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张钞票(海的儿子。...) 第一章 傍晚时分,海风很大。 昏黄的落日一点点坠入海平面。 风里有咸湿的味道。 楚音在车上接到父亲的电话,心情不错。 结果一通电话闹得很不愉快。 楚放辉旧事重提,又说要把楚意然弄进公司。 难怪刚才一派慈祥地问她周末回家要吃什么,原来是抛砖引玉。 楚音收起笑容:“她又来磨你了?” 楚放辉噎了噎:“好歹是你妹妹,这么闲在家也不是个事儿,她既然想进公司帮帮你——” “确定是帮我,不是坑我?” 楚放辉显然很头疼,“话也不是这么说。” “那就别说。” “……” 这个话题提过很多次了,每次父女俩都不欢而散。可沙发旁的二女儿一脸殷切,楚放辉只能硬着头皮再劝劝。 楚音打断他,换了只手拿电话,“她在你旁边吧?” “没,没在。” “让她接电话。” “咳,都说了她不在。” 楚音抬头对副驾驶的助理说:“彭彭,打个电话给楚意然。” “好的。” 彭彭立马低头拨通电话,开启免提,不多时,楚音从自己的手机里听见对面传来的铃声。 楚放辉:“……” 楚音示意彭彭:“可以挂了。” 彭彭再次答了声“好的”,挂断了电话,对面的手机铃声也终止了。 楚音重复了一遍:“她不在?” 楚放辉重重地咳嗽起来:“那什么,这孩子就是粗心,人都出门了,手机还放在家里忘了带。” 通话持续了好一会儿,气氛僵持不下。 最后楚音不耐烦了,“爸,你不用再说了。说一百次结果还是一样。” “音音——” “我可以容忍她当个饭桶花家里的钱,也可以对她打着楚小姐的名号四处招摇,妄图钓个金龟婿保持沉默。但是进公司,她想都不要想。” “她也是想上进一点。” “那你转告她,去别处上进。” “她好歹是你妹妹——” “并没有血缘关系。” 楚放辉一顿,下意识抬头。 身旁的楚意然显然听到了电话那边的声音,眼神里有难以掩饰的屈辱。 重组家庭,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不易。 发妻走得早,当初再婚也是为了给楚音一个完整的家,楚放辉很努力地弥补女儿缺失的母爱,当然,也尽力给继女楚意然缺失的父爱。 因此,看见身旁的小姑娘一脸受伤,他下意识喝止楚音。 可手机里,楚音的声音再清晰不过: “爸爸分给她了,家也让给她了,我拥有的全部都被她拿走一半。难道公司也要分给她?” 他一下没了声。 楚音一字一顿说:“爸,星辉设计是妈妈留给我的。” 良久,她才听见楚放辉的回答:“爸爸知道了。” 和从前一样,在进公司这件事上,楚意然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 楚音赢了,但心里并没有半点喜悦。 “停车。”她突然出声。 司机停在路边,助理彭彭也回头看着她。 楚音:“朱叔,你先回家吧,我想自己开车转转。” 再看彭彭,却被彭彭抢先一步:“我陪你转。” “下班时间,没有加班工资,不用陪我。” 彭彭很坚持:“上一天班了,我也想转转。” “……” 楚音也不去拆穿,彭彭眼里明晃晃摆着:我并不信任你的车技。 陪就陪吧,反正她也不是很信任自己的车技…… 最后朱叔自己打车走了,楚音坐上驾驶座,久违地摸到了方向盘。 “现在下车还来得及。”她提醒彭彭。 彭彭显然挣扎了几秒钟,最后放弃抵抗,“开车吧!” 楚音的心情难得地好了一点点,嘴角一弯,“你老板好歹拿驾照五年了。用得着一脸视死如归吗?” 彭彭有气无力地提醒她:“拿了五年,开车的次数加起来还没超过两只手……” “别担心,我在这方面有天赋。” 然而—— 半小时后,银白色帕拉梅拉历经艰辛,在沿途无数愤怒的汽笛声里抵达海边。 夏日炎炎,哪怕车里开着冷气,彭彭也吓出一身汗来。 她终于明白老板拥有的天赋是什么了。完全就是马路杀手的天赋! * 车停在海边的公路尽头。 楚音问:“下去走走?” 彭彭犹豫了。 夏天的海风是潮湿闷热的。光是看着窗外,也能感觉到迎面扑来的热浪。 楚音看穿她的抗拒,“不是想出来转转吗?” “也不是不想转……” “直说吧,明明就是担心我车技不好,出什么意外。” 这还真不是。 彭彭举双手坦白:“其实我主要是担心你车技不好,给沿途的无辜路人造成身心伤害。” “……” 愤怒的关门声表达了老板的不满。 空调吹得人很放松,彭彭坐在车里玩了会儿手机,侧头看了眼在海边散步的老板,靠在座椅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剩下楚音独自看海。 天已昏黄,夕阳正一点点沉入海平面。 哪怕知道地球是圆的,在海的尽头会有另一片陆地,她也觉得此刻置身于世界的尽头。 上中学时读到过一首诗,叫做《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这会儿想起来,楚音踹了脚沙子。 长大以后才明白,当年背的课文十有八九是心灵鸡汤,现实它一般不长这样。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结婚、离婚,重组家庭再常见不过。 比起那些饱受欺凌的“灰姑娘”来说,她其实算很幸运的一个。 除了母爱,她从小到大都没缺过什么。甚至因为母亲走得早,楚放辉把所有的爱都倾注于她。 就算她开口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努力造□□去摘。 后来楚放辉为她找了个新妈妈,与周棠再婚。这位继母倒也没有像灰姑娘的后妈那样可恶,甚至把她照顾得很好。 美中不足的是周棠带了个女儿来,和楚音差不多年纪。 若不是偶然生病,看到周棠照顾女儿的场景,楚音其实很喜欢这个温柔的新妈妈。 楚音生病时,周棠尽心照顾她,带她看医生、监督她吃药,也会嘱咐阿姨做可口的清粥小菜给她。 可直到楚意然生病,楚音无意中看见周棠一口一口喂她喝粥,半夜也亲自来探她的额头,发觉高烧不退时,甚至红着眼圈不断替她冷敷降温。 她才明白大概人天生就会有所偏袒。 只是对她很温柔的阿姨,但并不是妈妈。 界限一旦清晰后,人就会清醒很多。 楚音明白父亲是为了她才会再婚,虽然新家庭意外地抚慰了他的心,而非她的,但她还是大气地接纳了周棠与楚意然。 只可惜成年人惜福,小孩子却稚嫩。 楚意然天生与她不对盘,两人从小摩擦不断,简直水火不容。 这位妹妹可是白莲花里的战斗机,绝世白莲王。 大概是因为从小衣食无忧,楚音养成了直来直去的性子。可楚意然不同,在跟随母亲嫁入楚家前,她只是个普通家庭的孩子。 弱者好像天生就更能争取人的同情心,这种潜力在楚意然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于是两厢一对比,楚音被衬托得像个呆头霸王。 不管谁对谁错,吵起架来,甚至动起手来,楚意然永远在人后毫不示弱,像个怪力少女,可一旦大人来了,她就能争分夺秒哭得肝肠寸断。 楚音为此输得一塌糊涂,甚至在楚意然的十八岁生日那天,亲手送上了一座淘宝定制的“奥斯卡小金人”。 回想到从小到大的种种,楚音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 太阳已有一半沉入海中。 风更大了,浪潮也渐渐汹涌起来。 大概是这种电影画面般的场景感染了她,情绪也被激发出来。 楚音做出了一个矫情的举动。 她把手笼在嘴边,对着浪潮没头没脑喊了句:“你就只有这点本事了吗?” 郁气散了些。 她再接再厉,用更大的嗓门儿继续喊些乱七八糟的—— “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杂七杂八喊了半天,声音都哑了。 收尾的是激情澎湃的一句:“有本事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啊!” 涨潮后的海平面很不平静。几乎是话音刚落,又一道浪自远处而来,随着风势愈滚愈大,愈来愈盛,离海岸线越来越近。 楚音吓一跳,转身想跑。 不是,老天爷耳朵这么灵吗?报应来得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可脚下都是细沙,松松软软,跑不快,没两步她就被一个浪头扑倒,跪趴在地上。 “……”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暴风雨果然来得更猛烈了。 楚音看了眼湿透的铅笔裙,无语地爬起身,转身想感慨点什么,却被吓得魂飞魄散。 老天爷送来一道风浪,把她这个试图挑衅命运的愣头青打倒不说,还送来点别的什么。 大浪来了又走,在沙滩留下一道身影。 有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楚音失声尖叫。 事后回想,至少得有vitas唱《歌剧2》那个音高。 她拔腿就跑,跑出十来米开外,又迟疑着回头。 那人还在。 是死是活?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楚音迟疑着打量他。 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 余晖落了一地,在沙滩上染出一片碎金,勾勒出起伏的身影,轮廓都像在发光。 楚音回头叫了几声彭彭,无奈车里的人睡得很熟,没有人回应她。 她大着胆子走回去,又犹豫了一会儿,才蹲下来,小心翼翼探了探那人的鼻息。 一秒,两秒……她察觉到了微弱的呼吸。 还有气?! 楚音一愣,迅速蹲下来,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俯身听他的心跳,最后半跪在地上。 “彭小满!快来救命——” 她大喊着,扶起溺水者的头,抬起下颌,替他开放气道。 作为一名富二代,楚音从小就被楚放辉送去学习各种求生技能,比如游泳,比如跳伞。 楚放辉没什么文化,但看的电影不少。 香港电影不都是这么演的吗?人一旦发财,就容易招来他人觊觎,而坏蛋往往对小孩下手。 楚音在游泳课上学过关于溺水的急救课程。 她绞尽脑汁回忆着—— 清理口鼻中残存的泥沙。 抬高下颌,开放气道。 然后呢? 对了,胸外按压! 用力按压了不知多少下,楚音才模模糊糊想起下一个步骤。 等等—— 胸外按压结束之后是什么来着? ……人工呼吸。 …… 脑子里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救人的想法占了上风。深吸一口气,楚音捧着他的脑袋,毅然决然埋下头去。 十厘米。 五厘米。 近了。 更近了。 就在即将唇对唇的那一刻,男人忽然眼皮一动,睁开了眼。 苍白的脸,湿漉漉的发。 失去血色的唇,和黑白分明,仿佛水墨画的眼。 他费劲地聚焦,终于,视线与楚音相对。 两秒钟后—— “啊——!!!” 楚音几乎是下意识扔掉了那只脑袋,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第二张钞票(能不能收留我。...) 第二章 卫遇城好不容易醒过来,眼皮重如千钧,光是睁眼这个动作,就耗费了他残存的全部力气。 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他是朵云,一直在人间沉浮飘荡。 真悠闲。 他甚至有些贪恋此刻的放松。 直到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叫他。 “醒醒!” “快醒醒!” 凭着求生的意志,好不容易撑开了眼,哪知道那人突然撒手,他连人带头砰地一声撞在沙地上,差点没又昏过去。 想说话,结果胃里一抽搐,侧身吐出不少水来,他剧烈地咳嗽着,呼吸都很困难。 “你醒了?” 楚音大喜过望,立马从包里拿出手机。 号还没拨出去,男人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干什么?” 明明是溺水的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楚音手腕一紧,像被烧红的烙铁死死箍着。 她错愕地抬起头来,对上一道灼人的视线。 “打120,叫救护车——” “不必。” 大概是灌入过量海水,他的声音极度沙哑,脸色白得像纸,没说两个字就又剧烈咳嗽起来。 “你溺水了,得去医院检查——” “我说了不用。” 楚音不明白他的固执:“你不想活了?” 男人扶着额头,努力平复呼吸,湿漉漉的刘海被撩开一角。 她这才发现,他的额头上有道伤口,像婴孩的嘴,大张着,触目惊心。 大概是被海水泡久了,没有一点血迹,才没引起她的注意。 明明是溺水的人,醒来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抗拒去医院。 楚音微微一愣,难道他真的不想活了? 她很快收回思绪,重新拨通120。 别人的私事跟她没关系,就算他跳海自杀,她作为见义勇为的好市民,也该把他交给医院。 电话拨通,她很快进入正题:“请问是平城医院吗?我这边有人溺水——” 话没说完,手机被一把夺过。 “我说了,我不需要去医院。”男人语气凝重,湿漉漉的头发遮住眼睛,却遮不住冷厉的目光。 “你还没有脱离危险期。” “……” “是我发现的你,就这么把你扔在这,万一你出事,我于心不安。” “……” 除了沉默,他不置一词,像是坐实了她的猜测。 所以果然是轻生…… 短暂的对峙后,楚音退后一步:“人我救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剩下的是你的选择,我无权干涉。” 她朝男人伸出手。 “麻烦你,把我的手机还给我。” 男人抬手,将手机放回她手心,依然浑身戒备。 “多谢。”疲惫而倦怠的声音。 楚音接过手机转身走了两步,心里没着没落的,鬼使神差又回过头来。 夕阳已经落到了海平面上,只余半轮,失却了白日的耀眼光辉,只剩下一片宁静的昏黄。 那人撑着身体摇摇晃晃站起来,险些又跌回沙滩里。 风很大,像是稍微用力些就能把他吹走。 她要就这么走了,他会怎么样? 昏迷,还是再度跳海? 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消失,楚音还是不能接受,只能回到他面前:“不去医院,是因为没钱给医药费吗?” 回应她的依然是一片沉默。 她想既然选择自杀,多半是走投无路了。一般说来都是钱财上的事。 低头调出温医生的电话,“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出事。” 他抬起头来。 “帮人帮到底,我请家庭医生帮你看看,确定你没事,我们再分道扬镳。这总行了吧?” * 车里冷气十足,彭彭睡得正熟。 啪嗒一声,车门开了。 彭彭迷迷糊糊醒来,下意识擦擦口水,正襟危坐:“要回家了吗——哎?” 她吃惊地望着坐进车里的陌生人。 他穿着衬衣西裤,浑身湿透,额头上还有道醒目的伤口,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头发快遮住眉眼,但隐约可见他利落分明的五官。 轮廓清晰如画。 这——谁——? 她夸张地比口型,问坐进驾驶座的楚音。 楚音先对后座的人说:“这是我特助,彭彭。” 然后才对上彭彭呆滞的目光,说:“这位是——” 停顿了近三秒钟,也没等到身后的人主动自我介绍,她默默叹口气。 “这位,你就叫他鲁先生吧。” 彭彭:“鲁先生?” 后座的人也抬头看过来。 楚音很淡然:“他从海上飘来,又不愿意透露姓名,你就暂且叫他鲁先生吧。” “但是为什么是鲁啊?” “你没看过《鲁滨孙漂流记》?” 彭彭:“……” “鲁先生”:“……” * 温医生已经在明玉上城等着了。 楚音就住在这里。 楚放辉有高血压,生意应酬免不了推杯换盏,温医生隔三差五就去为他做检查。 楚音把人请进客厅,交代温医生为溺水的“鲁先生”做个检查,自己匆匆回卧室换衣服。 出来时,温医生已经在给“鲁先生”包扎额头上的伤口了。 “消炎药一日两次,饭后吃。” “伤口不能沾水,三天后要换药,重新包扎。” “肺里有一点积水,今天晚上多观察一下,如果不舒服,要立马就医。” 见楚音来了,温医生回头。 她换了身黑色无袖连衣裙,剪裁合身,越发衬得人气质卓绝,曲线优美。 长发还有些润,散在肩后略显凌乱,却兀自为她添了两分小性感。 楚音:“他怎么样?” 温医生说:“目前看来应该没有大问题。但是出于安全考虑,我还是建议入院观察一晚。” 沙发上的人依然沉默,额头缠上绷带后,越发像个颓丧的病患。 只是一般的病患大概没有这样英俊。 即便脸色依然苍白,眼里漆黑一片,浑身上下总带着抗拒,也毫不妨碍旁观者的判定:这位“鲁先生”样貌出众。 听了温医生的话,他也没有半点反应。 楚音看懂了他的抗拒,只能问温医生:“不住院不行吗?” “就算不住院,也不能一个人待着,身边得有人看着。” 客厅里一时岑寂,气氛有些僵持。 彭彭坐在一边观察,温医生开始收拾药箱,于是楚音只能继续劝:“医生的话你听见了,还是去医院吧。” 男人:“不去。” “那你准备去哪儿?” “我会看着办。”说话间,他已然起身,准备离开,“谢谢你出手相救。” 顿了顿,他抬眼看向她:“请问尊姓大名?” “楚音。” “楚音。”他低声重复了一遍。 楚音。 开银白色帕拉梅拉。 家住明玉上城。 卫遇城最后一次道谢,开门离去。 楚音在后面喂了一声:“你去哪啊?” 他没回头,背影笔直,哪怕浑身湿透,整个人却像把锋利的剑,想要冲破这无边夜色。 彭彭莫名其妙地问:“这到底是哪来的鲁滨孙啊?一般人差点淹死,被救了不该感激涕零,情绪激动地拉着恩人的手叫声再生父母吗?怎么他看着……” “一点也没有生还的喜悦?”楚音接口说。 彭彭拼命点头。 楚音看着那个背影,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该不会还要寻死吧? 她想追出去,却又停在门口。 萍水相逢,她救得了他一时,还能救得了他一世? 楚音站在大门口,太阳穴一直在跳。 * 卫遇城从明玉上城走出来时,才发现自己此刻两手空空。 额头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令他无暇思考。 小区大门处有一面巨大的led屏,恰好在播放晚间时段的新闻。 视线掠过屏幕,他忽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不动了。 主持人的神情有些凝重。 “下面为大家插播一条新闻,今天下午在平城沿海高速公路上发生一起交通事故。” “下午三点四十六分,在我市沿海高速公路上,一辆轿车在弯道处冲出护栏,坠入海里。” “现场摄像头捕捉到的画面显示,该辆轿车的车主是我市著名企业家,卫氏集团的ceo,卫遇城先生。” “卫遇城先生是国内知名的青年企业家,曾荣获……” “事故原因还在调查中,救护车第一时间赶往现场,工作人员在沿海区域展开搜救行动。但目前尚未找到失联人员……” “我台第一时间赶往卫氏集团,见到了卫先生的家属。下面让我们接通现场记者。” 卫遇城停在原地,微微仰头,一动不动盯着大屏幕。 一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出现在画面里,细看之下,眉目竟与他有几分相似。 画面下方出现一行介绍性的小字:卫氏集团董事长次子,卫青山。 卫青山面色沉痛。 “我没想到出事的会是我哥。” “父亲一个月前因脑溢血入院,至今还在icu,没有醒过来。没想到我哥又接连出事……” 昔日从来都像仇敌见面,如今却在大屏幕上口口声声叫他哥。 卫遇城面无表情看着那张脸,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拢。 主持人问,此前卫氏集团的ceo一职由卫遇城担任,如今兄长下落不明,是否要暂且由他出面主持大局…… 小区门口人来人往,不少人注意到这个奇怪的男人,衣服又湿又皱,头上还缠着绷带。 他却浑然不觉,只定定地仰头注视着大屏幕,眼里有疾风骤雨,叫人看一眼就恨不能躲得远远的。 新闻还在继续,他却蓦地转身,往来时的路走去。 * 卫遇城回来时,温医生已经离开,彭彭也回家了。 楚音心神不宁坐在沙发上,正在展开头脑风暴。 过往二十六年,她见识过商场上的风起云涌,却并未经历过人命攸关的事情。 那个人还会自杀吗? 她算不算是见死不救? 这会儿才开始后悔,她为什么没有想到报警呢?在他离开的时候,她就该报警的。 忽然听见门铃响起,她吓一跳,匆忙打开可视门铃。 “谁?” 屏幕上,庭院大门外有人去而复返,那一头绷带非常醒目。 楚音一愣,随即走出庭院,打开了门,“你怎么……” 怎么回来了? 她没能问出口,自己都没觉察到心里好像稍微放松了一点。 “楚小姐,能不能借你手机一用?” 楚音带他穿过院子,回到大门口,自己从屋里拿了手机递给他。 卫遇城保持距离,没受到邀请就站在门外,打电话时也没进屋。 楚音站在门内,只听见他说了几句话,三言两语就挂了。 “仁叔,是我。” “我没事。” “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和你联系过。” “我暂时不回去。等事情解决后再说。” 楼道里的灯灭了又亮,卫遇城把手机递了回来,抬眼看着楚音,似乎思索了片刻,才下定决心。 “楚小姐,你能收留我一晚吗?” 楚音一怔,“你,你不寻——” 话卡在嗓子眼里,终究没能把“你不寻死了吗”问出口。 他却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目光沉静,语气如常。 “我想活着。” 第三张钞票(德州电锯杀人狂。...) 第四章 彭彭已经离开明玉上城了,在出租车上又接到了楚音的电话,要她立马回去。 “我都快到家了,怎么又要回去?”彭彭一头雾水。 等她重新踏进楚音的公寓,看见沙发上坐着的“鲁先生”,似乎明白老板为什么把她紧急召回了。 “你不是走了吗?” 怎么又回来了? 楚音想起衣柜里还有几套男式衣物,都是前几天逛商场时给楚放辉买的,本来打算周末回星辉湖时带给他。 索性拿了出来。 “你衣服都湿透了,先换这个吧。” “浴室在走廊尽头。” 卫遇城接过衣服,道了声谢。 目送他离开,楚音才转身与彭彭面面相觑。 彭彭问:“他怎么又回来了?” 楚音一言难尽,放低声音:“他说想活着。” “不自杀了?” “应该是。” 彭彭也小声说:“不自杀了就回自己家啊,怎么跑回来找你了?” “他问我能不能收留他一晚。” “什么?”彭彭瞪大了眼睛。 “我答应了。” “……” 彭彭匪夷所思。 “你答应了?让陌生男人留宿?你都不认识他是谁,孤男寡女的,万一他心怀不轨呢?” 楚音没好气地说:“所以我这不是把你叫来了?” 彭彭抗议道:“我也是弱女子啊!” “能单手给饮水机换水的弱女子吗?” 彭彭:“……” 楚音安慰她:“放心吧,要遭殃也是我遭殃。有我在,没人会对你起贼心。” 这到底是在安慰她,还是在打击她? 彭彭心口中枪,却又深以为然。 也是,有老板珠玉在前,确实没人会对她起什么贼心。 “就算无家可归,也没必要让他留宿吧?要不去酒店给他开个房间?” 楚音皱眉:“他跳海的时候,身上的东西都没了,身份证也没了。” “那就去管的没那么严的低端酒店,用我们的身份证开个房给他?” “你忘了温医生说什么了?”楚音叹气,“他还没度过危险期,不能一个人过夜。” 两人对视片刻,彭彭总结:“直说吧,你就是看上他长得好,乱动恻隐之心了!” “……我没有。” “换个长得丑的,我看你收不收留。” “……” 好像还真不会。 两人从“自杀男”长得很英俊,一路讨论到他可能自杀的原因,彭彭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别的不说,他连跳海的勇气都有,万一见色起意,或者看见你有钱,半夜动了坏心眼怎么办?” 楚音迟疑道:“他都溺水了,应该没那个力气吧?” “万一呢?万一就谋财害命了呢?” 楚音默默不语,思考片刻,得出结论: “他住一楼客房,我们住二楼,把门锁好就行了。你也知道我爸港片看多了,有被迫害妄想症,当初连卧室都给我安的一级防盗门,他砸不开的。” 彭彭面无表情:“手动可能是砸不开,但是老板,你看过《德州电锯杀人狂》吗?” “……” 彭彭开始丧心病狂地描述那个杀人狂。 说到一半,她戛然而止。 楚音猜到了什么,立马回头,就看见男人拎着湿漉漉的衣服站在转角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内容。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 他沉默着,隔了一会儿才说:“谢谢你的衣服。” 他穿着楚音为父亲买的衣服,看上去至多有些疏离,却并不心虚。 楚放辉人到中年,毕竟发福了,衣服尺码偏大。而眼前的男人个子很高,身量却没有那么宽,衣服略显空旷。 他穿了件白t,下面是灰色休闲裤,站在充沛的灯光下,像一阵风。 头发依然湿漉漉的,黑而光亮。 楚音怔了怔。 凭良心说,即便额头缠有绷带,穿着中年大叔的款式,他也依然有种纤尘不染的气质。 对视片刻,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幼稚的念头。 有这样一双眼睛,又怎么会是坏人? 像隔着雾的海。 像冬天结冰的湖。 晚饭是彭彭做的,就冰箱里所剩无几的食材,凑合做了顿意面。 三个人在一种诡异的气氛里吃了顿饭,彭彭觉得自己今晚大概会消化不良。 公寓是跃层式,楚音把人安排在一楼的客房。 “如果有哪里不舒服,可以叫我和彭彭,楼上能听见。” “矿泉水我放在这里,冰箱里有饼干和速冻食品,如果你饿了——” “不会饿。” 楚音顿了顿,“好的。” 客房的灯亮着,房间里维持着简洁现代的装潢风格,除去一张黑色的床,只剩下靠墙的大理石台写字桌。 桌面上有十来本书,装饰作用大于实际意义。 实在也无话可说,她退出房间,“那你好好休息。” 就在合上房门的那一刻,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 “多谢。” 门还剩下一条缝,她从缝隙里对上他的视线。 昏黄的灯光里,他静静地坐在床沿,若不是额头上包着绷带,这一身浅色系的衣服会令他显得很居家,甚至有些温柔。 那双眼睛,还是像大海一样深厚平静。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低声说:“彭彭没有恶意,刚才说的那些话,一半是担心我,一半是开玩笑,你不用放在心上……” 阖上门,楚音回卧室时还在想,大概是第一次面对“自杀人士”,她居然也收起了肆无忌惮的狂妄,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这么温柔,一点也不像她。 用彭彭的话说,明明婊里婊气、得理不饶人才是她。 彭彭偶尔会留宿在明玉上城,或是因为加班,或是遇到特殊情况。 只是以往她都住在楚音隔壁的房间,今晚却拿着枕头,理直气壮冲进了老板的卧室。 “睡一起。” 赶在楚音拒绝前,她已经一屁股坐在床沿。 “知人知面不知心,以防万一,我们还是睡一起的好。” 可惜有的人嘴上很警惕,心脏却很大。睡前絮絮叨叨了几分钟,很快睡得比谁都香。 楚音无语地看她一眼,自己却翻来覆去都睡不安稳。 一层之隔,楼下还住着个陌生人。 彭彭说得对,知人知面不知心,就这么把他留下来,不会出岔子吧? 还有,温医生建议他住院观察,让他一个人待着会不会有事? 思绪在寂静的夜里拉长。 他为什么跳海? 对她说想活着,这算是彻底放弃轻生的念头了? 数不清翻了多少次身,始终没有睡意,楚音定了定心神,翻身下床,借着手机屏幕上细微的光亮推开门。 屏保在漆黑的夜里有些刺眼。 02:47。已是凌晨。 她轻手轻脚走下楼。 温医生临走前说,要谨防他半夜陷入昏迷。 停在客房门口,她悄悄地把耳朵贴在门边,没听见什么动静。 睡着了? 怎么没听见呼吸声? 她又凑近了些,贴得更紧了。 耳边还是一片宁静,不知是房间隔音效果太好,还是他的确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什么也没听见。 该不会真昏迷了吧? 楚音一顿,手已经握住了门把。 下一刻,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你在干什么?” 楚音吓得魂飞魄散,声尖叫起来。手机都没拿稳,砰地一声落在地板上。 * 彭彭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被尖叫声吵醒,猛地坐起身。 扭头一看,床上空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老板呢? 老板!!! 她一惊,毫不犹豫从枕头下抽出一把菜刀,鞋都没顾得上穿,赤脚冲了出去。 菜刀是在楚音洗漱时,她偷偷从厨房顺来的,就藏在床垫下面。 这年头人心叵测,吕洞宾一般都会被狗咬。 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她准备随时抽出菜刀自保,顺便捍卫如花似玉的老板。 一边往楼下狂奔,彭彭还一边迷迷糊糊想着: 到了生死关头,如花似玉好像也没什么大用,还不如一身蛮力来的好使。 多亏她平时在公司徒手换水换多了,力大无穷! 屋子里一片漆黑,彭彭一边大叫着“老板”,一边健步如飞,冲下台阶时,猛地按亮了墙上的电灯开关。 灯光亮起时,三人都闭了闭眼。 彭彭也不例外。 等到她再睁眼时,就发现客房门口站了两个人: 楚音捂着额头,眼里还有因疼痛泛起的泪光。 而那位“鲁先生”一手捂着被她撞到的下巴,一手还拎着罐冒着白气的冻啤酒。 “伤口疼得厉害。”他慢慢松开手,下巴泛起一片鲜艳的红,解释说,“我在冰箱里找到了这个,想冰敷一下。” “……” “未经允许,擅自动了冰箱,很抱歉。” 客厅里没有歹徒的影子,只有穿着睡衣的楚音,和缠着绷带看起来孱弱又英俊的伤患。 不,要真说起来,手持菜刀的彭彭倒更像穷凶极恶的坏蛋。 两人的视线慢慢集中在彭彭手里。 那把菜刀在灯光下发出冷冽的光,明晃晃的。 客厅里一时沉寂。 脑子里千回百转,彭彭深吸一口气,把菜刀插进屁股后面的裤兜里,眼睛一闭,非常镇定地转身往楼上走。 “我在梦游,我在梦游……” 她一边说着,一边胡乱摸索着空气,连滚带爬消失在楼梯上。 楚音:“……” 明明是出于好心才收留了他,结果一晚上连续两次被他目睹她们在提防他。这会儿彭彭还连菜刀都掏出来了…… 楚音一言难尽地回过头,想解释一下,却忽然愣住。 明亮的灯光下,男人拎着啤酒,周身都被光芒浸染。 他看着彭彭消失的方向,嘴角漾起一抹很浅的弧度,虽然只有一刹那。 他在笑? 像是有风拂过,眼里结冰的湖面也有了些许消融的痕迹。 楚音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他却先开口道:“没关系。” 笑意消失不见,他又回到了疏离的状态。 楚音回房时还在想,轻生的人都跟变色龙似的吗,上一秒在笑,下一秒就又生人勿近了? 还好只收留一晚,明天就能把这尊大神送走! 第四张钞票(防狼喷雾。...) 第五章 早上醒来时,彭彭和楚音都一脸疲态。 昨晚一番闹腾,能睡好才怪。 彭彭在洗漱,楚音先换好了衣服,下楼却发现客房空无一人。 门大开着,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屋子里纤尘不染,像是从未有人来过。 他走了? 楚音在书桌上发现了他留下的字条: 楚小姐, 谢谢你的帮助,将来若有机会,我会回报。 字条很简短,没有落款。 字迹倒是惊人的好看,力透纸背,一笔一划都蕴藏锋芒。 字如其人,联想到他的外表,楚音总觉得他不至于为了钱财走投无路才对。 不过萍水相逢,他人的心酸苦楚她也无从得知。 彭彭洗漱完,从二楼蹦下来,由于昨晚的两次前车之鉴,她刻意放低了声音,谨慎地比口型:“他在干嘛?” “走了。” 彭彭一愣:“走了?” “嗯。” “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走了?”彭彭没回过神来,回头看了眼阳台,“他衣服还挂在那儿啊!” 阳台上还挂着他昨夜换下来的衣服,白衬衫和黑西裤,洗净后晾晒了一夜,这会儿也干透了。 楚音也愣了愣,“大概是忘了吧。” * 去公司的路上,楚音接到了秦茉莉的电话。 她和秦茉莉的友谊可以追溯到婴儿时期,毕竟两人的妈妈就是最好的朋友,她们穿一条裤子长大也在情理之中。 后来楚音的母亲去世,这对母女处处照顾她,只差没把她抢去秦家做女儿。 反正楚意然每次看见秦茉莉就只想跑路。 因为楚音会顾念楚放辉,但秦茉莉不会。 秦茉莉天不怕地不怕,仿佛楚音的带刀侍卫,反正撸袖子就是干,正面刚,谁怕啊? 她可不怕楚放辉失望或是发脾气,毕竟又不是自己的父亲。 反正先把楚意然收拾了,大不了拍屁股走人,等到楚放辉不在了,她再来找楚音继续刚那位白莲王。 当初楚意然刚来星辉湖,和楚音头一次发生摩擦时,秦茉莉听说后,当晚就拎着一箱冰淇淋杀进别墅,往楚意然脸上糊了个遍。 “再敢欺负人,下次直接把你扔出去。” 楚意然哭着分辩:“我没欺负她,是她先推的我!” 倒的确是楚音先动的手,原因是楚意然动了母亲留给她的东西。 秦茉莉理直气壮:“推你就推你,也不看看是在谁的家里,有你叫冤的份吗?” 楚意然:“……” “你敢跟楚叔叔说,下回就不是一箱哈根达斯的事了。” 那时候的楚音只知道有人替她出气,是在多年后才懂得,失意时能有人站在身后给予支持,是多大的福气。 所以在秦茉莉不可置信地问她时:“你脑子进水了吗?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男人,你让他在家里住了一晚?” 楚音想到的便是从前。 给走投无路的人一点支持,也算是她的一点善意。 “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吗?” 秦茉莉嘲笑她:“那你想过另外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吗?可能你这会儿就没办法坐在去公司的车上了。” “那我在哪儿?” “在社会新闻的头条上:男子自杀未遂,见财起意,女子在公寓内惨遭杀害。” “……” 楚音面无表情,很想挂电话。彭彭在一旁听见了全对话,笑得浑身颤抖。 “总之今天不跟你逛街了,我昨晚没休息好,今天下班回去补觉。” 秦茉莉的不满没能及时传达,电话里就只剩下逃避意味浓浓的嘟声。 事实上,楚音这会儿就很困。 看了眼表,还有十分钟才到公司,她跟前排的朱叔说:“我眯一会儿,到了叫我。” 朱叔应声。 彭彭也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和她一起打盹。 两人在后座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一个急刹车,耳边传来轮胎与地面刺耳的摩擦声。 惯性使然,两人朝前一扑,惊醒过来。 窗外有家熟悉的7-11,公司已在不远处。 楚音抬眼,“朱叔?” 朱叔大汗淋漓,一把解开安全带,“大小姐,好像撞到人了!” 楚音一惊,伸手就要开门。 彭彭一把按住她,“别出去,我和朱叔下车看看。” 朱叔脸色煞白,“现在是绿灯时间,前面也不是人行道,那个人突然冲到汽车前面,我第一时间踩刹车了。” 他微微一顿,突然醒悟:“是碰瓷。” 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车窗贴有安全膜,从外面看不见里面,但楚音坐在其中,能很清楚看见外面的情形。 那人赖在地上没有动,人群指指点点,却没有露出惊骇的表情。 大概并不严重。 上班早高峰,市中心的车流堵堵停停,根本开不快。 何况朱叔开了几十年的车,一向谨慎,看见有人冲过来,必然第一时间就踩下了刹车,也不可能发生什么严重交通事故。 楚音稍微安心了点。 车门外,彭彭敲敲车窗,她降下一条窗缝。 “看着没什么事,但他非要车主出面处理,估计看我们车好,想讹人。” 楚音问:“报警了吗?” “朱叔已经通知交警了。” 楚音看了眼表,“那你们在这里等交警,我先去公司。” 彭彭点头,“好。我处理完就回公司。” 大厦近在眼前,从这里步行到星辉设计,一共也用不了五分钟。 楚音推门下车,看了眼躺在地上不肯起来的那人。 没看清面目,只看出是个发福的中年男人,穿一身脏兮兮的深蓝色t恤,皮肤黝黑。 碰瓷的新闻屡见不鲜,没想到今天让她撞见。 楚音皱了皱眉,转身往人群外走,却不料一直赖在地上的人看见她下车,忽然就爬了起来。 他先前一直躺在地上,不管朱叔和彭彭说什么,都只说他被撞断了腰,要车主出来见他。 也许是彭彭和朱叔看着都是普通衣着,与这辆价值超过一百五十万的帕拉梅拉并不相配,所以他断定他们不是车主。 众人都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一直在指指点点。 直到此刻,他看见了楚音,突然动作利索爬起来,一把从腰间摸出把亮晃晃的刀来。 “姓楚的,你去死吧!” 他暴喝一声,拿着刀就冲了过来。 来不及反应,所有人都怔住了。 没人料到碰瓷碰到最后,突然变成这样。 “老板——”彭彭尖叫起来。 人群发出喧哗声,惊骇地朝后退去。 站在男人和楚音之间的只有司机朱叔,他惊恐地叫了声“大小姐”,想也不想,下意识挺身而出。 楚音回身时,只看见朱叔倒在血泊里。 人群一片哗然,有青年人冲出来,一把架住行凶的人。 那人还不死心,想从众人手里抢回自己的刀,嘴里大骂着不堪入耳的话。 楚音来不及理会,慌忙去扶地上的人,“朱叔!” 他的肩膀处像是破了个洞,血流不止。 虽然只是司机,但朱叔从年轻起就跟着楚放辉,那时候星辉设计不过是个刚刚创业的小公司,朱叔又要开小车,又要开货车,跟着楚放辉走南闯北。 后来年纪大了,他就退居二线,继续照顾楚音。 楚音维持镇定,打120,吩咐彭彭报警,把凶手抓住。 一系列事情做的有条不紊,连她自己都没发现,面上早有汹涌的泪。只是声音虽然紧绷,却没有流露出丝毫哭腔。 哭是弱者的表现,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会拿眼泪当武器。 这话是秦茉莉当初对只会哭哭啼啼的楚意然说的,却刻在了楚音的心里。 朱叔很快被送往医院。 楚音握着他的手,不断安抚他:“您放心,不会有事的。我还等您健健康康回来,开车带我去找好吃的。” 母亲离世后,家中的老人们都很怜惜她。 负责给园子浇水的老管家总是隔三差五插一瓶漂亮的花来,“大小姐,你最喜欢的月季开花了!” 做饭的阿姨记得她爱吃鱼,一日三餐永远变着法子给她做糖醋鱼、酸菜鱼、麻辣水煮鱼…… 还有朱叔。 年纪还小时,天大的事,一顿好吃的就能解决。所以每当她不开心了、和楚意然闹起来,朱叔都会开车带她去觅食。 “大小姐,你别难过,有老朱在,没人能欺负你。” 而今突发意外,是朱叔想也不想,挡在了她面前。 楚音擦干泪,平静地嘱咐彭彭:“去医院陪着朱叔,这里我来处理。” 彭彭还脸色苍白,魂不守舍的样子。 “老板,朱叔不会有事吧?” “你去医院,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 救护车车灯闪烁,警报声刺耳,一路疾驰而去。 楚音回头,一步一步走到那个男人面前。 黝黑的脸很面熟,她曾经见过。 在哪里见过? 楚音尚在回忆,被男人一语道破。 “楚音,你害我家破人亡,你他妈不得好死!” 男人凶狠地看着她,如果目光有型,大概能在她身上凿出个洞来。 楚音于是蓦地想起。 四个月前,星辉设计负责某个小区的绿化工程,当时有员工发现建筑方以次充好,偷梁换柱,使用的材料与规定的不符。 虽然建筑与绿化是由两个公司进行的,互不干涉,但既然发现了这一点,楚音就不准备装聋作哑。 一旦东窗事发,群众只会知道是某集团正在开发的小区出现问题,负责这个项目的也有星辉设计,他们不会将绿化与建筑分开看待,只会一概而论。 所以在这位负责人拿着丰厚的贿赂上门求她缄口不言时,楚音叫人把他赶走了。 她连面都不打算见他。 可惜那人心急如焚,在公司门口等了她一整天,一见面就声泪俱下,又是说家中妻子待产,受不起打击,又是说母亲身患重病,急需用钱。 楚音当时只说了一句:“并不只有你的家人才是妻子母亲,如果建筑出了问题,会危及的还有其他人的妻子母亲。” “不是的,求您别举报我。虽然换了材料,但只是质量差了点,不会出安全事故!” 楚音没有继续听下去。 干这一行的,无论是建筑还是园林,都明白没有任何一环能抱有侥幸心理。 她向监管部门举报了这件事,建筑公司负了全责,在劣质材料投入使用前,事情就回到正轨。 后来隐约听说,那名负责人被开除,其劣迹也被通告给业内的所有公司,他的下场只有一个:永不录用。 楚音看着他,他还在声嘶力竭咒骂着。 “是你害我出事!害我老婆难产,孩子没了!我妈本来就病危,因为你,一口气没喘过来……” 他把所有过错都怨在楚音头上。 楚音只反问了一句:“因为我?” 后来警车来了,强行把男人带走。 离开时,他还在口口声声咒骂着楚音,他说只要他没死,就一定会回来找她。 * 楚音去医院看了朱叔,好在中刀的地方不在要害,缝针后住院疗养,医生说会好起来。 不忍看老人家受罪,她没在医院停留太久,眼泪也憋了回去。 警方问她是否接受私了,凶徒的妻子借了钱,声泪俱下在派出所求情。 楚音说不。 “该刑拘就刑拘。” 她挺直了背,回到公司,继续处理事情,还不忘叮嘱彭彭:“这事不要让我爸知道。” 楚放辉最近腰伤复发,很长时间没来公司了,一应事情都是楚音在处理。 彭彭小声说:“这么大的事,恐怕瞒不住吧?” “能瞒多久瞒多久。” 昨晚没睡好,今天又受了惊,一想到父亲知道这事后的反应,楚音只想拖着,越晚处理越好。 傍晚时,她还加了一小时班,看窗外才发觉天黑了。 彭彭趴在外面的桌上睡着了,楚音叫醒她:“我送你回去。” 彭彭揉揉眼睛:“不用了,你也累坏了,我打个车就回家了。” “走吧。” 楚音不容置喙,还是把彭彭送回了家。 朱叔住院,如今只能她自己开车。其实星辉湖还有个司机老李,周棠和楚意然也不需要早起坐车,把老李叫来也是可以的。 但为了瞒住父亲,楚音放弃了。 送走彭彭,她又开车去了趟医院,看见朱叔睡着了,坐了会儿才离开。 车停进了地下车库,她又去了趟小区里的便利店,买了份蔬菜沙拉,转身回家。 她住的是花园小洋房。一楼二楼都是她的家,外面还有个小庭院。 这附近一带都是如此,绿化极好,人便少了许多。只剩下夏夜喧哗的蝉鸣,和被风吹过沙沙作响的树叶。 走了几步,楚音发觉了不寻常。 身后有脚步声,有人跟着她。 白天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疲倦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身心都紧绷起来。 怎么,警察放人了? 还是跟着她的另有他人? 楚音心跳得很快,不动声色地打开手提包,摸出一瓶香水来。 她没有随身携带防狼喷雾的习惯,香水倒是有一瓶,想来喷在人眼睛里也有差不多的效果。 爱马仕尼罗河花园。 便宜他了。 她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当年秦茉莉拿哈根达斯糊楚意然时,曾经说过:“拿哈根达斯糊你,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不然我随便买点老冰棍,也照样能砸死你。” 她加快脚步,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也同样加快。那人阴魂不散跟着她,没有被甩掉。 转过又一盏路灯时,脚下已经多出一道影子。 两道身影被灯光拉长,后面那道显然比她高,还高出不少。 她心一狠,握紧香水,猛地回头,冲着那人就是一阵狂喷。 准头不错,正中眼睛。 那人叫出了声,一把捂住眼睛,“是我,楚小姐!” 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青芒香气。 风一吹,带出了一种混和嫩芽和果肉的新鲜味道,隐隐有些发涩。 声音很熟悉。 楚音一愣,抬眼看见了更加熟悉的t恤和长裤。都是她亲自选的,买给楚放辉的。 那人捂住眼睛,却没能挡住额头上的白色绷带。 楚音放下了香水,错愕地问:“怎么是你?” “……衣服。”卫遇城缓缓松手,没有睁眼,眉头还因为眼里的刺痛紧紧皱着。 楚音:“……” 啊,他的衣服还在阳台上…… 第五张钞票(这是我养的贵宾犬。...) 第五章 温医生匆忙赶到明玉上城时,卫遇城的双眼已经肿成金鱼眼了。 自来水冲洗了十来分钟,依然刺痛,他几乎无法睁眼,坐在沙发上老僧入定似的,只是眉头紧蹙,表情并不那么安详。 “怎么又受伤了?”温医生匪夷所思,“昨天是头,今天是眼睛,年轻人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楚音:“……” 要怎么解释,其实罪魁祸首是她? 思来想去,她决定不解释,硬着头皮装死。 温医生检查了一会儿,开了单子,说一会儿让助手送药来。 送走他后,楚音又道了一次歉。 卫遇城说:“是我的问题。” 楚音:当然是你的问题! “其实我平时胆子没这么小,主要是今天——”说到一半,楚音及时刹车。 算了,萍水相逢,说那么详细干什么。 她转身从阳台上收来他的衣物,用袋子装好递给他,“都干了。” “谢谢。” 她又倒了杯水给他,问了几句今天感觉怎么样,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心道等温医生的药送来,他的眼睛好些了,也就可以送客了。 一段人生的小插曲。 没想到他好像思考了一会儿,忽然睁眼问:“楚小姐,你的公司招人吗?” 楚音一愣,“在招。” “公司会为员工提供宿舍吗?” 楚音稍作停顿,探究地看他一眼,“你想找住的地方?” 卫遇城点头。 楚音问:“你有建筑师资格证吗?” “没有。” “是双一流大学毕业生吗?” 卫遇城顿了顿,才答:“不是。” 要是说出自己在国外硕博连读,大概她下一句就会问他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那样就暴露的太多了。 楚音不知道他短短几秒内已经想到很远的地方,只礼节性地说:“我们只是家小公司,做园林设计也需要专业对口,所以不好意思……” 对话被手机铃声打断了。 彭彭打来电话问楚音有没有平安到家,顺便问问朱叔的情况。 楚音说:“送你回家之后,我去了趟医院,朱叔情况稳定,养好伤口就能出院。” “那之后谁开车送你上班呢?” “我可以自己开。” 彭彭立马否定她的想法:“不,你不可以!” 楚音:“……” “老板,就是冒着被开除的风险,我也必须实话实说。你可能从出生那天起,老天爷就没点亮过你在开车方面的天赋。” 楚音怒气值飙升。 可能是嗅到了一点危险的气息,彭彭立马补充:“明明可以靠美貌吃饭,何必浪费别人的工作机会呢?” 楚音倒是很耐心,“你要对我有信心。我只是不经常开车,要是多上路练习练习——” “我国交通事故的发生率可能就不止今天这个百分比了?”彭彭小心翼翼接口道。 楚音一口气没缓过来。 旁边还有人在,自尊心不允许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楚音没好气地挂了电话。 “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电话刚挂,一旁的人突然出声:“楚小姐,你要招司机?” 楚音:“……” 怎么,没有建筑师资格证,但你有驾照? 稍加思量,她很快否认:“我不招司机。之前的司机大叔只是住院一段时间,很快会回到岗位上的。” 卫遇城沉默了。 楚音能感受到他的迫切,大概是真的走投无路,他需要一份工作,一个住所。但救急不救贫,助人为乐这种事一次也就够了。 她抬头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如她所料,他保持沉默。 楚音:“认识两天,你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我。我对你一无所知,不知道你的姓名,你从哪里来,为什么溺水,我为什么要帮你?” “……” “热心市民的基本职责我已经尽到了。但是很抱歉,刚才的招聘你没有通过。”她起身送客。 * 楚音洗了个澡,吃掉了一整盒蔬菜沙拉。 洗澡的时候对着镜子扒拉了一下眼角,惊现皱纹! 啊,果然女人过了二十五,一夜没睡好就容易老。 她又敷了张面膜,挑了张黑胶唱片放起来,舒缓钢琴曲。希望能舒缓一下心情,顺便舒缓一下那道皱纹。 请您高抬贵手,打哪来回哪去。 最后泡了杯白桃乌龙茶,拿了本书,又去阳台上捧了盆多肉作伴。 刚转身就定住了,又重新回过头去。 庭院外的路灯下,有人坐在花坛前,像尊静默的雕像。 她自我催眠:没事,他就是在那坐坐,思考一下人生也挺好。一会儿会走的。 十五分钟过去,面膜揭下来了,她洗完脸时又去阳台上看了眼。 ……还在。也是,人生漫漫,哪有那么容易思考好的。 又过了十分钟,唱片都放完一面,停止不转了。 他还没走。 怎么,准备在那儿思考到天荒地老? 楚音心烦意乱地坐在沙发上,白桃乌龙它不香了,书也没看进去多少。 最后实在熬不下去,她认命地找了件小开衫披上,趿着拖鞋哒哒哒走出门,绕过庭院,停在花坛前。 路灯拉长了她的影子,他整个人都被覆盖在阴影里。 卫遇城抬头看她。 “为什么不走?”楚音开门见山问。 他的声音像是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平静而低沉:“没想好去哪。” “你很笃定我会良心过意不去,继续收留你?” “有这个可能性。” 楚音:“……” 你倒是很坦诚啊这位大哥。 这么坦诚刚才问你名字怎么不回答? 她眯眼瞪着他,对视了好一会儿,他坦然又平静,一点都不心虚,甚至没有片刻的目光闪躲。 唯独眼睛依然红肿,令人看了有点心虚。 楚音咬咬牙,又哒哒哒回到屋里,从储物间搬了只重重的纸箱出来,砰地一声扔在他面前。 卫遇城的视线落在箱子上:“这是……” “帐篷。” “……” “三天。”楚音说,“帐篷给你,你可以住在院子里。但是三天时间到了,不管你有没有找到新的住处,我都不能再收留你。” 卫遇城微怔,目光落在箱子上。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收留陌生人。”楚音望进他眼底,“所以未经允许,你不能踏进室内。” 视线从箱子上又移到她的脸上,卫遇城说:“我明白。” 楚音指指他头顶的路灯:“这里有监控。” 又指指几米外的另外几盏灯:“那里有。” “那里也有。” “到处都有。” 她直视他的目光,“所以你如果有什么坏心眼,五分钟内,保安就会赶到这里。” “我知道了。” “我希望这个世界上好人多一点,也希望我突如其来的善良和正义感不会让自己后悔,你能帮我做到吗?” 卫遇城从花坛前站起身,抱起了那箱帐篷。 “多谢。” 伸出手来,他低望着她:“阿城。” 楚音愣了愣。 “我的名字。” * 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楚音拉起被子捂住脸。 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要是不多管闲事,会操这么多心吗? 以前看《飘》,斯嘉丽的名言是,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估计再这么下去,她楚音的人生格言会是,明天又是一条新的皱纹。 她起床找褪黑素吃,虽然科学并没有表明这对身体有什么损害,但中国人的观念总归告诉她,是药三分毒。 吞掉透明药片时,她从窗边望下去。 庭院里只有一些盆栽,剩下的都是好养活的多肉。夜色下,草坪上多了顶粉色帐篷,帐篷里还亮着灯。 从花坛前把他领回来后,楚音在阳台上看着他一点点扎好帐篷。 她问他还需要写什么,他想了想,要了一盏充电台灯,三本书,一瓶矿泉水。 楚音在书架上看了一圈,挑了一本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一本《海子诗选》,还有一本励志的心灵鸡汤,名叫《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想给他一点鼓励。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除去他要的东西,她还多拿了一袋子零食。 这会儿站在窗边,看着在黑夜里透着光的帐篷,楚音猜他在看书。 到底能不能从她精挑细选的书目里领会到她的良苦用心啊? 还有,他看到她塞在袋子里的五百块钱了吗? 五百块对楚音来说是小事一桩,但想必对身无分文的穷苦自杀者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她一边合上窗帘,重新躺回床上,一边感慨:没想到吧,这世上竟有如此貌美如花又古道热肠的女子。 * 天不亮,庭院外面传来一阵毫无章法的敲门声。 楚音猛地睁眼,朝窗外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她的父亲楚放辉同志正面色铁青站在庭院外,连门铃都舍不得按,直接就开始哐哐拍门。 隔着及人高的花园墙,庭院里的帐篷有了动静,那位阿城已经打开了拉链。 楚音来不及换衣服,披上开衫就往楼下飞奔,赤脚冲出门,一把将阿城的脑袋按回帐篷,“不许出来!” 声音又急又低。 她一把拉上拉链,这才跑到庭院门口,开门就换上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谁啊,大清早——” 看清眼前的人后,立马笑起来,“爸,你怎么来了?” 楚放辉:“我怎么来了?我来问问你,是不是除非你小命不保,上了新闻头条,你老父亲才能从别人那里知道你被人砍的消息?” 楚音:“……” 笑都绷不住了,她扶着额头小声问:“爸,你怎么知道了?” 楚放辉一把拉住楚音,也不顾她一直抗议说“我没事,他连碰都没碰着我”,上下左右地仔细看了一番。 确定女儿无碍,才松开手。 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真是老天爷派来折磨我的!” 楚音还在追问他到底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楚放辉大步流星往屋里走。 “给我倒杯水。一路赶过来,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 经过院子里,一眼注意到那个醒目的粉红色帐篷,他停下脚步,狐疑地问:“你搭帐篷干什么?” 楚音一个健步挡在帐篷前,“我突然想起今年公司的团建可以去野外露营,就想提前适应一下住帐篷的感觉。” 楚放辉又重重地哼了一声:“被人持刀行凶,还有心思想这些!” 转身继续往屋子里走,没两步,忽然回头,往地上一看。 刚才一晃而过,没看清,这会儿定睛一瞧,才发觉…… 帐篷旁边的草坪上躺着一双男人的鞋。 他收回目光,淡淡地问:“体验帐篷?” “对。” “体验的怎么样?” “还是床更舒服。” 楚放辉眯眼,随手一指:“我怎么听见帐篷里有动静?” 楚音顿时有些紧张,但她没注意到地上的鞋,还在打马虎眼:“有吗?风吹的吧?” “什么东西在里面。”楚放辉走向帐篷。 楚音吓一跳。 昨天朱叔才出事,要是让父亲知道她收留陌生人,一准吃不了兜着走。 她一个箭步挡在帐篷前,硬着头皮说:“……是狗!” 楚放辉:“?” 帐篷里:“……” 楚音努力瞎掰:“你一直不让我养宠物,我只能偷偷弄了一只回来。” “宠物?” 楚放辉又瞥了一眼那双鞋。 什么时候狗也能穿男士皮鞋了?还四十来码,这得多大脚? 楚音还在往下圆:“是啊,你不是担心我对狗毛过敏吗?我就没把狗放进屋子里。等狗舍把狗屋送到了,就不用关帐篷里了。” 楚放辉看着她,慢慢地问了句:“什么品种?” “……贵宾。” “怎么想起养这种狗了?” “就,看对眼了。” “狗不是挺好动吗?这只怎么不叫?” 楚音心里急,赶紧踹了脚帐篷:“来,给爷爷叫两声!” 帐篷里的人沉默着,急得楚音又踹了两脚,终于发出一声:“汪——” 楚放辉面无表情:“是只公的?” “对对对,是公的。爸您耳力真好!” 楚放辉神情复杂地看着帐篷,一时无言,只能进屋喝水。 女儿长大了,昨天遇到有人持刀伤人,不告诉他。 如今都让男人留宿了,还是瞒着他。 再说了,留宿就留宿,住帐篷是什么?情趣? 楚音从小被他保护着,对人没有防备,万一被什么不安好心的人给骗了…… 楚放辉重重地放下水杯,起身往外走。 楚音连忙追出去,“爸,你去哪儿?” 却见他大步流星回到帐篷前,沉声说:“出来。” 她的呼吸都停滞了。 僵持片刻,帐篷里的人拉开了拉链。 像是大雨过后舒展开来的树,他赤脚踏在草坪上,站起身来,比楚放辉还高出半个头。 阿城站在院子里,一身普普通通的中年男装,但禁不住那张脸清隽好看,身姿挺拔而修长。 楚音很急,想给他递个眼神,却忽然发现…… 他头上的绷带不见了。 绷带呢?摘了? 她微微一愣,多看了两眼,他似乎刻意打理过刘海,把伤口遮住了。 楚音心急如焚,阿城却显得很淡定,他微微躬身,“楚先生好,我是阿城。” 楚放辉眯眼打量他,“你在这儿干什么?” 阿城不卑不亢地说:“大小姐的司机受伤住院,我是来替他的。” “司机?那你住在院子里干什么?” 阿城神色如常,“昨天有歹徒持刀伤人,大小姐怕您担心,没有告诉您,但已经想好对策。为免今后再次发生同样的事情,我是她的新司机…… 兼保镖。” 阿城抬头,“我从小学习柔道,身体素质很好。” 短短几分钟里,楚放辉的表情从复杂到生气,再到讶异,最后居然奇异地平和下来。 他回头看着楚音:“是这样?” 楚音连连点头,“是这样没错。” “亏你还知道事后补救。我以为你没脑子!”楚放辉指指她,显然被这个“事后补救”安抚了。 楚音看看父亲,再看看阿城,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这位大哥,您相貌出众,一手字好看得能去教书法,再看看这出色的应变能力,实力碾压一众专业公关。 您到底是怎么走到投海自尽这一步的? 第六张钞票(告诉春天,桃花不用开了,...) 第六章 客厅里,楚音与阿城正襟危坐。 楚放辉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喝了口茶,开始问话。 “驾龄。” 阿城答:“十一年。” “十一年?”楚放辉打量他,“我看你年纪轻轻,驾龄能有这么长?” “我十八岁拿到驾照,今年二十九了。” “一直在开车?” “是。” 司机不在的时候,他都是自己开车。 “学历。” 阿城微微一顿:“硕士。” 父女俩的目光齐齐落在他面上。 楚放辉一脸怀疑:“研究生毕业,跑来开车?” “职业不分贵贱。” 倒是把楚放辉堵得无话可说,只能又问了些别的信息,包括他能想到的交通知识。没想到阿城对答如流,非常稳健。 直到他问起家中几口人,都做什么的,楚音终于不淡定了。 “爸,我上班时间到了!” “急什么急?我是老板,老板不说你迟到,那你就迟点到。” “……” 担心他再问下去,迟早会露馅,楚音干脆拿起车钥匙,“你要真不放心,那就让他开车载我们去公司。实战演练不比口头问话有用?” 这倒是。 楚放辉坐上了帕拉梅拉,落座时扶了扶腰,脸色有一刹那的迟缓。 楚音察觉到,皱眉说:“理疗这么久,还不见好?” “老毛病了,哪有那么容易好?” “那你就听温医生的话,做个手术。” 楚放辉干脆闭眼,假装没听见。在性子倔这件事上,父女俩都一个样。 倒是驾驶座上的人听见了,发动汽车时,刻意放轻了动作,起步又慢又稳。 司机不是赛车手,不需要多么高超的漂移技术,最重要就是四平八稳。 阿城严格贯彻这一指标,沿途刹车、加速都循序渐进。 楚放辉有腰椎问题,平常很不耐烦坐车,尤其是坐别人的车,一旦司机开得野,惯性就会把人折腾死。 可今天他的腰几乎没疼过。 起初是闭眼逃避做手术的话题,后来几乎要睡着。 车到公司停车场,楚音笑眯眯问:“爸,我的司机过关了没?” 楚放辉重重一哼:“司机是过关了,但你还没有。” “?” “昨天被人砍到公司门口这件事,你以为就这么蒙混过关了?” “……” 楚音心有戚戚跟上去,还不忘回头嘱咐阿城:“车给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下班时间是六点,你提前一点来接我。” 该干什么干什么,是在暗示他找新的住所。 阿城握着车钥匙,站在车门口望着她。 倒也没想到随口说的谎竟成了真,他竟摇身一变,当起了司机。 * 楚放辉已经很久没来公司了,能在家处理的事情便在家处理,其余一律交给楚音。 腰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人上了年纪,就容易触景伤情。 星辉设计是他和妻子一同创建的。 当年楚放辉白手起家,公司的第一位设计师是他的妻子,苏星玫。 星辉二字,也是从夫妻俩的名字里各取一字。两人一个负责设计,一个负责谈生意,后来规模越做越大,公司从几人到上百人。 可惜公司是越来越好,苏星玫却因为身体不好,画图又时常熬夜,竟查出胃癌。病情很快恶化,没两年就走了。 苏星玫学的是园林设计,她走时楚音才七岁。 在楚音的记忆里,关于母亲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园林设计。 她记得妈妈是如何带着她一点点设计出老宅的小花园来的,爸爸拿着单子,开车去建材市场拉回材料。 妈妈拿着图纸在一旁指挥,爸爸擦着汗,按照指令干活。楚音也搬着小小的花盆,卖力地表现着。 原本是城郊的老房子,竟被他们一点一点改造成了漂亮的小别墅,又因为旁边有片湖,就被叫成了星辉湖。 后来母亲走了,楚音抱着她留下的那些图纸,好像能听见妈妈的声音。 纸上有妈妈的味道,图里是妈妈的心血。 再后来,楚音也开始学园林设计。 只是事隔经年,如今她已不在星辉湖住,老宅有了新的女主人。 彭彭曾经说:“老板,那是你的家,凭什么你走了,让人家鸠占鹊巢,心安理得住下来?” “星辉湖还是星辉湖,可住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以前的人了。” “那,那就这么拱手让人了吗?” “房子而已。”顿了顿,后面的一句渐渐低沉,“……没有妈妈,哪里都不是家。” 成长是什么?对楚音来说,大概就是学会为爱妥协,再不能像个孩子哭闹着说她要妈妈,不要新妈妈。 也许是因为年幼,母亲的离世带来的伤痛并不明显,在她长大后再回看,才明白最痛的人是父亲。 她又怎么会破坏父亲来之不易的幸福? * 楚放辉和往常一样,溜达一圈,谈了点正事,很快离开公司。 楚音又步入正轨。 下午有场招标会,她准备已久。主办方是平城的房地产巨头,印象集团。 楚音对这个标没有太大信心,毕竟竞争激烈,论资历,星辉设计不是最老牌的,论规模,还有比他们大得多的公司。 总之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但得过且过不是她的风格,就算没有太大希望,她也力求做到最好。这次的投标书是她亲自把关的,甚至上手规划了不少。 午休时间,楚音又过了一遍标书,彭彭忽然敲门。 “老板,在忙?”她从门口探了个小脑袋进来。 “在看标书。怎么了?” 彭彭贼兮兮地从身后拿出一束花来:“不知名爱慕者送的花又到了。” 楚音的目光落在花束上,凝固了。 每天中午十二点,花都会准时送到公司前台。 这些年她收过不少花,而这次的追求者大概是知道她收花收到手软,所以挑了个野路子。 别人送的花,要么是清一色的红玫瑰,要么是整齐的粉或白。一束花里集齐了所有色系,这倒的确是第一次。 想必从前没人这么干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它—— 难,看,得,要,命。 楚音:“又没有署名?” “没有。”彭彭把花放在办公桌上,指指正中央,“老样子,就留了张卡片。” 卡片是心形的,大红色,上面只有一句话: 告诉春天,桃花不用开了,我等的人已经来了。 “……” 每天的花里都有这么一张卡片,打印体,不署名,就一句每日一变的土味情话。 第一天是,愿得一人心,免得老相亲。 第二天是,这是可爱的男孩送的花,你是可爱。 第三天是,曾梦想仗剑走天涯,只因遇见你,取消原计划。 第四天,也就是昨天,仿佛是为了响应正在召开的国内某个大会,卡片上居然写着:让我们携手并进,共创社|会|主|义新篇章。 楚音:“……” 彭彭凑过来看了眼卡片上的字,中肯地点评说:“至少今天这个土得没有那么明显。” 办公室外是格子间,趁着午休,员工们三三两两趴在桌上,休息的休息,聊天的聊天。 “每天一束花,还那么大一束,有钱真好。” “哎,要是也有人这么追我就好了。” “拉倒吧你,照照镜子,看看你和楚总之间无法跨越的那条河。” “咋的,黄河还是尼罗河?” “呵呵,银河。” “……” 备受打击的女职员捂着脸仰天长叹,冷不丁对上头顶的一张脸。 公司里开着空调,隔绝了外界的炎热,盛夏的日光也显得柔和起来。 日光下,那张脸肤白似冬雪,唇红胜宝石,一头乌黑的卷发在肩上慵懒垂动,眼眸如玉石滴墨。 这不是和她隔着条银河的脸,又是什么? “总监!” 年轻姑娘笑意全无,蹭的一下站起身来,诚惶诚恐地叫道。 大厅里骤然噤声。 楚音想了想,没说话,转身回到办公室。 门合上后,大厅里开始焦躁。 “绝了,背后议论领导给抓了个正着。” “……我不会被开除吧?” “不至于吧?咱们刚才明明是在夸楚总啊!” …… 门重新开了。 小楚总抱着那束巨大的玫瑰,走到满脸都是“完蛋了我要被开除了”的女职员面前。 “好看吗?” 女职员慌忙点头:“好看!” 楚音把花递给她,“送你了。” 女职员一愣,看看花,再看看领导,小心翼翼地说:“总监……?” 楚音挥挥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抓紧时间休息吧。” 彭彭跟在她身后,回头冲大家摆手,无声传达:别瞎紧张,老板好着呢。 * 招标会在平城某知名国际酒店举行,大厅里金碧辉煌,冷气开得很足。 楚音也不是第一次出入这种场合了,早料到温度会低,穿了套白色chanel套装,坐下来时还能用外套盖腿。 套装很好地衬出她的曲线,铅笔裙下小腿笔直,如玉有光。 从踏入酒店起,她就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中场休息时,不少人来攀谈,醉翁之意不在酒。 楚音顶不住了,干脆和彭彭一同去茶水间倒咖啡。 结果茶水间也不清净,才刚到门口,就听见有人提到她的名字。 “哎,你刚才看见楚音了吗?” “怎么没看见?”有人哼了一声,“大家都穿得正儿八经的,不是西装就是套裙,就她一个穿了一身白……” “嗨,要想俏一身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爸走了呢!” 楚音停在门口,目光一冷。 茶水间里的两个人并不陌生。身为同行,都在一个圈子里打拼,多多少少也曾碰过面,更何况同为女性,更容易注意到彼此。 谈话仍在继续。 “你听说了没?之前政府广场那项目,全靠楚音身体力行才拿到标。” “长得好就是了不起,赢在起跑线上。” “那今天穿这身白,估计也有说法了,毕竟□□的第一步就是引起对方的注意——” 谈得风生水起时,身后有人走了进来。高跟鞋与地面敲出清脆的声音,节奏不疾不徐,甚至有些动听。 两人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去,看清来的是谁,说话声戛然而止。 楚音微微一笑,对上两张突然僵硬的脸,伸手拿了只纸杯,“借过。” 硬生生从两人之间挤出个位置来,停在饮水机前。 “聊得挺开心啊?”她面不改色。 两人:“……” “在聊什么?”她慢条斯理将速溶咖啡条倒进杯子里,摁下开水键,然后掏掏耳朵,“我好像听见你们在谈什么□□?什么身体力行招标?” 两人:“……” 其中一人尝试辩解:“那什么,都是道听途说而已,我们没有恶意的——” “是吗?”楚音抬眼,似笑非笑,“听起来你们对□□挺有一套的。这么会,怎么不自己上?” 两人都变了脸色,气氛尴尬至此,也只能强行圆场。 可楚音一副懒得听的样子,只上下打量她们一番,“也是。长成这个样子,自己上估计也成不了事。” “……” 茶水间一片死寂。 楚音悠然喝了口咖啡,遗憾地叹口气:“好歹也是个大公司,供应的咖啡也太差劲了,简直不是人喝的。” 说完,随意瞟了眼两人手里所剩无几的咖啡,仿佛这才察觉到什么。 “咦,我可没有说你们不是人啊。只是随口说说,没有恶意的。” 那句“没有恶意”模仿得惟妙惟肖,她放下咖啡,拨了拨头发,仪态大方地走了。卷发在肩头晃晃悠悠。 门口的彭彭简直想为她鼓掌。 比婊里婊气,谁能刚得过她家老板? 不等彭彭夸她两句,迎面而来一位工作人员。 对方是个年轻男子,前一秒还满脸焦急,一见到楚音,立马喜上眉梢。 “楚小姐,原来您在这儿啊!” 楚音微微一愣,“你是……” 茶水间里的两人都竖起了耳朵。那人说:“张总请您去休息室面谈。” 张总? 就是刚才代表主办方印象集团发言的那个张总? 他找她干什么? 楚音一头雾水,下意识回头,就看见茶水间里的两个女人一脸不齿地盯着她,眼神里只差没赤|裸|裸写着:厉害啊,□□成功了吗姐妹? 楚音:“……” 不是,你们听我解释。我真不认识什么张总! 那人还在催她:“休息时间快过了,楚小姐,张总还在等您。” 后一句是压低嗓音,用只有她一人能听见的音量说的:“张总说了,这个标他是准备给您的,董事会那边都争取的差不多了,就等您去面谈了。” 一番话说得楚音怔忡不已。 她和那位张总素未谋面,更别提有交情了,他怎么会…… 难道是刚才开会时他对她一见钟情,钟情到脑子一抽,就准备直接让她中标? 摸摸自己的脸,楚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红颜祸水? 去往休息室的路上,楚音兀自出神,那位助理却凑近问她:“对了,楚小姐,张总让我问您一句,这些天的花您还喜欢吗?” 楚音脚下一顿,怔忡两秒,才问:“那花,是你们张总送的?” “是啊,听张总说,之前他问您喜欢红玫瑰还是白玫瑰,您说您标新立异,和其他人不一样,就喜欢五颜六色的混搭色系。所以他专程让人从台湾空运来各色的新鲜玫瑰,每天送您一束。” 楚音没能问出口:“可我根本没见过你们张总啊!” 哪里不对。她稍微一想,心下已有猜测。 果不其然,很快到了休息室,门开了,那位张总喜滋滋抬头望来,与楚音四目相对,表情一愣。 随即往楚音身后又瞧了瞧:“人呢?” 他的助理一脸懵逼,“人,人不是在这……” 他看看楚音,又看看张总,仿佛以为楚音披了件隐形斗篷什么的,不然张总为什么看不见她? 张总诧异地盯着楚音:“这位是?” “这,这是楚小姐啊。” “哪个楚小姐?” “不,不是您让我找的,星辉设计的楚小姐吗?”助理有些语无伦次。 张总眉头一皱,“你找错人了,她不是。” 助理表情一僵,回头看向楚音,搞不懂了。 如果这位不是楚小姐,那刚才他找她时,她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解释,还对号入座跑来见张总? 更何况她外貌出众,一进会场就引起众人瞩目,他分明听见和她交换名片的人说过:“没想到星辉设计的楚小姐长这么漂亮。” 休息室里一时岑寂,最后是楚音打破僵局。她清了清嗓子,说:“不好意思,张总,我是。” 张总以为她要自我介绍,还在等下文。 谁知道这女人就停在这里,卖关子不肯往下说了。 他有些错愕,“所以呢?你是——你是谁啊你?” 哪有人说话说一半的? 楚音笑了笑,目光明亮,声色从容:“我是说,张总,认错人的恐怕是您。我才是星辉设计的楚小姐,楚音。” * 十分钟后,楚音离开休息室,面上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 “回家。” 彭彭胆战心惊地问:“那这个标……” “你觉得我们还能竟标?”楚音把招标书揉成一卷,气压比大厅里的冷气还要低,“刚才那位张总说什么,你没听见?” 听见了。 说他们星辉设计招摇撞骗,不是好东西。 彭彭没敢说话,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最后小心翼翼地问:“……回明玉上城,还是星辉湖?” “星辉湖。”楚音眼神一凛,一字一句道。 她要回大宅,找那位冒名顶替的“楚小姐”好好算账。 第七张钞票(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套路。...) 第七章 “让朱叔把车——”楚音边走边说,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 她气糊涂了。朱叔这会儿在医院,她的神秘新司机是阿城。 出了酒店大门,滚滚热浪迎面而来。 楚音烦躁地揉揉眉心,对门童说:“麻烦你,叫辆计程车。” 两人先回了趟公司,因为要翘班,楚音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了,才又踏进电梯。 彭彭急匆匆追上来,“老板,我和你一起。” “不用。我回星辉湖。”楚音的语气淡淡的,已经没有先前在会场时的盛怒。 但她越是这样,彭彭越担心,坚持道:“一起。” 遂不容分说挤进电梯,站在楚音身边。 电梯从十七层一路往下,楚音笑了:“怎么,怕我被人欺负?” 彭彭撇撇嘴:“谁能欺负你啊?你不把人欺负死,我就该谢天谢地了。” “那你跟着我干嘛?” “帮你收拾烂摊子?” 楚音笑了,虽然笑意并未到达眼底,走出电梯时,点头说:“是该准备准备,以那位白莲王的性子,至少要哭失一包纸巾。你把金嗓子喉宝和眼药水都给她备上,给她个机会好好表演。” 只是没想到大厦底层的大厅里,有人坐在沙发上。 他没有大厦的出入证,并不能坐电梯上十七层,只能坐在床边的会客区等待。 人来人往,皆是西装革履、衬衣加身,唯独他穿着浅色的t恤和休闲裤,格格不入。 他静静地坐着,既没有拿本杂志看,也没有埋头玩手机,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像尊雕塑。 额上的头发未经打理,有些长,快要盖过眼睛,令人看不清其中的神色。 可说来奇怪,有的人就是不露声色,随意地坐着,也令人不由侧目。不少人打量他。 见到楚音,他很快站起来,“楚小姐。” 楚音一怔:“你怎么在这?” “我等你下班。” 下午四点,距离她的下班时间还有整整两小时,阿成就在这里候着了。倒真像个合格的司机。 直到坐上车,楚音还在打量他。 阿城的车开得很稳,寡言少语,专注的样子有一种令人放心的力量。 想到受伤的朱叔,她不禁迟疑,其实朱叔年纪大了,早些年就该退休的,只是她也习惯了老人家的存在,便一直拖着没有换人。 要不要给阿城一个机会? * 星辉湖坐落在城西。 白色小洋房四周花团锦簇,绿植成荫。近处湖水清泠,无风时仿佛明镜一般。有风时明镜碎裂,眨眼间波光粼粼,似有万千星辉洒在湖面。 阿城没来得及把车驶入地下停车场,后座的人已经发号施令。 “停大门口。” 她没有久留的打算,进了老宅,该找人找人,说完就走。 时近黄昏,管家老刘在花园里浇水,看见熟悉的车,扔了水管来开门。 “大小姐回来了!” 老迈的金毛原本趴在狗屋里打盹,此刻箭一样冲出来,围着楚音打转。 一草一木都熟悉,可细看之下,又说不出的陌生。 其实她时常回来,即便不住在星辉湖,爸爸还是爸爸。偶尔回来吃顿饭,够楚放辉高兴一整天。 进门有颗桃树,种下时才及人腰,如今已需仰望。 她记得分明,当年妈妈画图时,问她想要什么树。她想也不想就说:“桃树!” 妈妈一怔,随即笑了,“好。我们音音爱吃桃子。” 树种下时,只比她高几厘米,楚音野心勃勃地说:“你等着,明年我就超过你!” 可惜她的确长高了,小树却长得比她还快,次年已超出她一个头。 无数个明年过去,如今她站在树下只能仰望。 很难细说时间的玄妙之处,这么多年过去,故人走了,新客来访,唯独桃树还安然伫立着。 那些年心心念念的桃子,母亲还在时它们迟迟不肯长出,终于在这些年她搬离家后,争先恐后来到人间。 可惜楚音一颗也没有尝到过。 她只在门口停留了片刻,很快头也不回往别墅里走。金毛似乎有些失落,嗷呜一声,趴在地上可怜巴巴的。 老刘摸摸它的头,对彭彭说:“彭小姐也来了,屋里坐吧。” 彭彭是大小姐的助理,大概是爱屋及乌,家中的老人们待她也很客气。 彭彭走了两步,想起车里还有人,看了眼燥热的天气,回头叫他:“阿城,你也一起。” 进屋时,她还在低声嘱咐:“一会儿看见什么,都把嘴管好。” * 楚音进门时,看了眼玄关。 鞋垫上只有一双年轻女人的高跟鞋。 很好,楚意然一个人在家。 她也不换鞋,穿着高跟往二楼走,干脆利落推开某扇门。 房间里有个与她岁数相仿的人,和楚音对她的印象一样,连家居服也印满了chanel  logo,脚上的拖鞋还是春季限量的秀款。 她正在涂睫毛,脸都快贴在镜子上了。 耳机里放着嘈杂的音乐,隔绝了外界传来的危险信号——她并未察觉到有人闯进来了。 大概有什么喜事,她看上去心情很不错,还跟着耳机里的音乐轻声哼着歌。 这种很忘我的状态很快被打破,因为镜子里突然出现了另一张脸。 楚音站在身后冷冰冰地看着她。 楚意然尖叫一声,睫毛都涂花了。 “你是鬼吗?进来不知道先敲门?” 楚音反问:“我回我家,需要敲门?” 两人有刹那的沉默,仿佛在无声对峙。 率先移开目光的是楚意然,她平复了心情,随手抽了张卸妆巾,回头对着镜子打理涂花的睫毛膏。 “找我有事?” 楚音:“你心里清楚。” 楚意然微微一笑,“我和你又没有心灵感应,怎么会知道你在想什么?” 很好,不装腔作势都不是她认识的那个白莲王。 “楚意然,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再让我发现你打着我的名号招摇撞骗,你会死的很惨?” 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 楚意然不笑了,“我打着你的旗号?” “不是吗?” “你很了不起吗?我有名有姓,需要打着你的旗号?” 楚音看她片刻,笑了,“不需要吗?” 楚意然没说话,目光渐冷。 “那位印象集团的张总,你新欢?你跟他说你叫楚意然,是星辉设计的楚小姐?” 楚意然说:“难道我不是?” “那就奇怪了,张总是耳朵不好,还是眼睛不好,难看的玫瑰一束一束送到公司,全送到我手上了。” 楚意然手上一顿。 “还是你自我介绍的时候,说得太含糊,没有介绍清楚你的身份?” 过于直白的挑衅点燃了战火。 楚意然霍地抬头:“我什么身份?” 楚音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她,好像能看透她的虚张声势。 又是这种眼神,每每令楚意然无比憎恶。 身处不同的位置,她不比楚音有与生俱来的优越感。甚至在来到楚家之后,哪怕楚放辉努力做到一视同仁,给两人别无二致的物质条件,她也依然无法拥有楚音的自信与底气。 “我也姓楚,楚放辉也是我爸,我跟人说我是星辉设计的楚小姐,有问题吗?” “有问题。”楚音说,“有的话不说清楚,就容易让人误会。” “误会什么?” “误会你是我。”一针见血的回答。 楼下客厅,彭彭与阿城坐在沙发上,谁也没说话。 二楼房门大开着,无须隔墙有耳,两人的争吵声清清楚楚。 “难道我是故意的?我跟他说我是星辉设计的楚小姐,是他自己误会了,我怎么知道他会把我当成你?” “是不是故意的,你心知肚明。” “你——” “你但凡说清楚你不过是重组家庭带来的那位,跟我爸半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你试试看那位张总会不会给你半个笑脸。” 被戳中痛脚的楚意然怒不可遏:“你以为你楚家大小姐的名头有多了不起?我稀罕吗?” “这句话,我也想问你。”楚音的声音依然平静,没有半点温度,“我的名头既然没什么了不起,你又为什么三番两次让人误会你是我?” 两人剑拔弩张对峙着。 楚音云淡风轻站在那里,明明两人身高差不多,却和从前一样,无一例外令楚意然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她正想反唇相讥,忽然发现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地上的影子,微微晃动着,有些发胖却依然挺拔的身影。 心下一动,楚意然往窗外看去。 楚放辉的车就停在那里,与楚音的帕拉梅拉并肩停着。 再回头时,楚意然的声音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我知道了。以后和人自我介绍时,我会告诉他们,我就是楚总再婚后,跟着他的新婚妻子来楚家的那个拖油瓶。” 楚音一怔,没搞懂这突如其来的示弱。可眼前的人已经眼泛泪光。 “楚音,我知道你从来不把我当妹妹。” “八岁来到这个家,和你一起长大,难道我们之间没有半点感情吗?” “我好歹叫你一声姐姐,这也是我的家。我说自己姓楚都有错吗?” 楚音在楚意然哭出声来的那一刻就懂了,同样的亏她吃了太多,这样的当上过一次又一次,又怎么会不懂? 她一言不发走出门,果不其然看见了门外的楚放辉。 他手里还拎着她熟悉的玉石礼袋,前些时间他就在电话里说过,王叔又找了块好玉给她,很快就到。 想必今天到了,他在门外看见帕拉梅拉,一定还惊喜于父女俩心有灵犀。 楚音想说什么,视线一动,又看见了几级台阶下的继母周棠。周棠面色苍白、进退两难。 要不是不合时宜,楚音简直想笑。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套路。 接下来是什么走向,还用猜吗。 而房间里的人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很快走出门来,看见父母都在场时,脸上的慌乱足以以假乱真。 “爸,妈——”想说什么,又一脸难以启齿的模样。 “慌乱”了几秒钟,她又成了那朵风中飘摇的小白花,一边擦眼泪,一边去拉楚音的手,“我和姐姐闹着玩呢,刚才,刚才是我惹她生气了,她没有骂我。” 楚音:“……” 你看,她说什么来着? 她这位妹妹什么本事都没有,唯独演技好。早几年要是去参加《演员的诞生》,大概也没其他人什么事了。 楚音很清楚,此刻就该比演技,不宜刚正面。 然而—— “多少年了,同样的招数你用不腻,也该问问观众有没有看腻。” 她抽回手,楚意然便“理所当然”没站稳,撞在了门框上,想哭又不敢哭出声。 楚放辉沉声喝道:“楚音!” “我在。”楚音笑笑,“爸你不用这么大声,我们面对面,又没隔着山,我能听见。” 楚放辉不知说什么好,女儿却很“善解人意”。 “反正恶人一直是我,她永远是你清清白白的小女儿。这样吧,一会儿我走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无话可说。” 楚放辉:“……” “你放心,你的批评我照单全收。反正也骂了这么多年了,我背也能背的下来。你也不用开口了,我可以脑补完成后续步骤。” “……” 楚放辉还想说点什么,可楚音压根儿不给他机会。她回头看了眼楚意然,注意到她脖子上的项链,眼神一冷。 伸手就是一拽。 这动作来得猝不及防,楚意然捂着脖子倒吸一口凉气。 楚放辉都惊了:“楚音,你干什么?” 扬了扬手里的坠子,楚音问:“这不是我的东西吗?怎么会在你脖子上?” 扇形满钻吊坠,和她脚上的jimmy  choo一样,同是限量款。 楚意然泫然欲泣:“今晚有个晚宴,我没有合适的首饰,只是想借一晚而已……” “问过我同不同意了吗?” “只是一条项链,你一直没回来,它也闲置着,我以为你不会介意——” “不好意思,我介意得很。” 楚音握着项链往外走,毫不意外听见了楚意然的哭声。 周棠在斥责她:“你本来就不该擅自动你姐姐的东西,有什么好委屈的?快去跟你姐姐道歉!” 楚放辉一边叫着“楚音你站住”,一边回头安抚哭泣的二女儿,“意然你别哭,一条项链而已。车还停在外面,我让老李开车带你去买。” 楚音闻言一顿,回头看了眼。 旋转楼梯的尽头,一家三口站在一起,即便有人在哭,看上去也很动人。这是她的家,却并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又想起当初彭彭问她,为什么把家拱手让人。 这世上有些事是不由人控制的,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自己永远住在星辉湖,即便没有了母亲,至少还能独占父亲的爱。 是从哪一天发现仅有的父亲也不独属于她了呢? 她收回视线,黄昏的光像垂暮老人,拥有抚平岁月的温柔。可那一家三口的画面还是过于刺眼。 人都是自私的,有的东西是不愿分享的。 她和楚意然是天然的敌对关系,这辈子都无法和解。 第八张钞票(老天有眼。...) 第八章 车行一路,一路都是沉默。 楚音上车时吩咐了一句:“先送彭彭。”之后再没说过话。 大概是老板气压太低,彭彭都不敢坐后座,谨小慎微地选择了副驾驶,低声跟阿城报家庭住址。 下车时,她松口气,同情地看了眼阿城,扔下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 之后车里就只剩下两个人。 司机本就沉默寡言,后座的人也冷若冰霜,外面明明是七月酷暑,车内却像寒冬腊月。 好像过了一个世界那么漫长,明玉上城终于到了。阿城把车驶入地下停车场,两人从车里沉默到电梯里,总算到家。 穿过庭院,楚音开门进屋,连大门都忘了关。 阿城停在门口,望着她陷入沙发的身影,终究还是没有踏进去。 她说过,未经同意,不能擅自进屋。 昏黄的光线消失在地平线上,昼夜更替。 庭院外排成直线的路灯已经亮起,飞蛾不知人间悲喜,只欢欣雀跃绕着灯盏打着旋。 阿城在帐篷里坐了一会儿,地热未褪,他很快出了一身汗。看了眼屋内,那人还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他沉默片刻,还是没有作声,从庭院里找到浇花的水管,脱了上衣,冲了个澡。 水是地下水,带着刺骨的冷。 冲完澡,换上落水那天穿的衬衣西裤,出帐篷时看见楚音还是那个姿势,整个人仿佛套陷进沙发里。 他又站了一会儿,拿起她给的五百块钱,去了趟小区里的便利店。 * 楚音其实什么也没想,大脑放空,在沙发上一躺就是一万年。 她忘了自己没关门,也忘了外面还有个难民阿城,直到门外有人打破岑寂:“我能进来吗?” 她如梦初醒,侧眼望去。 天已经黑透了,屋里没开灯,一丝光线也没有。倒是阿城立在门外,身影被路灯拉出一道清晰又柔和的轮廓。 楚音警觉起来,“你要干什么?” 阿城沉默了一会儿,“借用一下厨房。” 楚音起身开灯,从茶几下面摸了把水果刀,默不作声藏在沙发靠垫下,“进来吧。” 阿城脱了鞋,赤脚走进来,经过她时,想了想,还是问了句:“我买了点方便面,楚小姐,你吃吗?” “不吃。” 他原本也没指望她会吃,谁知走了几步,沙发上的人又说:“我想吃虾仁煎蛋面。” “……”他默了默,“我不会做。” “没有虾仁,煎蛋面也可以。”她的声音出奇的温柔,剥离了白天与楚意然对峙时的冷硬。 阿城没说话,她还在自顾自往下讲。 “放点酱油,煎蛋要溏心蛋,只煎一面,筷子一戳,就会溢出来……” 好半天,阿城还是那句硬邦邦的:“我不会。” 厨房里传来水声,有人点燃了煤气灶,动用了她百年难得一用的厨具。 楚音又陷进沙发里,闭眼时做了个很短暂的梦。梦里她还扎着两只小辫,半夜偷偷溜到客厅找零食。 苏星玫闻声而来,发现了偷吃薯片、满嘴碎屑的小贼。 后来小贼被安置在餐桌前,面前摆了碗热气腾腾的虾仁煎蛋面。虾仁亮晶晶,煎蛋只煎一面,筷子轻轻一戳,有金黄色的蛋液缓缓溢出。 那是后来的二十年里多昂贵的食材、多高档的餐厅,都无法媲美的味道。 是妈妈的味道。 迷迷糊糊中,楚音好像又闻到了那个味道。 “楚小姐。” “楚小姐?” 她蓦地惊醒,发现阿城在叫她。茶几上摆了两碗面,卷卷的速食面条。 梦里的味道消失不见,空气里只剩下熟悉的康师傅的味道。 楚音大为失望,下意识说:“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话音刚落,大半天颗米未进的肚皮却出卖了她,发出一阵短促而奇特的声音。 楚音捧住这该死的肚子:“……” 阿城与她对视片刻,移开目光时,嘴角有一点细微的弧度。 “我不会做饭,你将就吃点。” 也实在是饿了,楚音没再挑剔,和他在茶几前对坐着吃面。此时无声胜有声。 只是饭后,楚音进厨房溜达了一圈,忽然发现垃圾桶里躺了两只煎糊的鸡蛋,微微一愣。 而客厅里的阿城在收拾碗筷时,抬眼注意到沙发靠垫下有什么在反光,顿了顿,掀开一角。 那里赫赫然躺着一把水果刀。 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松开靠垫,端着空碗筷起身,对上楚音局促的眼神。 “我……”她不知说什么好。 阿城静静地望着她,片刻后说:“我去洗碗。” 潺潺水声后,阿城很自觉地走到庭院,关好门,钻进了帐篷。 楚音躲在二楼窗口看他,看见他又出了帐篷,把什么东西摆了一圈,最后是啪嗒一声,打火机被点亮。 片刻的火光后,帐篷四周有了细微的光亮。 是蚊香。 她想起水果刀被发现的那个瞬间,阿城坦诚的眼神,像风,没有一丝保留。 楚音合上窗帘,想了想,去书房找出旧手机,冲上了电。 隔日,在一堆蚊香灰烬里,她象征性敲了敲阿城的帐篷。拉链开时,她把手机递给他。 阿城抬眼看她,她却移开目光。 “司机要随叫随到,没有电话不方便联系。” 有风拂过,她听见很轻的笑声,阿城伸手接过手机,声音清冽如玉:“谢谢你,楚小姐。” * 阿城正式成为了替补司机。 只是楚音还不是很习惯这位沉默寡言的新司机,毕竟以往朱叔开车时,会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讲话,有时候聊聊时事新闻,有时候讲讲楚放辉的趣事。 而阿城开车时…… 车内的温度像是结冰了,谁也不会先说一个字。 楚音有点头疼,只能嘱咐他:“把收音打开吧。” 电台还停留在朱叔常开的台,路况广播里夹杂着实事新闻。主持人正在播报这几天最热门的本市头条。 巧的是,正好是卫遇城坠海事件。 “距离我市著名企业家卫某坠海已过去三天时间。我台接到最新消息,截至今日凌晨两点,海上救援队已打捞起遇难者驾驶的车辆,遗憾的是,遇难者的遗体仍未找到……” 这几天太忙了,楚音自己也遇到不少事,从捡到阿城,再到朱叔受伤,她并没有时间关心热点实事。所以乍一听到这个新闻,她愣了愣。 “卫某?哪个卫某?” 驾驶座的人微微一顿,没有接话。 结果下一秒,主持人就心有灵犀地点出了他的名字。 “截至今天下午四点整,如果遇难者遗体仍未找到,警方将根据规定,将其列入失踪人口。在此,我台接到遇难者家属请求,也向全社会征集线索,一旦有人发现卫遇城先生,请立刻与本台联系……” 楚音坐直了身子,后背离开座椅。 “卫遇城?卫氏集团那个ceo?” 鉴于车内只有两个人,也没有别人能接话了,阿城被迫回答说:“大概是。” “他坠海了?”楚音奇道,“他这种家大业大、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怎么会坠海?” 阿城默了默,眼里温度骤降,握住方向盘的手也因用力过猛,指节都泛白了,半晌才平平地说了句:“人有旦夕祸福。” 不知多费劲才压下那些翻涌的情绪。 楚音对他的异样毫无觉察,只又放松身体,靠回了椅背上,“虽然这种时候不该幸灾乐祸,但这至少说明,老天爷还是长了眼睛啊。” 汽车一个急刹车,楚音猝不及防,被惯性向前一扔,险些撞在阿城的椅背上。 他开车一向稳,这种操作还是第一次。 楚音抬眼,扔去一个疑惑加谴责的眼神:“?” 阿城从后视镜里对上她的视线:“听你说话,一时没看见红灯。” 楚音一时无语。 你应聘的时候没说你不能一心二用啊,开个车连话都不能搭吗? 她板着脸嘀咕了一句:“下次不要这么吓人了。” 思绪还在那位卫某人遇难的事情上打转,楚音拿起手机搜索他的名字:卫遇城。 百度新闻立刻跳出了无数词条: 卫遇城遇难。 卫遇城坠海。 卫遇城下落不明。 卫氏集团ceo卫遇城突发车祸,是意外或人为? …… 楚音一条一条地看。三天前遇难? 这个时间节点让她有些意外,有的思绪好像要浮出水面。 前座的人频频从后视镜里看她,她倒是一直埋头看手机,全无所觉。直到某一刻,阿城忽然打断她的浏览。 “你认识他?” 楚音抬头,“什么?” “新闻里说的那个人,卫……”他顿了顿。 后视镜里,楚音补全了他的名字:“卫遇城。” 阿城点头。 “也不算认识,单方面而已。在平城做生意的,恐怕没几个不知道他吧?”她想了想,笃定地说,“就是平民百姓也该听说过他的名字。” 虽然他本人还挺低调,全然不像其他的土豪们,一会儿来个海天party桃色缠身,一会儿浪迹声色犬马之所。 平城靠海,又是经济中心,有钱人多如牛毛。在这种地方,时不时就会冒出什么“平城四少”、“平城五贵”。 这位卫先生倒挺稀罕,别的公子哥都以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为荣,大概有钱人都爱玩,尤其是有钱的年轻人,在江湖上有个名字不也很有意思吗?可他偏不。 他非但很少露面,连卫氏集团旗下的各种活动、剪彩仪式都并不参与,低调至极。就连网上也没几张他的照片,最多是那种模模糊糊的远景照,只看得清一身西装。 不过,关于他的传闻倒是并不因此减少,至少楚音在商场上混迹几年,也听说过他的铁血手段。 大家都说,玩天玩地的是富二代,像他这种富了不知多少代,家族企业都能追溯到太爷爷、太太爷爷那一辈的真正有钱人,只会忙得脚不沾地。 好像也有点道理。 阿城突然说:“既然不认识,为什么他死了会说老天有眼?” 没想到阿城会追问,楚音有点诧异,毕竟这位新司机素来少言寡语,若非必要,她觉得他大概能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也是,他不过一个小老百姓,还是投海自尽的那种,自顾不暇,哪有闲心理会什么豪门八卦? 楚音好心给他科普:“你大概不认识这位卫先生,他不是什么好人。” 前座:“……” 她起了谈兴,当即想把过去和秦茉莉聊的那些八卦说给阿城听,可一想到人都坠海了,还连遗体都喂鱼了,又打了退堂鼓。 “算了,死者为大。人都没了还说他坏话,挺缺德的。” 前座的人沉默了又沉默,最后还是没忍住:“死都死了,想必也不会在意这么多。所以他到底做什么坏事了?”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楚音,太阳穴跳个不停。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一向行事低调,不该沾染的坏习惯一个没碰,能做的慈善也一个没落下,居然到“死”的这天还有人拍着手说老天开眼。 开什么眼了?他洗耳恭听。 楚音很意外,没想到阿城居然是这么八卦的人?啧,长了张清心寡欲的脸,怎么身体里住了个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 也好,找个话题,以免一路车里都跟冰窖似的。 她翘了个二郎腿,非常自然地开始科普。 “卫遇城这个人,你是没听说过,说好听点是冷血,说难听点,他那颗心可能是石头做的,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当初他从国外回来,他爸把集团业务交了一部分给他,没想到这位接班人一上台,直接把当年陪他爸打天下的肱股之臣全给弄出局了。听说下台的几个老人里面,还有他从小叫叔,看着他长大的,被他一手兔死狗烹搞得血压一上去,眨眼人就没了。” “……” 这都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他弄下台的是出卖公司信息的小人,只不过恰逢堂叔血压升高,两件事发生在同一时期,怎么就成她口里那个版本了? 楚音继续:“还有前几年,卫氏集团转型,要把旗下的中低端酒店关闭,着力于发展高端酒店。那位卫先生直接一锅端,多少家酒店关闭了,就有多少干了大半辈子的员工失业。听说当时那个惨啊,有人跳楼,有人卖血的。” 前座的人脸都黑了。 他很想问这位楚小姐,这种不实传言都是从哪里听来的,经过核实了吗,知不知道以讹传讹、损害他人声誉要负法律责任。 可十万个为什么到了嘴边,一个也问不出口。 楚音科普半天,铿锵有力地做出总结:“总之就是,资本家都是没有人性的,这位卫先生更是没人性中的没人性!想必老天也是看在眼里,才把他给——” 话音未落,阿城一个急刹车,楚音以比上一个路口更猛的势头,咚的一声往前栽去。 这一次,她一头磕在了阿城的椅背上,吃痛地叫出了声。 然而愤怒地抬起头时,后视镜里只有一张清心寡欲、带着歉意的诚恳面庞。 阿城:“抱歉,楚小姐,只顾着听你说话,我又没注意到红灯。” 楚音:“!!!” “我下次一定注意。” 楚音瞪他半晌,泄了气,只憋出一句:“下次再这么开,扣工资!” 话说完,她愣了,阿城也愣了。 片刻后,阿城慢慢地问:“工资?我有工资吗?” 第九张钞票(你求我啊。...) 第九章 他有工资吗? 这个问题,楚音也是后知后觉才想起来的,今早给了他一只旧手机,算是承认了他的新司机身份,可其余的都还未谈。 “当然有工资,我又不是卫遇城那种没人性的资本家,怎么会白白剥削你的劳动力?” 阿城:“……” 一时间竟不知该喜该悲。喜的是,原来他也能喜提工资,悲的是,他没人性的资本家形象在“新东家”心里大概已经根深蒂固。 楚音想了想,“这样吧,朱叔开车的时候,住在星辉湖,算是包食宿,每个月工资是八千,随叫随到。我也给你开八千,但不包食宿,也要随叫随到。能做到吗?” 阿城思忖片刻,“楚小姐,我也只要五千,不用包吃,但能否请你提供一个住所给我?” 楚音下意识回绝了:“不行。” 朱叔是看着她长大的,像家人一样共同生活了多年,她对他完全放心。可阿城不过是个陌生人,神神秘秘的,怎么提供住宿? 更何况朱叔住在星辉湖,阿城如今不仅是她的司机,在楚放辉眼里,还是她的保镖,断不可能住进星辉湖,难道要一直和她住在明玉上城? 楚音:“工资八千,你自己找住宿吧。” 在她看来,找个住所不过是麻烦了点,有什么难的? 可对于阿城来说,难就难在如今他隐姓埋名,所有的证件都丢失了,他上哪去租房? 阿城退了一步:“我就住帐篷,待在院子里,这样行吗?” 楚音匪夷所思:“找个房子就这么难吗?你宁愿住帐篷?” 阿城不语。 她凝视他片刻,那双眼还是像片沉默的湖,湖上如有浓雾,叫人看不清、捉摸不透。 于是楚音顿悟:“你该不会有社恐吧……还是交际障碍?” 阿城微微一顿,没吭声,坐实了她的揣测。 楚音扶额,这哪是找了个司机,简直是找了个麻烦。 “你的证件都补齐了吗?” “还没有。” “那就尽快去派出所补办,到时候把证件给彭彭,她会帮你找好房子的。” 阿城又看向后视镜:“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你先住帐篷吧。” 车已经到了地下停车场,楚音下车还不忘回头叮嘱:“去派出所补□□件,然后办张手机卡。不用那么早在大厅等我,下班时间再来。” 想起什么,她递了张名片给他:“办好卡,把号码发给我。” 上面有她的电话。 * 大厦附近就有电信营业厅,阿城把车停在路边,却没进去。 证件是不可能补办的,恐怕他前脚踏进派出所,卫青山后脚就能杀到现场。而没有证件,怎么办手机卡? 现代社会,一切都要实名制。 他坐在营业厅对面的咖啡馆里,年轻的女服务员眼前一亮,笑容甜美地走来:“您好,先生,请问喝点什么?” “蓝山。”他习惯性地说,然后一顿,想起身上只有四百来块,喝杯蓝山对于此刻的他来说似乎有些奢侈,正准备改口—— 女服务员笑着说:“一共三十八块,请问是现金支付还是扫码支付?” 他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多少钱?” “三十八。” 确定是三十八,不是三百八,三千八? 直到付了钱,目送服务员离开,他依然有些不敢相信。他几乎没有踏进过这种快餐式咖啡馆,以往出入的地方,没有一杯蓝山的价格会在四位数以下。 家中也常备蓝山风味的咖啡原豆,都是管家订购的进口豆子,一包价格更是高达五位数。 难道是他不接地气,被底下的人骗了? 女服务员端着咖啡,像走秀一样娉娉婷婷回来了,“先生,您的蓝山咖啡。” 阿城心情复杂地喝了一口三十八块钱的蓝山,眉头一皱。 ……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环视一圈,店里客流量还挺大,人人都喝得开开心心。他只能勉强咽下那一口,对剩下的敬谢不敏。 果然一分钱一分货,三十八块的不配叫蓝山,只能叫烂山。 选择性地无视了女服务员回到柜台后,和其他同事窃窃私语的举动,阿城在窗边坐了很久,虽然咖啡一口没动。 柜台后总有视线绕着他打转,他身居高位已久,也习惯了他人的注视,并不放在心上。 此刻困扰他的只有一件事,证件。 没有证件,手机卡也无法办理,到了下班时间又该怎么和那位楚小姐交代,这是当务之急。 诚然补办需要时间,但拖得过今天也拖不过明天。 他闭眼靠在椅背上,眼下有因疲倦而产生的浓厚淤青。 这辈子没睡过什么帐篷,如今一睡就是两天。 在家时从没觉得那台意大利浴缸有什么了不起,直到这两日在花园里洗露天澡。 方便面是真的难吃,简直无法入口。 还有这蓝山咖啡,他的漱口水也比这好喝。 除此之外,思绪飘到了更远的地方。关于集团,关于卫青山。 他会出车祸,必然有人在车上动了手脚。那两辆大卡车也必定是安排好的人。可就这么贸然回去,卫青山绝不会就下把柄被他抓住,只会找来提前备好的替死鬼。 一旦不能把卫青山斩草除根,后手就防不胜防。 内鬼是谁? 他坐在窗边思绪纷繁,闭眼时眉头紧锁,却不知柜台后的年轻姑娘们更激动了。 “真的好帅啊。” “像电影明星!” “才不像,明星都涂脂抹粉的,你看他,就随随便便穿个t恤裤衩,往那儿一坐都像幅画。” 柜台前站了对男女,女的像个网红,画着精致的妆容,闻言好奇地回头看。 男的衬衣浆得笔挺,腕表是限量款le  bresil,脸上带了抹不耐烦,矜贵的模样一看就跟咖啡店格格不入。 他催女伴:“好了没,看什么看,点了咖啡赶紧走。” 年轻姑娘兴致勃勃地说:“我就看一看。” 所以说这种小网红就是麻烦,早知道他就找别人了,要不是今晚临时缺个女伴,这位恰好在眼前,他说什么也不会找上她。 瞧瞧,这什么品位,进这种廉价咖啡店,这里的东西能下咽? 要不是他袁礼人如其名,素来尊重女性,几乎从不拒绝女孩子的要求,才不会出现在这行地方。 袁礼按捺住不耐烦,顺着小网红的视线往回看,窗边倒的确坐着个赏心悦目的男人。 就是多看两眼,有点眼熟。 * 阿城在闭目养神,大脑倒是飞速转动。 周遭有些嘈杂,人来人往的,空气里也弥漫着廉价的咖啡味道。 他无处可去,能在这有片刻安宁也好,谁知道眼前落下一片阴影,有人站在他面前,开口打断他的沉思。 “喂,你睁眼。” 声音就在面前。阿城把眼睁开,瞳孔有刹那紧缩。 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 但那紧缩只维持了须臾,他很快神色冷淡地问:“你是?” 袁礼半信半疑站在那,显然摸不透这到底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说不是,这脸这身型,还有这幅好像全天下人都欠他钱一样的欠揍表情,怎么可能不是? 可说是吧,卫遇城那眼高于顶、吹毛求疵的人,怎么可能穿这种中年大汉的t恤裤衩? 他都怀疑姓卫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穿着笔挺得跟盔甲似的西装白衬衣,怕是睡觉都不会脱下来。 还有眼前这头毛,就跟丧家之犬似的,不像不像。 卫遇城那头毛永远梳得倍儿亮,大背头,就跟用水泥搅拌过一样,五级龙卷风都刮不乱。 袁礼一眨不眨盯着他,越靠越近,睫毛都快贴到他脸上了。 阿城突然起身:“借过。” 他目不斜视往外走,身后出来袁礼的声音:“你站住!” 他非但没停,反而走的更快,拉开咖啡馆的大门就转弯,心下千回百转。身后有明显的脚步声,还有个女人在叫:“袁总,你去哪儿啊?” 卫遇城没有跑,脚下不急不缓,转了个弯,停在某棵茂盛的梧桐树下。 回头,身后的人眯眼瞪着他:“你跑什么跑啊,心虚?” 他要是反应正常点,直接问“你谁啊,看我干什么”,袁礼大概还不敢相信这是卫遇城。可他就这么跑了出来,倒坐实了身份。 阿城回身看着他,没说话。 袁礼啧啧两声:“还真是你啊,姓卫的?” 他还是没回答。 “你小子不是死了吗?怎么,玩儿诈尸?”袁礼上下打量他,“穿的跟捡破烂似的,干嘛不回家?真准备把公司拱手送人了?” “好久不见。”阿城终于开口,神色淡淡地瞥他一眼,“还是一如既往的聒噪。” 袁礼:“我他妈……” 他忍了,实在是眼前这桩事太过稀罕,顾不上和以往一样针锋相对。 “知不知道你弟正筹备给你办丧事呢?再不回去,也不怕他跟野狗似的一口把你公司吞了?” 阿城眼神微冷,“我弟?我没有弟弟。” 袁礼:“私生子也是儿子,谁让你爸把他生下来呢?不是,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你车祸没死,在外面瞎晃悠什么啊?” “不关你的事。” 袁礼眯眼盯着他,嗅到不寻常的气息:“你个心机狗,又在筹谋什么?” 袁卫两家的竞争从父辈就开始了,两边的老人算得上是棋逢对手,面和心不和。但私底下斗得再厉害,生意场上相逢,大家都是笑面虎。 到了袁礼和卫遇城这一辈,自然是子承父业,继续竞争。 和卫遇城不同,袁礼正好是那种在江湖上有点名气的公子哥,哪哪都有他。他俩一个瞧不起对方假正经,一个看不上对方浪荡子。 反正哪里相遇,哪里就有暗涌。 今天你抢我一块地,明天我截胡你一桩生意。 家大业大的两个集团旗下业务无数,涵盖了酒店、餐厅、地产方方面面,在平城斗得风生水起。 前几天听到卫遇城坠海身亡的“喜讯”时,袁礼还在开会,当下笑得跳了起来:“靠,老天开眼,听见我的生日愿望了?” 可这几天哪哪都不得劲。 棋逢对手是苦恼,却也是幸运。突然一下独孤求败了,袁礼还真有些不习惯。 他时不时就哼起周星驰的电影里那首红极一时的歌:“无敌是多么多么寂寞……” 眼下这位对手突然诈尸,袁礼突然有点难言的激动。 “算了,锯嘴葫芦,能问出个一二三来就有鬼了。”他瞥了卫遇城一眼,“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但我好心提醒你,别作过头了,你家后院起火呢。” 卫遇城顿了顿,才说:“我心里有数。” 嗨,两人从前都只在生意场上见面,一个比一个西装笔挺有精英模样,他什么时候看见过卫遇城落魄成现在这样? 袁礼上下瞅他,你别说,他现在这丧家犬的样子还真有点顺眼。 心下升腾起那么点优越感,和大发慈悲的善良,袁礼咳嗽两声:“那什么,虽说咱俩一直是竞争关系,但好歹棋逢对手,宿敌宿敌,也算半个知己……我袁礼也不是个落井下石的人,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阿城看他半天,笑了笑:“棋逢对手?” “难道不是?” “我倒不知道你把我看作宿敌。”阿城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抹游刃有余,“不过你高看自己了,在我这,你还称不上宿敌。” 袁礼:“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卫遇城微微一笑,这些天来难得开怀,“生意场上,你一向是我的手下败将,棋逢对手这个词,建议你回去翻翻成语词典,不要再乱用了。” 袁礼:“¥%……#@&*” 果然一遇到这个人,他就前功尽弃,什么平城四少,什么优雅贵公子,不激情到口吐芬芳他就不叫袁礼。 两人的小学生掐架模式没能维持多久。 卫遇城最后还是收敛了笑意:“如果真想帮我,就不要告诉别人你见过我。” 袁礼哼了一声:“不告诉别人也行,跪下来磕个头,叫我一声爷爷。” “大白天,不要做梦。” 两人谁也不让,对视良久。 最后是袁礼把头一昂,“不说就不说,你以为爷爷稀罕提起你?” 这样子倒是叫卫遇城想起了小学时,两帮小孩打群架,他是纪律委员,冲上去制止时,小孩们一窝蜂都散了。 唯独这二愣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问袁礼:“你不跑,不怕教导主任来了记你过?” 当时袁礼也是这样,把头一昂,不屑一顾地说:“记过就记过,好汉做事一人当,爷爷怕这个?” 后来他果真被记过了,听说袁老爷子把人拎回家一顿好打,毕竟这是袁家上下好几代第一个在国旗下当众检讨忏悔的败家子。 也是在那以后,袁礼正式和卫遇城这个纪律委员杠上了。 多少年过去,这人还和当初一模一样。 阿城突然笑了,抬眼看着那二愣子,说了句:“多谢。” 二愣子一惊,低下头来,一惊一乍望着他,好半天才说:“你他妈坠个海,被人魂穿了?” 阿城没理他,侧头看了眼马路斜对面的电信营业厅,忽然说:“你身份证带了没?” “带了,干嘛?” “再帮我个忙。” “你求我啊。”袁礼下意识开杠,不放过这种羞辱他的大好机会。 没想到卫遇城转身就走:“不帮算了。” “……” 妈的,都虎落平阳了,还这么有骨气。 “等等。”袁礼一脸难看,不情不愿吐出三个字,“……什么忙?” 卫遇城微微一笑:“帮我办张卡。” 第十张钞票(同居生活。...) 第十章 午餐时间,彭彭去附近的西餐厅跑腿,拎着纸袋子回到办公室时,后背都湿了。 “老板,你的午饭!” 楚音打开盖子,叉了一片西红柿往嘴里送,片刻后抬头:“你又忘了。” 啊,忘了不加千岛酱,要柚子醋。 彭彭顿时懊恼:“天太热了,我一直在骂气温来着……” “算了,凑合吃吧。”楚音把那堆淡黄色的酱汁往一边拨,继续吃草。 倒也不是吃不惯千岛酱,主要是为了保持身材才选择吃草,这种高热量的酱汁加进去,简直功亏一篑。 还不如吃块肉呢。 她一边吃草,一边拨弄鼠标,看刚刚收到的企划案。 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新短信抵达。 楚音扫了一眼,是陌生号码,抬眼继续看了几行企划案,忽然一顿,重新低下头去,拿起手机。 短信只有寥寥数语: 手机卡已办好。 阿城。 她顿了顿,放下叉子,存了这个号码,然后打字过去:没有微信? 过了好一会儿,阿城没回信息,倒是微信多了一个好友申请,id就叫阿城。 楚音通过了申请,点开那一片空白的头像,果然朋友圈里什么都没有。 yin:刚刚注册的? 阿城:嗯。 yin:以前没有微信吗? 阿城没回。 楚音心想,可真够怪的,旧手机号弃用了,微信也是注册的新号,他是特工吗,还是fbi?正腹诽着,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阿城:新的开始。 下一秒,她看见他把昵称也更改了,就三个字母:new。 果然是告别过去。楚音盯着他的名字看了半天,打了好几行字,最后又统统删掉了。 咖啡馆里,男人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断断续续出现了好几次“正在输入”,最后才收到一句简短的回复。 yin:加油。 他直觉还有下文,果不其然—— yin:本来想说点什么鼓励一下你,但仔细一想,会走到今天,安慰的话对你来说大概也捉襟见肘,所以就简单地为你加个油。 阿城微微一怔。 yin:不过依我看,你的新开始相当不错。这么好的老板不多见啊!年轻人,好好干! 咖啡馆很吵,先前和袁礼出门谈话,那杯蓝山也被店员收走。卫遇城不得不新点了一杯价格最便宜的,虽然明知一口都不会动。 空气里充斥着劣质咖啡豆的味道,座位之间因为间隙太小,毫无私密性,耳边混杂着好几桌的交谈。 年轻女生在小声说:“他就在你背后,要不你回头找他要个微信?” 隔壁桌的妈妈在抱怨:“怎么又要上厕所?出门前不是刚刚尿过了吗?” 店门口的电子门铃传来“欢迎光临”的招呼声。 阿城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屏幕上的“正在输入”终于消失了,他看了好几遍,最后停在那句“年轻人,好好干”上。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像有风过,冰封万里的湖也有了一丝松动。 他低头打字。 new:好的。 new:谢谢楚总。 在他对面,某个等了许久的人敲敲桌子,不耐烦地说:“老子屈尊降贵跟你坐半天,你一眼都不看我,就在那儿聊微信。卡还是我给你买的,你倒是说声谢谢啊!” 阿城抬头,从善如流说了声谢谢。 袁礼:“……” 袁礼:“你还打算在这儿坐多久?” 阿城:“到五点半。” 那位楚总六点下班,五点半从这里离开刚刚好。 “靠,你弟——卫青山已经在给你张罗后事了,你就在这儿干坐着?” “嗯。” 袁礼问:“卫遇城,你到底在筹谋什么?” “不关你的事。” “你就不怕他真把你公司吞了?” “说过了,不关你的事。” 袁礼生气了,把手一伸:“还我!” “什么?” “手机卡。” “袁总没听说过覆水难收的道理吗?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何况是你亲手送我的手机卡?” “我他妈——”袁礼哑口无言,“卫遇城,你这会儿是过河拆桥,准备跟我耍无赖?” 阿城对上他的目光,半晌才说:“你该走了。今天的事多谢了,别告诉别人你见过我。” “……” “家务事,袁总最好明哲保身,别蹚浑水。” 袁礼黑着脸起身,说了句“我真是吃饱了撑的才会帮你”,扭头往外走。走到一半时,又听见了卫遇城的声音,很轻很低的两个字,像是错觉。 他猛地回头,对上那人的视线。 第几次了? 那家伙不可一世惯了,商场上从来都只有针锋相对,连笑一笑都嫌麻烦,如今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对他说了好几句多谢。 袁礼翻了个白眼,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咕:谁他妈想帮你啊?自作多情。 * 阿城的不善言辞与社恐症状(?),令他的存在感变得极弱,以至于楚音一不留神就会忽略他的存在。 但这并没有让“同居生活”变得轻松,反而增加了不便。 当晚下班,楚音和往常一样,蹬了高跟鞋就上二楼。 院子里的人站了一会儿,看着她一如既往忘记关上的大门,明白她是又把他给遗忘了。 他打开帐篷,把门帘掀起来,坐在草坪上乘凉,尚在思忖夜里是继续洗露天澡,还是开口向她借用一楼的浴室。 不一会儿,头上传来些许动静。 阿城抬头,看见二楼的阳台门开了,有人系着浴巾出现在那里,正垫着脚去摘晾衣杆上挂着的…… 粉色bra。 轻飘飘的衣物,布料少得可怜,挂在空中晃晃悠悠,但也比不过她胸前系着的浴巾更危险,松松垮垮,摇摇欲坠。 她的皮肤白得像在发光,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还挂有亮晶晶的水珠。 阿城蓦地收回视线,背过身去。 下一秒,楚音够着了,刚把内衣拿在手里,胸前的浴巾却忽然一松,最后只能一手拿着内衣,一手捂着胸前,弓着腰往屋里走。 都已经转过身了,她才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回头。 院子里,阿城坐在帐篷前,背对她,好像完全没有看见二楼的动静。但仔细看看,他的耳朵好像有点红…… !?!? shit!居然忘了家里还有个司机! 楚音一头扎进屋,砰的一声关上阳台门,满脑子都是,“他到底看没看见?!?!” 为了缓解惊吓,她找了本小说看,看着看着,又把阿城抛在了脑后。以至于口渴时,穿着睡裙下楼去冰箱里找饮料,回身看见大门外站了个人,又吓一跳。 下一秒才意识到自己没穿内衣,而睡裙是轻纱质地,轻薄透气的同时也很……透明。 楚音手忙脚乱抱胸,努力假装自然的样子,“有,有事?” 门外的人移开视线,看着地面:“我想借用一下一楼的洗手间。” 她扔下一句“用吧”,又是一阵仓皇逃窜。 所以说,家里突然多了个男人真的很有问题! 楚音用枕头捂住脸,却捂不住面上升腾起的阵阵热气。 思来想去,她给秦茉莉打了通电话,毫不意外,秦茉莉又是一顿狂轰滥炸。 “你还把他留在家里的?” “哇,你什么时候改名了吗?姓楚名圣母,号白莲居士?” “司机?司机也用不着住你家好吧?” “社交恐惧症?楚总你做慈善吗?招司机还招个心智不健全的?” 楚音连插话的余地都没有,好不容易等到这轮轰|炸结束,才见缝插针问了句:“你锦江花园的小高层还空着吧?” “干嘛?” “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先给他住吧。” 秦茉莉:“……” 楚音换了套衣服,下楼找阿城。 阿城恪守规矩,洗完澡就又回帐篷里去了,帐篷周围点了一圈蚊香,看起来像是某种滑稽的仪式。 她走到帐篷外面,清了清嗓子:“我点了外卖,一起吃吧。” 没一会儿,鲜虾云吞送到了,两人坐在餐厅沉默地吃饭。 楚音酝酿了一会儿,才说:“房子找到了吗?” 这连一天都还没过去,想也知道不可能找到,更何况眼前这人还有社恐。 阿城:“还没有。” 楚音:“我朋友在锦江花园有套空房子,你先住进去吧。” 阿城筷子一顿,抬眼看她。 不知为何,他的眼神总是这样安静,亮而坦荡,像海上穿透浓雾的灯塔。 楚音移开了视线,“两个人住在一起不方便,我也不习惯家里有人。” 阿城沉默着点头。 “那你收拾收拾,明天搬过去吧。” 说是收拾,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可收拾的。阿城来到明玉上城时就是两手空空,如今要走了,自然也没有身外之物。 楚音在二楼的窗边看他。 大概是帐篷里太闷热,他掀开帘子坐在草坪上看书,充电台灯已然微弱的光打在他身上,蚊香燃起几缕青烟。 一个没有过去,也不知有没有未来的人。 楚音看着他,忍不住猜测,他的父母呢,家人朋友呢,以前是干什么的,以后又打算干什么。 可他低头看书的样子倒也很安详,让她觉得大概人活着也不必去做诸多计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多大回事。 鬼使神差,楚音偷偷拍了张他的侧脸,发给秦茉莉。 molly:? yin:我家司机。 molly:??? yin:是不是有点帅? 秦茉莉半天没回信息,楚音等啊等,好半天才等来下文。 molly:我错了,我不该吐槽你圣母白莲花。这颜换我,我也愿意做大慈善家。 下一条。 molly:等下,你在哪个海边捡到他的? yin:你要干嘛? molly:定位发我。我也想捡一个。 楚音笑出了声,片刻后掀开窗帘又瞅一眼。老年汗衫也能穿出这个效果,不知道换身行头会怎样。 像是恶趣味上头,她突然心血来潮。 yin:明天逛街吗? molly: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楚总居然有空逛街了? yin: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给芭比换装吗? 多年闺蜜,秦茉莉秒懂。 molly:噫,你是真的变态。芭比换装满足不了你,现在要玩真人换装了? 第十一章钞票(我超凶。) 第十一章 次日是周末。 楚音难得睡个懒觉,为下午的逛街之约养精蓄锐。出于对茉莉的了解,她很清楚这一逛,高跟鞋至少能磨平一厘米。 可惜睡到一半,电话来了。 彭彭的声音很紧绷:“老板,朱组长刚才联系我,美术馆那边好像有变数。” 周末楚音不去公司,有什么紧急事件,只能通过彭彭联系到她。 楚音坐起身来,“什么变数?” “朱组长说第二版企划案已经按照对方的要求改出来了,昨天上午发给美术馆那边,但是对接人一直没有回复,微信也联络不上。” 楚音问:“打过电话给那边了吗?” “打过。朱组长从昨天一直打到今天,但助理都说对接的那位副总不在。他越想越不对,今天天不亮就找我了。” 楚音翻身下床,“我知道了。” 彭彭迟疑着问:“周末的话,对方不在也正常,要不等周一再——” “不能等,我来想办法。” 朱兴睿是对的,真等到周一,黄花菜都凉了。 星辉的规模并不大,平日里接触的设计任务,大到市政规划,小到私家庭院设计,总的来说后者居多。 美术馆是最近接触的一桩单子,是星辉的当务之急。 收藏家叶俞山老先生回归故里,计划在平城市郊开设一家美术馆,这在平城乃至国内都是桩大事。 美术馆既有政府支持,又有文艺界人士瞩目,前一阵楚音几乎跑断腿,才得到了这个机会。 当然,合同倒是还没签下来,但楚音已大喜过望。 那位对接人云副总在致电时无意中透露出这是叶老先生的意思:“我们收了不少邮件和纸质文件,大大小小的公司都想接这个项目。那天翻到你们的资料,叶先生恰好也在。他听说过星辉湖,对那栋小楼也有印象,就想让你们试试。” 楚音万万没想到是母亲留下的星辉湖起了作用,但好歹对方属意他们,星辉已经赢在了起跑线上。 云副总说,先看看他们的设计理念和初衷,如果双方都满意,那就签合同、谈后续。 第一版企划书也是楚音亲自把关、多番修改才交过去的,当时都还谈得好好的,如今对方却忽然联系不上了。 这位云副总是美术馆工程的负责人之一,美术馆的建筑、园林包括室内设计需要与相对应的公司合作,多方都是他在接洽。叶老先生初初回国,又是文化人,管不来这些琐事,便听从市政建议,将工程交给了云副总所在的集团。 楚音没有致电他的秘书、助理,毕竟朱兴睿和彭彭电话都打爆了,那位云副总要接电话早接了。 她掀开窗帘,打了几通电话,让人去查号码。 最后亲自拨通了云副总的电话。 对方显然很吃惊,含糊其辞了几句,有些尴尬地说:“楚总,您看这个,我们也没签合同,只是叶先生有这个意向,具体的合作还有待商榷……” 明玉上城很安静,早晨十点,落地窗外日光和煦,遍洒一地。 树荫中有清脆的鸟鸣,草坪上的帐篷大开着,里面的人不见踪影。 于是楚音能够很清楚地听见,电话那边,有人在说笑,有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杯与杯擦出清脆的声响。 她心下微沉,表面上还不动声色:“云副总,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对方显然是理亏的,毕竟星辉从一开始就把所有的重心的放在美术馆项目上,真要挑刺也挑不出什么。 “不不不,你们做得挺好,只是这个,毕竟有多家竞争……我们也要多方考量,选择最合适的……” 她就知道,有人截胡。 楚音慢慢地问了句:“所以,您现在和其他候选方在一起?” 云副总:“这个,咳,这个……” 那就是了。 楚音深吸一口气:“我能理解您多方考量的想法,这也是为了不辜负叶老先生的初衷,打造出最理想的美术馆。只是云总,既然候选方都在,不知能不能再加一个我,您一起考量?” * 阿城不在。 楼下帐篷大开,庭院的门虚掩着,而司机不知所踪。 楚音在一楼找了一圈,高声叫着阿城,没人回答。再打他的手机,铃声却是从帐篷里传来的。 人走了,手机却忘在家里。 还说随叫随到,大清早就不见人影。偏偏还是最需要他的时候。 她实在着急,匆匆换了衣服,以生平最快手速化了个极简妆容,口红倒是选了最具杀伤力的正红色,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强势而利落。 白色套装让人显得干练、飒爽,又不会过分古板。 只是关门坐上驾驶座时,她还是忍不住骂阿城,这套衣服不适合开车,手肘长时间弯曲,衣袖会起褶皱。 没时间了。 她发动油门,从地下停车场冲出去,心想晚点回来,必须扣工资表示不满。 没想到车开出小区大门,正好看见路边的阿城。他拎着塑料袋,顶着太阳往小区里走,还是那身t恤短裤,头发也稍显凌乱。 日光当头,刺眼的很,他半眯着眼,看起来很困的样子。 帕拉梅拉从他身边经过,他也没注意到,直到车停在路边,叭叭两声,他才忽然停住脚步。 楚音松口气,打开车门:“上车!” 趁着手肘还没起褶,她匆忙坐回后座,理了理衣袖。见阿城上了车,干脆利落吩咐:“去水云涧!” 阿城低头,往车载导航上输入目的地,“城南的水云涧庄园?” “对。”楚音思忖片刻,板起脸来严肃批评,“大清早就跑得不见人影,手机也不带,说好的随叫随到呢?” 啪嗒,他系好了安全带,回头将手里的塑料袋递给她:“我去买早餐了。” 楚音一顿。 袋子被蒸气染得氤氲不清,里面装着一次性餐盒,这个味道…… “鲜虾云吞?” 阿城没说话,把早饭交给她后,很快回过头去,发动车子离开时才开口:“我会开稳一点。” 言下之意:你可以在车上吃早餐。 楚音捧着纸盒,明明满腹草稿,早些时候准备了无数批评他的措辞,可眼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鲜虾云吞,他还记得……? 她默不作声把盒子放在脚边,最后不自在地说了句:“不吃了,衣服弄脏了没法处理。” 水云涧在城东,阿城一路开车,楚音就一路打电话。打给彭彭,打给公司,打给项目组长朱兴睿…… 彭彭问:“所以有人截胡,这会儿在请云副总吃饭?” “对。” “那你就这么单枪匹马杀过去?”彭彭的语气充满怀疑。 “总要知道对方是谁,打什么算盘。” “那我和你一起——” “不用了,没时间去接你。”楚音下意识看了眼前座,“……阿城也在,不用担心。” * 车停在水云涧外。 建筑是十八世纪庄园式,中心有一片澄澈的湖,外围是一望无垠的草坪。有人在打高尔夫,有人撑着阳伞在小道上漫步。 本该在室内避暑的季节,会享受的人却总能找到办法,把室外也变得清爽宜人。 楚音把阿城留在了偏厅,引她进门的服务生说,云先生的朋友都在那里候着。 所谓朋友不过是客气的说法,偏厅里有咖啡有点心,甚至还有棋牌娱乐设施,一群中年人坐在那闹哄哄的,不是司机就是跟班。 “我先上去了,走之前会打给你。”楚音踏入电梯,门都快合上时才想起什么,又摁开了门,大步流星走到偏厅门口,对阿城说,“不想社交就不社交,喝咖啡,吃早餐,让人给你拿本杂志。” 越是光鲜亮丽的地方,越会人吃人。她担心阿城没踏足过这种场所,没接触过里面那些仗势欺人的群体。 阿城凝视她片刻,点头,“我知道了。” 她又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片宁静的湖,比窗外那片深得多,凉而亮,不知为何令人放心。 只是重新踏进电梯时,楚音忍不住想:还是该给他买两件衣服的。 虽然没踏进偏厅,但她用脚趾头也能想到那群人一定都穿得人模人样,唯独阿城一身t恤短裤,格格不入。 她还是有点担心。 只是眼下并不是担心他人的时候,她自顾不暇。 * 服务员推开偏厅的门:“里面请。” 虽然动作彬彬有礼,声音也带着模式化的礼貌,但眼睛总免不了在阿城这身皱巴巴的衣服上打转。 偏厅里坐着四个中年男子,人人都西装革履、打着领带,从头到脚一丝不苟。 屋里相当热络,他们在打牌,见有新人加入,侧头望来,眼里很快浮现出和那名男性服务员一模一样的鄙夷。 这年头,司机也分三六九等。 有开豪跑、开限量的,也有开商务、开大众品牌的。他们和车一样,都是老板身份的象征。 其中一个左脸有痣的问:“我是州城设计方总的司机,我叫于航,请问您是?” 阿城:“星辉设计。” 剩下几人也不徐不疾报了名字,眼珠子围着他打转。 他们邀他一同打牌,阿城言简意赅:“不会。” 他走到一旁的沙发前坐下来,从杂志篮里抽了本金融类的翻开。服务员问他喝点什么,他也只说白开水。 地方是好地方,但招呼他们这些人的也没有什么好茶好咖啡,看菜下饭罢了。 这群人跟着老板出入惯了灯红酒绿,看多了,难免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一般老板在上面推杯换盏,他们就在下头觥筹交错。 圈子不同,架势倒还学得挺像。 头一次见到阿城这种全不交际、格格不入的假清高,几人都不大高兴。尤其这人还穿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年纪轻轻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有人眼珠子一转,笑着问他:“喂,你是新来的吧?” 阿城抬眼,并不说话。 “就报个星辉设计,名字也不说,怎么,看不起哥几个?”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阿城。”阿城还是惜字如金。 “来的是你们大楚总还是小楚总啊?你们星辉设计是父女产业,我没记错的话,现在都是小楚总在管事儿了吧?” 阿城不语。 左脸有痣的那人翘起二郎腿,含含糊糊地笑了声:“女人当家,还挺稀罕。” 其他几人也笑起来:“是啊,还挺少见。” “搞园林的成天下工地,跟推土机拖拉机打交道,啧,一般女人都受不了这个。” “所以说小楚总不是寻常人啊,了不起。” “可不是?今儿这个局也没叫她,还能神通广大打听来,亲自登门,女中豪杰啊!” 阿城不语,他们就自顾自地谈笑。 轻浮的语气,不难想到他们的顶头上司在背后大概就是如此谈论楚音的,否则一群司机而已,哪来立场对楚音指手画脚。 阿城收回视线,未置一词,表情淡的像是完全没听见他们的话,只专心翻着杂志。 有人面上挂不住,收了笑:“跟你说话呢,你理都不理,几个意思啊?” 阿城依然没抬头。 左颊带痣的男人拉了拉那人,劝了句:“算了,看他那样儿,年纪轻轻谁干这行啊?多半是关系户……” “关系户”三个字说得暧昧又耐人寻味,大家都配合地笑了。 揶揄的话还在继续,阿城突然起身,啪——将杂志抛在茶几上。 几人吓一跳,见他站起来比他们高出不少,加之年轻力壮的,还以为他要动手,都往后退了退。 没想到阿城头也不回走出门,就扔下两个字:“聒噪。” 他走向电梯,里间穿白衬衣的服务生看到他的穿着,很快说:“先生,上面是私人包间——” “老板叫我上去。”阿城深色淡淡的。 这些人恪守规矩,但顾客就是上帝,既然是上面的老板发话——服务生用手挡住电梯门,殷勤地问:“您去几楼?” * 金碧辉煌的地方,大厅里金光灿灿,连电梯都是金色的。 阿城眯了眯眼,在心里点评了两个字:土逼。 想来他以前没来过这种地方,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走出电梯,一路来到号码为a08的包间门口。路过的服务生投来疑惑的目光,他竖起食指,在唇中轻轻比了比,用口型示意:“等人。” 对方端着盘子离开了。 他立在门边,脚下是猩红色地毯,墙上是小麦色复古壁纸,每隔一段间隙便挂着光怪陆离的油画。 门里隐隐传来说话声,因为周遭太安静,反而听得格外清楚。 “小楚总何必亲自跑这一趟呢?云总有自己的考虑嘛。” “是啊,你都占了先机,头一个就把企划案送过去了。怎么,还不兴我们这些迟到的人再努把力,争去争取?” “就是,这样都要横插一脚,你可不够意思了。” 都是戏谑的,带着调侃语气的对话,没有人把她当回事。 这样一比,楚音就显得过分冷静了。“当初递资料,大家是一起递交的。叶老先生点了星辉的名,也是他的决定,我并没有抢占什么先机。” 她说的是实话,也没人反驳,打着哈哈就把话题又岔开了。 有人问楚放辉的身体还行吗,怎么现在都是楚音在出面打理生意了,“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不在家里跟花儿一样娇养着,反而跑来跟我们这群臭男人做生意,真是委屈小楚总了。” “是啊,像我女儿,这会儿怕是在家里练琴呢,我就舍不得让她出来受这罪、吃这种苦。” 楚音:“谢谢余总关心,我父亲身体很好。只是人有所长,我不像令千金在钢琴上别有天赋,恰好喜欢园林设计这回事。” 至此,话题一直萦绕在楚音女性的身份上。 年长的男性就说,可惜楚放辉生的不是儿子,弄得楚音不得不接班,从小接了这副担子,是不感兴趣也得感兴趣了。 年轻点的男人就笑,小楚总,来,把这杯喝了再谈生意。 如他们所说,这一行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女性便显得特殊起来。只是物以稀为贵在这里并不盛行,相反,楚音成为了众人揶揄的对象。 原本就是竞争对手,谁也看不上谁,更别提一个女人……一个时常赢的女人。 云副总倒是有几分尴尬,帮着挡了挡酒,想劝楚音先回去,合作的事之后再谈。他原本就理亏,看下去一群男人这么针对她。 楚音起身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这杯敬云总,我不请自来,打扰了。” 她把离家前打印出来的第二版企划案递过去,声色如常:“我来就是想说,星辉还年轻,也许论资历、比资金,甚至拿过去的成绩来说,都有些单薄。” 有人哼笑,她淡淡地扫去一眼,接着说:“但我想在座都是搞设计的,年纪资历也都比我长,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们这一行再多的丰功伟绩都是过去,真正重要的还是作品本身。拿企划书出来,比设计原理,比文化底蕴,这才是竞争该有的样子。” 视线仍与嘲笑的那人相对,她微微一笑,“您说是吗,余总?” 那人蓦地被点名,呛了口酒,想再说话时楚音却已不理他。 “云总,这是星辉的企划案二改,以防您没有收到邮件,我亲自交到您手里了。” 她干脆利落说完告辞,推门而出。不防门边有人,抬眼四目相对。 走廊上有些昏暗,猩红地毯,灯光朦胧。阿城倚在墙边抽烟,指缝中夹着一抹红,分外明亮。 楚音错愕:“你怎么——” 然后又停住了。也是,她都能被满屋的轻视与嘲讽气得不轻,更何况是下面的他,多半是待不住了。 上与下唯一不同的,不过是一层更文质彬彬的遮羞布。 楚音还是头一回看见他抽烟的模样,顿了顿才说:“这里不让抽烟。” 阿城掐灭了烟,随手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连垃圾桶都是俗气的金。 跟在她身后,他们踏进电梯,离开了这里。 经过一楼偏厅时,左颊有痣的男人正好出来上洗手间,冷不丁撞见阿城和楚音,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问阿城:“来得早,走得也早,和你老板还有事啊……?” “有事”二字,咬得含糊暧昧。 阿城没说话,经过他时停了一瞬,居高临下扫了一眼,“不说话,显不出你有嘴?” 森冷的口吻,眼里带着多看一眼都嫌脏的神色。 从他踏进偏厅,到离开那里,都没说过这么长的句子,一屋人都以为他是个软蛋。眼下好不容易说了个长句,眼里的冷戾惊得那人后退了一步。 两人一路走到停车场,开门坐了进去。 楚音忽然问:“哪来的烟?” 阿城:“早上出门买的。” “你抽烟?” “很久没抽了。” 他以为她要斥责他,禁止他再抽,没想到下一句会是,“给我一根。” 阿城:“……” 他略微停顿,然后从包里掏出烟盒,递给后座的人。楚音抽了一根出来,又摊手:“打火机。” 这一回,阿城没有再递给她,只是示意她含住烟,将打火机凑到她面前。 啪嗒,蓝色的火苗一跃而起。 他为她点烟的瞬间,两人离的很近,近到他能看清她眼里的倔与怒,亮的惊人。 片刻的火光后,她姿态冷酷地后移,吸了口烟…… 下一秒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开窗,上气不接下气地骂起人来:“操……呛,呛死人了……” 她眼里水光泛滥,咳得撕心裂肺、面红耳赤,捂着胸口说不出来。 阿城:“……” 帅不过三秒。他突然想笑。 第十二章钞票(真人变装秀。...) 第十二章 “别抽了。” 阿城从她手里拿过烟,在手边的车载烟灰缸上杵灭。见她还在咳嗽,递了瓶矿泉水过去。 没想到她要求还挺多。 “……帮我拧开。” 他从镜子里看,楚音咳得厉害,眼泛泪光,说话都费劲。 那只手顿了顿,收回去,拧开了瓶盖,重新递给她。 好不容易不咳了,楚音小口喝着水,余光看见后视镜里,阿城面上有一闪而过的笑意,面上顿时有点挂不住。 “你笑什么?不会抽烟很好笑?” 阿城解释:“不是笑这个。” “那你笑什么?” “只是在想……”他的眼神落在那瓶矿泉水上,“刚才在里面的时候,大概不会有人觉得你需要人帮忙拧瓶盖。” 楚音:“……” 车开出水云涧,重新上了公路,她突然问:“刚才你都听见了?” 阿城点头。 “我听起来很凶?”楚音不确定地问。 “还好。”他的回答也很模棱两可。 凶也算不上,没有盲目地跟人逞嘴上之能,反倒很冷静,很清晰……当然,如果没有回到车里被烟呛到这一段。 加上这一段,就变了味。变成了…… 他思忖片刻,心头浮现出两个字:奶凶。 车里开着冷气,将燥热的夏天隔绝在外界。一晃而过的窗景像这个季节永不停歇的蝉鸣,看久了,就变得一成不变。 就在他以为谈话告一段落的时候,后座的人突然又出声:“做这一行的女人很少。” 阿城没说话,看向后视镜。 镜子里的人好像在出神:“如他们所说,搞园林的不止要画图纸,还要下工地,做测量,要实地考察,和满身臭汗的工人们打交道,直到自己也满身臭汗为止。” “所以即便有女性同行,也多半只负责和客户沟通,做文书工作。真正画图和跑工地,男人才是主力。” 楚音笑了两声:“他们看不起女人。” 男人扎堆的地方突然混进一个女人,就好像马戏团里走丢的猴子闯入人群。没人想看她神气的样子,他们都在等她出丑。他们只想要一场滑稽的表演,好让他们哄堂大笑,对她指手画脚。 她原本也不是真的在问阿城,只是恰好有人在听,有些话不吐不快。 车里静默着,阿城无声开车,时遇红灯,停停走走。窗外夜幕四合,城市繁华而热闹,灯光火海,滚滚红尘。 良久,他才低声说了句:“不是看不起,是害怕。” 楚音一怔,抬眼对上后视镜里的眼睛。 阿城望着她:“他们害怕你。” * “等等,你等等,他怎么说的来着?你再重复一遍!” “……你先把鞋穿好。” “不是,刚才那段台词简直振聋发聩,鞋子不重要,你再说一遍!” 楚音:“……” 她就不该在逛街的时候说这件事。 店里限量接待,一个sa对应一位顾客。秦茉莉本来还在兴冲冲地试鞋子,这会儿鞋子只穿了一只,迫不及待要她再说一遍。 妆容精致的sa也不好催促客人,只能蹲在原地望着她。 店里很安静,楚音一时间说不出口了,只能找个借口往外走:“口渴,我出去买瓶水。” 秦茉莉:“?” 秦茉莉:“刚才柜姐不给你倒了杯水吗?” 楚音假装没听见,去街对面的咖啡馆要了杯拿铁,等待的时候,思绪又飘远了。 当时她坐在车里,万万没想到阿城会回答她的问题。 他说什么来着? 他说,有些人的舒适圈里没有女性。他们习惯了跑工地,和汗水灰尘打交道,在饭桌上甚至红灯区谈生意。也习惯了女性作为副手、助理的参与。 以至于突然出现一个女人,与他们做同样的事情,不靠烟酒谈生意,也并不借着声色犬马称兄道弟攀交情,还说要拿作品本身说话。 他们感受到了威胁。 就好像动物的领地受到外来侵袭,他们会不由自主抱团防御,一致对外。 楚音出神地想着当时的场景,好像还能听见他低沉平缓的声音。 她当时是什么表情?好像也没比刚才的秦茉莉得体到哪里去,不是一脸错愕就是一脸错愕…… 枉她素来口齿伶俐,竟不知该说点什么,最后下意识捧起放在一旁的鲜虾云吞,说了句“好饿”。 阿城提醒她:“已经凉了。” 果不其然,楚音打开盖子,就看见汤面浮着一片白花花的油。车内一直开着空调,云吞早就冷掉了。 好歹是人家大清早起来特地买给她的…… 她一时有些尴尬,捧着盒子不知说点什么好。阿城却将车稳稳停在路边,“吃热的吧。” 热的?楚音侧头一看,愣住了。 原来在他们说话间,阿城已经将车开回明玉上城附近,不偏不倚,恰好停在了云吞店门外。 大概是这一路被他惊得大脑失灵,楚音就这么愣愣地捧着那碗冷冰冰的云吞,一时之间没有动。 阿城下了车,迟迟没看见她有动静,叩响了她的车窗玻璃,“不吃吗?” 楚音这才如梦初醒,开门下车。而他接过她手里的纸盒,盖好密封盖,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这顿brunch吃得比平常还要沉默。 小店生意好,人来人往,热闹不已。唯独他们这桌安静到结冰。以至于明明是张四人桌,居然没人来拼桌。客人们来回张望后,都不约而同选择去别桌。 她往常很爱吃鲜虾云吞,如今食不知味,一边暴殄天物,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对面的阿城。 他吃饭的姿态很好看,不徐不疾,不会过分斯文秀气,也不会太显着急。 头发似乎该剪了,隐隐没过了眼睛,叫他看上去更安静,更捉摸不透。 她有些心神不宁,他倒是从容淡定,还有心思叫老板再上一碗。 楚音瞄了眼他碗里,大份云吞有二十四只,他居然吃得一只不剩,又叫一份。人看着斯斯文文,食量还挺大。 她胡思乱想着,他在车上说的那番话还一直在耳边打转,叫她久久回不过神来…… “女士,您的半塘拿铁好了。” “女士?” “楚女士?” 咖啡馆里,服务生提醒了好几次,楚音才蓦地回神,匆匆接过拿铁,“不好意思,走神了。” 她咬着吸管往咖啡馆外走,深吸一口气。 她的司机好像比她想象中还要高深莫测,现在除了一身好皮囊、一手好字、高于同行的学历以外,还多了一条:有内涵。 整整一下午,楚音陪着秦茉莉逛遍了专柜,由于心思不在这,秦茉莉战绩不菲,她却没买什么。 最后想起什么,她又突然来了兴致,拉着秦茉莉去对面的商场。 一街之隔,这边是人烟稀少的国际大牌一条街,对面却是客流量很大的商场。 秦茉莉望着商场大门:“你家破产了?” “没有。” “那就是生意出问题了?” 楚音想说没有,想起美术馆的事,又改了口:“上午不是才惨遭滑铁卢吗?” “……”难怪都拉着她跑商场买平价品牌了。 结果进了商场,楚音直奔男装装柜,秦茉莉一头雾水:“给你爸买衣服?” “不。给阿城买。” 秦茉莉:“……” 秦茉莉:“所以你现在是怎么的?又让司机住我公寓,又给司机买衣服?” 楚音解释说:“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上午去水云涧那会儿,他还被人看不起。好歹和我一起出门办事,还是该置办一下工作服。” 可真正买起衣服来,她置办的却不止工作服。 正装两套,颜色有深有浅。既然有了正装,配套的皮鞋和领带也顺便一起买了。 后来路过别的店,又干脆把日常衣裤也拿下。 店员问她是给长辈买,还是男朋友买,楚音也不好说“我家司机”,便回答说:“男性朋友。” 因为本人没到场,挑颜色时,店员一直推荐不容易出错的色系,楚音想也不想就说:“他皮肤白,不挑颜色。” 确定码数时,她只想了一下,就肯定地说:“拿180吧。” 单论身高,他显然在一米八以上,但身材挺瘦。之前穿楚放辉的衣服时,185的码数穿在他身上略显空荡。 快离开商场时,楚音给阿城打电话,报了坐标,让他来接自己。 和秦茉莉坐回楼下的咖啡馆,一边喝咖啡,一边等各自的司机。楚音把连日以来遇到的事一一吐槽了一遍,从救起阿城,到楚意然打着楚大小姐的幌子出门招摇撞骗。 但着墨最多的,还是家里那个神秘莫测的新司机。 秦茉莉看了眼楚音脚边堆的大包小包男装,神色更复杂了。 “音啊,你觉不觉得你这样……” “哪样?” “就,有点像在——” 话音未落,楚音忽然站起身,冲着窗外挥了挥手,“他到了!” 她很快走出咖啡馆,回来时身后跟着阿城。她先指的是地上那堆纸袋子,“都带走。” 然后才想起来要介绍人,“对了,这位是秦茉莉秦小姐。” 所以,在听了无数关于新司机的江湖传闻后,秦茉莉总算见到了阿城本人。 他穿最简单的衣着,闲庭信步般踏入热闹的咖啡馆。刘海半遮住他的眼,却遮不住棱角分明的脸。 说不出到底是哪一处引人注目,但他站在那里安然不动,都像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物,自有风骨,周遭一切都沦为他的背景。 秦茉莉没来得及多说什么,楚音已经指挥着阿城拎起大包小包,跟她道别,离开了咖啡馆。 窗外,帕拉梅拉很快消失在车流中。 秦茉莉这才回过神来。 不是,她刚刚明明还有话没说完。 阿城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她以为从海里面跑出来的只有安徒生那位海的女儿,怎么突然跑出个海的儿子? 楚音这是做上大慈善家了,又向她要公寓给他住,又大包小包给他买衣服,现在还成双成对离开现场,留她一个人在这里等司机。 秦茉莉想起刚才说到一半的话:“音啊,你觉不觉得你这样,很像……” 很像金屋藏娇,包养小白脸啊!!! 不多时,手机响了,自家司机也来电了。 秦茉莉很快挂了电话,扭头看窗外,熟悉的车就在路边停着。她家四十八岁的老司机下了车,一脸忠厚地左右张望,怎么看怎么有司机的气质。 再想想那个阿城,一踏进咖啡馆,就好像自带两百瓦灯泡,吸引了一众目光,怎么看都不像个司机。 秦茉莉起身往外走,边走边打字,给楚音发信息:上次不是让你给我发坐标吗? 楚音:? 秦茉莉:我也想捡个海的儿子当禁|脔。 帕拉梅拉里,后座的楚音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矿泉水,没喝上两口突然呛住,冷不丁喷向前座。 椅背上、阿城的后脑勺上,全是水。 阿城一个急刹车,猛地停在路边。 楚音手忙脚乱丢了手机,盖好瓶盖,一边道歉,一边抽纸巾给他,足足抽了半包,车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直到重新上路,除了那句“没事”,阿城再也没说一句话。 楚音恨不能找个地洞把自己埋了,生无可恋靠在后座,半天才想起始作俑者。 大概是逛了一下午街,又累又困,秦茉莉收到消息时,已经在半路打起盹来。手机嗡嗡两声,把她震醒了。她迷迷糊糊揉揉眼,拿起来一看。 楚音:海的儿子!? 楚音:禁|脔??? 楚音:你能不能挑个好点的时间开玩笑?我一口气没喘上来,矿泉水喷了他一脑袋!!! 秦茉莉还迷糊着,下意识打字问:谁? 楚音:还能是谁? 楚音:海的儿子! 第十三张钞票(你并没有失去爱的能力。...) 第十三章 月色如水,车流不息。 外间是不夜城,车里却像被抽了真空,只剩下一片令人难熬的沉默。 楚音捏了团纸,一点一点擦着阿城的椅背,虽然上面早就没有水渍了,但好歹找点事做,看起来会没那么尴尬。 余光偷偷瞄他的后脑勺,男人的头发短而粗,湿漉漉的,有颗水珠挂在发梢上,晶莹透亮,摇摇欲坠。 越看越尴尬。 好半天才想到话题打破岑寂。 “那个,茉莉说锦江花园的公寓太久没住人了,她约了家政明天打扫,你后天再搬过去。” “好。” 楚音扫了眼脚边那堆纸袋,“这些衣服也一起带过去。” 后视镜里出现他询问的目光,阿城重复了一遍:“衣服?” 楚音移开视线,“工作服。” 车到路口,遇上红灯,阿城踩下刹车,百忙之中回头扫了一眼。在她身旁、脚边堆了不下□□只纸袋,一眼看去,显然不止西装。 楚音干巴巴地解释说:“你连日常穿的都没有,总不能一直穿身上这套吧?” 阿城顿了顿,再踩油门时,说了句谢谢。 该说的话说完了,车里又陷入沉默。楚音算是明白了,这位新司机真的就一门心思只开车,惜字如金,半点没有陪聊的意思。索性支着下巴望窗外。 他们已经开到了南河附近,这一带是出了名的酒吧街。 隔着南河,两条长街遥遥相望,一边是热闹的小酒馆,乐队常驻,人来人往;一边是高耸入云的洲际酒店与俱乐部,衣香鬓影,贵客如云。 楚音不常来这里,她不爱喝酒,更不喜欢在头脑不清醒的时候谈生意。但她知道不少同行接了大单子,都爱把贵客往这里带。 她打了个呵欠,意兴阑珊收回视线,下一秒好像看见什么,突然又回头望去。 “停车!” 阿城提醒:“这里不让停车。” “靠边,就停一下。” 车还是停在了路边。后座的人猛地降下车窗,见鬼似的盯着马路对面,阿城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她,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相比对岸,这边是高端会所,人并不多。有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正从某家俱乐部走出来,一身西装、面带酒意,身旁跟了个年轻女人。 他吩咐了几句,泊车小弟殷勤地拿着钥匙去开车了,就剩下他和那女人站在一起,姿态亲昵。 即便男人保养得当,年纪也足以当女人的父亲,这是一对无论如何不像夫妻的男女。 阿城看了片刻,收回视线,发觉后座的楚音脸色发白。 “楚小姐?”他低声叫她。 楚音不答话,一直盯着对面,直到两人上了车,她才沉声嘱咐:“跟着他们。” “……” 原以为只用当个司机,没想到还要上演《无间道》,看来还是他目光太短浅。 阿城默了默,很快发车跟了上去。 权当下凡历劫。 那辆保时捷没开多远,停在了两条街外的酒店门口。那对男女依偎着走进酒店大门,隐约还能看见男人亲了亲女人。 都进酒店了,后续会发生什么不必多言。 楚音慢慢收回视线,最后语焉不详地说:“走吧,回家。” 她简直把心乱如麻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后来的一路,她也开始惜字如金,一言不发,直到回了明玉上城,头也不回进了屋,又把自己埋在了沙发里。 大门没关,阿城站在台阶下,对于她一回家就把他遗忘了这件事,也已经习以为常。 屋子里没开灯,那位大小姐好像很喜欢一不开心就在黑暗里神游天外、自我消化。 他默默把那堆购物袋放在玄关,半步也没踏进去,然后回到帐篷里,拿了盒新的蚊香出来,在周围一一点上。 刚点到第三支,身后传来她的声音。 “进屋吧。” 他一顿,回身看她。 楚音站在玄关,看了眼脚边的那堆纸袋,“买这么多衣服,试试合不合身。不合身明天自己去换。” * 一楼的客房还是和他头一次住进来时一模一样,装潢简单,一尘不染,没有一点变化。 一张书桌、一只衣柜,还有一盏磁悬浮月球台灯散发着朦胧的光。 阿城立在一堆购物袋旁,看了眼那张不起眼的床。明明只睡过一晚,他却对它产生了很深的怀念。 换谁连睡好几天帐篷,也会在看见席梦思时挪不动脚。 简直虎落平阳。 他打开纸袋扫了眼,衣服都是他没穿过的牌子,连听都没听说过,半点没有想试的欲望。可那位大小姐发了话…… 他俯身拿起第一套西装,听见一门之隔的客厅里,楚音开始打电话。 “你到家了?” “……” “我也到了。刚到。” “……” 起初她话很少,像在思索要如何开口,直到某一刻下定决心,忽然打断对方的话。 “茉莉,我刚才在南河看见秦叔叔了。” * 楚音的电话打了很久,终于挂断时,又坐在沙发上走了半天神,才终于想起客房里还有个试衣服的人。 她一惊,抬眼看钟,阿城进去四十来分钟了。想必是听见她在打电话,他知情识趣,才没有出来打断她。 她难得愧疚,起身敲门,“阿城,你换好了吗?” 咔嚓,门开了。阿城站在门边,还穿着进去时那身t恤裤衩。 楚音一愣:“还没试?” “都试过了,合身。” 楚音看了眼房间里,衣服铺了满床,的确试过了。目光落在西装上,她忽然想起今天和秦茉莉逛街的初衷,正好她急需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 “客房没镜子,你怎么知道合不合身?”她转身坐回沙发上,镇定地说,“换上,我帮你看看。” “……”阿城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试图抢救,“不用换了,真的合身。” “别的不用,至少西装再试一次吧。”她用一种“工作服还是要老板亲自过目”的口吻,不容置疑地说。 阿城:“……” 这个司机是越来越难当了,没想到除了兼职007跟踪别人,还要换装走秀。 他沉着脸合上门,重新穿上那套深色西装,深吸一口气才踏出去。 客厅里灯光充沛,楚音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听见开门声,漫不经心从手机屏幕后抬起头来,突然眼神一定,呼吸都停了一瞬。 西装于男人而言是盔甲,是致命武器。穿上它,野马也被套住缰绳,浪子也成了绅士。 眼前的男人年纪尚轻,不过而立,往常穿着宽松的t恤裤衩,至多让人感慨两句老天爷赏饭吃,模样生的好。可换上西装,却像是脱胎换骨。 不,不是脱胎换骨,他天生就是穿西装的那类人。 阿城静静地站在那里,并不如何讲究站姿,却好像有种与生俱来的从容,举手投足都带着漫不经心的雅致。 他在拨弄衬衣最顶上的那颗扣子,刚才试穿时下意识扣上了,如今觉得拘束,又随手松开。 他似乎很不高兴这桩差事,敷衍似的站在那里,一脸藏都藏不住的低气压。 见楚音迟迟不出声,他淡淡地提醒她:“合身吗?” 楚音如梦初醒,这才找回意识:“……合身。” 阿城面无表情问:“另外一套还要试吗?” 大概是他穿西装的样子突然显得严肃又凌厉,给人一种压迫感,楚音下意识摇头:“不用了。” 目送他重回客房,她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说好的换装秀呢……? 可她现在的心情又哪里是一场换装秀就能拯救的?十场换装秀也没法让她高兴起来。 阿城重新踏出客房时,客厅里已经没有楚音的影子。他抬眼看了看楼梯,猜她是上二楼去了。 他把衣服重新折好,放回购物袋里,默不作声出了门,回到他的小帐篷里。 * 楚音洗了个澡,坐在二楼阳台上喝酒。 楼下草坪上帐篷亮着,从轮廓能判断出阿城躺在里面,偶尔翻个身。 她仰头看天,今夜繁星满天,美不胜收,不知是不是楼下有人的缘故,竟也不像往常一样觉得形单影只了。 思绪依然停留在那通电话上。 她和秦茉莉向来无话不说,所以犹豫归犹豫,她还是准备如实告知。却没想到刚开口说了一句“我在南河看见秦叔叔了”,秦茉莉下句就接上—— “哦,他又和那女人开房了?” 简直是平地一声雷,惊得她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好不容易找回理智,反问道:“你早就知道?” 秦茉莉很平静地回答说:“知道。” “多久知道的?” “很早以前了。”她甚至还笑了,“七岁还是八岁?……啊,想起来了,苏阿姨走的那会儿,我们刚满七岁。” 她口中的苏阿姨是楚音的母亲,苏星玫。 楚音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怎么告诉你?那会儿苏阿姨刚走,你连吃饭睡觉都在哭,我怎么跟你讲啊?” “那后来呢?这么多年你一句都没跟我提——” “起初是不知道怎么说,你不记得了吗?你那时候老爱往我家跑,把我妈当你妈,把我家当你家,满脸羡慕,好像我有一个完整的家就是人生赢家似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就想以后吧,先让你拿我们幸福之家的假象做做梦。” “……后来呢?” “后来就不想说了。他们俩貌合神离多少年了,从结婚前到现在,我妈都无所谓,我也不想提了。” 楚音好半天才问出一句:“商业联姻?” “商业联姻。”秦茉莉笑笑,“他们约好了,各玩各的,互不干扰。早些年,我妈也有过做梦的日子,后来有了我和我弟,她想做个好母亲,就放弃了恋爱的权利。” 楚音出神地想着这些年来,因为她没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不知多羡慕秦茉莉,羡慕她父母俱在,无忧无虑。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问出了这么天真的问题:“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他们没有爱过对方么?” “谁知道呢?”秦茉莉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我呢,愿意相信世界上有至死不渝的爱,但那大多发生在人贫穷或者不够有钱的时候。当物质条件过于丰厚,人面临的诱惑足够大,世界多姿多彩,享受多种多样,爱也不纯粹了。” 楚音躺在阳台上,怔怔地看着天。 帐篷里,有人打开拉链走了出来,又拆了一盒蚊香,弯腰一一点燃。 她起身往楼下看,看见阿城一边点蚊香,一边挠额头,还不时挥手,扫开在他身边打转的蚊虫。 他话极少,若非必要,基本不开口。 她从没想过蚊虫多,他便自己买来蚊香。她习惯了一个人住,总是一回家就忘记身后有人,他便谨遵承诺,不经允许绝不踏进屋子。甚至,他几乎不开口借用浴室。 她看见过他在庭院里用水管冲凉,想开口让他用浴室,可他自己都不提出来,她主动邀请好像又有点奇怪。 楚音看着他弯腰点蚊香,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个很倔的人,明明落魄到寄人篱下的地步,也不肯低头。这种人大概会活得很辛苦。 阿城点燃了最后一支蚊香,正准备进帐篷,忽然听见大门开了。有人住在门口对他说:“进来吧。” 他一顿,回过头去。 楚音穿着睡衣,抱臂立在门边,“外面蚊子多,你可以睡客房。”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 他顿了顿,低头看着一地蚊香,耳边是再浓的香气也驱不走的嗡嗡声……毫不犹豫进了门。 楚音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提醒他:“那堆衣服里有家居服,睡觉可以穿。” “好。” “水在厨房,冰箱里也有,自己倒。” “好。” 她手里拿着瓶酒,威士忌,冻在冰箱里很久了。她不爱喝酒,只有睡不着的时候会灌两口,喉咙一热,整个人都像踩在云端,很快就会放松下来。 人一放松,话就多起来。 见阿城盯着她的酒瓶,她随口问:“你想喝?” 阿城摇头。 “那你进去睡吧。”她晃了晃酒瓶,看他消失在客房门口时,不知怎么突然又叫住了他,“阿城!” 那个身影重新出现在门边,四目相对时,还是安静又从容。 也许是两口酒下去太放松,也许是阿城身上有种令人放心的沉稳特质,楚音拎着酒瓶,忽然问他:“在你看来,有钱是好事还是坏事?” 夜深了,周遭都很安静,除却窗外的些微虫鸣。 阿城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因人而异。” “那你想发财吗?”她单刀直入。 阿城如实说:“比起没钱来说,一般人都会选择有钱。” “仗义每多屠狗辈,读书多是负心人。”她低声说,“读了书,有了钱,欲望就无穷无尽。还是穷点好,穷的时候为钱奔波,没有那么多精力去长花花肠子。” 她看着他,又好像看到了别的什么。 看到了没钱的时候,父母白手起家,辛苦创业。那时候享受得很少,付出的很多,可一家三口总在笑。 后来星辉成功了,母亲却走了。医学再发达,钱再多,也不能阻止疾病和死亡。 再后来,父亲笑得很少,哪怕再成家,有了相濡以沫的人,他也再没有过当初那样纯粹的笑。 而她也长大了,这些年来享受物质生活,身边是形形色色同样追逐物质的人。见到的恩爱情侣竟大多是为生活奔波的那群人,一旦有了钱,那些李总王总无一不是出入灯红酒绿之所。 楚音慢慢地问:“是不是在追逐财富的过程里,人也会丧失爱的能力?” 她并不是真的在问他问题,阿城知道。他应当直接说声晚安,然后消失在门后。可手都扶上门把了,却又鬼使神差回答说: “因人而异。”还是那四个字。 他回头,看见她孤零零拎着酒瓶站在台阶上,明明白天还单枪匹马闯进一群男人中间,强硬地要拿作品说话,此刻却像个茫然的小孩。 ……倔且天真。 他松开把手,上前两步,从她手里拿过酒瓶,转身往厨房走,开冰箱放酒,动作一气呵成。 最后回到客房,关门时才说:“我说他们怕你,知道他们到底怕的是什么吗?” 楚音一愣,好半天才想起来,他在说云水涧的事,“……怕什么?” “怕滚滚红尘,人人争名逐利,却有人两袖清风,只谈热爱。”他静静地望着她,眼里那片结冰的湖此刻仿佛云开雾散,有清晰又夺目的光,“你爱你正在做的事吗?” 楚音怔怔地望着那片光:“爱。” “那不就是了?”他收回视线,“热爱也是爱的一种。你并没有失去爱的能力。” 第十四张钞票(雾里花。) 第十四章 楚音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 早起时,她甚至心血来潮下厨房,哼着歌准备做两个三明治。 前几天在微博上看见一个美食博主,发了个“教你五分钟做出法式三明治”的vlog,号称手残星人也能立马变身神厨小福贵、中华小当家。 于是她很快忘记除了“马路杀手”以外,她还有个“厨房杀手”的称号,觉得自己也能行。 十分钟后,阿城醒来了。 天刚亮,他的闹钟还没响,唤醒他的是一阵奇特的“芬芳”。 来不及多想,他胡乱拎了件衬衣披上,推门而出,只见厨房浓烟四起,踏进去正好瞧见着火的平底锅。 他迅速关火,从水池里接水泼灭灶台,又把窗户打开通风。 最后一边咳嗽,一边叫:“楚小姐?” “楚小姐!” 楚音把鸡蛋下锅后,想起手机在卧室。上楼拿个手机也就分分钟,应该不会误事——这样想着,她很快跑上楼,却在看见新消息时走了神,回起信息来就忘了锅里的蛋。 听到阿城的声音,她脸色一变,狂奔下楼:“我的蛋!” …… 所以号称拯救手残星人的vlog也拯救不了她。最后这餐,两人还是叫的外卖。 卤肉饭的香气也缓解不了空气中弥漫的尴尬和……糊味。 楚音咬了一口卤蛋,努力装作没事发生的样子,还先发制人:“你要是会做饭,我也不用自己动手了。” 阿城平静地说:“我以为我是司机。” 楚音:“有句话叫做技多不压身。” “……” 楚音语重心长:“说句不中听的,好歹我爸有个小公司,就算我手残,当饭桶也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不一样,你要靠自己,当然要多学一点技能。” “……” 是不一样。只是不一样在于,星辉是小公司,卫氏是庞大的集团。比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顿早饭吃得波澜四起,临近出门时,楚音接到了继母周棠的电话。周棠问她去公司了吗。 楚音说:“还没有。” 周棠松口气:“我和意然在路上,大概还有十分钟就到明玉上城。” 楚音一怔,电话里的周棠带着歉意说:“音音,上次是意然不对,擅自动了你的东西,还和你吵架。我带她亲自上门跟你道歉。” 结束通话后,楚音早起时的好心情已然消失殆尽。 * 十分钟后,周棠母女抵达明玉上城。 在此期间,楚音接到了楚放辉的电话,他好言好语,言辞间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希望她和楚意然涣然冰释。 “是爸爸不对,爸爸不该只顾着周全她。但你是爸爸的女儿,父女俩哪有隔夜仇呢?” 她明白的。因为亲疏有别,所以他才选择委屈她,因为她会原谅,会体谅。 “你上周末没有回家。你周姨知道你心里有气,非押着意然来跟你道歉……” 周棠也不是坏人,就好像楚放辉总是委屈楚音,她恰好相反,从来都对楚意然更为苛刻,凡事先迁就楚音。 话已至此,楚音只能生硬地说:“我知道了。” 楚放辉低声问:“那,这周末回家吗?我让阿姨给你做糖醋鱼。” 楚音蓦地心酸,喉头一堵,匆匆挂了电话。 没等她转换好情绪,周棠和楚意然母女俩便已站在门外。她侧头嘱咐阿城:“你去书房吧。” 阿城没有多言,点头上了二楼。 门外的母女很快进了屋,楚音泡了茶,叫了声周姨。 与往常一样,周棠温言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还从星辉湖带了不少东西来,一一指给她,这是你爸特意让人给你带的大闸蟹;这是上次有人送的极品阿胶,你一到经期就容易痛经,这个对身体好…… 如果没有楚意然,楚音大概会感谢老天送来一个周棠。 现在有了个温柔的继母,却又多了个冤家路窄的楚意然,正负一抵消,显然负能量还要多一点。 遗憾的是,周棠尽心尽力才培养起来的温馨氛围,在她去洗手间的几分钟里就烟消云散。她的本意是留给楚意然一点时间,之前说好了,上门来就要放下身段,好好跟楚音道歉的。 没想到楚意然的确说了对不起,但语气和她想要的截然不同。 “上次的事是我不对,不该拿你的项链。”原本这么说就没事了,但偏偏还有下一句,“反正爸给我买了更好更贵的,你放心,下次再也不会用你的了。” 楚音:“……” “还有,张总那件事确实是个误会,我从来没想冒名顶替。” “是吗?” 楚意然微微一笑,“是啊。我亲自跟他解释过了,现在误会消除,他决定按照原计划,还把印象集团的项目交给星辉。” 楚音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印象集团的标,我拿到了。” “你拿到了?” “是啊。”楚意然笑得很灿烂,“张总亲自跟爸联系的……对了,对方是总经理,按照级别,我请他直接和爸对接了,没问题吧?” “你怎么拿到的?”楚音直截了当问。 “这就跟你没关系了,反正你没办到的事,我办到了。” 楚音盯她半天,笑了,“你该不会以为你出卖色相拿了个标,就能进公司了?” 楚意然毫不退让:“那你呢?该不会忘了自己只是个总监,我能不能进公司,最终还是董事长说了算?” 一场道歉,最后依然是长辈的一厢情愿。周棠想打圆场,她的低声下气令楚音不忍为难,却令楚意然怒火高涨。 立场不同,她们谁也无法轻易退让。 回程的车上,周棠精疲力尽,“你为什么就不能退一步,让着你姐姐?” 楚意然一言不发。 “你到底想争什么?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人要知足,妈妈是二嫁,你也不是真的姓楚,现在的生活还不够吗?为什么非要处处跟楚音争个输赢?” 周棠已有些力不从心,自问这么多年来一再教导女儿忍让,却不知为何适得其反。 “你拥有的已经比以前多很多了,孝顺父母,和你姐姐好好相处,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叛逆这么多年,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周棠的尾音几近哽咽,也是这两分哽咽扯断了楚意然最后一根弦,她抬头望周棠,满面泪光。 “我为什么要让?为什么永远都是我让?” “不用一再提醒我那不是我的家,楚放辉不是我爸。你以为我想吗?我也不想生在单亲家庭,我也不想寄人篱下!” 周棠怔住,喃喃地问:“那你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 楚意然捂住脸,指缝里是肆意的泪。 “我也想像她一样肆无忌惮跟爸爸吵架,不管说了多少气话,转头叫声爸爸、撒个娇,就能重归于好。” “我想有她那样的底气,想生气就生气,想哭哭、想笑笑。跟人说楚放辉是我爸爸时,不用担心知情的人背后嘲笑,说她哪是楚放辉的女儿,不过是个拖油瓶。” “凭什么都要我让?我比她差在哪里了?就因为我不是爸爸亲生的,就活该让她一辈子吗?那也是我家,也是我的爸爸,我不想让,妈妈我不想让……” 楚意然放声大哭,趴在周棠腿上,热泪不止,哭到嗓音沙哑。 周棠也克制不住了,泪水汹涌而出,可眼看星辉湖要到了,还得坐起身来不住为女儿擦泪。 “到家了,别哭了,别让你爸看见,不然他又要心口痛……” 白色小洋楼外,那片湖依然澄澈,日光照出粼粼波光,像与世隔绝的童话。 * 阿城从书房走出来时,楚音坐在沙发上发呆。 他看她半晌,发觉别人家的沙发是用来看电视的,她家的沙发是用来冥想的。 楚音倒在沙发靠背上,怀里是只抱枕,头也不抬问:“你在里面干嘛?” “看书。” “什么书?” 阿城看她片刻,说:“《安娜·卡列尼娜》。” 楚音盯着天花板,连名字也没听进去,随口问:“讲的什么?”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她心跳慢了一拍,回头看他。 阿城站在台阶下,眼神像秋水洗过,总在不言不语间洞穿人心。 楚音扶着沙发坐起来,半信半疑,“真看的《安娜·卡列尼娜》?” 他与她对视片刻,笑了笑,并不说话。 他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安静,不够开怀,那片湖里像藏了心事。 楚音的心跳又慢了半拍。她从前并不知道,人与人之间赤诚相倒还好,隔着雾就容易浮想联翩,湖的后面到底藏着什么,影影绰绰地,总像看到了花。 半晌,她才嘀咕了一句:“煲的什么毒鸡汤……” 阿城笑了。 第十五章钞票(问就是想你了。...) 第十五章 送走不速之客,楚音大病初愈似的窝在沙发上,明明周棠母女也就来访了二十分钟,她却觉得一天的力气都耗在这了。 阿城问她:“还去公司吗?” 楚音大脑放空,盯着天花板,“不去了。” 察觉到他还站在客厅,她心不在焉地说:“秦茉莉的房子应该收拾好了,你今天就能搬过去。” 阿城:“好。” “门禁卡在玄关的鞋柜上,大门密码我发给你。” “好。” 楚音翻了个身,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摆弄手机,“地址也发给你了,我就不跟你过去了。车你开走,记得随叫随到。” 回应她的依然是一句简单的好。 按照地址,阿城驱车抵达锦江花园。小区距离楚音居住的明玉上城很近,只隔着两个街区,开车几分钟就到了。 托楚音的福,她给他买了一堆衣服,于是这趟搬家也不再两手空空。 房子是全新的,装修后秦茉莉也就住过几次,美中不足的是装修风格太过少女心,和阿城半点不搭。 触目所及一片粉,阿城在原地站了足足半分钟,才把手里的袋子放下。 寄人篱下,有个落脚的地方就不错了,哪还有资格挑剔? 阿城在沙发上坐下来,先回楚音的消息。几分钟前她就问他到了没,他言简意赅回复:到了。 楚音老板派头十足,大手一挥:今天放假。 阿城盯着那行字看了片刻,然后拨通仁叔的电话,响三声就挂断。 没一会儿,仁叔回电话过来:“小城?” “是我。” 仁叔松口气。虽说上次通话时约定好了响三声就挂断,但他还是担心来电的另有其人,或许是骚扰电话,或许是打错了……好在是他。 他特意避开人,站在走廊转角处,低声说:“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 医院里不分昼夜亮着灯,触目所及俱是白茫茫一片。 阿城从储物间出来,穿了身白大褂,半张脸都被医用口罩遮住。 仁叔把实习医生的排在挂在他胸前,“别忘了这个。” “他怎么样了?”阿城的声音从口罩后透出来,略显模糊。 仁叔摇头,“不太好,还是老样子,好两天差两天的。偶尔清醒一会儿,多数时候都在昏睡。” 主治医师已经等在门口,仁叔低声说:“麻烦你了,姜医生。” 再回头,他嘱咐阿城:“时间不多,你看一眼就走,不要耽搁。” 阿城嗯了一声,跟在医生背后踏进电梯。仁叔看着那个背影,兴许是走廊太长,医院惨白一片,才会显得人单影只。 好像天大地大,他却孑然一身好多年。 仁叔轻轻叹了口气。 电梯里气压很低,姜医生有心让气氛轻松点,便笑道:“不用担心,我常带实习生查房,不会有事的。” 阿城抬眼看他,眼神戒备。 姜医生看出了他的顾虑,很快解释:“我和仁叔认识很多年了,一点小忙,不会不帮。别的我不知道,也不会多问。” 电梯抵达顶楼,门开了。 临近病房,阿城终于低声问了句:“他还能好起来吗?” 姜医生答:“这个我不能保证,不过最坏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剩下的尽人事,听天命吧。”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病房门口有人守着,屋子里也有看护,但抬眼看见是医生,便没人在意了。 阿城注意到在场几乎清一色的新面孔,看来自打他出事后,卫青山已经迫不及待把老头子身边来了个大换血。 姜医生和往常一样查房,问问看护病人的状况,检查尿袋容量。 阿城的视线落在病床上,然后就不动了。 早在一周前,他就该到了,要不是高速公路上那起车祸,也不会今天才姗姗来迟。 床上的人好像老了很多,从脑溢血倒下的那一刻起,至今也不过一个月,那个意气风发的集团董事长眨眼变成了垂暮老人。 人在孱弱濒危时,叫人恨也恨不起来,反倒生出一丝同情。 卫遇城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很多画面。他对父亲一直怀有复杂的感情。 在他最叛逆的时期,曾经父子反目,他发誓要自力更生,卫氏集团的一分钱他都不会要。可后来还是平和下来,大不了漠然以待,为什么要把属于他的东西拱手相让给那个私生子呢? 他身上流着商人的血,如何把利益最大化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 查房的几分钟里,床上的人一直在昏睡,若不是呼吸罩上时有时无的雾气,简直叫人怀疑他是不是死了。 离开病房时,阿城拿着查房簿的手因用力过猛而发白。 姜医生看见了,以为他紧张,在电梯前拍拍他的肩,“没事,已经查完房了,一会儿下去把衣服——” 话音未落,一声清脆的叮,电梯门开了。 从里面走出来一行人,个个西装革履,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卫青山。 卫青山一边听身侧的人汇报什么,一边漫不经心往外走,目光与电梯外的人擦撞而过,并未停留。 倒是阿城一顿,眼神陡然一暗,随即低头,跟着姜医生踏入电梯。 卫青山一直走到病房门口,才停下脚步,忽然回头,“刚才那些是什么人?” 守在门口的人回答说:“医生查房。” “后面那个生面孔是谁?” “说是实习医生。” 卫青山眼神微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对视得太仓促,他也没放在心上,这会儿回想起来才觉得那人好像有点眼熟。 助理还以为是刚才的汇报出了问题,忐忑地问:“老板,哪里不对吗?” 卫青山摇头,收回视线,“就这么办吧。” 为免夜长梦多,他早几天就在筹办卫遇城的丧礼了,哪怕只是个衣冠冢,盖棺定论了也能安心。 人死不能复生,他就不信他那个大哥都下海喂鱼了,还有人拦着不让他坐上长桌尽头的位置。 他知道他们都看不起他,所有人都属意于他那位好大哥。 那又如何?接班人都死了,他要让所有人知道,即便他们背后诋毁他、看不起他,最后也一样要对一个私生子俯首称臣。 卫青山嘴角一弯:“好歹是卫氏集团曾经的顶梁柱,通知记者,今天下午我要让大哥风光大葬。” * 阿城走后,家里又回到以前了无人气的样子,说句话都像能听见回音。 楚音在沙发上翻了个身。 人真是群居动物,他也不过才来几天,她就开始不习惯冷清。 所以听见大门口传来的动静时,楚音下意识坐起身:“阿城?” 门开了,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双层饭盒,却不是阿城。 “爸?”楚音愣愣地望过去,“你怎么来了?” 讶异之余,她的语气冷淡下来,带了点刻薄的嘲讽:“怎么,又来替你的好女儿赔不是了?” 楚放辉看她片刻,把饭盒放在茶几上:“还没吃午饭,一起吃?” “不吃。” “阿姨做的糖醋里脊,蒜蓉排骨,你不是一直念着想吃吗?” “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楚音盯着父亲。 空气寂静了刹那。 楚放辉坐下来,把饭盒打开,一层摆在她面前,一层放在自己面前,然后把筷子递给她:“天大的气,吃饱了才有力气撒。” 父女俩沉默地吃完了一餐饭,从没滋没味到饱腹。楚音忽然失神。 妈妈走后的那几年里,她也常常不吃饭。幼童尚不理解人间悲喜,也不明白生离死别的残酷,却会在吃饭时闹着要妈妈。 妈妈会监督她吃不爱吃的苦瓜,在她愁眉苦脸咽下后摸摸她的头,夸她是好孩子。 妈妈说粒粒艰辛苦,不可以浪费一粒米饭。 可是忽然从某天起,她就没有妈妈了。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懵懂的日子里,其实有人比她更痛,却还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无数次与她对坐在餐桌前,耐心哄她吃饭。 “音音乖,妈妈不是说过吗?多吃蔬菜对身体好,乖乖吃掉。” “这样吧,爸爸帮你吃一半,你吃剩下的一小半,好不好?” “我们音音最懂事了。妈妈知道一定会开心……” 那时候稚嫩的楚音抬头看父亲,骄傲里带点不解:“妈妈会开心,爸爸不开心吗?” “爸爸开心。” “开心为什么要哭啊?”小小的手指触到了男人面上滚烫的湿意,她不安地缩回手来。 楚放辉抱着她说:“喜极而泣,喜极而泣。” 是在多年后才明白男人隐忍不发的悲苦,不是所有的眼泪都能示以人前。 慢慢放下筷子,楚音抬眼再看十来年后的父亲,又一次气不起来了。 她揉着眉心,冷淡地说:“先说好,你要是来替楚意然道歉的,趁早打道回府。” 楚放辉瞧了眼她还剩下大半的饭,干脆端起继续吃。楚音忙说:“哎哎,这我吃剩下的!” “你剩下的我吃少了吗?以前你剩饭,怕被你妈说,哪次不是偷偷忘我面前塞?” “……” 两人大眼瞪小眼,终于还是笑了。 楚放辉:“你放心,我来就是担心你又犯老毛病,一生气就不吃饭,特意来监督你的。” 楚音:“那谁知道你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气氛逐渐和谐,楚放辉才发觉哪里不对,四下看看:“你那保镖呢?” 楚音:“……” “问你呢,他人呢?擅离职守?” 看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楚音赶紧解释:“他住锦江花园去了。” 几分钟后,楚放辉拍桌子了。 “保镖是什么意思?不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算什么保镖?” “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朱叔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就没给你敲个警钟?” “人在哪?现在,立刻,给我叫回来!” “你要是不放心他,觉得同在一屋檐下不方便,那就回星辉湖住!” 楚音:“……” 于是在阿城离开不到半天,楚音又开始紧急召唤他:收拾收拾行李,你可以搬回来了! 那头的阿城无语,好一会儿才回了一个:? 楚音:什么也别问,问就是我想你了。 阿城:…… 第十六章钞票(距离掉马只差一步。...) 第十六章 答应了楚放辉一百遍一千遍,一定会让阿城回明玉上城履行保安职责,楚音终于送走这尊大佛。 现在的问题是,楚音盯着手机,有点担心这样朝令夕改会令新员工心生不满。毕竟阿城看起来就不太好惹的样子,重点是前不久还……轻生。 好在阿城的回复看不出什么不满。 阿城:下午你用车吗? 楚音:不用。怎么? 阿城:晚上搬东西回来可以吗。 楚音:ok。 阿城收起手机,侧头看车窗外。 繁华街景一晃而过,道旁逐渐变成城郊的山路,公墓近在咫尺。 从医院出来,他原本要打车回新房子,途中忽然收到新的好友申请,对方自我介绍:你袁大爷。 除了袁礼,也没哪个傻逼会这么介绍了。 阿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半分钟后,对方不死心,又一次发来申请:你忘了是谁给你买的手机卡? 阿城第二次拒绝。 第三条申请言简意赅:不!加!注!销!手!机!号! 阿城:“……”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通过。指尖在拒绝上停留了好几秒,终于还是不甘心地点了接受。 同他想象中一样,那个话痨一出现在好友列表就是长篇大论的控诉,说他过河拆桥,狗咬吕洞宾云云。 阿城:有事说事。 袁礼:…… 袁礼:嘿我这暴脾气! 阿城:正事。 袁礼:行,正事是吧?我就是好心来通知你一句,你今天下午就要入土为安了:) 阿城一怔,随即看到袁礼发来的新闻链接,题目是—— 《青年企业家卫遇城将举办葬礼》。 耳畔忽然失声,像是坏掉的收音机,世界被按下静止键。 阿城快速浏览了一遍新闻。丧礼他去不成。那地方四处都是耳目,更别提媒体关注,闪光灯不断。 阿城:下葬地点? 袁礼:哇,你真要去看自己下葬?牛逼大发了。 一副摩拳擦掌看好戏的语气。 阿城重复了一遍:下葬地点。 袁礼:你等等,我问问他。 阿城原想问:问谁。字打到一半他就明白了。 他的葬礼,那位好弟弟当然要猫哭耗子,替他风光大葬,趁此机会大宴宾客,对圈子里的所有人宣布他卫青山的登场,还能结交一些懂得见风使舵的人。 袁礼必然是卫青山想要拉拢的其中一人。 所以,袁礼会被卫青山拉拢,把他还活着的消息卖出去吗? 阿城静静地看着窗外,心中却异常笃定他不会。 手机接连震动起来。 袁礼:说是在城南公墓给你找了个风水宝地呢。 袁礼:怎么,要不要亲自杀过去? 袁礼:卧槽央视几百集的闽南剧都不敢这么演,怎么办我忽然好期待啊啊啊! “……” 阿城抬头对司机说:“劳驾,不去锦江花园了,去城南公墓。” 后视镜里,司机不满地看着他,抱怨道:“你早说去那里,我就不接这趟生意了。” 碎碎念还在持续,司机说也不是他贪钱,只是公墓在城郊半山腰,去了那边多半要空车回来,油费亏损严重,况且那地方到底不吉利。 阿城不做多想,只说:“劳驾,车费加倍。” 司机脸色缓和了些,倒是阿城很快一怔,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楚音给的钱所剩无几,这趟车费一给,怕是就没钱了…… 山路迂回,窗外渐无人烟,只剩下空旷的马路,寂寞生长的葱郁绿树。 很快,车停在城南公墓大门外。 阿城看了眼手机,还未到中午一点,另一边的葬礼都还未开始,距离下葬的时刻也还早得很。 此刻的墓园冷冷清清,正适合他入场。 他一边登上数不清的台阶,一边静静地盘算,究竟何时登场会叫那位手足满盘皆输。 不,输是其次,一定要在他最接近胜利的那一刻,叫他痛失好局。 不过,在那之前,钱的问题还是该解决一下。 托卫青山的福,他如今隐姓埋名,名下所有证件都不能使用。非但如此,除了仁叔之外,当初跟在身边的人也一个不能联系。 原因很简单,当天他会出事,必然有人出卖了他。 且不提能接近他的车动手脚的人,光是他的行程信息就被卖得一干二净。四个特助,到底哪个是不干净的,抑或没一个摘得清? 阿城站在公墓最高处,俯瞰半座城。 最后一通电话拨给袁礼。 “不知袁总有没有兴趣谈笔生意。” “什么生意?” “在我过渡的这段日子里,为我提供资金。” 袁礼:“……” 袁礼:“这是谈笔生意?有来有往才叫生意,你这是扶贫。” “报酬有,不过要等到我回公司。” 袁礼轻嗤:“我图你那点报酬?卫遇城你少看不起我,这世界上有什么是你有,我袁礼没有的?” “马场。” “……放屁,我没有马场?” “有是有,但不是一直在亏钱吗?当初费尽心机才拿下的项目,结果难以维系,听说你们集团董事会很不满,袁叔也骂过你很多次。”阿城换了只手拿手机,声色如常,“想知道症结出在哪里吗?” 袁礼:“不想。” 想。 做梦都想。 平城的第一家马场是卫遇城开起来的,后来一家接一家,垄断了整个平城。 从前上流社会玩马,后来马术进入中小学,中产家庭为了培养孩子,也开始送小孩学马。 结合卫氏集团旗下的酒店,卫遇城的马场在平城乃至全国都鼎鼎有名。 袁氏也有样学样,开始投资马场,可令袁礼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拿下的项目,个个都在亏。 没有一家马场是赚的。 要不是他打肿脸充胖子,死撑着说会有起色,早被老头子给骂的关门大吉了。 袁礼心里火燎燎的,可他还要脸,绷着自尊说:“就你知道症结在哪,我不知道?你少自作聪明了,等着看,老子马上就要扭转乾坤了。” 阿城:“是吗?” “废话。” “那程姿呢。” “程什么——等等,你认识程姿?” “听说袁总一直在追求程小姐,但是苦于吃闭门羹。” “呸,什么闭门羹?人家那是矜持一下,欲拒还迎你懂不懂?笑话,这世界上还有我袁礼追不到的姑娘?” 有人恼羞成怒了。 程姿是这些年来冉冉升起的新星,会唱歌,会跳舞,更难得的是非科班出生,却天然生就一副好演技。 跨年时,一群人在城郊别墅里闹了一整夜,后来累了,有人提议说喝点小酒看看电影。 友人挑了部文艺片,袁礼看之前还嚷嚷着文艺片有个鬼看头,催眠还差不多。 “这部不一样,肯定不催眠。”朋友神秘兮兮地说,“你要是睡着我是狗。” 袁礼来了劲:“等着,马上就让你当狗。” 结果那一夜,袁礼一点瞌睡没打,甚至次日,乃至之后的好多个夜里都失眠了。 片子是文艺的,略微有□□场景,但色而不淫。光与影交错之间,程姿冷冷清清的气质与青涩又迷人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袁礼着了魔。 可惜袁公子空有花花公子的艳名在外,其实是个恋爱草包。抓心挠肺找门路联系上了程姿本人,却难以接近,只能偷偷地、偷偷地往她的片子里注资。 程姿对他不假辞色。 阿城也不揭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袁总是情场高手,没有理由会失败。” “那是。” “但我如果说有办法让你成功得更快一点?” “……”袁礼噎了噎,“那也不是不可以。” 阿城笑了。 袁礼清清嗓子:“那马场那边?” “袁总不是说有法子了?” “法子是有了,但你要是能让我见效得再快一点,那我也不拒绝。” 打肿脸要真能充胖子,这位袁总恐怕已经三百斤了。 阿城:“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袁礼:“等等,你要我帮忙,就只是提供资金?” “除了钱,袁总还要答应我,第一,不能把我的消息告诉第三个人。第二,如果紧急情况我需要帮忙,你要跟我站在同一阵线。第三,卫青山有什么动作,你要第一时间告知我。” “我就知道你狐狸尾巴藏得深,说是扶贫,后续要求一大堆。” “那袁总答应了?” “呵呵,我袁礼一向做好事不留名,你就叫我红领巾。” 袁总的办事效率很高,电话结束后的五分钟内,他发来一串卡号:给个地址,我让人给你送去。 阿城顿了顿,报上明玉上城的地址。 阿城:暂住。 袁礼好奇:哪来的房子? 阿城避而不答,只说:一个朋友。 袁礼:靠得住吗?要不要我找个房子给你? 阿城:不用。 真动用袁礼的人脉和房子,难免会被那个圈子的人察觉。 现在住在楚音这里,虽则麻烦了点,但远离贵圈,安全。 况且,阿城想起了那个女人孤身一人闯进男人窝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和她与继妹对峙时的横冲直撞,指尖在屏幕多停留了一瞬。 有时候他觉得,其实他和楚音是有共通之处的。 袁礼:ok。 袁礼:对了,这我子卡,你省着点用。 阿城:…… 很像金屋藏娇。 * 下午两点,墓园不复冷清。 随着大门外一行人的涌入,寂静之地也热闹起来。 由卫青山指定的独家媒体,在其他同行羡慕到喷火的眼神里,洋洋得意抵达现场,全场跟拍。 来的人其实很少,卫遇城的丧礼,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到场。 卫家人丁单薄,堂表亲戚都不算多,此外还有几个公司董事到场,都是自幼看着卫遇城长大的世伯们。 这群老辈没人看得上卫青山,无他,私生子的身份在这个圈子里是见不得人的。 就好像卫青山以为只要这位大哥死了,父亲又病倒在icu,他就能顺理成章继承公司,结果有董事会在前,个个冷眼看着他,没人把他当成个东西。 “阿城不在,自有新的ceo接任。” “你放心,公司的事与你无关,不需要你操心。” 卫青山错愕不已,“这是我爸的公司——” 父亲不在,大哥死了,难道不该由他接任? “如你所说,这是你爸的公司,不是你的。查查日历,看看现在是什么日子,靠父子关系继承王位的朝代早就亡了。” 卫康元还在icu,就算公布遗嘱也不是现在,于是他们火速猎聘了新的ceo,暂代卫遇城接管公司一应事宜。 私生子还是私生子,没权没势,空有野心。 不过在卫遇城的丧礼上,卫青山倒是终于有了话语权,毕竟他还姓卫,是卫遇城的亲兄弟。 快入秋了,山顶的风也有了凉意。 晌午时分还艳阳高照,此刻风一吹,云遮了太阳,天阴下来。 请来的道士在吹拉弹唱,听上去怪诞可笑。 一席黑色着装的人立在墓前,卫青山为首,鞠躬、上香,面有哀戚。 懂得见风使舵的亲戚们也擦着眼泪,一边说着“真可惜,年纪轻轻就这么没了”,一边转而投向卫青山,拍拍他的背。 “别伤心了,你大哥没福气,以后你爸和这一大家子可就指着你了。” 袅袅青烟消散在空气里,一如十来分钟后消失在墓园大门口的众人。像是一场节奏极快的默剧,匆匆入场,又匆匆退场。 媒体拍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快门定格后,一切尘埃落墓。 没人注意到阶梯最上方的银杏树后,有人静静立在那,全程目睹了这场好戏。 看见黑色的轿车一辆接一辆下山后,他才不紧不慢走出来,迈下台阶,停在方才众人聚集的地方。 亲眼看见自己的丧礼、自己的墓碑,和上面自己的名字,是种什么体验? 卫遇城低头半晌,拿出手机对准墓碑拍了个照。 也算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他在墓前自嘲了好一会儿,才转身朝外走,谁知刚出墓园大门,竟迎面撞见熟悉的面孔,背陡然一僵。 那人一身白色连衣裙,怀里抱了两束花,与他四目相对时,停住脚步,不确定地叫了声:“阿城?” “……” 楚音捧着盛放的菊花,诧异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十七张钞票(臭屁城。) 第十七章 “你怎么会在这里?” “……” 楚音朝墓园里看了眼,“来探亲?” 探亲? 如果探自己也算是的话。 阿城点头。 楚音笑了:“那挺巧,我也是。” 她朝里走了几步,“你怎么来的?” “打车。” “我也是。这边不好打车,要不你等等我,我们一起回去?”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突然想起包里没钱这回事,阿城:“……好。” “这个帮我拿着。”楚音无比自然,把怀里的两束花朝他怀里一塞,“手都酸了。” “……” 阿城本想在大门口等,这两束花一塞,也不得不跟上去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怎么会来扫墓?他在心里过了一遍,明明早上还没有一点预兆。 拾级而上时,又忽然想起楚意然两母女来访的场景,所以这位楚大小姐大概是……想妈妈了? 阿城不露声色,然而越跟她往上走,越觉得不对。 直到楚音在某级台阶右转,一路走向……他那座花团锦簇的新墓碑,阿城脚下一顿,忽然不动了。 难道她是来看他的? 好在楚音也是一脸惊奇,盯着那座刚刚立起的墓碑:“哎,新邻居?” 等到她走近了,看清墓碑上的字,就更加震惊了:“不是吧?!阿城,你快来看,那个卫遇城居然埋在这里!” 阿城:“……” 他沉默上前,看见在自己的墓碑旁,另一座墓碑的主人名叫苏星玫。 星辉。 苏星玫。 这种巧合,巧得连他自己都不敢信。 人还活着就立了个衣冠冢,不偏不倚,还恰好和楚音的母亲做邻居。 楚音啧啧称奇:“好大的阵仗啊,这花圈,这一地花,十里长街送总理怕也就是这样了吧?” “……” “真没想到这么有钱有势的人,死后居然和我妈做邻居。” “……” 阿城:我也没想到。 楚音围观了一阵,总算回归正题,从阿城手里拿过一束花,俯身摆在母亲墓前。 “妈,我来看你了。” 墓碑上有苏星玫的照片,女人眉眼淡雅,像秋日的雏菊,微微笑着,整个人像在发光。 楚音弯腰摸摸照片,指尖从妈妈的眉眼落到发梢,眼眶忽然潮湿。 妈妈,我好想你。 她慢慢蹲下身,额头抵在照片上,像和妈妈依偎着。 在苏星玫走后的很多年里,她都不曾来墓园,甚至对这个地方避之不及。她知道,楚意然在背后说她冷漠,连自己的妈妈都不去看。 可是每次踏进墓园的大门,还没踏上通往坟前的台阶,她就开始控制不住泛滥的绝望。 眼前一切清清楚楚提醒着她,从今往后她都没有妈妈了。 如果不来这里,她还能当做妈妈暂时离开,去了很远的地方。去哪里都好,只要不是死亡。 这样的心情持续了很多年,直到后来一次次看见周棠与楚意然母女情深的场景,她终于直面现实。 她的妈妈在这里,在冷冷清清的墓地里。 她开始学会席地而坐,对着照片说话,说她的喜怒哀乐,说她的天马行空。 她告诉自己,妈妈去了天上,但在天上也会看着她。 和往常一样,楚音盘腿坐下来,开始闲话家常。活像面前不是墓碑,而是妈妈本人。 阿城立在一旁,怀里的花束突然烫手。 此刻他希望自己没长耳朵。 但耳朵毕竟好端端长在两侧,于是这位大小姐的伶牙俐齿也被他尽收耳底。 “她可真行啊,又不是专业的,演技甩了当代小鲜肉十八条街,简直是奥斯卡遗珠。” “还有我爸,他心怀天下,心里有我也不耽误他爱别人家的宝贝女儿。” “我决定等他帮我还完这个月的花呗就跟他断绝父女关系。” 阿城:…… 原想当做没听见,嘴角却可疑地抽了抽。紧绷了一整天的情绪忽然松懈。 楚大小姐忽然话锋一转。 “对了,还没跟你介绍呢。旁边这位是我的新司机,兼职保镖,他叫阿城。” 阿城忽然被点名,侧头看去。 没想到楚音的下一句是,“别看他长得牛高马大的,其实内心很脆弱。” 不然也不会想不开跳海。 阿城:“……” 其实有些话大可不必当着他的面说。 像是察觉到他的不满,楚音抬眼和他四目相对,忽然咧嘴,“打个招呼?” “……” 阿城深呼吸,目光落在黑白照片上,半晌:“你们聊,我出去走走。” 楚音扑哧笑出声,“别走啊,我再说两句就好。就两句!” 多聊了两句,她终于站起身来,冲母亲的照片笑笑:“那我下次再来,妈。” 临走前,看见阿城怀里剩下的那束花,她想了想,忽然接手放在隔壁的新墓碑前。 阿城一怔。 “山脚下买的,老板说天气太热,生意不好,买一送一硬塞给我了。” 她把花放在卫遇城的墓碑前,动作很轻。 “这束就借花献佛了。卫先生,久仰大名。” 在她身后半步,阿城的视线落在她的背影上。 “希望你和我妈妈好好相处。她人很好,你一定会喜欢她这个邻居。” 身后传来阿城的声音:“你不是说他不是好人?” “人都走了,还计较这么多干什么?”楚音看了眼这一地奠基品,半晌才说,“我看他也挺不容易的。” 阿城的声音愈渐沉钝:“哪里不容易?” “有钱人家都有自己的祖坟、风水宝地,这位这么有钱,结果沦落到和我妈做邻居,你不觉得奇怪?” 阿城不语,心头冷笑。 老头子在icu,卫青山巴不得他弃尸荒野被狗吃,能在公墓给他找个地方已经是天大的慈悲。 “花圈花篮倒是挺多,可惜一看就是批量定制,连logo、印刷体都一模一样。”楚音看了一圈,“恐怕没几个真心诚意来送他的人。” 他的目光落在墓碑上。 她说的没错,哪天他要真死了,恐怕也没有几个不舍的人。能够真心诚意来送他的,一只巴掌都数得清。 楚音感慨:“真可惜,年纪轻轻就没了,下辈子争取投个好胎。” 阿城淡淡问:“你信往生?” “不太信。但万一真有下辈子,祝福他一下呗。” “你觉得他命不好?” “年纪轻轻就走了,有什么好的?” “这辈子大富大贵,还算不好?” 楚音侧头奇怪地打量他:“你这会儿话挺多啊。” 阿城:“……” 阿城:“你先提起的。” “有钱就是命好?你不如问问他觉得自己幸福吗。”楚音看了眼墓碑,卫遇城三个字如雷贯耳,响当当,“我倒觉得下辈子还是生在普普通通的人家就好,简单点。” 她振振有词:“最好有个和睦的家庭,父母健在,恩爱不疑。” “兄弟姐妹,有的话最好,没有也不要紧,人丁简单些,烦恼会少很多。” “钱多钱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健健康康,有很多很多的爱。” 山顶起风了,云开雾散,艳阳重新普照万物,天地一片亮堂。 阿城侧目看着她,眼神微动。 * 出租车停在锦江花园,阿城重新拎上还未安置的衣物,开车和楚音回明玉上城。 楚音清清嗓子:“澄清一下,不是我朝令夕改,主要是我爸不让你走。” 阿城点头,把那堆衣物拿进了房间。 回头看见楚音立在门边。 “还有事?” 楚音颔首,一本正经说:“你收拾好了出来一下,我们客厅里谈。” 倒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衣物连同袋子一起放进衣柜,也就了事。 阿城走进客厅,看见楚音坐在茶几后方,背挺得笔直,颇有一种谈大事的风范。 她示意他坐在对面:“坐下说。” 阿城坐下来,目光落在茶几上。几上有一叠菲薄的纸,抬头写着:工作协议与同居须知。 楚音:“你看一下,有问题当场提,签名就生效。” 她这样正式,阿城倒也没想到,遂低头看起合同来。 非常正经的劳工合同,大概是她的助理拟的。阿城一目十行,心里有了结论。 客厅里沉默着,楚音目不转睛望着他,见他翻至最后一页,才开口:“没问题吧?” “有。” 楚音点头:“你提。” “第3.2.3,未经甲方同意,乙方不得在非许可范围内活动。”阿城抬头,“非许可范围是指?” “一楼都算许可范围,二楼不算。” 阿城拿起一旁的圆珠笔,寥寥数笔把范围内容加上。 “第5.2.1,工作时间为二十四小时制,甲方有用车需求时,乙方须随叫随到?” “对。” “如果有不可抗因素,导致我没有随叫随到,惩罚机制是?” 楚音微微一怔:“惩罚机制?” “既然纳入合同,就该有惩罚机制。如果违反会怎样,理应写清楚。” 楚音拿过自己面前的合同看了看,拟合同不是她做的事,她一向不关心。这份也是嘱咐彭彭去办的,她只略微提了几个要求。 惩罚机制吗? 她想了想,说:“扣工资怎么样?” 阿城:“……” 阿城:“可以。” 楚音又问:“扣多少合适?” 阿城:“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楚音拍板:“那就,非不可抗因素,无故缺席不能开车,一次一百。” 阿城:“可抗因素与不可抗因素,这里需要具体阐述一下。” 楚音:“……” 不就是一份普普通通的司机劳动合同吗?怎么这么麻烦?! 她还特意嘱咐彭彭弄简单点,念及阿城前不久还轻生,一切待遇从优,最好让他体会一下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怎么到他这里,反而把一切复杂化了? 楚音耐着性子说:“不用这么麻烦吧?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你要真有事,请假就行,不用详细阐述什么可抗因素和不可抗因素了。” 阿城点头,看向下一条:“然后是第6.3.5,合同规定——” 等等。 楚音绝望地瞪着他:“不是,你问题怎么这么多啊?” 阿城不紧不慢放下文件,“问题多的不是我,是这份合同。” “?” “楚小姐,合同不是谁都能拟的。我建议你好好培训这位拟合同的员工,提升业务水平。” 楚音:“……” 就是个小小合同而已,要不怎么让彭彭拟,没交给法务部呢? 远在天边的彭彭鼻子一痒,忽然打了个喷嚏。 咦,是谁在说她坏话? 近在眼前的楚音盯着阿城看了半天,再一次发出灵魂拷问:这位先生什么都会,法务知识都懂,到底怎么沦落到来给她当司机的? 她绝望地把合同往阿城面前一推。 “你接着看,有问题记下来,我去洗个澡。” 吹干头发从二楼下来时,才发现客厅里已经没人了。 他人呢? 楚音随手从茶几上拿了只洗净的苹果,一边啃,一边往院子里走。 老远看见阿城站在庭院里,思虑很重的样子。夜色浓浓,他不知在看什么,手里的烟燃到一半,猩红的光格外醒目。 “合同看完了?” 听见她的声音,阿城一顿,回过头来。 楚音穿了身家居服,站在大门口看着他,“我也想到一点要补充的。” 阿城用目光询问:你讲。 楚音:“在家禁烟,我不吸二手烟。” 阿城把烟头杵灭,“我没有烟瘾。” 他伸手把裤兜里剩下的半盒烟一同扔进垃圾桶。 楚音问:“什么时候买的?” “刚才。” 放烟的口袋里还有一张卡,这才是出门的主要目的,袁礼让人送来的子卡已经到了。怕楚音发现他出了趟门,索性买了包烟,有个说辞。 他这么知好歹,一整包烟都扔了,楚音也挺满意。 “我饿了,你想吃什么,我一起点个外卖。” “都可以。” “天天都是外卖,都快选择障碍了。啊,不知道协议里再加一条:最好刻苦钻研厨艺,早日承担起家政大任。你觉得可行吗?” 阿城淡淡地说:“我也有个建议。” “家政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建议你参照我国劳动法,合理支付加班工资。这条——”阿城的目光像夜里的风,“最好也加进协议里。” 楚音:“……” 可真有你的,臭屁城。 第十八章钞票(我和司机同居的那些年。...) 第十八章 外卖吃到一半,楚放辉致电。 “你那保镖呢,搬回来没?” 楚音下意识调低音量,拿着手机往外走,“回来了回来了。” “真的?”怀疑的语气。 “骗你干嘛。” 楚音走进院子里,没好气地踢了一脚台阶,结果踢到脚趾头,疼得她嘶地一声,蹲下身一顿揉。 楚放辉很有威严:“那你让他接电话。” “……” 当她是三岁小孩吗?这么丢人,还要人证! 楚音抗议:“好歹父女一场,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吗?” 老父亲呵呵她:“上星期你说你那帐篷里住的是贵宾犬时,我们之间就没有信任这种东西了。” 楚音:“……” 屋子里,阿城在吃卤肉饭。 筷子僵持在半空,迟迟下不了手。 他鲜少吃外卖,就算吃,也不会是这种东西。 重油重盐,小作坊产物,基本卫生都没有保障…… 真是虎落平阳不如狗。 他眉头紧锁,半天才动了一口,肥瘦参半的肉沫与卤汁充分混合,入口即化。 表情顿时一滞。 这味道…… 他又扒拉一口,然后飞快扫了眼院子里打电话的人,拿起外卖单一目十行,默默记住了店铺名。 ……垃圾食品,偶尔吃吃也不会真要了命。 脚步声蹬蹬响起,院子里的人去而复返,他飞快放下外卖单,若无其事继续吃饭。 楚音面无表情把手机递给他,“有人找你。” “?” 通话结束后,阿城把手机还给她。 楚音问:“他和你说什么了?” “二十四小时看着你,不许擅离职守。” “然后呢?” “开车遵守交通规则,不能拿你的生命安全开玩笑。” “就这些?” 楚音一脸怀疑,这点内容用不着讲十来分钟吧? 阿城顿了顿:“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让我和你保持距离,思想纯洁,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 “……” “……” 空气中传来噼里啪啦的电流声。 不是暧昧,是尴尬。 尴尬到楚音能用脚趾在地上抠出一副毛笔字,然后送给楚放辉同志: 沉默是金! 两人对视片刻,各自移开视线。 楚音干笑:“吃饭,吃饭。” * 既然开始“同居”了,那么很多东西都要开始着手准备(……)。 晚饭后,两人驱车去了趟超市。 “生活用品的钱,我就从你工资里扣了。”楚音清清嗓子。 阿城点头,“应该的。” 不然又是给饭碗,又是提供住宿,结合楚放辉在电话那一席话,他也会觉得不妥。 楚音和他四目相对,很显然,他们都想一块儿去了。 阿城去推购物车,短短几步路,沿途不少人看他。 明明只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头发还略长,该剪了。无奈姿色过人,他大概身披麻袋也是一个好看的乞丐。 楚音感慨地想,大概也只有自家老父亲才会觉得全天下人都对她有非分之想。 以阿城的国色天香,不公私分明一点,明明更像是她觊觎人家的美色,想以助人为乐之名,行包|养帅哥之实好吗。 同住一个屋檐下,还是算清点好。 楚音从没跟人合住过。 当年楚放辉再婚,周棠带着楚意然搬去星辉湖,简直是场灾难。 两个同龄青春期少女相处是什么场景? 鸡飞狗跳都不足以形容。 鸡是发鸡瘟的鸡,狗是疯狗病的狗。 后来读大学,楚放辉更是大手一挥,给楚音买了套房。 “住什么宿舍呢,条件这么差,是人住的吗?” 他是不奉行穷养政策的,女儿小小年纪失去母亲,当然要捧在手心,好好当他的明珠! 甚至,因为楚放辉实在舍不得,当年明明可以留学,她也顺应父亲的希望,留在国内就读妈妈的母校。 所以楚音至今没有与人同住相处的经验。 一想到阿城毕竟是异性,以后两人在家多少有些不便,她就开始神游天外。 半夜下楼吃东西,得谨记穿好内衣了。 经期一定要妥善处理卫生棉条,不然被他看到不太好。 收留他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等她做完雷锋,阿城开朗些了,楚放辉也不再惦记她险些被人袭击的事情,两人还是分道扬镳的好。 就算他继续做司机,也应该搬去别处。 由于大脑飞速运转,浮想联翩,楚音在挑选家居用品时,没太注意自己拿了什么。 反正就按照她平常的喜好来。 她也完全忽略了这些用品的主人是阿城,其实让他自己选更合适。 于是阿城无语地站在一边,看她干脆利落从货架上一阵扫荡,推车里很快堆成了小山。 确切说来,是一座粉红色的山。 “楚小姐。” 他叫了好几声,机械人只顾往车里塞东西,完全没有反应。 “楚音。” 直到他连名带姓地叫,楚音才回过神来。 “啊?”她微微一愣,回头。 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楚音的心微微提了起来,像是被什么指令操控了。 “你确定——”阿城的目光落在推车里,“我需要的是这些?” 这些? 这些怎么了? 楚音不解地望向车旁的推车,她都是按照清单买的啊…… 等到看清自己条件反射拿的是些什么后,她虎躯一震。 毛巾是粉红色的,角落印有脸蛋红红的兔子。 拖鞋是粉红色的,上面还有只毛茸茸的狗头。 牙刷是粉红色的,尾部系着格子蝴蝶结。 …… 楚音面无表情推车往下一只货架走:“这些啊,这些都是我给自己选的。” 顺便理直气壮反问:“你没手吗?需要什么自己不会拿啊?” ……很有急智。 阿城也不争辩,只从推车里捞出那双四十来码的狗头拖鞋,端详片刻。 “你多大脚?” 楚音低头,看着自己三十七码无处安放的脚。 她镇定地夺过拖鞋:“我就喜欢宽松的,不行吗?知不知道什么是魔鬼的步伐?” “不知道。” “不知道就穿大一点的鞋,多在地上摩擦摩擦,你就知道了。” 楚音一脸淡然把拖鞋扔进推车,只是脚步突然没由来加快,很快就把阿城甩在身后。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阿城在下一只货架处重新与她汇合。 楚音准备装作无事发生,进入新的话题。结果阿城看了眼她的脚,淡淡地点评她这风风火火的速度:“魔鬼的步伐?” “……” 楚音:“闭嘴!!!” * 总而言之,美好而愉快的“同居”生活就这么发生了。 作为一个大度的老板,楚音给了阿城充分的自由。 该用车时才召唤他,不用车时他可以自由安排。 秦茉莉:“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和阿祖与金城武的结合体同处一个屋檐下,却心如止水,发乎情止乎礼吗?” 楚音扶着面膜,在二楼的阳台上打电话。 “秦茉莉同学,你脑子里除了黄色废料,还有没有更有营养的东西?” “怎么,看不起黄色废料?有本事把你e盘里美队露|小|鸟的高清□□照删了啊!” 楚音:“休想!” 话音刚落,又非常正义地反驳:“什么小鸟啊?美队的部件,能用小字来形容?” 秦茉莉:“那不然要怎么形容?古巨基?张根硕?” 下一秒,电话两端的女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楚音才刚刚洗完澡,一边和好友通话,一边踮着脚在阳台上晾内衣裤。 其实之前她的衣服都晾在一楼的阳台,因为洗衣机恰好在那里。 但自从阿城来了,晾衣服这件事就变得没那么简单了。 前几次她都很注意,阿城的衣服晾在左边,她就晾在右边,中间隔着楚河汉界。 直到某天平城忽然刮大风,下班回家时,沿途的树都被吹弯了腰。 两人才刚踏进门,大老远隔着庭院就看见晾衣杆上乱七八糟挤在一堆的衣服。 最可怕的事情是,可能这风吹着吹着有点骄傲放纵了,居然把她的内衣和他的衬衣吹落在地。 并且不偏不倚,嫩黄色内衣就诡异地跌落在白衬衣的胸口位置,还摆的整整齐齐…… 像是有人亲手放上去一样。 两人沉默着站在院子里,风再大都感受不到了。 楚音这时候什么骄傲放纵都没有了,只剩下社会性死亡。 秦茉莉听得捶胸顿足,大笑不止。 “姐妹,这么好的口才,你不如去出书!” “什么书?《我与司机同居的那些年》,还是《我和保镖不得不说的那些事》?” 楚音戴着蓝牙耳机,踮脚往头顶晒第二件。 “反正我死也不会把衣服晾在楼下了。” 仰头的瞬间,左侧耳机有些松动,摇摇欲坠。 她下意识伸手按住,却无意间松开了手里正在晾晒的衣物。 那是件轻薄的白色内裤,边缘镶有蕾丝边,唯美浪漫。 楚音伸手想接住它,却没想到它直接掉出了阳台。 夜风轻柔地吹着,于是她眼睁睁看着裤子打着旋儿,急速坠落。 视线跟着它往下,她从阳台上探出半边身子,然后整个人都石化了。 一楼庭院里,有个人站在那里。 可能是在看风景,也可能是在喂蚊子,总之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右边肩膀上啪嗒一声,突然出现了一件“高空坠物”。 冷不丁被什么东西砸中,虽然力道不大,但人吓了一跳。 阿城侧头,从肩上摘下一个白色物件。 刚洗过,还湿漉漉的。 指尖触到的好像是……蕾丝。 他蓦地松手,像被烫到似的,任由内裤可怜巴巴落在草坪上,奄奄一息。 空气里只剩下风的声音。 他缓缓抬头,看见二楼阳台上呆若木鸡的人。 她还维持着半边身子探出阳台的姿势,像是被人施了咒语,统统石化。 一楼:“……” 二楼:“……” 耳机里对此一无所知的秦茉莉还在问:“人呢?怎么说一半忽然没声了?” “喂喂?” “我的好姐妹去哪里了?!?!” 下一秒,楚音嗖的一下消失在阳台上。 对不起,您的好姐妹已经被命运扼住了咽喉,请您稍后再拨。 她咚的一声扑进床里,恨不能一头撞死。 秦茉莉:“什么动静?你该不会晾个衣服坠楼了?!” 楚音:“啊啊啊啊啊啊——!!!” 突如其来的尖叫声直接把秦茉莉震聋了。 “不是,你干什么你?”她把手机拿到手臂能伸到的最远处,一边狂揉耳朵,一边咆哮,“大晚上发什么疯啊!” 楚音:“我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 “真坠楼了?” “没有。人是没坠楼。”她奄奄一息趴在床上,浑身都在发烫,“坠楼的是我的裤子,内裤,今年情人节你送我的那条。” 秦茉莉不解:“就这值得你瞎叫唤?” “不值得。” “就是啊,明年再买就行了,看你大惊小怪的。” 内裤坠楼,的确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是内裤落在别人头上呢?” 秦茉莉沉默了。 手机里有长达十秒钟的空白时间。 最后她小心翼翼地换了只手拿电话:“你说真的?” “……” “落谁头上了?”轻轻的试探。 楚音楚音不想讲话,又是一阵啊啊啊的捶胸顿足,最后哭丧着脸把头埋在被窝里:“除了他还有谁?司机!保镖!阿祖和金城武的结合体!!!” 电话那头爆发出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笑。 “我不行了,哎哟我不行了,肚子疼,疼疼疼……!” 接下来的时间,楚音进行了长达五分钟的绝交宣言。 秦茉莉终于良心发现,安慰她说:“没关系,往好的方向看,至少我们新书的素材又丰富了一点不是吗?” 新书? 《我与司机同居的那些年》,还是《我与保镖不得不说的那些事》? 楚音一字一顿:“秦,茉,莉。” “好了好了,我不开玩笑了,哈哈哈哈。”秦茉莉擦着眼泪安抚快要窒息的姐妹,“没关系,你就当这是个美好的开始。” “开始什么?” “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这么花前月下,眷侣如花,不如将错就错,直接睡了他!” “……” 楚音心都死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有气无力地自嘲:“算了吧,我要是真跟他说我要睡了他,我都能想象到他的反应。” “什么反应?” “他肯定会说,抱歉,□□不在合同规定的业务范围内,要想开启新业务,麻烦先结加班费。” 秦茉莉:“哈哈哈哈哈哈,不行了,我肚子真破了!” 下一秒,走廊忽然传来敲门声。 笃笃。 楚音一把扔了电话,噌的一下跳起来,如惊弓之鸟。 “谁?” “我。” 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如她所说,这间屋子里除了她和司机先生,再无第三者。 “你,你要干什么?” 门外有片刻的沉默。 沉默后,阿城:“我把楼下的东西拿上来了。” 楚音:“…………………………”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谢谢你啊,放、放在门口就行了,你下去吧。还,还有,合同规定你不能上二楼的,你你你,下次记住了!” “嗯。” 脚步声远去了,没两下,又重新回到门边。 他回来了? 楚音竖起耳朵,浑身戒备站在门后:“阿城?” “是我。” “你,你怎么还不下去?” “突然想起来,还有话要说。” 楚音已经进入死亡模式:“什么话?” “□□的确不在合同规定的业务范围内。” “……” “以及,给加班费也不陪。” “……” 阿城很有礼貌地说:“不打扰你们讲电话了。我先下楼了。” 楚音站在门后,彻底变成一尊雕像。 而床上被遗弃的电话里,某位一直不曾挂断的姐妹爆发出一阵铜铃般的狂笑。 肚皮破了。 这次真破了! 第十九张钞票(司机难当。...) 第十九章 总而言之,“同居”生活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朝夕相处后,楚音开始没那么多顾忌。 起初惦记着阿城曾经轻生,她还有些放不开。 比如他急刹车时,她险些撞在椅背上。 再比如“高空坠物”事件发生后,他那态度简直大不敬。 换做以前,她早就大小姐脾气发作,绝不会任由他嚣张。可转念一想,阿城牛高马大的,内心却很脆弱,真的要彻底粉碎他活下去的信念吗? 还是不了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天上的神仙也会为为她添一笔功德的! 于是问题出现了—— 阿城寄人篱下,却一点没有打工仔的自觉。 楚音是从不进厨房的,做饭是不会,洗碗是不可能。 被楚放辉捧在手心二十来年,她除了设计,可以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家政阿姨一周来两次,她独居时,这个频率绰绰有余,她连垃圾都不用亲自倒。 可现在家里有阿城了,垃圾制造量都是从前的两倍。 于是问题出现了:垃圾谁倒?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软饭城寄人篱下,要干家务也是他来干啊! 但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他对此毫无自觉。 某天夜里,楚音下楼吃水果,瞥见了满载的垃圾桶。 她对阿城说:“垃圾该倒了。” 阿城点头。 这在楚音看来,就是承担起倒垃圾重任的意思,当时她还想:不错,还挺主动。 然而次日清晨,离家上班前,楚音发现垃圾桶依然是装满的状态。 她不解地盯阿城,怎么还没倒? 于是又重复一遍:“垃圾该倒了。” 阿城似乎也不知她怎么再三提起这件小事,微微一顿,又一次点头。 点完头他就拿起车钥匙,准备往外走。 楚音:不是,总点头,但就是不倒? 她:“等等。” 阿城回头。 “你刚才——”她顿了顿,“点头是什么意思?” 阿城略微疑惑:“垃圾是该到了。” “……” 怎么,我看起来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吗。 我不知道垃圾该倒了吗! 楚音费力地组织语言:“那你怎么不倒?” 阿城:“?” 要不是他看起来实在很惊讶的样子,楚音都觉得他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阿城才回应说:“家政明天就到了。” “可是垃圾已经在这放了两天了。” “那我打电话,让她今天就来。” “……” 楚音:不是,倒个垃圾怎么你了! 气氛一时僵持。 大概是看出她的震惊和谴责,阿城停顿几秒,终究还是弯下了腰,把垃圾袋拎起。 “我去倒。” 于是楚音眼睁睁看着他伸出小指头,只用顶端的一厘米勾住沉甸甸的垃圾袋,手臂与身体呈九十度直角,以达到垃圾袋与人体的最大间距。 “……” 这位司机你可真讲究。 她家垃圾桶也就装了些果皮废纸,他这姿势活像拎的是她解剖的尸体。 去公司的一路上,楚音都在想:大意了,没想到看起来眉清目秀的,实际上是个懒汉。 她不知道的是,前座的人像往常一样开着车,目光却时不时落在握住方向盘的右手上。 指尖与垃圾袋接触过,总觉得有股奇怪的味道萦绕不散。 他努力不去注意,但就是浑身不自在。 ……虎落平阳倒垃圾。 惨。 把楚音送到地下停车场后,阿城并没有急着离开,第一时间进入大厦的公共卫生间…… 洗手。 用洗手液翻来覆去大概搓了十来遍,最后迟疑着,凑近鼻端闻闻,终于没有味了。 走出洗手间时,他只觉得一身轻松,阳光明媚。 * 公司里,美术馆项目还在努力推进中。 那天跑去水云涧慷慨激昂地发表一通“演讲”,一开始,楚音相当有底气。 正义必胜! 正义终将战胜邪恶! 拒绝职场性别歧视! 可整整三天,对方都没有再与她联络,她开始自我怀疑。 是不是有点太嚣张了? 再回忆一遍当天说了什么,这种怀疑逐渐加深。 楚放辉一直以来都说她性格太直接,没有生意人的长袖善舞,所以果然还是应该迂回圆滑一点吗? 楚音不确定地想着,终究还是直来直去占了上风。 她致电云副总,询问新一版的设计方案如何,叶老先生是否满意。 云副总比之前热情很多:“叶老先生过目后,觉得比上一版更好。只是……” “只是什么?”楚音的心提了起来。 “只是叶老觉得依然还差了点什么。” “差了什么?” “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但叶老说整体设计显得冷漠了点,能否再改进一下?” 挂了电话,楚音陷入沉思。 冷漠? 美术馆的绿化,主要包含馆外的园林设计,和馆内的植物布置。 根据叶俞山的藏品,她把设计分为了四个部分。 馆外的园林以极简为主,并不种植奇花异草,主要营造森林的茂密感。 叶俞山叶落归根,有一种返璞归真的心境,一定也希望美术馆摆脱城市喧嚣,成为遗世独立的净土。 书画一类的展馆,她设计的主题是木雕与老树。 色彩上不会喧宾夺主,气质也与书画相辅相成。 珍宝馆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收藏,她选择了花卉植物衬托,以君子兰与剑兰为主,高洁优雅。 另外是摄影馆,照片展示了老先生生活过的农村风貌,她便选择了青葱的灌木类植物装点,很符合乡村的风格。 所以到底为什么会冷漠? 楚音坐在办公室,又一次对着设计方案陷入沉思。 彭彭的内线就在这时打入。 “老板,印象集团的张总致电。” 一通电话令楚音错愕不已。 “您要把标给星辉?” 什么情况? 可是上次在招标会上,他明明把她当成了楚意然,弄清事情真相后,还气得不轻,说他们星辉设计招摇撞骗,不是好东西…… 怎么突然就要把项目交给她了? 张总画风一变,和颜悦色说:“之前有点小误会,不过楚二小姐已经都跟我解释清楚了。” 楚二小姐? 楚音脸色一变,楚意然做了什么? 但不管楚意然做了什么,张总显然被哄得心花怒放,在电话里高高兴兴说,印象集团新开发的小区项目,绿化这块就交给星辉了。 天上掉馅饼的事,楚音自然不会推辞。 然而通话进入尾声,张总忽然指名点姓要楚意然来负责这个项目。 楚音一怔:“张总有所不知,楚——我妹妹她不在公司上班,不算星辉的员工,公司的事情她概不插手。” 张总奇道:“不在公司上班?奇了怪了,那她怎么会来跟我谈项目?” “这个,她只是偶尔帮忙。” “那就帮忙帮到底。”张总理所当然,“我还挺喜欢楚二小姐的性格,直爽不做作,和这样的人谈生意我也放心。” “您看这样行吗?我会换个经验更丰富的项目经理来负责这件事——” 楚音被张总打断了。 “楚小姐,我是看得上二小姐这个人,所以选择信任你们。如果中途换人,那我是不乐意的。” 不知楚意然给对面灌了什么迷魂汤,总而言之,对方言简意赅结束通话。 “让楚二小姐来负责,这是和星辉合作的基本要求。” 楚音挂了电话,脸上的笑意一丝不剩。 用脚指头也能猜到楚意然做了什么,无非是出卖色相,钓到了大鱼。 她一心想进公司,楚放辉那边行不通,就另辟蹊径,以为这样就能如愿以偿。 楚音:做你的春秋大梦。 * 楚放辉在做理疗。 快入秋了,天气一天凉过一天,他这老腰也隔三差五就发作。 正哎哟连天时,手机响了。 理疗师看了一眼搁在一旁的手机:“是楚小姐来电。” 原本打算理疗结束再接电话的楚放辉,立马直起腰来,“那我们暂停一下,先接电话。” 还不等楚音开口提正经事,楚放辉就笑容满面先抛出橄榄枝。 “音音,今晚回家吃饭吧,你妹妹在家办晚宴。” 楚音话都到嘴边了,硬生生刹车:“办什么晚宴?” “她养的昙花今晚要开花了,请了几个好朋友来观赏。” 楚音呵呵,果然矫情,开个昙花也能办party,那是不是花谢了还要办个葬礼? 楚放辉:“回来吃饭啊,给你妹妹捧个场,有你在更热闹,爸爸也想你了。” “恐怕我不来才是捧她的场。” 楚放辉语塞:“怎么说话呢。意然是诚心诚意邀请你的,昨天就开始跟我说了。她怕她给你打电话你不来,还特意让我来请你。” “……” 楚音面无表情地想,男人果然不懂女人啊。 让父亲来邀请,明摆着楚意然并不希望自己去,不过面子上走个流程而已。 但她恰好有事要找那位妹妹算账,于是—— “好啊,我去。” 这样一想,心里还有点愉悦。 那位便宜妹妹绝对不可能盼着她回家。毕竟正版一登场,盗版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 楚音提前下班,本想直奔星辉湖,转念一想,那边在办party…… 以楚意然的性格,一定会打扮得花枝招展,从头到脚的暴发户气质。 她莞尔,叮嘱彭彭:“找化妆师和造型师去我家。” 彭彭没有楚音那么开心,只迟疑着问:“真,真的要回星辉湖吗?” “为什么不回?” 彭彭没敢说:因为你每回一次家,但凡和那位二小姐起冲突,吃亏的总是你。 倒不至于发生肢体冲突,论口角,老板也不占下风。 只是就算吵起架来全身而退,甚至大获全胜,离开星辉湖的楚音也没有一次是高兴的。 身为“弱者”,楚意然总能收获父母的怜惜。 而“飞扬跋扈”的楚音看上去昂首挺胸离开战场,却在无人的角落黯然神伤。 可是真要楚音示弱,她办不到。 她并不知道在彭彭心里,关于她小可怜的形象已经根深蒂固,这边还在为老板今晚的忧伤而忧伤,那边却在快意恩仇地想着: 今晚回家有两个小目标。 第一是把印象集团的事解决一下,要让楚意然自己跟张总交代,项目后续由专业员工接洽。 第二是打击盗版! * 不肯示弱的楚音在家里做造型。 阿城获得了书房的使用权后,就总在里面看书。 耳边是客厅传来的一系列噪音。 吹风机嗡嗡作响——大概是在做发型。 造型师叽叽喳喳——讨论挑什么衣服。 化妆师不停吹彩虹屁——想涨工资? 他看书的速度略微受到影响,换做以前的他,大概会走出门冷冷扔下一句:“都滚出去。” 可如今—— 如今,寄人篱下的他面无表情掏出购买已久的防噪音耳塞,淡定地堵住耳朵。 世界清净了。 七点三十分,家家户户正放着新闻,楚音敲响书房的门。 “叫你半天了,怎么不理人?” 阿城摘下耳塞,回头望去。 门边站着一席盛装的年轻女人,小黑裙上流光溢彩,星光点缀。 卷发松散地盘在脑后,露出天鹅般纤细漂亮的脖颈。 她很漂亮,阿城一直知道。 但在他的世界里,漂亮的人太多,来来往往,由小看到大,他早已免疫。 更何况圈子复杂,很多时候越是漂亮的人,心肠越狠。举个最典型的例子,他的便宜弟弟卫青山。 漂亮的人通常自知,只字不提自己的美,却在无形中流露出优越感。 但眼前这个好像是个例外—— 没能等到他目露赞美,也没有半句夸奖,楚音还有点惊讶。 姑且当做他看傻了吧。 楚音决定给司机先生一个台阶下,干脆翘起兰花指,拎着裙子转了一圈,跟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似的,非常直白地询问道: “好看吗?” “……”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向恶势力低头的阿城:“好看。” 楚音不太满意,怎么就两个字啊? 也太敷衍了吧! 她也没从阿城的面瘫脸中看出什么惊艳之色,开始自我怀疑:难道造型失败了? 不会吧,刚才她明明照过镜子,不说倾国倾城,那也是红颜祸水啊。 楚音低头看看自己,越发觉得没问题,于是对阿城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具体说一说,怎么个好看法?” “……” 阿城:有完没完。 哎,司机难当。 第二十张钞票(一触即发。...) 第二十章 一路上,楚音构思了一万种与楚意然对峙的场景。 首先要闪亮登场,用正版的光环打击劣质盗版。 其实楚意然长得不错,但要走小白花的路线,就总是一身风中摇曳的柔弱气质。从气场上来说,楚音可以碾压她。 然后要盛气凌人地说:“我不是来参加party的,我是来兴师问罪的。” 引入正题,让她致电张总,自己把项目交给公司的对接职员。 当然了,她可能不会乐意,但当着众人的面,难道她还能死乞白赖央求进公司吗? 后座的楚音在丰富的幻想之海里肆意扬帆,想得太美,甚至抱着怀里的靠枕甜蜜地笑起来。 前座的司机在某个路口等绿灯,无意间从后视镜里看见她。 阿城:“……” 尽管她笑得甜蜜可爱,他也能猜到她心里盘算的必定不是什么童话故事。 联想到上次在星辉湖听见看见的场景,阿城默不作声,却并不觉得楚音能占到什么便宜。 他见多人心,能敏锐判断局势。 比起他家那个动辄要人命的弟弟来说,楚音这边的不过是小打小闹。 可即便是小打小闹,她这种横冲直撞的作风,也绝无可能在那个柔弱的妹妹面前占上风。 人心是肉长的,人们天生对弱者抱有同情。 她明明不笨,为什么不懂以退为进? 绿灯亮前的三十秒里,阿城静静地望着后视镜里的人。 她盘着松软优雅的卷发,合身的黑裙很衬她,像莹白的雪落在漆黑的夜。 此刻并不说话,只抱着靠枕,微微歪头,笑意仿佛能感染空气,整个车里都静默流淌着她的喜悦。 那双眼睛像稚子,不掺杂人间哀喜,泛着明亮的光。 直到红灯熄灭,车流重新动起来。 阿城收回视线,有些惋惜。 他知道,她的喜悦大概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也许返程重新经过此地,就已消失。 * 车停在星辉湖大门外。 平日里,花园入夜便只剩下几盏夜灯,今夜却灯火通明。 还没走近,楚音就低低地点评了一句:“暴发户。” 暴发户楚意然同学,一如既往审美坎坷,把party硬生生打造成了夜总会风格—— 霓虹灯闪烁。 彩带漫天。 泳池周围有dj打碟。 明明是邀请大家来赏花,偏偏弄得跟聚众蹦迪一样。 阿城:“我在车里等你?” 楚音原想点头,转念一想,一个人进去毕竟势单力薄。 倒不是怕楚意然打她,毕竟除了她自己,谁敢在她的地盘动手? 主要是她这一身打扮,没个跟班在后面,显得不太有气势的样子……? 楚音回头,看见阿城一身白衬衣、黑西裤。 衣服是她给他买的,意外的合身。 跟她相比,阿城虽然朴素了一点,但禁不住是衣架子,就这样简单的装束也能令人见之忘俗。 “你跟我一起进去。” 阿城顿了顿,应声走来。 老管家远远认出了楚音,笑容满面在门口迎接。 楚音正要进去,余光瞥见阿城的刘海遮住了眼,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没想那么多,她抬手替他往一旁拢了拢,微凉的指尖触到了温热的额头。 “该剪了。” 阿城微怔,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楚音却毫无察觉,俨然一副“既然跟在我身后,就不能丢我人”的样子。 刘海拨开,露出了前不久车祸撞出的痕迹。疤已经自己脱落,但依然有一道浅浅的红痕。 男人皮肤白,像是长年养尊处优才有的色泽。 楚音意外发现这点,但很快思绪又飘远了。 这样好看的脸,要是没有这道痕迹就好了。 她惋惜地说:“留疤了。” 然后又非常自然地替他把刘海往前拨了拨,挡住了那抹红,心满意足说:“这样就看不见了。” 坦率的眼神,果然是个被保护得极好的小姑娘。 阿城全程像个木头人,沉默以对。 只在楚音重新往前走时,抬眼看了看她的背影,耳朵忽然有点异样。 如果不仔细看,没人会发现它们也呈现出和疤痕一样浅浅的红,伴随着陡然上升的灼热温度。 这位楚小姐可真是—— 阿城沉默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不拘小节。 耳朵微微一动,痒痒的。 * 楚意然的party正在进行中。 院里high翻了天。 近处的吧台后,帅气的调酒师留着长马尾,炫技式地将酒壶往天上一阵抛,然后稳稳接住。 远处的泳池边,dj穿着性感的皮质比基尼,一边打碟一边随音乐晃动。 说是请了几个朋友,可眼前至少来了几十个人。 楚音不爱这种社交,除了秦茉莉带她去玩,她自己从不参加聚会。所以看着这样的热闹,她只能用乌烟瘴气来形容。 视线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她在找楚意然。 最后目光定格在甜点台前。 正准备大步流星走过去,余光扫到了花园小径旁,忽然脸色一变。 阿城跟在楚音身侧,落后小半步,看她冷眼旁观,然后有了目标,正要找上门去,却不知为何忽然拎着裙摆又朝一旁跑去。 她停在小径边,左顾右盼。 耳发被风吹起,露出慌张的脸。 她在找什么? “楚小姐?”阿城跟上来,停在她身侧。 “我的树呢?” 明明走进来时还带着不可一世的张扬之色,眼下忽然惊慌失措。 她张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葱郁的草坪,忽然蹲下来,伸手去泥土里翻找,焦急地念着她的树。 流光溢彩的黑色裙摆在地上,沾了灰也不自知。 “什么树?” 阿城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因为楚音很快站起来,高声叫着:“刘叔——刘叔!” 候在大门外的老管家气喘吁吁跑来,一见楚音站的地方,脸色立马就变了。 “大,大小姐……” “我的树呢?” 老刘张了张嘴,没有回答。 阿城低头看去,这才发现楚音刚才刨的地方虽然也有草,但跟周围一片显然不太一样,要仔细看才看得出,上面的草是新种植的。 他慢慢地回忆起,上次来星辉湖时,这里似乎有棵树,还挺高。 楚音进出时都在树下停留过。 “我问你我的树去哪了。”楚音抬高了声音,反复质问。 老刘说:“大小姐,你别急——” “去哪了?!” “……” 显然是得到了某种指令,老刘缄口不言。 楚音转头,眼神落在甜点台边,慢慢地问了句:“楚意然知道,对吧?” “不关二小姐的事,这个,树的事是因为,因为——”老刘着急地辩解着,却又没办法说出个所以然来,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不用说了,我自己问。” 老刘的反应几乎坐实了她的猜想。 楚音转身,头也不回朝另一边走去,步伐快到连阿城都要疾步追去。 * 端着一只玫瑰花形状的杯子蛋糕,楚意然正在跟几个同龄女性聊天。 “怎么想起养昙花了?我记得你去年还喜欢蔷薇。” “我爸的朋友上次来家里拜访,送了几盆昙花。刚开始我也没多喜欢,后来有天晚上睡不着,来院子里散步,无意中撞见其中一盆开花,一下就喜欢上了。” “听说昙花一年只开一次?” “这倒不是。”楚意然一笑,面颊上浮出两只浅浅的酒窝,显得十分孩子气,“今晚要开的这盆就是这个夏天的第二次了。” “那昙花一现怎么来的?” “只是说每开一次,花期都很短暂。从开花到花谢,一般不超过四小时。盛放的时间只有两小时,所以难能可贵。” 她穿一条白色无袖长裙,双臂纤细,长发柔顺笔直,温温柔柔和姐妹们科普着她那一星半点昙花使者的经验。 某一刻,对面的小姐妹忽然压低声音说:“意然,你姐姐来了!”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对话戛然而止。 楚意然回头,就看见她那位不可一世的姐姐,此刻一席黑裙,像一柄凛冽的长剑,带着浑身杀气划破人群,朝她大步流星走来。 真没劲,居然真的回来了。 她不信楚音不知道,她的party根本不欢迎她。 楚意然的笑意淡了两分,但很快又比之前更浓。 她回身拿起一只仙人掌模样的杯子蛋糕,笑盈盈朝楚音走了上去。 “姐,你终于来了!” 也许是楚音本人就很显眼,也许是她来的方式过于粗暴,途中还撞到几个人,也没道歉。周遭的人都注意到了她。 楚意然的手递到了她面前,杯子蛋糕甜美无害地举在半空。 “吃蛋糕吗?我专程订做的你最喜欢的那家。” 仙人掌,浑身带刺,和你绝配。 众目睽睽下,楚音看也没看那只蛋糕,一把拍开她的手,仙人掌狼狈地滚落在地,奶油造型摔得面目全非。 “我的树呢?” 楚意然有一刹那的晃神。 树? 什么树? 她很快想起来了,哦,是那棵桃树。 不管是楚音住在这里,还是搬出去之后,每逢见面,两人都是剑拔弩张,绝对没有和平相处的可能性。 但战火从来没有燃得这么迅速过。 见面就干,她俩还没这么热血。 楚意然只愣了愣,很快就意识到,这种场面对她极为有利,最好不要放过。 于是她一脸错愕地看着地上那只面目全非的蛋糕,又抬头看着楚音,茫然地问:“树?什么树?” 这副无辜的表情,楚音看了十几年。 换作往常,她可能有耐心和楚意然周旋,但今天不同。 “别和我装,我再问一次,我妈种的那棵桃树哪去了?”楚音厉声质问。 楚意然不解地看看远处,好像这才回过神的样子:“啊,你说那棵树啊?” 她怯怯地看了眼楚音,小声说:“挪走了。” 楚音心跳一滞,哪怕早有预料,也没想到会得到这么直截了当的回答。 “挪走了?”她一把扯过楚意然的手臂,“谁挪的?你吗?谁准你动我的树了?” “我——”楚意然痛呼出声,慌张地解释,“爸爸也同意了!” 她并不否认树是她挪走的,还搬出楚放辉来。 不说还好,一提楚放辉,楚音的情绪彻底失控了。 他同意的? 他同意楚意然把她的树挪了?! 楚音用力攥着楚意然的手,扭头往外走,不顾她吃痛的叫声。 人群一片哗然,却没人插手,只有几个楚意然的好友叫着她的名字,迟疑着要不要追上去。 主人家的事,客人不便过问。 再说了,有热闹,不看白不看。 楚音一路把人拉到那棵桃树原本的位置,猛地一推。 “不要和我装模作样。你把我树弄哪去了?” 楚意然也不负众望,一个趔趄倒在草坪上,白裙子沾了泥土,一片狼藉。 她们一黑一白,成了眼前最鲜明的对比。 一个哽咽着慌慌张张解释,一个凶神恶煞厉声逼问,简直就是白雪公主和老巫婆的翻版…… 如果不是年纪相当的话。 老刘见势不妙,飞快地跑进大宅里求助。 没一会儿,周棠慌里慌张跑了出来,老远看见院子里的闹剧,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拨开人群就冲进去。 “这是在干什么?!” 看见女儿跌坐在草坪里,一身泥,脸上还挂着眼泪,周棠浑身冰凉。 她喉头一堵,抬眼看楚音,而楚音咄咄逼人地站在那里,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像话吗?” 明明眼泪往眼眶里冲,周棠却硬生生按捺下那股委屈,伸手去拉楚意然,“吵了这么多年,我以为你们长大了,至少知道不要在人前丢脸。” 她的斥责也只能冲着女儿去。 哪怕楚意然一身狼狈,楚音是罪魁祸首,她也只能像个公允的母亲那样,绝不偏袒亲生女儿,只大公无私地两个一起批评。 楚意然哽咽着小声说:“是姐姐误会了……” 放在往常,当和事佬出现时,一场冲突大概就要消弭于无形。 可今天不同,楚音不肯退步,挺身挡在了周棠与楚意然之间。 “周姨,这件事不用你管,让我和她自己解决。” 她盯着楚意然,“我最后问你一遍,树在哪里?还给我。看在周姨的面子上,我还能给你留一点脸面。” 树? 什么树? 周棠于是终于醒悟,这场风波的起因竟然是树。 她太着急了,竟然没注意到两人就站在这里…… “音音,你听我说,挪树不关你妹妹的事——” 楚音简直想笑。 又来了。 她和楚意然的战火烧了多久,周棠这个和事佬就做了多久。 曾经楚意然动了母亲留下来的首饰,在楚音大发雷霆时,周棠为女儿顶罪,说是她让楚意然去拿的。 她说她并不知道它们对楚音来说那么重要。 一次又一次,明明与周棠无关,但为了楚意然,她总是挺身而出,哪怕低声下气道歉,哪怕拉着楚音的手一再讨好。 楚音恨不起来,因为周棠对父亲太好,她根本没办法发怒。 更何况做错事的从来就不是周棠。 可是这次不一样。 她们明明知道那棵树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们明明知道在这些年里,母亲留下的痕迹越来越少,死气沉沉的物件难以承载回忆的重量,唯独这棵树是活的。 它还活着,每年越长越高,总能提醒她当年母亲亲眼见证的那场比赛。 “你等着,我明年一定长得比你高!” “啊,怎么还是比我高?” “妈妈,它耍赖!它去年明明才只比我高一点的!” 哪怕后来没有妈妈了,树还在。 它枝叶繁茂,承载着母亲的希望,见证了那些年她们朝夕相伴的时光。 楚音知道,用树来寄托思念是种很傻的行为。可人要是如此理智,如此绝情就好了。 她办不到。 所以她们明明都知道那棵桃树对她有多么重要,又怎么能看着楚意然把她挪走? dj的音乐声还在继续。 人群都沉默旁观。 周棠急急忙忙地解释:“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音音。之前你的树病了,我们让人移走治病,没有告诉你,不关你妹妹的事!” 楚音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她只是冷冷看着楚意然,一字一顿:“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是不是给了你几分脸,你就真以为自己姓楚了?” 人群依然沉默,投来的目光形形色色。 周棠一把抱住女儿,喝止楚音:“别说了!不要再说了!” * 楚放辉做完理疗,神清气爽从医院出来。 途中,司机老李与他开玩笑:“理疗效果这么好吗?心情不错啊。” 楚放辉哼着小曲,荒腔走板,“今晚音音要回来,我高兴嘛。” 路上有点堵,耽误了回家的时间,他看了好几次手表,蹙眉说:“她肯定都到家了。” “没关系,二小姐在办晚宴呢,家里难得这么热闹,大小姐也能放松放松。” 楚放辉深以为然:“她是该放松放松,女孩子家,成天跟一群大老爷们儿混在一起,开口闭口谈生意,跟武则天似的。” 老李笑出了声。 “哪有这么说自己女儿的?依我看,大小姐像你,好胜心强,事事都想做到最好。” “所以我才担心她在外面受气啊。”楚放辉摇头叹气,“我们这一行,都是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多得是看不起女人的。” “别担心,我看大小姐做得很好。” …… 终于到家了,他兴冲冲下车,大步流星往院子里走。 眼前却并非想象中的热闹场景。 或者说,此热闹非热闹。 “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是不是给了你几分脸,你就真以为自己姓楚了?” 楚音的质问冰冷刻薄,像刀子一样横冲直撞,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楚放辉没有来得及喝止她,只看见二女儿满脸是泪跑出来。 他错愕地叫她,可楚意然与他擦肩而过,破天荒没有理会他,头也不回消失在大门外。 不远处,周棠也哭了,还不停拭泪,试图向楚音解释什么。 满院荒唐,客人们尴尬地立在原地,不知此刻该做些什么。 花园里还放着热闹的音乐,鼓点密集,与之相对应的却是现场鸦雀无声的人群,大家面面相觑。 而罪魁祸首看见了他,忽然抛下周棠,大步流星走来。 楚音没有叫一声父亲,只是定定地停在他面前。 “我的桃树,是你允许他们弄走的?” 第二十一张钞票(罚金。) 第二十一章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的树挪到哪去了?” “一个是你阿姨,一个是你妹妹,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你为什么不拦着她们,不让她们碰我的树?” “就为了一棵树,你就能六亲不认,出口伤人?” “树是我妈种的。人和我没有关系。” 楚放辉怒道:“相处多少年了?十岁到二十五岁,活生生的人难道比不过一棵树?她们是你的家人!” “没有血缘关系。”楚音冷冷地说,“是你的亲人,不是我的。” 楚放辉只觉得心寒:“那我呢?你还当我是你爸吗?” 楚音笑了笑:“有时候觉得是,有时候又觉得不是。” 他爱她的时候,像爸爸。 可另一些时候,她总觉得他更像楚意然的爸爸。 楚音看着他面色铁青的样子,知道他气得不轻。这些年他身体不大好,本不该动怒。可她控制不住自己,依然问了出口。 “那你呢,你还把我当女儿吗?” “你什么意思?” “我从很早开始就觉得,你好像更喜欢楚意然这个女儿。她温柔孝顺,从不跟你顶嘴。”楚音的视线越过父亲,望向不远处神色凄惶的周棠,“有人朝夕相伴,有人承欢膝下。也是,还要我这个女儿干什么呢?” 她从未说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哪怕以往无数次和楚意然起冲突,对父亲的处理有所不满,楚音也不曾说过这样绝情的话。 失去过妈妈,所以更加害怕失去爸爸。 可原来有些事情不是害怕发生,它就不会发生。 也许她早就失去了,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 楚音看见父亲脸色颓败,怒不可遏,右手霍地高高举起。 他要打她? 也好。打醒她,也许她就会面对现实。 楚音丝毫不退,仰头直视。 然而那一巴掌终究没能落下来。 “树是我让人移走的,和你妹妹没有关系,也不关你周姨的事。” “是吗?” 她一点也不意外,第二个和事佬和预料中一样,只是姗姗来迟。 “你不信?” “我不知道我还能相信什么。”楚音看了眼那只没落下的手掌,又看了眼不远处的周棠。 人群静默地立在黑夜里,像古怪的背景板。 这样喧哗的夜晚,这样热闹的宴会,可热闹是他们的,她什么也没有。 她连母亲留下唯一的念想都没了,还要看着父亲在这可笑地为毫无血缘关系的继女圆谎。 “阿城,我们走。”她毫无留恋地转身。 父亲的声音里依然饱含怒气:“你给我站住!” “楚音!” “我让你站住!” 然而楚音没有站住,反而干脆利落走出了大门。 阿城迟疑片刻,正欲跟上,就被楚放辉叫住。 “阿城,你留下!” 楚音已经走到了大门外,头也不回地说:“阿城,跟上。” “不许走!” 父女俩给出截然相反的命令。 阿城:“……” 他到底该走该留? 他只是个司机,在楚放辉眼里也许还多了个保镖的职责,这一幕本该与他无关。 雇主的私事他不该插手,更何况他们的“雇佣关系”原本就不是正儿八经的。 阿城的停步令楚音怒火攀升。 她猛地回头:“你到底是谁的司机?” 不等阿城回答,楚放辉也说:“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阿城进退两难,最终对楚音说:“稍等片刻。” 他选择了留下。 楚音怒不可遏。所以这院子里到底有什么是她的?树没了,母亲只是继母,父亲是别人的父亲。 现在连司机都他妈不听她的? 她笑了两声:“好,好,你要留下就留下,随你的便!” 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也不想想是谁把他从海里捞起来的! 谁在他无家可归的时候收留了他。 谁在他一无所有之际伸出援手。 呸。 她就是活生生的东郭先生。 吕洞宾被狗咬的真实写照。 楚音怒火高涨,咬牙切齿朝马路对面走去,她的车就停在那里。 可等她伸手开门时,才忽然发觉车钥匙在阿城那里,她连自己的车都无法开走。 想开车走人,就不得不重新回到大门内,又一次面对那个烂摊子。 回去?回去干什么? “操!” 楚音破天荒骂了句脏话,头也不回朝远处走去。 * 院子里的客人终究是散了。 楚放辉进门时还意气风发,想着要见到女儿,精神都更好了。可随着楚音离开,他突然显出疲态,像是又老了几岁。 他对阿城说:“我只耽误你几分钟,说完你就去追楚小姐。” 阿城淡淡应了一声。 楚音在气头上,楚放辉说什么她都不会听,但作为局外人的他能看出一点端倪来。 事情似乎不是楚音以为的那样。 “那棵树病了很久,楚音前几次回来就该发现它不长新叶了,可惜她每次都只顾着和她妹妹吵架,根本没有时间关心它。” “全家人都知道她有多紧张那棵树,所以没告诉她,还背着她想了很多办法。最后是她周姨托老家的一位老树农来家里看了看,说是根坏了,恐怕没得治。” “她周姨千叮咛万嘱咐,让人一定想办法把它救活。后来老先生说把它移到乡下果园里去,换个环境试试,他尽力治一治。” “没有把握的事,都不想让她白担心一场。所以上周五我们请人把它挪走了,希望等到它好端端移植回来后,再告诉楚音。” 楚放辉略去了四处找人医树的过程,匆匆讲清来龙去脉。 “她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去……等她气消了你再解释给她听。” 阿城看着眼前老态龙钟的男人,半晌,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你去吧,别让她开车。气头上,不知道会出什么岔子。” “好。” 阿城都走到门口了,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略显伤怀的叹息。 “告诉她,别生爸爸的气,是爸爸做的不好,气坏了自己不值当。” * 转过两个街角,才算走出了别墅区。 楚音一身小黑裙,脚下还踩着细细的高跟,走这么远已经是极限。 脚下越痛,恨意越饱满。 全世界都他妈与她为敌。 刚刚入秋,夜里气温便低了下来,风吹在她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激起一阵凉意。 都不知道是气得发抖,还是冷得哆嗦。 一声汽笛声后,熟悉的车停在身旁。司机降下车窗,叫了声楚小姐。 楚音头也不回往前走,连个目光都不愿给他,还刻意转了个弯,往一旁不通车的狭窄街道走去。 阿城又叫了几声,没能得到回应,没有办法,只能把车停在路边,下车追上来。 连续几声楚小姐也没能让她回头,他只能叫她的名字。 “楚音!” 楚音终于停下脚步,头也不回说:“有事?” “先上车,有话好好说。” 她冷笑着反问:“上车?你哪位?” “……”阿城默了默,耐心回答她的问题,“你的司机。” 前方的女人背对他举起右手,竖了个中指,外加一句“fuck  you”。 “你被解雇了。” 阿城:“……” 明明是被解雇的悲情时刻,他却无端想笑。大概是因为人生中第一次遇到有人要解雇他,也可能是因为她这悲壮又有些可爱的复仇画风。 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在他眼里是个矛盾的化身。 她很聪明,很冷静,在生意场上也能与清楚地划分出做人的底线,不与污浊同流,不被世俗染指。 她也很鲁莽,很天真,明知与柔弱的继妹发生争执时,只能以柔克刚,强硬的态度只会伤害自己。 但她偏不。 所以到底是愚蠢还是聪明呢。 “楚小姐。” “别跟着我。” “能停下谈谈吗?” “不能。” “至少让我把误会解释清楚。” “都说你被解雇了,今晚就拎着你的东西滚蛋,别再出现在我眼前。”楚音依然不回头,像个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资本家,“你要是再跟着我,我就报警说你骚扰我了。” 身后的脚步声还在继续,她走,他也走。 就在楚音准备掏出手机吓唬他时,他才无可奈何地开口。 “楚小姐,你还不能解雇我。” 楚音一顿,回过头来。 “你说什么?” 阿城一路跟来,看见了她抱臂的姿势,这一回头,也看见了她微微发红的鼻尖。 她很冷? 他没有多言,脱下黑色风衣,上前两步披在她肩上。 衣服还是她买的。 楚音冷着脸后退一步,像是弹灰尘一样,把衣服往外一拍。 黑色风衣骤然落地,带起路边几片孤独的落叶。 “说清楚,我怎么就不能解雇你了?” 阿城看了眼风衣,俯身捡起,也没动怒。 黑色的衣服沾了灰陈总是格外明显。他拍了拍,才不疾不徐说:“根据我们签订的劳动合同,我并没有违反合同内容。在我没有犯错的情况下,你不能单方面开除我。” 楚音:“……” 楚音的怒火几乎令她感觉不到寒冷了。 他说什么? 不能开除他? 在这之前,她还以为他要苦苦哀求,毕竟是得来不易的工作机会,对他这么个身无分文,也许还负债累累的轻生者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万万没想到是她想太多。 他居然跟她谈劳动合同?! “你没有违反合同内容?请问这位先生,是谁雇佣的你?是谁给你开工资?是谁在你落魄的时候给了你一个落脚处,还赏你一只金饭碗?” 楚音发出连环质问。 “雇主的话你当耳旁风,不听我的命令,去听别人的命令,这还不算违反合约?” 狭窄的街道两旁本来是一些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因离别墅区不远,一入夜就涌来不少小吃摊子。 这附近除了商业一体化的高端购物中心,就是金碧辉煌的酒楼,于是摊子的出现就显得格外可贵。 别墅区的住户都默许的情况下,保安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此刻,两人的争执引起了众人注意。 毕竟大晚上的,这对男女容貌姣好,身姿玉立,楚音还穿着像是偶像剧女主角才会穿的黑色小礼服…… 离他们最近的是抄手摊子,摊主揉揉眼,四处张望。 妻子问他:“找什么呢?” 男人纳闷:“没看见摄像机啊!” “摄像机?什么摄像机?” “他俩搁这儿这么一通闹腾,难道不是在演偶像剧吗?” 楚音:“……” 她还在气头上,非常不客气地侧头瞪了老板一眼。然后又把目光投向阿城,恶狠狠要个解释。 她倒要看看她偏要开除他,他能怎么办。 没想到阿城云淡风轻:“的确是我工作上的失误。” 楚音眯眼,正要乘胜追击,就听见下一句。 阿城的眼神像夜一样,表面温驯平静,却充满难以捉摸的色彩。 “但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因不可抗因素,未能在你需要用时及时履行职责,可以原谅。其他原因未能履行职责……” “罚款一百块。” 楚音:“……” 阿城低头,从风衣口袋里拿出钱夹,非常爽快地抽出一张粉红色钞票。 “罚金。” 捏着钞票的那只手像玉石一般,修长润泽,就这么轻飘飘举着百元大钞,停在半空。 楚音看看钞票,再看看她人畜无害的司机:“……” 要是人类能够无限竖中指,此刻的她已经化身千手观音。 第二十二张钞票(老奸巨猾。...) 第二十二章 月明如水,树影摇曳。 万家灯火为秋夜添了几分暖意。 楚音站在夜色里,匪夷所思地望着阿城……和他手里那张菲薄的钞票。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后出口却是一句: “你这种狠角色,我真好奇你当初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选择跳海自杀。” 她要开除他,他居然能搁这儿背合同条款。 人才啊人才。 “……” 阿城沉默着,太阳穴直突突。 他确定他从未说过自己是投海自尽。 可她先入为主了,他便不再多言,有些话不是短时间内能说清的,也无法将外人牵扯进来。 见她没有要接那一百块的意思,阿城收回手。 “有件事你可能误会了。” “误会?误会什么?” 阿城望着她:“桃树的确不是楚二小姐挪走的,是楚先生。” * 星辉湖。 大宅里人去楼空,徒留一场未完的晚宴。 帮佣的几位阿姨来来回回,收拾长桌上不曾动过的食物。 “真可惜啊……” 有人拔了电源,闪烁一夜的霓虹灯重归黑暗。 泳池是昨天下午才重新蓄上的干净水,虽然天气凉了,但今天还是有几个姑娘趁机下水,大秀好身材。 老刘问:“这水还换不?” 张姨看了一眼:“还是换吧。毕竟有外人用过了,二小姐不会乐意留着。” 老刘一边往水阀走,一边嘀嘀咕咕:“还二小姐呢,她都把大小姐气走了,谁还管她乐不乐意……” “你小点声!”张姨跺脚指指他,紧张地左顾右盼,压低声音提醒他,“人家一家人的事,没有咱们插嘴的份。” “好歹看着大小姐长大,我爱护着她就护着她。”老刘有些生气,拧着脖子说,“我就是见不惯她受半点委屈。” 张姨叹口气:“人心都是肉长的,谁愿意见她受委屈呢?可这事真说起来……” 她迟疑片刻,“其实二小姐才是受委屈的那一个吧?” * 屋子里,周棠端水来,把一盖子药递给楚放辉。 “先吃药。” 楚放辉挥挥手:“吃什么药,不吃。” “你看看你的脸色,再不吃药,血压都要爆表了。” 楚放辉抬眼,看见周棠眼角还未消退的红,想说什么又忍住,接过药,一口吞了。 周棠看着他把药吃了,才给司机打电话:“老李,准备车,我要出趟门。” 楚放辉问:“去哪儿?去找意然?” 周棠挂了电话,答非所问:“可能回来得晚,你先睡,不用等我。” 楚放辉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等到周棠已经换好鞋,拎着包要出门时,他才走到玄关。 “都是我不好,平时太惯着孩子了……” 周棠有些疲惫地笑笑:“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 “今天的事是楚音不对,让意然受委屈了。” “不是的。”周棠抬眼看着他,“我的孩子我最清楚,这事意然也脱不了干系。” “和她有什么关系?树的事本来就和她无关,是楚音借题发挥——” “矛盾会激化,少不了她在音音面前瞎搅和。” “……” 周棠揉揉眉心:“意然缺乏安全感,从小到大都是。恨不能全世界围着她转,恨不能所有人把她捧在手心……” 说到一半,也说不下去了,她叹口气:“我去看看音音的树怎么样了,要是差不多,明天就让人挪回来。” 楚放辉没想到这才是她出门的目的,怔了怔,随即皱眉。 “不许去。全家人为了她,又是四处找人医树,又是照顾她的情绪,瞒着她怕她伤心。她还要怎么样?居然说出不是一家人这种话,实在太伤人了!” 周棠静静地望着他,“你知道的,对她来说,那不只是棵树。” “……” “放辉,我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从踏进这个门那天起就不断叮嘱自己,对待楚音要比对待自己的女儿更有耐心,更包容。” 她想,继母难做,只要比别的继母更温柔,更能忍让,楚音总有一天会接受她。 可惜事与愿违,她忽略了一点,真正的母女从不是这样。 她越是刻意,她们之间就越不像母女,到后来越来越疏离,反而像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除了客气、谦让,再也无法彼此靠近一步。 周棠遗憾地说:“我要是早点明白这点就好了。” * 楚意然打了辆车,司机问她去哪里,她冷冷地说:“朝前开。” 司机嘀咕:“朝前开是朝哪开啊?” 她唰唰从钱夹里抽出一叠钞票来,拍在座位上,“现在知道往哪开了?” 司机:“……” 这是哪个地主家的傻女儿? 他一边从后视镜里打量她,一边开车在附近兜圈子,直到后座的女人冷冰冰地说:“你是不是当我傻?我让你朝前开,你兜什么圈子?” 司机很冤枉:“这位小姐,你不说朝哪开,我只能自由发挥啊!” “随便你朝哪开,总之离开这个鬼地方。” 窗外的景色不断变化,远离星辉湖,驶入商业圈后,街景逐渐繁华起来。 然而人是离开了那里,耳边却还一直回荡着那句话: “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是不是给了你几分脸,你就真以为自己姓楚了?” 头靠在冷冰冰的车窗上,激起一阵凉意。 她很想把这个声音抛在脑后,可越是刻意忘怀就越是甩不掉。 她看见后视镜里司机一脸怀疑地盯着她,大概他也觉得她这模样有够好笑的。 楚意然低下头,看着这身脏兮兮的白色小礼服。 为了配她的昙花,她挑了好久才选中这条无袖白色连衣裙。她喜欢白色。 街景在眼前飞速掠过,她慢慢地想着,喜欢白色,大概是因为它简单又纯粹。 可这世界上有什么是简单纯粹的呢? 一路上,手机一直在响。 后来司机确实听不下去了,颇为头疼地提醒她:“小姐,你的手机在响。” 楚意然:“我看起来像聋子吗,要你说?” 司机:“……” 聋子不像,像疯子! 还是凶得要命,刚从精神病医院跑出来的那种! 楚意然低头,看见手机上无数通未接,大半来自楚放辉,小半来自周棠。 失神间,楚放辉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爸爸。”这是她给他的备注。 眼前有很多个画面一闪而过,走马灯似的。 刚刚来到星辉湖那天,她还未满十岁,被妈妈牵着手往大门里走时,忽然扭头望见一片波光艳影。 “妈妈快看,是大海!” 小朋友欢呼着,挣脱妈妈的手,兴高采烈往湖边跑。 周棠哭笑不得地说:“不是大海,是湖。” 她不解,指着那片波光:“都看不见岸,就是海!” “乖,一会儿再来看海,先跟叔叔打招呼。” 周棠重新牵着她的手回过头去,楚意然才发现大门口那个前来迎接,却被她忽略的中年男人。 这位叔叔年轻时大概很英俊,高高大大,眉目里藏着暖春三月,清风一缕。 看见她的第一时间,他就伸手想抱抱她,没想到她却冲向了那片“海”。 眼下她总算看见了他,他略有些尴尬,却依然笑得很好看,蹲下身来朝她伸出手。 “意然,你好啊。” 那原本该是一个握手的礼节。 小朋友迟疑着朝他走了两步,回头看看妈妈,妈妈用目光鼓励她。 再扭头看那位叔叔,叔叔的眼睛就像左手边的那片湖,阳光下泛着温柔潋滟的光。 她已经九岁了,并不记得早逝的父亲长什么模样,但同学们都有爸爸,她渴望拥有自己的爸爸很久了。 所以周棠给她做心理建设时,从没想过如此轻易,小姑娘乖巧得不像话,永远都点头说:“好,我要爸爸。” 眼下,那位叔叔有些期待,有有点拘谨地朝她伸出手来,小姑娘想了想,露出一个害羞的微笑,突然就迎了上去。 她一头扎进了那位叔叔的怀里,吓了他一跳,也令身后的周棠吃了一惊。 “爸爸!”她清脆地叫了一声。 那位叔叔好像很震撼,但却下意识回抱住了她,还站起身来,抱着她转了好几圈。 她欢乐地哇哇大叫,在半空中又看见了左手边的“海”。 妈妈说那不是海,只是一片湖。 但高高举起她的男人却拥有宽广的胸膛,像海一样。 —— 楚意然终究没有接听这通电话,她很像听一听爸爸的声音,但不是现在。 楚音总是嘲讽她,只会当着父母的面做戏,博取同情。 可每一次的眼泪是真,惶恐也是真。 很快,周棠的电话又拨进来了,楚意然低头看了半天,终于接起。 周棠说:“你在哪里?” “外面。” “疯够了就回家。” 楚意然没说话,片刻后,听见母亲那边传来车载导航的声音。 “你也在外面?” 从离家后,心就一直悬在半空,没有着落,此刻忽然安定。 她以为周棠出门找她了,愧疚感很快铺天盖地而来。 周棠却说:“我去看看你姐姐的树,你快点回家,别让你爸爸担心。” 那阵歉疚感戛然而止。 楚意然慢慢抬高了声音:“你去看树?” 她被楚音指着鼻子骂了一通,众目睽睽下,无法再待在家。可她的母亲非但不来找她,还在这深更半夜往乡下跑,去看一棵树? 一阵热气涌上眼眶,模糊了窗外的夜景。 哈,她就知道,全天下都是围着楚音在转。 * 路边的馄饨摊旁,几只折叠小桌摆在街沿。 楚音沉默地挑了张小凳坐下来:“老板,二两馄饨。” 老板大概自己也没想到,这两人偶像剧演着演着,忽然要坐下来吃东西。 不过看他俩那么激情飙戏好半天,应该也挺耗费体力的。 “……什么味?” “辣的。”楚音补充,“越辣越好。” 她扫了一眼旁边立着的人,“坐啊,还是你要站着等我吃完?” 阿城看了眼这油腻腻的桌子,和坐下来跟乞丐没什么分别的凳子,旁边那桌还新坐下几个建筑工人,大概附近有建筑在施工,几人一身灰扑扑的。 还是…… “我站着等你。” 楚音:“我不习惯吃饭的时候旁边杵个门神。” “……” 阿城深呼吸,告诉自己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于是楚音眼睁睁看着他来到桌边,非常讲究地抽出几张纸巾,仔仔细细把桌椅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才落座。 一阵无语后,楚音:“这么讲究?” 阿城没说话。 她心情欠佳,又凉飕飕地说了句:“城哥,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叫什么?” “叫公主的身体,打工的命。” 阿城不疾不徐坐在对面。 其实他们俩,谁是真“公主”,真的有待商榷。 吃馄饨的全程,楚音都很沉默,但她大口大口往下咽,不知是不是汤底太辣,额头都出了一层雾蒙蒙的汗。 老板在一旁探究地看着这两位,偶像剧演完了,这会儿是改演默剧了? 老板娘用胳膊肘碰碰他,小声说:“老盯着人家干嘛,干你自己的活。” 他们并没有看见,但阿城看见了。 在她低头吃着勺子里的馄饨时,有什么东西从面上滚落,吧嗒一声坠入汤里,只激起一点痕迹,很快了无踪影。 她低着头,面容隐没在一小片阴影里。 摊子的三轮车上挂着一盏不太明亮的灯,路边的便利店招牌也照不亮她的脸,于是天大地大,没有人看见她转瞬即逝的泪。 等到她再抬头时,是非常平静的神情。 “我吃完了。”她搁下勺子,忽然意识到自己没带钱,于是理直气壮对阿城说,“结账。” 阿城看着她,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仿佛刚才坠入汤里的眼泪只是他的幻觉。 他没说什么,拿出百元大钞结了账。 老板嘀嘀咕咕的,不大乐意,说这么大的票子,找不开呀。 但找不开还是找了,大概看他俩情况太诡异,老板娘一个劲用手肘捅他,示意他别废话。 阿城转头,把那堆零零散散的钱往楚音面前一递。 楚音:“干什么?” “罚金。”阿城一脸淡定,“本来该给一百,扣除你的馄饨钱,还剩九十一。” 楚音:“……” 好好的悲伤,霎时被冲淡了。 她无语地盯着阿城,心想真有你的,翻了个白眼就把钱接过来,攥在手心,头也不回往外走。 身后传来不徐不疾的脚步声,然后是一句闲话家常般的询问: “收下罚金,我是不是不用被开除了?” 楚音再次竖起中指,送了他两字箴言:“fuck  you!” 阿城看着她的背影,无声笑了。 * 楚音很少吃这么饱,像是自我报复一样,吃下了整整十四只大馄饨。 原本合身的小黑裙,此刻也变得不太合身。 不合身的主要是腹部,勒得慌。 她扶住腰,经过了自己的车,阿城在后面提醒她:“不上车?” “吃太撑,消食。” 他们一前一后,不知不觉走到了湖边。 老宅在不远处,霓虹灯消失后,变得若隐若现,不太明显。 楚音望着家的方向,良久,忽然问身后:“在你看来,我是不是像个有钱人家被惯坏的恶毒千金?” 阿城:“不是。” 以她家这种财富状况,离他印象里的“有钱人家”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也就中下水平,充其量是个中产阶级。 楚音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会错了意,笑了两声:“你不用安慰我。” 阿城:…… 并没有这种想法。 也许是今晚的经历太戏剧性,也许是阿城的沉默寡言让他变成了一个很好的听众,楚音的话忽然变多。 “你也觉得树不是楚意然让人弄走的,是我错怪了她?” 阿城点头。 “可是她故意误导我。”楚音说,“她明明可以在一开始就说那不是她做的,但她不解释,还说是我爸同意的。” 阿城不说话。 于是她振振有词把锅全部推给楚意然,可是说完之后,回头看见阿城安静的表情,又忽然泄气。 今夜月色如水,将她的不安和心虚照得无处遁形。 谁也没说话,路灯安安静静立在一旁,拉长了两人的身影。 直到某一刻,阿城终于启唇:“有时候适当服个软,不代表认输。” 楚音垂眼看着地面,恹恹地说:“可我不想服软。” 如果面对亲人也要演戏。 如果父爱要靠心机争取。 她宁可不要。 阿城仿佛看透了她的倔,也不说话,只从风衣口袋里拿出手机——她给他的那只九成新的手机。 “不需要你演戏。”他低头划开屏幕,打开一段音频,“听听这个。” 嘈杂的bgm很耳熟,楚音分辨片刻,很快想起来了,这是刚才家里举办party时dj放过的曲子。 音频里忽然冒出说话声。 “我的树呢?” 楚音一惊,这是她的声音! 不等她多想,楚意然的声音很快出现了:“树?什么树?” “别和我装,我再问一次,我妈种的那棵桃树哪去了?” “啊,你说那棵树啊?”楚意然顿了顿,却不解释,反而说出更令她火冒三丈的话,“挪走了。” “挪走了?谁挪的?你吗?谁准你动我的树了?” 楚音几乎清楚想起了自己说这话时,一把抓住了楚意然的手。 而楚意然痛呼出声,慌张地解释:“爸爸也同意了!” …… 音频完整呈现出了楚意然误导她的全过程。 楚音霍得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阿城:“你录了音?!” 不等阿城回答,她连珠炮似的发问。 “什么时候录的?” “所以我们在吵架,你就在旁边干这个?” “你怎么想到录音的?” “你早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 她问了十万个为什么,阿城却只淡淡地说:“不用谢,楚小姐。” 他目光明亮,像个坦坦荡荡的君子。 可那片无垠的深海里,隔着雾,结着冰,藏着老奸巨猾的狐狸。 楚音:“……” 你到底是怎么走到跳海这一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