… “娘娘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吗?” “嬷嬷问哪一句?”沈茴眸子明澈,“‘男含女舌,而男意昏昏。①’还是‘欢情不耐眠,从郎索花烛。②’?” 刘嬷嬷瞧着沈茴坦然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了。 沈茴弯唇,月儿似的眼睛也跟着弯了弯。她语气轻软,带着几分甜美:“嬷嬷,这几首本宫读了很多遍,已尽数背下了。要继续往下学吗?还是嬷嬷今日给个假,让本宫歇歇?” 她微微偏过头,发间的步摇跟着轻晃,晃人眼。 刘嬷嬷愣了愣神。她心里想着皇后的容貌真真是好。这样的容貌对男子笑了笑,就能将男子的魂儿勾了去,哪里需要学这些东西。 不过刘嬷嬷可不敢给假,继续讲下去,讲女子体态,讲女子如何用自己的一颦一笑勾出风情来。 刘嬷嬷又觉得惋惜。这世间女子的美有万种,皇后如今干净纯稚的美着实可贵,太早学了那些技巧,也是种遗憾。 上午听刘嬷嬷讲课,下午要跟着丽妃学舞。 比起听课,跳舞更难为沈茴。她从小身子不好,是从来没跳过舞的。她硬着头皮随意摆了两个动作,连称学不会。 丽妃也头疼,她瞧着皇后身子纤细柔软,却没有想到一丁点跳舞的底子都没有。偏偏沈茴是皇后,她还不敢多说。 还好,皇帝召丽妃过去。 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傍晚,沈茴亲自去后面的梅林里摘了一支梅,打算放在妆台上。回来时,撞见几个小宫女碎嘴。 三个小宫女一边扫雪,一边闲话。 “春福姐,今儿来咱们永凤宫的阿夏,就是那个阿夏吧?”灰衣宫女问。 春福笑:“还能有哪个阿夏?可不是那个让太监们争抢的阿夏。” 另一个紫衣宫女说:“你们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春福立刻讲起来:“那个阿夏模样好,曾被御前的苏公公盯上了,没少欺负,就等着她自个儿送上去当对食。” 灰衣宫女叹了口气:“那帮死太监最会变着花样的欺负咱们!” 春福继续说:“都以为阿夏扛不住,谁想到那丫头不声不响地爬上了另一个太监的床哩。就是整日跟在掌印身后的王来。” 紫衣宫女茫然:“可是苏公公是陛下眼前的大红人,那个王来也没什么官职。” 春福问:“那苏公公现在在哪儿呢?” “去守皇陵了!嘶,还以为他在御前犯了错,难道是因了这个事儿?这可真看不出来那王来还有那么大本事!” “怎么着,你也想找个太监当倚靠不成?”春福打趣。 紫衣宫女一怔,赶紧说:“乱说什么呢。谁要去伺候那群脏东西。我可听渺然姑姑说了,那群太监自知不是男人,在床榻上折腾起人来花样多着哩!” 灰衣宫女却是神情一黯,说:“可渺然姑姑跟了姜公公之后日子好了许多,阿夏腕子上也带着金镯子哩。不说吃的用的,至少不会被低等的小太监们欺负了。先前和咱们一起做事的玲玲,被皇上宠幸过又怎样?还不是艰难度日。我上次还看见她为了讨炭,被那一脸麻子的老太监摁在怀里……” 紫衣宫女“呸”了一声,道:“你可有些出息吧。要是跟那群太监厮混了,再别找我。脏不脏!” “如阿夏那般,和那样残缺的人同榻,想想就瘆得慌。我只是感慨!”灰衣宫女急道。 春福去戳她脑袋,笑着挖苦:“你要是真想去,倒是可以跟阿夏讨讨经怎么哄那群阉人。最好你更出息,别找什么掌印的干儿子,直接去勾掌印啊!” 三个人笑到一起。 宝葫芦门后的沈茴听得眉头皱了又皱,刚要出去,便看见檐下一道绿色的身影,正是阿夏。 这三个宫女闲话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不仅被沈茴听见了,还被阿夏这个正主听见了。 三个宫女看着阿夏直直走过来,都是一愣。 阿夏一巴掌就甩了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把宝葫芦门外的沈茴都看呆了。 “你、你打人!” “对,我打你了。”阿夏抬着下巴,“不管是文嫔身边过来的,还是王来屋子里的,都能打你。你要是不服,倒是回手试试。” “你……” “你什么你?”阿夏气势逼人,“今日跪下叫奶奶我就饶了你们,要不然,我可要向你们看不起的太监吹吹耳边风了!” 春福仍不服气,低哼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当上妃子了,不就是投靠了个连男人都不是的东西……” 阿夏反手又是一巴掌。 春福惊了,另两个宫女年纪小,她年岁比阿夏还大些,她凭什么? 阿夏刚要开口,看见沈茴从后院绕进来,不由一怔,跪下行礼。那三个宫女也看见了沈茴,都赶忙跪下了。 “娘娘?”沉月请示。 沈茴便看了一眼那三个跪在一起的宫女,说:“太吵了。” 沉月便让她们三个自去,爱去哪去哪儿,反正永凤宫是留不下了。 沈茴回了屋,让拾星把怀里的红梅放好。她伏在妆台上,望着红梅不由去想,家里的红梅应当早就枯了,不知道丫鬟们有没有再摘。寒冬腊月时,母亲最喜欢红梅当窗。 阿夏进了屋,直接跪下:“请娘娘责罚。” 沈茴歪过头,看向她,说:“你本可来我这里讨公道的,性子太急了。” “娘娘教训的是。只是她们那样说王来,奴婢听了就想打人。”阿夏说得极为坦荡。 沈茴讶然。过了会儿,她才开口:“下去吧。” “娘娘仁善不忍责罚,奴婢知错,自请罚跪。”阿夏磕头,然后自己去庭院中跪下了。 沉月问:“娘娘,就让她跪着?” 沈茴望一眼窗外的雪,道:“她想跪就让她跪吧。嗯,送件棉衣过去。” 沉月很快便发现沈茴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又在瞎琢磨什么。 · 翌日清晨,沈茴一大早就穿戴好,坐上凤舆带着仪仗出宫,去别宫接太后。别宫不算近,傍晚时踩着最后那点落日的余晖才到。 太后身边的桂嬷嬷接了沈茴,禀话:“还请娘娘先到偏殿歇息,缓缓身子。” 她又解释,锦王和锐王正在太后那里说话。 赶了一日的路,畏寒的沈茴巴不得先烤烤火。她一边在偏殿里取暖,一边琢磨起锦王和锐王。 锦王和当今圣上一母同胞,而锐王也算先帝当初喜爱的一个皇子。 今上昏庸无道,四地起义造反之士众多。而原本就是皇室的亲王们,何尝没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锦王和锐王来看望太后,大概都有些私心。 沈茴也盼着变天。她甚至隐约猜到离变天不远了。若问她希望谁当皇帝,她也不清楚那些亲王和义士谁会是明君。若说私心,她当然更希望二姐姐的煜儿登基为帝。虽然这个孩子如今风评并不好…… 沈茴小眉头越皱越紧,不由去想……倘若煜儿像他的父皇该怎么办? 沈茴心下一沉。 “桂嬷嬷,煜儿可歇下了?本宫想去先瞧瞧他。” 桂嬷嬷目光躲闪了一下,才如实禀了。 很快,沈茴便在湖边看见了齐煜。 他骑在小太监的身上,在冰上玩耍。他一手抓着勒在小太监脖子上的绳子,一手将鞭炮四处扔砸。 桂嬷嬷走过去一些,无奈说:“殿下别玩了,过来见过母后。” 齐煜便把手里的鞭炮朝桂嬷嬷扔过去,看着桂嬷嬷躲避的样子,哈哈大笑。 “煜儿。”沈茴朝湖边走去。 齐煜上下打量着沈茴,问:“你就是新皇后?” 沈茴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了隆隆马蹄声。马蹄规整沉重,听着像军队。 “谁来了?”齐煜先问。 已有宫人脚步匆匆过来禀告:“是掌印带着东厂的人过来,说锐王牵扯一件大案,来捉人的!” 齐煜立马从小太监身上下来,往前头跑。 “殿下慢点!” 伺候的宫人赶忙去追。 沈茴也跟着往前面去。等到了前头,远远看见一片灯火通明。 锐王不在那里,庭院中,只有锦王面对裴徊光。 “干爹!” 小殿下清脆的一声喊,打破了庭院剑拔弩张的气氛。 沈茴惊了。她眼睁睁看着齐煜朝裴徊光跑过去,拉着他衣襟喊干爹。而裴徊光只是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和看那群追着他喊干爹的小太监没什么分别。 太后身边的另一个嬷嬷来传话,请掌印进去说话。 裴徊光的到来让太后暂时没见沈茴。沈茴暂且在别宫住了一晚。 沈茴一晚没睡。 第二天一早,她去见太后,穿过游廊时,远远看见裴徊光在大门那边,似要离开。她赶忙让阿夏去拦了人。 沈茴站在檐下,遥遥望着裴徊光。裴徊光听了阿夏的传话,往这边看了一眼。 沈茴攥紧手中的帕子,使劲儿压下紧张。她望着裴徊光穿过庭院,一步步走过来。雪地被他踩出沙沙细碎的声响,亦有细雪悄悄飘落在他红衣肩头。 当裴徊光走到她面前石台下,沈茴忽然就不紧张了。 “娘娘叫咱家过来所为何事?” 沈茴站得高些,裴徊光抬首去看她。檐上积雪反着白光,他眯起眼睛。 “本宫有些好奇殿下称掌印干爹,掌印是什么心情。” 为了这个? 裴徊光低低笑起,道:“皇帝的儿子称咱家这种阉人为父,自然是痛快的。” “那……皇帝的女人为掌印宽衣暖榻,掌印会觉得痛快吗?” 第 10 章 第010 章 【第十章】 沈茴今日穿了件浅粉的织金云肩对襟暖袄,下搭着一条凤鸾云纹的灰蓝织金裙。外面裹着一件石榴红的曳地斗篷,毛茸茸的白边随着细风拂倾。她一双手大部分藏在浅粉的袖中,只露出捧着海棠袖炉的指尖儿。 初升的晨曦在她身后温柔洒落,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影。 她站在暖阳里,而他站在阴影里。 沈茴安静地望着裴徊光。仔细地、努力地去从他的眼睛里辨别他的情绪。可她发现这是徒劳,他漆色的眼底寒潭深深无底,她探不到。 整整一晚,沈茴都在想着怎么与他说。是按照刘嬷嬷教的眼尾略挑含羞带媚,还是学丽妃那般香风阵阵素手如勾,亦或是如书中那般温柔相待潜移默化。 可当裴徊光真正站在她面前时,她准备了一晚上的那些含着技巧的所有说辞都没有用上。 她就这样望着他的眼睛,真诚地坦然地将她的想法刨开,告诉他。 话一出口,沈茴是有些后悔的,后悔自己的笨拙。她大概做不成勾引人的狐狸精,也还没学会美人计,只能直白地做交易。 她什么筹码都没有,除了皇后的身份。 可是如今望着裴徊光的眼睛,沈茴的后悔只是一瞬。她觉得自己这样直白说出来没有错,没有什么小算计能躲得过他的眼睛。 她费尽心思去勾引恐怕在他眼里,倒像是小孩子玩笑般的伎俩。 可是他不说话,没有给她答案。 沈茴望着两个人之间的细雪慢悠悠地飘落,终落在积雪的青砖上。她的视线也跟着那细雪慢慢下移,最后垂下了眼睛。 她眼睫长而卷翘,一片细雪落在她的眼睫上,很快化开,她的眼睫便有些湿了。 裴徊光忽然笑了。 沈茴立刻抬起眼睛去看他,到底是带着几分小紧张的。可她没有看懂裴徊光的笑。 匆忙间,沈茴看见王来在院门口张望着,大门外有许多东厂的人等着裴徊光。她知道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得说些什么,便说:“今日恐有大雪不宜赶路,大抵是要在别宫再留一日。刘嬷嬷没有跟来,掌印晚时得空可来授课?” 一直到许多年后,裴徊光都记得这一日的沈茴。她站在暖阳里,用最干净的眸子望他,说着最粗糙笨拙的勾引之话。 而此时的裴徊光只是笑笑,说:“咱家办了案要回宫复命。” 她“喔”了一声,垂下眼睛,情绪藏了起来。裴徊光只能看见她握着海棠袖炉的指尖儿抠了抠袖炉上嵌着的白鹿浮雕。 裴徊光转身,大步往外走。白月的棉氅卷了一道凉风。 裴徊光接了王来递来的马鞭,翻身上马,带着东厂的人浩浩荡荡地往山下去。 宫中的奴,太监们挨了那么一刀,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老死宫中都算善终。可宫女们不一样,宫女到了年龄,是可以出宫的。在这宫里,宫女和太监搭伙过日子很常见。 宫女看不起太监,却被太监们欺负。 太监们呢,欺负宫女何尝不是一种同为奴,却对宫女可以出宫的嫉妒。 宫女虽看不起太监,有的却要倚靠个有本事的太监寻个短暂的庇护,她们大抵都是想先忍着和太监们过几年,到了年龄出了宫就自由了。她们出宫之后是绝对不会让旁人知道自己在宫中曾当过太监的对食。那多不光彩啊,简直是耻辱的过去。 甚至也有容貌姣好的宫女不想被皇帝宠幸,就会主动去寻个太监当对食。 不管是嫁了人的美妇人,还是沦落过的妓,皇帝都不介意。可是皇帝不会宠幸太监们用过的。 脏。 也曾有宫女巴巴往裴徊光身边凑,甚至是妃子。裴徊光想了一下,那至少是五六年前的时候,甚至更早些。如今,已经没有哪个宫女或嫔妃敢打他的主意了。 沈茴站在檐下,目送裴徊光离开。直到马蹄声都听不见了,她才抬步往太后那边去。她没有带沉月和拾星,只阿夏跟着她。 阿夏差点没压住自己心里的震惊,一路上,几次偷偷去看沈茴。这样的一个帝王,如今宫中人人自危,沈茴虽是皇后,也不见得平安。阿夏暗暗琢磨着难道是皇后前日听了那几个宫女碎嘴才有了这想法?她在心里默默觉得皇后恐怕要失策,宫里都知道掌印不好这口。 阿夏却不知道,沈茴并非受那几个宫女影响。在更早些,她已有了这个想法。 沈茴由桂嬷嬷引着,进了太后寝殿,行了礼,太后强打起精神,让她到身边坐。 太后满头华发,精神也不太好。忧虑几乎写在脸上。 沈茴刚坐下,太后与她客套了两句,就去问桂嬷嬷:“裴徊光下山去了?” “是。带着东厂的人下山了。” 太后叹了口气。半晌,才恨恨地说:“这死阉人,简直不知哪里派来的邪魔,要毁我大齐江山!” 她又吩咐:“让锦王先回王府去。年前在府中安生待着,若无诏,无事勿出府。也不用再来哀家这里问安。” “是。” 太后又补了一句:“让他在府里也小心些!” “是。”桂嬷嬷应了一声,掀开帘子出去传话。 沈茴安静地坐在一旁。 太后这才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开口:“哀家很喜欢你长姐。皇帝还没有登基的时候,她便嫁了过来。那时候,皇帝很听你长姐的话。你可知道?” “那时候臣妾年纪还小,且不住在京中,所知不多。”沈茴温声细语地答话。 太后招了招手,叫沈茴坐到她身边来,把沈茴的手放在掌中拍了拍,说:“哀家一直觉得沈家的女儿是极好的姑娘。皇帝立你为后,倒是这两年难得的一件明智事情。后宫妃嫔虽多,可那些妃子不过都是妾,只你一个是妻。你在皇帝身边要多劝着些……” 太后絮絮说了好些话,大体意思是让沈茴好好当这个皇后。 沈茴乖巧地一一应下。 当初她捧着凤印时,不是没想过好好做个母仪天下的皇后,担着“妻”的职责,劝谏着皇帝。可在她入宫那一日,她亲眼看着皇帝的荒淫暴戾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个皇帝不是她这个皇后能掰正的。甚至,她连保命都难。她不能死,不能死在父母前头。 她已经不是沈家所有人捧起护着的幺女了。 那一日皇帝打量沈鸣玉的目光让沈茴心惊。兄姊不在,父母年迈,哥哥唯一留下的女儿还小。 她已经是沈家最大的孩子了。 她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学着成长,让自己变成可以保护家人的大人。 本来她在见到齐煜的不争气时,沈茴是失望的。可是当她走近,看见齐煜酷似二姐姐的眉眼,她心软了。她想着这孩子年纪还小,也许可以教好呢?他不仅遗了昏君的血脉,也会遗了二姐姐的良善宽仁啊!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杀昏君,扶幼帝,稳根基,再除奸宦! 她要做的,哪里单单是寻庇护。 她现在一无所有,只有皇后的身份,还有人人都夸的样貌。 窗外响起一阵鞭炮声,紧接着是小太监的求饶和小殿下的笑声。 ——齐煜又开始胡作非为了。 沈茴悄悄去看太后的神色,见她习以为常,似乎没有要去管制小殿下的意思。 沈茴在来别宫之前,曾以为小殿下养在太后身边一年,比在宫中强上许多,太后会教养他。 直到昨天晚上见到齐煜,沈茴才恍然,原来太后并不是真心对这个孩子。太后有没有故意养歪齐煜,沈茴不敢揣测。 可沈茴明白太后不止一个儿子。她这次来接太后回宫,不是还撞见了锦王和锐王? 沈茴起身,说:“母后,我去看看小殿下。” 太后点点头。 沈茴走到外面,立在檐下望向齐煜。齐煜已经不玩鞭炮了,他拿了个陀螺在玩。他也看见了沈茴,瞥了她一眼,就收回视线继续玩。 齐煜开开心心地玩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沈茴还站在檐下看着他。齐煜皱皱眉,不理她,继续玩自己的。他丢了陀螺,去骑小太监“驾驾驾”。 整个上午,齐煜变着花样玩耍,每次抬头都能看见沈茴望着他。 他努努嘴。 下午,他跑去后山玩,不经意间抬头,发现沈茴坐在月门旁望向这边。 “看看看,有毛病!哼!”齐煜扔了手里的九节鞭,气呼呼地跑回房间睡大觉去。 沈茴没有再跟去了。 “我小时候可羡慕别人可以四处跑跳,我连下床都得奶娘准允。” “娘娘如今已大好了。”阿夏宽慰。 沈茴搓了搓手,驱驱寒,扶着阿夏的手起身,往回走。她听见马蹄声,望向山下。东厂的人乌压压一大片,正往别宫赶来。 沈茴一眼看见为首的裴徊光。他那一身红衣实在显眼。风将他的棉氅朝后高高吹起,原来月白的棉氅里子是红色。马速那样快,他连马缰也不握,抱着胳膊的样子甚有几分不和谐的悠闲。 回了屋,沈茴接了沉月递来的热茶,又让阿夏去打听消息。 阿夏很快回来:“掌印直接进了太后的寝殿要人,外面的人听见太后连连怒斥放肆。掌印还在殿内,未出来。” “去等一等,若他出来带句话。”沈茴说。 “什么话?” 沈茴皱起眉来,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说:“不必带话,等着就行了。” 他看见她身边的人过去,自然懂的。 一个时辰之后,沈茴才得了那边的消息。没想到锐王竟真的躲在太后的寝殿里,此时已被东厂的人五花大绑着带走了。 沈茴坐在窗下,忐忑起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就在沈茴要放弃时,她从开着的轩窗看见了裴徊光的身影。 她慢慢弯起了唇,吩咐:“沉月,去准备沐浴的热水。” 她坐在窗下望着裴徊光踏着月色而来,一步步走近。 有那么一瞬间,沈茴生起了对未来的恐惧。她很快将这一瞬生起的恐惧压了下去。 当裴徊光立在窗外时,沈茴暖起眉眼,望着他的眼睛,说:“本宫带的宫婢不够使,烦劳掌印了。” 两个小太监正抬着烧好的热水往盥室去。 裴徊光看了一眼,收回视线时,屋内的沈茴已经起身。 木门被推开,“吱呀”声拉得绵长又沙哑。红灯笼轻晃,灯下的沈茴缓步朝他走过来,她抬手,等他扶。 裴徊光冷眼看她,视线渐下移落在她抬起的手,半晌,将小臂递给她让她搭。 第 11 章 第011 章 【第十一章】 热水一抬进来盥室,就让并不宽敞的屋子里氤氲潮湿起来。小太监搅了炭,让火生得更旺些,再仔细盖好罩子,不让炭烟熏了贵人。窗子自然已经关好,且将厚厚的棉帘垂下。如此,盥室便彻底暖起来。 小太监们做好这些,弓身退了出去。 “沉月,明日一早回宫,走得匆忙。你去小殿下那边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要打听清楚小殿下的喜好,把明日路上的细点饮物都准备妥帖了。” 沉月应了一声,偷偷看了沈茴一眼,转身出去。沈茴关心小殿下这再正常不过,吩咐她去做这些事都是寻常。可是、可是……可是掌印为什么会在这里?掌印在这里,她却走开了,她担心啊! 沈茴是故意将沉月支走的。拾星已经先一步被沈茴支开了。 沈茴晓得她们两个对她全心全意,可她们两个总把她当成小孩子。出于某种心思,她还不想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她们。日子久了,等她们自己看出来。 如此,盥室里便只有沈茴、裴徊光,还有阿夏了。 沈茴听着最后出去的沉月将门关上,她往前走了一步,侧转过来面朝着阿夏,略略抬高双臂。 阿夏压下心里的紧张与骇然,来为沈茴宽衣。 冬日时,沈茴一向穿得比别人多些。阿夏为她宽衣,先是外面穿着的交领小袄,然后是石榴裙,再是中衣……乃至浅藕色的心衣,一件件褪下。 水汽氤氲的盥室里静悄悄的,唯有衣料摩挲的细小声响。 房梁上的水汽凝成了水珠,终于“滴答”一声,落进浴桶里。 阿夏转身,手脚麻利地将臂弯里沈茴刚褪下的衣物一件件挂起来。 沈茴轻轻舒了一口气,然后侧转过身来面对裴徊光。 裴徊光一直在望着她。 沈茴指尖儿颤了颤,然后将手递给他。 阿夏转过身想要扶沈茴时,便看见沈茴已经搭着裴徊光的小臂,踩着踩凳,迈进了水中。 没在热水里,舒畅慢慢传开。沈茴安静地坐在热水里,裴徊光站在她身后侧。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视线下移,从她卷翘的眼睫,移到她的耳垂。女子幼时便会打耳洞,她竟然没有,小小的耳垂干净又完好。 沈茴沉默着,心里却在努力回忆刚刚撞见的,他的眼睛。 她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不同的情绪,哪怕是不好的情绪。 可她泄气地发现,他望着她时,神色淡淡,那双寒潭似的漆眸根本没有一丝的异色。 阿夏杵在那里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赶忙走到沈茴身后,将铜盆架往身前拽了拽,来给沈茴洗头发。 裴徊光走了过来。 阿夏一怔,不由向后退了小半步,让开位置。 裴徊光在铜盆架旁坐下,然后取下沈茴发间的一双步摇,递给了阿夏。他拆她的发,让她的三千丝落下来,滑过他的手掌,缓缓落在铜盆中温适的水里。 沈茴配合地向后仰了仰。 裴徊光捧了水,水的温度让他不喜。他慢条斯理地将她柔软的乌发逐渐打湿,问:“烫吗?” “不烫,很好。”沈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寻常些。其实她藏在水里的双手早就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裴徊光便没说什么,取了架子上的琼玉膏,琼玉膏很香,那味道比桂花淡一些,比梅花浓一些。琼玉膏质地细腻,色泽如雪。裴徊光用玉签挑了些抹在她的发上,慢慢揉洗,雪色的膏脂逐渐融进她乌黑的发丝间。 房梁上蓄起的水珠越来越多了。 他从容优雅,她胆战心惊。 裴徊光为沈茴洗完头发,接过阿夏递来的棉帕,简单擦了擦她发上的水,然后将她的乌发粗略地系了下,再用簪子暂且挽起。 沈茴的手在水下颤得厉害,可当她抬起手的时候,已经忍下来,看不出来了。她在水中微微侧转过身来,去拿架子上的牙木。只是她手指头还没碰到木杯里的牙木,整个木杯都已被裴徊光拿去了。 沈茴这才有些忍不住了,惊着眼睛去看他。 裴徊光睥着她这双受了惊的眼睛,这才满意了她真实的样子。他将木杯递去喂她。沈茴硬着头皮抿了口水漱口。她再转过头来时,裴徊光已经将苓膏抹在了牙木上。 她僵僵张了口,由着他给她净齿。 沈茴搭在桶沿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怕的。她看着他捏着牙木的修长手指,不知怎么的就凭空想象出了他动刀子杀人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也这样专注仔细?那沾着苓膏的牙木好似也变成了剔骨的利器。 然而让沈茴意外的是,裴徊光力度掌握得极好,让沈茴没有半分的不适。直到裴徊光重新递水给她漱口,沈茴才恍然自己凭空想象的“受刑”根本不存在。 “娘娘宽心,咱家这手不杀人。”裴徊光将木杯放下。 沈茴猛地睁大了眼睛。他、他怎么知她所想?! 杵在一边的阿夏觉得自己就是个多余的人,恨不得自己凭空消失。她绕过屏风去柜子里给沈茴取了干净的衣物,悄声绕回来,偷偷看一眼沈茴和裴徊光立马低了头,将衣服放在一侧。 然后,她又悄声地绕过屏风,在外面候着了。 认识阿夏的人都说她胆子大,她也自认如此。可是此时此刻,在盥室的氤氲潮湿里,阿夏只觉得骇得手脚发麻。她听见屏风另一侧的水声,应当是沈茴从水中出来了。沈茴没有唤她,她便低着头候在这儿,没有主动进去。 沈茴撑着裴徊光的小臂从水中出来,双足踩在铺好的棉布上。水珠滑落,她打了个寒颤。 宽大的棉巾已经从她身后罩了下来,披在她的肩上,又裹在她的身上。裴徊光双手压在她的肩头,隔着厚厚的棉巾,沈茴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寒。 大抵是心理作用吧? 沈茴攥了攥搭在身上的棉巾。 阿夏的身影映在屏风上,裴徊光在给她擦身上的水,沈茴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住了,几次想喊阿夏进来,每次又都忍了下来。 裴徊光瞥了一眼沈茴腿侧的疤。 净去水渍,他为她穿衣。一件件。认真仔细。和奴仆侍奉主子没什么两样,偏偏又很不一样。 他的手难免会碰到她。 凉得沈茴僵颤。 她不解,不知他的手也浸了热水,怎还这样寒。 裴徊光引着沈茴在盥室内简单的妆台前坐下,拆了她挽起的发,重新仔细给她擦干,又喊了阿夏进来,将炭火移过来些。 他动作慢条斯理,又认真非常。 而她呢,已越发煎熬了。 湿漉漉的长发在裴徊光的掌中逐渐失了水分。他弯下腰,从蒙了一层薄薄水汽的铜镜去看沈茴,道:“盥室潮湿,娘娘还是先回寝屋,待头发全干了再睡,免得湿气侵寒。” 说着,他拨弄她的长发。她柔软的乌发云水般在他掌中拂过。 沈茴便也从铜镜中看他,说:“今日有劳掌印了。” 沈茴看见铜镜中的裴徊光笑了。蒙着水雾的镜面看得不真切,将他的笑容割得破碎起来。她看见铜镜中的他转过头看向她,她才惊觉原来两个人离得这样近。 “娘娘,比起宫婢,咱家伺候得好吗?”他问。 沈茴慢慢转过头:“甚得心意,恨不得掌印日日都在身侧。” 太近了。 好像她的鼻尖儿马上要蹭到他的脸侧。 裴徊光却已直起身,拿了架子上斗篷为她穿。他将小臂递给她,扶她出了盥室,还未走近她寝殿,便停下了脚步,不再跟着了。 沈茴动作自然地将手递给了阿夏,步履寻常地回了寝殿。 只是寝殿的门刚一关上,沈茴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几乎站不稳。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发白。 她低下头,墨发垂落下来,发上有琼玉膏的味道。还有……淡淡的玉檀香。 裴徊光身上的玉檀香。 裴徊光站在阴影里,望着沈茴寝殿的方向。看着她屋内的灯光更亮了些,窗上映出她的身影。 他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那……皇帝的女人为掌印宽衣暖榻,掌印会觉得痛快吗?” 他停下来,又看了一眼沈茴寝殿的方向。 痛快吗? 他刚刚试过了。痛快嘛,大概是有些的。可是那丁点的痛快太浅薄弱小了。 ——远不敌忠臣怨恨皇族、各方起义造反、眼睁睁看着大齐王朝衰败下去更痛快。 宫里的太监们没有哪个不想成为裴徊光,他们大抵在暗地里做梦都想有裴徊光这样风光的一日。他们暗地里说裴徊光不正常,竟对女人安全没兴趣。 不正常? 裴徊光觉得他对女人有兴趣才不正常。 因为,他对什么都没兴趣。 除了—— 毁了这天下。 他生来,就是为了复仇,只是为了复仇。 · 翌日,沈茴回宫。不是她自己回去,不仅接了太后和小殿下,还有被东厂押解回宫的锐王。 原本昨天晚上锐王就会被裴徊光带走。太后震怒,口口声声要今日与锐王一同回宫面圣。 裴徊光笑着答允。 可太后完全没有想到裴徊光竟然用囚车压着锐王,大摇大摆地回宫。 他怎么敢! 百姓驻足,议论纷纷。 锐王从不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天寒地冻,他穿着单薄的囚衣,手足都被重重的囚链锁住。道路两旁的百姓对他指指点点…… “裴徊光,你这阉人好大的狗胆竟敢如此对本王!” 锐王双手抓着囚车木栏,将裴徊光做过的恶事,愤恨地一桩桩一件件翻出来翻来覆去地骂。 裴徊光悠哉坐在马背上,但笑不语。骂吧,他早就听习惯了。 不过裴徊光听着听着,发现锐王口中给他按的罪名里,有许多件并不是他做的。大概是他坏事做尽名声太差,那些找不到主的屎盆子也要往他头上扣。 倒也无所谓。 裴徊光笑笑,随手摘了路边的一支红梅,轻嗅。 嗯,香啊。 萧牧站在人群里,望着仪仗簇拥的凤舆。 萧牧望着凤舆上描金的翔凤,想象着沈茴的样子。她可穿了宫装亦或是朝服?那样繁复沉重的华服不适合她。她最是喜欢柔软又宽松的衣物,还要颜色浅些。 萧牧想过不管不顾带沈茴离开。可是他知道,他抛得下一切,她却不会。 他知道,她最是柔软,亦最是坚强。 萧牧压了压蓑帽,转身朝着离京的方向去。 阿茴,哥哥知道你能保护好自己。此去一别,再见时,没有人能阻止哥哥接你回家。 第 12 章 第012 章 【第十二章】 凤舆中,沈茴摊开手,望着掌中漆黑的小瓷罐。她将小瓷罐拧开,闻了闻里面雪白的膏脂,闻到了淡淡的四月晨露的清香。她仔细分辨,又隐约辨出一点草药的苦味儿。又或者,还有一丁点的玉檀香。 这是今天早上,她临上凤舆前,裴徊光让王来送过来的“药”。 王来的原话:“这药是掌印让送来的。” 她急急让阿夏去问清楚掌印的原话。 裴徊光的原话:“去,把这药送给皇后。” 没有告诉她这是什么药,她也完全不认识。她问了阿夏、沉月和拾星,她们也都摇头称没见过。 “一会儿回宫了,去问问太医不就成了?”拾星说。 沈茴垂下眼睛,将药罐盖好,握紧在掌中。她的眼尾眉间,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忧虑。 她……不敢去问太医这是什么药。 都说那些宦人最会折腾人,谁知道这是什么药呢?若是太医说出些…… 沈茴抿抿唇,将小瓷罐小心收进袖中。 许是因为盖子已经拧紧了,那晨露的清新和草药的苦都闻不到了,可是她的袖子好像粘了淡淡的玉檀香,让她没有办法忽略。 车外传来锐王对裴徊光不停的谩骂。裴徊光的名字一遍遍飘进沈茴的耳中,她想要忽略都难。 她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她穿着厚厚的宫装凤服,外面还裹着毛茸茸的斗篷,将整个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 可是,明明已经穿得这样多裹得这样严实了,当她听见窗外裴徊光的名字时,偏又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似的。 隔着厚厚的棉巾,他微寒掌心拂过的触觉,蛇信游走般挥不掉了,永远都挥不掉了。她默默拉了拉斗篷的前襟,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些。 坐在马背上的裴徊光正瞧着刚摘下来的那支红梅,那边囚车里谩骂许久的锐王忽然弯下腰脱下自己的一只鞋,朝这边砸过来。 黑影一晃而过,东厂的人自然接下锐王砸过来的鞋,又恭敬地悄然退开。 裴徊光这才撩起眼皮看向锐王。 锐王早就骂得口干舌燥,见裴徊光终于望过来,像得了回应一样,骂得更起劲了。 “真不愧是断了子孙根的低等狗东西,没有子孙后代需要积德了是不是?丧尽天良!” 王来偷偷去看裴徊光脸色,想着要不要请示去堵锐王的嘴。 裴徊光慢悠悠地抬起了手。 浩浩汤汤的仪仗车队便在百姓驻足观望的正街上停了下来。 沈茴忍了忍,掀开车窗边的垂帘一角,偷偷去看。 裴徊光赶马去了囚车前面,下令:“把囚车打开。” 一阵沉重的铁链撞击声后,囚车被打开了。不过锐王的手脚仍旧被铁链锁着。他不知裴徊光之意,只是看着他就又嫌恶又憎恨,“呸”了一声,一口唾沫吐出来。 秽物吐在挡在裴徊光面前的折扇上,两个东厂的人已经跳上了囚车,将锐王摁倒在地,王爷金贵的脸紧贴囚车里的地面,挤得变了形。 裴徊光神色不变,甚至带着几分浅淡的笑。 他抬手,将挡在他面前的折扇拨开,居高临下地睥着锐王,慢悠悠地开口:“咱家奉了旨意带锐王回宫。恰巧与太后、皇后、小殿下一起同行。锐王如此污言秽语,恐污了娘娘和小殿下的耳朵。只好把舌头割了。” 他说得那样云淡风轻。 “放肆!”锐王大怒,“裴徊光!你有本事杀了本王,等本……啊——”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了,再也说不出来了。 东厂的冷面公公手起刀落,锐王血淋淋的舌头已经被放进了锦盒里。 围观百姓惊呼惧然,有的人急急去捂身边孩童的眼睛,原本只是为了看皇家仪仗,现在倒是后悔带了孩童。 裴徊光从小太监手中拿过那柄染了秽物的折扇,慢条斯理地将扇子合上。他略欠身,凑近奄奄一息的锐王,用合起的折扇拍了拍锐王的脸,压低声音:“咱家不杀齐家人,你还不配让咱家破例。” 凤舆里,沈茴颤颤放下垂帘,收回视线。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的。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与毫无半分善念的邪魔做交易,可如今亲眼见了这样的场景,她心里难免惶惶的。 阿夏有些担忧地望着沈茴,欲言又止。 太后惊怒,在车上气得昏厥过去。她艰难转醒,催车队快些,再快些。她要回宫去找皇帝给裴徊光降罪!死罪! 然而车队傍晚时分回到宫中后,太后还没见到皇帝,皇帝先一步急急召见裴徊光。 裴徊光刚迈进元龙殿,皇帝推开怀里的丽妃,赶忙起身,几乎是跑到裴徊光面前,问:“锐王的血肉骨粉够不够研药?哎,按理说,锦王和朕一母同胞,用他的血肉骨粉更合适。可是锦王很是谨慎,母后也帮着他。很难像锐王这样随便编个借口杀了……” 裴徊光冷眼看着。 他不过割了锐王的舌头,就将那尊贵的王爷气辱成那般。锐王倒是不知道他的亲皇兄可是绞尽脑汁想了三天才想到怎么给他编个杀头的罪名,要抽干他的血、磨碎他的骨,来研那长生不老的药。 当然了,长生药是他在研,“同宗血肉骨粉”亦是他说的。 他不杀齐家人,只是将“利”摆出来,让齐家人自己选。 亲眼看着齐家人如何自相残杀,可真是让他痛快。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是吗? 他永远都忘不了他双手握着匕首刺进兄长的胸膛。那年他还不到四岁,哪有那样的力气?是兄长握紧他的手逼他。 兄长的热血,不止兄长的热血,烫伤了他的手,从此他的双手再也不会有温度。 “小珖,活下去。” 是啊,他活下来了。从皑皑白骨里爬起来,从此担起了万人的血债。 不死不休,死亦不休。 · 沈茴回到永凤宫第一件事儿,就是换上宫婢为她烘烤的暖热衣服,然后凑到火旁取暖。 她真的好怀念江南。 “那些侍卫一直在外面值守挨冻。沉月,你交代下去,给那些侍卫添添冬衣。住处的炭火也都供足了。” 沉月立刻去办。 永凤宫的侍卫换了人,正是那一日宫宴上,最先听了沈茴的命令冲过去的几个人。沈茴亲自将人调了过来。这几个侍卫日后造化暂且不知,如今的待遇足以羡煞旁的侍卫了。不少侍卫都有些后悔当日没有听沈茴的令。 不仅是侍卫,在永凤宫当差的待遇都不算差。沈茴一向心善宽厚,又极大方。 沈茴只是交代了这样一句,便不再说话,安静地坐在那儿烤火。 阿夏悄声收拾好妆台,问:“娘娘,要沐洗歇下吗?” 沈茴慢慢回过神来,望向阿夏:“阿夏,你可跟我说说你和王来的事情吗?” 她又紧接着接了一句:“若你不想说,就当我没有问过。” 语气真切,神色真诚。 阿夏先是一愣,然后不由自主眼睛里就带了笑:“没什么不能说的。旁人或觉得不堪,可奴婢是真的喜欢他,这辈子都会跟着他。” 她的眼睛里盛着光,那是只有想到心上人才会有的光。 可阿夏还没来得及说,永凤宫就来了陌生的脸孔。 传话的老太监细着嗓子禀话:“太后遗了东西,请娘娘过去问问话,请娘娘帮忙想想可看见是哪个宫人手脚不干净。” 沈茴有点懵。太后要见她,何必寻这样蹩脚的借口,直接召她过去不就是了?更何况今日锐王的事情摆在眼前,太后这个时候怎么可能要见她? 阿夏问:“刘公公要请娘娘去哪里问话?” “沧青阁。” “是掌印要问话?刘公公怎么不将话说明白?”阿夏瞪了他一眼。 刘公公支起眼皮瞥了一眼这小辣椒,才说:“咱家刚要禀,这不是先答了你的问题嘛。” 沈茴没有带沉月和拾星,只让阿夏跟去。 她本来已经迈出门槛,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去,拉开妆台的小抽屉,将那个漆黑的小瓷罐握在手中。 沧青阁很远。 凤辇行了很久,沈茴掀开垂帘,朝外望去。前行的路好似不见尽头地隐在黑夜里,不算宽敞的砖路两侧栽着玉檀。 她放下垂帘重新坐好,目光虚置,想着以后。 明日,她想争取将齐煜养在身边。 凤辇到了沧青阁,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太监执着宫灯来引路。又行了许久,小太监停下脚步,且将阿夏也拦下来。 “掌印在六楼候着娘娘。” 沈茴压下心里的紧张,沿着环形的木质楼梯,一步步往上走。沧青阁很大,建筑很多,主建筑是一座七层的木质阁楼,也正是沈茴现在所在的地方。 阁楼里竟然没有生炭火,和外面一样的温度。 纵使沈茴将脚步放轻,她踩在木梯上的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也十分明显。 沈茴终于推开阁楼六楼的门,不禁讶然。 整个六楼被打通,造成一间藏书阁,亦是书房。四壁架子上密密麻麻的书册高入屋梁。正当中摆着一张石玉长案,裴徊光正立在长案后研磨。案上摆着些染料和画笔。 他刚沐浴过,穿着宽松的绯衣,系带松散,半干的长发未束,披散着,瞧上去有几分惬意和悠闲。 沈茴偷偷打量着他,隐约觉得裴徊光似乎心情很好。 沈茴端着,问:“掌印叫本宫过来要问什么?” “脱了。” 他连头都没抬:“咱家今日忽想描美人图。” 半晌, 沈茴低下头,开始解衣。 裴徊光悠闲地将画纸铺好,笔尖蘸了墨,抬眼打量沈茴。他目光顿了顿,忽问:“药,娘娘可用了?” “带、带来了……” 裴徊光有些惊讶地看着沈茴动作慌乱地在地上的衣物里翻出药,攥在手里。 裴徊光搁了笔,绕过长案走到沈茴面前,问:“没用?” 沈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竟直接跌坐在长案上,结结巴巴地蚊声:“不、不知道怎么用……” 裴徊光扶了扶差点被沈茴撞倒的笔架。他从沈茴手里拿来药,指腹抹了膏脂,然后抬沈茴的腿。 当凉凉的药擦在沈茴腿侧的伤口上,沈茴懵了一瞬。那伤口还没长好,下一刻药渗进伤口里,疼得她低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搭在裴徊光的肩上,攥皱他的衣料。 “是咱家疏忽,忘了告诉娘娘用法是外敷。”裴徊光近距离瞧着沈茴,顿了顿,漆色的眸底慢慢漾开笑,低声:“娘娘以为这是什么药?” 第 13 章 第013 章 【第十三章】 沈茴的双颊迅速烧起来。偏又天寒凉气逼人,将她困在这又热又冷的困境里。甚至,她连裴徊光噙着笑的眼睛,也不敢直视了。 “这个位置是怎么弄伤的?” 沈茴忽然想起她入宫那天晚上,裴徊光状若随意的那一句——“娘娘这竹骨镯很别致”。 他该不会当日便看出了端倪吧? 沈茴心神一动,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将腕上的竹骨镯撸下来,掰开给他看里面的小小暗器。 裴徊光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没有半分意外,就收回视线继续给她上药,将细腻的雪色药脂仔细抹在她的伤口上,及周围可能起疤的地方。 沈茴察言观色,刚松了口气,就听见裴徊光慢悠悠地说:“来咱家这里也带着暗器的。” “它伴着本宫好些年,只是习惯了。”沈茴稳着声线解释,心里却道日后过来再不会带这个。 裴徊光再没说什么,给她上完药,拿了帕子擦指上的残药。 沈茴立刻将被抬起的腿放下来,再慢慢挪着,将两条腿一点一点并起来。举着竹骨镯给他看的手也收回来,搭在身前腿上,有意无意地遮着。她问:“掌印要怎么画?” “娘娘自便即可。” 说着,裴徊光将小瓷罐放在沈茴身侧,转身绕到玉石长案的另一侧,执了笔墨慢悠悠地调色。 沈茴的目光好奇地追随着裴徊光。 ……他真的只是要画她? 裴徊光忽然抬眼,沈茴猛地撞见他的眼睛,她怔怔不知反应,裴徊光用画笔另一端敲了敲玉石案台上,她的臀。他说:“娘娘坐在画纸上了。” 沈茴大窘,几乎瞬间从长案上跳下去。她向后退,再退,再退。 他说她自便。她便一直退到离裴徊光最远的书架前,故意将椅子转了个角度,侧坐下来。 裴徊光也没说什么,竟真的开始描绘她的轮廓。 书阁里静悄悄的。 沈茴心里煎熬,随便从身侧的架子上拽下来一本书来看。不想,她随手拽下来的书竟是《万兵奇录》。《万兵奇录》是一本兵书,她小时候看过前半本。这书她得来时便只有半本,后半本一直没寻到。没想到今日在这里寻到了完整版的。 沈茴幼时体弱,时常连下榻都不被准允。那时家里人都以为她养不活,对于她看书这点喜好并不拘着她,她想看什么杂书,哥哥都会尽量给她弄来。 沈茴轻轻翻动书页读下去,在这样寒冷又窘迫的困境夜晚里,这本幼年遗憾的书册,藉慰了沈茴。 裴徊光抬眼看向远处的沈茴。 小皇后似乎忘了自己近乎耻辱的境况,竟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读起书来。他一时竟分不清她的从容是不是装的了。 落地灯昏黄的柔光照在她挺直美好的脊背上,木板地面便映出她的影子。 她就连影子,也是那样美好。 沈茴翻阅完最后一页,惊觉自己身在何处。她转过头,愕然发现立在长案后的裴徊光正望着他。 “掌印画完了?” 沈茴说着,挺直的脊背却弯了弯,将身子用椅背来遮。虽她知道是徒劳。 裴徊光“嗯”了一声,道:“辛苦娘娘了。” 沈茴慌忙起身去穿衣。 裴徊光将笔墨收拾好,抬头时,便看见沈茴低着头,捏着自己一长一短的衣摆愣神。 “果真是娇贵人,连穿衣都不会。” 裴徊光走到她的面前,将她中衣的玉扣一粒一粒解开。将她里面打了折的心衣肩带翻过来,再慢条斯理地将玉扣一粒一粒重新扣好。 沈茴尴尬不已。 她只是太紧张了,系错了玉扣,才不是不会自己穿衣…… 裴徊光刚一松手,她就往后退了两步,在椅子坐下,自己去穿鞋袜。 裴徊光没再看她,而是转身回到玉石长案后面,欣赏着自己的画作。 沈茴穿好衣服,默默等在一旁许久,忍不住去看他的画。不得不承认裴徊光画工极好,画中灯下书前的女人美得惊心动魄。可画的是她,是不着寸缕的她。沈茴只看了一眼,就匆匆移开视线低下头,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脸色也微微泛了白。 她不知道这幅画会落到哪里去,会被哪些人翻看品评。她又怪起他的画工太好,好到一眼就能看出画的是她。 沈茴的眼角微微泛了红,忍了又忍的耻辱感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她悄悄掐了自己一下,不准自己哭。 才不要在这恶人面前落泪。 玉石长案旁有一个巨大的白瓷鱼缸。应该是夏日时放置,如今水面边角结了一层冰碴。里面的两条鱼翻着白肚皮,不知道死了多久。 裴徊光拿起那幅画,放进了白瓷鱼缸里。鱼缸里不甚干净的水逐渐浸透画纸。画上的美人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到最后成了乌压压的一团墨痕,连人形都看不出了。 竟是不知道他用的什么特殊画料,化得这样快。 沈茴怔怔望着画纸上化成乌漆漆的一团,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 “不送娘娘了。”裴徊光拿着雪白的帕子认真擦拭手指,他的指间粘了一点点画料。 沈茴得了特赦般,落荒而逃。起先还是端着往外走,刚一迈出门槛,她抓着扶手快速往楼下跑。阁楼里传来她凌乱的脚步声,回响荡荡。 · 阿夏瑟瑟坐在阁楼一层的廊下,搓着手。她已经在这儿等了一个多时辰了。她正低着头朝双手哈着气,一件厚重的棉衣落在了她的肩上。 熟悉的感觉让她冻僵的眉眼瞬间染了笑,她转身,动作熟稔地挽起王来的小臂,问:“来的时候怎么没见你?” “自然是去给掌印办事。” 灯光昏暗,阿夏还是一眼看见王来下颚处的一条细小的伤口。她想问,又忍下来,只是说:“别总想着显摆,多大能力办多大的事儿,什么前程也不能比自己的安危重要了。” 说着,她已有几分不大高兴了。 “心里有数。”王来不愿意多说。前程?他们这种人的前程可太难争了,不豁出命去,就只能被踩进泥里。他自打进宫就想成为掌印那样的人。看,掌印从来不需要亲手杀人,只要他有那个意思,多少个王来拼了命抢着去替他杀人。甚至,又有多少人渴求着离掌印近些能知道他想杀谁啊。 掌印自打进宫就是这样气派的? 那自然不是的。他们这种人,想要体面,都是从低贱的泥里爬起来,染透鲜血踩着白骨爬上去的。爬上去了,就可以把手上的血洗净了。就像掌印现在这样,再不用自己杀人了。 王来抬起头望着楼上的方向,目光中带上几分向往。 “王来,你变了很多。” 王来重新看向阿夏。她还没变,挺好的。他问:“又和别人起了争执?” 阿夏皱皱眉,有点犹豫:“给你惹麻烦了?” “不算个事情。”王来将准备好的银票塞给她。她这性子几年不见改,他现在活着能在宫中护护她。就怕她出宫之后还这个样子。 “怎么又给我这么多?” 王来没说什么,他还有事情要办,没久留。 阿夏重新坐下来,呆呆望着手里的银票。她知道王来的意思,王来说过这是给她攒嫁妆。可她早就说过他既然一辈子困在这宫里了,那她就留在这吃人的皇宫里,陪他一辈子。这榆木脑袋,怎地就是不信?向来她说什么他都信,偏偏这件事,他却始终不信。 阿夏正胡思乱想,听见沈茴的脚步声,赶忙收起思绪,去迎沈茴。 沈茴下来时,已经神色如常了。阿夏偷偷去看,竟一时没瞧出什么来。 回到永凤宫,沈茴让宫婢煮了两碗姜汤,一碗自己喝,一碗给了阿夏。阿夏喝着热气腾腾的姜汤,想着沈茴待她真是不错,心里也跟着热起来。 · 翌日。沈茴一早起来梳妆,她要去给太后请安,正好请示太后将齐煜养在身侧。 “娘娘,这耳夹太重了,娘娘每次戴一日耳垂都要红红的。要我说,不如早早穿了耳洞吧。”拾星说。 打耳洞这个事情,沈茴前一阵在家中时还曾说过,等天暖些就打。 沈茴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知怎么想起昨天晚上裴徊光从上到下打量她的目光。她记得,裴徊光目光落在她耳垂时,似乎停顿了一下? 因为她的耳朵戴了一日耳夹,留下了未消的印子? 沈茴目光闪烁,联系起裴徊光送去疤药给她,她忽然有了个猜测。 拾星为她戴耳夹的时候,沈茴阻止了她:“不戴了。这几日都不戴了。” “那穿耳洞吗?” “暂时也不穿。”沈茴捏了捏自己的耳垂,若有所思。 沈茴穿戴好,迎着冬日清晨的寒气,往太后的宫殿去问安。桂嬷嬷笑盈盈地迎了她。 “太后还没起,娘娘先回罢。太后说如今天寒,皇后不必日日过来问安,逢着初一十五过来看望就好。”桂嬷嬷顿了顿,“太后还说,她有意将小殿下养在皇后身边,只是这事还需皇后去问问皇帝的意思。” 沈茴心里“咯噔”一声。 沈茴不愿意去见皇帝。她只要站在皇帝面前,就会忍不住又厌恶又仇恨,如今甚至添了见他就恶心的毛病。 可是为了齐煜,她不得不走这一趟。 她一动不动在原地立了一刻钟,才硬着头皮往元龙殿去。 沈茴刚迈进元龙殿的院门,远远看见了裴徊光。他似乎从元龙殿的书房出来,正往这边来。 沈茴压了压情绪,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两个人的距离逐渐拉近,迎面相遇时,裴徊光颔首行礼,神色无异。只是略一驻足,就继续往前走。 仿若昨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错身而过,裴徊光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侧转过身望向沈茴:“对了,差点忘了将药给娘娘。” 又是什么药? 沈茴心头忽然跳快了两瞬。 甬道两侧跪着向沈茴行礼的宫人,沈茴还没来得及让他们起身。 沈茴转过身来,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望向裴徊光,问:“什么药?” 裴徊光将一个小瓷瓶递给她:“这药的用法是内服。” 沈茴接过来,却见裴徊光没走,含笑望着她,竟是等着她现在吃的意思? 沈茴的心跳越发快了。 宫人匍匐跪地,众目睽睽之下,他想让她吃什么药? 沈茴等了等,知他坚持,她僵僵着取出一粒黑色的小药丸放进口中。 沈茴一怔,看见裴徊光漆色的眼底漾出阴邪又瑰丽的笑。 是糖啊。 第 14 章 第014 章 【第十四章】 裴徊光再颔首,转身的时候都是笑着的。 ……有什么好笑的。 沈茴望着裴徊光背影,闷闷地瞪了他一眼。她从小糖瓶里又倒出一粒糖放进嘴里来吃,然后将小瓶子收好,转身去见皇帝。 得了宫人的禀,知道皇帝在偏殿,沈茴不由皱了皱眉。 沈茴上次来皇帝偏殿的记忆实在是不怎么好,她硬着头皮往偏殿去,离得近了,还没等进去呢,她竟然又开始犯恶心了。 尤其是她还隐隐听见了偏殿内传来的女子娇笑声。 “谁在皇帝那里?”沈茴警惕询问。她甚至已经打了退堂鼓。 “是静贵妃和丽妃两位娘娘。”小太监细着嗓子禀告。 可沈茴听着偏殿里女子的声音显然不是静贵妃或丽妃,而且也不止一两个女声。沈茴等着宫人进去禀了,才硬着头皮进去。 偏殿内盈着一股浓郁的香气。 女子身上都会擦些香粉,每个人的喜好不同擦着不同的香粉,如今各种香粉的气味混在一起,越发浓郁,味道也变得不算好闻了。 皇帝又在看美人舞。静贵妃和丽妃一左一右坐在皇帝身边相陪。起舞的美人衣料轻薄,满目旖色。沈茴扫了一眼,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这跳舞的美人竟不全是舞姬,还有宫中的妃嫔。 沈茴收回视线,规矩地屈膝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是皇后啊。过来坐。”皇帝招了招手,那双眼睛还挂在舞姬身上。 丽妃赶忙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开。 沈茴谨慎坐下,尽量离皇帝远些。她等着皇帝举杯让静贵妃倒酒的时候,开口:“昨日见了小殿下,臣妾很是喜欢。可怜姐姐去的早,留下小殿下一个人。臣妾听闻宫中尚未有哪位娘娘养着小殿下,所以今日斗胆过来请示,想亲自抚养小殿下。” 皇帝忽然就皱了眉。 沈茴提到齐煜,让皇帝想起了沈菩。很久没人在他面前提过沈菩了,他也很久没想起过那个女人了。 沈菩可真是美啊。 皇帝第一眼见到沈菩的时候,就动了心,非要得到她不可。就算她已经和旁的男子拜了堂,他也不介意,在新婚夫妇洞房花烛时,将人抢进了宫中。 只要沈菩肯对他笑一笑,他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摘给她。他才不管什么已嫁之身,直接将凤印捧给她。 那个女人,长着一张嫦娥面,顾盼生辉柔情似水,可性子怎么就那么烈呢? 连装出来的奉承都没有! 他已经是皇帝了,为什么这个女人这么不懂事? 沈菩的长姐,他的发妻沈荼也是烈性子的。不仅性子烈,还凶。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遵了先帝赐婚旨意成了婚,整日给沈荼当孙子。 他娶沈菩的时候,他分明已经不是那个人人可欺的皇子了,这个沈菩怎地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拿火烧她的脸。其实只是吓吓她,哪忍心烧毁那样漂亮的一张脸蛋?只要她服个软对他笑一笑,他不仅不烧她,还要抱在怀里疼她宠她。可是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宁肯毁了那张脸,也不曾对他笑过! 皇帝忽然大怒摔了手中的酒杯。 起舞的美人们吓了一跳,立刻俯首跪地。 沈茴心里“咯噔”一声,也吓了一跳。她想和静贵妃和丽妃一样起身跪下,皇帝却先一步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沈茴脊背紧绷。 皇帝忽然又笑了,说:“皇后这脸比你姐姐还好看些,也比你姐姐懂事。” 他瞧着沈茴这张脸,身体里开始窜火。 沈茴脸色微微泛白。宽大的衣袖遮了她攥紧的手。只有用力攥紧,她才能压住胸腔里的恨意。她越是靠近皇帝,那份恐惧反倒减弱,恨意却越来越多。 皇帝忽然想到裴徊光的话,努力克制了一下,他松了手,示意静贵妃给他倒酒。 静贵妃有些晃神,她目光复杂地看了沈茴一眼,才给皇帝倒酒。 一盏酒下腹,皇帝舒服地向后仰,又长臂一身,将静贵妃搂进怀里,点着静贵妃的鼻子,夸赞:“月莲真是朕的知心人。” 江月莲奉承地笑起来。 “哈哈哈。”皇帝笑得开心,去看沈茴,“若不是月莲总是在朕面前夸赞皇后长得跟天仙似的,朕就错过皇后了!” 那些想不通的事情,一下子知道了答案。 沈茴本来不懂她一直住在遥远的江南,皇帝为什么会忽然降下圣旨,点了千里迢迢的她进京做这皇后。 原来竟是江月莲。 因为江月莲自己不能嫁给萧牧,所以也不想她嫁给萧牧吗? 沈茴抬起眼睛,望向江月莲。 江月莲心头一紧,继而一松,坦然地回望沈茴。事情是她做的,如今被揭穿了,她心里反倒轻松了。是的,是她做的。是她总在皇帝面前提起沈茴的美貌,说整个江南找不到比沈茴更好看的妙人,说没有哪个男人见了沈茴会不动心,说六宫粉黛皆不敌她半分。她还说沈茴长得像她姐姐,她还说沈茴崇拜皇帝…… 她回望沈茴,想从她脸上看见她的愤恨、失态。可是,她却看见沈茴慢慢翘起唇角。 江月莲怔住。 “那可要多谢静贵妃了。若不是静贵妃,本宫可没这个机会见到皇上。”沈茴憨憨地笑,“皇上可要好好夸夸她才行呢。” 皇帝哈哈大笑,连说:“那是自然。月莲可是朕的心头肉!” 他看向江月莲。 江月莲容貌亦是不俗,皇帝瞧着江月莲的脸,刚被压下去的邪火又窜了起来。他竟是直接低下头,去亲吻江月莲。 江月莲脸上勉强挂着笑,憋下难堪。到底是规矩长大的名门嫡女,皇帝大庭广众之下的荒唐,是她不能接受的。可她又偏偏无法反抗,甚至还要赔着笑脸。 沈茴已经起身,弯着眼睛说:“那臣妾现在就去接小殿下。” 皇帝摆摆手,连头都没抬。那双手已对江月莲不规矩起来。 沈茴出了元龙殿,走了没多久,用帕子用力擦了擦自己的下巴,然后踩着积雪走上假山上的望月亭。 沉月怕她冷,开口:“娘娘不回去吗?” “看看雪景呀。”沈茴笑笑,攥紧手中的袖炉。 不到半个时辰,江月莲脸色难看地从元龙殿出来,她闷头疾步往回走,撞见从望月亭下来的沈茴。 江月莲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微微偏过脸。 她的左脸和左侧脖子有大片啃咬的痕迹。她自然不愿意旁人看见。 沈茴将手里的袖炉递给沉月,解下身上的斗篷,亲自给江月莲穿上,垫着脚把兜帽给她戴上。 江月莲皱着眉,望着沈茴的目光有抵触,也有敌意。她冷笑了一声:“娘娘什么意思?故意等在这里看笑话的吗?” “我好心将斗篷送你遮脸,你怎么好赖不知?”沈茴揪起眉头来。 江月莲怀疑地瞪着她。 “你瞪什么?”沈茴轻哼了一声,“如今都到了宫里,谁也嫁不了牧哥哥了,安生些不好吗?同为可怜人,谁也别再使绊子了不行吗?” 江月莲几乎要被沈茴气笑了。都说沈家将小女儿养的娇憨纯稚,没想到竟如此天真! “算了。你这样的人交不了心,处不来!”沈茴转身就走。 江月莲看着沈茴的背影,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她这种人的确交不了心处不来,可小皇后至于当面说出来吗?有够傻的! 沈茴又走了一段,拾星忍不住嘀咕:“娘娘您就是太心善了。” 沉月看了沈茴一眼,收回视线沉思起来。 沈茴垂着眼睛,望着手中的袖炉有些走神。 沈家烈性人太多了,所以都没有善终。她就算做小人,也不去做那烈性人了。她可得好好活着,要不然,谁给哥哥姐姐们报仇呢? 沈茴如此对江月莲可不仅仅因为心善。 还因为, 江月莲有一个位及右丞的爹。 若哥哥姐姐知她如今满心筹谋与算计,恐怕要失望。可是他们都不在了呀。沈茴笑了笑,等到了阴曹地府见到哥哥姐姐了,她再扮回那个天真的幺妹。 “让你偷懒!看咱家不打死你!” 远处传来宦人尖细的声音。 沈茴转头,看见不远处,一个太监正用鞭子抽打春福。春福是从永凤宫撵出去的。这种犯了错被撵出去的宫婢,当真是人人可欺。 沈茴走过去,两个人赶忙跪下行礼。沈茴居高临下地瞥着春福,开口:“明日起,去文嫔宫中当差吧。” 春福愣了半天,才对着沈茴远去的背影千恩万谢。 每一份微小的力量都值得被捡起,再慢慢握紧。 沈茴偏过头问阿夏:“阿夏听着像小名儿,是你以前主子起的?” “奴婢姓夏,本名叫灿珠。和刚进宫侍奉的主子的名字犯了忌讳,主子说等她想想再赐个名儿,贵人事多给忘了。” “灿珠挺好听的,日后就用本名吧。”沈茴笑得甜美纯稚。 其实,沈茴知道阿夏的本名。 她还知道,阿夏是罪臣之女。 · 沈茴赶到齐煜住的华辰宫时,御前的蒋公公正蹲在齐煜面前与他说话。后日是齐煜的生辰,就算他再不受皇帝喜爱,也是如今宫中唯一的皇子,这生辰宴是不能马虎的。蒋公公正在询问他的意见。 齐煜远远看见沈茴过来。他早已知道他是要搬到沈茴那边的,他身边的嬷嬷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他双手在蒋公公胸前用力一推,烦躁地说:“你去问她去,都去问她去!别烦本宫!” 说完,他转身就跑。 蒋公公年岁大了,又是蹲着,被齐煜这么一推,直接跌坐在地。他“哎呦”了一声,赶紧爬起来给沈茴行礼问安。 沈茴让他平身,说:“下午去一趟永凤宫,与本宫具体说说宴席的事情。” “是。”蒋公公领令。 沈茴并不想齐煜的生辰宴马虎了,对此还是有些重视的。 她说完就继续往前走,去寻齐煜。她看着齐煜绕过长廊,跑到后院去了,也不用宫人去“请”人,自己去寻他。 她看着齐煜跑进书房,无奈地加快了脚步,跟过去,去推书房的门:“煜……” 沈茴迈步的动作僵在了那里,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内。 裴徊光坐在圈椅里。 齐煜站在他面前,去拉他的衣襟:“糖呢,我的糖呢?” 裴徊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有意无意地揉捏着他细细的脖子。齐煜的脖子那样细,好像裴徊光稍微用力,就能扭断。 裴徊光转过头来,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 第 15 章 第015 章 【第十五章】 “在你新母后那里。” 齐煜皱皱眉,扭头去看沈茴,小脸蛋上现出犹豫。 沈茴有些受不了他这双酷似二姐姐的眉眼写满不高兴,主动走过去,将那个小糖瓶递给他。 齐煜笑了。 他开开心心地接过来,去拧瓶塞,却一时没拧开。 沈茴赶忙蹲在他面前,帮他将瓶塞扯下来,把黑色的小糖豆倒在齐煜摊开的手心里。她温声细语地叮嘱:“有点甜,慢慢吃,别一下子吃太多了。” 齐煜古怪地瞪她一眼,嘟囔:“这是我的糖,我吃过好些了,比你更清楚它甜不甜!” 他明显嫌弃沈茴倒给他的糖豆豆太少,把掌心的几粒糖豆豆一股脑塞进嘴里,然后小手一伸,直接将沈茴手里的小糖瓶抢过来,然后绕过沈茴往外跑。 “小殿下!”沈茴转头望着他跑远的背影,无奈极了,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喜欢跑啊,而且别看他一双小短腿,跑起来倒还挺快。 沈茴想好好和他说说话,到现在都没个机会。她又不想按照规矩真的将他“拘”在面前说话,那样于他来说就是训话了。 “娘娘下巴怎么了?”裴徊光忽然开口。 沈茴一怔,转过头望向圈椅里的裴徊光。他没在看她,低着头,摆弄桌上的几个小瓷瓶。桌子上摆着一行色彩斑斓的小瓷瓶,款式与齐煜刚刚抢走的那个黑色的一样。想来,都是糖,不同口味的糖。 下巴? 沈茴疑惑了。 她下巴怎么了? 她站起来,环视一圈,看见裴徊光面前的檀木桌上摆着一个小铜镜,她取了铜镜翻过来,却不由呆了呆。 这个小铜镜另一面的镜面故意被敲碎了,用浆糊粘了两只粗糙的草编蚂蚱。想来,是齐煜贪玩的成果。 如此,小书房里再没有镜子了。 沈茴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转眸望向裴徊光,她有了个冒险的主意,但是有点不太敢…… 片刻之后,裴徊光视线里出现沈茴撑在桌面的一双手。他抬眼,就看见沈茴双手撑在桌面,朝着他俯下身来。 沈茴凑到裴徊光面前,近距离地望着他的眼睛,从他漆色的眸子里去看映出的她。 “唔,”沈茴摸着自己的下巴直起身,“刚刚在元龙殿的时候,下巴被皇上捏过。我嫌恶,擦的时候有点用力了。” 裴徊光眨了下眼睛,凝视着她。下一瞬,他忽然伸手去拽沈茴的小臂,沈茴一个趔趄,顺着他的力道俯下身来,另一只手堪堪撑在桌面。 裴徊光用蜷着的食指抬起沈茴的脸,然后用拇指指腹摩挲着她的脸侧,反反复复。 沈茴皮肤娇嫩,被他这样刮摸几番,下巴竟微微泛了红。 “嫌恶吗?”他问。 “只觉得凉。” 她望着他,眼睛里萦着一汪水,那双眸子干干净净的。 裴徊光反复摩挲她下颚的指腹动作停顿了两息,才又次缓慢地捻抚。力道,却比刚刚轻了些。 他慢悠悠地开口:“其实,咱家不是很懂娘娘的心思。” 沈茴心头一跳,心里头的那根弦迅速绷紧。她晓得接下来的对话尤为重要,她的答话可不能有半分差错。 “娘娘嫌恶皇上乃人之常情。可又何必主动送到咱家手边来糟践自己。还是娘娘觉得咱家竟没有皇上可怕?”裴徊光目光凉凉地睥着沈茴。 天下人都知道龙椅上坐着的那位不过是个傀儡皇帝,若论卑鄙险恶,裴徊光可不觉得那狗皇帝比得过自己。他也不相信小皇后会蠢到为了躲避一个恶人,去投奔另一个更恶的恶人手中。 沈茴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徊光摩挲着下颚的力道又加重了些,他问:“娘娘当真不惧怕咱家?” “怕啊。” 沈茴脱口而出,没有半分犹豫。她重新抬起眼睛,正视裴徊光,再补充一句:“很怕。” 裴徊光皱了眉。 他自诩能轻易看透旁人的心思,却在这一瞬间闹不懂这小皇后脑子里在想什么。 “可是,”沈茴说,“恐惧可以克服,仇恨不能忘却!” 她的眼底,迅速攀上顽固的恨。 “我一想到要向他俯首跪地,对他恭顺对他温柔,任他揉捏骑坐,甚至生下冠了他的姓氏有着他血脉的孩子,就觉得比凌迟还要痛苦!”沈茴反手握紧裴徊光抬她下巴的手腕,用力攥紧,“掌印知道这种恨吗?” 裴徊光望着她充满恨意的眼睛,忽然一阵恍惚。 恨? 呵,那他可太知道了啊。 裴徊光低沉地笑了两声,转而收了笑,饶有趣味地盯着沈茴,道:“天下皆知今上是咱家拎上去的。娘娘是不是该连咱家一起恨才对?” 沈茴反问:“皇上是先帝和太后所生,难道本宫要连先帝和太后一起恨?先祖是女娲娘娘捏出来的,难道本宫要去庙宇砸了女娲娘娘的尊象?” 裴徊光觉得沈茴这是歪理邪说。 他盯着她的眼睛,企图辨出一丝一毫的巧言令色。 沈茴安静地回望,没半点惧他的探究。 半晌,裴徊光忽然笑了。 “娘娘的恨可真是……”裴徊光想了一下才想到合适的词,“可真是不拖泥带水。” 裴徊光莫名又觉得怅然。 他的恨可没有小皇后这般简单纯粹,他做不到。 裴徊光松了手。 沈茴直起身,细细去瞧他的神色。过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沈茴说:“本宫去寻小殿下了。” 裴徊光略颔首,语气恭敬:“娘娘慢走。” 沈茴微微蹙眉,转了身。她是来寻齐煜的,如今在齐煜的小书房里和裴徊光单独相处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虽因了裴徊光的身份,冠不上“私见外男”的罪名,可单独相处时间久了,总是难免惹人生疑。 沈茴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望向裴徊光。 “掌印。”她喊他,声音轻轻的。 裴徊光“嗯”了一声,也没抬头,拿起桌上那排小糖瓶,依次倒出几粒糖。从窗棱漏进来的光落在他的脸上,他无可挑剔的五官半边陷在阴影里。 “掌印,下次什么时候想作画?”沈茴的声音不仅轻,还带着一点软。 裴徊光捻了掌中的糖豆放进口中来吃,抬起头望向沈茴。她站在门口,发白的光在她身后照进昏暗的书房。纵使他眯起眼睛,也不太看得清她的眉眼,只觉得她整个人好像镀了一层冬日的暖阳,有点灼人了。 “等娘娘身上的疤消了。”他说。 沈茴悄悄舒了口气,这才迈步走出书房。 沈茴没走两步,就看见沉月站在远处,眉间染着郁色略显担忧地望向这边。 沈茴走过去,问:“可看见煜儿跑到哪里去了?” “往屏金公主那边去了。” 沈茴想了想,齐煜刚回宫,想去找宫中旁的小公主玩耍也正常。反正他马上就要搬到永凤宫,来日方长,倒也不急。 沈茴默默往永凤宫走,不由叹了口气。虽然她打算好好教养齐煜,可她进宫前还被家人当孩子来养,哪里懂如何教养孩子。如今颇有番焦头烂额的境况。 “孙嬷嬷可好些了?”沈茴问。 孙嬷嬷是二姐姐的乳娘,这几年一直伴在齐煜身边。 沉月解释:“听说好了些,但是还没大好。嬷嬷知道娘娘体弱,怕把病气传给娘娘,这才一直没敢过来磕头。” 沈茴点点头,心里盼着俞大夫早些进宫才好。 · 裴徊光送来的那罐去疤药药效惊人。又过了两日,也就是齐煜生辰这日清晨,沈茴起来时惊讶地发现腿侧的疤痕一点痕迹都看不出了。 她赶忙让拾星那剩下的药收起来,等俞大夫进了宫,看看能不能照着研出来。然后她很快起来,仔细给齐煜准备生辰宴。 却说沈茴在后宫为生辰宴忙碌的时候,前朝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早朝之时,竟有老臣私藏了匕首,伺机刺杀皇帝。当然了,那老臣并没有能成功,可皇帝还是吓了个半死,众目睽睽之下竟吓得屁滚尿流,毫无半分帝王的威严。 彼时裴徊光并不在朝堂上,正在春角巷。这里可是京城的快活乡,整条巷子都飘着劣质的香粉味道。 裴徊光由皂衣青年引路,从后门进了香宝楼。一路畅通无阻,登上三楼,进到一间香闺。 女人抱膝瑟瑟躲在床角。女人叫山音,是香宝楼的头牌。 “抬头。”王来说。 山音吓了一跳,还是依言抬起头。裴徊光谪仙似的脸映入眼帘,山音怔了怔,连恐惧都忘了。 裴徊光扫了一眼她的脸,开口:“手。” 山音呆呆望着他,忘了反应,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被面前男人的容貌晃了神。站在她身边的人已经先一步拉着她的胳膊,抬高她的手。 王来将一方叠好的厚帕子搭在她的脉上。 裴徊光这才探手,搭了一下她的脉,只一息就收了手。已经知道她是花柳病初期,只要略加遮掩,太医院的那群蠢货也看不出。 裴徊光接过王来递来的帕子遮了口鼻,明显嫌弃这里的味道。他转身,丢下一句:“准备一下,过几日送进宫中。” 好半天,山音才知道他是谁。她吓得打了个哆嗦。 裴徊光刚出了香宝楼,往宣庆街去买糖。宫里的小太监快步赶过来,将早朝上老臣欲刺杀皇帝的事情向他禀了。 裴徊光垂着眼睛,低低地轻笑了两声。 他拍了拍小太监的肩,小太监受宠若惊,差点跪下去。 裴徊光在宣庆街买了很多糖,他常来这里买糖吃,并不是什么秘密。糖贩们毕恭毕敬,小心翼翼。 裴徊光在一个糖铺子买糖,嫌弃这家装糖的盒子太小,直接拿了张油纸,卷成了封底的漏斗,让商家倒满。 他一边吃着一边走。 顽皮的孩童在热闹街市追逐,一个不小心撞到了他,那色彩斑斓的糖豆洒出来一些。 孩童的父亲追过来,见到裴徊光吓得脸色惨白直接跌跪在地。 热闹的街市忽然安静下来。 犯了事儿的孩童这才后知后觉的抬起头,呆呆望向裴徊光。 在众人忐忑的目光中,裴徊光诡异地弯下腰摸了摸男童的头,甚至抓了把糖果塞进他的手里。 街市更加死寂。围观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叹这孩童运气好撞上掌印大好心情。 裴徊光站起身,望着远处罩着一层暖阳的雪山,眯起了眼睛。灯下书前女人的胴体似乎也是这样白花花的,不仅白,还暖。 啧,他想画画了。 这次,换个画法。 第 16 章 第016 章 【第十六章】 今日是齐煜四岁的生辰日,并非整岁。所以这生辰宴,是不会惊动朝臣的,只摆在后宫,是家宴。不过宫中有着七十五位公主,除了那些咿呀学语路都走不明白的,其他公主们都要来参宴。又临近年底,各地亲王携家眷进宫朝拜,一些小王子、小世子们,今日也到了。 纵使都是些天之骄子、骄女,初时规矩着,时间一久便玩闹起来。 是以,整个御花园简直成了孩童的疯窝。 纵使沈茴做了心理准备,听着嘈杂的孩童笑闹声,还是觉得头大。 “娘娘,孙嬷嬷过来了。”拾星挑帘子进来,一位鬓角花白的老妇人跟在后面。 “娘娘金安。”孙嬷嬷屈膝行礼。 沈茴令拾星将人及时扶起,没让她真的跪下。她起身走过去,亲自挽着人在软塌上坐下,叹然:“这几年辛苦嬷嬷了。” 在沈茴的印象里,孙嬷嬷可凶一嬷嬷,脸一板,谁都怕她。她小时候也怕孙嬷嬷。可如今再相见,见她鬓间花白,苍老许多,心里莫名怅然。 孙嬷嬷抬头,望着眼前的沈茴,心情一时复杂。沈家那个人人担忧“站不住”的小主子竟然长这么大了。想着这是沈家仅剩的小主子,一时间她眉眼染上慈爱。她说:“早就该来给娘娘磕头。可彼时跟在别宫伺候,等娘娘去了别宫接太后和小殿下回宫那两日,又不争气地病倒了,一直到今日才能过来。”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想来还没好利索。 “今冬严寒,嬷嬷要多注意身体。” 沈茴话音刚落,齐煜跑进来,大声说:“嬷嬷怎么不躺着,跑这里来!” 孙嬷嬷病着时,自然也怕将病气传给齐煜,齐煜也是多日不曾见过她。听闻孙嬷嬷来了这里,他立刻追了来。 孙嬷嬷脸上的慈爱一收,瞬间板起脸。她招手:“殿下过来。” 这是沈茴头一遭看见齐煜规规矩矩地走过来,立在孙嬷嬷面前。也不知道是不是沈茴的错觉,觉得齐煜连小腰杆都故意挺直了。 “皇后娘娘是殿下母后的亲妹妹,是殿下的姨母,也是殿下如今的母后。殿下以后要听皇后娘娘的话,孝敬、尊敬、爱护。”孙嬷嬷板着脸说教。 齐煜眼珠子转了转,看了沈茴一眼,又收回视线望着孙嬷嬷。他问:“是人前还是人后?” 沈茴惊了。她重新审视齐煜,好像第一次见这孩子一样。 “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 于是,沈茴惊愕地看着齐煜面朝她跪下来,规规矩矩地磕头:“齐煜顽皮,这几日惹母后忧心了。日后一定好好听母后的话。” 沈茴赶紧将齐煜拉起来。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去看孙嬷嬷。她还没出生呢,孙嬷嬷就在沈家做事了。若不是百分百的信任,沈茴说不定要怀疑她暗地里虐待齐煜,把这孩子吓到听话。 孙嬷嬷的脸色和缓了些,对齐煜道:“今日是殿下生辰,出去玩罢。嬷嬷要和娘娘说话。” 齐煜咧嘴一笑,转身刚走两步,又转回来,对沈茴认认真真地作了一揖,然后又对孙嬷嬷说“嬷嬷还未大好,晚间喊太医再瞧瞧”,这才跑出去玩。 沈茴怔怔望着齐煜离开的方向。 似知沈茴疑惑,孙嬷嬷解释:“娘娘,在这深宫中,眼见未必如实,真真假假不过都是自保。” 沈茴心里忽然揪了一下,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希望齐煜是真的顽皮。这孩子不过才四岁而已,就要学会真真假假地保护自己了吗? 孙嬷嬷仔细瞧着沈茴的神色,见她已经明白,点到为止,继而转了话题。孙嬷嬷问了些沈家的情况,沈茴又将话题绕回齐煜身上。她也不问别的,只是问些寻常琐碎事,问到最后不知道问什么了,她无奈地揪起眉头来,说:“嬷嬷,多和我说说齐煜的事情吧。什么事情都好。” 孙嬷嬷平时对齐煜很严厉,可如今说起齐煜这四年的点点滴滴,眉宇间却是一片慈爱。 他是沈菩的孩子,就是孙嬷嬷唯一的亲人,是她的命。 沈茴安静地听着,时而因齐煜的顽皮而展颜,时而又为他几次生病而皱眉。 孙嬷嬷悄悄打量着沈茴。 在她心里藏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那样大,几年来压得她夜夜不得眠。向来做事果决的她,如今望着面前的沈茴,头一遭这样犹豫。 在她眼里,沈茴还是个孩子呢。她能承受那样的秘密吗?那秘密,会不会吓到她?更何况,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每多一个人知道,凶险越是多一分。 可她又知道,那秘密是不可能永远藏下去的。这次病倒,孙嬷嬷开始害怕,她害怕她走了之后,煜儿就真的只是孤零零一个了。 孙嬷嬷慈爱地摸了摸沈茴的头。 很快,其他妃嫔带着公主们过来问安。孙嬷嬷也不再久留。她穿过玩闹追逐的孩童,往回走。 齐煜忽然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拦在她面前。 “我陪嬷嬷!” 孙嬷嬷叹了口气,她蹲下来理了理齐煜的衣襟,说:“不是都说过了?今日殿下生辰,自去玩耍。” “可我生辰就想和嬷嬷在一块!” 孙嬷嬷把脸一板,齐煜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知道了,一会儿就去前头玩!” 他又凑到孙嬷嬷耳边,小声问:“嬷嬷告诉她了吗?” 孙嬷嬷给他整理衣襟的动作顿了顿,道:“尚未。” “她蠢不蠢?”齐煜又问。 “大抵是比你聪慧些。”孙嬷嬷忍着笑,戳了戳他的小脑瓜。 “没看出来……”齐煜一脸不服气。 孙嬷嬷站起身,道:“去玩吧。自己多注意些。” 齐煜前一刻还一脸规矩,忽然扮了个鬼脸,顽劣尽显,又是那个人人嫌的小殿下了。 · 这边每有妃嫔带着公主们过来问安,沈茴都几句客套,就让人自便。到了后来,她让人传了话,今日都轻松些,礼节能免则免,孩子们玩得开心就好,不必都过来向她问安。 她自己站在窗前,望着庭院里玩闹的孩童,听着小孩子们的笑声,她眉眼间不由自主染上了几分羡慕的笑意。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拾星瞧了瞧她脸色,说:“娘娘要不要出去走走?” 沈茴这才穿上厚厚的斗篷,带着拾星迈出殿内。 一连几日落雪,今日倒难得是个晴朗的日子。路上的积雪早已被宫人仔细扫净,可道路两侧栽种的红梅枝头堆着的积雪却仍旧沉甸甸,似在昭示着春日还早,严寒也未远离。 沈茴走在红梅下,嗅着鼻息间淡淡的梅花香,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一个小太监杵在远处。第一眼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再一琢磨,却发觉他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沈茴再往前走了两步,见那小太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远远地对她行了一礼。 沈茴心头一跳,忽然想起来这个小太监正是那天晚上,在沧青阁为她引路的那个。她心头颤了颤,冷静地对拾星说:“你且回去。” 拾星茫然不解,问:“自己回去?那娘娘呢?” “去照料小殿下,让灿珠过来这里等着。” 拾星仍旧不解,却也不多问,转身回去了。 沈茴在原地立了片刻,才朝那个小太监走去,默默跟在他身后,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又行了许久,走向一间小小的花房。 宫中有很多这样的花房。有些是供给宫中的花匠避风雨,有些里面摆着花匠台供花匠们修弄花景。眼前这一室,便是后者。 小太监止了步,为沈茴“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待沈茴迈步进去,又为她将木门关上。 花房建在阴处,两扇窗户关着,屋内昏暗,只在巨大的花匠台上摆了一盏灯。原本摆在花匠台上的众多盆景凌乱地放在地面,只留了一盆绿萼梅。 裴徊光坐在花匠台后面唯一的高脚凳上,慢条斯理地调弄染料。 “娘娘过来坐。”他说。 沈茴望一眼花匠台上的染料,走了过去,停在裴徊光身侧。倒不是她不想坐,而是花房里再无第二个凳子。 裴徊光瞥了她一眼,恍然地“哦”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腿。 沈茴紧紧抿着唇,看了他一眼,才僵僵往前挪了半步,心惊胆战地坐在他的腿上。 “转过身来。”裴徊光没看她,认真调弄染料。 沈茴依言,慢吞吞地转了身。裴徊光伸了胳膊,绕过她的后腰,将她整个身子圈在了怀里,继续调染料。 沈茴如坐针毡,苦恼地看着他慢悠悠地调颜色。她望着花匠台上的诸多染料,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裴徊光终于将染料的色泽调试满意了,这才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 他的目光落下来,沈茴心头一跳,忽然知道哪里不对劲了,花匠台上没有画纸! 她不敢置信地抬眼,对上裴徊光的目光。 裴徊光耐心十足地等待着。 他不喜欢逼迫别人,等着人主动送上门。 远处,隐约还能听见孩童的笑闹声。 沈茴攥紧的手将裙子攥出重重的印子,那精致的绣理似乎被她的指甲划烂了。她忽然又一松手,然后低下头解衣。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既是自己选的路,那就不必落泪委屈,即使头破血流,也得笑着走到底。 上衣尽数褪下,层层叠叠堆在腰侧,繁厚的衣物越发衬得她腰身纤细,不盈一握。 沈茴转身,取了搭在笔搭上描底子的细画笔,然后转过身来,将画笔递给裴徊光。 “掌印。”她含笑将他望着,眼尾轻勾三分娇媚。 裴徊光深看她一眼,接过她递来的笔。他视线下移,开始落笔,将花匠台上的那盆绿萼梅,一笔一划认真落在这世无其二的画纸上。 花房里是不会生炭火的,有些冷。 落在身上的笔墨,也是凉的。 沈茴勉强撑着,努力抵抗这种无孔不入的寒,在心里盼着这折磨快些结束。 “你等等我呀!” “我们去花房里玩!” “对,藏在花房里让母妃寻不见!” 外面响起几个小孩子的笑闹声,紧接着又有宫人叮嘱小主子慢些跑的声音。似乎,还掺杂着几个妃子的谈笑声。 脚步声和笑闹声越来越近了。 沈茴抬眼去看裴徊光,他手握细笔,正在描蕊,画得专注。 “掌印……”沈茴低声颤音,身子跟着一颤,裴徊光落蕊那一笔便歪了。 他皱了皱眉,重新去蘸染料,没有停下的意思。 第 17 章 第017 章 【第十七章】 沈茴咬唇,瞪着裴徊光的淡然。 门外的那个小太监会守着门,不让旁人进来吧?否则裴徊光为什么一点都不在意被人撞见? 不不,在意被撞见的人是她。兴许,他根本就不在意呢? 沈茴心里挣扎犹豫。 她想现在就起来,把衣服穿好,纵使惹恼了裴徊光。又忍不住赌小太监会在外面守住,不会有人进来的。 沈茴听见了推门声,却是不远处的另一间花房。 “哎呀,这里头怎么脏兮兮的!” “几位公主,这花房里乱着呢。咱们去别处玩。” “奴婢刚刚看见晨妃在寻公主呢……” 说话声和脚步声逐渐远了。 沈茴这才松了口气,僵硬的脊背微微软下来。她低着头,缓了半天,才慢慢抬起眼睛,望向眼前的裴徊光。 从始至终,他都在很认真地描画。 沈茴眸中浮现了几许不解。都说司礼监掌印太监裴徊光行事古怪非常人所能理解,沈茴觉得这话可真是没错。正常人谁能理解一个疯子的所作所为呢? 她望着他专注的样子,不由顺着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他的笔尖。然后,她看见了绽在她胸口的绿萼梅。 沈茴一怔,脸上迅速攀上一抹红,立刻移开了视线,不肯再多看一眼了。 花植盆景堆满地,粉的山茶红的梅,白的玉兰紫的堇。 各色芬芳遮不住他身上淡淡的玉檀香。 花房里安安静静的。 只有偶尔裴徊光撂笔换笔的细微声响。 外面,隐约还能听见些小孩子的笑闹声,只是那声音太远,隔着千山万水似的。 沈茴估摸着出来的时间,等了又等,忍了又忍,才小声开口:“掌印,快午时了。” 今日是齐煜的生辰宴,开宴讲究一个吉时。而她身为皇后,若是不到场,自然不能开宴。 今日的生辰宴,事无大小她都亲自过问,连宴桌铺什么锦缎都是亲自挑选。怎么愿意耽搁了这最重要的吉时。 裴徊光略皱眉,因为他对自己刚画的那一笔不满意。他捏着帕子一角,将刚落的一笔小心擦了,重画。 他似乎,根本没听沈茴在说什么。 “掌印?” 沈茴咬咬唇,也不敢去拉他的袖子,怕影响了他落笔,只去攥了他前襟一点点衣料,小心翼翼地摇了摇。 “要迟了……” 裴徊光垂目,瞥了一眼她怯生生攥他前襟的小手,这才开口:“没画完。” ——这是实话。 “那、那晚上再继续画好不好?”她小声央着。 裴徊光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目光落在堆在沈茴膝上的心衣,道:“娘娘的小衣太紧,会蹭花了。” 他目光落在皑雪上的绿萼梅,思考着。 “我、我不穿它……”沈茴声音小小的,呢喃一样,攥着裴徊光前襟的力道却不由自主紧了又紧,“外面的袄宽松,蹭不坏的……” 她低着头,裴徊光看不见她的脸。想来,应当是红着脸十分委屈的样子吧? 也行吧。 裴徊光搁了笔。 沈茴劫后逃生般地松了口气。她颤着手准备穿袄,却忽然听见孩童追逐声那样近,近得仿佛只隔了一道门! 沈茴指尖一颤。 下一刻,花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了! 沈茴想尖叫,侧坐着的她本能地转过身,埋首在裴徊光怀里。 恨不得原地消失。 与此同时,裴徊光拿起一旁架子上的棉氅,劈头盖脸地罩下来,将沈茴整个人裹了。 站在门外的人群,便只看见裴徊光坐在花匠台后,怀里抱着个人,似乎是个女人?只能看出个人形来,却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女人。 几个小公主怔怔站在门外,望着裴徊光阴沉的脸色,忘了反应。 在小公主们身边伺候的宫人却吓破了胆,赶忙将自己的小主子抱起来,快步退着走开。 沈茴僵在那里,听着花房的木门关上。罩下来的棉氅遮了光,周围漆黑一片,她一动不动,低着头,将额头抵在裴徊光胸膛。 “这是有人玩忽职守。”裴徊光说。 沈茴还是一动不动。 “没人看见娘娘。”裴徊光语气慢悠悠的,“是咱家疏忽了,一会儿就降那小太监的罪。” 他将罩着沈茴头脸的棉氅扯开,抬起沈茴的脸。他原以为会看见一张泪水涟涟的小脸蛋。却见沈茴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然而眼泪却是半滴也无。 裴徊光默了默,唤她:“娘娘?” 沈茴眼睫颤了颤,那双眸子慢慢聚了神采落在他的脸上。然后,她忽然抱住了裴徊光,十分用力地抱住了他。 她动作那样突然,又那样用力,裴徊光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沈茴狠狠地、恨恨地,将那只剩几笔就要收尾的绿萼梅用尽全力蹭在他的衣服上。 裴徊光今日穿了件茶白的细布衣,纹理细腻,暗纹浅柔。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膛的衣料上,染着黑的绿的白的脏杂色彩。 他抬眼,望向沈茴。 她已经起身,背对着裴徊光整理衣服。 身量娇小,脊背却挺得笔直,有力量,也有骨气——裴徊光评价。 沈茴整理完衣服,走到门口背对着裴徊光立了好一会儿。以防万一,她不能现在就出去。她等了一阵,听见外面没有任何声音,显然已被他的或者她的人赶走旁人,她这才推门出去,头也不回,连木门也不关。 外面的凉风灌进来。 吹动满地的花植盆景,轻轻地晃。 裴徊光捏着干净的雪帕子,想要擦身上的污渍,手中的帕子还没碰到脏兮兮的染料,他又放了手。 这哪里擦得净? 他慢悠悠地转眼,将视线落在花匠台上的那盆绿萼梅。 啧,下回还是画红梅罢。 · 沈茴独自走了一段,便遇见了一脸忧色的沉月和灿珠。 过来时,沈茴让拾星喊灿珠过来,没想到沉月也跟了来。 灿珠低着头,小声说:“那个小太监中途好像闹肚子离开了一小会儿。那几位小公主是从另一条路的假山后面突然跑过来的,奴婢和沉月来不及去拦。” 今日玩闹的孩子们实在是太多了。热闹,也乱。裴徊光叫人叫得突然,灿珠若突然喊太多人过去盯着,一是来不及,二是太显眼了。 沈茴没说什么,继续往前面去。 沉月忧虑地打量了一下沈茴的神色,默默将怀里的袖炉递给沈茴,暖手。 等沈茴到了前面,已经神色如常了,甚至眉眼间带着几分笑。 沈茴含笑望着齐煜,心里想着:还好,没误了吉时。 席间孩童们欢声笑语,间或逗得沈茴也展露笑颜。谁也看不出来异常,而事实上,沈茴已经隐隐觉得身子不适了,不过强撑着。 宴毕,小孩子们没有一股脑离去,仍有不少在庭院里玩闹。 沈茴抱着个新拿的袖炉侧坐在窗前的榻上,温柔望着。 她从小就羡慕肆意又自由地奔跑。 等孩子们走了大半,宴席彻底结束,沈茴才起身,由宫婢服侍着穿上斗篷,回永凤宫。 回到永凤宫,灿珠不知道去忙什么了,沉月在院子里交代宫婢琐事,拾星扶着沈茴迈步进了内殿。 “娘娘先坐一坐,奴婢去拿衣服。”拾星松了手,转身去给沈茴取热火烘烤过的暖衣。 “拾星……”沈茴喊住她。 拾星笑盈盈地转过身来,等着吩咐。 沈茴扶着桌角,慢慢在软塌上坐下来,然后将手心贴在自己的额头,虚弱地开口:“我好像发烧了。” 拾星脸上的笑瞬间僵在那里。她赶忙跑过去,去摸沈茴的额头,滚烫的温度吓得她手颤。 “姐!姐!”拾星转过身朝着院子大声地喊,声音都是抖的。 沈茴低下头,将手摁在胸口,喘息开始变得费力。昏过去的前一刻,沈茴在心里告诉自己:沈茴,你不能倒下啊,千万不能。 上一回去沧青阁,沈茴回来后主动喝了好些防染风寒的药。今日在那不生炭火的花房褪下上衣,显然又着了凉。 沈家一到了冬日最怕的,就是沈茴染上风寒,怕她引那旧疾。没想到,她刚进宫没多久还是着凉了。 · 晚上,裴徊光让人去永凤宫请人。去的人很快回来,禀告皇后娘娘病了,来不了。 裴徊光望着玉石长案上的红梅,有些惋惜。他没太当回事,去忙别的事情。 第二日晚上,裴徊光又令人去请人。这次来回话的是王来。 “娘娘已昏睡了两日。” 裴徊光抬眼。 王来挑着灿珠的说辞来禀:“娘娘自幼体弱,多年靠药续命,只这两年才好些。到了冬日最怕着凉。听娘娘身边的宫婢说,娘娘上次来沧青阁的时候就冷到了。” 冷? 裴徊光疑惑。 沧青阁冷吗? 他不觉得啊。 · 永凤宫灯火通明。太医院的人都在偏殿候着。皇帝傍晚来过一次,听太医说皇后的情况有些凶险,想着美人尚未得到过就病倒了,他顿时烦躁,骂骂咧咧地走了。 沈茴昏睡了两日,沉月和拾星倒是整整两日不曾合眼。 夜深了,旁的宫婢都歇下,只沉月和拾星守着沈茴。 “要不要告知老爷?”拾星红着眼睛。 沉月嘴唇颤了颤,没说出话来。她怕啊,怕沈茴和她二姐姐一样陨在宫中,老爷和夫人见不得最后一面…… 不,不会的! 她会好起来的! 忽然宫人进来传话,说是偏殿的太医寻她们两个。 · 裴徊光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睥着脸色苍白的沈茴。 “啧,还真是娇贵的小东西。” 他在床侧坐下,将指腹搭在沈茴的腕上,听她浅弱的脉。半晌,裴徊光才收了手,然后将一粒黑色的小药丸塞进沈茴的嘴里。 沈茴一直陷在梦境中。 她梦到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梦中,哥哥姐姐们都还在。父亲鬓发未白腿亦康健。 在她的梦里,梦见最多的就是长兄。 小时候不能日日见到父亲,倒是长兄一直陪着她护着她。长兄年长了她十四岁,亦兄亦父,对她宠爱到极致。 那些快乐的过往一晃而过,紧接着都是长兄去后,家中的痛。 长兄的死,仿若一道门,门里门外两番天地。 这几年,沈茴不止一次的想,反正自己是个病秧子,只能拖累家里。若能和邪魔做交易,她宁愿用她的死换长兄的活。 长兄那样好,不该不得善终,他活着也比她更能庇护家人。 “哥哥……” 沈茴在梦里梦外,反反复复地哭喊着。 她也不知道是梦里还是梦外,听见邪魔在她耳边说—— “醒过来,咱家就准允你哥哥回来见你。” 第 18 章 第018 章 【第十八章】 一大早,齐煜站在床边,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床榻里头瞅。 他眨巴眨巴眼睛,漂亮的凤眼里浮现几许疑惑。 孙嬷嬷压低了声音:“既已看过了,该走了。” 齐煜一向很听孙嬷嬷的话,他点点头,将小手递给孙嬷嬷,牵着手往外去了。直到走出永凤宫,孙嬷嬷说话才不那么压低声音。 “殿下要来看一眼,如今看过,该去好好读书了。” 齐煜停下脚步,仰起小脸蛋望着孙嬷嬷。他皱眉,迷茫地问:“嬷嬷,她也要死了吗?” 他伸出自己的小手,一根根手指头探出来:“第四个了。” 在沈茴之前,宫中曾有两位妃嫔先后担着照顾小皇子的责任。那两位妃子也都曾盛宠过,距离那后位只一步之遥。可偏偏命不好,一个意外坠楼去了,一个惹怒圣颜被处死。 孙嬷嬷心里灼了一下,她蹲下来,把齐煜伸出来的手指头握回去,握成个小拳头,攥在大手里用力握紧。 “煜儿,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莫要信那些乱言殿下命硬克母的浑话。” 齐煜第一时间想反驳,可是他望着孙嬷嬷坚定的目光,把话咽了回去。他反倒是笑起来,说:“嗯,煜儿不信。煜儿只信嬷嬷的话。” 孙嬷嬷摸了摸他的头,站起来牵着他的小手继续往前走。 一高一矮一老一幼的两个人牵着手,默默前行。 “嬷嬷,等她醒了我还是不喊她母后了,喊她姨母。”齐煜低着头,将脚边的小石子儿踢开。小石子翻了两滚,落下甬路,滚进了积着脏雪的泥草里。 孙嬷嬷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 齐煜离开没多久,沉月进了屋,走近床榻,惊讶地发现沈茴睁着眼睛怔怔望着屋顶。 “娘娘醒了!”向来沉稳的她险些将手里的药碗跌了。 她赶忙将汤药放到一侧,转身小跑着喊小宫女去只会偏殿候着的太医过来。然后匆匆走到床边俯下身来焦急询问:“娘娘觉得怎么样了?” 沈茴也是刚醒过来。 此时的她和以前每次发病一样,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甚至虚弱地不想说话。 沉月自然知道她的情况,亦不逼着她开口,只等太医急急赶过来,重新给沈茴搭了脉。 “咦?”太医也是讶然,“娘娘的脉搏和昨日的浅弱相比,沉健许多。” 他退到偏殿去,重新调整药方。 沉月和拾星都是大喜。 拾星乌着眼睛笑:“那些经没有白念,菩萨都听见了!” 沈茴望着拾星的笑脸,也跟着弯了弯眼睛。小时候发病疼得厉害,她很多次都因疼痛折磨心里想着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可每每醒过来看见身边的人担忧的样子,便不敢那样自私,只能一次次默默在病痛里挣扎着站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沈茴由沉月喂了两口米粥,身上才稍微有了些力气,脸色也不那样苍白了。 “我觉得还好,你们两个都去歇一歇。让灿珠过来就可以了。”沈茴缓慢地开口。声音轻轻的。 她自是知道,这两个傻姑娘一定一直守着她。 沉月和拾星也没逞强,下去补眠。换了灿珠过来照顾。灿珠早听说过沈茴体弱,却是第一次见她发病,被她毫无征兆差点送了命的架势吓了一跳,不由谨慎起来。 “太医交代了娘娘刚醒过来,不能下床。要多静养。”灿珠说。 “我晓得的。”沈茴温声答话。即使太医不这样说,她也根本没力气下床。 灿珠又感慨:“娘娘前两日着实吓人!不过奴婢听拾星听娘娘以后还有过昏迷近月的时候。好在这次娘娘没什么事儿了。” “昨天晚上梦到仙人赐药,所以这次才醒得这样快吧。”沈茴眉心蹙起来,慢吞吞地说。 大抵是沈茴醒了过来,仿若雨过天晴,灿珠笑得也灿烂:“昨天晚上?仙人有没有赐药不知道,掌印倒是来过。” 沈茴讶然,急问:“他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灿珠摇头:“奴婢不知道,当时已是下半夜了,是沉月和拾星守着娘娘,她们两个却也被太医喊了去。听说掌印在这里待了不到一刻钟,想来只是看了娘娘一眼?” 沈茴垂下眼睛,没再说什么。 灿珠怕她累着,也不敢再拉着她说话了。 沈茴傍晚时又睡去,夜里睡得也沉。接下来几日,她都虚弱地不能下床,不过每日醒着的时候倒是一日比一日多起来。 到了第五日,沈茴已经可以下床稍微走动。 齐煜坐在绣凳上,好奇地打量着她:“你好啦?” 沈茴点点头,问:“殿下要在这里读书吗?” “嗯啊。你这屋子里暖和!”齐煜晃着一双小短腿,挪着屁股转过身,去拿摊在桌上的书来读。他用手指头抠了抠书页,在心里默默嘀咕:她命还挺硬嘿。 沈茴病倒最初虽是因为风寒,如今只是那旧疾折腾她,倒也不怕将风寒的病气传给齐煜,便由着他在这里读书。 小孩子大抵都很难专注读书,没过多久,齐煜就将手里的书册丢到一旁,在沈茴的寝屋里左看看、右看看。 他跑到沈茴的梳妆台前,好奇地翻看台面上的首饰。他拿起一支步摇晃了晃,珠光耀目,亮晶晶的。他的眼睛也跟着亮起来。 孙嬷嬷挑帘子进来正好撞见这一幕,顿时心惊肉跳。 她脸色一沉:“殿下!” 齐煜手一抖,手中的步摇跌了。他赶忙跑到书桌前腰背挺直地坐下,重新抱起书来,认真地读。 沈茴笑笑,对孙嬷嬷柔声说:“煜儿还小呢。一直读书会累的,少玩一会儿不碍事。” 孙嬷嬷望着仍旧虚弱的沈茴,欲言又止。 沈茴哪知她的难言之隐?只能化成一道无声的轻叹。 · 又过两日,沈茴几乎大好了,甚至看不出刚刚大病了一场。这一日暖阳四照万里无云天气甚好。 沈茴坐在窗前软塌上,望着外面湛蓝的天,眸中又浮现了羡慕。她抿着唇,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沉月不忍心她这样,无奈地说:“虽然今日天暖,可娘娘只能出门一小会儿。” 沈茴立刻弯起眼睛来:“我要穿那件鹅黄的新斗篷!” 沈茴带着沉月和拾星出了永凤宫,也没走多远,只在永凤宫后面的梅林那一片走一走。 “娘娘累不累?要不要去前面的漱心亭歇一歇?”沉月问。 沈茴点点头,说“好”。 拾星在一旁喋喋不休:“娘娘,我听说俞大夫已经过完了手续,要不了多久就要进太医院当差了。” “这样快的?”沈茴问。 “嗯嗯。”拾星点头,“等俞大夫进了太医院,可得让他给娘娘好好诊诊脉,把身子重新调理一番。” 沉月也在一旁说:“有俞大夫在,的确更宽心些。” 主仆三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漱心亭去。拐过山石搭的双鹿景儿,漱心亭映入眼帘。一并映入眼帘的,还有坐在漱心亭里独酌的裴徊光。 沈茴脚步一顿,僵在那里。 沈茴甚至有扭头就走的冲动,可既然撞见了,哪里有转身就走的道理。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心里想着大不了打个招呼再走。 她刚要开口,裴徊光却忽然抬手,竖起食指在唇前,示意她噤声。 沈茴不解其意,却也依从。她静默了片刻,这才听见了隐约的议论声。她只听了一耳,就听见了“掌印”二字。 沈茴仔细打量裴徊光的神色。 有人背后议论裴徊光,偏偏他这个当事人一边对梅独酌,一边听得饶有趣味?这大概说明,他听到的议论是好话?可旁人暗地里谈论他,会说好话?沈茴很是怀疑。 沈茴犹豫了一会儿,走了过去,在裴徊光对面的石凳坐下。 “……查出来那个女人是谁了没有?啧,这都几天了,一点风声都没流出来。你不是认识在沧青阁当差的小石子?实在不行使使美人计套话呀。” “别提了!小殿下生辰那日之后,我再没见过小石子了。这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大概在宫里做事的人凭空消失太司空见惯,躲在山石下一起偷闲吃酒的小宫女和小太监,也不再提小石子,继续议论“那个女人”。 “真是见了鬼了。这都多少年了,原来掌印也是喜欢女人的!稀奇,真稀奇!前几年连御前女官都不要,还真以为掌印不好这口的。”宫女去推身侧的小太监,“跟姐姐说说,你们净了身还会喜欢女人吗?” 小太监吃酒有些醉了。他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香喷喷的姑娘家谁不喜欢……掌印之前那是忙着干大事,现在终于知道姑娘家的好了呗。嘿嘿嘿……你们等着瞧,掌印尝过了味儿,要不了多久也要在外头建府养妻了……” “我老好奇了,那个女人坐在掌印怀里是什么滋味呢?怕是不怕啊……” 还行吧,当时也不是那么怕——沈茴默默在心里回了一句。 沈茴坐不住了。她可真后悔刚刚没转身就走! 她病了多日,并不知道如今宫中早已流言四起。 几个偷偷吃酒的宫人又说了一小会儿,估摸着时间不早,不敢再偷懒,收拾了东西悄悄离去。 沈茴偷偷看向裴徊光。 他又倒了一盏酒,修长的手指捏着酒盏慢悠悠地转着,没喝。 沈茴原本也不是为了和裴徊光一起偷听才留下来,可如今听了那些话,反倒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正坐立不安,忽听裴徊光轻笑了一声。 “咱家一世清誉,尽数毁在了娘娘手中。” 沈茴不敢置信地抬眼,愣愣看他,在心里悄悄骂了一句:厚颜无耻…… 再狠狠骂一遍: 无耻!!! 裴徊光将未饮的酒盏放下,拿起漆黑的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小药丸递给沈茴。 沈茴以为还是上次吃过的糖豆,毫不设防地放进口中。下一刻,却被唇舌间刹那间蔓延开的苦味熏得红了眼圈。 她红着眼睛去瞪裴徊光,苦得说不出话来,却见他懒散吃着瓶中余下的药,一粒粒,吃糖一般,竟不觉得苦。 沈茴便想,他的舌头一定坏掉了才尝不出苦和甜。 裴徊光忽然将那盏未饮的酒递到沈茴唇前。沈茴想说自己不饮酒,那冰凉的酒盏已经碰了她的唇。 他看着她,大有倘若她拒绝就给她灌下去的意思。 沈茴心里气恼,却依旧张了口。 贝齿唇舌间弥留的苦味竟神奇地瞬间散去,只余她未尝过的香。 第 19 章 第019 章 【第十九章】 原来那墨绿酒盏里盛着的,并不是酒。 沈茴抿唇,小心将娇嫩唇上沾着的一点“酒”卷入口中,去化口中的苦。 “娘娘无需如此勤俭。”裴徊光晃了晃玉壶,然后放到她面前。 沈茴懊恼地抬眼看他。她把原本的谢辞尽数咽回去,果真去拿那玉壶,给自己又倒了一盏。 沈茴垂眼小口喝着,心里已然明白病时梦中赠药的不是什么仙人,而正是眼前这邪魔头子。 再联想起先前裴徊光赠她的那罐去疤药,沈茴忽然怀疑裴徊光真的懂医。 天下人都知道裴徊光在给陛下炼那长生不老的药。可沈茴和很多人一样,都以为他是坑蒙拐骗哄着皇帝。 难不成,他当真懂医? 不过,这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沈茴知道裴徊光不想她死。不管这对于他是不是举手之劳,于她而言,都是日后在这宫中生存的一份潜在的筹码。 沈茴正想着,不由自主举起那玉壶,要再倒一盏。 裴徊光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干净修长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沈茴时时抱着那袖炉,手心是暖的。他覆着她手背的掌心是一如既然的凉。他忽然送来的凉意,让沈茴僵了僵。 “这是药。是药三分毒。”裴徊光望着她,慢悠悠地说。 沈茴手一抖,提着的玉壶便跌落了,倒落在石桌上,又轻滚了两番,跌在青砖铺的地面。 玉壶“啪”的一声,碎了,打湿青砖上双鹤对鸣的纹路,慢慢蜿蜒开来。 王来从另一侧的石阶上来,看着摔碎的玉壶,心头跳了跳。这玉壶已然价值连城,里面装着的药,却是几座城池也换不了的“仙药”。如今这样碎了、毁了,权贵却不会多看一眼。 沈茴看见了王来,鬼使神差地瞬间缩回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将手藏在宽大的袖中慢慢握紧袖炉。她坐姿也板正,大大方方地目视前方,却不看裴徊光。 “掌印,车已备好。”王来禀话。 裴徊光看了沈茴一眼,起身往亭外走。 漱心亭掩在错落的山石中,山石间却开着大片红的粉的山茶。像是和对面的梅林比艳似的,用尽全力地绽放。 一阵风吹来,山茶飘摇,抖落浓郁的芬芳。 裴徊光随手摘了一支浅粉的山茶,轻嗅。 也不知是那粉嫩的山茶衬得他的手修长隽逸,还是他皙白干净的指才衬得那支山茶异美非常。 沈茴的目光追着裴徊光,见此,正不解其意,裴徊光忽然转过头来,撞见她眼里的疑惑。沈茴一怔,还不知道要不要移开目光只当没看见,裴徊光已朝她迈了一步,然后俯下身来,将那支山茶放在她面前的石桌上。 直到裴徊光走远了,沈茴望着桌上的山茶慢慢蹙起眉。她用手指头拨弄着那支山茶柔软的花瓣,喃喃自语:“什么意思呢……” · 裴徊光出了宫,往西厂去赴邀。 东厂和西厂最初互为监督,可多年前裴徊光已顺便携了东厂提督之职,西厂越发势弱,不过是群裴徊光连理会都懒得理会的东西。 此番西厂督主几番相邀,又言辞郑重,一副生死攸关的模样。裴徊光今日也无事,所以来了这一趟。 西厂正厅里,议事的桌椅尽数挪开,围成歌舞之地。 十余个老太监们聚在一起饮酒谈笑,无一不是左拥右抱。起舞的美人们和老太监们抱着的美人们一般,几乎都是半丝不挂。 肃穆的堂厅俨然一幅歌舞肉池的至娱之地。 大门打开,裴徊光看了一眼里面的场景,转身就走。 “掌印!掌印!”西厂督主张公公赶紧推开怀里的美人,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往外去追。 几乎要追到西厂的大门处,张公公才追上裴徊光。他赶忙弯腰打礼,赔着笑脸:“听闻掌印刚得了美人,咱家才敢特设了今日美人宴款待。掌印不喜,便去茶室说话!” “有什么话在这里说罢。”裴徊光已有了几分不耐烦。 “马上国宴,各地郡王、亲王无不回京拜贺。咱家也是为圣上安危担忧,忠心日月可鉴呐!” 裴徊光凉凉瞥着他:“张福海,你这老东西的嘴若是只能乱扯这些废话,还是缝了罢。” 张公公脊背一寒,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是是,宫中有掌印职管自当安全无忧,没有什么可担忧的,那些有异心的主儿定然逃不过掌印的法眼,若是胆敢胡来那是自讨苦吃活得不耐烦啦。不过……不过如今西箫起东吴往,北地又有胡人虎视眈眈。咱家也是想尽尽力……” 张公公啰里啰嗦地表着忠心,不过是想在即将到来的过年时,让西厂担一些实职。 “行啊。那就麻烦西厂费费心,将箫起或吴往抓到司礼监去。”裴徊光笑着拍了拍张公公的肩。 张公公脸上的笑一下子僵在那里。 箫起和吴往? 这这这……这哪个他也动不得啊! 皇室昏庸残暴,四地揭竿起义之士众多。如今就属箫起和吴往势力最大。 箫起,出生侯府,是一出生就袭了世子位的尊贵人。皇帝一朝夺妻,这京中便少了位风光霁月的世子爷,只有举旗起义的逆贼箫起。如今距离箫起谋反已有五载。五年说长也不长,可到底萧家家族底蕴丰厚,他又师出有名,已是追随者众多,如今成了众多起义势力中最强的一支。 吴往,他与箫起不同,他和皇室无甚血海深厚。他是从贫民里站出来的义士,代表的是不甘权贵玩弄的百姓民心。他举旗谋反要比箫起还早上两三年,势力却并没有箫起那般强大,不过亦不容小觑。吴往没有箫起的家族底蕴支持,有的只是一腔为民热血,真正凭借一身武艺和才智杀出的军队。 裴徊光离开西厂,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先去宣庆街买糖吃。 卖糖的商贩远远见了他,都先将他常买的几种糖准备好,毕恭毕敬地送过去。 裴徊光一边握着油纸包的糖吃,一边想起今晨听来的闲话。 嗯,在宫外置办个府邸似乎也不错。 他以前怎么没想到? 裴徊光走进一条小巷,咬着一块绿色的脆糖来吃。 不需要他多注意,就觉察到了跟踪的人。 裴徊光忽然笑了。 原来西厂竟是打着这个主意? 啧, 上次遇到刺杀是哪一年的事儿来着? 因为太过久远,裴徊光心里竟是生出一丝新奇的愉悦来。 一道道黑色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将小巷前后围赌。每一个人都是自小被栽培的杀手,无不一身血腥杀气。 裴徊光慢悠悠地吃着糖。 直到快要走到小巷的尽头,堵在前面的人身上的血腥味让他不悦,他才放慢了脚步。 他抬手,修长的手指,随着他不紧不慢的步子,划着斑驳的小巷墙面,拂琴一般。 他横着的手慢慢转了个方向,指腹向下。 轻轻地,点了两下墙面。 一股力道悄然送进了石墙里。 然后,他动作自然地收了手,继续去拿油纸里包着的脆糖来吃。果子糖脆脆的,咬一咬,细碎的声音悦耳极了。 裴徊光继续往前走,仿佛根本看不见杀手将小巷的出口牢牢堵住。 就在他马上要走到出口时,窄长的小巷两端围堵的所有黑衣杀手瞬间倒下,无一例外。 裴徊光吃着糖,淡然迈过眼前的尸体。 这近百位杀手到死都不知道,他们是何时中了招——五脏六腑皆碎。 裴徊光走了很远,那堆在小巷两端的尸体才开始七窍流血。鲜血缓缓地流,逐渐淹没整条小巷,血腥味熏人。 当然,裴徊光已经闻不到了。 人人都说裴徊光杀人不眨眼,嗜血如命。 这话,既对,也不对。 他杀人的确不眨眼,但并不嗜血。没有太多人知道,他对鲜血是那般厌恶。 所以,他连男人也不做了,去学那邪功。 学了邪功的他,就可以斯文文雅地杀人,不见那鲜血淋淋腥臭难闻。 当然了,现在的裴徊光,很少亲自杀人了。 · 天气晴朗,微风也好似不是冬日里惯有的寒。沈茴在漱心亭惬意地待了很久,中途还让宫婢回去取了热茶和细点过来吃过,然后才起身往回去。 她刚从漱心亭出来,宫婢禀告,皇帝带着两个妃嫔正在前面。若是沈茴现在下去,定然要撞见。 沈茴自然是不愿的。 可她见那宫婢欲言又止,忍不住问了详情。 “陛下昨夜睡时压了足,今日说走起路来脚腕疼痛。便让丽妃和静贵妃两位娘娘做了拐杖……”宫婢声音低下去,“两位娘娘衣衫单薄,即使天暖恐怕也要着凉的……” 沈茴原本还不理解宫婢所说的“衣衫单薄”,直到她隐在山石之后,亲眼见了。 皇帝将手一左一右搭在丽妃和静贵妃的肩上,把两位妃子当拐杖用着。而两位妃子上身竟只穿着肚兜。 身后跟着些元龙殿伺候的宫人,两位妃子身边的宫人却一个也无。 丽妃脸色还好些。静贵妃脸色灰败,隐约有了轻生的念头!江月莲是相府嫡女。这样的屈辱,怎么可能受得了! “娘娘?”沉月忧心地望着沈茴。沉月心里不忍,盼着有人能主持公道,又怕沈茴心善真的牵扯其中。 沈茴咬唇,内心挣扎了很久。有了决断,她提裙快步往下走。 沉月望着沈茴的背影,又是早就料到的了然,又是忧虑。 “陛下。”沈茴得体地行礼。 “啊,是皇后啊。听说皇后身体大好了?”皇帝将搭在两位妃子肩上的手放下来。 沈茴谢过,然后说:“兰贵人正在生产,听太医说腹相极像皇子。臣妾恳请陛下去瞧一瞧,有了陛下真龙之气镇守。咱们大齐定然又要有皇子降世。” “兰贵人?”皇帝显然忘了兰贵人是谁,不过他的确盼着皇子出生,果真急匆匆去了。 沈茴松了口气。 她急忙将身上鹅黄的新斗篷脱了,亲自给江月莲穿好。 若说上次帮她,出于对日后的打算,今日倒的确是同为女子的不忍。 沈茴惧寒,出门向来会多带衣物。她从拾星手里接了另一个红色斗篷,给丽妃也穿好。 丽妃惊讶地看向沈茴,颇有些受宠若惊。 沈茴晓得她们两个尴尬,也不多说,吩咐宫婢送她们两个回去,自己也回了永凤宫。 然而,她的出现的确让皇帝想起了这位皇后。 沈茴刚回去没多久,就来了元龙殿的管事太监传话, 召沈茴今晚侍寝。 第 20 章 第020 章 【第二十章】 沈茴神色如常,显然早已料到了。 传话公公走了之后,沈茴吩咐宫婢去静贵妃那里盯着。她瞧着刚刚江月莲神色实在不对,怕她想不开做傻事。她又吩咐:“悄悄与她身边的婢女说一声,最好能将事情告知静贵妃的母亲。” 沈茴在软塌坐下,顺手拿了小桌上的册子来看。这是齐煜在她这里写下的功课。 见她这样,拾星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口:“娘娘,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沈茴抬眼,见沉月和拾星都是一脸忧虑。 “你们这是什么神情?怕我不愿侍君一头撞死吗?” 沉月和拾星心里都清楚沈茴有多恨恶皇帝。沉月沉默着,拾星小声嘟囔:“刚刚避开就好了……” “我是皇后。即使是帝后不和,帝王初一十五都是要宿在皇后处,这是惯例。更何况皇帝本就不曾厌我。不管今日撞见与否,都逃不过。” 沈茴心里清楚,若不是病了这一场,皇帝早就召她了。 拾星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再想想两位妃子当时的样子,自己如今这样说倒是狭隘了。 沈茴拿起笔,将齐煜功课的错字圈起来。 齐煜,是她的希望。 “我若当真抵死不从是那贞洁烈女,在宫外时干干净净地死不好吗?又何必入了宫,再用皇后的身份抵死不从。” 愿与不愿,却要看怎么比。 和生死比起来,那点不愿不值一提。沈茴这样将话摊开来说,是不想她们两个总以为她要寻死觅活,为她担忧。 她可不会寻死,如她这般磕磕绊绊长大,从小就和阎王爷打交道的人,最是惜命。 当然了,侍寝这事她的确不愿。 沈茴望着手中齐煜的功课,不由出神。 她从小被家人呵护地太好,人养的娇贵精致。她也一直把自己当成弱小胆怯的人,可接了立后圣旨,她忽然就想,兴许她可以用这皇后的身份做些什么呢? 总不能白拿一回这凤印。 如今沈茴在宫中待了些时日,原本对皇帝的惧怕竟是荡然无存了。这样一个皇帝,除了至高无上的身份,他本身还哪有半分值得旁人畏惧的能力?他所仰仗的,也不过是拎他上龙椅的掌印太监。 沈茴原本那灵光一闪又遥不可及的妄念,似乎也变得没那么痴人说梦了。 不止西箫起东吴往,如今四海之内想要除昏君的义士那样多,她怎么就不能也做那义士呢? 沈茴又叹然,叹俞湛还未进太医院。 她需他诊脉养身,更需要他手里的毒。 宫婢挑帘进来,弯膝行礼,询问要不要摆膳。 原来已经快晌午了。 午膳摆上桌,沈茴接过沉月递来的银著,刚要去夹刚炖好的鲜嫩鱼肉,忽然想到了什么,眸色变了变,默默将银著放下了,只让宫婢盛了小半碗甜粥。小小的白瓷碗盛着软甜糯口的南瓜粥,味道是她一向喜欢的。虽只盛了半碗,她也没有吃完。 沉月和拾星只当是她忧虑晚上侍寝的事情,没有胃口。 午膳刚撤下去,丽妃便到了。 她是奉旨来的。皇帝守在兰贵人那边等着孩子出生,还不忘下令让丽妃过来教沈茴跳舞。言下之意,是希望沈茴今晚侍寝时可以跳那支艳舞了。 “今日多谢娘娘了。”丽妃俯身跪下行礼。 说起来,丽妃入宫前是妓,今日这样的羞辱,她本不会如静贵妃那般觉得耻辱。甚至,她站在一旁看着沈茴急忙脱了斗篷为静贵妃遮身的时候,也是完全置身事外的态度。她根本没有想到沈茴也会拿了自己的斗篷赠她遮身。 本不觉羞,暖热的斗篷裹身,她反倒莫名捡起了些早就丢失被人践踏的脸面。 沈茴没有提起上午的事情,让丽妃来软塌这里坐。 丽妃望一眼铺着米黄色锦缎的软塌,柔软、干净。她小心翼翼地坐了边角。 “刚好亲自把娘娘的斗篷还来。” 丽妃的宫婢将斗篷递给拾星。 沈茴随意瞟了一眼,说:“这好像不是我的那件。” 丽妃一直在仔细打量沈茴的脸色,闻言,这才出言指责自己的婢女:“怎么拿错了!” “奴婢该死。是奴婢拿错了。娘娘今日穿的斗篷也是红色,拿混了。”宫婢赶忙疾步往外走,从另一个宫婢手中取了沈茴那一件过来,重新交给拾星。 丽妃是担心沈茴介意那件斗篷她穿过,会嫌脏。毕竟这宫里尊贵的妃嫔们哪个不嫌她脏?别说是她穿过的衣裳,就连她坐过的地方也是嫌弃得要命,不肯再落座的。 所以过来的时候,她带了两件斗篷,除了沈茴的那件,还有一件款式差不多的新斗篷。先递上那件全新的。若沈茴嫌弃她穿过,自会默认接了那件新的。 沈茴的疑惑只是一瞬,立刻了然了其中深意。她有心宽慰些什么,可到底心里有事,暂且揭过不提,只请丽妃吃细点,说:“本宫病了好些日子,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恐怕跳不了舞。” “娘娘凤体比什么都重要。”丽妃自然知道沈茴根本没认真学过,只皇帝让她过来,她是不得不来。她既来了,就算沈茴不学,她也不好立刻就走,只好待下去。 丽妃一向不喜欢和宫中的妃嫔相处,因为她晓得那些妃子是如何看她。尤其面前这位是最尊贵的皇后。她望着面前的精致点心,心想只好靠吃这些糕点磨蹭一下午。 “虽不能跳舞,丽妃可以教本宫些别的吗?” 丽妃一愣,赶忙说:“娘娘太看得起臣妾了。是什么事情难为了娘娘?” 沈茴弯了弯眼睛,说:“我瞧着你妆容一向精致,听说不是宫婢描画,都是你自己描的。想跟你学学。” 丽妃望着沈茴这张璞玉般完美的脸庞,心想皇后娘娘哪里需要妆容点扮?想了想,她实话实话:“臣妾那些画法恐怕不适合娘娘,娘娘适合清淡雅致些的画法。” 沈茴便起身,亲自去拉丽妃往梳妆台去。 丽妃望着沈茴拉着自己的手,一时有些懵怔。她半晌才知道,那份陌生的懵怔叫做受宠若惊。 明明上午还晴空万里,半下午忽然起了风,紧接着就开始降雪。无风时落雪不冷,伴着风的雪才是真的冻人。 丽妃趁着雪还不大离开了永凤宫。 丽妃走了没多久,沈茴派去沧青阁盯着的人过来回话——掌印回宫了。 沈茴望着铜镜中着了妆容的自己,理了理云鬓,吩咐:“去取那件最厚的斗篷。” 她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初荷待绽的娇艳容,眉心一点朱砂钿神女泪般灼目。 沈茴穿戴好,本来已经迈出了寝殿,忽然又折了回去,也没用宫婢伺候,自己重新换了衣服,乘坐凤舆往沧青阁去。 沈茴坐在凤舆内,凉风从凤舆边角间漏进来,仿佛无孔不入似的。听着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沈茴垂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端坐着。 到了沧青阁,迎上来的小太监很脸生,已不是之前的那个。 “掌印刚回来没多久,眼下不是在六楼就是七楼。”小太监唇红齿白,看上去只十五六岁的样子。 听了这话,沈茴忐忑一路的心,忽然就安了。 ——裴徊光知道她会主动过来。 沈茴如上次一般,让灿珠在一楼等着,独自沿着环形的木梯一层层往楼上去找裴徊光。凉风吹拂,吹得她小腿微凉。 裴徊光在六楼。 他回来之后沐洗过,换了一身雪衣,懒散坐在书壁前的一张扶手椅上,膝上放了一卷书册,打发时间地翻看着。 他在沧青阁的时候,大多都在六楼的书阁翻看书册典籍。即使这里所有书册,他早已倒背如流。 沈茴站在门口,遥遥望着他。她垂着身侧的手莫名攥紧了衣角,来时做了那么多心理准备,当真来了这里见到他,竟还是有些紧张。 裴徊光抬眼望过来。 隔得有些远,书阁里灯光昏黄。他望过来的眉宇不甚清晰,沈茴亦看不清他的眸色。 她说:“掌印,陛下要处死本宫。” 裴徊光低笑了一声,问:“娘娘犯了什么死罪?” 沈茴没答话,她解下身上厚厚的斗篷,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然后缓步朝着裴徊光走过去。沈茴无比清醒自己准备去做什么。 每走一步,他陷在斑驳光影里的五官越是清晰一分。 “娘娘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梳妆打扮准备侍寝吗?怎么到咱家这里来了?” “侍寝是下策。” “那什么是上策?”裴徊光问。 沈茴走到在裴徊光面前停下来,将他膝上的那本书拿了起来,欠身放在一侧的三足矮几上。然后,她自己取代了那书册。 沈茴微微侧转过身望向裴徊光,眼尾勾着点浅浅的笑:“本宫的上策,是掌印。” 裴徊光笑,他抬手,扶一把束素。 他等着小皇后主动说些什么,她却垂着眼睛不开口。裴徊光的目光从上到下地扫过,知她今日悉心描了妆容,连腕上也故意用了玉檀香。 裴徊光视线下移,落在她的裙摆。随着她侧坐的姿势,嫣红色的裙尾下露出一小截脚踝之上的白。 “娘娘这是慌了手脚六神无主,以至于连里袴也忘了穿好?”裴徊光俯身,伸手将沈茴的裙摆拽妥帖,怕这娇贵的小东西再受了凉。 沈茴的目光便落在他为她理裙的手上,眼睫不由颤了颤。 裴徊光的手生得极好,修长匀称,有寒玉般的精致完美,又有寒玉的润意凉泽。他食指上戴了枚骨戒,深稠的色泽越发衬得他手指干净整洁。 裴徊光收手时,沈茴主动拉住了他的手。 两只手相贴,她柔荑的娇小越发衬得他手指修长。 裴徊光抬抬眼,去看她,她垂着眼睛,蜷长的眼睫半遮着眸子里的专注。裴徊光向来不是个急躁的人,他睥着她,忽然来了兴致,等着看小皇后打算如何,是软着嗓子来央他,还是自以为是地拿出筹码来交换。 片刻后,沈茴将裴徊光指上那枚骨戒摘了。 裴徊光不解其意,望着沈茴的目光略深,含了一点的探究。 “还未谢过掌印赠药。那道疤现已尽数消却。”她的声音是一贯的甜软中带着点清悦,“掌印要瞧瞧吗?” 未见慌乱,亦无难堪。 裴徊光皱了下眉。 “侍寝前已非完璧,陛下可会降本宫死罪?”沈茴望着他,“掌印?” · 裴徊光愣住,指尖触暖意,让他向来从容的面容竟浮现几许懵怔, 还有慌乱。 第 21 章 第021 章 【第二十一章】 沈茴自小做事喜欢拖延,今日苦恼犹豫之事便拖到明日。那是因为她知道家里人会无限宠爱,不会真的逼她批她,即使她做不好完不成也有家人为她兜底,没有恶果没有惩罚。 入了宫,她再无倚靠。万事只能靠自己。短暂时日疯狂成长,再不是那般软弱拖延人,不得不学会果断勇敢。 灿珠等在一楼,搓着手御寒气。她抬起头望向楼上的方向,眼中浮现了几分担忧来。她明白沈茴要做什么,既惊于沈茴的勇气,又不看好她的冒失。在这宫里头,一点恩情足以让宫人死心塌地地卖命。文嫔于她有恩,文嫔让她来皇后身边,命令她拿出侍奉文嫔的忠诚来待皇后,灿珠记在心里,自是一心一意。来了皇后身边时日虽短,日子倒也舒心,灿珠更是真心盼着皇后好的。 “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再不准备准备往元龙殿去,恐要迟了……”灿珠在廊下搓着手,小声嘀咕着。 六楼的书阁里,沈茴软惫地偎在裴徊光胸膛。 那枚被沈茴摘去,随手放在三足矮几上的骨戒,磕碰后落了地。裴徊光目光追随着那枚骨戒,看着它滚进书橱底下的阴影里,直到看不见。 沈茴今日上身穿了一件粉杏的对襟软衫,配一条质地柔软的嫣红齐胸裙。她侧坐在裴徊光的膝上,一只腿微微抬高,裙摆下露出银红的绣鞋前尖,另一条腿无力垂着,足尖落了地。嫣红的大幅裙摆逶迤展开,绽在他的雪衣之上。 “娘娘是不是太冒失了?”裴徊光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侍君前失贞是死罪,那奸.夫是不是也当斩?”沈茴握着雪色的帕子,仔细擦他指上的血污。 鼻息间是淡淡的血腥味儿,是他从幼时起便厌恶的味道。他睥着她专注为她擦拭手指的模样,说:“咱家一阉人,皇后失贞的罪降不到咱家头上。” 他仔细地瞧她,企图辨出几分无措恼火,或者悔意。 沈茴却只是轻“嗯”了一声,说:“若是上策行不通,自然只能行那下策。” “不怕被降死罪了?” 她这才鸦睫轻抬,凝眸去望他。盈盈美目含情,所谓顾盼生辉大抵便是这样的双眸。她鸦睫微颤后,眸中染上几分轻浅的勾人笑意。情绪在她的眼中像有了层次,慢慢递进,又慢慢逼近。 “本宫忽然想起来陛下爱美人,从不是那种看重女子贞操的凡夫俗子。”她微微加重了语调,“陛下圣明!” “为了侍奉好陛下,本宫午膳只用了小半碗清粥,晚膳更是只用了一盏暖暖的花茶而已。待见了陛下,必然再不会失态地吐出来。”沈茴指尖捏住裴徊光衣襟一点,攥紧了再轻轻拉了两下。那幅度细小微弱,几不可见。 她望着他的明眸中,再次递进两分轻佻来,她问:“掌印觉得本宫可能哄得陛下欢心?” 裴徊光垂目看她,漆色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深如寒潭。 沈茴腰背微微挺直,凑得更近一些,贴着他的耳,低语:“若是得了赏,还要谢掌印让本宫尝过风月滋味,于取悦陛下大有裨益。” 她挺直的脊背又软下来,温柔靠着他,枕着他的肩,噙着丝笑痕深深将他望着。 从始至终,裴徊光的目光未曾从她的眉眼间移开。 他想了一下,她在明黄龙床上展颜绽放的模样。 这样干净纯稚的美人眉心点了朱砂钿,眸中染上魅愫,什么样的欢心取不得?于是,他望着她的眼睛,徐徐开口实话实说:“就算是九霄仙人的欢心,娘娘也哄得。” 下一刻,裴徊光膝上一轻,沈茴已经起来了。 “掌印安歇,本宫要回去重新沐洗往元龙殿去了。”她弯腰,将那方沾满血污的雪帕子塞进他的手中,微微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又转瞬松开。 她转身下楼,不回头,脚步也不留恋。 唯有搭在臂弯的藏青披帛随着她的脚步,飘出些逶迤婉转的弧度。 裴徊光依旧坐在圈椅里,听着她一步步踏在木梯上的声音,渐渐远无。他身上的雪衣干净整洁,拂了拂前摆,就连她坐过留下的皱痕也散去。 半晌,裴徊光起身,走到窗前,将木窗推开往外望去。 万籁俱寂,连风也散场,只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无休无止。被玉檀相夹的窄路上堆着厚厚的积雪。沈茴扶着灿珠的手,逐渐走远,在雪地上留下一排踩过的痕迹。石榴红的斗篷将她整个身子裹着,就连柔情蜜意的云鬓也被兜帽遮了。 无星无月来相照,唯有窄路两侧玉檀间栉比的昏暗宫灯引路。天地皆暗。不久,沈茴的身影便隐在了黑暗的远处,看不见了。 裴徊光抬手。 那雪帕子是干的,未曾湿过水,自然不能将他指上的血污完全擦净,留下了一点点痕迹,那痕迹悄悄留在他指上的纹路里。 “至于吗?”裴徊光低笑了一声,“呵。你即不来,咱家也舍不得。” 裴徊光望着玉檀夹道的黑暗尽头,慢悠悠地舔了舔手指。 · 沈茴坐进凤舆,立刻用微颤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她向来畏寒,此时竟觉得脸上烫得厉害,只得用凉凉的手心来降温。 所有强撑出来的从容冷静荡然无存。 可她仍旧硬着头皮逼自己去回忆,回忆刚刚在书阁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眼神可有纰漏。 竟,真的走到了这一步。 听着抬舆人密密麻麻的踩雪声,沈茴逐渐冷静下来。 到了这一步,不管今晚侍寝时裴徊光是否来阻止,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沈茴想要的,从来不仅仅是为了避开圣宠。更重要的,是日后帝王驾崩时,裴徊光对齐煜的支持。 “娘娘,袖炉在您身侧。”灿珠在外面说。 沈茴这才将一旁的袖炉握在掌中,慢慢取暖。 沈茴先回了永凤宫沐浴换衣。 灿珠给她收拾衣物时,发现她裙里沾着的血污吓得半天没缓过神来。她也不敢将衣物交给宫婢,亲自来处理。 沈茴收拾妥当后,元龙殿的车鸾已经过来了。沈茴神色如常地登上车鸾,沉月和拾星一路忐忑地跟着。 皇帝并不在元龙殿,还在兰贵人那边。 元龙殿的掌事公公奉承地弯腰解释:“听太医的意思,兰贵人已经发动,小殿下马上要生了。是以陛下虽耽搁在那边,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事关龙嗣,没有更重要的事情。”沈茴笑着说话,一脸和气柔和。 掌事公公也不多话,吩咐了殿内的人仔细伺候,才弓身退下去。他也没有走远,只在外间候着,等着吩咐。 于是,沈茴再一次坐在龙床上,等着皇帝归来。 只是今非昔比,她今日再来这里与初入宫那日的心情已经大不同。 初入宫那一晚,她心惊胆战,又怕又恨。她恨皇帝是天下至尊,拿他无可奈何,自己只能使些小手段残喘着微弱挣扎。她只能将恨埋在心里,哭着想要回家。念了千万遍爹娘与兄长,盼着神祇降临来救她。 而如今…… 沈茴平静地端坐着,望着膝上团绣簇凤的织金纹,心里想着齐煜放在她那里的功课有错处,明日要引了经典来教他。心里想着皇帝死了之后,该如何垂帘听政助年幼的煜儿坐稳皇位,是该哄了那掌印太监辅佐,还是干脆寻机杀了他为民除害。 宫灯里的烛逐渐烧短,又换上了新蜡。 直到宫人迈着焦急的细碎步子走进来禀话,沈茴才晓得自己居然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时辰。 “兰贵人诞下小皇子,陛下心情大好。怎奈天公不作美,雪后路滑使得陛下摔了。眼下太医院的人都进了宫诊治。陛下踝痛难忍,想来、想来陛下今晚不得回元龙殿了……” 沈茴几不可见地翘了翘唇角。 她从容地吩咐让太医院的太医们仔细为陛下诊治,又让人传话给陛下道皇子降世是大喜向他恭贺,请他宽心。甚至又下令给兰贵人封赏。 周道,仁厚。 禀话的小太监垂首听着,在心里感慨:皇后就是皇后,和那些妃嫔不一样。 沈茴迈步出了元龙殿,沉月和拾星立刻迎上来。 沉月脸色如常,规矩又守礼。 拾星脸上的笑却没藏住。 沈茴看了拾星一眼,拾星立刻反应过来,她灵机一动,将脸上的笑摆得更灿烂些,说:“在这即临新岁之际小殿下降生,是陛下大喜,是大齐大喜,是双喜临门!” 垂首的沉月眉眼间亦不由染上了一抹笑。 沈茴不由也笑了。 “说的好。赏。”沈茴由着宫婢服侍披了斗篷,将手搭在沉月的小臂上,拖着曳地的裙摆抬步离开。 沈茴走进庭院里,远远看见裴徊光站在廊前。宫人站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地禀事。 沈茴一眼注意到裴徊光换了身衣服。 他身上不是那件宽松的雪衣,换了常穿的绯衣玉带。在暗色的夜里,火焰般挺立又耀眼。 他应该在廊前立了许久,绯衣肩头积了一点雪。 沈茴收回视线,只当没有看见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她来时还大雪纷飞,此时雪已小了许多,只零星飘着点雪沫子,连遮伞都变得多余。乌云也散开,露出一轮皎月普照万里。 回永凤宫的路上,沈茴望见许多宫人往树端悬挂红灯笼,才恍惚意识到真的要过年了。 轻摇的红灯笼酝出几许年味。 沈茴慢慢弯了弯眼睛,展出笑颜。 至于以这样的方式失了身所带来的遗憾与酸涩…… 沈茴轻轻摇了摇头,把万种情绪都压了下去,不准自己再想。 · 如今之时,家家都开始准备过年。 沈家亦是。 这些年家中变故接二连三,人口越来越凋零,到底是没什么心情,不过是走走形式,凑合过。 沈鸣玉一边剪着吉庆的窗纸,一边讲着趣事,企图逗爷奶和阿娘笑一笑。 小厮急急忙忙都跑进堂厅,连敲门问安都给忘了。 “撞了鬼了?半分规矩也无!”沈元宏斥责。 小厮竟真是把规矩全然忘记,连告罪行礼都没有,呆呆站在门口,结结巴巴:“大、大爷回来了。对,大爷!就就就……就在门口!” “谁?”沈元宏以为自己听错了。 骆氏膝上的针线篓子跌了,七彩的线团散落满地。她分明不信小厮的话,却还是双脚不听使唤,先一步往外跑去。 “父、父亲?”沈鸣玉手一抖,窗花剪坏了。 第 22 章 第022 章 【第二十二章】 吴往挨着半日的风雪,站在陌生的府邸大门前。他冷毅的面容难得地浮现几许犹豫,还有茫然。 吴往,是他给自己起的名字。 吴往,吴往, 没有过往。 七年前,他一身伤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成为了一个没有过往的人。 他挨过了那些伤病,又机缘巧合得人相助。慢慢地,走到了今日。他亲眼目睹着百姓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帝王暴行不仁,除暴安良匹夫有责。他一无所有,一人一刀,凭着一腔热血,和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武艺和布兵才智,慢慢聚集力量,终形成了自己的军队。 七年之后,他已威名在外。成了令朝廷也忌惮的“西箫起、东吴往”中的吴往。 此番进京,自然是为了大事。 可是前几日忽然有人告诉他—— 他叫沈霆。 父母健在,亦有妻儿。 沈霆?他知道这个名字。整个大齐谁人不知骁勇善战用兵如神的沈霆?沈霆,也是为他最痛恨的朝廷效命的将臣。 沈霆死在七年前。 七年吗?吴往心下算量。沈霆战亡时,似乎也是他醒来的时候。 他欲再追问,报信的人早已消失地无影无踪。 心腹劝阻:“如今大事近在眼前,恐有人设下圈套。怕是阴谋啊!将军当万分谨慎才是!” 他也有所顾虑。 可是他还记得七年前他醒来时,衣衫尽数被鲜血染透,连原本的色泽也分辨不出来。可他看见破烂的里衣衣襟处,绣着“平安”二字。 当是,女子所刺。 他自问自己当是娶过妻吧?即使不曾成婚,也当两情相悦,才会有女子会为他绣了那二字,他应当也是极爱护那女子,才会穿上那件衣衫。 近几年,他手中的兵越来越多,权势也越来越大。也不是没有遇见意欲结亲的人家,也有主动投怀送抱的美人。 甚至有那山头强匪以结亲为盟,邀他为婿才放心送兵相助。 每每动摇时,吴往总是会想起衣襟上的“平安”二字。几年过去,沙场征伐,那件破烂不堪的衣衫早就遗了,可他永远记得那“平安”二字。 字形隽秀,针脚细密。 绣下这二字的女子当是温柔又明丽的吧? 失了过去的记忆,他断然不敢贸然再碰旁的女子。他怕有人在远处等他归家。即使是无意,也不能怀着侥幸心理去做负心人。 更何况,虽不记得了,他隐约知道那个没有姓名不记模样不知是否还活着的女子,一直在他心里。 他当真是沈霆吗? 父母尚在?亦有妻儿? 他不是逃避的人。 他冒着严寒顶着风雪而来,在这新岁即将来到之时,扣响紧闭的院门。 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开门的小厮打着哈欠嘀咕:“谁啊这么晚来叩门。” 他还没说话。那小厮看清他的脸,忽然吓得跌倒。 吴往一怔,迈前一步想要扶人,那小厮见了鬼似的,自己爬起来转身往回跑。 吴往皱眉,对那送信人所言已信了大半。 他低着头抱着胳膊靠在门边,沉思着。即使是久经沙场对面生死也无忌惮的将军,此时心里也免不了忐忑。 没过多久,他又听见了脚步声。那脚步声匆忙又浅弱,像是女子。 他抬头,皑雪照清皎月下他的五官。 几步之遥,骆氏的脚步却僵在那里,半步也迈不得。她怕啊,她怕这又是一场反反复复做过的梦境,她怕如梦中一般再往前走靠近了他,那梦就醒了。 即使已经做了千百回重逢的梦,望着他的五官,骆氏的眼睛还是迅速蓄满了泪。 吴往望向骆氏,看清她眼里的泪时,他心里莫名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下一刻,他不由自主地念出她的名字:“菀菀?” 话一出口,吴往自己都惊了一下。 骆氏用发颤的双手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已不受控地簌簌落下。 望着面前泪如雨下的女子,吴往心中窒痛的滋味在迅速翻腾。他往前迈出一步,骆氏却惊慌地向后退了一步。 雪天路滑,骆氏脚步踉跄着,似乎每往后退一步都要跌倒似的。 吴往只犹豫了一瞬,立刻大步往前,稳稳地握住了骆氏的小臂。 他身上的气息猛地拂来,握在小臂上的力道那样清晰,是与梦中完全不一样的感觉!骆氏慢慢抬头,仔细去看他近在咫尺的面容。 “嘉延?”沈老夫人不确定地颤声开口,呢喃般唤着长子的小字。 吴往抬头,视线越过骆氏望向远处立在一起的身影。老人脊背微弯拄着拐杖,沧桑的老夫人搀扶着他。还有个小姑娘,攥着祖母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这一刻, 记忆还未回来,吴往已无比确定自己就是沈霆。 他松开骆氏,一掀前摆,在覆雪的甬道上郑重跪下,俯首磕头。 “是,嘉延回来了。” 骆氏望着自己空了的小臂,半天没缓过来。半晌,她转了头,望向跪地的沈霆,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 “快起来!快起来!进屋说话!这一头一肩的雪多冷啊屋里暖和!鸣玉,快去扶你父亲!” 沈鸣玉才回过神似的,急急忙忙地跑过去去扶父亲。她又在父亲看过来的时候,迅速低了头。 老夫妇二人对长子纵有千言万语,也不得不顾虑着他赶了一日风雪,让他暖了身早些歇下。人回来了就好,人回来了说话的机会还有很多。 骆氏又是慌又是喜,令人快去准备热水。又亲自去给他翻找换洗的衣服。 沈霆跟进去,默默望着她。 他“死”了七年,衣橱里却一直始终整齐摆放着他的衣物,一件不缺。 丫鬟红着眼睛说:“这几年每季裁新衣的时候,夫人都会给爷做新衣的。” 沈霆摸了摸衣服的针脚,忽的就想起那斑斑血迹下的“平安”二字。他转眸望向骆氏,说:“过去的事情我不大记得了。” 骆氏翻找衣服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温柔地说:“人回来就好。” “可是我记得你。” 骆氏一愣,下一刻泪如雨下,她转身埋首在沈霆的怀里,用尽全力地抱住他,将所有的眼泪和呜咽都洒在他的胸膛。 沈霆坚硬的手臂慢慢收拢,将妻子拥着护着哄着,一身铁血无情化成对妻子的温柔。 · 翌日一早,沈鸣玉穿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紧张地等着父亲和母亲出来。然后,他们会一起去集市置办过年要用的东西。 原本走形式的新岁,竟隐约也有了几分团聚喜悦,有了年味儿。 沈鸣玉对父亲的记忆不太多。她小时候父亲总是不在家。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永远一身冷硬的铠甲,人也不爱笑。只偶尔会在面对母亲的时候露出几分柔和的样子。 到了年底,集市特别热闹,喜气洋洋。 沈鸣玉乖乖地跟在母亲身边,有些局促。 骆氏知道女儿的心情,揉了揉她的头,说:“鸣玉,去万福堂给你父亲买一碗热浆。” “好!”沈鸣玉应了,赶忙朝万福堂跑去。她跑了两步,忽然又顾虑起父亲会不会不喜她这样毛毛躁躁没个姑娘家的样子?于是,她赶忙理了理头发拽了拽衣角,迈着细小的步子,假装淑秀起来。 她买好了刚煮好的热浆,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穿过喧嚣的人群,朝着父亲和母亲走去。 她满眼都是父亲,并没有注意到擦身而过的人悄悄往滚热的米浆里放了一点药粉。 当然了,即使不是她这样的孩童,就算是个谨慎的成年人,也不会发现裴徊光在那碗米浆里做了手脚。 裴徊光慢悠悠地绕过人群,走上茶阁的二楼,在窗前坐下,望着楼下街角粥铺里的一家三口。他目睹沈霆将那碗米浆喝了,才收回视线。 倒也不是什么毒.药。 而是能帮沈霆慢慢恢复记忆的药罢了。 裴徊光慢悠悠地转着桌上的小小茶盏,有些嫌弃沈霆过去了七年,摔坏的脑子还没痊愈。 裴徊光并非良善人,没有救人做好事的觉悟。 偶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绝不过多帮扶。 他没看走眼,沈霆果然几年时间就搞出一支反军。 裴徊光只是觉得忠臣良将反戈想让大齐王朝毁灭,很好玩。 他愿全天下的人都恨大齐王朝。 如今,一切都正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不是吗? 裴徊光低低地笑了。 真愉悦啊。 · 傍晚时分,沈茴放下手中的书册,听着宫婢的禀告,有些愣神。 江月莲死了。 她还是受不了那样的屈辱,白绫一抛,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马上要过年,宫中处处张灯结彩,又逢小殿下出生,皇帝只道晦气,连安葬都一切从简,恨不得帘子一卷一抛,并不准宫里的人提起静贵妃的死。 甚至连江家也受了牵连,被皇帝罚了俸禄。 沈茴心下不忍,又有些唏嘘。 可沈茴知道,如今这乱世世间有太多个江月莲。一个个地救,永远都救不完。只能从根子里,把祸害除了,才能真正天下太平。 沈茴正感慨着,又有宫人脚步匆忙地入了殿内来禀话。 ——皇后长兄,进宫觐见。 · “娘娘,您不可以跑得那样快啊!”拾星焦急地喊。 沉月和拾星带着宫人急急追在沈茴身后。 沉月向后退了两步,拾起沈茴跑落的披帛抱在怀里,再继续皱着眉去追人。 沈茴提裙奔跑,鹅黄的裙摆向后用力吹拂。 百级石阶在眼前,她脚步不做半分停留,哒哒跑下去。一不小心摔倒了,惹得拾星在后面惊呼。可她没有半分停留,也不等宫人来扶,自己立刻起来,朝着远处的那道人影继续奔去。 直到哥哥的身影越来越近,直到奔到他面前。抛却所有顾虑和规矩,沈茴像小时候那样张开双臂,用力扑进长兄的怀里。 “哥哥……” 逢霄亭建在高处。 裴徊光站在逢霄亭里,弯着腰,双臂搭在漆红的围栏上。他眯着眼睛瞧着远处的沈茴。看着她一路奔跑,跑得乱了鬓发失了披帛,像个孩童般扑进长兄的怀里。 裴徊光慢悠悠地转着指间八角檀木糖盒。糖盒间或磕碰了围栏,发出声响来。他将盒盖推开,捏了一块里面的糖来吃。 不是脆糖,吃起来黏黏糊糊的。 山楂味儿的。 “啧。”裴徊光吃着糖自言自语,“抱错人了吧?” 他将口中的糖嚼尽,随手指了指,吩咐:“去,把永凤宫给咱家烧了。” 第 23 章 第023 章 【第二十三章】 沈霆自一早去过集市,就隐隐犯头疼。模糊的、杂乱的记忆片段在往他脑子里闯。不甚清晰,亦不连贯。乱糟糟的往上冲,冲得他头疼。 他只当是忽然见到家人才会这般,不疑有他。 他站在石阶下,望着沈茴在高处一点点冒头。她看见了他,亮着眼睛朝他奔来。 那一刻,沈霆是茫然的。 在沈茴的记忆里,哥哥除了多了两分岁月的打磨,还是原本的模样——挺拔、伟岸,如松又如山。 在沈霆的记忆里,那个幺妹却全然不是这个样子的。 沈霆记忆里的幺妹还是个病弱的小姑娘。她自幼就比同龄人瘦弱许多,小小的一点,永远脸色苍白,裹着厚厚的袄。她不能吹风不能着凉不能吃冷不能累着,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被困在方寸之地。她终日乖乖地抱膝窝在床榻上,却会在看着别人的时候弯着眼睛笑。 她拉他的衣角,仰起小脸对他笑,软软地说:“哥哥,蔻蔻不疼了。” 她央他给她带书回来读,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小小年纪便读过许多书。 她安静地坐在他膝上,认真地听他讲外面的事情。 她对闺房之外天地的了解,只有书册和旁人的讲述。她巴巴望着窗外高飞的雁雀,明亮的眸子里写满了令他心疼的渴望。 蔻蔻是他给幺妹起的小名。 因为一直为沈茴诊治的赵大夫道,若沈茴能平平安安长到豆蔻之岁,身体就会大好,不必再这般心惊胆战地吊养性命。 那个时候,沈霆把幺妹放在肩上,让她巴巴去望窗外枝头的一双灵鹊。他说:“等蔻蔻到了豆蔻之年,哥哥带你游遍五湖四海亲自去看大好河山。” 她亮着眼睛问:“可以坐船吗?可以骑马吗?” 他笑着承诺:“当然。旁人可以去的地方、做的事情,咱们蔻蔻也都可以。” 可是他错过了幺妹的豆蔻年岁,他归来时她早已及笄,甚至已经成婚,穿了一身描金绣凤的厚重宫装。 ——被迫嫁给了他最恨的人。 沈霆轻轻拍了拍沈茴的脊背。 沈茴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不好,她从长兄的怀里退开,仰起小脸望着高大的长兄。她即使双眸盈盈湿润,却仍旧满脸挂着笑,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 沈茴有千言万语,百转千回说出口的,却只是再唤了一遍:“哥哥!” 沈霆充满怒意的眉宇便也柔和下来,唤了声“蔻蔻”。 沈茴带着沈霆回到永凤宫说话,她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兄长身侧,去问他这些年可好。他说一切都好,她便满足地笑着点头,不过多追问。 沈霆话不多,对于过去的七年没有解释太多,也没有问沈茴如何进了宫、宫中日子如何,问的最多的只是她的身体。 “已经大好了。赵伯伯的医术哥哥难道还不放心吗。这回入京,赵伯伯本想跟来,可他年岁大了,我不舍得他老人家远离故土。赵伯伯竟让他外孙俞湛赴京。俞湛承了赵伯伯的衣钵,虽然没有赵伯伯那么多经验,却也医术了得。听说已在走手续,过几日要进太医院当差了……” 沈茴说着声音低下去,又补了句:“这恩情有些重了……” “勿忧虑,勿多思。不论是恩还是债,都有哥哥还。你且安心养着身体便是。” 沈茴知道赵伯伯如此待她,是因为长兄对赵家有救命之恩,赵家都是重恩义的人。可沈茴还是觉得赵家这些年付出实在太多,有了几分感激与亏欠之意。 这个时候,齐煜忽然抱着书册跑了来。 他喜欢来沈茴这里写课业,不是第一次来了。 他亲自抱着写好的大字跑来,站在门口探头朝里面望去,眨眨眼,有点犹豫。 “煜儿。”沈茴将齐煜喊到身边来,“这是舅舅。” 齐煜眨巴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沈霆。 沈茴又对沈霆解释:“这是二姐姐的煜儿。” 沈霆扫了齐煜一眼,十分冷淡地“嗯”了一声。 齐煜就敏锐地觉察出来这个舅舅并不喜欢他,他也不喊舅舅,只“切”了一声,抱着课业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小腰杆挺得笔直。 不喜欢他就不喜欢呗。 反正也没几个人喜欢他,他才不稀罕别人的喜欢,他也不喜欢这个舅舅! 沈茴怔怔望着齐煜跑远的方向,再转头望向自己的兄长,已隐约猜到了几分兄长不喜齐煜的原因。她想辩解些什么,还没有想好说辞,沈霆已经站了起来,称要去拜见皇帝。 他进宫来,本应先见皇帝的。 “我陪哥哥去。” 沈霆下意识地想说她不能吹风在屋里好好呆着,可一回头,沈茴的眉眼映入眼帘,他才反应过来蔻蔻已经长大了,这才有些怅然地点了点头。 · 沈霆只是让沈茴同往。到了元龙殿,沈霆却并不准沈茴跟进去,只让她在偏殿稍候。 元龙殿内,皇帝坐在龙椅上,受伤的右腿高高抬起搭在矮凳上,一个宫女跪在他脚边,正在温柔地给他揉着腿。 沈霆迈进正殿,远远看见皇帝,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腰侧的重刀。 然而他进宫时,已解了兵刃。 他缓缓将手放下,眯起眼睛打量着殿内。除了侍奉的宫女,还有一个个青衣的宦奴垂首恭顺。一个个,瞧上去卑躬屈膝一副媚态,可每一个又都是出自东厂一等一的高手。 是司礼监悉心栽培出来的人。 沈霆忽然想起前几日与心腹密谋时,一个兄弟感叹的那一句:“想杀皇帝,必先除裴狗!” “当年受了重伤,缠绵病榻多年,今年身体康健这里千里迢迢回京,怀一腔忠君爱国热血,再报效朝廷。” 沈霆向皇帝行礼,垂首低眸藏起恨与怒。 皇帝大笑,万分开怀。 “爱卿回来了!朕的大将军回来了。天助大齐!有此神将归来,哪里还惧什么箫起吴往之辈!哈哈哈!” “陛下谬赞。”沈霆肃然行军礼,交握的拳慢慢收拢,握紧。 “将军谦虚了!谦虚了!从即日起……呃……”皇帝想说官复原职,却觉得这事似乎应该先问过裴徊光才妥当…… 他竟是连如今的上将军职是谁担着,也不甚清楚。 · 沈茴等在偏殿,心里担忧着。她分明知道长兄不是莽撞人,可还是忍不住担忧。 她从偏殿的窗户望出去,不由一怔。 对面书房的窗户开着,裴徊光坐在窗前案后,正在批阅奏折。奏折堆满长案,也不知道是堆了几日。 他不紧不慢地拿了奏折来看。他看得也不甚仔细,只略略扫一眼,便执了朱笔随意批下几个字。 沈茴的目光落在裴徊光侧脸的轮廓。 她一直承认,裴徊光生得极好,他身上没有半分宫宦的卑微和谄媚,若是不说,谁也看不出他竟是最低等残缺的宦人。甚至,将仙风玉骨、风流隽逸等等夸张的溢美之词放在他身上,他的容貌也是担得起的。 要不然,初次见他时,她也不会恍惚将他认成救她走的仙人。 他端坐在那里,从容地翻阅各地送上的奏折,寥寥数笔就能决定人的生死。 沈茴竟产生了错觉,觉得远处的裴徊光,比正殿里寻欢作乐的今上更有帝王之姿。 沈茴的视线慢慢下移落在裴徊光握笔的手指上。 沈茴一怔,隐约忆起了几分难以启齿的痛觉。她急忙将目光收回来,有些不敢看裴徊光的手。她望着脚前方寸的地方迷茫地假想,倘若哥哥早回来一日,她还会不会…… 也就是在沈茴移开视线的刹那,裴徊光转过头望过来。他慢悠悠地置了笔,低笑了一声。 听见沈霆的脚步声,沈茴赶忙收起情绪迎上去。 “哥哥?”她仔细瞧着沈霆的神色,小心揣摩。 沈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时,脸上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甚至带着几分笑。他说:“虽如今身体大好了,也要照顾好自己。哥哥还有事,不同你回永凤宫再坐坐了。” “好。”沈茴望着他,乖乖地应。 七年,会发生很多事情,也会将一个人改变不少。沈茴意识到哥哥还是那个哥哥,却也不完全是那个哥哥了。 出宫的路和永凤宫是相反的方向,沈霆甚至没有和沈茴同出元龙殿,先一步急匆匆地出宫去了。 到了宫门,收了他刀刃的小太监崇敬地喊着“将军”,双手捧上他的刀。 沈霆接了刀,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冷风吹在他冷毅的脸庞。他紧抿着唇,策马狂奔许久,在高坡上停下,勒住马缰,转身望向远处巍峨的皇宫。 七年前,他困守死城,誓死效卫。 弹尽粮绝,援兵撤离时,亲卫来禀,他所效忠的帝王为了讨好鄙蛮的胡人,竟要献出皇后,皇后不允,坠于高墙。 陷于绝境的他第一次尝到痛彻心扉。 七年后,他才知道霄弟、菩妹,都不在了,都惨死在这个皇帝手中!就连蔻蔻都被困在奢华的牢笼中! 先帝虽残暴,倒也担得起“枭雄”二字。可今上是个什么玩意儿?竟辱他三个妹妹! 沈霆握刀的手颤了颤。 下一刻,重刀出鞘,狠狠刺进冰冻的山岩中,连根没入,嗡鸣不息。 · 沈茴回永凤宫的半路上就看见了腾腾的浓烟。 “娘娘!永凤宫起火了!”宫人急急跑来禀告,“今儿个有风,火势越来越大,免得熏了娘娘,娘娘还是先别靠得太近了!” 沈茴急忙追问:“可有人受伤?” “娘娘宽心,火是从无人的库房先烧起来的,没有人受伤。” 沈茴松了口气,吩咐扑火的人当心。 她又忍不住怀疑,永凤宫怎么会起火?按理说,宫中处处谨慎,又值年底,各处当差的人会格外仔细才对。 沈茴站在路边,望着远处的浓烟,慢慢蹙起眉。 沈茴没有在路旁等太久,立刻有管事太监赶来禀话。 “永凤宫的火一时扑不灭,即使扑灭了,也有隐患,不能让娘娘涉险。还请娘娘暂搬到昭月宫。” 宫里的人办事效率极高,月亮爬上树梢时,沈茴已经在昭月宫沐洗过,歇在新宫殿的寝殿里了。 可,沈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沈茴打量着寝殿。 她走到拔步床床侧的博古架面前,然后抬手推了推。 一道矮门出现在视线里。 沈茴有个猜测。 她犹豫片刻,带着灿珠走进矮门后的暗道。走了许久,渐渐闻到了玉檀香。 玉檀香越来越浓。 在宫中大面积栽种玉檀的地方,只一处。 第 24 章 第024 章 【第二十四章】 暗道里黑漆漆的,也静悄悄的,沈茴只能听见自己和灿珠的脚步声。实在是有点瘆人。 “娘娘,咱们这是要去哪?要不然,先让宫人摸摸路?这路瞧着阴森森的,也不知道通到哪里去。或者咱们再多带两个人?”灿珠小声说。 “灿珠,你闻到玉檀的味道了吗?”沈茴怕自己产生错觉,让灿珠来确认。 灿珠愣了愣,再仔细去闻,果然闻到了玉檀寡淡的香气。她点头:“是,是玉檀的味道。” 灿珠也不是个蠢笨的。显然也隐约猜到了什么。 沈茴站在原地,沉默着。 “娘娘?”灿珠去问沈茴的意思。 沈茴望向前方,这条路黑黝黝地通往看不见尽头的地方,不知长短不知出口,但玉檀的味道无孔不入。沈茴犹豫了一小会儿,继续往前走。 当从暗道里出来,沈茴迎着夜里的凉风眯起眼睛,望见山与树掩映后的七层阁楼。 沈茴以前来沧青阁时,走的是正门。 这次从暗道出来之后,穿过一片玉檀林,那道青藤相盘的月门,是沧青阁的西南角侧门。 小太监顺岁站在檐下候着,待沈茴走近,弯腰打礼,他毕恭毕敬地为沈茴推开门。然后又笑着对灿珠说:“灿珠姐姐,夜里寒,别在这里候着了。去侧间安歇便是。” 安歇? 沈茴脚步停顿了一下,才抬步往前走。她迈进门槛,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继续往前走,踏上木梯时,才恍然大悟。 沧青阁从一楼开始,地面铺着白狐皮绒毯。墙上也悬着崭新的锦绣壁毯。沈茴抬手拂过墙壁,壁毯后传来缓缓的椒热。 火盆里的银丝碳徐徐烧着,温柔送上洋洋暖煦。 冰寒十余年的沧青阁,生了火。 温暖如春。 沈茴站在楼梯上,望着火盆里烧着的火焰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她走上六楼,望见裴徊光映在门上的身影。她推开门,却没立刻进去,只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他。 裴徊光坐在玉石长案之后,执笔练字。他还不太适应这个温度,身上寝衣单薄,竟是夏衫。他未着袜履,长足赤着踩在柔软的雪色绒毯之上。 玉石长案旁的那个巨大的青瓷鱼缸不见了,换成了一只幼童高的羊脂玉牛雕摆件,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玉质特别的柔光。 沈茴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裴徊光握笔的指上。 裴徊光等了一会儿杵在门口的人还是既不进来,也不说话。他便先开口:“娘娘今日穿里裤了吗?” 沈茴蹙了蹙眉,垂下眼睛,小声说:“疼。” “什么?”他分明已经听见了,却还是再问一遍。 “还疼着。”沈茴微微提高了一丁点音量。 裴徊光这才抬抬眼,瞥了一眼立在门口的沈茴,又收回视线继续写字,道:“是娘娘硬拉着咱家的手乱戳,如今伤着了也是咎由自取。” “你!”沈茴咬唇,脸上已开始泛了红。 她心里气恼,却偏偏说不出反驳的话。她觉察出自己脸上发烫,不愿意被裴徊光看见她这个样子。她匆忙侧转过身,将脸隐在外门的阴影里。 裴徊光忽然放下笔,大步走到门口。他捏着沈茴的下巴,转过她的脸来。他力气不小,又快又突然,沈茴身量晃了一下,足尖紧紧抵在门槛上。 裴徊光站在门内,沈茴仍站在门外。 沈茴不希望别人看见她这个样子,可裴徊光偏偏喜欢极了。他细瞧沈茴的脸,饶有趣味地看着她的脸从微微泛红到逐渐烧透。 他说:“咱家很失望,娘娘竟是个无信用的。” “本宫何时言而无信了?”沈茴反驳。 “当初是谁说的要为咱家宽衣暖榻,怎只一味让咱家伺候娘娘了?”裴徊光捏着沈茴下巴的手指慢慢放轻力度,转而反复摩挲着她的脸侧。 他忽然放开沈茴,将自己蜷起的手指送到唇鼻前,颇有深意地凝视她的双眸,闻了闻手指。 沈茴望着他的举动,僵在那里。半晌,她慌张地向后退了一步,僵硬地说:“夜深露重,掌印早些安歇。” 言罢,她竟是转身就走。脚步急促,落荒而逃。下了两层之后,那脚步更快,已然小跑起来。 “跑了?”裴徊光有些意外地侧耳去听她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长兄归家,就翅膀硬了?呵。” 裴徊光转身走回玉石长案之后,拿起笔,将最后一笔用力写完。 因太过用力,笔尖悬着的黑墨溅了一滴在字旁,在雪白的宣纸上慢慢晕染开。 雪纸上,写着硕大的一个“蔻”字。 · 翌日,沈茴坐在窗下,拿着针线亲手给长兄做护膝。她在很小的时候看着两个姐姐跟在母亲身边亲手给父亲和哥哥做衣裳,很是羡慕。她也想亲手为父亲和哥哥做些什么。只是那个时候她太过体弱,只能在一旁眼巴巴看着。 现在哥哥回来了,她身体也大好,终于可以亲手为哥哥做些衣物了。 沈霆的归来让她唇角始终轻翘着,喜悦尽数挂在脸上。 她专心缝制了大半个上午,宫婢过来送细点和热茶,她暂且歇歇手,接了香暖的花茶来喝。 “煜儿还没过来?”她问。 往常这个时候,齐煜都会跑过来写字。 “没见煜殿下呢。”沉月一边禀话,一边去瞧沈茴做的护膝。 原本宫中只齐煜一个皇子,他又年幼,宫中的人提到他都是称呼小殿下。可如今兰贵人也诞下了皇子。不,兰贵人现在已经是兰妃了。兰妃刚生下的皇子尚未取名,就被唤作小殿下。而齐煜则被唤大殿下或煜殿下了。 沈茴轻轻转动手中的花茶,有些烦扰。 她看得出来哥哥不喜欢齐煜,而齐煜又是个敏感早慧的孩子。她原本打算全心辅佐煜儿登基。甚至想着哥哥回来了将兵权握着,对煜儿更是大帮助。 可是哥哥不喜欢齐煜…… 昨日与哥哥相见,沈茴没有过多去问哥哥过去七年的经历,可她望着哥哥挺拔的身姿,隐约意识到过去的几年哥哥应当没有放开他的刀。 她从不曾怀疑过哥哥的能力。 如今天下义士众多,那哥哥呢?哥哥又想不想自己称帝? 沈茴正胡思乱想着,拾星脚步匆忙地跑进来。 “娘娘,小、大殿下摔了腿!” 沈茴手一抖,捧着的花茶跌了,洒落的茶水湿了裙子。 · 裴徊光正在逢霄亭里,取了信鸽腿上的信来读。 王来脚步匆匆地赶过来禀话:“掌印,大皇子摔了腿。” 裴徊光已读完了信,指腹轻捻,纸条慢慢在他手指间化为灰烬。他语气随意地问:“怎么摔的?” “还在查……” 裴徊光看了王来一眼。 王来立刻将低着的头垂得更深,恐他怪罪。王来正心里忐忑着,忽听裴徊光轻笑了一声,他不由偷偷去打量裴徊光神色。 裴徊光将手搭在漆红的围栏上,不紧不慢地轻敲着,他瞭望山河,随口说:“又有人要将屎盆子扣在咱家头上。” 王来察言观色,仔细分辨,却发现裴徊光并没有不高兴,甚至心情不错。 裴徊光没有猜错。 沈茴揪心地望着齐煜红肿起来的脚踝,仔细询问太医。直到太医说只是崴了脚,虽的确崴得重了,但好在没有伤到骨头,沈茴这才稍微安心了些。 齐煜好奇地盯着沈茴脸上的表情,又在沈茴望过来的时候,立刻扭开了脸。 “怎么那么不小心呀?”沈茴问。 齐煜揪着盖在身上的小被子,嘀咕:“玩冰的时候摔了一跤呗。” 他似是怕沈茴再不准他玩冰,急急忙忙又接了一句:“以前经常玩都没有摔。就这次不小心!” 真的只是个意外吗? 偏偏是在小殿下出生不久后? 如果不是意外,那又是谁做的? 兰妃? 兰妃这个时候做手脚,会不会太明显了些? 那……裴徊光呢? 兰妃只是个宫女出身,若是拎小殿下登基是不是更好操控? 又或者,这是个警告呢? 沈茴不确定齐煜的摔伤是不是意外,正因为不确定,她不得不多想。自打入了宫,她没有一日不是如履薄冰,谨慎与多思已成了惯性。 沈茴好像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从哥哥回来的喜悦里走出来。 哥哥回来了,她那样高兴,也那样轻松。昨日她甚至觉得有了哥哥,她就有了凭靠,又可以像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万事都推给哥哥。她甚至在心里想着若哥哥早回来一日,她亦不必那般决绝地去招惹裴徊光…… 该从喜悦里冷静下来了。 她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能永远躲在家人后面寻求庇护呢? 她长大了,即使没有保护家人的能耐,也至少该是与家人并肩作战。 更何况,她已经把裴徊光招惹了。 眼下,她就算想脱身,也要花些心思,不是立刻可以脱身的。 “你要哭了吗?”齐煜歪着头,好奇地盯着沈茴红红的眼睛。 沈茴摸摸他的头,说:“是呀。煜儿伤了,姨母心疼呢。” 齐煜眨眨眼,再眨眨眼。 “所以煜儿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齐煜认真想了一会儿,不吭声地低下头,小小的手指头去抠着被子上的双鲤图。 是夜,沈茴再次小心翼翼地推开博古架,迈进暗道里。她缓步穿过漆黑的暗道,走得坚定又沉稳。她隐约意识到,这不是她第一次迈进暗道,也绝非最后一次走过这里。 踏进沧青阁,沈茴轻轻地推开面前的门。 裴徊光坐在玉石长案之后,一手握着一卷书册在读,另一只手随意搭在案侧的牛雕摆件上。 给裴徊光送礼的人很多,他收的却不多。绝非清廉,而是看不上。马上新岁,又是牛年,便有人送了这座小牛摆件。玉料价值连城,做工也精湛,颇得裴徊光心意。 玉质细腻,触之温滑。 沈茴走到裴徊光面前主动开口:“人当言而有信,本宫来履诺为掌印宽衣暖榻。” 裴徊光没理她,看都不看她一眼。 沈茴视线落在裴徊光的手搭着的玉雕上,她咬咬唇,说:“此玉虽好,彼玉却更加细腻软滑,更宜为掌印搭掌暖手。” 裴徊光勉强半抬眼。 沈茴畏寒,今日却穿了一条开胸极低的裙子。 裴徊光的视线在沈茴胸口墨绿的系带上凝了一瞬,才,再抬抬眼,去看她的脸。 裴徊光觉得小皇后最难得可贵的便是,她若下了决定绝不扭捏委屈,大大方方地明艳绽笑着。 裴徊光这才抬手,指了指楼上。 第 25 章 第025 章 【第二十五章】 沈茴抬起双手,将手心贴在微微发烫的脸颊上。略耻于自己刚刚竟能说出那样的话来。可,再羞耻的事情她都主动做过了,那些言语又算得了什么。 她低下头,望向自己过分低的领口,胸口微凉,她捏着衣料略抬了抬,双手交叠轻轻压着。然后她才打量起七楼的寝屋。 与楼下宽敞的书阁相比,裴徊光的寝屋竟显得狭窄逼仄许多。屋内陈设也十分简单。 窗下摆着一张长长的木榻,连软垫也没有铺。另一侧贴墙摆着一个单开门的双层衣橱。屋子当中方桌旁的椅子只有一把,并没有多出一把来,想来除了裴徊光不曾有人进过这里。 深处的床榻也寻常,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拔步床。这床,竟是连床幔也没有。被褥整齐地叠好贴墙横放在里侧。 这里简单的不像权势滔天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住处。 沈茴走了过去,在床榻坐下才发现异常。她掀开床褥一角,看见这打眼瞧着寻常的床竟是一张玉床。 她指尖摸了摸玉料,不由怔了怔,继而笑自己前一刻还觉得这里简陋。更别说床榻上的玉枕更是玉料上佳。那看起来没有织金绣银的素色被褥,入手软温,自然都是进贡的锦缎中最好的料子。 沈茴偏过身侧坐在床榻上,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上楼的脚步声。她稍微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扯叠好的被子。 这还是沈茴头一次铺床。她着实费了些功夫,才将被子平整地铺好,将被角也理得整整齐齐的。 沈茴又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还是没有听到上楼来的响动。 暂不能宽衣,只好先暖榻。 沈茴脱下鞋子,一点点挪进被子里,浑身不自在地躺下来。压在身上的被子有裴徊光身上的味道。 不是玉檀香。 是他身上另一种极浅极浅的味道,特殊的,沈茴不曾在别处嗅到的气息。 沈茴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怔怔望着屋顶。她一会儿脑子里想东想西乱七八糟的,一会儿又脑子里一片空无。 过去许久,她刚放松下来,忽听见脚步声,身子瞬间又紧绷起来。 裴徊光推门进来,瞥了一眼床榻上的人。 沈茴转过头来,望着裴徊光逐渐走近。 她要做点什么? 裴徊光走到床榻前时,沈茴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她努力回忆了一下平日里沉月和拾星是怎么服侍她的,可她再仰着脸望向裴徊光的时候,却见他穿着单薄的雪色寝衣,明显已经沐洗过,不需要她帮着宽衣了。 “暖好了?”裴徊光用微屈的食指指背敲了敲她头顶。 沈茴点头,才反应过来一般立刻挪到床里侧去。她缩在床里侧,看着裴徊光动作自然地上了榻。 分明那样的事情已做过了,可沈茴想着与他同榻竟莫名紧张得要命。她也不晓得这是为什么。 她在心里懊恼,苛责自己没有出息。 又怪自己没有使美人计的狐媚天赋,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 裴徊光没再搭理沈茴。 确切地说,他躺下时已在想着寻个什么借口将这小皇后扔出去。像他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适应睡时身边有活人。 他正要开口让这小皇后暖完床可以走了,却听见身侧窸窣的响动。 沈茴上半身靠过来,一手撑在床榻上,小心翼翼地伸着手将裴徊光身上另一侧翻了角的被角重新翻过来。她已尽量小心,胸口墨绿的系带还是垂了下来,落在裴徊光的脸上。 裴徊光沉默着。 可沈茴浑然不觉。她实在是太紧张了,紧张地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局促地继续去整理被子。随着她的动作,落在裴徊光脸上的软丝系带轻轻抚动。 于是,裴徊光就张嘴咬住了柔软的丝带,再一扯。 缠着的结滑开,裙子也跟着滑下去。 沈茴的动作僵住。忍一忍,她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将被子最后的那点褶皱也捋平,然后才直起背来,默默转了身,在床里侧蜷缩着躺下,枕着自己的手。 床上只摆着一个玉枕。 好安静。 沈茴咬唇,反反复复思量着她还要做什么。再主动些吗?不需要了吧?只是这样等着候着?沈茴有些茫然。裴徊光……他是阉人啊!她连勾引寻常男子都没试过,这……如今向阉人投怀送抱,好似前段时日刘嬷嬷教的东西也派不上用场了…… 夜渐深。 沈茴始终一动不动,身子僵僵的。 陌生的床榻,还有身侧畏惧的人,怎能安眠。 时间异常难熬。 沈茴始终没有睡意。裴徊光自然能觉察出来。而他身边躺着活人,他也无法入睡。于是,他支起上半身,握住了沈茴的肩膀,将背对着他的沈茴身子扳过来。 他刚动作那一刻,沈茴便听见了,她被扳过仰躺着,望着近在咫尺的裴徊光。她心里砰砰跳着,不知他要做什么。 下一刻,裴徊光的手掌覆在她那双瞪大的眼睛上。他的拇指指腹状若随意地在沈茴的眉心压了压。 沈茴十分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长长的眼睫轻轻抚过裴徊光的掌心。 然后,她慢慢合上眼睛,睡着了。 · 沈茴醒过来的时候,很茫然。 她怔怔望着屋顶好一会儿,才真正醒来。她猛地转头,身侧空无一人,这才松了口气。 光线从窗纸渗进来,沈茴方才意识到时辰不早了。她急匆匆坐起来,被子里的衣裙乱糟糟的。她又看了一眼已经空了的床侧,才匆匆整理好衣服,小跑着下楼去。下了楼也没见到裴徊光的身影,只灿珠徘徊在檐下等着。 沈茴看了一眼高高的朝阳,越发加快了脚步回昭月宫。她昨天晚上过来也算临时起意,除了灿珠,没有告诉别人。 沉月和拾星都快要急疯了。 拾星急得要去派人寻找了,还是沉月见灿珠也跟着不见了,才将拾星稳住,硬着头皮要再等等。 等看见沈茴从里屋出来,沉月和拾星瞬间松了口气。然后拾星轻哼了一声,使劲儿转过头去,嘟囔:“娘娘现在有灿珠了……” 这是生气了。 沉月瞪了妹妹一眼,赶忙向沈茴禀事:“大殿下一早上就过来了。若不是拾星机智将人拦下来,煜殿下就钻进了寝屋。” “他那么早过来了?不是腿还伤着?”沈茴急问。 “是被嬷嬷抱着的。” 沈茴便明白,若非拦人及时,不仅齐煜会发现她不再寝屋里,齐煜身边跟着的那群宫人也都会看见。 沈茴忽然叹了口气。 拾星也不敢置气了,赶忙说:“今天的早膳都是娘娘爱吃的!” 沈茴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转身去梳洗换衣,然后用过早膳,然后去找齐煜。他伤着腿也要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即使没什么事儿,他白跑一趟,她也得过去哄哄小孩子。 凤舆还没走到齐煜住处,迎面遇见两排新进宫的秀女。 秀女们停下来,在路边行礼避让。 沈茴替这些落进宫中的姑娘们惋惜,目光一一扫过,却发现为首那个秀女的五官觉得很是熟悉。 凤舆重新往前走了,沈茴才忽然想起来刚刚那个秀女面貌十分像江月莲!沈茴向身侧的小太监询问。 “那位是右丞的小女,也是静贵妃的妹妹。是陛下钦点的名儿,这位一进宫就有了封号。如今是静才人。” 静? 居然和江月莲用同一个封号! 沈茴心里忽然堵得慌。 皇帝失了个女人,就将要其姊妹拽进宫里来,这是什么毛病! 静才人江潮漪望了一眼远去的凤舆,慢慢收回视线。她心里想着今日刚入宫事情太多,赶明儿要去皇后那里一趟才是。 · 沈茴带了糖果给齐煜。可她见到齐煜的时候,也见到了站在齐煜身边的裴徊光。 她站在门口,抱着个硕大的糖盒子,忽然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姨母!”齐煜看见了沈茴,高高叫了一声。他爱跑爱跳,若不是伤着腿,一定跑到了沈茴面前。 沈茴只好迈进书房,将糖盒子放在齐煜面前的案角。她看了一眼齐煜正在写的字。齐煜还太小,认的字不多,写的字也不大好看。是以,裴徊光让他照着临摹的字,变得格外显眼。 裴徊光在教齐煜写字? 沈茴又去猜,这又算不算他的奖励? “姨母,你今天早上去哪啦?”齐煜问。 沈茴正想着如何回答,忽听裴徊光开口。 “娘娘一早不在寝宫去哪里了?” 齐煜竟又跟着问了一遍:“去哪了呀?” 沈茴看了裴徊光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她打开糖盒子,拿起一块糖,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慢悠悠地剥开糖纸,将奶白的糖块放进嘴里吃。 齐煜眨眨眼,他也想吃…… 沈茴这才抬起脸来,望向裴徊光,语气寻常地开口:“掌印今日清闲,竟有空来煜儿这里指点功课。” 裴徊光“嗯”了一声,道:“娘娘既来了,陪大殿下读书这事该由娘娘来做。” 他向一侧迈出一步,将位置让出来。 齐煜看看沈茴,又看看裴徊光,再看看糖盒子里的糖块。 一排宫婢双手捧着新剪裁的花卉进来,像往日那样换下屋内架子上、案角处等地昨日摆上的花。 裴徊光抬了抬手,捧着花瓶的宫婢停下来。他将白瓷花瓶里色泽最为浓郁的蕙兰扯出来,放在沈茴面前的糖盒上。然后才转身往外走。 沈茴茫然地望着面前的蕙兰,不由喊住了他。 “掌印。山茶枯了。” 裴徊光转过身来,诧异望过来,显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沈茴蹙眉。 上次那支山茶被她带回去,放在花瓶里好好养着。可没了土壤,山茶根本活不久。直到那支山茶枯萎了,沈茴都没想明白裴徊光递给她那支山茶是什么意思。 山茶的用意还没猜出来,面前又多出来一支蕙兰。 裴徊光瞧着沈茴紧皱的眉心,转瞬明白过来。他一想到自己随手放下支山茶,让小皇后瞎琢磨了许久,顿时心情大好,笑着出了书房。 沈茴仍旧揪着眉心。 “好看!”齐煜拆了糖纸将糖块塞进嘴里,口中呜噜着,“花好看,姨母更好看!” 沈茴眨眨眼,再看向安静躺在面前的艳丽蕙兰,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滋味。 裴徊光走到书房外,弓指敲了敲窗棂。 沈茴吓了一跳,抬头望他。 “娘娘瞧见咱家的骨戒了吗?”裴徊光眸底染笑。 ——那枚滚进书橱底缝的骨戒,她得赔啊。 第 26 章 第026 章 【第二十六章】 骨戒? 那枚骨戒毕竟是沈茴亲手摘下来的,而且那时她怔怔望着那枚骨戒犹豫好一会儿,才将它摘了,沈茴当然是有印象的。那天晚上的每一幕,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裴徊光的那枚骨戒被她摘下来之后放在三角矮几上,然后落了地?再然后,她倒是没什么印象了。 丢了吗? 可即使裴徊光一时找不见,那骨戒也一定留在书阁里,让宫人找一找不就行了?他忽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总不可能怀疑是她偷了去。 显然,裴徊光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见沈茴蹙起眉开始回忆,便离开了。 “这个字,先写哪一笔呀?”齐煜伸出小手在沈茴面前晃了晃,“姨母?姨母!” 沈茴这才回过神来,拿了笔给齐煜示范。 她坐在齐煜身边,看着他一笔一划地练习写字。看着看着,沈茴总忍不住去揣摩裴徊光走前那话的言下之意。她甚至已经在想着,一会儿回去之后开了库房,寻一寻有没有相似的骨戒拿去给裴徊光。 沈茴收了收心神开始专心地陪着齐煜读书。她在这里陪了齐煜一上午,一起用过午膳,待齐煜要午歇了,她才准备离开。 “姨母明天还过来吗?”齐煜躺在床上,小手从被子里探出来去扯沈茴的衣角。 “不仅是明日。下午也要过来陪煜儿读书的。” 齐煜这才笑了。他张大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乖乖闭上眼睛去睡觉。将睡未眠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琢磨着……那他以后怎么办呀?他如果继续胡闹下去,姨母会不会讨厌他?会不会再也不来陪着他啦? 明明很困,他小脑瓜瞎琢磨了一会儿,竟然睡不着了。 沈茴已经离开了,孙嬷嬷走进来给齐煜掖了掖被角。齐煜忽然睁开眼睛,软软地喊:“嬷嬷抱……” 孙嬷嬷一怔,在床边坐下,俯下身来轻轻地抱了抱他。 齐煜小小的手将孙嬷嬷的拇指整个攥在手心里。他亮着眼睛说:“我有弟弟了。” 然后,他开心地笑了起来。 孙嬷嬷便也对他慈爱地笑。 齐煜又很快收了笑,小眉头揪起来。他攥着孙嬷嬷的手拉了拉,示意孙嬷嬷靠近些。直到孙嬷嬷俯下身来,他才在孙嬷嬷耳朵边小小声地说:“煜儿没用,没有把腿摔断……” 孙嬷嬷心口酸涩,又沉甸甸压得喘不过气。她忍着哽咽问:“煜儿疼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他的脚踝肿得那样厉害,他还那么小。 齐煜使劲儿摇了摇头,反倒一脸高兴地说:“她说她心疼我!” 齐煜又茫然了。 他只是崴了脚,姨母就红着眼睛说心疼。如果他真的把腿摔断了,那她会不会哭鼻子呀?吧嗒吧嗒掉眼泪的那种呜呜哭? 姨母还说,要他保护好自己呢…… 如果姨母知道是他故意摔的,她会不会也不再喜欢他了? 齐煜吸了吸鼻子,竟然害怕起来。明亮的眼睛蒙了一层水雾。 “煜儿要睡觉了!”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被子里,不想被孙嬷嬷看见他的眼睛。 许久,孙嬷嬷轻叹了一声。 · 自从锐王的事情发生之后,锦王谨遵太后的嘱咐,回京之后一直安生地待在王府里,从未出门,甚至在王府里也让家丁侍卫仔细巡逻。当真是夜不能寐,就怕哪天忽然就遭了毒手。 今日是皇帝召见,他是不得不走出王府,进了宫。 都是皇子,从小锦衣玉食万人跪拜地长大。锦王和今上一母同胞,虽母家力量一同薄弱。可都是皇子时,他不同于今上的庸碌愚笨,没少得先帝夸赞……如今日日提心吊胆,此等落差让人心里憋了一口气。 当初先帝忽然驾崩,将所有皇子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想到最后登基的竟是……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可是那又如何?今上明显已疯魔,早已不知善恶。 锦王叹了口气。 皇后的凤舆从前面经过,锦王没有心思见礼寒暄,避到一旁假山后等着凤舆走过。他站在假山之后,目送皇后的凤舆。视线不由落在沈茴的脸上。 当初在别宫时,他是见过沈茴的。只是彼时裴徊光气势汹汹来拿人,皇后也离得遥远,他没有仔细看过皇后模样。 锦王不由一怔。 直到凤舆离开了,他才对身边的心腹小厮说:“皇兄当真是艳福不浅,竟将天下所有美人都拢进了宫中。” 那心腹小厮跟了锦王许多年,看着锦王脸上的表情就明白主子的意思。他“哎呦”一声,压低声音:“王爷,这位可是皇后。” 锦王冷笑了一声,道:“皇兄又不是没把自己的皇后往外送过。” 小厮在心里暗道一声“坏了”。如今境况,可不是想女人的时候啊我的殿下呦!皇帝送出元皇后,那是被胡人逼吓的,您有什么本事让皇帝送皇后啊? 可这话,他哪敢说啊! 若说齐家诸多皇子,本领才干的确各不相同,不乏聪颖卓绝之人。可不管有本事的还是没本事的,那骨子里的残暴和好色,倒是如出一辙。 · 沈茴回昭月宫也睡了一会儿,甚至给齐煜留了点玩耍的时间,申时过半,才裹着厚厚的袄,往齐煜那里去。齐煜年纪还小,如今又伤了腿。沈茴哪里舍得累着他。下午只让他读书一个时辰也就够了。 当沈茴走到门口,看见裴徊光坐在齐煜对面的时候,愣神了好半天。 他……他怎么又在这啊?他掌管着整个司礼监。哦不,他把整个朝堂都给掌管了,不是应该十分忙碌才对? “姨母,煜儿还以为你不来了!”齐煜把手里的橘子塞进嘴里。 尽管沈茴心里瞎琢磨着,她面上却是一点不显地缓步走进去。 宫人皆跪地行礼。 裴徊光起身,略略颔首,再道一声“娘娘金安”,便算行了礼。 “都起来吧。”沈茴也不去看裴徊光,动作自然地在齐煜身边坐下。她扫一眼桌上的细点和进宫的锦橘。时值年底新岁,各地进宫的东西这几日正往各宫送去。这锦橘正是今日刚送进宫的。她过来之前,还有宫人往她现在住的昭月宫送了些。 沈茴先是询问了齐煜午间睡得可好,然后才转眼望向裴徊光,神色如常地开口:“掌印是亲自过来送锦橘的?” 裴徊光望着沈茴的眼睛,瞧着她一本正经装着和他不熟的样子,慢悠悠地开口:“是。挑了些符合殿下口味的亲自送了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紧不慢地剥着手中的橘子。 沈茴开口说过话了,就像完成任务了一般,也不去细究裴徊光的答话是不是敷衍的废话,她已经转过脸,不打算再开口了。 “干爹,你刚刚说的故事是真的吗?”齐煜歪着头,好奇地望着裴徊光。 显然在沈茴过来之前,齐煜正在听裴徊光讲故事。 “当然。”裴徊光将手中剥好的橘子放在齐煜面前的白瓷盘上。 “那然后呢?”齐煜继续追问。 裴徊光便将刚刚没讲完的故事继续讲下去。他一边讲着,一边又拿起了一个橘子,慢悠悠地剥着。橘色的橘子皮被他干净的指尖撬开,一点点皮肉相分,露出里面的橘肉。 沈茴坐在旁边,听了两句,发现是指鹿为马的故事。 她蹙眉,忍不住又开始琢磨裴徊光为什么要给齐煜讲这个故事。她一边听着裴徊光用毫无情绪的语调慢悠悠地讲述着,又看着他将剥好的橘子放在白瓷盘中,又拿起一个,慢条斯理地剥着。 “而说是马的大臣们,却个个加了官进了爵。从此文武百官皆惧怕赵高,再也……”裴徊光忽然住了口,连手中剥着橘子的动作也停下。 沈茴疑惑地抬眼望向他,见他也正在望着她。 他问:“娘娘为何一直盯着咱家的手?” 她哪里有!虽然是瞄过几次,却只是好奇他还要剥几个橘子!哪里是他说的这般、这般…… 沈茴一怔,想要反驳。可屋内有许多宫人,她警告自己不能失仪,纵使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气得心里砰砰跳着,却不准自己脸上露出半点端倪,语气寻常地开口:“本宫觉得剥橘这样的事情,不需掌印来做。” 她又佯怒侧首:“你们几个还不为殿下将橘子都剥好?竟然让掌印来做。” 两个小宫女急忙快步走过来,低着头开始剥橘。 裴徊光将手中剥好的橘子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再一圈,才放在白瓷盘里,倒也不再剥了。他抬抬手,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雪帕子,仔仔细细擦指上沾染的橘汁。 沈茴心头刚缓了缓,齐煜却忽然大声说:“干爹,你的手指好长哦。” 裴徊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莫名其妙地淡淡问了一句:“是吗?” 齐煜拿起案上木尺,撑着桌面站起来,竟是要去量裴徊光的手指。裴徊光将手递给小孩子去量着玩,目光却颇有深意地落在沈茴的脸上。 沈茴低着头,望着桌上剥好的橘子,没有去看裴徊光。可即使她没有抬头,也知道裴徊光在看着她。 甚至,她都能在心里“看见”此时的裴徊光应该是个什么表情。 “哇。”齐煜惊于看见的尺度,愣愣望着手里的尺子。 “咱家还有事,不扰娘娘和殿下了。”裴徊光略略颔首,重新拿起桌上的雪帕子,一边擦手一边往外走。 沈茴趁着旁人都没注意到,冲着裴徊光的背影,瞪了一眼。 今日并非皇帝召见锦王。是裴徊光想要见他。裴徊光觉得安稳日子有点久了,他又想换个皇帝玩玩了。 齐煜么,太小了,没多大意思。 另一个皇子,就更小了。 人人以为裴徊光需要的是傀儡皇帝。 可他对操控朝堂兴趣并不大,他还是更喜欢看昏君暴行。皇帝太小,没法昏暴作恶啊。 于是,他就将目光落在了皇帝还活着的几个兄弟身上。 夜幕四合后,沈茴犹豫好久今天晚上要不要去沧青阁。 反正……他也没说她过去? 那就不过去了吧! 沈茴沐洗过换上一身宽松柔软的寝衣回到寝殿。她拉开床幔,却见裴徊光懒散躺靠在她床头。 “啊!”沈茴吓了一跳。 “娘娘?”外间传来沉月的声音。 “没事。”沈茴赶紧说。 裴徊光刚抬手,沈茴向后退了一步,小声地说:“还疼……” “娘娘说谎。”裴徊光坐起,“昨天晚上咱家给娘娘翻看过,好好的呢。” 第 27 章 第027 章 【第二十七章】 沈茴惊得呆怔在原地。 裴徊光这句话带给沈茴的惊悚,竟然盖过了他出现在这里所带来的震惊。 昨、昨天晚上……她、她睡着了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显然,沈茴现在这个愣愣的模样让裴徊光心情大好。可他神色如常,语气也不带戏谑,一本正经地说:“咱家只是听娘娘所言打算给娘娘上药。” 沈茴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即使裴徊光压低了声音,可她还是觉得裴徊光的声音大得惊人,所有人都要听见了似的! “娘娘勿多虑,不得娘娘召,咱家绝不越矩妄为……” 沈茴听见拾星和沉月在外面说话,她瞬间反应过来,弯下腰去捂裴徊光的嘴。她望着裴徊光的眼睛,眸光盈盈,眸子里噙着的神色,竟一时说不好是哀求还是警告。随着她的动作,刚洗后烘干的长发缓缓垂落下来,带下香露的好闻气味。 裴徊光回望她近在咫尺的眼睛,不理会她眼里的焦急,甚至很有闲情逸致地将她垂落的长发掖了掖,指腹沿着她的耳轮慢悠悠地刮过。 “娘娘歇下啦?”拾星问。 “刚从盥室出来回了寝屋,应当是还没歇下的。”沉月一边回话一边走远了。 推门声让沈茴瞬间松了手,然后用力扯下床幔,将坐在床榻上的人遮了。她转过身去,挡在床榻前。 进来的人是拾星。在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宫婢。 两个小宫婢自一进来,一个去查看寝屋的窗户可都关严了,另一个去检查炭火和罩灯。 拾星端着的热水朝床榻走去,要将床头小几上的水换一壶。虽沈茴夜里未必会喝水,可热水却是要早早备好的。 沈茴明明知道拾星是要去换水,不会动床榻,还是不由错了错步子,用自己的身子遮挡了一下。 她忐忑等着拾星和两个宫女做完这些事情,目送她们离开。她的目光追随着她们的背影,却见拾星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脚步停下来。 “对了!”拾星转过身来,甚至快步朝沈茴走过来。 沈茴眉心跳了跳,怕拾星离得近了发现端倪,只好赶快往前迎了两步,做出疲惫的神色来,问:“什么事?” “后日是文嫔的硕淇公主生辰,娘娘是不是要提前准备小礼物呀?是奴婢按着规制自己看着办,还是娘娘有些别的吩咐?” 文嫔女儿的生辰?那的确是该格外准备点小礼物。可沈茴现在哪有心里理会这些!她揉揉眉心,让自己显得更困乏些,说:“让我想一想。明日再说。” 拾星见她乏了,也不再多留,屈膝行了一礼退下去,将房门轻轻关好。 沈茴这才松了口气。 她转身,差点撞在裴徊光的胸膛。好在这回她及时忍下来,没讶然出声。 这裴徊光!竟是走路没有声音的! 宫婢的身影映在窗户上。盥室就在隔壁,沈茴刚刚从那里出来,宫人还在那边收拾。沈茴忽然就想,她可以看见外面的人影,那么外面的人会不会看见裴徊光的身影呢! 意识到这一点,她慌忙拽住裴徊光的衣袖,将他拉到床榻上去。裴徊光顺着她的力道在床榻坐下。沈茴一腿曲在床榻上,一腿立着,急急去拉床幔。 厚重的双层床幔纷纷降落,床榻内的光线渐渐暗下来。 “娘娘和咱家的事情,就连自己带进宫的贴身侍婢也不愿让她们知晓?” 沈茴拉整床幔的手顿了顿。 “啧。娘娘是多金贵的一个人啊,和一个阉人好上了,是挺难堪的。”裴徊光语不紧不慢的,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他抬手,长指为梳,从上到下,慢悠悠地梳理着沈茴垂散在身后的长发。 他的指穿过沈茴柔软乌发的缝隙,轻轻滑过她的脊背。于是,沈茴第一次懂得什么叫脊背生寒。 裴徊光再一次为沈茴梳到发尾时,沈茴转过身来。她在他身边坐下,强压下心里的紧张和惧怕,用最温柔的语调:“若本宫不再是皇后,自然不会再恐旁人知晓。” “娘娘是不想做皇后了,还是想换个皇帝了。嗯?”裴徊光摸她的头发,又捧起一把在唇鼻前闻了闻这带着甜味儿的香。 沈茴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她觉得裴徊光在引她走进一个万丈陷阱,竟一时不敢作答。 她一直想的都是借裴徊光的力量辅佐齐煜登基,自己成为那太后。竟从未想到裴徊光说的前者。 他所说的前者,沈茴一时也不知道那是好还是坏。 不再做皇后?换个身份离开宫廷,将煜儿也带走,不再管皇权争斗的勾心斗角。如此,她必然还要再依哄着身边的裴徊光。可天下男子向来既薄情又多情,而她又没了皇后身份,他要不了多久总会厌了她,她倒也不难摆脱他…… 可是、可是…… 昏暗的床榻里,沈茴眼前瞬间浮现很多纷杂画面。她从江南千里迢迢而来,一路见到那样多的沿乞百姓。即使离京近了,也不见减少。 她从书中读到的盛世不是这个样子的啊!天下太平阖家欢乐难道只能是书上的画面吗?! 裴徊光将沈茴的长发绕在指上,一圈又一圈。 “煜儿不好吗?他那样喜欢掌印。”昏暗中,沈茴试探着问。 裴徊光停了动作,绕在他指上的乌发逐渐松散、滑落。他意味深长地说:“好啊。正是可惜这干儿子太好了。” 沈茴努力琢磨了一下裴徊光这句话的深意,却也一时没想明白。 ——因为她一直都没弄懂裴徊光的目的。 沈茴隐约意识到,她必须去了解裴徊光。而且这事儿迫在眉睫。 “掌印,我们去沧青阁好不好?”沈茴软软靠过去,偎在裴徊光胸膛,声渐引诱,“在所有人都知道之前。” “所有人?”裴徊光笑了。 他觉得有小皇后拿出来的筹码越来越有意思了。难道她以为他在意这些东西? 这天下,还有什么玩意儿是他在意的? 沈茴站起身,走到博古架旁,推动了暗器。然后安静地站在矮门处等待着。直到听到裴徊光起身的声音,她这才松了口气。 裴徊光扫了一眼沈茴身上的寝衣,拿起架子上的披风,裹在她身上。 沈茴与裴徊光一同走进暗道。可没走多久,沈茴忽然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之前带着灿珠去沧青阁的时候,灿珠会执一盏灯。那盏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道里虽然光影昏暗,可到底能指路啊! 而现在,她没有带着灿珠,竟是自己忘了这件事!而裴徊光也没有拿灯…… 沈茴走在漆黑的暗道里,盲了眼一般,什么也看不见。她努力回忆,也只记得这暗道暂且还是直直的一条路。可再走一会儿,这暗道便不是直道了。 第一次走这暗道的时候,沈茴便仔细观察过。这暗道存在好些年的样子,更是许多年没人走过,不仅没灯,地面砂砾也多,坑坑洼洼的。 沈茴什么都看不见,深一脚浅一脚走得磕磕绊绊。 可身边的脚步声却从容得很,沈茴不得不怀疑裴徊光那双眼睛能适应这黑暗。是了,他来时便没有执灯。 沈茴再次膝盖一矮,踩进一个坑洼里,还没站稳呢,忽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碰了她的手,她一惊,瞬间将手缩回去。 以为蛇啊蝠啊鼠啊什么的…… 然后,她才意识到刚刚是裴徊光的手。 她转过头,望向裴徊光的方向。一片漆黑里,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看见他的轮廓。 裴徊光已将小臂递过去许久,却没想到这小皇后全然没看见。他俯身,去拉她垂在身侧的手,又被见了鬼似地甩开。 “呵。娘娘莫怕,这暗道没有鬼。”裴徊光的声音带着低笑。那浅笑在暗道里低低徘徊着。 裴徊光重新去牵沈茴的手。 沈茴的手握住掌中,裴徊光略有些意外掌中过分柔软的触觉,指腹在沈茴的手背上轻轻捻抚而过,然后将她的手放在他另一只微微抬高的小臂上,给她搭。 沈茴像找到拐杖的瞎子,握住他的小臂。她手心下是他窄袖衣料,指尖碰着的却是他腕上微凉的触觉。沈茴将手往后挪了挪,重新牢牢搭着。 暗道长而黑暗,有了凭仗,倒也能走得安稳。 终于走出暗道,一阵风迎面吹来,吹乱沈茴的长发和披风,她松开裴徊光,胡乱一边理头发一边往前走。 不远处的阴影里,沉烟惊讶地望着裴徊光和沈茴从玉檀林走出来。天色昏暗,沉烟看不清沈茴的面容。沈茴曳地披风里是寻常的寝衣,长发也未挽。身上没有标准着身份的痕迹。 沉烟认不出沈茴,却一眼可以认出裴徊光。即使是再黑,她也能从他的影子、他的脚步声,将人认出来。 沉烟看着两个人离得那样近,看着裴徊光侧过脸望向身边的女人,甚至为她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原来流言是真的——沉烟在心里呢喃着。 宫里做事的人都知道沉烟心气高。她是官家女出身,入了宫做事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成了司寝女官。 是以,当初皇帝将她赏给裴徊光的时候,她是一百个不愿意的。她自认为不是以色侍人的宫妃,又不是为奴的宫婢,她是女官啊,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吃饭的人。她哪里愿意去侍奉个残缺人? 可是裴徊光不要她。 一点犹豫都没有地拒绝了。 有的人就是这样,明明起先看不上,可知道自己被人更加看不上,羞恼之后,反倒更容易上了心。 人前,她还是那个端庄周到的女官。 人后,却不自觉地去关注裴徊光。 本来所有的情绪都该继续不显山不漏水,可是宫中流言飞起——掌印身边有女人了。 竟是真的。 沉烟望着走进沧青阁的身影,不由去猜想那该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 这一次,裴徊光带沈茴去了五楼的一间房。 沈茴望一眼桌子上打磨玉石的器具,有些不解地望向裴徊光,问:“掌印要本宫亲自磨一枚戒指赔你不成?” “娘娘可知美人养玉?” 沈茴怔住。 她知道,可是她却白着脸说:“不知。” “刘嬷嬷怎么教的。该杀。” “知道!”沈茴咬唇。 裴徊光走到方桌前,指尖拂过盒中的几块上好玉料,说:“娘娘来挑一块喜欢的。” 沈茴心乱如麻,随手指了一块。 “换一块吧。”裴徊光的视线上下扫过沈茴,“这块的大小,娘娘不怕塞不下吗?” 第 28 章 第028 章 【第二十八章】 起风了,冬日里呼啸的北风叫嚣着灌在墙上窗户上。沈茴听着外面击敲窗户的风声,脸色发白,身子晃颤着。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方桌上打磨玉戒的器具。他忽然转头望过来,说:“娘娘莫乱动,玉料滑顺,当心不宜取出。” 沈茴果真不敢再动了,僵坐着。 她脑海当中果然浮现那块黑玉取不出来的场景。倘若取不出来了怎么办?她脑子里又浮现太医院的那群太医们一个个全部赶过来,然后…… 沈茴咬咬唇,把委屈憋回去。 她恨恨瞪着裴徊光准备打磨玉戒的背影,从未骂过人的她在心里默默骂了句:死太监。 原来骂人的确能舒缓些愤恨。 沈茴在心里默默继续骂下去:死太监、死太监、死太监、死太监……你、你等我煜儿长大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大卸八块…… 他说两刻钟。 两刻钟怎么这样久。 · 那块和田黑玉玉料油糯细腻,色泽浓郁,置于裴徊光清隽修长的白指间,越发显得如墨似炭。 沈茴转过头不想看。一点都不想看那块破石头。 她整理了裙子,生气地起身往外走。 “娘娘去哪里?”裴徊光问话时,目光落在掌中把玩的黑玉上,欣赏着。 “暖榻!”沈茴咬牙切齿。 沈茴头也不回地往楼上去了,把木梯踩地蹬蹬响。她一口气进了七楼的寝屋,站在屋子当中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闷声往床榻去,泄气一般扯开叠好的被子给铺好,又自己钻进被子里,愣愣望着屋顶。 她捏着被角往上提,身子往下滑,将脸也埋在了被子里,只柔顺的长发从素色的被子下露出些许来。 沈茴自然是睡不着的。她将自己藏在被子里,胡思乱想了好一通,到了后半夜,当真除了自己的气息再也听不见旁的声音。她不辨时辰,只隐约觉得似快要天亮了,终究不敌困意,睡了过去。 没有睡好。 醒来时,沈茴先是掀开被子查看自己的衣裙,发现仍旧整整齐齐的,才转头望向床侧。床侧空无一人,连玉枕都是昨天晚上她摆的地方。 裴徊光一夜没有上来? 沈茴在床榻上呆坐了一会儿,挪下床往楼下去。她刚走到六楼,看见裴徊光正从五楼上来。 那个叫顺岁的小太监跟在他身后。 沈茴停下了脚步,站在第三极的楼梯上面。 裴徊光看了沈茴一眼便收回视线,径自去玉石长案后面的盒子里取出一封信来,交给顺岁。顺岁毕恭毕敬地接过来,又脚步轻快地往楼下去了。 只远远地一瞥,沈茴看见了信封上的文字是她不认识的胡人文字。沈茴愣了一下,暗暗琢磨了一会儿。裴徊光难道和胡人还有交往?沈茴觉得这可是个重大发现。奈何自己不认识胡人文字。 沈茴又将目光落在裴徊光的手指上。 那块被美人身体润养过的和田和玉已变成了一枚玉戒,套在裴徊光的食指上。 沈茴觉得自己再多看一眼,脸上就要发烧。 “看,咱家没有说错,娘娘当真喜欢盯着咱家的手一直瞧。”裴徊光缓步走过来,微微抬眼仰视着楼梯上的沈茴。他又伸出手来,给沈茴看他花了一夜打磨出来的戒指,问:“如何?” “你、你真要戴着它?”沈茴竖眉,“我、我……本宫再赠你一枚好不好?” 裴徊光颇有深意地望着沈茴,漆眸递染上了笑意。 沈茴见他抬手,莫名就觉得他要浅嗅。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下意识地就朝裴徊光的手拍去。 她使出的力气那样大,裴徊光没躲,由着她将手拍开,她还是身量不稳,从楼梯上往下栽歪。裴徊光抬起手臂,稳稳让她撞进怀里。他甚至很有闲情逸致地理了理沈茴睡时压弯的长发。 “娘娘当心。”他语调慢悠悠的。 沈茴强逼着自己稳了稳情绪,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这样被裴徊光绕进去,不能再去想什么戒指了。她努力想转移话题。 她从裴徊光怀里退开,靠在楼梯扶手上,问:“掌印脚踝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沈茴早就发现了裴徊光的脚踝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自从沧青阁生了火,一片暖意,裴徊光因不适应这个温度,便衣衫单薄,亦不着袜履,时常赤足走在铺满地面的绒毯上。是以,他脚踝上的疤痕就显得很明显。 初次见到裴徊光脚踝上的疤时,沈茴便疑惑什么人能伤了他。 闻言,裴徊光低头看了一眼,随口说:“哦,老东西嫌弃咱家学医学的太慢,就将咱家的脚筋挑断,再涂了毒,扔了书和药材。只能在毒发前自己医好,要不然就成了跛子。” 他语气那样寻常,像说着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沈茴皱皱眉,说:“老东西怎么这样坏。” 裴徊光抬抬眼,将食指指腹压在沈茴的唇上,说:“只有咱家能那样称呼老东西,旁人不能这样不敬。” 他语气反倒没了刚刚的寻常,带了几分认真来。 沈茴一动不动,眸子却一点点下移,视线聚在他食指上的黑玉戒上。然后,她后退着,向后又迈上一层楼梯,避开裴徊光的手。 “那掌印怎么不将疤也除了?”沈茴问。 ——裴徊光手里分明有那样厉害的去疤药。 “总要留点什么。”裴徊光答得似是而非。 沈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裴徊光的脸色,试探着问:“他是掌印的……父亲吗?” “呵。”裴徊光低笑了一声,他往上跨了一大步,瞬间拉近两个人的距离。他手掌握住沈茴的后颈,将人拎到自己面前来,逼视着她,道:“皇后啊,咱家是说你聪慧呢还是蠢笨呢?” 能一下子猜到老东西是他生父,勉强算聪慧吧。 可直接说出来,又显得蠢笨了吧? 沈茴却一点都不慌,望着裴徊光的眼睛,说:“若掌印不想本宫知晓,便不会说出那疤的来历。” 裴徊光想了一下,松了手:“啧,好像是这样啊。咱家的确不会把娘娘怎么样。” 沈茴双眸明亮地望着他,继续说:“这算不算本宫知晓了掌印的一个秘密?” “这算什么秘密。”裴徊光嗤笑。 “那除了本宫,可还有旁人知晓?”沈茴追问。 裴徊光望着沈茴的眼睛,回忆了一下,才道:“好像,的确无活人知晓。” 于是,他便看着面前的小皇后笑了起来,明灿动人。 “娘娘再不回去,要让诸宫娘娘们苦等了。”裴徊光果然见沈茴神色略显茫然,又接了一句:“今日可是宫中妃嫔向娘娘请安的日子。” 沈茴脸上的笑一僵,这才想起这事来。她脚步匆匆地越过裴徊光,提裙小跑离开。 裴徊光侧转过身,望着沈茴的背影,拇指指腹将食指上的黑玉戒慢悠悠地拨转了一圈。 沈茴刚跑出门,又急急转身跑回来,在书阁里环视一圈,去捧门口红木高脚桌上的矮灯。 裴徊光笑了一声,道:“娘娘的宫婢在一楼候着。” 沈茴这才把灯放回去,转身哒哒跑下楼。 半晌,裴徊光走到窗前,将木窗推开,遥望着沈茴带着她的婢女走进玉檀林。他抬高视线,转而望向玉檀林掩映的巍峨宫殿。 世人都说裴徊光身世成谜。这十余年中,头几年没少有人去探他的底,可都一无所获。 的确,裴徊光进宫前,亲手将自己的过去抹得干干净净的,让人无法探查。 可这都多少年了,竟然还是没人知晓他从哪里来、他要做什么。呵,这都是一群什么废物啊。 没意思。 他俯身,手肘搭在窗台上,嗅了嗅朔风带来的玉檀味道。 小皇后探究的眸子跳进脑海。裴徊光笑笑。终于啊,又有人要来探他的底了。 小皇后,你可别让咱家失望啊。 咱家可都帮着你作弊了呢。 · 沈茴回昭月宫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按理说,六宫妃子每日都要来请安。可沈茴身体不好,前一阵病了一次,早就免了。但是因为宫中新进了一批秀女,今日却是一定要来拜见的。 沉月和拾星招待着妃嫔们入座,仔细令宫婢摆上细点和茶水。 妃嫔先到皇后后出来很寻常,可是这些妃嫔们都到齐等了好久好久,还不见皇后的身影。起先还能说是皇后要给新人们摆摆脸,可妃嫔们等的时间实在是太久太久了,久到不正常。 屏风后的拾星很是焦急。若是称病,可太医过来不见人可怎么办? 沉月屈膝,向四座的妃嫔们规矩行礼,禀话:“皇后娘娘前一阵大病,今晨天还未亮时觉得头疼难忍。皇后娘娘宽厚仁慈,如今天寒,知自己是旧疾,不忍召太医冒着寒风进宫,只让宫婢按照以前的方子煮了一碗药。娘娘喝了药果真觉得舒适了些,只那药有助眠的成分,是以现在还未醒来。” 立刻有妃嫔开口。 “皇后娘娘体恤,不忍折腾下面的人。” “今年冬日当真是天寒,也是苦了自小生活在江南的皇后娘娘了。要我说,白日里还是请太医过来瞧瞧才稳妥。” “皇后娘娘的心善,我等都看在眼里。皆愿娘娘凤体安康。” 几个妃子又陆续开口,都是些夸赞沈茴以及愿她身体康健的说辞。 文嫔道:“娘娘凤体重要,我们先说说话便是。姐妹们聚在一起多说说话都好呀。拂嫔,本宫瞧着你今日发间的新簪子很是好看,新打的吧?” “姐姐好眼光。”拂嫔摸了摸发间的簪子,“万珑楼新出的呢。” 女人们谈论起首饰衣服,那就好像打开了话匣子,怎么都说不完。 沉月退到一侧去,心里越发焦急。 她刚刚不是没想过以沈茴身体不适为由,将诸位妃子们先请回去。可是今日是有新进宫的妃嫔,没见人就回去,宫中恐要议论。这事儿传到皇帝面前,似乎会埋起隐患来。 眼看着摆上来的茶水见了底,沉月又要吩咐宫婢们再上一轮细点和茶水。 “本宫身体不适,让诸位妹妹们久等了。”沈茴从外面走进来。她已换过衣衫,重新梳妆。鎏金的双凤步摇在发间晃动。 沉月顿时松了口气。 在座的妃嫔们都起身行礼,沈茴免了礼,在首座坐下,她从容地寒暄过后,又一一见赏新进宫的妃嫔,不出纰漏地应付完今日的请安。 为了圆谎,沈茴又让人去请太医。 太医很快过来,竟是俞湛。 第 29 章 第029 章 【第二十九章】 宮嫔们陆续起身离开,静才人江潮漪故意放慢了速度,落在最后。 沈茴望了她一眼,便知她有事。 果然,其他妃嫔都退下去后。磨蹭往外走的江潮漪转过身来,重新走到沈茴面前,她将手里的袖炉递给身边的宫婢,然后跪了下来,竟是十分郑重地行了大拜九叩之礼。 拾星望向沈茴,见沈茴没有让宫婢将人扶起的意思。 沈茴端坐着,结结实实地受了她的跪拜。 江潮漪磕完最后一个头,抬起头望向上首的皇后,开口:“潮漪代姐姐叩谢皇后娘娘赠衣遮耻之恩。” “不过举手之劳,静才人礼重了。” 沈茴侧首看向拾星,拾星这才疾步走过去,将江潮漪扶起来。 沈茴轻叹了一声,是对江潮漪说,也是自己感慨:“可惜人还是去了。” 到底是性命一条,因这样的事情了结一生,的确是让人惋惜。沈茴替江月莲惋惜,又不仅仅只是为江月莲一个人惋惜。 江潮漪起身,又说:“于皇后娘娘而言是举手之劳,对姐姐却是重之又重。潮漪是代姐姐来谢娘娘,也是代家里人来跪谢娘娘的仁善之举。” “实在言重。”沈茴说,“只是妹妹如今进了宫,万要宽心,更要当心。” “多谢皇后娘娘提点,潮漪谨记。太医既过来了,潮漪不在这里叨扰。愿娘娘凤体安康。”江潮漪屈膝,再行一礼,这才退下。 江潮漪走了之后,拾星说:“这静才人倒是比她姐姐更懂事儿。” 沈茴摇摇头,说:“她是如何想不重要。她今日如此,也未必是她自己的意思。” 说完,沈茴起身往偏殿去。刚刚妃嫔还未全离去时,宫婢已来禀告太医院的人到了,被安置在偏殿。今日迟到这样久,她必要请太医来看过做做样子。她本就体弱,倒也不怕太医诊出她装病。 拾星跟在沈茴后面努力琢磨了一下沈茴刚刚说的话,还是没想明白,转而去望沉月,向姐姐求救。 沉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才无声向她摆口型:“右丞。” 拾星愣了一下,转瞬明白过来。 她怎么忘了江月莲和江潮漪有一个右丞的爹。江潮漪今日此举恐怕是右丞的意思。之前宫中只有一位皇子,如今小殿下刚刚出生,前朝的文武大臣们蠢蠢欲动,要开始慢慢思量怎么站队了。拾星又琢磨了一下,小殿下才刚出生,还未必能站稳,右丞此番站队是不是太急了些?有这个必要吗? 她再去悄悄拉了拉姐姐的袖子。 沉月拍开她的手,没理她。 拾星只好自己继续瞎琢磨…… 噢,她想到了! 是因为皇后娘娘的长兄、大殿下的亲舅舅回来了啊! 沈霆当年手中握了国中近半数的兵权,如今他归来,听说最近曾经的旧部踏破了沈家大门…… · 沈茴迈进偏殿,宫婢屈膝行礼。俞湛也跟着一同行了宫中礼。 沈茴缓步往里走,在罗汉榻上坐下。 “娘娘觉得哪里不适?” 沈茴一怔,惊讶地望过去:“俞大夫?” 俞湛抬起头,露出一张年少的面孔。他抿唇而笑,年少俊逸的面容镀上一层如沐春风的温柔来。 他穿着太医院的炭色长衫,沈茴竟是没有一眼将人认出来。在沈茴的印象里,俞湛总是穿着一身翠竹青衫,挺拔俊逸。 俞湛走上前去,将诊搭放在榻上的木几上。 “先前听说你快要进太医院了,还以为怎么也要年后才能见到你。没想到这样快。”沈茴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放在诊搭上,让他来诊脉。 “既已入京,早一日与晚一日无甚区别。”俞湛待沉月为沈茴的腕上搭了帕子,才伸手为她诊脉。 他手指搭在沈茴的脉上听了听脉,手还没收回来呢,先看了沈茴一眼。 沈茴回望他,弯起眼睛来。 她自小身体就是由俞湛的外祖父诊治调理,俞湛总是陪在他外祖父身边,后来他外祖父年岁大了,俞湛便顶替了他外祖父来为沈茴调理身体。 她的身体情况,俞湛很是清楚。她有没有装病、有没有喝药,俞湛一探便知。 俞湛收回手,道:“娘娘凤体日渐好转,只是切勿多思虑。臣给娘娘重新开一道方子,只服用一次即可。” “好。有劳俞太医了。”沈茴将称呼给改了,“京都与江南千里迢迢,此番俞太医进宫,远离故土,实在是……” 沈茴歉意地望向俞湛。 宫婢捧上笔墨纸砚,俞湛一边提笔写方子,一边说:“山河万里风光迥异。从江南至京都,这一路得益颇丰。人非草木落地生根,能行万里路观四时景乃至幸之事。” 纸上款款落下俞湛飘逸的字迹。药方写完,俞湛提笔的手顿了顿,再落下几字—— 酸棠糖,三粒。 从昭月宫出来,俞湛回到太医院没多久便出宫归家。刚入宫的年轻太医们,无不争取尽量给自己多排班。想着跟资深的老太医学本事、想着在贵人面前多露脸搏高升机会。排班之时,俞湛竟是将排班让出去许多,将机会给了旁人。 同入宫的年轻太医感激他,他欣然成了太医院排班最少,最清闲的那一个无志之人。 俞湛出了宫,等在宫门口的小厮急忙迎上去,一边替他拿了药箱,一边禀话:“张伯伯已大好了,虽说您嘱咐那药要服十四日,可老人家心疼钱,最后还是只拿了七日的药。” 俞湛点点头,没说什么。 那位老人家的病,若想去跟痊愈需要连续服药七日。可若他实话实说,老人家心疼钱只会拿三日的药。俞湛说十四日,老人家咬咬牙拿了七日的药,过了心里节俭的坎儿,也能治了那旧疾。 俞湛走进小巷,进了一家外面瞧着简陋里面却人满为患的医馆。 “俞大夫,您可算回来了!伢肚子疼得受不了,您给看看啊!” “俞大夫,俺家男人按照你说的方子吃了三回药了,咋还不见好哩?不不,俺不是不信任俞大夫,这不是想让您再给瞧瞧嘛。” “俞大夫……” 俞湛穿过人群,往里面走。他从袖中取了糖块递给追着他跑的孩童,又拍了拍另一个妇人怀中啼哭的孩童。 俞湛的外祖父一生钻研医学,医术精湛,在江南之地有神医之称。可俞湛并不像他外祖父那样一心苦研医术。 外祖父斥责他:“元澄,莫要辜负自己的卓卓天赋!” “若能研得起死回生的医术,也不过医一人。苍生普众小病顽疾需要的医者并不需神医才能医。与医史留名相比,能医更多的病者,元澄心向往之,更义不容辞。” · 夕阳落下去,天色暗下时,又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 沈茴坐在软塌上,怀里抱着个稍大些的暖手炉。她转过头,望了望博古架的方向。收回视线后,她将手中的暖手炉放下,让宫婢取了本书过来,打发时间地阅读着。 只是,她才刚翻阅了一页,又忍不住朝博古架的方向望过去。 沈茴有点犹豫今天晚上要不要穿过这博古架后面的暗道,往沧青阁去。若是今晚也过去了,当真是自搬进这昭月宫,每夜都过去了。那岂不是成了惯例?必须每天都过去了? 她若不过去,又怕裴徊光穿过暗道,来她这里。 灿珠端着暖茶走进来时,刚好看见沈茴望了一眼博古架的方向。她将暖茶放下,禀话:“娘娘,掌印今日下午出宫去了。马上要过年,胡蛮是要派人进奉的。掌印忙这事去了。许是要三五日才回来。” 沈茴顿时松了口气。 很快,她又想起一事,询问:“灿珠,你这样将掌印那边的事情一一告知与我,可会有麻烦?” 灿珠愣了愣,心下一暖,才说:“娘娘体恤,沧青阁那边的事情,奴婢的确知道得便利些。可奴婢知晓的东西绝非什么机密。宫中旁的主子也有眼线能知晓。只不过奴婢知道的早些罢了。若当真是机密的事情,奴婢也不会知晓了。” 沈茴想想也是,裴徊光这个人,若是不想让旁人知道的机密,宫婢哪里那么容易知晓。 胡蛮进奉?裴徊光出宫? 沈茴忽然想到裴徊光送出去的那封写着胡人文字的书信。她将手中的书放下,说:“走,我们去沧青阁。” “啊?”灿珠十分意外。不过她也没多问,赶忙给沈茴取了厚斗篷,执了灯跟着沈茴穿过暗道。 到了沧青阁,顺岁看见沈茴过来愣了一下,才行礼禀话:“娘娘,掌印不在。” “那掌印可说过他不在时,本宫不能过来?”沈茴问。 “不曾。”顺岁急忙摇头。 沈茴笑着说:“本宫睡不着,去书阁翻翻书。” 沈茴说的是实话。 她有心想知道裴徊光与胡人的书信中写了什么,可偷盗书信必然不可能。若她自己能看懂胡人的文字呢? 沧青阁六楼的书那样多。她要来瞧一瞧,有没有关于胡人文字的书。若有,那便学一学。 到了六楼,沈茴在书橱密密麻麻的书册间一本本看过去,翻找着。底层的书册找完了,她从窗下推了□□过来,提裙踩着木梯站高,去查看高处的书册。 她找了许久,终于在西南角书橱最高层挨着屋顶的地方,找到了几本胡人文字的书册!她顿时一喜,也不下来,坐在木梯上翻阅着。 第二日、第三日,她将昭月宫安排好,白日时便过来,日夜不歇地学胡人文字。 夜深了。 沈茴学得倦了,将书放在一旁,起身去窗前吹风醒醒发沉的脑袋。她不经意间一瞥,看见远处角房旁的两个人影。 灿珠和王来。 王来从角房出来,大步往外走。灿珠小跑着追出去,去拉王来的手。她使劲儿将人拽过来,踮起脚尖主动去吻王来。 沈茴吓了一跳,在心里念一句“非礼勿视”,急匆匆转身重新回到木梯顶端坐下,捧了书继续读。 沈茴慢慢拧了眉,走神了。 她不懂为什么书册上将那事写的那样美。她被皇帝逼着亲眼目睹过,只觉得恶心。形势所迫,她主动去找裴徊光,以破身之法来破局,除了羞耻与难堪,带给她的只有疼。 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甘之若饴?书上所言当真都是骗人的? 她不懂。 灿珠主动去吻王来的画面浮现眼前。 沈茴疑惑地咬唇。 口舌相缠的亲吻是什么滋味?不恶心吗? 她没试过,她不清楚。 第 30 章 第030 章 【第三十章】 王来推开了灿珠,转身想走。 灿珠红着眼睛质问:“所以人的确是你杀的?” 王来没说话。 “你现在怎么这样了呢?王来,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这样!在这宫里呆久了,真的善恶不辨了吗!你不能竟干些不积德的事情啊!” “积德?无根无后之人给谁积德?”王来笑了。他年少不大,才十七。五官端正又清秀,既伶俐又安静。只是此时他向来温和的眼睛,染上了一丝嗜血的异色。 灿珠忽然就哭了,她哽咽地说:“给我积德不行吗?你不管我死活了吗?我早就和你绑在一起了。你捅了旁人多少刀子,那些刀子早晚要落在我身上。你不怕死,可你造的孽都会报应在我的身上!” 她去拉王来的袖子,又一点点去攥他发颤的手。 王来猛一闭眼,狠狠心:“那日后离我远一些。” 灿珠还欲说什么,看见了裴徊光正往这边走。她一怔,不由松开了王来,略畏惧地向后退着,一直退到角房里。 王来心下一惊,立刻跪下说话:“吵扰掌印,自请责罚。” 他俯首磕头,连干爹也不叫,换了恭敬称呼。 裴徊光垂眼睥着他,莫名其妙地问了句:“杀人是什么滋味?” 王来跪在地上没动,心思转得飞快去揣摩如何回答,最后说:“胃中酸苦异常,十分不适。” “呵。”裴徊光略弯腰,“想成为咱家这样的人吗?” 王来心中惊骇,几番犹豫,最后说了实话:“毕生所求!” “就这点追求。”裴徊光却轻嗤了一声,直起身来。 王来茫然。这、这点追求? 裴徊光又开口:“那丫头……” 王来的心又立刻悬了起来,急喊了声:“干爹!” “若想报应不遭到她身上,那就做事干净些免去后患,把能害了她的所有人先弄死个彻底。” 裴徊光捻了雪白的软荔糖放进口中来吃,一边吃着糖,一边往楼上去。 · 沈茴坐在木梯上,仔细读膝上的游记。她穿着齐胸长裙,最外面罩着一层嫣红的轻纱,里面是柔软的粉色棉料,再里面一层的色泽更浅,浅浅的粉白。裙子展开,渐次晕开的色彩在木梯上徐徐绽着。 书阁里胡人书籍倒是不少,可那种通篇都是胡人文字的书册,显然让完全不懂胡人文字的人无法下手。好在沈茴寻到了这册游记。这册游记近千字,用了中原和胡蛮两种文字。 沈茴揪着眉头,手指头指着书册上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比对着努力去记忆。 当沈茴读完膝上书册最后一页时,站在门口看她许久的裴徊光才往里面走。 听见脚步声,沈茴抬眼看见裴徊光,吓了一跳,膝上的书册跌落,磕了木梯,落到地上。 裴徊光弯腰,月白的棉氅拂过地面。他将游记捡起来,瞥了一眼,抬首望向坐在高处的沈茴,将书册递给她。 沈茴攥了攥膝上的柔软裙料,将游记接过来放回最高的书架上。 “不读了?”裴徊光问。 “这本已读完了。”她在裴徊光的地方读书,显然她想学胡人文字是瞒不过裴徊光的,她也不遮掩。 沈茴站起来,一手撑着书橱,一手提裙,小心翼翼地往下迈步。待快踩到地面,她动作自然地将手递给裴徊光,让他来扶。 裴徊光抬抬眼看她,心想这小皇后还真把他当成奴仆。不过,他倒也将人稳妥地从木梯上扶了下来。 “胡蛮之地的巫兹人马上要到了,本宫想学学他们的语言。掌印这里可还有浅显入门的书册?”左右瞒不过他,还不如直接跟他要书。 “娘娘要是想学,咱家教娘娘便是了。” 沈茴惊讶地看向裴徊光,显然又高兴又意外。 “只是今日不行。娘娘先回昭月宫去。” 沈茴更惊讶了。她微微抬眼望着裴徊光。 “怎么?娘娘给咱家暖榻暖上瘾了,不舍得走?”裴徊光隔着裙料,捏了捏沈茴的臀。 沈茴向一侧躲开。 裴徊光将红鹤小瓷瓶里最后一粒软荔糖倒出来,塞进沈茴的嘴里。又解下身上的棉氅,披在沈茴的身上。将人送到楼梯口,站在上面目送沈茴离开。 沈茴咬着嘴里的软糖,心里疑惑。她总觉得裴徊光今天有点奇怪,好像心不在焉的。 · 翌日一早,沈茴穿戴整齐往太后那边去。虽说太后称病不愿理宫中事,可再过两日,巫兹人就要到了,听说还送上了一对双生的金瞳美人。接待之事,太后不能不过问。 今日到的都是位份高的妃嫔,还有几位王妃。 “这胡蛮人每年进奉时,总要借机显摆一番。”太后冷笑了一声,“曾经的附属小国,如今翅膀硬了。又没胆子生战事,偏偏要在小事上显摆自己的能耐。看着吧,肯定又要力士比武。说不定来个新花样,还要提出女子们下场比试。” 静嫔笑盈盈地接话:“那些未化开的蛮人怎比得过咱们泱泱大国,不过自取其辱。” 这才几日,江潮漪已从静才人变成了静嫔。 其他妃嫔也跟着附和。 沈茴悄悄打量着太后,觉得太后容光焕发的,心情也大好,完全不是上次见时的衰颓模样。 殿内大家说说笑笑气氛很好,沈茴心里却知道太后这话说的不对。 巫兹的确曾是附属国,可如今已不是了。再言,就算巫兹是附属国时,附的也不是大齐。王朝更迭在历史的长河中从未停止。不同于三百年的前赵、六百年的前卫,如今的大齐立国不到三十年,根基十分薄弱,要不然那些曾经的附属国也不至于一个个分割出去。 “皇后刚入宫没多久,年岁也小。接待之事,你们几个要多帮着参谋。不能出差错。” 太后说的人是贤贵妃、端贵妃、兰妃,还有锦王妃。 几个人一边赞着皇后聪慧定能处理好,一边表决心定当尽心尽力。沈茴自然郑重应下太后的交代。 再过了没多一会儿,太后称乏,各宫陆续起身告退。 刚出了门,沈茴遥遥看见树下的沧青阁小太监顺岁,不由一怔。裴徊光该不会是这个时候要找她吧?沈茴神色如常地往回走,眼角却瞥着顺岁。竟见顺岁迎上了兰妃,弯腰禀了话,然后为兰妃引路。 沈茴停下脚步,有点懵。 · 锦王妃不是一个人进宫的。各宫妃子离开后,她转到偏殿去。锦王倚靠在榻上,抚着手里的一块貔貅古玩。 “药可带进宫了?”他眯着眼睛,脸上残着酒后的红色。 锦王妃冷笑了一声,道:“王爷,就算您再想得到皇后,也不能在宫里强了她吧?她现在可还是皇后!” “难道你有本事把皇后请去王府给本王幸?”锦王说,“裴徊光那阉贼就差明示年后会帮本王称帝。不仅是皇后,皇兄后宫的美人们都是本王的!” 因利益走到一起的夫妻很多,像锦王和锦王妃这般毫无感情的夫妻倒是极少。 “离过年也不到半个月了,王爷就这么急不可耐?”锦王妃努力劝着。 “你不懂。”锦王笑着晃了晃食指,“皇兄宫中美人实在是太多,顾不上皇后,寝帐上至今还没勾上皇后的名儿。真是不知道说皇兄什么好。啧,倒是多谢皇兄给本王留着了。美人的第一口,总是更鲜的。” 锦王坐起来,又倒了一盏酒来喝。 “王爷想在宫里乱来,如果被皇帝发现,就算裴徊光有心帮王爷……” 锦王大怒,摔了手中的酒盏,猩红着眼:“被发现又如何,当着皇帝的面幸他的皇后又如何!” 锦王妃有心再劝,却也不敢开口了,至少现在不敢开口。 齐家男儿都有这个毛病—— 嗜酒,偏酒量差,醉酒之后就失了智,不算个人了。 · 被锦王惦念着的皇后,此时正心事重重地抱膝坐在榻上。 她思量自己可以为了煜儿找上裴徊光,那兰妃就不能为了刚出生的小殿下去向他献好? 齐煜的名字是大臣拟上去的,刚出生的小殿下却得了陛下赐名“熔”。陛下对齐煜的不喜和对齐熔的喜爱形成鲜明对比,这是宫里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 沈茴并非追权之人,可如今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若退了,旁人未必会放过煜儿。皇帝的兄长有几个得善终?偏煜儿还不得皇帝喜爱。沈茴甚至担心皇帝直接立齐熔为太子,煜儿便连命都难保了。 更何况,齐熔年岁更小,早早依附了裴徊光,那大齐是不是还要继续腐烂下去?她心里,总是怀着一颗盛世之心的。 沈茴想起了哥哥。 旧部踏破沈家门槛又如何?哥哥还是没有复原职拿实权。 沈茴又开始瞎琢磨了。昨天晚上裴徊光为什么不让她留在沧青阁?莫不是将她赶了,再请兰妃过去? “吱呀”一声推门响动,灿珠端着茶水进来。 “本宫好看吗?”沈茴问。 灿珠一愣,赶紧说:“那是当然啊。灿珠就没见过比娘娘更美的人!真心话!” 沈茴轻哼了一声。 灿珠怀疑自己听错了,稀奇地去打量沈茴。 沈茴垂下眼睛,开始懊恼。质疑自己没有使美人计的天赋。分明都豁出去了,怎么还扭捏着没将人真的哄到手? “哼。”沈茴又重哼了一声。 灿珠这回确定自己没听错。 · 裴徊光很晚才回沧青阁。他进了书阁,瞥向沈茴。 沈茴坐在地上铺的雪白绒毯上,云鬓松散地倚靠着身后的玉石长案。石榴红的长裙艳丽如霞,露出赤着的小足与白踝。 裴徊光不紧不慢地拨转一圈指上黑玉戒。 沈茴捧着本书轻轻压在胸口,逆着光影望过来:“掌印,本宫读到不懂的地方了。” 裴徊光自然记得昨晚说过要教她巫兹文,他走过去,坐沈茴身边坐了下来,一腿支着,一腿随意横斜。他问:“哪里?” “本宫读到“醉深吻燥”,不是很懂其中滋味。”沈茴抬眼望他,“掌印懂吗?” 裴徊光微怔,继而笑了。 他睥着沈茴,慢悠悠地说:“娘娘年纪小小如此重欲可不好。” 沈茴松了手,捧着的书册滑落,落在石榴红的裙子上。她双手撑在裴徊光的腿上,上身前倾,一下子拉近距离凑到裴徊光面前。 “让本宫试一试,可好?” 裴徊光闻到一点清甜的气息,知她来时吃过橘子糖。 沈茴眼睫轻轻颤了一下,犹豫转瞬即逝。 她先轻轻地,碰一碰裴徊光的唇角。 第 31 章 第031 章 【第三十一章】 裴徊光的体温向来低于常人,终年带着森森寒气。此时他方从外面进来,身上更是沾染了几分冬日朔风的凉。 丝丝冰凉的触觉,让沈茴越发清醒。 沈茴依着书里学来的技法,先轻轻碰一碰他的唇角,离开,再去碰一碰。雪羽拂扫般的轻触之后,慢慢将柔软压实,从唇角辗转挪着蹭过去。 温暖缓缓递过来,压过他的寒凉,让他的唇上有了他不适应的温度。裴徊光动作细小的向后靠了靠。下一刻,沈茴却凑得更近了些,去捧他的脸,按照在心里演练过的步骤,去启他的齿。 后背抵着的玉石长案一如既往的凉与坚,身前却是夏日溪畔晒得发醺的暖漪。裴徊光垂着眼睛,去望沈茴蜷长的眼睫。 又,细细去尝特殊的橘子糖的甜。 静悄悄的,安静得沈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安静又将感知衬得清晰极了。 这份清晰的安静无限延长,时间仿若流走千年。恍惚间,又惊觉一切停滞在原地。 然、然后呢? 沈茴眼睫微颤。她、她不记得技法里接下来的步骤了……她懊恼怎就忘了呢?明明默背了好些回。 技法和娇妩悄悄溜走,只剩下笨拙又纯粹地反复。 轰然一声的惊雷炸响,劈开天地。沈茴吓了一跳,惊呼一声,身子跟着巨颤着退开。她反应过来,怔怔望着面前的裴徊光,她知自己必然烧红了脸。下一道惊雷时,她将脸埋在裴徊光的颈窝。 裴徊光皱皱眉,瞥了一眼映在窗上的雷影。 他向来喜欢瞧沈茴窘迫红脸的模样,此刻却没抬她的脸让她的女儿娇无所遁形,而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 沈茴今日云鬓挽得简单,一支斜横的步摇已是全部发饰。步摇轻晃,光影细碎,琉璃晃眼。裴徊光将这支步摇摘了扔到案上,让她的长发落下来,慢条斯理地轻抚她滑缎般的乌发。 倾盆冬雨砸落,哗啦啦地,天地间一片嘈杂。 沈茴一动不动,用他颈窝的凉给自己发烧的脸颊降温。 预料中粘稠的恶心感并没有来。沈茴想着,兴许是因为来时吃了整整一盒橘子糖的功效。 沈茴脸上的温度一点点降下去,裴徊光终于开口。他食指抬起沈茴残留一点红晕的脸。他问:“可吻燥了?” 沈茴心跳忽然快起来。她本能地想要避开裴徊光的目光,却逼着自己语气寻常:“嗯,有一点。” 她不等裴徊光说话,垂着眼睛小声说:“本宫不喜欢……” “嗯?” 沈茴用指尖碰碰裴徊光的唇角:“本宫不喜欢旁的女子来招惹掌印!” 她的语气是噙着小小霸道的训斥,蹙起眉心的模样却带了一丝委屈。 裴徊光侧过脸,慢悠悠地咬了咬她的手指。 沈茴将手收回来,背在身后,轻哼一声之后低下头去,声音闷闷的:“如果楼上的床榻昨晚被别人暖过了,烦请掌印换张床!” 裴徊光瞧着面前的小皇后发脾气。他笑笑:“娘娘在说什么呢?” 沈茴避开裴徊光的目光,伏在他的膝上,声音低下去:“要不然掌印昨天晚上为什么把我赶走?” “昨天是十五。” 话一出口,裴徊光惊觉自己失言。 沈茴却已经眨巴着眼睛,好奇地望过来。 裴徊光轻抚沈茴后颈长发的动作停下来。他望着沈茴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微微用力,拧断她的脖子。 失言这种低级错误,他从未有过。让他出纰漏的人,不该留。 可,大概是橘子糖真的很甜。 他停滞的手掌继续向下,挑起一缕她的长发绕在指上,转移了话题:“娘娘不喜旁的女子来招惹咱家,咱家就把有这念头的女子都杀了。” 沈茴愣住了,说:“倒、倒也不必……” 裴徊光起身,抱着沈茴往楼上去。 “娘娘勿多虑。床榻旁人暖不得。即使是咱家死了,也会死前放一把火将沧青阁烧成灰,不给旁人踏入的机会。”他说得慢悠悠的,带着笑。 窗外雷雨交加,楼梯被踩得咯吱咯吱响。 沈茴忐忑揣摩,不知自己今日美人计成效有几分。 她躺在榻上很快就不能瞎琢磨了,因为裴徊光的手掌覆过来,她便沉沉睡去了。 · 这场冬雨来的蹊跷。天还没亮,各宫的宫人早早起来,去铲昨夜这场冬雨遗下的冰。小宫人们窃窃私语,说忽降这样一场雨,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皇帝用了那么多好药,腿上已不大疼了。可是他仍旧阴着张脸,殿内的名贵瓷器不知道被他砸了多少。 他心情不好时爱摔砸,宫人都习惯了。 “滚!都给朕滚下去!” 殿内的宫女和小太监们快步退下去。小李子却没走,劝着:“陛下万望保重龙体啊……” 房门关上,皇帝看向小李子。 小李子立刻一边说着劝谏的话,一边快步走到皇帝面前,压低了声音:“千真万确。掌印的确和锦王私下见过两次。” “滚!要你劝!”皇帝一脚踹在小李子的身上。 小李子“哎呦”一声,待爬起来,跪地连道了三声“罪该万死”,然后退了出去。 皇帝阴着脸,一动不动。 不久,细着嗓子的宦官在外面禀告丽妃到了。 丽妃带着亲手做的点心来献好。皇帝吃了两口,没什么胃口。 “陛下,昨天那场冬雨虽然突然,可却使天气暖了许多,臣妾过来的时候被微风吹得暖融融的。臣妾陪陛下出去走走吧?”丽妃软着嗓子说话。 皇帝阴着脸点点头。 他腿上虽已好了,却不愿意走路。和丽妃一起乘着龙辇,到湖边花园转转。 丽妃引皇帝去看湖景,皇帝却没什么心情。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还不让裴徊光满意了?朝政事无大小,裴徊光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是他对裴徊光不够郑重了?裴徊光怎么就要开始帮锦王那个狗东西了? 越想越烦躁。 龙辇经过柳下,他顺手折了根枯枝,朝着低头候立的宫女们甩过去,泄泄火气。 “啊——”捧着花盆的宫女吃痛喊了一声,手中的花盆跌了。她慌张跪下。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小宫女颤声求完,抬起脸来,红着眼睛怯生生地望向皇帝。 皇帝望着她的脸,那句“拉出去砍了”便没有说出口了。 他用手里的枯枝指了指她,问:“你叫什么?” “奴、奴婢山音。” 皇帝笑了。他摆摆手,让龙辇回去。显然,美人当前,他的脑子已经不愿意去想不愉快的事情了。 皇帝显然看上了这个宫女,自有小太监扶起山音,让她跟去元龙殿。 丽妃得体地寻了个借口,从龙辇下来,没再跟去。只是,她站在原地,望着走远的山音,目光复杂。 山音,她认识啊。 “香宝楼的山音吗……”丽妃低低呢喃,有点不太相信。 · 太医院的太医们会每隔一两日来给各宫位高的妃嫔把平安脉。 沈茴打着哈欠,将手放在诊搭上。 “娘娘昨晚没睡好?”俞湛一边问着,一边将指腹压在沈茴的腕上。 沈茴皱皱眉,不知道怎么回答。应该是睡得挺好的吧?她很早就睡着了,虽然不是自愿睡着的。她等俞湛诊完脉收了手,才开口:“马上要过年了,给俞太医准备了点小礼物。” 俞湛也不推却:“谢娘娘赏。” 他依着规矩道谢,只是眉眼含笑,一片温和。并不隐藏规矩之下的熟悉。 宫女将东西带过来。 是一个药匣,还有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的全套行医所需的针与刀。 俞湛一一看过,再说一遍:“谢娘娘赏。” 只是这一回,他不是低着头,而是抬头望着沈茴的眼睛,如“过去那般对她微笑着。 沈茴也展颜。 她笑盈盈地又问了些俞湛今年过年的打算。俞湛如实告诉她自己开了医馆。 “孤零零守岁是不可能的,只怕忙都忙不过来。” 沈茴微微偏着头,想象了一下热闹医馆的模样。她点头,说:“我晓得了。” 因他为她离乡的歉意,慢慢淡了些。 俞湛收拾东西要离开,沈茴也要准备往太后那边去了。巫兹人明天就要到了,她要过去和贤贵妃、端王妃、兰妃还有锦王妃一起商讨些小细节。 “皇后娘娘……”宫婢脚步匆匆地赶过来,“玲珑宫出事了!” 宫中妃嫔实在是太多了,沈茴努力回忆了一下,只记得玲珑宫住了四位妃嫔。具体住的是谁,竟一时名字和脸都对不上。 玲珑宫的确出大事了。 ——玲珑宫的菊嫔与太医院的陈太医私通,被同住玲珑宫的莲贵人捉奸在床。 听了宫婢禀话,沈茴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 她是皇后,自然要过去处理。 沈茴赶去玲珑宫的时候,远远就听嘈杂一片。 “菊嫔,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平日里那个端庄样子,暗地里却和太医搞到一起。亏你平日还训斥旁人要守规矩。真是笑死我哦!”莲贵人尖细的声音慢慢都是幸灾乐祸。 沈茴还没迈进院子里,守在院门口的小太监便扯着嗓子禀告。 菊嫔坐在玫瑰椅上,脸色发白,失魂落魄般,面对莲贵人的挖苦也没有什么反应。可宦官禀告皇后到了时,她一下子回过神来,忽然起身跑到院子里,朝着院子里的石狮子一头撞过去,鲜血飞溅,她用的力气那样大,当场毙命。 惊呼阵阵。 陈太医趁抓他的人望着菊嫔失神的功夫挣脱开,抓起桌上药匣里的小刀,朝菊嫔跑过去。他用锋利的刀割了咽喉,倒地时,牢牢拉住菊嫔的手。 沈茴站在院口,愣愣看着两条性命丧在眼前。 · 许久后,沈茴在玲珑宫处理完这边的事情,一边往太后那边去,一边在心里惋惜。 沈茴叹了口气。 “娘娘?”拾星不解其意。 沈茴身边只带了拾星一个,她小声感慨:“为什么要私通呢?真的太傻了。就为了取悦男子,忍着做那么恶心的事儿。最后事情败露,还要丧了性命……” 沈茴拐过月门,差点撞在裴徊光的身上。 她定了定神,又不由在心里懊恼,恐怕刚刚的话被他听了去。 裴徊光喟然,心道狗皇帝逼小皇后观看,可真是个狗杂.种。 “皇后娘娘万安。”裴徊光微微颔首行礼,然后向一侧让开一步,让开路。却又在沈茴经过身边的时候,他慢悠悠地捻着指上的黑玉戒,低语道:“娘娘只是,又不解其味啊。” 第 32 章 第032 章 【第三十二章】 沈茴脚步僵了一下,眼角扫过路边的两排宫人,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她走了没几步,遥遥看见齐煜骑在一个小太监身上,手中挥舞着小鞭子,口中连连喊着“驾驾驾”。 “煜儿。”沈茴远远喊了他一声。因着巫兹人的事情,她这两日没空过去陪着齐煜读书,没想到他又开始胡闹了。 齐煜看见沈茴一愣,握着鞭子的小手也不知道要不要甩出去了。平日里伺候齐煜的几个小宫女、小太监一边口中喊着“大殿下”,一边追过来。见沈茴在这里,赶忙都跪下行礼:“参见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照顾齐煜起居的大宫女落筝因回去给齐煜取小袄,跑在最后面。落筝赶忙将骑在小太监身上的齐煜抱下来,才跪地行礼。 齐煜低着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都退下。” 知道沈茴这是有话要单独与齐煜说,宫人们悄声起身,疾步退远些。拾星后知后觉看别人都退开了,她才退远。 沈茴走过去,在齐煜面前蹲下来,问:“脚上还疼吗?” 齐煜嘟囔:“不走路就不疼呗。” “煜儿不疼了,可是被你骑着的小太监手上、膝上恐要被砂石磨破了。”沈茴温声细语地说。 齐煜嘟嘟嘴,没吭声。 沈茴将他的小手拉过来,握在手心轻揉。她知道齐煜年纪还小说太多大道理他也听不懂,可如今形势忍不住心里急,她压低声音哄他:“煜儿要好好读书,以后才不会轻易被奸臣哄了,才能做个明君。” “我有弟弟了,让弟弟好好读书,让弟弟做明君!”齐煜收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可他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沈茴。 沈茴蹙眉,她知道煜儿还小,不能将那些道理说给他听,唯有微微加重语气地唤了遍他的名字:“煜儿!” “吧嗒”一声,齐煜忽然就哭了,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重重砸落青砖上。 他这一哭,沈茴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她本来面对小孩子就毫无经验。 “就不当皇帝!就不当!”齐煜狠狠地蹬了蹬脚,扔了手里的鞭子,转身就跑。 崴脚的地方好疼好疼,跑起来更疼。每跑一步,一把把细针往骨子里使劲儿扎似的。可是就算是疼,齐煜也要跑开,跑得远远的,不想站在沈茴面前听她说那些话! 沈茴捡起齐煜丢下的小鞭子,发怔。 不远处,立在原地的裴徊光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幕。 他倒是十分想知道小皇后豁出一切,不惜把自己都送给万人憎的阉贼玩弄,最后得知她押宝的齐煜根本当不上皇帝,她会如何呢? 会哭吗? 会急火攻心引了旧疾一命呜呼? 还是再次以羸弱之躯颤颤巍巍地爬起来? 裴徊光望着沈茴走远的背影,将掌中的小糖盒盖子推开,捻了一粒橘子糖放入口中,慢悠悠地嚼着。 橘子糖很甜,却又不够甜。 裴徊光微眯了眼,遥遥望着沈茴,他张口,轻含一下指上黑玉戒,再来嚼橘子糖的味道。 · 沈茴到太后宫殿时,贤贵妃、端贵妃和锦王妃都到了,兰妃却还没到。 “娘娘万福。”两位贵妃和王妃起身福了福。 “不用多礼,都坐吧。”沈茴坐下,“你们来得这样早。” 三个人等沈茴坐下,才重新坐下。几个人面前的圆桌上,摆着些礼单和账目。 “这场冬雨降得稀奇,忽然天暖了。臣妾和贤贵妃住得近些,一早就过来了。倒是皇后娘娘如今住的昭月宫有些远了。” 锦王妃在一旁笑着接话:“我这几日都住在太后这里,若是比近,那当真是谁都比不上我了。” 说着远近的事儿,可还未到的兰妃住得倒也不远。兰妃以前是住在贤贵妃的远霞宫,她诞下皇子,刚刚搬出去,住进淳阳宫的主殿了。贤贵妃的远霞宫、端贵妃的百驹宫和兰妃的淳阳宫到这里的距离都差不多。 贤贵妃悄悄扫了沈茴一眼,才开口:“兰妃虽是母凭子贵,可如今还未出月子,让她冬日折腾倒也不好。” 世上的事情哪有十全十美?兰妃还未出月子本该好好卧床养着身体,可撑着来给太后请安,也挣来个今日能过来议事的资格。 真够拼的。 可在这宫里不是谁都有拼一拼的机会,若是一旦这机会降下来,可不是要拼命去抓紧握牢。 沈茴这才开口:“贤贵妃说的是,生养伤身,兰妃现在应该好好养着身体。今日即使不过来也是应当的。反正这些单子,我们几个瞧瞧也就行了。” 端贵妃将脸上的愤愤略收了收,也拿起了桌上的礼单来看。 没过多久,兰妃便到了。 “给皇后娘娘请安,给两位贵妃娘娘请安。”兰妃急匆匆赶来,行了个实礼。 沈茴赶忙让人将兰妃扶起来,让她坐。 兰妃一边入座,一边不好意思地说:“臣妾也不知怎么醒迟了。” “无妨的。”沈茴笑着说话。 端贵妃还是没忍住,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妹妹刚生下小殿下,这是大功一件。为咱们大齐做了大贡献。咱们哪敢因妹妹迟了一时半会不高兴呢。” 沈茴默默翻着账本,不太想听宫中妃嫔言语间的使绊子。 锦王妃坐在一旁听了会儿,将话题绕回了巫兹人。贤贵妃和端贵妃也收敛了些,开始忙正事了。 其实下面的人都将事情办得稳妥,她们今日过来过目一遍,也就行了。 偏偏,沈茴看得很认真。 今年来进奉的是巫兹可汗的亲弟弟——哒古王。除了和亲之用的双生金眼美人,哒古王竟将自己的王妃也一并带来了。 账单和礼单看了大半,沈茴暂且歇歇眼。她的目光不由自主扫过兰妃,打量起她来。 宫中女人姹紫嫣红的,兰妃当然也是美的。 兰妃连月子里都不好好养身体,这为了小殿下的拼劲儿,让沈茴十分警惕。可又一想到今天早上煜儿那个样子…… 她不由蹙起眉来。 锦王妃见沈茴没在看单子,让婢女捧上一坛果子酒。 “我在王府的时候,闲来无事时就喜欢酿酿酒,这坛果子酒是我自己酿的。冬日来喝,最是暖身又暖口。”她招了招手,让太后宫殿的宫女去寻最搭果子酒的琉璃杯。 有的果子酒甜甜的,倒也不算酒。大齐的女子们多会喝一喝,甚至小孩子还会当糖水来喝。 锦王妃酿的这坛果子酒便是这一种。 果子酒是锦王妃从王府过来的,婢女捧上来交给了太后这里的宫女。琉璃杯是太后身边的人从库房取出,酒也是太后这里的宫婢从酒坛倒进杯中。 甚至,第一个尝果子酒的人也是锦王妃。 那谁还会怀疑果子酒里放了东西,从而不敢喝呢?锦王妃看着皇后喝了一杯果子酒,含笑举起琉璃杯,让宫女再倒一盏。 至于将来事发?彼时这大齐的皇帝已换了人,而她锦王妃已成了皇后,谁还会纠结这件小事。 锦王让锦王妃在果子酒里的放的东西,倒也不是什么毒物。 而是一种妙药。 一种可以让女子逐渐患上性.瘾的妙药。 因每个人体质不同,药效发挥作用的时日也不太固定。大约在初次服用十五日前后。 果子酒很甜,沈茴又喝了一杯。 锦王妃笑了笑,又让宫婢倒了一杯来喝。她自然也是真喝了这果子酒,因为她早就离不开这药了。这药能让她快活。想起家中养着的细皮嫩肉的小郎君,锦王妃脸上的笑不由妩媚了几分。 至于一并喝了果子酒的另外三位宫妃? 喝就喝了呗。 说不定她们还要谢她呢。 · 将单子过目一遍,再听桂嬷嬷将明日的流程说一遍,一上午便过去了。太后留下皇后和几位宫妃用过午膳,沈茴才回昭月宫。 一回了昭月宫,沈茴便吩咐:“今晨起得早,又忙了一上午,现在倦得很。本宫要去多睡一会儿。没什么紧要的事儿,不要打扰本宫。” “是。”宫婢领命。除了拾星和灿珠,其他宫婢都悄声退了出去。 拾星欲言又止,最后瘪瘪嘴,把头扭到一边去。她这小动作自然没有逃过沈茴的眼睛,甚至她本来就是做给沈茴看的。 沈茴弯弯眼睛,说:“你不就是想跟我去吗?拿着灯,跟我走就是了。” “真的?”拾星亮着眼睛,又惊讶又开心。 她比沈茴还有小半岁,身上的孩子气没有尽数褪去。又仗着和沈茴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不怎么掩藏自己的心情。她倒也不是真的好奇,而是见沈茴总带着灿珠,把她丢到一旁,有点吃味了,心里酸溜溜的,脸上也不把酸溜溜的情绪藏着。 灿珠在一旁忍不住笑。却还是在拾星跟沈茴往沧青阁走之前,将拾星拉到一旁,细细嘱咐了两句。 拾星忙不迭点头。 沈茴自然是要去沧青阁。她要将昨天没读完的那本巫兹人的书读完。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学了巫兹文有大用处。 明日巫兹人就要到了,她现在这是临时抱佛脚。 走在漆黑的暗道里,拾星瞪圆了眼睛,又兴奋又紧张。她小声问:“娘娘,会不会突然冒出来什么怪物啊?” 她……有点怕黑。 “下次还跟来吗?”沈茴笑着问她。 拾星连连摇头。 接下里的路,拾星时刻警惕着往前走,倒是一句话没再说了。 一片安静里,沈茴又琢磨起来——裴徊光分明说了要教她巫兹语的,可真是说话不算话。 就算她用两种文字对照着认了许多巫兹文字,可学习语言这回事,还是得听听声啊。 暗道里一片黑暗,一出去却艳阳高照。沈茴加快了脚步,快速穿过玉檀林。每次白日过来时,她走到这里都要脚步快一些。没有黑夜相隐,她总担心怕被旁人撞见。 到了沧青阁,拾星谨记灿珠的吩咐,只在一楼的角房里候着,绝不往楼上去。她托腮坐在长凳上,连连叹气。 沈茴提裙快步往六楼的书阁去。 玉石长案上摆着几本书,沈茴扫了一眼都是巫兹书册。她早已翻找过整间书阁,知晓这几本之前绝对没有。 书册旁边,摆了一壶茶。沈茴摸了摸,烫得收回了手去摸自己的耳朵。 热茶? 裴徊光知道她下午就会过来? “娘娘将那本游记上的文字都记下了?”裴徊光缓步从楼上下来,翻看两页纸,那是沈茴默写的游记全篇巫兹文,竟无一错处。 第 33 章 第033 章 【第三十三章】 沈茴点头,颇有些小自豪地说:“默写下来的。” 沈茴从小因为病弱,很多东西碰不得。读书可以过目不忘,是她自认为的难得能拿出手的本事。虽然这本事于不能考功名的女子来说着实没什么用处,她自己倒是一直挺引以为傲的。 裴徊光走到长案前,亲自去研墨,说:“那娘娘再默写一遍?” 沈茴大大方方地将笔接了,绕到玉石长案后面,发现之前的椅子换成了一条玉石长凳,上面铺了一层绒毯。 她坐下,提笔落字,洋洋洒洒。 “山河万里,壮丽无边。此地不同于先前所访平谷山,旖丽风光平生……”沈茴笔下写着巫兹文字,口中念着的是中原话。 裴徊光倒不是不信沈茴的话,只是有的人凭借好记忆,刚看完之后默写一遍倒也不难。却不是真正记下了这些文字。 他望着眼前翘着唇角信心满满的小皇后半晌,视线下移,落在她写的巫兹文上。没有经过教导,她的笔顺都不太对,不过依葫芦画瓢,最后写出来的字倒也是对的。 沈茴写着写着,忽然被某一个字难住了。握着笔的手悬在那里,眉头紧皱思索着。 裴徊光刚走到她身侧,她忽然就想了起来,把字正确写出来。接下来的内容,她写得更是顺畅。 裴徊光绕到玉石长案后面,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默写。又觉得自己太闲了,他欠身,拉开身后书橱的抽屉,取出一盒橘子糖。一边吃着糖,一边看着沈茴默写。 沈茴默写得手腕酸痛,稍微停了停笔揉手腕,一回头,见裴徊光悠闲吃着糖。裴徊光正捏着小瓷盒中最后一粒橘子糖,见沈茴望过来,将举起的橘子糖塞进了沈茴嘴里。 沈茴愣了一下,才转过头来,继续写字。 橘子糖脆脆的,但是她莫名不敢使劲儿咬碎。她将动作放慢力度放小,小心翼翼地嚼碎。让那细细碎碎的声音小一点,再小一点。 被咬碎的细碎糖块散落在口中,慢慢化开。 裴徊光小瓷盒中的糖吃光了,也没将小瓷盒放下,放在修长手指间转弄着。那小瓷盒婴儿手掌大小,薄厚不敌他的手指。 沈茴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放下笔,颇为期待地递给裴徊光。裴徊光这才将小糖盒放下,将纸页接过来仔细查看。 沈茴看他一眼,稍作犹豫,低下头,翻开小袄衣角,取了悬在腰侧的荷包,又将里面不大的油纸包取出。沈茴解开深蓝的绸带,展开油纸。里面是颗粒小小的梅子糖。与裴徊光刚刚吃的橘子糖不同。这梅子糖更小些,也更软一点。 ——她想着今日要一直在这里读书,临走前带了糖。 沈茴捻了一粒梅子糖自己来吃,然后把剩下的梅子糖往裴徊光的那个小糖盒里倒去。 裴徊光听着梅子糖落进小糖盒里的响声。 小糖盒不大,装不完所有的梅子糖。沈茴将小糖盒装满,合上盖子,轻轻推到裴徊光面前。 小糖盒落入裴徊光的视线,他这才抬抬眼,看了沈茴一眼。他说:“脱离这篇游记,娘娘可还识得里面的巫兹字?” 沈茴点头:“掌印大可考考我。” 她拿了纸笔来,等着裴徊光来考了。裴徊光便随口说了几个词,她倒是都一一写下来了。 “可若是巫兹人在本宫面前说起巫兹话,一定一句话都听不懂的。”她巴巴望着裴徊光,“掌印将这篇游记读一遍好不好?” 裴徊光拿起桌上那个小糖盒,慢悠悠地转着,没说话。 沈茴去攥他的袖口,轻轻晃了晃。 裴徊光忽然问了句:“梅子糖好吃吗?” 摊开的油纸上摆着十几粒梅子糖,在书阁里,散发着梅子的清甜。 沈茴赶紧拿了一粒梅子糖递给裴徊光,可梅子糖递到裴徊光口前,他却始终没张嘴吃。 那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沈茴不由又开始使劲儿琢磨。她将手收回来,把那粒梅子糖自己吃了。然后,她又捏了一粒梅子糖放进口中。 只是这一回,她没有吃。而是凑到裴徊光面前,轻轻亲了亲他的唇角,然后厮磨婉转地亲吻他。 一回生二回熟,沈茴这次没有记错步骤。 当沈茴将口中的梅子糖送到他口中时,那粒梅子糖已融得只剩一点点了。 尽数融尽前送过去,便是完成了任务般,沈茴向后退了些,重新坐直身子。她神色不太自然地低着头,慢慢抿了抿唇上湿泽。 沈茴心里正惴惴乱着,忽听裴徊光拿了她刚默写的纸张,开始念起那篇游记。 “慢些!慢一些!”沈茴急说。 裴徊光顿了顿,再开口时微微放慢了速度。 沈茴努力去听裴徊光念的巫兹语,实在是听得费劲,自己再在心里去想对应的汉语又来不及,她只好翻开游记,手指头指着书上的文字,一边看一边听。 裴徊光读完了。 沈茴低着头,手指头还抵在书页上最后一个字上。她可以过目不忘,却做不到听一遍异族话就能记下呀! 沈茴轻咳了一声,直起身来坐得腰杆挺直。她望着裴徊光,脸上没什么表情,用严肃又认真的语气问:“掌印的戒指还需要美人再养一养吗?” 裴徊光一下子笑出声来。 他拿起游记,再次给她读。 沈茴掐了掐手心,努力把脸上的红晕憋回去,重新打起精神,来仔细听裴徊光念的巫兹语。 裴徊光又读完了一遍。 他几乎没给沈茴烦恼的时间,又重复给她读。 “前几句我晓得了,从第三句开始就好。”沈茴忙说。 裴徊光便依着她。沈茴听着听着,也学着他去读。裴徊光再次放慢了速度,每念完一句等她来重复。若她学的对了,他便继续念下一句。若她学的不对,他也不指出来,只是再念一遍,让她跟着重复,直到她念的不再有问题。 傍晚时,沈茴已能勉强将这篇游记用巫兹语念出来。 顺岁这个时候敲了敲门,询问是否要摆膳。书阁里的两个人才知道已这样晚了。 裴徊光瞥了一眼沈茴眼睛掉进书里的样子,也没带她下去,破例让顺岁将晚膳端进了书阁。裴徊光喜凉食,可如今是冬日,顺岁怕皇后吃不惯,特意向楼下的拾星请教了皇后的口味,多准备了两道沈茴爱吃的菜。 可沈茴明显没什么心思在吃的上面,只是稍微吃了一点,又跑到长案后面,拿起另外一本巫兹书来读。这本巫兹文的书册没有中原文字对照了,她想试试自己可以看懂多少。 裴徊光慢悠悠地吃着凉瓜,间或瞥一眼伏在案上写字的沈茴。他放下筷子,让顺岁将东西都收走。 他走到一侧的高脚桌旁,捻了两粒玉檀香放进香炉里,又转身拿了斗篷裹在沈茴的身上,再去将窗户推开,散一散书阁里食物的味道。 晚膳的几道菜口味都很淡,书阁里本没什么气味,偏他对味道比较敏感。 待裴徊光觉得书阁里的味道散去了,他将窗户关了,重新走到沈茴身边,瞥了一眼她写的巫兹文字,知她这样没头没脑地学,实在费力。 裴徊光握住了沈茴的手。 沈茴正写得专注,连裴徊光走到身侧都不知道,忽得被握了手,她愣了愣,转脸望向他。 裴徊光没在看她。他拿了一张新的宣纸,然后握着沈茴的手教她写字。 他握着她的手,教沈茴的第一个字笔画很多。 “这个字是什么?”沈茴没见过这个字。 “蔻。” 沈茴茫然,追问具体哪个字。 裴徊光俯下身来,凑到沈茴耳边:“蔻蔻?” 沈茴一怔,目光躲闪,小声说:“掌印还是教些更实用的文字吧……” “遵旨。”裴徊光慢悠悠地应了一句,果真从简单的字词开始,从头教她。 裴徊光曾以为小皇后这么几天根本学不到什么,却没想到她学得这样快。他不仅惊讶于她的聪慧,还惊讶于她的刻苦。她午时过来,除了晚膳简单吃了一口,专注地学到了子时。 “好了。”裴徊光把书册从她手里拿开,不准她再学。 沈茴揉了揉发沉的头,打了个哈欠,小声抱怨:“学得太慢了……” “娘娘聪慧,已学得很快了。要不了三个月当彻底掌握。”裴徊光诚心夸赞。 任谁听了夸奖都要高兴。沈茴忍不住又去问他:“那掌印当初学了多久?” “两三年吧。” 沈茴慢慢翘起唇角来,这回真的高兴了。 裴徊光当初的确学了两三年。但是,他学的时候七岁,而且同时学多族的语言。老东西总是想将他栽培得无所不能。 不过沈茴没细问,自然算不得他说谎。 “明日的事情还未尽数交代妥当,明早又要早起。本宫今晚要回去。”沈茴说道。她望着裴徊光的眼睛,察言观色。 裴徊光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咱家从不拘着娘娘,娘娘自便。” 沈茴古怪看他一眼,也不说什么,急匆匆起身往外走。 “娘娘就这样走了?” 沈茴一怔,转过身来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的手放在长案上,微屈的食指慢条斯理地叩着玉石案面,发出玉石特有的声响。 随着他的动作,食指上的黑玉戒那样显眼。 沈茴走过去,隔着玉石长案弯下腰,将他指上的黑玉戒转下来,攥在手心里,嗡声说:“明日还给掌印……” 裴徊光听着沈茴跑下楼的哒哒声,慢悠悠地推开糖盒盖子,拿了粒梅子糖来吃。 · 第二日,沈茴跟在皇帝身边迎接了巫兹人。巫兹人与中原人不同,虎背熊腰,即使是女子也全然不是中原女子的柔软模样。他们说着蹩脚的中原话,偶尔和自己人交谈时会换巫兹语。 皇帝显得很不安。巫兹人的强壮和言语上的冒犯让他畏惧,更让他畏惧的是裴徊光不在。 裴徊光很晚才往今日招待巫兹人的万华园去,去拿他的戒指。 万华园正中是个擂台。此时中原男儿正与巫兹人比武。围观的巫兹人在喝彩,中原的朝臣及所带家眷则沉默着。 裴徊光一眼看见沈茴,她皱着眉。 捧着细点瓜果的宫人经过身边,裴徊光问:“有梅子糖吗?” 宫人赶忙将梅子糖递上去,心里疑惑昨日掌印还要了那样多橘子糖,怎过一日就换了口味? 裴徊光吃着梅子糖,走到沈茴身边,他顺着沈茴的目光望向擂台,漫不经心地说:“耍猴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第 34 章 第034 章 【第三十四章】 擂台上的两个人正战到最关键的时刻。大齐派出的人和巫兹勇士搏斗了许久,暂且还没有显露败迹。先前的三局比试中,巫兹人都赢了。这一局,擂台上的两个人搏斗的时间比先前的每一局都要长。大齐人无不盼着这一局上场的小将士能取得胜利,为大齐扳回些颜面。 沈茴蹙着眉看得正认真,忽然听见裴徊光的声音。她转过头来,看向站在她身后的裴徊光,认真道:“比试事小,却关乎大齐风范。泱泱疆土好男儿万万,怎能输给胡蛮之人。” 皇帝听见沈茴开口,他转过头来,这才看见裴徊光。脸上的紧张一扫而空,立刻满脸堆笑:“徊光,你怎么才来啊?” “处理几个意图谋反的臣子,这才来迟了。”裴徊光说着,就在沈茴身边那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万华园高台上,皇帝坐在中央的龙椅上。太后坐在皇帝的左侧,皇后坐在皇帝的右侧。太后的另一侧是锦王。宫中位高的妃嫔和几位年纪大一点的公主,坐在稍后一点的地方。 皇后另一边空着的这张椅子是早就给裴徊光备好的。以裴徊光的身份坐在这里似不适宜,偏就这么安排了。 裴徊光刚入座没多久,擂台上搏斗的两个人已经出了胜负。一身兽皮的巫兹人将大齐将士扛起,狠狠扔到擂台之下。 巫兹人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伴着中原人听不懂的巫兹土话,还有阵阵嘘声口哨。 至于大齐朝臣,个个面色难看。有那不服气的武将,早已跃跃欲试。而朝臣的女眷们,不少胆子小的,见被扔下擂台的将士浑身是血,吓得不轻。 本来今日在万华园举办的这场宴席,并不会宴请朝臣家眷。倒是今晨迎接巫兹人时,哒古王的王妃十分“真诚”地夸赞他们巫兹人最爱热闹,他们的可汗也最是喜欢和子民同庆,她真诚地提出今日这样的大宴,应该让大齐朝臣的家眷也赶来。 彼时,沈茴在一旁听得直皱眉。不管哒古王妃的用意是什么,这是在大齐的土地,自然要按照大齐的风俗和规矩行事。哪里能因哒古王妃几句话,就改了原本章程? 可皇帝连连点头,立即吩咐下去,令朝中府邸离宫近的大臣派人回去请来女眷同乐。 皇帝对一个区区胡蛮之地的王妃言听计从的模样,站在一旁的沈茴简直看懵了,她甚至根本来不及出言劝阻。 擂台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搏斗。 沈茴望着擂台上的齐国将士,知道这一局定然又要输。 今日的流程,沈茴都提前知晓。这比武环节是早就设计好的,也算是历年接待胡蛮几族的传统。在沈茴原本的预料中,这场比武应当有来有回,甚至大齐要多胜出几局才对。虽巫兹人个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可大齐幅员辽阔,能人辈出,征伐疆场的将士中太多一身好武艺。 可是…… 沈茴望着此时站在擂台上的那个瘦弱的齐国将士。比武已开始,从第一招开始,他就落了下风,处处回防,毫无反击的能力。 是有人故意的! 是有人故意安排了武艺不精的人上擂台! 沈茴转头,望向坐在她身侧的裴徊光。裴徊光目光落在远处的擂台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让大齐出丑,让文武百官甚至是朝臣的家眷看着大齐的将士被巫兹的勇士狠揍吗?若不是巫兹人五官面貌与中原人大有不同,沈茴简直要怀疑裴徊光是巫兹人。 难道他要帮巫兹人? 他已经将大齐的朝堂玩弄于鼓掌之间,怎么还会看得上巫兹这样曾经的附属弹丸之地? 感受到沈茴的目光,裴徊光望过来。 “本宫觉得下一局的比试,我朝将士必能挫巫兹锐气。掌印觉得呢?”沈茴压低声音,在四周的呼喝声中,只让两个人能听清:“不若掌印与本宫打个赌?” “赌非圣人行。”裴徊光慢悠悠地又吃一粒梅子糖,“不过,娘娘的赌注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呢? 她还有什么呢? 沈茴端起宴桌上的花茶,小小抿了一口,让带着芬芳的热茶暖进身体里。 又输了。 “哈哈哈哈,这就是大齐的武将吗?” “我巫兹勇士是草原上的猎豹,是高空的雄鹰!” “大齐男儿个个都是这样不禁打,真是让人失望。连这比试都看得不过瘾!不过瘾!” 巫兹人的中原话并不流畅,他们大多说着巫兹土话互相谈笑、庆贺,此时这几句话则是故意大声用中原话喊出来。 紧接着又引起巫兹人的一阵狂欢笑声。 大齐的文臣想争辩,可连输多场,他们无话可说。大齐的武将想上场,可隔在宴桌与擂台之间的禁军并没有给他们上擂台的机会。 沈茴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拿出什么向裴徊光交换了,她转过头,重新望进裴徊光的眼中,低声说:“自然是掌印想要的赌注。” 啧,真没诚意。 裴徊光收回了目光。 就在沈茴以为没有说动他时,他招了招手,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俯下身来,仔细去听他的吩咐。 沈茴惊讶地看了裴徊光一眼。 看着那个小太监疾步走下高台,沈茴松了口气。她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忙喊来沉月,在她耳边低声交代两句。 这次,换裴徊光有些好奇沈茴令那宫婢去做什么。 下一局比试开始,大齐原本安排的将士偷偷换了人。 所有巫兹人都以为这一局他们还会赢,他们的勇士必将齐国的瘦猴子打得屁滚尿流!所有大齐的人都觉得这一局他们还会输,就像之前的每一局。甚至,这局应该会结束得更快。因为这次走上擂台的大齐将士……是个看上来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 擂台上,巫兹勇士鄙视地看着自己的对手。凭什么轮到他时,对手这么弱?这是不是看不起他?他用蹩脚的中原话嘲笑:“你这蔫巴巴的瘦猴子,跪下向爷爷求一求。爷爷轻点揍你,哈哈哈……” 少年没说话,只是冲着他的对手微微颔首,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巫兹勇士嘴里叽里呱啦念叨了两句巫兹话,然后挥着一双巨锤冲过来,气势汹汹,恨不得两锤子下去,就将面前的少年锤成肉饼。 然而少年只是轻飘飘地向左侧挪了半步,轻易避开。巫兹勇士一愣,再用巫兹语咒骂两句,转身冲过去。 少年又向右侧挪了半步。巫兹勇士再次扑了个空。 几次三番,巫兹勇士每一次都气势汹汹地冲上去,而那个看上去瘦弱的少年每次都是轻飘飘地挪一步,轻易避开。 来来回回十数次,巫兹勇士弯下腰,大口喘着气。 万华园,忽然安静下来。 一片寂静里,高台之上的沈茴忽然笑了一声。她笑声不大,可在这恰好静下来的一刻,显得那么明显。 引得下方的人都望过去。 高台之上一身明黄与正红相搭的皇后,貌美而高贵,正是世间最尊贵女子的模样。她望着下方擂台,大大方方地灿笑着。 “哈哈哈哈……” 下方的宴桌接二连三地爆发出笑声。只是这一次,开怀大笑的人是大齐的子民。 裴徊光望着身边好像在发光一样的小皇后,却看得出她的笑根本没到眼底。 沈茴哪里是真的笑得开怀?她望着下方连嘲笑巫兹人愚笨都不敢的大齐朝臣们,只觉得可悲! 沈茴脸上的笑容逐渐变浅,即将尽数散去时,知裴徊光望过来,她轻挑眼尾,将脸上的笑容染上几分娇媚。她转过头望向裴徊光,对上他审视的目光。她笑着说:“掌印,耍猴真的挺好看的。” 沈茴话音刚落,擂台上一直躲避的少年终于出手。这一次,精疲力尽的巫兹勇士冲过来时,他没再躲避。他抬手,轻易握住巫兹勇士的手腕,又用力一拧,一声骨裂之音后,爆发出巫兹勇士杀猪般地嚎叫。 少年再一甩手,巫兹勇士雄壮的身躯被高高甩出去,又重重落地。一双重锤亦从高处落下,砸在他的身上。 观看的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瘦弱的少年是如何将这虎背熊腰的巫兹勇士甩得这样高?巫兹勇士落地时,那架势似乎要将擂台砸出个坑来。观看的人都跟着心颤。 少年垂眼,看向脚边的巫兹勇士。他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抱歉。掌印说娘娘想看耍猴,这才没给你个痛快,让你受辱了。” 巫兹勇士看着面前一脸真诚的少年,又是一大口血吐出来,心肝肺全都在颤。 “陛下,该赏。”沈茴望向身侧的皇帝。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对对对,赏!重赏!” 哒古王冲身边的勇士用巫兹语嘱咐了好多句,大多都是让他下一局一定要赢,若是赢了许他这个又那个。 勇士重重点头,立誓一般保证一定赢回来。 然而,沈茴没给巫兹人这个机会。本来大齐与巫兹人的比武还要继续进行几场,可沈茴不愿意再冒险,做一回赢了就溜的小人,令人火速进行下一个环节。 大齐的宫人手脚麻利地冲上擂台,红毯铺落,花瓣细散,身着艳丽舞姬们碎步走上擂台,或立或蹲摆好了起舞的姿势。 哒古王傻眼。 不是啊,这怎么就不比武了?哒古王一急,忽然忘了中原话怎么说,直接用巫兹语抗议。 然而,密集的鼓点遮住了他的聒噪。 皇帝犹疑:“哒古王是不是要说什么?” 沈茴指了指起舞的美人,状若随意地自言自语:“最中间的那个舞姬长得真好看。” 皇帝果然被沈茴的话吸引去,望向台子上起舞的美人们。他慢慢眯起眼睛来,跟着曲子咿咿呀呀地哼起调子来。 “娘娘。”裴徊光忽然开口。 沈茴莫名觉得他不会说什么能公之于众的话,她略歪了歪身子,凑过去,听他低语。 “咱家的戒指可养好了?” 沈茴一怔。目光迅速躲闪起来,全然没了刚刚的从容得体。她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的糖盒,做贼似地小心翼翼放在宴桌上。 当然了,糖盒里装的可不是什么糖豆。 裴徊光倒是没沈茴那么多顾虑,大大方方的将糖盒拿过来。他将盖子推开,取出里面的黑玉戒,捏在指间细瞧着。 沈茴端端正正地坐着,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他,惊愕地看见裴徊光捏着那枚黑玉戒,放进了口中。 第 35 章 第035 章 【第三十五章】 裴徊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像嚼糖一样,让色泽浓郁的黑玉戒在他口舌间慢悠悠地翻转一圈。他合上双唇,黑色的玉戒隐在他粉白的舌齿之中。 沈茴整个人都呆了。 他、他是疯子吗! 身后的宮嫔女眷们低声说笑,声音又软又甜。下方铺着红毯与花瓣的台子上歌舞连连,温柔的筝声间歇,是闷闷的擂鼓声。朝臣谈笑风生,巫兹人粗犷的声音说着异族的语言。 一切都那样嘈杂。 可是那些声音忽然变得那样遥远,遥远到不真实。沈茴好像一句也听不进耳中了。 半晌,沈茴才回过神来,她收回视线,重新脊背挺直地端坐着,目视前方,欣赏台子上的歌舞。 冬日天寒,摆在宴桌上的热茶没多久就要凉。宫婢勤快地奔走在各桌宴席间,将凉茶替换成热茶。宫婢走到沈茴身后侧,想要为她替换掉凉茶。沈茴却忽然抬手端起面前的凉茶,一饮而尽。 台子上的舞蹈结束,舞姬们退下去,又换上另一台歌舞。 沈茴心里刚平复一些,眼角的余光看见裴徊光将宴桌上的小糖盒又推到了她面前。沈茴一怔,小幅度地微微偏头,看见裴徊光收回去的手上并没有戴着那枚黑玉戒。 沈茴一动不动。 台子上的这场歌舞进行过半,沈茴才悄悄去拿小糖盒。她小心翼翼地将盒盖推开一点点,赫然见到黑玉戒躺在里面。沈茴手一抖,赶忙又将盖子推上了。 怎、怎么会! 裴徊光该不会真的能尝出来,这枚黑玉戒昨天晚上根本没有被、被…… 呸。 什么尝出来! 沈茴在心里一连又“呸”了好几声! 皇帝转过头来,问:“皇后近来身体可好些了?” 沈茴本来因为担心裴徊光识破她的敷衍正紧张着,偏偏皇帝又转过头来与她说话。她说还好,又说这旧疾折磨她好些年,不是片刻能痊愈的。 沈茴正艰难应付着,裴徊光忽然在宴桌下探手而来,在她腰间摸了摸,摘了她的荷包。他慢悠悠地翻了翻,见荷包里没有糖,有些失望地又将荷包悬在她腰间。 直到裴徊光收了手,沈茴才松了口气,她坐在两个人中间,当真是焦头烂额。直到皇帝重新兴高采烈地去看歌舞,裴徊光也没再说话没有动作,沈茴才稍微放松了些。 今日的宴席,沈霆也来了。 他虽未官复原职,可失踪前有高位有兵权,也有爱戴。如今回来暂时领了个没有实权的武衔。不过,就算他现在的官职不大,一些比他位高的武将见了他,还是恭恭敬敬的称呼一声“沈将军”。 皇帝听了哒古王妃的意见,让府邸离皇宫近的朝臣派人回去接家眷。沈府到皇宫的距离不算近,沈霆还是令小厮回去,将沈鸣玉带过来了。 沈鸣玉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安静地坐在父亲身边,一双眼睛却好奇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沈鸣玉皱着眉望向父亲。她心里有很多疑惑,却不知道从何开口来问。 沈霆明白女儿疑惑什么,可他并不愿意解释。言语说辞总是会带上主观情绪。他今日将女儿带过来,就是想让女儿自己去看、自己去想。 沈霆拿起宴桌上的一块糯仁红枣软糕尝了一口,味道不错。每个锦盒里摆放着四块糯仁红枣软糕。他面前宴桌上这盒,被沈鸣玉之前吃了两块,现在只剩下一块了。 沈霆转过头看向身边那一桌,客气问:“李将军,这盒糯仁红枣软糕能不能割爱?小女很喜欢。” 沈鸣玉却愣愣的。 她刚刚是有些饿了,才连吃了两块。这样软糯的东西,她并不喜欢吃。 “哈哈哈,我们老夫妻都不爱吃这些细点。”李将军一边笑着说,一边将没有动过的一盒糯仁红枣软糕推到沈霆面前。这显然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李将军转过头,继续去看歌舞了。 沈霆道了谢,将锦盒的盖子合上。他把这盒糯仁红枣软糕放在手边,全然没有给沈鸣玉的意思。 ——菀菀最喜欢软糯的细点,带回去给她尝尝。 最后一局比武大齐的胜利,尤其是用那样戏耍的方式赢下来,显然让大齐的文武百官们心情大好。此时尝着宫中珍馐与佳酿,还能观看这样美轮美奂的歌舞,更是大悦。 然而不远处巫兹人的宴桌地,巫兹人就没那么高兴了。哒古王脸色铁青。显然是对刚刚的比武耿耿于怀! 哒古王妃也不喝宴桌上的酒,而是拿了自己的酒囊,豪饮了一大口巫兹烈酒。她将手搭在哒古王肩上,用巫兹语说:“放心,一会儿看我怎么教训大齐的这群娇滴滴的女人们。” 她爽朗地大笑着,十分有信心。 哒古王妃浓密的微卷黑发扎了个粗粗的辫子,又在脑后盘起。她穿着草原劲装,是真正马背上长大的姑娘,与中原女子差别很大。中原女子即使是出生将门的巾帼,也和哒古王妃这样的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姑娘不大一样。 又一场歌舞结束,哒古王妃站起身,从宴桌后走出来,大声说道:“中原女子歌舞的确好看,曼拉族丽也来给大家助助兴!” 曼拉族丽,是她自己的名字。 “好好好!”皇帝拍手应好。目光在哒古王妃身上上下扫过,他显然是惊奇于巫兹女子居然是另一种风情。 沈茴轻轻蹙眉,在心里埋怨一句:又找事儿! 哒古王妃一跃而起,跳上台子。 扎着双辫子的强壮勇士扔给她两条铁鞭。 哒古王妃握着双鞭,在台子上表演起来,将铁鞭甩出阵阵抽打风声,又因是铁鞭,铁链相碰,又撞出几分铁血的意味来。 但凡习武之人都能看得出来哒古王妃这可不是花拳绣腿,那充满力量的一鞭子下去,就能将人的脑壳砸碎。 像是知道观看人所想,哒古王妃手中双鞭朝台柱甩去。一声响之后,木柱出现了裂缝。 “献丑了。” “哈哈哈,不愧是本王的王妃!”哒古王大笑。巫兹人向来以武为尊,王妃给他们挣了脸面,他们无不欢呼。 哒古王妃站在台子上没下来,她遥遥望向高台,大声问:“都说中原人擅剑术,不知中原女儿可会舞剑啊?” 这…… 中原大地当然有擅舞剑的巾帼,可今日之宴上的女眷要么是宫妃、公主,要么是臣子的妻女…… 哒古王妃在台子上渡着步子,再开口:“我曼拉族丽是巫兹的王妃,若你们派个小民来舞剑,那是看不起咱们巫兹!” 巫兹人附和。 哒古王妃挑衅的口气更重,目光落在高台上的沈茴身上。她很是看不过这种娇滴滴的姑娘家。她说:“皇后是你们中原女子的第一人,不可能不会吧?” 对于十岁前连走路都费劲的沈茴来说,当然不会。 万华园再次安静了片刻。 一个文臣起身,想要维护:“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你们巫兹女子擅骑射,我们中原女子所擅之事你们巫兹女子也未必精通。” 哒古王妃冷笑打断:“所以,就是不会!” 另一个文臣正要起身,高台上的小皇后忽然开口。 “这位巫兹妃子的表扬很好看。本宫与陛下、太后都看得津津有味。赏玛瑙一盒、珍珠一串、纯金头面一副,苏锦十匹。哦,这也赏了你。”沈茴摘了腕上的一个玉镯,没递给宫婢,直接搞搞抛出去。 所有人的视线跟着那个玉镯,抬高,又落地。 沈茴的力气那样小,搭建的台子又离得那样远。她自然没有将玉镯扔到哒古王妃面前,那个玉镯落了地,摔坏了。 沈茴“哎呀”了一声,惋惜地瞥了一眼,又大方地说:“王妃表演得实在出色,本宫还在回味里,太激动了。” 她微微偏过头吩咐:“再补一对镯子。” 也不知道是谁,偷偷笑了一声。 言罢,沈茴转过脸,不紧不慢地端起面前的花茶,优雅地抿了一口,再不开口了。 让皇后上台子舞剑? 大齐朝臣们低头憋笑。他们没想到小皇后以刚刚及笄的年纪,做事竟这样沉稳,简直就差指着哒古王妃的鼻子骂——让本宫去舞剑?你算个什么东西! 裴徊光若所有思地审视着沈茴。 他脑海中不由浮现了些旧事画面。那还是小皇后第一次在宫中设宴,连在人多的场合大声说话都不敢。面对醉酒的皇帝,小皇后更是吓破了胆。 可是裴徊光也记得小皇后勇敢跑过去阻止皇帝的画面。甚至连她那日穿的什么衣衫,戴了什么发钗,垂落到地面的披帛什么触觉都记得。 这才多久?小皇后的成长让裴徊光有点意外。 哒古王妃咬咬牙,死死盯着高台上的沈茴。知暂且不能把中原的皇后怎么样,她又咽不下这口气,猛一转身望向大齐百官所在之席。 “大齐的臣子家眷中就没有人敢上来舞剑助兴吗?” 脸色难看的哒古王重重冷笑了一声:“这就是大齐的待客之道?” 哒古王说这话时,是看着皇帝的。他的目光投过来,皇帝愣了一下,顺着说下去:“谁家女眷来舞剑助兴欢迎哒古王,朕必重赏!” 沈茴被这个愚蠢的皇帝气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皇帝开了口,这事便难办了! 万华园再次寂静下来。 沈茴正琢磨着要不要悄悄吩咐身手好的女侍卫扮成臣子女眷来解围,忽听一道熟悉的女童声。 沈鸣玉站起来,声音清脆又响亮:“我们中原女子赴宴皆注重仪表,穿上漂亮衣裳梳着漂亮发髻,不像哒古王妃这样随便。免得歪了姐姐和娘子们的发钗,只好我这样的小孩子比划几下,满足哒古王妃想见识中原剑术的心愿。” 朝臣松了口气。沈鸣玉还是个孩子,她站出来,不管比划的剑术多差劲,都不会丢了大齐颜面。 沈茴惊愕地望着沈鸣玉,又望向沈霆,见后者笑着拍了拍沈鸣玉的肩膀,显然是很赞成沈鸣玉此举! 沈鸣玉接过侍卫递上来的剑。想着哒古王妃刚刚用的是双鞭,她又借了一把剑。她手握双剑,大步走上台子。 她自小就听旁人嘲笑说沈家男人死光了,将来要被吃绝户。 她不服气,她用力去读书,又偷偷去学武艺。 父亲回来了,她曾怕父亲不喜她真实的样子。可父亲并不怪她,反而教她兵法、教她练剑。 沈鸣玉站在台子中央,望向远处的父亲,握紧手中的双剑。 第 36 章 第036 章 【第三十六章】 父亲问她敢不敢上去时,沈鸣玉当然说敢,她怎么会不敢! 这样的场合,这么多人看着,沈鸣玉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她有些紧张地握着手中的双剑。她望着远处的父亲,看见父亲冲她点头,她心里的紧张忽然就散去了大半。这几年,家里什么没经历过?不过是一场表演,全当是之前的每一次普通练剑。 这套剑法,沈鸣玉已练过无数次。当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舞剑,所有的注意力都凝在手中的剑上,所有的紧张都消失了,只想将这一套剑法挥得漂亮。 原本,宴席上的文武百官心里想着沈鸣玉年纪小,她出来表演舞剑,不管这剑法使得怎么样都不重要。却没想到沈鸣玉这一套剑术耍得行云流水,不由就将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好!” 武将自然看得出这小姑娘是自小苦练过的,绝对不是花架子,不由赞喝。 又有武将望着台子上舞剑的少女,眼前隐约浮现了另一个少年将军的形象来。那还是先帝在时,某一年新岁,另一个胡蛮之族进奉,少年将军一个人站在擂台上,手握长枪,将涌上擂台的骁勇胡人一个个战败。 那一声又一声的“再来”,还有后来的那一句“一起来”,那手握长枪的少年是怎样的年少轻狂、意气风发。 只是今非昔比。这才几年,当年连直视天子都不敢的巫兹人,如今竟是如此猖狂,居然敢出言让尊贵的皇后下场表演! 年轻的朝臣们或许心中所感稍淡,而经历过曾经峥嵘的老臣们,无不心中五味杂陈。一道道望向沈鸣玉的目光,不由转到了沈霆身上。 沈霆坦然接受那些饱含期待的目光,而他只是望着圆台上舞剑的女儿。 女儿的锋利,的确和他年少时一般无二。 他对凑过来夸赞沈鸣玉的道贺,很温和地点了点头道谢。他用手背贴了贴茶盏,试了下温度,知晓茶水偏凉。沈鸣玉舞剑下来必定会渴,舞剑又会让她一身汗,太热的茶喝不下,彻底凉了的茶水喝了也不好,这温度刚刚好。 沈鸣玉收剑。 圆台上,纤细的少女挺拔似寒梅,又有鹤的卓然。 沈鸣玉转身望向巫兹宴桌方向,朗朗开口:“你们的王妃身体强壮,若是想学我们中原的剑术,只要找到真正懂剑术的老师傅教一教,一定可以学会的!” 沈鸣玉的声音脆脆的,又有这个年纪少女的特有天真烂漫。 哒古王妃中原话并不是特别好。她努力听了沈鸣玉的话,在脑子里饶了个弯,才听明白。她还没琢磨出怎么说话。大齐的武将中有人笑着附和:“哒古王妃必能学会!” 可是这语气,怎么听上去那么像嘲讽? “好!好!赏,重赏!”高台上的皇帝本想念两句夸赞这剑法漂亮的诗词,却词穷,只干巴巴地拍着手说了这么两句。他的目光落在沈鸣玉身上,觉得有点眼熟,偏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皇帝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过沈鸣玉。沈鸣玉上台之前,担心出门前母亲给她梳的发髻碍事,动作麻利地解了头发,只随意地绑了个高高的马尾。此时她刚刚舞剑结束,双颊红红的。 皇帝爱美人,爱各种各样的美人。 他的目光落在沈鸣玉尚且平坦的胸口,目光顿了顿。还是个孩子啊。不过…… 沈茴一直心惊胆战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他打量去沈鸣玉,立刻开口:“听闻巫兹族中有一对双生金眼美人此番也与哒古王同行,怎没见到人呢?” 她这话,是问巫兹的哒古王。 哒古王哈哈大笑了两声,才说:“阿古曼丽和阿古雪丽是我们巫兹的瑰宝!今日也给天可汗准备了我们巫兹的舞蹈来助兴。” 他又转头朝身边的人吩咐两句。 那两位双生的金眼美人一直坐在巫兹人的宴桌地,只是她们一直带着面纱,频频惹得皇帝望过来,对她们的容貌十分好奇。 果然,沈茴将话题绕到这一对巫兹美人身上,皇帝就没再算计着沈鸣玉,一双眼珠子跟着那对巫兹美人的身影。 哒古王看着阿古曼丽和阿古雪丽在席间起身,往台上去,心里不太得劲。这对美人是他们巫兹的瑰宝,凭什么送给中原的皇帝?偏偏他的可汗哥哥说中原地广兵多,暂且动不得。 这对巫兹美人赤足穿着皮裙,随着她们起舞,一双笔直的长腿在皮裙下若隐若现。中原的朝臣们,有的觉得非礼勿视移开视线不敢多看一眼,有的却目光如炬地盯着瞧。 皇帝眼睛一眨不眨,却皱着眉。因为这对美人脸上那层薄薄的面纱始终没摘。 沈茴趁皇帝全神贯注地望着那对异族美人,招来拾星在她耳边低语两句,吩咐她立刻将皇帝对沈鸣玉意欲不善的念头告知沈霆。 拾星悄悄绕过人群,疾步走向沈霆身后,福了福,弯腰低禀。以沈霆和皇后的关系,皇后派身边的宫婢过来递几句话,十分寻常。 沈霆略偏着头听完拾星的禀告。他转过头,遥遥望向高台上的沈茴,冲她点了点头。 沈茴望着哥哥,倒是一时不知道哥哥这是告诉她他知晓了,还是让她安心。 应当是后者吧? 沈茴莫名这样想,又真切地希望是后者。 沈茴稍微松了口气,才忽然间发现裴徊光安静了那样久。她偷偷去看他。裴徊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沈茴却隐约觉察出来裴徊光漆黑眸底的恹恹。 裴徊光心里的确不快活。 不管是聆疾刚刚在擂台上戏耍巫兹勇士,还是沈鸣玉的出彩舞剑,都为本该被胡人踩在脚底下的大齐颜面,又挣回了几分。 他心里怎么能快活呢? 大齐被曾经的附属小地嘲弄、欺凌,踩在烂泥里践踏,胡人嚣张嘲笑、大齐朝臣无地自容……他心里才能快活啊。 台子上的双生金眼美人跳舞跳到高朝处,把那遮脸的薄轻纱高高抛起,终于露出倾城倾国容。 异域风情的立体五官堪称完美,一双金瞳如妖勾媚,活色生香。 “美!”皇帝直接站起来,急急往前走了两步,双手搭在木栏上,望着还在继续跳舞的美人,恨不得自己离得近点、再近点! 裴徊光瞥了他一眼。 他想了一下,将来史册上会如何描述这位大齐的皇帝。 行吧。 他心里稍微快活了那么一丁点。 不过也只那么一丁点。毕竟他的计划被打乱了,更快活的场面没见到。裴徊光转过头,去看身边这位罪魁祸首。沈茴尚未来得及收回目光,两个人撞了个四目相对。 沈茴一怔,正犹豫着要不要收回视线。裴徊光已经先一步移开目光,他端起宴桌上的凉茶,慢悠悠的呷了一口。待凉透的茶水流进身体里,他已不想再看接下来的歌舞表演,起身离开。 沈茴目光追随着裴徊光,带着几分茫然与探究。 裴徊光沿着石阶,缓步走下高台。宫人迎面遇了他,都退到一侧避让。待他走得远些了,那巫兹人有的已经喝醉,站在甬道上摇摇晃晃。 宫宦快步赶过去,将人扶走。从始至终,裴徊光脚步没有放缓等待过,更无改变过方向有所任何的避让。 他心情不好,很不好——沈茴心里这般想着,她垂下眼睛,目光落在宴桌上装着黑玉戒的小糖盒。 她骗了他,敷衍了他。 并且被他尝出来……不不,被他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识破了。 而且,她为了能让大齐能在比武中赢上一局,求了他,给出了随他开的“赌注。” 偏偏,又赶上他今日心情不好。 沈茴怔怔望着宴桌上的小糖盒,轻轻抿唇,隐约料到今天晚上去见他不知道要吃什么样的苦头。 可她又必须去。 巫兹的双生金眼美人表演结束,哒古王言不由衷地表达了这两个美人倘若能留在宫中侍奉皇帝是她们的荣幸。皇帝自然高兴,也不顾是不是符合规矩,直接给两位美人封了妃。 宴席结束后,沈茴借口要为两位新妃子安排宫殿请辞,皇帝自然答应。接下来的活动,本来也不太需要女人参与。 为这两位异族美人准备的宫殿,自是早就安排好的。沈茴亲自将人送到双翊楼。这一折腾,本就体弱的沈茴便有些体力不支,略显疲惫地回昭月宫。 路上,沈茴惊讶地看见锦王妃独自一人坐在花厅里饮酒。锦王妃也看见了沈茴,起身迎过来行礼。 “锦王妃怎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我不爱听胡人咋咋呼呼的声音,跑到这里躲清闲。没想到被皇后娘娘撞见了。”锦王妃邀请,“皇后娘娘瞧上去有些疲惫,要不要同饮两盏果子酒。” 沈茴想起上次喝的果子酒味道的确很好,便和锦王妃去了花厅,一起喝了一点果子酒。另一方面,她也是怕今日事忙有人去昭月宫叨扰她,也想如锦王妃般,在这里躲躲清闲。 “娘娘若喜欢这果子酒,明日送娘娘一些。”锦王妃说。 沈茴说好,又道谢。 沈茴在花厅坐了好一会儿,才回昭月宫。她觉得身上乏,又怕晚上要受折磨,去睡了大半个下午,天黑时才醒来。 “娘娘,要摆晚膳吗?” 沈茴想了一下,怕自己一会儿会吐,只喝了碗花茶,然后去盥室沐洗更衣,收拾妥帖后带着灿珠往沧青阁去。 · 沈茴攥紧小糖盒,轻推开书阁的门,朝长案后面的裴徊光走去。随着她走动,黑玉戒轻碰糖盒发出响动来。 “掌印在练字吗?” 看清纸上内容,沈茴不由愣住。 长案上摆了一张很大的宣纸,裴徊光握着笔,让浓墨将整张宣纸染黑。已没有一丁点白的地方,他仍旧反反复复地一行一行刷过去。 浓墨渗透宣纸,将下面的玉石台面都染脏了。 裴徊光抬眼看她。 沈茴向后退了一步。 “退什么?”裴徊光慢悠悠地问,语气寻常,不带情绪。 “怕掌印打我。” 裴徊光没理她故意卖巧的说辞,重新垂眼,继续反复涂抹,让视线里黑色越来越浓与纯粹。 “不该骗掌印。”沈茴说。 裴徊光没说话。 半晌,沈茴用力攥了下手里的小糖盒,小声说:“我、我自己放不进去……” “娘娘声音太小听不见。”裴徊光分明听见了,却故意这样说。 沈茴知他故意,她也不重复,继续嗡声说下去:“也,也怕取不出……” 第 37 章 第037 章 【第三十七章】 沈茴低着头,眼圈一点一点红了。 她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听着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声音,说着这样不堪的言词,心里一阵阵难受。 路是自己选的,一往直前不后悔,可被荆棘扎伤了,还是会痛的。 手里攥着的小糖盒将她娇嫩的手心都咯红了,可她握着小糖盒的力度却越来越重。这种硌得她手心发疼的滋味,勉强能压着她胸口的酸意,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不哭,肯定不再这死太监面前哭。 裴徊光用力置了笔。 前一刻他才刚蘸了墨,狼毫上饱满的墨汁溅起,溅到沈茴杏色的裙子上。 直到裴徊光走出书阁,沈茴还没回过神来。她低头望着裙子上沾染的墨滴,反应过来,小跑着追出去。她听着裴徊光的脚步声,小跑着下楼,追着裴徊光进了五楼的盥洗室。 裴徊光只是过来洗手的。 墨汁在他修长皙白的手指上蹭了一点,他用凉水反反复复地洗,直到这双手又干干净净了。 沈茴站在门口,默默瞧着他。 裴徊光拿起干净的棉巾擦尽手上的水渍,经过沈茴身边看都没看她一眼,他出了盥洗室,又往楼上去。 沈茴跟他保持了一点距离,又默默跟着他。她跟着他走上六楼,裴徊光脚步没停,她便继续跟着往七楼去。 沈茴听着两个人交叠的脚步声,在心里劝慰自己,努力让自己笑。即使笑不出来,也不准拿出委屈的模样来。 到了七楼的寝屋,裴徊光在屋内默立了片刻,才转过身,将目光落在小皇后的身上。 裴徊光将目光望过来时,沈茴朝他走过去,停在他身前半步的距离,主动抬手环住他的腰身拥着他,她再一点点往前挪,直到将身子贴靠在他胸膛。她仰起脸来望向他,软软地撒娇:“别生气啦。” 裴徊光冷眼瞥着她。 他神情那样冷,和他身上的温度一样。 沈茴努力扯起嘴角摆出最好看的笑容,再央他:“以后不会再随便敷衍掌印了。” 沈茴只想将他哄了。至于这话嘛,自然也不是真心的。 裴徊光睥着沈茴这张假笑的脸,终于再开口:“娘娘想赢一局,咱家依了娘娘,所以娘娘的赌注呢?” 沈茴绕在裴徊光身后的手有些僵,她努力维持脸上的笑容,说:“自是掌印说了算。” “是吗?”裴徊光轻飘飘地问。 沈茴僵僵点头。她脑海中已经幻想了一种又一种被这死太监折腾的画面。 “哭。” 沈茴一愣,怔怔望着他,连脸上强撑出来的笑也坚持不下去了。 沈茴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蜷长的眼睫轻轻扫过,便带下泪珠来。她知道裴徊光看出来了,看出来她难堪得想哭,也看出来她憋得心口都疼了。 沈茴一边在心里警告自己不准在这大奸宦面前丢人的哭,一边又给自己找借口,反正哭是他说的,是她赔出去的“赌注”。 挣扎犹豫间,心口灼烧般地痛。她低下头,咬着唇无声落泪,还是不愿让裴徊光看见她泪水涟涟的脸。裴徊光也没阻止,由着她。 沈茴哭了近一刻钟,才将眼泪收了收。心口的憋痛也慢慢散去了。 “假装什么?” 忽听头顶的声音,沈茴偷偷抬眼望了裴徊光一眼,忽然想到自己脸上挂着泪,匆忙又低下头去。 裴徊光直接捏着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让她泪洗过的脸一览无余。 “娘娘还记得当初来招惹咱家时,自己的说辞吗?” 沈茴当然记得。那可是她琢磨了好久,才最终鼓起勇气对他说的话。 ——那皇帝的女人为掌印宽衣暖榻,掌印会觉得痛快吗? “娘娘最好给咱家记着,你是皇后,不是需要讨好别人的低等东西。” 沈茴望着裴徊光又困惑了。 她那说辞……不就是要凭借着皇后的身份向他卑微讨好让他痛快吗?他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要她记着自己的皇后?记着自己皇后的身份又能怎么样呢?她难不成还能让他跪地伺候吗? 裴徊光推开了沈茴。他低头看着自己上身的雪色寝衣,上面落了沈茴的眼泪,也沾了她裙子上的墨汁。 裴徊光三两下解开系带,将上衣脱了,随手扔到椅子上。 沈茴急忙低头,不敢去看。 裴徊光瞥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转身去了榻上。 沈茴低着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刚刚忽然降临的难堪缓过去了。她平复了一下情绪,开始懊恼今日的表现实在是太差劲了。她不应该这样失态才对。 她拿着帕子闷声去蹭裙子上粘的墨汁,直到蹭不下墨痕了,她才吹熄了屋内的灯,从床尾小心翼翼地轻轻爬到床里侧。 当裴徊光的手覆来时,沈茴拉住他的手:“掌印。” 她试探:“明天要起得很早,今天晚上可不可以不要让我睡得那样沉?” 裴徊光的手掌覆在沈茴的眼睛上,沈茴轻轻握着他的手腕。一片漆黑里,两相僵持着,十分安静。 沈茴倒也不是非要早起,只是她忽然想试探一下。 “也不是不行。”裴徊光慢悠悠地松了手。 沈茴有些意外。她仔细听着身旁的响动,听见裴徊光下了床,在衣橱里翻找着什么,他很快又回来,然后拉住了沈茴的手,将她的两只手交叠放在一起。 沈茴很快反应过来,裴徊光在绑她的双手! 不仅是手,还有脚腕。 甚至,他又用她的披帛蒙了她的眼睛。 沈茴愣愣的,心想至于吗?他在防着她半夜对他动手杀了他吗?这怎么可能呢?她这样的病秧子哪有那个本事杀得了他? 安静又漆黑的环境下,沈茴又因为畅快地哭过一场,此时脑海中异常地清醒。她开始反反复复地回忆今晚见到裴徊光之后的每一个细节,细细去琢磨。她去琢磨裴徊光的每一个眼神,去推敲他说的每一句话。 夜色渐浓,时间变得没了概念。沈茴后悔下午睡了那样久,导致她此时一点困意也无。偏偏手脚被绑,不是很舒服。 她将今晚的每一幕都推敲琢磨过,隐约有了新的猜测。这猜测让她惊讶,也让她茫然。她想再试探一番身边的裴徊光,却不知道他此时是睡着还是醒着。若他睡着,她倒是不好将他吵醒。 沈茴犹豫很久,终还是决定轻声问问裴徊光可睡着了。她还没开口,身侧的裴徊光忽然转过身来,开始解她的上衣。沈茴一怔,一片漆黑里,僵着。 沈茴后悔了,她不敢为了试探裴徊光的底线主动提出不要他像之前那样点了她的穴道,让她沉沉睡去。 她轻轻咬着嘴唇,感受着锁骨下冰凉的手掌,宁愿被敲昏没有知觉。至于她刚刚打算问裴徊光的话,现在是怎么都问不出口了。 · 夜深人静,街道上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影。 沈霆骑马疾行而过。傍晚时,母亲随口说想吃栗子杏仁千层糕。他知道有一家铺子的栗子杏仁千层糕味道很好,赶了很远的路去买。等母亲明早起来便可以吃到了。 两道人影从昏暗的小巷闪出来,拦住沈霆的马。 沈霆瞥了一眼拦他的张达和刘伟奇,他翻身下马,拽着马缰跟他们两个走到角落处,问:“什么事?” 张达欲言又止。 刘伟奇看了张达一眼,开口:“咱们现在是该称呼你沈将军还是吴将军?” 他话音刚落,张达赶忙接了话,语气里有点酸溜溜的:“大哥,你现在可以领着朝廷的俸禄,带着朝廷的兵马耍威风了。再也不用跟着弟兄们担着乱臣贼子的骂名。弟兄们不能不多想啊!” 沈霆说:“沈霆七年前就已经死了。” “有大哥这句话,咱们就放心了!” “咱们信哥哥,下面再有人闹事,我和张达就能给大哥处理了!” 沈霆眯起眼睛,遥望皇宫的方向,这样远的距离,仍然可以看见巍峨皇宫的一角。 他是曾经年少轻狂的沈霆,更是势要推翻昏庸王朝的吴往。 · 沈茴很晚才睡着,她醒来时裴徊光已经不在她身边了。而绑在她手脚上的绳子早已解开。她掀开被子刚要下床,看见被子里的那个小糖盒。 沈茴愣愣望着那个小糖盒很久,才将它拿起来,推开盖子,取出里面的黑玉戒,然后她拉起自己的裙子。 又过了近三刻钟,沈茴才下楼。 沈茴一楼一楼地找下去,心想若裴徊光已不在沧青阁,她便先回昭月宫,下回再将这戒指还他。却在庭院中看见了裴徊光。 裴徊光站在一棵玉檀树下,抬眼望向树端的两只喜鹊。 沈茴走过去,和他一同望向那两只叽叽喳喳玩闹的喜鹊,问出昨天晚上想问的话:“蔻蔻在掌印心里重要吗?” 她收回视线,望着他。 许久之后,树端的那两只喜鹊一前一后地飞走了。裴徊光转过身看着沈茴,他嗤笑了一声,道:“这要看娘娘自己的表现。若得了咱家的心意,就是咱家的宝贝。反之,就成了咱家这等阉人取乐的玩意儿。” 沈茴认真想了一会儿,隐约意识到自己的美人计似乎还是有些用处的。她又朝裴徊光迈出一步,去拉他的手。她将黑玉戒戴在他的指上,说:“喏,好好戴着。” 裴徊光漆色的眸底一如既往看不出情绪。他说:“娘娘怎么一会儿委屈得恨不得扒了咱家的皮,一会儿又……” 他“啧”了一声,没找到准确的词来形容。 沈茴想说那是因为自己的脸皮还不够厚,修炼的美人计也没大成。可她不能这样说,便胡乱给自己找借口:“本宫年纪还小呢。没定性。嗯。” 沈茴趁着此时裴徊光心情好,问:“昨日上擂台的那个少年是司礼监的人吗?” “聆疾?”裴徊光语气轻缓,“娘娘看上他了?” “嗯。”沈茴点头,“我身边没有身手那样好的人,想跟掌印讨人。” 沈茴说的是实话,她也不介意从裴徊光身边过来的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她不会将人真的当心腹,而是需要时用他的武艺来护卫。 裴徊光慢悠悠地拨转着指上刚套的黑玉戒。他盯着沈茴的眼睛,说道:“他在禁军处当差,不是阉人。” 沈茴有些惋惜。不是宫宦,那自然不方便了。 裴徊光冷笑了一声:“娘娘既然看上聆疾了,阉了送去给娘娘使用便是。” “不不不,不用了!”沈茴急忙说。 第 38 章 第038 章 【第三十八章】 “娘娘脸上这表情是惋惜?咱家好心将人阉了送去给娘娘使,娘娘惋惜什么?是惋惜断了根的人使起来没滋味儿?想使唤齐全人?”裴徊光慢悠悠地说着。 沈茴这才明白裴徊光说的“使”是哪种使用。 裴徊光望着沈茴的眼睛,再问:“还是娘娘觉得齐全人才高贵?齐全人被阉割成了下等东西,惹了娘娘惋惜?” 沈茴紧张地整颗心都揪起来了。 这话题可太敏感了。 沈茴想解释,她露出惋惜神色时,裴徊光尚未提出要将人阉了。可裴徊光不知道吗?他自然知道的。他咄咄相逼,恐怕她怎么辩解都不能令他满意。 眼看着裴徊光还要再开口,沈茴直接转身。 “娘娘……”裴徊光刚再一开口,就见沈茴气呼呼地转了身。他惊讶地望着沈茴,倒也住了口。 沈茴没有走多远,她搬起不远处的一个半旧的小杌子,重新走到裴徊光对面,将小杌子放在裴徊光脚前。 裴徊光不解其意,望着她,看她要做什么。 沈茴捏着裙子略略抬起一点露出鞋尖,踩上小杌子。小杌子窄窄,她身形晃了一下。裴徊光抬抬手,扶了她一把。 沈茴攥着裴徊光的衣襟,将人往眼前再拉近一点。 裴徊光忽然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他慢悠悠地开口:“这是要……” 沈茴直接凑过去亲吻他,拦了他接下来的话。 四目相望,沈茴的眸子里映出他的样子。她眸中的自己,让裴徊光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晨风从沈茴身后吹来,将她的裙子向前吹去,尽数温柔抚在裴徊光的身上。裴徊光扶她的手没有收回来,始终搭在沈茴腰侧。 许久之后,沈茴才结束这个绵长而又用力的亲吻。 “掌印甚是牙尖嘴利,本宫不喜欢听,只好堵了你的嘴。” 裴徊光望着沈茴盈盈红润的小嘴开开合合,他抬手,用拇指指腹慢条斯理地捻了一下自己的唇线,然后才拖长了腔调:“牙尖嘴利?什么破词儿。” “没有说错呀。”沈茴垂下眼睛一脸纯稚无辜,“牙若不尖,怎么会把本宫舌头尖儿给咬疼了。” 裴徊光嗤笑一声,不咸不淡地说:“娘娘用这样的法子堵咱家的嘴,也不嫌恶心。” 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沈茴蹙蹙眉,说:“还成吧,若掌印少说些煞风景的话更善。” 她又开口,反客为主:“所以,掌印为什么还没有送几个身手好的宫人到昭月宫去?” 裴徊光看着她。 沈茴继续:“是司礼监找不到身手好的人了,还是掌印想不到呢?若是哪日本宫一不小心掉河里了,身边连个救的人都没有。” “差不多得了罢。”裴徊光半眯眼,睥着她。 沈茴轻咳了一声,移开视线。 “要什么样的?怎么使的?屋里用不用?娘娘小小年纪已是如此重欲,身边是该养两个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若是咱家不在,也好顶上。娘娘说是与不是?” 得,这嘴白堵了。 沈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裙子在晨风里如涟漪般拂在裴徊光的白衣上,缠缠连连。 “只掌印一个,便也够了。”她去拉裴徊光的手,将他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攥在手心里。 他始终要逼她说出来。不管他信不信,反正她都得说。 裴徊光摸了摸沈茴的头,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悠悠说了句:“这才乖。” · 沈茴本是担心今日会有事,不敢晚起。的确,她早早就醒了,可早上在沧青阁耽搁了那样久,脚步匆匆穿过暗道回到昭月宫时,比往常回来得都晚些。 她知道巫兹人今日要与皇帝和朝中武将出去狩猎,女眷皆不用同行,轻松不少。暗道里阴森寒冷,沈茴每次回来都要抱着暖手炉暖会身子。她一边暖身,一边听着沉月的禀话。 “大殿下早上来过了,奴婢说娘娘还没醒。他嚷着要进来看看娘娘,还说不会吵闹。奴婢却只能说娘娘交代过您头晕要多睡会儿不许人吵闹,这才将他打发了。奴婢瞧着大殿下走的时候不是很开心。” 她上次见到齐煜还是前天早上。沈茴琢磨了一下,倒也一时茫然,不知道那算不算不欢而散。不过忆起齐煜扭头就跑的倔强小身影,沈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待身上的寒意退了一些,吩咐宫婢去给她拿衣裳。她要换一身衣裳,去齐煜那里一趟。前日早上闹了不愉快,小孩子今天巴巴跑来了,又吃了闭门羹,沈茴可不是得过去一趟,将人哄哄。 刚哄了个大的,又要去哄个小的。 沈茴无奈地摇摇头。 她询问:“昨日陛下给了鸣玉什么赏?” 沉月就将皇帝赏赐的东西一一说了。倒是都按着规制,没什么格外值得注意的。按理说,昨日那情况,即使是臣子家眷也断然没有上台去表演的道理,就算沈茴令身手好的侍女假扮臣妻,也不算上佳。免不得要在野史里落得一笔“大齐皇帝令臣妻向胡人表演”。偏偏皇帝是傻的,直接开了口。 中原人大多骨子里都看不上胡人,尤其是巫兹。因为千百年来,巫兹实在是附属中原太久,尤其是前卫时,巫兹小地谄媚嘴脸被编进歌谣里,现在街头巷尾的孩童还有唱诵。 从结果而言,沈鸣玉上去舞剑是最好的结果。对大齐是,甚至对她来说也是。 可那有前提。 一个隐隐有了苗头,并没有几个人知晓,也不齿于宣之于口的荒唐恶念,若是没有的话,才是最好的结果。 沈茴一想到皇帝将邪念打在一个连月信都不曾来过的小孩子身上,就一阵阵恶心。 “娘娘?”沉月轻唤。 原来沈茴已经发怔了许久,而且脸色越来越难看。沉月不知沈茴心里想着沈鸣玉的事情,还以为沈茴在沧青阁那边受了屈辱。她赶紧低下头,把脸上心疼的表情压回去。 沈茴回过神来,轻叹了一声。她起身,刚打算换衣。宫婢走进来禀告司寝女官沉烟过来了。 “司寝女官?” 沈茴有点意外。 沈茴见过一两次沉烟,印象里是个端庄懂规矩的姑娘。在这宫里,能做到女官的,都有些本事。只是司寝女官?一想到沉烟所管理的事情,沈茴隐隐觉得又没有什么好事。 “禀娘娘,陛下下了旨意要为宫里的嫔妃们排好侍寝日期。”沉烟委婉了说辞,要知道皇帝当时的原话十分粗鄙不堪,“陛下事忙说得笼统,细则处只好来请教娘娘。” 宫中妃嫔实在是太多,皇帝宠幸妃子向来是凭借喜好。现在居然要把女人们排好号码,一个个来了。 “你们自己看着办就好。”沈茴说。她可没闲心管这个事情。 沉烟当然可以自己就把事情做好。只是侍寝这事儿可以动手脚的地方很多,她过来禀了事,也是来探皇后娘娘的意思。 已知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沉烟屈膝行礼,说自己定会将事情处理好,然后告退。 沈茴也没等沉烟退下,先起身往里面去换衣,心里着急要见齐煜。 沈茴经过沉烟身边的时候,沉烟愣了一下。 她闻到了玉檀香的味道。 沉烟对玉檀的味道,那可太熟悉了。 · 沈茴急匆匆去见齐煜,等到了齐煜住处,却得知齐煜在睡觉。 宫女禀话:“大殿下昨天晚上似乎没睡好,奴婢几次进去查看时,都见他翻来覆去,今晨也比往日醒得早。大殿下一醒来就嚷着要见皇后娘娘。奴婢说皇后娘娘最近会因巫兹人事忙,大殿下执意抱着书册去找娘娘。没见到娘娘,大殿下回来闷闷不乐,将宫人都撵出去,自己蒙着被子躺下了。等奴婢再进去瞧,大殿下已睡着了。” 沈茴眼前浮现小孩子的忐忑、鼓起勇气,又失望的过程。 她吩咐宫人都不必跟着,自己一个人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子,在齐煜的床边坐下,望着酣眠的小孩子。 齐煜睡得正沉,却貌似并非好眠,小眉头揪着。 “不、不要……”小孩子呓语,声音低低的。 沈茴俯下身来,凑过去听,听见齐煜睡梦中带着哭腔的呢喃:“不要当皇帝呜呜呜……怕、怕呜呜……” 沈茴一愣,紧接着心里被蛰了一下。 她一心想帮齐煜登上帝位,从头开始慢慢治理这腐烂的王朝。可是她这计划从未问过齐煜的意愿。 齐煜,他不想当皇帝啊! 沈茴茫然地呆坐着。 她忽然好颓然,生出几分对未来的无措失败感。 又过了好久,齐煜迷迷糊糊地醒来,睁开眼睛。 “醒啦?”沈茴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想要去帮他盖好被子。 齐煜却忽然瞪大眼睛,惊恐地抓住自己的被子,不许沈茴来碰。 沈茴一愣,收回手。 小孩子的眼睛里浮现迷茫来,他眨眨眼,再眨眨眼,才看清身边的人是沈茴。他紧紧抓着被子的手慢吞吞地松开。 “做噩梦啦?”沈茴问。 齐煜胡乱地点点头,小声嘟囔:“你还生不生我的气?” 沈茴摇头,说:“最近巫兹人来啦,姨母大概会很忙,可能没那么多时间陪煜儿。” “我知道!”齐煜低着头,小手抠被子上的绣纹。 原来小姨母真的没有生气,他慢慢翘起嘴角。他的小脑瓜低了又低,不想让小姨母看见他笑了。 沈茴在这边陪了齐煜半个上午,才回昭月宫。 一离开,沈茴脸上的笑容便收了,带上愁绪。她的视线越过高高的红色宫墙,望向远处山峦。最近几日天暖,远山顶的积雪已有些融化。她心里的积雪却结了冰。 “娘娘这是想出宫了?” 忽闻裴徊光的声音,沈茴吓了一跳。原来她一边走一边出神,裴徊光走到近处了,竟一无所觉。 “掌印这是要去哪里?”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禀话:“听闻昭月宫的内宦不够使,咱家选了两个身手不错的打算给娘娘送去。既然在这里遇见了,阿胖阿瘦你们跟娘娘去罢。”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阿胖和阿瘦从裴徊光后面走出来,规矩地打礼问安。 两个人人如其名。 阿胖是个胖子,圆润得像个球,还是个秃子。 阿瘦是个瘦子,麻杆一样比纤细的姑娘家还苗条,还缺了两颗门牙。 “掌印有心了。”沈茴轻轻拍了拍裴徊光胳膊,她的手自然下垂,指尖点下他的手背。又在经过他身侧时,烦闷一上午的沈茴终于弯了唇。 第 39 章 第039 章 【第三十九章】 裴徊光立在远处,目送沈茴走远。直到沈茴的身影拐过院墙看不见了,裴徊光才收回视线。他视线下移,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凝了凝。 小太监顺年脚步匆匆地打远处赶过来,向裴徊光行了一礼,然后低声禀话:“掌印,信已送去了。” 裴徊光没说话,在原地又静立了片刻,转了方向,出宫去。 裴徊光让顺年送出去的信,是送到宝碧宫,给哒古王。这是裴徊光送去给哒古王的第二封信了。 他送过去的第一封信正是沈茴当初在沧青阁见到的那封。 那第一封信里,他只写了一句话—— 令皇帝召臣子家眷赴宴,再诱其下旨宮嫔或臣妻献舞。 大齐皇帝丢了颜面自然是越多人看见越好。就算文武百官顾念颜面守口如瓶,那样多的女眷与侍婢、家厮见了,不用格外花心思,他们就会添油加醋地说出去。是将事情最快散播于市井间的方法。 可如今街口巷尾谈论的却是聆疾如何戏耍巫兹勇士,还有他们的战神之女如何风姿飒爽。 这和裴徊光原本的计划大相径庭。 裴徊光拨捻了一圈指上的黑玉戒,又望了一眼沈茴离开的方向。 这回,他令人送去给哒古王的第二封信也写的简单—— 设宴劝酒,待皇帝醉酒哄其换妾纵乐。 哒古王此行带了两个妾奴。皇帝没有妾奴,而满宫妃嫔无不为妾。 当然了,裴徊光送过去的这两封信并不是以他自己的名义,而是以锦王的名义。锦王有夺位之心,巫兹有踏辱之意。于是,许几座城池,善也。 · 巫兹人住在行宫宝碧宫。这宝碧宫虽是行宫,却是前朝为了某位公主所建,所以离皇宫极近,只两道宫墙与一条窄道相隔。 沈茴刚回到昭月宫,就听说了巫兹人的胡作非为。 原来昨天晚上这群巫兹人醉酒之后,竟对大齐的宫婢动手动脚,扛起人来背回去纵乐。按理说,若是一两个醉后事件,也不算个什么大事。可巫兹人闹出来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些。这就不是什么醉后的意外了,分明就是用羞辱宫中宫女的方式来羞辱大齐。 “然后呢?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沈茴问。 沉月叹了口气,摇摇头。 沈茴气愤,想问宫中的禁军都去了哪里?怎么会准许发生这样的事情。可是又没问出口。因为,答案所有人都知道。 如今禁军不过是个摆设,禁军男儿纵有一身本事,司礼监不发话,他们谁也不敢动。 沈茴原以为今日狩猎,要很晚才会结束。可没想到,皇帝半下午就带着巫兹人回来了。除去一来一回的路程,这场狩猎莫不是刚开始就结束了。 “怎么这么快结束?可是狩猎的时候发生什么事情了?”沈茴询问。 小梅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禀话:“也算不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听说狩猎刚开始,陛下便称不舒服,也急着回来。” 小梅子是在昭月宫当差的内宦。沈茴将人收拢了,一些不方便宫婢做的事情,就让他跑跑腿。比如今日,沈茴一听说狩猎提前结束,就让小梅子跑去跟皇帝身边当差的小太监打听消息。 不舒服? 沈茴蹙起眉头,琢磨了一下,问:“陛下出发的时候可有提过掌印?” 小梅子一愣,眼睛亮起来:“娘娘怎么知晓?听说出发的时候陛下找了掌印好一会儿,最后哒古王催了又催,陛下才不得不出发。” 沈茴点点头,让沉月给了小梅子赏,再让他下去了。 沈茴入宫第二日要与陛下一同出宫去宗庙。当时坐在龙舆上,沈茴真切地感受到皇帝不见裴徊光时的紧张,以及见了裴徊光后的肆无忌惮。 没有裴徊光在身边,皇帝害怕有人刺杀他。竟怕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么多人保护他,只要裴徊光不在,他就不安?裴徊光不会不知道皇帝找他,他是故意不去的?故意让巫兹人笑话皇帝的胆小如鼠? 沈茴可以想象到皇帝急着要回来时,哒古王定然又要出言挖苦了。 沈茴叹了口气。 沉月瞧着沈茴在软塌上呆坐着,神色惶惶,怕她过分忧虑,开口分散她注意力:“娘娘前几日说要给大爷做新衣,反正今天下午无事,娘娘要不要继续做呀?” “嗯,取来吧。” 沈茴幼时体弱不能如两个姐姐那样伴在母亲身边给父亲和兄长做衣服,曾是她的憾事。如今她身体好了,哥哥也回来了,便想弥补曾经的遗憾。沈茴已经给沈霆做过一件衣裳了,这次打算再做件大氅。 拾星摸了摸衣料,说:“这料子好软,做寝衣更合适呢。” “我就算给哥哥做了寝衣,他也不会穿的。”沈茴说。 “为什么呀?”拾星问着,眼睛却是望向姐姐的。 沉月无语瞪她一眼,不给她解释了,让她自己想。 沈茴笑笑,也不给拾星解释。 拾星自己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想明白了,大爷只会穿大夫人给他缝的寝衣……” 沉月在绣凳坐下,也拿了针线活来坐。她想给沈茴再绣几个帕子。拾星针线活不好,也不喜欢针线事,在屋子待了没多久,就自己跑出去玩了。 傍晚时,沉月先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看一眼沈茴还在专心地一针一线缝制着,她轻手轻脚地退出去,看看今天晚上的膳食准备得如何了。 宫里伺候的人这样多,每个人各司其职,出不了什么差错。偏沉月还和以前在沈家时一样,面面俱到地照顾着沈茴。 她与拾星并非奴籍。 小时候家里穷,虽然时常饿肚子,可还能活着。可穷人病不得,一场严重的风寒卷来,家里的人一个个病死。她只剩下妹妹了,天知道妹妹发烧的时候,她有多怕。那年她八岁,拾星五岁。她背着昏死过去的拾星走了好远的路,去求神医救命。 那样多的人排队求着见神医,她还没见到神医呢,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拐子抱走。她根本没有去想被拐子抱走的下场是什么,满心想的都是蜷缩倒在地上的妹妹无人管会死的! “哥哥,救救那个小妹妹。” 这是沉月第一次见到沈茴。她被沈霆抱在怀里,小小的。后来沉月才知道沈茴比妹妹还大了半岁,可她当时看上去只三四岁的样子,那么小,又那么苍白虚弱,乖乖靠在哥哥的怀里,连说话都很费力气。 她和妹妹得救了,见到了神医。她哭得语无伦次:“他、他们都说妹妹会死,她是不是醒不过来了?” 安静偎在兄长怀里的沈茴抬起头,奶奶的声线软绵绵的,样子却认真极了:“她会好起来的。我都能醒过来,她也行的!” 沉月站在檐下,回忆着过去。 “沉月,你在这发什么呆呢?”灿珠抱着一个坛子走过来。 沉月收回思绪,问:“这是什么?” “锦王妃派人送过来的果子酒。皇后娘娘上次喝了很喜欢,锦王妃竟送了整整一坛子过来。”灿珠说着,就往里面走。 沉月叮嘱一句:“明儿个俞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倒一点这果子酒让他瞧瞧。” 灿珠一愣,紧接着又是一笑,说:“沉月姐,你也太谨慎了。锦王妃哪有胆子在宫里下毒呀,就算要害咱们娘娘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若这酒有问题,一查一个准。锦王妃哪有那样蠢笨。而且锦王妃也没有害咱们娘娘的理由呀。再说了,娘娘已饮过两次,若这果子酒有事……呸呸呸。” 灿珠赶紧止了自己不吉利的话。 “你说的都对,锦王妃不会蠢到明目张胆下毒。只是皇后娘娘体弱,又是常年服药的。我是怕这果子酒的配料和娘娘吃的药有什么忌讳。”沉月说道。 “还是沉月姐想得周到。”灿珠应了,抱着酒坛子进了屋。 “与沉月在外面说什么呢?”沈茴低着头缝衣裳,没抬头。 灿珠将果子酒放下,说:“锦王妃的果子酒送来了。沉月姐姐交代明日俞太医来的时候看看这酒对娘娘平日里吃的药有没有影响。” 沈茴想了一下,自己喝这果子酒两次了,倒也没觉得哪里不适。这果子酒的确美味,她本就口味偏甜,很喜欢,就让灿珠给她倒一杯。 沈茴把手里的针线活放下了,她本来是想找点事情来做平心静气,可总忍不住去想巫兹人的事情。巫兹人要留到年后初八,这么长时间,若始终坐视不理,不知要多少宫人遭欺。 这次来了三四百的巫兹人,在大齐的都城,若禁军相阻,他们必然不能生恶。可是……这就又绕到了司礼监。 “给。”灿珠将果子酒递给沈茴。她又顺口说了句:“娘娘是真喜欢这果子酒。” “很好喝的,你尝尝。”沈茴心不在焉地回了句。 灿珠道了谢,好奇地给自己倒了一点点。果子酒入口,甜得她皱眉。她并不喜欢甜口。不过是娘娘赏赐,她还是把杯子里剩下的果子酒也喝了,说:“娘娘可真喜欢甜口。” 沈茴喝尽杯中果子酒,才说:“我身体不好,自小日日服药,吃的药比喝的水还多。嘴里总是苦的。所以对甜的东西格外心心念念。” 灿珠听得心酸。 沈茴把手中的酒盏放下,吩咐:“不摆晚膳了,去准备几道掌印平日爱吃的菜肴,用食盒提着,我去沧青阁吃。” 她知道裴徊光打定主意要让巫兹人肆意妄为,可她还是想试着阻扰。 · 沈茴见到裴徊光的时候,他坐在藤椅里,懒洋洋地后仰靠在椅背上,正丢着梅子糖在吃。 沈茴忽然想起裴徊光很喜欢吃糖。那他又是为什么喜欢吃甜口? 沈茴将食盒放在桌上,看见桌子上有一碗冬枣,便拿了一颗来吃。紧接着,她就皱了眉,“唔”了一声,忍着没吐出来,勉强吃了。 裴徊光瞥她一眼,问:“有那么难吃吗?” “又苦又涩,简直是本宫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沈茴说的认真。她走到裴徊光面前来,问:“掌印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是什么?” “乳母的肉。”裴徊光将又一粒梅子糖扔进口中。 “什么?”沈茴怀疑自己听错了。 “乳母的肉。”裴徊光重复一遍,“胳膊和腿上的,先煮一遍,再烤透,撒上酱料,滋着油沫。” 裴徊光嚼着梅子糖。 他少年时每忆起那个味道都会干呕,现在麻木得没什么感觉了。 第 40 章 第040 章 【第四十章】 他坐在阴影里,懒散又悠闲。云淡风轻地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固执地留在过去的阴暗天地里,不想出去,也不准旁人走进去。 沈茴站在裴徊光面前,愣愣的。 口中梅子糖吃尽,裴徊光这才抬抬眼,看向好似被吓傻了的小皇后。 “吃糖吗?”他问。 沈茴摇了摇头。 裴徊光将递糖的手收了回来,自己把糖吃了。他将手搭在扶手上,站起来。他本就身量极高,身后的灯照在他的身上,将他站起的身影照得巨兽般朝沈茴笼罩下来。 沈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裴徊光并没怎么在意沈茴的小动作,他经过沈茴身边,径自走向桌子。他掀开食盒的盖子,瞥了一眼里面的菜肴。 沈茴快步走过去,将食盒里的菜肴一一摆出来。 水煮青豆、干豆腐丝拌黄瓜、炒青笋、凉拌鸡丝,还有一份银耳粥。 “我问过了,这些都是掌印喜欢的。”她将筷子递给裴徊光,待他接了,自己也拿了筷子坐在他对面。 沈茴看着裴徊光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她小口咬了一块笋块,试探着开口:“掌印的父亲一心栽培,他若知道掌印如今的风光……” 沈茴忽然住了口。她忽然意识到这话未必对。 裴徊光的唇角勾出一抹诡异的笑来,他看着沈茴,漆色的眸子染上几分兴奋。他说:“老东西死了,是被咱家气死的。他听说咱家做了阉人,吐了好大一口血,小命呜呼。啧。” 沈茴望着面前的裴徊光,忍不住发抖。她还记得裴徊光上次认真警告她——只有他自己能骂老东西,别人必须对他父亲敬重。 沈茴迷茫。 她不懂。 她真的不懂眼前这邪魔人的心思。他在恨他的父亲吗?恨得那样恐怖!可偏偏又只准自己恨,旁人不能说他父亲半句不好? 沈茴努力稳了稳心神。她想着一个人的母亲总能唤起内心的柔软来,她便问:“那掌印的母亲呢?” “当然是死了。”裴徊光口气随意。他吃着青豆,每一粒都夹得稳稳的。他本来想说他母亲不想受辱自缢而亡,可那些人连她的尸身都不放过,将她做了人彘。 可这吃饭呢,他还是别说了,怕这小皇后倒了胃口吃不下去。 沈茴望着裴徊光,蹙眉思虑。她以为自己在努力琢磨,其实脑子里很空。 “娘娘不必试探了,咱家孑然一身,没有亲人在世。狼心狗肺阴险无情没有半点善念,所以连友人也无。唯一走得近的,只是几个巴结上来喊干爹的。” 裴徊光放下筷子,去拿凉茶。 沈茴忽然握住他的手。 裴徊光抬眼,望向沈茴。 “那掌印想不想有家人?”沈茴拉过裴徊光的手贴在她的唇上,“掌印想不想本宫成为陪着你的家人?每日相见,每日都在一起,永永远远,一辈子那样久。直到我们某一个人死去才会终止。” 她的唇贴着他的指背,随着她说话,柔软的触觉温柔黏着他的手。 裴徊光却只觉得可笑。他冷笑了一声,问:“娘娘又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想要巫兹人不要再肆意妄为,想护卫那些无辜的宫人。可是她该现在说出来吗?她若现在说出来,她的情话就变得那样虚伪。可若她不说出来,他难道猜不出来吗? 裴徊光挣开沈茴的手,拿了凉茶来喝。 沈茴再开口:“我想,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他的好。即使暂且不被人知晓,也不会不存在。” 裴徊光有些不耐烦:“娘娘说话能不能直接些?” 沈茴便认真地说:“是。我有事情来求你。刚刚说的话,我知你听了不信只觉得满满算计。那倘若我努力去试一试呢?倘若我尝试着努力将掌印放在心上,把掌印当成家人来看呢?” 裴徊光嘲讽地瞥她:“娘娘是拿不出赌注了,把真心拎出来用用?娘娘以为咱家会信吗?” 在裴徊光眼里,沈茴和那些巴巴凑上来喊他干爹的小太监们没什么区别,不过都是一个“利”字。 真心? 讲什么笑话呢? 有人会爱吃屎吗?哦,傻子兴许会喜欢。 有人会对他这样的人真心?那除非对方也是个傻子,傻透了那种。 更何况,裴徊光也不稀罕。 他起身,走到沈茴身侧,强势地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居高临下地睥着她:“娘娘少看些情情爱爱的戏本子,咱家对娘娘的真心不感兴趣。” 他扯开沈茴的外衣,抓了几颗碗里的冬枣,赛进她的心衣里。 “咱家只能娘娘的身体有那么点兴趣,记住了吗?” 冬枣有一点凉,沈茴忍不住颤了下,她咬唇,说:“记住了。” “这就对了,”裴徊光又放缓了语气,慢悠悠地拖长腔调,“娘娘已经多次坏了咱家的好事,不要再让咱家破例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沈茴垂着眼睛,浓长的眼睫将眼里的情绪尽数藏起。 裴徊光垂眼看她,忽然很想看她的眼睛,弄清她这一刻眼睛里的所有情绪。可是他忍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等将沈茴心衣里的冬枣拿出来,一粒粒吃了。 · 接下来两日,巫兹人的恶行越演越烈。 他们已经不满足苛待欺负宫中的宫女、内宦,甚至对宫妃下手。 “昨晚陛下喝醉了,下令召了几位嫔妃过去。原来是哒古王让自己的两个妾奴伺候陛下。陛、陛下就让婉才人和刘美人去服侍哒古王……现在很多大臣在大殿前跪着……”禀话的宫人声音低下去。 沈茴手一抖,捏着的绣针扎了手。 “还会有比他更混账的帝王吗?”沈茴颤声。 沉月听了也觉得荒唐气愤,却还是劝:“娘娘慎言!” 拾星小跑着进来,脸色难看地禀话:“陛下又召了几位娘娘去宝碧宫。其中有文嫔。” 半晌,沈茴转过头问灿珠:“掌印还在沧青阁吗?” “在!”灿珠忙点头。 沈茴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畏惧压下去。她站起来,吩咐:“备凤辇,去宝碧宫。” “娘娘,您现在不能去啊!”沉月白着脸劝,“陛下还没醒酒。那哒古王妃明显对您有恶意!” 沈茴望向灿珠。 “你算着时间,本宫到宝碧宫时,你该已经站在了掌印面前。你告诉他……”沈茴顿了顿,“去给本宫收尸。” 沈茴翻出妆奁里的匕首,转身往外走。 “娘娘!”沉月拦在门口。 “沉月,你该懂我的。”沈茴静静望着她,“哥哥回来了,我已经不是沈家唯一的孩子了,自然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样怕死。” 沉月摇头:“沉月不拦娘娘,只是让娘娘也吩咐一下,若起了意外,沉月该做什么。” “好。”沈茴弯唇,“若赌赢了自然欢喜。若赌输了,我活不了,你们恐怕也要受牵连。既如此,若等不到司礼监行动,就飞蛾扑火一回,试着与那昏君同归于尽!” “我也去!”拾星说。 沈茴知道若自己出事,她身边的人都会受牵连,也不阻止拾星。 不过令沈茴意外的是,屋内还有两个宫女和小太监也要跟去。等她坐上凤舆,刚刚说要去的那两个小太监,对亲近人将沈茴的想法说了,又有四个小太监也将匕首藏在靴子里,赴死般毅然同往。 · 宝碧宫里大摆筵席,酒气熏天。巫兹人用巫兹语大声嚷嚷,他们吃着肉喝着酒,怀里搂着中原姑娘。 皇帝此时却并不在这儿一起喝酒。他酒量实在太差,此时已经醉酒在屋里面睡了。 一出了宫,若裴徊光不在他身边,他总是一千个一百个不放心。可若是在宫里,他知道裴徊光在宫里,即使不在他眼前,他也很是安心。尤其是醉了酒之后,那可真是毫无顾忌,竟能听着巫兹语呼呼大睡,全然不是出宫去狩猎时畏惧的模样。 “王!中原皇后来了!” 巫兹人都停下说笑,有些意外。 文鹤一怔,心里立刻替沈茴担忧起来。她望向门口的方向,满眼焦急,盼着沈茴不要踏进来。当她看见沈茴的身影,心里凉了一半。 巫兹人都望向出现在门口的沈茴。沈茴掐了掐手心,将那一丝丝的畏惧压回去,缓步迈进殿内。 “宫中有事,本宫来接陛下回去。”她目光大大方方地扫过殿内,最后落在哒古王的身上,“陛下在哪里?” 哒古王已经知道了中原皇帝的德性,所以他上下打量沈茴的目光越发肆无忌惮。他就这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沈茴,也不回话。他的目光太明目张胆,又用巫兹语说了一句话,引得其他巫兹人都笑起来。 沈茴听懂了,他说:“中原皇后谁敢睡一回?” 哒古王扔了手中酒杯,站起来,晃晃悠悠地朝沈茴走过来,说:“陛下在屋里睡着。本王带娘娘去接陛下。” 他直接握住沈茴的手腕,拉着她穿过宴桌。他步子迈得那样大,沈茴被拽得跌跌撞撞跟不上,腰侧磕在桌角,一阵剧痛。 她的样子引得巫兹人大笑。 禁军的人守在院外,红着眼眶,握着腰间佩刀的手气愤地发抖。 哒古王用力一拽,又忽然松手。沈茴因着惯性,整个身子朝前摔倒,袖中的匕首跌了。 哒古王又把沈茴拉起来,往屋里拽,大笑:“走,带娘娘去接你的皇帝。” “松手!”沈茴站在门口去抓门边,努力再拖延一点时间。 “哈哈哈,”哒古王笑,“中原皇后叫本王松手,本王就松手?” “松手。” 这次说话的却不是沈茴。 沈茴闭了下眼睛,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赌赢了。 哒古王一怔,和殿内所有人一起望向门口。 裴徊光死死盯着远处的沈茴,气得舔了舔牙。他抬脚迈入殿内,一边走一边用力解身上的棉氅。 待走到沈茴面前,他这才将目光落在哒古王身上,阴森森开口:“松手。” 哒古王松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裴徊光重新看向沈茴,他将棉氅用力披在她身上,又略欠身,将小臂递给她:“咱家来接娘娘回去。” 沈茴望着他,没动。 “各位娘娘和各宫当差的,哪来的回哪去。”裴徊光咬牙切齿。 被钳制的妃嫔和宫人得了赦般,跑着涌出去。 沈茴慢慢弯唇,将手放在他的小臂上,让他扶。 禁军首领请示。 “一个不留。”裴徊光面无表情。 巫兹此番来京三百七十四人,除了那对双生美人,无一生还。 第 41 章 第041 章 【第四十一章】 禁军首领岑高杰在原地呆立了片刻,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尤其这命令还是裴徊光下的。大齐的军队已经窝囊太久。杀巫兹人?岑高杰先让人将殿内人事不知的皇帝送走,然后握紧手中的刀柄,一声令下,带着手下的精锐禁军,将这几年的怨气尽情发泄,血洗宝碧宫。 裴徊光扶着沈茴走向她的凤辇,又亲自将人扶上去。凤辇被抬起,回昭月宫。裴徊光走在凤辇旁边,目视前方,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沈茴悄悄打量了他一番,实在从他的神色上探不出什么,她慢慢收回视线,垂着眼睛。微风吹拂着她身上的棉氅,沈茴望着如涟漪般被吹起的衣角,思量着。 凤辇在昭月宫停下,沈茴走下凤辇,将手递给裴徊光,继续由他扶着往里走。 跟在后面的沉月和拾星对望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担忧。刚出宝碧宫时,沉月就吩咐小梅子赶快去请太医,如今回了昭月宫,她又吩咐小太监再去催一催。 望着沈茴被裴徊光扶进屋里,沉月犹豫了一下,拉住要跟进去的拾星。她冲拾星摇头,又寻了些事情给旁的宫人做,把所有人都支开。她站在门外,望着紧闭的房门,担忧地皱起眉。 只有两个人了。 沈茴原本很担忧这么逼裴徊光,会将这疯子激怒,现在到了这一刻,她心里却莫名十分平静。她将搭在裴徊光小臂上的手放下来,自己走向桌旁坐下来,倒了杯茶水来喝。去了一趟宝碧宫,她寝屋里的茶水已经凉了大半,只残了一点温度。 裴徊光仍旧站在进门时的地方,没动过。 沈茴将手里的茶盏放下,望过来,先开口:“我身上有伤,太医一会儿过来也不方便查看。掌印能帮本宫瞧瞧吗?” 裴徊光这才瞥向沈茴,凉凉将人瞥着,没开口,也没动。 沈茴径自解了外袄的系带,将衣襟拉开,露出里面冰蓝色的心衣。又掀开衣角,自己去查看疼痛难忍的腰侧。她肌肤娇嫩,那用力一撞着实撞得不轻,这才多久,腰侧已经显出一大片乌青。 沈茴蹙起眉头来,用手指头在乌青上小心翼翼地点了点。 “娘娘就没想过若咱家不过去呢?” “掌印会来的。”沈茴这样说。并没有把她原本打算若裴徊光不来她要怎样的计划告诉他。没必要对他说。 裴徊光呵笑了一声,走过去,在沈茴面前蹲下来,用指背敲了敲沈茴的膝,冷声警告:“最后一次,下一回再坏咱家的事情。咱家就敲碎了娘娘的腿。” 沈茴抬起眼睛,眉心蹙着,软绵绵地说:“膝上也摔了。” 裴徊光与她对视半晌,时间仿若凝滞。半晌,他拿开放在沈茴膝上的手,转而掀起她宝蓝色的裙子至膝上,又将她里面的里袴轻轻挽起。随着他的动作,沈茴湖蓝的里袴下逐渐露出她雪色的小腿,还有小腿上的擦伤。乃至里袴也被挽到膝上,果然露出沈茴摔得乌青的膝盖。 裴徊光用指背沿着沈茴的膝盖,逐渐向下轻轻抚了一遍,抚过她伤痕累累的小腿,才问:“还哪里伤了?” “屁股。”沈茴说的一本正经,“好像没摔到,但是说不定有什么潜在的伤呢?掌印给瞧瞧?” 裴徊光被气笑了。都这个时候了,小皇后还想着撩拨他呢?他戳了戳沈茴的脑袋,力气不小,将沈茴的头戳得直朝一侧栽歪。 他有意训斥她,还未开口,沈茴整个人扑过来抱住他,她那样用力,恨不得两个人的身体融和在一块。 “松手。”裴徊光冷声。 沈茴不仅没松手,还抱着他摇了摇。沈茴歪着头,冲着裴徊光的耳朵吹吹气,她说:“如何才能哄得掌印不生气了呢?如果这样做让掌印不欢喜,本宫心里也不好受。” 裴徊光冷笑,自是不信她的谎话。他用力将挂在怀里的小皇后扯下来,冷言冷语:“娘娘哄人的时候能不能装得像一些?这鬼话,娘娘自己信吗?” 他捏着沈茴的下巴,力度收紧,声音越发冷下去:“若是不惩罚娘娘,娘娘日后恐怕变本加厉。” “疼……”沈茴指了指裴徊光的手。 裴徊光盯着她,手没动。 沈茴试探着去拉裴徊光的手,将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拉开。 裴徊光望着沈茴的下巴,那里留下他捏过的红痕。 ……还真是娇贵人。 沈茴又拉着裴徊光的手,用他的手压在她腰侧的乌青上。她皱着眉,抱怨的语气有点哼哼唧唧的味道:“真的好疼的。就算掌印要玩什么新趣味游戏……哦不不,就算掌印要惩罚本宫,那也等本宫身上不这么疼了好不好嘛。” “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好。”沈茴认真点头,她张开嘴,将小舌头伸得直直的,然后凑过去,用舌尖轻轻戳了一下裴徊光的眉心。 “娘娘,太医院的江院判到了。”沉月在外面禀话。 裴徊光将沈茴解开的外衣整理好,他起身,扶着沈茴往床榻走去,让她去床榻上歇着。他走出沈茴的寝屋,也没让江院判给沈茴把脉,直接说了几道药问江院判可带了。 “娘娘已经歇下了,不必去诊脉了。” 江院判来前已差不多知晓皇后娘娘是怎么伤的,肩上背的药匣带着几种应该会用到的外伤药。裴徊光说的那几道药,他除了一种内服的药没带,另几种外伤药倒是都带了,直接取出交给沉月。而那种他没带来的内服药,自有昭月宫的小太监小跑着去太医院取药。 裴徊光回头望了一眼沈茴的寝屋,想起沈茴那张虚伪的脸,气得冷哼一声,提步往外走。 只是他这一冷哼,倒是时杵在一旁的昭月宫宫人个个大气不敢喘。 待裴徊光走远,沉月和拾星赶忙进了屋,去看望沈茴,将裴徊光跟江院判问药的事情说了。 “来的又不是俞太医?”沈茴问。 前日来给她诊平安脉的也是太医院别的太医,不是俞湛。 “奴婢去打听了,俞太医前几日告了假。”拾星说,“马上要过年了,俞太医也是刚搬到京中,事情忙吧。” 沈茴笑笑,说:“应该又是他亲自跑去采什么重要的草药了。” “娘娘还能笑出来!我们都快要吓死了。”沉月皱着眉,“娘娘还是别说了,先歇息吧。” 沈茴摇摇头,说:“去将今日要跟我一道去的几个宫女和小太监都喊来,得赏的。” 那两个宫女和六个小太监很快赶来,沈茴一人赏了五百两,又珍珠玉器。 “本宫现在能赏你们的不多。”沈茴开口。 几个人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本来满脸喜色,觉得这是好些钱,忽听皇后娘娘这样说,赶忙惶恐说已经很多了。 沈茴轻轻摇头,再开口:“本宫格外给你们一个赏。” 几个人都屏息静听,郑重起来。 沈茴却不直说,而是道:“待本宫能给你们时,你们自然知晓。” 几个人别的没听懂,倒是听懂了皇后娘娘这是要提拔他们,将他们归为心腹了!他们俯首,心甘情愿地许着忠诚。 小梅子笑着说:“咱们几个誓死追随娘娘。今儿个是个新开始,还请娘娘赐名。” 于是,沈茴就赐了名。两个宫女一个唤团圆,一个唤圆满。六个小太监分别改名平盛、通和、海晏、阜安、年丰,民康、分别取自太.平盛世、政通人和、河清海晏、物阜民安、人寿年丰、民康物阜。 此时的他们年纪皆不大。他们只是因为一腔热血,选择追随这个时候唯一敢站出来的皇后娘娘。他们并不知道,后来他们的名字会刻在史册上。他们都没读过什么书,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什么意思。但是后来和阿瘦、阿胖的名字列在一起记在史册上的时候,才会骄傲自己的名字比阿胖和阿瘦有牌面多了。 而阿胖和阿瘦此刻坐在角屋里嗑瓜子儿。 此时已经天色黑下来了,沈茴询问了宫人宝碧宫的情况,简单吃了一点晚膳,又给伤处擦了药,早早躺在床榻上歇息。 暗道很长,她腿上疼着,今晚是不能往沧青阁去的。 当沈茴听见博古架响动时,并不意外,她躺在昏暗的架子床里,等着裴徊光冷脸掀开床幔。 借着床头唯一一盏灯的昏暗光影,沈茴看见裴徊光手里的东西——一个盒子,还有一捆绳子。 沈茴眼睫颤了颤,被子里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褥。下一刻,她攥着被褥的手松开,她撑着坐起来,蹙眉望他:“怎么才来?” 随着她坐起来,身上的被子滑落。 她知裴徊光会来,在他来之前,已经将自己剥干净了。 · 傍晚时在宝碧宫的事情在宫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不管是各种的主子还是奴才,都在窃窃私语议论着。不知多少人因巫兹人被血洗,而激动得整夜难眠。 然而此时事情还没有传到乡野间。马上过年,今晚是年前的夜市,人头攒动,十分热闹。 沈鸣玉跟着父亲去夜市采买。要买的东西很多,沈鸣玉主动提出和父亲分开买。她欢快地跑上圆拱桥,努力穿过拥挤的人群。一不小心撞到一个人,她赶忙道歉。 青柏般的少年抬起头来,摇头道:“无妨。” 沈鸣玉一怔,说:“我知道你。你是聆疾。” 聆疾默了默,才开口:“我也知道你。沈鸣玉,沈霆的女儿。” 沈鸣玉灿烂笑起来,露出一对小酒窝。 来来往往的人拥堵在圆拱桥上,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人滞停在两个人身边。老人担心糖葫芦蹭了旁人衣衫,不敢往前走,就地叫卖着他的糖葫芦。 “给妹妹买串糖葫芦吧!”老人对聆疾笑。 沈鸣玉耳垂悬着小红球,像山楂一样红。 聆疾便买了一串,递给沈鸣玉。 “谢谢哥哥。”沈鸣玉大大方方地接过来,忽听父亲在岸边喊她。 沈鸣玉一跃而起,在人群惊讶的目光中,身轻如燕地踩着河面到了对岸。 沈霆牵着两匹马。一匹丑的,却是千里良驹。一匹跑得慢的,却漂亮得像马中公主。 沈鸣玉便知道丑的那个是给自己的,漂亮的是给小姑姑的。 “父亲,我遇到聆疾了,他还给了我糖葫芦!父亲晓不晓得他多大?” “十七。” “唔。”沈鸣玉咬一口糖葫芦,“比我大六岁。父亲,那六年后我能像聆疾那么厉害吗?” 第 42 章 第042 章 【第四十二章】 沈霆望了一眼桥的方向。聆疾侧着身,已经从拥挤的人群里走下了桥,消失在视线里。 “父亲?”沈鸣玉去拉父亲的衣角。 “能。”沈霆笑着说,“六年后,我的鸣玉会比聆疾还厉害,揍得他认输。” 沈鸣玉开心了。她去牵属于自己的小马,沈霆却并没准,沈鸣玉刚开始学骑马,沈霆担心小黑闹脾气她掌控不了,而是让她坐在那匹温和的漂亮白马上,他给女儿牵着马缰。 星月之光洒落河面,浮光掠影。 沈霆牵着女儿沿着河畔,一路走回家,平和的心里是这些年几乎从未有过的温柔。 当天晚上,极少做梦的沈鸣玉却做了一晚上的梦。她的梦境先是稀奇古怪乱七八糟,后来梦到了六年后的聆疾。 梦里,她拿着剑去找聆疾比武。果真如父亲说的那样,她将聆疾揍得连连后退,他那双冰润的眼睛望着她,他说他认输了。 沈鸣玉笑了。梦里梦外都在笑。 沈鸣玉很多年前就一早起来偷偷练武,早已养成了早起的习惯。第二天她却起迟了,比以往迟了那样多。 骆菀一直不见女儿出来,亲自去看她。骆菀推门进去,却见沈鸣玉不是没睡醒,而是呆呆坐在床上。 “鸣玉怎么了?做噩梦了?”骆菀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有些好笑。她这个女儿向来胆子大,可很少因为噩梦吓着。 沈鸣玉转过头来望着母亲。她红着眼睛,结结巴巴:“流、流血了,好多血。从、从那里……” 骆菀一愣,紧接着笑了。 “你怎么还笑啊。”沈鸣玉委屈地瘪着嘴。 骆菀温柔地将女儿搂进怀里,说:“鸣玉长大了,以后不是小孩子了。” 沈鸣玉偎在母亲的怀里,懵懵懂懂地问:“那还能跟父亲学骑马吗?” “今天不行。”见女儿的嘴角耷拉下去,骆菀才又说:“过几日就可以了。” 不过,就算沈鸣玉今日可以骑马,沈霆也教不了她。因为沈霆一早知晓了昨天傍晚宝碧宫发生的事情后,立刻进了宫。 · 沈茴从繁复厚重的床幔里伸出手,去拿小几上的温水。她努力伸了伸手,却因为脚踝被绑在床柱上,始终差一点没拿到。 她泄了气,也不去拿水喝,身子缩回床里,反手推了推床里侧的裴徊光。裴徊光正低着头,将涂满药汁的手掌抚在她腿上的擦伤处。 “都绑了一晚上了,还不能松开吗?”沈茴闷声问。 裴徊光慢悠悠地开口:“咱家只绑了娘娘一条腿,又没绑娘娘的手。娘娘若是不喜欢,又不是没手解。” 沈茴不服气地匆匆瞪了他一眼,又赶快收回视线。他把她绑起来,他不发话,她要是自己解了那才是中了他的计。 沈茴又想起昨天晚上裴徊光带来的那个盒子。那个盒子现在就放在床头小几上,至今没有打开,沈茴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带了绳子把她的腿绑起来,若是她自己给绳子解了,那他是不是要拿那盒子里的东西来“惩罚”她了? 沈茴又点好奇那个盒子里装的东西是什么,却又意料到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抬了抬另一只没有被绑着的腿,用脚尖点了点裴徊光的膝盖,软着嗓子:“解了吧。掌印今日真的不去早朝了?” 裴徊光并非日日都会跟去早朝,可是昨天傍晚发生了宝碧宫的事情,沈茴猜裴徊光今日是要去的。 裴徊光刚给沈茴腿上的擦伤处涂完药,在用帕子仔细去擦拭掌心残留的药汁。他冷眼瞥着沈茴踢过来的脚,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脚踝,放在他的膝上。他捏了捏她的脚趾,又俯下身来,咬了咬。 沈茴一怔,一阵奇异的痛麻传上来,她挣了挣,没挣开。撑在床上的手微微用力攥着被子,勉强蹙眉忍受。 裴徊光松开了沈茴。 沈茴赶忙将自己的腿缩回来,藏进被子里。被子的脚趾悄悄蜷起来。 “娘娘犯了错,是必要受到惩罚的。咱家本想拿绳子狠抽娘娘一顿,想起鞭痕会留下那样难看的痕迹,颇为舍不得。”裴徊光的手探进被子里,握住沈茴的脚踝,一路向上抚过沈茴软玉般的身体。“要不,给娘娘的脚趾咬掉如何?” 他又去捏沈茴的脚趾。 沈茴觉得没有这个疯子不敢做的事情,她硬着头皮说:“缺了脚趾,那就不完整了。” “不不,”裴徊光语气慢悠悠的,“咱家咬下来之后直接吞了。那娘娘在咱家这里还是完完整整的。” 沈茴脊背生出一阵寒意。她辨不出裴徊光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低低地轻哼了一声,反倒不高兴起来。 裴徊光“啧”了一声,继续阴阳怪气:“咱家看娘娘是真不知道境况,这个时候还撒娇使小性儿?” 沈茴垂着眼睛琢磨了一会儿,再抬眼的时候,望着裴徊光的目光含着点轻蔑。她说:“至于吗?不就是杀了几百个巫兹人,难道这点事情就难为了掌印?” 她不等裴徊光开口,继续说下去:“掌印这人有本事的人,偶尔被本宫坏事一回怎么了?就偶尔为本宫破例一次,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吗?” 裴徊光对沈茴这话倒没多少意外,语调寻常地说:“娘娘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 “掌印的计划可以一次又一次,掌印的蔻蔻却只一个。”沈茴勾着裴徊光的脖子,去吻他的唇角。 有时候,沈茴会遗憾裴徊光是阉人。 若他是齐全人,兴许她的美人计会使得更方便些,不会有那么多顾虑和小心翼翼。比如现在,她身上只被角轻搭,而他衣衫齐整。每一次亲近时都是如此。沈茴每次将手搭在裴徊光腰间时都小心翼翼,怕一不小心扯了他的腰带,见了他的残缺,犯了他的忌讳。 裴徊光解了绑在声脚上的绳子,又欠身,端了水亲自喂给沈茴喝。只是他的动作并不温柔,温水从沈茴的唇角流出来,湿了绣枕。 · 裴徊光没多久就离开了昭月宫,往前面去了。沈茴猜的不错,裴徊光今日要去早朝。裴徊光一离开,沈茴就起来了。她猜今日会有不少人来见她。 “娘娘,昨天晚上从宝碧宫出来的那些宫人想给娘娘磕个头。”拾星进来禀话,“娘娘要见吗?还是奴婢告诉她们已替他们转达了心意?” “见。” 沈茴见了那些宫人,承了他们的郑重跪拜,然后又安抚了一通。 这些宫人离开之后,平盛笑呵呵地进来禀话:“今儿个一早,禁军首领岑高杰还过来打听娘娘凤体可安康。” 平盛是已经改了名的小梅子。 沈茴想着那几位不幸被陛下召去宝碧宫的妃嫔今天上午也会来,可她们还没过来,宫人先进来禀话沈霆到了。 沈茴一怔,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怕哥哥唠叨她。 沈茴在正厅见了沈霆,令宫人摆上招待的瓜果。又先开口:“前几日见了鸣玉舞剑,竟不知道她何时偷学了那么大的本事。我身边有一把锋利的宝剑,一会儿哥哥回家正好给鸣玉带去。” 沈霆看着她,没说话。 沈茴叹了口气,问:“哥哥,我可不可以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 “你在哥哥这里还需要有秘密?”沈霆沉声问。 沈茴让所有宫人都退下,沉月和拾星都没留。她掐了掐手心,望着失而复得的兄长,开口:“我入宫至今,没有侍寝过。” 沈霆眼中浮现惊讶。 “我的寝殿里有一条密道,直通沧青阁。” 沈霆猛地站起来,向前迈出一步,站在沈茴前面胸膛起伏。不需要沈茴再多说,他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 沈茴站起来,抚了抚兄长的胸膛,说:“哥哥不要生气,也不要为我心疼。比起姐姐,我已经幸运很多了。” 她手臂环在兄长的腰侧,将脸贴在兄长的胸膛上,低声说:“我没有回头路走,也不想走回头路。” 半晌,沈霆才僵僵抬手,拍了拍幺妹的脊背。 沈茴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用脸颊蹭了蹭兄长的胸膛。她说:“哥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我如果裴徊光没来,我该怎么办。” “我认真考虑过的。我与带去的人说尝试弑君,我知道做不到。”她声音低软却有力量,“一国之母被巫兹人欺辱血洒宝碧宫,会将本就脆弱不堪的民心予以重创。若我的死,能激醒一两个浑浑噩噩的臣子、能引得百姓反心更起、甚至能使像吴往那样的民间英豪起兵多一个名号,便值得!” 沈霆终于意识到那个娇小病弱的幺妹已经长大了,只是这种在外力挤压的成长让他心里痛楚。若非当年愚忠,沈家本不必如此。 他说:“吴往知道了。” 沈茴仔细回味了一下这句话,抬起脸望向沈霆,沈霆磊落地回望。 沈霆走的时候,沈茴忽然叫住他。 “哥哥!” 沈霆站在门口,回望一身凤袍的幺妹。 沈茴慢慢弯唇,拿出几分沈霆所熟悉的乖巧模样。她说:“哥哥当知道蔻蔻想要的是什么。我并不在意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是煜儿,还是旁人。” · 此时,前朝上正发生着争吵。 文武百官因为昨天傍晚宝碧宫的事情争执着。 “此番巫兹进奉,若是有了错处,按着律法责罚就是,这血淹宝碧宫实在非仁善之举啊!” “听闻巫兹可汗与哒古王关系甚好。等消息传到巫兹去,巫兹可汗必然大怒。到时候要是追究起来,说不定要引发战乱。” “他单单巫兹还好,若是胡蛮之地其他部落以大齐不善之名联合起来,向我大齐起兵该如何啊!” 当然也有武将据理力争:“就算发动战争,咱们大齐还怕他不成!” 不过这样的声音,很快被惧战的声音所淹没。 裴徊光只觉得这群争执的臣子们吵得心烦。没怎么听。 王来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走到裴徊光身侧,将一个小糖盒递给他:“这是皇后娘娘令人送过来的。” 裴徊光抬抬眼,瞥了一眼那个小糖盒,接过来,把盒盖往上推开。 原来真的只是一盒寻常的梅子糖。 皇帝也被臣子们吵得脑壳痛,他无助地望过来,求助:“徊光,巫兹可汗要是率兵打过来该如何啊!” 满朝文武的目光便都落过来。 巫兹? 裴徊光眼前忽然浮现沈茴腰侧的乌青。他捻起了粒梅子糖来吃。 “那就,”他拢拢手,“灭了。” 第 43 章 第043 章 【第四十三章】 裴徊光这样说着,心里却并不痛快。灭了巫兹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事,可裴徊光不愿大齐做出任何一件令人称赞的事情。 不过皇帝立刻让裴徊光心里的不痛快消散了。 皇帝急急说:“如果打起仗来,吃亏的还是黎民百姓啊!能不打还是不打吧?依、依朕看,还是应当避战!” 他小心翼翼地去看裴徊光的脸色,心虚地声音低下去:“要不,迁都吧?咱们往南边去避一避?他巫兹知道咱们大齐仁心避战,也许就不来攻打了呢?或、或者还要嫌路途迢迢,不愿一路追去南边……” 想要迎战的朝臣们因裴徊光的一个“灭了”,心情激动脸上露了笑。此时又因为听了皇帝的话,脸上的表情僵在那里。 有臣子迈出一步,急劝:“陛下,万万不……” 裴徊光打断那个臣子的话。他望着皇帝,认真称赞:“陛下圣明!” “哈哈。”皇帝笑了两声。紧接着,他便发现整个大殿静悄悄的,他环顾满朝臣子,不由有点尴尬地收了笑。 裴徊光慢悠悠地拨弄着指上的黑玉戒,跟着轻笑了一声。 立刻有臣子跟着附和:“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 一声又一声,久久不歇。听着这样的夸赞声,皇帝重新笑起来,险些他自己都要信了自己的圣明。皇帝当然不愿意打仗。如果开始打仗了,需要用钱啊!他还想为美人们建宝楼啊!他已经知道裴徊光有意帮锦王,他这皇帝还不知道能当多久,那他当然要趁着还是皇帝的时候尽情享乐啊! 裴徊光含笑望着龙椅上的皇帝。他由衷认为挑了这个人当皇帝,实在是最明智的选择。很多时候,皇帝的昏庸残淫之举,裴徊光都甘拜下风。 沈茴给裴徊光送梅子糖不过借口,她是让平盛借着送糖的缘由,去打听早朝上的情况。平盛跑回昭月宫时,来感谢沈茴的几位宫妃正要离开。沈茴一直记得自缢的静贵妃,多多宽慰了许久,郑重让她们将性命放在第一位。 沈茴瞧着婉才人神色黯然,几位妃嫔告退时,她单独将婉才人留下来,拉着她说了许多话。 婉才人知道皇后娘娘用意,感激之余,悄悄劝告自己要坚强些,要不然对不起皇后娘娘的涉险与关切。可她总忍不住委屈。她望着面前比自己还小好几岁的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望着她的眸中没有轻鄙,只有关怀与心疼。婉才人忍不住红着眼睛说:“娘娘劝的都对,只是心里实在难受……” “难受了就哭一哭。” 婉才人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 沈茴等着婉才人无声哭了好一会儿,情绪平稳了些,亲自给她擦眼泪。 “受了委屈可以哭,却不要因为恶人的卑劣来惩罚自己,自残不会让恶人愧疚,反而成为恶人的帮凶。”沈茴顿了顿,“若实在难受,就把委屈化成反击的恨。” 婉才人怔怔望着沈茴,离开的时候还在琢磨沈茴最后说的话。她在拐角的地方呆立着,任冷风吹在身上。她心里有了个想法,转身去见往日交好的刘美人询问意见。 沈茴心里有一个计划。 这个计划前几日才生出,这几日悄悄生了根冒出小芽芽。这计划听着凶险又疯狂,也是她以一人之力完不成的,所以她要集聚力量,将每一份看似弱小的力量凝集起来。 · 候在外面的平盛等婉才人也离开,才进去回话,将早朝上的事情一五一十禀给沈茴。 “他真这样说?”沈茴的眼睛亮起来。 “是啊!哎,掌印都答应出兵了,没想到陛下居然提议避战。奴打听了殿内伺候的宫人,听说当时文武百官那脸色可精彩了……” 平盛以为沈茴说的“他”是指皇帝,然而沈茴说的却是裴徊光。 沈茴恨不得现在就见到裴徊光。可裴徊光现在并不在沧青阁,沈茴转身走到窗下软塌盘膝坐下,一边拿起针线活继续给哥哥做大氅,一边喊拾星再给她倒了两杯果子酒。 拾星给她递去第三杯时,说:“娘娘,您都喝了半坛了。” 沈茴皱皱眉,才发觉自己这几日不知不觉饮了这样多果子酒。她将酒杯放下了。 “不喝啦?”拾星说,“听说俞太医年前不能进宫,我用银簪子试过了,没毒!” 一旁的沉月摇头:“哪有人会明目张胆下毒?你能试出什么来?不过还是应该让俞太医瞧瞧这果子酒和娘娘平日里喝的药是不是犯忌讳。可俞太医还没看过,娘娘就要把整坛子都喝光了。” · 擦伤药效果很好。才一天而已,沈茴小腿上的擦痕都消得七七八八了,而且也不会再疼。只是她腰侧撞得那一下的确有点重,不是一时半会能好的。 沈茴坐在窗下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等裴徊光来。可是到了亥时,他也没有过来。 沈茴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把盘着的腿放下去晃了晃,确定已彻底不疼了,带着灿珠往沧青阁去。 推开博古架时,沈茴望了一眼床头小几上,那个裴徊光昨天晚上带过来,至今没打开过的,方方正正的盒子。 她走过去,手指放在搭扣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打开这个盒子,转身走进了暗道。 沧青阁一楼廊下,顺岁和顺年正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聊天。见到沈茴,他们两个赶紧起身行礼。 沈茴继续往前走。 “娘娘,掌印不在楼上。往寒潭去了。”顺岁又解释,“沧青阁西边有一汪潭水。掌印偶尔会去那里沐洗。” 沈茴望着西边,愣愣的。 ……这个季节?寒潭水?洗澡? 顺年瞧着沈茴一直望着西边,便指了指,说道:“娘娘若是想过去,沿着这条道一直往前走就能看见,不远。” “掌印带旁人了吗?” “没有。” 沈茴想了想,就没让灿珠跟着,自己往寒潭去。顺年说的不错,那寒潭的确又近又好找,沈茴没走多久就听见水声。 大半个发白的月亮挂在天穹,洒下微凉的光,照亮寒潭水。 裴徊光合着眼,墨发铺伏在水面。沾着星月光影的水波映在他的脸上,缓缓流动,光怪陆离。 如妖似魅。 裴徊光睁开眼睛,所有潋滟的水波光影,尽数成了那双漆眸的陪衬,静谧匍匐下去。 “娘娘要来陪咱家共浴?”他拖着腔调。一惯微凉的声线也不知是不是沾了寒潭水,越发显得凉薄无情。 “不不不……”沈茴望着这方寒潭周边尚未消融的薄冰,连连摇头。她太了解自己的身体了,别说是钻进这寒潭里洗澡,就算只是浸了足,都要病一场。她怕裴徊光真要拉她下去,又认真辨一句:“这水太凉了!” 裴徊光重新闭上眼睛。 沈茴站在寒潭旁,默默望着水中的他。一阵风卷着寒潭的凉气轻轻吹来,吹起沈茴鸭卵青的裙角与胭脂红的披帛。她眯了眯眼,向后退了一步。 裴徊光再次睁开眼睛,瞥她一眼,然后转过身,朝另一侧潭边放着的衣服走去。湿漉漉的黑发贴在他泛着凉月光晕的皙白脊背上。水珠滴滴答答地滚落下去,沿着修长的腿,慢慢滴落。 沈茴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再乱看。 在沈茴的意识里,武将都是身强体壮之人,而且因为练武,皮肤黝黑或健康的麦色。偏裴徊光不是这样,他身量极高,却不是哥哥那样浑身硬邦邦的。他皮肤也过分的白,宫中诸多注重保养的妃嫔也没有他那样肤白。 偏这样一个人武艺精湛到世人皆知。沈茴蹙蹙眉。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裴徊光练武,忍不住去猜这阉人练的恐怕是邪功。 裴徊光身上披了件宽松的红袍,又在外面用一件月白的棉氅裹着,走到沈茴身边,瞥着她:“娘娘又在瞎琢磨什么?” 沈茴抬眼看他。 裴徊光显然连身上的水渍都没擦过,就随意裹了衣衫。外面的棉氅尚好,里面的红袍却湿着贴在身上。湿发也没擦过,不断有水珠滴落,甚至一缕湿发贴在他的脸颊。 沈茴环顾四周,去拉裴徊光的手,拉着他一旁走了几步。然后她踩上半截枯树桩,终于比裴徊光高了。然后她扯下臂弯里胭脂红的披帛,给裴徊光擦湿漉漉的头发。她想幸好今日戴的披帛不是绸缎料子,而是柔软的棉纱质地。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着她,问:“娘娘又献什么殷勤?” “本宫听说掌印有意要灭了巫兹。”沈茴手上的动作没停。 裴徊光不急不缓地说:“那要让娘娘失望了,陛下已下了旨意,年后迁都避战。” 沈茴毫不犹豫地说:“他怎么说不重要。还是掌印的想法更重要。” 裴徊光沉默地看着沈茴又给他擦了一会儿头发,才说:“娘娘别擦了,咱家回去还要冲洗一遍。” 他喜欢寒潭水的凉,却觉得这里的水不洁,每次在这里泡过回去都要再仔细冲洗一次。 沈茴一愣,望向裴徊光。他怎么不早说? 裴徊光笑了笑,转身往回走。 他走了几步,发现身后没有沈茴跟过来的脚步声,不由诧异地回头望去。 沈茴低着头,一手抱着揉成一团的披帛,一手提裙,繁厚的裙摆下露出试探着去踩地面的小脚。她试探了两下,终于鼓足勇气往下跳,腿一软,直接一屁股坐在树墩上。 裴徊光不由轻笑了两声。 沈茴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地整理了裙子,端端庄庄地站起身往前走,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偏偏她走到裴徊光身侧的时候,被一个小石块绊了小脚,踉跄了一下才重新站稳。 飘动的云缓缓遮了月亮,光线暗下去,沈茴不太能看清夜路。 裴徊光略欠身,将小臂递给她,让她扶。 隔着棉氅,沈茴手心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湿凉。 回去之后,顺岁和顺年早已给裴徊光准备好重新冲洗的温水。沈茴站在门口,没跟进去。 一道屏风相隔。 裴徊光解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随手一扔,也没进水里,反而饶有趣味地望向角落里的高镜。 他站在铜镜前,欣赏着自己的残缺。 “送娘娘的东西,尺寸可合宜?”裴徊光问。 沈茴望着裴徊光映在屏风上的身影,茫然问:“什么东西?” “盒子里的角先生啊。”裴徊光慢悠悠地说,“咱家量了量,那尺寸应该是对的。” 第 44 章 第044 章 【第四十四章】 沈茴呆呆站在屏风这一侧,反应了一下,才隐约明白裴徊光说的是什么东西。她望着裴徊光映在屏风上的身影,忽然就烧红了脸。 裴徊光坐进水中,手指在桶壁慢悠悠地画着圈,说道:“咱家按着娘娘小口的大小,亲手做的。挑了最好的玉料,还雕了好看的云波花纹。” 氤氲的水雾绕过屏风,缓缓飘过来。 “你、你别说了!”沈茴背转过身,连裴徊光映在屏风上的身影都不去看了。 屏风那一侧果然安静下来。 可没过多久,裴徊光又拖着腔调慢悠悠地开口:“娘娘怕凉。咱家凿了孔,可以往里面灌些温水。” “你!”沈茴跺了跺脚,再不理这疯子,转身快步走出去。 她一股脑往前走,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廊窗前。廊窗关着,下面放了张小方桌,桌上摆着一个白瓷壶,配着一只漆黑的玉杯。方桌旁边也只有一把椅子。 这沧青阁,处处都是孑然一人独居的痕迹。 沈茴将窗户推开一条小小的缝,让充满凉意的微微夜风吹进来。然后她拉开椅子坐下,让微凉的夜风吹拂在她发烫的脸颊上。 过了好一会儿,沈茴望向桌上的瓷壶,有点渴。她知壶中的水必然是凉的,还是倒了小半杯。她双手捧着漆黑的玉杯,却忽然想起这是裴徊光用的。她捧着杯子,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裴徊光走出来时,便看见沈茴捧着杯子呆坐在窗前。他走过去,正好也渴,就从沈茴手中拿过杯子来喝水。他见杯子里装的水不多,就以为沈茴已经喝过了。 裴徊光瞥一眼沈茴,见她板板正正坐在椅子上,全然没有给他腾椅子的意识,他倒也没说什么。他见沈茴身上的衣服还算厚,才将窗户全推开,让更多的夜风吹进来,站在窗前,吹吹半干的湿发。 沈茴抬眼瞟一眼他手中握着的杯子,收回视线垂着眼睛。 两个人一坐一立,就这样静默着。 半晌,沈茴又抬起眼睛好奇地打量裴徊光——他在看什么呢?她略微伸长了脖子,顺着裴徊光的目光望出去。偏她夜视能力并不好,只觉得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许久之后,裴徊光将手中的杯子放下,转身往楼上走。 沈茴望着已经空了的杯子,又瞟了一眼白瓷壶,最终还是直接起身跟上裴徊光。 到了七楼寝屋,裴徊光刚一迈步进去,瞧见桌子上的包袱,不由皱了眉。 沈茴这才想起来,她只让顺岁帮她把东西拿上来,却没让他碰里面贴身衣物,想要自己收拾。她赶忙快步走进去,将包袱拆开,抱着里面的衣衫,一件一件放进屋内唯一的那个单开门双层衣橱里。 裴徊光在窗下的长榻慵懒坐下,看着沈茴忙碌收拾着。那包袱里除了几件她的衣衫,还有一个枕头,一个妆奁盒。 沈茴把衣服放好,抱起包袱里的枕头,还没去放到床榻上,先转过身看着裴徊光指了指床榻与窗下长榻中间的地方,问:“本宫能在那里摆个妆台吗?” 裴徊光抱着胳膊,瞧着她,问:“娘娘这是要搬来和咱家常住了?” 沈茴抱着枕头望着裴徊光没说话,她眨了眨眼,样子无辜极了。情绪都写在她的脸上,好像在反问裴徊光这难道不对吗? 裴徊光沉默了。 好像,这段时间他们晚上都是睡在一起的。 他望着抱着软枕的沈茴,慢悠悠地捻着指上黑玉戒。他也不知道他和小皇后的关系怎么就成了这样。 最初他帮了小皇后一把,还的确与多年前她父亲给他赠药之举有点关系。虽然那破烂外伤药,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扔了。 后来嘛,他觉得小皇后螳臂当车的模样有点趣味。毕竟在这由他掌握的皇宫里,万人万事在他眼里都是死水一潭。这小皇后颤颤巍巍反抗的样子,就像一片树叶翩翩飘落,滑起了那么一丝的涟漪。 所以她来招惹他的时候,他允了。 偏这小皇后还以为自己是美人计奏了效。 可笑。 他一个阉人,一个没有情绪的无心无欲人,怎么会对美色有兴趣。 裴徊光沉默了太久,沈茴仔细打量着他,抱着枕头的手慢慢收紧。 裴徊光这样思量着,可他瞥见沈茴抱着的枕头被她压出更重的褶皱时,还是徐徐开口:“娘娘身上可带糖了?” 沈茴摇了摇头,紧接着又说:“可是本宫来之前吃了糖。” 沈茴撒谎了,她今天一整日都没有吃过糖。 裴徊光瞧着她强装出来的从容,终于朝她伸了手。然后,他便看着小皇后朝他迈着小小的步子快步走过来。她披散的软发随着她的脚步,发尾晃出温柔的弧度。她来前沐洗过,云鬓也全拆了。 沈茴将手递给裴徊光,由他拉着顺势坐在他的腿上。她恍然发现怀里还抱着枕头,赶忙将枕头放到一旁去。 她猜着裴徊光的暗示,凑过去主动吻他。 裴徊光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小皇后认真地吻他,视线从她蜷长的眼睫,又移到她微红柔软的脸颊。 裴徊光把沈茴推开了,略显嫌弃地悠悠道:“这都第三回了,娘娘的吻技怎无半点进益?” 沈茴愣愣望着他,咬起唇来。显然是被他说的面上有点挂不住。 裴徊光冷眼瞧着她好像受了委屈的小模样,刚想放缓语气再开口,就听她轻轻地低哼了一声,闷声说:“本宫是不怎么会,都是从书里学的再自己琢磨。也没人手把手教过呀。要不去寻皇帝学一学?” 沈茴如愿看见裴徊光皱了眉,顺手就要打她的屁故。她扭身避开,却不小心扯到腰侧的伤,她“嘶”了一声,去揉自己的腰侧。裴徊光抬起的手,再放下时,便收了力气,垂在她后腰搭靠着。 沈茴小声嘀咕:“掌印好生没道理。本宫都没嫌掌印像个木头似的,反倒是嫌起本宫来了,掌印说这话还以为你技法多好呢……都没多少经验就一起慢慢试着练习探索学着呗……” 裴徊光被她气笑了,说:“分明是娘娘要使美人计勾引咱家。” ——他学什么学! 沈茴继续小声嘀咕着。这回声音更低了,软糯的声音就在舌尖卷着。裴徊光倒是真的没听清。他抬起沈茴的脸,问:“娘娘又嘀嘀咕咕什么?大点声。” 沈茴就大大方方的把想法说了:“本宫是觉得掌印喜欢别人都顺着掌印,可若尽数顺着,掌印又觉得无趣,非要逼着本宫时不时翘翘尾巴。” 裴徊光呵笑了一声,指腹摩挲着沈茴的下巴,道:“娘娘这话说的没错。只有把尾巴翘起来才能露出屁故,娘娘屁故生得那样好看,不露出来可惜了。啧。” “你、你!”沈茴一结巴,气势瞬间矮下去。 得,又没说过他。 她低着头,不吭声了。 裴徊光饶有趣味地瞧着沈茴受挫的模样,心里便想—— 也行吧。 反正,暂时还未觉得厌烦。 而且,长得也挺好看。 还,挺好玩。 简直是他这无趣的人生里,难得遇到的细微乐趣。 裴徊光闻着沈茴身上淡淡的香,忽然就在想,倘若他不是阉人,对待小皇后会不会不同。他惊觉自己会朝着这个方向去想。 十二年来,他可从未觉得做阉人有什么不好。 阉人大抵都是自卑的,可像裴徊光这样的人,世间万物皆没看在眼里,从来不知何为自卑。 裴徊光沉默了太久,这引得沈茴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纵使语气轻松说笑,可沈茴从来没真的将裴徊光当成谈情说爱之人。她对他,怀着目的,无时无刻不在谨慎与揣摩。 她试探着伸出手来,攥着裴徊光的衣襟,轻轻拉了拉。 裴徊光收起思绪,重新将目光落在沈茴仙姿玉色的小脸蛋上,道:“就因咱家说了一句想灭了巫兹,娘娘今日便这样欢喜?可娘娘别高兴得太早,胡蛮之地不止巫兹,巫兹只不过第一个进奉的。接下来至过年这十来日,其他几地也要陆续至京。” 沈茴心里明白此番宝碧宫之事已有震慑之用,胡蛮其他之地就算原本有什么欺压心思,也会收敛。 她也不与裴徊光辩,而是凑过去,朝着他的锁骨轻轻吹了口气。当裴徊光看过来时,又忽然在他浅浅的喉结上轻轻咬了一下。 她亮着眼睛望过来,清软的声音里带着欢喜:“这样的勾引可还成?” “呵。”裴徊光点点头,他用微蜷的指关节缓缓刮过酥养的喉结。然后他拉着沈茴的手送到唇前,先闻了闻,再轻轻吻了吻她的指背,最后又开始细细碎碎地啃咬她的指尖。 总得,咬回来。 沈茴安静地靠在裴徊光的怀里,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微痛觉。原本她用身体来交换从裴徊光这里换来想要的东西。然而她慢慢改了想法,她想着或许自己可以再贪心一些,将这人真正收为己用,让他言听计从!即使人是恶的,只要听她的…… 沈茴被自己的贪心吓了一跳。 裴徊光松开沈茴的手,他望着沈茴被咬红的指尖,反复回忆自己唇齿间的细微感觉。 若他真的没有欲,这又是在做什么? 可他,不能有欲。 · 随着离新岁越来越近,宫中张灯结彩,年味越来越浓。又过三日,这一日是沉月和拾星的生辰。姐妹两个的生日十分巧合,刚好在同一天。沈茴当然牢牢记得她们两个的生辰。白日里忙着新岁的事情,晚膳时才有时间为她们两个庆贺。 为了庆贺,沈茴让人摆了酒,欢喜地与她们说笑,不由谈到许久之前在江南的事情。沈茴与沉月和拾星畅谈着,心情愉悦。三个姑娘坐在一张长榻上说话,都有些微醺,也忘了时辰。 快到子时了。 裴徊光从那暗道过来都无人知晓。 “……过几年沉月到了出宫年纪,肯定给你找个好夫婿。”沈茴双颊微红,“沉月喜欢什么样的?” 沉月摇摇头不说话,她可不走。 喝醉了的拾星在一旁痴痴地笑:“我记得!去年姐姐说……她的良人必是斯文清儒的模样,还要有一颗善良又正直的心!” 沉月皱眉:“你记错了。这是娘娘说的!” 裴徊光立在雕花屏另一侧,目光落在沈茴微微翘起的唇角。 “对哦!”拾星傻乐呵,“娘娘,你说的良人好像……好像俞大夫哦!” 第 45 章 第045 章 【第四十五章】 沈茴只喝了一点点酒,双颊就染上了一片粉红。她歪着头,听沉月与拾星说话,反应变得有点迟钝。 “她的良人必是斯文清儒的模样,还要有一颗善良又正直的心。” 这是她说过的话吗? 沈茴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想起来了。是的,这是她去年说过的话。那一日是她十四岁的生辰,到了晚上,她和几个关系好的姐妹坐在月下闲聊。往日交好的芙姐姐拿话来逗她,她起先不肯说,挨不过几个姐妹追问,她就认认真真琢磨了一会儿,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这不过几个小姑娘家月下闲谈罢了,理应轻飘飘揭过。 可没想到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萧牧耳中。 日日早起去练武的萧牧,竟改了习惯。他穿起了霜色长衫,晨起开始读书。等到日头西落,再去武场习武。 她疑惑问他:“表哥怎么改成晚上去练武啦?” 他理了理霜色袖口,一本正经地说:“练武被晒黑了还怎么斯文又清儒。” 她望着表哥,懵懵懂懂地弯起眼睛来…… 怎么就忽然想起表哥了? 沈茴垂下眼睛,将目光落在手中轻轻转着的小酒杯上。表哥为了送她来京,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归家?可莫要误了除夕与家人守岁。 她又想起萧牧走前与她说的那些话。沈茴轻轻蹙眉,眉宇间染上了几分愁绪。 灿珠带着团圆和圆满进来。她笑着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吃酒呢?娘娘得歇着啦。” “是啊,居然已经这样晚了。”沉月一脸自责地赶忙起身,作势就要收拾桌上的碗盘。 灿珠将人拦下,说:“你和拾星下去歇着吧。这些我们来收拾。” 沉月犹豫了一下,也没推辞,和拾星一块下去了,留着灿珠她们收拾。沈茴打了个哈欠,把手里的小酒杯放下,起身往一旁的盥室去重新漱洗。她身体不好不宜饮酒,今日也不过喝了一点点,重新洗一把脸,便清醒了。 她回到寝屋时,旁的宫女都退下了,只灿珠还留在这儿。 “娘娘,已经这样晚了。今晚还去沧青阁吗?”灿珠低声询问。 沈茴摇摇头,声音闷闷的:“不去了,不想去。” 虽醒了酒,可身上有些倦,她不想走那么长的暗道了,现在只想躺进温暖柔软的被窝里。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绕过雕花屏,往床榻去。 “那娘娘早些歇着。”灿珠熄了屋内几盏灯,只留了拔步床外唯一的一盏落地灯,转身往外走。 沈茴打着哈欠掀开床幔,刚坐下,一只冰凉的手绕过她的细腰,将人往后带进怀里。沈茴吓了一跳,轻“啊”了一声。 “娘娘?”正在关门的灿珠出声询问。 “没事,你下去歇着吧。”沈茴急说。 听着灿珠的脚步声走远,沈茴才转过头,望向身后的裴徊光。 床外的落地灯将微弱的光透过厚重的红色床幔送进来,让拔步床里不算黑漆漆的。 “掌印什么时候来的?” 裴徊光搭在沈茴腰前的手指尖轻轻敲叩着,慢悠悠开口:“去取一盏灯进来。” 沈茴依言,走出拔步床,点燃桌上的一盏灯拿进来。她捧着灯刚放在床头的小几上,便听身后的裴徊光道:“脱了。” 沈茴望着小几上的灯,默立了片刻。 翌日清晨,宫婢候在门外等着沈茴唤人。这倒是沈茴从小的习惯了,她浅眠,不喜一早有人走到床边去唤她。进了宫之后,她晚上时常宿在沧青阁,便直接下了命令,让宫人早上都得了唤再进屋伺候。 沉月脚步匆匆过来,问:“娘娘还未唤人?” 候在门外的宫婢摇摇头。 沉月轻轻敲了敲门,小声寻问:“娘娘您醒了吗?” 沈茴听着沉月的问话,知道定然是出什么事儿了。她也没让人进屋,说:“还不想起。什么事情?” 沉月犹豫了一下,才说:“是有事情要禀。” 屋内半晌没有响动。过了好一会儿,沈茴才说:“进来吧。” 沉月让候在外面的宫婢都退下,才自己进了屋。她关了门,刚绕过雕花屏,就听拔步床里的沈茴说:“就在那说吧。” “苏美人刚刚派了身边的宫婢过来送消息。昨天晚上是苏美人侍寝,她听陛下说陛下打算初一那天的国宴上立小殿下齐熔为太子。” 苏美人? 宫中妃嫔那样多,沈茴对苏美人也只能说是有印象。沈茴认为苏美人这话应当是真的,而她派人送消息过来,自是一种投靠。在这宫里没有家世的人,去投靠旁人再正常不过。 “你下去吧。我再睡会儿。”沈茴隔着床幔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她的确困倦,因为整晚都不曾睡过。 沉月离开,寝屋内重新恢复安静,只偶尔的翻书声。 拔步床里,沈茴面朝床外侧跪坐着,双手捧着一本秘戏图在腹前,一页页为裴徊光翻开春旎画卷。 裴徊光一手支着上身慵懒躺靠在床外侧,另一只手在沈茴的腿上慢条斯理地抚捏着。掌下肌理,最好的羊脂白玉都不如。 沈茴翻到最后一页,低声说:“最后一页了。” 裴徊光慢悠悠地“嗯”了一声。 沈茴这才将秘戏图放到一旁,和那些已被翻看过的秘戏图放到一起。她身子朝一侧歪坐下去,揉了揉发麻的小腿。 裴徊光在堆在床上的书册里翻了翻,拿了本艳淫的话本递给她:“读。” 沈茴接来,看着里面的字词直皱眉。这卷话本里的内容比半个时辰前,他让她读的那卷还要不堪入目。 沈茴把书合上了,说:“掌印,时辰不早了。” 裴徊光没说话。 沈茴把随意堆在床上的书册往一侧挪一挪,她朝裴徊光靠过来,说:“掌印看了一夜的书,不累吗?” 裴徊光呵笑了一声,将沈茴主动靠过来的脸捏了捏,道:“咱家如此勤学可堪一个‘儒’字?” 这下,沈茴大概知道裴徊光昨天晚上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了。 心绪飞快流转,沈茴轻勾眼尾,澄明的眸子里露出几分惊奇地望着裴徊光。她软软开口:“掌印是在吃醋吗?” “啧,娘娘说这话自己信吗?”裴徊光将额头抵在沈茴的锁骨,凑近些闻了闻。他说出的话却过分凉薄无情:“别太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 沈茴痒得向后退了退,知道裴徊光惩罚她是为这个,她心里反倒松了口气。她打着哈欠躺下来,去扯被子往身上裹。 “本宫真的太困了。”她又打了个哈欠,然后用小手指去勾了勾裴徊光的手,问:“掌印不困吗?睡一会嘛?” 裴徊光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直接闭上眼睛开始睡觉。不由啧笑了一声。 · 沈茴睡醒已是中午,而裴徊光早就不在身边了。她坐起来,发现身上已穿上了寝衣。这自然不会是她自己穿的,也不可能是宫婢进来帮她穿的。 沈茴有点诧异自己睡得那样沉,竟浑然不觉。 早上就没吃过东西,沈茴饿得不轻,赶忙喊人进来。直到吃饱了肚子,她坐在窗下,才开始琢磨起皇帝要立齐熔为太子这事儿。 沈茴当然不希望齐熔被立为太子。 齐熔还没满月呢,这么小就封太子之位,实在是欠妥。何况储君向来是立长不立幼,齐煜不仅是长皇子,还是皇后嫡出。皇帝一味避开齐煜立齐熔,前朝未必会答应,可如今朝堂中的臣子能不能阻止了皇帝还真不好说。 沈茴轻叹了一声,念叨:“也不明白陛下为何对煜儿如此不喜。” 一旁的灿珠欲言又止。 沈茴看过来,道:“有话直说便是。” 灿珠见屋内也没旁人,这才压低声音,说:“皇后娘娘知道奴婢以前是在文嫔宫里做事的。所以……听文嫔娘娘说过,陛下曾、曾怀疑过……怀疑过大殿下并非龙嗣……” 灿珠说的心惊胆战,毕竟事关龙嗣。她说完就后悔了,直接咬着唇跪下,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来沈茴身边伺候也没多久,竟真的什么话都敢说了! 沈茴听得愣住。 皇帝怀疑齐煜不是他的孩子? 是了,二姐姐是成婚那天晚上被掳进宫中的。虽细节不为外人知晓,但若皇帝起疑…… 沈茴心里紧张地扑通扑通跳着,为齐煜的安危担忧着。她忽然意识到,皇帝起了这样的疑心,若不是宫中之前只齐煜一个皇子,恐早就不会留下齐煜性命! · 半下午,沈茴离开昭月宫,亲自去寻文嫔。 凤辇经过木棉林,沈茴不经意目光扫过,一眼看见立在高处望云亭里的裴徊光。沈茴犹豫了一下,让凤辇停下,带着沉月往望云亭去。 裴徊光早就看见了沈茴,望着她一步步走上来,待她走到身前,才敷衍一句:“娘娘万安”。 然后,他的目光便越过了沈茴,望向正往望云亭跑上来的小太监身上。他脚步那样匆忙,显然有急事要禀。 沈茴也注意到了,她顺着裴徊光的目光望过去。 小太监一口气跑上来,先给沈茴打礼请安,才禀话:“禀掌印,熔殿下夭折了。” 沈茴猛地转头,死死盯着裴徊光。 裴徊光摆了摆手,送信的小太监起身,快步小跑着退下去。 裴徊光这才瞥了沈茴一眼,笑:“娘娘可真是满心都是咱家,所以不管出了什么事儿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咱家干的。” 沈茴一怔,收回视线。 一只信鸽飞进望云亭,落在凭栏上。裴徊光取下信鸽腿上的信桶,一边拆着,一边慢悠悠地说:“咱家不杀姓齐的。” 沈茴抬眼,仔细瞧他神情。 裴徊光拆了信,读出来:“俞湛,字元澄,江南人。幼时家人死于悍匪之手,唯他和外祖父得沈霆相救。遂,视沈家恩情如山,更是全力医治沈家病弱幺女。” 沈茴刚想说什么,忽觉一阵头晕。 “皇后娘娘入宫,为凤体安康,俞湛远离故土,跟去太医院相守。现住万隆街,又于六角巷开了家医馆,因诊费极低廉,求医者络绎不绝……” “掌印查他做什么?” “咱家关心娘娘,自然要查查娘娘身边的人。”裴徊光一边说着,一边将信纸折弄着。 沈茴还想说话,却觉得头晕的感觉更重了。她望着裴徊光开开合合的唇,下意识地朝他迈出一步。 裴徊光凉薄的眸子望向她,沈茴瞬间清醒过来。 她刚刚为什么忽然想吻他? 沈茴愕然。 第 46 章 第046 章 【第十十六章】 裴徊光慢悠悠的将信纸折成了一只千纸鹤,他一边折着一边问:“咱家倒是有些好奇,如果形势所迫齐煜和齐熔只能活一个,娘娘可会因为保齐煜去杀齐熔?” 沈茴说:“总有第三种选择。” 裴徊光笑她总希望事情圆满,道:“不,没有第三种选择,必须二选一。” 裴徊光去猜小皇后的答案。是想着倾尽全力保护齐煜的同时坚持底线必不伤及无辜,还是会为了齐煜破了她的良知去杀齐熔? 可沈茴哪一种答案都没给,她反而是理直气壮地反问:“是谁规定了只这两种选择?他又凭什么将其他的路堵死?” 她的神情太过认真与无畏,裴徊光就没舍得将那句“天真”的评价说出来。他将折好的千纸鹤塞给沈茴,缓缓道:“可这世上的人大多都没有娘娘这般坚守的骨气。” 沈茴低着头,望着手里的千纸鹤。 裴徊光瞧着她这个样子,不由再多说两句:“娘娘自小被宠爱长大,家风亦清正。既没见过后宅的腌臜,也没遇过争宠夺利,自然不大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沈茴蹙蹙眉,小声说:“掌印这话不对,本宫也争过宠的……”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她一眼,恰巧撞见沈茴飞快偷看他的那一眼。目光一撞,沈茴迅速移开了眼睛。 她怎么没争宠过呢?争过的。当她误以为裴徊光把她赶出沧青阁是见了兰妃,着实认真地“争”了一下。 裴徊光飞快回忆了一遍,瞬间明白了沈茴的意思,不由就露了笑,再道一句:“也算吧。不过咱家说的话,娘娘是听明白了没有?” 沈茴说:“小时候读过一本书,将一富商重病,正妻无出,几个小妾为了争家产斗来斗去,这个给那个下毒,那个给这个泼脏水。” 裴徊光便知她听懂了,顺势转移了话题:“啧,娘娘还真是涉读颇深。” “那书讲的可怕,看到一半就撇开了,没读完。” 这是实话。 沈茴读那书时,不过八岁左右。那个时候的她连床榻都很少下,身边都是家人的关怀。因她身边家人全然不是那个样子,当时便觉得那书是瞎写。什么书落到她手里,她都会兴致浓浓地读完,偏那本被她扔开。 裴徊光远远看见了锦王望过来,本是该锦王来望云亭说话,可沈茴在这里,他就不大想锦王过来,自己先提步,往下面走。 “谢掌印教本宫。” 裴徊光有些好笑。这也算教?这也需要教?他只能感慨小皇后还真是被宠大的。 他没接话,也没回头,继续往下走。 沈茴目送裴徊光走远,才转头询问沉月宫中还有哪些妃嫔有孕。她被裴徊光引着去分析这后宫中女人们的争斗。分明已大致明白了,可沈茴心里还是觉得为了利残害小孩子的性命,实在是太残忍了。 宫中的确有几位妃嫔有孕,且有两位月份已经很大了,一个月内就会临盆。帝王荒唐,不顾礼法打算初一封齐熔为太子。不能阻止帝王,所以有人就要除掉齐熔。 宫中这样的地方,有些地位的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布下眼线。苏美人可以带信给沈茴,那旁的妃嫔自然也可以已经悄悄知道皇帝打算立储。 沈茴将手里的千纸鹤展开,问:“苏美人可有孕?” 沉月摇摇头:“暂时还未听禀。” 沈茴又将手中的信纸沿着折痕重新折回去。她吩咐:“叫平盛往太医院一趟,拿到苏美人最近的诊录。” 沉月一怔,顿时明白沈茴这是怀疑苏美人借刀杀人,想要借沈茴的手除掉齐熔。可沈茴根本没想过要除掉齐熔,这深宫中已有人先一步动手了。 千纸鹤折好了。 沈茴转过头去,裴徊光与锦王走在一起,已经逐渐走远了。裴徊光没回头,反倒是落后半步的锦王回头看了一眼。 锦王回头望过来时,沈茴刚刚转过身,扶着沉月的手登上了凤辇。 锦王收回视线。他让锦王妃下的药,是恰好了日子的。虽说年底,他近日来频繁进宫,可在后宫走动毕竟不便。所以他算好了新岁那几日,那几日又是家宴又是国宴,还要祭拜登庙一系列琐事。越是乱的时候,越好下手。 一想到今日已是腊月二十六,没几日要他等了,他心情自是大好。 · 沈茴见到文鹤时,文鹤刚哄睡了女儿。她的女儿灵灵比齐煜只小两个月。小团子乖乖睡在床上,睡梦里都在笑着。 若不是有了女儿,文鹤当年必然会和沈菩的其他几个婢女一同跟去相伴。 在这深宫里遇到故人,是幸运。沈茴如往常一样和文鹤闲聊着。大多都是文鹤在说宫里的事儿,沈茴默默听着。 沈茴又问了文鹤当初陛下可曾怀疑过齐煜不是自己的孩子。 文鹤明显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点头:“是曾有过几次言语中有这个意思。” 至于皇帝因为起疑而虐待沈菩的事情,文鹤便没有细说了。 回昭月宫的路上,沈茴一直眉头紧皱。若宫中皇子都活不下来是因为那些腌臜的争斗,那么齐煜为什么可以平安长到四岁?难道只是因为皇帝不喜? 回到昭月宫,沈茴听见灿珠和拾星追逐笑闹着。大概是性格有相似的地方,她们两个走得很近。沈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她问灿珠:“怎许久没见到王来?” 灿珠一怔,收了笑,说:“奴婢也许久没见过他了。” 拾星歪头去看她,无声摆口型:“吵架啦?” 灿珠瞪她一眼,没理她。 · 此时,王来正带着人,快马加鞭在山岭间追逃走的陈依依。再往前,过了这片山,遇到人就不好办了。 陈依依像只惊慌的鸟儿,骑在马背,一边哭着一边逃命。她再也不想被抓回东厂了!听着身后追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陈依依心里越来越绝望。她忽然看见前方有两道身影,在她犹豫要不要求救时,终于看见那人是沈霆! “沈将军救我!” 沈霆今日带着沈鸣玉出城骑马。那匹马凶悍,免得伤人,所以带女儿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猛地听见有人喊自己,沈霆抬眼望去。只见东厂的人在追一个女人。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那个女人,莫名觉得眼熟。 待得陈依依离得近了,沈霆忽然想起她是谁。 那边王来见到陈依依骑着马就要跑到山下,又见远处似有人接应,急忙拉起长弓,瞄准陈依依的腿。 沈霆抓起给女儿买的珠串,猛地掷去,轻易将王来射来的箭打歪。又顺手抓了三支箭搭在弓上,射出。 陈依依劫后逃生般惊呼了一声,直接从马背上跳下来,躲到沈霆身后。 王来这才看清远处的人是沈霆。然而这个时候,三支利箭射过来,他身边的两个人应声倒地。而他只来得及略侧过身。长箭穿胸而过,倒也堪堪避开了心口要害。 王来压住胸口,带着人迅速退离。 沈霆没有追。他转过头,望着跌坐在地大口喘着气的陈依依,皱着眉:“陈姑娘为何在这里?” 陈依依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心肺颤动:“爷爷、爷爷……” · 傍晚,王来回到沧青阁。 他用手掌压了压胸口,强撑着让迈出去的脚步稳一些。 有人送了裴徊光一只鹦鹉。裴徊光正在三楼窗前,举着笼子,细瞧笼子里欢叫的鹦鹉。 王来跪地端正,忍着疼痛,努力让声音正常:“干爹,人逃了。后被沈霆救走。” 裴徊光没回头,只是慢悠悠地说:“这是第二次办砸事情了罢。” 王来俯首,以额触地。 “起来罢。”裴徊光捏了点鸟食,扔进鸟中金镶玉的食槽里。他将鸟笼悬起,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王来立刻快步走过去,递上干净的雪帕子。 裴徊光接过来擦手,却皱了眉。 王来察言观色,知裴徊光厌恶血腥味儿,定然是他身上的血熏到了掌印,他赶忙递了帕子之后,向后退了几步。 裴徊光擦了手,瞥了王来一眼。这人用着的确顺手,可人各有志。 他重新开口:“要么安分地给咱家当儿子,要么去找伏鸦领罚。” 王来知道多少内宦羡慕他跟在裴徊光身边伺候着,又明白去找伏鸦领罚意味什么。可他还是重新跪下来,郑重磕头:“王来领罚。” 裴徊光“嗯”了一声,挥了挥手,重新去逗刚寻来的鹦鹉。 王来下楼的时候,遇到了沈茴。他行了礼,候在一旁,等沈茴往上走了,他才继续下楼,到了一楼,遇见陪沈茴过来的灿珠。 灿珠见了他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忽想到什么,把头扭到一边去不理他。 “灿珠。” 灿珠心想真是见了鬼了,他居然先开口。她这才勉为其难地重新望过来,问:“叫姐姐做什么?” 王来抿唇看她一会儿,忽然就将人拉到怀里用力抱住。他使出的力气那样大,箍得灿珠都疼了。 “你怎么了?” 王来没说话,他闭着眼咽下一声哽咽,然后他松开灿珠,大步往外走。 灿珠站在檐下,愣愣望着王来走远。直到他的身影看不见了,灿珠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前身的衣裳,摸了一手的血。 · “娘娘来的越来越早了。”裴徊光站在三楼楼梯口。 “先前巫兹文学了一半,想过来将没读完的书读完。” 裴徊光讥她一句:“娘娘不去考功名真是可惜了。” 沈茴去书阁取了书,见裴徊光上了七楼。她捧着书跟上去。裴徊光坐在窗下长榻,她便挨着他坐下。她翻了两页书,就眼巴巴望着裴徊光。 裴徊光“啧”了一声,到底还是接过来,给她读巫兹文字。 沈茴一边望着书上的巫兹文字,一边听裴徊光给她念,努力记忆。向来好学的她,却莫名其妙地走神了。 “翻页了。” “噢!”沈茴赶忙翻页。 裴徊光将这一页又念完,见沈茴还是没什么反应,他伸手翻了一页。 沈茴的目光落在裴徊光翻书的手指上,她忽然说:“掌印身上的味道好好闻。” 裴徊光瞥一眼半开的窗户:“是外面的玉檀。” 沈茴摇摇头,转身去抱裴徊光,将脸埋进他颈窝,努力去嗅。 裴徊光皱眉,捏着她后衣领,将人扒拉开。“娘娘又想要什么东西?” 沈茴歪着头,弯着眼睛笑,云鬓间的步摇一晃一晃的。她软声糯语:“想要见掌印的笑。” 第 47 章 第047 章 【第四十七章】 ——因为掌印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很好看。 裴徊光没笑,颇为稀奇地打量着沈茴,琢磨着小皇后又耍什么小心思。他的视线落在沈茴轻晃的步摇上,顺手将她的步摇摘了,拿在手里把玩。 沈茴垂着眼睛,望着那支被裴徊光把玩的步摇,心里有些不舒服——是她还不如那支步摇吗? 她想去拉裴徊光的手,她的手已经抬起了,却又茫然地僵在那里。 凉凉的风从窗外吹进来,沈茴转过头,朝窗外望了一眼,脑袋里清醒了些。 可是她又忍不住去想,她刚刚为什么要说那个话?那话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她自己都惊讶。 外面的风稍微大了些,将半开的窗户慢慢全部吹开,灌进来的凉风更多了些。她重新低下头去看腿上的书,遇到不认识的巫兹文字,又去请教裴徊光。 裴徊光瞥着她,忽然就想起白日里她一本正经跟他道谢的模样。他问:“来的巫兹人都死光了,娘娘还学这个做什么?” “既然已经开始学了,那就学完呀。”沈茴说。 “那其他几地的不学了?” “学是要学的,一个个来嘛……”沈茴惊讶地抬眼望向裴徊光,“掌印还会不会其他胡地语言呀?” 望着沈茴充满期待的眸子,裴徊光没答话,他收回视线,将那支步摇重新插到沈茴的发间。 步摇亮晶晶的,却没有她的眼睛明亮。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似乎要变天。裴徊光看了沈茴一眼,抬手将窗户关上了,怕她着凉。 裴徊光起身,出去了。沈茴目送他走远,听着他的脚步声下楼去,好半晌才重新低下头去读书。 没他在身边给她念读,巫兹文字变得更加难学了。书页上歪歪扭扭的文字看得她犯困,沈茴打了个软绵绵的哈欠,明知道只剩下最后几页了,却还是反常的将书放到一旁,不读了。 沈茴来前已沐洗过,每次过来都会如此。她起身,走到单开门的高衣橱前,从里面拿出自己的寝衣。她换上了一身柔软的浅杏色寝衣,打着哈欠转身往床榻上去躺下了。 裴徊光再进来时,惊讶地发现沈茴已经睡着了。 看着睡在玉床上的沈茴,裴徊光心里生出一股奇怪的滋味。好像自己的领地遭到了入侵。分明不是沈茴第一次睡在这里,他却是第一次有了这感觉。难道是因为这是头一遭他还没上榻,她便先睡着了? 裴徊光默立了片刻,吹熄屋内的灯。 裴徊光刚躺下,身边的沈茴便转过身来。裴徊光因为药物的关系,即使是再黑的环境,也大致可以看清。他转过脸,看着身边的小皇后面朝他转过身来,又慢吞吞地朝他挪蹭着。她搭在身侧的手摸了摸,摸到他的衣袖,她将他的衣袖攥在手心里,整个侧蜷着的小身子还在继续朝他挪蹭着,整个身子软绵绵地靠过来。好像还不满意似的,仍要往他怀里钻。 裴徊光目睹着她一系列的小动作,直到整个人贴上来,才不动了。裴徊光伸了伸手,将因她乱动弄乱的被子重新盖在她的身上。 沈茴身上的被子是她自己从昭月宫带过来的。粉粉嫩嫩的颜色,像她每次羞窘时发烧的双颊。 裴徊光将沈茴身上的被子整理好,收回手。他望向她,低声询问:“娘娘睡熟了?” 沈茴没说话,也没睁开眼睛。她蹙着眉,寻声抬了抬头,然后将自己的唇凑过去,贴在裴徊光的下巴上。 不对,地方不对。 裴徊光便感觉到怀里的小皇后又开始挪动了。她软软的唇也慢慢挪上去,终于在一片漆黑里找到了他的唇。她开心地弯了弯唇。 裴徊光冰冷的唇角感受得她翘起了唇角。他甚至在眼前能够浮现她弯着眼睛满足笑着的甜美模样。 她轻轻碰一碰,再亲一亲。 她熟稔地吻他,和之前的那三次一样。后来,变得和之前那三次,又有了许多不同。 裴徊光飞快地回忆着,去想之前几次小皇后都从他这里要了什么东西。直到舌被阮阮裹住,舌尖又被轻轻细咬传来微浅的痛觉,才打断了裴徊光的思绪。 昏暗的安静里,他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小皇后。她闭着眼睛,安静又专心。 他摸了摸她的脸,又慢悠悠地将她凌乱的鬓发轻轻掖到耳后。 沈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她有了意识,眼睫颤了颤,睁开眼睛,一片漆黑里,望着近在咫尺的裴徊光。 也就是在沈茴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合着眼的裴徊光忽地睁开眼,静静凝视她。 意识与感知慢慢回归,缠绵的亲吻却并没有结束。沈茴努力回忆这个吻的开始,终于明白不是自己在睡梦中回应裴徊光,而是她在睡梦中主动吻了裴徊光! 这个意识让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呆呆望着裴徊光。 裴徊光一直凝视着她,见她困倦迷茫的眸子瞬间亮起来,似一片漆黑里忽降的星光耀耀。 下一刻,沈茴的脸颊瞬间红了。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含着裴徊光的唇,将他向来冰凉的唇含得发烫。她惊慌地退开,受了惊般飞快转过身去,用被子将自己蒙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被子里,她双手交叠用力压在的心口,去感受自己一声快过一声强烈的心跳声。也不知道是将那颗心的跳动频率压慢了,还是稍微适应了些,她慢慢抬起一手来,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发烫的唇。 怎、怎么会这样呢? 沈茴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起许多书中读来的诗词。难道她喜欢上这大恶人了?这、这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的! 沈茴心里正乱着,身后忽然传来裴徊光的声音,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一片寂静里,他忽开口,沈茴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轻颤了一下。 裴徊光用指腹擦了下唇角被沈茴咬出的一丝血,问:“娘娘今日吃过糖没有?” “啊?”沈茴呆怔了好一会儿,才说:“苹果糖。” 她脑子里乱乱的,分明是漱洗之前吃过的,而且只吃过一颗,怎么就被他尝出来了呢?她笨拙地解释:“就吃了一颗,还是漱洗前吃的……” 声音低下去。 她懊恼地揪起小眉头来。责怪自己解释这个做什么呢? 莫名其妙。 裴徊光探手,拿了床头桌上的雪帕子,认真擦了擦指腹,又将帕子折好放回去。 沈茴仔细听着身后裴徊光发出的声响,猜他的动作。又忍不住去想他会怎么想她?不能往下想,沈茴把被子往上再拽一拽,眼睛也藏进去,全部藏进被子里! · 沈茴不知道自己再次睡着是什么时候,应当是许久许久之后了。但是她清楚地知道一点,昨天晚上是唯一一次裴徊光没有点她的睡穴,也没把她绑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发现裴徊光不在床外侧,这才松了口气。她起身下床,去隔壁盥室梳洗,见裴徊光刚在里面漱洗。沈茴默默走进去,也不开口,径自整理着自己。她自小被人照顾着,起初自己来做这样简单的事情都笨拙,如今倒是也能算顺手了。 她看着裴徊光收拾完,走出去,赶忙加快了速度,连头发都没有好好梳理过,就跟了出去。 裴徊光下楼,她就捏着裙角跟着下楼。 裴徊光无奈停在门口,问:“咱家要去撒尿,娘娘也要跟进去一起?” 沈茴这才注意到走到了哪里,她懊恼地向后退了一步,连连摇头。 裴徊光推门进去。他扯开腰带,转头望向门外。 沈茴立在楼梯三四阶的地方,一手提裙角,一手搭在扶手上,怔怔望着门上映出裴徊光站立的影子,发怔着。 直到看见里面的裴徊光好像转头望过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匆忙转过身去。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洗了手,连手上的水渍都没擦,便走出去。他一步跨上去,站在沈茴面前,将人抵在墙壁上。 “娘娘如此反常到底想做什么?”裴徊光似笑非笑地将她瞧着。 沈茴望着裴徊光的眼睛,她自醒来一直蹙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她慢吞吞地开口:“想事情……” 裴徊光用湿漉漉的手拍了拍她的脸,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沈茴犹豫了一会儿,才闷闷不乐地开口:“在认真思考我是不是喜欢上掌印了。” 若是美人计还没成功,先搭上自己的心,那可赔大了啊。沈茴像倾家荡产的守财奴,颓丧地垂着眼睛。 裴徊光偏捏着沈茴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脸,细瞧她脸上的表情。 “呵,”裴徊光忽然轻笑了一声,“天气越来越暖,猫儿要叫椿,娘娘心里也痒痒了。” 沈茴不知道怎么反驳,无措地耷拉了嘴角。 若不是喜欢,为什么会在睡梦中主动去吻他?难道真的什么猫儿叫椿?她是人,又不是动物…… 裴徊光细瞧着小皇后的沮丧,说道:“与其相信什么春心荡漾,不如想想娘娘心里藏了什么难事儿打算求咱家,才半睡半醒都要来勾引咱家。” 是这样的吗? 沈茴细细琢磨了一下,那她心里的事儿可太多了。 裴徊光这样说,便是这样想的。他从不认为小皇后会喜欢上他。只当小姑娘年纪小,连什么是喜欢一个人都不知道。 这世上是不会有人喜欢他这种人的。 他也不屑于。 裴徊光松开沈茴,迈到下面,说:“咱家要出宫几日办事情,这几日娘娘不必过来了。” “去做什么?”沈茴望过来。 是杀几个忠臣良将玩玩。不过裴徊光并没说出来。 沈茴也反应过来裴徊光不可能告诉她,她再问:“那什么时候回来?” 裴徊光望着楼梯之上几步之遥的沈茴,心里生出奇异的滋味来。 居然会有人问他归期。 即使随口一问,或者别有目的。 连问了两个问题,都没答复。沈茴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开口:“除夕会回来吗?” 本来是不确定的事情,裴徊光望着沈茴的眼睛,轻轻颔首,说:“大概吧。” 裴徊光这就走了。 · 沉烟有时候会趁着没人注意悄悄走进玉檀林。她什么又不做,只是待一会儿,让浓郁的玉檀味道将她包裹“。 这天早上她也来了。 当沉烟要离开时,看见了沈茴。她整个人呆在那里。 “掌印身边的那个女人竟是皇后娘娘!”她惊得差点站不稳。 第 48 章 第048 章 【第四十八章】 沉烟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什么。她仍然记得当初得知陛下要将她送给一个阉人时,她那种被羞辱般的愤怒。后来不必去做阉人的对食,身边的姐妹跑来恭喜她,那个时候她分明也笑得开心。 那她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里有了这样令人不齿的想法?三年了,她躲在暗处守着那个不算男人的男人三年了。即使,他们从没有交集,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就算有时候因正事要禀话,她都会想法子让身边人顶了她,所有人都以为她因为当初的事情避讳罢了。 藏起来的情感最压人。这三年的所有情感快要把沉烟逼疯。 她回了司寝处,重新调看寝录。 果然她没有记错。皇后自入宫,不曾得幸。 这不是笑话吗? 是的,这是笑话。 身为司寝处掌事,她必须结束这样荒唐的错误,让皇后履行自己的职责,为大齐绵延龙嗣! · 此时的沈茴刚回昭月宫,听了宫人的禀话,得知苏美人是从宫女爬上来的,家里早就没什么人了,在宫中也安分。关键是从太医院探听得知她并未有孕,且月期刚走不过几日。 “猜错了?” 沈茴因为猜错,反而松了口气。 不多时,宫人进来禀告苏美人求见。这是沈茴第一次认真打量苏美人,发现她年纪很小,五官稚嫩孩子气。 苏美人俯首跪拜:“嫔妾第一次见到皇后娘娘是在煜殿下的生辰宴上,娘娘是唯一站出来阻止陛下当众辱臣妻的人。巫兹嚣张挑衅,是娘娘出言打压。碧玉宫辱乱,亦是娘娘前去阻止。” 她抬起头,露出一双小鹿般明亮灵动的眼睛。她跪行到沈茴脚步,带着稚气的声音坚定异常:“陷在这深宫里当不成人。那嫔妾宁愿给皇后娘娘当狗!” 沈茴听的一愣一愣的。 ·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家家户户忙烹调。 这是陈依依躲在沈家的第四天了。经过这几日,她终于缓过来些,不是刚来时时刻坐立不安的样子,可也总是担心东厂的人随时会来把她抓走! 先帝创立江山时,身边有八员猛将。陈依依的爷爷陈良翰正是其中之一。几十年过去,当年的八员悍将理应德高望重锦衣玉食荫庇万代。可现实总不尽如人意。比如陈良翰,已俞古稀之年,却在本该阖家团圆的新岁时流亡。 沈家男儿都是武将,自然认识陈家人。 陈依依去厨房见到骆菀正在亲自下厨,沈鸣玉在一旁帮忙。陈依依说:“我能帮忙做些什么?” “陈姑娘是客,哪里要你做事。”骆菀温柔笑着。 陈依依站在门口没走。她望着忙碌的骆菀,想起如今担惊受怕的处境,心里挣扎起来。 一笼流沙包出锅,骆菀望过来,说:“陈姑娘来尝尝。这流沙包刚出锅时最甜。” 陈依依走过去,骆菀用白瓷碟盛了一个流沙包递给她,再叮嘱一句:“陈姑娘小心烫。” 陈依依怔怔望着流沙包,忽然下定了决心。她红着眼睛去求骆菀:“大夫人,把我留在沈家吧!我、我不想再被东厂的人抓走了!” 骆菀犹豫起来。这人是沈霆带回来的,是陈家的嫡孙女。她并不清楚东厂的人为什么要抓陈依依,这牵扯到陈家的事情,她断然不敢轻易许诺的。她只好说:“陈姑娘是客,若想多留些时日自然可以的。” 陈依依摇头。她若是用客人的身份留在沈家,必然不能长久! “大夫人,求求您许沈将军纳了我吧!我、我会好好服侍您和沈将军的!”说着,陈依依直接跪下去了。 骆菀愣住。她完全没想到陈依依是这个意思,她去扶陈依依,说:“陈姑娘快起来。你是侯府嫡女,哪有轻易给别人做妾的道理。陈姑娘是这几日受惊吓坏了。” “不不不……”陈依依不肯起,“我不做什么侯府嫡女了,大夫人赐个名就是了。” 骆菀见她执意不肯起,也不再扶了。她摇头:“陈姑娘想留下做客我们沈家欢迎,至于做妾一事莫要再提了。” 陈依依立刻解释:“大夫人,我会听话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绝对不争宠,不惹您厌烦!沈将军只有一个女儿,也需要子嗣啊!” 骆菀听了这最后一句话立刻皱起眉。她倒是不在意陈依依如何说,只是沈鸣玉在一旁,怕女儿听了这话不高兴。 “陈姑娘掐了这心思吧。” “为什么啊?” “因为我不准。”总是温温柔柔的骆菀脸色沉下去。 沈鸣玉气得翻白眼,她刚想骂人,从厨房窗户看见父亲迈进院门口。她赶忙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喊:“爹,你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欺负娘!把阿娘摁在地上打!阿娘要被她欺负哭啦!” 骆菀无语追出去:“鸣玉,不要乱说。” 沈霆根本不信沈鸣玉的话,他拍了拍女儿的头,笑着说:“胡扯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 骆菀觉得头疼。沈鸣玉以前至少表面上乖巧讲规矩,如今沈霆回来,女儿这是彻底暴露本性了。偏沈霆纵着她。 “怎么了?”沈霆望向骆菀。 骆菀便将刚刚的事情说了,还没说完,沈霆忽然变了脸色,推开抱着他胳膊的沈鸣玉,冲进厨房。 陈依依倒在地上,没了生息。 沈霆检查了陈依依脖子上的伤口,知道是东厂的人干的。 裴徊光要谁死,谁就得死。 没商量。 · 一个小村子里,本该是欢庆新岁的时节,家家炊烟袅袅,孩童欢闹。然而此时,村子里的人都被赶了出来,挨着站在一边。人群瑟瑟,紧张地盯着东厂的副督主伏鸦。他烧毁了半张脸,瞧上去可怖非常。 裴徊光先为东厂督主,后位司礼监掌印。虽仍旧提督东厂,却将东厂大部分事情都交给了伏鸦。 伏鸦渡着步子等候,直到远远看见漆金雕鹰的轿子,他脸上的阴戾顿时收敛,迎上去。 “掌印。” 卑躬屈膝。 裴徊光下了轿子,缓步往前走,东厂的人跟在身后。 小太监搬了椅子。 裴徊光也不坐。他扫过村子里的百姓,慢斯理地开口:“咱家听说反贼陈良翰藏在这个村子。” 村长仗着胆子:“没、没看见人!” 裴徊光呵笑了一声:“一刻钟之内咱家要看见人,否则只好屠了这村子。” 死寂。 裴徊光知道,这些自诩良善人开始犹豫了。他捏着一方雪帕子,慢悠悠地擦着黑玉戒,再施舍一刻钟的耐心。 伏鸦渡着步子,忽然将一个三四岁的男童抱起来。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儿子!在、在枯井里!” 伏鸦咧嘴一笑,被烧毁的脸阴邪可怖。他放下男童,带着人一拥而上,顷刻间将藏在枯井里的陈良翰带上来。 陈良翰干瘦又苍老,满头白发,再无年轻力壮时的悍将之态。他的两个儿子也一并被抓了来。 “你这阉贼会遭报应的!”陈良翰气得花白胡子都在颤。 “咱家的报应老天爷早就提前拿走了。”裴徊光不甚在意地笑笑,在椅子坐下,朝那受惊的男童招了招手。 男童是村长的独孙,算村子里条件好的,又是过年,才能捧着糖吃。 “吃的什么糖?”裴徊光问。 孩子的家人心惊胆战。 “苹、苹果糖。”小孩子眨眨眼。 “苹果糖好啊。没有橘子糖那么甜,也没有梅子糖那么腻。”裴徊光低低地笑了一声,“口味不错。” “掌印,怎么处置?”伏鸦猩红着眼睛,一脸兴奋。 裴徊光近几年极少亲自取人性命。伏鸦还记得掌印上一次兴师动众亲自出宫拿人时,让人将那老将军剁成了肉泥做成人肉包子,再对他的几个儿女下令:“谁吃的包子多,咱家就让谁活命。” 恐惧笼罩在陈家父子三人头上。可他们知道到了这一刻,这阉贼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性命,所有的恐惧都变成了谩骂和诅咒。 陈良翰跪地长叹:“老将一生忠诚,竟被你这阉人污蔑陷害!你这狗东西就该下地狱!” 地狱? 裴徊光笑笑。 他本来就在地狱里,一刻未曾走出。 小男孩跑开,被他的母亲紧紧抱在怀里。 裴徊光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乳母。 他自一出生,钟鼓馔玉锦衣玉食。直到那些人想饿死他,他第一次知道饥饿滋味,难受哭啼。忽然第二日开始日日可以吃到肉,只是那肉和他以前吃过的都不一样。他抱着乳母哭要去寻母亲,小小的手掌全是血。他懵懂地撸起乳母的袖子。 原来是乳母日日割自己的肉喂活他。 人人都说裴狗定然从未被爱过,才成了狼心狗肺的邪魔。 不不不…… 他被爱过的。被很多很多人用尽性命地爱过。 可他只恨自己变邪魔太晚,不能拉更多人下地狱。 滥杀无辜? 裴徊光扫过一张张畏惧的面孔。谁知道这些人是不是那群士兵的家人、后人呢?又或者,他们也曾为那几个将军欢呼过,就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他将擦干净的黑玉戒重新套上修长的食指,侧首问:“今儿个腊月二十几了?” “禀掌印,腊月二十九。” 该回宫了。 · 夜深了。沈茴躺在床上,难受得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她蜷缩着抱着被子,又将被子夹在腿间。两条腿不由自主地磨晃着,皙白的小腿从裙子里探出来。 她踉跄下了床,去衣橱里翻找了许久,终于在最下一层翻到那件月白色的棉氅。她跌跌撞撞地重新回到床榻上,将棉氅紧紧抱在怀里,用力去嗅上面残留的玉檀味道。 她难受地转个身,面朝床里侧。眼前不由浮现许多旖旎的许多画面,想起那双微凉的手掌抚过身体的感觉。 她想他,疯狂地想他。 “我怎么了……” 不对,这不正常! 沈茴用尽全力坐起来,丢开怀里的棉氅,费力地下了床,艰难地跑到窗前,将窗户用力推开,让外面的凉风猛地灌进来吹在脸上。 她双手压在窗台上,低着头,用力喘息着。直到灌进来的凉风将她额头细密的薄汗吹去。沈茴才稍微清醒些。 渴。 她又开始觉得渴。她想喝水。不,是想喝果子酒。 沈茴转过头,望向架子上的那坛果子酒,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酒……有问题……” 一阵寒意袭过脊背,沈茴靠着墙壁勉强站稳。她低着头,望着怀里的棉氅。 他说除夕会回来的。 第 49 章 第049 章 【第四十九章】 年儿三十这天,又忙碌又热闹。 宫人陆续来昭月宫禀事,六宫的妃嫔也时不时往这边过来,还有那些半大的公主们也要跑来讨糖吃。更别说齐煜更是一早就过来,黏在沈茴身边。 沈茴强打起精神,即使擦了胭脂,也难以藏起苍白的脸色。宫里人以为皇后娘娘本来就身体不好,早已见怪不怪。 “小姨母,你不舒服吗?”齐煜爬上软塌,凑到沈茴身边。 沈茴微笑着将他揽进怀里,说:“只是有点困。” “那小姨母睡一会儿!”齐煜扭头找了找,爬到软塌一头,把靠枕摆好。 沈茴又困又乏,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而且脑子里也混混沌沌的不清醒。她想了想,今日既有午宴又有晚宴,会很忙,不如趁着现在先休息一会儿,便吩咐下去,暂且不让人进来打扰,在软塌上躺下来小睡半个时辰。 “煜儿陪你!”齐煜本来一点都不困,可是瞧着小姨母躺下来,他也靠过去,躺在沈茴怀里。 沈茴本来还想让齐煜自己出去玩不必陪着她,可是她脑袋刚放在软枕上,阵阵倦意袭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转眼就睡着了。 沉月进来唤她时,唤了许久才将她唤醒。 沈茴迷茫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像一层茧将她裹住,挣脱不开,深深无力。 齐煜担忧地望着小姨母:“小姨母,你是不是生病了?” 齐煜这话提醒了沉月,沉月询问:“娘娘要不要请个太医过来?” 沈茴想了想,说:“俞太医明日就要回来当值了,明天一早让他过来一趟。” 她让沉月扶着起身,去重新补妆,再往合华殿去。齐煜规矩地坐在绣凳上,好奇地瞧着小姨母补妆,一双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瞧。 午宴时,都是后宫的妃嫔和皇子公主们。宫中妃嫔多,公主也多。一眼望去姹紫嫣红坐满合华殿,争奇斗艳。 皇帝坐在上首,吃着山音喂过来的橘瓣,望着满殿美人,赏心悦目,心情大好。 “皇后娘娘到——” 热闹的宴席安静下来,除了高座上的皇帝,所有人起身,望向门口。 沈茴穿着正红与黛蓝相搭的宫装,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广袖轻垂,只在袖口和曳地的裙摆绣着精致的金丝凤。她难得梳了朝天髻,戴着掌长的鎏金凤首十二坠步摇,随着她的行走,流光熠熠。 为遮苍白的脸色,沈茴妆容也浓。眉心一朵火焰般灼灼的花型花钿,檀口朱红双腮胭脂好颜色,轻轻挑起的眼尾亦描了一点微红。偏偏一双眼睛妩媚只是初显,仍不失少女的纯澈。 本就是负气含灵仙姿玉色的容貌,如此着红妆,似仙子初入红尘,如鲜花由蓓蕾怒放的刹那,美得不可方物。 皇帝望着逐渐走近的沈茴,只觉得满殿宮嫔黯然失色。沈茴每走近一步,他眼里的红灿越鲜活一分,满殿宮嫔越黯然一分。 不过才一个月左右,那个被他评价无趣呆滞孩子气的小皇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成了这样令人想要摧毁的诱人貌。 沈茴拖着长长的宫装裙摆走进来,福身行礼:“臣妾来迟了。” “不不不,不迟。离开席还早,是朕上午没事过来早了。皇后快来坐!”皇帝满脸堆笑。 沈茴咬唇,压下眩晕困顿的感觉,踏步往前,在座位坐下,接受了殿内宮嫔、公主和宫人的行礼,她从沉月手里接了凉茶喝了两口,才觉得好受些。 皇帝凑过来,满眼都是沈茴:“皇后最近身体觉得如何了?这段时间是朕冷落了皇后。” 沈茴忍着身体和心里的双重恶心:“臣妾身体一直是那个样子。” 苏美人举起酒杯离席,拽着裙角朝皇帝跑过去,拉着皇帝的袖子撒娇:“陛下怎么知顾着和皇后娘娘说话,把咱们都忘啦?陛下刚刚说的戏法呢?皇后娘娘已经到啦,怎么还不让他们来表演呀!” “对,让他们上来表演。”皇帝笑呵呵地说。 他以前宠幸宮嫔全凭心情,前几日让司寝处给妃嫔们排了日期。按照规矩,皇帝初一和十五都要宿在皇后处。是他觉得一个女人一个月要睡两次实在无趣,才把十五那日的排期安排给旁人。如今看着坐在身边的皇后,他真后悔这个决定。 沈茴坐在身边,皇帝现在心里就开始犯痒。一想到明日就是初一,这才好受些。至于今晚嘛,今晚他要花些花样,不适合皇后参与…… 午宴并不只是一顿饭。沈茴要在这里待到半下午,然后与宫中妃嫔再随皇帝往前面的永岁殿,直接参加守岁晚宴。晚宴会有皇亲国戚参加。 沈茴将杯里的凉茶都喝了,又让沉月继续给她倒了一杯。她觉得若不是用凉茶吊着,自己随着能睡过去。 更何况……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身体开始变得异常。她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只能苦苦挨着,等到宴席结束。等到明天的到来,盼着俞湛快些进宫给她医治。 异常难熬。 沈茴始终面带微笑,努力不让别人看出端倪。她想着在永岁殿摆的晚宴是在室外,有凉风吹着兴许会好些。正是这想法让她继续撑下去。 后来到了永岁殿,凉风一吹,沈茴果然觉得好受许多。渴求淡下去,然而疲惫的感觉却赶不走。 来了永岁殿,皇亲国戚又要反复行礼、寒暄。沈茴应付着,烦不胜烦。唯一能让她好受些的,便是皇帝不知道搂着美人去了哪里,皇帝不在她身边了,让她那种犯恶心的感觉减轻不少。 沈家也在宴席之上。 沈茴担心关心她的家人瞧出她的不寻常,不愿在俞湛瞧过她中了什么毒之前,让他们知晓,让他们担心。所以也只是与家人说了几句话,便借口离开。左右今日人多事也多,她本来就要接待很多亲王的家眷。 璃雅水环绕皇宫而流,最动人之地正绕着永岁殿。夕阳沉落,天色暗下去,烟火一束束接连升起。年幼的公主们奔跑追逐着,欢声笑语,将一盏盏许愿花灯放进璃雅水。须臾,精致的一盏盏花灯在璃雅水上渐渐飘满。 沈茴沿着璃雅水缓步往前走,努力克制身体里奇异的渴求。 “皇后娘娘,您看见煜殿下了吗?刚刚跟我要果子吃,一眨眼就不见了。”苏美人捧着一碟果子,笑盈盈的。 “好像往前面跑去了。”沈茴说。 苏美人“哦”了一声,一边吃着果子,一边和沈茴一起往前走。她指了指前面的假山,说:“娘娘,咱们去那边吃果子吧!” 沈茴想着午宴时苏美人出言相帮,那假山也不远,便允了。等绕到了假山后面,她看见早就候在那里的锦王。 “皇后娘娘。”锦王笑着逐渐走近,“听闻娘娘身体不适,可要人帮忙?” 沈茴脸色沉下去。她心里觉得当真是荒唐至极。堂堂王爷让自己的妃子给皇后娘娘下药?今日?年宴!在宫中? 到底是谁疯了! 似猜到沈茴所想,锦王低低地笑着:“娘娘以为这皇后还能当几日?再过三日,这龙椅上就要换人。如果娘娘今日能伺候得本王满意,三日后仍留你在宫中享福。否则的话……呵呵。” 当锦王继续往前走,走到沈茴面前时,沈茴高高举起手,一巴掌打下去,厉声:“放肆!” 锦王一点都不觉得疼。他笑着说:“娘娘身体已经撑不住了。让本王带娘娘赴极乐不好吗?” 沈茴不愿意再听他的污言秽语,扶着沉月的手转身就走。 锦王迈了一大步追上去,低声警告:“娘娘的身体很快会被药物影响彻底失去理智。要么留下来让本王为娘娘纾解,要么继续往前走,当着千人的面自解衣衫荒唐呜叫。哈哈哈哈……” 沈茴不回头,继续往前走。她咬唇,咬了一口腥甜,努力拉回理智,颤声吩咐沉月:“快、快回去!” 然而这里离昭月宫那样远,又因为守岁宴人多,今日并没有什么马车,都是步行。 沈茴耳畔不断回响着锦王最后警告的话,害怕地红了眼角。她心里想着,就算是实在挨不过这邪药,宁肯跳进璃雅水。 因为今日来永岁殿不能用车鸾,所以沈茴绕过假山,一眼就看见了那唯一一顶漆金雕鹰的黑轿。 “掌印……” 话一出口,沈茴才知道自己的声音那样低且颤。 裴徊光下轿,周身带着一股极浓的煞气,让周遭的温度都降下去。他每次亲自出宫处理当年犯事的仇人,归来时都是这样一身的煞气。 “裴徊光——”沈茴大声喊出来。 她声音那样大,似乎带着怒。在这宫里,没人敢当面连名带姓地称呼裴徊光,欢闹的宴席都静下来,惊讶地望向沈茴。就连追逐的小孩子都停下来。 裴徊光抬抬眼,看向站在璃雅水上游的沈茴。 夜,将至未至。东边已卷来大片的黑色,西边却仍残留着落日余晕的红霞。盛大的烟火一束束升起,在沈茴身后的天幕绽放。流动的璃雅水上映着沈茴纤细又旖丽的身影。 裴徊光沿着璃雅水走上去,走到沈茴身边,笑问:“娘娘有何吩咐?” 沈茴低声:“带我走,快……” 裴徊光听出她的虚弱与颤抖。他微微蹙眉,再踏前一步,略弯腰,将小臂递给她。待沈茴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裴徊光立刻感觉到她手心的滚烫。 裴徊光脸上的笑,淡了。 沈茴几乎将所有的重量都倚在裴徊光身上,努力保存最后的理智。可是痛苦的感觉越来越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回昭月宫的路这样远。 “还、还要多久……” 裴徊光瞥一眼前面丽妃居住的芙蓉阁,直接扶着沈茴进去。 丽妃没去守岁宴,赶忙迎上来。 裴徊光吩咐:“皇后娘娘倦了,借偏殿歇一歇。” 进了偏殿,沈茴强撑着神色如常地在美人榻端正坐下。 裴徊光瞥一眼门口的铜盆架子,吩咐:“打一盆净手的清水。” 顿了顿,他又改了口:“温水。” 沈茴一直端坐着,直到宫婢送了水又关门出去,她整个人才软软地栽歪在美人榻上,气息都乱了。 裴徊光瞥她一眼,心里有几分不愉。以往对小皇后都是怀着逗弄甚至玩弄的心态,如今却是要去伺候她。 行吧。 裴徊光“啧”了一声,摘了指上黑玉戒,放在隔架上。然后仔仔细细地洗手。 第 50 章 第050 章 【第五十章】 锦王本来落后三两步,慢悠悠地跟在沈茴身后,跟着她从假山后面绕出来,他不觉得皇后娘娘能挨过那药的折磨。他甚至在心里数着小皇后迈出的步子,一步两步三步……算着小皇后还要几步会回过头来求他。 他在心里算计着,就算小皇后硬气宁肯当众失态也不求他也无妨。那他就和众人一起欣赏着高不可攀的皇后娘娘如何当众失态。 至于得到她?锦王反倒没有半个月前那样急迫了。反正再过三日,这天下都是他的,整个后宫的女人都是他的,他又何必急于今日用强,到时候被药物彻底摧毁神志的皇后娘娘自然会跪着求他。 锦王摸着被沈茴打过的脸,满心想着三日后的快活。直到皇后娘娘大声喊了裴徊光的名字。 他的脚步生生顿住。 锦王和参宴的众人一样,都觉得皇后娘娘是疯了!这阉人的名讳是能这般轻易呼来喝去的?皇后娘娘被药折腾得脑子都坏了,去喊那人过来? 直到看见裴徊光沿着璃雅水往上走,锦王莫名心里一慌,悄悄向后退开,退进阴影里,皱眉看着裴徊光扶着皇后娘娘离开。他听着席间的议论,懵怔着。 沈元宏低声叨念:“阿茴怎么回事,去唤那阉人?” 沈夫人担忧地摇头。 沈霆想起幺妹对他说过的话,脸色沉了沉。 · 裴徊光将双手仔细洗过,嫌架子上的帕子是旁人用过的,也不擦手上的水渍,转身朝美人榻上的沈茴走去。 沈茴栽歪在美人榻上,十分难受。她视线里是逐渐靠近的裴徊光,随着他的那双长腿每一次迈步,长衫前摆被微微碰起,再服帖地重新垂落贴在腿上。待裴徊光在她身侧坐下,她努力撑着坐起来。沈茴望着裴徊光,想解释,可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下一刻,她视线下移,落在裴徊光水珠滴答的手上。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颤颤去拉裴徊光的手。 “急什么,还没擦呢。”裴徊光拍开沈茴的手,从她袖中扯出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 沈茴的手垂落下来,落在美人榻上,她望着自己的指尖,指尖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就能碰到裴徊光堆在美人榻上的衣摆。她就那样攥住了他的衣摆,一点一点攥在手心里。 当裴徊光擦净了手上的水渍,望过来的时候,沈茴红着眼睛望着他,她咬唇一句话也不肯说,却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把所有的话都写在这双眼睛里。 “委屈?”裴徊光啧了一声,“咱家都没觉得委屈,娘娘这个被伺候的还要觉得委屈?” 沈茴脸上本就火辣辣的,听他这话,忽然就觉得好丢人,眼泪直接掉下来。 “啧啧。”裴徊光直接掐着她的腰,将人放在腿上。沈茴涂了鲜红的口脂,那被咬着的唇上口脂和咬破的血丝混在一起,黏糊糊粘在唇角。裴徊光颇为嫌弃地乜着她,用帕子给她擦净口脂与血渍,露出娇唇原本的模样。沈茴原本的唇色是极浅的粉色,如今被抹去口脂,仍旧残着一抹诱人的鲜红。 残存的理智让沈茴拼命绷着,整个身子都是僵的。她垂着眼睛,所有的委屈和忍受变成凝出的泪珠儿,一颗接一颗地落下来,落在裴徊光缎面的窄袖,湿泽逐渐打湿晕开。 裴徊光屈起的食指指背敲了敲沈茴紧绷的脊背,说:“又不是头一回了,娘娘紧张什么?” 沈茴将额头抵在裴徊光肩头,咬着唇一声不吭,只簌簌落着眼泪,执拗地去拉他的手。 她说不出口,可是她知道这一次和上一次是不同的。 裴徊光将人结结实实地摁进怀里,立刻便听到压抑的一声低唤。他凑到沈茴耳边,低声说:“娘娘若还像上回那样使劲儿拉着咱家的手乱戳是快乐不起来的。” 他低沉的声音入耳,混着玉檀的微凉气息拂来,沈茴脑子里一空,觉得有什么东西要炸开,她僵声:“掌印……” “刚刚喊名字不是喊得气势汹汹?现在喊什么掌印。”裴徊光将沈茴发间的鎏金凤首十二坠步摇摘了。 “裴、裴徊光。” “裴什么裴,”裴徊光不满意,“咱家又不是真的姓裴。” 裴,亦赔命的赔。 他给自己取这个姓,就是要找人赔命的。 沈茴的理智让自己记下裴徊光这句话,可是理智快要拉不住,只得依着他,小声唤了句:“徊、徊光……” 裴徊光这才满意了,他再次凑过来,慢悠悠地添了一下沈茴的耳垂,声线更低:“放松。” 好像每一根发丝都感受到了这一刹那的湿凉之触,沈茴一口咬在裴徊光的肩上,免得自己叫出声来。 剩下的事情,就都交给了裴徊光。 沈茴一会儿觉得自己跌进了地狱,一会儿又觉得踩在了云端上。 半个多时辰后,沈茴软软躺在美人榻上,噙着餍惬的困倦和疲惫袭来。她看着裴徊光握着棉斗篷俯下身来给她披盖时,肩上被她的眼泪打湿了一团。她蜷长的眼睫颤了颤,最后的视线里,是裴徊光站在门口铜盆架旁洗手的身影,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茴睡着了。 沈茴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知道是这几日睡得最安稳的一回,她迷糊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裴徊光坐在不远处交叠在一起的长腿。 裴徊光慢悠悠地再翻一页膝上的名册,开口:“娘娘睡好了?” 沈茴点点头,有点不敢看裴徊光,小声问:“什么时辰了?” “还没到子时。” 沈茴听了听,外面的鞭炮烟火声一直没熄。她恍惚,没想到自己在这样吵闹的情况下会睡熟。 今晚是除夕啊。 她暂时离席,总要在子时守岁前赶回永岁殿的守岁宴。她慢吞吞地坐起来,身上的棉斗篷滑落,露出她身上弄皱的宫装。 “娘娘能自己换衣服吗?还是叫宫婢进来?”裴徊光随手一指三足高桌上摆放的衣物,也没抬头。 沈茴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小声说:“可以自己换的。” 半晌,裴徊光才抬眼,看向跪坐在美人榻上,背对着他换衣的小皇后。等她开始穿外衣,他才开口:“知道自己着了谁的道儿?” 沈茴低着头,正在系袖子上的绸带,闻言,心头一酸,委屈地小声说:“是我不好……” 裴徊光皱了眉,顿时不大高兴。他将手里的名册随手一放,起身走到沈茴面前,将背对着自己的沈茴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沈茴低着头,神色失落,懊恼又忏悔。 “锦王、锦王妃、苏美人,或许还有别人……”她每说一个名字,就掉一滴泪下来,“是我不好,是我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沈茴是真的知道错了。 裴徊光觉得好笑。这什么人啊,第一反应不是生气不是报仇,竟是反省自己。他本想说什么,见她低着头无声掉眼泪,反倒把原本的说辞咽下去,改了口:“不怪娘娘,是咱家太纵着那狗东西,让他胆大包天。” 沈茴好像没听见裴徊光的话,只是闷闷地小声说:“再也不信旁人了。” 裴徊光无语地瞥着沈茴好一会儿,弯下腰,拉了她的手过来,亲自给她系拢袖的绸带。然后又扶着沈茴到一旁妆台坐下,亲自给她乱糟糟的头发拆了,重新给她挽起朝天髻。又唤了宫人送水进来,伺候她擦洗了脸。 胭脂水粉摆在妆台上,裴徊光翻了翻。 沈茴看他一眼,说:“原本的妆是沉月化的。” 她想着,她离席那样久,如今再回去时换了宫装,若是连妆容也变了,会不会不太好?她有心让沉月重新描原先的妆。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调着黛粉,说:“那妆太浓了,不适合娘娘现在这身衣裳。” 沈茴低下头,望着身上的襦裙。白月色的对襟襦,搭着浅淡的杏红裙,的确不太适合之前那样的浓妆。沈茴也不知道这身宫装是沉月取过来的,还是裴徊光挑选的。她局促地攥着手指,解释:“脸色不太好,才着那妆的。” “娘娘现在脸色好得不得了。”裴徊光探手过来,“抬头。” 沈茴抬起脸来,由着裴徊光为她描眉。她眼角的余光却不由偷偷去瞅铜镜中的自己。 裴徊光没有骗她。 她的脸色不是之前苍白的模样,不需胭脂涂抹,已娇妍如绽。 她又小心翼翼地收回目光,望着眼前的裴徊光。他一手抬着她的下巴,一手握着细笔,专注地给她描眉。 好像这样盯着他瞧不太好……沈茴刚想收回视线,裴徊光的目光却撞进来,他问:“娘娘怎么就非要等咱家?” 沈茴眨眨眼,没听懂他的意思。 裴徊光靠着妆台,停下描眉的笔,盯着沈茴:“这宫里眉清目秀的小太监那样多,娘娘怎不找旁人?” 沈茴愣住了,仔细思考着裴徊光的问题。是啊,她为什么不找旁人? 见沈茴蹙着眉,竟真的认真思索起来。裴徊光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他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问:“如果没看见咱家,娘娘打算找哪个小太监伺候?也不止小太监,今儿个守岁宴这样多的人,还有齐全人任娘娘挑选。”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 说实话吗? 沈茴实话实话:“就、就是出来的时候,一眼看见掌印了。” “那要是没看见咱家呢?”裴徊光的音量顿时高了起来。 没看见裴徊光的话,她会怎么办呢? “那自然是先回昭月宫去。反正不信宫里的太医,原本想等着明日早上俞太医进宫当差的时候再让他诊治。那只好派人出宫请他连夜进宫一趟……” “俞湛,俞元澄。”裴徊光阴着脸。 沈茴惊慌地高声解释:“不是这样的!是让他进宫诊治而已!” 裴徊光笑了。 “咱家只是念了俞太医的名字,娘娘紧张什么?”他弯下腰来,无尽温柔地摸了摸沈茴的脸。然后他握着手里的眉笔,也不给沈茴描眉了,而是慢悠悠地在沈茴的脸上画了个叉。 沈茴愕然望着裴徊光无限温柔的眸子,一动不敢动。 裴徊光直起身来,食指一弯,折了手里的眉笔。 沈茴的身子跟着一颤。 裴徊光将折断的眉笔塞进沈茴手里,迈步出去,大步往永岁殿去。他挥了挥手,吩咐:“去,让锦王那狗东西到摘星亭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