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高危职业二师姐》 文/言言夫卡 2020.11.24 看样子,她确实是穿书了。 虞兮枝跪在地上,终于沉痛地下了结论。 疼痛感贯穿了她的五脏六腑,她的全身都像是被碾碎了一样,这样的痛楚宛如浪潮一样席卷过她的身体,刺得她额头渗出了淋淋汗珠,再滴落在面前的青石板上。 她撑在地上的袖口有斑驳的泥泞,从袖口伸出来的指尖过分白皙纤细,却有细碎的伤口渗出血污。 一道声音沉沉地压了下来。 “再问你最后一遍,虞兮枝,是你把小师妹夏亦瑶推下雪蚕峰后山的吗?” 虞兮枝疼得说不出话来,对方却显然将她的沉默当做了某种无声的反抗。 “夏亦瑶失踪的时候,就只有你一个人在场,如果不是你,难道是她自己跳下去了吗?”有另一道声音沉声喝问:“纵使通过迷雾林的路诡谲奇特,但那可是她每日来学宫都要走的路,这么多天都从没有出过错,怎么偏偏你在的时候,她就走错了呢?!” 虞兮枝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来到这个世界也有一小段日子了,刚够她在风平浪静中摸清情况。 结果就在今天早上,她和小师妹像往常一样,一起穿过阵法重重的迷雾林,准备前往学宫听课的时候,小师妹却突然消失在了她面前! 她还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就有人踏剑从天而降,满脸怒意地将她带到了这里,进行了三司会审般的问责,硬说是她将小师妹推下了雪蚕峰。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确定了。 ——她到底还是没有躲过同名穿书定律,穿进了那本她明明在看到与自己同名同姓女炮灰的时候、就慌张合上了书页的小说里! 淦。 就离谱! 出于谨慎性原则,虞兮枝当时虽然合上了书,但在辗转反侧后,她还是觉得自己至少要把与女炮灰有关的戏份看完,以防万一。 那是一本名叫《遥遥仙途》的点家古早升级流仙侠小说,洋洋洒洒好几百万字,剧情老套但酸爽。 龙傲天男主程洛岑出身贫寒,资质低劣,自小便被看低践踏,欺辱嘲笑。直到有朝一日突得奇缘,拥有了老爷爷牌残魂外挂金手指。 点家老爷爷牌金手指,博古通今,来历惊人,逆天改命,所向披靡,用过都说好。 龙傲天的这只老爷爷自然也不例外。 从此龙傲天歪嘴一笑,于逆境中强势崛起,噼里啪啦地打歪了曾经瞧不起他的那些人的脸。后面的剧情她就没怎么仔细看了,总之,按照套路来说,龙傲天在老爷爷外挂的指点下,龙傲天一次次在秘境中躲得了各种天地灵宝,一路披荆斩棘,无限升级,无限打脸,最终打败了意欲毁天灭地的大反派,仙途登顶,抱得美人归。 这里的美人,指的就是这书的龙傲天官配,真·白月光,刚才教习口口声声要她承认推下了后山的那位、集千万宠爱于一身的太清峰小师妹夏亦瑶。 换句话说,现在的剧情走向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所有人都觉得,她,虞兮枝,恶毒女炮灰,把龙傲天的白月光,推下山了。 危,虞兮枝,危。 有窃窃私语传入她的耳中。 “平时就觉得这位二师姐除了一张脸之外,实在是平平无奇,不甚出众,真是浪费了掌门亲传的名额,这也就算了,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心肠歹毒之辈!” “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嘛,小师妹才入门一年,就已经连续破境,如今已经是炼气大圆满的境界了,而她才堪堪炼气,说白了就是嫉妒呗。” “啧,堪堪炼气,连外门弟子都不如吧?得亏她有个好兄长,不然早就被逐出内门了。” 指责鄙夷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各种恶意的揣测回荡在空气里。纷乱的大厅中又有了另一道清亮的少年音响起。 “师尊,各位教习,枝枝虽然平时在修炼上确实怠惰了些,但绝不是会出手迫害同门的恶毒之人!”少年急急为她分辨道:“这其中定然另有隐情!还请师尊明察!” 少年向前两步,不由分说地撩摆跪在了她旁边,他的双膝与青石地面碰触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听起来就很疼。而就在他跪在虞兮枝旁边的同时,全部灌注在她身上的压迫感终于一轻。 为她求情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龄,剑眉星目,面容极英俊,头戴一顶紫玉发冠,背后还负着样式古朴的剑匣。 虞兮枝忍不住冲他无辜地弯了弯唇角,结果换来了对方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但眼底的担忧却是真切的。 很显然,这就是大家口中,她的那位好兄长。 原书里,她的兄长名叫虞寺,是拿了龙傲天对照组垫脚石剧本的男炮灰,更是昆吾山宗大师兄,掌门怀筠惊才绝艳的大弟子,凭借冠绝大陆的破境速度和一张英俊至极的脸,成了全渊沉大陆九千万少女的梦。 出身不凡,双亲健在,天纵奇才,顺风顺水,这些龙傲天垫脚石关键词已经足够致命了,偏偏虞寺还暗恋着龙傲天的官配白月光,也就是那位名叫夏亦瑶的小师妹。 然后,虞寺就被成长起来的龙傲天劈了。 再然后,原主咬牙想要为阿兄报仇,黑化堕魔,结果被小师妹给一剑诛了。 如果说,虞寺是龙傲天成长路上的垫脚石,那么她虞兮枝就是小师妹证道之路的敲门砖。 他们兄妹俩,一石,一砖,真乃宇宙最强工具人,哪里需要哪里搬。 …… 虞兮枝简单地回忆了一下剧情,发现到目前为止的发展,都和书里描述的无二。 她甚至还记得在小师妹被找回来以后说的那句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掉下去,当时我有点晃神,觉得好像那边有人在喊我。有没有人推我也记不清了……但无论如何,错肯定都在我,我相信师姐一定不是故意的!” 看书的时候,虞兮枝就被这句话哽住了,心道一声“好家伙”。 这话迷茫中带着柔弱,无措中带着善良,无辜中还有几分小心翼翼。此言一出,无论到底是不是原主做的,大家都会觉得是了,同时还会怜惜小师妹通情达理,顾念师门情谊。 ——当代茶艺大师,舍您取谁。 只是没想到一晃眼,这事儿就落在了她头上。 如果不是夏亦瑶一坠崖,所有人就将矛头指向了她,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她押来了太清峰大殿中兴师问罪的话,恐怕她还活在自欺欺人的侥幸里,甚至还觉得小师妹可爱善良,人间天使。 但现在,虞兮枝彻底醒过来了。 还有点想给之前的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刚来的时候,因为摸不清情况,她还绷着真善美人设,落了个与世无争温柔怯懦的外在形象。 结果到头来,好家伙,她拿的是女炮灰剧本。 白瞎了她收敛锋芒细声细气的一番好意。 好得很。 捋清思路后,虞兮枝勾了勾唇角,随即在所有人震惊的眼神中,慢慢站了起来。 “我没有推她。”她轻轻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到:“这件事,与我无关。” 空气出现了那么一刹那的凝滞。 不知为何,少女身上一直带着的某种自卑与怯懦似乎在这一瞬间尽数消失了,站在那儿的少女虽然狼狈,但抬起头的时候,那双眼却极亮,仔细去看,其中似乎还是有少许茫然,但更多的则是某种清风明月般的朗朗。 “你竟然还敢站起来!”有人暴喝道。 “我没有错,为何要跪着?”虞兮枝并不被这样的气势压迫,只朗声道:“我昆吾山宗乃天下第一剑宗,泱泱风骨,难道不知何时起,竟然要逼无错之人认错?” “无错之人?那你倒是说说,小师妹是怎么跌落山谷的?难道是她自己走向那边的?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有教习前踏一步,喝问道。 “是什么让你们觉得,小师妹就一定不会出错,而我就一定要出手去害她呢?”虞兮枝扫了教习一眼,她的眼神故意带了些挑衅和似笑非笑,却又在眼看对方被她的眼神激怒时,变得泫然欲泣和困惑起来:“都是太清峰的弟子,我说了不是我,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相信我呢?就只是因为我的修为太低吗?” 那教习正要怒叱一句什么,却被虞兮枝此番这样娴熟的变脸搞得有些懵。 “枝枝……”虞寺有点诧异地回头看她,还准备说什么,却被少女蓦地提高的声线打断。 “徐教习,您口口声声说我残害同门,却拿不出实际的证据来。那如果现在我告诉大家,前些日子学宫遗失的那本上清三书是您偷走的,您又要怎么证明你的清白呢?”她目光灼灼地望了过去。 徐姓教习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还反过来给他扣帽子,顿时大怒道:“你信口雌黄!你这是污蔑!你有什么证据,凭什么这么说!” 站在那儿的少女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散乱的头发,露出一张白皙清丽的小脸,她长了一双天生的笑眼,即使在这种情况下,看上去却似乎依然是笑着的:“这就有趣了,徐教习胡说八道,就要我自证清白。而我胡说八道,徐教习却只会破口大骂。按照您的逻辑,现在应当是您举证以示清白的时候呀?” 末了,她还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徐教习一窒,半晌,冷笑一声:“平日里倒是看不出你如此巧言善辩。” “他人如何待我,我投桃报李,对您不也正是这样吗?”虞兮枝声音依然柔软,然后在徐教习更黑了的脸色中,环顾了一圈带着各异的神色看着她的人。 “真是奇怪极了。既然小师妹每日去学宫的路如此危险,诸君如此担心,何不为她换一处住所?若是觉得只有如此才能淬炼剑意,提升修为,又何必为大概率会出现的危险而担忧?更何况……”她话锋一转,看向位于最中央的那位从头到尾都未置一词的人:“既然从山崖跌落如此危险,我们为何不先去营救小师妹?难道给我定罪,竟然比小师妹的生死更重要?” 少女声音还带着稚嫩,她似乎边说,边感到了十足的委屈,眼角不由得泛起了红,却倔强地不让其中的闪亮滴落下来。 掌门怀筠沉默不语地看着她,他已是化神后期的仙尊,目光中自有沉沉气势,然而他才刚刚步入炼气的这个不成器的二弟子却硬是没有移开目光,他可以看到她全身都在这样的威压下颤抖,下唇甚至被自己咬出了一条血线而不自知,却依然在坚持。 “请师尊——明察。”虞兮枝与这样有如实质的目光对视,原本就疼得翻天覆地的身体反而像是被激起了某种逆骨,两相抵消,竟比她想象中的轻松不少。她稳住眼角摇摇欲坠的眼泪,含着些许隐秘的哭腔,拉长音调,一字一顿道。 “去寻亦瑶回来,真相如何,一问便知。”怀筠真人扔下一句话,不欲多留,转身而去。 “掌门!难道就这样饶过她吗?!”有人不忿,意欲出声挽留,身后却有少女的声音响起。 “师尊说的话,你听不懂吗?”虞兮枝将自己的剑匣从地上拎起来,不怎么熟练地学着虞寺的样子负在身后,再一把将还没从这急转直下的剧情里反应过来的虞寺拉了起来:“只要找到师妹,问问她,不就知道了吗?这位教习这么着急阻止我,难道是不想让我找到师妹,亦或者……是害怕师妹吐出你的名字吗?” 教习色变,一句“一派胡言”就要脱口而出,却见站在那儿修为明明异常底下的少女目露嘲讽之色,明明白白自己刚才的示弱只是装出来的,你又能奈我怎何,又似是对这一大殿修为高绝之人都不屑一顾:“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今日别无所求,只为一个公道。现在我就去寻师妹回来,倘若师妹是我推的,那我也自己跳一遍雪蚕峰,但倘若不是……” “我要今日所有诋毁过我的人,都向我道歉!” 第2章 虞兮枝是个讲究有来有回的人,她被人污蔑了一通,这会儿喷回去了,显然言语间还占了上风,她的心情便好了许多,连带着身上的疼都淡了很多。 少女洒然转身,细碎的血珠从她指尖滴落下来,她似乎这才注意到指尖的这份痛,微微拧眉垂首看了一眼,然后不甚在意地甩了甩手,甩了满地的绯红,这才一路沿着分开的人群,走到了大殿门口。 直到这个时候,才有教习从她刚才掷地有声的话语中回过神来,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地追问道:“那若是你找不回来呢——” “这里可是昆吾山宗,若是在宗门里都还有这么危险的地方,连自己门下的弟子都无法护住的话,恕我直言,我看咱们山宗还是早日倒闭了好。”少女头都懒得回,满不在乎地随口应了一句。 她这话堪称大逆不道,偏偏话糙却占理,大殿里的数位太清峰教习齐齐变了神色。 走到门口的少女终于彻底沐浴在了阳光之下,她漆黑的发丝被染上了一层金色,她顿了顿,转过身来,在大殿中人发难前,率先露出了一幅好言相劝的模样:“各位教习,比起操心我能不能找到小师妹,我劝你们还是先好好想想,要怎么向我道歉。” 她目光如刀,精准地扫过人群,在刚才说了她坏话的人身上格外停顿,再温柔地笑了笑:“还有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大殿里一片寂静,被她目光扫到的人都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明明谁都知道这个草包二师姐的底细,可为何……刚才她一眼扫过来,他们竟然感觉到了畏惧? 而且这个感觉,怎么莫名很熟悉? 虞兮枝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视线里,寂静一片的太清峰正殿这才有人突地一拍腿,压低声音:“我想起来了!刚才二师姐的那个笑容……简直和小师叔一模一样!” “嘶,你放屁,小师叔也就是身体弱了些,但平素里都温柔又谦和,什么时候露出过那样的笑!”立刻有女弟子不服气的反驳道。 “就是那次!九宫书院上门挑衅的那次!我确定我没有看错!” 大殿里的议论早已与虞兮枝无关,她一个字都没听到,就这么晒着太阳溜达到了太清峰山脚下。 她修为还不够御剑,所以只能自己走去迷雾林。 昆吾山宗到底是当世第一剑宗,这方圆几百里的都是昆吾山宗的地盘,外门暂且不提,无数人挤破头也想要进来的昆吾内门就分了五个山峰。她现在所在的太清峰,就是昆吾山宗的主峰,也就是她的师尊,掌门真人怀筠执掌之处。 五峰术业有专攻,入内门后,自会根据弟子的专长分配,比如琉光峰以炼丹著称,紫渊峰更海纳百川,不仅要管外门弟子,还要为内门弟子分发门派任务,杂务颇多,至于她此时此刻要去的雪蚕峰,则种满了药田。 别的门派也会有分支,但也只有昆吾山宗将各个峰弟子的住处都集中在了同一片。对于不会御剑的虞兮枝来说,从住宿的暮永峰出发,穿过雪蚕峰,再走足足小半个时辰,才能到达位于太清峰的昆吾学宫。 对于修仙之人来说,这路要走多远都并非难事。 问题在于,雪蚕峰上有片迷雾林。 就是小师妹失踪的那个迷雾林。 虞兮枝站在被缭绕的雾气笼罩的山林外,深吸了一口气,提步向前走去。 刚才撂话撂得汹涌,真正走到这里的时候,她心底却也还是有些发憷的。 雪蚕峰都是药田,自然没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是雪蚕峰的隔壁。 迷雾笼罩了虞兮枝的视线,她虽然看不到,却知道迷雾林的雾气之外,便是千崖峰。 昆吾五峰里最神秘也是最人迹罕至的,千崖峰。 其他各峰都热热闹闹各司其职,完全是一幅大门派大气派的样子,唯有这千崖峰常年笼罩在云雾之中,冷清孤寂,连白鹤都鲜少愿意从这边飞过,宗门里的弟子在提到这里的时候,更是下意识便会压低点儿声音。 千崖峰不是没有人。 但也只有一个人。 昆吾山宗小师叔。 在此。 一人守一峰。 又或者说,他守的,并不仅仅是千崖峰,而是千崖峰后山的剑冢。 剑冢是昆吾禁地,其中葬着昆吾山宗这千百年来所有魂归昆吾的前辈们的剑,那剑中有睥睨,有纵横,有俯瞰天下,也有不甘,有凄厉,有怨气。可也正是这许多浩荡的剑气,将整个昆吾打磨锋利,让昆吾剑修永远手握天下最锋利的剑。 剑冢之中,剑气纵横睥睨,极易伤人,禁止弟子擅闯,是以在这周围都有阵法密布,雪蚕峰上的这片迷雾林便是其中之一。 而迷雾林的阵法却又能稀释这样的剑意,让每一日经过这里的所有昆吾弟子被这样的剑意淬体洗髓。 这是昆吾这样的千年剑宗才拥有的底蕴。 内门弟子都谙熟迷雾林中的那条穿梭安全的路,虞兮枝也不例外,她沿着这条路穿梭了两遭,都没有见到小师妹的身影。她望着浓郁的雾气沉思半晌,到底还是觉得自己最好不要乱走。 且不论她只有区区炼气初期的修为,阵法本就无眼无情,变化多端莫测,更何况,拥有女主光环的小师妹可以一脚踏入其中而得机缘,换到她身上可就不一定了。 自证清白这事儿,不必急于这一会儿。 她身正不怕影子歪,没有推小师妹就是没有推,她可以向着太清正殿中的那些人撂话,却绝不会在不必要的时候做个莽夫。 如果她没记错,小师妹的机缘便是在这剑冢之中获得了一位大能前辈留下的名剑,而这剑分雌雄,她拿到了雌剑,龙傲天拿到了雄剑,这也是日后两人相见的契机。 而等到小师妹彻底执掌了这柄剑的时候,名剑认主,自会有万剑齐鸣。 她决定蹲在原地等小师妹出来。 虞兮枝这样想着,随便挑了颗树,靠着树干坐了下去。她解了身后的剑匣,将她的烟霄剑平放在了膝盖,确保万剑齐鸣的时候自己能感知到,然后从剑匣的侧口袋里拎出来了一个本子。 再摸出一支笔。 她的字不同于当代大家都任何一种字体,说不上难看却带着一点古怪,每个字都是圆润润的,远远看去,就像是她在纸上画圈圈。 “太清峰徐教习,刘教习,王教习……雪蚕峰马闻,高修德……” 虞兮枝一边喃喃,一边记录下一个个名字。显然,这些都是刚才在大殿里曾对她出言不逊的人。 全部写完以后,她又仔细核对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这才满意地吹了吹纸,打算合上这本记仇笔记。 “咦?”抬头的瞬间,虞兮枝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眼花。 这棵树刚刚是在这个位置吗? 她坐下的时候,旁边有野花吗? ……这是哪里? 虞兮枝倏然警觉,她猛地站起身,握剑在手,环顾四周。 迷雾林依然是之前那片雾气皑皑的样子,但她周遭的环境却显然发生了变化,树木变得更加密集逼仄,地面不再平整,甚至空气里也悄然多了一份奇异的香气。 大意了,她急着在没忘之前把日后要算账的人名写下来,竟然忘记了,迷雾林这阵法是活阵! 所谓活阵,就是会在某一个不确定的时刻发生变化的阵法,虞兮枝来这里这么久,还从未见过这阵法变过,却不料这变化会发生在这个时候! 虞兮枝暗道一声糟糕。 果然,所谓女炮灰,就是站在原地不动,意外状况也会百分百从天而降。 她对阵法一窍不通,破阵是不可能的,好在她知道迷雾林这阵主“困”,而非主“杀”。 虞兮枝叹了口气,提着剑匣,试探着迈出了脚步。 困阵最忌原地不动,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一边摆出了个双手合十的姿势,喃喃道:“小师叔,您也看到了,这可真不是我要故意打扰您老人家的清修,形势所逼,您宽容大量,只当没看见我,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虞兮枝来得晚,还没见过小师叔真容,却早已听了满耳朵有关小师叔的传闻。比如小师叔常年驻守剑冢,被剑气所伤,体弱多病,再比如小师叔谦和温柔,翩翩君子,如谪仙临世。 所谓小师叔,自然是掌门怀筠的师弟。于是虞兮枝自动脑补出来了一个带着病容的中年美大叔形象,顺便给大叔身下安了一把破破烂烂的椅子,手里塞了柄剑,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势,枯坐在剑冢入口前。 在今天之前,虞兮枝对大家的说法是信的。 今天之后,忆起了原书剧情的虞兮枝,只想对所有憧憬小师叔的人大喊一句。 ——傻孩子们,快逃啊! 你们敬爱的小师叔根本不是什么温柔守墓慈善家,而是原书毁天灭地心狠手辣的黑化大反派! 她没怎么看原主死后的情节,只随手翻了翻,却也知道龙傲天男主在全书的后半段都活在被小师叔这位幕后反派支配的恐惧中,甚至惨到最后的最后,才知晓布局了这一切的人竟然就是自己身边的小师叔。 全书反派,恐怖如斯。 念及至此,虞兮枝顿了顿,觉得自己刚才的一番话还不够诚心,咬牙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信女愿日日为您祈福祝寿,愿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入神万劫再通天,开天辟地逍遥游。” 话音刚落,随着她的一步前踏,她的面前倏然有了一道剑光。 雾气仿佛更浓了,但雾气却被那样的剑光睥睨破开,虞兮枝的发带甚至直接碎裂开来,那样游龙一般的剑光带着某种暴虐的气息,似乎想要将这一整片空间都斩碎! 一袭白衣站在距离虞兮枝不远的前方,他看上去和虞兮枝差不多年龄,少年胸膛起伏,白衣斑驳,长发散落,侧脸冷白如玉,眉目精致锋利,看上去似乎过分单薄了些,握剑的手却极稳。 那一剑似乎用去了他大半的力气,他身形有些踉跄摇晃,抬手捂住嘴咳嗽了两声,有猩红从他的指缝里渗出,他却来不及休息,猛地向着虞兮枝的方向转过了头! 少年有一双黑恹恹的眼瞳,姿容狼狈却满身剑气,虞兮枝被震在原地不敢动弹,她不知对方是什么人,手指捏紧了烟霄,却甚至生不出半点拔剑的欲.望。 下一秒,少年已经挟风雨之势,欺近了她身前,一手扣住了她的脖颈,声音带了几分沙哑:“你是怎么进来的?” 虞兮枝感到自己的脖颈在对方手下脆弱如枯枝,对上少年那双杀意过分沸腾的双眼,她浑身战栗,然而对方的手却竟然迟迟没有收紧,竟似带了某种克制,她下意识垂眼,眼神却在对方被沁出血渍染红的唇边顿住了。 半晌,她在对方愈发冷凝的眼神中,鬼使神差地开口:“不然……你先擦擦血?” 第3章 沸腾的杀意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白衣少年没有放开她,扣住她脖颈的手指却悄然松了松,他的双眼依然是黑恹恹的,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半晌,也不知在想什么,在虞兮枝快要绷不住了的时候,少年突然笑了一声:“好啊,你帮我擦。” 虞兮枝:…… 你认真的吗? 她也只敢在心底小声吐槽,少年话音才落,她已经下意识举起了袖子,然后才发现自己的道服也早已被渗出的血渍沁得斑驳,她在半空有点尴尬地顿住,狠了狠心,索性直接用了手。 大约是因为一直在失血,她的手很凉,但少年线条漂亮的下颚竟然还要更如同玉石一般,她用拇指指腹轻轻擦过对方唇角,于是绯色晕开,再转移到了她的手指。 虞兮枝手指微顿,她不知道是自己在颤抖,还是面前分明凶戾的少年已经是强弩之末,她心底诧异,手却很稳地收了回来。 但刚刚收到一半,她的脖颈就一松,取而代之的是被禁锢的手腕。 少年垂眸,压下一片鸦羽般的睫毛,他沉默片刻,不知从哪里抖出来了一条干净的手帕,反手收了剑,然后一根一根地仔细将她手上的血擦干净了。 然而他握着的,好巧不巧,是她原本就有伤的那只手。 他擦得用力,好似根本看不到她手上的破碎。 她手背上的伤口不大,皮肉并未外翻,却很深,仔细看去,竟是四道深深的爪痕,指头上还有像是咬痕的沟壑。一般来说,在引气入体后,已是彻底洗髓,身体自然坚固,极难被普通的动物伤害到,可偏偏她不仅被伤到了,很显然,伤口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痊愈了。 这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蹊跷,但白衣少年却好似毫无兴趣,他只垂眸擦血,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动作也并不多么温柔,虞兮枝疼得颤抖,对方却无动于衷。 但末了,他竟然又掏出了一张素色的手帕,将她有伤的位置包扎了起来,这才松开手。 虞兮枝收回手,心底思绪纷繁。 不知怎的,一直萦绕的伤口痛竟然似是被擦拭后的火辣辣的感觉压了下去,与此同时,她体内磨骨般的痛,竟然也像是被安抚了一般,慢慢散开来。 她心头有问题,却不知从何开口。 松开她的手腕后,少年似是厌恶地扫了一眼那方沾染了他血迹的手帕,指尖燃起了一抹幽蓝的冷火,将手帕烧成了灰烬。 在这样微小却暴烈的冷火中,白衣少年重新掀起眼皮,复又问道:“所以,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在等人,没想到正好遇上了迷雾林的阵法变动。”虞兮枝被白衣少年的一系列毫无逻辑的动作弄得心惊肉跳,老老实实应道:“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 “迷雾林?”白衣少年眯了眯眼,他黑恹恹的眼瞳被冷火映出了一片稠蓝,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原本稍有缓和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少年神色不定地打量了虞兮枝半晌:“你在等谁?” “我的小师妹。”虞兮枝看到对方越发探究的眼神,虽然猜不透对方的身份,但既然身在此处,定然至少也是昆吾内门弟子。她本就正大光明,和小师妹的事情根本没必要藏着掖着,若是想知道,随便拉人打听都能知道,那还不如她自己来说:“所有人都觉得是我在路过迷雾林的时候,将她推入了阵中,从而跌落雪蚕峰,但我没有推,所以我来等她出来,还我一个清白。” “太清峰的人已经愚蠢到,觉得推一把就可以从雪蚕峰掉入剑冢吗?还是你也觉得自己已经强悍至此了?”白衣少年仿佛听到了什么滑稽至极的事情,唇边有了一抹嘲讽:“况且,你来这里等着又有什么用?” 虞兮枝还没来得及回应,脸色却和白衣少年一起微变。 她手中的烟霄剑不安地颤动了起来。 与此同时,这一片空间都在顷刻间充斥了“嗡嗡”的响动,铁马金戈与千万汹涌的气势翻山倒海,周遭的树叶簌簌而下,风呼啸而过,挟风雷之势向两人所站的方向扑面而来! 虞兮枝猛地睁大眼。 白衣少年一步挡在了她的面前,为她挡去了最凌厉的一波剑气,他长剑并未出鞘,身上却有最锋利的剑气展开,竟是生生地将那样的异动给压了下去! 他脸色较之之前更苍白,一边止不住地咳嗽,眼中却更亮,等到这一波剑风扫过后,他勾了勾唇角:“看来,你的那位小师妹运气不错。” 异动才起的时候,虞兮枝就已经猜到,这是夏亦瑶拿到了那柄命定之剑,虽然没料到所谓万剑齐鸣竟会有如此动静,但此时此刻,她更好奇面前这个竟然能够抵御这样剑气的少年。 她已经从他的寥寥数语中猜出,她所被卷入的阵法或许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复杂一些,极有可能她甚至已经不在迷雾林了。而这个少年,竟然用那样满不在意的狂妄语气说着昆吾山宗掌门所在的主峰是蠢货,显然他的身份并不一般。 宗门里元老不少,可有资格说出这样话语的人,都是年龄和胡子一样一大把了,又哪里会有这么年轻的存在呢? 难道是……怀筠掌门的私生子?又或者哪位长老藏在这里的关门弟子? 虞兮枝心绪飞转,又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是了,宗门老怪物们都到了那么高的境界,难免会有人喜欢将自己的外貌溯回至少年时期。 所以面前这位,八九不离十不是什么白衣少年,而是白衣老祖宗。 想到这里,虞兮枝后退半步,认真行礼道:“感谢前辈救了兮枝一命。” “那剑气杀不了你,最多让你半死。”白衣老祖宗一副并不领情的样子,但下一句,他却重新看了虞兮枝一眼,似是感慨:“我救过许多人,道谢的倒只有你。” 他又止不住地咳嗽了两声,神色这才真正重新回归了平静,仿佛刚才那个喜怒无常又带着肆虐剑气的人并不是他:“你的小师妹运气很好,但你运气却不太好。你的伤口沾了我的血,不想死的话,每个朔月亥时在千崖峰下等我。” “见过我的事,不必与他人讲。” 虞兮枝还在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待她追问,她的面前却有了一阵斗转星移般的模糊,她只看到白衣老祖宗负手站在原地,留给了她一个模糊的背影。下一刻,她再抬眼,恍然发现自己竟然又重新出现在了迷雾林。 而她的面前,赫然是失踪多时的小师妹夏亦瑶。 夏亦瑶手握一柄尚兀自在震动中的细剑,她身着昆吾内门道服,束腰勾勒出极漂亮的线条,少女黑发如瀑,眼中仿佛时刻带着欲语泪先流的些许湿意思。 她面带茫然地垂首拧眉,然后猛地抬头看向了虞兮枝:“二、二师姐……?你怎么在这里?” 虞兮枝缩了缩被不知名老祖宗包扎好的手指,再抬眼时,眼角已经有泪珠凝结,她似是激动又似是庆幸地看向夏亦瑶;“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夏亦瑶吓了一跳,下意识抬手,然而她忘记了自己身上还带有剑冢出来后的纵横剑意,这样抬手间,她原本的佩剑和手中新得那柄剑齐齐脱鞘而出,直直对准了虞兮枝的方向! “亦瑶!”一道声音倏然响起,无数剑光划过天际,太清峰众人显然也感受到了剑冢的异动,御剑赶到这里的时候,却见到夏亦瑶正举剑对准了虞兮枝! 几乎是不带思考的,教习们下意识就觉得,这是虞兮枝在找到了夏亦瑶后,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而夏亦瑶则逼不得已进行反击。 于是数位教习将夏亦瑶围了个水泄不通,纷纷拔剑,指向了虞兮枝:“大胆!” 只有带着紫玉冠的少年站在了虞兮枝面前,他的长发被教习们同时举剑的杀意吹开,再削落几条,虞寺下意识将手放在了剑柄上,却终究没有出剑,只死死地挡在了虞兮枝面前。 “阿兄。”虞兮枝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声音平静,这才让少年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下来,她从虞寺身后走出,却像是丝毫没有看到面前的这些寒光丛立的长剑,只柔声道:“小师妹,看来,之前你突然一脚踏入迷雾林,便是受到了名剑的感召,倒是我白担心了一场,剑冢的剑气有伤到你吗?” 此言出,持剑的教习们都愣了愣。 “是……是亦瑶运气好,并未受伤,让二师姐担心了。”夏亦瑶细细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教习们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这气氛似乎并非他们所想,颇有点讪讪地让开了一条路。 虞兮枝越过人群,眼神在夏亦瑶身侧悬停的细剑上一扫而过,带了笑意道:“名剑多桀骜,刚收服的更是如此,过两日便好了,不用太紧张,恭喜小师妹得此机缘。” 夏亦瑶这才猛地反应过来,眼神有了一瞬间的游移。 这和她原本打算的不一样。 她显然还没有到藏剑入体的境界,这柄新剑在手,即便她不说,别人也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是她既然拿到了这柄剑,自然知道这是一对雌雄剑中的雌剑,而这剑的剑灵嘱咐她,暂且不要将雄剑的事情告知别人,否则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变化和麻烦。 当时她答应下来后,是准备出了剑冢就装失忆的,结果被突然出现的二师姐猛地打断,她竟然忘了这个预设的打算! 现在装失忆显然是来不及了。 她还在思忖怎么办,徐教习的脸上已经露出了喜色:“原来刚才剑冢的动静是因为亦瑶取了剑?好事,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这一辈的弟子,亦瑶当是被剑冢感召的第一人吧?” 一旁的王教习也抚掌叹道:“就算是阿寺也还未被剑冢感召吧?” “我昆吾有此天纵奇才,不愁下一个千年!”徐教习大笑道:“当立刻让掌门真人知道此事,就算是设宴庆祝也不为过!” “倒也不应该这么快就昭告天下,昆吾为众仙门之首,本就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还是应当韬光养晦才好。” “胡言乱语,我昆吾一剑扫天下,何时还要看其他门派的脸做事了?!” 一众教习祝贺有之,感慨有之,虞兮枝并不打断,只站在旁边听了个全套,然后才挑了个空气突然安静的间隙,开口道:“那么,诸位教习现在相信,小师妹不是我推下去的了吧?” 众教习猛地一愣,似是才想起还有这么一码事。 徐教习不悦自己的思绪被打断,摆摆手:“既然与你无关,你自行离开便好。” 眼看虞兮枝站着不动,徐教习拧眉更深:“怎么,难道你真的要我向你道歉?”言罢,又扫了一眼虞寺:“阿寺,你去通知师尊。” 虞兮枝沉默地站在原地。 她慢慢攥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 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此时此刻的感受。 如果能的话,她当然也想一步不让地逼迫徐教习道歉,逼迫所有当时对她恶语相向的人向她低头鞠躬。 但她不能。 她不能,不是别的,只是因为她无关紧要。 因为平庸,因为平日里礼谦退让,因为不甚出众,因为境界低下,所以她无关紧要。 虞兮枝原本以为自己会很生气,但看到这个样子的徐教习,她竟然有了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甚至有点想要笑。 就因为这样,所以,如果这件事是她的错,她就要为之付出代价;不是她的错,这件事就要被轻轻揭过。 这不是什么女主光环亦或者女配必定要倒霉的事情,既然她穿到了这里,就算这是书中世界,也应当自有逻辑,也总应该是有公平与公正的。 如果能够选择的话,又有谁不想要自己生来讨人喜欢,光芒万丈,一路扶摇直上呢? 可又有几个人能生来就站在云端呢? 她突然又想到了自己这个角色在原书中的下场,有点出神地将目光落在了夏亦瑶手中的那柄未来会将她一剑穿心,让她神魂无存的细剑上,突地勾唇笑了一下。 她很愤怒,却也很冷静。 “阿兄。”她看着面前不再理会她,重新陷入热烈讨论的教习们,轻声唤了站在自己身前、面色同样难看的虞寺:“他们这样忽略我、轻视我,是因为我境界太低,实力太弱了吗?” 虞寺抿了抿嘴,他回过头来,以为自己会看到虞兮枝沮丧、愤怒亦或者难过的表情,心中已经在思考要如何安慰,却不料,他对上的,竟是一张带着平静笑容的脸。 发丝散乱的少女眼瞳明亮,仿佛在说一件普通的小事:“如果是这样的话……阿兄,我想变强。” 如果这个世界注定弱肉强食,不争不抢便会被吞噬殆尽。 那么,就用手中的剑,为自己劈出一剑公平。 第4章 小师妹夏亦瑶惊动剑冢,喜得名剑潇雨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昆吾,将二师姐虞兮枝残害同门的传闻压了下去,无人为她分辩,却也没有多少人再关心此事。 偶有人提及,便会有一声“啧,这一把推出来一柄剑冢的剑,我也想被推一把”一类的话语出现,伴随而来的,自然还有老生常谈的“讲道理虞兮枝的运气为什么能这么好?我也想要有大师兄那么好的兄长,奈何我娘不给力,断了我的念想,哎”。 师门中人对她嫉妒有加,偏偏这些话虞兮枝听到也无法反驳。 她确实有个好兄长。 ——当初怀筠掌门一眼看中虞寺的根骨,准备带虞寺上飞剑的时候,原主死死拽住了虞寺的袖子,硬是让怀筠收徒一收一双,这才成了昆吾山的二师姐。 按理来说,能让怀筠掌门最终点头,她的根骨虽然算不上惊才绝艳,但也绝非凡物,但实际上,来了昆吾山宗以后,按照原书的走向,她基本应该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别人筑基了,她在炼气,别人结丹了,她在炼气,别人元婴了,她的气还没炼好。 挺愁的。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要说根骨的话,若是真的无药可救,就算当年她拽断虞寺的袖子,掌门怀筠真人也不可能带她上昆吾。 要说是引起入体的洗髓程序不对,她昨夜试探着运行了一下灵气,虽然不甚熟练,却也没感觉到有什么问题。 陷入沉思。 虞兮枝暗自叹了口气,心道但凡原主争气点儿,她说话的时候,腰杆也能更挺直些。 她从讨论此事的人群中穿梭而过,顺便对着挡住她路的人柔声道:“麻烦您让让。” 正面带嘲讽地描述着那日太清峰正殿虞兮枝与诸位教习对峙一幕的年轻弟子表情一顿,有点讪讪地回头,对上虞兮枝的微笑,然后默默让开路。 虞兮枝一路在众人各异的面色中走进学宫,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神色自若地从剑匣侧面掏出小本子,提笔在上面又加了几个名字,然后吹干纸张,再重新放了回去。 天下求学之处甚多,其中,九宫书院与昆吾学宫独占鳌头。 九宫书院为五派三道中释儒道三道之首,自成一派,远在卯月海。而昆吾山宗的昆吾学宫,便位于太清主峰的半山腰,远远望去,一片葱郁之中有连绵的飞檐尖角与缦回廊腰,几乎占据了这座本就极宏伟庞大山峰的整个半山到山脚的位置。 昆吾学宫分为上三层和下三层,只有各峰峰主的亲传弟子和被峰主与掌门特地指名过的弟子才能进入上三层,普通弟子终其一生也只能在下三层学习。 是以“进入上三层”也是所有昆吾弟子努力的目标。 众人议论中心之一的虞兮枝此时此刻便端坐在上一层的课堂里,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课本。 变强不是说说就能完成的事情。 修仙界要变强的路子很多,歪路更是不少,但且不论虞兮枝作为仙门之首昆吾山宗掌门座下的弟子,但凡想要好好修炼,资源自是较与常人天然优渥,更何况,以虞兮枝这三脚猫的炼气初期境界…… 歪路看不上她,她还不配走歪路,嘤。 虞兮枝想了一夜要如何变强的问题,又仔细回忆了一番剧情,发现书中虽是寥寥数语,但距离她作为女炮灰身死的剧情,也还有好几十年。 ——修仙之人寿数极长,几十年也不过白驹过隙,大佬们一个闭关入定都要数百年。但这对于现在的虞兮枝来说,已经非常珍贵了。 夏亦瑶和她现在都才刚刚十几岁,而龙傲天此刻还在昆吾外门蹉跎,依照剧情,龙傲天应该才刚刚拿到老爷爷牌金手指、拔出了那柄潇雨剑的另一半,鸮羽。距离两人真正见面,还有一段路要走。 换句话说,她还有时间从头开始,让正道的光在她身上闪耀! 当然,这得抛去她沾了白衣少年……哦不,老祖宗的血,要每月去领解药的事情不提。 白衣老祖宗说的没错,她觉得自己确实运气挺差的。 炮灰女配的刀悬在头上的时候,她还能再招惹到别的,也是天赋异禀。 除此之外,悬而未解的事情,还有她指尖奇异的伤口和身上感受到的那股撕心裂肺般的痛。 她已经把昨日包扎的手绢洗干净放在了身上,打算下次见白衣老祖宗的时候归还。而她手背与指尖一直无法愈合的伤口今天终于奇异地有了结疤的迹象,她找了白纱布随意包了,身上的痛楚也缓解了许多,呈现出一种疼着疼着也就疼习惯了的状态。 但虞兮枝下意识觉得,她的这些症状缓解,似乎与白衣老祖宗有关系。 对方看似是在帮自己擦血包伤口,但实际上说不定还做了什么别的。 说起来……她甚至不知道对方是谁。 会疗伤的人,想来或许是雪蚕峰的某位长老?可偏偏对方约了她在千崖峰下见面。 千崖峰,是昆吾小师叔的地盘,虽说不至于像是禁地一般不可侵犯,但在大多数昆吾弟子心中,也差不远了。 也或许在千崖峰见面,是对他身份的某种伪装? 可又有什么身份要伪装呢? 虞兮枝越想越觉得满头雾水, 还好距离朔月也没几天了,她很快就要再见到那个人了。 虞兮枝敛去思绪,重新看向了自己面前。 走正道的第一步,当然就是好好来学宫上课,认真修炼,努力突破。 放在她面前的那书极新,连个褶子都没有,甚至连所有者的名字都没写,原主显然在修炼这件事情上从未上过心。 而她之前来上课的时候,因为没有什么压力,所以她听的虽然认真,却也并没有真正往心里去。 虞兮枝看着封面上力透纸背的《炼气》二字,拿出了当年翻开五三的架势,沉着地抬手翻开了第一页。 只可惜她才扫了一眼目录—— “哟,二师姐今天竟然这么早。”一道阴阳怪气的男声从学堂门口传来,雪蚕峰的十来个亲传弟子一起从门口走了进来,空气里顿时萦绕了一层淡淡的草药气。为首一人三两步窜到了虞兮枝旁边,夸张地喊了起来:“哇哦,这是二师姐去陈教习那儿领的新书吗?这一学程都过半了,二师姐才翻开第一页呢!” 又有人不以为意道:“高修德,你的酸气要冲破学堂的顶,飘去上二层了。二师姐和我们不一样,毕竟我们……可没有大师兄这种好兄长遮风挡雨啊。” 高修德挑眉:“也是,二师姐自与我们不同,说起来,我已经到了炼气中期了,不知早我三年入宗门的二师姐……” 他话没说完,自己先捂嘴笑了两声:“是我僭越了,二师姐可是掌门真人的亲传弟子,又怎是我一个小小的雪蚕峰弟子可以妄议的呢?” 类似的话语高修德并非第一次说了,虞兮枝刚穿来的时候,总想着情况不熟,能忍则忍,但既然现在知道自己到底还是穿书,拿了炮灰剧本,她也懒得再装下去了。 高修德等着看少女像过去那样愤怒却隐忍的样子,这位二师姐性子绵软怯懦,长相却实在是冠绝昆吾,看着她咬着下唇,眼底飞红的样子,真是太…… 他的遐思才刚刚展开,就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既然你也知道自己僭越妄议,那便按昆吾清规自罚吧。”虞兮枝端坐在那儿,既然决定不忍耐了,那么她甚至懒得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她手下径直翻过书页,在倏然安静的空气中响起一声纸张的摩擦:“高师弟博学多才,年纪轻轻便已至炼气中期之境,就不用我提醒你,你所犯的,是昆吾清规第几条了吧?” 高修德愣在了原地。 这个语气森然气势冷冽的少女……是谁? 学堂的门被接二连三地推开,其他几峰尚在炼气的年轻弟子们罗贯走了进来,早到一些的,自然也听见了虞兮枝的那句话。 阳光从窗边铺撒进来,坐在窗边后排的少女肌肤白皙,黑发如云,她似乎不怎么会打理这头长发,只是简单地用木簪挽了个髻,任凭黑发散漫地垂下,被阳光镀上一层光霞,而她面容平静,一双天生的笑眼却自带了几分笑意,她手指稳定的翻过一页书,半晌没听到动静,这才带着讶色地抬起眼:“高师弟?不会真的是忘了吧?” 高修德涨红了脸,反驳的话就在嘴边,虞兮枝却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忘了就去抄十遍清规,再自罚便是,倒也不必站在我旁边,挡着我看书的光线。” 她看书的光线分明是从窗边倾泻而下,又与高修德站的位置有何关系? 高修德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件事,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同门们的复杂目光和窃窃私语,只觉得自己在这样的羞辱下已经忍到了极点—— 下一刻,他才知道,原来这份羞辱还能更盛一分。 “还是你一定要我直说?”虞兮枝叹了口气,再度抬起头,诚恳地看向他:“高师弟,你身上药田泥土的芬芳,恐怕我无福消受。” “你——!”高修德咬牙喊出一个字,反手捏住了身后的剑柄。 他分明修为比她高,一定要说的话,纵使他是雪蚕峰药田里的弟子,实战经验也定然是要比虞兮枝要多的,偏偏他修为外震,坐在桌前的少女却单手托腮,好似未觉般,依然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她目光专注真挚,却又带了一丝戏谑和挑衅,在其他人都看不到的角度,她的唇角还微微上扬了几分,分明是一幅轻蔑的样子! 高修德再也受不得这样的激,反手就要拔剑! 虞兮枝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分明比高修德低了一个小境界,她却丝毫没有被压制的感觉,反而在她这样一眼看来的时候,高修德握剑的手竟然有了一丝颤抖! 高修德心底骇然,还没有细思这是为什么,一只手已经压在了他的肩上,止住了他所有的动作。 清朗的少年音在他身后响起:“嗨呀,高师弟这是想要在学宫里,对着同门拔剑吗?” 高修德浑身一震。 来往学宫的人,到底都是少年心性,难免言语之中会有许多摩擦,更何况,昆吾山宗本就是剑宗,剑修之间,三言两语不和,废话不多直接拔剑的事情不在少数。 昆吾山宗并不完全禁止弟子相斗,但却严格界定了相斗的地点,学宫此处便是严令禁止拔剑之处,若非剑修养剑,需得时刻带着剑,恐怕也要像九宫书院那样,被缴械后才能进入。 而为了贯彻这一禁令,学宫挑了各个山峰修为最高的几个人做了监修,每日轮值,已经快要结丹的虞寺便在其中,而面前的这位来自紫渊峰的沈烨师兄,也是其中一员。 “看来是的。”虞兮枝站起身来,施施然冲着出现在高修德身后的人行礼:“多谢沈师兄从高师弟手下救了我一命。” 她身为掌门怀筠真人的弟子,从身份上来说,所有人都要尊称她为二师姐,但若是从年龄和入门时间来说,虞兮枝也还是要喊面前的清隽的少年一声师兄的。 她一套行礼行云流水,再抬头的时候,她已经堵住了沈烨或许想要小惩大诫的所有话语:“还好沈师兄来的及时,否则恐怕我要血溅当场了。” 她似是感慨地看向高修德:“高师弟,冒犯师姐,剑拔同门,言语羞辱,挑拨关系——高师弟,我看你这是在试探昆吾清规的底线啊,走一趟紫渊峰戒律堂不为过吧?” 她顿了顿,又歪了歪头:“又或者,高师弟是想让我亲自将你送过去?” 高修德眼睛微亮,以他的修为,就算途中想要摆脱虞兮枝也并不是什么难事,而沈烨师兄也必不会事后去查戒律堂的记录。 他正要咬牙答应下来,就听到虞兮枝继续道。 “这样也可以,不过是缺一节课罢了。还要劳烦沈师兄将高师弟的双手用戒律鞭束好,我好牵着鞭子走在前面,带高师弟绕着学宫走一整圈,让近来新入门的弟子都好好儿看看犯了清规的下场,以儆效尤。” “高师弟,你觉得如何?” 第5章 高修德现在只想把片刻之前的自己一巴掌拍死。 他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虞兮枝,对方丝毫没想着要避开,眉眼无辜地看着他,高修德甚至从中看出了几分跃跃欲试和不易觉察的挑衅。 高修德:…… 这真是二师姐本人吗?! 可虞兮枝眉眼中依然是温柔,就仿佛高修德刚才是错觉。 “沈师兄,我跟你走,现在就走。”高修德冷汗涟涟,当机立断转身,诚恳地看向沈烨,在对方挑眉微讶的眼神中,头也不回地向学堂门口走去。 对方的反应早在虞兮枝预料之中,她慢慢坐下来,在沈烨探究的眼神中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有劳沈师兄了。” 沈烨总觉得这看起来温柔内敛的笑容从哪里见过,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他与虞寺是至交,虽然对虞兮枝过去的作为有所微词,倒也不能在这里盯着虞兮枝一直看,很快便转身去追高修德了。 虞兮枝收回目光。 她早就看过自己的长相了,她与自己穿之前的长相有八分相似,加上现在的神态,便是十分。她有一双天生的笑眼,就算是生气的时候,也带着三分笑意,右脸颊上还有一个梨涡,偏偏她的五官又是明艳的。 ——所以她笑起来的时候,十足的无辜又纯净,而她眼波流转似笑非笑的时候,便活脱脱是一个恶毒女配。 这其中的转换和表情控制,虞兮枝拿捏得炉火纯青。 无他,穿书之前,她是一个小演员。 因为长相太讨喜,很小就被发觉进了组,偏偏第一次爆火的角色就是惟妙惟肖的小恶毒女配。所以之后,她就只能接到茶艺大师、白莲小花和黑化反派的幼年期角色,从此成了家喻户晓的小恶毒女配专业户。 后来,她艺考还拿了个第一,正准备扛着箱子去上学,结果就这么穿了。 穿都穿了,虞兮枝心态很好,毕竟在新的人生里,她还是不离老本行地拿到了恶毒炮灰女配的剧本。 瞧瞧,刚刚只是小试牛刀,就把孩子吓跑了。 虞兮枝对自己没退化的演技十分满意。 有了这么一遭,学堂里果然不再有人来打扰她。 可惜炼气这门课的老师,好巧不巧,偏偏是与她结了梁子的徐教习。 徐教习显然已经知道刚才的事情了,看到虞兮枝就冷笑了一声,但不待他说什么,学宫的上课铃就响了起来。 这上课铃并非普通铃铛,乃是昆吾秘宝天心铃。一旦响起,则有让人清心净欲,灵台清明的效用。天心铃有一对,一只被拴在昆吾山宗的镇山神兽麒麟的脖子上,另一只,则成为了学宫的上课铃,足以可见宗门对学宫的重视。 天心铃响,则意味着开课,纵使是徐教习也不能忤逆这样的学宫规定,他斜睨了虞兮枝一眼,并不多说什么,就开始了这一日的授课。 徐教习已经讲到了《炼气》这本修行理论指导手册的中段,虞兮枝却是从头开始看的。 书页上的字虽是竖排,但每一页字数却不多,虞兮枝一开始还觉得别扭,一个字一个字地顺着往下看。但很快,她就适应了这种阅读方式。 徐教习沉闷无趣的讲课声音逐渐远去,窗外隐约的风动鸟鸣褪去,流动的空气路过她身侧的时候,都仿佛害怕惊扰她,变得宁谧了许多。 一个一个油墨字迹像是活过来了一般,从纸面跳跃进入她的脑海中,再深深烙印。她越看越入神,速度也愈发快了起来,远远看去,竟像根本没有在读,而是在无意义地进行翻页! 她翻书动静不大,但这样的速度,也足以吸引到全学堂的人的注意了! 后排有太清峰的内门弟子小声担忧: “嘶,二师姐这是怎么了?不想看就不看呗,这样翻书岂不是又会惹得徐教习生气?” “徐教习已经很生气了!你看徐教习的脸色,他连课都不讲了!!二师姐这可真是要完……” 虞兮枝对自己现在的状态恍然不觉,她从小就背台本,本就聪颖,又经过专业的训练,基本上是可以做到过目不忘的。 而现在,那一声铃铛让她灵台一片澄澈,引气入体后的身体更是对这样高强度的知识摄入毫无排斥,她只觉得书上所写的内容飞快地被自己记忆下来,而她体内有陌生的涌动感,仿佛在渴求更多这样的知识。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开灵视看虞兮枝的话,就可以看到她的体内有过分充沛的灵气涌动,竟然是在自己按照她刚刚看到的那些灵气运行的办法一遍遍地冲刷着经脉! 太清峰正殿。 正在与人对弈的怀筠真人神色微动,回头看了一眼学宫的方向,在他的感知里,那一片平稳流转的灵气中,有涟漪突起,像是某个无底洞一样将汹涌的灵气吸引而来! 坐在他对面的红衣老道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份移动,他干枯的手指持黑子,在棋盘上稳稳落下,笑道:“恭喜掌门真人,昆吾未来可期啊。” 怀筠真人本想立刻喊人去看看,是谁在学宫入定。但一听红衣老道的话语,又改变了主意。 这事日后再说不迟,在白雨斋的这个老狐狸面前无形装逼更重要些。 于是怀筠真人收回注意力,不再深究,微微勾唇,垂手捻棋,似是不在意道:“不过是弟子闹出来的一点小动静罢了,让斋主见笑了。” 学堂里,气氛却一片凝滞。 “……虞兮枝!” 虞兮枝猛地回过神来,她刚好翻完了整本书的最后两页,正有点恍然,猛地被这样一声唤醒,竟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她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甚至有点埋怨这书内容太少,让她不能更多读一些。但既然书已读完,她便也自动从之前那种状态中回过了神。 连唤了三声还没收到回应,徐教习脸色更黑了,他屈指敲了敲她的桌子,声音中已然注入了几分灵气:“虞兮枝!” “弟子在。”虞兮枝将心口陌生的汹涌感压了下去,终于站起身,恭敬行礼。 徐教习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我喊了四声你的名字,你是故意听不到吗?” “弟子读书一时入神,没能听到教习的声音。”虞兮枝保持着抱拳俯首的姿势:“请教习赎罪。” “读书入神?”徐教习像是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甚至忍不住冷笑了起来:“很好,很好,既然你这么用功,又已经翻完了整本书,想必已经成竹在胸了,那我就来考考你。” 他居高临下,声音里也不自觉地带了冷嘲热讽的阴阳怪气,虞兮枝听得清清楚楚,心道一会儿要把记仇笔记本拿出来,给徐教习这个名字多标黑几次,声音却依然平静:“请徐教习出题。” 徐教习转身回到了学堂最前面,负手而立,朗声道:“炼气最忌什么?” “《炼气》序言云,朝闻道,夕死可矣。炼气为朝闻道中的第二境界,是引气入体,洗髓清气,真正成为修仙之人后,初能感受到这世界玄妙之处的境界,易好奇心过重,心浮气躁,心高气傲,心绪不宁……”虞兮枝直起身,她语速不快,娓娓道来,竟是直接将徐教习所提问题的这一章从头到尾背了下来! 徐教习眯眼,再问:“炼气,炼的是何气?” “《炼气》第二章,第十二页第三段,炼气,炼的是天地灵气,更是天地正气。天地初开之时,万物混沌……”虞兮枝几乎不加思考,有人后知后觉地翻开了书,这才发觉,她说得与书上丝毫不差! 整个学堂的弟子都已经惊呆了,在虞兮枝清脆的声音中,有窃窃私语四起: “我的妈呀,二师姐这是已经把这本书背下来了吗……这书可是整整有三百多页啊!” “所以刚才二师姐真的是在读书吗?!” “书还能这么读的吗?不对啊,如果二师姐有这样的能耐,为什么这么久了,还卡在炼气初期?” “……不管怎么说,我感觉二师姐刚刚的状态像是在入定,徐教习是打扰了二师姐入定吧?!” “嘶,扰人入定,天打雷劈啊。” 窃窃私语传入徐教习的耳中,无论是学堂中人的议论还是虞兮枝有问必答的声音,都像是在打他的脸。 徐教习的脸色越来越差,原本气势汹汹的负手而立也像是笑话,他背在背后的手捏得指节发白,如此这般往来五六个问题,虞兮枝却对答如流后,他心头怒火愈盛,憋着一股气,还要再问,虞兮枝却打断了他。 “这本书我已经背下来了,如果徐教习只是问书上的内容,不如我从头到尾背一遍书。”她摊了摊手:“当然,如果徐教习想问这本书以外的内容,恐怕我就一题也答不上了。不过,想必徐教习不会刻意为难我的吧?一定要为难的话……也等我先去多看几本书再说?” 徐教习阴沉着脸,被她的话堵得胸膛起伏,末了才咬牙道:“很好,你……很好。” “我赞同教习的话。”虞兮枝却仿佛听不出他话中的真实意义,露出了一个谢谢夸奖的笑容:“徐教习还有问题要问吗?没有的话,我就先坐下了?” 徐教习觉得虞兮枝简直厚颜无耻,不可理喻,他心底被“不要脸”三个字充满,涨得他脖子都红了。 偏偏她天衣无缝地回答了他的问题,纵使是严苛如他,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最关键的是,不管他承不承认,他也知道,他打断了虞兮枝的入定。 正如那名弟子所说。 扰人入定,天打雷劈。 入定,是每一个修仙之人梦寐以求的状态,用更通俗一些的话来解释,可以看做是某种顿悟。能否入定、何时入定、怎么入定,都是玄而又玄,可遇而不可求的。一旦遇见,对于修仙者来说,定然受益无穷。 昆吾山宗有明确规定,无论在何处,但凡入定,同门相见,需护法相助。 扰人入定,应送去戒律堂受严刑,视为戕害同门。 而他身为教习,扰弟子入定,罪加一等,若虞兮枝真的不依不饶,重者,他甚至会丢了教习的位置! 就像现在。 虞兮枝笑眯眯地看着他,绝口不提这件事,但她的双眼却分明写着—— 瞧,风水轮流转。 我抓住你的把柄了哦,徐教习。 第6章 虞兮枝也是听到学堂里其他弟子的窃窃私语,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刚才感受到的那种玄而又玄的感觉,原来便是求之不得的入定。 早就熟读了昆吾清规的她,当然明白入定是什么意思,以及打扰入定的后果。 不过被打扰了,她也没什么恼怒的感觉。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书既然已经读完了,那么距离她从入定状态中醒来也没多久了,所以她并未真正被打扰到。 换句话说,徐教习这波,简直就是白给。 徐教习的脸色十分难看,他眉目沉沉地看着虞兮枝,也想起了前几日两人之间的龃龉。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在等虞兮枝宣判,却又恍然想起这位昆吾二师姐虽然这两天格外咄咄逼人了些,但从前向来都是温婉示人的,也或许会忘了之前的那点矛盾。 可虞兮枝偏不让他如愿。 她刚才问了徐教习自己是否能坐下,对方没有应答,她便有些恶劣地挑眉,似是在提醒他什么:“怎么,难道你真的要我背全书?” ——语调与前一日徐教习的那句“怎么,难道你真的要我向你道歉”一模一样,虽没明说,却实实在在是反讽。 徐教习咬牙:“不必。” 顿了顿,又干巴巴地加了一句:“坐。” 这节课徐教习上得心神不宁,本就枯燥无味的课被他讲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天心铃再次响起来的时候,不少人都是从睡梦中被惊醒的。 徐教习对自己这节课的水平心知肚明,偏偏他每次用余光去看虞兮枝的时候,都可以看到小少女端坐在那里,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接住他的目光。 徐教习:……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徐教习夹着教案就跑,一路跑出学宫,发觉虞兮枝竟然没有喊住他,这才带了些诧异地顿住了脚步,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学堂的某扇窗户似有所感地伸出来了一张纸。 徐教习的目力当然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写着两个大字。 道歉。 * 学宫的课只是早上的,虞兮枝意料之外地从徐教习这里扳回一城,接下来的几天,徐教习都避着她走,她心情极好,上课的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她当然没傻到真的去正面和徐教习起冲突。 徐教习和高修德不一样。 高修德不过是雪蚕峰的亲传弟子罢了,哪怕在雪蚕峰受宠些,哪怕她的修为比他更低,高修德也绝不可能越过她掌门亲传弟子的身份。 但徐教习在昆吾多年,早已扎根重重。 她确实可以直接揭发徐教习的行为,扰弟子入定当重罚,也可以以此直接要挟徐教习道歉,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小小炼气初期弟子的入定,重要,却也并不多么重要。 被道歉后,她确实也能得到一时的爽快,但同时,这个行为无异于给尚且弱小的自己树敌,得不偿失。 她要的是一份钳制,以及这份钳制所带来的更多的好处。 比如,对于要面子的徐教习来说,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但他再也没故意刁难过她。 再比如,她找徐教习帮忙给下午的炼丹课请假,徐教习表情虽臭,却也没拒绝她。 虞寺身为昆吾山宗太清峰的大师兄,日常事务极多,虞兮枝提前预约,才蹲到了他这个下午空闲的日子,一猫腰地跑到了太清峰后山竹林。 虞寺已经在等她了。 几日不见,虞寺依然头冠端正,头发一丝不苟,他站在竹林中的空地上,手不经意地搭在剑柄上,从背后看去,少年长身玉立,整个人就像是一柄矜贵青涩却锋利的剑。 又或者说,极其合格的悲惨男主的对照组。 虞兮枝踩竹叶的声音惊动了虞寺,于是青衣少年转过身来,身上凌厉的气势随之柔和:“枝枝,找我有什么事?” “小师妹怎么样了?”虞兮枝一边卸剑匣,一边随口问道。 “在师母那里,据说是剑冢的剑气到底还是伤到了肺腑,需要好好休养一番。师母向来将小师妹当做亲生女儿,你也知道的。”虞寺抬手扶了扶虞兮枝头上的木发簪,很显然,这一路虞兮枝是紧赶慢赶地跑来的,原本就挽得不太好的发髻已经散了一小半。 虞兮枝也感觉到了,她干脆利索地将头发重新挽了一把,并且成功地插发簪的时候戳到了头皮,龇牙咧嘴了一声:“嘶——知道知道,小师妹真金贵,所以阿兄你不担心她吗?” “我为什么要担心她?难道有师尊和师母一起照顾还不够吗?”虞寺被虞兮枝手残戳脑壳的操作逗出了几分笑意,语调里带了几分疑惑。 虞兮枝于是懂了。 她阿兄虞寺,情窦还未初开。 好极了。 虞兮枝拉长音调“哦”了一声,再试探了一句:“说起来今天学堂里,有人要我递书信给阿兄,我看她脸上羞怯,怀疑是情书。” 虞寺果然皱眉:“剑修岂可拘泥于儿女情长!心中有杂念,剑气便也会斑驳!” “……所以我帮你拒绝了她。”虞兮枝心情极好,她笑眯眯地捏住烟霄剑柄:“阿兄啊,如果你想要在剑之一道上有所精益,走得够远够好,你可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什么话?” 虞兮枝翻腕抽剑,烟霄剑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明亮的剑光,少女摆了个起手式,郑重其事道:“爱情,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虞寺:? 虞兮枝向前平刺:“修剑者,最要远离的,就是爱情。” 虞寺:……? 虞兮枝挑剑,脑中莫名出现了那日所见白衣少年翩若惊鸿杀气四溢的一剑,她临摹了一下,恍然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大佬十分之一的气势,深沉道:“乱杀——” 虞寺:……??? 空气中出现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虞兮枝收了姿势,清了清嗓子,打破此时此刻莫名的尴尬:“阿兄,其实我是来找你学剑的,那天说的我想变强,不是一时兴起。” “你是该学,你刚才握剑的姿势问题很大。尤其是最后那一下……”换了话题后,虞寺明显松了口气。他很高兴虞兮枝主动提出学习这件事,但又有些欲言又止。他似乎在斟酌语言,但斟酌了半天,也没想出更贴切的说法,干脆道:“惨不忍睹。” 他边说,边抬手,他的剑铮然而出,从剑匣落入了他手中。 “枝枝看好。” 竹叶被剑气卷起,剑光在小空地中亮起再熄灭,空气被划破无数口子,露出少年在苍翠中行云流水的动作,他为了让虞兮枝看清,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极慢,而这样的慢就像是午后缓慢流转的画卷。 虞兮枝在虞寺握剑的同时就严肃了起来,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虞寺的动作,少年身形的每一下变幻,都像是慢放的片子,一帧一帧进入她的脑中,她还是站着的,手指却已经忍不住跟着虞寺的动作律动。 虞寺演示完一整套昆吾的入门剑法清风流云剑,收剑的同时,倏然听到身后传来了“嗤”地一声轻响。 一片从虞兮枝面前飘落的竹叶,在落至她手边的时候,倏然被割裂成了两半。 虞寺已至筑基后期,目力极佳,当然清楚地看到了那片碎裂的竹叶。 他瞳孔微缩,但很快就否认了自己的判断。 竹叶距离虞兮枝尚且还有一段距离,而要这样隔空做到让竹叶碎裂,是需要剑气离体的。虞寺尚不能做到这一点,才刚刚踏入炼气的虞兮枝又怎么可能呢? 一定只是巧合罢了。 虞寺收回思绪,看向虞兮枝:“看懂了吗?” 虞兮枝眨了眨眼,步履腾挪,按照自己刚才记得的样子挥剑。 太清峰后山小竹林里,剑光四溢,虞寺指点的声音不断响起,他的声音严厉,眼中的笑意和惊喜却越来越浓。 他看着虞兮枝的动作从生疏到流畅,却始终注意力如一,仿佛进入了某种无人可扰的状态中。他比虞兮枝高出了一整个大境界,当然可以看出,虞兮枝的每一下挥剑都是全神贯注的。 这种绝对的心神凝聚,是一种天赋。 尤其对于剑修来说,这就是最惊才绝艳的天赋。 少女的发丝再次散乱,但这次,虞寺没有抬手帮她挽发簪。 虞兮枝连虞寺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清风流云剑虽说是昆吾入门剑法,内外门弟子都必修,听起来浅显基础,但由虞寺这样一套示范下来,虞兮枝才感觉到其中自有乾坤。 最基础的东西,往往是最不被重视的。而真正步入了剑之一道后,才会发现,无论是实战还是之后更高难度的剑法,都是建立在最基础的剑法上的。 天色渐暗,虞兮枝冲回暮永峰,在附近同门复杂的神色中,神色镇定地开火烧饭,这个技能是她从原主的记忆里扒拉出来的,原文对原主的做饭技能并未太过着墨,带过一笔也只是为了凸显原主好吃懒做,不思进取。 甚至虞寺也来虞兮枝这里痛斥过她“吃吃吃,就知道吃,整个内门只有你这里炊烟袅袅,人间烟火,我还不如送你回虞家算了!” ——毕竟修仙之人,是要辟谷的。 别看附近同门面带鄙夷,不乏有人冷嘲热讽出声,但十来米的距离足以让她看清对方在说这话的时候悄悄咽了口水,看向袅袅炊烟的时候,更是有显而易见的眼巴巴。 虞兮枝自己回来的时候,都在暮永峰山脚下就闻见了高汤的香味,她中午走的时候就已经开了火,炖到这会儿,刚刚好。 高汤的汤底是用去了腥的猪棒骨和鸡骨架一起小火慢炖出来的,她磨了内门送货的大叔整整一周才让对方松口,在每次进货的时候给她捎带些食材。虞兮枝嗜辣,于是乳白的汤底上被泼了一勺刚出锅的油泼辣子,再撒了一把葱花和蒜苗,红红绿绿好不热闹。 修仙之人确实要辟谷没错,可是别的门派辟谷都按吨分发辟谷丹,只有昆吾山信誓旦旦表示,要成为剑修,就要锤炼意志力,饿肚子都忍受不了,何以淬炼剑意。 就离谱。 饭都不让吃,怎么挥剑。 虞兮枝喟叹着唆了一口粉,再次被自己的手艺折服后,在心底默默感谢了一番原主。 她也没想到,自己手艺竟然这么好!好到每一口她都想要为自己原地起立鼓掌! 虞兮枝吃得饱饱的,洗干净碗筷后,她又手起刀落地剁碎了一整块鸡胸肉,拌了两个蛋黄进去,搓了几个丸子,放在蒸锅里蒸熟后,整齐地在小白瓷碗里摆了几个,然后把装了猫饭的白瓷碗放在了门外的角落里。 “咪咪?橘咪咪在吗?开饭了——”虞兮枝向着周围呼唤了两声,却并没有什么动静。 熟悉的那只漂亮的胖橘猫并没有出现。 她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上被胖橘抓咬过的伤口,这么久过去了,伤口终于愈合得差不多了,想必修仙之人体质特殊,也不用打狂犬疫苗。 挠归挠,喂还是要喂的。 一回生,二回熟,上次是她不识抬举、妄图去挼人家的肚子,小猫咪又有什么错呢? 再说了,有谁能拒绝一只漂亮的小猫咪呢? 胖橘没有出现,她也不多等,干脆小憩了一会儿,准确在亥时睁开眼,用清水洗了把脸,再去看门口白瓷碗的时候,碗里的丸子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看来胖橘还活着,没被饿死。 虞兮枝放下心来,背着剑匣,掩上门,向着千崖峰的方向翻山越岭而去。 夜幕低沉,星光在群山之中闪耀,唯独少了那一轮洒下光辉的明月。 正是朔月之夜。 第7章 暮永峰与千崖峰之间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确实不近,虞兮枝一路奔波过去以后,虽然没感觉到多累,但也还是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到了筑基境就可以开始学习御剑了,天天看着在云端穿梭的那些御剑的身影,虞兮枝羡慕得紧。 夜色深深,星辉并不能照亮路,炼气境的视觉虽然可以不被黑夜影响,但虞兮枝还是心头忍不住有些发憷。 其他峰自有各自的内门弟子兢兢业业除草修整,昆吾主峰太清峰自不必提,人数最多的紫渊峰甚至从山脚下到山顶的树冠都一样高。虞兮枝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以为是哪位大佬一剑霜寒,劈了个整齐,没想到竟然是弟子们日常打理出来的。 ……就,怪无聊的。 话说回来,修仙本就是一件需得耐得住寂寞的事情。 “嘶,这路也太难走了吧。”虞兮枝一脚踹开一块绊脚的石头,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 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千崖峰完全就像是一片从未被人踏足过的山林,虞兮枝忍不住握紧了烟霄剑,她抬头想要看看自己在哪里,这才发现从自己的角度看去,举目都是山林。 所以老祖宗说的“千崖峰下”,到底是说哪里? 虞兮枝有点摸不准。 她又不想一个人站在仿若无边的山林里枯等,也不想在传说中机关密布的千崖峰上乱走,一时陷入了两难。 茂密的山林遮盖住了本就黑透了的天幕,浓郁到化不开的漆黑中,虞兮枝有点认不清路,她在几棵树上划了标记,结果走了好一会儿,再一抬头,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虞兮枝也分不清自己是鬼打墙了,还是单纯地在毫无规律的山林中迷失了自我,她用指甲扣了扣树皮,叹了口气,准备换个方向再次进行突破的时候,脚步突得微顿。 她倏然抬手,抵住了自己的胸口。 之前已经几乎完全消失的那股痛意在一瞬间席卷了她的五脏六腑,虞兮枝瞬间失去了大半意识,直接跪在了地上,膝盖与地面碰撞出了清脆的一声,她却毫无所觉,“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血。 虞兮枝嘴里还满是血腥味,眼前不自觉地有了一阵眩晕样的模糊,随即,她的视线里突兀地出现了一只冷白的手和白色的衣袖,那只手里有一方手帕:“这次换你先擦擦血了。” 虞兮枝垂眸盯着那方花样和叠法都些许熟悉的手帕,整个人都有点疼麻了,神智也有些浑浑噩噩,偏偏将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是早就来了,故意看她在这里傻乎乎地转圈。 还是感受到了她的血味,闻风而来? 对方像是感受到了她的心声一样,继续道:“千崖峰这么大,你偏偏要闯进这里。你要是不吐这口血,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在这里。” ……哦,是闻见了。 少侠好嗅觉。 虞兮枝暗自吐槽完,她吐出那口血后,她莫名找回了点儿力气,得以接过那方手帕,擦了擦嘴边的血渍,嗓音些许沙哑:“为什么不能闯进这里?” “夜晚,千崖峰,山林。”白衣少年简短地说了三个关键词,不用看也能隔空想象出他那张漂亮的脸上可能会浮现的鄙夷,他在说完这三个词后,还咳嗽了几声,效果顿时更佳:“换做任何一个长脑子的人,会直接闯吗?” 虞兮枝:…… 她想说千崖峰下除了山林还有什么别的吗?话到嘴边,却又猛地想起确实有。 剑冢。 可是剑冢那儿有传说中的那位小师叔在把守,他怎么敢把地方定在那边?不怕被小师叔一剑劈死吗? 虞兮枝想问,但对方语气里似有似无的讥诮让她默默地咽回了这个问题。 她试图站起来,却未遂,再抬眼,白衣少年已经毫不介意地蹲了下来,还用一根手指在地上的血渍上沾了一下,再举起来仔细看了看:“你这几天破境了?” 这动作,和雪蚕峰药田里那些人拔起一株草研究的样子太像了。 虞兮枝愈发笃定对方大概率是雪蚕峰的某位长老,她实在站不起来,也就放弃了,反正跪地吐血的样子已经足够狼狈了,她也没必要再注重什么形象,干脆歪斜着坐在了地上:“什么破境?” 白衣少年侧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夜色暗沉,却遮掩不住他精致秾丽的眉眼,他的目光太过专注,甚至带了几分隐约的灼热,虞兮枝被看得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耳根微红,不由得开始感谢此时的夜幕低垂。 “破境却不被发现,这种事情就算在昆吾外门也极少发生。”白衣少年的目光移到了她的道服上:“而你,不仅是内门弟子,还是怀筠的亲传之一,理应万众瞩目。” 顿了顿,他似是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事情,咳嗽了两声,又缓缓补充道:“……虽然看起来确实太弱了些。” 虞兮枝本想反唇相讥地说一句,看你咳咳咳的样子也强不到哪里去吧,但她顺着他的目光,在看到了自己道服下摆的时候,默默闭了嘴。 昆吾山有标准道服,内门弟子的道服统一都是深青色缀白波浪边,亲传则在白波浪边的外圈以红线收边。 白波浪边上,会用不同的颜色绣上六瓣的昆吾花,色彩和花朵的多少各有意义,一句话概括的话,就是花朵越多,颜色越深,说明贡献越多,修为越高。 稍微回忆一下,就可以想起来,虞寺的道服衣摆上已经绣满了小半面的昆吾花,冠绝同辈弟子。至于她虞兮枝,白边上可怜巴巴只有一朵浅黄色的小花,眼神不好根本找不到的那种。 而此时此刻,白衣少年一言难尽的目光,正落在她的小黄花上。 虞兮枝第一次有了想要藏衣角的冲动。 白衣少年对她的些许窘迫毫无感觉,又或者毫不在意,他看着虞兮枝擦干净唇边的血,似乎也不太在意现在两个人有些诡异又狼狈的一蹲一坐姿势,径直竖起了两根手指:“两件事,一好一坏,你要先听哪个?” 虞兮枝开始提心吊胆,还没来得及思考到底要先听什么,对方又思忖着开了口。 “嗯……好事也说不上很好,坏事也说不上很坏。” 虞兮枝:“……那就先听听说不上很好的好事吧。” “虽然没人发现,但你确实破境了,从炼气初期进入了炼气中期,根基挺稳,没什么问题。” 虞兮枝根本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破境过。 这些天在昆吾山宗,也不是没见过别人破境。诚然,她修为格外低了些,但大家也就是前中后或者大圆满的区别罢了。但饶是如此,破境的时候,通常也还是会闹出来些不大不小的动静。 风起云涌,祥云霞光,都是常规操作,动作小点儿的,再不济也能卷一阵小狂风出来。反观她,这两天最让大家瞩目的事情,要么是和高修德徐教习掰头,要么是……饭味儿太香。 “破境了……不是挺好?”虞兮枝疑惑地挠挠头。 “怀筠亲传,炼气中期,挺好?”白衣少年挑眉:“你确定?” 虞兮枝心道就是挺好,每天进步一点点,成长足迹看得见嘛。她下意识点头,然后又在对方的眼神中默默摇了摇头。 “那……说不上很坏的事情又是什么?”她咽了口口水,小心问道。 白衣少年看她已经像是在看一个十足的咸鱼了:“除了我,没有人可以看穿你的境界。” 虞兮枝一愣。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看起来,我的血遮盖了所有本应落在你身上的感知。所以你破境的时候,和我一样,不会有天地异动,不会有天劫,却也……不为人知。”对方弯下两只手指,声音里有了促狭和轻快:“理论上来说,这种效果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可偏偏我的血里有毒,如果你不常来喝一碗,就会像刚才那样,吐啊吐啊,就死了。” 这段话信息量太大,尤其是最后那句“吐啊吐啊,就死了”实在冲击力太大,虞兮枝大脑有那么一瞬间的宕机。 白衣少年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他看着表情进入了某种空白呆滞的少女,眼中笑意渐敛,手指微并,黑夜遮盖了他指间缭绕的剑意,更压住了他在这样的笑意和兴致勃勃之后的杀意。 他当然早就看出来了,虞兮枝似乎根本没认出他就是千崖峰的主人,昆吾山宗的小师叔,谢君知。 当初怀筠师兄领着她和虞寺回来的时候,他曾经远远地看过她一眼,那个时候尚粉雕玉琢的团子头小豆丁倒是长开了不少,虽然眉眼依然稚嫩,但她三庭五眼比例极好,再加上那双笑眼和颊边的小梨涡,再怎么也比师兄后来带回来的那个小女孩儿顺眼些。 也兴许是这种顺眼,让他愿意多费点儿时间在她身上,而不是在第一时间直接掐断她的脖子。 谢君知有点百无聊赖地搓了搓手指,像是压根忘了自己也才比对方年长几岁的事情。 他很好奇,也很百思不得其解,前几日,她到底是怎么进入他的心魔幻境的。 是妖域派来的奸细? 又或者是太清峰那位的……某种试探? 所以他故意直说了自己血的问题,还说得清楚明白又细致,甚至透露出来了点儿其他人都不怎么清楚的信息量,但凡虞兮枝有任何一点想要做什么的想法,都必定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虞兮枝,发丝些许散乱的少女眼神慢慢重新聚焦,落在他身上,再眨了眨。 半晌,她饱含敬佩地,缓缓感叹了一声:“——好牛逼的血。” 第8章 “……好牛逼的血。” 少女的声音带着十足的喟叹和敬佩,还有种谢君知所不能理解的复杂情感。 ——要虞兮枝自己来解释的话,大约就是某种类似于“哦豁,修仙世界不讲基本法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的感慨。 谢君知一时之间被虞兮枝话语中的真情实感震住了。 这些年来,怎么说他的人都有. 他从拥有记忆开始,想要杀他的人就和想要救他的人一样多,几乎所有知晓有关他的血的秘密的人,要么被他杀了,要么被怀筠和那些老怪物们杀了,又或者早就死在了当年与妖域的那场蚀日大战之中。 活着的人里,知晓这件事的,除了那些世代效忠昆吾山宗的人之外,只剩下了面前的这个赞叹他牛逼的小少女。 甚至她知道的还比其他人更多点儿。 有一说一,他的血……是挺厉害。 谢君知听过许多对他血的评价,其中不乏语意相同的。 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像虞兮枝这样的语气。 “是吗?”他不知何时停下了搓着的手指,连带着其中蓄势待发的剑意都悄然在空气中散去了大半,下意识问道。 “我修仙是想要求真正的大圆满的。”虞兮枝诚恳道:“虽然我现在只有炼气境,但我知道,想要道心圆满,哪怕不说,也不能说谎。所以我说牛逼,就是真的牛逼。” 顿了顿,她又觉得自己对修仙界实在是知之甚少,也或许不同人的血有不同的效用,于是打了个补丁:“……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谢君知盯着她的眼睛,少女的眼神澄澈明亮,不似作伪,她的眼中没有他见过的那些龃龉肮脏,算计和自作聪明。 她不知道他究竟是谁,所以在看他的时候,看的只是他,就是他。 谢君知微微抿了抿嘴。 他有点难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这种心情有些许的陌生,让他忍不住心生了些想要逗弄她的恶劣。 “掌门真人的弟子,从此在所有人眼中就停步在了炼气初期,再无寸进,由此带来的风言风语和诋毁,你受得了吗?”谢君知慢慢问道。 虞兮枝却根本没像他想的那样露出迟疑之色,反而突地笑了出来:“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虞兮枝,是掌门怀筠真人的二弟子。” 看到谢君知微怔的表情,虞兮枝突然想起,对方莫约是雪蚕峰后山不问世事只爱摆弄药材的长老,不认识自己、不知道自己的那点儿事也是正常。 于是她继续解释道:“这位……朋友,你可能有所不知。我当年进昆吾山宗,本就是因为师尊看上了我阿兄的根骨,而我赖着阿兄不让他走,这才硬是靠着厚脸皮进了宗门。” 说到这里,虞兮枝叹了口气:“后来啊,好不容易引气入体,要登昆吾云梯了,半路我就上不去了,是我阿兄拖死狗一样,把我拖上来的,所以我才能顺利地继续留在内门。” 她毫无负担地将自己比喻成“死狗”,语气轻松中,隐约还是有几分落寞,她摊摊手,冲谢君知笑了笑,安慰道:“你看,这不是巧了吗?我已经是大家眼中的废柴了,风言风语冷嘲热讽我早就受过啦,之后如果也依然是这样,又有什么所谓呢?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所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都是有虚荣心的没错,能听到夸奖的时候,谁也不想要被骂。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为了别人的看法而活着。”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悄然亮了亮:“况且,你想,如果所有人都以为我还是炼气初期,但实际上我早就已经筑基了,等到选剑大会的时候,我岂不是能扮猪吃老虎,打爆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 谢君知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竟然觉得她的话语无法反驳。 半晌,他才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就算做梦,也做得大点儿?” 虞兮枝没反应过来:“什么?” “距离选剑大会还有两年,你就只想筑基?”谢君知垂眸,他突地笑了起来,他本生得清风明月,可这一笑,却近似带了某种引诱。 他一边说,一边从芥子袋里掏出了一个漂亮的雕花琉璃碗,伸出手腕悬于上方,并指为剑,在手腕上轻轻一划—— 殷红的血液顺着他冷白的肌肤窸窸窣窣落下,滴在琉璃碗中,他却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只是脸色更白,压抑不住一般,咳嗽了几声,这才继续道:“要我说,想要打爆所有看不起你的人……” 琉璃碗很快续满,他两指在自己的伤口上一抹,他的手腕便又重新恢复如初。谢君知将琉璃碗用三根手指端起,稳稳地递到了虞兮枝面前。 虞兮枝下意识接过来。 琉璃碗衬得殷红更红,她被这样的色彩刺到,忍不住拧了眉头,却发现这血与她想的不一样,竟然没什么非常浓郁的血腥味。 对方递过来,毫无疑问,是让她喝了。 谢君知目光灼灼,虞兮枝又想起了刚才钻心的痛,以及对方“吐啊吐啊,就死了”的形容,再听到对方压抑的咳嗽声,她愈发觉得这血不喝不行。 伤口沾血的事情,也不是对方故意的啊,当时谁能想到这么多呢?她后来也不是没怀疑过,但反复回忆了当时的情况,她觉得,对方还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血有问题,所以急着擦掉,却没料到她手上有伤。 ……说到底,还是她当时骚了一嘴,问他要不要擦血惹的祸! 事已至此,虞兮枝只能心里一横,仰头就喝。 谢君知这才漫不经心地将刚才说了一半的话继续了下去:“就先定个大宗师的小目标吧。” 虞兮枝:…… “……咳、咳咳咳!”虞兮枝差点没呛出一口血来,“大、大宗师?!” 渊沉大陆的修仙者有十二个大境界,每个境界则分为前、中、后和大圆满四个小境界。 而十二个大境界又被均匀四分,被冠以了特别的名字。 开光、炼气和筑基这三个境界被称为“朝闻道”,取“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意,称“小真人”; 结丹、元婴和化神这三个境界则为“伏天下”,称“真人”。到了这个境界,便已经可以呼风唤雨,翻云覆雨了。 一些小门小派的掌门也不过是结丹境,元婴境堪称大能,再往上,也就只有三道五派的掌教和门派底蕴的老怪物们是化神境了。 再向上,近乎传说般的炼虚、洞玄和大乘三境,才是所谓的“大宗师”。 而她面前的这个白衣祖宗,张口就是让她到大宗师境界? 虞兮枝非常想掐着对方的脖子猛摇一顿,再冲着对方耳朵大吼一声“你醒醒”。 偏偏对方的眼神平静,语调随意,说起“大宗师”的时候用的定语还是“小目标”,很难不让虞兮枝想起前世某位首富语调随意地说小目标是先赚他一个亿。 “你不是想要打爆所有曾经看不起你的人吗?”谢君知挑挑眉,似是不明白她的惊讶何来:“按照你刚才的描述,你觉得你的师尊看得起你吗?” 虞兮枝艰难地咽下口中的这份血腥,顿时感到一直压迫在体内的那股痛感散去了大半,她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连带着歪斜在地上的坐姿都变得不那么难受了。 她直起身子,回忆起了那日小师妹夏亦瑶失踪后,怀筠真人对自己颇为横眉冷对的样子,这才干巴巴道:“应该是……看不起的吧。毕竟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被看得起的地方?” “怀筠是化神大圆满,你想要打爆他,当然得大宗师。”谢君知理所当然道。 虞兮枝欲言又止。 不是……你等等…… 她格局小,暂且想的也就是打爆些同门,教习什么的…… 脚踩师尊拳打昆吾之类事情她是真的没有想过啊!!! 她内心有密密麻麻的吐槽,但对方说得又极有道理,语气也过分笃定,她竟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也不用太惊讶,大宗师有什么难的。”谢君知勾了勾唇角,似是对她的反应非常满意,并为之感到愉悦:“我教你。” 虞兮枝:? 祖宗您上嘴皮下嘴皮一碰,说来就来?牙不疼吗?您要是真这么厉害,为啥还要让怀筠当掌门?篡权夺位不香吗? “不早了,回去吧。”谢君知站起身来,又抬手掩唇咳嗽了几声,夜色中,他的一袭白衣显得格外单薄了些,他转身就准备走,但又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虞兮枝一眼:“啧,炼气境就是麻烦。” 虞兮枝:……? 吃他家大米了?怎么就麻烦了? 下一秒,她就看到站在前方的白衣少年抬起手,随便折了一只树枝,看也不看地冲她扔了过来:“踩上去,送你回去。” 虞兮枝:……???? 她低头看着停留在她面前的半干不枯又格外短小的树枝,欲言又止了半天,再抬头的时候,面前空空如也,又哪里有半点白衣少年的影子。 树枝在原地等了会儿,似是没感觉到人站上来的重量,抖了抖。 虞兮枝硬是从一根树枝上看出了些不耐烦出来。 她觉得自己多多少少有点疯了。 ……可能就是喝多了白衣疯子的血,也沾上了他的气质。 踩上树枝的时候,虞兮枝又哂然一笑。 都敢去肖想鱼跃龙门,两年大宗师了,可不就是疯了? 踩个树枝算什么,就算现在飘在她面前的是一片树叶,一缕青烟,一根猫毛,她虞兮枝也敢一步跨上去! 第9章 虞兮枝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 她翻身而起,看到放在桌子上的那一截树枝,想起了前一天夜里,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了。 前一夜,她嗤笑着自己,一步跃然而上,只当自己在荒唐的夜,喝了荒诞的血,做了荒谬的梦。 直到半干不枯的树枝乘风而起。 刹那间,浓稠的夜被撕开,踩在她脚下的明明是小树枝,但小树枝自己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 小树枝觉得自己是千崖峰下十里孤林,是骁勇的风,是所向披靡的剑! 虞兮枝被这份速度与激情给吓傻了。 小树枝根本不管被风刮得零乱的虞兮枝,它穿梭过云层,掠过夜巡白鹤,嚣张地擦过剑冢上空的无数剑意,竟然还未碎,一口气扎入暮永峰,在无数夜修的昆吾弟子惊恐又怀疑自己眼花了的目光中,精准无误地悬停在了虞兮枝寝舍的门前。 极致的快紧接着绝对的静,虞兮枝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翻滚出来了,她双腿颤抖着扶墙进门,一嘴的血腥味都被吹没了,才碰到床就直接栽在了上面。 ……谁又能想到,再睁眼的时候,小树枝还能稳健地自己上岸呢? 虞兮枝眼神涣散,飞快穿衣洗脸,逃避地绕墙而过,拎起烟霄剑匣就想夺门而出。 岂料小树枝不依不饶,在她出门的瞬间腾空而出,稳稳地停在了她面前。 虞兮枝:…… 这续航,实在厉害。 “树枝兄弟,昨夜你就辛苦过了,今日实在不必继续劳累。”虞兮枝好言相劝,已然不管树枝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行为离不离谱,她权当树枝是个传音器,能让白衣大佬听到她的话,“你在家中稍事休息,我晚间一定回来。” 树枝悬停不动。 虞兮枝:“……是这样的,你或许有所不知,我们太清峰弟子去学宫,必须步行过迷雾林淬炼剑意,哪怕是筑基期弟子也不得御剑。” 小树枝这才有所意动,微颤片刻,又平地升高一截,到了虞兮枝面前。 虞兮枝揣测片刻,不太确定地抬手握住了小树枝。 小树枝没逃。 显然是想要和她一起去上课了。 她就这么握着也实在是不妥又奇怪,虞兮枝思忖半晌,干脆抬手将自己的发簪拔下来、换上了小树枝。 所幸这次,小树枝似乎没有异议,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地蜗居于她的三千青丝之中,仿佛昨夜睥睨肆意的剑意只是一场梦,此时此刻,它只是绕指柔的小意发簪。 昆吾的炼气期弟子不许用玉。 大道质朴,饭都不给吃,发簪自然也只准用木。 但虞兮枝修仙前,是青芜府虞家的嫡长女,修仙后,是昆吾掌门的亲传徒弟,太清峰大师兄虞寺的亲阿妹。她随手换下的簪子虽是木制,用的却是最名贵的未夏海沉香木,熏的是皇亲国戚才用得起的磐华香。 又什么时候用过半干不枯的小树枝? 一路上所有见到虞兮枝的人,脑中都冒出了这个想法。 人人都知她是何做派,所以这截树枝便格外扎眼。 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再扫过小树枝。 “是虞家破产了,还是二师姐转性了?” “……比起这两种可能性,我更愿意相信是二师姐疯了。” “又或者出门太着急,忘记梳头,所以随手从路边折了树枝别在头上?” 如此众说纷纭窃窃私语如影随形,虞兮枝只当没听见,但小树枝却似乎对这种万众瞩目极为满意骄矜,盯着它的弟子们也逐渐开始陷入沉思。 ……硬是从一根小树枝上看出了些惬意和愉悦,他们是不是疯了? * 虞兮枝不关心其他人的想法,她被目光洗礼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要说疯,也是昨天先从小树枝上看出不耐烦、光天白日之下还和小树枝聊天的自己更疯一些。 她走过迷雾林之时,林中树枝微颤躬身,她走过药田之时,万亩良种叶片微卷,她走过悬泉瀑布之时,剔透水珠悬而不坠。她路过紫渊峰,那山头到山脚的整齐树冠抖落一地叶片,她从太清峰底走上学宫,云卷云舒,日丽风和,花团锦绣。 小树枝得意洋洋盎然自得,虞兮枝却浑然不觉。 她黑发随步伐摇,步履之中自有韵律,身后剑匣精致却并不多么结实,烟霄在其中被颠簸得晃来晃去,与剑匣边缘碰撞出一些比叮叮当当更喑哑的声音。 鸟鸣愈盛,剑意如花香四溢,小树枝急摆,将四散剑意齐齐搅散。 依旧是乾坤朗朗,大道迢迢。 虞兮枝只觉得今日的宗门内,灵气好似比平时汹涌些,许是哪处灵脉今日格外卖力输出。 这样一路走去,她已是炼气境后期。 …… 学宫依然熙熙攘攘,虞兮枝照例准备去上一层,却在下三层的位置停了脚步,好奇道:“高师弟,你怎么在这里?” 与下三层的内门弟子站在一起的,正是素来自恃亲传弟子的身份,不屑与其他人搅在一起的高修德。 高修德转头看向虞兮枝的时候,正是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乍一看到虞兮枝那张亲切含笑的脸,显然是前几日的余威尚在,高修德先是下意识想要后退,然后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提了嗓子:“二师姐,你应当也听说了吧?剑冢凶气太盛,小师妹伤及根基,怀薇真人要为她请西雅楼楼主调养身体的事情!” 虞兮枝心道自己这几天过得太过丰富,甚至都要忘了还有小师妹这件事,无论从未来的恶毒女配还是从二师姐的角度来说,她都无端有几分心虚。 不过心虚是她的事,也不必让高修德知道,于是她道:“那又如何?” 这一次,不待高修德答话,已经有内门弟子不服喊出声:“为何要请?是我琉光峰的丹不如那西雅楼吗?是我峰济闻真人不如那西雅楼的楼主吗?!小师妹的病,为何要交由他人之手,这岂不是……岂不是……” “岂不是灭我们威风,助他人志气!”有人看他说不下去,主动气势汹汹接过话头。 “对!” “就是!怎可如此!” 一片义愤填膺中,大家这才发现站在楼梯外的少女并没有说话,不由得纷纷敛声,向虞兮枝看去:“二师姐,你觉得呢?” “我觉得?”虞兮枝佁然不动,笑容不变:“我觉得,你们如果这么不服,就去太清峰正殿门口长跪,去怀薇真人的住处质问,去向西雅楼楼主下战书呀,难道你们觉得吵赢了一个高修德,就能改变什么吗?” 众人鸦雀无声,她说的那些事情,他们想都不敢想,却被对方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高修德拧眉,心道听起来二师姐像是向着自己说话,但最后一句怎么又像是在拐弯骂他? 虞兮枝继续柔声细语道:“你们有本事,就去治好小师妹的病,师母自然不用再请西雅楼楼主,琉光峰也自然不会颜面扫地。若是做不到,就都闭嘴去修炼吧。” 她不欲继续停留,举步登楼:“……修炼到自己能够做到为止。” 下三层内门弟子怔然无语。 他们一起看着楼梯的位置,二师姐的道服下摆依然是最亲传乃至内门弟子中最干净的,干净到上面只有一朵小黄花。 但这朵干净柔弱毫无存在感的小黄花,柔声却震耳发聩地让他们都闭嘴去修炼。 高修德默立半晌,一提道服长摆,冷哼一声,也追上了虞兮枝的脚步。 他也是昆吾山宗弟子,平素最以自己雪蚕峰峰主亲传弟子的身份自傲,刚才与琉光峰的内门争高下时,他的内心又何尝不在挣扎? 雪蚕峰遍布药田,他自小便尝遍百草,随师尊济良真人下山开医馆,行善积德,如无意外,日后他在医术上的造诣定当不浅。 怀薇真人要去请西雅楼了,说明琉光峰不行,雪蚕峰也不行。 他也想争这口气,可是要被治的人……是小师妹。 高修德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走在他前面的二师姐,道服勾勒出少女纤细腰肢,而腰肢被黑发覆盖,再向上则是挺直背脊,如松柏幽微。 昔日那个被一逗弄就眼底飞红的怯懦二师姐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他这样仰头看着面前二师姐的身影,耳边还是她方才的话语,脑中生不出半分遐念,只觉得二师姐步履从容,高山仰止。 小师妹……就从不会这样。 小师妹她像是灵动的兔子,又像是山间的精灵。她笑起来的时候像是人间四月的天,让人见之则想要这份明媚永存,而她不笑的时候,却仿佛人间四月尚飞雪,教人心头痛惜,想要擦干她眼中盈盈的水汽。 想要为这样的小师妹治病,不想要她难受……有错吗? 他是雪蚕峰的亲传,却对小师妹的病情束手无策,只能求助于外援,又……有错吗? 高修德想不明白。 他不可能去太清峰正殿门口长跪,去怀薇真人的住处辩驳,更不可能去向西雅楼楼主下战书。 他想要小师妹快点好起来,却也不想自己的宗门蒙羞。 高修德出身逐云城高氏,历来便是修仙大族,他家门兴盛,家世雄厚,而他踏入仙门便成亲传,一生顺风顺水,掐指算来,这竟是第一次知道,人生竟然还有如此这般的两难之境。 他这样想着,踏着二师姐走过的台阶,一路而上,又突然想起,二师姐其实也就比小师妹年长一岁,今年也不过堪堪十四罢了。 他再抬头,目光落在了插在二师姐头上。 青丝中,有一根粗糙到不甚和谐的小树枝。 二师姐侧头,小树枝便也侧身。 二师姐颔首,小树枝便也跟着颤动。 高修德开始陷入沉思。 ……硬是从一根小树枝上看出了鄙夷和嘲笑,他是不是疯了? 第10章 虞兮枝在想小师妹治病这事儿。 原书里也是有这段的。 小师妹夏亦瑶虽取得名剑潇雨,然而终究根基尚浅,剑冢煞气与杀气尤好说,不假他人之手,怀薇真人与怀筠真人夫妻伉俪联手,还是可以压制一二。 坏就坏在潇雨剑上。 剑是好剑,可惜夏亦瑶压不住。 最关键的是,雌雄双剑一日不合璧,双剑的主人便一日受噬心之苦。 男主程洛岑虽也饱受此痛,但他有老爷爷残魂傍身,自有上古不传之秘法仙决庇护,虽然此痛也屡次让他吐血垂危,但却也只是他登天路上的小挫折罢了。 可夏亦瑶这边,就不那么幸运了。 她从此便孱弱娇嫩,三步一咳嗽,五步一趔趄,眉尖微蹙,手抚胸口,看上去竟是比传说中那位镇守剑冢,被剑气所伤的小师叔更加病入膏肓。 ——直到程洛岑一剑银河落九天,踏月扶摇,站在她的面前。 换句话说,不管那位西雅楼的楼主会不会被怀薇真人请来,小师妹这病都是治不好的。 也是,本命剑偏偏会反噬自身,除非舍了这剑,又有何法可医? 虞兮枝好奇的是另一件事。 小师妹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如果知道,又为何任凭怀薇真人去请西雅楼楼主? 如果不知道……难道是潇雨剑还没觉醒剑灵? 不应该啊,她明明记得原书里,潇雨剑的剑灵是一直都醒着的? …… 夏亦瑶脸色苍白。 她默不作声地饮下漆黑药汁,再吞下乌黑药丸,还未说话,已有人怜惜地塞了糖渍乌梅在她嘴里:“我的瑶瑶受苦了,改日我让济闻试试,能不能炼出甜味的药丸。” 说话的女子一身浅紫道服,挽着妇人的发髻,不施粉黛却依然丽色惊人,看起来是三十出头的年龄,声音极是怜爱,正是昆吾山宗掌门怀筠真人的道侣,怀薇真人。 怀筠,怀薇,本是同宗同源的师兄妹,他们的师尊正是昆吾山宗上一任的掌门心离真君。两人是真正的青梅竹马,这一生顺风顺水,风光无限,偏偏携手这么多年来,未有子嗣。 要说修仙之人,本就淡情寡欲,不少宗门的掌门都会笑称,将门下弟子视若己出,怀筠与怀薇也说过同样的话,但只有极少的人知道,这对掌门夫妇是真的想要子嗣,却无果。 怀筠真人的亲传弟子里,虞寺与虞兮枝出身不凡,家族人丁兴旺,双亲健在,修仙之人断凡缘讲究顺其自然,他们寿数本就极长,在为长辈风光送终后,这份尘缘自然会断,切不可强求。 虞兮枝下面,还有一个三师弟,名叫易醉。这易醉,来头还要更大些,乃是紫渊峰某位长老的遗腹子,最关键的是,他的母亲也并非无名之辈,而是白雨斋那位斋主的亲妹妹,若非易醉自己沉迷剑道,白雨斋是绝不可能放人的。 就只有夏亦瑶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小可怜,能够让怀薇抒发一番拳拳母爱。 “西雅楼的谈楼主已经接了我的帖子,想来已经快到了。”怀薇真人轻拍夏亦瑶的后背,为她顺气:“瑶瑶再忍耐几日,事情就会有转机了。” 后面怀薇真人再说什么,她已经有点飘忽地没有听进去了。 少女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被褥,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症结何在,这些天来,琉光峰济闻真人和雪蚕峰济良真人已经快要住在这里了,也没找出个法子来。 别说是西雅楼的谈楼主,纵使是大罗金仙来,若是没有专门的秘法,恐怕也会束手无策。 潇雨剑的剑灵在她脑子里懒洋洋地絮絮叨叨。 “还在犹豫啊?利弊我都给你讲得很清楚了。” “不想劳师动众的话,干脆你就碎了我,你碎不动,就让你师母来碎。你我相处时间不长,灵根不会严重受损,几日就养回来了。本命剑嘛,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剑冢里一抓一大把。” “要么,你就直说是怎么回事儿,你师尊师母就不用拉着面子去请人了。也正好昆吾山宗山高人多,多点人帮忙去找你的情郎,好让你们两个人都早日脱离苦海。” 夏亦瑶抿嘴。 十三岁的少女本懵懂,但潇雨剑天天在她耳边滴滴叭叭,叽叽歪歪,她目光闪烁,便也跟着幻想了起来。 拿着另一半剑的他应是怎样? 是名门之后,宗门新秀,亦或者……? 是美,是丑,还是平平无奇? 夏亦瑶猛地回过神来,在心底叱道:“什么情郎,胡说八道。” 潇雨吹了个口哨,也不反驳,没了声音。 夏亦瑶何尝不知道潇雨剑说的这些大道理。 可剑冢取剑是怎样大的机缘,潇雨剑纵使有剑灵,也无法理解。它自己对生死无所谓,她却不想失去本命剑。 她悄然看向放在剑架上的细剑,长剑入鞘,尤冷清曼丽,藏锋后依旧让人目眩神迷,她不由得想象自己持剑的样子。 为了那个样子,她就算再病几日,几年,又有何妨? 她想要本命剑,想要昆吾山宗这一代第一个剑冢取剑的名号,也想要一线生机。 她不想去管那个什么情郎,也不想去管昆吾山宗与西雅楼之间的恩怨。 是……是师母要为她请的,她只是一个不知病因、难以医治的病人而已。 不是吗? 夏亦瑶蜷紧手指,睫毛轻颤,冲着怀薇真人露出一个楚楚可怜的笑容,细声细语:“嗯,谢谢师母,是亦瑶不济事,让师母费心了。” “你这孩子,总是这样客气。”怀薇真人说话间,神色微动,伸手从半空捏碎一个传音符,倾听片刻,喜上眉梢:“谈楼主竟是已经到了,只说许久不来,想吃一碗罹云郡的面,明日便上山!” 潇雨剑轻鸣,声音比细声细语更弱,满屋温馨,唯有剑架寒光淋淋,似不屑,似感慨,又似叹息。 太清峰后殿里欢欢喜喜,虞兮枝却在叹气。 她发现自己断粮了。 米缸里空空如也,菜篮里只剩残叶,内门送菜的大叔今日不来,这也就算了。 最糟糕的是,门口蹲着一只讨饭的橘猫。 橘猫橘势喜人,腮发得极好,明显是个男孩子,橘猫的一双金瞳带着明显的疑问,尾巴也不耐地甩动,敲打在空空如也的小瓷碗上,嗲声嗲气地张嘴发出了一声:“咪啊啊?” 虞兮枝:…… 行了,她懂了,再苦不能苦猫咪。 她决定下山一趟。 胖橘看懂了她的打算,犹豫片刻,缓缓走上来,敷衍地蹭了蹭她的裤脚,沾上了几根猫毛。 昆吾山宗并不阻拦弟子下山,只是天色已经不早,虞兮枝匆匆拿了一袋灵石,负剑而行。 昆吾山乃是山系,以太清峰为中心,方圆绵延数百里,浩浩渺渺。 如此大宗于此镇守,山下罹云郡自是繁茂昌荣,应有尽有。 往常虞兮枝下山,都要虞寺陪同,满打满算,这还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出门。奈何她此次是来屯粮的,万万不可让虞寺知道,否则挨骂罚站都是小事,恐怕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要被盯梢,不得烧火。 于是她并没有从紫渊峰买传送符下山,而是径直去了外门,带了帷幕,随便找了个弟子,用两块中品灵石换到了传送符,还谨慎地换了一套崭新的外门弟子外袍换上,这才捏了传送符,站在了罹云郡城之中。 夜幕微垂,天边有火烧云的余韵,罹云郡的天空绸蓝,红瓦上却尚有霞光金边,叫卖声,吆喝声,嬉闹声纷纷扰扰,有的店家已经提前燃起了灯火,于是灯罩的五颜六色也倒映在青石板路上,一派人间烟火。 晚上出来买菜,绝不是好选择。 正常买菜,都要挑清晨,越早越好,那时的菜,还会带着刚采摘下来时微抖散的露珠,有泥土的新鲜。 昆吾山宗在此,连带着这一片土地与露水都沾了点儿灵气,凡人吃了自然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便是还未辟谷的散修,也极喜爱。 而这样的菜,最好是从路边散户手中购买,这样日暮四合之时,农民们早就回农舍了。 所以虞兮枝只能走进一间米面粮油菜俱全的杂货铺子。 既是铺子,规格自然比散户高了不少。这处本是罹云郡上一任郡守的政绩之作,让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也进进菜铺子,了解民生和农作物,体会农民的劳苦。 当然,在上一任郡守调任后,这菜铺子就对大众开放了。 总有人会在日暮时分突然紧急需要些什么的。 有时是紧急缺了葱姜蒜,有时是突然少了一味菜,又或者家中突有访客,临时加菜。 铺子菜,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掌柜早就练就了眼力,一眼就能看出踏入门槛的人要什么,不要什么。 站在那边的少女穿着昆吾山宗的道服,明显是外门弟子,道服边空空荡荡无花,多半还未引气入体。 也是,引气入体的昆吾弟子哪个还需要吃饭? 又要亲自来买菜,清晨不来,只挑傍晚,挑拣起菜的姿势又娴熟,恐怕是外门极不受重视的小弟子,直到这个时候才有时间偷溜出来。 掌柜心里有了计较。 虞兮枝不知掌柜如何看法,她挑菜精细,却并不翻捡,也不会专门去掐枝叶的根,好与不好,她一眼便能看出来,不一会儿就堆了满满一篮子的菜,然后便站在了生肉案子面前。 “猪后腿肉两斤,前腿肉两斤,肋排三斤,两只鸡,五斤牛大骨……”她如数家珍般清脆报出所要肉名,再补充道:“烦请将后腿肉切片,前腿肉切条,肋排剁小,鸡肉剔骨。” 站在生肉案子后的屠夫将刀在手上转一圈:“那可得加钱。” “啊。”她轻呼一声,似是没想到这一遭,半晌才问:“加多少?” “三块灵石。”这次答话的,是一直揣手在旁边看的掌柜,圆脸掌柜语气虽笑,其中却饱含蕴意:“这位……小真人,是初次下山,不知我们铺子的规矩吗?” ——穷酸外门累死累活能攒下几个灵石?买个肉还要求这么多,真当以为自己是内门亲传的小真人啦? 虞兮枝却不答,对圆脸掌柜的明嘲暗讽无知无觉,她又出了会儿神,然后突然问道:“这隔壁是做什么的?” 屠夫下意识道:“是一家面馆。” 言罢又心想,果然是第一次下山的土包子,竟然连罹云郡著名的一家面馆都不知道。 隔着帷幕,他们看不到虞兮枝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和欣喜的表情,她迫不及待地转身,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扬手扔了三块灵石过去:“再称三斤米,三斤面。我去隔壁吃碗面,吃完回来结账。” 圆脸掌柜眉头微皱,心道下品灵石也分好坏,坏灵石他可不要。更何况,隔壁一家面馆今天有大人物来,又哪里是你去了就能吃到的。 他思绪未尽,灵石已经入手。 整整齐齐三块饱满漂亮的上品灵石。 再抬头,小少女的衣袍恰消失在了门口,跨门槛时抬起的鞋底纤尘不染。 第11章 虞兮枝站在隔壁门口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一家面馆,是真的叫一家面馆。 面馆门面不大,也不太干净,是市井人间的味道,这味道细密香软,却极有穿透力,刚才的各种味道乱飞的菜铺也无法掩盖这种味道,走到近处再问,更是让人食指大动。 虞兮枝哪里受得了这等诱惑,当即上前一步,就要挑帘入内。 “站住!” “什么人!” 两道剑光一左一右同时向着虞兮枝面门袭来,她向后仰身,堪堪避开,帷幕帽檐却被斩裂了一个小口子。 现在吃个面都这么刺激了吗? 虞兮枝下意识这样想道,迎面而来的剑意未散,竟有些咄咄逼人,她来不及多想,反手便要抽剑。指尖触及烟霄之前,小树枝却已经先一步到了她手上,任她一握,再反手前劈—— 剑意激荡,那两人合击竟也不是这一击之敌,为冲散的剑意飘散出去,将一家面馆的门帘彻底卷开,露出内里光景。 面馆只正中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之外的地方被人站满,桌子上却只有一人落座。 中年男子模样的那人对外门的动静恍然不觉,眉眼平静,只用筷子挑起薄宽面条,溅起面汤两三点,四溢香气在他一颔首之间,被尽数纳入口中。 好香。 门帘重新落下,虞兮枝沉浸在刚才惊鸿一瞥的一碗面条中,半晌才发现,自己手里不是烟霄,而是小树枝,难怪刚才手感哪里怪怪的。 “胡闹。”她不由得低声道,重新抬手挽发,将小树枝插回了发髻之中。 她说的是小树枝,声音也低,逼退她的持剑人却早已炼气,耳力惊人,听得清清楚楚,闻言脸色顿变。 “竖子敢尔!” “说谁胡闹?!” 又是两声怒叱从帘内卷出来,这一次,虞兮枝终于看清了,发声的,是一对双胞胎少年。 左边的少年眉间有红痣,脸色极臭,右边的少年眉梢有疤,脸色极冷,看上去像是不甚和谐的镜像。 虞兮枝拧眉。 “吃碗面,要先打败你们吗?”她有点不解地问,又伸头去看面馆里面,却被双胞胎兄弟看到动作,顿时重新挽了剑花,怒目而向。 看也不让看? 虞兮枝终于慢慢正色。 这条街,不应该这么安静。 这家面馆,也不应该只有一碗面。 她能闻到后厨里,小火慢炖着的浓郁汤汁,搓揉好、只待客人点面后再拉开的面团,满碗的蒜苗与碎肉丁。 可汤汁咕噜,却也只能在锅中委屈,面团微涨,却也只能继续发酵,蒜苗微蔫,碎肉丁寂寞。 这伙人,是临时起意来的,临时封了街,堵了店,只为那人一碗面。 “你们不是昆吾弟子。”她这次终于摸到了烟霄剑柄,握住却并未拔剑,她看着双胞胎兄弟的动作,微微拧眉:“昆吾禁令,在罹云郡,任何修士都不得随意当街拔剑,不得当街御剑。刚才倘若进来的,只是一个凡人,岂不是此刻已经葬身剑下了?” 她缓缓抽剑,似是感慨:“没想到我也有要管这种事的一天。第一次做这件事,还有点生疏。” 烟霄铮然出鞘,照亮红痣与疤眉少年略微有些惊愕的脸,她挽剑:“既然这里是罹云郡,昆吾脚下,我身为昆吾弟子,又不巧遇上了这样的事,那便不得不拔剑了。” 红痣少年与疤眉少年心道一声“放屁”,当我们认不出你昆吾外门弟子的衣袍吗?谁知道你是不是从哪里听到了我们楼主要来这里的风声,自以为能一步登天,不知天高地厚,想要来求指点的? 更何况,看面前少女拔剑的样子像模像样,起手却是天下人尽知的昆吾入门清风流云剑,再细看,少女竟似还未引气入体。 双胞胎兄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哂笑。 就算昆吾山宗在三道五派中隐居魁首,但也轮不到一个昆吾外门弟子来向西雅楼的内门亲传说教! 更何况,他们的背后,可是西雅楼的谈楼主! 谈楼主是你们昆吾山宗请来,有事相求的,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门弟子,又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三道剑光在一家面馆前交错。 只想给少女一个教训,倒也不想闹出人命,双胞胎兄弟出剑都收了几分力。 可二人都是西雅楼二楼主的亲传,母胎里就一起长大,心意相通,出剑更事半功倍。 是以两人分别敛了大半功力,但两个炼气中期的人敛力,加在一起的剑意,也已经超出了普通的炼气中期! 双胞胎兄弟的脸上平静轻松,仿佛已经要看到少女被劈烂帷幕,狼狈后退吐血的样子。 却见如秋水般的剑光划破绸蓝夜色,竟是比万家灯火更是耀眼,少女分明还是那一招清风流云走天下,但只是这样的起手,就已经将对方两个练气中期递来的剑气搅散开来! 虞兮枝是看出两个人都是炼气中期了的,好巧不巧,白衣祖宗说了,她也是炼气中期。 大家都是炼气中期,又是在昆吾山宗的地盘,她有何惧? 于是剑气愈盛,剑意更浓,清风流云分明是最基础的剑,在修士眼中,最基础的剑也就是用来吓唬凡人的,然而此时此刻,持剑的人却丝毫不觉得自己用这套剑来对上西雅楼亲传的太上丹阳剑有什么问题。 因为她只会这套剑。 少女眼眸明亮,仿佛自己拿的是昆吾剑,用的是昆吾山宗无上妙法,她迎面对上双胞胎兄弟的剑光,不避不让,一剑斩落! 剑落。 青石板与长剑碰撞出一声脆响。 “承让。”虞兮枝收剑,却剑并不回鞘,就这么拎着剑向前走去。 快要踏足门楣之时,她又顿住了脚步,些许不悦地回头。 被她用最基础的剑法打落了长剑的双胞胎兄弟还在怔然无语,她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回应,不由得叹了口气:“真是没礼貌。” “你们当应我一声‘受教’。”她说话极不客气,偏偏语气和声细语,如春风拂面:“我再说一次,昆吾禁令,在罹云郡,任何修士都不得随意当街拔剑,不得当街御剑。不知你们还要在罹云郡多久,但希望你们以后拔剑之时,多想想为何拔剑,想想我这句话。” 她用剑柄撩起门帘,施施然走进去:“老板,我要一碗面。” 第12章 虞兮枝已经站在了一家面馆里。 刚才仓促一瞥,她只看到了桌子和面,直到此时,她才看清这桌子以外站着的人,全都穿着同一门派的道服。 好霸道一门派。 虞兮枝心中感慨一声,径直拎了凳子到唯一的桌前,礼貌道:“这位先生,介意拼桌吗?” 一碗面还未见底的中年男人眉目温和,他一身素黑道服,衣边有合掌宽的白色勾边,于是素黑的肃杀顿时被稀释,深不见底却并非不可窥视,他颔首:“不介意。” 顿了顿,他又和悦道:“进来吧,技不如人,不怪你们。” 门帘再卷起,双胞胎兄弟二人低头从外走进来,看到虞兮枝竟然就这样与楼主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顿时又要发难,却被谈楼主的视线制止。 掌柜在柜台后敛声问道:“客官要什么面?从细到宽,有毛细细的三细二细,九叶大宽三棱子。” “三细,再加一个牛肉丸子。”虞兮枝很快下了决定。 掌柜很快进入后厨,现场于是除了谈楼主吃饭的咀嚼声,再无其他动静。所有人都将目光悄然放在虞兮枝身上,大家心中对她都有各自的揣测,但几分钟过去,她竟似完全没有向谈楼主开口的意思。 就好像……她真的只是来拼桌吃一碗面的。 但怎么可能? 西雅楼谈星净谈楼主,当之无愧的当今第一丹修,以丹入道,以丹证道,如今已是化神后期的真人了。 丹修不同于剑修,如果说剑修是一群只有武力值的疯子,那么丹修便是人见人爱的香饽饽。一颗小小的丹丸,可以助修士跨过天堑门槛,可以让不稳的根基更稳,可以直接将开光期用弹药灌到筑基,还可以理疗内伤,调养经脉。 而这世界上最好、最精粹、纯度最高也最有效的丹药,便是谈楼主炼出来的。 谈楼主的丹,一丹万金。 偏偏天下人都知道,这位谈楼主性子平和儒雅,是有名的好说话,过去游历期间,有不少人编了身世悲惨的故事,从他手里骗走了许多价值不菲的丹药。从那以后,西雅楼就开始对所有意图接近谈楼主的人进行严格的控制,以防这位隐恻之心极强的楼主再次受骗。 谁曾想,竟然在今时今日,在昆吾山宗脚下罹云郡的小面馆里,让昆吾的外门弟子这样大咧咧闯了进来! 多少人想要见他一面都极难,更何况能与他坐同一张桌子! 最关键的是,这位丹修大能,至今都没有找到合意的亲传弟子。 丹修一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极讲究天分。 而谈楼主平时处事随意,为人随和,被骗去一两颗丹药也不甚在乎,但在选择传人这件事上,却格外挑剔严格,如此一来二去,竟是已经过了许多年,还没遇见一个合意的人。 所以想方设法要见到谈楼主的人,不是求丹,就是想要求师。 这一日负责执勤的所有西雅楼弟子心里都“咯噔”一声,有人已经决心等回到西雅楼,就去领罚了。 有谁会为了一碗面,就向西雅楼拔剑呢? 什么昆吾禁令,都是想要进来的幌子吧?! 有谁会来吃面,还带着帷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呢? 除此之外,大家心头还有另外的疑问。 昆吾山宗的外门弟子,竟然能用最基础的清风流云剑打败二楼主的亲传弟子了吗?要知道,那对双胞胎可不是什么草包,否则也不可能被选出来,随行谈楼主的此次出行的! 按照西雅楼弟子原本的设想,这两兄弟合力,理应也只有那位惊才绝艳的昆吾大师兄才能与之匹敌。就算方才有所收手,又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外门弟子击落手中之剑! 所有人都在等虞兮枝说话。 谈楼主虽然看似在吃面,但其实也在等。 但他们什么也没等到。 虞兮枝端坐不语,直到店家不出几分钟便端上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外加一个装着一颗半个拳头大小的牛肉丸子的小碗:“客官慢用。” 果然是一碗好面,一清二白三黄四绿,一应俱全。 虞兮枝终于动了,她在所有人讶异的眼神中,毫无负担地摘下了帷幕,露出了一张天然带着三分笑意的素净小脸,她拿起筷子,真的就这样挑起了面,再吹吹热气,埋头就吃。 一屋子人鸦雀无声,有人盯着她挽发的小树枝,有人盯着她的面,也有人盯着她的手。这么多的目光下,她吃得安安静静,并不像是因为这份寂静而束手束脚的样子,而是天然就如此安静。 一碗面吃完,她再去尝牛肉丸子,吃了两口,微微拧了眉,却依然极认真地吃完了。 然后,她擦了嘴,重新戴上帷幕,径直向后厨走去。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不免揣测她究竟去做什么了,有人上前半步,压低声音:“楼主,要去看看吗?” 谈楼主也好奇,他不阻止,就是默许,于是有人悄然跟到了后厨门口,探出一只眼睛。 虞兮枝刚刚挽起袖子洗了手,在案板上认真搓丸子,一边搓一边神色认真道:“你看我用力的方式和搓丸子的方向,这样搓出来的丸子保准比之前的牛肉丸子更好吃。你家的丸子,酱汁味儿到了,但肉还是散了点儿,换成这种方法,销量一定能翻倍。” 掌柜开始还有些不信,直到看到虞兮枝手中的牛肉丸子浑圆饱满,下锅煮了再捞上来后凝而不散,再下口一咬,顿时眼中一亮,拱手道:“多谢这位小真人愿意将此秘方告知小老儿。若是小真人不嫌弃小老儿的面,今日和往后,凡是小真人来,小老儿便做东。” “吃一碗面,付一碗面的钱。”虞兮枝却摇头:“要谢我的话,希望下次我来,能吃到这样搓出的牛肉丸。” 掌柜自然连连点头。 虞兮枝爽快付钱,转身欲走,余光却看到了掌柜放在旁边的剁肉刀,顿时眼睛一亮:“好刀。” 她盯了一会儿,才问道:“可否借我一用?” 门口偷听的人已经躬身在谈楼主身旁,带着些疑惑开口:“未见异常,只教了店家牛肉丸子的搓法……又说要借刀。” 众人眼睛一亮:借刀! 这人肯定是借刀来找楼主! 说话间,又见虞兮枝已经急急走了出来,她看也不看人,径直走出去,不一会儿,又拎着菜篮子和一大筐肉进来,直接进了后厨。 西雅楼众人满头雾水,一开始还端着架子,忍到这会儿,各个都想涌到后厨看,却见少女弯腰拿出去了骨的鸡肉,手起刀落,竟是借刀开始剁肉。 修仙之人多从小就被选入门派之中,根骨上佳者更是早早就入了内门,又哪有人摸过这样的生肉,一种人看着虞兮枝嫩白漂亮的小手毫不顾忌地拎肉再剁,都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显然极是鄙夷。 然而为了知道虞兮枝到底想干什么,他们又不得不看。 于是一群炼气境的小真人就这样围在了庖厨之前,就像是里面有真君在传道受业解惑一般,警惕又一丝不苟地看着虞兮枝……剁肉。 刀与案板碰撞出均匀的节奏,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真人们还是第一次听这样的声音,一边觉得刺耳又一边觉得顺耳,一边觉得粗鄙又一边觉得小少女收起刀落的样子中有或许有他们还没观察出来的大自在。 靠剁肉能吸引谈楼主吗? 这是什么另辟蹊径的法子吗? ……等等,这么说的话,她岂不是已经成功地吸引到了他们的注意力吗! 竟然心机至此!让人叹为观止! 虞兮枝是真的在剁肉。 这里店家的刀和案厨都不错,她现在剁好,团好猫饭丸子,回去就可以直接喂给胖阿橘,最关键的是,不用再自己打水洗案板。 无论是哪个季节,昆吾山的山泉,都是真的透心凉。 剁好肉,自然要搓丸子,虞兮枝搓得又快又好,整齐放在店家递过来的盒子里:“下次下山还你盒子。” 再抬头,她也被门口堵满了的人吓了一跳。 她这个人,做起一件事的时候,总是十分全神贯注,看书如此,练剑如此,搓丸子……也是如此。 店家掌柜已经被门口浩浩荡荡的人吓得站在了角落,而她,现在才后知后觉地看到。 她思忖片刻,觉得这群人应该不是在看她。 有什么小真人会这么无聊,跑到后厨门口看人剁肉呢? 八成是孩子们都饿坏了,被后厨炖锅里的香气吸引来的。 可怜天下修仙人,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劳烦让让?”虞兮枝抬头,她已经重新带好了帷幔,自然也遮住了她眼中看向这群可怜孩子时的同情。 身材实在娇小的少女一手提着大篮子的菜,一手拎着几串生肉,看上去就像是小巷子里为生活操持早早当家的少女,偏偏她背后还背着剑匣,顿时显露出了几分不伦不类起来。 大家下意识让开路。 虞兮枝本想直接走的,结果发现坐在桌边的那人竟然还没吃完面,微微拧眉,心道这些修仙之人真是修到连常识都没有了吗?不由得好心提醒了一句:“面要趁热吃,否则会泡软,味道就不好了。” 这是她入面馆以来,对谈楼主说的第二句话。 满屋子的人都猛地提起了精神,就等虞兮枝提出什么要求。 谈楼主颔首,再看向她,却见虞兮枝似乎真的毫无留恋,拔腿要走。 他平生竟然第一次有了一种忍不住的感觉,不由开口问道:“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西雅楼众人顿时紧张。 如她只是要个固元丹什么的,也就算了。 但凡有过分的地方,他们一定…… 虞兮枝却只觉得这个人好生奇怪,同桌吃个面而已,萍水相逢,连缘都算不上。她想了想,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后厨还有我搓的牛肉丸子,比店家的好吃,你可以尝尝。” 言罢,她头也不回地出了店门,于夜色灯海之中施施然而去,再于无人之处将一众菜品收入芥子袋中,捏碎传送符,回昆吾山宗蒸猫饭去了。 * 一家面馆。 谈楼主已经吃完了那碗面,正好赶在了这碗面最佳的风味散去之前。 修仙之人已经谈不上饱腹,他来吃面,也不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是因为十几年前的那场蚀日之战拉开序幕前,他曾在这里,吃过一碗面。 当时,他已经有了天下第一丹修的美誉,只是堪堪踏入化神,还未稳固境界,是以只能看着炼虚洞玄大乘境的大宗师们满满当当坐了一房子,他只能蹲在门边的位置,看着这些明明已经辟谷的真君们吃面的样子。 后来,他也被分了一碗面。 再后来,吃面的人只剩下了他。 世间竟已再无大宗师。 ——至少在明面上来看,是如此。 有人端来了牛肉丸子,虞兮枝示范着揉了三个丸子,老板吃了一个,她自己吃了一个,还剩这最后一个。 汤汁融入牛肉丸子,原本光顺的丸子显得更加饱满鲜亮,棕红色丸子散发的香味将整个房间都填满了,一众人都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个牛肉丸子,一时之间还是有点不太能接受虞兮枝就这么走了的事实。 难道真的是来吃一碗面? 又或者……难道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面前是谁? 谈楼主却看着面前的丸子,越看眼睛越亮,原本还带了些放松的身体慢慢紧绷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丸子,身上原本收敛着的化神境大修士的气息也悄然泄露出来了一些。 化神境,早已化全身境界于天地之间,非心神激荡到了极致,又怎可能露出半分异样? 他身后的两位元婴期的长老也看出了什么,目光一起放在了那个平平无奇的牛肉丸子上:“这是……” “是。”话意未尽,谈楼主已经笃定道。 “看清楚了?”元婴期长老再问。 “一清二楚 。” 元婴期长老的声音已经带了颤抖:“您……您确定?!” “我确定。”谈楼主盯着那个丸子,仿佛要将那个丸子盯穿,他为人儒雅随和,但在此时此刻,也还是忍不住长笑一声,似是自得,似是惬意,又似是感慨:“谁能想到,我会在昆吾山宗脚下的面馆里等到呢。” 谈楼主当即起身:“不等明天了,现在就上山。” 顿了顿,他又停住了前迈的脚步:“不妥,这样显得太过急切,万一被昆吾山宗发现了这个苗子,琉光峰的小老儿定要与我抢夺。不能急,这事儿谁也不准说出去!” 说到最后一句,竟是动了神念。 化神期一念,不能说这件事的禁锢便直接套在了这间屋子里所有人身上。 满屋西雅楼弟子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只听懂看懂了那牛肉丸子果真是不一般,但大家探头也看了半天,丸子还是丸子,却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之处。 还是双胞胎兄弟憋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了,上前半步:“楼主,这丸子,究竟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是她故意留下给您看的吗?” 谈楼主双手负于背后,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快意:“你们看出她的境界了吗?” 宣平与宣凡两兄弟对视一眼:“看不出,只觉得还未引气入体,又或者刚刚引气入体,左右只是个外门弟子,但却会一剑击落我们的剑,实在是想不通。或许是藏龙卧虎,只是借了外门弟子的衣袍,实际是……筑基期的小真人?可也实在没听说过,除了虞寺之外,昆吾山宗有哪位年龄这么小的筑基期小真人。” “不怪你们。”谈楼主却笑着摇头:“我也看不出。” 满屋俱惊。 众所周知,境界一事,从来阶级分明,以上制下,宣平与宣凡看不出,或许说明对方是筑基期。 可谈真人已是化神期,当时已知的巅峰境界了,除非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大宗师,否则又有谁能让他也看不穿呢? “或许……有什么秘法?”元婴期再回忆,竟发现自己也未曾看穿少女的修为,惊疑不定道。 “哪有什么秘法。”谈楼主笑意更深:“几根猫毛罢了。” 猫毛? 什么猫毛?猫什么毛?和猫毛有什么关系? 西雅楼中人面面相看,心中脑中全是问号,却不敢再问。 不敢再问,心中却有一声果然。 果然,这丸子就是探路石!这少女迂回了这么久!当真是心机深沉不容小觑! 只有元婴期的两位长老似是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似是不可置信,又隐约有几分恐惧和担忧的神色。 谈楼主的笑意却越来越深,他抬手拿起了那枚已经微凉的牛肉丸子,任凭酱汁染了自己满手。 “这丸子,真是圆啊。” 第13章 夜低星垂,风静云止,一家面馆里,有的弟子惊愕难言,有人兀自不平,还有人盯着那个牛肉丸子,却怎么都看不出来什么,只觉得再看下去,自己这些年努力辟的谷都要付诸东流了。 但所有人都明白一件事。 谈楼主觉得刚才的吃面少女,能继承他的衣钵,甚至当场就想站起来去昆吾山宗抢人。 可是凭什么? 凭她丸子搓的好吗? 丸子搓的好,丹药就一定能搓好吗?! 世界上哪有这种道理? 等到了昆吾山宗,他们一定要看看,这个吃面少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 虞兮枝已经换下了那一身外门弟子的衣服,这会儿正郑重地站在自己的床前。 这一趟出门,虞兮枝一共扔出去了三块上品灵石两块中品灵石和两块下品灵石,果蔬铺子的老板在她取菜的时候,恭恭敬敬地找了两块上品灵石九十八块中品灵石回来,虞兮枝当时看也不看,直接扔进了芥子袋。 但等到回到山头喂完猫,她也还是要数一下的。 昆吾居,大不易。 这话其实对亲传弟子来说并不适用,所有亲传弟子自享一份供奉,宗门对这些最有可能成为撑起宗门未来的存在从不吝啬,昆吾山宗身为仙门之首,底蕴深厚,绝不会亏了任何亲传弟子的修炼所需。 ……但也只是修炼所需。 像虞寺这样的修炼狂人,全渊沉闻名的昆吾大师兄,他的日常所需便是修炼所需,可虞兮枝不一样。 虞兮枝……或者说原主,是不修炼的,否则她也不可能一开始只是堪堪炼气。 按理来说,像她这样疲懒的亲传弟子,早就应该被打出山门了,可她有个好哥哥,看在虞寺的面子上,大家虽然对她态度微妙了些,到底还没到要出手赶人的地步。 更何况,她非常有自知之明,既然不修炼,便也不去领自己的那份定额供奉,久而久之,发放灵石丹药的琉光峰弟子都快要忘了,太清峰还有这么个二师姐了。 但人既然活着,又哪能没有花销。 原主身上的灵石都来自虞家。虞家本就是名门,她又是嫡长女,还有个让家族子孙世世代代蒙荫兄长,家里自然是大袋大袋地将灵石运到她这里来。 可是再大的名门,到底只是凡人之家,凡人同行的货币自然不是灵石,而凡人获取灵石,则需要用大笔的财富去换。 原主可以这样接受虞家的供奉而毫无愧疚,但虞兮枝不行。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她赚取灵石都要比虞家简单,亦或者说投入产出比会更高,修士该做的事情,不应该让凡人承担这份责任和成本。 已经收了的灵石,她不会退回去,但她也不会再要虞家的这份供奉。 这件事是虞兮枝之前就打算好了的,她吹干了解释此事的信件,只待一月下山一次的信童将信带去,然后再盘点了一下自己身上所有的灵石。 按照这里的普遍换算规则,一块上品灵石可以兑换一百块中品灵石,一块中品则可以兑换一百块下品灵石。灵石不仅可以作为修仙界的流通货币,更可以在灵力枯竭的时候,捏碎作紧急补充之用,比如,一块上品灵石就可以布满炼气境大圆满境界消耗一空的灵气。 按照昆吾山宗的定额,外门洒扫弟子每月只能领到三块下品灵石,内门弟子则是三块中品,亲传三块上品。如果想要更多,就要去紫渊峰任务堂接任务自己赚灵石,这也是试炼日常的一种。 虞兮枝搓搓手,终于上前一步,掀开了床板。 床板下有整整齐齐五个芥子袋。 探入神识,每个芥子袋里都整齐地放着一百块上品灵石。 虞兮枝:……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她都是当之无愧的太清峰富婆。 好像懂了为什么原主每天躺着发呆,不思进取不想努力了呢! 她重新盖好床板,躺下的姿势都比平时更加虔诚郑重一些。 她睡的,不是普普通通木板床,而是富婆家缠万贯的床。 她今天花了四块中品灵石两块下品灵石,她想去做任务补齐一下,让自己身上的第六个芥子袋也变成整整齐齐一百个上品灵石。 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的。 强迫症不怎么舒服地入睡了,梦里都在给灵石凑整。她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在同门愤恨的目光里,安然吃了肉馅小馄饨早饭,烙了一打肉馅饼,用油纸装好塞进芥子袋,再蒸了足足两笼猫饭丸子,将自己所有的碗都拿出来,每个里面放了三个,在墙角下一字排开,再特意锁了门,这才向着紫渊峰的方向奔去。 去做任务这件事,当然不仅仅是为了给变成了零钱的灵石凑整。 就算没这件事,虞兮枝也是打算走这一趟的。不仅仅是为了更快更好地了解这个世界,还是为了更快地提升自己的实力。 她既是剑修,理当以战养战。 早上学宫里例行有徐教习的炼气课,学宫也另有规定,出任务的弟子可以不来学宫上课,徐教习瞥了一眼虞兮枝空空如也的座位,微微皱眉,却只觉得她偷懒不来,怎么也想不到虞兮枝居然也会有去紫渊峰任务堂的一天。 不光是徐教习,紫渊峰任务堂理应也想不到。 今日在任务堂执勤的,恰是紫渊峰那位已筑基的沈烨师兄。 全昆吾上下都知道,这位师兄惯常都是没个样子的,要么耷拉着眼皮打瞌睡,要么翘着腿打盹,白瞎了一张不亚于虞寺那张渊沉九千万少女梦的英俊脸蛋。 但今天,沈烨正襟危坐,背如雪松,音如洪钟,看到虞兮枝一步踏进来,甚至还露出来了个营业般的微笑:“虞师妹,你来了。” 虞兮枝的脚步微顿,颇为狐疑地看了一眼沈烨。 沈烨与虞寺交好,是以她非常明白,这位师兄平素里是什么样子,今日他打招呼的方式确实十足奇怪。 有点像是沈烨知道她要来,专程等着她似的。 但很快她就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抛去了脑后,人生最忌讳的事情之一便是自作多情,虞兮枝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重要过。 但沈烨既然认真和她打招呼,她也认真回了礼,这才道:“沈师兄,有什么炼气初期可以接的任务吗?” ——出于各种考虑,虞兮枝并没有打算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的真实境界。当然了,此时此刻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以为的真实境界,和事实上她的真实境界,竟然也是不同的。 沈烨保持着那个看上去与他气质不怎么相符的笑容,飞快地挑拣出了三张木牌:“这不是巧了吗,这里有三个正好适合虞师妹的任务,一个是去青芜府,一个是去青芜府……咦,怎么还有一个也是去青芜府?看来师妹与青芜府有缘,看来要是想接任务,这趟出行是在所难免了。” 青芜府在昆吾山宗的北边,和罹云郡虽然接壤,但青芜府是个偏狭长的地貌,近处下山向北策马三天也能到,要说远处,青芜府是与卯月海接壤的,从昆吾山宗御剑也得大半天,若是坐马车,足足能走几个月。 任务堂的内门任务一般分为两大类,对内和对外。 对内则是不出山,或是帮各个峰的长老跑跑腿,摘摘草药什么的轻松活,这种活一般比较费时间,赚的不多,但好处有二,一是没什么危险,二是能接触到平时难见面的各位长老和教习,若是有机缘,多得几句指点,也是值当的。 对外则是出山,任务地点更是遍布整个大陆,或是皑皑雪山之巅,或是万里草原之内,亦或者市井之中,内容更是五花八门林林总总,从捉妖押镖到寻宝找人,不可一概而论,共同特点是耗时不定,宗门的木牌上虽然会有危险性评估,但不排除其中会出现误差的可能性。 虞兮枝有足足六百块灵石的压箱底,委实不缺钱。更何况,她再不受重视,也好歹占着太清峰亲传的名额,也没有其他峰的长老和教习敢越过太清峰指点她。 炼气境中期的昆吾弟子本就可以在山下独挡一面了,她本就打算下山的,但一口气抽中了三个同样地点的,还是让她有了一种微妙的、类似于“这也太巧了吧”的情绪。 虞兮枝顿了顿,这才问道:“分别是什么?” 沈烨悄然咽了口口水,背脊更加挺直:“分别是捉妖,捉妖……和捉妖。” “……青芜府可真是好多的妖,高家的人是不顶用了吗?”虞兮枝哑然片刻,终于忍不住道:“既然如此,随便给我一个吧。” 沈烨几乎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急不可耐地递过来一个木牌,动作间竟然带了点儿僵硬和不易觉察的恭敬。 虞兮枝拿了木牌作势就要走,走了两步又飞快转身:“沈师兄的三个木牌难道都是同一个任务?” 刚刚放松下来的沈师兄毫无防备,大惊失色顺口道:“你怎么知道?” 虞兮枝:…… 沈烨:…… 沈烨脸上的营业微笑挂不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的表情,他倔强地维持着最后的僵硬:“可能是天冷了,弟子们多有惫懒,这个任务许久无人来接,可那边又催得紧,师兄这才出此下策。” 虞兮枝捏着木牌看他,她若是面无表情亦或者气势汹汹,沈烨都有办法,偏偏她天生一双笑眼,这样看过来就像是带了点儿没有恶意的促狭,分外让他手足无措,她看看外面的艳阳,顿了顿:“好冷的天。” 还好虞兮枝显然并不在意这其中细节,她确实觉出了几分奇异,但也并没有什么深究的想法,只这样扫了沈烨一眼,便向门口走去。 却有一道阴影倏然笼罩了几乎半个山头,再缓缓向前移去,虞兮枝顿了顿脚步,仰头向外看去。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日光透过昆吾山宗的护山大阵再倾泻下来,耀眼便去了三分,忽有剑舟从天边而来,便将剩余的七分尽数遮去。 剑舟此物,驱动动辄需上万灵石,也只有三道五派这样修仙界真正的巨擘,才有足够的底蕴驱使。通常情况下,也只有最盛大的门派比剑大会,亦或是其他盛事时,三道五派才会派出剑舟。 更何况,是这么大的剑舟。 几道极浩瀚睥睨的剑影从各峰纷纷掠出,悬停在了剑舟面前。 沈烨也闻声迈出了任务堂,一走出堂门外,他迅速重新散漫下来,两人一起盯着那边半晌,还是沈烨先开了口:“啧,西雅楼真是好大的声势。” 他语调稀疏散漫,但再细听语意,却满满的都是不屑。 ——尤其是在知道来者是西雅楼的那位第一丹修谈楼主的时候。 “是师母下帖子请他们来给小师妹看病的。”虞兮枝似笑非笑地挑眉,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难得昆吾山宗也有求人的时候,换做是三道五派的哪个门派,会真的静悄悄来,静悄悄走呢?” 这话难听了些,却也是实话。 ——昆吾山宗这些年来,仗着自己是三道五派之首,又是剑修,在一些小事情上磋磨看低其他门派的事情做得实在是不少。 难道有机会扳回一城,想来就算是渡缘道和太虚道的和尚和道士们,也不会咽着这口气不出。 沈烨依然是那个语调,嗤笑一声:“你们太清峰的小师妹……着实金贵。你什么时候下山?” “这就准备下山了。”虞兮枝收回目光,将木牌在手心拍打两下:“再晚,如果让我阿兄知道了,恐怕这任务就不归我了。” 顿了顿,她突然问道:“妖……难杀吗?” 沈烨眉梢一跳。 妖与人,与天下生灵又有什么区别,只要出剑够快,剑势够足,境界够高,纵使是大妖也不是一剑之敌。 可如果当真如此简单,内门弟子这些年来,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死在妖族手下了。 ……当年修仙界,也不会因为抵御妖族而陨落了所有大宗师。 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又想起面前第一次出任务的少女又不是孑然一人,他又在瞎担心什么呢。 “或许难,或许不难。”沈烨看着她:“但剑心所向,自然所向披靡。祝师妹此去,一路顺遂。” “可我只会最基础的清风流云剑。”虞兮枝又道。 沈烨眼皮抽了抽,心道你任务牌都捏手里了再问这个是不是太晚了,但虞兮枝下一刻就自己笑了起来,她旋身抱拳,不再看那艘悬停在半空的巨大剑舟,将神识探入手中的任务木牌中,从木牌的小芥子中取出一张传送符,背身冲沈烨挥挥手,就这么扬长而去了。 剑舟向山内,她向山外。 沈烨看着她负剑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这才松了口气般转过身,却发现,原本坐在帷幕之后的那个人不知何时也已经站在了门口。 那人冷白的手里扣着另一块木牌,他一眼都没看悬停的剑舟,只目光温和地看着沈烨,分明是暖阳天,他却好似极寒的冰,偏生他唇边的微笑依然是温和的:“故事编得不怎么样,还好她好骗。” 沈烨恭敬转身,一礼到地:“小师叔。” 第14章 无论西雅楼此次来昆吾的源头和目的在哪里,既然来的是那位谈楼长,那么昆吾上下自然都要出来见礼。 太清峰正殿熙熙攘攘,五峰峰主和长老占据了大半个正殿,另外半个则是被整整齐齐的亲传弟子占满。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这种场合二师姐也不来?”面容清隽白皙的少年压低着声音,一点也没掩盖自己语气里的阴阳怪气,在虞寺耳边压低声音:“她就不好奇这位丹圣长什么样吗?” 虞寺还没说话,这个揣着手、没什么站像的少年又将目光移到了站在怀薇真人身后,如楚楚鸢尾花的少女,“啧”了一声:“要是堂堂正正把师母喊一声干娘,我也就敬她是个识时务的,都是同门师兄妹,她在那儿搞什么特殊?” “易醉。”虞寺眼含警告地扫了矮他一头的少年一眼,少年虽然嘴上向着周遭发起了无差别攻击,但显然对这个大师兄还是非常尊重的,被一眼扫过之后,乖乖闭了嘴。 “你二师姐她……”虞寺难得露出了点儿头疼的神色,显然也是被这件事气得不轻:“在紫渊峰领了个任务,下山去了。” 太清峰三师弟易醉露出了见鬼一般的表情,他欲言又止了半天,实在是忍不住了,崩出来几个字:“去……送死吗?” 虞寺:…… 易醉比他和虞兮枝进师门还要再晚一年,再加上他身份实在太特殊,昆吾山宗没人敢训斥他,白雨斋他更是横着走,从小就有点养歪了。 这位三师弟不开口还好,看上去还是正经的清秀少年,昆吾山宗灿烂明朗的未来,一开口,山崩地裂,嘲讽拉满,阴阳怪气,没有人可以在他的嘴贱下活过三个回合。 虽然亲阿妹被人这么说很不爽,但虞寺不得不承认,他乍一听到的时候,脑子也自己有自己想法地冒出了这个念头。 “前几天,她还是跟我学剑了的。”虞寺哑然半晌,到底还是要为虞兮枝挽尊的,也就是那一次虞兮枝的样子,让他感受到了几分安心:“也不是毫无还击之力,我问沈烨了,她领的是最简单的除妖任务,开光境后期都应付得来,她好歹也炼气了,应该能行……吧。” “学剑?学了什么剑?清风流云剑吗?”易醉下意识开了嘲讽,然后就看到虞寺的表情微微一僵,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倒吸了一口冷气:“……我靠不是吧,真是这套?” 师兄弟二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奈何昆吾门规早有写明,除非主动求援,否则其他人不得打探任务内容,不得擅自外援,虞寺纵有再多担心,也只能默默咽下。 左右也不应当出什么大问题,昆吾山宗的任务木牌里都有两张传送符,一张包送到,一张则是送回,如果打不过,捏了传送符逃命就是了。 性命总是无忧的,其他的,等虞兮枝回来了再收拾她。 虞寺如是安慰自己道。 太清峰大阵开,剑舟缓缓驶入,悬停在太清峰外,谈楼主带着一众弟子稳稳落地,拂袖收舟,再缓步走入正殿之中。 太清峰正殿静默无声,所有昆吾山宗弟子都敛了神色,挺直背脊,沉默锋利地注视着西雅楼来客。 在昆吾弟子想象中,这是一场他们与西雅楼弟子无声的较量,这里是昆吾主场,他们必不能输。 然而原本想象中应当肃杀整齐、甚至露出蔑视之色的西雅楼弟子虽然还算整齐,但各个却都在……探头探脑。 有人抑制不住地想要回头看站在正殿之外的内门弟子,也有人敛着眉头,在亲传弟子之中小心扫过,就像是在找人。 昆吾弟子满头问号。 找人?找什么人?难道是有人出任务的时候和他们遇上过,所以这次西雅楼才这么声势浩大,看病是明,寻仇是暗? 各峰亲传弟子眼神微暗,心道这就让各个当口的师弟妹们要多注意,谨防这群西雅楼的不速之客下黑手。 怀筠真人当然也注意到了这群西雅楼弟子们的异常,他略一思忖,只当是在两方弟子日常多有碰撞,结了私怨,便并不放在心上,兀自笑面迎上谈楼主,一番寒暄客套见礼,这才遣散了亲传与内门弟子,关了殿门说正事。 怀薇真人震袖行礼:“还请谈楼主看看,我道侣的这位小徒儿前些日子得了大机缘,进了一趟剑冢,被剑气所伤,本以为有灵气冲洗经脉,自会好转,可这些日子竟然越发重了些,总也不见好。” 这些说辞怀薇真人在书信中就已提及,谈楼主踏入正殿的时候,早已看见站在她身后的白裙少女,以他的眼力,自然一眼就看出来,夏亦瑶身上的病,丹药可压,但不可根除。 他脚步微顿,本想推脱,却又想到昆吾内外门浩浩荡荡八千弟子,要不动声色地在昆吾山宗的眼皮子底下找一个人,可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的事。 于是谈楼主重新向前几步,微笑道:“这病确实不简单,看来是要慢慢调,小姑娘可要多吃点苦了。” …… 西雅楼上下都想要找的那个吃面少女,已经背剑下了山。 捉妖任务大同小异。 妖域霍乱人间已有数千年历史,每隔几个甲子,修仙界便要与妖域爆发一次大战,而今距离上次堪称惨烈的蚀日之战已经过去了十五六年,已经又有小妖潜入人间,为祸一端。 蚀日之战后,修仙界损失惨重,妖域也不例外。过去的仙门之中,除妖是绝无可能让弟子单独出行的,而今的弱小妖族却已经衰落到了比凡人稍强的地步,有时甚至不用仙门出手,村里强壮的猎户们齐心协力,也能制服。实在无法的,才会求援于仙门。 虞兮枝手里的这个任务,位于青芜府西南边的棱北镇,木牌顺着神识传来的资料上显示,当地驻守的外门弟子的寻妖罗盘近来一直震动不已,却始终无法真正确定方位,但棱北镇并未发生任何血案抑或伤人事件,想来此妖或许灵智未开,又或许尚未成年,完全是炼气境初期可以应对的。 树影婆娑,虞兮枝顺着青石板长梯下山,这会儿已经快要到山脚下,不远处村镇的青砖白瓦都已经跃入眼中,她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看起来过分单薄的白衣少年静静地站在台阶最下沿,黑发如瀑,只用一只白玉簪挽起,侧脸如玉。虞兮枝见过他出剑时极汹涌的气势,也见过他捏着别人脖子时极冷峭的杀意,却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安静地站在一边的样子。 看起来……怪孤零零的。 虞兮枝心底有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他侧脸极漂亮,肌肤冷白,眉眼却并不清淡,少年模样的人站姿有点散漫,似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白衣少年回过头来,正对上了虞兮枝惊疑不定的目光,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微微勾唇:“炼气境后期了,离大宗师不远了” 虞兮枝:…… 这祖宗的数学是不是不太好? 她看着对方,目光恰落在对方手中,只觉得那只冷白的手里握着的东西有些眼熟,而她的神识也正好读到任务木牌的后半部分。 “青芜府棱北镇任务建议人数:二。” 她看了白衣少年一会儿,突然明白,自己刚才在任务堂觉察到的那点儿奇异的气氛是怎么回事了。 如果她头上顶着一个“一”的话,那么对方头上就比自己多了一横。 她抿嘴一笑,欣然走下最后几层台阶,揶揄道:“你怎么拿着和我一样的木牌?是为了加快我成为大宗师的进度吗?” 谢君知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虞兮枝走到他面前,便要歪头看他,显得下巴尖尖,笑起来时,脸颊上的小梨涡愈发明显,谢君知莫名有点手痒,他忍不住在任务木牌上摩挲了一下:“为什么不直接捏了传送符过去?” “昨天吃了碗面,味道很好。”虞兮枝如实道:“今天想来看看,镇子里有没有别的好吃的。” 谢君知微怔:“你不是才吃了碗小馄饨?” 虞兮枝更怔,错愕后是莫名的羞恼,她脸颊微红:“你怎么知道……况且那是早饭,现在要去吃的是午饭!” 谢君知欲言又止:“所以,你一日要用三餐?” 虞兮枝觉得对方大约是要像虞寺一样说教自己了,修仙之人讲究无垢,垢从口入,引气入体后,排出的一身污秽中便有许多便是吃食时摄入的,他想要她到大宗师,想必是要逼迫她辟谷。 更何况,寻常人家养生一点的,都要讲究过午不食,女孩子更是吃得极少,哪有像她这样一餐都不能落下,芥子袋里都装着烙好的肉饼的呢? 她心中千回百转,却听到旁边的人若有所思道:“我记得这个镇子上有一家三甜碗做的不错,要试试吗?” 虞兮枝有点不可置信地抬头,她有许多话想说,最终却在跟上对方脚步的时候,换成了一句:“为什么你也可以接炼气初期的任务?” “因为没有人知道我的修为。”谢君知慢悠悠地踩在青石板路上,他像是出门踏青的公子,每一步都走得悠闲随意:“也没人敢来探查我的修为。” 虞兮枝斟酌了一下语言:“可……修炼的时间越长,修为自然会越高,不是吗?” “太清峰后山的长老哪个不是数百岁的老怪物了?就算是你的师尊,踏入修道至今也有三百多年了,还不是停留在伏天下,不得寸进?”谢君知一时之间没意会到她的意思,只摇了摇头,反驳道:“修炼的时间越长,修为高不高不一定,只有脸皮会越来越厚。” 虞兮枝瞠目结舌。 她觉得对方是雪蚕峰不出世的长老,但既然对方不表明身份,所以她也并没有表现得太过尊敬。而这个问题,本意当然不是想要听到这样的回答,而是委婉地提醒对方——就算没人看得穿,但你是长老的话,没人会觉得你才是炼气境吧?炼气境才当不上长老的吧? ……还是说,这段话的精髓在最后一句,他是靠脸皮厚才能说自己是炼气境,和自己做炼气境任务的? 谢君知说完这番话后,半天没有得到回应,再侧头去看,就看到了虞兮枝闪烁的眼神,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什么。 他在三甜碗的门口顿住脚步,神色古怪,似笑非笑地拉长音调:“哦——你是觉得我也是那些老怪物中的一员,对吗?” 杏仁茶莲子粥和糖蒸八宝饭的甜腻香气卷在空气里,虞兮枝只是闻着都觉得舌根发甜,这样铺天盖地香气中,白衣少年向她俯下身,笑吟吟道:“可我……和你哥哥一样大啊。” 虞兮枝怔然看着他。 谢君知离她太近了,近到她可以看到他细腻冷白的肌肤,看到他鸦羽般的睫毛,黑压压的瞳仁,她甚至觉得他有鼻息扑打在自己的额头,又或者三甜碗的热蒸汽从烟囱里倒卷向了她,惹得她全脸都有点微热。 “对了,一直以来都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谢君知。” 虞兮枝深吸一口气,脑子里更是一片甜腻腻的浑浑噩噩。 行叭,她悟了。 这位谢姓祖宗,脸皮确实是,真的厚。 第15章 青芜府,棱北镇。 蹲在凳子上的青衣少年愁眉苦脸,死死盯着放在木桌上的罗盘。 那罗盘只掌心大小,针尖一点微红,往日里,这点红静静悬浮,俨然是这片青铜上唯一的殊色。 但此时,针尖绕罗盘飞旋,那抹红变成了一条摇摆的曲线,看上去触目惊心。 “怎么可能呢?”青衣少年拧着眉头:“寻妖罗盘上个月才检修过,绝无可能出错,可为什么会无法锁定这妖的位置呢?” “黄梨,别盯着看了,看也看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有人在床上翻了个身,声音里带着倦意:“宗门已经传音了,有内门弟子接了任务。” 名唤黄梨的青衣少年蔫巴巴地“哦”了一声:“阿寇,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引气入体,登上云梯,真正成为昆吾的内门弟子啊?” 阿寇的声音更困了些:“你怎么和那个程洛岑一样,一天天净想着修仙。现在这样的日子不好吗?有饭吃,有地方睡,每个月有银子拿,家人也在身边。你要真想修仙,依我看,还是睡着了做梦比较快。” 燃着的蜡烛被窗缝透来的风吹得微微摇曳,黄梨像是被阿寇提醒了,他等到阿寇的眼睛完全合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后,这才悄悄裹了两个干饼,拉开门,放在了合衣睡在门旁小巷中的少年旁边。 黄梨出去后,飞旋的罗盘却悄然停滞了片刻。 摇曳的微红针尖轻颤,旋即指向了酣睡的阿寇,短暂的停顿后,复又开始飞快地旋转,就像永不停歇的流光,抑或绣娘手下飞舞的红线。 …… 三甜碗果真味道不错,虞兮枝连喝三杯苦荞茶,才将甜滋滋的腻味压下去些许,等捏了传送符,到了棱北镇,那股甜腻腻的味道居然还存了一小半在嘴里。 虞兮枝看了一眼谢君知,后者当着她的面,将三甜碗扫荡一空,这会儿看起来却像是丝毫没有被甜齁住的样子。 ……大概是爱惨了甜食。 棱北镇附近并无修仙门派,是以此地灵气并不多么浓密,反而因为临着司幽江,空气十分潮湿。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歪斜着照下来,往来之人都带着遮光的斗笠,汗珠与潮气一起黏在肌肤上,水产的腥气又和潮气混杂在一起,店铺的叫卖声带着点午后的困顿,只有从江边码头传来的号子声依然清亮。 昆吾山宗做事一向霸道,在棱北镇设点也没什么要认真遮掩的意思,一间绸缎铺子就开在棱北镇衙门的斜对面,进来出去的人,都可以看到铺子门派上的那个满大陆都是的飞剑标识。 知道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昆吾山宗的产业,再门儿清一些的,便能头头是道地说出来,这是棱北镇昔日某位老爷在送自某儿孙入昆吾山宗的时候,顺势捐出来的产业,昆吾山宗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宗,给了这老爷庇佑,收益还和这家人对半分,真真是神仙做派。 除了棱北镇的绸缎铺子之外,满渊沉都是这种方式得来的昆吾铺子,从脂粉绫罗到肉铺铁匠铺,比比皆是。 “是这家吧?”虞兮枝站在门口,抬手摸了摸浮凸在门框上的飞剑标识,这才挑起门帘走进去。 黄梨与阿寇正在拨算盘,见到虞兮枝身上的道服,顿时神色一喜。黄梨率先迎了出来:“可是宗门来的小真人?” 虞兮枝和谢君知拿出任务木牌给他核对,黄梨翻掌取出一个罗盘,翻到背面,将木牌嵌入其中,有白光走了一遭,没出什么异样,黄梨的神色顿时轻松了许多:“两位小真人里面请,稍作休息,稍后还要请两位跟我来一趟,昆吾道服目标太大,恐怕会……” 他的目光在虞兮枝裙边的飘摇小黄花上停留了一瞬,艰难补完最后的话语:“……打草惊蛇。” 说完这句,他又下意识去看谢君知的衣角,结果这位的衣角比虞兮枝还要更干净,堪称白茫茫一片大地好清净。 黄梨:…… 这两位,是真的新手吗?! 可这里,绝不是什么新手村啊…… 黄梨有苦难言,再看到虞兮枝头上插着的寒酸小树枝,愈发觉得这两个倒霉孩子八成是被内门之人排挤,所以才拿到了这个任务。 从来都是目标明确的抓妖任务最是简单,像这一桩,他们守了这么多天,连妖的影子都没见过,显然变数极多。 然而两位小真人来都来了,黄梨暗叹口气,他人低言微,说多错多,只暗自心道,若是遇险,他到底对这里熟悉,只能努力保护一二。 希望事情不要向他所想的方向而去。 既然是开在镇衙门附近的绸缎铺子,自然也是棱北镇最大的铺子。虞兮枝挑花了眼,眼睁睁看着谢君知进去又出来,从一身白衣换了一身压纹白衣,她还在选衣服。 谢君知也不急,只托腮坐在一旁看她,虞兮枝被盯得手指微顿,恰停在了一件浅黄襦裙上。 “这个颜色不错。”谢君知似是知道她心中犹豫,慢悠悠出声道:“你或许可以试试看。” 虞兮枝有个毛病。 她非常不喜欢别人替她做决定。 如果谢君知这句话换成“你试试”,亦或者其他更强硬的语调,她可能眼神都不会给一个,但偏偏对方语调轻缓柔和,完全是真的在给她提建议,而决定权自然依然在她的手上。 虞兮枝对这个语气很没有抵抗力,她低声应了,很快换好再出来的时候,铜镜里的少女笑眼弯弯,娇俏可爱,她皮肤又白,非常适合穿这样明亮的色彩,看上去与修仙半点无关,更像是不知谁家出游的富家小姐。 ——但既然是专门为宗门中人准备的,这套衣服当然自有不同之处,比如比寻常襦裙要稍短,再比如看起来像是裙子,其实是方便行动的裙裤,连材质都用的是可防一般刀剑劈砍的特制软绸。 确实不错。 黄梨还捧了一盒玉发簪法器来,虞兮枝才抬手,又想到了自己头上是不太好伺候的小树枝,于是微笑婉拒了。 黄梨这才将情况娓娓道来。 “罗盘是一周前的清晨出现异样的,我是第一个发现的人。”黄梨谨慎地捏了隔音符,这才开口道:“但这段时间我拿着罗盘,走遍了整个棱北镇,罗盘也还是在无规则地旋转,可明明不久前才检修过,罗盘应当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到目前为止,仍未确定妖气来源,也并不知道究竟是何种妖物作祟。” 黄梨边说,边将罗盘递出。 绯红的指针果然绕着罗盘飞旋,硬是勾出了一个流光飞彩的红圈。 虞兮枝也是第一次见这种罗盘,她觉得有趣,于是问道:“可以给我看看吗?” 黄梨递上罗盘,虞兮枝将罗盘捧在手心,忍不住用一根指头去拨指针,却被一层天然的力阻隔在了外面,怎么都碰不到那根针,只得悻悻收回手指。 “寻妖罗盘上有秘法。”谢君知顺势将罗盘拿了过来,他五指修长,有意无意将整个罗盘都盖住了,自然也盖住了罗盘在被他触碰到的一瞬,指针疯狂的颤动和近乎疯狂的旋转,他再移开手的时候,罗盘那一瞬间的异样已经消失:“就是为了防止像你一样的人戳它。” 虞兮枝眼睁睁看着谢君知的指头也在上面无意识般抠了抠,心想你自己不也忍不住,表面却不戳破:“所以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谢君知却带了点惊愕地睁大眼:“任务不是你接的吗?” 虞兮枝与谢君知四目相交,电光石火间,虞兮枝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位祖宗八成是山上待腻了,下山转一圈,顺便监督她的任务进程,或许会出声指点,让她在关键时刻破个境,但虞兮枝别想要靠他完成任务,最多把他当个保命的外挂,说不定还是一次性的那种。 奋斗还要靠自己,想走捷径要不得。 没有困难的任务,只有勇敢的枝枝。 按照老祖宗的说法,她不知何时都炼气后期了,想当初,虞寺炼气后期的时候,衣摆上的小花都快绣不下了。没道理到了她,炼气后期就成了花架子。 ——当然,虞兮枝总觉得这位祖宗上下嘴皮子一碰,自己说破镜就破境了,就仿佛同宗门师兄妹辛辛苦苦努力练剑悟道像是个笑话,所以虽然那日在面馆门口击落了双胞胎兄弟的剑,但虞兮枝对自己的境界还是有些存疑。 到底能不能行,还要看斩妖的剑够不够快。 这两个人在这里暗流涌动,黄梨在旁边偷偷看着,先是愕然虞兮枝居然第一次见寻妖罗盘,然后再听到这番对话,心底已经给自己点了根蜡烛,整个人都蔫了起来。 真的是第一次出任务的菜鸡。 要完,他还是先祈祷这俩人根本找不到妖,再捏符请昆吾支援吧。 黄梨的愿望单纯质朴,但虞兮枝必不能让他如愿。 她将剑匣塞进芥子袋,还带了个帷幕遮住脸,这才施施然走了出去,看上去就像是没带侍女偷溜出来的富家小姐。 ——再加上跟在她后面的漂亮白衣少年,看起来大约是溜出来私会情郎。 棱北镇并不多大,虞兮枝问黄梨要了份地图,并且拒绝了黄梨的引路。等到夜幕微降的时候,她已经将整个镇子都走了个遍。 确实如黄梨所说,罗盘就像是坏了一样,一直在她手中微颤,一刻未停。 虞兮枝最后停在了司幽川边。 水流湍湍,江面宽且深,河堤与河边建筑都留有每年汛期被淹的水渍痕迹,此时天色已沉,码头的船夫都在收纤,再将这一天出江捞出的水产从船上拖下来。 虞兮枝就在看这些水产。 形形色色的司幽川特产鱼类在网里甩着尾巴,河鳅看起来鲜美肥腻,河蚌个大饱满……虞兮枝边看,边暗暗咽了口口水,又悄悄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击中注意力,别就知道吃吃吃。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一直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的谢君知毫不顾忌形象地在她旁边蹲了下来:“你是在选今天的晚餐吗?” 虞兮枝有一瞬间的心虚,但她飞快正色道:“寻妖罗盘没有坏,只能说明妖气四处都是。万物都有源头,既然妖气四溢,源源不断,自然要找到这个源头。” “所以你觉得妖族会藏在这些臭鱼烂虾里?”谢君知单手托腮。 “也不是很臭很烂嘛,也说不定这些河鲜就是妖族后裔,所以看起来格外好吃?”虞兮枝发散思维,胡言乱语,她想了想,上前几步,扬声道:“阿叔,这河蚌怎么卖啊?买的多能便宜吗?” 谢君知看着她毫不介意船夫们身上的泥泞,一家一家地边聊天边问价格,这家买条鱼,那家买半斤蚌,最后真的提了一小篓子水产,还高高兴兴地冲他远远招了手,等谢君知过来才知道,虞兮枝不知说了什么,竟然哄得一家船夫盛情邀请他们去他家吃鲜炒河鲜。 船夫姓刘,家里虽简陋,刘家嫂子却确实炒得一手好河鲜,滋啦生脆的声音和诱人的香气一起从掩得不怎么严实的门板后传来,刘船夫两杯酒下肚,话匣子也打开了:“一看你们就是外地来的,不懂咱们这里的河鲜怎么最好吃,就让你们嫂子露两手给你们。咱们这群船夫啊,每天都在江上飘,平时难见个人影子,难得你们不嫌弃咱们这里寒酸,肯来,你看左邻右舍家的孩子都好奇着呢。” 果然有探头探脑的小孩子向里张望:“刘叔家今天怎么这么舍得?难道也像是曹老头家一样突然发达了?” “你刘叔今天只是有客人来啦。”刘嫂子笑眯眯应道:“哪有曹老头的好运,随手一挖就挖到宝贝呢?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宝贝可挖。” 小孩子眼巴巴望着锅上蒸的鱼:“可是我娘说,曹老头真的一挖就是宝贝,就好像咱们棱北镇遍地是黄金。我爹昨天也扛着锄头去了,结果石头把锄头崩了个裂口,回来被我娘一顿好揍。” 刘嫂子被逗笑,旁边的其他小孩子也笑成一片,虞兮枝听了满耳朵,她搓了搓手指,若有所思地好奇道:“那位曹老头……真的这么好运?” “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那曹老头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前一天还好好儿地跟我们一起出江打渔,第二天就撑船去了别处,等到晚上回来,好家伙!”聊到这个,刘船夫可就有的说了,讲到精彩处,刘船夫一拍大腿,“竟然抱了根金条回来了!那可是真正的黄金啊!咱也上牙咬了,千真万确!钱庄验了,也说确实是黄金!” “曹老头有说过是从哪里找到的吗?”虞兮枝给刘船夫满上一杯酒,眼眸愈深。 ——她确实是想要问问这些船夫,近来江边有没有什么新鲜事或者怪事,却没想到还没主动开口,就已经有了如此收获。 昆吾山宗降妖手册上清清楚楚写着,物之反常者,必为妖。 曹老头这样莫名的挖宝经历,绝对有问题。 刘船夫一饮而尽:“这种事情,哪可能告诉我们。但那天之后,曹老头就满镇子乱跑,据说还去了几趟镇子外,去做什么了,咱也不知道,他只带着他那个儿子。每次回来的时候,衣服里都鼓鼓囊囊一大包,也不知道哪来的好东西。” “倒是奇了,这位曹老头住在哪里呀?我也想去看看他挖宝。”虞兮枝托腮倾听,完全是一幅好奇的小少女样子。 说话间,刘嫂子已经端上桌了新蒸的鱼,鲜香的味道顿时充盈了整间破旧小屋,刘船夫等着虞兮枝先动了筷子,再不由分说地给谢君知碗里也捡了一筷子鱼肉,这才开口。 “嗐,这要是七日前,他还住在我们隔壁。但现在,人家已经买了大宅子,住到城东头富人巷子去啦。”刘船夫唏嘘道。 虞兮枝笑眯眯听刘船夫微醺后继而的话语,在刘嫂子将所有河鲜都端进来后,陪刘嫂子用完,待刘嫂子扶刘船夫进内屋休息的时候,在桌子上留下了一小把碎银子,这才起身到院边,先用寻妖罗盘比划了两下,再左右看了看:“嗯……隔壁,是左边的隔壁,还是右边的隔壁呢?” 她到门口左右看了一眼,只见两边院门都锁着,一样的破烂一样的歪斜,又默默回来了,随便挑了一边,翻身而上。 谢君知看着虞兮枝干净利索的动作,脸上慢慢有了一丝疑惑。 不出一会儿,虞兮枝又在一片鸡飞狗跳和谢君知疑惑的眼神中飞快地跃了回来,难得有点脸红:“赌错了,这边有人,看来曹老头是住在另一边。” 谢君知这才跟在她身后,从另一边的院墙翻了过去,终于忍不住疑惑道:“请问这种事情为什么要赌?” 虞兮枝回头:“不赌怎么知道哪边没人?” 谢君知欲言又止:“你的神识呢?” 虞兮枝:……? 是哦,我的神识呢? 过了一会儿,空无一人的破落小院子里响起了少女犹豫的声音:“那个,请问,大宗师进阶教程里,包括神识的妙用这堂课吗?” 第16章 凡人有六感,修仙者有七。 神识的运用,对于修仙者来说,就像是凡人会听会闻会识物一样自然。 晨间的露水用眼睛去看,是水;去闻,是微涩花香;去听,是水珠与叶片摩挲的微小声音;去尝,是清凉浅甜。 而这些,都需要靠近和接触。 只有用神识,可以于数米乃至千里之外,便知其色,辨其味,感受其苍茫,或微小。 虞兮枝一直觉得自己的感知较之以往,总有哪里怪怪的。如今听到谢君知的话语,才恍然。 那个不甚和谐的存在,是她的神识。 她站在破破烂烂的荒废小院中,第一次尝试控制自己的这一份感知,破瓦上的灰尘像是雀跃的斑驳,墙角探头的小草宛若含羞的嫩芽,她的感知浩浩荡荡如土匪般过境,将小院顷刻间就扫了个遍,然后停在了某个缺牙的木盆上:“咦?” 有丝丝缕缕妖气从木盆的缺牙渗透出来,再飘飘渺渺地散入空气之中,她的神识在那里停留半晌,这才后知后觉地开了灵视。 ——开灵视也是谢君知紧急提升班的教学内容。虞兮枝学得极快,却还有一些不太适应。 如果是神识是感知万物细微的话,开灵视就像是直接步入另一个平行空间。 周遭的一切倏然褪色,变成喑哑昏旧的晕黄与惨白,她能看到山河天地的脉络与各种奇特色彩的气韵。 “世间万物皆有灵。”谢君知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虽然不知道上课的时候你都在干什么,但这些内容,教习应当都是讲过的。” 虞兮枝心想,谁知道原主在干嘛,大概是在家里研究鱼肉饺子的馅怎么剁才最细腻,又或者绣花的针法从哪个角度穿刺才最完美。 “首先有一点你要明白,无论开不开灵视,你所看到的,都是同一个世界。”谢君知在她侧头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向后半步,从她的视线范围中移开,转而引导她去看更远的地方:“树木之外有色彩,是草木之灵,山川湖泊也有色彩,在这些之上,有更大的浩瀚流动,随着境界的提升,你会看得越来越清晰。但切记,只看你能看到的,不要去窥视更深一层的存在。” 虞兮枝随着他的声音“看”。 山川草木自有色,或雀跃,或沉默,而所有的色都被更汹涌缓慢的另一股力拨动,她可以隐约看到方向,但再想进一步的时候,只觉得脑中与眼眶同时剧痛,竟然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谢君知抬手将她稳稳扶住:“这就是窥视的后果。那些流动中,是山河气运,你的境界到了哪一层,才能看到哪一层的事情。强行去看,是要付出代价的。望气之术乃窥天道,故而从无高寿,白雨斋和太虚道横死的望气师恐怕已经可以填满磐华湖了。” 虞兮枝咽下胸中闷气,这才重新睁开眼。 她不再去看那些,而是重新看了一圈破烂小院。 她看小院,却也自然而然“看”到了隔壁刘船夫家。她看到了人的色彩,再看到了家禽牲畜的气韵,自然而然便会发现这些融入天地之间的气之外的那些特殊。 “看到妖气了吗?”她的目光重新落在缺牙木盆上的同时,谢君知的声音响了起来:“修士都觉得妖气污秽如深渊,一望便知。” 灵视状态下和单纯用神识去看的时候,所感知到的妖气是不一样的。 神识只能有种被触动的感觉,但灵视则看得清清楚楚。 妖气是突兀而浓郁的深色。 那种颜色并非一成不变,而像是各种色彩混杂在一起,从而变成了流转的浓稠。 谢君知一直看着虞兮枝脸上的表情,少女有点怔忡地盯着那片她第一次见到的色彩,却并没有露出像别人那样厌恶亦或者嫌弃的神色。 “为什么妖气污秽?妖的气,玷污了山川万物的气吗?”虞兮枝好奇道,她甚至俯下身,仔细地看着那份浓稠,还从旁边找了根木棍,试图拨拉一下那份妖气,但显然,这种视线中存在的“气”,并非实物真正能够触碰:“妖的眼里,人会不会也是这样的?” 谢君知却没有说话。 虞兮枝想要回头去看他的时候,却听到谢君知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可知,这个问题若是被你的师尊听到,你就要去戒律堂了。” “可你不是我的师尊。”虞兮枝并不紧张,她发现小木棍不管用后,就把木棍扔到了一边,但还是摸了一把木盆的缺口,甚至还俯下身闻了闻,这才被腥味熏了一脸,露出了难忍的表情:“我师尊才不会教我怎么用神识和灵视……这个上面有妖气,曹老头想必是招到了不该招惹的东西,我们要去城东他现在住的地方看一看,应该会发现一些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起身关了灵视。 与神识不同,开灵视对修士来说也是一种负担,长时间开灵视会对灵力的消耗极大。 “怀筠连这些都不教你,那他都教过你什么?”谢君知随她走出破烂的小门,似是随口问道。 “教我……”虞兮枝有点卡壳,她仔细回忆了一番曾经见过怀筠真人的场景,发觉不是因为夏亦瑶被训斥,就是因为夏亦瑶被责骂:“教我爱护小师妹?” 谢君知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正准备还要说什么,眼神却倏然微变。 虞兮枝也意识到了什么:“那是……” 棱北镇总共就这么大,既然有了目标,两个人脚程自然加快,说话这会儿已经距离城东不远。城东本就是棱北镇富商与官老爷居住的区域,各个大宅子之间都隔着相当的距离,人口堪称稀疏。 然而此时,一眼向着城东的方向望去,神识所至,却有血光! 虞兮枝和谢君知对视一眼,一直被扣在虞兮枝手中的寻妖罗盘颤动得更是厉害,两人不再隐匿速度,足尖一点,便向前飞掠而去! 血气愈浓,虞兮枝在崭新的宅子前停下脚步,匿了身形,正要翻/墙而入,面前的正门却轰然大开,一臂血淋的中年男人踉跄从中倒退而出,面上狰狞不甘,只怒喝道:“我得不到的,你们也别想拿走!当初说好了一人一半,如今你们贪了我那份不说,竟然还想砍我的胳膊!” “二叔,瞧您说的什么话?”有青年男人拎着染血菜刀一步步走出来,笑容满面,语气却阴森森道:“二叔,您这胳膊里有什么,您自己不清楚吗?当初可是您自愿要这么做的,如今要反悔,自然另当别论了。” “当初你们说好的!要送我幺儿上学堂,要为我大儿谋官职,结果呢?!”被称为二叔的中年男人怒道:“结果我大儿摔死在山间,我幺儿坠马断了一条腿,曹康你还是人吗?!你……你简直丧尽天良!” “天良又有什么用呢?能换钱吗?”曹康不以为然地再向前一步,好言相劝道:“曹老头啊,我既然尊称你一声二叔,就多劝劝你好了。这样天天好酒好菜,日子不比过去好多了,儿子没有了,还可以再生嘛。二婶身体不好,二叔也还可以纳妾嘛。我也不想让二叔难办,不如……你再想想?” 曹康的声音慢条斯理,手中的菜刀却已经比划在了踉跄中跌落在地的曹老头的胳膊上:“只要你还能为我们寻一天的宝贝,你就依然是我们曹家的座上客,这样不好吗?为什么一定想逃呢?你看看这些街坊邻居,各个都大门紧闭,你以为他们收了你的礼,就会来救你吗?” 这个满身是血的狼狈男人,竟然就是刘船夫口中的曹老头! 才搬离刘船夫隔壁几日的曹老头狼狈至极,他身上分明绫罗绸缎,却已经泥泞染血,显得极为不合适,浓郁到化不开的妖气从他经络寸断的手臂丝丝缕缕地透了出来。 曹老头显然被曹康逼到了极致,他愤怒地看着白面西皮的曹康,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化成了一声怆然冷笑:“那鳖……是我捕上来的!那些宝贝也是我找到的!是我的!你们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的!!” 虞兮枝突然有点晃神,她突兀地觉得这一幕莫名有点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而就在她恍惚的这一刹那,随着曹老头的声音,突变骤生! 曹老头那条血肉模糊的手臂像是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般,发出了一声如孩童般的尖叫,猛地涨大,向着曹康的面门袭去! 虞兮枝猛地回神,她本就准备好了从芥子袋里拔剑,结果刚才一愣神后,手不小心一错,情况紧急,她不知抓了什么东西就直接掷了过去—— 一张肉馅饼带着无双剑意,散发着葱油香气,所向睥睨地糊在了曹康脸上,堪堪挡住了巨大手臂的一击! 空气一时之间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寂静。 长街尽头,终于查到了什么,向着曹老头新宅奔袭而来的黄梨握着手中的剑,还在低声嘱咐身边的清隽少年一会儿听他指挥,不要冒进。 谢君知手中扣着的小石子尚未破空。 曹康惊愕的眼睛还没睁到最大。 妖异手臂似是难以置信自己击中了什么一般,保持着击出的姿势,停留在了原地。 少女带了三分尴尬七分痛心的声音慌慌张张地响起。 “啊……我的肉馅饼。” …… “有肉馅饼的味道。”一道声音在暮永峰响起:“你们昆吾的内门弟子还有人偷吃吗?” 一众昆吾弟子捏着手里的剑柄,面上分明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却因为怀筠掌门的禁令而死死忍着。 “你们来暮永峰有何贵干?”高修德冷冷道:“暮永峰乃是我昆吾弟子休憩打坐之处,还望诸位西雅楼的仁兄勿扰。” 宣平冷笑抱剑:“扰了吗?我们扰什么了?我们只是路过而已,你们怀筠掌门自己都说了,我们西雅楼留宿期间,就当昆吾山宗是自己家。禁地我们一处未闯,你们修炼我们一人未扰,不过随便逛逛,怎么,自己家怎么还有我们去不得的地方?” 高修德暗自咬牙,他正要说什么,眼睛却一亮:“大师兄!” “大师兄来了!” “是大师兄!” 虞寺紫玉冠高束,背脊笔直地从分开的昆吾弟子后走出来,不卑不亢向着宣平宣凡两兄弟一抱拳:“诸位是想要参观暮永峰吗?” 见到他,宣平与宣凡到底收敛几分,宣凡从鼻子里“嗯”出一声:“只是路过罢了,看不看不就那么回事儿。” “如果要参观,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此处乃是宗门弟子居住之所,难免有许多隐私。如果参观,还请不要贸然进门,也不要大声喧哗,也有些弟子喜欢在寝舍内打坐,刚才我一路过来,就看到了三四个入定的师弟师妹。”虞寺不轻不重,依旧客气道。 扰人入定是会影响到大道的,他这样一说,西雅楼弟子脸色都微变。 虞寺这话,说得极妙。 他们无法探究这话中真假。 若是真的,只是这么一片,就有三四人入定,足以可见昆吾山宗弟子的根骨之好,悟性之高。 若是假的……他们也不敢堵上自己的大道去验证这一遭。 宣平自然也想到了这一节,只得冷哼一声:“虞大师兄客气了,既然有人入定,我们自然不便打扰。” 他转身要走,顿了顿,却还是些许咽不下这口气,忍不住嘲讽道:“只是好奇,修炼清净之地,竟然也有肉馅饼的味道。如此六根不净,昆吾山宗长此以往……” 宣平拉长了音调,阴阳怪气地向着传出味道的小院看了一眼。 宣平当然不是故意要和虞寺对上,他平素里也不是这样的人,只是这肉饼的味道实在是让他产生了一丝怀疑。 会不会……那个穿着外门弟子衣服的少女,其实是内门的? 可他又不好明说,只得用这样的法子,逼虞寺自己透露些什么。 虞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幽幽叹了口气。 他这口气叹得感情丰富,堪称百感交集,西雅楼弟子不由得再度向他看去。 “不瞒诸位,舍妹实在贪嘴难改,顽劣异常,修为确实让人羞于启齿,停滞不前,不堪大用,没想到让诸位操心了。”虞寺温文尔雅,礼数周全,叹气连连,眼中忧愁不加掩饰。 西雅楼的几个女弟子不由得微微揪心,觉得就算要找谈楼主想要的那位弟子,也不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扯出虞大师兄不成器的那位妹妹。 “羞于启齿、停滞不前、不堪大用”。 这三连痛心疾首的形容,若不是失望到了几点,有谁会这样说自己的阿妹呢?这种人,又怎么可能是谈楼主要找的那位一剑斩落宣平宣凡手中剑的人呢? 他们早有耳闻,昆吾山宗虞寺大师兄有个毫无存在感的妹妹,占着怀筠掌门的亲传弟子名额,却毫无寸进,简直就是这位虞大师兄光华璀璨人生中唯一的黑点。 虞大师兄都这么可怜了,你们还忍心揭他伤疤? 西雅楼众人各个面露不忍与惋惜,与虞寺见礼,成群从虞兮枝的小木屋侧走过,连头都懒得回。 ——自然也不会看到屋檐下成排的小碗,和碗中些许眼熟的猫饭丸子。 第17章 曹家宅院门口摇曳的灯笼下,肉馅饼在曹康脸上糊了一脸,却奇迹般地没有碎裂,就这么静止了片刻后,再缓缓下落。 从未有一张肉馅饼在坠地的时候,备受过如此这般的瞩目。 黄梨旁边衣衫破落却面容清隽的少年却在看到肉馅饼的同时就皱起了眉,他的脑中有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兀自絮絮叨叨:“小辈,鳖宝狡诈机警,极难遇见,极难捕捉,但有一弱点,便是贪吃。只要你听老夫的,用你怀中油饼诱之,那鳖宝必定会落入你手。寻常人用鳖宝极难不起贪心,最终难逃被反噬的下场,但老夫有一法子,可将鳖宝练成仙宝……” 如果虞兮枝此时此刻也能听到,一定很快就能认出来,这就是那个传说中老爷爷牌残魂金手指的声音。 黄梨带来的少年,正是原书的男主程洛岑。 他这一路上都在被游说扔出那个油饼。少年紧紧抿着唇,不说相信,也不说不相信。 这个入驻了他神魂之中的残魂老头一直在滴滴叭叭个不停,显露出一副天下所有事都尽握手中的样子。 虽说当初捏碎了那个瓶子,同意让这老头与他并存的时候,程洛岑是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的。 修仙乃是大道之争,若是这点破釜沉舟的魄力都没有,他这种一无所有的人,也趁早不要肖想修仙此事了。 可谁能想到,这老头居然批话这么多! 他被吵得脑子疼,偏偏两人还不够熟,而对方虽然虚弱,却明显拥有许多与他鱼死网破的手法,他想让老头闭嘴,委婉提醒了几次未果后,只好自己先闭嘴了。 他一言不应,老爷爷金手指也有点觉得他瞻前顾后,还准备再说什么,声音却倏然顿住。 他们一起看到了那张肉饼。 再看到,曹老头的妖异手臂上有什么东西猛地伸了出来,一把将堪堪要碰到地上的肉饼提住了。 那是一根细瘦如枯树枝般的铅灰色长臂,突兀地从曹老头血肉模糊的手臂上横斜出来,因为夜色的遮掩,如果不是目力极佳,甚至要看不到那根手臂。 就在长臂伸出来的同时,曹老头的整条胳膊都像是瞬间萎缩了一般,血肉瞬间枯萎,而这样的枯萎眼看就要顺着他的臂膀蔓延到他的身体—— 虞兮枝终于摸到了剑。 “你看我说鳖妖贪吃你还不信,一张肉饼果然引出了它!你快……”老爷爷残魂在程洛岑脑子里激动嚷嚷,然而他话音还未落,一道剑光已经从侧面飞掠而上! 虞兮枝只会清风流云剑。 这剑简单,总共也不过五式,其中一式便是向前劈刺,她去掉了所有与前后剑招的承接和蓄势,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拔剑,再递剑。 曹老头已经衰败的手臂被一剑斩断! 污黑的血从断臂之处喷涌而出,但原本几乎要蔓延到他脸上的颓败也蓦地一停。 断臂之上,有一黄帽蓝身、手臂高矮的妖物乍现。它似乎可以随意控制自己四肢的长度,这会儿它已经将肉馅饼握在了手中,那馅饼分明比它的头还大,然而这妖物张嘴的时候,却能直接将嘴裂到近乎与整张脸同样大小,露出满嘴血牙,一口将那肉馅饼吞了下去! 这一系列动作妖物做得行云流水,不过刹那便将肉饼吞了下去,还有空舔了舔手指,眼看就准备溜。 虞兮枝已经换了剑势,回剑一击而下! “哎呀——要糟!这等宝贝若是一剑斩之,真是暴殄天物!昆吾山宗几百年过去怎么还是这么不讲道理!”老爷爷残魂急得跳脚,恨不得自己能上前挡住虞兮枝的那一剑。 程洛岑微微捏拳,他就算想要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他才堪堪在老爷爷的指点下引气入体,又怎可能在昆吾山宗的剑下抢了什么猎物。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虞兮枝一剑落下,妖物却倏然化作了一团黑雾,飘然散去,竟是早有防备!末了还留下了一声小孩尖锐的笑声,听起来竟然像是嘲笑。 到底是第一次捉妖,虞兮枝不由得微微一愣。 “灵视。”谢君知一巴掌拍晕了断臂之痛死去活来的曹老头,向着黄梨比了个眼色,又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了根绳子,将吓懵了的曹康与曹老头绑在了一起,出声提醒道。 虞兮枝的神识顺着灵视看到的泥泞之色一起蔓延而去,少女提剑,足尖一点,已飞掠出去十余米,竟是就这样追着妖物一路而去! 谢君知紧随而上,与虞兮枝并肩而行:“是鳖宝。” “鳖宝是什么?”虞兮枝紧盯着地上蜿蜒的妖气脉络。 “鳖宝极为罕见,多长于千年古鳖腹中,捕获后植入体内,以血肉饲之,便可以驱使它寻宝。”谢君知解释道。 虞兮枝出行之前并未什么功课都没做,只是她看得认真却匆忙,看白描的图像实在是与实物差别过分巨大,这会儿听到谢君知提醒,脑中书页急翻,终于调出了一个与刚才匆匆一撇的妖物实在不香的图像。 书上白描的是一个揣手的富贵小妖,鼻子是鼻子,眼是眼,而刚才她看到的,是枯藤老树昏鸦,血盆大口吃瓜,她没被吓到,还记得拔剑,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也难怪曹老头一夕暴富。 这鳖宝十分奇特,以血肉供养后,供养者便可以透视土地,看到潜藏在各处的财宝。这些天,曹老头四处奔波,显然是在以命换财,将这棱北镇扫荡了一空。 而根据刚才的对话,许是曹老头乍富后,被家中恶戚盯上,曹老头一辈子在江上漂泊,恶戚连哄带骗后,曹老头便当了真,结果他辛辛苦苦寻宝,到头来,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工具人,本质上和犁地的老黄牛没有区别。 那鳖宝沿着地底一路飞窜,看路线似乎是想要回到司幽江中去。它极为熟门熟路,似是对这这一带早就十分熟悉,眼看就要被它得逞。 虞兮枝撇撇嘴,叹了口气。 谢君知还在疑惑她为何如此作态,就见她从芥子袋里,又掏出了一个肉馅饼。 谢君知:…… “此去便是荆棘末路,你且去,我会为你报仇。”虞兮枝深情款款对着肉馅饼道,随即提气飞掠,硬是赶到了鳖宝之前,然后毅然甩出了那张肉馅饼! 鳖宝果然妖气一滞。 虞兮枝等的就是这个须臾。 同是天涯贪吃客,相逢何必曾相识! 她衣衫翻飞,单手持烟霄,从半空一剑而下! 细碎的裂纹从青石板上窸窸窣窣如蛛网般裂开,虞兮枝这一剑竟然深入地底,吞吐的剑气牢牢地将鳖宝钉在了剑尖上! 鳖宝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嘶叫,手下却不停地握住了肉馅饼,待虞兮枝提剑捞出这妖物时,这才发现自己竟是贯穿了鳖宝的整个上颚! 烟霄虽不是什么有器灵的仙宝,但也是在昆吾山宗的剑冢里淬炼过的,又岂是鳖宝的牙齿能撼动的。鳖宝的尖牙不断啃噬剑身,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然而烟霄上却甚至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是虞兮枝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接触妖。 她有点好奇地支着剑,歪头打量着在剑尖上不断挣扎的鳖宝。 许是知道挣扎无用,一旦被剑气锁定,又没有凌驾于对方之上的实力,便再也无法逃脱,鳖宝半张着嘴,慢慢停止了挣扎。 这样一看,它又与画册上白描勾线出的样子有了几分相似。 它的五官好似用刻刀于泥快上雕出来的,粗糙却活灵活现,鳖宝的眼好似白芸豆,并没有瞳仁,但却能感受到一份注视,它有些徒劳却始终努力地捏着那份让它上当的巨大肉馅饼,口中还继续发出着“嘶哈——”的声音,却因为剑气贯穿上颚,已经无法完成进食。 渊沉大陆的人与妖天然对立,她手中这一只,无疑或许是虽有用但弱小的那一类,也因为这份弱小,鳖宝惯常会将自己彻底隐匿起来,这才极少出现于世人面前。 但虽然弱小,很显然,鳖宝依然有着生而为妖的天性。 ——惑乱人间。 这个词乍听似乎太大了些。 可是倘若无人来管,有第一个曹老头,还会有其他王老头李老头,有恶戚,怀璧其罪,更会引来更多的势力。渊沉大陆如此之大,数千年沉淀之下,土地山川之中自然埋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财富。 且不论那些前辈大能留下来的秘境灵宝,只对凡人来说,仅仅殉葬品就足够让人眼红并疯狂了。 “要杀了吗?”虞兮枝转头看向谢君知:“我这一剑下去,它会死吗?说起来……杀妖是不是要掏妖丹?” 鳖宝明显能听懂她的话语,闻言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它慢慢看向谢君知,却不知看到了什么,原本颤抖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悄然蜷缩了起来,似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物,它似乎想要表达什么,却只能发出同一种尖锐的“嘶哈”声。 “怀筠连这个都没有教过你吗?”谢君知面无表情地抬手,拎起鳖宝的后领子,声音轻巧:“捉妖入袋,交还宗门。像这种比较有用的小妖……自然会被扔去紫渊峰,投入滚滚业火之中,炼成宝器。” 虞兮枝是真的不知道,她吃了一惊,打量鳖宝的表情顿时丰富了许多:“这妖还有此等妙用?” 谢君知觉得虞兮枝实在是十分有趣。 她的衣摆上只有一朵小黄花,虽然明显是跟着虞寺混来的,但她在昆吾山宗这样的地方,即便是耳濡目染,也应当对妖深恶痛绝。 可她在看到妖气的时候却并不厌恶,反而多有好奇,还问他妖气为何污秽,与人又有何不同。 她拔剑的时候确实毫不犹豫,下手果决,扔肉饼的时候反而痛彻心扉,仿佛割肉,好似天大地大,她的肉馅饼最大。 最后抓到了妖,竟然会回头问他怎么办。 他以为她会说那些诸如“妖也是生灵”之类渡缘道的秃驴们爱挂在嘴边的、悲悯天人的天真话语,所以故意将过程也描述了出来,只等她脸色微变。 然而虞兮枝却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她像是有善恶观,又像是没有,又或者,她心中自有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偏过头咳嗽了几声,压住自己因为觉得有趣而差点溢出的笑意,又故意问道:“你不觉得这样很残忍吗?” “当然觉得。可是,蒸螃蟹的时候,要活蒸。”虞兮枝眼神认真地看过来,仿佛他问出了什么奇怪的问题:“吃醉虾的时候,要新鲜活吃。如果所有时候都要顾及到残忍或否的事情,人生岂不是步步为笼?” 她看鳖宝在谢君知手中老实极了,忍不住也伸手拨弄了一下鳖宝头上凸出来的一块,获得了对方的怒目相向:“人类被妖抓住的时候,下场想必也不会多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么反之,我为什么要觉得残忍?” 谢君知看着少女脸颊边的小梨涡,有些莫名出神。她分明神态认真,说话间,小梨涡却依然若隐若现。 “今天是我抓住了它,所以我活着,它要完。改日如果我技不如人,要完的便是我。弱肉强食,强者为尊,宗门里尚且如此,这个世界不更是这样吗?”她从芥子袋里掏了掏,找出了捕妖袋,将鳖妖连同肉饼一起扔了进去:“更何况,我还给它吃了整整两块我的肉馅饼呢。” 谢君知看着她,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虞兮枝收紧捕妖袋的袋口,不太熟练地打了个结,结果不小心打了个死结,破罐子破摔地就这么扔进了芥子袋,然后才看了眼谢君知:“说起来,怎么感觉出了宗门,你就不怎么咳嗽了?是身体大好了吗?” 远处黄梨已经处理好了曹老头那边的收尾,终于迟迟赶来,谢君知收了笑意,顺着虞兮枝的话语又咳嗽了几声:“未曾。” 虞兮枝:……? 您这咳嗽是否过分收放自如了些? 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手中沉寂下来的寻妖罗盘却又微微一颤。 她抬眼看去。 黄梨带着两个人终于到了她面前,到底不过是凡人,黄梨大喘气几下才恢复正常,他看向虞兮枝的眼神已经带了几分敬佩:“曹老头我已经送去了医馆,还好你下手及时,郎中说无大碍,但恐怕以后是不能再出江了。曹家整个都已经被控制起来了,他们离妖太近,全部沾染了妖气,明日我便去做妖气驱散。” 他看到虞兮枝的眼神停留在他身边的两个人身上,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忘记介绍了。 “这位是阿寇,和我一样,是昆吾山宗外门弟子,派驻在棱北镇已经一年有余。” 他又将站位靠后一点的少年往前微微一带,笑出了一口白牙:“这是我的好兄弟,程洛岑,是个刚刚引气入体的散修,若是有缘……”黄梨带了点儿不好意思,顿了顿才道:“还希望两位小真人有空的话看看,能不能引荐他入昆吾山宗,做外门弟子。” 虞兮枝慢慢转过头,看向了面容清隽的少年。 程洛岑。 三个字如惊天霹雳,炸得虞兮枝拿剑的手险些微微颤抖。 这他妈……不是原书男主的名字吗?! 她与程洛岑对视几秒,突然福至心灵地想起来,为何她会从之前开始,就觉得有哪里有点熟悉了。 ……原书里,本就是程洛岑用一张油饼收服了这鳖宝,关她虞兮枝什么事! 敢抢原书男主的宝贝,她虞兮枝,可真是…… 可以,很好,胆子很大。 第18章 有那么一个瞬间,虞兮枝有冲动把鳖宝掏出来,扔到程洛岑脸上,让他忘了自己忘了今日,只当白捡了这个宝贝,和他的老爷爷残魂继续浪迹天涯,挖宝寻财。 他做他的龙傲天,她走她的恶毒路,大路朝天,各走一方。 虞兮枝暗暗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 是了,程洛岑确实有这么一样可以为他指路的秘宝,此时回忆起来,不正是他在引气入体后获得的吗? 引气入体不过为开光境,程洛岑获得鳖宝的过程,当然不如虞兮枝这么顺利。 她隐约记得剧情里,昆吾山宗并没有来人,于是曹老头被反噬后,鳖宝继续植入了曹家其他人的血肉之中,等到黄梨等人终于发现妖气来源,匆匆赶到后,整个曹家庄已经宛如阿鼻地狱了。 吞噬了如此之多血肉的鳖宝自然也比现在更加难对付,在老爷爷残魂的指点下,程洛岑狼狈至极地与鳖宝周旋,过程堪称惊心动魄,一波三折,最后在程洛岑拿出一张油饼引出鳖宝,终于将其一把活捉的时候,虞兮枝还为这个出戏的油饼笑出了声。 ……结果一转眼,她就扔出了肉馅饼。 好一个五十步笑百步,好歹油饼比肉馅饼便宜起码两个铜板呢。 她亏了。 虞兮枝心思急转,原本的剧情里,拿到了鳖宝后的程洛岑应当将这小妖练成仙宝,对昆吾山宗面对如此惨状却拒不来人的情况感到愤怒,从而对这些大仙门感到愤怒与质疑,为未来一剑挑翻这些宗门埋下伏笔。 结果现在,她抽了任务牌子,抓了鳖妖,活生生把程洛岑的这条觉醒线给毁了。 如果她是原书女主的话,此时此刻恐怕已经愧疚得哭了。 可惜,她是一个只要程洛岑强大并逆反起来后,就会死的女炮灰。 她对于取程洛岑性命、毁他前程什么的没有兴趣,小说的男主自然都是气运之子,就算过程变了,结果八成也不会有偏移。而她若是真的这样做了,说不定还会遭到某种反噬。 所以,她只是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悄悄拨动一下时间线。 比如,让程洛岑进入宗门,没时间去那些大大小小的秘境,顺便推迟一下获得鸮羽剑的时间。 她也不想小师妹难受这么久的,可是,谁让小师妹好起来以后,就距离她领便当不远了呢? ……又或者说,谁让她拿的是恶毒女配剧本呢? 她想参加宗门的试剑大会,想去看看这大千世界的秘境,想见识更多的妖,也想认识三道五派更多的人,参加十年一次的比剑盛会。 她不想死,想逃脱自己的命运,不想掺和龙傲天的证道之路,更不想在龙傲天和玛丽苏的故事中拥有姓名。 所以她在短暂的错愕后,眨了眨眼,迅速换上了亲切的笑容,看向程洛岑:“哇哦,这位道友是自己悟道成功,成功引气入体的吗?这可真是太厉害了!你想要进入昆吾山宗吗?” 程洛岑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天生敏锐,所以直觉地感受到了虞兮枝在一瞬间对他的情绪变化,但他还没来得及分辨那道情绪是因为什么,那缕变化竟然随即便软化了下来。 鹅黄衣服的少女笑眼弯弯,梨涡深深,歪头问他要不要和她成为同一个门派的人。 老头聒噪的声音在他耳中响起:“嘶,这小丫头捣什么乱!别去!去那里做什么!老夫什么都知道,不比一个破烂山宗好的多!昆吾山宗有什么好的!老夫自能带你开天辟地逍遥游,想当初,老夫入神万劫的时候,昆吾山宗的开山宗主都还只是个毛孩子!” “你会被发现吗?”程洛岑突然在心底问道。 “非逍遥游不能发现老夫!这点自信老夫还是有的!”老头冷哼一声,哼完又觉得不对:“你问这个干甚?你想干什么?你等等……进了宗门你可就没这么自由了!想去那些秘境还得拼个资格,傻孩子你可不能把路走窄了!” 程洛岑却自动屏蔽了老头的话,他的眼中只有虞兮枝刚才漂亮的一剑,那分明是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剑法,但在少女手中,却干净肃杀,仿佛能够破开这世间所有的阻碍。 他脑中有剑光无双,眼中有少女梨涡笑语。 “是的,我想。”程洛岑沉沉开口,他倏然抬眼,迎上虞兮枝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我想进入昆吾山宗。” 老头残魂惊呆了,在他脑海中比之前更加聒噪千百倍地大声叱责起来,一旁的黄梨却目露欣喜之色:“阿岑!真的吗?你想通了?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昆吾山宗了吗?” 程洛岑却没有理他,只目光灼灼地看着虞兮枝:“我可以知道,你的修为几何吗?” ——他想要知道,要到什么境界,才能挥出那样的一剑。 老头快要被他气死,听到这个问题,更是要背过气去:“混球小子,你想知道她什么修为问我不就行了吗,这小丫头……” 聒噪的声音一顿。 “咦?不对啊,这小丫头不对啊,为何我看不穿她的修为?”老头残魂似是震惊到了极点:“如今宗师陨落,世间再无逍遥游,就算老头我衰落至此,也绝无可能看不穿一个骨龄只有十几岁的小丫头的修为啊。可她身上为什么看起来灵气竟然如此汹涌?十几岁的小丫头怎会……是我眼花了吗?” 程洛岑听着老头不可置信的声音,沉默不语地盯着虞兮枝。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又灼热,虞兮枝有点莫名心慌,但她面上不显,听到这个问题后,只笑吟吟道:“等你到了昆吾山宗,进了山门,自然就知道了。” 自是热情友好,又留足了让程洛岑进入宗门的钩子。 虞兮枝自觉回答完美,却有点顶不住程洛岑的目光,她有意无意后退两步,正好躲到了谢君知身后,然后才小声道:“那个……我有引荐人的权限吗?” “你觉得他有什么值得引荐的地方?”谢君知似笑非笑道。 “额……”虞兮枝总不能说,此人日后会这般那样,她结巴片刻,终于找了个理由:“你看,他年纪轻轻无人指点就自己引气入体了,这里灵气又这么稀薄,不比外门许多弟子都强许多?我昆吾山宗正需要这样的人才!” “哦?是吗?”谢君知像是这才见到这个人般,正眼打量了程洛岑一眼。 程洛岑的目光一直追着虞兮枝,自然看到她站在了一位白衣公子身侧。 纵使程洛岑向来自诩自己长相不俗,也不得不承认,白衣少年实在是过于出众,他眉眼精致锋利,神态却温和从容,仿佛世间万事入他眼,却不在他眼中。 脑中老头疑惑嘀咕虞兮枝的声音一顿,又倒吸一口冷气:“咦——为何这一位,老夫竟也看不透!骨龄分明也是十几岁,怎么会——!!” 残魂老头碎碎念念,显然被这样接二连三的看不穿打击到,陷入了某种自我怀疑之中,半晌都在重复一句“不可能啊,怎么会这样”,而程洛岑却迎上了谢君知看过来的那一眼。 那一眼很淡。 就真的像是随意扫过来的一眼。 但程洛岑在这个瞬间,只觉得自己仿若被什么极凌厉的剑风挂过,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原地,然而他心中自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残魂老头却好似对这个情况浑然未决,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 下一秒,谢君知冲他温和地笑了笑,于是冰融雪消,程洛岑的手指重新能动了,就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他看到白衣少年转过头,对鹅黄衣衫的少女点了点头:“既然你想,就给他一张传送符吧。” 虞兮枝才要掏木牌,却蓦得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凭什么?” 一直默不作声的阿寇突然猛地抬起了头:“凭什么我在外门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久,到头来,却是这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家伙能引气入体,还能直接被带去昆吾山宗?!” 沉寂的寻妖罗盘在这一瞬间猛地震动了起来,原本就暗沉的天色遮天蔽日地黑了下来,月亮被云层遮住了大半,只留下了小半个黯淡的轮廓,阿寇双目赤红,露在外面的手指已经变成了焦黑的爪状! “阿寇?!”黄梨惊愕后退半步,他实在是不能明白阿寇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明白日夜睡在自己身边的人,为何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你……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之前不是还说,在棱北镇挺好的,有饭吃,有地方睡,每个月有银子拿,家人也在身边……的吗?” “如果我有选择,谁会想要在凡人的身躯里度过这一生!既然见过长生的样子,又有谁想平庸度日再去死?!”阿寇仰头,那焦黑之色已经顺着他的手臂向上蔓延到了脖颈,再将他的下颚变得尖利如兽,顷刻间,阿寇的身形已经增大了两倍有余。 “我也想成仙,成为宗门的内门弟子,而不是在这种破地方苦苦熬着,混混度日——!” 他一步前踏,大地震动,竟是将青石板地一脚踏碎! 天色已晚,码头却依然有稀疏的人影。 如果说之前虞兮枝一剑直入地底,路人还只当是武艺超群的仙师路过此处,但此时看到江边赫然而起如此庞大的一只妖物,路人早已吓破了胆,顿时惊叫四起! 谢君知俯身按地,一道结界从他手下倏然扩张,顷刻间便将这一方天地笼于其中,凡人隔绝其外。 虞兮枝握剑,甚至已经摆出了起手式,然而阿寇却并不向黄梨或虞兮枝的方向攻击,反而径直冲向了程洛岑! 程洛岑险而又险地必过阿寇的第一击,接下来的躲闪便从容了许多。阿寇毕竟刚刚入妖,所有攻击在老头眼中都犹如慢动作回放,自然会提前便指引程洛岑向何处闪避。 “这是……妒津吗?”虞兮枝握紧烟霄,这样两米多高的怪物在面前,足够让人心生畏惧,她转了转剑柄,小幅度无意识地抖了抖剑尖,显然是在比划用清风流云剑中的哪一式攻击更加有效。 妒津最喜妒忌不平之气,是最常见的妖物之一,毕竟人心本善妒,最是此等妖物孕育成长的温室。 而妒津也是群居妖族,一城之中,但凡有一只妒津趁虚而入,便会极快吸引其他妒津一并而来,曾经甚至有过妒津占领了整座城市,并将一城众人蚕食殆尽,等到修仙者来时,不得不含泪屠城灭妖的惨案。 虞兮枝回忆起万妖图鉴上的描述话语,深吸了一口气。 她低头看向不断疯狂震动的寻妖罗盘,终于颇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棱北镇中,引得这罗盘震动不止的,本就不是那鳖宝,而是这不知已经在此潜伏几许的妒津! 与鳖宝不同,鳖宝附身后,人虽断肢,却尚且为人。 妒津俯身后的妖人,只有一个结局。 ——成为浑浑噩噩丧失神智、被妒忌驱使的半妖,最后再被妒津蚕食殆尽,成为孕育妒津大妖最好的养料。 “这城里……还有多少妒津?”虞兮枝脸色微白,低声问道。 似是回应她的话,她手中的寻妖罗盘开始飞速旋转,殷红指针几欲飞出罗盘,虞兮枝在回头望向棱北镇的同时,开了灵视。 冷月如雪,整个棱北镇妖气冲天,几近漆黑,却遁形在这样已经足够黑暗的夜中,低矮的房屋鳞次,镇中仿佛有什么蠢蠢欲动。 虽然尚且还没有阿寇这样巨大的身影突兀出现,但这样别样极致的静,依然成了港口混乱尖叫最奇诡的背景。 “清风流云剑只怕还是简陋了些。”谢君知布了结界后,缓缓起身,他向虞兮枝伸出手:“可否借你的剑一用?” 虞兮枝怔然向他递出烟霄。 不远处,天运之子程洛岑被阿寇赶得在结界中狼狈逃窜,他想要反击,却甚至没有一柄自己的剑。 原书里是否也有这一幕,虞兮枝已经想不起,也不想去回忆了。 她只看着白衣少年轻巧地拎着她的剑,上前两步,微微侧脸:“看好了,杀妖要这样杀。” 一剑霜寒。 第19章 虞兮枝曾经见过这样的剑意。 那是她靠在迷雾林的树边, 刚刚在记仇小本上写下一连串的名字,再起身迷茫入山林后, 一步踏错时。 他曾将雾气劈开。 今夜, 他又将月色斩断。 谢君知的剑意与他整个人的气质都非常矛盾。 他喜白衣,身形挺拔却单薄,黑发如瀑却温顺, 眉眼锋利恹恹, 唇边却总有温和的笑容,甚至时不时还会歪头咳嗽, 虽然咳嗽声总是带了点漫不经心, 但依然让人觉得他似乎生来病弱。 然而所有这些诸如此类的画面, 在他握住剑的时候, 便会彻底碎裂。 他剑气如游龙, 如虹光, 畅快淋漓却又隐含某种肆虐。从他起剑时,剑势便是盛极,而这样的盛, 仿佛永远都不会衰退! 明明是同一柄烟霄剑, 在她手中就只是剑, 但在他手中, 烟霄却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之所指, 便是剑之所向。 妒津妖人的弱点在四肢,只有斩落四肢后, 它的脖颈才会露出脆弱的一面,否则极难一剑锁喉斩之。 谢君知的剑当然可以斩, 但他并没有直接冲着妒津的脖颈而去。 既然说了要让虞兮枝看, 他便要她看仔细。 于是他这一剑,自下而上,翩若流水惊鸿般,先斩落妒津妖人的双腿,再起手翻腕划过双臂,最后干净利落,一剑破之! 待到他这一剑收势落地,妒津妖人才倏然停住了向前攻击程洛岑的动作。 程洛岑向后翻滚,堪堪躲过妒津妖人凌空劈下的爪子,正待老头提醒它下一步的攻势,浑身肌肉蓄力,狼狈不堪,却听老头长叹一声:“好霸道的剑意。不必躲了,它已经死了。” 程洛岑一愣。 死了……? 他念头落下,那妒津妖人才顿住了所有动作。 它的四肢与头颅一起显露出了过分平滑的伤口,再四分五裂地碎了开来! 谢君知翻手扔去一张火符,于是业火熊熊燃起,妒津妖人的血甚至还未渗透地面,便被一路蜿蜒烧起的火焰吞噬殆尽,不出一会,就成了一缕轻灰。 □□凡躯自然不会这么快,但被附身成妖再身死后,妖人便会成为干枯如木制的存在,若不以火烧之,任凭自生自灭,那么这具妖躯便会重新化作妖气融入天地之间,变成滋养妖物的养料。 “看清楚了吗?”燃烧的火色与黯淡的轻烟中,谢君知慢慢走过来,他倒转剑柄,递过烟霄。 虞兮枝怔然接剑。 她确实看得一清二楚,甚至没舍得眨眼。 只是明明知道谢君知已经放慢了剑速,为她一笔一划,如教孩童学字。 可她还是觉得那一剑太快,也太盛。 起剑太快,出剑也太快。 剑意太盛,杀意也太盛。 烟霄在她手中微微发烫,这样的一剑,足以让任何剑感到兴奋。 而谢君知似乎想要再要说什么,却倏然抬手掩唇,止不住般咳嗽了几声。 他许是消耗颇巨,本就冷白的肌肤在这样的一剑后,看起来更加苍白,他微微提气,压下咳嗽,这才重新直起腰来。 “杀妖的时候,就不要想着它是否还是人类了。”他语气轻巧,语意却森然,阿寇化身的妒津妖人既然已死,他掌心合拢,便将此处的结界收了,再转过虞兮枝的肩,让她看向镇中:“阿寇是这个镇子的妖母,剩下的妖崽,就都交给你了。” 随着他的话语,结界从他所站立之处铺开,硬是将毫无修为的凡人与妖物隔绝开来。 他一人开一城的结界,本应消耗巨大,但他的神态却是轻松的,只是越来越多细碎的咳嗽之意涌上来,让他忍不住抬手又压了压唇。 与性别无关,第一只寻妒而来,进入棱北镇的的妒津妖人,是为妖母。妖母会召集同伴一并前来,而因为妖母第一个找到了合适的寄宿之处,所以剩余所有受其感召而来的妖都会天然成为它的妖崽。妖崽在吸食妖气、人之血肉精气的时候,会强制地分一部分给妖母,是以妖母永远都是群居妖族之中最强大的一只。 ——却也不是谢君知一剑之敌。 朦胧夜色中,镇中蛰伏的妒津妖人终于因为阿寇的死而苏醒,尖叫四起,不断有妖人身影于夜幕中凸显,而在所有的妒津妖人都站直的瞬间,它们竟在一个刹那同时抬起头,直直向着虞兮枝的方向递出了视线! 虞兮枝悚然一惊。 这是她的战场。 谢君知说剩下的都归她,便是不会再出手帮她。 她握紧了剑,踏前一步,深吸了一口气。 与现在这般场景相比,追击鳖宝甚至连热身都算不上。 她有猜到这份任务是谢君知故意为之,抓鳖宝时还在疑惑,这任务莫不是真的新手向,虽然有误打误撞扔出肉饼的巧合运气在其中,但竟然如此简单就让她得手,实在是有点奇怪。 现在看来,面前她要面对的这一切,原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地面震动,夜风吹拂,少女头上的小树枝微微颤动。 她握剑的手也微微颤动。 妒津妖人开始向她的方向跨步奔跑而来。 比起紧张,虞兮枝的心里更多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亦或者说,她的这种微微颤动,就像是在面临某件自己等待许久的仪式时,不自觉的期待和激动。 “这是你早就知道的吗?”她轻声问道:“所以你才会带我来这里,对吗?” 谢君知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大把火符,理所应当道:“你在前面杀,我在后面烧,分工明确,动作快的话,天亮前就可以杀完了。” ——竟是直接忽略了她的问题。 可是此时不过才堪堪天黑不过半个时辰,听到谢君知的话,虞兮枝还没来得及拔剑,就险些先眼前一黑。 “不是,等等,真的要杀到天亮吗?未免数量也太多了吧!”虞兮枝倒吸一口冷气。 “多吗?你再晚来几天,恐怕我连这结界都不用开,必须直接屠城了。”谢君知显然没有什么同理心,末了,还好心提醒道:“来了哦。” 说话间,距离最近的妒津妖人已到堪堪数米的近前。 虞兮枝微微闭眼,在脑中重新过了一遍谢君知方才的剑招。 烟霄起。 鹅黄衣衫的少女足尖轻点,身体已在半空,起手虽还尚且青涩,气势不足,但剑势却足够充沛! 斩第一只妒津妖人时,她还不能做到连贯的一剑,但她不断地在出剑与剑落中调整身形,再不知疲倦般重新续满剑势。 她不甚熟练,却足够心神凝聚。 既然要做,就要尽力做到自己力所能及的最好。 无关其他,她喜欢挥剑时畅快淋漓的感觉,喜欢自己提剑便所向披靡的感觉。 有朝一日,她也想斩出谢君知那样的一剑惊落九重天。 她满心满眼只剩下了谢君知方才剑意圆满的那一剑,于是她手下的剑也越来越快,越来越锋利,却也越来越从容。 程洛岑狼狈却努力地爬起身来,他想要将黄梨护在身后,却发现早已有结界将尚未步入修行之人隔绝在外。 他怔然抬头,无数压顶黑影奔腾而来,大地震动,夜色深沉,然而剑光不断划破夜色,极快之时,竟然近似剑起白昼。 有业火如莲华忽明忽暗。 白衣少年信步闲庭般跟在挥剑的少女身后,他随手扔着火符,将轰然坠地的妒津妖人烧成灰烬。他时不时还会出声说几句什么,看上去似乎对环伺四周的那些形容丑陋的妒津妖人毫无情感也毫无畏惧,他分明手中无剑,本人却已经像是最锋利的剑。 又或者,在这样深沉夜色,如火妖尸和震颤大地之中唯一的一抹白。 老头在后方看得啧啧称奇:“哦哟,说实话,这女娃子的悟性真高,简直不亚于你。这么多妒津,这得杀一整夜吧?刚才只是看了一遍那剑式,这会儿已经模仿出了七七八八。虽然老夫看不透这丫头的修为,但显然没看错她身上的灵力。修士也是人,一般人谁能支撑这么久?也就是她身上自带这么厚重的灵力,才能让她一杀一整夜。啧,年轻真好。” “这是什么剑法?”程洛岑的眼瞳中全是剑光,他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却无法掩盖眼中的憧憬。 “这便是昆吾剑了。”老头长叹唏嘘:“虽然昆吾开山老祖在我的时代实在是后辈,但后生可畏,你可知昆吾山本是一体,而如今连绵山峦,是那老祖当年硬生生用剑劈出来的?我的年代与昆吾毕竟还是有些隔阂,这剑法我叫不出名字,但这剑意,便是昆吾剑意。你仔细看,仔细记住,既然你已决意入昆吾,学学这样的剑意,倒也不错。” “那……怎么才能有这么厚重的灵力?”程洛岑哑声问道。 “这个倒是简单,找个大宗师吸一波,差不多吸干了,也就有了。”老头语调轻松:“可惜这世间已无大宗师咯。” 说到这里,老头的声音却又突然顿了顿。 他似是这才发现自己话语中有了多么前后矛盾的事情,卡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等等,世间既无大宗师,这丫头身上哪来的这么多灵力?有这么多灵力,看她出剑,为何也不过朝闻道而已?……这是究竟是为何?!怪哉,怪哉!奇也,奇也——!” “那刚才那一剑呢?又是何等境界?”程洛岑有些听不懂老头的絮叨,只径直盯着前方的剑光人影,再问。 “那一剑,也就是伏天下罢了,厉害,却倒也不足为奇。这男娃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年龄,老夫虽看不出他的修为,且盲猜他是结丹境好了,斩个尚未彻底成熟的妒津妖人,纵使是妖母,结丹也绰绰有余了。怎么说呢,确实惊才绝艳,但你有所不知,上古时代,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伏天下的人不要太多,老夫我见得太多了。收起来,还是这女娃身上的奇事更多。”老头絮絮叨叨,疯疯癫癫:“想不通啊,真是想不通啊……” 程洛岑眼底微亮,下一刻,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唇,突然问道:“老头,若是你先遇到他们,你还会选择我吗?” 老头一愣:“他们?什么他们?” “你少装傻,就是他们。”程洛岑目光霖霖:“你说她天赋极高,说他精彩绝艳,若是你先遇见他们……” “放屁!人生的境遇哪有如果!”老头暴喝一声,将程洛岑从这样的迷障中喊醒:“大道之上,可与人比,但不可执着于比较!永远有人比你优秀,永远有人崛起,如此瞻前顾后,怎么争大道先机!老夫选择了你,便是与你的缘分,又与他人何干!不过是遇见这实在怪哉的小丫头,总觉得这情况我在哪里听说过,一时之间想不起,多感慨两句罢了,你可千万不要才踏引气入体,就找了魔怔,走火入魔。” 程洛岑瞬间从刚才的想法中惊醒,这才知道自己过去太孤陋寡闻,此时初见如此天纵奇才,竟是着相了。 这边程洛岑怔然无语,老头残魂穷思竭想。 另一边,虞兮枝却苦不堪言。 她的剑势越来越流畅,显然已经摸到了谢君知方才那一剑的门槛,然而每每她正要自满得意之时,谢君知的声音总能准确无误地出现。 “偏了一分。” “慢了一瞬。” “你在杀妖,不是剁骨头。” “切口不够平滑,剑意再平顺一些。” “当你手中有剑的时候,心里便不要胡思乱想,每一剑都要用尽全力。身为剑修,在战场上,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再出下一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 没有人这么指点过她。 她过去惫懒,纵使是虞寺,也因是她阿兄,见她肯摸剑便高兴至极,又哪会说什么重话。 她的师尊乃是昆吾宗主,天下仙首,本就当她是买一送一,失望几次后,几乎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亲传徒弟。 太清峰教习虽多,喜欢夏亦瑶而天然莫名与她对立的却有大半,她抓住了一个徐教习的把柄,却还有陈教习李教习刘教习。更何况,所谓教习,最高也不过结丹,道心并不多么圆满,很难在修仙一途大道争锋,所以才来做教习,享一份教习的福利。 ——若非如此,谁不想当长老享清福,被供奉呢?何苦来消耗心神来与才朝闻道的弟子们打交道呢? 只有这位谢姓祖宗在她身后,语调冷冷,单刀直入,平铺直叙。 她不知他这样对她,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又为何如此,兴许是来自于她沾染了他的血,被他牵连后的某种歉意,也或许只是在后山待久了,实在无聊,顺手为之。 但至少此时此刻,她愿做他手中畅快淋漓的那柄剑。 虞兮枝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杀了多少妒津妖人,她的眼前只剩下了自己的剑光,耳中只有剑气、妒津妖人倒地的声音、火气、与谢君知的指点。 到了后来,东方有光微亮,她一剑斩落,再抬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从城西到了城东尽头。 她的背后一路灰尘,面前却一片坦途。 剑气不散,最后一声倒地与火苗同燃,而谢君知……已经很久都没有说话了。 她风尘仆仆转头。 恰逢最后一只妒津妖人燃烧成灰,火光堪堪湮灭,清晨的第一缕光照在她的身上,谢君知撑了一夜的结界悄然散去,少年冷白英俊的脸在晨光中展露。 这样的一夜过后,棱北镇的露水蒙灰,树影模糊,路面有砖块破碎,屋檐倾圮,无数人因心中生妒而死去,却有更多的人毫发无损地活了下来。 风起,她微乱的额发与谢君知的发梢一起被吹动,她的脸与他的面颊一起沾了火起后的浅灰。 他冲她微微一笑。 “你一夜连破了两境,从炼气后期再圆满,现在已是筑基前期。”谢君知看着她,笑容温和,话语漫不经心,却好似一切都早已成竹在胸。而这样的语气,便显得他格外目空四海,却也有资格这样顾盼自雄:“你看,筑基也没什么难的,大宗师也是如此。” “你做得很好,恭喜筑基。” …… “让我看看是谁在这里大放厥词?!”一道厉喝于学宫之中响起,身着昆吾道服的少年拍案而起,向身侧怒目而视:“筑基也没什么难的?宣平,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气,那你倒是筑一个给我看看啊?” 整间学舍气氛凝重。 西雅楼的人已经在昆吾山宗住了一周有余,用昆吾山宗弟子的话来形容,这群人简直像是蝗虫过境,他们不知道西雅楼到底要做什么,但看起来,西雅楼的人似乎像是想要踏足昆吾山宗的每一座山头,甚至还在千崖峰下转了两圈。 要不是剑冢的剑意毫无保留地直接刺伤了试图迈步的宣凡,直接吓退了所有弟子,恐怕小师叔的那份清净都要被打扰了。 越是这么想,昆吾山宗的弟子就越是愤怒。 小师叔辛辛苦苦一人守一峰,以身压那满山剑气,而他们,竟然连同辈的别门派弟子都拦不住! 真是……憋屈至极! 昆吾山宗以剑证道,在这渊沉大陆,又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高修德已经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想要与这些西雅楼的弟子掷剑决斗了,只是每每这样之时,他总记得掌门真人要他们与西雅楼弟子和善相与的话语。 毕竟小师妹……还要仰仗那位谈楼主。 若是仗着这里是自己的地盘,欺负了西雅楼的弟子,万一、万一气走了谈楼主,不给小师妹治病又该如何是好? “你让我筑基我就筑基,那我多没面子。”宣平却不吃高修德这一套,坐在蒲团上晃啊晃,笑容更是看起来可恶又刺眼:“高兄,有本事你先来啊,兄弟在此,承让,承让。” 高修德深呼吸。 再深呼吸。 刺耳的笑声不断在学舍里响起,宣平似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又或者逗他很有意思:“高兄,咱们也认识一周多了,上过同一堂课,走过同一段路,还看过同一本书。不得不说啊,你们昆吾山宗确实人杰地灵,瞧瞧,我卡了大半年的境界,来了昆吾山宗,这就一跃到炼气后期了,要是你们小师妹再多病几天,说不定我还能一波冲到大圆满再筑基,也去上二层看看?” 西雅楼众人笑声起,好不肆意快活。 昆吾山宗弟子面色铁青。 宣凡被剑气伤及肺腑,乍听严重,可西雅楼以丹药著称于天下,小师妹有伤尚且要拜托他们,区区肺腑之伤,又怎可能影响到西雅楼二楼主的亲传弟子。 剑冢剑气纵横凌厉,修为不够者正面迎之,自然遍体鳞伤。 但若受之而不死,这样的剑气却是淬体练意最绝佳的存在。 否则,为何每日昆吾山宗的内门和亲传弟子都一定必须从迷雾林走一遭呢? 是以宣凡与宣平二人虽擅闯剑冢不成反被伤,然而这伤却非祸,而是天大的福气。 原本只是炼气中期的二人,竟然双双于客舍之中破境,一夜之间,昆吾山宗霞云聚了再散,停了又起,天亮时,这对双胞胎兄弟已是炼气后期。 西雅楼众人自是大喜过望,谈楼主更是亲自护法,并掏出了两颗千万人垂涎的太微丹,分别赏赐了下去。 太微丹炼丹成本极高,其中要用到几味如今已经不存于世的稀有材料,开炉时失败率也高于其他丹药,在十大有价无市丹药排行榜上,足以排到前几位,有起死回生,白骨生肉之效,几乎等于多了一条命。 这要是在西雅楼内,他们爱怎么赏赐怎么破境,但偏偏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昆吾山宗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昆吾弟子眼红得牙痒痒,然而禁令在身,若是他们强闯剑冢,下场可是要去戒律堂的,又怎会像对待西雅楼这些人一样,轻轻拿起,轻轻放下呢? 不知不觉中,大家对于小师妹病情的关注和垂怜程度,被这份对西雅楼弟子的不服与隐忍悄然冲淡。 情绪惶惶的,还有夏亦瑶。 她实在是没想到,当时温文尔雅随和亲切笑意盎然地对她说着“这病确实不简单,看来是要慢慢调,小姑娘可要多吃点苦了”的人,竟然如此真实。 吃点苦,原来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吃点苦。 那些丹药丸子,是真的……很苦。 夏亦瑶来了昆吾山宗后,也不是没有调养过身体。最弱之时,师母怀薇真人还找了凡间的著名郎中来喂过她几幅中药,后来,那些奇珍异草也没一个好吃的,之后两颗糖渍梅子也就压下去了。 直到她尝过谈楼主的药。 再浓郁的糖渍梅子的甜,也盖不住谈楼主丹药的那份劲儿。 夏亦瑶觉得自己尝到了这辈子的苦。 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居然还能被苦到嚎啕大哭。 ……然而偏偏师母似是见惯了她这样,还不太好意思地和别人说什么“这孩子娇气,每次吃药都得我哄着”。 夏亦瑶抹着眼泪:“师母,这药是真的太苦了,真的……” “好了好了,良药苦口。”怀薇真人慈爱地揉她的头:“谈楼主,让你看笑话了。” 夏亦瑶:…… 不是,真的不是,师母有本事你尝一口,一口就知道了啊! 这药不是人能吃的啊!! 要不是对方是谈楼主,她简直要怀疑,这人是专门来整她的了! 而且,她的问题是因本命剑而来的,吃药……根本就没用的! 可这个谈楼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真的让她的状况看起来减轻了些,怀薇真人自然大悦,说什么也要盯着她喝药,她连偷偷倒掉的机会都没有。 夏亦瑶泪眼婆娑,欲言又止却又无人诉说,只能悄悄恨恨挖一眼端坐在窗边,依然好脾气只笑不语的谈楼主。 却不知谈楼主表面挂着随和的微笑,其实暗地里,也很心烦。 乱七八糟的珍稀药材也用了,昆吾山宗的人情也赚够了,足够他以此为条件,拐一个宗门弟子去西雅楼了。 结果一周多了,这群没用弟子竟然还没找到人。 真是岂有此理。 昆吾外门八千,内门亲传林林总总也没有上万人,那日面馆,少女也摘了帷幕,一张脸露得清清楚楚,修仙之人记忆力本就理应不错,更何况,那少女的长相,分明绝对是让人过目不忘的那一种。 怎么会……就是找不到呢? 谈楼主烦的事情,还不仅于此。 他在昆吾山宗不知不觉留的时间有些太久了。 他到底是渊沉大陆排名第一的丹修,一举一动,一行一宿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心。他答应来昆吾山宗,老家伙们都能猜到,他这是想让昆吾山宗欠他一个人情。 但也仅此而已。 谁又能想到,他会待这么久呢? 待这么久,难道是因为他真的在呕心沥血地为怀筠的小徒弟治病?什么病能让他都这么束手无策,治了这么久都没什么用?难道还要他消耗修为不成?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位谈楼主,究竟想让昆吾山宗欠他多大一个人情?又为什么要这么大的一个人情呢? 如果不是这样,谈楼主又为什么要在昆吾山宗不走呢? 是被挽留,是他自愿,亦或者……还有别的可能性? 比如,被扣押?又或者,谈楼主自己想要做什么? 短短一周的停留,整个渊沉大陆五派三道的老祖宗们全都已经将目光投掷了过来,无数人推算着谈楼主此举的用意所在,无数探子在罹云郡来回,甚至白雨斋的那位红衣老道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已经在来昆吾山宗的路上了。 谈楼主下意识觉得那个红衣老道,是来和他抢徒弟的。 毕竟如今,五派三道里,也就只有他和红衣老道还迟迟收不到合意的亲传弟子,论猜他的心思,红衣老道敢说第一,便无人敢说第二。 谈楼主深吸一口气,心绪不宁之时,到底还是有几分自信。 那小少女分明就是在他面前搓了丸子,无论有意无意,总之缘分一事,妙不可言,凡事也该有个先来后到之顺序,难不成他还能被那红衣老道抢了徒弟不成? 丸子搓得好的人,都是手艺人。 他们手艺人,才懒得握笔画符,啧。 既然找不到,他便再试试去一家面馆碰一次。 念及至此,谈楼主慢慢站起身来,他冲着怀薇真人歉意一笑:“又馋了,还想去吃碗面。” …… “结界是剑道,也是符道。世上有剑意,也有符意,万物归一,”谢君知不紧不慢道,他左右看看,似是想要从树上随手折一只小树枝,还没抬手,虞兮枝用来盘发的小树枝已经按捺不住地自己跳了出来,落在了他的手上。 “哎呀!”虞兮枝长发倾泻下来,她抬手去抓,却没来得及,只得任凭小树枝雀跃飞走,她叹了口气,从芥子袋里翻了翻,没翻到簪子,只翻到了一双筷子。 虞兮枝:…… 也、也不是不可以。 她慢慢抽出一根筷子,将长发重新挽起,再以木筷固定。 “你还真是挺不挑的。”谢君知握住小树枝,看了她头上的筷子一眼。 “都是木头,难道还要分高低贵贱吗?”虞兮枝满不在乎道:“我用沉香木的时候,别人也未能高看我一眼,这个世界,终究还是谁的剑最快,谁的拳头最大,谁就最厉害。” 那日屠尽棱北镇的妒津妖人后,总要处理一些之后的事情,虞兮枝这才知道,原来昆吾山宗的名头这么好用。 棱北镇的那位镇长前一天夜里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第二天真正见到风尘仆仆的小真人,又惊又怕的样子终于缓解了许多,再听虞兮枝一说昨日青空,镇长差点表演一个当场眩晕。 之后的收尾赈灾与修补工作都是由黄梨操持的,这位黄姓的外门弟子年龄虽轻,但做起这些事情来驾轻就熟,格外可靠。阿寇的事情似是对他触动极深,原本活泼外向话多的黄梨似是想用这些灾后重建的忙碌事情淹没自己,这样就不必去想阿寇。 比起才来到棱北镇的虞兮枝和谢君知,黄梨到底已经在棱北镇生活了许久,除了阿寇之外,还有许多成了妒津妖人的,都是他的熟面孔。 在一切尘埃落定,虞兮枝和谢君知准备带着程洛岑回昆吾的时候,黄梨深呼吸了许多次后,终于说出了那句他早就想说出口的话:“我……我也想修仙。我也想要回昆吾山宗,我想引气入体,我想在下次遇见妖的时候……能够早点发现。” 如果能够早点发现,或许,他就能发觉阿寇的不对劲。 又或许,他就能早点救下更多人。 虞兮枝答应了。 一行四人并未直接回昆吾山宗,离开了棱北镇后,黄梨明显从被棱北镇的死亡笼罩的阴影中走出来了不少,整个人恢复了许多往日的活泼,找话题的能力极强,让虞兮枝少了许多面对程洛岑的尴尬。 所以虞兮枝决定奖励黄梨一碗面,毕竟外门弟子不比身为亲传的她,纵使其他人看不惯她烧火做饭,但她仗着虞寺阿妹和怀筠掌门亲传的名号,在这些方面娇纵一些,也无人敢当面指责。 可黄梨回了外门,再想吃面,就极难了。 谢君知一路随手挥舞着小树枝,和她随意比划了几个符意,再将小树枝递回她手中,虞兮枝回忆片刻,也重新比划出来。 有隐约噼啪的破空之声随着两人一路走,一路绽开。 黄梨和程洛岑走在靠后的位置,也想看过来,然而才投来视线,便觉得眼眶酸涩,竟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一家面馆就在眼前。 虞兮枝收了树枝,随意向头上一插,丝毫不介意自己头上的筷子旁边多了根树枝后,看起来有多好笑,她还有空回头说了一句:“这家老板是接受过我的指点的,独家秘制牛肉丸子,绝对好吃。对了,我还喊了我阿兄来,我阿兄就是……” “哟,这不是虞寺虞大师兄吗?大师兄还不辟谷吗?怎么也跑来吃面啊?”一道声音从面馆里混着香气一起飘了出来。 “这题我会,你们还记得暮永峰当初有个飘着肉馅饼香气的寝舍吗?听说虞大师兄还没辟谷的阿妹出了趟任务,终于要回来了,所以大师兄是特地来这里等的吧?”另一道笑声随之响起:“大师兄啊,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来,多吃两个丸子,这家的牛肉丸子是确实好吃。” “说起来,我们还没见过太清峰的这位二师姐呢,巧了,今日正好得以一见,也让我们开开眼。” 虞兮枝微微皱眉,觉得这几声莫名有点耳熟,却有点想不起从哪里听过。 这一路而来,程洛岑与黄梨自然已经知道了虞兮枝的身份,这会儿乍一听到这面馆中对她毫不掩饰的贬低和嘲笑,都微变了脸色,悄悄看向虞兮枝。 却见少女眉梢都没抖一下,似是对这样的恶意早已免疫,又或者那一声声的嘲笑从未入过她心。 她自撩开门帘,一步踏入,笑意盎然神态自若迎上所有人的目光,声音清脆:“阿兄,我回来了!” 而就在她开口的同一时间,一家面馆角落不起眼的位置,有黑衣男子揭开了头上的帷幕,收敛了多时的气息慢慢散开,他看向面前大放厥词的西雅楼弟子们,脸色极为难看:“飘着肉饼香气的寝舍?” 第20章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再同时落下。 西雅楼弟子先是被少女清脆又莫名耳熟的声音惊醒,才要向着门口望去, 又被惊雷般乍起的声音吓住, 不敢置信般向着面馆角落看去。 虞兮枝却已经率先看到了西雅楼那身眼熟的道服,不由得带了几分疑惑地皱起了眉头:“怎么又是你们?你们该不会在这里一碗面吃了七八天吗?再好吃的面,连着吃, 也会觉得腻吧?” 殿内穿着西雅楼道服的弟子闻言, 心头顿时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万万没想到, 最体谅他们的, 竟然是她。 他们在昆吾山宗遍寻吃面少女无果, 思路自然也打开了许多, 将搜索范围扩大到了附近的小镇, 而一家面馆自然也成了蹲点之地。 面连着吃,当然会腻。 但是腻又怎么样?总不能进店坐着不吃面吧? 早上一碗面,中午一碗面, 晚上一碗面, 再好吃的面都得被这样的吃法糟蹋。 西雅楼弟子寻人自然有分工, 有在昆吾外门扫荡的, 有在内门试探的, 还有仗着自己修为高作死去剑冢如宣平宣凡两兄弟的, 除此之外,当然还分了一小缕出来, 在面馆和罹云郡巡视。 这几波人是按修为划分的,修为越低, 任务越外, 自然不会有什么轮班的说法,是以宣平宣凡炼气后期,内门的永远鬼打墙,外门的苦着脸一无所获,他们驻扎在面馆的……一直吃面。 她终于走进来,在虞寺开口前,已经环顾了一圈周围,话锋一转:“散发着肉馅饼香气怎么了?吃你家大饼了?我辟不辟谷关你们什么事?你们哪个门派的啊?管闲事管到我阿兄头上来了?” 虞寺当然知道虞兮枝在西雅楼的人来之前就已经领了个任务跑了,不认得这里的人也是正常的。 他虽也对西雅楼众人这几日的做派多有微词,但虞寺到底大师兄做惯了,为人本就四平八稳,又常常被“容人之量”、“切莫斤斤计较”、“后辈顽劣些,也不是什么大事”一类的叮嘱束缚,久而久之,肚子里不能撑船也撑伞了,是以心态还算平稳。 可虞兮枝不。 如果她和虞寺一样的话,剑匣侧面就不会随时放着一本记仇笔记了。 她受冷嘲热讽惯了,当面背后说她的人都太多,听见了,她就记下来,有机会就报一报。 骂她,她可以等等再喷回去。 但是骂虞寺不行。 虞寺是她的阿兄,是她战斗在与原书男女主命运抗衡第一线的最大盟友,更是她穿来这个世界后,第一个,也始终给予她关心和温暖的人。 于是虞寺还来不及和她讲这两天昆吾山宗的情况,再讲一声师尊怀筠真人的禁令,就见虞兮枝抬手卸了身后的剑匣,往旁边沉沉一放:“是哪个人刚刚说要见我的?还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开眼有什么意思……” 话到最后半句,她的手已经按在了烟霄剑柄上,先是扬眉冲店家的方向一笑:“老板,给我身后这几个人各来一碗面,加丸子。” 然后,她才扬起下巴,继续了刚才的话,阴森森一笑:“……来,让我给你们开开光。” 说话间,她不动声色地向身后看了一眼。 果然,随她进来一家面馆的,只有惴惴不安又盯着她欲言又止的黄梨和暗自警惕的程洛岑,谢姓祖宗许是不愿意露面,神龙见首不见尾地走了,看黄梨的样子,八成是让黄梨给她带句类似于他先走了之类的话。 ……然后黄梨就被她阴恻恻摸剑的样子吓住了。 西雅楼的弟子们也被吓住了。 他们进退两难。 虞兮枝太好认,就算不说那张实在是漂亮得过分的脸,除了她也没有别人会随手在头上插根树枝。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树枝下面还挨着根筷子,但总之,他们遍寻不到的吃面少女,近在咫尺。 打是打不过的。 吃面少女和宣平宣凡两兄弟对上都像是切菜,又何况是他们。 可要退…… 他们代表的是西雅楼的颜面,少女的手都在剑柄上了,这在修仙界,四舍五入已经是发出决斗邀请了。 这可如何是好。 大家忐忑惶恐地对视一会儿,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们不仅大敌当前,刚才分明还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再战战兢兢转过视线,只见刚才还怒不可遏的黑衣男人竟然不知怎么想的,又拉回了兜帽帷幕,收敛了一身气势,重新坐了回去。 西雅楼弟子:…… 谈楼主,您说话倒是别开了头就没结尾了啊! 要找人的也是您,这会儿人都到眼前了,要怎么办,您倒是给个准话啊! 谈楼主有苦难言。 他方才刚刚乍露气息,才说了一句话,就感到了不对。 白雨斋红衣老道的气息似有若无从远处飘来,显然是正在路过此地前往昆吾山宗去。 若是他动静闹得大一些,那红衣老道未必不会感受到他的气息,这就掉头冲他而来。 那红衣老道来者不善,来意不明,但想来没什么好事,此处人多口杂,更是凡人之地,在此掀起波澜,未免不妥,也不美。 他两次来面馆,两次就恰恰遇见虞兮枝,缘分天定。 既然已经找到了人,那大局自当已定,收徒此事,也不急于此刻此时。 总不能在一家面馆自报身份,这也实在太简陋。 年轻一辈的弟子,是该磋磨磋磨,提前和他们未来的师姐见识一下剑修的险恶,也是好的。 念及至此,谈楼主心情终于平顺了许多,不动声色地冲着西雅楼弟子点了点头,继续低头吃面了。 本就奇香的面,此时看来更顺眼,更香了呢。 西雅楼众人:…… 嘶,楼主他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他、他点头了! 点头是几个意思啊! 是要他们被开开光吗! 这厢虞兮枝却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晃了晃手腕,于是剑柄便与桌沿碰撞出了更加不耐烦的声音,黄梨与程洛岑噤若寒蝉般拉开凳子坐下,店家却已经手脚麻利地上了面和丸子。 这些日子来,一家面馆日日都有修士往来,店家已经对这种剑拔弩张见怪不怪了,还能见缝插针地冲着虞兮枝一笑:“小真人来啦,这丸子您快尝尝,有内味儿不?” 虞寺万万没想到虞兮枝竟然与这店家相熟,对方还要让她品鉴近来最出名的这方牛肉丸子。他眼神有疑惑,又有想要制止虞兮枝方才向四周扔话的几分阻止,但他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在所有这些之前,虞兮枝首先是他的阿妹。 她闯祸,有他兜底。 她做了错事,他在人后再训斥她便是,此时西雅楼弟子环伺,虽然气氛有些奇奇怪怪,但虞寺绝不会在人前让虞兮枝难看。 更何况,刚才虽然只是一瞬,但也足够他看清,坐在墙角的那位,正是西雅楼的谈楼主。 他虽然不知这位谈楼主为何会在此处吃面,但对方既然重新戴上兜帽,敛了气息,想来是不愿被认出来。 即使如此,他自然当做没看到。 谈楼主纵容自己弟子胡闹,他难道就不能纵容自己阿妹了吗? 虞寺微微勾了唇:“看来阿妹这次下山一趟,修为有所精益。” 为首的西雅楼弟子叫李胜意,不过开光后期修为,此刻手抖如筛糠,面上忍住不显,说话的时候却忍不住牙齿打颤:“你……你就是太清峰那个烙肉饼的二师姐吧?啧,打、打就打!你瞧不起谁呢!” 烙肉饼的二师姐刚才还在不耐烦,面上来以后,到底因为整整一周都在忙碌中,没怎么好好进食,这会儿二话不说已经在吃丸子了,边吃边口齿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西雅楼众人一个字都没听清,正在面面相觑,还是虞寺正襟危坐,口齿清晰地将虞兮的话翻译了一遍:“舍妹诚邀诸位到宗门试剑台一战,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挺好,诸位既然已经吃完,不妨先走一步,她吃完就来。” 西雅楼众人神色木然:“我等就在这里等二师姐用膳完毕。” 于是无数目光扫射过来,全都停留在了虞兮枝吃面的这一桌。 前一世,虞兮枝什么样的镜头都面对过,对于这种无数的视线洗礼坦然处之,毫无障碍,但同桌的其他人就不一样了。 “嚯,这阵仗,这群西雅楼的小毛崽子们真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还想和她比剑?这简直就是单方面的毒打。”程洛岑垂着眼,颇有点不自在地吃面,面很好吃,四面八方的目光却太折磨人,脑中唧唧歪歪的老头也太吵:“你对面这个小子,是这小丫头的哥哥?好家伙,竟是一幅天生剑骨,有此后生,昆吾山宗又是几百年的好日子啊。” 程洛岑一筷子戳开牛肉丸子,埋头一咬,肉汁的香气中带着点面汤的鲜香,两种混合的汤汁裹着肉香一起在他口唇之中蔓延,一口下去,程洛岑差点要眼眶湿润,只觉得此生虽志在大道,早已暗自决心摈弃身外之物口腹之欲,可这丸子……是真他妈的好吃。 好吃到老头聒噪无比,他也觉得顺耳了不少。 老头看得见吃不着,本也不以为意。然而看虞兮枝吃面,竟然越看越觉得实在太香了,老头觉得自己舌头有些痒,依依不舍移开目光,又看到了角落里的谈楼主,不由得“咦”了一声。 “你又咦什么。”程洛岑喝下一口汤,腹中暖暖,脾气也好了许多,主动问道。 “角落那个黑衣服的,是个化神境真人。”老头一眼便看了出来:“化神境也来吃面?吃的是面,还是醉翁之意,难讲,难讲。一会儿他们若是真的要比剑,你可一定要去看,虽说是虐菜局,但有老夫在,自可以为你讲一番这西雅楼与昆吾山宗的不同。” 程洛岑沉沉应了,心里却道,他入了昆吾山宗后,想来也只能混个外门,又怎么能去看这等比剑。 这想法一直持续到虞兮枝畅快淋漓吃完一碗,既已约好地点,便理也不理馆中其他人,喊着虞寺一剑拖三人摇摇晃晃地向着昆吾山宗御剑去。 虞寺欲言又止:“我有多带不少传送符。” 虞兮枝信誓旦旦:“有人这辈子都没感受过天上飞的感觉,阿兄啊,这可是积累功德的时候!” 虞寺:…… 黄梨两股颤颤,心底却还是激动的。 这可是昆吾山宗大师兄的剑!就算回了外门,他也能和别人吹一辈子,他可是坐过大师兄御剑的人! 程洛岑故作镇定,垂在两侧的拳却是悄然握住。 修仙之人,不就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吗?眼下,他竟是可以上天了吗? 虞寺当然知道这就是虞兮枝找的借口,他懒得戳穿,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于是掐诀御剑而起。 西雅楼众人目瞪口呆。 只见虞寺的长剑如一叶扁舟行于天,舟首少年身姿挺拔,舟尾少女站得极稳,显然对这种蹭剑之事驾轻就熟,少年左右手各轻巧地提着一人的领子,就这么保持了奇异的平衡,向着昆吾山宗的方向御剑而去。 李胜意大开眼界,叹为观止:“还、还能这样的吗……” 吃完了面的谈楼主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也抬头看着前方四人的影子,负手感慨道:“想不到如今还有人能一剑御四人,此等盛景我已经多年未见了。” 李胜意不知应当先吃惊谈楼主竟然与自己一个开光境弟子平和聊天,还是诧异他话语中的意思,但身体和脑子的反应到底是诚实的:“什么?还有别人这样做过?” “当年与妖域大战,确实有这种阵型出击。”谈楼主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你别看这样子滑稽,实际一人分神御剑,其余三人自由搭配音修符修抑或剑修,一旦成阵,杀伤力极大。” 李胜意难以想象,前方四人已经消失在天边,变成了穷极目力也看不清的黑点,少年喏喏半晌,干巴巴道:“那、那可真是厉害啊。” 顿了顿,李胜意还是忍不住小声道:“楼主,我……我真的要去与那位二师姐比剑吗?” 谈楼主敛了神色,温和地看了他一眼:“你说呢?” 话音落,谈楼主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原地,连风都没有带起来。 李胜意默默看着空无一人的身侧,苦涩重复:“我说呢?” 他说个锤子。 ……如果有选择,他选择时间倒流回去,让当时的自己闭嘴,什么也别说。 让你话多!就你话多! 第21章 第22章 第23章 第24章 第25章 第26章 第27章 第28章 第29章 第30章 第31章 第32章 第33章 第34章 第35章 第36章 第37章 第38章 第39章 第40章 第41章 第42章 第43章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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