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你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天边黑云压得很低,带着摧城之势朝云京上空咆哮而来,狂躁的秋风失控的刮着,将染霜的树叶尽数卷走。 好似有万千鬼怪忽然涌进了这方世界,混乱,诡异,凄寒……异样的感觉充斥着云京的每一个角落。 犹如鲜血涂抹的朱红宫墙之内,行人往来匆匆,尤其是路经最为宏伟奢华的长极宫门口时,恨不得缩起身形憋着劲一口气窜过去。 里边住了一个最恶的人,也是整个大禹王朝最有权势的人,是这所久经岁月却仍然宏伟瑰丽的皇宫的主人。 她的名讳,没有人敢提及。 夜里小孩哭闹,当大人的只需往天上一指,小孩子瞬间就能噤声,甚至于十天半个月都不敢再吵叫。 长极宫内,有道绛紫色的身影步伐凌乱的朝宫门走来,他时不时回头张望,冷漠无情的脸上藏了几分阴沉几分怨恨,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悲痛。 “谢公公——” 守卫长极宫宫门的禁军见着来人恭敬的唤道。 谢玄烦躁的扫了四人一眼,迈过门槛就离开了长极宫。 一离开宫门,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下来,豆大的汗珠不受控制的往外冒,如此寒凉的深秋时节,他的衣衫竟然在转瞬间湿透。 他揪着心口,身子失力的下坠,万蚁噬心之痛让他生不如死,这是主仆契约带来的作用。 主死,他亦不能活。 在意识被抽离的最后一刻,他遥望着长极宫主殿的方向,墨色的瞳孔里带着滔天恨意,带着缱绻深情。 “陛下——” 他清晰的听到自己如酒醇厚,如雪冰冷,如刀剑般锋利的嗓音染了一抹难以掩去的阴柔。 这是那曾被他视作毕生信仰,愿意为之舍弃性命的人,曾经他最爱的陛下,以充满恶意的手段赐予他的。 “阿玄,母帝说你就是我的暗卫了,这一辈子你都得为我而活!” “一个奴才都妄图爬上主子的床,是你太下贱还是你觉得朕荒淫无度,来者不拒?” 欢快与恶毒的嗓音在他耳边交织,夺走了他所有的生念,只愿在这鬼怪哀嚎的天色下睡去,在无垠的黑暗里,陪伴那让他恨之入骨却又爱入骨髓的人当孤魂野鬼。 “今上残暴不仁,心狠手辣,荒淫无度,今日异象实为上天示警,预示今上乃大禹之祸。若不另拥新帝,江山社稷危矣!” 云京众臣府邸,都有这样的言论传出。 丞相看着下首眸含算计,嘴角勾笑,气定神闲的成王凤姝蹙起了眉头。当今陛下暴虐,手段却狠辣无比,他不知这个女人从哪里来的信心可以取而代之。 有暗探模样的人掠进他的府邸,被府中人阻拦,眼前这女人却主人似的将人挥退,他想知道她到底搞什么鬼,便由了她对府中人指手画脚。 来人附到凤姝耳边言语几句,退下之后,女人便胸有成竹,眉飞色舞的看着他。 “良禽折木而栖,楚爱卿,你是个明白人。若你愿意辅佐于我,我的凤君之位,依然可以为你留着。” 凤君? 他可不稀罕这个。 男子淡然自若不为所动,优雅从容的品着杯中茶水。性子沉稳,光华内敛,担得上光风霁月,担得上君子如玉。 凤姝眸底的火热越发不加掩饰,这样优秀的人,才配得上她的正夫之位。 “楚辞,你不用这般戒备,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恨她。你明明是先帝给她定的凤君,她却对你百般折辱。 “不与你成亲倒也罢了,还不允许你娶妻。三任妻子,皆在新婚之夜惨死于她手,杀妻之恨,你真的无动于衷?” 楚辞端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乌云在长极宫上空翻涌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迅速散去,鬼哭狼嚎的狂风也消失了无影。 若不是见着地上堆了一尺的树叶,四处可见的被催折的花草,回廊里被撕扯得四分五裂的纱帘,所有人都会觉得刚才发生的只是一场幻觉。 正被众人隐晦议论的残暴女帝,正躺在沉香木为床,雪云纱为幔,东华锦为被,墨霞珠为帘的地方缓缓睁眼。 那一双本该阴鸷嗜血、波诡云谲的眸子变得澄澈无比,就像暖阳下潺潺的溪流,只一眼,就能让人忘却各种烦恼。 长挑的黛眉如冷雾藏山,似远似近,有峰有峦,卷翘的睫羽撒下一小片细碎的阴影,澄澈淡然的眸光柔和了气势凌厉的凤眼,咄咄逼人的鼻梁,薄情寡义的朱唇。 她是凤瑾,却又不是女帝凤瑾。 女子蹙起了眉头,从床榻上弹坐而起,一脸迷惘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 这是个神马情况! 凤瑾表示很慌,她刚刚还因为卡文想通过小憩在梦里搜寻灵感来着,眼前这情况不太像在做梦啊! 听说做梦的人在梦里不会感受到疼痛,她气势汹汹的抬起右手准备给自己来一耳光,可到最后只是轻轻碰了碰,换成用指甲戳了戳大腿。 她怕疼啊! 唉,算了,梦不梦什么的不重要,眼下场景如此逼真而细致,得好好儿观察观察,她可不想再扑街了,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这里摸摸,那里碰碰,游览一阵子后,凤瑾对于眼前的陌生场景有了一个接近真相的猜测,是的,她也顺应潮流的穿越了。 还没来得及接收原主留下的记忆,殿外急促又格外小心的脚步声引起了她的注意,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四下搜寻,找不到趁手之物,只好就近提起绣凳,摒着呼吸躲在床榻角落。 接着便见到一个宫女鬼鬼祟祟的拉开外殿门,进入中殿,最后进入内殿,挪着小碎步轻巧又谨慎的朝床榻逼近。 春桃是来看看,喝了掺有剧毒的茶水的女帝死透没有,死透了她就可以回禀金主,离开这时时刻刻要人命的地方,从此带着钱财远走高飞。 皱着眉在榻上翻看半天都没找到人。 ……怪了,陛下呢? 微微偏头,正巧对上了藏在阴影下灼灼双眸。 一道惊破天际的尖叫乍的响起,刺得凤瑾难受的揉了揉耳朵。 “陛陛陛陛陛下……”春桃举着手指见鬼似指着凤瑾,语无伦次的说道,“你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你应该死了……” 第002章 你不是我的陛下 你应该死了,你应该死了,你应该死了…… 五个字一直在耳边回响,凤瑾的脸黑的不能再黑。 任谁都无法忍受有人一直对自己说这样的话,更何况她刚穿越而来,相当于借体重生,想好好儿活着的她最忌讳这样的话了。 “你,看好了,我……”凤瑾咳嗽两声,机敏的换了个自称,叉腰喊道,“朕活得好好儿的!” 春桃就看到那暴虐无度,喜怒无常的陛下凤眼微眯,正是这暴君发怒的前兆,想起她惩处人的手段,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杏眸中生意全无。 落在陛下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全尸都得不到,还不如自己来个痛快! 春桃下定决心,狠一咬牙,双眼一闭,趁着凤瑾失神的空当就往殿中柱子上冲去。 刚才还惊叫连连的人转眼就没了声息,凤瑾心觉不对,吞咽了下口水提着脚后跟鸟悄的往柱子移去。 试探了下鼻息,已经没气了,脖颈间的跳动也渐渐停下,她吓得往旁边一跳,然后迅速往远处退去。 这可完蛋了,人死了,整个大殿只有她一个活人了,如此大的嫌疑,洗也洗不掉啊! 本来就没弄清楚当下情况,怎么就沾上了杀人嫌疑呢? 啊喂,这真的跟她没关系啊,是那姑娘自己想不开的! 藏在长极宫各个僻静处的宫人听到主殿传来的尖叫声消失后,就开始心惊胆战面面相觑起来。 “怎么办,陛下好像又杀人了,咱们要去收拾吗?” “谢公公不在啊,陛下生气起来没人拦得住,咱们这样去不是自寻死路么?” “呵呵,现在不去,惹恼了陛下,咱们长极宫的宫人全都得被株连九族!” “死吧死吧,总好过牵连家人。” 正在极力编造故事,洗脱自己杀人嫌疑的凤瑾发现眼前一花,大殿重新恢复了干净。 那姑娘撞死的柱子上凤凰浮雕熠熠生辉,干净得有些晃眼。 这……发生了什么? “这就完了?这就没事儿了?尸体消失了,凶案现场也被擦干净了,我应该不会有事了吧,应该吧……” 空旷的大殿再次陷入静谧,脑子的记忆就像浆糊一样,她只能挑出了最重要的关键词。 她现在是大禹王朝的女帝凤瑾,心狠手辣、暴虐无度、能止小儿夜啼的女帝凤瑾。 哦,莫非刚才那姑娘是被这个身份吓死的? 那就跟她没关系了…… 不愧疚,不要愧疚,现代凤瑾不背锅! 所以她这一来就走上了人生巅峰,以后就可坐拥后宫佳丽三千,能揽着小哥哥的肩豪气万丈的说:看,这就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一道异于刚才惊叫的狂笑声回荡在大殿,盘旋在长极宫的上空,久久不散,听起来毛骨悚然。 长极宫的宫人躲得比兔子还快,他们藏得很隐蔽,但只要主人一声召唤,他们立刻就能出现。 路过巡逻的禁军瑟瑟发抖,陛下一直是阴晴不定,今日这般癫狂,莫非又是寻了什么折磨人的手段? 快走快走,小命要紧! 楚府。 一道黑影从皇宫方向径直朝这里掠来,凤姝仍然对楚家下人颐指气使,可听到手下传来的消息后,原本神采飞扬的模样瞬间衰败。 “你说什么?不可能,明明之前来报已经得手了!” 凤姝泄气的瘫坐在椅子上,嘴里一直嚷嚷着“不可能”,脸色又白又紫,比霜打的茄子还要难看。 楚辞没搭理她,手下人刚好传来宫里暗线给的消息。 “就在刚刚,陛下又残忍的杀害了一名宫女。”杜明凑到他耳边低声回禀。 楚辞放在椅把上的手死死的捏紧,幸好袖袍宽大,藏住了他手背暴起的青筋。 整日滥杀无辜,荒废朝政,行事无所顾忌,这样的人实乃大禹之祸,如何担得上大禹王朝的帝位!若是放任下去,王朝千年基业必将毁于一旦! 楚辞吩咐管家送客,转身去了书房。 他要抓紧行动了,这样的人不配当大禹王朝的帝王! 正沉迷于幻想的凤瑾还不知道,宫女自杀的锅不仅被安在了她的头上,还变成了她暴虐的佐证,让先帝留下辅佐女帝的美男丞相更加坚定了拉她下马的决心。 欧,真是个有着不详的误会! “来人,更衣!” “来人,传膳!” “来人,沐浴!” “来人,侍……呸,上茶!” 长极宫内,宫人进进出出,忙得脚不沾地。 今日的陛下有些奇怪,安排的事情都是毫无顺序章法的,比如更衣不应该在沐浴之后么? 宫人也不敢询问,陛下阴晴不定是众所周知的,或许现在所作所为,是新想出来的折磨人的法子吧! 当皇帝真不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好腐败,好堕落,好幸福! 凤瑾拼命折腾着长极宫的宫人,笑得那叫一个意气风发。一时兴起,竟吟起了苏轼的《江城子》。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未报倾城……” “你不是陛下。” 一道隐忍的冷沉男声突兀的响起,打断了凤瑾的自娱自乐。男声带着不易察觉的阴柔,能让人听出无尽的凄凉和悲情。 瞬间,凤瑾的笑容凝滞在脸上,抓着花瓣发疯似的往天上撒的手也在刹那僵住。 这这这这这,这就被发现了,这就暴露了? 这里还有人能看得出借尸还魂? 凤瑾喉咙发紧,将指点江山的手颤巍巍的收了回来。 循着声音望去,本该空无一人的浴室门口倚了个面容冷峻,气息冷沉,却又有些虚弱的男子。他的面色很白,带着渗人的死气。右手死死的抓住门沿,好似只有这样才不会失力跌倒。 看着自己的是双怎样的眼睛啊! 像两颗大海最深处寻来的极品黑珍珠,可本该熠熠生辉的眸子却蒙上了灰土,明珠蒙尘让人心疼,眼眸深处潜藏的悲哀更是让人心痛。 双眼失了神采的人,一般是断了生念的人。 凤瑾记得他,听其他宫人喊的谢公公。之前是被两名禁军模样的人架进来的,昏迷不醒、气息奄奄,她记得自己将他安置在了内殿的床榻上。 凤瑾快速思索着办法,哪知男子闭上眼睛低低一叹:“你不是我的陛下。” 她清晰的看到一滴晶莹从他的眼角滑落。 第003章 有着纯情忠犬设定的谢公公 男子穿着一身与气质不符的绛紫色袍子,依他表露在外的气质,合该一身黑衣在夜里自如来去。 他长得很好看,带着沉默寡言的冷,带着满心绝望的悲,这样的模样总是能勾动女人心中最软的部分。 只是凤瑾从不是能被美色迷惑的人,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处境。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这般虚弱的样子,她的肚子隐隐作痛。 谢玄虚弱的睁眼,就看到刚才笑得豪气万丈的女子恢复了平静,狭长的凤目微眯,嘴角勾着一抹极淡极冷的笑从汤池里站起。 扯下屏风上的暗纹织锦的丝质长袍披到身上,纤长的手指灵活又慵懒的系着结扣,赤着脚淡定从容的走来。 “朕不是陛下,谁才是?谢玄,你这是在欲擒故纵么?” 女子薄唇轻启,问得是那般的恶意。 谢玄如遭雷击,记忆里各种卑劣的言语如潮水朝他涌来,压得他呼吸不畅。苍白的面色微微泛红,就像是日薄西山之人回光返照一样。 是了,这般能轻易击碎他的自尊,将他碾入尘埃的人,除了陛下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 他只是想不到,那碗毒茶是他故意不加提醒,亲眼看着她饮下去的,里边放的是世间罕见的剧毒,他经历了万蚁噬心的反噬之痛,做好了共赴黄泉的准备,却没有想到还能醒来。 最让他难以相信的是,他是从陛下的凤榻上醒来。 凤榻,呵…… 谢玄有些心绪躁动,可想起凤瑾一直以来的暴虐本性,他感受到的只有羞辱。 她没死…… 谢玄的眸子沉得如月黑风高的夜晚,让凤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同时,她又松了口气,因为好像……过关了! 天知道刚才用了多大的勇气才维持着平静,用了多大的信念才用女帝的口吻说出那样恶寒的话,要是她的小心脏再脆弱一些,分分钟鬼哭狼嚎的跑了。 这世界太可怕,女帝的贴身内侍好吓人! 目送着谢公公黯然离去的背影,凤瑾拼命的捶着胸口,心脏的禁锢松了,现在都快要蹦出来了。 浴室里伺候的宫人摆好东西就退下了,如今连大殿里摆弄的宫人也全都退下了,周围一片死寂,唯独她自己心跳得格外的响亮。 她侧身坐在凳子上,扶着桌上摆着的凤凰浮雕的铜镜,对里边的人挤眉弄眼。 “像吧,我学的像女帝吧?”凤瑾叹着气,手有些微微发抖。 镜子里的人时而低眉敛目,时而凤眸微瞪,时而掩唇轻笑,时而仰天大笑,就像个重度精分患者。 抛却原主的性格来说,女帝凤瑾跟她还真是一模一样,就连左臂内侧一尺左右的圆形疤痕都如出一辙,要不是镜子里的人肌肤赛雪,青丝长垂,面容稚嫩不少,她都要以为自己是囫囵个儿的穿来的。 穿越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天了,除了对宫女自杀险些摊上命案和内监谢玄的质疑心有余悸外,并没有过多的害怕。 相反她激动极了,因为这个世界好有戏剧性,设定好狗血,每一处都有着无限的可能,对她这个网文小扑街来说,能亲生经历简直是求之不得! 最最令她惊异的是,这个世界,像极了她以时常重复的梦境构思的小说世界,只是那小说只有个想法,连大纲都不曾圆满。 这样一来,相当于在自己的故事里来剧情,有趣,有趣! 这是个开放、包容、多元却又无比混乱的世界,朝廷官员任用选贤举能不分性别,男女嫁娶没有规定,谁当家做主赚钱养家,孩子就跟谁姓。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在于大禹承袭两百多年的女帝制度,大禹王朝前七百多年来都是皇子继位,奈何皇室阴盛阳衰,自开元帝起就只有皇女诞生。 女帝的出现,潜移默化的影响了女性的地位,男女共撑一片天的盛景,只有大禹王朝可以得见。 王朝之中江湖势力林立,与官府若即若离,只要拳头够硬,胆子够肥,就可以不听朝廷的命令。 从女帝凤瑾的记忆来看,经过女帝一系列骚操作,她已经是天怒人怨的存在,天底下就没一个人不希望她死。 只是原女帝一身武功称霸天下,无人敢试其锋芒,她刚来到这具身体,什么都还没有领会,就是个战五渣。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保命,命在,看戏的机会才存在。 谢玄原为暗卫统领,掌控女帝手下所有的暗卫,身为女帝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她必须得尽快抹去他弑主的想法。 至于解决切肤之恨,除非让他再长出来,不然有生之年都无法化解的! 这么一想她的境况还真惨,最忠诚的伙伴都想杀她,好可怕好可怕! 凤瑾理了理大致情况,穿了中衣,套了外袍就迈步朝内殿走来。帝王的衣衫实在繁琐,一层套一层,跟套娃似的,她很是不耐。 珠帘脆响,步履轻盈,谢玄暂时停下更换被套的动作,偏头往声源处望去。 那向来喜怒无常、目光阴鸷的陛下,正着了身单薄衣衫倚在锦绣河山的屏风旁,双手抄在暗纹流金的素白中衣的衣袖里,挑着柳叶细眉,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一身的凌厉和压迫都在那抹浅笑下散了,眸光也澄澈得让他心酸。 这样的笑意,这样的柔和,这样的灵动,这样的慵懒不拘一格,他好像有三年多没见到了。 三年多来,他每日都活在地狱里,每日都要经历她的刻薄言语,他已经身心俱创,了无生意。 见着这番模样的陛下,他被践踏的面目全非的心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生机,他看了眼架上的披风,面无表情的取下拿到了凤瑾的面前。 “陛下,更深露重,小心着凉。” 凤瑾习惯性的谢谢还未发音,谢玄就逃也似的回到了凤榻前,重新恢复了更换被套的工作。 凤瑾有些无奈,她明明如此平易近人啊! 是的,谢玄逃了,连目光都不敢与她对上。 就怕好不容易凝聚的关心被她用最恶毒的言语贬得一文不值,人都是有尊严的,他身为男人……已经不算了。 谢玄脸上最后的血色都失去了,心中那因为浅笑而升起的关心消失的无影无踪,有的,只有铺天盖地的恨。 谢玄陷入自我世界的时候,凤瑾也没有闲着,拼命的调动着大杂烩一般的记忆。 就算是自己的记忆,使用的时候也不是说调就能调的,更何况这还是被一股脑灌来的,她费了老大劲才理了点儿头绪。 谢玄是个感情内敛的家伙,当初若不是女帝挑明,他是不是承认对女帝有除主仆之外的情谊的。 纯情外加忠犬,放宠文里不是男一就是男二的角色,可惜了,暴殄天物啊! 凤瑾将披风托在手臂上,迈着步子朝床榻走去。 第004章 他是不是拿了贤妻良母的剧本 夜色有些沉了,萧瑟的秋风从大开的门里溜进来,缠着挑绣的雾隐纱帷幔,勾着晶莹润泽的珠帘就开始荡了起来。 “你换床单被套做什么?” 女子的声音很悦耳,柔和温暖让人沉迷,谢玄失神了一瞬,随后后背一僵。 压下眸中翻江倒海的恨意,稳着的声儿回道:“这些东西被奴才弄脏了,奴才这就换好,还请陛下恕罪。” 嗓音低沉醇厚,压抑着怨恨,还有细微的阴柔,不知为何,凤瑾偏从里听出了一丝委屈和哀怨。 躺一下就脏了,是这家伙有洁癖呢,还是占有欲过剩? 哦,好像是女帝的问题! 凤瑾摆了摆手,制止了谢玄没啥用处的行为。 “不必了,朕看着挺干净的。这些都是些金贵物,经常换洗容易弄坏,怪可惜的。” 谢玄的眸子沉了沉,迅速换好床单被套,一声不吭的捧着换下的东西去了殿后的天井旁,打了水小心翼翼的揉洗了起来。 隐在黑暗里的暗卫们见着自家统领大人被陛下如此折辱,心中的怒火成倍的暴增。 好啊,这是嫌弃浣衣局的人手脚不麻利,隐晦的让统领大人洗么? 成日对统领大人各种折辱也就罢了,如今还要将他贬为浣衣局的宫人么? 如果这女人不是他们效忠的人,如果统领大人没有与她定下主仆契约,他们肯定会不由分说的进行刺杀。 只是这女人师承玄机子,一身功夫高深莫测,为当世佼佼者,他们动手不过是鸡蛋碰石头。 被忽略的凤瑾有些怔愣,定定的透过窗户,看着端着小凳子,坐在天井旁,认命却又兢兢业业的洗着东西的谢公公。 这是个什么情况? 怎么一言不合就洗东西? 这家伙拿的是贤妻良母的剧本么? 凤瑾脑袋上长了个大大的问号。 “啊喂我的谢大人,都说了不用换了,你怎么还洗上了?” 凤瑾不知道,自己无形中又拉了一波仇恨,只是急急的提着裙摆往小院跑去。 隐在周围的暗卫用神态进行交流:快看快看,陛下又要折磨统领大人了!怎么可以这样! “谢玄,别洗了,大晚上的又看不清!” 短短的人影与斑驳的树影交织,挡住了撒在木盆里如练的月华。 谢玄泡在水里轻轻揉搓的手一顿,没有抬头,冷淡的说道:“陛下这是嫌奴才洗不干净?” 他故意咬重“奴才”二字,既心痛又有些自暴自弃,因为剧变之前,他总是自称的“我”,这是他曾经的陛下,那个谦仁有礼,心怀天下的凤瑾给予他的荣耀。 凤瑾似乎听到玻璃心碎了的声音,整个人愣了愣,不由得思索起是自己表达有问题呢,还是他理解有问题。 谢玄不动声色的抬了下眸子,见身侧人黛眉轻蹙,凤目微眯,难辨喜怒,他一丁点儿的奢望都没有了。 重新打了两桶清水,将床单被套放进去,更加小心仔细的洗了起来。 凤瑾余光瞥见他嘴角有抹一闪而逝的嘲弄,脑子都乱了,她的话有那么值得嘲讽么? 凤瑾不再说话,就近拉了把椅子坐到谢玄身旁,双脚踩在天井边沿,双肘放在膝盖上撑着下颌,就那么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那家伙洗得很认真,洗得很小心,放在东华锦上的力道比对待云彩还要轻柔,每揉一下都会在清水里荡一荡。 凤瑾从中读出了“柔情”,心思陡转,忍不住怀疑他将被套当做了情人。 月亮已经升至中天,深秋雾气升腾,给它笼了层朦朦胧胧的白纱,夜色很静谧,寂静的院子里偶尔能听见打水的声音。 凤瑾有些昏昏欲睡,这家伙洗了好久了,竟一点儿停下来的意图都没有,她还从他细致敬业的动作里读出了虔诚。 哦,莫非他喜欢洗被套? 难怪呢,不让他洗还不开心。 凤瑾努力抬了抬眼皮,呵欠连天的问道:“谢玄,你是不是很喜欢洗被套?” 谢玄的动作微微一滞,在水里泡得发白的手青筋凸起,有些隐忍的颤抖。 凤瑾睡眼朦胧,脑子也因为浓重的睡意停止了转动,见他双手抖动,认为是被戳破了心思不好意思,连忙敷衍的笑道: “没什么,没什么,你洗,你继续洗。” 气氛一时沉闷起来。 躲在暗处的暗卫们又开始用各种手势和表情交谈: 陛下果然是在罚统领大人洗东西! 看样子还会让他洗很多东西! 白日里折磨也就罢了,晚上还要人家洗东西! 不准人睡觉,怎么这么恶毒! 凤瑾不知自己恶毒女帝的形象更进一步,只是安静的托着脑袋,强撑着眼皮,看着眼前那个爱极了洗被套的男子。 夜晚就这么恍恍惚惚的过去了。 “听说陛下罚谢公公洗了一晚上的被套,她亲自在旁边盯着,就是不准谢公公休息!” “谢公公怎么那么苦!” “唉,陛下折磨人又不是一两天了。” 夜晚的事情被人以讹传讹,迅速席卷整个云京,众大臣又开始计划明日的早朝,看来奏折上得多添几笔了! “谢玄,你不累么?” 凤瑾打着呵欠,说话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眼皮撑开一条缝。 她本想看他会洗多久,哪知道一张被套一条床单能洗一晚上! 哎哟,那俩物件儿怕都被洗秃噜皮了吧! 谢玄的脸色很白,气息也很虚弱,契约的反噬十分严重,他差不多是捡了一条命回来。又经这一晚上的操劳,若非强撑着气,他早就不行了。 想起眼前人的秉性,他压下各种纷繁的情绪,撇开目光用恭敬过度,带着一丝嘲讽的语气应道:“能为陛下浣洗东西,是奴才的福分。” “嗯?” 凤瑾觉得自己脑子不清醒,啪啪的拍了拍脸蛋儿,吹了一晚上的夜风让她鼻尖又发起痒来,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才泪眼汪汪的看着谢玄。 洗个被套都是福分,她还没给恩惠呢!瞧瞧这洗一晚上的被套了,脸都白了还觉得是福分,这对洗被套也太热爱了吧!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在小说里更是见过不少奇葩人设。凤瑾不想纠结于此,拍了下他的肩,给了个惊叹的表情,便迈步往内殿走去。 她很困,很冷,很想补觉! 谢玄微微弓着身子,目送着凤瑾离开的背影,不再隐忍,重重的呼了口气。他知道,这一晚上的折磨,让她很是满意。 第005章 下属的下属不是我的下属 凤瑾补觉之前,发现谢玄的情况确实不太好,便让人去太医院宣太医来。 正在小心放下床幔的谢玄身形一僵,眸光一暗,心中的悲哀无法言说。 陛下一定是知道了毒茶的事情,传召太医就是给他的警醒,或许今日之后是更加变本加厉的折磨。 “你要不要休息休息?” 凤瑾往床沿一趴,目光盈盈的关切着眼前这条大粗腿。 突然间一道破空之声响起,后背有凌冽寒意一闪而逝,一支冷光森森的弩箭划破了床幔,嵌在了床侧不远的雕花窗上。 “刺刺刺刺客!” 凤瑾顿时一惊,结结巴巴说完后,就对上谢玄月黑风高的眸子,里边的情绪纷杂,让人难以分辨。 这不会是谢玄指使的吧? 凤瑾感觉自己失了声,身体也虚软无力,只能呆傻维持着刚才行注目礼的样子。 落在谢玄眼里,面前的女人淡定得很,似乎是对她自己的武功极有自信,连身子都懒得挪动。那双威严十足的凤眼好似看透了一切,眸光无情极了,好似天底下没有任何东西能刻在她眼里。 她这是在试探自己? 试探自己会与她玉石俱焚,还是试探自己会像毒茶事件成为帮凶? 原来她连一点信任都不肯给了。 谢玄悲戚一笑,拖着沉重的步子摇摇晃晃的往雕花窗户走去,也不在乎短箭上有毒与否,自暴自弃的伸手将它拔了下来。 “陛下,您受惊了,是奴才没有教导好下属,才让刺客有机可乘。” 谢玄走回榻前,身体微微前屈,侧身而立,看起来有几分落魄和孤寂。 刺客与谢玄无关,凤瑾悄悄的松了口气,若真是他所为,她现在可就危险了。 谢玄沉眸朝空旷处厉声一喝,身着黑衣的暗卫齐刷刷跪了一地。 看着多年跟随自己的下属,想起身侧喜怒无常的暴君,说不出心中是愤怒还是怨恨亦或是悲哀,只能惩戒似的将左手的箭头死死握住,通过掌心传来的尖锐疼痛提醒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只不过,仅是具行尸走肉罢了。 凤瑾转着眼珠子四下里搜寻,好奇这么多人究竟藏在哪个犄角旮旯,为何她之前一点儿都没有发现? “夜七,陛下都发现你了,还不快滚出来!”谢玄冰冷的呵斥声响起。 凤瑾又懵了,她发现什么了么? 只见谢玄抬起右掌掌朝西北处一拍,一个黑影重重的摔了下来。 “统领大人。” 黑影龇牙从地上爬起,而后一瘸一拐的走到内殿中朝凤榻远远跪下。 凤瑾一脸讶然,根本不知这叫夜七的人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西北处只有一根细细的柱子,连个婴儿都掩不住,这人莫非是会隐身术? 这个世界好神奇! 待保护长极宫安全的所有暗卫都跪好之后,谢玄也双膝一屈,重重的跪了下来。 跪得很实诚,也很决然,光听那回荡在大殿中的响亮声响,凤瑾都觉得膝盖好疼。 “是奴才保护不周,还请陛下责罚!” “昏君!你要罚就罚我,是我故意将刺客放进来的,跟统领大人没关系!你就是个昏君,日日折磨……” “放肆!” 听见夜七不知悔改还口出妄言,谢玄暴怒起身,快速走到夜七面前,毫不留情的朝人拍去。 只一掌,夜七就口吐鲜血艰难的在地上挣扎。 谢玄掩下眸中不忍,重新回到凤瑾面前跪下。 “陛下,是奴才没教导好下属,是奴才的错,请陛下降责!” 他匍匐于地,将额头紧紧的贴在冰凉的地面上,陛下已经不是曾经的陛下,而是个喜怒无常草菅人命的暴君,他已无法再奢求什么,只希望能将弟兄们保下。 众暗卫见自家大人将所有错误揽了下来,心里对他越发尊敬,对凤瑾越发仇视。 凤瑾叹了口气,难道这就是: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下属的下属不是我的下属? 她现在不仅是个战五渣,更是个孤家寡人,抱大腿,刻不容缓啊! 她用饿狼般的目光看着跪在地上,揽下所有过错的谢玄,就像看到了一块肥肉。 确实是肥肉,谢玄不仅武功高强,更是女帝所有暗卫力量的实际掌控者,对处境堪忧的凤瑾来说,就是一条离她最近的大粗腿,也是保证自己安全的最后一条防线。 她一边想着攻略的办法,一边缓慢从床榻上下来,搓了搓手,用自认为极其和蔼的笑容走到谢玄的面前。 “谢玄啊,没事儿,不用在意,朕不生气,你也不容易!” 谢玄就看到那笑得极其邪恶的人朝自己伸出了双手,他的身体不可控制的战栗起来,因为当年她也是这番模样。 强硬的召他去侍寝,却又在他心生雀跃的时候,将他打入地狱。 “一个奴才都妄图爬上主子的床,是你太下贱还是你觉得朕荒淫无度,来者不拒?” 那时她站着,他跪着,正如今日这般居高临下。 谢玄逼迫着自己在让他恨不得立刻逃离的难堪处境里停留,鼓起勇气最后祈求道:“还请陛下放过他们,这一切都是奴才的过错!” 历经一夜,被冰寒刺骨的井水泡得白中泛紫的手,紧紧的握于身侧。 晨雾未散,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他的面色很白,两鬓也有汗珠不停渗出。 晨光微熹,殿里未曾掌灯,粘稠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让大理石的地面多了一抹凝重的色彩。 他略微仰着头,既显恭敬却又带着一丝执拗,视线刚好与凤瑾交错。 凤瑾有些怔愣,心中有些动容,却因思维的跳脱而转瞬即逝,转而开始揣摩起此时的谢玄可能有的心理活动。 见凤瑾不做反应,谢玄的绝望更大了。左手死死的攥着,箭刃割出的伤口处血液渗出得更快了,那温热的感觉让他有着一丝慰藉。 他无力的敛眸吸气,睁开眼用祈求的语气喊道:“还请陛下放过他们,这一切都是奴才的过错!” 放过? 自然是要放过的,不然谁来保护她安全? 凤瑾的笑容越发慈爱,语气越发柔和:“朕说了啊,不计较,不计较。” 虽然谢玄对凤瑾的话语存疑,但他此刻却只能把它当做真的。 生怕凤瑾反悔,急切喝道:“夜一,还不快带他们退下!陛下虽然饶过你们,但你们失职,必须要去领罚!” 喝退下属后,谢玄心弦一松,猛地吐了口血,身体失重的往旁边倒去。 凤瑾哪明白发生什么,只知道他不能有事,不然自己性命堪忧啊! 小心的将他扶到榻上躺着,寻不到手帕,直接拿着素白的衣袖擦拭着嘴角血迹。 她心里慌得很,这大腿不会还没抱上就折了吧? 她可是记得女帝树敌无数,想杀她的人数不胜数呢! 恰巧御医赶了过来,对于这残暴女帝有着本能的恐惧,连滚带爬的来到凤瑾面前,行了一个极大的礼。 人命关天呢,凤瑾可不耐烦与御医絮叨,拽着人就往床榻跑去。 “你快看看,他究竟怎么样了?” 看着床上气息微弱的人,任谁也不会将他联想到大内第一高手的身上。陈寻摸着胡子唉声叹气,陛下太狠了,把堂堂暗卫统领都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你磨蹭什么,还不快看病!他要是醒不过来,你可就摊上事儿了!” 陈寻一个激灵,迅速切入了御医的角色。 第006章 来,咱先把药喝了 成王府里,凤姝辗转难眠,天色将明就起了身,只穿了中衣,又在肩头胡乱搭了件用金丝绣了青雀的外披,在屋中踱来踱去。 她在等,等刺杀得手的消息。 她向往那个位置不是一天两天了,若是从前,她不会将自己的野心表露分毫,因为凤瑾不仅是皇室最为尊贵的嫡长女,更是深得臣心与民心,是众望所归的存在,她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 可是几年前凤瑾忽然性情大变,喜怒无常,暴虐无度,与百官离心离德,失尽民心,有着被天下人群起而攻之的势头,这就是她凤姝的机会。 她早已探听清楚,宫中之人无一不对凤瑾心存怨愤,就算是女帝独有的玄卫,也因其统领惨遭非人折磨,对凤瑾极其不满。 皇宫四处,她已细细打点,这一次,定不会有任何疏漏。 凤瑾,必死无疑! 思及此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便将侍寝的夫侍唤了起来,给她按着头部穴位。而她则阖上眸子靠在放了金丝软垫的贵妃榻上,闲适的等待着手下人的凯旋。 长极宫里,陈寻担心惹祸上身,望闻问切开药定方一气呵成,速度快得惊呆了凤瑾,就在他借口熬药,挎着药箱贼贼的溜走的时候,凤瑾都是一脸的恍惚。 望着那耄耋之年仍健步如飞的身影,凤瑾只能感叹,真不愧是德高望重的太医令! 这问诊,快啊! 这身体,棒啊! 待殿中人影散去,就只剩下凤瑾与榻上昏迷的谢玄了。 大殿冷冷清清的,内中陈设多为乌木质地,就连地面也是有着水墨风韵的灰晶石铺就,使得整座宫殿气氛偏向肃穆和沉闷。 凤瑾独自一人立在殿中,榻前墨玉珠帘清脆悦耳,使得榻上之人容貌隐约,倒显得她茕茕孑立了。 凤瑾很谨慎的环顾了下四周,迅速迈着步子朝凤榻走去。 玄卫们都被谢玄驱散到了殿外,听着屋内急促的脚步声,他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胸中愤怒无以复加,恨不得破门而入,将那残暴女帝就地处死。 是的,所有人都觉得凤瑾会对谢玄不利。 她的喜怒无常,残暴不仁早已深入人心。 只是…… 凤瑾慌张四顾,生怕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还藏着刺客,想要趁她不备来个暗箭伤人。 虽然谢玄昏迷了,他的身边仍然是最安全的,因为就算他没法反击,那些喜欢躲在犄角旮旯的暗卫们总不会看着自家统领大人出事吧! 凤瑾拎了花窗下的绣凳就往床榻方向跑去,而后将凳子紧紧的挨在榻边,全神贯注而又谨小慎微的趴在床沿上。 要不是觉得有些不妥当,更担心吓着小媳妇儿性子的谢玄,她早藏床里头去了! 趴着趴着,思绪就飘了。 谢玄曾不止一次的希望醒不过来,一觉睡下去多好,那样就不用再看着那张熟悉至极却又陌生至极的脸,尤其是那阴鸷冰冷而满是戏谑的目光。 从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的使命,他也从未奢望过什么,只知道要当好大皇女的影子,要当大皇女手中的利剑,为她扫平一切障碍,陪着她守护大禹王朝的江山。 她曾是古往今来最仁慈也是最果决的储君,她的身上,有着千古一帝的气势,他为自己能拥有守护这样的人的使命引以为傲。 却不曾想,变故来得那么突然。 景和四年,八月十二日,大禹王朝新君凤瑾及笄之日,他照例护卫凤瑾前往归云山祭拜先帝,到归云山后依令在山下等候,待她从山上下来,什么都变了。 谢玄身在一片混沌之中,四周翻涌着多年来凤瑾的讥讽模样,那一声声讥诮,那一句句嘲弄,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谢玄只能忍住羞愤和难堪,拼命的挥舞着双手想要驱散周围的一切,却猛然撞进了一双澄澈明亮,怔愣迷茫的眸子。 凤瑾正趴在床边研究这个有血有肉的纸片人,脑子里不受控制的给他加了一百零八出好戏,哪里想得到刚还眉头紧拧、面色惨白、昏迷不醒的人,忽然就用极为夸张的动作挣扎着坐了起来。 凤瑾一瞬间的呆愣过后,便只剩下尴尬。 “你……你还好吧?” 谢玄没有应声,缓缓收回了目光,低垂着头颅,像是关闭了对外界的感知。 凤瑾觉得更尴尬了,咳嗽两声,问道:“喂,忠犬,你感觉如何?” 她还未完全从自己那戏剧性的个人世界里抽离出来。 忠犬,这是她一开始对谢玄的定位,亦是她给谢玄贴的标签。 谢玄犹疑的看了她一眼,眉间是抹不去的冷清。 他就像神魂出窍,整个人只剩下一具机械的躯壳。 凤瑾骨碌转着眼睛,重新组织着语言:“我是说……咳,朕是想问你感觉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再叫太医瞧瞧?” 她殷切火热的目光看得谢玄心里直发毛,谢玄仔细审视了下所处的环境,雪云纱的床幔与绣着祥云的东华锦软被变成了尖锐的长针扎进了他的眼里和心里。 他瞳孔一缩,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的收紧,带着隐约的颤动,而后敛眸垂首,待重新抬起的时候已是一副低眉顺眼谦卑有礼的下属模样。 “陛下皇恩浩荡,奴才心中惶恐。” 说着,便虚弱的挣扎着要下床。 凤瑾怎会让他如意,他现在重病在身,要是不好好将养,有个好歹怎么办?她还指望着他保自己安全呢! 凤瑾换上一脸的温柔笑意,强硬的将起身的谢玄一把按了回去。 “不用惶恐,我,咳,朕又不会吃了你。” 她还是不怎么习惯用“朕”来自称。 纵然谢玄认为凤瑾像往常一样折辱于他,心觉难堪,却没办法违拗她的命令。 主子的命令不可违背,这既是大禹律例,也是主仆契的苛求。 谢玄听命坐了回去,眉间神色越加晦暗,面上也多了悲情。 看着他这般顺从乖巧的模样,凤瑾不由得想到了憨憨的小土狗,也是这般听话和呆傻。心中激动之情猛然升起,再次给他编排了无数的好戏。 “来,谢大人,咱先把药喝了。” 凤瑾命人将放得温热的汤药盛了上来,亲自取出喂到了谢玄的嘴边。 她看着谢玄的眸光越发爱怜,就像是看着……自家儿子。 第007章 病人先吃 谢玄夺过药碗一饮而尽,随后便敛目静靠,当个不言不语的死人。 凤瑾有心打破沉默,可编造许久的各类言辞都被他当做了别有用心,即使他不曾有逾距的行为,可室内气氛仍尴尬到令人发指。 既是如此,凤瑾便不再耗费心力,双肘靠在床沿上撑着下巴,全然不语的盯着眼前这个活生生的“纸片人”,在心里从各个方面将他进行剖析研究。 谢玄向来沉稳,很难有什么事能动摇他的心境,或许是凤瑾目光太过炙热,触动了他心底的某一处隐秘,竟让他如芒在背坐立难安来。 殿内静谧许久,久到让他分不清年月,分不清当下是真是假。那些曾让他欢欣和煎熬的过往,都化作视之能及却触之不及的幻影。 “陛下,午膳已经备好,可需要现在传上来?” 急促而轻巧的脚步声与恭敬本分的问询声相继响起,将谢玄从那方有着缥缈之感的世界中拉出。 双眼微睁,用余光隐晦一扫,发现是陛下身边的宫女绿云来了。 绿云原为御花园内负责打扫的下等宫女,三年前机缘巧合之下被陛下调到长极宫,而后更是深得眷宠步步高升,如今已是宫内的掌事姑姑了。 “陛下?”见凤瑾没有反应,绿云再次轻声唤道。 嗓音绵软,让人如坠云中,真应了名字当中的“云”字。 凤瑾从发愣中回过神来,便见着身侧不远多了位神色恭顺的绿衣姑娘。 姑娘生得倒是一副好模样,弯叶细眉,面若敷粉,盈盈带笑,身姿窈窕,可明明是弯腰行礼,那天鹅颈却梗着,眸光也带着些锐利之感,显得有些盛气凌人。 凤瑾想不起详情,只隐约忆起这是女帝的身边人,不由得感慨,这深得眷宠的人果然不一样,是有些傲气! 掩唇咳嗽了两声,摆出了女帝的气魄,用不以为意的冷淡语气吩咐道:“传膳。” 而后下意识的瞥了下床上的虚弱人影,补充道,“就在此处。” 绿云双手交叠于身侧,恭恭敬敬的应了句:“是。” 起身之时视线隐晦的从谢玄的脸上扫过,那一抹厌恶虽一闪而逝,但还是被凤瑾瞧见了。 凤瑾警惕了起来,并将他记在了心里的小本本上。 谢玄目前可是她要抱的大腿,关乎她的身家性命,可不能出了什么纰漏。这宫女一看就与谢玄不对付,可得着注意点儿。 反正她又不是真的女帝,女帝宠信于谁,与她又有何干? 而且她感觉这宫女不简单,女帝名声不好,就是个阴晴不定的暴君,她竟然敢梗着脖子说话,该说她圣宠太盛,还是胆子太大? 嗯,凭借她积累了那么多的套路来看,这宫女有问题!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是某个无良作者挖的坑,不注意就会防不胜防啊! “你退下吧,一会儿也不需要伺候。”凤瑾摆了摆手,随意的吩咐道。 片刻过后,脚榻前就多了张浮花长桌,桌上珍馐琳琅满目,芳香扑鼻,让人胃口大开。 凤瑾清晨至此滴水未进,一直观察,不,守着谢玄,此时可谓饥肠辘辘。但她一直记得攻略谢玄这件事,奋力将目光从菜品上拔出,移到了谢玄身上。 “谢玄,朕观你身体虚弱,心气郁结,不妨坐下来吃顿好的……”咬文嚼字酸得她汗毛倒竖,说了两句便停了下来,抬袖掩在脸庞,迅速将那恶寒之感散出去。 谢玄抬眸看着她,猜不出她此刻心中所想,眉间染了许多犹疑之色。 这几年来,陛下将他看做任打任骂消愁解闷的玩物,不曾将他当过人,这番举动,想必又是…… 他认命了,早就认命了。 “奴才身份卑微,不敢与陛下同坐。”谢玄侧身趴在床沿上行着大礼,模样谦卑极了,同时又卑微得令人心酸。 凤瑾对他这玻璃心无奈得很,不想与他多作废话,直接伸手拽着他往外拖。 谢玄不敢违抗,轻轻松松的就被凤瑾拉到脚踏上同坐。 “来,吃!” 凤瑾将所有的菜都夹了一遍,放在了谢玄的碗里,就是希望谢玄能看到自己的贴心,希望他能意识到自己是个好人。 谢玄看着眼前堆满的饭菜沉默不语,眉间尽是悲凉神色。 这顿饭一看便是早有预谋,先不说为陛下试毒是应该的,就算是她亲自下了毒,他又有什么资格拒绝? 是影子就要做到绝对服从! 可纵然他的心早碎了,拼都拼不起来了,现在还是有些难受。 “快吃快吃,时值深秋,饭菜最容易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凤瑾咽了咽口水,欢快的催促着他。 谢玄眸子一闭,带着视死如归将饭碗端了起来,用一种决然中带着虔诚的表情将饭菜一点点吞了下去。 陛下,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听你的吩咐了。 陛下,黄泉路上,你依然是我的陛下! 杀意一点点在心中聚集,内力也一点点的被调动,那一双颇为精致的银箸好似泛起了寒光。 凤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四下一看,见花窗旁轻纱曼舞,这才恍然大悟。 扫了一眼身侧面色苍白、沉默寡言、顺从听话的男子,微微叹了口气,迅速起身将窗户关上,然后再快速的回到脚榻上坐着。 在她端起碗,夹着菜准备放到嘴里的时候,谢玄刚好睁开眼,身子微微侧着,手中筷子也举到了碗上一寸的地方。 凤瑾停住了动作,眨巴着眼睛看着同样保持着静止的男子,气氛一时有些怪异。 她缓缓左右偏头看了看,又扫了眼谢玄的碗,静默片刻后干巴巴的开口:“要不,这块给你吧。” 咽下口中分泌的唾沫,将那颗即将放到嘴里的,晶莹剔透,Q弹爽口的丸子犹犹豫豫的放到了谢玄的碗里。 随后在盘子里迅速夹了根豆角放到碗里,准备跟着饭一起扒下去,结果发现谢玄仍旧没动,只好拧巴着眉头将豆角也给了出去。 “你,你吃,你吃,病人先吃。” 银箸上的寒光散了,剩下的是润泽的油光…… 第008章 陛下的恩赐 一顿饭吃得殿中气氛古里古怪。 凤瑾正放下碗筷,准备找些话聊聊,旁敲侧击下自己当下处境,殿门就被人拉开了,远远的走来两个气息阴沉的人。 两人将双手放在腹部前,交叉揣在袖子里,身子压得弯弯的,像是不堪重负,但那小碎步却是踩得气势汹汹的。 只见下裳衣摆碎波起伏,两人就走过了外殿,经过了中殿,到了凤瑾的身前。 这两人不会是来找麻烦的吧? 凤瑾惊吓的吞咽了下唾沫,不由自主的往谢玄的身旁移了移。 谢玄宛若雕塑纹丝不动,余光瞥见她细微的动作,眸子却是沉了沉。 “陛下——” 二人抬手行礼,声音阴寒尖细。身子屈折成一个小小的锐角,就像是经历暴雨被风催折而倒垂的断枝,真让人担心下一秒就会上下分离。 “刺客如何处置?可是,照例?” 明明是谦卑至极的问询,当中却有着饱含嗜血之意的雀跃,凤瑾感觉头皮发麻。 没有想起两人的身份,也不太想与二人周旋,她故作冷淡的点头。 两人眼中血光闪烁,干瘦的鹰钩鼻下,艳如血色的枯唇缓缓勾起,挂了抹诡异十足的笑容。 有凄厉的惨叫声忽然从远处隐隐约约的传来,也就几秒的功夫,那声音就消失了,凤瑾只当自己听错了。 “谢陛下——” 二人笑容愈发阴寒。 受着二人的礼,凤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两人,感觉有些变态啊! 目送二人离去后,转头竟发现谢玄晦暗不明的盯着自己,眸底一片诡谲。 这又是怎么了? 她又惹到他了? 凤瑾满心疑惑。 谢玄看着眼前冷淡十足,一脸无所谓的女人,气息沉了两分。 敛了下眸子,嗤笑道:“陛下果然心如铁石,狠辣非常。” 只扫了凤瑾一眼,就将视线移到了别处。 凤瑾眨巴着眼,努力观察着谢玄,想从他的身上看出一丝一毫的端倪,但终究什么都没看出来。 凤瑾只好收回目光,不去搭理那性情古怪多变的谢大人。 成王府里,凤姝眯着眼惬意的享受着夫侍们的伺候,一边等着好消息的到来。 成王府坐落于玄武大道前端,离皇宫很近,按时间推测,派出去的人半个时辰前就应该回来了,现在竟无半点消息。 她皱起眉头,缓缓睁开眼睛,摆了下手让伺候的人各自散开。 “王爷,可要传膳?”身侧的白衣公子问得柔情蜜意。 凤姝刚要应下,管家就从外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见着管家毫不稳重的模样,她拧着眉呵斥道:“什么事,慌里慌张的,你可知如此有损本王威严?” 管家苦着个脸,汗水不停的往外渗,看起来就像是刚从水里出来一样。面色红白交错,目光飘忽,看起来既紧张又惶恐, “王……王爷,宫里来人了。” 一听是宫里来人,凤姝的脸立刻冷了下来,严厉的屏退闲杂之人,眸光锐利的逼视着管家。 “来的是谁?” 莫非事情暴露,凤瑾派人来找她算账? 不,不可能,她设计的天衣无缝,怎么可能轻易暴露! 管家畏惧的扫了眼来处,紧张的回禀道:“是……是慎刑司的邢公公和张公公,此刻就在府门外……说是,说是来送礼的。” “送礼?”凤姝挑眉嗤笑。 命人更衣,换上奢华气派的王爷服饰后,才领着一队下人大步流星的往府门走去。 在凤瑾面前出现过的两位阴森渗人的公公正侯于成王府外,身后还跟着四个小太监,小太监站于四周,肩上抬着木架,架上摆着一只三尺见方的精致的红漆木箱。 “成王殿下身份太过尊贵,奴才们想见上一面都不容易呢!” 听着这阴阳怪气的话语,凤姝也没表现出生气,迈着步子停到二人前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们。 “公公说的哪里话,本王再如何也尊贵不过陛下。不知二位前来所谓何事?” 眸子微眯,谨慎的扫了一眼被人抬着得鲜艳夺目的红漆木箱。 “这是陛下的恩赐,还请成王殿下不要……推辞。” 邢公公阴森一笑,扬了下手,小太监们就抬着箱子放到了台阶上。 话音刚落,箱子也被打开来,入目是赤红一片,除了两位公公,其他人就吐得脸色苍白。 “成王殿下可还认得出,这是早上去过长极宫探望陛下的人,陛下仁德,特命奴才们小心的将人送回来。” 最后还好意的补充道,“还请殿下清点清点,有没有少什么东西,若是少了,还请殿下多多包涵……多半是奴才们离开前太过匆忙,装漏了。” 凤姝气息粗重,闭上眼睛拼命的隐忍。 人? 哪里还是个人? 千刀万剐,剥皮拆骨,如今也只能叫做一滩烂肉了吧! 这肯定是凤瑾对她的震慑,是在毫不留情的打她的脸! 凤姝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笑得狰狞骇人。 两位公公见此很是满意,留恋的扫了一眼箱中惨状,恭敬的说道:“时辰也不早了,奴才们还要回宫复命,还请殿下将那箱东西好好收着,那毕竟是陛下所给的恩赐。” 这便是“照旧”。 将招惹自己的人千刀万剐,再派人将其装箱送回幕后黑手的府上,美名曰:物归原主。 此时的凤瑾可还不不知道“照旧”二字的分量,若是知道,想必打死她也不会说着两个字吧! 吃完午膳,凤瑾没有唤人进来,谢玄就起身默默的收拾。也就转瞬的功夫,杯盘碗盏收在了托盘里,长桌也回到了花窗下,铺着奢华低调的桌布,摆着素雅淡丽的插花。 谢玄是个尽职尽责的人,纵然他恨不得凤瑾死,却也不会做渎职的事情,毒茶事件算是例外吧。 收拾完东西后,他藏起心中的愤怒,谦卑又疏离的说道:“陛下,今日是十六,您可是要去清河湾?” 凤瑾脑中记忆杂乱,这个清河湾有点儿模模糊糊的印象,只记得那里有一座坟冢,女帝每月都会去一次。 为了不露馅儿,也为了多了解些情况,她点了点头。 第009章 你该形影不离的跟着我 陛下平日都不喜人近身伺候,总是喜欢屏退左右,一个人隐在幽寂昏暗的大殿之中,那样的感觉总是像极了地狱。 不,准确的说,有她在的地方,便是地狱。 谢玄压住喉间痒意,无力的扫了眼那一举一动都散发着帝王威仪的女子,躬身一礼,应下吩咐,提步往外走去。 他一步一步朝外走去,脚步沉重略显浮乱。 阴沉沉的天从大殿的雕花的木窗里虚虚的透了些光进来,模糊了他周边的棱角,他就像带着周身的孤寂在逐渐踏入虚无。 “谢玄,我,朕不准你走!”凤瑾蓦然起身,急声唤道。 看着那渐远的身影,她感觉自己心情有些压抑,话语脱口而出后,却忽然怔住。 略微思索,只觉得是殿中不曾燃有烛火,窗外的天也阴沉得很,加之殿中陈设,显得有些阴森,令人害怕的缘故。 在大门处投进的朦胧白光即将把谢玄完全吞没的时候,那清越的嗓音拉住了他前行的趋势。 止住步子,静静的停在原地,不曾回头,也不曾表露一丝一毫的不满。 他只是雕塑般的立在原地,疏离冷淡的问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凤瑾快速的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大殿,缩着脖子拽着衣领往前踏了两步。 殿中主要为暗色调,辅以鎏金,宫人进出时敛声屏气,显得此处庄严肃穆。没人的时候则空旷幽寂,她总是忍不住担心暗处会钻出什么妖魔鬼怪来。 毕竟她都穿越了,出点儿妖魔鬼怪的,也能接受。 “你要去哪儿?”担心露怯加露馅儿,凤瑾问得很委婉。 明明是略显小心的问询,却因女帝固有的威仪变成了质问。 谢玄微微仰头,闭眸无声苦笑:“奴才是去为陛下安排出宫的事宜。” 嗓音不由自主的染上了三分悲苦的喑哑。 凤瑾看不到他的表情,可通过他的声音也能听出他的异样。 她知道,谢大人的玻璃心好像又碎了,可她分明什么也没做…… 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再思考,谨慎的扫了眼黑漆漆的床下后,急步朝谢玄走去。 感受到后方气流涌动,谢玄汗毛倒竖,眸中的伤痛更深了。 早该习惯了不是吗? 他闭上了眼睛,僵立着身体,等候着预想中的疼痛到来。 身侧气流微动,他身体微僵,可仅仅只有一点儿掸灰尘般的力道落在肩上,接着便听到悦耳又霸道的女声。 “这些事交给其他人就行了,你是朕的暗卫统领,就该形影不离的跟着朕。” 凤瑾轻拍着谢玄的肩,语气平缓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她人生地不熟的,满世界都要杀她,谁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谢玄虽然也对女帝怀有怨恨,但感觉比其他人要好相处些。纯情忠犬,这样的人,不触碰他的底线,就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空旷的大殿使得声音变得缥缈,谢玄有些恍惚,好像看到了曾经的陛下,他的殿下。 “谢玄,你是我的影子,你就该形影不离的跟着我。” 少女穿着一身奢华却简约的帝女服饰,头上插着一支凤形钗,长眉微挑,嘴角微勾,笑得风华绝代明艳动人。 而他则穿着一身纯黑色的紧袖暗卫服饰,略低着头站在台阶下,心跳紊乱,不敢与那耀眼夺目的人对视。 看着呆呆傻傻的谢玄,凤瑾忽然福至心灵,瞧着眼前人无奈的问道:“你不会是怕我打你吧?” 随即踮起脚,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不会打你的。真乖!” 幻影消散,明艳的少女身影却与面前笑盈盈的女子重合。 不小心对上那宠溺的目光,谢玄忽然有些不自然,听到“真乖”的感叹,眉间又多了纠结。 好像有些奇怪…… 他微蹙眉宇,只敢用余光注意着凤瑾,全然不知自己在凤瑾眼里,成了只蹲坐在地,偏头摆尾的大狗。 落在身上的目光越发炽热,谢玄感觉有些承受不住,局促的打量着四周,思考着如何打破这让他不自在的氛围。 “明日,有朝会。” 想了半天,也只憋出这样一句话。说出后才觉得不合适。 陛下荒废政务许久,从前有多么励精图治,现在就有多么无所作为。偶有上朝,提出的办法都算得上“昏招”,给人的感觉就像故意在让皇权衰落。 “上班啊……”凤瑾将手揣到衣袖里,低低的叹着气,一脸的惆怅。 是了,她忘了,皇帝都是上班狂魔,历朝历代只要正经点儿的皇帝,都是被铺天盖地的工作给熬死的。 现代还讲究个朝九晚六周末双休,再不济就加加班,占了周末,但像皇帝那样不眠不休几天几夜是极其少见的。 凤瑾在心里不得不尊称他们一声:肝帝! 即使很不想上班,不想早死,她还是低声的问了句:“最近可有什么大事,需要最高领导人决策的那种?” 谢玄对她异于往常的反应心生怀疑,沉默片刻后回道:“西疆捷报传来,料想大将军不日就会班师回朝。” 提起大将军,谢玄沉下眸子隐晦的扫了眼凤瑾,表情有些阴沉。 她曾得臣民拥护,是天命所归,可后来人心尽失,众叛亲离,他心中畅快,又很是悲哀。 大将军也是她众叛亲离的人的其中一个,他一心征战沙场护卫边疆,就为保她江山无虞帝位稳固。 谢玄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心肠,才会在这样的人背后捅刀,在人家全心全意为她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置人家于死地! “大将军……”凤瑾在口中念着这三个字,没有注意到谢玄冷沉的目光。 大将军,她隐隐有些熟悉,脑中蓦然出现了一句轻柔带笑的话语: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 顾长风…… 那什么大将军好似就是这个名字。 “谢玄,今天可以先不去什么清河湾吗?”她感觉明日朝堂必定风云暗涌。 “全由陛下决定。”谢玄压低身子,恭敬而冷淡的应道。 按着时辰,正好是凤瑾品茶的时候,宫人轻轻的推开大门,将泡好的热茶盛了上来。 谢玄看着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杯眸光晦暗,从宫人手中接过,端在了手上,迟迟没有递过去。 “怎么了这是?”见他这般怪异,凤瑾不由得心生警惕,吞咽了下唾沫,故作冷静的轻笑道,“不会是……有毒吧?” 说完就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如果是真的,她这话不就是把杀她的事摆到明面上来了吗? 要是谢玄一个心中不顺,来个暴起伤人,她不就死翘翘了? 听着问询,谢玄缓缓抬眸看着她。 第010章 听说全世界都在声讨她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平静又感慨的声音在阁中响起。 缀玉阁,是成王府里养花的暖阁,里边四季如春,百花争艳,风光无限。 此时百花拥簇中多了张长长的躺椅,上边铺着柔软蓬松的羊羔毛毯子,四周的窗户都被细心的关好,唯有西窗处留了一条换气的细缝。 “王爷,现下还没到梅香绽放的时节,您无缘无故的吟这诗做什么?” 凤姝应声转头,眸光微微沉了下来。 白衣男子静静的煮着茶,一举一动都带着苛求,好好儿煮个茶竟变成了表演,显得有些刻意而做作。抬头看立在窗边的凤姝时,眸里有春光涌动。 凤姝有些嫌恶,有些人果然是独一无二的,就算是长得再像,也终究无法相提并论。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已安排金屋……” 凤姝不悦的收回了目光,继续盯着朦胧模糊的窗纱,用阴沉而势在必得的语气,吟念着后续的词句。 暖阁的门被轻扣了两下,下人在外边低声回禀:“王爷,大臣们来了。” 听罢此话,凤姝立刻从窗下回到榻上躺着,身上盖着毯子,双目紧紧的闭着,就像一个重病在身的人。 “让大臣们进来吧……咳咳……” “各位大人,请——” 暖阁的门被缓缓打开,露出了一群神色担忧的大臣的身影,待最后一人跨过门槛,大门又被重重的关上,将最后的那人吓了一跳。 凤姝无力的撑开眼皮,强撑着想要坐起来,却是徒劳,只好瘫在椅子上,咳咳呛呛的说道: “还请张大人见谅,下人们只是尊从医师吩咐,不敢让本王受凉,这才急急的关上门,并不是要故意惊吓大人的。” 被吓了一跳的张大人迅速将拍胸脯的动作变成了掸灰的动作,一脸张皇也在瞬间换做忧思。 疾步上前,上下打量一番后,忧切无比的叹道: “老夫一听殿下身体抱恙就赶紧过来了,当下这一看,殿下的情况竟然比传闻中还要严重。 陛下真是越来越过分了,您好歹也是她的亲妹妹,是先帝亲封的成王,她竟如此对你!” 另外几位大人也相互应和起来。 “殿下放心,纵使她是陛下,明日早朝,我等也定会为你讨个说法!” 凤姝透过睁开的缝隙,见着义愤填膺、群情激奋的大臣,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 凤君之女如何,嫡长女如何,如今是皇帝又如何,她才是民心所向,天命所归!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现在这天下,只有她凤姝才有资格掌控! 与暖阁里的风雅清净不同,大街小巷都是议论纷纷。 “哎哎,你们知道吗,成王殿下今已重病缠身!” “怎么回事?” “听说是被陛下吓到了!” “什么什么?怎么可能!昨日还是前日我才听说她包了风烟阁最大的花船,在漓河上声色了一整夜!” 刚咬牙从书店买了《风雅词作》的男子蓦的止住步子,转过头瞪了一眼胡言乱语的人,恶狠狠的甩了一把袖子。 “无知!那怎么叫纵情声色,明明成王是与英才俊杰商讨朝局去了。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成王殿下当得上我辈楷模!” 男子手中握的《风雅词作》作者一处正是凤姝。 谈得起兴的人群往来声处扫去,见是一个衣着寒酸,表情狰狞的青衣书生,就知道又是一个特地赶来云都,妄图通过结识成王,一步登天的酸秀才。 “走吧走吧,干活儿去了。” 成王虽不暴虐,可品性也好不到哪儿去。在云都数次改革,最终的效果只有最底层的人知道。 那几位百姓不想议论上边人的事,也不想与被不劳而获迷了心的书生争辩,自觉就散开了。 可喜欢操纵舆论的人,从来都不是平民百姓。 陛下恐吓成王,使得成王重病的消息很快就演变成,陛下心怀不满暗下毒手,幸亏几位大臣及时赶来,才救下了命悬一线的成王。 各种会馆里,自诩文采出众的才子们写了一篇又一篇针对凤姝的诗词文章。 当今天子残暴不仁,从前少人人敢于发声,可今日这么一闹,一个个风流才子、酸腐书生被激情热血冲昏了头脑,做事也不管不顾起来。 从指桑骂槐的词作到句句带刺的檄文,不仅将郁郁不得志的锅甩到了凤瑾的身上,就连深秋时正常的绵绵阴雨,都被歪曲成了上天示警…… 凤瑾在寝宫里连着打了好多个喷嚏,一个没注意,鼻涕泡都冒出来了。下意识的往兜里翻纸巾,一摸才想起自己穿越了。 找不到擦拭的东西,鼻涕泡还被越吹越大,抓耳挠腮思索了下,一咬牙,抬起袖子准备将鼻涕泡压爆。 “陛下,用这个。” 眼前出现了一方干净的手帕,沿着那骨节分明,疤痕遍布的手望去,正好对上一双漆黑灰暗的眸子。 那双眸子一向黯淡无光,可此刻,却多了一种诡异的光彩。 想起自己当下情况,又结合谢玄贴心的做法,凤瑾尴尬到头皮发麻。 尴尬这种事,总是有种奇怪的特质,只要有人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另一个人。 凤瑾看着眼前的手帕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接的话,就得露出还没被压爆的鼻涕泡。不接,这么大个人了还用衣袖擦鼻涕,实在不是这么回事。 大殿静得有些诡异,气氛也让人难受得很。 僵持之下,嘭的一声,鼻涕泡因为暴露在空气中太久缺水爆炸了。凤瑾脸红一瞬,迅速抽过手帕,飞快的转过身将鼻涕擦了。 “这……你还要吗?”擦完后,她犹犹豫豫的伸出手,将手帕稍稍往前递了递。 餐巾纸都是一次性的,用完就扔,她第一次用手帕,还不知该如何处理。 谢玄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淡,连眉头都不曾皱过。用双手将手帕接过,折叠之后塞到了衣领里。 他沉默寡言的站在一旁,抚平了凤瑾心中的尴尬,却让她的心情莫名其妙的低落。 第011章 愣着做什么,牵我 一直以来,大禹王朝朝会日日开启,可昭阳帝也就是女帝凤瑾之母,就不是个励精图治的人,而是个被迫继承帝位的惫懒王爷。 她一上位,就将朝会从每日一次改为七日一次,若非大臣们以死相逼,可能她一个月都不愿意来一次。 其女凤瑾忧心国事,认为七日间隔太长,会耽误许多大事,继位后斟酌再三,将朝会频率定为三日一次,如此既能不损昭阳帝颜面,又可让大事得到及时解决。 现在的凤瑾有些头疼,上个朝要起得比鸡早,也太痛苦了。她就是个春困夏乏秋盹冬眠的人,时值深秋时节,正适合睡懒觉了,她有些不想去了。 要不是担心小命,想多了解些情况,恐怕她就长在床上起不来了! 天色还很昏暗,寝殿里灯火通明。伺候的宫人进进出出,忙碌不已,可都不敢发出多余的声响。 凤瑾闭着眼臭着个脸站在殿中地毯上,任由宫人替她梳洗穿戴。 凉丝丝的风从窗户里透进来,摇得烛火晃动不已,凤瑾烦躁的皱了皱眉,吓得宫人连忙熄了大半的烛火,只留下柱上和梳妆台上的几盏灯火了。 “陛下,大臣们已经等候多时了。” 谢玄从殿外走了进来。 凤瑾仍是闭着眼,烦躁的应道:“知道了知道了。” 见她如此不耐,谢玄的眸光黯淡几分,敛了下眸子,有些失魂落魄的转身。 在前面领路许久,都不见有人跟上来,他蹙起眉头疑惑的回头,却发现本该在自己的引领下前行的陛下还站在原地,那被宽大奢华的袖袍笼住的右手正虚虚的抬着。 凤目微闭,面容肃穆,气息冷沉,恰巧是生气的模样。 陛下出掌了? 他怎么没感觉到疼痛? 谢玄脸上的疑惑更深了。 凤瑾眯着眼在原地打盹,听着远处传来隐约的喧嚣,就像是早读时没有老师看着,底下的学生们议论纷纷一般,心里莫名的着急。 可她还是困,还是睁不开眼。 “人呢,说喊我上朝,结果丢下我就跑了!” 重重的呼了几口气,抬头朝着所感觉到的谢玄离去的方向,闭着眼喊道:“谢玄——” 声音拖得很长,音调从低到高,里边的怨气满得快要溢出来。 谢玄盯着盛怒中的他的陛下,静默了几秒,抿着唇快步返回。 “陛下。”他站在凤瑾身前耷拉着肩,低垂着头,有气无力的唤道。 盛怒中的陛下是最恐怖的存在,平时就以折磨他为乐,现在恐怕会变本加厉吧! 自契约达成的那一刻,他与陛下就有斩不断的联系,他的命便不再是自己的。纵使身心俱创,他也没办法逃离。 身处这样的境地,他不恨王朝旧例,不恨家族命运,不恨先帝选择,他想恨的只有一人,可想起过往种种,他连这罪魁祸首也恨不起来了。 真是懦弱,真是卑贱,真是无可救药…… 谢玄无声的嘲笑着自己,缓缓闭上眼睛,像个躯壳一般站在原地。 凤瑾又眯了会儿,发现谢玄站到眼前就不动了,心里头很是烦躁,发泄似的将袖子连同手甩到他的胳膊处,不假思索的认为他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不过谢玄,没能明白她的意思。 凤瑾努力的睁开了一只眼睛,发现谢玄竟闭上了眼睛,心中很是气愤。 好啊,喊她上朝,自己却先打起盹儿来了! 凤瑾再次将手甩到他胳膊上,怨气十足的喊道:“愣着做什么,牵我!” 谢玄睁开眼睛,怔愣的反问:“牵……牵您,牵陛下您?” 陛下不是应该折磨于他么,怎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远处的喧嚣越来越响亮,响亮到足以划破皇宫上方的昏暗,凤瑾觉得,要是自己再不出现,大臣们或许就要打进来了。 “牵我上朝去啊,谢大人!” 凤瑾睁着一只眼,将手抬到了谢玄的眼前。她的起床气完全被激发了出来,说话的语气铿锵有力怒气十足,但偏偏少了阴诡之气。 谢玄看着眼前的手,有些无措的攥着身侧的衣服。 陛下不爱丹蔻,指甲是自然的薄粉,手指修长,肤色白皙,就像是落了两朵桃花的白玉。 小心翼翼的朝凤瑾看去,仔细的分辨着她话中的含义。 见她闭着双目静静的立在原地,安静祥和得像一尊观音玉像,他心中的怨,心中的悲,心中的绝望和凄惶忽然间被封印了起来。 牵……牵她么? 不知是太过用力还是什么,谢玄攥于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启明殿,是大禹王朝帝王面见百官的地方,也是上朝的地方。凤瑾在谢玄的小心牵引下,闭着眼睛安然无恙的到了此处。 即将入殿的时候,谢玄却松开了手,垂首退到了旁边。 内侍就该有内侍的样,他不是启明殿的人,更不是陛下的总管,虽是挂着谢公公的名头,记录在册的却是暗卫统领的职位。 不管是何种身份,他都没法光明正大的陪着陛下进去。 没了牵引,便没法闭着眼睛前行。凤瑾不悦的睁开了眼,就看到谢玄低着头候到了一旁,就像只不能跟着主人上班,委屈吧啦的大狗。 “你怎么了,不跟我进去吗?” 说话前,凤瑾小心的往启明殿里看了眼,就怕谢玄是因为知道里边是个有去无回的修罗场才不去的。谢玄对女帝的仇恨,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呢! 谢玄偏过头,面上有些难堪的:“是奴才不配!” 声音冷沉决绝,带着泣血的悲鸣。 凤瑾挠了挠脑袋,心里下了定论:谢大人的玻璃心又碎了。 伸手在谢玄脑袋上拍了拍,转而拉住他的手往里拽,然后迈着步子气势汹汹的朝里走。 笑话,她怎么可能将谢玄留在殿外只身进去? 她可是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全天下都想杀她,谁知道这个上朝时大臣们会不会孤注一掷不管不顾的杀她! 有谢玄在,能稍微安全那么一点儿。 在她的拉扯下,谢玄踉跄的跟在身后。 她的手很凉,就像别宫里祛暑的寒玉。 谢玄的目光从地上移到了拉着他的冰凉白皙的手上,凉意一点一点的从交握的地方传到他的手上,蔓延到他的心里,最后又逐渐散去。 明明是近距离的接触,可她身上的凉意却没有往常一个冰冷的眼神伤人。 陛下,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你又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谢玄,你是不是也在骗我?” 眼前的的场景忽然变换,凤瑾穿着素袍从归云山上下来,一脸自嘲的看着他。 这句话,陛下什么时候说的,他怎么想不起来了? 第012章 我要我觉得 “陛下……”谢玄颤着声音唤道。 他想知道眼前恍惚所见是梦,还是这几年的痛苦煎熬是一场梦。他极度的奢望,梦醒之后,目光所及之处,仍会是那个仁德宽厚,心怀天下的陛下。 拉着他的女子微微转头,讶然的问道:“怎么了?” 幻梦破碎,回到真实,谢玄敛下眸子,恢复到沉默寡言的模样。 凤瑾眉头一挑,信誓旦旦的承诺道:“别怕,有朕在,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小样儿,你乃堂堂暗卫统领,手下弟兄无数,竟还怯场,真是……好好笑! 谢玄不知凤瑾心中所想,只是保持着沉默,任由她拉扯,就像丧失了自我。 启明殿里的嘈杂因凤瑾高扬的声音而消失,大臣们微微低下头,缩了缩肩,面面相觑。 “陛下怎么来了,她不是几乎不上朝了的吗?” “昨日我听说她又杀了名宫女,她此时来启明殿,不会是想对咱们下手吧?” “当初陛下曾答应过先帝,不会伤害成王,如今成王抱病在身,听说就是因为陛下。先帝遗命都不顾了,你以为她还会顾忌我们?” “心狠手辣,无恶不作,任性妄为,这哪里是明君所为!” 片刻之后,便是压到极低的细碎议论声。 就像是盛夏时清幽长廊下围着果盘嗡嗡乱叫的苍蝇,这是凤瑾对他们的评价。 凤瑾的睡意并未完全消退,吵闹声不停的往耳朵里灌,吵得她心绪烦乱,拉着谢玄就大步走到金銮殿上,后袍一甩,撒气似的坐到了象征无上权力的龙椅上。 一直习惯于主持无主朝会的张全愣在原地,全然不知眼下该做些什么。因为不知所措,目光便无意识的移到了他最想求助的人身上。 事情没有像电视剧和小说那样发展,她的出现并没有引起群臣的叩拜,那故事里百官匐地高呼万万岁的场面根本没有出现。 凤瑾一脚踩在龙椅边沿,手肘放在膝盖上,下巴被右手懒懒的撑着,她就这般努力撑着眼皮,尽量集中精神观测全场。 阶旁主持朝会的公公无措的站在原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大殿右侧的廊柱旁,存在一个大半身子都隐在阴影下的人。 那人一身方便的常服,颜色很是深沉,布料没有因为光线的差异而呈现祥和的色彩,这说明那并不是贵族惯用的流光缎。他藏在阴影里,无声无息,若不是因为那公公的缘故,她很难将人发现。 这不会又是刺客吧? 凤瑾偷偷摸摸的拉住了谢玄的衣角。 感受到衣服存在拉扯的力道,谢玄侧过了头。 凤瑾没什么不好意思,还将拉变成了拽,冷沉的问道:“那个人是谁?” 谢玄扫视了一下,淡淡的回道:“那是摄政王手下的人,代摄政王参加朝会并维持秩序。” 听到不是刺客,凤瑾的表情却更是不好。还摄政王,岂不是说女帝就是个被架空了的壳子? 虽然吧,女帝早与百官离心离德,可毕竟当受制于家长的孩子与将放浪形骸将家产挥霍一空的人感觉是不一样的。 前者大多憋屈,后者总还是自由的。 凤瑾没有将内心想法表露出来,而是问道:“那摄政王呢?” “三年多来,他从未上过早朝。”谢玄用晦暗的眸子扫了凤瑾一眼。 听道这样的回答,凤瑾震惊得不行。 我去,这摄政王架子那么大的吗? 三年不上朝,都是让小弟代替,感觉比皇帝还要牛! 这何止是架子大啊,完全是不将女帝放在眼里! 她不禁怀疑,这个架子大得不得了的摄政王,是不是个筹谋已久准备谋权篡位的人…… “师父——”张全将拂尘拎在手上,急急的沿着台阶上下去。 启明殿右后方的位置,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 老太监脸皮褶皱,威严的堆在一起,向前跨的每一步缓慢却威压十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这是凤瑾想到的,稍微能表现那只可意会的感觉的词语。 走到距离高台不远的时候,老太监就五体投地的跪了下去,高呼万岁。大臣心觉不妥,却也只能跟着他三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万岁——” 老太监叩拜完后,先于大臣们起身,而后越俎代庖的顶了张全的位置,尖声唱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群臣似乎回到了先帝在朝的时候,下意识的朝殿外走去,跨了两步才觉得不对。 有奏,有奏,走什么走! “臣有本启奏。” 脸颊干瘦,肚子却圆润十足的中年男子最先收回步子,双手举着象笏,急急忙忙的来了殿中。 “陛下,坊间传言,成王重病与您有关。陛下曾对先帝立誓,永不对成王出手。此事究竟是真是假,还请陛下出面澄清……” 这位大臣说得言辞恳切,那一脸信任着实感人,可将其话语细想后,便觉得有些怪异。 好像,好像有些白莲? 这家伙分明是在讥讽我! 凤瑾压低声问着谢玄:“那家伙是谁?” 谢玄皱眉,眸中难掩嫌恶之意:“是林大人。” 他没多做解释,因为他清楚,陛下是认识的。 那所谓的林大人见凤瑾无甚反应,擦擦泪嚎道:“陛下与成王姐妹情深,臣是绝对不信陛下会有负先帝所托的!” “林大人,什么的林大人?”凤瑾疑惑的嗓音割裂了林大人的哀嚎,让那份毫无缘由的信任变得有些可笑。 林大人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不知道自己该继续哭还是默默的归位。 “林爱卿,你既然如此相信朕,那为朕澄清一事便交给你吧。成王是朕的姐妹,既然重病在身,朕理应前去探望。不过,” 凤瑾话头一转,“朕毕竟是天子,公务繁忙,着实抽不开身。下朝后,林大人便来长极宫领些宝药奇珍,劳烦您替朕探望探望成王了。” 真去探望什么成王,她才不干呢,皇家无亲情,小说里都这么写的! 对了,成王又是谁? “微臣觉得……”此举不妥四字还未出口,就被凤瑾打断了。 “好了,朕觉得这样很好!”凤瑾摆了摆手,“朕还觉得没什么事了,退朝吧。成王乃朕姐妹,她的健康于朕而言才是大事!林大人,可不要拖延哦!” 看着逐渐散去的众人,林大人心气郁结。他可是要为成王讨公道的,怎么,怎会如此? “对了,谢玄,你知道成王是谁吗?” 说话声隐约传来,林大人忽然觉得脸有些疼。 第013章 年轻人真会玩儿 谢玄亦步亦趋的跟在凤瑾身后,脑中思索着刚才的风波以及张公公出现的缘由。 张德仁历经三朝帝王,对皇室忠心耿耿,当今陛下便是在他的看顾下长大的。 可他不是三年前就被陛下罚去守冷宫了么? 莫非…… 正想到关键之处,那高贵威严不可一世的人忽然停下了步子,转过身子微偏着头看着他。 她双眸澄澈,细眉微挑,所有的想法都写在了脸上。那一身庄严肃穆的朝服都压不住她古怪的灵动。 “成王是谁?”凤瑾微微偏头,神情疑惑的看着他。 大禹王朝皇室子嗣凋零,按理说女帝应该是认识这个人的,毕竟是原身的姐妹。 可为何努力许久,都没在女帝的记忆里寻到半分线索,唯一的是收获只是隐隐记得这个人? 是她故意隐藏,蒙蔽了世人的双眼,还是仅仅是个身世凄惨,不受待见的小可怜? 听到问话,谢玄那一丝讶然迅速被讥讽所替代。 受人胁迫般的抬了抬眼皮,语气疏离的反问:“陛下刚做过的事这么快就忘了吗?” “我做了什么事?”凤瑾迷惑。 谢玄的话语像极了被人欺负后对方却翻脸不认人的小媳妇儿,怎么品怎么觉得奇怪。 是的,她又跑歪了。 凤瑾半眯着眼睛,目光紧紧锁在谢玄的脸上,细致入微的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丝表情。 步子缓缓迈动,谨慎的问道:“我不过是看着你洗了一晚上被子,守着昏迷的你睡了会儿觉,陪着你吃了个午饭…… “也没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啊?你可不要冤枉我!我,朕,是正经人,是好人!” 越靠越近,二人的距离只剩下半尺,若从旁人角度来看,二人分明是在亲昵。 不小心巡逻到附近的禁军统领一见二人亲密,生怕惹了暴君白眼,将剑柄往下一按,领着手下人脚底抹油的溜了。 冷风忽起,眨眼间长廊转角处就只剩下兀自飘零的落叶。 “大人,我们怎么又回来了?” “你懂什么,我等身为禁军,肩负着保护陛下安危的职责。碧玉池这带是最接近长极宫的地方,一点儿都不能马虎,本大人决定要多巡几遍!” “大人英明!” 谢玄刚好看见那抹转瞬即逝的影子,心觉怪异,视线不受控制的上移了两分,正好对上身前人的盈盈目光。 薄唇点朱,黛眉含烟,眉间那藏得极深的阴鸷狠毒,全然失了踪影。她笑带玩闹,一身光华,足以驱散阴雨下宫墙那朱红色的阴沉。 是陛下么? 是……曾经的陛下么? 谢玄感觉幻觉越来越厉害,这定是前日留下的后遗症。可他不想要随时都可能消失的幻觉,他想要见到曾经的陛下。 这世间,没有任何人能做到让时间逆流。 如果还有一丝缥缈的希望,那便是死亡。 陛下,属下不愿与你同生,只愿与你共死。就算死后你也没变回曾经的模样,有属下陪着,你也不会孤单。 内监服饰袖袍宽大,在那阴影的遮掩之下,他疤痕遍布的手中,无声无息的出现了一把寒光森森的匕首。 像是在下定弑主的决心,也像是在惩罚自己背叛陛下的决定,一半的刀锋都被他握在手心里。 匕首锋利至极,一接触便割裂了他的掌心。 痛,尖锐的痛,他却感到了慰藉。 仆从胆敢弑主,契约之力就会让他尝到恶果。 谢玄右手缓慢抬起,在刀尖冲着凤瑾的那一刻,万蚁噬心之痛倏然迸发,让他生不如死。 他的左手死死的揪着胸口,恨不得将匕首刺入心脏。 这次的反噬之痛,比上次凶猛数倍,毕竟上次他只算得上知情不报的帮凶。 右手的指骨感受到锐利的寒意,温热粘稠的液体在寒意的刺激下汩汩的流出。 这般浓烈的铁锈味儿,愣是再迟钝的人也能闻到。 凤瑾眉头紧蹙,下移的视线在触及地上红莲时蓦的滞住,双瞳瞬间放大。 她一把拉过谢玄的手,入目的猩红让她胃海翻腾。 见他的手还死命的握着匕首,凤瑾就气愤不已。 “把刀放下!” 主命不可违,一声低喝,匕首应声而落。谢玄就像是犯了错的熊孩子,在被家长呵斥的瞬间撒开了手。 皮肉翻飞,伤可见骨。 凤瑾不知这短短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好儿的人竟转眼鲜血淋漓气息浮乱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 凤瑾手熟练至极的朝谢玄怀中探去,谢玄身体微僵,下一刻便见着她抽出了一方干净的手帕箍住他的手腕,然后拽着他飞快的往太医院跑。 凤瑾可是打算将身家性命交付于谢玄的,见他如此笨手笨脚,呆头呆脑,心里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但她还是没有讲,因为有损形象。 中途回过头恶狠狠的呵斥他:“你是小孩儿吗,还要玩刀?这便罢了,还能割到手!” 我想伤你啊,陛下,你真的不知道吗? 谢玄没有答话,就那么默默的看着她。 这一次,还是太医令陈寻接的诊。 陈寻在见到凤瑾时,是很受惊吓的,生怕陛下是因为上次诊治让她不满,来太医院寻事儿来了。 他双膝一颤,想起前日不小心瞥见的徒弟话本子上卖惨的戏码,便哭哭啼啼的喊道: “陛下啊,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您就饶微臣一命吧!陛下啊……” 凤瑾的表情顿时僵硬,陈太医一看就年过过花甲,八十岁老母的问题不是很大,毕竟古代人嫁娶得早,可嗷嗷待哺的孩子……该说他胡编乱造还是龙精虎猛呢? “嚎什么嚎,赶紧来看看!” 说着,一手拉着谢玄手臂,一手拽着陈寻衣领,就急急的往屋内走。 踉跄跟在后边的陈寻,一边委屈的抽泣,一边打量着二人的情况。发现凤瑾如此着急是为了谢玄,他的嘴角就奇怪的扬了起来。 陈寻笑得古怪,凤瑾有些后脊发凉,不得不出声喝道:“笑什么笑,赶紧包扎!谢玄可是要拿刀拿剑的人,要是他的手有任何问题,朕拿你是问!” 被凤瑾呵斥之后,他嘴角的弧度瞬间消失,可在凤瑾没注意到的角度,那弧度又重新浮现。 打是亲,骂是爱,陛下将谢大人折磨得那么惨,不爱才怪! 年轻人,就是会玩儿! 果然啊,他才是看透一切的那个! 陈寻偷偷打量着二人,褶皱脸皮上的弧度,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猥琐。 “陛下,您和谢大人虽然武功高强身强体壮,但,还是要注意节制。” 临了,陈寻神色诡异的关切道。 第014章 姐姐给的宠爱 节制…… 什么节制? 节制什么? 凤瑾不明所以,可看到谢玄脸上那抹局促和难堪,忽然就醍醐灌顶了。抬手就将身侧的撮子掀翻,里边晾晒得半干的药材撒了陈寻满身。 “陈太医,你可是对人世间没有留恋了?” 她目光锐利的嵌在陈寻的身上,咬牙切齿的吐出了这几个字。 听到这威胁话语,陈寻双腿一弯,就开始哭天抢地的求饶起来。 他的心里却是得意至极:机智如我!陛下这是被戳破心思,恼羞成怒了! 凤瑾不想搭理这个为老不尊,行事猥琐,古里古怪的老头儿,像躲避瘟疫一般,拽着谢玄就跑了。 陈寻更加自得,褶皱眼皮覆盖下的双眼精光四射,两撇小胡子被奸笑的气息吹得上下抖动,若穿上一整套褴褛衣衫往大街上一站,任谁都会将他当成精神失常的疯子。 待凤瑾远去,太医院的人才敢出现,准备出声关切,陈寻脸上的诡异笑容却将他们吓了一跳。 他们老大不会被陛下逼疯了了吧? 完了,太医院被陛下盯上了! 刚抄近路回了长极宫,宫内的一名太监就佝偻着身子,双手抄在身前,颠着小步子急匆匆的走了过来。 “陛下,工部的林大人求见,现已等候多时。” “林大人?”凤瑾知道的人没几个,下意识的看了眼谢玄。 谢玄冷沉着声音回禀:“就是启明殿为成王说话的那个林岳。” “哦,是来拿补品的。”凤瑾明悟的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走吧走吧。”说罢,在小太监的引领下,大步流星的朝宫内走去。 快到大殿的时候,凤瑾随意问了句:“成王与朕……亲疏如何?” 她问得很是委婉,没有再次说自己不认得这个人的话语。 经历了太医院的事情,谢玄面上有些难堪,赌气似的将自己的存在感压得极低。 凤瑾不说话的时候,他坚决不说话,凤瑾问话的时候,他沉默一会儿才会回话。 “面熟而已。”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然后微抬眸子看着凤瑾,眼底是一汪暗色的死水。 “面熟?” 偌大的皇室就几个人,怎么会仅仅是面熟? 谢玄没有应话,只单单看着她,那表情分明是在说:你都知道。 凤瑾心情暴躁,她要是知道还会问他? 但她没有发作,不敢发作。 伸手揉着太阳穴,一个劲儿的叹气:“最近也不知怎么的,时常头疼,前日肚子也有些绞痛,有些记忆竟开始模糊起来。或许,是朕太过操劳了吧……” 余光瞥着谢玄,希望他能当个贴心小棉袄,赶紧理解自己的深意,结果竟发现他的脸色在霎时间白了。 这是,失血过多? 好像,好像有些不对啊…… “喂,谢玄,你怎么了?” 谢玄什么都听不到了,脑中只记得一件事。那便是陛下发现了,发现他放任刺客给她下毒,放任刺客去取她的命。 就算不是亲自动手,这样也是背叛。 历代以来,对于背叛的人是如何处置的,五马分尸,千刀万剐,镇压地牢,永不超生? 他不怕这些,因为他早就失去了活着的信念,可忽然间怕听到凤瑾质问的话语,怕看到陛下一脸的失望。 “谢玄,你竟然背叛了我?”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到陛下一身素衣从山上下来,走到他身边状似无意的问道:“谢玄,你是不是也在骗我?” 这一次,他注意到她下山时的失魂落魄,发现了微笑里的故作轻松,察觉了玩笑里的心痛自嘲。 这是梦还是过往? 难道从前的他就已经背叛过陛下? 心脏猛烈的抽搐,胸腔剧烈的收缩,他身不由己的大口呼吸,可吸入肺部的空气还是少得可怜。 他不住的想,若是真的,陛下一定比现在的他还要难受吧! “陛下……” 颤巍巍的呼喊后,一口鲜血从喉头涌出,在凤瑾奢华的朝服上,留下了艳丽斑驳的色彩。 等他再次恢复意识,便隐约听到谈话的声音。声音很轻,带着些轻飘飘的回音,让他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真实。 凤瑾靠在中殿的主坐上,撑着脑袋懒散的看着前方局促站立的人。 “林大人,朕也不是小气,成王重病,朕这个做姐姐的也是很焦急。可虚不受补的道理你应该懂,重病在身的人,还是得通过日常的汤药和膳食调养,总是用珍奇宝药怎么行,身体会受不住的! “冬吃萝卜夏吃姜,冬天萝卜赛人参。眼下虽未立冬,却也是深秋时节。朕已经命人备了好些贡品萝卜,成王毕竟只是个王爷,宫里的贡品,想必吃得也不多,这也算朕做姐姐的给的一份宠爱!” 林岳脸上青白交错,何曾想到公道没讨到,倒给成王殿下招来这么大的侮辱? 偏偏暴君说得冠冕堂皇,他简直无从反驳! 听听,虚不受补,给的宠爱,多么的姐妹情深! 若不是知晓二人间隙颇深,他都要感动得痛哭流涕! 没想到暴君三年来不理朝政,放任自流,这一言一语都还是那般带着步步算计! 林岳越想越气,可没胆子在凤瑾面前发作,只能拼命隐忍,最后身子因隐忍而变得颤动不休。 凤瑾的视线从凤榻方向收了回来,看到浑身抖筛的林岳,连忙吩咐御膳房多匀了一份萝卜出来,送到林岳的府上,而后便招呼着宫人带林岳看太医去。 凤瑾望着被宫人架走的林大人,无奈的摇了摇头。 有病就得早治,不能拖延啊! 送走了林岳,凤瑾双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的进了内殿。 见到谢玄已经转醒,连忙吩咐宫人将熬好的人参汤、鹿茸汤、灵芝汤……各种乱七八糟的宝药熬的汤,摆了满满一桌。 “谢玄,快来趁热喝!” 谢玄神色纠结,表情古怪,犹豫的问道:“陛下不是对林大人说虚不受补么?” 凤瑾嘁了一声,让宫人抬着桌子就来了榻前。 “这些都是给你留的,你动不动就晕倒,可得好好儿补补!成王什么的,与我何干,我才舍不得将好东西送给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呢!” 更何况她从下人的议论和林岳的态度推测出,那什么成王,似乎是跟女帝不对付的呢! “而且,冬天萝卜赛人参,我也没说错啊! “你可不能有事!” 谢玄愣神间,一碗热腾腾的汤药放到了他的眼前。 他寂若死潭的心忽然有了几丝波动。 第015章 陛下你不行啊 “你们说,陛下是不是想毒死统领大人?” “不可能吧,这都是些珍贵的滋补药品。” “有什么不可能,谁知道里边有没有毒,她的脾性谁摸得准?也就统领大人傻,推都不推托一下,心甘情愿的就喝了。” “孽缘呐!” 一群暗卫分散躲在角落,打着组织里的人才懂的暗号,就这么相互隔空交流起来。 全都一身黑衣隐在不同的角落,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一双双眼睛闪着幽光,时不时响起的窸窣之声,让整座大殿空旷得诡异。 凤瑾后脊发凉,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双肩一缩,刚端起的参汤就洒了出来,顺着厚重的衣摆,淋到了脚上。 参汤有些烫,烫的她龇牙嘶了一声。 谢玄停在床榻内侧的视线瞬间就落到了她的身上,他脑中第一反应是过去查看陛下情况,可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捏了捏被角,忍住了一跃而起的冲动。 “陛下,怎么了?”他问得冷淡而虚伪。 那急切的关怀和忧虑,都被深深的藏了起来。 “哦,没什么事,只是给你的参汤撒到身上了。” 参汤不是很烫,虽然淋在脚上有些疼痛,却不至于被烫伤。 凤瑾不甚在意的摆摆手,起身强迫的将谢玄按到床上躺好,并强制性的掖了掖被角。 “那个……你看,你如今身体抱恙,若还要让你陪朕出宫,朕实在是于心不忍。 “再者,烫伤虽不严重,却也不是小事,所以……朕决定今日暂时先不去清河湾。” 她用小心轻柔而带着商量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理由有些冠冕堂皇,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才不想去什么清河湾。 那里就是座建在河湾里处的坟冢,既偏僻又阴森,先不说万一谢玄哪根弦不对,要动手杀她,要是遇上什么埋伏,那真是只有曝尸荒野的份儿了! 她真不知道女帝怎么想的,一座坟有什么好看的,还值得每月去? 二人的距离实在是近了些,凤瑾的姿势又很怪异,从远处看去就会因为错位原因,让人误以为二人在亲密。 暗卫们都藏在中殿以外,看不清二人的表情,看不清二人具体的位置,只能通过大开的门远远的看着他们,看着那因为错位而形成的激动人心的场面。 看到了看到了,他们看到了! 看到他们的统领大人被陛下禁锢在了身下! 哇呜,刺激! “怎么办,怎么办,大人要被陛下欺辱了,咱要不要上去救他?” 夜七着急万分,觉得打手势不够迅速,竟用起了口型来。 谢玄是夜七的偶像,看到自家偶像被人如此对待,心里的怒火蹭蹭蹭上涨。 只可惜,其他暗卫无动于衷,甚至还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小破孩儿,你懂什么,赶紧把眼睛捂上!” 夜七是所有人中年龄最小的,却因为暗卫综合考核排第七便得了夜七这代号。 夜一等人一边以长辈的口吻训着夜七,一边伸长了脖子往内殿瞧去。 这一刻,他们的八卦之心猛烈燃烧,对于几年来女帝对谢玄的折磨都瞬间换了看法。 “陛下与大人的爱有些奇怪,二人的相处有些变态,还是陈太医老来明白,责打是亲密痛骂是深爱!” 夜十一最喜附庸风雅,陛下不在书房的时候,他就会偷偷溜进去翻些诗词录本来看。 只是生来缺少天赋,看了这么多年都还只懂得个押韵。 看到陛下与统领大人的相处模式,他忽然灵感爆发,做了两句自认为流畅无比,韵律十足的“诗词”来。 到最后,暗卫们品着他的“词作”,一个个抖起了脖子,画风变得古怪起来。 大殿里逐渐出现了嗡嗡声,凤瑾从床榻上跪着退了出来,一脸疑惑的朝外望去。 “谢玄,这个季节长极宫的蚊子都还这么多吗?” 帝王寝宫,从里到外每天都有人打理,不仅触手难及的天花板都会被打扫的一尘不染,就连无人得见的角落都会被特质的香熏一遍,为的就是杜绝虫蚁,防御瘟疫。 这里虫蚁绝迹,又怎么可能会有蚊子? 谢玄摇了摇头,忽然猜测到有可能是暗卫们的缘故。 担心凤瑾对手下们下手,他稍显紧张的开口:“陛下应该是听错了。” “听错了?” 凤瑾不太相信,蚊子还会说rap? 那也太…… 但她的穿越摧毁了她心中坚定的科学信仰,对于各种光怪陆离的事,她没有了进行质疑的强烈信念。 应该,是蚊子精吧…… 瞥见她犹疑的模样,谢玄表情有些尴尬。 他知道陛下功力深厚,听力极好,可为了保住手下的命,他不得不信口雌黄。 暗卫们见激动人心的事情没了后续,一个个失了激情,默默的缩回了角落,无声的叹起气来。 是他们统领大人不够帅,还是陛下太矜持了? 陛下怎么搞的,你有什么好矜持的? 你虽是女子,可你也是帝王,帝王都是后宫佳丽三千,陛下你却后宫空虚,陛下你不行啊! 同在背后议论凤瑾的还有成王。 凤姝本一脸惬意的待在暖阁装病,一边享受着他人的伺候,一边等候着诸位大人的凯旋。 可最后,她连一个曾探望过她的大臣都没有等到,等到的只有两筐御膳房内监送来的萝卜。 萝卜晶莹水润,在内监精湛的刀工下,变成了一盘盘水晶般玲珑剔透的菜肴。 “成王殿下,这是‘一帆风顺’,这是‘二龙腾飞’,这是……”内监挺直了脊背,格外自豪的介绍着眼前的菜品。 这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羊开泰,四季平安,五福临门,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方来财,九九同心,十全十美的十道菜,都是陛下提议,他做出来的。 天底下能将陛下的想法展现得如此绝妙的人,除了他还有谁,还有谁? 另外,陛下真不愧是陛下,在美食界竟有如此造诣! 若早遇见陛下,他张泽的名讳,恐怕早已名满大陆! 相见恨晚啊! 他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却没看到凤姝青紫的面庞。 凤姝握紧了双拳,气息微颤,杏眸里刻满了阴毒。 凤瑾,你竟敢如此侮辱于我,我与你不死不休! 内殿里,凤瑾的喷嚏一个比一个响亮,到后来竟出现了“涕泗横流”的模样。 “陛下,你还好吧?”谢玄忍不出问道。 “没事,可能是受凉了。”凤瑾揉着鼻子,一个喷嚏又打了出来。 第016章 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很好看 翌日,凤瑾不情不愿,却又不得不将前往清河湾一事提了出来。 她已经是一拖再拖了,如果再拖延下去,她觉得谢玄的怀疑就该压不住了。 既然是出宫,当然是要换便服。 凤瑾麻利的换了衣裳,是一件银丝绞边祥云纹样的袍子,外边套了件暗纹流金的外披,两侧衣襟有明珠长珮,颜色虽素净却也不失贵气。 秀发被盘成简约的发髻,单单插了银质凤翎簪作为装饰。身形颀长,眉清目秀,活脱脱一副清风朗月的女公子模样。 这已经是女帝所有衣服里最朴素最简单的一套了,想起将去的地方,凤瑾无奈的抖了抖宽大的袖子,将手露了出来。 “谢玄,你换好了吗?” 凤瑾从内殿里出来,到了谢玄所住的地方。 屋舍简陋,树叶飘零,一片凄寒,颇有种了无人烟的荒凉之感。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谢玄的住所,让她惊异的是,长极宫身为帝王寝宫,竟然会存在这么一处破败之地,而且这地方就离寝宫不远! 谢玄从进到屋中就未曾动弹,一直愣愣的站在漆色斑驳的衣柜前。 柜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套被叠得棱角分明的黑衣。 衣服好像被搁置了许久,存在着岁月流逝的色彩,浅浅的、细微的,有些发毛和发白。 好似一直不愿意看见,柜子一直是被锁着的,打开后可见到里边积了些灰,肃穆的黑衣都被附上了灰蒙蒙的色彩。 却又好似珍惜无比,柜子外一尘不染,就连锁头都还是锃亮的模样,唯独锁口处多了些斑驳的红锈。 忽闻凤瑾呼喊,他追忆的目光瞬间从黑衣上收了回来,低头看了看身上不合尺寸的紫色内监服饰,双瞳针扎般的一缩。 他无力的蹙起眉头,无声的笑容里尽是悲哀。 他紧了紧拳头,随即又松开了手,拖着步子朝门口走去。 “陛下。”他拉开门敷衍的笑笑,移开目光不与凤瑾对视。 凤瑾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的身侧,抚着门就要往里挤。 “不是让你换衣服吗,你这一身往宫外一站,谁不知道你是宫里出来的人。朕说过此行隐秘,需要低调行事,你去换身出来!” 眼尖的她瞥见未关的柜子里叠好的黑衣,笑容瞬间就浮现在了脸上。 将腰一佝,脑袋一挤,整个人瞬间就突破了谢玄的阻拦,踉跄的扑到了屋子里,稳住身形后便大步地朝柜子走去。 谢玄拉着房门的手青筋凸起,指尖泛白,忐忑和难堪一股脑涌了上来,将他整个人淹没,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谢玄,这是你的衣服吗?”凤瑾微微转头,手中拿的正是衣柜里那唯一一套衣衫。 陛下还是不肯放过吗? 陛下连一点留恋都不肯让他存下吗? 陛下非要将他的自尊踩得支离破碎吗? 谢玄紧紧盯着凤瑾的手,心开始颤抖。 “我知道你穿黑衣很配,可你身为我的影子,怎么能穿与其他暗卫一模一样的服饰,那岂不是损了我的威严? “这身衣服,混了冰蚕丝,轻柔耐磨冬暖夏凉,最主要的是剪裁得体,方便好看。 “独一无二的衣服,才配得上你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看到那套衣衫被陛下捧了出来,陛下还挑着眉,自傲又欣喜。 可转眼间,他仁慈温柔的陛下就一脸的轻慢,当着他的面,嫌恶的将他所有的黑衣扔进了火盆。 “你就是朕养的一条最为听话的狗,朕叫你往东你不敢往西,一旦违背朕的命令,你就会遭受反噬。 “所以,你有什么可痴心妄想的,你觉得朕会对一条狗另眼相待?谢玄,你那么多次浴血归来,竟还这么天真吗? “既然你肖想不切实际的东西,就应该承受相应的后果,对吧,谢统领,谢……公公?” 凤瑾拖曳着金线绣成的凤翔九天的长袍,嘴带讥笑的朝外走去。 他膝行至火盆前,不顾一切的朝里抓去。 还好,冰蚕丝耐火,还好,衣服没什么大碍。 这是陛下送给他的,对他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没想到藏了这么几年,本该消失于烈火里的衣服又暴露在了陛下的面前。 陛下,你仍旧要烧了它么? 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戚感如浪潮席卷而来,谢玄绝望又认命的闭上了双眼。 “时间不早了,赶紧换上吧!” 凤瑾将衣服拍到谢玄的胸口,见他条件反射的接住后,才提着步子往门外走去。 感受到怀中清凉柔软的触感,谢玄怔愣的睁开了双眼,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眼眸有些难受。 陛下竟没有生气,没有嘲讽,更没有将衣服毁去,这是为什么? 他没法知道为什么,却隐约感觉陛下好像快要生气了。 “快点儿呐!”凤瑾倚靠在门口,双手对抄在袖子里,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 她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个大男人换个衣服怎么那么磨蹭,是要待在屋子里下崽儿吗? 催促刚过,吱呀一声,房门就从里被打开。 凤瑾一个没注意,身子就往后摔去,谢玄眼疾手快的伸手将她扶起,待她站稳后又局促的收回了手。 “陛下可还好?”他压下担忧,公事公办的问道。 凤瑾摇摇头,低头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外披,余光忽然瞥见健硕的腰腹,所有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谢玄一身黑衣立于身侧,流畅紧式的裁剪将他的身材完美展现,肩膀宽厚,腰腹平坦,身姿挺拔,肃穆的黑色更衬得他沉默寡言。 他仅仅是穿着黑衣往那儿一站,凤瑾就感受到黑夜里的暗藏杀机,寂静中的腥风血雨。 但凤瑾却觉得安心,因为望着那双黯淡的眸子,她心里就无端的出现一个答案:杀机和风雨,都被他拦在了身前。 “谢玄,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凤瑾藏起那丝从心底最深处出现的感动,挑着柳叶细眉,用轻浮的表情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一次,谢玄感受到的不是难堪,而是雀跃和局促。 “没,没有……陛下,咱们赶紧出发吧。” 谢玄踩着步子就往前走去,颇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第017章 清河湾的同名坟冢 清河湾地处云都西面,藏于山岭之间,两山排闼,碧波起伏,若放在春日,定是赏花踏青的绝佳之地。 只是时值深秋,江面笼着厚厚的迷雾,山岭沉淀出近墨般的青色,让这片静谧而充满诗意的地方变得幽寂,幽深到到令人心慌,寂静到使人胆寒。 船桨有节奏的划破湖面,在桨片上挂起一片片薄薄的水帘,只是谢玄极为小心,连一丁点儿水花都没有溅到凤瑾的身上。 浓雾被船身挤开,二人在这茫茫河面越行越远。 凤瑾立身船头,眺望着若隐若现的青山,心里开始发慌,带着某种不祥的预感。 像是被恶魔锁定,死亡将至,她总感觉在迷雾中藏着一道道目光,正暗中窥伺她的存在。 凤瑾下意识的转身,看了眼正一心撑船的男子。 “谢玄……” 凤瑾试探的唤了一声,有些欲言又止,随后将目光落到了划动的船桨上。 像是找不到话题而敷衍,又像是在询问自己:“你知道我,朕,去清河湾是做什么吗?” 谢玄抬起了头来。 他不知道陛下这番话的含义,难道是怀疑他暗中窥探她的秘密么? “奴……属下不知。” 身上所穿的暗卫制服,让他有了一丝违拗命令,找回自尊的勇气。 他依然没有自称我,只是犹豫的将“奴才”二字,改成了“属下”。 “属下只负责将陛下送到岸上,没有陛下的吩咐,属下不敢跟随。” 这便是不知道了? 凤瑾沉沉的叹了口气,脑中关于清河湾,关于女帝,关于大禹王朝的记忆越来越模糊。 她越发想不起女帝的所作所为,更想不起残暴二字的由来。 凤瑾将视线重新放回谢玄的身上,望着那冷意寡言,恪尽职守的人,目光里流露出深深的同情。 如果所恨的人连她做过什么都忘了,那于被伤害的人而言,该是种多大的悲哀! 虽然她不是真正的她。 是的,凤瑾开始伤春悲秋起来。 可她的伤春悲秋连半刻都没维持,就被跳脱的想法冲到了九霄云外。 记忆衰退,她莫不是得了老年痴呆? 不行不行,她还年轻呢,看来回去得让陈太医看看! “陛下,快到了。”谢玄缓缓划着船,看着不远处若隐若显的码头,低声提醒着凤瑾。 “这一次,你随朕一同前去吧。”凤瑾轻声说道。 船靠在了码头上,长长的竹桥从墨青色的方向蔓延过来,被白雾挤在中间,颇有种山水人家的野趣。 谢玄将船拴在长了青苔的木桩上,这才伸手扶着凤瑾上岸。 他的手疤痕遍布,一见便知历经了万千苦难,能让所见的人清楚的知道,他为了能靠近他的陛下,用了多大的努力! 他的手又很稳,无端的令人安定和信任,只要那双手还能拿的起剑,暗里的刀光剑影就不会靠近他的陛下分毫。 望着凤瑾搭来的手臂,他抿了抿唇,少有的流露出关切:“陛下,小心。” 凤瑾在竹桥上缓步前行,咯吱的声响与风声应和,觉得响声太过单调纯粹,疑惑的转头,就见谢玄背身立在船上,背影忠诚又凄惶。 “谢玄,你陪朕一起去!” 凤瑾冷声吩咐,声音微扬了两度。她以为谢玄又生了杀她之心,却不知谢玄以为她的提议只是说说而已。 谢玄微微低头,却在瞬间转身,黯淡的眸子里有一丝神采转瞬被藏起。 他敛下眸子大步走来,努力的扮演着护卫的角色。 凤瑾要去的,是清河湾浅滩上的坟冢。 滩上细柳倒垂,只不过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 坟冢就在浅滩较高的地方,在最为年老粗壮的柳树下。 凤瑾原以为女帝在意的坟冢,会是座贵气奢华的存在,虽比不得帝王陵寝,却也有着该有的气派,倒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模样。 简单到仅仅是一座土堆,加上一块木质的墓碑。 这一座坟冢,究竟有什么讲究,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墓碑被雨水侵蚀,边沿开始腐坏,中间刻的字,也变得斑驳起来。 努力辨认,隐约可见上边刻着:凤瑾之墓。 这是什么意思,原来的女帝已经死了? 她所占据的身体不是女帝的? 那这具身体又是谁的? 为何所有人都不曾怀疑这具身体的身份? 巨大的恐惧朝凤瑾袭来,她慌张的后跳,心因为惊恐而剧烈的颤动起来。 谢玄也看到了那四个字,但他很能把控情绪,没有立刻转头质问,而是蹲下身子抚摸着右下角的题名,轻声念道: “凤瑾于梦年所立。” 听到谢玄的声音,凤瑾大步返回墓碑前,凝眸分辨着右下角的小字,果然如谢玄所说。 那,女帝为何要为自己立一座坟冢? 梦年又是什么意思? “可是年号,或者是什么日期的隐称?”凤瑾神色凝重的追问着谢玄。 谢玄蹙起眉,摇了摇头:“历代都没有这个年号,如今的年号为景和,所以陛下您也被称为景和帝。” 再仔细的打量坟冢四周,发现新泥遍处,难怪河滩上枯草堆叠,唯有坟冢周围干净无比,没想到是被人掘过呢! 凤瑾像是抓到了关键的线索,脸上闪耀起迷人的自信,只是可惜…… 谢玄一下就猜出了凤瑾的心思,再三纠结后,犹犹豫豫的补充道: “陛下,这坟……应该是您自己掘的。因为,属下每次见您从河滩里出来,衣摆和袖口处都沾着些泥渍。” 什么? 有没有搞错? 坟是她建的,挖也是她挖的,还每月挖一次,这女帝脑子是有病吧! 没想到丑角竟是我自己! “朕自然是知道!”凤瑾扬高了声音,想用气势战胜让她尴尬的事实。 冷风袭来,凤瑾心头一紧,右侧直逼脖颈的凉意让她肩膀一缩,身子也怕冷似的前屈。 如此竟阴差阳错的躲过了突然斩出来的冷剑! 不用转身,她都知道袭击她的人不是谢玄,因为从天而降的蒙面刺客已经将她团团围住。 “狗皇帝,纳命来!” 冷光晃眼,凤瑾满心紧张的朝谢玄望去,却见他手中长剑脱落,双目已敛,分明是等死的模样。 两三日来凤瑾的转变,不足以重燃他活下去的信念。 锐利的长剑,即将刺穿他的肩胛,呼啸的暗器,正飞向凤瑾的右臂! 第018章 糟糕,我好像要死了 望着冷剑以雷霆之势朝谢玄逼近,凤瑾大脑瞬间空白,一种悲痛和愤怒的感觉没由来的从心底升起。 再一瞬,思绪又重新回归脑海,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是谢玄不能死,他要是死了,自己就真的死路一条了。 她快速的计算着四方攻击袭来的角度,眉头一皱,牙齿一咬,右脚往后一蹬就朝谢玄扑去。 冷剑先来,剑刃从她的脖子右侧擦过,森然的剑气割断了她的鬓发,并在脖子处留下浅浅的血痕。 凤瑾的心神全系在谢玄身上,根本没发觉脖间的异样。看着完好无损的谢玄,她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是一片冷然。 她瞪着凤眸,故作凶狠的喝道:“你是朕的人,没有朕的允许,你没有选择死去的权利!” 暗器随后而至,因为角度倾斜和攻击距离拉长,本该刺伤凤瑾胳膊的暗器,最后嵌入了她的后腰。 凤瑾黛眉紧蹙,一脸的难色,下意识的就朝剧痛的地方摸去,摸到的却是一片温热的濡湿。 她颤巍巍的收回手,放到眼前,怔愣的望了谢玄一眼,不确定的问道: “谢玄,我是不是……我是不是流血了?” 凤瑾没看到谢玄的表情,只觉得头晕目眩,视线模糊。 在世界完全变得昏暗前,她仅剩的念头便是:糟糕,她好像要死了! 谢玄眉宇微蹙,冷淡悲情的表情下有着隐忍的疼痛。 凤瑾的突然袭来,让他直挺挺的倒在河滩上,身下全是大小不一鹅暖石,硌得他骨头都在打颤。 身上多了重量,胸口又多了温暖,微微抬头,越过女子肩线向后望去,那浅白柔和的祥云图案被染成了鲜红,鲜红不紧不慢的扩散,正逐步侵染着华丽的金织软锦腰带。 陛下受伤了…… 为了救他? 谢玄越发弄不清凤瑾的心思,明明将他视作蝼蚁,当做玩物,一脸讥讽的将他碾入尘埃,他的命于她而言,不过是寡淡生活里的消遣。 如今为何又奋不顾身的救他? 难道就像她说的那样,没有她的允许,自己连生死都无法掌控么? 谢玄扯了扯嘴角,笑得空洞又悲哀。 “快,动手!凤瑾已被重伤,现在正是解决掉他们的好机会!”领头的黑衣人干脆利落的打着手势。 四周冷光森森,无情的朝二人逼近。 谢玄止不住的想,就这样离开挺好,陛下在哪儿,他就在哪儿,就算到了地狱,他也能为陛下驱一驱拦路的小鬼。 可他的身体先于他做出了反应,摔落河滩的长剑重归手心,那在凤瑾面前被细心收敛的嗜血之气,因着长剑的回归而被释放出来。 他左手小心揽着凤瑾,右手提着长剑,用淡漠的双眸扫视着敌人,一举一动无不在说明,他才是阴暗里腥风血雨的主宰! 那一日,清河湾开出朵朵红花,湿润清冷的空气里也多了铁锈味儿,那一日,懒在河底许久的鱼争先恐后的浮出了水面。 …… 凤瑾受伤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云都各处,明里暗里,都有人蠢蠢欲动。 成王府里,凤姝摔了一套又一套的茶具。屋中几人战战兢兢,既不敢回话,也不敢移动。 被白衣公子唤来收拾狼藉的丫鬟,被凤姝一盏热茶砸了出去。 “不是得手了吗,为何还不回来禀报?要不是听到采买的人回来议论,本王还被蒙在鼓里! “之前刺杀屡屡失败,本王念你们跟随多年,劳苦功高,没有苛责于你们。 “如今终于得手一次,还要逼得本王亲自询问吗,你们是在恃宠而骄还是要反啊! “你们真是越来越不将本王放在眼里!” 怀玉上前给凤姝顺着气,用春风拂面的语气安抚道: “王爷别气了,陛下遇刺可是好事。您呀,可不要与李觉他们置气,平白的伤了主仆情分。” 被骂得狗血淋头、唯唯诺诺的李觉等人,感激的朝白衣公子看去,白衣公子回以浅笑,复又给凤姝捏起肩来。 他微微低头,靠近凤姝耳边压低嗓音呢喃道:“王爷,气大伤身,我可是会心疼的。” 凤姝心感熨帖,回头望了怀玉一眼,火气消了不少。 本打算让各自退下时,探子神色紧张的从外边跑来。 什么消息如此慌张? 联想到凤瑾遇刺一事,她首先想到的是收尾工作没做好,暴露了身份。 凤姝隐约觉得不妙,扬手让怀玉停止动作,侧过身子,锐利的逼视着探子。 “说,什么事!” 探子犹豫的看了李觉几人一眼,眼见凤姝越发不耐烦,便匍匐在地急急的嚷道: “回王爷,张行一队人的尸体在城北三里地被发现了!” 张行等人,正是凤姝派出去刺杀凤瑾的人! “你说什么,城北三里地发现了他们的尸体?” 凤姝不信,李觉几人更不信,张行等人的本事他们最是了解,在成王麾下,就属他们那队实力最是拔尖。 虽说有玄卫在前,张行等人没法在云都拔个头筹,可排个二三名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能轻易让张行他们全军覆没,还没有机会发出求救信号的,非顶尖高手不可,但云都的高手他们都知道,能做到这样地步的人,寥寥无几! 见众人不信,探子一咬牙,视死如归的将尸首上扯下来的铭牌呈了上去。 “王爷,这您总知道是什么吧?” 凤姝仅仅扫了一眼,面色就阴沉得难看,她反手就朝怀玉的脸上甩去,清脆的耳光在整个厅堂都极为响亮。 “你刚才说什么?好事,这就是你说的好事?你要求情是吧,你要做好人是吧,三里地的尸体你一个人去处理了,本王还特意恩准你可以拿些纸钱去祭拜! “若有纰漏,那些纸钱,就当提前给你自己烧的吧!” 犹如晴天霹雳,怀玉淡粉白皙的脸瞬间失了血色。 他如何也不能相信,王爷会将薄情用在他的身上。 他看了看放在身侧的堆满纸烛的板车,满心绝望的看着成王府的大门缓缓合上。 曾经他是站在门里的人,嘲笑着门外的人被王爷弃如敝履,如今风水轮转,被抛弃的人成了他自己。 他苦笑一声,失魂落魄的往城北走去。 第019章 罢了,厚葬吧 “她……陛下,怎么样了?”谢玄挣扎许久,才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复杂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往凤榻飘去,却又因某种原因,停在了床沿处。 存有,自知, 不敢,逾距。 陈寻伸出空闲的左手,抖了抖袖袍,而后抬起手来兴致盎然的划拉着颌下精心保养的白须。 他侧头看着内敛又隐忍的谢玄,笑容变得古怪起来。 “你说陛下啊……”他故意拉长声音,唉声叹气起来,好似凤瑾得了不治之症。 谢玄抬起眸子对着他,黯淡的眸光不小心展露了一丝逼迫和担忧。 “陛下并无大碍,只是身上余毒未清,加之近日操劳……” 陈寻收回诊脉的手,作怪似的笑了笑,看着谢玄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此次失血过多,使身体负荷过重,便暂时晕了过去。谢大人呐,陛下与你都还很年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你们可要注意身体。” 谢玄那对待除凤瑾之外的人,永远波澜不惊的心,忽然出现异样,他缓缓的收紧了拳头,好想好想一拳砸在这古里古怪的笑脸上。 陛下与他清清白白,他更是不敢肖想。 毫无根据的说出这种话,是想污蔑陛下,还是想污蔑他? 想让陛下误以为他仍心存奢想,再次满含讥诮的将他打落深渊吗? 谢玄下意识的往凤榻扫去,内心惊惧又忐忑,在看到凤瑾安详的沉睡,悬着的心稍稍落了下来。 “陈太医,我是让你来为陛下诊治的,不是让你来胡言乱语的!妄议陛下,小心你的脑袋!” 转头低声呵斥陈寻,脸上没留半分情面。 陈寻连连作着揖,虚伪的求着饶:“是是是,是老夫失言,还请谢大人息怒!” 那群无所事事,只知道藏在犄角旮旯看好戏的暗卫们再次激动,打着手势议论起来。 “陈太医那话是什么意思,莫非统领大人已经和陛下……” “不会吧,不会吧,咱们整天都守在这里,怎么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陛下与统领大人武功卓绝,我等自然发现不了!” “那陈太医又如何知道的?” “太医深谙望闻问切,正如我等熟知追踪探查之法,各种蛛丝马迹,自然看得出来!” “大哥,你竟什么都懂,厉害厉害!” 议论声渐起,在空旷的大殿显得很是明显,谢玄脸色沉的厉害,被磨平棱角的他,忽然如冷剑般锐利。 好想,打人啊! 凤瑾悠悠转醒,恍惚间听到嗷呜乱叫的声音,声音很小,就像是从极远处传来。 她不禁疑惑:谁在打狗,一打还是一群? 嗯,竟然不怕狗急跳墙,敬他是条汉子! 伤在后腰上,方便上药也为了不压到伤口,凤瑾整个人是趴在床上的。 趴久了,周身就有些不适,尤其是脖子硌在玉枕上,就像被人掐住了一样。 她挣扎的就要起身,却不小心牵动了伤口。 打狗的声音消失了,一阵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响起,就看到谢玄从外走了进来。 门扉轻掩,珠帘晃动,凤瑾隐约看见外殿的犄角旮旯里堆了些黑乎乎的东西。 那是什么? 正想凝神细察,视线就被挺拔的身影挡住。 “陛下,您醒了。” 谢玄伸手递了杯温茶,关怀的表情极淡,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恭敬。 凤瑾接过茶润了润口,偏头想继续查看外殿的黑物,奈何谢玄站得太近,刚好挡住了那条门缝,挡住了唯一能看到外边的角度。 凤瑾低下头再饮了口茶,犹豫一会儿还是问了出来:“我刚刚好像,听到了狗叫……你知道是什么情况吗?” 谢玄将空了的茶杯续上水,一本正经的回道:“刚有几只野狗窜到了附近,属下担心惊扰到陛下,已经亲自处理了。” 外殿瘫倒的“野狗”们内心哭唧唧,统领大人怎么这样,怎么能侮辱他们的人格! 凤瑾扫了眼正经无比的谢玄,嘴角抽了抽,她怎么那么不相信呢? 这里是哪里,守卫森严的皇宫,大禹王朝帝王寝宫! 哪里能来什么野狗,就算真有,恐怕连宫门都进不来! 看不出啊,如此忠厚老实的大狗子,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谢玄,你这瓜娃子又蒙我! 凤瑾在心里上演了无数场大戏,在现实中表现的却是…… “既然是野狗……” 她的眉头蹙了蹙,放在以往,这就是女帝暴虐的征兆。 谢玄心头一沉,忍住担忧和愤怒,深吸口气一字一句的问道:“陛下是想鞭尸?” 众暗卫打了个哆嗦。 他们还没死呢,不就是窥破了统领大人与陛下的秘密么,统领大人这也太狠了吧! “鞭尸?”凤瑾眸子一瞪,竟被二字吓了一跳。 心中不住吐槽,真不愧是女帝身边人,性子一样的残暴! 凤瑾的反问落到谢玄的耳中,就变成了难辨喜怒的吩咐,他紧握的手开始颤抖,双脚也生根似的长在了地上。 他淡漠的表情虽未曾改变,可周身的气息却是截然不同了,凤瑾能从他身上感受到压抑的愤怒,翻涌的悲哀,深沉的绝望。 他这又是怎么了? 自己喊的鞭尸,倒把自己给整自闭了? 咦,男人心,海底针! 凤瑾啧啧的摇着头。 出于对狗的喜爱,凤瑾没法忍受残暴的鞭尸行为,长长的叹了口气,用带着商量的语气说道: “罢了,厚葬吧,狗子们也不容易,都是被生活所迫!生活所迫啊!” 暗卫们连连点头,对凤瑾的亲切感在刹那间暴长,最后竟然将备受他们尊崇的谢玄远远甩在了后面。 陛下,好人呐! 谢玄不知,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里,他麾下精锐就尽数改换了阵地,坚决拥护起凤瑾来。 凤瑾回想起清河湾的场景,就觉得心有余悸。可看到冷毅寡言,低眉敛目的站在榻前的谢玄,又开始唉声叹气起来。 “玄呐,世上风光无限,奇异众多,你还年轻,想必很多东西都没见到过,不要那么着急……” 凤瑾咽下了最后的“赴死”二字,话语也说的委婉,就怕伤了他的玻璃心。 谢玄微微抬起眸子,奇怪的扫了斟词酌句的凤瑾一眼。 陛下这是在劝他? 第020章 这颗心始终忠于陛下一人 “对了,你可知那些刺客的身份?” 凤瑾抚着刺痛的后腰,拧巴着脸颤巍巍的坐到床沿上,谢玄蹲下身子,将室内所穿的平软绣鞋拿了过来。 “刺客身上没有什么标识,他们的身份属下无从得知。 “属下想不通的是,清河湾所在极其偏僻,陛下每次前往又很是隐秘,那些刺客又是如何做到提前在清河湾设伏的?” 说罢抬头,正好对上凤瑾淡漠的目光。 谢玄心如针扎,悲凉一笑:“陛下是在怀疑我?” 是了,陛下每次前往清河湾,所带的人只有他。除了他,还会有谁存在这个嫌疑? 一道森然寒光晃花了凤瑾的眼,她连忙抬袖挡住,心头一紧,哭嚎起谢玄要杀她来的事实来。 “陛下若是不相信,属下这就可以证明给陛下看!” 悲苦的声音响起,唤回了凤瑾的神志。 “证明什么?” 凤瑾眯起眼睛,心惊肉跳的看着近在咫尺,锋利晃眼的匕首。 吞咽了下口水,颤着声劝道:“咱们,有话好好儿说,有话好好儿说!” 脚榻前单膝跪地的男子一脸悲情,纯黑色的瞳孔里闪着眷恋的微光,一身黑衣又衬得他很是坚韧。 他托着锋利无比的匕首,用决绝而诚挚的语气说道:“证明这颗心,始终忠于陛下一人!” 凤瑾心觉不好。 果然下一刻,谢玄就反握住匕首,毅然的朝胸口刺去,他那要挖心给你连眉头都不曾皱下的赤诚模样,看得凤瑾心头一跳。 也不知哪来的力量,她身体瞬间前倾,右手同时将谢玄的手禁锢住,只是身体有些失了平衡。 一道扑哧声响起,凤瑾就知道糟了。 刀剑远离了谢玄没错,却因她身体失重而逼近的原因,干干脆脆的插入了她自己的肚子。 狗贼,害我! 凤瑾脑海里瞬间蹦出这句台词。 凤瑾摸着热流汩汩的肚子,就知道事实无可更改,后悔也不可弥补,只能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并给自己镀上了一层浪子回头的金色光辉。 她忍着剧痛,缓慢又颤抖的抬起手,想要触碰下眼前坚毅的脸庞,可在咫尺的时候,又犹豫着缩了回去。 “你,你没事就好。朕已是众叛亲离,唯有你一直不离不弃。曾经我伤你良多,如今算是赎罪。谢玄,你要好好儿活下去。” 就像是将死之人最后的愿望,她说得感慨又殷切。 望着那灰暗的双眸泛起了晶莹的光,恢复了极品黑珍珠三分的耀眼,凤瑾就觉得很是欣慰。 一边感慨着“好戏啊,好戏”,一边缓缓的、再次晕了过去。 谢玄感受着粘稠的鲜血沿着匕首,流到了他被陛下禁锢的手上,血液滚烫,烫的他心似火海,好像要将他整个人烧成飞灰。 “陛下,陛下!” 他第一次如此慌张,就算让他去死,他都不会如此恐惧,虽然凤瑾死了他就会死。 他后悔极了,不是后悔剖心证明自己的忠心,而是后悔为什么不将匕首拿的离陛下远一点,更远一点。 他嘲笑着自己的不耻,明明无数次的想要杀了陛下,又曾放任过敌人对陛下下手,他那可笑的忠心又有什么好证明的! 刚回到太医院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陈寻,又被弄来了长极宫。 他是被夜一夹在腋下捎来的,因此一落地就天旋地转犯恶心。 “我说你们怎么这样,一点儿都不懂得尊老爱幼!老夫都一大把年纪了,骨头都散架了! “话说,老夫不是刚诊治完吗,又发生什么事了?” 待看到跪在地上,抱着浑身是血的凤瑾的谢玄,着急的表情里多了几丝戏谑。 “你们,这又是在玩儿什么?不得不说,年轻人把戏真多!” 谢玄没有心思与他纠缠,只是一半命令一半祈求的说道:“陈太医,快救救陛下!” 陈寻看他跪得很直,可那脊背给人的感觉,分明是弯了。 “老夫这就来给陛下看看!”陈寻按住医箱跑到跟前蹲下,诊治起凤瑾的伤来。 谢玄一直在旁边默默的守着,目光一瞬不离的落在凤瑾身上,好似要将那狰狞的伤口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他是陛下的影子,理应为陛下承受所有的伤害,却不知为何,三年前那如同身受的感应就消失了。 所以,他还有什么不可或缺的作用? 他与普通的暗卫,又有什么分别? “谢玄,谢玄,为什么你也要骗我,为什么你们都在骗我?” 床上的人呓语不止,像是陷入了梦魇。 陈寻自觉离开,将空间留与二人。 谢玄自惩似的跪行至脚榻上,床上的人似有感应,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 柔荑如玉,娇柔细嫩,但力气极大,无知无觉间使了内力,谢玄感觉骨头都开始发痛,但他不曾挣扎,更不曾皱眉。 “陛下,属下从未欺瞒过你。” 他的声音是见惯生死养成的冷漠,却在平淡的冷漠外,多了坚定和赤诚。 箍着他的手一刻没有松开,他便保持着姿势,一刻也不动弹,完全化作了一尊忠心耿耿的雕塑。 …… 庆云宫位于皇宫西侧,若走沁芳园的林荫小路,到长极宫的距离可谓极近,但因沁芳园已被人为封锁,若要通往长极宫,就只能绕道杏园,再从碧波湖上的长廊走过。 如此一来,二者的距离就变得极远,几乎算是跨越了半个皇宫。 庆云宫里,住着后宫唯一一位贵君,也是当今陛下唯一正式赐予名分,并宣告天下的人。 三年前女帝性情大变,他便被女帝厌弃,若非后宫之人不可轻易离去,想必早就被赶出宫门。 如今虽仍居后宫,却也算得上被始乱终弃。 女帝的厌弃,他自己的收敛,让这后宫位分最高的人迅速淡出众人的视线,如今几乎没人记得他了。 “公子,听说陛下重伤遇刺,您可要借机探望?” 立春是深宫里长大的宫女,对于让主子重复荣光,这是从小就树立的目标。 “我才不去,你们谁爱去谁去,本公子要在这里等我的阿瑾回来!” 立春循着那清越而尤带孩子气的声音望去,眸中多了同情。 院中的男子一身低调奢华的白云段长袍,衣袖衣摆等都用混金线的橙色华锦镶了边,脖间立领还缝上了一圈儿顺滑的绒毛。 男子微微转头,脸上尽是天真的少年气,一看便知被保护得很好。 在另外两名宫女的帮助下,他小心的侍弄着院中的梨树,待弄得差不多后,抬袖就擦起了汗水。 “待阿瑾回来,梨花一定能开得很好,她最是喜欢了。” 男子笑得明媚又欣喜。 第021章 朕说了才算 望着那沉浸在自我世界的男子,立春的同情更甚,对自己的前途也满心忧虑起来。 贵君怕是已经疯了,怕是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了。 “公子,你不要再念着那个女人了!要不是她蒙骗于你,你堂堂苏家小公子,备受府中所有人宠爱的存在,又何须舍了一身自由,进了这压抑拘束的皇宫! “那个女人为人歹毒,狠心薄情,她如此对你,你还将她放在心上做什么!” 性子看起来比立春沉稳许多的绿衫女子出了声,说出的话却是与性格不相符合的愤慨。 “公子,你还是听家主的话,随我们离开这里吧。 “有苏家在,定会护你一世无虞!只要你肯回去,凭苏家的财富,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你又何必在此委屈自己! “她是女帝又如何,只要你愿意,大齐大燕的公主都可以为你而来!” 旁边侍卫模样的人也发了话,都是劝解男子的话。 明月清风二人的存在既因苏家财势,又因凤瑾特许,是苏北进宫前苏家家主特意为儿子挑的。 就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并在受委屈的时候,好有将他护送回家的本事。 听到有人说凤瑾的坏话,苏北厉声喝道:“我不许你们这样说她!” 转头的刹那,猫眼般圆润透亮的眸子闪烁着凶狠的光芒,就像是沉睡已久的老虎,亮出了爪牙。 二人有理由怀疑,若是继续说下去,他们的头颅,定会像被他手中花钳修掉的枝丫一样,掉落得干脆利落。 没有人想到性子一向温和绵软的苏北,生气起来也格外的骇人。 二人不敢再说凤瑾的坏话,就怕让这本来就处境不顺的小公子,心情更加郁结。 转瞬间,苏北又将凶狠收敛,仔细的修剪着梨树上影响生长的枝丫,低声嚷道:“我也不会回去!” 半刻之后,他唇角微扬,挂起一抹稍显得意的浅笑:“你们都不相信,只有我相信。阿瑾一会回来的!” 那女人一直都在,谈什么回来? 明月清风两两对视,眸光里尽是担忧。 “我觉得,此事还是需禀报家主一声,公子如今的状态显然不对。若真出了什么意外,你我二人至死也难辞其咎!” 正昏迷的凤瑾还不知道,自己连受个伤都会惹出风波,更不知因为这小小风波,更大的风雨即将袭来! …… 谢玄的身子已经僵硬了,可他还是不敢动弹,也没法心安理得的动弹。 陛下梦中呓语他听得清清楚楚,声音里的情绪他也明明白白,正是他三年来感受得最多的失望和绝望。 陛下,你为什么认定属下在骗你? 你又为何会说,所有人都在骗你? 我几乎是形影不离的跟着你,究竟有什么地方是我忽略掉的,究竟被我忽略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夜一步履轻巧的从外走了进来,暗卫惯有的冷沉表情里,隐约存了些焦急,在看到雕塑般跪在凤榻旁的男子,焦急里又多了叹息。 “统领大人。” 刚一出声就被谢玄威严的目光止住。 谢玄用口型命令道:“出去说。” 说罢,动了动酸痛的肩膀,想要无声无息的将手抽出来,奈何凤瑾握得太紧,想要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将手抽出来,显然是不可能的。 他看了看已经发青发紫、近乎没有知觉的左手,无声的叹了口气。 “就在这里说吧。” 他将嗓音压得极低,生怕吵扰了床上的女子。 在谢玄的威慑下,夜一只能用蚊蝇般的声音述说着事情,紧要处只能比划起手势,借此宣泄内心浓烈的憋屈情绪。 “……统领大人,一众阁老大臣都跪在清凉殿,为的是逼迫陛下治你渎职之罪!” 清凉殿,是仅次于启明殿的,隶属于长极宫的议事之所。 像赈灾、出巡、出使、建宫、修陵等大事的具体事宜都是在此处敲定,再由负责的官员拟定细则,在下次朝会上进行宣布。 诸大臣如此作为,分明是想借机生事。 正如陛下所言,她与朝臣离心离德,已是众叛亲离,身边唯一还在的人便是他了。 但他也无数次想要至她于死地…… 想到此处,谢玄的心一抽一抽的疼。 好像从没有人问过陛下,她为什么会这样,就直接根据她的作为,给她贴上了阴晴不定、暴虐无度的标签! 陛下她曾经是仁君的! 是受满朝拥戴、万民敬仰的仁德之君! “统领大人,怎么办啊,来的都是群老顽固,曾经还试图以头抢地,威胁过先帝!他们坚持要见到陛下,得到结果才肯走!” 谢玄眸子一暗,情绪低落,扯了抹自愧的淡笑:“无事。这一次,确实是我失职了,若非我……陛下也不会这样。” “统领大人,您是要?” 谢玄没再说话,而是转过身轻柔的掰着凤瑾的手。 做错了事,就该承担责任,这一次的责罚,他理应承受,他亦是心甘情愿。 在他掰开第三根指头的时候,凤瑾再次醒了。 因为前后都有伤,她只能侧着身子睡。刚醒的时候忘了这事,慵懒的往后压去,便收获了极致的酸爽。 好吧,她算得上是个废人了! 视线忽然被黑色吸引,凝神一看,正是黑衣的谢玄,以及一个眼熟的黑衣人。 二人的周身,都流露出压抑的感觉。 担心谢玄那家伙又闹什么幺蛾子,她忍不住问道:“怎么了,这是?” 夜一担心谢玄平白的担了罪责,正好中了那群老家伙的计谋,便不管礼仪尊卑,脱口就将清凉殿发生的事告知了凤瑾。 “……陛下,那些人分明是有备而来,您可不要将统领大人弃之不顾啊!他毕竟跟了你这么多年!” “夜一!” 谢玄厉声呵斥,随后转头一片赤诚的看着凤瑾。 “陛下,那些都是我大禹元老,如果晕倒,朝臣以及天下人就有了攻击陛下的借口,所有人都会借此对陛下口诛笔伐! “陛下,阁老们说得没错,此次确实是属下失职,还请陛下治属下渎职之罪!” 凤瑾神情略显激动,没想到她也遇上了这近乎逼宫的戏码! 谢玄是她抱的粗大腿,还仰仗他保护自己安全呢! 她倒要试试,她这个“喜怒无常的暴虐之君”能不能拧得过一群老顽固! “你失没失职,该不该治罪,只有朕说了算!外人,没有资格置喙! “夜一是吧,你命宫人抱些棉被去,如今天色已暗,宫门快要落锁,看那群老东西的架势怕是要歇在宫里。 “朕身为这偌大皇宫的主人,理应尽好地主之谊,你吩咐宫人快去,免得让人说朕故意苛待功臣!” 夜一高高兴兴领了命,心情愉悦的朝外跃去。 哼,看这群老顽固有没有脸和胆子夜宿此地! 若是留下歇夜,随时可以治他们个造反的罪名! 毕竟长极宫乃帝王寝宫,除了陛下以及陛下的人,谁有资格歇在此地? 第022章 凤瑾小儿,你竟如此阴险 楚府后院,翠竹林立,庭木幽深,九曲回廊尽头寂寂的立着座檐飞兽立的八角亭,红漆亭柱,青色瓦檐,与周围翠色相衬,颇有种写意山水的雅致。 亭中石桌上摆了副色泽金黄、淡雅芬芳的榧木棋盘,桌旁坐着眉目俊秀、沉静稳重的男子。 男子一身蓝色素袍,独自执棋,操纵着黑白二子的厮杀。 “主子,您不阻拦吗?” 杜明在旁边守望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出声,打破了这宁静祥和的气氛。 楚辞拂袖将白子落下,声音犹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眉宇缓缓舒展,嘴角微微上扬,染了抹暖阳般的浅笑。 将棋局端详了一刻才缓缓抬起头,讶然的问道:“阻拦什么?” 杜明隐露焦躁,急声的将内心疑惑说了出来:“阻拦那群老臣进宫啊!主子你不怕他们如此逼迫于陛下,使得形势陡转,坏了你的谋算吗?” 楚辞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停留在棋盘上的目光,多了丝缥缈的感觉。 他沉默了一下,用仅供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叹道:“不会的。” “什么?”杜明将身子侧了过来,稍稍瞪大了眼睛,完全一副要凝神细听的模样。 楚辞眸中的那一抹缥缈瞬间就散了,放大了音量,沉稳的回道: “那群老家伙,最是精明,懂得什么时候逼迫,更懂什么时候收手。若非如此,他们早在当初以头抢地逼迫先帝的时候就被处理了,又怎么会安然无恙的待到今天?” 他轻嘲一笑:“他们呐,不过是在试探陛下的底线。 “正好,我也想知道如今的她,本性究竟还剩多少。” 有没有悔改的心,有没有一丝可以被医治的可能…… “主子,你……”杜明看着那神色怅惘的人,想要问些什么,可得到的只有一个飘然远去的背影。 背影潇洒,又隐存寂然。 …… 清凉殿内,众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臣歪着身子坐在地上,一边细细揉着正闹着风湿的老膝盖,一边碎嘴的与其他人交谈。 “你们说,陛下会治谢玄的罪吗?” “谢玄可是她的左膀右臂,想必难度很大!” “陛下遇刺,谢玄失职,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加上有你我等人力谏,陛下难道还会徇私不成?” 有人感慨:“若放以前,陛下定会因顾全大局而妥协。” 旁边一人听罢嗤笑不已:“若放以前,你我等也不必一把老骨头还要受这种罪!” “就此作罢,就此作罢,莫要忘了我等身负要事!” 一直以微笑附和众人的一位大人直起身子,连连摆着手,打起了圆场。 话音刚落,就有脚步声靠近清凉殿。听那杂乱的声音,就知来者众多。 莫非是陛下来了? 众人连忙拖着老腿跪了回去,并摇晃着垂老之身,忧切万分的望着来处,任谁看,都会认为他们忧思陛下,一腔赤诚。 宫人排成两列鱼贯而入,到最后,也没见着有威严的身影自宫人中间显现。 “陛下,陛下呢?”众老臣翘首以盼,纷纷殷切的追问着两侧的宫人。 都是些朝中元老,那些宫人哪里敢搭话,只能曲着腰颔着首,平稳的托着手中的被子。 “我问你们,陛下呢?你们是哑了吗?” 曹国舅粗眉一抖,虎目一瞪,用粗喇喇的嗓子呵斥着近处的宫人。 白色的唾沫放纵的从口中喷出,淋到了宫女的脸上,那名宫女青白着脸,战战兢兢的立在原地。 “各位大人,陛下体恤功臣,特命我等送些棉被,以免诸位夜宿清凉殿着了凉。” 夜一适时出现,打破了这份压抑的沉闷。 他的声音很冷漠,却又带着若隐若现的戏谑。 曹国舅微眯起眸子,粗犷的脸上挂起了阴郁,他低着声音逼问:“区区一个奴才,有何资格与本国舅说话?我再问一次,陛下呢?” 曹国舅的自以为是,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不过是先帝所封的皇贵君容氏的表哥罢了,仗着祖上荫蔽,再借了点儿容氏的权势,自称了个国舅。 其实,要真喊国舅,最有资格的便是凤君的兄弟,其次是皇贵君的亲兄弟。 夜一懒得搭理他,直接将其忽略,吩咐宫人给众人打起了地铺来。 转眼间,原本严肃沉静的清凉殿就摆上了十来床被子,一眼望去,活脱脱一个奢华的难民营。 夜一忍住想要在这里搭棚施粥的不恰当想法,一本正经的叮嘱道:“诸位大人,时候不早了,你们是现在就寝呢还是……” 大殿里的烛火无缘无故的被熄了一半。 “诶诶诶,怎么了,怎么了?” “哎呀,搞什么鬼,老夫有些看不见了!” “搞什么名堂,点上!赶紧把灯全点上!不知道人老了眼神儿不好使吗!” “谁在攻击老夫?刺客!是不是有刺客!” 忽如其来的变故,让说话喜欢咬文嚼字的老臣瞬间暴露了本性,一个个眯着眼睛努力在稍显昏暗的环境下摸索。 一句“刺客”过后,老眼昏花的老家伙们立刻慌张了起来。 一个个在心里暗骂:早知道就不来了,没想到皇宫里刺客如此猖獗,可怕,可怕! 夜一心中巴不得吓死他们,可又担心真的将他们吓出毛病,在陛下面前不好交代,便让宫人将熄了的灯火补上。 “诸位,时近酉时,宫门快要落锁,陛下实在不忍心诸位奔波,这才特意吩咐属下给诸位大人安排了被褥。 “夜宿清凉殿,这可是大禹王朝千年来绝无仅有的事啊,恭喜各位大人了,竟得陛下如此看重! “诸位大人的这份圣宠,明日便可被传扬于天下,到时候,天下之人莫不对大人们心生艳羡!” 众人心头一跳,差点儿就当场歇菜。 糟糕,怎么忘了这茬儿了? 可他们也没想过凤瑾会不按常理出牌啊,原计划是用长跪逼迫凤瑾出现,再趁机定下谢玄的渎职之罪,若凤瑾犹豫,他们就可假装晕倒,借舆论压倒凤瑾。 那个时候,天下人所在意的只有陛下为了徇私,竟连连气到朝中老臣,到时候所有的朝臣都会心寒的! 可现在,陛下不仅没出现,还让宫人贴心的准备棉被…… 夜宿皇宫,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还夜宿帝王寝宫长极宫,这不是要造反是要干什么! 凤瑾小儿,你竟然如此阴险! 第023章 属下照做便是 想明白后,刚才还摇摇欲坠、几近晕倒,却不失满腔忠诚的老臣们迅速站了起来,撩起袍子麻利无比的跑了。 生怕动作慢了被锁在宫墙后,翌日就被安上谋反的罪名。 夜一抱着胸倚在大门处,望着那群跑的比兔子还快的老臣,掀起嘴角嗤了声,然后嫌满是嫌弃的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呸!一群倚老卖老的家伙!” 转过吩咐宫人们将被子收好,随后便迈着轻巧的步子去了寝殿,进去后才隐约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 静,诡异的寂静,好似没有活物。 夜一小心的踩着步子,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一路上警惕的观察着四周,想要看破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异样来自于何处。 跨过两道门,再进一道便是内殿了。 窗外风抚纱幔,漫屋飘扬,厅中珠帘轻撞,柔和清脆,透过山水屏风可窥见两道朦胧身影,身影靠得极近,算得上亲密无间,可二人又分明相对无言。 好了,他懂刚才的异样感来自于何处了。 尴尬,溢满大殿的尴尬,让他这个外人都头皮发麻。 夜一悄悄的挪到了角落,询问着其他人可知发生了什么。 应他话的暗卫笑得一脸诡异,粗壮浓黑的眉毛里全是戏。 “刚刚,就在你离开不久,统领大人扒了陛下的衣服!” 那名暗卫一边比划着手势,一边朝夜一挤眉弄眼,笑得那叫一个暧昧不明。 “我去!这么刺激?” 夜一的眼睛登时就亮了,里边有一种名为八卦的火焰熊熊燃烧了起来。 他们统领大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陛下说干什么就干什么,完全一忠心得不行的大狗。 如今竟敢对陛下动手动脚,是打算要翻身做主人了? 太过沉迷自我世界,以至于自己猖狂的笑声回荡在大殿,吸引了所有人包括两位主角的注意力都不知道。 他还在笑,一直在笑,眼前所见尽是陛下被统领大人治得服服帖帖的画面。 “笑够了么?” 冷漠却温雅的女声从极远处传来,缥缈的宛若来自于天外。 细细品味便发现,冷漠之中带有戏谑,戏谑之中掺杂威严,威严之中潜藏疑惑,疑惑之中又蕴含着三两分嫌弃。 一种极大的,似乎专针对于自己的压迫铺天盖地的涌来,夜一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回神后正巧对上了一双黑夜似的眸子。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这是在刹那间在他脑海里留下的印象。 “统统统……统领大人?” 夜一心头咯噔一声,微微转头,看着右侧凤眸微眯,难辨喜怒的女子,浑身直冒冷汗,说起话来早没了笑时的猖狂。 “还有陛下……” “怎么,这就被吓到了?”凤瑾挑着眉,嘴角微勾。 意味不明的话配上平静而自带威慑的嗓音,正是平日阴晴不定的暴君模样,夜一吓得神魂不稳。 他求救似的将目光投向谢玄,得到的只有比凤瑾更加可怕的目光。 他怎么就忘了,统领大人已经是陛下的人了,自然夫唱妇随! 夜一紧紧的闭上了眼,挥舞着手张皇的求饶:“陛下,老大,你们要相信属下,属下什么都不知道,更是什么都没看到!” 凤瑾一脸淡然,甚至还兴味的扫了谢玄一眼,转头看着被她吓住的夜一。 “哦,你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尾音懒懒的拖着,煞是戏谑和慵懒。 “不知道,属下什么都不知道!”夜一拼命的摇着头。 “说!” 凤瑾一声低喝,他立刻改了口,竹筒倒豆子的将所知所想添油加醋的讲了出来。 末了还特意做出义愤填膺的模样,指责着刚才见死不救的谢玄:“统领大人竟然不分尊卑,对陛下如此胡来,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 凤瑾已经笑眯了眼,她实在没想到这群暗卫竟这么会脑补。 刚才发生的事,不过是场意外。 她本打算下床,奈何手抽了筋,起身一半又摔了回去,伤口正好撞在了床架上。 谢玄心中着急,才过来扯了她衣服,重新将伤口清理上药。处理完后默默的收好了东西,这才目光飘忽,局促的看着她,实在是好玩儿。 看那关心劲儿,想来是对女帝情深义重,算是印证了她的猜测,可谓意外之喜吧。 只要谢玄心里有女帝,她活命的机会就很大! 夜一不敢说了,一是怕说出“大逆不道”会让陛下平白的治了统领大人的罪,二怕统领大人秋后算账。 像他们这种底层,苦啊! 他既不说,凤瑾也懒得刨根问底,提着步子侧身靠在了外间的座椅上。 “清凉殿的情况如何了?” 谢玄随着她走了过来,细致的将窗户关了一半,免得深秋凉风让她受凉。 提起清凉殿的事,夜一就觉得大快人心,害怕瞬间就被敬仰给冲走了。 “陛下您是不知道,刚进去的时候一个个恨不得跪死在那里,就为了要见到陛下您。 “可是一听到陛下体恤他们,准许他们宿在清凉殿,陛下你是没看到,一眨眼人就跑没了!那速度,属下觉得比二三十岁的小伙子还要快! “陛下,您这招真是高啊!” “哦,是吗?”凤瑾压住嘴角,不甚在意摆了摆手,无比坦然的强调道,“我不过是在发扬我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谢玄立于身侧,望着那一举一动都像带着光的人,眉间的褶痕淡了些,眼底的灰暗也散了些。 是陛下回来了吗? 那个仁慈敦厚的陛下,那个笑容明媚,宛若暖阳,足以驱散世界所有黑暗的人? 谢玄总是在想,却总也想不明白。 仁慈的陛下与暴虐的陛下,就像是两个极端,一个至正至明,一个至邪至暗,前者令人尊崇,后者令人胆寒,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不同到连好恶、习惯都相差万里。 谢玄视线逐渐散到了地面,在这沉思之下,脑中逐渐有了谋算。 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谢玄,你以后就住在寝殿了。”凤瑾再三思索,终于说出了这个决定。 将刀放在身边看着,总比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砍自己一刀强,前者不仅可以防身,还可以监察其动向,也好有个防备。 谢玄愣了一愣:“陛下,您说什么?” 凤瑾担心他不愿,连忙解释:“我看你住处年久失修,再住下去实在有损朕的颜面,更何况你是朕的暗卫统领,理应贴身保护朕。” 夜一很想喊一声“答应她”,可他再不敢发声,只能抖动着眉头,焦急的等待着谢玄的决定。 “既然是陛下的命令,属下照做便是。”谢玄敛下眸子,无悲无喜的应下。 第024章 我拿刀不过是想给陛下削个水果 夜色降临得很快,转眼已是黑蒙蒙的一片。 众位老臣弓着身子,气喘吁吁的撑着双腿,心有余悸的望着沉重的宫门被缓缓关上,并将那试图吞噬他们的黑暗锁在了朱墙之内。 还好跑得快! 众人抖了抖袍子拱手作揖,相互作别后,上了自家等候已久的马车。 天上散了三两颗星点,被朦胧的秋雾淡化了边缘,就像是仔细点在宣纸上的细碎花点,却因作画之人的疏忽,使得笔洗里的清水翻倒,弄得氤氲一片。 这种朦胧的夜色,浅淡的光辉,落在夜里渐远而行的马车上,让那份回家的淡然化作了逃离的狼狈。 黑夜里有人关注着一切,深潭般的眸子里尽是兴味。 一阵冷风拂过,雕栏旁就只剩下晃动的丝绦。 “娘亲,我刚刚看见那里有一个人。” 一个小孩子从自家院墙上溜了下来,惊喜的给自家父母分享着自己的发现。 正西的塔楼丝绦轻晃,风铃轻碰,悦耳的声音在静夜里传得很远。 “胡说,那里怎么会有人!” 孩子的父母一见他指着正西荒废的塔楼,顿时脸色大变,连拉带拽的将他弄到了屋里。 房门被重重的关上,像是在借此表达气愤,又像是在隐藏胆怯。 这一夜,有的人安眠,有的人辗转难眠。 应是饮了药的缘故,虽然凤瑾白日睡了挺久,可晚上仍是困倦,盯着谢玄在内殿打了地铺并和衣躺了上去,她便放心的睡了下去,脑袋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困意一来,什么都忘了,包括谢玄仍存杀意的事情。 她睡觉很不安分,平日总喜欢将姿势换来换去,如今腹背皆伤,除了侧躺,其他的姿势就是在自讨苦吃。 一碰压到伤口,睡梦中的她就会发出哼唧声。 谢玄怎么也睡不着,身为暗卫,感知本就极为灵敏,加之宿在陛下寝殿,使得他心思混乱,浅浅的睡意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是他第一次,不,应该是第二次,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于深夜待在长寿殿。 他的视线本分却又不可控制的朝声源处移去,望着那床幔后的影影绰绰的背影,他眼前所见似乎又变得恍惚起来。 “谢玄,你是不是喜欢我?” 陛下理了理身上厚重的衣袍,狭长的凤目弯在一起,敛去了睥睨天下的威慑,眸中有细碎的星光从眼缝中流出。 她一身玄色打底的袍子,宽大的袖口有银龙栩栩如生,衣摆下金绣凤凰熠熠生辉,正是几百年来改进的帝王制服。 她单就随意的往那一站,整个人就闪着光,令人臣服、不敢直视。 “属下,不敢。”他应得干脆又胆怯。 他低着头,不敢去看那风华绝代的人,怕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是不敢喜欢呢,还是不敢承认?” 清脆的嗓音里尽是戏谑,他不用抬头都能感受到有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紧张的攥着手,嗓子干干的回道:“属下恪守本分,不敢逾矩。” “唉,无趣!”凤瑾转过身去,隐隐有些怅然,“你我相伴这么多年,我都没让你生出好感,看来朕的魅力不行啊! “其实,就事实来讲,作为我的影子,你才是会陪我到最后的人,只是……罢了罢了,世间之情数十种,这样也挺好。” …… “你看,之前她,咳,朕问你的时候,你不是说不喜欢吗,怎么现在叫你侍寝你就如此激动?” 陛下一身素白中衣,眉头轻佻,凤眸里翻涌着黑暗,黑暗里尽是阴鸷的邪魅。 他清楚的感受到心中雀跃戛然而止,有一种名为难堪的情绪从心底涌出。 “叫你侍寝又怎么了,整个天下都是朕的!何况你不是喜欢朕么,这样也算成全了你。 “暗卫暗卫,就是存在于暗处的,你可要清楚这一辈子都不要肖想任何名分!” 他不敢肖想名分,能陪伴陛下便是上天给予的最大恩赐。 他缓缓抬起头与面前的人对视,未曾反驳,不曾应下,算是默认,他感觉自己的心做贼般心虚的跳动。 出乎意料的是,那阴鸷邪魅的目光忽然就变了,猝不及防的,变成了悲痛和愤怒,那在从前很好看的眸子,被蒙上了一层雨雾。 “你凭什么认为朕会喜欢你?你给我滚!滚!最好这一辈子都别出现在朕的面前!” 耳边哼唧再起,谢玄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总觉得床幔后的背影多了寂然。 他心中还有着从恍惚所见中带回来的怒与恨。 他的心从来只忠于她一人,可她不仅弃如敝履还随意玩弄,这些他都能接受,可她还让他……太监的暗卫统领,这恐怕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吧。 落在凤瑾身上的眸光逐渐变冷,变得锐利。 那把匕首再次出现在了手中,刀刃反射着浅淡的星光,显得寒芒森森。 谢玄抚摸着刀尖,选择着最容易刺入、伤得最深的角度,脑海里却不可控制的回忆着白日发生的事情。 刀身与刀把的连接处,似乎还残存着未被擦干净的血迹,谢玄握着匕首的手忽然停在了半空。 哼唧唧的声音逐渐连续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极为清晰。 谢玄侧耳倾听,眉心紧紧皱了起来,眸中冷锐的光迅速淡去,换成了隐忍的担忧模样。 陛下,她……是在哭吗? 谢玄犹豫再三,终是起身朝凤榻的走去。 凤瑾蜷着身子,无意识的捂着腹部的伤口,睡梦中的她看到谢玄冷漠的举着匕首,大喝着“我要为我自己报仇”,一脸凶狠的朝自己走来。 凤瑾瞬间被惊醒了,睁眼一看,眼前的寒光晃得她几乎魂飞魄散。 不会吧,那不是梦? 她努力的喘了几口气,将铺天盖地恐惧压在心底,故作平静的发声:“谢玄,你这是要干什么?” 谢玄似有不解,像狗子似的,偏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凤瑾警惕的盯着他手中的匕首子,害怕的吞咽下唾沫,小心的追问:“你大晚上的拿刀做什么?” 谢玄顺着她的视线落到了手中的匕首上,他侧了侧身子,调整了下坐在床沿的姿势。 左手捏着梨子,右手拿刀一划,就将削好的梨分了一块出来、 “属下拿刀不过是想给陛下削个水果,”他将梨子坦然的递到凤瑾的面前,轻声问道,“陛下,你渴么?” 凤瑾敷衍的笑笑。 呵呵,大晚上拿刀就为了削个水果,谁信呐? 反正她不信! 第025章 这本就是我谢氏一族的使命 谢玄一脸真诚的看着凤瑾,用伤痕累累的手托着梨肉递到她的眼前,梨肉晶莹透亮,黑暗都掩不住它的美色,如此愈发显得谢玄令人心酸。 凤瑾心中升起荒谬的愧疚,愧疚于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真的只是削水果?” 她犹犹豫豫的将梨肉捏起,用自己都不相信的语气问道。 “真的。” 谢玄垂下了视线,指尖轻按着刀背,细心又虔诚的将剩下的梨子分成大小均匀的六块。 他一身黑衣,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可给人的感觉是安定而非冷煞,就像高门大院外镇守家宅的石狮子。 “陛下与属下结了契,属下不能违拗陛下,更不可对陛下怀有异心。” 几许沉默后,他出声解释着他与凤瑾异于常人的关系。 声音平静,不怨,不忿,只存在着宿命般的坦然。 “否则?”凤瑾下意识反问。 “否则万蚁噬心,生不如死。” 谢玄抬眸与她视线相交,那是凤瑾来此之后所见的,谢玄第一次如此大胆的与她对视。 他说出此番话时的平静,更是让凤瑾大为震动。 明明光线极为昏暗,凤瑾却感觉自己在那双黑夜般寂静的双眸里看到了自己,仅仅只有自己。 这份展露于无声中的情谊,沉重到让她承担不起。 “真的不能违拗我么?那我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凤瑾轻佻一笑,试图借此打破这令她心虚的氛围。双手撑着床沿,缓缓的向谢玄倾去。 谢玄纹丝不动,忠诚得像家养的大狗。 两唇相隔不过咫尺,虽未曾相接,两人都能真切的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温度与气息。 明明恨她,却如此逆来顺受,这样的谢玄另凤瑾心情很是压抑。 她很烦躁,很恼怒,也很无奈,男主般的人物变成了这个样子,全是原主做的孽啊! “放心,我不是随便的人,不会随便对你的。” 凤瑾低低的叹着气,退回床上自顾自的惋惜去了。 谢玄便见咫尺的红唇轻启,有湿热的气息抚到他的唇上,而后暖香退去,眼前就只剩下夜晚寒凉的空气。 脸上潜藏的羞辱和悲愤散去,他稍稍松了口气,可随即而来的便是淡淡的失落。 陛下对他,从来是羞辱,向来是儿戏,可刚刚他竟有一刻觉得是真的,觉得陛下真的会吻他的。 他死寂的心忽然变得很乱,乱到连双手都隐约带着颤抖。 凤瑾自顾自的郁闷了会儿,就再也不想睡觉了,就是怕下次睁眼的时候再遇上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情。 她已经来到此处三四天了,可对于自己的处境了解的不仅不算多,脑中原主留下的记忆还在迅速淡化。 她不能再混吃等死了,她要掌握情况,好好儿的活下去,看看这个世界的风景,看看即将或正在发生的精妙绝伦的大戏。 双手枕在脑袋下,认真的看着侧坐于床沿的男子,轻声问道:“谢玄,你我认识有多久了?” 这种时间节点很重要,得记住! 凤瑾在心中翻开了一个小本本,殷切的等待着谢玄给出的答案。 谢玄敛了敛眸子,周身的气息逐渐变得飘忽。 他沉默了片刻,微抬眸子定定的望着凤瑾,双眸很静,是那种千百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而达到奇妙平衡的平静。 “我认识陛下,差两个半月就二十年了。” 说话的时候,他一脸的追忆,他将时间说的很准确,足以见得他一直在细数着岁月。 之后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用极低的嗓音补充道:“陛下认识我……还不到十年而已。” 如此不对等的相识,如此不对等的年月…… 是的,从他学会说话走路,开始读书练武,他就知道了这样一个人,需要用一生去保护、陪伴、追随的人。 她出生的时候,三更习武所见的是怎样的风景;她走路的时候,竹海里的竹子又断了多少;她生辰的时候,外边的世界有多么喧嚣……他都记得清楚。 然而他更清楚的是,她第一天习字就学会了周围人的名字,她被逼着吃蔬菜的时候会一脸的痛苦,她喜欢清晨时阳光照下的闪闪露珠,喜欢在杏花春雨中散步,喜欢捣弄无人认识的、长得奇奇怪怪的玩意儿…… 所有有关于她的事,他都能如数家珍。 他一直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默默的关注着她那与他无关的生活,终于在烈阳当空的某一天,成了她生活中的参与者。 他们有了比世间任何人更紧密的联系——她的伤痛,他都能感同身受。 凤瑾听到了他后边的话语,两人的相识竟是如此的不对等。 虽然她知道他口中的讲的人是原主,与她没有半分关系,可心里还是存满了愧疚,毫无缘由、不知源头的愧疚。 “啊,对不起。”凤瑾尴尬的笑道。 她的回答,倒让谢玄疑惑起来。 理解了话中所指后,谢玄坦然的笑了笑,与凤瑾相处少了两分之前的拘束。 “陛下为何抱歉,护卫皇室正统,这本就是我谢氏一族的使命。” 可他越是坦然,越是诚挚,越是毫无怨言,凤瑾的心就越是难受。 她很想从这与她无关的事情里抽身,但那些情绪却如附骨之疽长在了心上,如野草疯长,就像她不是外来客,那本来就是她一样。 她烦躁的捶了捶胸口,气恼着自己的心不受控制。 “谢玄,你恨不恨朕?” 随意扯了个话题,想要从这难捱的氛围里离开。 答案是什么,她一早就知道,如此一问只不过是想借此让自己的头脑清醒。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谢玄愣住,他完全弄不清凤瑾此时的目的。 是在试探,还是仅仅随口一问? 陛下早已不是曾经那个仁慈的陛下,按照她现在的秉性,若是答案令她不满,那后果是很难承受的。 纵然他在暗夜里的腥风血雨中伤惯了,陛下所给的惩罚他还是难以忍受,因为心会痛。 他很想说“不恨”,但在二字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曾经几次恍惚所见的场景又出现在了眼前。 “谢玄,你是不也在骗我?” 不,没有! 属下的心从来只忠于陛下一人! 属下从未骗过陛下! “恨。”谢玄艰难启唇吐出了这个字,声线隐隐有些发颤。 预料中铺天盖地的恨意没有从他的身上涌出,那恨不得将自己除之而后快的愤怒也没有出现,凤瑾有些讶异。 拧眉观察,她感觉谢玄的双眸亮了几分,那源自于反射了浅淡星光的湿润。 谢玄与女帝的爱恨,比她想的还要复杂多。 罢了,她一个旁观者,管那么多做什么? “挺晚了,睡吧,你的伤也还没痊愈。”凤瑾轻声叹着气,拉过被子躺回了床上。 第026章 陛下可自己来看看属下的心 深秋的雾气在这静谧的夜色中升腾而起,在寒凉夜风的掩护下,慢慢的没入了门缝和窗户,蔓延到两相无言的寝殿中。 长极宫外围有巡逻禁军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整齐划一,沉稳有力,给这座偌大的森严皇宫,蒙上了一层严肃和稳重的外衣。 凤瑾侧身躺在床上,没有丝毫睡意,思想还越发的活跃。 一连几日都有着各种各样的事,这么几天了,她都还没来及想出现在此地的原因,或者说原主离开的原因。 穿越重生、李代桃僵,无外乎是主动夺舍、原主死亡这两种情况。 她不过是个网文小扑街,除了知道坚定的信仰马毛邓三科以外,对各种玄学可谓是一窍不通。 所以,女帝是死了的。 那么,这么一个喜怒无常、武功高强,一言不合就杀人的人是如何死的呢? “谢玄,你还记得大概四五日前发生了什么异常的事情吗?” 凤瑾蓦的出声,声音是久未开口的低沉,又轻又柔,还带着睡意朦胧的嘶哑,宛如在耳旁呢喃。 谢玄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连忙闭上了双眼,叠放在胸口的手也紧紧的攥在了一起。 没有得到回应,凤瑾砸吧了下嘴,自己寻思起来了。 “四五日前……我刚来,吃了饭,洗了澡,屋里翻了翻……哦,谢玄是被人架着进来的,脸色苍白,毫无意识,完全一副重伤之相。 “究竟是哪个刁民想着害朕!” 谢玄的心跳忽然停了一下,脸上血色尽失,那便是事情败露后的惨然。 早该想到不是吗,当初决定不加阻止,就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了。 当初他那个模样,分明是深受反噬的效果,陛下那么聪慧,怎么可能想不到? 这么久都不提,想必是在暗中确认事实吧! 确认他是否存有异心的事实。 仔细想来,罚他彻夜洗被套是,恩典他憩于凤榻上是,陪他用午膳是,在清河湾命他同去坟冢是,说不定拦下阁老们对他的责罚也是。 恩威并施,逢场作戏,一切都不过是在试探他的忠心。 谢玄慌了,比敌人的长剑落于脖颈的处境下还要慌张。 他最怕、最难以接受的是,陛下或讥诮,或戏谑,或失望的对他说:“谢玄,你果然背叛了朕!” 就如恍惚中所见,陛下对他说“你也在骗我”,一样的令他心痛。 对于暗卫来说,最基本的要求便是忠诚,如果连这一项都无法满足,就根本没有资格做一名暗卫。 那他这些年的拼命努力,这些年为陛下做的一切,甚至他整个人都会被全盘否定。 这是世人对暗卫的苛求,也是对自身性命的珍视,毕竟暗卫是主人全心全意信赖的人。 谢玄恨不得立刻跪下认错,可他却丝毫不后悔自己的决定,若是时光流转,他仍然会那么选择。 在一切还能挽回的时候,他便随陛下去了,那样世人再愤慨于陛下近几年的所作所为,却也不至于骂她昏君,她也不会背上千古骂名。 “陛下……” 谢玄踉踉跄跄的跪到了凤榻前。 错了,就该承担责任。要杀要剐他都认了,只要是陛下的决定,他都心甘情愿的接受。 “那日……” “那日,你定是与贼人缠斗去了!奈何贼人武功高强,谢大人你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降服。怎奈身受重伤,身体脱力,这才没有及时赶回!” 凤瑾直接就打断了谢玄的话,信誓旦旦的说着自己的猜测。 她不是没有想过是谢玄杀的女帝,可一想到二人的契约关系,她就觉得这谢狗子不会那么傻,傻到要忍受万蚁噬心之痛对女帝下手。 谢玄不想欺骗凤瑾,打算将当日的真相和盘托出,也早已做好被骂成背叛者的准备。 “陛下,其实……其实属下那日会那般模样,一是因为反噬,二是因为陛下。主仆契成,主死,我亦不能活。” 谢玄犹豫了挺久,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他将头埋得很低,就怕看到凤瑾失望的模样。 凤瑾感觉一道无名的狂风扇到了脸上,内心的纠结、愤怒、尴尬、害怕都一股脑儿的缠在一起,将她的心拧变成了猫挠的线团。 这打脸来的太快了吧! 这谢狗子是憨憨吗,这种话都敢说,若女帝还在,这家伙怕是大难临头了吧! 还有她都那么,那么的……相信他的智慧,觉得他不会犯傻,傻到忍着万蚁噬心之痛对付女帝,结果他还真这样做了。 这狗子怕是傻了的吧! 等等,糟糕,她好像没那么安全了! 凤瑾强制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嘴角微微上扬,挂了道极其温柔的弧度,“含情脉脉”的望着谢玄。 “你的忠心天地可鉴,朕,相信你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谢憨憨抬眸直视着她,坚定的点了点头:“陛下,属下做过的事,属下自会承认,属下从不敢欺瞒陛下。” 凤瑾顿觉头痛,心情也格外的暴躁,很想冲着他大吼:“我求求你骗骗我不行吗,得点儿安全感怎么就那么难呢!穿成这暴虐女帝,我也很难的好吗!” 夜风拂过,纱帘晃动,凤瑾隐约觉着黑暗中多了无数双眼睛盯着她,随时准备分食她的血肉…… 凤瑾的喉咙干干的咽了下,整个人也不由自主的向前方移了移。 她眼神飘忽的望着四周,口中试探性的问着话:“谢玄,你说不会骗我对吧?” 冷光晃眼,余光又瞥见那两次令她心有余悸的物件儿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凤瑾心惊胆战的问道。 “言语只是空谈,没有什么说服力,陛下定然是不信的。” 谢玄挺直着脊背跪在榻前,双手托着那离了鞘的锋利匕首。 “陛下可以自己来看看,若陛下所见的心为红色,那便是赤胆忠心,若陛下言明所见并非红色,属下也无法辩驳。” “看见了如何,没看见又如何,活人剖心,你是想死吗?” “死于陛下之手,属下毫无怨言。” 谢玄仍是托着匕首,双眸定定的望着凤瑾,那诚挚而不惧死的目光,一直烧到了凤瑾的心里。 然而她觉得更难受的是腹部的伤口…… “我求求你了,别动不动掏刀子!” 凤瑾欲哭无泪,她真的不想再来一刀了。 第027章 成王小侍夫竟做出这等事 “那群老东西出马都没能让凤瑾治谢玄的罪? “不应该啊,谢玄于她不过是个忠心的玩物,她不是一向以折磨谢玄为乐么,为何肯冒着得罪朝中元老的风险都要将人护下?” 凤姝在书房里坐了很久,仍然没有想通凤瑾做法中的深意。 书案上油灯的灯芯已经有人剪过两次了,现在又开始摇摇晃晃,偶尔还发出一两声爆裂的噼啪声。 “王爷,夜晚寒凉,您坐了那么久,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吧。” 一名年纪轻轻的公子,端着一盏白瓷汤盅出现在了书房里。 公子娃娃脸,杏仁眼,长得灵动又乖巧,放在王府后宅来看,勉强算得上俊秀。 凤姝仍是在沉思,根本没注意到俊秀公子的存在。 “凤瑾到底有何深意?” 她喃喃自语,左手拇指、食指上抬,另外三根手指有节奏的拍打着桌面,在寂静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或许她根本没有深意,只是觉着谢玄是她的人,她怎么对待都可以,就是不允许别人欺负。” 小公子说了话,带着自己为是的狡黠。 听到这番不经思索的言语,凤姝当即就怒了,一掌拍在桌上,恶狠狠的瞪着送羹汤的小公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凤瑾这人心思深沉,步步算计,极有城府,你竟说如此大的动静没有深意? “你是在嘲弄本王愚笨,看不透她的谋算,还是在说她行事随心,并无谋划,本王却连这样的人都斗不过?” 小公子不敢搭话,只能低头立在一旁,战战兢兢的听着凤姝的训斥。 他的眼睛滴溜的转,心里几次想要反抗,可现实令他只能唯唯诺诺。 陛下是喜好惩治人的暴君,王爷又极爱处置下人,皇家人都这么不把人当人么? 他没由来的可怜起怀玉来,竟然会喜欢这样的人,还喜欢到盲从的地步。 也不知传言里一生都必须忠于陛下的谢大人又是如何,是不是也落到这心不由己的境地? “汤呢,汤呢?” 凤姝厉声一喝,本该衬得女子温婉柔媚的柳叶眉,眉尾却倒竖了起来,显得整个人都凶神恶煞的。 若是脸颊再多点儿遒劲的肌肉,那便是脸长横肉的泼妇了。 小公子被吓了一跳,立刻就手忙脚乱的盛起汤来。 碗里的汤澄澈透亮,折射着灯火温润的光,就像是一汪水头十足的白玉,有一种返璞归真的玄妙感,极易令人升起食欲。 “这是什么汤?” 凤姝眼眸微亮,矜持片刻后就端起碗饮了起来。 “萝卜汤。” “萝卜?” “之前陛下赏赐的萝卜。张公公临走前特意教了我们许多种烹饪方法,说是有着滋补养身、除燥生津、清热下火的效用。” “萝卜?下火?”凤姝冷笑一声,抬手就将碗砸了出去,“你是觉得本王火气很大是吗?” 火气还不大? 小公子哪敢说实话,只能呆呆立着,当个哑巴。 “本王之前就说了,把那些东西全处理了!还有以后,成王府不准再出现萝卜,以及与它相关的东西!” 小公子忽然就想哭了,眼看就要到冬至了,他最爱的羊肉萝卜汤却没了! 那他还待在成王府,每天对着脑子缺根弦儿的成王做什么? 他虽穷,却也是有志气的,羊肉萝卜汤是底线,不可以没有! “走了,爷不伺候了!” 凤姝摔碗,他摔袖,脑袋一扬,雄赳赳气昂昂的就走了。 “来人,来人,把他给本王抓起来!” 凤姝一喊,小公子将衣袍一甩一挽,缠在腰上就开始跑。 他来成王府好几年了,对府中地形熟得很,加上他年纪小,在府中的唯一追求又只有汤没有权和人,凤姝的侍夫都对他宠得很。 在后院人的帮助下,很快就溜出了成王府。 成王府侍卫们的一夜闹腾,只换来了一个笑话。 云都作为大禹王朝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自然是繁荣富庶得很,这里的百姓也是安居乐业,直白来说就是闲。 人一闲,就喜欢八卦,成王府的事情被周围百姓添油加醋的改编,最终成了成王小侍夫承受不了成王的日夜索取,跟着行走江湖的女人跑了…… 百姓之间相互交谈都是这样的: “喂,你知道吗,成王小侍夫为了逃避成王的日夜索取,竟然做出这样的事!” “什么什么,你们知道了些什么,快告诉我!” …… “你们怎么知道是跟着人跑了,还是行走江湖的?” “嘿,昨晚那动静,阖府上下都没见安宁过。除了捉拿武功高强的江湖人,普通人那里值得出动这么多人手?” “说的也是。” …… “我跟你们说啊,成王的小侍夫啊,跟着好几个江湖上的女人跑了,事情是这样的…… “你们不要告诉别人,妄议皇家事,可是要咔嚓,杀头的!” 事情越传越快,事实越传越离谱,可越是与现实相去甚远,越是容易让人信服。 凤姝坐在主位上,看着底下一群担忧不已的脸就青筋暴起,恨不得将胡编乱造的人千刀万剐! “殿下啊,臣有个远方表亲他有个儿子,正是弱冠之年,那小子志在参军,整日舞刀弄枪,身体倍儿棒,殿下要不要考虑考虑?” “殿下,我嫂子的堂兄的表妹家也有个儿子,从小便跟着他父亲打猎,那一身肌肉结实着呢,殿下可有意向瞧上一瞧?” “殿下,我夫人的好姐妹的哥哥的……” “给本王滚!滚!滚!” 茶盏又被摔了一地。 待大臣们稍稍远去,屋子里的桌椅板凳、花瓶置架,就连屏风挂画,可谓是只要厅里有的,都遭了凤姝的毒手。 地上一片狼藉,凤姝狠狠的摔掉最后一盆花,听到沉闷与清脆的声音交织着响起,她才慢慢的收回了手,咯吱咯吱的攥起了拳头。 “是谁?究竟是谁在故意抹黑本王! “凤瑾,一定是你,你见不得本王受众人拥戴!你怕了,慌了,所以只能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来降低本王在民间的威望! “凤瑾,你已经没招了么?” 凤姝的眸光变得很沉,可嘴角竟缓缓扬了起来。 “阿嚏,阿嚏!谁在念叨我,是不是要请我吃饭?” 凤瑾连连打着喷嚏,有时用力过猛,就会牵扯到身上的伤口。 “陛下,可是要安排用膳?” 谢玄冷寂寂的从后院里走来,黑衣沾着些水渍,一看便知忙碌了许久。 凤瑾不用问都知道,他去给她洗衣服去了,半夜被他那么一吓,伤口又渗了血,想洗回雪白的模样,恐怕不容易吧! 好好儿一武功高强的暗卫,却干着浣衣女的活计,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不对,她又没叫他洗,更何况要不是他,自己怎么会有伤口,伤又怎么会恶化! 第028章 欺负我儿子,凤瑾你完了 “我自己去安排!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好好儿补补怎么行?满汉全席有些什么呢,想不起算了,还是报菜名,来一本吧!” 凤瑾将脸一转,迈着步子就向外走去。 她不敢多看谢玄一眼,因为一看就忍不住往他胸口飘去。 一看就忍不住回忆起夜半时他主动扒开衣服,露出精壮的胸膛,双手托着匕首,一腔赤诚的望着她的模样。 “陛下可以自己来看看,属下的心,究竟是什么颜色。” 赤诚到令她心跳加速,真挚到令她心慌意乱。 凤瑾走得很急,厚重的衣摆波浪起伏,卷起飘然零落的树叶,在阴沉的天色下,只留下一道踽踽独行的身影。 谢玄微微垂着头,小心轻缓的踩着步子,就那么不远不近的跟着。 阴云下的东西却不像他那般小心翼翼,而是振翅于长风,急速的往目的地飞去。 鸿雁传书送的是情谊,雄鹰送信送的是忧虑。 信陵地处大禹正南,与云都相隔千里,驿站传书需要好几日,可若是借烈鹰送信,不消半日便可送达。 清风的信,次日上午就由苏家驯养的白鹰送达了信陵苏家。 信上的内容无一例外的写着苏北近况,只不过这一次,添了几句令人生忧的话语。 “……我与明月劝慰公子不要再想着陛下,公子却说要等他的阿瑾回来。 “问及陛下,他竟表示不识。话里话外,隐约有着失心疯的迹象。 “还请家主尽快找出拯救公子的办法来。” “失,心,疯。” 苏家家主一字一顿。 他已将信件反反复复看了数遍,一到紧要处就会不由自主的将手收紧,没过多会儿又会轻柔的将信纸摊开,将信上的内容再读一遍。 色白淡雅的信纸满是褶皱,足以见得他内心的焦躁和担忧。 “怎么会这样?” 苏金楠无力的倒退两步,开始变形的双眼多了一丝惶然的亮光。 他的儿啊,他的小北怎么会得失心疯? 他家小北太傻了,也太纯净太重情了! 帝王怎么会有情谊,一旦坐上那至尊之位,哪里还有什么男女之分,有的只是一个心眼里装着地位权势的躯壳! 都是那女人害的! 当初就不该心软,就不该放他出来,那样他小北就不会落得这样一个凄惨的境地! “父亲,我听说小北出事了!”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从外传来。 迎着声儿寻去,便见着一位满头珠翠,衣衫华贵,眉目威严的女子拎着裙摆跨进了院门。 她的身后跟着好几名背着箱子,模样机敏,手脚麻利的下人。 “见过大小姐——” 苏府的下人连忙行礼,自觉的帮助跟在身后的那几名下人,将东西搬往女子出阁前的闺房。 “鸣英啊,你弟弟,你弟弟他……” 苏金楠一脸悲戚,愤怒又百般无奈的将云都传来的消息讲给了苏鸣英听。 “什么?那女皇帝竟敢欺负我弟弟!真以为小北乖巧还喜欢她,就可以将他任意拿捏的不成?当我苏家是摆设么?” “对!我苏家的少爷哪能由她如此欺负! “我苏氏乃大禹首富,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一直以来讲究以信为商,以德为商,在商界颇有威望,只要振臂一呼,天下富商莫不云集响应!” 苏鸣英刚说完话,门口再次出现了一位大腹便便,周身圆润,行路有些不便的少妇。 少妇素面朝天却也难掩秀丽姿色,黛眉紧蹙,气势汹汹的往里闯。 步子跨得很大,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内心的怒火,可身后的男子却担忧的不行。 “哎哟,夫人,你慢点儿,可别摔着了!” 哪知少妇不以为然,还转过头眯着眼盯着满脸忧切的男子,逼问道:“你,响不响应?” “响应,响应,自然是要响应的!夫人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男子应得倒是快,一丁点儿思考的时间都没有花,直接就答了上来。 少妇摆着孺子可教的表情点了点头,扶着肚子就摇摇晃晃的朝苏金楠与苏鸣英迈去。 她的出现,使得二人的谈话戛然而止,二人顾不得其他的,忧愁着脸就往她靠,生怕她磕着碰着了。 “小五,我说你都快当娘亲的人了,怎么还如此的不稳重!” “是啊寒衣,你如今月份都这么大了,怎么不在家里好好儿养着?” 有了二人的搀扶,少妇行起路来轻便不少,她将大半的体重分给二人承担后便嗤笑着说起话来。 “小北受了欺负,我这做姐姐的怎么安心坐得住? “以前倒也罢了,小北不愿走,皇宫里也还行,就随他去了。可如今,他竟然快被女帝逼疯了! “小北是我们宠着长大的,哪里受过这些委屈,这口气我如何咽的下!” 咽不下,自然咽不下! 莫说是她,就连府中下人都心疼不已。 众所周知,大禹首富苏金楠与其夫人接连生下五个女儿后,终于在不惑之年有了唯一的儿子。 苏北诞生之后,全家人都对他极尽宠爱,五个姐姐恨不得为他倾尽所有。 “父亲,以前为了小北,我们忍。可如今小北都这样了,我们还忍得下去吗?” 苏寒衣双眸垂泪,惹得身旁男子心疼不已。 忍,如何忍? 苏北是他苏金楠唯一的儿子,是他的心头肉,每次收到云都传来的消息,他的心都如刀绞。 什么苏北又受瘦了,又许久没笑了,整日踮着脚的往门口眺望,期盼着陛下去看他,他就难受至极,恨不得直接带人冲进皇宫将苏北接回来。 但他不能,他不仅是苏北的父亲,也是五个女儿的父亲,更是苏家的家主,要为整个家族考虑。 儿子与家族,都是他无法割舍的东西,这种左右为难的感觉令他煎熬不已。 “父亲,小北只有我们了!”苏寒衣声线颤抖,泛红的双眸里全是坚定,“如果连我们都不为他出气,那这世界上便没有人护着他了。” 苏金楠沉默许久,终是抬起头来,重重的说了个“好”。 苏家五姐妹,嫁的全是富商望族,再加上苏家原本的势力,几乎掌控了大禹大部分的经济,只要合力出手,那便扼住了大禹经济的咽喉。 苏金楠冷冷一笑,缓缓的将信纸揉成了极小的一团:“管你是不是皇帝,只要敢欺负我儿子,我就让你好看!凤瑾,你给我等着瞧,你完了!” 第029章 报的菜名她全要吃 凤瑾的喷嚏一个接一个的打,为了避免上次那样的窘况,她早就备好了手帕。 她掩住口鼻,满心气愤的往御膳房走。 又是谁在背后骂她,过分! 如此嚣张的喷嚏声在沉寂的宫闱中显得极为放肆,宫人小心翼翼惯了,听到这等动静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担忧的往声源处寻去。 抬头往外一看,盘龙绣凤的袍子张扬的出现在了视线当中。 “陛陛陛陛……陛下?” 宫人惶恐不安,暴君的赫赫凶名令他忍不住想要逃窜,也是因为这凶名,令他不敢逃窜。 “陛……陛下圣安。” 宫人的腿像断了一般,干干脆脆的折在了一起。落地声响亮极了,与谢玄当初的实诚有得一拼。 凤瑾擦了擦鼻子,学着谢玄的样子将手帕叠成了方块,准备塞到怀里的时候又因嫌弃停下了动作。 谢玄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如此模样,便默默的将手帕接了过去,揣到了怀中。 凤瑾讶然的看了他一眼,转回头打量起直楞楞跪在地上的宫人。 宫人面色发白,汗水直流,浑身颤抖,如此模样,莫不是…… 凤瑾喜欢替别人的担忧的心冒了出来,她弯下身子,急急的问道:“你是不是癫痫犯了?” 那双凤眸微微眯起,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宫人冷汗直冒,灵魂几乎快要出窍。 他忽然想起后宫里不切实际的传言: 陛下喜欢喝人血,因此在慎刑司地牢深处建了所暗狱,里边关了许多人。陛下每次从那里出来都浑身是血,血还是热的,却没有一滴是她的。 陛下嗜血…… 这四个字一直在宫人耳边回荡,使得他心弦崩断,终于长嗝一声,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凤瑾连忙召出夜一将他带去救治。 望着被夜一扛往太医院的宫人,她摇头叹息:“唉,都问你是不是癫痫犯了,你怎么就不承认呢?真是死要面子,这下可好!” 谢玄怪异的看着凤瑾,嘴唇蠕动,最后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院中的动静早就被众人知晓,作为掌勺的张泽一空手就拔腿往外跑,他那激动的模样与周围人心惊胆战的样子格格不入。 “陛下,您今日来此,可又是对菜品存了奇思妙想?” 张泽问得殷切,若用直白言语形容,那便是哈喇子都流了出来。 陛下暴不暴虐,冷不冷酷,他都是听自传闻没有亲身体会过,不清楚,反正他是打定主意了,陛下这大腿他抱定了! 有陛下在,他名扬四海的时间还会远吗? “嗯,确实有。” 凤瑾嘴角勾笑,故作高深的点了点头,双手背在身后,迈着步子朝厨房内踏去。 她将整个地方都巡视了一遍,这才停下步子,转头看着张泽。 “你厨艺如何?” “放眼云都……还是能排进前三的。” 想起对面人的身份,张泽停顿了一下,将那抹自傲压了下来。 “你见识如何?” “学艺时曾随师父走过多城。” 凤瑾的眸光逐渐亮了起来,微微一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曾说这天底下没有你做不出来的东西,那若是朕现在吩咐你,不知你做不做得到?” “奴才必当倾力而为!” “好!”凤瑾满意叹道。 余光扫着谢玄,抬手轻轻摆了摆,谢玄顿时领会其意,将廊下的老旧摇椅搬了过来,并用上衣铺好,搀着凤瑾坐了下去。 “你可要听好了。”凤瑾嘴角一勾,眸中尽是耀眼的光。 张泽坚定的点头,心中斗志昂扬。 凤瑾略带促狭的目光在张泽与谢玄脸上扫过,最后撑着下颌,将目光定在了谢玄的脸上。 “朕要吃……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卤煮咸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什锦苏盘……” 这一张口,张泽就知道事情就不简单,却没想过如此的不简单! “陛,陛下,”张泽的自信被打击的支离破碎,他哭着脸犹犹豫豫,心虚至极的呼喊着凤瑾,“您,您可不可以说慢点儿?” “嗯?”凤瑾故作迷惑,心里却是笑开了花,“张公公不是说自己什么都会吗?莫非是在诓骗朕?” 诓骗? 借他一万个胆子都不敢诓骗这声名在外的暴君啊! “没有,奴才只是没听清,恳请陛下再说一遍。” 张泽长得圆圆胖胖,极有四十几岁发福大叔的喜庆。两只小眼睛拼命的转,但始终不敢与凤瑾对视。 圆胖的双手拧巴着围裙,若再叼个奶嘴儿,那便是自知犯了错等候训斥的巨型婴儿。 凤瑾挑了挑眉,吸了口气,再次来了遍报菜名。 可张泽仍是没记住,到最后,竟然上了笔墨纸砚,御膳房里的一堆人都趴在地上奋笔疾书的记录凤瑾所提的菜名。 “今天,朕就要吃这些,张泽,朕看好你哦!” 这简单的一句话便让张泽飘飘然起来,那种大石压胸的沉闷感一瞬间就消失了,只剩下满心的自豪和激动。 陛下竟然记得他! 谢玄沉默的站在一旁,目光一刻也未曾从凤瑾身上移开。那念着菜名眉飞色舞、笑容明媚的女子,让他怔愣起来。 再一次,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人重合,连那笑容,都是如出一辙的耀眼。 陛下…… 谢玄缓缓抬起手,想要试探这是不是虚幻,却感受到光滑细腻的触感。 脸上忽然出现了粗粝的感觉,粗粝到令皮肤微微刺痛。凤瑾皱起了眉头,回神便看到脸带惊喜、泪眼朦胧的谢玄。 谢玄怎么了? 凤瑾不清楚,只好轻轻扶开他的手,慢慢的从摇椅上起身。 指尖温凉感忽然消失,谢玄一下就从怔愣中回过神来,他将情绪掩饰得很快,转眼就恢复了沉默寡言的寂静模样。 “谢玄,你刚才……” 凤瑾的话还未说完,谢玄就重重的跪了下去。 “冒犯陛下,还请陛下处置!” 他忽然的转变令凤瑾迷惘和讶然,心头一烦,一不小心就撞上了躺椅支棱的尖角,膝盖酸爽的疼痛让她龇牙咧嘴起来。 谢玄也隐约觉得膝盖痛了起来,表现于脸上的却不是痛,而是失而复得的欣喜。 陛下所受,他感如身受。 一定是恢复了,陛下也变回去了,他没有想过是自己的缘故,这是他愿意欺骗自己的。 第030章 来了一群干饭人 菜品实在是多,一张桌子摆不下,只好搬了几张桌子镶在一起。 紫檀的,黑檀的,黄花梨的,高的,矮的,不高不矮的,放眼望去,还真是“错落有致”,有着一种另类的韵味。 凤瑾端坐于上首,笑眯眯的看着桌上的各色菜肴,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处了。 棒,真是棒! 虽然她现在就是个被万民记恨的皇帝,与臣民离心离德,可帝王的应有的规制是一点儿没少! 瞧瞧这琳琅满目、色美味香的佳肴,一般人哪能享受得到? 巨大的满足感从心底升起,她忽然感觉自己达到了人生的顶峰。 搓了搓手,暗笑着拿起筷子,准备动手的时候,绿云身形逶迤的走了进来。 “陛下,诸位大人求见。” 绿云躬身,言语表情均是过度的恭敬,甚至恭敬到了虚假的地步。 又来,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凤瑾的眉头皱了起来,右手将筷子捏得咯吱作响,但她念着女帝,没有当场将筷子拍在桌上,而是略显不悦的抬起头,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美味佳肴上拔了出来。 “先让他们等着!” 话还未落,大门就吱呀呀的响了起来,随后便是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 抬眸往远处一扫,原本空荡荡的大殿多了十来二十号儿人,一个个伸长了脖颈朝她那儿张望。 哟呵,这是特意赶饭点儿来的啊! 凤瑾无声嗤笑,轻蔑的目光早已看透一切。 不等她询问,将近二十号人齐刷刷的上前,咚的一声跪在了光滑冷硬的地板上,声音是骨石相撞的脆响,直让她牙酸和腿痛。 “臣等请陛下治谢玄渎职之罪!” 听到众臣的话语,谢玄平静极了,没有担忧,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顺应命运的坦然。 因为,身为暗卫,没尽到保护主人的职责,他理应受罚。 因为,只要是陛下的命令,他都欣然接受。 凤瑾仅剩的兴致都被破坏殆尽,脸色黑了又黑,手中的银筷快要达到被折断的临界点,就那么弯弯的被她捏在手中,会让人不经意间想起被强行弯曲的脊柱。 “你们,给朕再说一遍?” 想赶她饭点,还想动她24K钛合金大腿,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凤瑾凤眸微眯,闪烁起噬人的血光,若是可以,她真恨不得将这群的老家伙扔到十万八千里外,最好永生永世都别出现在她面前! “臣等恳请和陛下治谢玄渎职之罪!” 众人似是没看到凤瑾的愤怒,声若洪钟的重复了一遍。 一个个赤胆忠心的模样,好像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凤瑾,都是为了大禹王朝。 “陛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谢统领虽是陛下的人,可他毕竟是失职了,还险些害得陛下身受重伤。 “陛下是民心所向,是天下人的陛下,若您有个三长两短,必然使得朝野动荡。臣等,再次恳请陛下重惩谢玄,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哟呵,原来是群老白莲呢! 别当她来的时间短,就不知道这些老东西的内心想法了。 她可是清楚着呢,也就两三天前,这些家伙还混在普通文人里写讨伐她的檄文,那叫一个神采飞扬,文思泉涌! 凤瑾意味深长的扫过众人,眼底是看穿一切的淡定。 对付白莲花,无非是两种办法,一种是白莲对白莲,就看谁技高一筹,另一种是暴力镇压。 虽然第一种方式很锻炼人,可她还没吃饭呢,才不想配合这群家伙演出。 该配合你演出的我视而不见,就要气死你,气死你! “各位爱卿啊,眼下午时刚过,午时懂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令众人后脊倏然发凉。 午时? 午时斩首……暴君你想做什么! 凤瑾怪笑一声,连连摆手:“欸,你们不要想歪了,朕只是觉得诸位爱卿一把年纪实在是不容易,想必还没用午膳吧?” 被她这么一打岔,众人还真觉得饿了。 眼神止不住的往错落有致的桌子们飘去,菜品色泽丰富,鲜香四溢,有麻有辣,令人食欲大开。 ”陛……陛下,臣等前来……”一位老臣犹豫着上前,拼命的忍住垂涎的目光,强迫自己为来此的目的而争斗。 尹淮安,待在翰林院颐养天年的老臣,向来认为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将吟诗作对、品酒食饭当做人生大事。 当桌上多数他未曾见过的美食出现在眼前时,他的内心就出现了剧烈的挣扎。 一边是许下重酬的成王,一边是摆出绝无仅有美食的陛下,啊,真是令人头大! 凤瑾对尹淮安的表情有了几许满意,可剩下的人装得倒是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甚至有些还愤世嫉俗的直视着她。 嗯,好的很好,看究竟是谁逼迫谁! “巧了,今日朕兴致甚高,便特意吩咐御膳房做了些少有的美食。诸位爱卿来得正好,朕还未动过筷,不妨坐下来与朕同享。” 先不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就陛下这种人,你一旦让步,她就会趁胜追击,到时候就是无力回天一败涂地。 不行,坚决不能坐下来! 众人心思渐沉,对凤瑾的戒备越加严厉。 “怎么,诸位不肯给朕这个面子,不愿与朕同享盛宴? “还是诸位觉得,朕风评不好,与朕同桌,会有折了你们的风骨?” 凤瑾嘴角一勾,语气越发咄咄逼人。 “又或许,你们是铁了心的想违抗朕的命令!” 每一条都是莫大的罪名,尤其是最后一一条,按大禹例律,违抗圣令视同谋反。 谋反,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有一半人的腿,忽然就软了,他们忘了,眼前这人就是个心狠手辣,喜怒无常的暴君,她从不在意天下人的指责。 更有这暴君连为她浴血奋战镇守边疆的顾将军,她都能狠心下手,像他们这种垂垂老矣与国无用的老臣,她又能有几分善心? 凤瑾逼视着众人,沉声问道:“朕最后问一句,诸爱卿是想君臣尽欢,还是君臣反目?” 史书有记:景和六年八月二十,诸臣进宫求见景和帝,欲治暗卫统领谢玄渎职之罪。 ……推杯换盏,气氛融洽,君臣尽欢。 实乃一大难解之谜! 第031章 陛下永远不会是孤家寡人 菜肴实在是多,凤瑾秉着节约光荣,浪费可耻的理念,“劝慰”着实在是吃不下的老臣们将剩余的菜品打包带走。 众人不敢违抗圣明,只能苦巴巴的将汤汤水水都给装走了。 那可是真·吃不了兜着走! 人一走,凤瑾立马让人将盘子撤了,重新做了点饭食呈上来。 刚才那一张张老树盘根的脸,着实令她食欲全无,只是可惜了那些美味佳肴啊,喂给了那么群倚老卖老的家伙,当真是暴殄天物了! “陛下——” 过了这么久,谢玄终于开了口。 他斟酌再三,才遣词造句的问了出来:“您这样做,是否有失妥当?他们毕竟是于国有功的老臣,您这样就不担心与他们生了隔阂?” 他还是没能直白的问出:你为何肯如此护着我?你明明…… 他怕如此直白,得到的,却是将他最后一丝奢想都碾得支离破碎的嘲弄。 凤瑾搅了搅杏仁粥,轻摇着头自嘲的笑笑,抬眸怅然的望着身影比雕塑还要坚定的谢玄。 “我早已与百官离心离德,纯粹是孤家寡人一个,隔不隔阂的,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谢玄此刻很想将那双狭长魅人的凤眸捂住,因为那样凄凉怅然的目光,不该出现在那双眸子里。 他的心里再次有害怕涌出,因为上一次陛下那么望过他后,他仁慈温和的陛下便不见了。 一去不返,难觅踪影。 “谢玄,他们都说我是天命所归,将成千古一帝,我却觉得这天命就是个笑话,我也是个笑话。” 陛下,你就是天命所归! 若你都是笑话,那整个世界都是一个笑话! 谢玄的心不可遏制的颤抖,那种最为珍惜之物即将失去的感觉,再次在心底涌现,令他心绪慌乱,心如刀割。 他早将内心所感的恨意,羞辱,难堪,悲痛,绝望……尽数抛开,他只想做一件事,那便是告诉他的陛下—— “陛下,属下一直在。 “除非属下先死,陛下就永远不可能会是孤家寡人。” 赤诚,真挚,藏得极深的深情,都刻在了那双黑夜般的双眸里。 那些纯粹至极的感情,都化作了一团烈火,以势不可挡的形式烧到了凤瑾的心里。 真是个忠诚又痴傻的家伙! 女帝曾给你的伤害,你都忘了吗? 你就不能学聪明一点,她敢那么毫无顾忌的伤害你,还不是因为你将一颗真心毫无保留的捧到她的面前。 你这个样子,注定除了满身伤痕,什么也得不到啊! 谢玄真挚得心酸,真挚到令人同情,凤瑾连连叹着气,心头的沉重和压抑达到了无可比拟的程度。 刚恢复了几分的食欲又这么被消磨没了,凤瑾哀叹着放下玉碗,换了张故作轻松的脸来。 “他们真当朕傻呢,玄卫是帝王的私有力量,又不属于体制内,他们想问责与你,手也伸得太长了吧! “这已经不是护不护你的问题了,这已经涉及到朕的颜面了!打个简单的比方,他们是我村里人,而你是我家里人。 “更何况,这群老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掐着饭点儿来,分明是不想让朕安心的吃饭。既然朕没法吃,那就全让他们吃吧,吃个够,吃个撑,什么都不准给朕剩下!” 凤瑾故意装作没听见,一是因为她非原主,纵然李代桃僵,也无法违心的接受如此厚重的情谊;二是担心说错了话,伤了谢玄本就千疮百孔的心。 自古深情之人大多遭受万般磨难,谢玄已经这么苦了,她实在不忍心雪上加霜。 她的故意躲闪,谢玄看得一清二楚。 她每一句不曾正面回应的话,都化作了锋利的刀刃,一刀刀剜在了他的心上。 他只能拼命的隐忍,才不至于让自己崩溃。 这句话,是他说迟了。 陛下已经谁都不要了,连天下她都弃之不顾了。 谢玄僵直着脊背站在凤瑾的面前,脸上血色尽失,双眼圆睁,眸子上遍布着狰狞的血色,还染着几分朦胧的湿意。 这分明是深受打击的模样! 这一次,凤瑾竟于无声间懂了他的心,懂了他此刻的心思。 她长长的叹着气,目光里既有不忍也有劝慰:“做一件事须得有始有终,你既然恨了朕,就得从头到尾。轻易就改变了态度,你对不起你自己,对不起你所遭受的一切。” 说完后凤瑾就离开了,留下谢玄一个人待在殿中。 萧瑟的秋风穿堂而过,掀飞了矮桌上笔走龙蛇的词句。 谢玄愣愣的将宣纸抓住,口中无意识的吟念出来: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是当年陛下赠给他的诗,说与暗夜里自如来去的他最是相配。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你说做一件事就得有始有终,恨一个人要从头到尾,那爱一个人呢? “陛下,你真的,决定什么都忘了,决定什么都不要了么?” 殿内寂静无比,珠帘轻撞的声响中,有一滴水珠砸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凤瑾低头走着,越走越觉得后悔,悔恨的劲头一上来,就恼怒的踢着旁边的花草。 “你说你是不是有病啊,你就是个外来而无所依傍的小可怜,当下如此危险活命才是最重要的,你说你给女帝背锅干什么? “谢玄是什么,谢玄就是24钛合金大腿,你怎么能让他恨你呢,万一某天不小心被他杀了可怎么好? “真是,扑街扑到脑子都傻了!” 不知不觉间,来到一处破败的宫殿前。 宫殿气势倒是宏伟,越过宫墙远远望去,里边亭台楼阁相互交联,若放以前定是座辉煌无比的宫殿。 只是如今朱漆脱落,院墙斑驳,墙角还积了厚厚的枯叶,看样子许久没人打理过了。 宫门未锁,裂开了一条缝,透过缝隙往里望去,里边冷清得让人心慌。 里边,会有人吗? 凤瑾抱着试探的心思,缓缓的按住铜环敲了敲,见没有任何回应,便小心的推开了门。 咯吱声响,一堆落叶被风卷起缠到了脚边。 真是荒凉! 将视线从极远处收回,倏然间就对上了一双猫眼般澄澈透亮的眸子,眸中的惊愕在瞬间化作了惊喜。 “阿瑾?” 第032章 因为,她该打 凤瑾忽感后脑勺一阵钝痛,眼前荒凉的景色与莹润的眸子迅速被黑暗吞噬,意识失去前的最后一秒,她只有一个想法。 ——靠,哪儿来刁民敢敲朕闷棍儿! 她很气,非常气,气得不得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人敢在皇宫里敲她闷棍儿,简直胆大包天四个字都无法形容贼人的气魄! 她可是大禹帝王,这剧情,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苏北的惊喜于刹那间凝固在脸上,他就那么立在枯树下,望着那思念许久的身影转眼间倒了下去。 “你们要将阿瑾带到哪里去,我不准你们动她!” 愤怒和忧虑同时涌上心头,他拼尽全力的往攻击了凤瑾的贼人处跑去,想要拦下他们离去的步伐,然而却是他自己先被拦住了。 “公子,你不能去,那可是摄政王凤归麟!如果说陛下心狠手辣为当世第一,那么他便是第二。” 清风明月死死的缠住了他的手脚,让他没法移动半分。 凤瑾无意识的躺倒在地,纷扬的枯叶撒了她满身,那般寂静的模样,就像是一具失了生命的尸体。 她的脸旁,有一晃红色的衣摆,衣摆红得灼目,烈得晃眼,仔细看去,上边隐隐存有金龙腾飞的画影。 那一身气势逼人的衣衫,比凤瑾所着的女帝常服还要张扬,还要令人无法忽视。 衣摆的主人眉峰微聚,狭长的凤眸懒懒的眯起,单单就那么一扫,清风明月便浑身战栗。 见二人如此,衣摆的主人嘴角勾了抹嗤嘲的笑,不以为意的将眸光收回,一步步的朝远处走去。 随行的侍卫毫不怜惜的将昏迷的凤瑾扛起,浑身冷然的从庆云宫门口离开。 苏北被禁锢于原地,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三人的身影越离越远…… 猫眼般圆润透亮的眸子里闪烁着悲痛的微光,他的手无意识的攥紧,修剪枯枝的钳子将他的手磨出鲜血他都没有反应。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 “我说了,让你们放开!” 苏北所有的感情都化作了熊熊怒火,可无论他如何发狠,如何用修枝的铁钳砸击二人的后背,二人都死活不肯松手。 他们已经眼睁睁看着公子因为陛下郁郁寡欢了这么多年,难道还要看着公子为了陛下性命不保么? 清风的嘴角都渗出了血迹,但他的心思却更加坚定。 他将那满口血腥咽下,苦口婆心的劝道: “公子,我和明月死也不会让你以身犯险!人人都说陛下喜怒无常,暴虐无度,可这摄政王的心思更加难猜! “公子你可知道十几年前晋阳王府惨案,江湖盛传就是摄政王做的,是他凤归麟灭了自己全家!” 十一年前除夕夜,晋阳王携妻子众人于晋阳返云都,当晚设家宴,阖府欢乐,后半夜忽闻惨叫连连,有浓郁血气从王府四溢而出。 街坊邻里欲近前查探,府中却陡生大火,于瞬息之间吞没晋阳王府。官府立即出动,最终只寻到了一个活口。 史书有记:昭阳十六年除夕,晋阳王府惨遭灭门,阖府上下,仅剩世子凤归麟一人存活于世。 既如此歹毒,他又怎能留阿瑾在那魔鬼手里! “我就要去寻阿瑾,是生是死,我都要去!” 苏北声音绵软,里边的气势却无可违拗。 “你们可以试着拦我,但我准确的告诉你们,你们放我去了,可能会看到我死,可你们不放我去,现在就会看到我死。” “公子!” 清风明月只得无可奈何的松开手。 拗不过,如何拗得过呢? 还是家主说得对,当初就不该让公子跟着陛下走,甚至就不该让二人相识。 …… 安阳宫位于皇城最北,建宫的匠人有意设计,将整座宫殿巧妙的隐在长生林旁。 长生林是暮迟山范围内大半山林的别称,修建安阳宫后当时的帝王觉得不吉利,便弄了个别名。 这座近山的宫殿已经荒废两百多年,破败得已难窥当年的风貌,如今在众人眼中不算皇城的一部分,却又因位置原因不得不算是皇城的一部分。 巡逻的禁军几乎都不会来此,此处几乎人影绝迹,鸟兽飞舞,倒像是另一方世界。 大殿里灰尘堆积,入目皆是灰色,唯有偏殿那方主位还算干净。 那里,正坐着一位红衣艳绝、气息冷沉的男子。 男子狭长的眸子微抬,黑衣侍卫便麻利的将凤瑾扔在了地上。 如若凤瑾清醒,定会觉得摔她的侍卫眼熟,若再细细思量,就会忆起这人与朝会上隐在阴影下的黑衣人有九成相似。 ——那是摄政王凤归麟的心腹。 冥然挺直着脊背立于下首,看着地上昏迷之中仍眉头紧皱的凤瑾,与上方目光深沉姿态却慵懒的凤归麟,忽然觉得脖子有些发凉,似乎脑袋随时都会掉落一般。 一个是喜怒无常的暴君,一个是心思难猜的摄政王,哪个都不好惹,偏偏今日他陷入了这危险漩涡,为了自家摄政王主子敲了暴君的闷棍儿…… 冥然艰难的张口:“主子,这个怎么处理?” 他想,若是主子开口,他定会立马将暴君处理干净,免得后患无穷,小命不保! 凤归麟侧倚在椅子上,淡淡的扫了凤瑾一眼,出声道:“把她给本王扔回她的长极宫去!” 语气很淡,似是浑不在意,偏偏又给了冥然咬牙切齿的错觉。 哦,所以他胆颤心惊、以下犯上敲了陛下闷棍儿,辛辛苦苦、躲躲藏藏将人扛那么远,就只是为了来安阳宫听他主子一句话,然后将人送回长极宫? 这不是要他命么! 冥然口快,哭唧唧的嚎道:“那主子又何苦让属下打晕陛下?” 陛下师承玄机子,年纪轻轻一身武功便已出神入化,当世之人无出其右,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决心才敢偷袭陛下啊! 凤归麟薄唇微抿,嘴角牵了抹极淡的笑,深如大海的眸子晦暗不明,既盯着凤瑾,也盯着他。 “因为,她该打!” 冥然忽然有些凌乱,他似乎,好像,有可能,触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第033章 唯一有资格继承谢姓的人 冥然心里还起了其他的疑惑,安阳宫再怎么说也是深宫之中,他实在不知为何主子时不时就会来此走上一走,像是兴起所至,又像是蓄谋已久。 “怎么,难道需要本王将你们一起扔过去?” 难辨喜怒的低沉男声响起,冥然骇得心弦发颤,吞咽了下唾沫缓缓的抬起头,正好对上凤归麟危险的目光。 “属下这就将陛下扔回长极宫去!” 快而深的鞠了个躬,冥然与挺尸的凤瑾便不见了。 待人影消失后,凤归麟便闭上了双眸,寂静的坐在椅子上。 冥然跑的很快,生怕被难辨喜怒的主子捉住给扒了皮,他好像只顾着逃命了,完全忘了肩上扛着的是一个大活人。 凤瑾被他扛在肩上,脑袋一甩一甩的,时不时的就因躲避禁军而撞在墙上,又或是为了避开宫人的视线而被挂在了树上。 痛,真的痛,还很晕眩,就像得了脑震荡! 纵使凤瑾还昏着,胃中的洪荒之力也有些压不住。 冥然是直到远远望着长极宫巍峨殿宇后,才想起肩上人的身份,那个心狠手辣、暴虐无度、杀人无数、能止小儿夜啼的暴君。 他的双脚忽然就被黏在了地上,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前行一步。 长极宫外守备森严,长极宫内高手如云,去是死,不去,也是死。主子折磨人的手段,他就算是死也不想尝试。 狠一咬牙,抱着视死如归的信念,发挥出多年的本事,极尽小心的潜进了巍峨帝宫。 他武功高强,轻功卓绝,又小心,很小心了,算得上不费吹灰之力的避开了禁军。 可脚尖刚点到寝殿的地面,周围就瞬间出现了十来个气息难察的紧衣暗卫。 暗卫最前方,站着一位面容冷毅、眸如黑夜的男子,男子仅仅是往那儿一站,就能让人嗅到暗夜里的腥风血雨。 是那位杀神啊! ——当今暗卫统领,陛下的影子。 ——谢氏族群里,这一代唯一有资格继承谢姓的人。 他听过甚至见过他出现在黑夜里的场面,几乎是除了血红,再没有别的色彩,更不会有一个活口被留下。 他是黑夜里的主宰,披有暗卫最顶级的荣耀,是世间所有暗卫的楷模,是他们恨不得穷尽一生都要追随其脚步的人! 谢玄…… “拿下!” 冥然看到冷毅的男子嘴唇微动,嗜血之意瞬间弥散于整座宫殿,他知道自己逃不了了。 谢玄冷冷的看着将凤瑾扛在肩上的人,一双眸子比雷雨交加的夜晚还让人胆寒,这是他不曾在凤瑾面前展露过的锋芒和锐利。 短短十几招,冥然就被制服,不过能在十七名顶尖玄卫的合力围攻下撑这么久,倒是让谢玄挺意外的。 谢玄走到凤瑾身旁蹲下,查探了一下情况,本欲将人抱到床上,却在最后默然的收回了手。 “你们将陛下扶到床上去吧。” 他轻叹一声,缓缓起身,将目光从凤瑾身上收回,落到了被制服在地的冥然身上。 若是普通人,他必定眼睛不眨的将人就地正法,可这人,不仅是摄政王凤归麟的人,更是摄政王凤归麟的心腹。 “你……” 谢玄认出了他来,顿时不知该从何问起。 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任何时候都不能束手就擒,这是暗卫的守则,冥然记得清楚。 可他眼下却清楚的知道,挣扎是无用了,他是永远不可能从这里、从谢玄的手中逃走的。 他不恨凤归麟,是暗卫就得忠于其主,他不恨谢玄,是他们各为其主,他只哀叹自己技不如人。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不会反抗的。但若你想从我口中知道其他事,那是绝不可能的。” 纵然认命了,被强制着跪在地上的冥然,脊背却仍然挺得很直。 人可以死,傲骨不能折! 安阳宫内废墟一片,可就是这么一片荒芜废墟,凤归麟却兴致盎然。 他站在一扇痕迹斑驳朱漆脱落的大门前,指尖拈着一把上了年岁的钥匙,眸中的追忆刹那间被暗沉代替。 “放心,他不敢杀你。” 像是说给谁听,可四处空无一人。 他将钥匙珍惜的藏好,逶迤着殷红的衣摆消失在荒芜里。 谢玄没有下令处死冥然,这个人,他不敢动,也动不得。 他陛下的暗卫统领,不是杀人如麻的机器,他懂得权衡利弊。 凤归麟这个摄政王虽从未出现过在朝会上,可他掌握的力量足以颠覆皇权,若是陛下愿意还是可以抗衡,但陛下分明不愿再管顾这个天下了。 更何况凤归麟睚眦必报,若动了他的人,整个朝堂势将风起云涌! 他想随陛下死,却不想陛下死于腥风血雨。 “把他打晕了扔到皇宫以外,不准再让任何无关的人踏进长极宫半步!”谢玄目光冰冷的扫视着夜一等人,厉声斥道,“否则,你们全都滚回封魔窟走一遭!” 封魔窟是大禹三大凶险地之一,是谢氏族群的禁地。 世间都谓大禹玄卫为当世暗卫精锐,实力超凡者可以一敌百。 不是因为谢家有着独门秘法,而是因为能从众多谢氏子弟中脱颖而出成为玄卫的人,全是从封魔窟里走出来的幸存者。 千里挑一,甚至万里挑一! 封魔窟,没有人想再经历一遍,里边的凶险千变万化,就算是走出来的人也没有自信再走出来一遍。 众人知道,统领平时虽然对他们温和,可向来是言出必行! “是,统领大人!” 众人齐声应和,躬身退下。 人都走了,殿里就只剩下一站一躺的两人了。 谢玄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向凤榻靠近,他在榻前立了许久,都没敢在床沿边坐下。 床上的人发髻凌乱,嫩滑的脸上不仅有灰尘还有血痕,狼狈得就像是从灾难里逃出来的人。 “陛下,你得了玄机子大师的真传,又怎么可能被区区一个冥然弄得如此狼狈?纵然是我,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与你平分秋色。” 谢玄轻嘲一笑,眸中对待夜一等人时的冷色,早化作了无尽的悲哀和自嘲。 “陛下,你究竟是在试探我,还是在躲我?” 声如泣血,令人动容。 若不去看那双眼睛,不去注意那萧索的背影,看到的只有一个恪尽职守、形如雕塑镇守于旁的暗卫。 仅仅是个忠诚的暗卫。 第034章 同生便好,何必共死 凤瑾因为脑部的钝痛而陷入了梦境,一个遥远至极,陌生至极,却又如亲身经历过的梦。 又或许,那只是由一个网文写手丰富的灵感而虚构的,光怪陆离的梦…… “谢玄,为什么你有名字而他们只有代号?” “我只不过多闯了回封魔窟,多赢了几位长老,多侥幸死里逃生了几次。承蒙殿下不弃,肯与我结契,才让我有机会继承家族的姓氏。” “你有没有恨过你的家族,你的命运,以及我?” “为殿下生,为殿下死,是属下必然背负的使命,亦是属下甘之如饴的宿命。” 少年每一句赤诚无比、坦然无比的话语,都是世间最美的情话。 只是年少的两人,一个不曾多想,一个心思朦胧。 凤瑾还想继续看看,可眼前忽然一片黑暗,接着又变成了晃眼的白色。 凤瑾缓缓醒来,一眼就看到寂然立于榻前的谢玄,纹丝不动,像只最忠诚的猎犬。 想起刚才的梦,她吃痛的捂着脑袋坐起身来,随口问道:“谢玄,为什么你有名字而夜一他们只有代号啊?” “我只不过多闯了回封魔窟,多赢了几位长老,多侥幸死里逃生了几次。承蒙陛下不弃,当初肯与我结契,才让我有机会继承家族的姓氏。” 谢玄轻描淡写的话语却在凤瑾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番回复,几乎与梦中所闻一模一样,只不过那里所称为殿下,这里所称为陛下。 可一想想,那极有可能是原主的残留的记忆在作祟,凤瑾又没那么紧张了。 静下心来,又开始感念起谢玄的不容易。 虽是轻描淡写,可那只言片语也足够描绘出一个艰辛的过往。 封魔窟是什么她不知道,死里逃生她却是明白,谢玄恐怕对九死一生习以为常,才会如此的波澜不惊。 凤瑾忽然对谢玄的过往生了兴趣,或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那一直存在的同情里还多了抹心痛。 “谢玄,你能给我讲讲你以前的事,你家族的事吗?” 在她印象中,暗卫向来是孤儿,可从梦中所见来看,这里并非如此。 谢玄无力的笑了笑,低声反问:“陛下当真不知道吗,还是陛下故意忘了?” 他明明一分逼迫和锋芒都没表露,凤瑾却下意识的不敢看他的眼睛。 是心虚吗,还是愧疚? 一切错误又不是她犯下的,她何必背负不属于自己的包袱? 凤瑾敛了下眸子,压下心中的异样,抬起头坦然的望着他:“我或许是忘了,但你讲了后我肯定会记得。” 谢玄不顾尊卑的与她对视许久,眸中的情绪翻涌,最后逐渐归于平静。 他微微启唇,叹息般的说了个“好”。 “谢凤两家渊源已久,久到记载相关事情的古籍都十不存一。我只知道谢家的存在就是为了护卫凤家,谢氏子弟从小就被灌输要护卫皇室正统的想法……” 准确来说,谢家不是一个家族,而是谢氏与其有所沾连的族群的统称。 整个族群内部等级森严,规矩苛刻,每一代人中只有最优秀的那人有资格继承谢姓,有与大禹帝王结契的荣耀,其他的人都仅仅只有代号而已。 玄卫,是谢氏族群精锐中的精锐,是特意为大禹帝王所组建的力量,一辈子都只忠于陛下一人。 想要成为陛下的影子,有资格继承谢姓,有资格与陛下结契,须得历经七劫磨难。 何为七劫? 封魔窟,万蛇海,灵幻林,尸骨山,谢家长老,刀山火海,禁崖暗狱。 唯有感觉敏锐,行动敏捷,心志坚定,不惧生死,杀伐果断,实力强大,不畏寂静黑暗的人,才能与大禹帝王比肩,才能成为他形影不离、隐在黑暗中的影子。 谢玄说得很简略,尤其是与自己有关的部分,像是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他都不曾提及。 “陛下,你想知道的,想必就是这些了。” 谢玄的表情很淡,声音也很缥缈,眉目间的冷毅里好似藏了万千情绪,却又好似什么情绪也没有。 光是那短短的几段话语,都让凤瑾心惊,既震惊于谢玄的天赋卓绝,又震惊于他过往的艰辛。 “那……你呢?” 凤瑾努力了许久,才小声的问了出来。 愧疚,又是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压得她心气沉闷,难受的很。 “我?”谢玄用那双黯淡的眸子望着凤瑾,笑得无情又深情,随即撇开了目光,自嘲般的叹道,“日复一日都是相同的事,没什么新意,陛下定然不会感兴趣的。” 谢玄挺身匿于阴影,浓浓的悲哀从他的身上蔓延到灰色的影子里。 凤瑾的心居然没由来的钝痛,这种不受控制的异样感觉令她很是恼火。 但她也知道,此刻不应该发火,尤其不应该对谢玄发火。 她深吸口气,收拾好情绪,问了一个她早就想问,并且已经问过的话题。 “谢玄,这些年你有恨过谁吗?” 谢玄有一瞬间的讶然,随后便陷入无尽的追忆。 “恨过。” 微微启唇,像是自言自语的吐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小到几乎令人无法听清。 “唯一恨过的人便是陛下你。” 唯一爱过的人也是陛下你…… 暗卫向来只忠于主人,尤其是像谢氏这种等级森严的家族,亲缘向来淡薄,暗卫唯一会在乎的人就只有他的主人。 谢玄的声音平淡极了,平淡的极致便是波诡云谲。 “有多恨?” 凤瑾知道不应该问下去,可她内心深处就是想知道,就是不肯放弃。 这或许是为了勾出谢玄的危险等级吧,凤瑾这样解释给自己听。 谢玄直直望着凤瑾的眼睛,见她眸光坚定,偏要刨根问底,他轻嘲一笑,用极其平淡的声音,将脑中闪现过成千上万遍的话语宣之于口。 “不愿与陛下同生,只愿与陛下共死。” 浑身上下没有展露一丁点儿的杀意,凤瑾能感受到的只有他偶尔会流露的悲哀。 “嗯,我知道了。” 凤瑾坦然的回应让谢玄眉宇轻蹙,陛下为何在听到自己的心声后如此平静,难道不应该对他失望和愤怒么? 凤瑾只是站在床上,伸手朝他脑袋摸去,笑意温柔的说道:“乖,同生便好,何必共死呢?” 第035章 陛下羞辱你是你的荣幸 浮云巷一代是云都出了名的热闹地带,那里商铺林立,酒香扑鼻。 临河街道还有着几家脂香粉浓的欢场之地,里边男俏女娇,担得上“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八个字。 凤姝仰头审视下了烟云楼的沉香木匾,提了下袍子准备迈步上桥。 为了给众臣逼迫凤瑾的理由,她可是强行将自己拘在府内狭小的方寸之地。 哪知她收着性子闭门不出,不仅没给凤瑾造成任何影响,反倒是自己惹了一身的流言蜚语。 心里正不痛快着呢,想要去那烟云楼恣意欢乐,去去周身晦气,忽然有个衣衫褴褛的人忽然从侧面撞了过来,正巧直楞楞的撞到她的身上。 看那角度,分明是故意! 若非她眼疾手快把住了桥上栏杆,恐怕这时候不是倒在地上,就是扑在河里。 凤姝眉头一皱,瘦削尖细的脸上镶着两只瞪得像铜铃的眼睛,眼睛里边尽是吃人的凶光,细长的鼻子刻薄的翕动,无端的令人心生不适。 看到那脏兮兮的人摔到她的身上,伸手就想拽着人的头发往外拉扯,却又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满是嫌恶的收回了手,改换右脚,发狠的踹了出去。 “打哪儿来的刁民,一双狗眼竟识不得本王身份!你们把这个冲撞了本王的人带下去,本王不希望再在云京看到这人的影子!” 将人踹开后,她才讲究的抖了抖衣袍,阴沉沉的扫视着地上瘫倒的身影,吩咐侍从将那个冲撞了她人处理个干净。 地上的人艰难的向她爬去,还没到跟前又被凤姝憎恶的踹开。 一连重复了好几次,直到侍从上前准备将他架走,他才声嘶力竭的喊了出来。 “王爷,王爷,你一定要小心!这一切事情后边都有着巨大的阴谋,那远非你可以抗衡的! “王爷,你不要再和陛下作对了,你放弃吧,做一个潇潇洒洒的王爷,才是能够有始有终的选择!” 凤姝目光阴鸷的盯着在四名侍从的拖拽下远去的人影,脸色阴沉极了,不仅是因为那人的话,还因为那人的身份。 她一直认为,她与凤瑾同为先帝与凤君的孩子,凤瑾能继承帝位,全赖她皇室嫡长女的身份。 取代凤瑾,登上至尊之位,是她毕生的追求! 怀玉,呵,一个被赶出王府的人,竟然劝慰她不要同凤瑾作对? 好笑,真是好笑,什么阴谋,分明是他自己心生怨恨,故意恐吓她来了! “办事不利,留着也无用。” 凤姝摆摆手,重重的抖了下袖子,转身朝烟云楼走去。 河岸水花四溅,周围的百姓都畏缩的躲在远处,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咕噜冒泡的水面,看着四名如同恶鬼的侍从站在岸边,等到河面重归平静,然后迈着步子满意的朝成王追了上去。 “皇家的人都是疯子!都是杀人如麻,草菅人命的疯子!” “嘘,你不要命了,妄议皇室,就算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怎么,敢做还不准我们说了?之前不还有什么讨景和帝檄文么,依我看,成王的名儿也该被添上去!” “小点声儿!谢家乃暗卫世家,向来忠于皇室,你就不怕某个黑暗之地躲了一两人,恰巧把你的话记下转告给了陛下?” “你,你可别吓我!话说,刚才那个乞丐应该是死了吧?” …… 凤姝嘴角噙着嗤笑,不需人指引,径直的就到了二楼的雅间。 雅间临街,透过半开窗户望外看去,正好可以隐约望见皇宫西侧的角楼。 再往东去,就是巍峨磅礴的帝宫,那里,住的是整个云都的主人,是大禹王朝无垠疆域的主人! 凤姝斜睥着伺候的公子一眼,待杯中酒满后,便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饮完后将杯子往桌上狠狠一拍,震得杯盘碗盏刹那发响。 “嗤,阴谋,凤瑾已经不理朝政许久,早就与百官离心离德,这样一个空壳皇帝,能有什么阴谋? “那个地方,也只有本王,才有资格住进去!” 凤姝的眸光火热,说起话来理直气壮,好似那巍峨宫殿,已是她的囊中之物一般。 大街上往来的人群中,多了两个佝腰背手,步履蹒跚的人。 因着身上肃穆官服,以及走路时忧国忧民的身影,很容易就将之与周围的人区分出来。 那是…… 曹国舅与尹大人! 凤姝眼眸微亮,倏然站起了身,也不管美色惑人,急匆匆的就往街上拐去。 两位大人愁眉苦脸,心气郁结的走着,忽的就被拦住了去路,本想呵斥究竟是谁不长眼睛,看到的却是居高临下、孤高自傲的凤姝。 “我等见过成王殿下——” 二人拱了拱手。 “二位大人何故愁眉不展?” 凤姝换上自以为关切的笑意,出声询问道。 曹国舅因为在凤瑾面前屡次吃瘪,心里不痛快得很,此时光顾着生闷气,哪里还有心情回复凤姝的问题。 尹怀安见气氛尴尬,只好呵呵笑道:“没什么,也就是与陛下同享盛宴,老臣贪了嘴,现下肚子有些难受。” 尹怀安说的倒是真话,如果他再年轻十来二十岁,恐怕会吃得更多吧。 陛下赐的盛宴,着实独一无二,可谓是人间至极的美味! 回忆起宴上所见,口中不自觉分泌出了唾液,他只好回味的咂咂嘴。 尹怀安的忧是吃少了,但吃撑了,曹国舅忧的是丢了面子。 他可是堂堂国舅,竟然屡次被一个小女娃下面子,实在是令他怒火中烧。 听到尹怀安过于“胆怯”的回复,曹国舅顿生恼怒,气势汹汹的将午时发生的事倒与凤姝听。 “陛下实在是欺人太甚!你们可都是我朝元老,为大禹立下汗马功劳,她怎可如此对待你们? “强行逼迫你们用膳,还命令你们带走残羹冷炙,这分明是在羞辱你们!本王实在看不过眼!” 凤姝义正言辞的说完后,满怀期待的看着尹怀安,分明是在说:本王说的与你们想的可一致? 尹怀安停止了咂摸嘴,将目光飘忽的移到了别处,含糊不清的应道:“其实,也还好,挺好,挺好的……” 余光瞥到两人愤世嫉俗的激动模样,他小声吐槽道:“想什么呢,陛下羞辱你是你的荣幸,普通人,陛下可连搭理都嫌麻烦呢。” 第036章 陛下,我愿再信你一次 “谢玄,朕问你个问题,你可知究竟是哪个贼胆包天的刁民袭击了朕?” 凤瑾还记恨着脑后的钝痛。 其实也不怪她记恨,要怪就怪在对方下手太狠,现在那后脑勺,只要轻轻一碰就有刺痛四散而开,不碰的话也有持续不断的麻木感传来。 整个感觉就像是在脑后塞了一包味道极烈的花椒大料,酸爽无比! 谢玄略微沉默,而后抬眸,用一半的目光看着凤瑾:“陛下……不知?” 虽是看着,却无法与她对视,更无法清晰的看到她脸上细微的表情。 准确一点,是不敢看清她的任何表情,不愿从那双威势逼人的凤目中,窥见任何试探的端倪。 陛下武功卓绝,又在皇宫大内,天底下谁有本事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伤她? 没有。 凤瑾的右手一直搭在后脖子上,想碰又不敢碰脑袋的伤。 听到谢玄的反问,她顿觉无语,她受伤的是后脑勺,谁后脑勺长了眼睛啊? 烦闷之气从鼻腔里喷了出来,她放下手臂,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谢玄,干脆又坚定的回道: “朕,不知道!但你,应该知道。” 据她了解,谢玄手下暗卫不止长极宫的十七人,夜一等人不过是其中精锐,专门用来护卫长极宫安宁的。 还有一大部分潜藏在皇宫各处,云京各处,甚至大禹各处,专门用来监视敌人和打探消息的。 出乎意料的是,谢玄仅平淡的回了个“属下不知”。 “不知,你怎会不知?” 她还想借着谢玄的力量找到罪魁祸首,狠狠的教训一顿呢! 这般略显气恼的话语落到谢玄耳中便成了嘲弄,陛下果然是在试探他,陛下就没有信任过他…… “属下失职,还请陛下责罚。” 谢玄轻嘲一笑,双膝一屈,直楞楞的跪在了地上。 原本直如松柏的脊背颓丧的弯曲,好似有无形的高山压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眼皮无力的垂着,若仔细观察,就可发现那黯淡眸子里令人心酸的微光。 他没有说谎,这一次,他确实不知道。 ……虽然,他能猜出来,但他是一点也不相信的。 自他被女帝凤瑾那般对待后,底下的人就对他怀有异样的眼光。 族中长老为了防止他对凤瑾不利,也在察觉他的怨恨后召回了皇宫内非其直系的暗卫,并命令其他人不再接受他的指示。 毕竟这个天下,暗卫弑主,比浴血沙场的将军通敌叛国还要令人憎恶! 现在的他虽顶着谢姓,却几乎没人听他的号令,家族的人也无声的将他排除在外。 那他,究竟算什么? “属下失职,还请陛下责罚!” 他再次一重复着让凤瑾降责的话语,说的比上一次还要坚决,还要绝望。 凤瑾只知道,忠心大狗子又要哭了,是被她说哭的。 真不知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他的,对他的愧疚隔三差五的就会涌出,闹得她心情总是不好。 凤瑾无奈的叹了口气,缓和着语气说道:“朕没有质问你的意思,只是我确实不清楚。 “你要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更何况普天之下没有几人不想要我死,纵然朕武功高强,也不可能次次躲得过。” 她没有说自己没法使用武功的事情,一是怕谢玄起疑,二是怕被被有心人知晓后,杀她的人会蜂拥而至。 就算谢玄以一敌百,也无法次次护她周全。 ……再者,谢玄巴不得给她陪葬呢! 不会武功一事,就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挂在凤瑾的头上,随时都有可能掉落,收割走她的小命。 她琢磨了许久,脑中闪现过八百种套路,都没有找到解决办法,可看着跪在地上一心求死的谢玄,一种精妙绝伦的破局之法在心中缓缓升起。 凤瑾嘴角逐渐上扬,凤眸里闪着奇异的光。 她将双手背在身手,绕着谢玄审视了几圈,而后才于他身前侧身站定。 头仰四十五度,用落魄诗人的失意语气问道:“谢玄,你说朕修为高深,可谓当世强者。没有朕的允许,无人能够接近朕?” 谢玄微微抬起头来,疑惑的看着那个睥睨天下的至尊。 曾经那惯于讥讽的朱唇轻启,说出了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话语: “从今往后,朕允许你接近朕,并命令你不得离开朕三步以外! “今后纵有万般危险,朕也不会出手,你是自愿救朕,还是冷眼旁观,朕是生是死全看你自己的选择。 “朕不会为难你,更不会记恨你,因为,这是朕欠你的。” 凤瑾缓缓蹲下身去,伸出手轻柔的将谢玄额前垂落的发丝理了理。 她指尖微凉,笑意温柔,目光澄澈,这样的场景到让谢玄以为自己又陷入了幻觉。 陛下? 谢玄察觉自己的心在一下又一下沉重的跳动,那种感觉就像一个身负枷锁的囚犯,带着渺茫的希望挣脱囚笼。 “从今往后,朕的性命便交托你手。或生或死,都是朕种下的因果。” 真好,总算解决了不会武功这一大难题! 凤瑾满意的喟叹,伸手将愣神的谢玄扶了起来。 只可惜,尚沉溺于温柔笑意的谢玄不知道,那愈发灿烂的笑容来自于她对她自己破局之法的得意。 凤瑾这次有十成十的把握,依照谢玄这狗子有些受虐倾向的性子,只要对他不是特别过分,他都不会反抗,遑论自己顶着他心上人的身份亲切待他。 以退为进,这便是凤瑾的套路,套路忠犬谢玄的第一步。 虽然凤瑾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渣,可是吧,她都已被迫成为女帝了,名声都糟透了,再洁身自好也洗不白! 更何况,眼下小命要紧,谢玄这条大腿,死都不能放! 凤瑾所展露的满溢的信任,让谢玄早已灰暗的世界有了微弱的光。 右手颤抖的朝那浑身笼在温润光华下的倾世容颜伸去,却又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想起了对方的身份,手指落寞的收起,最后寂静的抚在了胸口处。 心跳很重,很沉,很响,是溺水的人最后的挣扎模样。 陛下,我愿意再信你一次。 他缓缓抬头望着凤瑾,几乎从来不会上扬的嘴角多了一丝极其浅淡的笑。 第037章 这叫以下犯上 几日的闲暇时光转瞬即逝,令人烦扰的早朝再次降临。 虽然那几日也并不闲暇,可与早朝相比,凤瑾还是更喜欢前者。 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在谢玄小心的牵引下,声名四海的暴君终于一脸困倦的坐到了启明殿中气势恢宏的龙椅上。 凤瑾打着盹儿,无意识的摆了摆手。 内监张全深领其意,抖了抖肩膀,甩了下拂尘,吊着嗓子唱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声音尖细嘹亮,极具穿透力,凤瑾梦里的蓝天白云瞬间就被击碎了。 她一个激灵,黏在一起的眼皮倏然间被拉开。 龙椅为展翅金凤踏翔飞金龙,后方墙壁九龙腾飞,再配上那一身霸气张扬到令人不敢直视的朝服,她只是倏然睁眼,慑人的威势就以她为中心迅速散发到大殿各处。 所有人的脖子像是刹那被人扼住,喉头的异样感让他们发不出一丝声响。 暴君这是要对谁下手了吗? 谁知凤瑾只是抬起手掩唇打了个呵欠,随即整个人又陷入了沉寂状态。 那吓坏朝臣的一哆嗦,就像是电脑启动失败,重新陷入了休眠模式一般。 众臣抚了抚胸口,用极低的声音相互商讨: “陛下是睡着了吗?” “除却今次与上次以外,陛下差不多有三年多没上过朝了,她不可能无故来此。” “嘘,陛下极有心计,她来朝会怎么可能是为了睡觉?她一定是在假寐,借机观察我等。” “冯大人此话有理,暴君心思难猜,咱们还是小心为妙。” 大理寺卿将众人的话思忖一会儿,还是手持象笏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本启奏。” 凤瑾的眼睛无意识的睁开了一条缝,眼珠微微动了动,而后又阖在了一起。 大理寺卿将凤瑾这番微小动作误认为授意,便一脸严肃的将自己知晓的事情禀报了出来。 “四日前,城防军照例巡逻,却在城北三里地发现了一堆刺客的尸首。 “只不过刺客面目尽毁,身上也不存在任何标示身份的物件,没办法确定他们的身份以及幕后黑手。 “云京里竟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杀人事件,微臣恳请陛下下令彻查此事!” 一听刺客,谢玄顿时警惕了起来。 当日他与陛下前往清河湾就遇上了大批的刺客,时间正好是四日前。 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凤瑾也适时睁开了眼,她一直在小憩而非睡觉,底下大臣说的话,一字不漏的落入了她的耳中。 根据脑中所存的千百种套路来看,这种事情定不是偶然事件,后边一定存有一个惊天的阴谋。 想起清河湾心有余悸的遇刺事件,她不由得多了个心眼。 “那堆尸首,数量几何?” “回陛下,三十又三。” “三十三?” 凤瑾下意识的看向了谢玄,见谢玄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她便明白,清河湾出现的刺客数量与这相差无几。 三十三,又是三十三…… 城北三里地与清河湾出现了同样数量的刺客,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联系? 忽然,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心中升起。 她旁若无人的朝谢玄招了招手,待谢玄附耳过来,她才低声说道: “我怀疑最开始想刺杀我的人,并非我们在清河湾遇到的那拨。 “但不知因何缘故,在刺杀我们之前就被人处理了,然后处理他们的人便顶着他们的身份提前去往清河湾设伏。 “所以这整个事件围绕着四个字:偷梁换柱。背后的人一定是不想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份,才如此处心积虑。 “他既如此小心翼翼,说明他很有可能在我们周围,甚至极有可能是我们认识的人。这样的人必是大反派,轻易抓不住。 “谢玄,你还是暗中派人查一查城北三里地的情况,大反派咱暂时没办法,小反派总要抓一个来给我出出气吧?” 凤瑾已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头脑风暴,脑子里堆积的全是多年来看过的阴谋诡计。 她越想越觉得大事不妙,越想越觉得危机四伏。 心惊之际,一把攥住了谢玄的胳膊,余光扫视四周,见无异样后压低声音重重的说道: “谢玄,你说你不会欺骗朕,更不会背叛朕的,朕信你。” 谢玄就见那刚才还侃侃而谈、神采飞扬的人,转瞬就谨慎了起来,好似周围有数不清的危险朝她涌去。 陛下就算性情大变后,也如过往一般恣意,何曾这般草木皆兵,如履薄冰? 谢玄握紧了双拳,抬眸望着凤瑾,坚定无比的应道:“属下,定不会辜负陛下厚望!” 凤瑾心中大石落地,舒气一笑,看向谢玄的目光忧郁又热切: “谢玄,你知道吗,朕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了。” 谢玄心神剧震。 这样的话,他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 陛下坐拥数万里江山,整个大禹王朝都是她的,她要什么没有,如今却说唯一能信任的只有他一人…… 形单影只,孤家寡人,他感受到的只有痛心。 陛下…… “微臣听说陛下四日前也遇刺了,这城北便恰巧出现了刺客的尸体。 “微臣想知道这件事是某人自导自演洗清嫌疑的戏码呢,还是单单是失职而已?” 忽然出现的咄咄逼人的声音将二人的注意力尽数吸引,凤瑾不认识朝臣,只觉得说话这人自以为是的模样很令人憎恶。 自导自演,失职? 只要心不瞎的人,都能明白这是在针对谢玄。 凤瑾顿生愤怒,她的大腿也敢碰,这分明是想要她的命! “自导自演,这位爱卿可是在说朕?”凤瑾故意曲解那人的意思,沉着双眸难辨喜怒的说道,“说起失职,朕觉得爱卿你做得很好。” “什么?” 那位大臣眼睛一瞪,脸上有疑惑与不悦相互交织。 凤瑾微眯起凤目,冷声喝道:“朕允许你说话了吗?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点基本的道理都还需要朕教你吗? “刚才那位大臣,可是经过朕的允许后才敢禀报的,你倒好,一上来就用质问的口气与朕说话。 “诸位爱卿说说看,这叫什么,朕记得不错的话,这叫以下犯上!” 第038章 朝臣他是真绿茶 “微臣惶恐! “陛下,微臣只是太过担心陛下,一着急才会如此。 “恳请陛下看在微臣一片忠心的份上,饶恕臣失言之过!” 刚才还趾高气扬的两撇小胡子瞬间就耷拉下来,大臣瞳孔一缩,面色一变,行云流水的跪在了大殿上。 那样的动作,一看就知道做了成百上千遍。 言辞避重就轻,颠倒黑白,板上钉钉的过错竟被洗成了忠心一片? 凤瑾暗中嘲弄,呵,老绿茶了! 还没等她感慨完,其他人又陆陆续续的站出来给那人说好话。 “陛下,王大人只因担忧陛下着急了些,他的本意并非是顶撞陛下!还请陛下明鉴,莫要伤了关怀陛下的朝臣的赤诚之心!” “是啊陛下,王大人只是无心之失,还请陛下宽恕于他!” “陛下,王大人为国鞠躬尽瘁三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可千万不能寒了他们的心啊!” “……” 凤瑾的睡意已被驱逐个干净,她没有任何不满,只是静静的坐在龙椅上,审视着下方言辞激烈的众人,看着他们逐渐占据道德的制高点,指责着他们本该忠的“君”。 果然啊,这群家伙就是老白莲老绿茶了! 可是她凤瑾也不是吃素的,你们既然想当“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她偏要当那辣手摧花的黑心莲! 凤瑾嘴角微勾,目光里是无际的冰雪,只要一丁点儿的意动,当中的巍峨雪山便会崩塌,将所有忤逆她的人尽数掩埋。 “诸位爱……” “陛下,此次确为属下之过,陛下不必为了属下为大臣们闹翻。” 凤瑾烈如鲜血的薄唇轻启,满身的威慑在一瞬间放开,可那话语刚从口中蹦出几个字言,就被忽然插话的谢玄打断。 所有的气势,所有的情绪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凤瑾暴躁无比,收回目光一瞧,那傻乎乎的大狗子担忧又赤诚的望着她,希望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挡下所有的风雨。 他的双膝有着弯曲的趋势,只怕下一刻就会实诚的跪在地上,像之前的大臣那般,逼迫她治他自己的罪。 “你给老子站好!” 谢玄抿着唇默默的看着她。 凤瑾瞪了他一眼,强压下心中那抹异样,从龙椅上站起身来,迈步在织金地毯上走了两步,将他留在了身后。 谢玄能看到的,只有擦肩而过的身影,以及玉冕下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 玉珠轻摇,难辨喜怒的女声倏然响起,最后回荡在大殿各处。 “诸位爱卿,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若今日朕顾念爱卿的劳苦功高而宽恕了他的罪过,那么来日他是否会再次以功劳为护身符,犯下更重的罪过?有更多的人学他那样,都把功劳当做豁免罪责的免死金牌? “那时候会是怎样? “国将不国,朝将不朝!整个王朝都将失去秩序,陷入无尽的混乱之中!” 直白的话语让当中大部人都低下了高贵的头颅,他们确实是那样想的,甚至许多人都这样做过。 就算放在历朝历代,这样的事情都是屡见不鲜的。 仗着赖在朝堂多年的资历,以一点功劳换取巨大的利益,这都成了每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凤瑾偷偷哼了一声,换上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深深的叹着气。 “实在不是朕故意为难那位……叫什么来着?”眉头紧蹙,疑惑发问,随即泄气的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就是那位劳苦功高、为国呕心沥血的大臣。” 身为当今陛下,连朝中劳苦功高的大臣都不认识,实在是……不过加上那随意模样,所有人都将其当做了嘲讽。 王大人脸上青白交错,很是恼火,但他不敢表露出来,更不敢发话,不然就坐实了他以下犯上的罪名。 殿外的凄寒秋风混着蒙蒙白雾,从大门和窗户涌了进来,让那坚硬无比的大理石地面越发冷硬,刺骨的冰寒化成了刀刃缓缓的刺入了他的膝盖。 他拼命的隐忍着怒火,越发恭敬的佝偻着身子,那凄然模样,就像个妻离子散流落街头的孤独老翁。 凤瑾一点儿同情都没有,因为这样的人,最会做的事便是博取同情,说是白莲,真是一点人都不为过! 看着那所谓的王大人敢怒不敢言,她就很开心。 微挑眉头,藏起心中愉悦,言辞恳切的说道: “《大禹律法》是开国就定下的,经过无数代先辈的修改完善,凝聚了数位帝王与无数肱股之臣的心血,俨然是大禹经典! ”朕相信,王大人赤胆忠心,定然会严格遵守我朝律法,不会学那些倚老卖老的人故意搅乱朝局。 “朕也相信所有朝臣都会严格遵守律法,毕竟先人定下的规矩不能被轻易打破,不然就是不敬先祖不敬先帝!” 直到王大人被拉出启明殿,从恭顺默然到大惊失色、奋力挣扎,中间发生闹出许多动静,都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一句话。 凤瑾最是清楚,这些人攻击他人、反对皇帝最有利的武器便是“祖制”二字。 一旦与这二字扯上关系,再仁孝的君主都会被他们打上忤逆先祖、不忠不孝的标签。 可把这强力buff作用到他们自己身上呢? 那自作自受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诸位爱卿对朕的处理方式可有不满?” 凤瑾强装严肃,本因笑意而眯起的双眼,在众人眼中变成了危险的模样。 众人一听,连忙跪下,惶恐喊道:“陛下圣明!” “嗯,朕也这么觉得。” 凤瑾煞有其事的点着头,在朝服的装扮下威严霸气的她,忽然多了一丝俏皮。 只是朝臣看不出来,他们只觉得上方居高临下的女帝心机深沉。 咦,惹不起,惹不起! “诸位爱卿可还有奏?” 凤瑾甩了下后摆,步伐沉稳的回到了龙椅上,审视着殿中所有人,笑得晦暗不明。 朝臣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象笏后记了摘要的小纸条,都被他们迅速的藏了起来。 “很好,咱这就退朝吧?” 凤瑾以帝王之威,愉快的在人生中第二次朝会上早退了。 只是即将下完台阶的时候,一道低沉而满含磁性的男声乍得响起,无形中拦住了她的去路。 “陛下当治谢玄失职之罪——” 顺着声音往外望去,逆光处走来一位红衣织金、邪气惑人,却又深具威仪的男子。 如此不恭不敬,究竟是谁? 第039章 陛下对臣这副皮囊可还满意 紧紧跟在凤瑾身后的谢玄沉下了眸子,不自觉的向前靠了靠,却又在想起当下所处的场景后,抑制住了走到凤瑾之前,将她挡在身后的想法。 没有任何人能走帝王的正前方,这是帝王的威仪,亦是天下人对君权的敬畏。 众臣朝两侧散开,将最中的路留给了来人。 人影逐渐清晰,最后停在了凤瑾前方一丈远。 来人红色胜火,金织如日,恰似那大旱时节连月高挂的烈阳,灼得人心浮气躁,逼得人不敢直视。 偏偏的,绝美胜妖的脸上,勾了一抹波云诡谲的笑,那与凤瑾一般狭长惑人的双目懒懒的撑开,里边渗出了冰封千里的寒意,又让所有人周身发凉。 冰火的煎熬,便是如此。 有他在的地方,便是人间无形的地狱。 那些听说过市井传言的大臣,开始坚定不移的相信,晋阳王府灭门惨案,就是眼前这人——现在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当年王府唯一幸存的世子所犯下的罪。 他就是从地狱里出来的人,再将遇上的人拖入地狱,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陛下可是没听清?” 来人薄唇轻启,微眯起双眸逼视着凤瑾。 话语里分明是带着命令,凤瑾有一瞬间的错觉,好像对方才是皇帝,而她不过是个任人宰割的小喽啰。 回过神后的凤瑾大为恼火,一天天的,谁都要找她麻烦,又来个不知是打哪儿来的刁民,就算你长得好看,也休想让朕将此事揭过! 凤瑾沉下眸子,难辨喜怒的问道:“他是谁?” 谢玄以为凤瑾是故意想给摄政王羞辱,斟酌之后低声回道:“回陛下,那是摄政王凤归麟。” 扫了眼不远处气息越发暗沉,气势愈加慑人的男子,谢玄担忧的劝慰道: “陛下,摄政王地位显赫,权倾朝野,您千万不可与他发生正面冲突。” 凤瑾恨铁不成钢的瞪了谢玄一眼,心底暗骂:傻狗子诶,人家都要拿你开刀了,怎的还为他说话! 但凤瑾也知道,谢玄说的是实话,眼前确实不宜与凤归麟对着干。 可她心里就是很憋屈,不想忍,怎么办? “朕不知摄政王驾临,实在是有失远迎。 “不过眼下朝会已散,摄政王有什么要事不妨来日再议,实在紧迫的话,不如拟个折子递上来,朕闲暇之余自会审阅。” 凤瑾言词清晰的下了逐客令,若是上道儿的人,不会再逼迫于她,偏偏她遇上的就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 凤归麟根本没接她的话,反而上前逼近,微眯起双目,戏谑道: “怎么,陛下连臣是谁都想不起了? “到底是陛下操劳国事,无暇顾及,还是陛下岁至暮年,记忆衰退?” 这般明目张胆的讥讽,想必普天之下只有他凤归麟有这个胆子。 众臣看着大禹王朝两大狠人相互对峙,火花四溅,恨不得当场消失。 只不过二人地位崇高,没有人发话,他们任何一人溜走都会犯下大不敬之罪。 爹娘媳妇儿,这里好可怕,他们想回家! 凤瑾毫不退缩,仰头往前跨了一步,将忠心耿耿的谢玄挡在了身后。 她嗤笑一声,按着太阳穴苦恼的说道: “朕听闻摄政王比朕年长几岁,朕如今不过双十年华都算是暮年了,那想必依照摄政王的认知,你自己差不多是日薄西山了。 “即是如此,身后事可准备妥当了,要不要朕派几名宫人给摄政王帮帮忙? “朕宫里的内侍可都是经过精挑细选,严苛教导来的,懂礼数、知进退、手脚麻利还听话,想来要比贵府的下人强一些吧?” 人不能怂,气势更不能怂! 想动她的人,没门儿! 凤瑾目光锐利的逼视着眼前的男子,那模样,比熬鹰还要凶狠。 凤归麟勾唇嗤笑,只冷冷的吐出四个字:“牙尖嘴利!” 他挑了挑眉,放松了身形,越过护犊子的凤瑾,将危险的目光落在了后方的谢玄身上。 “陛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犯了错就该得到惩罚,不然以后如何服众?” “你……” “陛下,这话可是你说的,只要诸位大臣没老到身子入土,应该都能记得这句话。” 在二人的威压下,众臣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内心的煎熬用言语都无法形容。 他们后悔无比,在最开始张公公喊“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时候,他们就应该顺从。 凤归麟懒懒抬眸,冷漠无比的摆了下手,隐在祥龙柱阴影下的冥然便一身肃杀的朝外走去。 不多时,殿外粗糙难听的嚎叫就消停了下去。 冥然板着脸朝外走来,停在凤归麟侧前方躬身一礼。 “主子,以下犯上、触怒圣颜的逆臣已经被杖毙。” 细细看去,那黑色的衣衫上多了几处颜色更深的痕迹。 凤归麟满意点头,旁若无人的笑了起来,而后转头问询着凤瑾: “陛下对此可还满意?这都是臣应当做的。” 凤瑾忽然看不到周围的场景,只能看到一抹红色邪肆的立在无尽的黑暗里,而那黑暗中,埋藏着无数被禁锢的恶鬼。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男子不是个人,而是个食人血肉的妖魔。 归麟归麟,归来的瑞兽麒麟,这名字取得真是毫无道理! “陛下可是对臣看呆了? “那,陛下对臣这副皮囊可还满意?” 凤归麟望着身前愣神的女子,姿态不似之前那般随意,但偏偏,问出的话确是格外的轻挑和随意。 凤瑾并非沉溺于他惑人的美貌当中,而是在心中生了多番猜测。 摄政王凤归麟权倾朝野,有着能颠覆皇权的力量,生得是一副妖孽样,浑身的气息又诡异得骇人。 对于身为女帝的她,并无多少尊重,甚至还敢当着她的面讥讽于她,并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擅自杖毙朝中大臣。 无论从哪一点来看,这都是个极其经典的反派人物。 凤瑾心中一惊,随即一喜:欧,我莫不是已窥破了大反派的身份?快给自己双击六六六! 得意之情慢慢从心底溢出,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却又在发觉凤归麟隐露期待的模样后,瞬间恢复了冷漠。 “不满意。”你咋地? 凤瑾蔑了他一眼,傲娇的转过了头去。 忽然,一阵阴寒之气铺天盖地的涌来,带着山崩地裂的威慑,凤瑾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凤归麟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她。 “谢玄是谢家为陛下选出的影子,当为陛下生,该为陛下死,这就是他此生唯一的宿命。 “如果连陛下的安全都保障不了,那他还有何用? “无论原因如何,四日前,谢玄分明是失职了。还请陛下勿要因为一己私欲,毁了我大禹律例积累千年的威望。” 第040章 他心里的雨停了(加) “请陛下治谢玄失职治罪——” “请陛下治谢玄失职治罪——” “请陛下治谢玄失职治罪——” 众臣齐刷刷跪下,逼迫的呼喊比三呼万岁时还要气势磅礴。 推脱了几日的事情,还是来了。 凤瑾最终退让了,不是她惧怕满朝文武的逼迫,忌惮于凤归麟滔天的权势,而是禁不住谢玄的苦苦哀求。 是的,就是谢玄的哀求。 她在这里,就是个孤家寡人,权势地位对她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反倒是能护她安全的谢玄,就像是她的命。 看着那不顾她的命令,坚决跪在地上求她给治罪的谢玄,凤瑾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她心里都知道,谢玄如此,都是为了她。 真是只忠诚到痴傻的狗子! “陛下,你不用有负担,这一切是属下本该承受的。” 离开的时候,谢玄极其少有的笑了笑,笑容很淡,满是宽慰,难以觉察,却让凤瑾止不住的心酸。 他从容的跨过殿门,面无表情跪在了大殿外的空地上。 地砖斑驳,凹凸不平,是久经岁月的痕迹,左侧的地方还有一大片晶亮的积水,那并非是绵绵阴雨能够造成的。 积水清澈,带着淡淡的血色,倒映出灰暗的天空,倒映着恢弘的宫殿,倒映着这一方尔虞我诈的世界。 负责动刑的内监面面相觑,死死的握住刑杖才不至于让其脱落。 给暗卫统领行刑,他们不敢。 谢玄冷声一喝:“动手!” 两名内监努力的吞了下唾沫,闭上眼睛颤抖的举起了刑杖,奋力朝下劈去。 粗如手臂的刑杖落在那挺直的脊背上,发出一阵皮开肉绽的闷响。 谢玄仅微微蹙了下眉,除此外什么表情都没有。 凤瑾遥望着空地上那抹坚毅的黑色身影,心底的愤怒和难受似野草疯长。 她恨不得几步跨出启明殿,将他从要命的刑杖下拖出,可她所有的冲动都被黯淡眸子里的宽慰拦住了。 但凡她有点儿良心,肯给予谢玄一丝尊重,都没法违背这个请求。 因为这场刑罚是他自己求来的。 是他的选择,亦是他的哀求。 谢玄,你真是傻得无可救药! 凤瑾强压着情绪,死死的攥紧了拳头,掩在玉冕珠帘后的脸晦暗不明。 她没说一个字,没展露女帝的一分暴戾,就那么立在大理石地面上,众臣却没心思观赏那倾国之貌、窈窕之姿,只觉得有一座难以企及的高山立在了前方,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凤归麟面色如常的欣赏着眼前的一切,深如大海的眸子里是难以捉摸的情绪。 他也学着凤瑾的样子,不发一言的立在殿中。 黑锦如夜,龙腾凤祥,庄严肃穆;红缎胜火,金龙腾云,华贵逼人。 殿内死寂,针落可闻,细微而杂乱的心跳声,给了人耳鸣的错觉。 一黑一红,两座巍巍高山,都有源源不断的压迫散发出来,群臣冷汗直流,面色发白,活像那受了惊吓、噩梦不止的幼儿。 殿外的阴雨逐渐扩大,大到凤瑾快要看不清谢玄的身影。 杖责的声音那么响,连刑杖带起雨珠的声音都是那么清晰,清晰到像重锤擂在了凤瑾的心上。 在凤瑾的眼中,密集雨帘后谢玄坚强挺直的虚影,逐渐化作了忠诚的大狗模样。 无论主人伤它百遍还是千遍,即使心已千疮百孔,它见到主人时,都是一如既往的赤诚模样。 尾巴会摇,眸子会亮,只要主人不会驱赶,它的心会小心翼翼的再次尝试着靠近。 谢玄就是这样,憨傻到令人心酸,忠诚到令人心痛。 凤瑾沉着眸子扫了张全一眼,张全便心领神会的取了把伞来,凤瑾接过油纸伞,就准备往外走去。 凤归麟立在正中的地毯上,刚好挡了凤瑾的去路。 “怎么,你这是要拦朕?” 她的冷漠和戒备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凤归麟抿了抿唇,敛下眸子侧过了身子。 那份决然,就像心里的“她”,自那次走后,再也没回来。 凤归麟偏过了脸,连目送都做不到。 凤瑾跨过了门槛,跨进了雨里,撑着伞来到了谢玄的身边。 谢玄的模糊视野里,有一道金色与黑色交织的身影靠近,下摆上耀眼的金绣凤羽足以穿透密集的雨帘。 他艰难的抬头,却被大雨打乱的发丝挡住了视线,他只能朦胧的看到,那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女子停在了他的身边,然后头上被雨滴敲打的力道消失了。 “陛下——” 他心里的雨停了。 “陛下,深秋寒凉,此地脏污,您还是不要出现在这里了。” 听着他的话语,凤瑾垂眸看了看地下。 殷红而淡薄的血色以他为中心往四面散开,这都是大雨的杰作,在他血肉模糊的后背冲刷出的效果。 只是他的衣衫材质特殊,不曾破损,浑身又都被雨水尽数淋湿,变成了极深的黑色。 凤瑾便看不出他的伤势,只能从积水里晕出的血色,以及他脸上惨白如纸的面色,推测出他此刻的伤势究竟有多重。 “此处不脏。” 凤瑾忍下心痛轻声说道。 “陛下……” 谢玄中气不足的喊道。 凤瑾明白他要说什么,就是希望她离开,希望她不要阻止这一场行刑。 凤瑾自然不忍让他的心思白费,于是低声叹道:“朕尊重你的意愿,朕是不会阻止的。” 然而她没有离开,举着伞像棵立根千年的松柏,立在了他的身侧,为他遮住冰冷的大雨。 “但朕也说过,你不许离开朕三步以外。这一次,你违背了朕的命令,朕不怪你,朕来迁就你。 “谢玄,你在的地方,才是这个世上令朕最安心的地方。” “陛下——” 谢玄扬着头,模糊的视线中只出现了光滑白皙的下颌。 他努力了很久,都看不到凤瑾的表情,但他全心全意的信了凤瑾的话。 ——因为只要是陛下说的,他都愿意相信。 冷毅而苍白的脸上一片湿润,让人分不清是残留的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负责行刑的宫人早战战兢兢的跪在了地上,对于这个狠辣无情的暴君,他们都是打心底的惧怕。 凤瑾望了望谢玄受伤颇重却依然挺直的背影,满心不忍的闭上了眼睛,红唇轻启,冷冷的吐出了一个字:“打!” 第041章 痛就喊出来 待遇刺之事尘埃落定,凤瑾与谢玄终于回到了长极宫。 此刻,凤瑾左边的肩头,半截衣摆早被雨水淋得通透,那华贵到需要鞋匠绣娘赶工数十日的鞋履,也吸满了水,一走便是一串湿漉漉的凤凰剪影。 人一进入寝殿,凤瑾就将搀扶的人挥退了。 殿门缓缓闭合,长寿殿只剩下他们两人,殿内寂静极了,雨水沿着衣摆、袖口、发丝滴落地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看着伤重的谢玄,凤瑾心中被压下的愤怒再次燃烧了起来,她气凤归麟的咄咄逼人、朝臣的仗势欺人、谢玄的委曲求全。 “把衣服脱了!” 凤瑾的目光极具侵略性的落在谢玄的身上,谢玄抿着唇,垂着目光,迟迟不肯动手。 “怎么,连朕的命令都不听了?” 凤瑾微眯起眸子,里边尽是渗人的冷意。 谢玄一听,缓缓的闭上了双目,伸出手毫不顾惜的脱着衣服。 他的表情决然又心痛,还有一抹藏得极深的难堪。 他下手很重,一把就将黏在一起的血衣扯了下来,好似他只是个无关的旁观者一般。 那几层外衣还好,偏偏到了最里层的衣服,他也是如此粗暴。 他一把扯过,豆大的汗珠混着雨水滚落,衣服只扯了一半,见此他死死咬住唇再次伸手,想要将衣服扯下。 纯白的里衣一片血红,早已与后背血肉模糊的肌肤生在一起,粗暴的动作,只能让皮肉一起被扯下。 他的动作,粗暴到让凤瑾心惊,后背展露一半肌肤的惨烈模样,又令凤瑾不适。 愤怒,比之刚才还要浓烈的愤怒熊熊燃烧,凤瑾怒极反笑,抬手就擒住了谢玄的下颌。 “怎么,你是感觉不到痛吗?” 谢玄微微垂眸,那狭长凤目里慑人的光刺得他眼眸发痛,他只在惊愕的最初看了一眼,随后便一直垂着目光。 下颌的刺痛与后背近乎发麻的痛感令他忍不住皱了下眉头,他微微张口,声音又小又执拗。 “属下……不痛。” “不痛,那你皱眉做什么?” 凤瑾都快被气死了,心里一发狠,瞬间松开他的下颌,转而向他后背按去。 愤怒中的人总没有平常那般理智,对于外界的感觉也不如心平气和时敏感。 凤瑾只能感受到食指中指无名指狠狠的按到了一片凹凸不平的冰凉上,随后那冰凉迅速变成了滚烫。 她没有想到是伤口流血了,只是波诡云谲的逼视着谢玄,冷漠到极致的嗤笑道: “如何,你还是一丁点儿痛都没感觉到么?” 眼前人的狰狞模样,是谢玄三年里见得最多的暴君模样。 谢玄冷汗直冒,但他偏偏奋力隐忍,连眉头都被控制着不敢皱一下。 他还是嘴硬,嘴硬到像是在与凤瑾对峙:“回陛下,属下不痛。” 听那声音,分明是痛到颤抖。 死都要逞强的谢玄将凤瑾气到发疯,凤瑾一堆火气无处可发,一把就拽过了谢玄的胳膊,将他摔到了墙边。 墙上雕有盘龙暗纹,因着不曾特意上色,平日里不细细观察根本难以发现。 可这么一摔,后背的模糊血肉就被那起伏的细楞刮到,已经痛到麻木的后背,再次有要命的痛感铺天盖地的袭来。 谢玄再能隐忍,也还是从鼻腔里溢出了一声闷哼。 谢玄被死死的按在墙上,胸口处有一只冰凉如刃的玉手画着圈,很危险,很要命,但他还是生了一丝旖旎的想法。 “你不怕痛对吧,那要是现在朕将一把匕首刺入此处,你是不是仍旧不吭一声?” “陛下如果想要属下的命,拿去便是,不用刻意告诉属下。” 谢玄撇开了脸,脸上一点害怕都没有,他用着与凤瑾如出一辙的冷漠语气说着话,可那冷漠当中分明藏着一丝气恼。 他确实生气了,果然,世上善变者莫若帝王,都说金口玉言,没想到翻起脸来这么迅速。 是他信错了人! 也罢也罢,死了倒也干净,免得晃在陛下身前,碍了陛下的眼! 谢玄自嘲一笑,闭上眼睛等待着冷铁刺入胸口。 他这认命的模样令凤瑾气到炸裂,偏她又不能真的拿刀杀他! 凤瑾气急败坏的从谢玄身上退开,转身大步的朝殿中家具摆件走去。 她虽心疼这些物件,可她觉得要是再不发泄出来,她就要被谢狗子气死了! “踢死你!踢死你!气死我了!你们都想气死我! “狼子野心、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不思进取、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 殿中呯砰乱响,几乎是骂一个词,碎一件东西。 凤瑾的破坏力着实惊人,转眼间,那些昂贵无比的物件就被砸了个稀巴烂,殿内便只剩下一堆“尸体”。 谢玄暗着眸子站在墙边,仔细的注意着殿中的动乱。 如今打砸东西,弄得声势浩大,却不曾折磨他,更不曾杀人的陛下,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往常陛下生气了,就会对他百般折磨,他身上的伤,十成只有三成是暗卫生涯留下的,其余七成全是陛下造成的。 他印象最深、心最痛的一次,是她拿自己作饵,诱着他心甘情愿的承受所有的奚落和折磨。 她派了一群人攻击她自己,他心里清楚,那些人都不可能真的对她下手。 可他就是不能违背命令,更不敢置之不理,因为他害怕有一丝的伤害落到她的身上。 她严禁他还手,他便只能用身躯给她挡下一次次伤害。 他浑身鲜血淋漓,连站起来都费劲,身上的痛却远不及心中的痛。 他一腔赤诚对她,用性命护他的陛下,到头来不过是被当成闲暇时的玩具。 他二十来年的心血,都成了玩笑。 真是可悲,可笑! 发泄完后的凤瑾慢悠悠的回到了谢玄的身前,看着他闭起的双眸渗出了泪光,心里就一阵阵叹息。 凤瑾拉着他坐到了床沿上,轻柔又小心的剔除着血衣。 手下的身体有些颤抖,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故作玩笑的说道: “痛就喊出来,别忍着,一脸狰狞怪吓人的。” 谢玄怔愣一瞬,微微转过头来,看着动作轻柔小心的凤瑾,显得有些迷茫。 望了凤瑾许久,他终是犹犹豫豫、试探性的喊道:“痛?” “这才乖嘛,人又不是铁打的,哪儿能不痛呢?” 凤瑾转忧为笑,伸手抹了把他湿漉漉的脑袋,好像真把他当成了大狗。 第042章 无情是她,狠毒也是她 深灰色的天空下,密匝的雨滴从上方倾落,将本就残存无几的树叶砸落得干干净净。 灰白的色调,模糊的世界,暗红的宫墙,一抹亮眼到足以穿透这方阴郁世界的鲜红身影踽踽行去,偏偏那身影又让这方世界多了阴森之气。 凤归麟双手负于身后,沉着脸径直往宫外走去。 大雨冷漠的在他身上冲刷着,乱了盛气凌人的发髻,可他周身的威仪却越发的慑人。 “主子,你为什么要逼迫陛下啊?” “主子,陛下好像对你越发敌视了。” 冥然将伞撑得很高,迅速迈着步子追上去。 “主子,深秋雨凉,这雨又那么大,您撑一下伞吧。” 只顾着前行的凤归麟止住脚步,缓缓的转过头,微眯起双眸,薄唇轻启,吐了与大雨一般冰冷的字眼:“滚。” 冥然心下一惊,干干的咽了下唾沫,仍不忘小声的劝道:“这雨确实很大,您,要不还是遮一遮?” 说完后便感觉周围雨滴降落的速度慢了许多,他也不知是否是错觉,蹙起眉头疑惑的扫视了几眼。 当目光从四周回归于正前方的时候,一张近乎妖孽的脸出现在视线的焦点处,狭长的双目泛起嗜血的光,嘴角是一抹冰冰到令人胆寒的笑。 “怎么,你是觉得本王连一个女人都比不上?” “自……自然不是。” “那你是觉得本王废物到需要别人撑伞的地步?” “属……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凤归麟讥讽一笑,上下嫌弃的扫了惊惧到连话都说不明白的冥然一眼,极轻极冷极平淡的说了个字:“滚。” 眉头微微挑,眼皮懒懒抬,忽略其中骇人的冷意,倒像是与人说情话一般。 冥然吓得魂不附体,他可是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人的狠辣。 态度越是亲和,说话越是轻柔,他的狠就越是渗人。 他仍旧记得当初,这个绝美似妖的男人说着世上最动听的情话,展露着世上最多情的目光,将接近他妄图成为王妃的女人拆成了一堆白骨和一堆血肉。 刀工精湛到庖丁都难以望其项背! “乖,不痛的。” 冥然脑海里忽然闪现凤归麟笑眯眯对女人说话的模样,那一瞬间,他差点儿以为自己成了那女人,吓得他几乎灵魂出窍。 视线所及是鲜血的红,红得就像自己的血喷溅而上,将其染色一般。 他又想起了曾经碰巧听到的话——陛下与主子的闲谈。 “你为何喜欢穿红色?” “因为……脏了也看不出来。” ……脏了。 ……也看不出来。 那是,那是给人剥皮拆骨时弄脏的吧! 冥然脸色惨白,整个人好像立马就要升天一般。 他后悔极了,自己就不该多嘴,不撑伞就不撑呗,都是习武之人,哪能那么容易生病! 看着如此没出息的手下,凤归麟斜着眼蔑了他一眼,背着手转身就走了。 宫墙的琉璃瓦上不停有雨水流下,寂静的龟缩在墙上,行着自己的本分。 雨一直下着,没有丝毫变小的趋势,贵气的琉璃瓦顺下的晶莹珠帘,将红墙分割成一块块细长又严谨的方格。 更远处写意的黛瓦,却将幽静雅致的景色融进了水墨画里。 檐下有一名男子一直抬头望着寂静的雨帘,他一身蓝色锦袍,身姿挺拔,眉宇温润,立在那里就像是一棵意境悠远的松柏。 清冷矜贵,如松如竹,光风霁月,玉树临风……这世间所有美好的词,都与他契合,君子二字仿佛就是为他而生。 楚辞已在廊下站了许久,或许从大雨初始,他就已经站在了那里。 他在思索,他在追忆,他在等待。 “主子,你已连着好几次未上朝了,听说从来不上朝的那位都去了。您这样,就不怕陛下多心么?” 楚辞仍然望着不曾停歇的大雨,并没有将目光分给杜明。 “多心?她哪会在意这些。”嗤笑一声,语气倏然转冷,带着愤恨与咬牙切齿,“她什么都能忘!” 主子向来温润,唯有在提及陛下的时候,才会偶尔展露与温润天差地别的一面。 因为少见,杜明还是无法习惯。 但很快楚辞就恢复了正常,平静的问道:“消息如何?” 杜明弯着身子,如实禀报:“听闻陛下还是重责了谢统领,杖责两百。” “两百?” “是,她就冷冷的看着,什么话也没说。” “呵,当真是无情!” “不过……” 杜明抿了下唇,抬眸打量着下楚辞的神色,心里思忖着该不该说。 “不过什么?” 楚辞将眺望皇宫却被雨帘遮挡的视线收回,转而落在了杜明的脸上。 “陛下虽冷冷看着,不过中途却做了个出乎意料的举动,她不容违拗的踏进了大雨里,给谢统领撑着伞,一直到行刑结束。 “既然她肯为谢统领撑伞,又为何不肯叫停刑罚,明明就是她一句话的事。 “属下实在不知,她是无情还是单纯的狠毒。” 楚辞冷漠的表情略微松动,但话语仍旧带着嘲讽:“无情是她,狠毒也是她,这有什么可想不明白的。” “主子?” 杜明犹疑的喊了一声,楚辞却没什么反应,看那神游天外的模样,分明是陷入了过去。 除雨声之外的嘈杂声响吸引了杜明的注意,他看了眼陷入回忆的楚辞,无声的行礼告退,迈着步子急匆匆的朝院外走去。 没过多会儿,他再次走了回来,表情有些难看。 听着外边声音越闹越大,他终是下定决心,张开了口。 “主子,那些人又来了。” 沉思的时候被人打扰,是件令人不怎么愉快的事。 楚辞微蹙眉头,清风般的嗓音里多几丝冷意:“什么事?” “是前几位夫人,哦不,前几位小姐的娘家人,又来门口闹了,说要让你给死去的小姐们一个名分,还要你找陛下要个交代。” 楚辞重新望着大雨,平淡至极的应了个“嗯”。 那些人几次三番的到府门闹事,众人实在是疲于应对,可偏偏又没法子硬赶,毕竟再怎么说,他们都差点儿成为楚府的姻亲。 杜明心中有气,既冲凤瑾,也冲闹事的人。 “赐婚是陛下赐的,人也是陛下杀的,他们有本事怎么不进宫找陛下要交代去? “光知道来咱们府上闹事,分明是看着主子你脾气,尽挑软柿子捏! “那么能,有本事去长极宫里撒泼啊!” 在听到“赐婚”的时候,楚辞的表情就开始变了,痛与愤,都出现在了温润的眉间。 “杜明,慎言!”他厉声喝道。 第043章 一切都是你放任的 长极宫乃是帝王之所,气势恢宏,气氛庄严,偏那阴暗处多了些低低的交谈声,声音很小、很杂,让人找不到源头。 “该……该不会有鬼吧?” 负责日常洒扫的宫人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他的耳朵总是会被诡异的声响吸引。 大殿里明明只有几名与他一起的,恪守本分、默默无言打扫的宫人,偏他总觉得暗中有人窥伺着自己。 后背一阵阵发凉,擦拭着地面越发心不在焉起来。 “你不要命了,你竟敢在长极宫说这样的话,就不怕被陛下知道治你妖言惑众之罪吗!” 旁的宫人面色大变,直起身子,压低声音厉声呵斥着。 玄卫的存在,在普通大众面前是个隐秘,唯有那一群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方才知晓玄卫信息。 像这种负责洒扫的宫人,根本不知道玄卫二字,甚至都不知道帝王身边存在的神秘力量。 当然,谢玄之事为例外,但众人只知他是暗卫统领,仅止于此。 身为罪魁祸首的夜一等人嫌弃的扫了几人一眼,抽了抽嘴角,不再关注底下那几名没有见识的宫人,继续打着手势热切的讨论起来。 “你们说陛下和统领大人在做什么,寝殿里就他们两人哦——” 夜一的脸上挂着与他忠厚正义的外表极不相符的怪笑,浓眉大眼挤来挤去,就像是效颦的东施,惹得其他人连连作呕。 “吐什么吐,给老子憋回去!孤男寡女,殿门还关得紧紧的,我不信你们就不好奇!” 其他人作呕的动作收敛了不少,可脸上的嫌弃还是有的。 不过他们的视线都被华贵又肃穆的大门吸走了,好似那门沿处相合的年岁已久的暗金色浮纹后,封锁着惊天的秘密。 不约而同的观察了许久,也没见大门被看出个缝儿,众人惋惜的收回目光,一声又一声忧郁的叹气。 “你……你们听见没有,好多叹气声……有,有鬼!” 底下那几名宫人凝神一听,发现确实如此,一股凉气直逼天灵盖儿,拿着自己讨饭的家伙事儿,撒腿就跑了。 夜七嗤了一声,直到宫人完全离开大殿他才将目光收回来,坚定的说道: “统领大人伤得那么重,陛下自然是给他上药去了,不然还能做什么?” 听着这般理所当然又理直气壮的话,众人连连摇头,看他的目光满是同情。 “小七啊,你虽排行第七,可论年龄,你还是太小了。大人的世界,你不懂,不懂……” 此刻,众人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哦,想起来了,少了说话调子奇奇怪怪的夜十一。 夜十一虽爱好奇特,行事怪异,但不得不说追查线索一事,玄卫里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因此才被谢玄派去查探城北三里地的尸首一事。 正惦念间,天窗下的木梁就传来几声碎响,抬头一看,夜十一几个空翻就从梁上轻轻巧巧的落在了地上。 殿门正好打开。 夜十一行了个礼,便进了内殿。 他们也想进去啊,想进去看看陛下有没有把他们统领大人怎么样了? 众人翘首,却只能看着殿门再次被合上。 “见过陛下—— “统领大人,您让属下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夜十一立在寝殿正中,刚好处于凤翔九天的地毯边沿。 龙与凤,在大禹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一般人不敢碰,更不敢用。 在最初时,飞龙象征帝王,凤凰喻指皇后,后来女帝连连继位,无论是单用飞龙还是凤凰都不太合适,于是龙凤纹成了女帝象征。 至于单独的龙纹则为皇太子或者位高权重的男性王侯专属,凤纹则为皇太女或者圣眷在身的女性王侯专用。 夜十一的恪守本分令谢玄很是欣慰,习惯性的用目光征询了一下凤瑾意见,得到首肯后才朝夜十一点了点头。 “经属下查探,城北三里地的尸首极有可能是成王的人。” “成王?” 凤瑾踢了踢脚下的碎物,努力的思索着这人的信息,想来想去,对于成王二字的印象仅限于赏赐萝卜之事。 凤瑾挠挠头,显得有些苦恼:“她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凤猪?” “陛下,是凤姝。” 谢玄出声纠正,血色未曾恢复的脸上,多了一抹无奈。 “哦,对,凤姝。” 凤瑾一脸知错能改的得意模样,对于夜十一所说的内容,几乎是一听到,脑子里就补出了几十集精妙绝伦的大戏。 她往前一跳,大声一喝:“这一定是皇位之争!这妹子想造反!” 惑人凤眸里是晃人的精光,她就像是个运筹帷幄的智者,将所有的阴谋诡计都全然看透。 只是她这直白言语将二人吓了一跳,造反啊,这两个字谁敢轻易说出口! 古往今来,关于皇位之争都是血流成河,稍有不慎就会尸骨无存,夜十一担心自己受了波及,尽量压低自己的存在感。 谢玄沉着眸子用眼神示意夜十一退下,关于线索的详情,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殿里再次剩下他与凤瑾两人,气氛有些静谧。 他一直望着凤瑾微微抖动的背影,用尽毕生的了解揣测着圣心。可他对凤瑾的过往了解虽多,却及不上凤瑾的多变。 “听说,凤姝是我妹妹?” 微抬视线,刚才还状似癫狂的陛下已经恢复了帝王不怒自威的严肃模样。 关于成王的身世,陛下一清二楚,想来此话并非疑问,只是想要在她说话时应和的人。 妹妹,算是妹妹吧…… 谢玄抿了抿唇,思忖了一小会儿才犹疑不决的点头。 “那,她是不是老和我作对?” 这一次,谢玄点头点得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 “既然如此,为何她至今都安然无恙呢?” 凤瑾最想不明白的就是这点。 按理说女帝是个暴君,只要有人稍微惹到她,就会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这成王屡次与她作对,甚至还暗中设计刺杀她,为何女帝没有将她惩办? 难道凤姝身后还有着什么厉害角色,使得为所欲为的暴君有了顾忌? 只是…… “陛下,一切都是你放任的。” 谢玄直视着凤瑾,目光里没有任何掩饰之意。 第044章 陛下,你还我的感动(补) “什么?” 凤瑾瞪大着双眼,想要从眼前人的脸上看出半点儿虚构的模样,让她失望的是,谢玄表情里的诚实没有半分疏漏。 难道这一切真是女帝放任的? 凤瑾思来想去,都想不出女帝有什么理由去宽恕一个满心争夺帝位,恨不得将她置之死地的人。 “女帝她脑子有病吧!” 脱口而出才隐约觉得不合适,毕竟现在于外人眼中,她就是那个女帝。 偏头叹着气,余光便瞥见谢玄的手紧了一半后松开。 视线逐渐上移,就发现他绷着脸,淡色的唇抿了抿,分明是有话要说。 凤瑾直勾勾的盯着他,一息不到,谢玄就局促的移开了目光。 他向来不太敢与凤瑾对视,不是惧怕她慑人的威严,而是怕溺于她少有的温柔。 “陛下,你不可以这样说您自己!” 谢玄的双眼聚焦于凤瑾身侧的沉香木雕,绷着脸,语气带着些许置气的感觉。瞧那正经模样,好似沉香木雕便是凤瑾一样。 凤瑾暗自发笑,真想上前摸摸谢憨憨的脑袋。 如果他再长两只毛绒绒的耳朵,一定特别特别具有反差萌! 诶,不对啊,谢狗子这话就坐实了她口中的女帝是她自己了啊,那样她岂不是在骂自己? 谢狗子,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谢狗子! 联想到近日的碰到的事情,凤瑾的心情又变得晦暗。 什么总被人掘的女帝自立坟冢,老是搞事却一直活蹦乱跳的成王凤姝,权倾朝野能够颠覆皇权却尚未明确造反的摄政王凤归麟,畏惧于女帝狠毒暴虐却又敢倚老卖老的朝臣,身为女帝贴身宫女却对她恭敬到虚假的绿云…… 一桩桩,一件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看不出相互之间的联系。 以她的经验,若这是小说,正常来讲,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剧情不是崩了,就是无良作者在挖惊天巨坑。 可无论是哪一种,对她来说都具有极大的危险性。 若真实近于小说中的前者,那意味着后边的一切都是不可测的。 若真实于小说中的后者,那意味着将有一个更强的反派,正暗中操纵着一切,布置着惊天的阴谋。 凤瑾总能把愤怒做到收放自如,就如现在,所有的怒与愤被她一点点的放了出来。 这个时候,她就是想生气,还想找些撒气的玩具来。 她忽然抬头,恰好望进了那好似看穿一切的黑瞳,里边一点儿光都没有。 瞳孔的主人低着头,垂着眸,眉间微褶,那是习以为常和逆来顺受。 骂不还口,打不还手,隐忍承受的谢玄本该是最合适的人选,可她就是下不去手。 她才不是那心狠手辣,无情无义,草菅人命的暴君! 她微微叹了口气,直视着谢玄的威严又惑人的双目里,闪烁着忧郁与心痛的光。 “其实,我都知道,你好几次都想、并且都有机会杀我。 “身为帝王,最基本的要求是敏锐。你多次展露杀意,我都心如明镜。我故作不知,就想看看你的选择。 “我做了许多错事,犯下许多不可饶恕的罪恶,全世界都恨不得我死,你想我死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并没有试探你的意思,我欠你良多,下场如何,都是我应得的报应。 “谢玄,你不用如此怕我,我如今谁也使唤不动。 “毕竟堂堂大禹女帝,却是孤家寡人一个,肯听我号令的人还没有你手下的人多。” 这番话语发自肺腑,其示弱的中心思想也是她多日来深思熟虑的结果。 只不过写小说写多了,看见什么都忍不住修改润色。 这一润便有些过度了,连她自己都快忘了心中原话是什么了。 “陛……陛下?” 谢玄的内心太过震动,凤瑾的话完全颠覆了他的世界,除了陛下二字,他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原来,陛下什么都知道。 还剖什么心? 他的忠心如此的可笑! 也是,陛下睿智非凡,能得心应手的处理朝中大事,又怎么看不出他这么点儿心思? 原来,并非是他愿意再给陛下一个活命的机会,而是陛下早将生死的决定权交到了他的手上。 陛下,你何至于做到如此程度? 为你生,为你死,是属下不可违抗的使命,也是属下甘之如饴的宿命。 “陛下……” 谢玄看着凤瑾,黯淡无神的双眸里闪烁起晶莹的光,拨开那层澄澈,里边映着一道风华绝代的身影。 ——那是他坚定不移的信仰。 这种纯粹至极又坚定至极的目光,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和无法抗拒的感染力,这样的目光,看得凤瑾心虚,也看得她心慌。 偏她不喜人前露怯,很快就调整好情绪,哥俩好的揽上了谢玄的肩,说着些明目张胆转移话题的话。 “谢玄,我看你都要哭了,是不是伤口痛了? “放心,你是朕的暗卫统领,朕一定会为你出气的!” 谢玄心思浮动,纷乱的情绪被这番话搅散了一半。 他止不住的怀疑,刚才说出那么多令他感动话语的人,根本不是眼前人。 陛下,你还我的感动! 谢玄微微低着头,紧紧抿着唇,黑珍珠的双瞳里有淡淡的哀怨流出。 对上他的目光,凤瑾心头一颤,连忙撇开目光拽着他就往外走。 谢玄犹豫许久,终是小声的问询道:“陛……陛下,可否让属下穿身衣服?” 二人恰好走到内殿门口,沉重肃穆的殿门已被凤瑾拉开了宽约一尺的缝隙。 凤瑾的张扬常服正好将缝隙挡住,藏在外殿角落里的暗卫们看见了凤瑾的身影,也听到了谢玄的声音。 刚还因为无法进入内殿、苦恼不已的夜一,嘴角的弧度不受控制的上扬。 他朝其他人挤眉弄眼,猥琐表情里的含义,众人分辨的一清二楚。 “听见没有,统领大人没穿衣服!” “听见了听见了,哇,刺激!” “可陛下的衣服怎么那么整齐?” “这……肯定是陛下天赋异禀!” “统领大人不是被陛下……宫里都是这么传的。” 空气倏然静默,半刻之后,吐唾沫的声音此起彼伏。 “都说是传言了,当年真相具体如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你小子要是再胡说,那下场只能是……” 吐完之后,众人纷纷朝多话的那人比划着抹脖子的手势。 谢玄将被血污染的外衣小心叠好,双手捧着它虔诚的放入了木盆里放好,打上清水泡着,而后才胡乱扯了件质地普通的制服外衫套上,大步朝门口走去。 他的速度很快,快到暗卫们刚做完抹脖子的手势。 他走到凤瑾身侧,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到拉过他的纤纤玉手上,他紧了紧拳头,好似想攥住掌心残留的温度。 “陛下。” 尾音后落,听起来无情却落寞。 凤瑾双手交叉于胸前,转头扫了他一眼,皱着眉头嫌弃的说道: “谢玄,你要好好管管。随地吐痰,好没公德心!” 话音一落,掩着口鼻就急匆匆的溜了。 谢玄不明所以,忽然猜到什么,心思一沉,眸如寒冰的扫向各个阴暗处。 第045章 你就是个没有心的人 清晨的滂沱大雨停歇了许久,只不过天空仍旧阴沉一片,灰暗的云层后还隐约有雷电闪动,仿佛在揭示着末日将至一般。 青石铺就的大街一片忧郁的色彩,走街串巷的小贩被之前的大雨撵走不少,现在只偶尔出现几人,脚跟撩起一串积水,就匆匆的去了别处。 两旁的酒楼客栈,大都紧紧锁着窗,窗后人影晃动,看起来热闹非凡。 或许有人觉得闷,两扇临街的雕花窗被人从里边推开,清幽的盆栽后遮掩着两张酒足饭饱的酣然油脸。 大街上澄亮的积水倒映着灰暗的天空,也倒映着一道唯我独尊的身影。 “快关窗!” 窗后的人脸色大变,心虚得像被捉奸一般,着急忙慌的就将窗户往里拉。 因着动作太过急切,整个人都差点儿从窗户翻了出去,若不是同行的人拉了一把,恐怕他已坠楼身亡。 他抚着胸口,朝友人点头致谢,而后便心有余悸望向了被窗户拦住的外界。 “暴君怎么出来了?莫非她已不满足于折磨宫人,现在要对宫外的人下手了? “我们的谈话,不会已经被她知道了吧?” 凤瑾不知道自己堂而皇之的出现于大街上,给多少人造成了惊吓,她只觉得云京的人有些诡异,本来开着的窗户就不多,每次她抬头都只能看到一片窗楞的残影。 这里的人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咦,可怕,可怕! 在街上转悠了许久,都没见到想象中的热闹集市,心中有些失望。 忽然一道细弱嘤嘤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凝神寻去,发现巷尾的堆积的杂物后,似乎有个弱小的浅褐色的影子。 诶,小土狗! 凤瑾偷偷扫了眼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谢玄,顿时有了个绝妙的想法,嘴角不由自主的扬了起来。 她笑眯眯的盯着谢玄,略显得意的吩咐道:“谢玄,你在这儿等我。” 眸中的欣喜和温柔是掩不住的,谢玄愣在了原地,完全忘了回应。 角落里的小狗崽儿周身湿漉漉的,肚子瘪瘪的贴在一起,小耳朵的尖尖儿点了两簇黑毛,就那么软乎乎人搭在头顶上。 肚子虽瘪,可那脑袋却圆滚滚的,尤其是那两双圆润黑亮的大眼睛,湿漉漉的看着你,好像它眼里心里就只有在它绝望之前出现在眼前的人。 它的赤诚与纯粹,像极了谢玄,他们的眼睛也是格外的相像。 凤瑾也不知为何自己的情绪波动那么大,她甩了甩脑袋,将饿得嘤嘤叫唤的小狗崽抱了起来。 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一把寒光森森的长剑忽然横在了她的脖子处,逼着她一步步往拐角里走。 她求救似的往来处望去,却发现谢玄已经不见了。 她心里咯噔一跳,但求生的意志逼着她相信谢玄的忠心,也逼着她故作冷静。 直到退无可退,长剑铿的一声插入了她脖子旁的后墙,剑锋的锐利刺得她脖子微微发痛,她不适应的皱了下眉头。 “怎么,你这是怕了?” 长剑的主人嗤笑出声,浑厚低醇的男声里是令人安心的坚定,偏偏此刻带着隐忍愤怒的压迫。 凤瑾故作冷淡的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材健硕,肤近麦色,五官端庄的男子。 眉如刀削,气势逼人,鼻梁高挺,英武不凡,面部的线条极为流畅,连一丝多余的地方都没有。 皮肤并非云京养尊处优的男子那般白皙细腻,反倒是有些粗粝,给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久经风霜的沧桑感。 凤瑾记不起他是谁,他给凤瑾留下的印象是“沙场”与“铁血”。 此刻她的小命正被来人攥在手里,眼下最好的办法便是以静制动。 凤瑾没有说话,微抬着眸子,神色淡然的看着来人。 “你不怕死么,还是你认为我杀不了你,甚至是不敢杀你?” 压抑的愤怒被释放了的三分,仅仅是三分,凤瑾就感受到铺天盖地的、令她窒息的愤恨。 他的恨,异于谢玄的谨小慎微,是一种气势磅礴的恨。 长剑带着来人的恨再次往凤瑾身后的墙推进一寸,剑尖已完全嵌入墙中,那因为剑尖所有的倾斜角度而避开的脖子,被剑刃划出了细细的血痕。 凤瑾的波澜不惊令来人既恼火又难受,他仰天长啸一声,以千军万马的气势逼视着凤瑾。 “陛下智计非凡,最会的就是玩弄人心,今日这番场景,不知陛下预见过没有? “你可想过我顾长风会活着回来,带着因你而枉死的三十万大军的恨意回来? “你午夜梦回时,可有惊惧,可有看到无数的冤魂朝你索命?” 凤瑾想起他来了,近日便要率军凯旋的大将军顾长风,曾因女帝原因背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最后大军因朝廷拒不支援而全军覆没,只有他活了下来。 朝中大臣出面求情,还有人查找当中证据,最后却发现通敌叛国只是个虚假的传言。 女帝接到大臣反映,仅冷漠的回了六个字:“原是错了,罢了。” 凤瑾忽然不想再回忆了,脑海忽然有些刺痛,关于顾长风的记忆再次猛地闪现,便重归寂静。 ——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怎么,听不下去了?” 顾长风双眸赤红,嘴角的冷笑一直不曾消减。 右手紧紧把着剑柄,好似随时都会压下,而那时,前部嵌入墙壁的长剑,无疑会变作虎头铡,毫不留情的割去凤瑾的头颅。 “凤瑾,你喜欢我也好,不喜欢我也罢,我都认了。我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愿意为你镇守边疆,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可是我对你的爱,不是你可以为所欲为的资本! “你忌惮我功高震主,我能理解,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对黑虎军下手。 “整整三十万人呢,他们都是一心为国拼死拼活的将士!他们都是我大禹的百姓,你的子民! “你轻飘飘的一句通敌叛国,就将这些忠烈之士打入地狱,他们这么多年抛头颅洒热血,防我边疆不受外敌侵扰,竟转眼就成了别有用心?” 因为太过愤怒,他握剑的手隐约有些颤抖。 凤瑾脖间的血痕更深了,剑锋没入皮肉的寒意,冻得凤瑾心凉如冰。 她脖子流血了,顾长风看得清清楚楚,鲜红鲜红,刺目极了。 可那一点血,如何比得上三十万将士的血! 顾长风愤怒至极的斥道:“凤瑾,你就是个没有心的人!” 第046章 心被剖开的感觉 在凤瑾迈步朝巷尾走的时候,就有一支发簪气势凌厉的朝谢玄射来。 谢玄眉头一蹙,身子后仰,左手一抬,就将角度刁钻的发簪夹在了指尖。 发簪质地上乘,形制普通,是大街上最常见的款式,簪子极其尖锐,一看就知是伤人利器。 至于尾部手工匠人为了表示出处而雕上的阴文徽记,都被人仔细的磨掉了。 看得出来,簪子的主人格外小心,不愿留下任何能够找到她身份的线索。 谢玄审视的扫了周围几眼,墙后一排树木由近至远的晃动,指示出发簪主人离去的方向。 如此明显的指引,倒有些设下圈套的意味。 谢玄记得凤瑾说过的话,又能感觉出其中阴谋之气,他将注意力从远处收回,默然的立于原地。 他捏住发簪,抬手准备扔掉,可穿在簪身的雪白纸条像罂粟一般,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僵住了手,垂下眸子挣扎了一瞬,终是一划一抖,将纸条展开在了眼前。 “欲知当年真相,请跟来一叙。” 纸上只有意味不明的几字,却令他心神震动。 当年,什么当年,都没有透露,可他第一反应便是陛下性情大变的那年。 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改变,更何况是从脾性到喜好,从习惯到认知,完完全全的被颠覆,除了皮囊根本就是两个人。 他一直对陛下的改变存有疑惑,这一次有这样一个机会,即使是阴谋重重的机会,他仍然不愿意放过。 他朝凤瑾前行的身影望了一眼,心里认定他武功高强的陛下并不是非他不可。 她可是堂堂大禹女帝,又怎么容忍她自己受伤? 谢玄暗下眸子,朝动静消失的地方飞掠而去。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穿过三条街巷,临河街道的尽头,古朴沧桑的石桥上,立着一位周身都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 声音雌雄莫辩,变幻莫测,是通过特有的技巧拟出来的声音。 仅能通过娇小的身形,猜测出斗篷下藏着的是位女子,或者是位身材矮小的男人。 “什么真相,告诉我。” 谢玄周身气势诡谲,沉着眸子,逼视着黑袍人。 那人只是笑,大笑,讥笑,宽大的黑斗篷抖动个不停,好似与她说话的人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告诉我,否则……” 谢玄沉下脸,双眸里是如视蝼蚁的光,他一身幽冷嗜血的气息迅速往外弥漫,竟让人错误的认为当下正是鬼火狐鸣的深夜。 黑袍人刹那间止住笑,盖到胸口的兜帽帽檐上移,微微露出点儿雪白的脖颈。 “真相,什么真相?”黑袍人戏谑道,“我只是觉得你可怜。” 谢玄下意识的往来处望了眼,想起凤瑾承诺将性命交托他手上时的诚恳,他就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莫非有人会对陛下不利? 他皱起眉头,眸中冷光连连,对眼前这故意引他前来的人生出了浓烈的杀意。 周身气息纷涌,震得地面落叶飞卷,直接化作了凌厉的叶刃,破坏着一切触碰到的东西。 他看不到黑袍人的表情,但通过对对方行为的暗查,他便知道这人多半不简单。 想要将其快速解决掉,及早回到陛下的身边,那是很难办到的。 谢玄死死攥着拳头,强迫着将杀意收敛,欲转身赶回去。 “真不知你究竟是痴情还是愚蠢,她屡次三番的伤害你,接二连三的戏弄你,将你伤得遍体鳞伤,还有切肤之痛,你都忘了? “两三句甜言蜜语就哄得你回心转意,哄得你将过往的仇恨尽数揭过,谢玄,你还真是……下贱得很!” 谢玄的脚生了根似的长在地上,连向前移动分毫都做不到。 黑袍人的话,无疑将他最无法面对的过往暴于阳光之下,将他千疮百孔却又小心翼翼缝好的心残忍的剖开。 他已经都要忘了,或者说他习惯了自欺欺人。 他只愿守在现在这个陛下的身边,如将要渴死的鱼渴求着她少有的温柔。 “怎么,我可是说错了,还是你希望我说错了? “谢玄啊,你真是可怜到令人愤怒,犯贱到令人恶心,她早已不是曾经的凤瑾了,而是狠辣无情、心机深沉的暴君。 “你莫非还期望着她真心待你,你有没有想过她现在这般对你,也不过是在戏弄你?” “你住口!”谢玄暴怒出声。 黑袍人的话语就像是粗粝尖锐的碎石,一点点的在谢玄的心上研磨,谢玄感觉自己的心一点点往外渗血。 愤怒,心痛,绝望,憎恨,无助,无可奈何…… 千百种情绪相互交织,变成了一座巍峨高山,压在了他的心上,让他喘不过气。 “你究竟是谁!”谢玄艰难的抬头,质问着不远处那个“口不择言”的恶人。 黑袍人全然不管谢玄的质问,仍是按着自己的想法,说这些过于真实的“恶言”。 “你乃当代谢氏族群里唯一有资格继承谢姓的人,你的优秀,无人可以比拟! “凤瑾却把你当成了什么?任打任骂、毫无怨言,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具?一条狗,可能都比你好很多。 “她命你侍寝时,你可有欢欣雀跃?她百般折辱你时,你可曾心如刀割?天堂到地狱的滋味,可是刻骨铭心? “因为她,你从谢家的骄傲,沦为了谢家的笑柄。 “如果这样的恨,都能被轻描淡写的抹去,那只能说你下贱得可以。” 黑袍人不加掩饰的讥笑使得谢玄的面色难堪到惨白的地步。 “下贱”二字,一遍又一遍的在他脑海里回响,最后与凤瑾的话语重合在了一起。 “一个奴才都妄图爬上主子的床,是你太下贱,还是你觉得朕荒淫无度、来者不拒?” 陛下,你一直是如此看待我的吗? 我对你的心,就那么令你不齿? 谢玄心痛的厉害,如果不是想着暗卫的性命由主人掌控,他真想随手拿件锐器狠狠的刺进去,或许那样,心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他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去思考黑袍人的目的,以及黑袍人是如何知道其中详情的。 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从黑袍人口中说出的话,与陛下曾对他说过的一样恶毒。 见他步履蹒跚,颓丧至此,黑袍人有的是计谋得逞的嗤笑。 谢玄已管不了那么多的,耷着肩,垂着头,像个日薄西山的老人,一步步往来处走去。 第047章 希望你好自为之 锋利的剑刃一直逼在凤瑾的脖颈处,那把剑叫天光,是顾家代代传下来的绝世宝剑。 顾氏一族历代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者不胜枚举,满门忠烈铸就了天光剑享誉天下的荣光。 这把剑,向来是忠君爱国的至高信物,斩杀过无数的敌人,可眼下却大逆不道的放在了大禹女帝的脖颈旁,沾上了帝王的鲜血。 一切都是迫不得已,一切都是无可奈何。 当它被顾长风不知疲倦的提着去砍杀敌寇的时候,眼睁睁望着麾下将士一个个倒下的时候,而这全因高座龙椅上的女子,它就注定了会变成一把鲜血淋漓的复仇之剑。 “怎么,你这是心怀愧疚,准备引颈待戮?” 顾长风的动作与他的语气一样的狠,经历了九死一生,他不再是曾经那个青春热血的少年,他心中有情,有义,他要为三十万袍泽兄弟要一个交代! 长剑越压越狠,脖子时不时冒出的血珠变成了缓缓的渗出,温热的鲜血沿着锁骨流进了衣服里,凤瑾紧紧的皱起了眉头。 谢玄已经回来了,就藏在暗处,用那双黯淡无光的双眸望着不远处发生的事。 理智让他上前阻止顾长风,可内心却不想这么做,他就想试探一下,陛下所言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仍旧在戏弄他…… 凤瑾虽无法将身上武学拿来使用,可女帝多年习武留下的敏锐观察力她倒是没有任何问题,谢玄回来的时候她就发现了。 心里先是激动,而后便是紧张,暗骂谢玄那崽子竟躲在暗处不来救她,简直是过分! 亏她今日出门就是为了给他出气呢! 但她不能慌啊,一慌就颤抖,一颤抖吧,那剑就越发六亲不认。 凤瑾隐晦而气愤的扫了眼谢玄藏身之地一眼,抬起眸子平静无波的望着顾长风。 “我只是答应了一个人,纵然生死一线,我也绝不会再出手。” 她自然不会出手,这顾长风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人,她打得过还好,打不过可不就火上浇了油,还没本事灭火? 那可就要引火烧身了! 听到她坦然的话语,谢玄犹疑的一看,发现凤瑾果真仰着脖子不曾还手,更没有退缩的迹象。 陛下是真的那么信他么? “好,很好,你既然有心赴死,我就成全于你,好让你下去看看,那三十万的将士是有多么的痛心!” 铿锵一声,冷光一闪,长剑重新展于眼前,那被剑穿透的青石墙转瞬倒塌。 就在凤瑾以为小命休已的时候,眼前一花,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身前,挡下了溅落的砖石以及劈来的长剑。 “让开!” 顾长风死死按着剑柄,宽大厚重的剑身压在谢玄手中的匕首上,似乎有着重逾千斤的力量。 谢玄一直不曾回应,就那么落寞到无情的盯着顾长风。 有凤瑾在的地方,他都是那个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影子。 “这女人对你做过的事情你都忘了吗?谢玄,你若再阻拦于我,休怪我不顾往日情分!” 顾长风怒声一喝,收回长剑以另一种角度劈出,转眼间,两人就缠斗在了一起。 凤瑾小心的扫了打斗正酣的两人一眼,抱着瑟瑟发抖的小狗崽,瑟瑟发抖的离开。 顾长风的武功以阳刚霸道著称,势如破竹,最适合于战场上横扫千军,剑锋所指之处,无人敢试其锋芒。 谢玄的武功以诡异莫测见长,敏捷多变,灵活刁钻,最适合于黑夜里悄无声息的刺杀,他所在的夜幕下,不会有除了他以外的活物。 至刚至阳对上至阴至暗,一场万人中取敌人头颅的铁血将军,与黑夜里血雨腥风的主宰进行了史无前例的对决。 他们本该是帝王的左膀右臂,却在此刻成了生死仇敌。 前者是因为凤瑾,后者也是因为凤瑾。 凤瑾谨慎的躲在最近的木门后,悄悄的关注这这一切。 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谢玄落败,那样她的下场就会很惨,可怪异的是,内心深处竟也不希望顾长风出现意外。 呸,真是欠了你的! 她往地上啐了口并不存在的唾沫星子,暗骂着扔下这堆烂摊子的原主。 谢玄重伤未愈,逐渐落了下风,出门前处理好的后背,此刻又隐隐露出湿意。 他越发力不从心,脸色也开始变白。 他知道自己不久后就要落败,下意识的看了眼凤瑾所在的方向,想要确认他的陛下是否安好。 可就是这一分神,长剑从他脸庞划过,剑锋回转,直指他的喉咙。 眼前的谢玄气息虚弱,看起来受伤颇重,可就是这样的人,仍然为了凤瑾不顾生死。 这让顾长风想起了自己,当初他也是这般,天真的以为为她拼死拼活,为她镇守边疆,就能换来她的真心相待。 真心? 可笑至极! 全天下就只有她凤瑾的心最是铁石心肠,最是狠辣无情! 她根本就没有心! 顾长风轻嘲一笑,长剑瞬间归鞘。 他直视着忠诚到愚蠢,痴情到可怜的谢玄,似劝诫似自嘲的说道:“这一次,我便放过你们。” 音调陡然一转,“从今往后,我与你情谊断绝,再见便是生死仇敌。凤瑾,希望你好自为之!” 目光扫过凤瑾藏身之地,顾长风转身就走。 来时干脆利落,去时也不拖泥带水。 爱得浓烈,恨也张扬,还真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凤瑾确认顾长风不会再回来后,才抱着小狗崽急匆匆的跑到了谢玄的身边,搀着他的胳膊,轻声关切道:“你没事儿吧?” 像是在与自己置气,又像是心灰意冷,他无力的将凤瑾搀扶的手挥开,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踉踉跄跄的走了。 小土狗望着他的身影嘤嘤叫了两声,而后扬起圆圆的脑袋。 一人一狗就这么充满疑惑的相互对视,好似在无声的讨论谢玄为什么会如此。 凤瑾摸了摸小土狗圆滚滚的脑袋,无奈的叹了口气,迈着步子朝那踉跄的身影跟了上去。 身为帝王却要尾随暗卫,说起来,真是天底下第一份! 自顾自的走了约莫百米,谢玄忽然想起了凤瑾的身份,便止住了脚步,垂着头眸光涣散的立在原地。 凤瑾一看他这个模样,就能猜出消失的那点儿时间,他一定遇到了某件十分重要的事。 她本可以质问的,可她不愿意询问。 有些事,不是权势可以逼迫的。 以势压人,只会适得其反。 凤瑾故作不知,连心有余悸都被女帝惯有的威仪掩盖住了。 她顺手拉过谢玄的衣襟,将湿漉漉的狗崽子一把塞进了他的怀里。 “狗是世界上最简单最纯粹的生物,只要你肯给它一餐饭,一个遮风挡雨之所,它的全世界就只有你。 “就算所有人都弃你而去,它都不会离开。” 第048章 王爷让我去偷谢统领的狗 谢玄刹那间僵住身子,低下头往怀里看去。 那被他家陛下强塞到怀里的小土狗,浑身湿漉漉、脏兮兮的,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却又因感受到人的存在而欢心的哈着气。 即使尾巴被紧紧限制衣服下,他仍能感受到短小精悍的小尾巴在愉悦的摇摆。 他再抬头,在脑海里描摹了下身前女子贵不可言的美貌,所有伤心欲绝都在瞬间被封印,有的只有嫌弃和一言难尽。 陛下这是个什么意思? 凤瑾的意思自然是捡只土狗送忠犬咯! 谢玄并不知道,只觉得看惯了凤瑾盛世美颜后,怀里的小土狗真是丑得十分伤眼。 他连身上的痛都忘了,全陷在了自己的胡思乱想里。 陛下给我这样一个丑东西做什么? 难道是在暗指些什么? 你上次还说我长得好看来着! 果然,帝王的嘴,骗人的鬼! 谢玄越发不相信凤瑾了,但他没有将情绪明目张胆的表现出来,而是微微垂着头,目光无神的落在地上,不想再看到那张艳绝天下的脸。 双手无力的垂在两侧,一点儿帮扶小土狗的意思都没有。 他的衣服本就是紧身的制式,在怀里塞只小狗崽自然有些勉强。 小崽子被衣襟勒得不舒服,一边昂昂昂的叫唤着,一边扑腾着两条前腿往外窜。 不多时就倒挂在身前,仅剩圆滚滚的后臀卡在他的衣襟里。 谢玄冷漠忧郁,小狗无助可怜,本该是一副令人心酸的场面,凤瑾偏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一笑便扯动了脖子上的伤口,一张脸瞬间拧成了苦瓜。 是的,她得意忘形了。 听到她的吸气声,谢玄立即抬起头来,右手稍稍抬了抬便收了回去,重新将视线落到了旁边的地面上。 “既然陛下受了伤,还是赶紧回宫找陈太医诊治吧。陛下乃万金之躯,容不得一点儿马虎。” 顿了顿后补充道,“因为属下的疏漏,陛下再次受伤,属下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回宫之后,属下自会领罪,还请陛下不要因为私心而违背大禹律例,给了天下人群起攻之的借口。” 明明关心得很,非要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还别说,这个样子的谢玄还真有种莫名的萌点,让凤瑾的心十分的熨帖。 她忍着笑,摆出帝王喜怒不形于色的高深样,嘬着唇发出些细碎的声响,伸出修长的手指逗弄着倒挂在他衣襟处的小狗崽。 “还是狗儿更诚实,喜欢谁不喜欢谁都被表露在外,可不像某些人,尽编些冠冕堂皇的假话来骗别人,更是骗自己。 “喂,小狗狗,你说是不是?” 小狗崽努力的朝凤瑾仰起头,黑色玻璃球般的眼睛亮晶晶的,又短又钝的嘴巴不停往外哈着气,圆圆的脑袋瓜子左摇右摆的,看起来憨傻得很。 藏在衣襟下的小尾巴拼命的摇摆,弄得谢玄胸前的衣服动个不停。 念着脖间的伤,还有谢玄身上的伤,凤瑾收起了继续逗弄的心思,决定先就近找个地方将一身落魄清除了再说,免得弄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这小狗,我觉着怪可怜的,咱们难得出宫一次,这时机恰好的相遇便是一种缘分。 “你平日沉默寡言得很,既不怎么与外人相处,又不愿与我多说几句,想来是碍于我的身份。 “也罢,我也不逼你,有些恨不是说抹去就能抹去的。 “长极宫虽是帝宫,讲究庄严肃穆,在此我破例允许你养这小崽子,皇宫压抑,我希望它能陪着你。” 凤瑾摸了摸小狗的脑袋,脑海深处似乎有东西准备奔涌而出,却又被无形的壁垒挡住。 凤瑾的脑海一瞬间刺痛,令她难受的皱了皱眉。 望着那双与谢玄相似却又比谢玄多了光亮的黑瞳,她陷入了连自己都不知晓的追忆状态中。 “正如我刚刚所说,狗儿最是纯粹,只要你肯收留它,它的眼里心里,它的全世界就是你。” 谢玄抿了抿唇,眉宇间仍是那般疲惫的模样。 他望着凤瑾愣愣的模样,无力的敛下眸子,自嘲的牵了牵唇。 陛下,你知道吗,曾经……你也是我的全世界。 他缓缓抬起手,轻轻地捻上了小狗崽耷拉在头顶的耳朵。 小狗啊小狗,你怎么也与我同病相怜、画地为牢? 心里将小狗崽扔掉的想法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心的将衣襟松了松,将快要掉出去的小狗崽往怀里揣了揣,而后稍稍紧了紧衣服,挡住迎面而来的的冷风,便迈着步子不近不远的跟着凤瑾。 从那场绝无仅有的打斗,到那片刻的温情,都有着除局中人以外的旁观者。 二人所在之地处于云都偏西的位置,那条街巷恰巧离西处的塔楼不远。 云都有四座塔楼,分处正向的东南西北四地,将皇宫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东、北二处因着云都地形,均建于山峦之上,西、南二处则建于城中。 西处的塔楼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已经荒废了多年,它在百姓之间就像是禁忌般的存在,光是往哪儿多看一眼,百姓都会心惊胆战。 风铃轻摇,丝绦轻摆,三层的阁楼处多了道红到诡异的人影。 周围的住户不小心扫到那抹身影,连忙慌慌张张的关闭了门户,好似那是远远的就能夺人性命的妖魔。 红影的身旁忽然又多了半个暗色的身影。 “主子,顾将军不是应该在后日同大军一起归来吗,怎么今日就到了?” 凤归麟嗤笑一声,目光丝毫未曾从渐行渐远的主仆二人身上离开。 “那东西丑的碍眼,真是拓宽了本王的眼界!你找个时机将它给本王弄来。” 冥然一愣,下意识反问:“什么?” 略一思索,勉强对于凤归麟话中深意有了猜测,但他还是有些不相信。 于是试探的问道:“主子您是说,要属下把陛下送谢统领的小狗崽抢来? “那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小土狗,要品相没品相,要……” 凤归麟冷冷的扫了冥然一眼,微眯起眸子锐利的望着谢玄的背影,冷到骇人的说道: “那丑东西碍到本王眼了,你去将它弄来,记得,本王要活的。” 冥然被吓一跳,立即心情复杂的接下了夺狗的任务。 他一点儿也不明白,主子怎么老喜欢与陛下对着干。 这究竟是狗碍眼了,还是人碍眼了? 荒谬的,却又迅速的,他将谢玄对号进了后者当中。 第049章 想让朕喜当娘那可没门儿 “王爷,消息果然没错,陛下和谢统领一起出了宫,二人似乎受了些伤,刚刚进了迎春街上的回春阁。” “好,很好,你就将人安排到回春阁门口去,人一出来就让他们闹。本王看她凤瑾在百姓中还有什么名声! “呵,不对,恨她的人已经那么多了,到时候堂堂大禹女帝,可就成了人人喊打的存在了,真是有趣至极!” “王爷英明!”李觉狗腿的应和。 抬头往前方望去,艳色的轻纱飘飘扬扬,模糊了他的视线。 层层飘摇的轻纱之后,男子个个面容姣好,轻笑时悦耳胜银铃,走动时妩媚似女子,加之扑来的香风浓烈,只让人如坠艳丽的幻梦。 而那正堂中风流带笑,左拥右抱的人,正是被凤瑾无意中恐吓过的成王凤姝。 ——他的主子。 怕打扰到里边人寻欢作乐的兴致,李觉躬着身,静悄悄的退下了。 没了多余的人,又想到凤瑾将面临的被千夫所指的境地,凤姝心情就十分愉悦,拎着酒壶就开始往周边公子的嘴里灌。 一壶又一壶的酒空了,场中公子都被撑得面色痛苦,偏又因酒劲儿上头,一个个醉眼朦胧、面如桃花,看起来艳丽至极。 似乎得到某种异样的凌虐快意,凤姝越发变本加厉的逼着众人喝酒。 回春阁是药王谷的产业,那里出售的伤药价格低廉效果却不赖,在民间很有口碑。 凤瑾让阁里的医师小心的处理了下脖间的伤口,担心碍着人家生意,处理完后便自觉的站到角落里,等着谢玄出来。 回春阁里虽来人络绎不绝,却极有秩序,安安静静。 病人会先到大堂,由略懂药理的学员看看,而后便拿着相应的号牌去指示的屋子看诊,若非此处古色古香,凤瑾都要以为自己回到了现代的医院。 “真不知是谁,竟然有这样的智慧!” 凤瑾双手闲适的背在身后,抬起头打量着回春阁的分区,眸中尽是赞叹。 正巧有取药的小童路过,听到她的感叹,一双豌豆大的眼睛登时就亮了,拎着小药包迈着小步子就跑了过来。 “厉害吧,哼,这可是我们谷主大人的本事!” 小童仰着头,单手叉在腰上,头上顶着浅蓝色的小方包,配上肥嘟嘟的肉脸,浑然一个刚幻人的包子精! “你们谷主啊,有那么厉害吗?” 凤瑾起了逗弄的意思,笑眯眯的弯下腰,真像戳包子似的戳着他的小胖脸。 听到有人质疑谷主大人,“包子精”瞬间就生气了。 小短腿儿往地上一跺,磨着牙,用那双亮晶晶的豌豆眼瞪着凤瑾,气哄哄的吼道: “谷主大人自然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 “先生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哼,我不和没见识的人说话,不然我也会没见识的!” 包子精气哼哼的就走了,只留了个顶着小方包的脑袋给凤瑾看。 凤瑾好笑的摇摇头,余光忽然瞥见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子。 大的约莫弱冠之年,小的只有四五岁的样子,也不知是男子家中幼弟还是儿子。 男子紧紧攥着小孩儿的手,一个劲儿朝里张望,看起来有些紧张。 在与凤瑾对视的那一刹那,他忽然受了惊吓,脚步不稳的往后退去,惹得小孩儿不停的喊着“爹爹”。 哦,原来是父子呢! 凤瑾还想瞧瞧,想知道男子被自己吓到的缘由,下意识的往看诊的里间一瞧,就看到谢玄揣着小土狗神色淡漠的走了出来。 “伤势怎么样了?”凤瑾迎了上去,出声关切道。 “嗯。”谢玄敷衍的应道, “还痛不痛了?”凤瑾再次追问。 谢玄故意移开目光,不想与她对视,摆出忠于职守的暗卫姿态,冷淡的回应着她的关怀。 凤瑾暗自撇撇嘴,伸出指头戳着小土狗的毛绒绒的脑袋,意有所指道:“小狗狗,某些人真是惜字如金呢,你说是不是呢?” “嗷呜——” 小土狗扬着脑袋,奶音里尽是欢快的味道。 跨步往外走去,一大一小如受惊的兔子,立马闪到了回春阁外最边上的柱子后,微微露出点儿衣摆,透露着它的主人谨慎又畏惧的关注着前方的动静。 凤瑾莫名其妙的摇摇头,一边跟小狗崽儿说着话,一边闲适的往前走去。 男子低着视线,努力隐藏着身形,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双满是泥泞的黑布鞋。 他瞬间一惊,紧紧拽着小孩子逃也似的跑了。 凤瑾二人正向东侧拐去,斜巷里就有人影不要命的冲了出来。 谢玄眉头一蹙,抬手就将人击飞,可漏网的小鱼却不受控制的朝凤瑾撞去。 凤瑾瞬间如有神仙灌顶,神思透亮,身子稍微一侧,伸手就拽住了朝大腿飞来的“暗器”。 拉着转悠了两圈儿,待速度完全停下后,她才发现那并非暗器,而是在回春阁外看到父子当中的小孩儿。 至于他爹,自然是被谢玄拍到了地上,瘦弱的身子努力了好几次才艰难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们,找我有事吗?”凤瑾犹疑的问道。 刚才在门口就觉得这二人奇怪了,看到她像看到鬼一样,等她离开却又不要命的撞上来。 说是巧合,除非把她脑子打残,不然她是坚决不信的。 男子怕的身子都在微微发颤,面色也有些苍白,偏偏孩子有些傻,把凤瑾的操作当成了陪自己玩儿,现在正对着凤瑾一个劲儿的傻笑。 像是看到了什么,男子再次一颤,拼命努起笑,命令道:“小宝,快叫人!” 小孩子眼皮一翻,眼睛一转,思索后就软软的喊道:“娘亲——” 凤瑾眉头一挑,似笑非笑的看着男子。 “这是你儿子吧?” 男子惧于凤瑾的威严,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他紧紧揪着衣服,结结巴巴的说道:“是……是的,这也是您的儿子,陛……陛下。” 谢玄双眸一沉,黯淡的眸子里泛起失望和冷然的光。 凤瑾倒不以为意,拉着小孩儿不停的打量,看起来就像坦然接受了一般。 “哟,瞧瞧,这小鼻子小眼睛的,别说还真像朕。” “这……这是陛下的孩子,自然与陛下相像。” 小狗崽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安慰的嗷了两声。 凤瑾瞟了它一眼,嘴角微微勾笑,缓缓直起了身子,目光锐利的盯着男子。 “是么,可朕怎么觉得你在说谎? “带下去!” “陛下——” 第050章 谢狗子,给朕上 原本寂静的偏巷,忽然就落下两道人影,无情的朝男子捉去。 他们相貌上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弱了,凤瑾愣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大禹女帝地位崇高,想来这是她的人吧。 她只是摆着架势,哪想到真有人来将男子拖下去,这种召唤神兽般的感觉,还真是奇妙! 男子瞬间惊慌,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死犟着朝凤瑾移去。 “陛下,陛下! “你不能如此薄情寡义,难道你忘了你与我的山盟海誓吗? “其实我知道,你我二人身份悬殊,我不过是个山野里的落魄先生,如何配得上身为大禹陛下的你?” 男子声嘶力竭的质问,老实的双眼潸然泪下,完全一副可悲的弃夫模样。 凤瑾单手撑着脑袋,思索的摩挲下颌,视线缓缓放远,就看到一大群人从两侧巷口逼近。 里边有好事的百姓,有巡城的官兵,还有喜欢附庸风雅做些淫词艳曲的“风流才子”…… 看样子是有备而来呢! 凤瑾无声的嗤笑,淡定无比的转过头,微眯着眼睛略显促狭的打量着离自己不远的谢玄。 见她看来,谢玄瞬间低下头,装模作样的将小狗崽往怀里揣了揣。 那样子好像在说他一直在看狗崽儿,才没有心思关注其他的事情。 “谢玄,那家伙说的话你信吗?” 凤瑾一步步逼近,含笑的双眸里多了审视的意味。 就算没有后边宛若提前备好的观众,她也知道,憨憨的唤她娘亲的人,根本不是这具身体的孩子。 这一大一小出现在此处,都是别有用心! 谢玄心底也是不信的,可抬头的时候,男子喊出的话语击碎了他仅有的奢想。 “陛下,你不愿意承认我的存在,我都理解,毕竟我就是个毫不起眼的俗人,可孩子是无辜的! “小宝已经三岁了,你忘了吗,四年前……” 四年前…… 他信了。 四年前,也就是景和二年,陛下曾失踪过大半年的时间。 担心引起朝野震荡,他与丞相楚辞一暗一明,加上其他完全忠于陛下的力量合力瞒下了这一切,对外只称陛下身体微恙,需要静养。 对于陛下失踪一事,知道得最多的也就他与楚辞二人。 他们将事情瞒得很紧,如果不是真的与陛下相遇过,又怎会知道这样的隐秘? 谢玄开始止不住的胡思乱想,难道陛下后来的性情大变,就是因为这一大一小? 他敛眸垂头,落魄的轻嘲道:“属下信与不信,对陛下有什么影响么?” 小狗崽在谢玄怀里发出可怜兮兮的呜呜声,好像在代替他的主人述说着委屈。 凤瑾挑眉扫了眼那自来熟的小家伙,摇摇头后,惋惜的说道:“对我是没多大影响,不过……” 话头一转,低声叹道,“你是我的影子,连你都不信我,我会不开心的。” 黛眉轻蹙,眼尾微垂,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 谢玄黯淡的瞳孔逐渐放大,抬头却只看到一抹孤傲的背影。 男子将故事讲得感人肺腑,引得周围百姓同仇敌忾。 他们没见过大禹女帝的真容,对她面貌的认知仅存在于市井上流传的恶鬼像。 ——剖心喝血,生食人肉,狠辣无情,面目可憎。 便把凤瑾当做了一般的贵族女子,狠狠的抨击着她的无情无义,始乱终弃! “这姑娘看起来美貌倾城,没想到却是这样的人!” “有钱人不都这样吗,见一个爱一个,他们呐,都没有心!” “有钱人?有钱人又怎么样,有钱人就能抛夫弃子,始乱终弃了?” “果然呐,长得越好看的女人心思越歹毒,你看她好看成这样,定是一副蛇蝎心肠!” …… 周围骂得唾沫横飞,凤瑾却摆着旁观者的姿态,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好戏。 也确实是好戏,她看过那么多喜当爹的戏,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喜当娘的,嗯,值得研究! 之前还慑于她的威严,有些放不开的男子,现在演得着实卖力,就差抽着小手绢啪嗒啪嗒掉眼泪了。 观众又热心得很,弄得戏里戏外的气氛着实热烈。 凤瑾忽然有些纠结,身为女主角的她是该配合演出,还是冷漠的视而不见呢? “喂,我问你,儿子是你亲生的吗?” 思索了许久,她还是问了出来。 男子一愣,反应过来后瞬间悲切的哭道:“您是在怀疑我么,孩子自然是我亲生的孩子!” “哦——” 眼前声名四海的暴君拖长了声音,目光在他与小宝的脸上移来移去,当中异光微闪,令他后脊发凉。 嫣红诱人却又渗人的朱唇轻启,冷冷的吐出了三个字:“带下去!” 凤瑾狭长的眸子微眯,里边泛起轻蔑的光。 “小子,碰瓷也不是这么碰的,想让朕当接盘侠,你应该多学点儿知识! “算了,你想学又学不到!” 可不是,遗传学那个时候还没出来呢! 像最简单的,现代普通大众都熟知的单双眼皮的遗传属性,这个时代怎么会有人知道? 呵,俩单眼皮能生出个双眼皮的娃娃,是亲本基因突变了,还是找别人做的试管婴儿? 声音一落,之前就出现的两黑衣人终于激动的再次上前,三下五除二就将男子与小孩儿绑好了。 “怎么,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们还敢杀人不成?” 巡逻军的小队长顶不住百姓的压力,跨步上前,腰间的刀已出了一半的鞘。 “怎么,有人污蔑当今陛下,还不能治他个大不敬之罪?” 凤瑾学着巡逻队长的调调,一脸轻笑。 “休要胡说,分明是你始乱终弃!” 凤瑾凤眸微挑,气息缓慢的往微启的唇外呵去,最后凝成了一个极冷极淡极长极具嘲讽的:“呵——” 视线微转,定在了谢玄的脸上,轻声的吐了几个字:“谢狗子,给朕上!” 谢玄拧巴着眉头,有一瞬间的纠结。 但帝命不可为,加之他早就对周围朝着陛下唾口大骂的人不满了,一息功夫就将巡逻军的人尽数干趴,随即拿出令牌冷冷的扫视着战战兢兢的百姓。 “陛下在此,谁敢放肆! “今日之事,陛下可既往不咎,若再胡言乱语,便治尔等大不敬之罪!” 一听是宫里的那位暴君,众人脸色登时转白,与义庄停了几日的死尸相差无几。 “陛下恕罪,是草民们瞎了眼,求陛下饶命啊!”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凤瑾前移几步,奢华内敛的鞋履,刚好落在百姓磕头所见的视线之内,这无疑是种无声的威慑。 “若是你们肯告诉朕,为什么来此,朕便饶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