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哥,我牙痒痒 清晨。 萧家村,一座简陋的小木屋。 窗棂上糊的窗纸经受多年风吹雨打,已经完全破开,透出屋内的景象。 萧籽术卷起袖管,露出一截白藕似的细腕儿,一边磨墨,一边侧着看萧逸临摹字帖。 她今日穿了一件湖蓝色笼烟釉葵瓣碎花裙,胸前挂着铜制长命锁,未绾发髻,只梳了麻花辫,顺着左耳搭在肩膀,娇俏又可爱。 萧籽术认得,哥哥临的正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这篇撰文,萧逸曾一字字教过她,倒背如流。 萧逸在私塾教书,是村里唯一的秀才,书法和画技更是一流,常把字画拿去市集卖,以补贴家用。 对于这个妹妹,萧逸十分宠溺,话都不曾说重过半句,更别提骂了。有什么好处也都想着留给她,有什么要求都会尽量满足。 她身上这裙子,正是他昨日上街,特意买给籽术的生辰礼物,而他自己穿的还是缀满补丁的旧布衫。 但,萧籽术却并非他的亲生妹妹,与萧家人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她是个弃婴。 尚在襁褓之中时,就被狠心的爹娘抛弃在琅琊山。 幸好,她没被狼叼走。 当地的樵夫萧璟砍柴的时候发现了她,把她抱了回来,从此收留在萧家,当亲生闺女养着。 掐指一算,至今已有十四年的光景了。 这十四年间,她学会了很多东西。 萧逸还手把手教她如何握笔如何磨墨,教她读书认字,懂人情、明事理、辨善恶。 萧璟夫妇,都是老实本分的山里人,给予了她无限温暖的慈爱。 萧籽术已经将他们当成了最亲密的家人,要用一生去保护他们不受任何人的伤害。 村里的生活条件虽艰苦,但好在家庭温馨,和乐融融,大家也都自给自足,团结互助。 每日,哥哥经常会与她谈论一些市井见闻以及学堂里发生的新鲜趣料,村里的同龄小伙伴也会带她去山上逮野兔,爬树抓雀儿,斗蛐蛐......倒也不至于闷得无聊。 只是,萧籽术不想就这么永远耽在这偏僻的小村子里,她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以及......查明自己的身世! 现在,她已经长大了,成熟了,也有能力独立自主。 一个念头,就在昨晚,从萧籽术的脑子里突然蹦了出来。 嗯!是时候了,该下山去了! 萧逸偏过头,见妹妹痴痴发呆,手上磨墨的动作也停下了,不禁为之一愕,柔声问道:“妹妹?在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 萧籽术被他这么一问,思绪顿时被拉回现实,满脸单纯,眨了眨眼,“没想什么。” “哥,我累了。”萧籽术将墨条搁在砚台上,伸了个懒腰。 “你先歇着吧。”萧逸轻轻掐了掐她嫩出水来的小脸蛋,温柔地一笑。 萧籽术同样回应了一个甜甜的微笑。 她最喜欢哥哥的点,除了相貌俊秀、才华满腹、品行端正和气度儒雅外,便是那抹如春风拂面般的笑了。 他笑的时候,唇角轻勾,右颊会绽出一个浅浅的梨涡,眼角会变弯,连眸里也漾满了笑意。 真是......好看极了! 萧籽术默默咽下口水,又舔了舔牙,声音有些娇滴滴的,像是在撒娇:“哥,我牙痒痒。” 萧逸闻言,露出一副关切至极的表情,将妹妹揽入怀,帮她看牙,“痒得很难受吗?” 萧籽术最近生了蛀牙,痒起来特别难受,就念着咬点什么东西才能缓一缓。家里的搓衣板、毛笔杆、桌腿、椅背等等,都曾遭过殃。 “不止痒,还疼。” 萧籽术将嘴巴张大到极限,连牙床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萧逸见状,十分焦急,想了想,然后毫不犹豫地撸起右手袖子,露出细皮嫩肉的胳膊,递到妹妹嘴边,“来,咬哥哥的手吧。这样的话,妹妹应该不会那么疼了。” 萧籽术大惊,愣住了,继而鼻子一酸,喉头一噎,感动得快要哭了。 “我真咬啦。哥不怕痛?” “不怕。来吧。”萧逸毅然决然地伸直了胳膊,闭紧眼,手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凸,越发衬出皮肤的白皙。 半晌,才缓缓睁开眼,先是一只再是两只,只觉胳膊上一阵沁入心脾的冰凉。 这才发现,原来妹妹并没有咬下去,反倒是轻柔柔地在上面亲了一口,留了个深深的吻痕。 “妹妹,你。”萧逸瞪大了眼,看着眼前的一幕。 萧籽术于心不忍,没有去咬哥哥的手,却是兀自啃着自己那十根手指,将难忍的疼痛都一股脑发泄在指甲上。 原本修剪得颇为平整漂亮的指甲,这会儿硬是被她给啃成了不规则的花边。让萧逸看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对了。差点忘了。” 萧逸一拍脑袋,蓦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向厨房,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一小块鹿肉脯。 他冲萧籽术扬了扬香喷喷的鹿肉脯,笑道:“喏,这块鹿肉啊,是阿爹昨天从祥叔那儿买来给你补身子的,今早一直在锅里蒸呢,瞧老哥这记性,居然都忘了。” 萧逸自嘲地摇头苦笑了一下,萧籽术欢欣鼓舞地撒着脚丫子跑了过来,像是一只闻到鱼腥味的猫咪,不停拱着鼻子,“嗯......真香!” 她抓住鹿肉脯,一张嘴,也不管吃相雅不雅观,卖力撕咬着。 萧逸瞧见她这副吃相,摇头苦笑,“慢点吃,老哥又不会跟你抢......” “逸哥儿在吗?”这时,屋外响起了一声浑厚的嗓音。 “在呢在呢。” 萧逸忙跑去开门,请进来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嚼了两口的烧饼,穿着件虎皮夹袄,一副猎人装束。 “祥叔好。”萧籽术乖巧地唤了一句,恋恋不舍地将手中的鹿肉脯放在桌案上的盘子里,顺手抹了抹嘴角的油渍。 在外人面前,她还是懂得注意维护自己淑女形象的。 这男人叫萧祥,是村里的猎户,以打猎为业,常把打来的猎物拿去镇上卖,一些虎豹的毛皮也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籽术啊,俺刚打猎回来,带回来一只小狼崽。” 萧祥露出一口黄板牙,“这狼崽是俺在下山半途中碰巧看到它掉坑里了爬不出来,出于好心救了它。就想着带回来给你看看,不晓得你喜不喜欢。” 萧籽术一听狼崽二字,顿时精神一振,眼睛亮得像是一盏灯。 “在哪?我看看。”她迫不及待地道。 第2章 下山 “就在俺家里,用网子罩住了,还有一根铁链栓着。” 萧祥顿了顿话音,怕她误会自己虐待狼崽,忙解释道:“俺怕它乱溜。另外,它右脚有点受伤了,俺已经给它敷了药。” “好嘞。祥叔真是个大好人!”萧籽术挑起大拇指,笑嘻嘻地夸赞道。 被她这一夸一笑,萧祥觉得任自己心肠再硬也不由得一下子酥软了。 萧籽术拉着萧逸,恨不能脚底生风,飞一般跑到了祥叔家里。 祥叔果然没有骗她,院子角落里,的确有一只小狼崽在喝水,发出噗滋噗滋的声响。 萧祥已解开网罩和铁链,小狼崽重新恢复了自由,萧籽术瞧得十分真切。 那是一头极可爱的小狼崽。 身子与幼猫差不多大,一双眼睛犹如黑曜石,茸毛细密,像一匹闪闪发亮的锦缎。全身皮毛更像抹了层霜似的,柔软顺滑,摸起来手感很舒服。 这小家伙可能是觉得萧籽术身上比较香,她一凑过去,它就绕在她身边转圈圈,不停蹭她的裤管。 萧籽术看到小狼崽,十分欢喜。 她蹲下身子,将它抱在怀里逗弄着,喜欢的不得了。 狼崽许是有些饿了,蜷在萧籽术怀里,去吮她的手指。 小家伙才刚满月,獠牙还未长齐,又不怎么锐利,对于萧籽术来说顶多算是挠痒痒。 萧逸见妹妹喜欢,也很高兴,蹲在一旁,伸出手指逗它玩。 “祥叔,这头小狼崽我要了。多少钱?”萧籽术站起来,对萧祥道。 又扯了扯萧逸的衣角,仰起小脸眼巴巴地望着他,“哥,带荷包了没?” “不要钱。”萧祥连连摆手,露出了标志性的憨笑,“近日逸哥儿忙着操心辅导我家孩子做功课,也辛苦了,就当作谢礼,送你了吧。” “那敢情好!谢谢祥叔。”萧籽术喜得直拍手,连连道谢,捧着小狼崽举高高,笑得眉眼弯弯。 “这怎么好意思呢。”萧逸脸皮比妹妹要薄,还是象征性地给了几枚铜板。 回到家,萧籽术将自己吃剩的鹿肉脯用盘子装好,放进锅里。 蒸烂了之后,切一小半,剁得稀碎,用铜皿盛了,又舀了半碗鲜鱼汤。 就坐在水井旁,一口肉一口汤地喂狼崽吃喝。 小狼崽果然饿坏了。肉和汤,三下五除二地就消灭得干净。 萧籽术撑起下巴,看狼崽吃饱喝足正卧在她脚边小憩,腆着肚皮晒太阳,眼里闪耀着星星似的光芒。 “哥,咱给它起个名吧。你学问最好,你想一想取啥名字中听。”她突然提议道。 想当年她这名字,就是萧逸给取的,她自己也颇为满意。 萧逸思考了片刻,笑着打趣道:“你平常生气的时候啊,总喜欢嘟着嘴,不如就叫它嘟嘟吧。哈哈......” “我哪有!哥哥坏!” 萧籽术委屈巴巴地嘟起了嘴,娇嗔着作势要打,萧逸抱头,连连告饶。 “不过嘛,嗯,嘟嘟这名字倒确实挺顺耳的。” 萧籽术停止笑闹,很满意地点点头。 她摸了摸狼崽的小脑袋瓜,眼里饱含的宠溺之意就快要溢了出来,“以后就叫你嘟嘟了,好不好?” 狼崽冲她眨动了几下眼皮,又摇了摇尾巴,似乎是表示赞成。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 满天星斗簇拥着一轮圆月,挤出云端,骄傲地撒了一地碎银。 萧籽术吃过晚饭,靠在竹榻上,托着腮,赏窗外的凄美月色,想着心事。 “嘟嘟呢?”萧逸走进来,见她一个人闲着发呆,便问道。 “它已经睡了。我给它安了个小窝呢,你瞧。”萧籽术回过神来,扭头朝向角落努了努嘴。 萧逸近前,俯身刮了刮她的鼻头,笑道:“你呀,就爱捣鼓这些玩意儿。” 萧籽术不说话,望着他露出那般纯净的笑容,好似小溪潺潺流过,清澈而微凉,带着水漾的温柔,触碰了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她猝然环顾四周,从这个屋角看向那个屋角,地方不大,但却堆满了她这十年间太多太多美好而温馨的回忆。 不禁垂下眼帘,在心底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 哥哥的笑,阿爹阿娘慈祥的脸,还有这个家,也许,都是最后一次看到了...... 萧籽术已经下定了决心,决定趁明天天还未亮之时,带着嘟嘟偷偷跑下山。 “怎么了?妹妹。是不是牙还疼着,别的地方有没有不舒服?有的话一定要跟老哥讲哦。” 萧逸并不知道萧籽术此刻肚里的想法,只是一味地表达作为哥哥对妹妹那份最纯粹的关心。 “哥,我没事......”萧籽术钻进萧逸怀里,感受着最后的温暖,蹭了蹭脑袋,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道。 明天,我就要离开萧家村,离开你们了....... 萧籽术抽了抽鼻子,忍住了即将掉下的一滴泪。 第二天。 卯初时分。 萧籽术起了个大早,被褥也不叠,一股脑塞进被窝里,拢成圆鼓鼓的一坨。 然后放下蚊帐,从外面看起来就好像是她还在睡觉一样。 做完掩饰工作,她又将昨晚写好的一封信压在枕头底下,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个角。 把一套洗换用的衣裳并几个白馍馍打了个包袱,挎在肩头,然后从用箩筐和稻草搭成的窝里把嘟嘟抱了出来。 这小家伙还在酣睡,发出细微而均匀的呼噜声,萧籽术笑着,轻轻戳了戳它那银灰色的耳尖。 “嘟嘟,我们该走了。” 嘟嘟的耳朵最是敏感,经她这么一戳,立马醒转,眯着惺忪的睡眼看她,呆萌萌的样子,颇为讨喜。 萧籽术轻轻推开房门,尽量踮着脚走,绝不制造出任何声响。 在第一道曙光即将突破云层之前,她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家。 一直走到村口,仍是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望着在视野中渐渐变得模糊的木屋。 同样模糊的,还有她的一双泪眼。 哥,我走了。我不能再麻烦你们了,我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寻找我的亲生父母,你不必过于担忧,不必下山来找我,等我查明了身世,自然会再回萧家村的。 我走之后,你要好好准备科举,愿你早日金榜题名,高中状元,成为全村人的骄傲,你一定要照顾好老爹和阿娘。老爹的老寒腿一到阴雨天就疼得要命,要记得请郎中治,阿娘眼神不太好,穿针的时候要记得帮忙。劣妹籽术留。 萧籽术在心里反复叨念着信里的内容,泪如雨下,哭得一塌糊涂。 第3章 勇斗大灰狼 刚下了山,隐隐约约听见村子里响起第一声鸡啼。 一缕炊烟,在晨风中袅袅升起,摆动腰肢,已有人开始生火做饭了。 东方天际,渐渐浮出鱼肚白。 山里人都起得早,老爹和阿娘这时候差不多也都起床了,哥哥吃过早餐还要去私塾授课。 “我得快些走了!以免他们发现我人不在,追过来寻。”萧籽术暗暗对自己道。 如此一想,便加紧了步伐。 她是第二次下山,第一次是随哥哥去市集卖画,所以对下山的这条大路倒是并不陌生。 但为了不被家人追踪到,萧籽术还是特地选了一条未曾走过的捷径。 至于这捷径究竟通向何处,她就不清楚了。 很快,穿过了一座山谷。 山谷的清晨是相当美好的。 夜霜化成露珠,第一缕阳光在翠绿的草尖上打个滚,湿漉漉地飘散到空中,路边的树木和花儿精神焕发,几声鸟语啁啾,适时地滑入这份静谧中,更平添了些许灵动之感。 一切是那么宁静,那么清新。 只可惜萧籽术无暇欣赏景色,她沿着脚下的一条羊肠小道,一个人抱着狼崽孤独地快步行走着。 漫无目的地走了大概十多里的路,徒步了半个时辰。 她第一次走这么久,腿都快软了。便在附近的一棵银杏树下拣了处阴凉地,盘腿坐下,打算歇一歇。 萧籽术慵懒地靠在树上,打了个哈欠。 好困。 本想打个盹,然,瘪瘪的肚皮和肚子里不断发出的咕咕抗议声,都在提醒她必须得吃点东西先。 她只好强忍睡意,将包袱放落在地上,解开结,从里面掏出一个被挤扁的白面馍馍。 刚想面目狰狞地大口咬下去,却见嘟嘟耷拉着脑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她手里的馍馍。 “你也饿啦?” 萧籽术莞尔一笑,掰了一小块馍揉碎了,送进嘟嘟嘴里。 山风从密林跑出来,吹干了萧籽术身上的淋漓汗水,阵阵凉意贴在脸上,使她感到十分舒爽,十分惬意。 上下眼皮开始互相打架,她有些昏昏欲睡。 “啊——” 蓦地。一声响亮而刺耳的尖叫,如利刃一般割破了此间的寂静,吓跑了草丛里的野兔,惊飞了林间的宿鸟,也毁了她差点做成的美梦! 何人叫喊? 萧籽术猛地睁开双眼。 因为睁得太猛太急,眼角随之微微抽搐了几下。 “救命!”林中有人呼救。听声音,好像是个少女。 “嗷呜...” 随即,发出了一阵高亢而悠长的狼嗥声。 有狼!萧籽术心中一窒。 小狼崽嘟嘟反应最快,突然从萧籽术的怀里跳下,如一阵风似的迅速冲进了林子,她竟来不及阻拦。 没办法,萧籽术也只好赶紧跟了进去。 眼前的一幕,让她彻底清醒了。 那是一头灰色的野狼,高大健硕。 尾巴却是黑的,很大,很长,此刻正往上翘起,像是在示威。 它弓起了身子,身上的毛陡地竖立起来,露出锋利如剃刀般的獠牙,满嘴流着的哈喇子泛滥成河。 显然是已经饿坏了。 呼救的少女,正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在野狼逼近的阴影里瑟瑟发抖。 她外面披着猩红色绣花斗篷,内里罩着玄色劲装,脚穿红绒鹿皮小蛮靴,打扮得十分利落,右腕上坠着一串紫金小铃铛,因她的颤抖而叮叮当当直响。 个子高挑,一头乌黑亮丽的短发,撩了些许简单的挽了一下,其余垂在颈边,额前绾起一条雪白色纶巾。眸如秋水,此刻因恐惧而泛起涟漪。 一旁,还掉落了一把弓弩和一副空的箭囊,几十枝箭矢散乱地插在四周的地上和树上。显见是她适才为了自救,一个劲地朝大灰狼射箭,但却都射偏了! 嘟嘟的突然出现,打破了原本紧张的局面。 它冲着大灰狼怒龇着还没长齐的牙,那优雅的身形蜷成准备进攻的姿势。可面对比自己体型大好几倍的野狼,顿时就怯下阵来。 大灰狼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腆着肚子,一面缓慢地朝它走来,一面伸长了脖子,抖动尖尖的耳廓,快速翕动鼻翼,做出一副嗅闻状。 萧籽术骇然,对身边吓傻了的少女道:“姑娘快离开这里。” 少女惊惧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慌慌张张地跑了。 萧籽术张开双臂,嘟嘟会意,飞快地钻进了她的臂弯,惊恐万分地把自己的头深埋进她的腋下。 大灰狼就在离萧籽术一丈远的地方停住了,定定地望着她,像是在试探什么。 然而,它的兽性,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出来。 怎么办? 萧籽术抱紧了嘟嘟,悄悄后退两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对上了大灰狼那一双闪着幽幽绿光的眼睛。 萧籽术根本无法淡定,唯有不断地谨慎后退,与它保持距离,再找个最佳时机逃跑。 她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大灰狼就会扑上来咬断她的脖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到过度惊吓,嘟嘟这小家伙,在她袖子上一声不吭地拉出了一滩极其难闻的粪便。 咦......臭死了! 萧籽术满脸嫌弃地捂住了口鼻。 吃的不多,拉的倒是挺多! 但现在不是责怪嘟嘟的时候,而应当想出办法对付眼前的恶狼。 可这大灰狼却像是嗅到了什么危险的信号似的,突然退后几步,温驯地垂下脑袋,眸里的绿光也随之暗淡了几分。 萧籽术正感到奇怪,它又立马掉转过头,夹着尾巴狼狈地跑了。 她眨了眨眼,有点懵。 再将视线落回沾满嘟嘟粪便的袖子上,豁然省悟:原来,嘟嘟是狼王之子!大灰狼嗅到它的粪便味道,误以为狼王就在附近,所以才惊慌失措地溜了。 萧籽术松了口气,摸了摸嘟嘟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道:“你今天可立了大功劳呢,真棒。” 嘟嘟开心地摆摆尾,然后毫无征兆地放出一个臭烘烘的屁来。 萧籽术捏紧了鼻子,低头看了一眼袖子上的一滩湿黏黏的液体。眉头紧蹙,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 这件衣裙,可是哥哥花了大价钱给我买的,却被这顽皮的小狼崽给弄脏了! 得赶紧找一处溪流去清理干净才行。 第4章 首辅千金 萧籽术刚出林子的时候,却看见少女躲在自己之前靠过的那棵银杏树后,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 见自己安然无恙地走出来,她的目光里满是震惊,怔了怔神,然后双手大幅度地朝萧籽术不停挥。 萧籽术闻了闻身上的臭味,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我叫姜白芷。”少女从树后跳了出来,端出一张十分友善的笑脸,“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知恩公怎么称呼?” 萧籽术与少女保持了一定距离,笑不露齿,很有礼貌地应了:“我姓萧,萧籽术。” 她现在细细一打量少女,发现她的容貌其实整体偏于柔和,只是鼻梁生得挺,反而将长相衬得英俊而攻气十足,给人感觉是个特别飒的那种女子。 “好的,萧姑娘。” 姜白芷可能是想要表达自己的热情,刻意近前两步,忽而一股奇臭无比的异味传来,迫得她踉跄后退,捂着鼻子指着萧籽术,瞠目结舌,“你......” “不是我的,是它拉的。” 萧籽术知道她接下去想说什么,便把一直埋在怀里装无辜的嘟嘟揪了出来,正对着递给她看,以证清白。 姜白芷看着眼前冲她傻乐的小狼崽,霎时花容失色,“啊!狼!” 萧籽术吃吃笑道:“姜姑娘别怕,它还小呢,不会咬人。你看,它多可爱哇。你也来抱抱。” “我、我不敢。”姜白芷十分胆怯地缩了缩脖子,又重新躲回树后去了。 萧籽术被她这副怂样给逗笑了。 想着也许是刚被大灰狼给吓坏了,留下了恐狼后遗症,抑或是怕它在她身上拉大便吧,所以才不敢靠近嘟嘟。 见萧籽术将嘟嘟藏了回去,姜白芷这才胆战心惊地凑了过来,眨了眨眼睛,眉头拧成一个疑问号,“萧姑娘为何养一只狼崽当宠物?” 萧籽术一边抚顺嘟嘟身上的毛皮,一边笑答:“姜姑娘,狼其实并不可怕,只要你好好照顾它,呵护它,它是不会伤害你的。嘟嘟掉坑里受了伤,被我们村里的猎户给救了,如今正好送给我做伴。” “它叫嘟嘟?”姜白芷目瞪口呆。 一只狼,居然还取这么萌萌哒的名字? “嗯呢。好不好听?” 萧籽术换了一种抱法,像抱婴儿似的将嘟嘟的头枕在左臂,右手搭在它腰间,两条后腿露在外面透气,“我可稀罕它了,晚上还要抱着一起睡呢。” 说完,她暗暗在心里补充了一句:除了偶尔会放点臭屁...... “你、你真大胆。”姜白芷对于萧籽术养狼一事仍是无法接受,只觉得毛骨悚然,“别看狼崽现在可可爱爱的,等养大了变得又丑又凶又狠,人都说狼是养不熟的,发起狠来连主人都咬。” “胡说!”萧籽术微愠,挑挑眉梢,“狼有时候比狗还忠心耿耿,只要人不犯狼,狼一般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姜白芷愣了愣,只好附和道:“或许你是正确的吧。” 又道:“对了,你到底是如何降服林中那只野狼的?我觉得你的本事真是大得不得了!”说完,露出一副崇拜不已的迷妹神色。 “姜姑娘可夸错人啦。”萧籽术握了握嘟嘟的小爪子,苦笑道:“能把大灰狼赶跑,还得多亏了嘟嘟呢。” 姜白芷闻言一诧,弱弱地瞄了一眼嘟嘟,百思不得其解:这小狼崽还不够大灰狼塞牙缝呢,怎么可能吓得跑那么大一只野狼? 萧籽术撇下她,独自到山下找了一条小溪,蹲在岸边,舀水清洗了袖子上的污迹。 但那股臭臭的味道并没有消散,只是比之前淡了许多。她灵机一动,采了几瓣极香的茉莉花蕊,搓成粉末涂抹在袖子上,暂时压制住了臭味。 姜白芷很快跟了过来,蹲在她旁边,溪水十分清澈,她舀起一捧水洗了把脸。 正好口渴,掬起水又喝了几口,只觉清凉甘冽,精神为之一爽。 “恩公还没说你是哪里人呢?怎么会碰巧在此处出现?”姜白芷别过脸问道。 萧籽术等她喝完,将嘟嘟放进水里,一边替它擦拭身体,一边抬起头回应:“姜姑娘以后叫我籽术就好。” “我是......”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动,随口道:“我是蓟州人,家住在桃花村。只是刚好路过罢了。当时听到你在求救,便来看看情况。” “哦,原来是这样啊。” 姜白芷点点头,也不等萧籽术问她,便自报了家门:“我爹是内阁首辅,府邸建在金都。我是七年前才随我娘和我哥哥从祖籍襄阳迁到金都来的。” 首辅?好大的官! 萧籽术颇感意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阴差阳错地救了首辅家的千金大小姐。 首辅权势煊赫,若能凭靠他的力量,要查明身世,岂不是易如反掌? 算盘一打到这,萧籽术心中不禁窃喜。还好自己挺身而出,管了这一桩闲事,不然哪有机会认识首辅千金? “我爹罹患顽疾多日,卧病在床,还差一味红参作药引子,听闻只有此地一带生长,特来采药,没想到却不小心碰上了狼。幸好遇上了你。” 姜白芷说完,脸色变了变,直拍胸脯,心有余悸。 “相逢即是有缘。”萧籽术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姜姑娘有这份孝心,想必会感动上苍,首辅大人的病也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哈哈,借你吉言。” 姜白芷心情大好,微笑着看萧籽术把游水的嘟嘟捞了出来。 嘟嘟洗了个舒舒服服的澡,高兴得上蹿下跳。而后抬起两只前蹄,人立起来,拼命抖落着身上的水滴。 萧籽术与姜白芷肩挨着肩坐在草地上,泡了一会儿日光浴,河边回荡着二人的欢声笑语。 她们谈得十分投机,相见恨晚,到最后更是以姐妹相称,萧籽术对这位首辅千金的了解也增进了许多。 日影渐渐西斜,嘟嘟身上的茸毛也干得差不多了。 萧籽术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姐姐,时辰不早了。此地会有大量狼群出没,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尽快离开吧。” “好。”姜白芷听了,慌忙从地上爬起,柔声问道:“籽术妹妹,你要去哪里?” “我?我也不知道。”萧籽术茫然地眺望远方,“我本来是想出来散散心的,但并没有固定的地方去。” 第5章 通缉犯 “既然这样。”姜白芷盈盈笑了一下,双指在嘴边一撮,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须臾间,一匹鞍辔鲜明的枣红色骏马从不远处的竹林里奔了过来,颇有灵性地在姜白芷面前停下。 姜白芷身形一掠,敏捷地跨上马背,然后向萧籽术伸出右手,“妹妹既然不知去哪,不如上马吧,去我家玩两天。怎么样?” 萧籽术心中正有此意,表面却是故作犹豫了片刻后,才重重一点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姜白芷大手一拉,将萧籽术提上马。 萧籽术不禁惊叹:哇哦,好强的臂力!以后打架可有大姐给罩着了! “坐好咯!”姜白芷叮嘱一句,扬鞭策马。 马儿挟着滚滚烟尘,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前疾驰。 萧籽术惊叫一声,搂紧了姜白芷。连嘟嘟也都吓得缩成了一团毛绒球。 “啊——” 耳边狂风呼啸而过,两旁的风景飞快地倒退,颠簸加速度带来的刺激和快感让她禁不住兴奋地大叫起来。 她还是第一次骑马呢! 姜白芷骑术了得,马又是纯种的大宛名驹,跑起来贼快,不消半个时辰,便到了金都城。 金都是大周朝的国都,天子脚下,最是富庶繁华。 而此时,二人正按节徐行在金都城最热闹的一条街道上。 只见熙熙攘攘的,尽是人群。阔少爷们提笼遛鸟,官员乘着轿子招摇过市,卖花女捂住篮子惊恐地躲到一旁,酒楼、绸缎庄、粮店等生意兴隆,各地商贾来来往往,趾高气扬,乞丐们卖力地磕头跪求打赏。 与村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场面相比,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萧籽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这么多花样,入目皆是新鲜感。 什么会飞的纸鸢啊,会动的洋画片啊,亮晶晶的冰糖葫芦,香喷喷的烤年糕啊......都是她没看过没吃过的! 街上百姓都认得马上少女是姜府大小姐,主动避让出一条通畅无阻的道来。 姜白芷扭过头,冲萧籽术笑道:“拐过这道弯,再骑一小段路程就到我家啦!” 萧籽术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太注意听她说话,只是条件反射性地点了点头。 突然,她游离的目光刹那间定格在城墙的皇榜上。 隔的距离有点远,她无法看清楚皇榜上的字,只隐约看见皇榜上似乎登了一张男人的画像。 难道是通缉犯? “姐姐。”萧籽术轻轻捅了捅姜白芷的后背,“我想下马看看。” 姜白芷闻言,立刻勒住了马缰绳,“怎么了?” 萧籽术指了指皇榜那里,“姐姐你瞧,那儿有好多人围观,不知发生了什么,我想去凑一凑热闹。” “这样啊。”姜白芷轻笑了一下,纵身跳下,扶她下了马,“好,我陪你一起去。” 姜白芷和萧籽术一到,那些围观的群众立马向四周分散开来,中间空出一大块地方。 萧籽术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趋上前,仰着小脸看皇榜。 果然如她所料,皇榜的内容的确是通缉逃犯。 他最近经常流窜于金都一带作案,朝廷正悬赏十万两白银捉拿。 而萧籽术一见这逃犯的相貌,脸色顿时就变了,眼神也变得凌厉骇人。 画像上的男人,剑眉虎目,满脸横肉,秃顶,左颊有一道黑褐色的刺青,十分醒目,一看面相,便知是个凶狠角色。 萧籽术尤其认得这双眼睛,一辈子也忘不掉! 从他的眼睛里,仿佛映出了当年他残忍杀害凌禅的那一幕惨象。 她九岁那年,意外跌落山崖,幸得隐居崖下的神医凌禅所救,把她治好。 在凌家养伤的期间,她结识了凌禅的孙儿凌疾,一日早晨,两人相约出去放风筝,回来的时候,正巧撞见这逃犯入室行凶,萧籽术被凌疾捂住嘴,躲在暗处,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凌禅死于他的刀下。 凌疾大哭之后,将爷爷埋了,并将萧籽术送回了萧家村。从那以后,她再没见过凌疾,而凌禅祖孙所住的茅屋也变成了一堆废墟。 一回忆起这些痛心的往事,萧籽术就恨得咬牙切齿,两簇火苗在她眸中熊熊燃烧。 江洋大盗奉昶——我总算找到你了! 姜府,就坐落在朱雀巷。 首辅大人位高权重,但他这府邸与众多勋贵权臣的富丽堂皇相比,显得十分普通,似与其身份格格不入。 越低调的人越是危险,越厉害的人越是低调! 这个道理,萧籽术还是明白的。 在路上,萧籽术已得知,姜白芷还有一个二叔,两个嫡亲哥哥。 二叔姜鼎雄娶了三房妻妾,与其子女住在姜府的东跨院。 他是进士出身,托大哥的关系,才入了翰林院任翰林学士承旨,虽是正三品的官,却也掌控了不少权力,与大哥联手把持朝政。 临安帝倒成了戴着皇冠穿着龙袍的傀儡,任二人摆布。 姜白芷的大哥姜云策,武功盖世,久经沙场,三年前领兵击退戎狄,在落雁山下刻石记功,受封为定国大将军,如今一直镇守雁门关未归。 而二哥姜云昭,玩世不恭,放荡不羁,文武都不沾边,却专擅雕工,手艺精湛绝妙。 “妹妹,我先带你去向祖母请安。” 姜白芷翻身下马,领着萧籽术进府,兴冲冲地直奔主院的荣禧堂。 萧籽术一边领略首辅府内里的气派,一边欣赏沿途景色。 脚下一条鹅卵石铺砌的甬路,笔直通向荣禧堂,两侧栽了一小片梨花林,盛放着密密麻麻的花骨朵。 清新的梨花芬芳扑鼻而来,萧籽术从来没闻过,使劲耸着鼻子去嗅,唯恐有丝毫的浪费。 快到荣禧堂门口时,却见右侧藤萝架下走出来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 他肃着一张脸,腰畔挂着一柄乌鞘剑,满头黑发束了起来,用一根黑丝带齐额勒住,显得他的额角更宽阔,鼻梁也更挺拔。 皮肤是古铜色的,眼睛很黑很亮,深嵌在他高高的颧骨上,下巴依然留着一点婴儿肥的痕迹,穿了一袭墨色紧身衣,全身上下扎束得一点多余的布角都没有,凸显出十分结实的肌肉。 年纪嘛,比萧籽术还小几岁,行动举止却极为成熟稳重,此刻遥遥朝姜白芷躬身一抱拳,说话的腔调也像大人一般:“女郎。” “疾墨。师父还没回来?”姜白芷问道。 被唤作疾墨的少年缓缓抬起头,有意无意地瞥了萧籽术以及她怀里的狼崽一眼,面无表情,“没。” “知道了。”姜白芷微微颔首,右手一挥,疾墨便再行一礼,迅速退下。 萧籽术驻足,望着疾墨远去的背影,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蓦然涌上心头。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她却好像觉得自己居然对他那张脸并不感到陌生。 这是怎么回事? 第6章 老夫人 “姐姐,他是谁呀?”萧籽术扯了扯姜白芷的衣角,声音软糯地问道。 “他叫疾墨,是陪我练剑的剑童,从小就被家人卖进姜府。”姜白芷见她问得这么认真,不禁有些奇怪,“怎么了?妹妹认得他?” 萧籽术挠了挠腮,“不认得。我只是有点好奇。 “哈哈,我们家啊,好奇的事还多着呢。”姜白芷笑着,大步流星地迈进荣禧堂。 萧籽术扑闪着大眼睛,忙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甫一进去,只见有个雍容华贵的貌美少妇和一位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正在邓老夫人两侧。两个婆子侍立在身后。 邓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一边抿杏仁茶一边同二人叙话。 左边的少妇眼尖,最先见姜白芷进门,忙堆着笑迎了上去,“白芷回来啦?” “大嫂。”姜白芷低低地唤了一声。 这少妇,正是姜云策的结发妻子谢氏。 谢氏全名谢语嫣,乃是镇远大将军谢鹤堂的嫡长女,因姜云策长年在外征战,而一直独守空闺。甚至就连当日拜堂,也由姜云昭代拜,二人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 可以说,与守活寡没什么两样,对她这么一个柔弱女子而言,也确实够苦的。 萧籽术看得出来,姜白芷对她十分尊敬且亲近,毕竟长嫂如母。 姜白芷的母亲柳氏出身寒微,去世得早,病亡两年后,姜鼎鸿就续了弦。 先皇御口亲封杨太师幺女为护国夫人,也就是邓老夫人右边这中年妇人,姜鼎鸿明媒正娶了过来,十分宠爱。 杨氏出身虽尊贵,却是个肚皮不争气的,至今仍未替姜鼎鸿添半个子嗣,因此缘故,邓老夫人并没有将府里掌事的权力交给她。 “芷儿。”杨氏满脸殷勤地走过来,想要拉她的手。 姜白芷对这位二娘的态度却是冷淡至极,装作没看见似的,直接绕过她,跑去向邓老夫人请安。 妇人一时颇感尴尬,讪讪地缩回了手,顺势拧紧了绢帕,脸色也随即阴沉了几分。 姜白芷规规矩矩地跪在邓老夫人膝前,伏身拜了三拜,“祖母,芷儿给您请安。” 邓老夫人虽华发已斑白,精神仍旧十分矍铄,迭迭地叫着“乖孙儿”,笑着扶起姜白芷,携了她一双手儿,一把搂入怀里。 姜白芷在姜家最得邓老夫人的宠爱,惹得姜云策、姜云昭两兄弟醋坛子都打翻了,常常抱怨老祖宗偏心。 萧籽术杵在原地,默默地看着眼前祖慈孙孝的这一幕,不禁想起了阿爹阿娘,还有哥哥。 不知道他们发现自己不见,看到信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村子里的人,现在也许已经下山来找了吧? 可谁会料到,她居然待在首辅府呢? “祖母,芷儿今天认了个妹妹,特地带回来给您老人家见见。” 姜白芷撒了一会儿娇,从邓老夫人怀里脱身而出,跑到门口将萧籽术牵到邓老夫人面前。 萧籽术任由她牵着,垂着头,冲邓老夫人道了万福,然后笔直站好,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俨然一副乖巧怕生的模样。 “抬起头来给我瞧瞧。”邓老夫人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了她一阵,和颜悦色道。 萧籽术依言抬起头,对上了邓老夫人的脸。那遍布的每一条皱纹里,都浮漾着和蔼笑意。 被邓老夫人散发的亲和力所感染,萧籽术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亲切的感觉。 她不曾见过自己的亲生爹娘,更遑论祖母,日后若能见到,也该是像老夫人这般慈祥的吧。 “嗯,这妮子生得倒忒标致。叫什么名字?”邓老夫人眯着眼问了。 “我叫籽术。西瓜籽的籽,驻颜有术的术。老夫人安康,冒昧造访,打扰了。”萧籽术奶声奶气地答了。 “籽术?嗯,好名字!”邓老夫人连连颔首,又问道:“家是哪里的?” “蓟州府桃花村。”萧籽术浅浅一笑,之前编好的谎话如滚石下坡一般顺滑地溜出嘴。 “乡下丫头?”一旁的杨氏居高临下,鄙夷地白了萧籽术一眼,“真当咱首辅府是什么地方,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领进来?” “听二娘的意思,可是怪芷儿自作主张?”姜白芷抬眸,面上似乎笼着寒霜,没好气地质问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氏一愕,自知失言,忙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释。 姜白芷却冷冷打断她的话,转脸面向邓老夫人道:“祖母,籽术妹妹可是芷儿的救命恩人,您不能让什么阿猫阿狗随便怠慢了她。若不是她,芷儿就真成了那大灰狼的盘中餐了。” 邓老夫人闻言,勃然变色,看向杨氏时脸就瞬间暗了下来。 又听到孙女儿后边的话,为之大惊,身子也坐直了,“什么大灰狼?” 姜白芷便绘声绘色地把自己如何碰上大灰狼的遭遇以及籽术妹妹如何斗退大灰狼的英勇事迹与邓老夫人讲了。 邓老夫人听得又惊又怕,重又将姜白芷揽入怀,亲了几口额头,“好乖孙儿,没吓出毛病来吧?” “祖母安心,芷儿已无大碍,这一切可都多亏了籽术妹妹呢。不然,芷儿真真不知能否活着再见到祖母一面了。”说着,给萧籽术递了个感激的眼色。 “原来是芷儿的救命恩人!”邓老夫人闻言,喜不自胜,冲萧籽术招招手,“丫头,过来。” 萧籽术眨眨眼,依言靠了过去。 “丫头,你还这么小,居然敢从大灰狼口里救下芷儿,单就这份胆识,我便十分欣赏。”邓老夫人顿了顿话音,沉吟片刻,道:“我瞧着你挺投眼缘的,不如认了你当干孙女,你可愿意?” 萧籽术受宠若惊,一双眼珠睁得比棋子还圆,“籽术当然愿意。老夫人看得起小女子,实是小女子前世修来的福气。” 话音落,萧籽术扑通跪下,以额触地,郑重地拜了拜,“祖母在上,请受孙女一拜。” “好好好。”邓老夫人乐呵呵地将萧籽术亲手扶起,越看越喜欢得不得了。 姜白芷见缝插针道:“祖母,籽术妹妹近日与家人走散了,四处流浪,现下还没地方住,不如留她在府里住一段日子?” “老夫人三思啊。”一旁保持缄默的杨氏坐不住了,急忙劝阻:“这丫头来历不明,儿媳恐怕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尚且老爷也不会同意留她住下的。” 第7章 祖母莫怕 “怎么?我认个孙女儿,还得求鼎鸿同意?”邓老夫人沉着脸,冷哼一声,“他若不服,教他自来找我!我决定的事,天皇老子也无权更改!” 又略侧了侧头,对身后的婆子道:“桂嬷嬷,吩咐下去,即日起,全府上下必须把这位籽术姑娘当菩萨一般供着,谁敢违逆,亏待了我干孙女,若传到我耳里,不论是谁,都绝不轻饶!” 说完,还刻意地剜了杨氏一眼。 骇得杨氏冒出一脑门虚汗,却也不敢举帕擦拭,只能恨恨地将绢帕揉成皱皱的一坨。 “快去给萧姑娘腾一间最干净整洁的厢房出来,另派两个伶俐点的丫头伺候。” 桂嬷嬷垂首应了,徐徐退出荣禧堂。 邓老夫人给萧籽术赐了座,又命个小鬟奉茶。 萧籽术也不客气,只是,她屁股刚沾上座,刚睡醒一觉的嘟嘟,便不老实地探出小脑袋来。 两粒黑葡萄似的眼睛,因初醒而显得有些惺忪,眨动眼皮,张望着四周陌生的环境。 “啊!有狼!” “啪!” 邓老夫人见了这小狼崽,顿时受了惊吓,一盏热茶应声摔落,白眼往上那么一翻,昏厥过去。 “狼!” “祖母!” “老夫人!” 谢氏和杨氏先是被狼崽给吓了一跳,而后大家都被邓老夫人的昏厥给吓坏了。 萧籽术猛地一拍脑门,盯着愣愣地看她的嘟嘟,不禁一阵懊恼:“哎!我怎么忘了把这家伙给藏起来了!” 这下可好,把姜家的当家主母给吓着了,刚建立好的祖孙关系,只怕就要因此毁于一旦了! 萧籽术默默叹了口气,已做好了被逐出首辅府的准备。 经验丰富的谢氏相比杨氏更为镇定,一个箭步蹿上前,掐了邓老夫人的人中,她这才悠悠醒转。 “祖母,您没事吧?”姜白芷牢牢搀扶住她,担忧地问道。 邓老夫人喘了好大会粗气,轻轻摇了摇头,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狼呢?是不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 大家齐刷刷地回头,看向萧籽术,此时,嘟嘟已躲在她身后,趴在背上不吭声。 而她,乖乖地立正,站得笔挺,像极了个在学堂里惹夫子发脾气被罚站的孩子。 “狼呢?”杨氏拿一双杏子眼狠狠瞪她,“别藏着掖着了!我们可都瞧见了!” 萧籽术望向被吓得脸色煞白的邓老夫人,又望向姜白芷,眸里饱含歉疚,不知该如何是好。 姜白芷想了想,朗声道:“妹妹别紧张,拿出来吧,把它介绍给祖母认识。” 萧籽术闻言,如奉纶音,反手从背后将嘟嘟绕过头顶抱到身子正前方,大大方方地展示给众人看了。 嘟嘟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也隐隐明白是自己的贸然露脸造成了不太融洽的局面,羞愧地将头始终勾得低低的,与主人萧籽术的动作竟是如出一辙。 谢氏、杨氏以及邓老夫人吓得直往后退! 邓老夫人脚底更是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真有狼! 我没看走眼! “你.......你......”邓老夫人不停抖手,指着萧籽术,连说了几个“你”字。 姜白芷见状,忙跳出来打圆场,“祖母莫怕,它还小,不会咬人呢。” “祖母您看,芷儿都不怕呢。” 姜白芷一步步走近小狼崽,刻意将“不怕”二字咬得分外重,又回头冲邓老夫人扯出一抹干笑,以昭示自己丝毫不怕。 然而,她那颤抖如筛糠的双手和不断抽动的嘴角,终究暴露了她骨子里对狼的畏惧,哪怕是一头刚满月的狼崽。 萧籽术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有些怔神,“姐姐,你、你真要如此?” “嗯。给我抱一抱吧。”姜白芷硬着头皮,一咬牙,一闭眼,像是抱烫手的山芋似的,从萧籽术手里,以一种相当僵硬的姿势将嘟嘟抱入怀里。 狼毛顺滑,手感极佳,嘟嘟又不怕生,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偎在她胸前。 姜白芷霍然睁眼,惊喜万分,此刻抱着嘟嘟,像是往怀里塞了个毛毛球,竟有种说不出的熨帖而温暖的感觉。 姜白芷欣喜转身,调整成一种极舒服的抱姿,将嘟嘟的肚皮敞露在邓老夫人面前,“祖母,它好乖哟。您也来抱抱。” “你别过来!”邓老夫人等三人如临大敌,皆是整齐划一地往后大步一退,惊恐不已。 姜白芷哈哈大笑,故意恶作剧似的,抱着嘟嘟又往前逼近两步。“祖母莫怕,您瞧芷儿一点也不害怕......” 她话还说完,哪知嘟嘟这时候竟毫无预兆地喷出来一股臭屁,熏得她满手都是。邓老夫人等三人也都看傻了眼! “啊——” 姜白芷花容失色,大声尖叫着松开手,嘟嘟掉落在地,趁机一溜烟往门外逃了。 好你个嘟嘟!早不放晚不放,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放屁! 萧籽术气得直跺脚,刚想拔腿去追它,却被杨氏厉声喝止:“不准走!惹了祸还想逃?没门!” 萧籽术讪讪地转过头,见姜白芷失神地望着自己双手的手掌,突然“哇”地一声仰天哭了出来。 “姐姐,我带你去净手!” 话音还没落下,萧籽术便牵着姜白芷飞奔而出,离开了荣禧堂。 “站住!” 杨氏跑出去一看,两人却已不见了踪影。心里不禁暗骂了句:“死丫头,属野兔子的吧,跑这么快!” 萧籽术初来乍到,不明府里的方向,就像掐了头的苍蝇似的,横冲直撞。 最后,倒是姜白芷引她进了自己的闺房。 姜白芷的闺房,不似一般女儿家那般香喷喷,脂粉味重,装饰得也较为简单。 窗纱是前几日新换的江宁织造例贡上用软烟罗,薄如蝉翼,窗下打着一张梨花边漆心罗汉围榻,铺着闪银心缎坐褥,榻上设一张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上头搁着用冰泉水湃过的时新瓜果。 粉壁上斜挂着一把紫鲨鱼皮鞘的红穗宝剑,书案上的京瓷美人斛里,插着一株腊梅。一扇四折的大屏风,泥金全屏红檀木,两端嵌玉,整扇只画着一只孔雀。此外,铜镜妆台,罗幔纱帐,布置得也极是清雅。 “大姑娘,怎么了?” 姜白芷解下披风,房里的大丫鬟连翘往床头的青釉莲瓣宝珠纹狻猊熏炉里添了一把瑞脑香,迎上来接过披风,问道。 “没事。手弄脏了,洗洗。” 姜白芷将满眼稀奇的萧籽术带进房间,由她在榻上随便坐了。 第8章 拜见义父 连翘打来一盆热水,一面用玫瑰胰子蘸湿了,伺候主子洗手,一面瞥了眼萧籽术,轻声问道:“大姑娘,这小女孩是新招的婢子么?” 姜白芷嗔怪道:“没眼力见的东西!萧姑娘是我妹妹,祖母刚认的干孙女儿,你敢对她不敬?” 连翘吓得慌张失措,叠声求饶:“奴婢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姑娘恕罪。” 姜白芷摆摆手,淡淡地道:“下回可得长记性,眼睛放亮点。” “奴婢记着了。” 连翘替姜白芷净完手,赶忙走到萧籽术面前,屈膝行礼,“二姑娘好。” 萧籽术一时还未适应这一特殊身份,呆了呆,才道:“不用客气,请起吧。” 二姑娘么? 萧籽术苦笑了一下,适才在荣禧堂把邓老夫人吓成那副模样,只怕邓老夫人过后就反悔了吧。首辅府的二姑娘,我何德何能配得上这么尊贵的身份呢? 想到这,她便起身,向正在擦手的姜白芷躬身道歉:“对不起,姐姐,我家嘟嘟不懂事,害您和老夫人生气了。” 姜白芷咧嘴笑笑,“妹妹说的什么话,姐姐怎么会生气呢?祖母也只是一时无法接受有狼在府里出没罢了,她其实也是个很有爱心的好人儿。祖母那边,妹妹甭担心,我自会去劝说,一定不会让任何你赶你出去的!” 萧籽术十分感激地望着她,眼眶一热,想着自己在萧家村有哥哥宠,在首辅府又有姐姐疼,自己这一生还会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唯一还未满足的,便是自己一直想找到亲生父母的那个心愿!她此番下山,就是为了调查自己的身世,找到生她但不养她的爹娘,问问他们为何如此狠心如此绝情地将自己抛弃! 见萧籽术眼角噙着泪花,姜白芷一愣,掩嘴吃吃笑道:“瞧你,咋还哭了勒?” 含笑着伸手替她拭泪,忽而又回想起自己不久前因为嘟嘟的一个屁,就哭成那样,面上竟有些挂不住了,笑容顿时僵住,“唰”地红了脸。 “走,妹妹。我带你去看望爹爹。”为了不让萧籽术察觉自己的异样,姜白芷拎起她就往东跨院跑。 鼎天阁,姜鼎鸿的内室里,门窗紧闭。 首辅大人姜鼎鸿,阖着眼睛正躺在金丝鹅绒床上养神,因着畏寒,床边烧了好几大盆炉火,几床厚厚的棉被摞在身上。 姜鼎鸿前些天偶感风寒,原本不以为意,不料竟渐渐寒毒侵体,大伤了元气,从此沉疴难愈。 西府的二老爷姜鼎雄请了宫里的太医来治也毫不管用,反而病得愈发严重。 昨晚经好友刑部尚书荆敏之举荐,姜鼎雄今日一大早便命了教姜白芷习武的师父聂茯苓,去请白云观的了因师太来医治。 “大人,大姑娘求见。”一名黑袍护卫轻手轻脚地进屋禀报。 姜鼎鸿费劲地抬起被倦怠压得沉重的眼皮,一张脸蜡黄蜡黄的,被这场重病磨损得毫无血色。 他强打起精神来,连声带都是颤栗的,“让她进来。” “遵命!”护卫领命,返回去开门。 “爹!” 姜白芷挟着一股风势疾步冲了进来,灌入房中的风,惹得姜鼎鸿剧烈咳嗽了一阵,护卫急忙将门关紧。 “芷儿,你来了。” 姜鼎鸿看到女儿,本来紧绷的老脸,忽然有了笑容!就仿佛是贫瘠的田地里,忽然绽放出一朵喇叭花! 那只有在慈父的脸上,才可以看到的慈祥而和蔼的微笑。 姜鼎鸿说话时中气虽不足,却仍带着一种无形的威仪,纵使在病中,也无伤他的威严。 萧籽术在进来之前一直在想象他的样子,甚至还在腹里勾画出了一个脑满肥肠、有些发福的权臣形象,所以此刻见到本尊,不由得有几分微愕。 瘦骨嶙峋,眼袋深沉,憔悴的老脸,看来就像是一团揉皱了的黄纸。 眼前这似乎不堪一击的中年人,竟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大人! “爹,你的病有没有好些?”姜白芷跪坐在床沿,关切地问道。 “哎!还是老样子。”姜鼎鸿叹息,又道:“你二叔已经派聂师父去请了因师太了,她医术高明,兴许能治好为父的顽疾。” 姜白芷闻言,由之前的担忧转而为欣喜,“芷儿相信爹爹一定会好起来的。您还欠芷儿一个诺言没兑现呢。” 姜鼎鸿微微牵动唇角,笑笑,“好,等为父康复,立马就给芷儿兑现承诺。” “好极了。爹爹可莫要与芷儿耍赖!” 姜白芷在父亲面前,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孩。 姜鼎鸿微微一笑,忽而又蹙了蹙眉,一字一顿道:“对了,为父适才听闻你今早跑去琅琊山寻大红参,还遇着狼了,真有此事?” “确有此事。”姜白芷老老实实答了,“不过,爹莫要担心,当时幸好籽术妹妹路过,救了女儿。” “籽术......妹妹?”姜鼎鸿一怔,“你哪来的这个妹妹?” 姜白芷便笑着把萧籽术推到他床前,介绍道:“爹,这位就是我新认的干妹妹,她叫萧籽术,就是她救的女儿。” “首辅大人好。”萧籽术整衣敛容,冲姜鼎鸿欠身,不卑不亢地见礼。 姜鼎鸿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细细打量着,对上她精致的眉眼,目光竟是一滞。 她长得好像...... “爹爹。” 姜白芷打断了他的思绪,以一种撒娇的口吻央求道:“芷儿想留妹妹在府里住下,给芷儿做个伴,您觉得如何?”生怕他会拒绝似的,姜白芷又急着补充道:“祖母已经答应了,还收了她作干孙女呢,她可算是爹爹的半个闺女啦!” 姜鼎鸿闻言,沉吟片刻之后,只是微微颔首,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 “谢谢爹爹。” 姜白芷欢欣鼓舞,拉了萧籽术一齐跪下,笑道:“妹妹还不快拜见义父。” 萧籽术愣了会儿,然后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女儿籽术拜谢义父,祝义父早日康复,重振雄风。” “起来吧,无须多礼。”姜鼎鸿有气无力地动了动嘴皮子,闭上眼,“为父要睡会了,你们先出去吧。敖丁,送送大姑娘和二姑娘。” 等姜白芷和萧籽术去远,假寐的姜鼎鸿蓦然睁眼,回忆起萧籽术的相貌,不禁疑窦丛生:奇怪!难道说,她真是他的女儿? 想到这,他眉峰一锁,唤了护卫敖丁进来,吩咐道:“速去查清此女子的底细!记住,务必查得一清二楚!” 第9章 送子观音 离开鼎天阁后,姜白芷便兴致盎然地往二哥姜云昭居住的云照阁赶。 萧籽术落在后面,默默地思考着心中的疑问。 她始终觉得适才首辅大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劲!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呢?她自己却又说不上来。 此时的云照阁里,只有一名少年箕踞在榻上,贴身伺候的丫环都已被遣散。 他一袭青莲色锦缎圆领长袍裹身,面皮白净,没有蓄胡须。脸蛋娇嫩无比,吹弹得破,弯弯两道细眉,一双如榴花般多情的眸子。天庭饱满,面容很有几分金都纨绔引以为傲的那种精致,一双大眼,唇却饱满优美。作为女子,太过英气太飒;作为男子,又太细腻太俊美。 总体说来,实在是一位俊秀之极的翩翩公子。 他的右手,此刻正握着一柄小刀,刃儿很薄,像是结了层霜似的泛着银光。 左手,却拿着一块形状不太规则、貌似是石头一样的东西,下半块有棱有角,上半块却已刻出了雏形:是一尊观音的半身像。 那双手白皙而修长,手指头根根似玉葱,比那块和田玉还要纯粹。 他正在一刀一刀的刻,一刀下去,那一块就跟豆腐皮似的往下掉,整套操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 渐渐,手里的速度加快了,一刀刀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等姜白芷进来的时候,姜云昭这最后一刀恰好刻完。 “二哥,你在雕什么玩意儿?”姜白芷好奇地凑了过去。 姜云昭掌心托着通体雪白的一尊手抱男娃的玉观音,栩栩如生,面部每一条纹褶、全身每一处凹凸乃至于拐角的每一道缝隙,都雕镂得精细又逼真。 观音娘娘脚踏莲花,端庄高贵,男娃双手合十,灵动可爱,每一缕神韵都刻画得惟妙惟肖,几乎连半点瑕疵都挑不出来。 这上好的和田玉刻成的玉观音,若搁在别处,少说也值个几百两。 姜云昭掏出洁帕,反复擦拭着观音像,微微一笑,道:“雕一尊送子观音像献给贵妃娘娘,祝她早日怀上龙种。” “二哥雕得这般漂亮,寓意又好,姨母见了,保准会爱不释手的。”姜白芷的眼里闪动着星星似的光芒,视线再也无法从它身上挪开。 姜白芷知道,从小到大,二哥就喜欢雕一些古怪玩意,什么木雕,石雕,砖雕,玉雕,可谓样样精通,天底下就没有他雕不成、雕不像的东西。 因他有如此一双巧手,故而她与二哥走得比较近,也比较黏他,总是缠他雕玩偶给自己玩。 但,大哥和父亲却都瞧不起他,认为他既不爱读书,又不会练功,更不喜什么仕途经济,整天就是捧着块破石头雕这雕那,没甚出息! 姜鼎鸿有心想引领他进入官场,可他偏偏不肯做官,向往自由,加之脾气又倔,因此父子二人经常一见面就吵架,一吵起来就不消停,结果闹得姜云昭离家出走,带着一个小鬟并一些金银细软四处浪荡,游山玩水,逍遥自在。 此次是因为姜鼎鸿患了重病,姜云昭才被邓老夫人急召回府。等姜鼎鸿的病一好,他便立马离开。 而姜白芷口中的姨母,便是临安帝新封的乔贵妃——乔元春,在后宫极是得宠。 “好手艺!” 迟到的萧籽术倚在门口,一眼就瞧见姜云昭手里的玉观音,不禁鼓掌惊叹。 除了“好”字,她端的再想不出更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了。 姜云昭闻声一惊,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抖腕出刀,刀口向外,瞄准萧籽术的两条腿,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斜睨着她,“你是谁?” “我是你的义妹,萧籽术。”萧籽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在距离姜云昭三尺前停下脚步,仰着小脸直视他。 “嗯?”姜云昭收起银刀,莫名其妙地盯着她,“我何时多了个义妹!我怎么不知道?” 姜白芷站在二人中间,面对姜云昭,笑着解释道:“二哥,籽术妹妹是爹爹刚认的义女,你多了一个妹妹疼,开不开心?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姜云昭冷傲地昂着头,嗤笑一声,“她也配?” 他是第一次与萧籽术见面,对于她这人,其实根本谈不上什么喜欢或者嫌弃,只不过因为她是姜鼎鸿收的义女而厌屋及乌,才觉着十分反感罢了。 对于姜云昭冷漠的态度,若说萧籽术会不介意,那自然是假的。 她抬起下巴,踮起脚尖,努力够着姜云昭的肩头,慢悠悠道:“素闻姜二公子雕工卓绝,今日有幸得以一见,果然传言不虚。纵说是天下第一,也不过分。” “别拍我马屁,我不吃这套!”姜云昭别过脸,冷冷淡淡地道。 “我没有拍你的马屁,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萧籽术指了指姜云昭手里的玉观音,好意提醒,“只不过,姜二公子雕的这尊送子观音,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姜云昭闻言,瞪大了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不可能!” 嘴角微扬的弧度,此刻已经抿成了一条直线。 “姜二公子难道不知道,送子观音是左抱男,右抱女么?你正好弄反了。” 姜云昭惊愕,低眸一看,果不其然,自己因一时贪快炫技,竟不小心将男娃雕在了观音菩萨的右手边。 他一时只觉自负心理受到了打击,顿时面红耳赤,像斗败的公鸡似的耷拉脑袋。 “妹妹,你是怎么知道这种常识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原来送子观音还有这般讲究呢。”姜白芷满怀好奇地问道。 萧籽术笑道:“我哥哥曾画过一副送子观音送给村里的翠花婶,挂在家里日夜祈求,果然显灵,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好小子。” “没想到这送子观音居然如此灵验?若是二哥亲手雕的送子观音作为礼物往上一献,想必姨母定会高兴极了。”姜白芷扑闪着睫毛望向姜云昭,乐得直拍手。 “后天就是姨母的生辰,我得连夜赶工,重新雕过一尊,否则,绝对是赶不上了。”姜云昭瞅了萧籽术一眼,却有些悻悻的,全无了先前的傲气。 “废物!”望着手中失败的作品,姜云昭恼羞成怒,举起玉观音狠狠往地上一砸,发泄完便拂袖而去了。 玉观音虽没碎,却将地板砸出了个坑,也把萧籽术给唬得心头一跳。 第10章 师太治病 “二哥真是的,脾气还是那么古怪,没吓着你吧?”姜白芷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慰问。 “没事。” 萧籽术木然地摇摇头,弯下腰去拾地上缺了一角的玉观音。 她深知姜云昭为了雕这么一尊近乎完美的送子观音,委实花费了不少心血,可眼下就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他这些天的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不禁感到有些懊悔与自责。 萧籽术啊萧籽术,你为什么就管不住你那张不服输的嘴呢!就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把堂堂姜家二公子给惹毛了,对你未来在首辅府蹭吃蹭喝有什么好处? 萧籽术叹了口气,默默将玉观音塞进了袖口,抬眸对上姜白芷疑惑的眼神,她莞尔一笑,“虽然有败笔,但我还是挺喜欢这尊雕像的。姐姐不要,妹妹可收下啦。” 姜白芷愣了愣,继而开朗大笑,“只要妹妹喜欢,姐姐绝不跟你抢。” “谢谢姐姐。” 萧籽术笑得一脸无邪,悄悄握紧了袖里的玉观音,表面温润的触感再次提醒她:单论这玉质,往品玉轩转手一卖,赚个两、三百两完全不成问题。届时,阿爹阿娘看病的钱,哥哥上京赶考的盘缠以及全家人的吃穿用度就都有着落了。 她心里正打着算盘,外边连翘这时跑了过来,一路高喊:“大姑娘,聂师父回来了!” “师父?”姜白芷眼前霍然一亮,“太好了!师父肯定顺利把了因师太请到府上来了,爹爹有救了!” 说完,欢天喜地地奔去东跨院。 这了因师太,到底什么来头? 连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她一介小小道观的尼姑就能治好? 萧籽术颇有几分不信。揣着满肚子狐疑,随着姜白芷来到了鼎天阁。 刚一到鼎天阁门口,萧籽术睃巡着左右两排雁翅般排列的护卫,心里顿时便泛起了疑惑:怎么不见初次来此时把自己拦下的那名护卫敖丁? 萧籽术的记忆力一贯好极,只要见过这人的脸,便不会轻易忘掉。尤其是像敖丁这种时刻守护首辅大人身边的护卫! 奇怪! 萧籽术皱了皱眉,也不敢多问,径直步入屋内。 屋里静悄悄,黑压压的,围了一大群人。 除了萧籽术已经见过的邓老夫人、杨氏、谢氏,还有一堆与自己年龄仿佛的少男少女,个个衣着华丽,大抵都是西府的少爷小姐们。 而这时候,有个缁衣尼姑,正在给姜鼎鸿把脉,身后立着一男一女。 男的较矮较胖,腆着个将军肚,是姜府二老爷姜鼎雄。女的稍显年轻,生得十分貌美且英武,正是姜白芷的教习师父聂茯苓。 了因师太是背对着萧籽术的。 萧籽术生得矮,又被人群堵在最外围,屋内光线也较昏昧,故而完全看不清她的真实相貌。 只从前人咯吱窝的缝隙间,隐约瞧见她把完脉,将姜鼎鸿的手收回被窝,然后徐徐起身,捻着手中的一串迦南佛珠,与姜鼎雄交谈病情。 萧籽术竖起耳朵。 她听觉一贯灵敏,加之室内静得落针可闻,尽管了因师太说话声音很低微,她仍能把二人的对话内容听个一清二楚。 “师太,家兄气色如何?”先是姜鼎雄焦急发问。 “贫尼适才切脉,细察脉象,大致可以判定令兄病因乃是近来气温骤降,令兄保暖不及时,加上先天阳气虚衰,导致寒毒滞留经络筋骨,白昼潮热,中夜盗汗,而后每日心神不宁,食欲不振,乃至终朝神倦形惫,日益虚弱。”了因师太轻声细语道。 姜鼎雄叹息一阵,道:“家兄经过许多名医诊断,他们都是如此说法,只是这些日子,不知服了多少人参养荣丸、十全大补汤,依然羸弱如故,不知师太……” 了因师太淡淡地道:“太医用的药,也并不算错,只是令兄体质太虚,所谓虚不受补,徒然投以大补之剂,乃治标而不治本,体内既不能承受,自然会蒙受其害,以致令兄的体质愈来愈见瘦弱,焉能奏效?” 姜鼎雄听得双眉紧皱,频频点头,道:“家兄一直被庸医所误,听了师太这番高论,足见高明,不知师太有何诊治妙方?” “贫尼未到姜府之前,早已替令兄配制好了三颗药丸。” 随着话声,了因师太转身从案上取过药箱,随手打开盖子,取出三颗胡桃大的蜡丸,接着说道:“令兄此时先服一丸,须用黄酒送下,此后每日午饭后半个时辰服用一丸,三日一疗程,贫尼保证药到病除。” 姜鼎雄大喜,接过蜡丸,感激地道:“多谢师太。”又回过头吩咐身后的管家,“敬文,去拿一盏黄酒来。” 管家答应一声,即刻从书房里间,斟了一盏黄酒送上。 姜鼎雄捏碎蜡丸,里面是糖衣包着的一颗淡褐色的药丸。 他佝偻着身躯,在姜鼎鸿枕边轻声唤道:“大哥,把这颗药丸服了吧。” 姜鼎鸿拥被僵卧于软榻之上,烛光随风摇曳,将他羸弱的影子拖得老长。 他缓缓睁开眼睛,赫然可见眼袋黑肿,法令纹也较以往深刻许多,嘴唇微微蠕动,想说什么却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姜白芷几步抢上前,从二叔手里夺过药丸和酒盏,直直跪在榻前,递到父亲嘴边,“爹,芷儿喂您。” 瞧见父亲这般病恹恹的老态,姜白芷心疼得紧,眼角闪动着晶莹泪光,带着一丝哭腔道:“爹,您张嘴,喝了药就一定会好起来的。” 姜鼎鸿艰难地撑起上眼皮,歪着头,凝睇着女儿,然后顺从地将嘴巴张开一线。 姜白芷忙将药丸从那微微启开的缝隙间塞入。 一旁,了因师太轻声叮嘱道:“姜老爷,这药丸你要在口中慢慢嚼烂,再和酒吞服才可。” 姜鼎鸿攒攒眉,喉头上下滚了滚,姜白芷会意,替他向了因师太问了:“苦不苦?” 了因师太微微一笑:“良药苦口利于病,贫尼这药丸入口虽苦,但只要多嚼几下,就可回甘。” 姜白芷劝道:“爹爹乖,快些吞了吧。” 姜鼎鸿苦着脸,眉间拧出川字纹,咀嚼了几下药丸,果然入口奇苦,但慢慢觉得舌尖泛出一些甜味,这就和着黄酒一并吞了下去。 这一盏陈酒下肚,苍白的脸上,顿时飞起了一片红晕。 了因师太始终盯着他的脸色,看他此时脸上渐渐转红,便问道“大人是否觉得脐眼之下正在逐渐发热?” 姜鼎鸿闭眼,仔细感知了一会儿,点点头。 了因师太对姜白芷道:“请让令尊坐起来。” 姜白芷依言,和二叔齐心协力,将姜鼎鸿扶起,抽了个鹅绒枕垫在背后。 第11章 西府群像 “大老爷坐稳了。” 了因师太话音未落,左手突然扬起,一蓬金丝,从她手中急射而出,朝姜鼎鸿胸前袭去。 但见十二支金针,排列整齐,刺在他胸前十二处穴道之上,每一支金针,只露出半寸长的一点针尾。而姜鼎鸿坐着如老佛入定,纹丝不动,双目紧阖,似乎已昏迷过去。 姜鼎雄又惊又怒,冲了因师太喝道:“师太!你这是做什么?” 冷眼旁观的聂茯苓,见了因师太一把金针随手撒出,居然认穴奇准,心中暗忖:“了因师太这套掷暗器的手法,不在我之下。原来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了因师太神色自若,“二老爷请息怒,贫尼这是在金针过穴,替令兄治病。毋须担心,再过半个时辰之后,即可替大老爷把针取下。” 姜鼎雄脸上不禁一红,拱手谢罪:“姜某鲁莽之处,还请师太见谅,只是师太为何不早说?” 了因师太摇摇头,道:“说不得!金针过穴,要使人不能先有提防之心,否则心里有了准备,肌肉就会紧张,气血便会阻碍,如何还能舒畅?药性也就无法达到最佳的效果。” 姜鼎雄闻言,不由惊叹一声:“师太果真乃神医也!” “姜大老爷经过贫尼的金针过穴,药力透过经络,阴阳二脉调和,病势就可好转十之六七,只要明后两天中午,按时服药。三天之内,定然康复,比往日更加生龙活虎。姜二老爷若是不信,贫尼可以拿白云观的招牌,向你负责保证。” 姜鼎雄敞笑一声,“如此甚好。有劳师太了。” 拄着龙头拐的邓老夫人一听爱子的病有希望,喜极而泣,屋内众人皆面露喜色。 姜白芷也松了口气,心头一直悬着的石头于此刻才总算安稳落地。 唯有聂茯苓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对劲,那表情似乎是感到有些失望与不甘。 萧籽术默默看在眼里,却琢磨不透其中缘故。 姜鼎鸿的病有救了,她却作出这般反应,难道,她与首辅大人之间有什么过节不成? 萧籽术还未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了因师太的身影蓦然撞入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内。 “敬文,送送师太。” 了因师太脸色端得平静,步履稳健,然而经过萧籽术跟前时,目光不由得被她吸引住,面上的云淡风轻霎时就变成了波涛汹涌。 她目光一滞,站在原地盯着萧籽术怔神,脑海中陡然闪现出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萧籽术与她四目相对,看清面貌,心中亦有同样的感觉:这人,我好像在梦中见过相似的侧脸! “你是东府的姑娘还是西府的姑娘?”了因师太直截了当地问道。 萧籽术迎上她疑惑的目光,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在首辅府的身份尚未明朗,只好嗫嚅着道:“我是东府大姑娘的朋友,来姜府作客的。” 了因师太蹙了蹙额,却没有说话,抬脚走了出去,临出门前又回过头与萧籽术对视一眼,只这一眼就搅得她心潮澎湃不已:如果我的女儿还活着的话,也该有这么大了吧! 萧籽术痴痴地目送她远去,半晌,搔了搔头皮,有个费思量的问题紧紧缠绕在心尖:明明是与她初次相见,为何却没有那种陌生人该有的疏离感,反而,从她眼神里解读出了来自慈母一般的关怀。 只是一个相似的侧脸而已,很多人从某个特定角度看上去都很相似,许是我的错觉吧! 萧籽术用力甩甩头,尽量不去想了。眼下,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等待她去处理呢。 姜鼎鸿扎了几针后,气色果然好转,满屋子的凝重气氛顿时为之稀释许多。 为了不打扰姜鼎鸿休息,讨个清静,邓老夫人打发众人陆续离开。只留下姜白芷和姜鼎雄守在床边照顾。 西府的少爷姑娘们一出门,就团团围住萧籽术这副生面孔,八双目光齐刷刷地投落在她身上。 “听堂姐说,你是她的救命恩人。”首先开口的是姜鼎雄的嫡长女姜韵菡,生得柳眉凤眼,仪态万千,典型的大家闺秀,坐立行走等规矩自幼接受祖母严格教导,谈吐举止十分优雅。 萧籽术被大家围观得有些羞涩,低头悄悄往众人脸上环视了一圈,攥着裙角,怯生生地道:“只是那头狼凑巧怕我,哪里担当得起救命恩人四字。” 西府大公子姜云霆身姿修长,神态骄傲,抱臂以一种揶揄的口吻嗤笑道:“听我娘说,你抱了只狼崽来,还把老祖宗给吓坏了?” “对啊对啊,吓得祖母脸色都青了!还尿在了堂姐身上,留下阴影了都!你个丫头也真是大胆,哈哈,厉害!”西府庶出的二公子姜云哲连声附和,言语间有股子幸灾乐祸的意味。 西府中人众所周知,他是姜云霆的跟屁虫,姜大公子走到哪便跟到哪,唯其马首是瞻。 “你们俩别逗她了!祖母已经交代过全府上下都必须把她当东府二姑娘看待,以后咱们要好好关照这个妹妹才是。”二房妾室的长女姜韵蓉泼辣彪悍,叉着小蛮腰,瞪了两位哥哥一眼,嗔道。 “害!八字还没一撇呢,二姑娘说笑了。”萧籽术揪了揪鬓角,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一想到自己初来首辅府,就搞砸了与邓老夫人以及东府二公子的关系,萧籽术的脑袋便垂得更低了,脚趾用力抓地,恨不得抠出个三室一厅钻进去。 “诶,妹妹,你带来的狼崽在哪呢?怎么没瞧见影儿?”二房次女三姑娘姜韵芹貌似对萧籽术养的宠物兴趣极其浓厚,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着。 “它出去找乐子了,玩腻了自然就会回来。” 萧籽术嘴上虽这么说,心下却已犯起了嘀咕:是啊,嘟嘟这家伙,一溜出去就没影,怎么都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太贪玩了吧! 想着人生地不熟的,嘟嘟若是遇上坏蛋可就糟了......心里便隐隐有些忐忑不安。 吕姨娘生的四姑娘姜韵苹,是姜府几个兄弟姐妹中脑子最灵光的一个,冰雪聪明,机智伶俐,观察尤其细致敏锐,此时发觉萧籽术眉宇间透出担忧之色,便柔声询问道:“要不要我们帮你去找?” 萧籽术抬眸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弯,露出浅浅一笑,俄而踌躇了一会儿,又垂下眼帘,“岂敢劳烦诸位哥哥姐姐。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告辞。” 说着,冲他们深深打了个躬,转身便往回走。 第12章 破洞白袜 刚走了一小段路程,一个看着比她年纪还小个子还矮的紫衣少年,突然从后面追了过来,轻轻拽了一下她的袖管,声如蚊蝇:“你、你去哪?要不,我、我给你带路吧。” 萧籽术骤然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他,一张脸红里透白,白里透红,只是瘦得掐不出二两肉。双眸又大又清澈,模样稚气且不带心机,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不大机灵。 忽而记起他是刚才一直躲在姜韵苹的身后,偷偷摸摸看她的那个男孩,没估错的话,应该就是姜韵苹的胞弟姜云晟。 姜云晟因自己庶出身份低微且又不招父亲待见的关系,素来养成内向寡言的性子,是整个西府最没存在感的主子,有几个爱乱嚼舌根的下人常在背地里戏谑称他为“闷嘴葫芦”。 相比起一张嘴只顾冷嘲热讽的大公子和二公子,萧籽术倒觉得这“闷嘴葫芦”看起来顺眼多了,心下暗暗生了几分亲近之意,便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西府三房的晟小公子?” 姜云晟错愕片刻,松开袖管的手无处安放,只好交扣在背后,紧接着重重点了头,“嗯。” “你以前见过我么?” 姜云晟摇摇头。 “既然没见过,你为何愿意同我讲话呢?”萧籽术并不拐弯抹角,直接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姜云晟用力咬着下唇,声音轻微如凋落的梅花:“因为,因为你是堂姐的救命恩人,堂姐是好人,除了姐姐,府里就只有她不会瞧不起我,愿意带我玩儿。我、我想你应该也不会讨厌我的。” 许是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他一说完,喘了喘气,面上很快泛起潮红。 萧籽术比他高半个头,一伸手,很自然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她心里真真觉得这孩子够可怜的,爹不疼,娘不爱,还要受府里下人的欺负,孤孤单单,又不爱说话,一下子就触发了她潜藏心底的同情心。 摸头,这一在外人看来较为亲昵的动作,姜云晟并没有表现出抗拒,反而觉得十分受用,仿佛两人的距离也因此瞬间拉近了。 “以后没人陪你玩,你就来找我。有人欺负你,我也一定会替你做主。” 萧籽术拍了胸脯保证,眨了眨眼,笑靥如花,“府里有很多事情我都不太懂,也正好可以向你请教呢。” “请教谈不上,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我一定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姜云晟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在这偌大的姜府,还从没有人乐意问他什么问题呢。 “那就好。”萧籽术盈盈一笑,又抬头看了眼天色,眉头跳了跳,“你现在带我出府吧,我去寻嘟嘟回来,不然等到天黑,就麻烦了。” “好嘞。”姜云晟开开心心应了,屁颠屁颠地跑到前头做向导,频频回头冲她招手,“快跟我来。” 两人过了一道垂花门,便看到迎面的一座大花坛。 此时正值浓夏,坛内花卉盛放正好,蔷薇、海棠、芍药、绣球,姹紫嫣红。一阵清风吹拂,花姿摇曳,显得玲珑可爱。 府里有许多珍奇品种,都是由江南移植过来,别有一番风味。此刻花香静谧,连树上的莺雀都比往日安静了些。 女孩子都是爱花的,萧籽术自然也不例外。 她挽起裙裾,踮着脚尖,姗姗而来。 有些花已经吐蕊,有些则还是花骨朵。她拈起一枝海棠,轻轻地嗅,馥郁的芳香窜入鼻腔,一刹那,仿佛连呼吸都变成了甜的。 萧籽术欢欣鼓舞,又采了株雪白色的狐尾百合,别在发髻间,笑着问姜云晟:“好不好看?” 姜云晟怔了怔神,而后咯咯傻笑起来:“好看。” 萧籽术乐滋滋的,又跑到花坛的另一侧,犹沉浸于鸟语花香之中,却渐渐将寻嘟嘟的事抛到了爪哇国。 若不是姜云晟一个劲催她,只怕耽到傍晚也乐不思归。 刚绕过花苑后的抄手游廊时,忽觉眼前一条黑影闪过,一个少年板着一张如千年寒冰不化的脸,如一堵墙挡在萧籽术的面前。 萧籽术吓得身子一抖,定睛一瞧,却是姜白芷的剑童疾墨! 他右手倒拎着嘟嘟的两条细腿,无情地往地上一扔,冷冰冰地道:“看好它!” 嘴皮像是不曾动过,从喉间滚出的三个字却简短而有力,如匕首一般刺入萧籽术的心窝。 “对不起。”萧籽术低头,看着趴在地上耷拉着尾巴的小狼崽,暗暗叹了口气。 不用说,肯定是它从哪个洞偷溜回来的时候,恰巧被疾墨逮住了。 萧籽术单膝跪地,把一脸委屈巴巴的嘟嘟抱起,这才发现嘟嘟嘴里竟叼着一只右脚破了个窟窿的白绫袜。 萧籽术将白绫袜从嘟嘟嘴里取下,仔细端详了片刻。 这绫袜以金线镂边,表面虽是白色的,却一点污渍也没有沾染上,干干净净,味道也不臭,反倒透出一股浓郁的龙涎香气。 而且更重要的是,不管是料子还是做工都十分精致上乘,想来这袜子的主人,不是皇亲国戚,公侯贵族,也是达官豪绅,普通人是绝对穿不起的。 萧籽术悄悄将白绫袜藏进袖子里,不经意间抬眸一瞥,见疾墨脚上穿的是靴子,况且心想凭他的身份,尚不够资格穿这么高档的袜子。 既然不是他的,那会是谁的? 萧籽术的心头,蓦然升起了一抹不祥的预感。 她总觉得,嘟嘟这家伙好像得罪了某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一想到这,她便觉得头皮发麻,恨铁不成钢地拍打了一下腻在她怀里不停蹭来蹭去的小狼崽,心里暗骂:你这小畜生,净给我闯祸添乱,你再调皮捣蛋,我便把你往湖里丢了去。 萧籽术故意作出一副气汹汹的凶狠相,可一瞧嘟嘟咧嘴冲她那么嘿嘿一笑,再搭上一双灵巧剔透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瞅她,心儿顿时就软下了半截。 哎,这回就算了,下不为例吧! 在荣禧堂吃过一顿提心吊胆的晚膳,萧籽术便抱着嘟嘟,挎着包袱,在姜白芷的陪同下,前往东跨院已收拾干净的一间雅房入住。 正值掌灯时分。 月如银盘悬挂于夜空,清冷幽光倾泻而下,流经琉璃瓦,掠过一扇扇万字团寿纹锦窗,落在阶前汉白玉栏杆上,泛出大片大片如针毡般刺目而锐利的锋芒,灼得萧籽术眼酸。 第13章 旧衣裳 萧籽术的房间位于东跨院最僻静处。 一到门口,便有两个伶俐丫头从房里迎了上来,一左一右地替二人挑帘子,低低唤了声“大姑娘好、二姑娘好。” 萧籽术眸子一亮,仔细瞧了瞧,知道她们是老夫人配给自己照料起居的丫鬟,左边这个唤作红袖,右边这个唤作绿萼。 红袖燕瘦,笑起来酒窝很深,绿萼环肥,眼角一颗泪痣十分醒目。 各有各的风韵,且大抵是一对亲姊妹,眉眼倒生得十分神似。 萧籽术弯了弯唇,含笑朝二人微微颔首,丝毫没有端着二姑娘的架子,抬脚进去略略扫视了一圈。 房间占地的确很广,分里间和外间,归置得也很整洁,妆奁铜镜、书案衣橱纤尘不染,各类日常生活必需品也是一应俱全。 夜色沉寂,踩在氍毹红地毯上,却是一点声响都发不出来。 嘟嘟从萧籽术怀里探出小脑袋,一见到了新家,便挣开萧籽术的臂弯,欢脱地跳了下去,像蟠桃园里的孙大圣似的,摇着尾巴在屋子里蹿来蹿去,兴奋极了。 萧籽术懒得理睬它,径自步入里间,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张宽大的桃心木拔步床,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紫牡丹,与那绣花枕的颜色搭配得恰到好处。 所有窗幔和围帘都是新换的,被褥也垫厚了几层,桌上琉璃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将屋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靠东边粉壁下,摆了一只紫罗兰色的漆几,上面搁着一只金猊鼎炉,正袅袅飘散着清幽的檀香。 萧籽术随意踱步,将屋里的摆设一样样都默记在心里,忽而停在落地窗前,见这玩意儿可以活动,便用手轻轻拨开了,想看一看窗外的情形。 外面小院子有座人工凿成的荷塘,规模不大,但胜在清新静谧。 在皎洁月光照射下,清晰可见池水中的荷叶亭亭如盖,一片碧绿之中,偶尔有几朵粉色花苞若隐若现,青蛙叫过一两声,从这片荷叶上蹦到那片荷叶上,凸显出了几分生机盎然。 凉风习习,轻柔地吹拂进来,白天积压在房里的暑气渐渐随之消释尽了。 “这间房可是我特意给妹妹挑的,怎么样?可还满意?”姜白芷从背后走来,一手搭上她的肩头,笑着问道。 “嗯,满意!房间挺大,采光又佳,外面景致还好,真真无可挑剔。只是一个人住,显得宽敞空荡,倒有些太冷清了。” 萧籽术说的确是实话,这儿的环境虽雅致宁静,却总觉得少了一丝人气,似与外界相隔绝。更何况,她又是个按捺不住寂寞的性子。 “你若觉得冷清,要不我再与祖母说说,给你换一间房。” 姜白芷说完,果然觉得有些冷,紧了紧身上的薄衫,命红袖赶紧把窗子关上了。 “姐姐,不用麻烦。我就在此住下了。”萧籽术连连摆手,婉拒了姜白芷的好意。 她本无心,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姜白芷却当了真。 “那好吧。你且安心住着,若是觉得还缺什么,尽管跟我讲,或者叫红袖去置办。把这当成自己家,千万别拘束哦。”姜白芷替萧籽术拢了拢鬓角,柔声道。 “好嘞,籽术省得,姐姐放心吧。”萧籽术乖巧应了。姐姐说一句,她就点一次头。 然后又返身至床前,摘下包袱,挨着床沿坐下,将里面的东西倾倒在床上。 她带的东西并不多,当作干粮的馍馍在下山的路上已经与嘟嘟分着吃完了,只剩一套家常旧衣裳和一张在城门揭下的皇榜。其他的东西都是现成的,要用什么直接吩咐两个丫鬟便是,无需操心。 绿萼将她的衣裳认真叠好,捧在手里,踌躇了片刻后轻声询问道:“二姑娘,这衣服还要留着么?” 话一问出口,下一秒心里就后悔了:我真是多余一问,瞧这衣裳又旧又破,主子定是该叫她丢了的。 哪知萧籽术却莞尔一笑,道:“挂起来吧,我明儿还穿呢。” 呃......绿萼目瞪口呆,讪讪地应了声“欸”便出去拿衣架了。 “妹妹你也真是,这么旧的衣裳还留着干嘛?过两天我陪你上街,给你买过一身新的好不好?” 姜白芷对于萧籽术的行为十分费解,她却不知,除了现在身上穿的这件碎花裙,她这贫苦出身的妹妹只有这唯一一套衣裳了。 “姐姐不必为我破费了。”萧籽术不以为然地笑笑,拉着她一起坐了,郑重其事地向她解释:“咱们村里人节俭,尤其是在穿这一方面是不比城里人那般讲究的,一件衣服只要不是破得不像话,都能穿好几年舍不得扔呢。” 姜白芷听得傻愣傻愣的,不禁咋舌道:“我虽听闻你们山里人生活穷苦,吃穿都要节省,但你毕竟是女孩子,好歹要穿得漂亮点嘛,又要不了几个钱。” “算了,姐姐不懂的。”萧籽术敛眉苦笑一下,摇摇头,情知她素来养尊处优惯了,不谙乡里人的难处,便不与她争辩。 萧籽术起身,将皇榜平摊在桌面上,用茶杯镇住了边角,视线停留在眼奉昶的画像上,悄悄攥紧了拳头。 既然已经顺利在首辅府住下,便要开始着手办正事了。 而这头一件事,就是协助官府缉拿奉昶,一则是从他口中盘问凌疾的下落,一则是为当年凌神医之死报仇! 当然,她势单力薄,仅凭一己之力,是绝不可能办得到的,因此,她必须先傍上首辅大人的大腿。 只是,她才刚进入首辅府,目前还尚未取得首辅大人的信任,不过,她倒可以先与姜白芷的师父聂茯苓打通关系,因为她与奉昶同样都是江湖人士,打探消息的渠道众多,说不定能从她那里打听到关于奉昶的讯息。 暗暗作了如此打算,萧籽术方才缓缓将皇榜卷成圆筒,默不作声地塞进了袖口。 姜白芷见她把皇榜收起,联想到今日她在看皇榜的时候,脸上那一抹比较异常的表情,不禁颇感困惑。 她心里头最是憋不住话的,便上前脱口一问:“妹妹啊,我实在是想不通,你今日为何平白无故揭了那皇榜?” “自然是为了白花花的十万两雪花银啊。” 萧籽术端起一杯杏仁茶,笑吟吟地眯起眼,露出财迷本色,然后咕噜咕噜地将茶一饮而尽,仿佛连杯子里的水也全是银锞子做的,一滴都不能浪费。 第14章 白芷练剑 “可我听说,这逃犯可是十分危险的人物,杀人不眨眼。你又不会武功,何必为了区区十万两银子,冒生命危险?”姜白芷牵了牵唇角,对于妹妹要钱不要命的想法感到有些心悸。 “姐姐不用担心啦,我自有分寸。”萧籽术笑嘻嘻道。 她暂时还没有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姜白芷的打算,只能说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天色已晚,那妹妹早点歇息。好困,我先回啦,明日师父教我练剑,我还得早起呢。”姜白芷知道自己劝不动她,掩着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道。 “好,姐姐慢走。”萧籽术起身送姜白芷出门,临了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悄悄道:“对了,姐姐明早练剑的时候叫下我,我去看看。” 姜白芷闻言,伸手轻轻掐了她脸蛋一下,“妹妹莫不是想要偷师学艺啊?” “怎么会。”萧籽术弯了弯唇,笑道:“我力气小,连剑都举不起来,就算偷学了也用不上,嘿嘿,妹妹只不过是想领略一下姐姐飒爽的英姿罢了。” 姜白芷说的自是逗弄萧籽术的玩笑话,眼下又立马换了严肃的脸色,“好,那我明儿一早就过来叫你,妹妹到时候可别赖床不起。” “绝对不会的!姐姐放心吧。” 萧籽术看着姜白芷的背影渐渐被黑夜所吞噬,内心止不住地窃喜。 姜白芷离开后没过多久,便有个小厮送来一只铁笼子,说是邓老夫人请全金都城最好的铁匠连夜打造的,水火不侵,十分牢固,特意叮嘱萧籽术把狼崽好生关在笼子里,平时可别再随便放出来吓人了。 萧籽术揉揉耳垂,乖乖应了,然后提着铁笼回屋,把它置于里间的角落,底下铺了厚厚一层羊毛毯。 红袖和绿萼两人合伙,前后夹击费了好大会工夫才将小狼崽顺利逮住,装进了笼子里。 嘟嘟待在笼子里也毫不安分,一会儿咬着铁栅栏,一会儿扒拉着毛毯,直闹腾到后半夜才得以消停,敞着肚皮睡去。 萧籽术在两个丫鬟伺候下,洗去一身的疲惫,在沐浴后也褪除衣裙,早早睡下。 这是在首辅府睡的第一个觉,算不上多踏实,倒也没做什么噩梦就是了。 第二天,卯初时刻。 昨夜的露水还未完全干透,满院子的荷叶翠绿欲滴,阳光冲破淡淡的薄雾,从花枝间的空隙投射下稀疏光斑,透过冰绡窗纱落在地上,成了写意的水墨画。 萧籽术已起来洗漱完毕,坐在梳妆台前,任由红袖描眉点唇,捣鼓自己满头乱发。 红袖是个手极巧的,三下五除二就帮萧籽术挽了个双螺髻,衬得她整个人啊看起来宛似个粉妆玉琢的瓷娃娃,既可爱又灵动。 萧籽术喜欢得不得了,拿着一面小手镜左照右照,好不开心。 “妹妹!” 忽闻门外一声高喊,以及打帘声响,随后只见姜白芷健步如飞地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便于施展拳脚的宽松劲装,红白相间,满头秀发束了起来,用一根绯色的丝带齐额勒住,腰间斜挎着一柄红穗宝剑,瞧着很有精神气,一进来就连声催道:“妹妹准备好了么?可不能让师父等我们太久,否则,她会生气的。” 红袖冲着姜白芷屈膝行礼,默默退下。 “姐姐。”萧籽术迅速整理了一下衣领,低头瞧自己身上有无不妥之处,掸了掸裤脚上的狼毛,道:“都弄好了,走吧。” 练剑的地方,在后花园一片开阔的平地上。聂茯苓与疾墨已经等在那了,姜白芷见状,便赶紧拉着萧籽术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 疾墨见萧籽术也来了,紧皱着眉头,上前横剑一拦,“你来干什么?”摆出一副闲杂人等不得在此逗留的架势。 “我只是好奇过来看看,放心,不会打扰你们练剑的。”萧籽术冲他很有礼貌地一笑,得到的回应却仍是一张宛若笼着寒霜的脸以及一声冷哼。 萧籽术并不介意,绕过疾墨,径直向聂茯苓走去。 聂茯苓正在手把手指导姜白芷握剑的姿势,阳光覆在她的眉眼上,却散发不出丝毫暖意,严厉的眸色将一抹不亚于疾墨的冷酷渲染到了极致。 “聂师父。”萧籽术近前唤了一声,音色如芬芳的蜜糖般软糯娇柔。 “何事?”聂茯苓微微转动脖子,瞬也不瞬地盯住她,颦起了尖如利刃的柳叶眉。 萧籽术发觉她的目光异常犀利,似乎从冰水里浸过般凛冽,只是那么一眼飞过来,自己全身就不自在,莫名产生了一种内心的小九九都被看穿了的感觉。 “无事。只是过来与您问候一声,您继续,嘿嘿。”萧籽术嘴角微扬,露出一抹人畜无害的纯真笑容,有些讪讪地退到了一旁。 她心里一直发虚,面上却不显:害!这聂茯苓貌似是个极难接触的主,想与她套近乎可真够伤脑筋的。 聂茯苓不睬她,又回过身去命姜白芷将上周学的剑法演练一遍。 “遵命。师父,您瞧好了。” 姜白芷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闻言兴奋地应了一声,拔剑出鞘,顿时,道道寒光迸射出来,将此间气氛凝得愈发肃杀。 她这把宝剑,名为“叱咤”,乃是大哥姜云策当年南征北战时的称手兵器,曾助他立下汗马功劳,剑刃十分锋利,可谓削铁如泥。 姜白芷迎风而立,右手剑柄一抖,剑锋随即颤动,朵朵剑花登时洒落下来。 她身形矫捷,轻车熟路,捏着剑诀把一套“飞花逐蝶”剑法舞得虎虎生威,不仅具有观赏性同时亦具有攻击性。 聂茯苓传授于她的这套剑法,不以争气较力取胜,颇适合女子练习,每一招一式都配合着优美的身法,既可以当作表演娱乐,也可以在危机关头派上用场。 姜白芷手中剑越舞越快,脚下步法却丝毫不乱,人影与剑影一时混杂在一起。 萧籽术站在一块花岗石上,直看得眼花缭乱,惊讶得张大了嘴连赞叹的话都忘了说出来。 没想到,白芷姐姐的剑术居然如此厉害啊! 惊叹之余,萧籽术不经意间余光一瞥,忽而察觉到了右上角有一个小少年,蹑手蹑脚地匿在假山后面,正探头探脑地往这里瞧,眼睛里同样闪烁着星星似的光芒。 两者距离虽隔得稍远,又有婆娑晃动的柳枝阻碍了视线,萧籽术却已由那少年的身形轮廓辨认出来人的身份。 原来是姜云晟! 第15章 两个问题 “他怎么也来偷看姐姐练剑了?” 萧籽术眼珠滴溜溜地一转,突然露出一抹坏笑,在地上捡了一颗小石子,瞄准了那条鬼鬼祟祟的青影,用力一丢。 石子在半空划出一道极优雅的抛物线,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姜云晟的颈脖。 “哎唷!” “谁?” 姜云晟被这石子打中疼得叫出声,幸好及时捂住了嘴,姜白芷等人又十分专注,是以才没听见,而后他又张皇四顾,急忙寻找暗地袭击自己之人。 “阿晟,过来。”萧籽术跳下花岗石,冲他招了招手。 “咦?二姐姐也在?”姜云晟见是萧籽术,十分惊愕,赶紧小跑了过来。 “是啊,好巧。”萧籽术把姜云晟拉到花岗石后头的阴影处,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姜云晟抠了抠指甲,委委屈屈地道:“我、我其实是想跟大姐练剑的,我觉得读书没意思,不如舞刀弄枪的有趣好玩,可聂师父说我资质尚浅,不愿收我为徒。” 萧籽术仔细打量了下他这副小身板,略带揶揄的口吻笑道:“你还小呢,连马步都扎不稳,等你长大点,或许聂师父就会答应了。况且你好歹是西府的公子,聂师父怕你吃不了苦,才不肯教你,你可晓得她的训练方法可严格了,你就不怕被她骂哭打哭了?” “这些我都是心知肚明的。”姜云晟悻悻地垂下了脑袋,“所以我才每日赶早来这儿,躲在一旁偷看大姐习武练剑。” “傻孩子。”萧籽术点了点他的额头,“等以后抽空,你央求白芷姐姐再教你,不就成了?” 咦?好像说的挺有道理! 姜云晟听萧籽术这么一说,豁然开朗,欣喜万分道:“二姐姐说的极是,与其偷偷摸摸地看,还不如届时求大姐光明正大地教我。哈哈。我真是个榆木脑袋,还是二姐姐聪明!” “你呀,就别捧我了,免得我太骄傲。”萧籽术经他这么一夸,嘴上虽是这般谦虚低调的说法,心里却是十分受用的,跟吃了蜜似的甜。 不禁又看了姜云晟一眼,深深地点了点头:嗯,这孩子倒并不算笨,孺子可教也! “对了,二姐姐,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在这里呀?”姜云晟仰起小脸,眨了眨眼睛,问道。 “我?”萧籽术莞尔一笑,“我是随白芷姐姐一道来的。” “难道姐姐也对学剑感兴趣?”姜云晟感到十分好奇。 “非也。”萧籽术自嘲道:“我连剑都拿不动,在太阳底下晒一会儿就会晕倒,哪里是学武练剑的料?” “那姐姐是......”吃饱了撑的? 后面的话,姜云晟自然没说出口,默默地咽回了肚子里。 萧籽术伸出食指贴在唇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嘘。这是咱俩的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人,你可别跟别人讲。” 姜云晟涨红了脸,挠了挠腮:秘密么?还是头一遭有人愿意与我分享秘密呢,还真是.......令人期待。 萧籽术警觉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听墙角后,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我想调查关于聂师父的一些事情。” “二姐姐为何要调查聂师父?你们以前认识么?”姜云晟挠着后脑勺,听得一头雾水。 “不认识。”萧籽术一本正经地道:“不过我觉得这位聂师父有些古怪。昨天在义父房里,那位了因师太给大老爷治病后说他的顽疾很快就会治好,大家都很高兴,唯有聂师父的表情极为反常,就好像不希望大老爷的病能好起来似的。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便是我想从她那里打听一些有用的消息。” 姜云晟听得一愣一愣的,似懂非懂,撩了撩因昨晚没睡好而显得有些沉重的眼皮,问道:“那二姐姐有没有什么想问的,或许小弟可以帮上忙也说不定。” 萧籽术微微颔首,沉吟片刻后,道:“我正有问题想要问你。首先,这聂师父是什么时候进姜府的?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嗯......我想想。”姜云晟盘腿坐在草地上,撑着下巴,仔细回忆了一会儿。 “我记得她是三年前才来到我们姜府的。那时,大姐正是任性淘气的年纪,大伯父已经给大姐请了好几任教习师父,但皆因无法管教而纷纷请辞了。大伯父无奈之下只好命人贴出告示,举办了一场空前盛大的比武招聘擂台赛,因开出的月钱高达一百两,十分诱人,前来应聘的武师都快将咱们姜府的门槛踩破了,聂师父一介女流,却敢赤手空拳搏壮汉斗豪侠,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可谓是万里挑一,最后杀出重围,顺利应聘成为大姐的新任教习师父。她武功高强,又能镇压得住大姐的脾气,管束得大姐心服口服,大姐的剑术骑术等功夫在她的调教下突飞猛进,深得大伯父的倚重,所以就一直在姜府待到现在了。” “原来如此。” 萧籽术豁然省悟,她总算明白了,难怪姜白芷身上没有一般千金大小姐惯常沾染的那种矫情和拿乔等坏脾性,敢情是被她那又敬又怕的魔鬼一般的师父给生生磨没了啊! “阿晟,姐姐再问你第二个问题。聂师父与首辅大人之间可有什么芥蒂?有没有闹过什么不愉快的事?聂师父会不会对首辅大人心存怨恨之类的?” “应该是没有的。” 姜云晟活动了一下脖子,手依然放在下巴处,只是原先撑的动作此刻变成了托,“在我的印象当中,聂师父与大伯父之间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她只管教大姐练武功,只有每逢大伯父上完早朝回府后,聂师父去他房里向他汇报大姐的学习进度,仅此而已。” 萧籽术认真听完,末了“哦”了一声,心下却愈发迷惑了:既然聂茯苓与首辅大人并无仇怨,为何她当时表现出那般的反应?真是,越来越看不透她这人了! “姐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姜云晟奶声奶气地道。 “暂时没有了。谢谢你哦,晟弟。” 萧籽术嫣然一笑,轻拈起早上来这时路过昨日经过的那座大花坛顺路采下的一株毛茸茸的蒲公英,送到姜云晟手里,“喏,给你的奖励。” “谢谢姐姐。”姜云晟脆生生地笑道。 第16章 吃西瓜 姜云晟如今在萧籽术面前,虽不似往常那般腼腆,倒也跟个女孩子似的立马羞红了脸,刚接过蒲公英,想凑近一看,哪知憋着一肚子坏水的萧籽术此刻突然用力一吹,那蒲公英便一朵朵如飞散的羽毛般炸开,糊了他一脸。 “啊!好痒!” 姜云晟好半晌反应过来,这才发现自己上当了,等把脸上的绒毛都清理干净,一睁眼就瞧见萧籽术冲自己扮了个滑稽的鬼脸,恶作剧得逞后,随即发出一阵银铃似的娇笑,笑得直不起腰。 姜云晟看得又痴又呆,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傻笑了起来。 两人笑得好不容易止住,却又听萧籽术腹里传来阵阵雷鸣。 萧籽术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扁扁的肚皮,苦笑道:“好饿。今天一大早跟姐姐赶着来这,都没顾得及吃早饭呢。” “呀!我差点都忘了!” 姜云晟一拍大腿,经萧籽术这么一提醒,想起了什么,“二姐姐在此等等我,我马上回来。”说完,撒开脚丫子往假山那边跑,一下子就跑得没影了。 萧籽术只好站在原地等,手搭在眉梢,抬头看了看炙热的日头,已感到有些燥热。 好在没等多久,姜云晟便气喘吁吁地提着一只竹篮子飞快跑回来了。 “这是什么?”萧籽术被强烈好奇心驱使着迎了上去。 姜云晟嘿嘿两声,将竹篮子放在地上,“是好东西,二姐姐绝对喜欢。我原本藏在假山后的草丛里,刚刚听姐姐说饿了,才记起来。” “这么说,是吃的?”萧籽术两眼放光,比大灯泡还亮,“到底是啥好吃的?” “二姐姐不妨猜猜。”姜云晟故意卖关子,兀自从竹篮子里捧出一个朱红色的食盒。 “是西瓜!”萧籽术不由惊呼,雀跃了起来。 她乍见那食盒底部边缘在滴水,还有一股股寒气从盖子孔隙间不停冒出,冷得直冒鸡皮疙瘩,便已猜中了里面所盛之物。 “姐姐猜对了!”姜云晟十分讶异,在萧籽术的连连催促下,揭开了食盒的盖子。 食盒里,搁着两层黑漆木盘,盘子里果然盛满了五六块红艳艳的冰镇西瓜,食盒最底下堆满了冰块。 姜云晟取下上面的一屉西瓜,随即盖上盖子,以防凉气走失,然后与萧籽术一人先吃了一块。 萧籽术没吃早饭,又饿又渴,不仅不放过瓤,而且连皮带籽地狼吞虎咽了起来,第一块因为吃得太急太快,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没怎么尝到滋味,便又捧起一块,细细品尝起来。 西瓜冰镇过,水分十足,入口甘甜,凉丝丝的,那凉意直沁心肝脾肺乃至寸寸骨髓,在这炎炎烈日之下吃瓜可谓是十分爽快过瘾的。 两人吃得兴起,索性就蹲坐在花岗石上,一边吃着美味的西瓜,一边观看姜白芷与疾墨比试,时不时地叫好喝彩。 姜白芷时不时地停下脚步,眼巴巴地看着两人手里的西瓜,馋得垂涎三尺,出剑的速度也就慢了几分。 “姐姐别担心,我们给你留了一屉西瓜,你练完功就可以吃啦。”萧籽术见自己害得姜白芷走神,便笑道。 姜白芷一听,顺手一抹嘴角的口水,立马高兴地应道:“好嘞!” “专注点,不许分心!” 她话音刚落,手背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下聂茯苓的板子,却也不敢喊疼,迅速全身心地投入到比试之中。 但毕竟因为心里仍惦记着吃西瓜,做不到完全抛却杂念,最后还是不敌疾墨,被他一剑抵在咽喉前半寸处,认输了。 比试结束之后,疾墨嫌萧籽术与姜云晟在此会影响他们练剑,就黑着脸将二人驱赶出去了。 临了又瞅了一眼食盒里的西瓜,心中不禁一动,趁姜白芷和聂茯苓不注意,弯下腰偷偷地吃了一块,顿时感觉神清气爽,直呼痛快。 萧籽术与姜云晟被疾墨粗鲁得赶出来后,姜云晟便提议带她去西跨院找胞姐姜韵苹下棋。 萧籽术在萧家村倒是跟萧逸学过下棋,只是棋艺不如哥哥那般高超罢了,想着目前反正也没啥要紧事,就答应了。 二人刚出了后花园,却见萧籽术房里的大丫鬟红袖顶着一脑门汗迎面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扬声高喊道:“二姑娘,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萧籽术停下脚步,见她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像是后面有野狗追似的,不禁心头一凛,油然生出了之前的不好预感得到了证实的感觉。 “嘟嘟它、它被老夫人派人带到荣禧堂去了,说、说是要给端亲王府的世子爷赔罪!”红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完这通话后,一张俏丽的瓜子脸已涨成了猪肝颜色。 “什么!”萧籽术闻言,惊得花容失色,“端、端亲王府的世子爷......我完了!” 萧籽术无精打采地垂下脑袋,心里直打鼓;原来,嘟嘟当日正是咬了身份尊贵无比的端亲王府的世子爷,它这回可真真是捅大娄子了,我该怎么替它收拾烂摊子?说不定连我这条小命也得搭进去了。 在红袖的带引下,不多时,萧籽术便到了荣禧堂门口。 邓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念珠早就入内禀报,事到如今,她唯有硬着头皮,仿佛被人押赴刑场一般英勇就义的,灌了重铅的双腿一步步艰难地挪了进去。 她在路上询问过关于这位世子爷的信息,已知晓他姓殷名子胥,字锦熙,是端亲王殷烽的长子,深得临安帝的宠爱,样貌生得十分俊朗,脾性也是温恭纯良,只是自幼双腿残疾,不能行走,平时活动只能依赖轮椅。 萧籽术在众目睽睽之下,步入荣禧堂,一嗅到此间压抑的气氛,便不由得将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 她始终勾着头,视线从下而上,由近及远,先见得客座那一排最靠近门口处,有一双细长的腿搭在一张银漆轮椅的踏板上,脚上靸着一双金齿木屐,右脚赤着足,露出奇形怪状的脚趾头,左脚套一只白绫袜,与昨日嘟嘟嘴里所叼的那只简直一模一样。 他左侧的脚底边,放置着一只铁笼,笼子里的嘟嘟正不安地转着圈圈。 第17章世子爷 萧籽术的视线再往上移一些,赫然可见少年膝上盖着薄毯,一枚水头十足的羊脂玉佩,用五彩缫丝攒成的络打了绦子,垂在少年的腰间。腰间束着一掌宽的碧绿松石革带,玉质晶莹,色泽温润。 紧接着是一件极考究的锦袍,簇新团龙纹,金线堆绣成的每一片龙鳞,极精工细致,闪闪发光,映着门外投射进来的暖阳,衬得整条龙宛如鲜活的一般腾空欲飞,纵是因少年常年坐着,亦不曾压出半点褶皱。 最后是一张刮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胡茬的脸,白皙如雪,精致如瓷。双眸就好似盛在水晶杯中的葡萄美酒,深邃而剔透。 神情慵懒,面上丝毫看不出喜怒,因为对眼前的女孩好奇而挑起了剑眉,细长睫毛如蝶翅翩跹般自然上卷,浑身却似乎散发着淡淡光芒,不如太阳般耀眼,也不似星光般灿烂,却仿佛月光般静谧,能让人安心宁神。 少年身后还立着个红衣小厮,旁边坐着东府二公子姜云昭。 殷子胥与姜云昭年纪相仿,志趣相投,脾气也挺合得来,故而私下倒是有不错的交情。 萧籽术缓缓抬眸,视线与殷子胥相撞,殷子胥一手把玩着孔雀蓝彩釉缠枝莲纹鼻烟壶,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一番,嘴角微扬起一抹宜喜宜嗔的弧度,令人无法端倪他下一刻的表情。 萧籽术被他瞧得羞红了耳根,慌忙将视线转移到堂内主位之上,抬脚向邓老夫人走去。 铁笼子里,嘟嘟一见到主人,立马老老实实地坐下不动,目光紧紧追随着萧籽术的脚步而去。 邓老夫人正襟危坐,面沉如水,显然是正在气头上。 姜白芷的二娘杨氏则在一旁掩着嘴偷笑,准备看她的笑话。 萧籽术迎上老夫人冷厉的目光,冷不丁地打了个激灵,心惊胆战地屈膝行礼,“术儿给祖母请安。” 邓老夫人一改往日的和蔼平易,面色生冷地叱道:“籽术!你可知你养的这头狼崽犯了何事?” 萧籽术徐徐直起身子,却不敢与老夫人直视,眼帘低垂。 按照不久前的剧本,她原本应当是语气十分歉疚地道:“嘟嘟不懂事,咬了端亲王府的殷世子,术儿甘愿承担一切后果,敬请祖母责罚。” 可打从她迈进了荣禧堂后,情急之下,脑筋飞快一转,肚里已悄悄有了另一番计较:干脆来个死不认账! 殷子胥右脚被咬的那只白绫袜,她已妥当藏好,除了她自己,绝没有第二人能够搜得出来,只要殷子胥拿不出证据证明是被嘟嘟所咬,他便奈她不何。 况且,瞧这位世子爷的模样,温和沉稳,似乎还比较好说话呢,不像是气势汹汹地前来兴师问罪的,想必并非是会故意刁难自己的那一类刻薄角色。 基于以上几点因素考虑,萧籽术下定了决心,扬起下巴,轻启樱唇,果断地换了另一种说法:“祖母,嘟嘟只是昨日溜出府去,之后一直关在笼里,术儿不知嘟嘟究竟招惹了什么事端,还请祖母您老人家明示。” “你真不知?”邓老夫人眉头一蹙,见她的神色并无异常,不像是在扯谎,暗戳戳地以为她真是不知情的,语气便放得缓和了一些,道:“昨天傍晚,那只狼崽,它叫啥来着?” “老夫人,叫嘟嘟。”杨氏在旁边轻声提示了一下。 “对,就是嘟嘟。咳咳。”邓老夫人假正经地咳嗽了两下,继续道:“昨天傍晚,嘟嘟在榆钱胡同口把端亲王府的世子的右脚给咬了。”说完,特意瞅了一眼殷子胥光着的脚丫,叹了口气。 萧籽术故作惊诧,循着目光看向殷子胥赤着的右足,又露出半惧半疑的表情来:“嘟嘟咬了世子爷?” “不错。”邓老夫人沉声道。 “怎么会......祖母可问清楚了?真是嘟嘟咬的么?”萧籽术眨眨眼,一脸无辜道。 殷子胥尚未发话,他身后的那名红衣小厮却拔高嗓音开口道:“我家主子亲眼所见,还会有假?” “哦?” 萧籽术转过身,莲步款款,径直来到殷子胥面前,瞧着他面上波澜不惊,一低眉,福了福身子,“小女子萧籽术见过世子。” “你姓萧?”殷子胥闻言却是一怔,手上把玩鼻烟壶的动作一顿,“你难道不是府里的姑娘?” “严格地来说,不是。”萧籽术暗暗在心中措了措辞,摇头道。 什么叫严格地来说不是?既然不是府里的姑娘,又怎么将邓老夫人唤作祖母?又如何出现在姜府了?还如此光明正大地豢养狼崽?谁给她的特权? 殷子胥心里颇感奇怪,姜云昭见状,便在他耳边低语一阵,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通,此外更添油加醋地形容萧籽术是打着姜家大姑娘救命恩人的幌子来首辅府骗吃骗喝的。 “哈哈,有趣,有趣!”殷子胥听完以后,爽朗地大笑起来,望着萧籽术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登时变得极为丰富,精彩绝伦。 “世子觉得有趣,小女子倒感到委屈得紧呢。” 萧籽术扇了扇睫毛,很有技巧地挤落两滴泪,“我家嘟嘟一直都很怕生,非熟人不近,又是个懂事乖巧的,想来不至于会咬了世子您那尊贵的脚趾,还望世子明察,莫要冤枉了好狼才是。” “胡说!我明明看到这头畜生扑到轮椅上,咬了我家主子一口,还把那只白绫袜给叼走了,然后溜进了朱雀巷,这一带我都逐一搜查过,除了你们姜府,其他门户并没有人养狼。”红衣小厮急赤白脸道。 “这位小哥何以断定咬世子的是狼崽?”萧籽术立马反驳,一开嗓,就比他高了几个调。 “我......”红衣小厮喉头一噎,一时说不出话来,像是被一块抹布堵住了嘴。然后,忙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殷子胥,“爷,您觉得呢?” “好、好像是狼。”殷子胥脸上的笑一僵,揉了揉眉心,有些不确定道。 呃...... 红衣小厮愣在原地,竟无言以对。 “当日天色暗淡,估计是殷世子一时看错了,把狗误认作了狼。” 第18章大病初愈 萧籽术灵机一动,顺坡下驴,道:“据小女子所知,朱雀巷里,养狼的虽没有,养狗的倒是一箩筐呢。狼狗的外形本来就十分相像,加之胡同光线微弱,世子当初会分辨岔了想必也是情理之中。” 她所言确是一点不错。 大周朝风气开化,全国推崇人与动物和睦相处,临安帝喜狗,皇后娘娘喜猫,亦都颇有爱心,故而私养宠物之风在勋贵圈内广为盛行,民间所传某某侯爷遛狗上街某某世子重金求猫等新闻已是屡见不鲜,平头百姓们也渐渐觉得没什么稀奇。 不过,倒是敢养狼崽当宠物的,唯这首辅府独占一份! 萧籽术素知,嘟嘟是个爱闻香气的家伙。 自从殷子胥一进来,满屋子便氤氲着一股浓郁的龙涎香味道,而这味道正是源于殷子胥的身上。 萧籽术已猜到了当时嘟嘟之所以会咬殷子胥,定是因为他身上香得太过分的缘故。一个大男人身上抹得太香出门,总归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殷子胥垂眸,看了眼铁笼子里的狼崽,接着又看了看自己毫无知觉的右脚,瞳孔一缩,最后将视线落回萧籽术面上,露出一抹饱含歉疚的笑,“那还真是本世子错怪姑娘了,抱歉。改日本世子定再携重礼登门谢罪。华清,我们打道回府。” “不能就这么算了,爷——”红衣小厮不依不饶,还待再与萧籽术纠缠。 “回府。”殷子胥斩钉截铁。所有人都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这是不容更改的死命令。 “是。”红衣小厮只好愁眉苦脸地垂首应了。 殷子胥与邓老夫人及姜云昭拱手告别,红衣小厮华清便推着轮椅离开了荣禧堂。 一路上,华清犹在不停地碎碎念:“爷,您视力一向好极,纵是在昏暗的情况下也看得一清二楚,又怎会看走眼呢?我冷眼瞧着那丫头是不大老实的鬼灵精,牙尖嘴利,瞎扯什么把狗看成狼的歪理,我估摸着那只白绫袜估计还在她房里,只要我去搜出来,看她还怎么狡辩。” 殷子胥闭了闭眼,笑笑:“既然是个狡猾的丫头,那白绫袜又怎会乖乖放在房里等你来搜?十有八九是揣身上了,料我们不好意思搜她的身。我本就无意到首辅府问罪,全是你再三坚持才闹得如此地步。” “我这还不都是为了想给爷讨个公道么。爷虽器量宽广,修得一副好涵养,但您被狼咬了的这事要是传出去,岂不沦为那些市井小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华清推着殷子胥离开朱雀巷,回头瞪了一眼姜府,仍是忿忿不平道。 “得饶人处且饶人。与一个小女孩过于计较,岂不显得我们端亲王府小气?更何况,”殷子胥顿了顿话音,睁开双眼,眸光微冷,“更何况姜首辅可是太子党心腹大患,暂且试着拉拢拉拢,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先动手撕破了脸皮。” 随着殷子胥的主动离去,姜府的这场风波便告顺利平息了。 萧籽术与荣禧堂中众人一一行完礼,领着嘟嘟回房。 侥幸让萧籽术逃过一劫,杨氏岂会甘心,直气得手背青筋暴凸。 她当时一听闻端亲王世子被狼咬了,就一口咬定是萧籽术的嘟嘟所为,急急忙忙跑到邓老夫人跟前告状,不曾想到了最后竟被萧籽术三言两语给糊弄过去了!心下也暗讥殷世子是个任人搓扁揉圆的软柿子,居然就这么轻易放过了她! 两日后的鼎天阁。 姜鼎鸿自从经过了因师太的针灸以及按时服用她那三颗神奇的药丸之后,加上这几日的静心调养,身体康复得差不多,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了。 此时,护卫敖丁正向他禀报自己打探的消息。 “她是萧家村人?可查探清楚了?”姜鼎鸿大病初愈,声音仍显得较为低沉。 “回大人,千真万确。小的去过一趟蓟州府桃花村,并没有姓萧的人家,倒是听闻这安庆府的萧家村有一位小姑娘几日前离家出走了,正四处找寻。二姑娘到姜府与这位小姑娘离家的日期基本吻合,若说是巧合,只怕叫人难以相信。”敖丁有理有据道。 姜鼎鸿微微颔首,眉间的川字纹皱得更深了,又沉声问道:“这小姑娘家里可有什么亲人?” “有爹娘和一个哥哥。” “小姑娘可是他们家亲生闺女?”敖丁话音刚落,姜鼎鸿急急追问。 敖丁一怔,拱拱手道:“这一点,小的倒是没打听清楚。不过小的听村民说过,这小姑娘自幼在萧家村生活,而且她阿娘十四年前确实诞有一名女婴,想必是亲生的没跑了。” “嗯,我知道了,退下吧。” 姜鼎鸿挥手遣退敖丁,揉了揉眉心,暗忖:难道,真是我想多了?那丫头虽与他生得相似,不过,我记得当年那一伙人贩子已撕了票,他的一双儿女应该不可能还活在世上吧?可为何,总觉得心头隐隐不安,还有,昨晚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想起昨晚做的那个噩梦,姜鼎鸿便觉得头昏脑胀,心情十分烦躁,忙命了房里的丫鬟赶紧准备热水,伺候自己沐浴更衣。 与此同时,东跨院的如意居内,萧籽术正坐在杌子上,端着一小碗薏米粥喂嘟嘟喝。 这种熬粥的米是皇宫御田里新进贡的,粒粒饱满,晶莹剔透,吃上去口感微甜,柔软无需嚼烂,用文火熬得稠稠的,却入口即化。最是适宜还未长齐牙齿的嘟嘟,它倒也十分爱吃,不断咂嘴发出愉悦的声响。 等它吃完粥,萧籽术又照常打开笼子的小门,放嘟嘟出来在屋里自由地溜达溜达,权当是饭后散步,消化肚里的吃食。 这是它一天中难得的悠闲时光,而且时间很短,也仅限制在这房里活动,等半个时辰后又必须回到铁笼里,晚上的时候亦只能偷偷摸摸地抱它到院子里逛逛。 荷塘后边的那片沙地,已成了嘟嘟专用的娱乐场所。每每看着它趴在沙堆上用爪子刨沙,萧籽术就不禁怀念起了自己小时候在萧家村与小伙伴一起玩耍的场景。 那时候,是多么的无忧无虑啊...... 第19章 下棋 “二姑娘,吃水果啦。” 这时,红袖与绿萼一个手里捧着盘雪梨,一个手里捧着盘香橙,来到萧籽术的面前。 “二姑娘想先吃哪个?”红袖眨着眼,笑道。 萧籽术收回思绪,左顾右盼,然后伸手指了指香橙,“我牙口不太行,那雪梨啃着太硬了,容易牙龈出血,还是吃些酸甜的好。” “好嘞!二姑娘,您挑一个。”绿萼将果盘搁在案上,喜滋滋地道。 她此时嘴角翘起来的时候,仿佛连眼下那颗泪痣也在跟着笑似的,是那种发自肺腑的笑。 “嗯......”萧籽术纠结了一会儿,终于挑了一只颜色较深、皮薄且捏起来弹性还不错的香橙。 绿萼娴熟地拿起小银并刀,另一只手扶住香橙,沿着中间位置轻轻一剖,橙子旋即裂开,露出金灿灿的果肉,顿时便有饱满的汁水溢出。 她有条不紊地将橙子切成大小均匀的块,一瓣瓣掰开,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雪白素纹小碟里。 那橙肉卖相极佳,宛若金钱,透出一脉脉熟透的香气,直勾起人肚里的馋虫。 “好甜啊!”萧籽术拣了一块放进嘴里,只觉入口津甜,唇齿留香,香甜的滋味让她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起来。 嘴里正吃着,手里不受控制地又拿了一块,往嘴里塞。 这时,外面传来红袖的声音:“大姑娘来了。” 接着一道洪亮有力的声音问道:“你家姑娘在吗?” “在呢在呢。” 萧籽术一梗喉咙,险些被刚塞进嘴里的橙子给呛到了。 现在这个时辰,白芷姐姐应该还在练剑吧?怎么有空往我这里跑? 正想着,姜白芷已大刀阔斧地步入外间,萧籽术忙收回思绪,把最后一口果肉咽了,乐不可支地迎了上去。 “咦?姐姐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萧籽术直截了当地问道。 “师父今日临时有事要办,就放了我们一天假。”姜白芷笑盈盈道。 “那倒是挺难得的。”萧籽术将姜白芷让至里间,“姐姐进屋里坐,吃橙子。” “不了不了,我刚从韵苹那儿吃撑了回来,肚里已没有空余。”姜白芷摸了摸圆鼓鼓的肚皮,豪爽地摆摆手,又道:“韵苹正在房里摆设棋局呢,我斗不赢她,觉得没意思,遂跑这搬你这个救星来,与她大战三百回合,替姐姐杀一杀她的威风。” “姐姐抬举籽术了。”萧籽术弯弯唇角,十分谦虚地道:“素闻西府四姑娘棋艺精湛,难逢敌手,我只略懂皮毛,恐怕不是她的对手。” 她忽而想起两天前,姜云晟曾提议带她去陪姜韵苹下棋,这回姜韵苹邀自己与她前去博弈,想必就是他的主意了。上次因端亲王府的殷世子突然造访而没有去成,这回说什么也不能推辞了,否则姜韵苹定会以为自己不给她面子不爱跟她玩呢。 一念及此,萧籽术便接着又道:“百闻不如一见,我只听四姑娘是如何如何的聪明,倒从未真正见识过,既然四姑娘没人陪下棋也挺无聊的,妹妹便去领教一二,抱着学习的态度会一会她。若四姑娘肯不吝赐教,能使我的棋艺增进些许,自是不虚此行了。” “嗯嗯,妹妹说得有理。”姜白芷见萧籽术点头同意,兴高采烈,一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姐姐稍等。”萧籽术忽然记起什么,松开手回身拈起了小碟里剩下的几颗橙子,囫囵吞枣般吃得干净,抬袖胡乱擦了擦嘴,又交代了红袖绿萼好生看顾着嘟嘟,这才满意地随着姜白芷离开如意居。 姜韵苹的闺房位于西府的惊鹊院,名曰:娉婷居。 姜白芷与萧籽术并肩而入的时候,姜韵苹与其胞弟姜云晟相对而坐,姜韵苹执黑,姜云晟执白,正在下棋。 被胞姐虐得愁眉苦脸的姜云晟,一见萧籽术来了登时舒展开了纠结于一处的浓眉,喜形于色:“二姐姐来得正好,姐姐一直嫌我棋下得臭呢。” 萧籽术冲他展颜一笑,近前与姜韵苹见礼:“四姐姐好。” 姜韵苹将手中捏着的棋子放回棋罐,指了指对面的圆墩,浅浅笑道:“妹妹请坐,稍候片刻,等我与弟弟下完,就与你玩个痛快。” “好嘞。”萧籽术乖巧地坐在姜云晟旁边,一双眼迅速审视了一下棋盘上的局势。 黑多白少,很明显,姜云晟正落于下风,这一局想要翻盘基本无望。 姜白芷却是站在姜韵苹身边,轻轻一拍她的香肩,大大咧咧道:“我说,你们姐弟俩都下一个时辰了,怎么还没结束?现在是第几局了?” “还是第一局呢。”姜韵苹朝着姜云晟苦笑了下,作出个无奈的表情,“不是我不想结束,而是阿晟都已经想了好几刻钟了,却迟迟不肯落子,也不肯服输,就这么一直耗着。” 姜白芷略略扫了棋盘一眼,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阿晟,你这都已经铁定是死局了,赶紧认输吧,让籽术上场,就别白白浪费时间了。” 姜云晟一手托腮,一手指间夹了一颗白子,犹豫不决,举棋不定,闻言一脸倔强道:“怎么能认输?大姐,我下棋还没输过呢!” 姜白芷“噗嗤”笑出了声,当着萧籽术的面毫不客气地拆穿:“你当然没输过。你落一个子的工夫都够别人下一盘棋了,最后都急得人家主动认输,不跟你下了。” 姜云晟不开心地撅起嘴:“大姐不懂,我这是在深思熟虑呢。下棋是一项讲究谨慎布局的脑力活,棋差一招,满盘皆输。阿晟得把后招都一步步设计明白了,才能落子。” “来来来,我教你下,一定把你姐姐打得落花流水。”姜白芷懒得与他掰扯,一个箭步窜过来狞笑着就要夺他指间的棋子。 姜云晟眼疾手快,忙将棋子宝贝似的捂在怀里,理直气壮道:“大姐,观棋不语真君子。更何况,你的棋艺连我都不如呢,就莫要帮倒忙了。白子一定还有出路的,我、我只是暂时想不起来而已。” “胡说!谁说我的棋艺不如你,真是讨打!” 两人你抢我夺正闹腾着,就见一直保持缄默的萧籽术突然从棋罐里捡了一枚白子,不假思索地“啪”的一声放到棋盘上的某个点上。 两人打闹的动作顿时僵住,两双直勾勾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射向了棋盘。 第20章刺客 姜云晟的声音立即就变了调:“奇怪!白、白子居然赢了!” 姜韵苹正喝着茶,被他这话呛得一口茶水连带着茶叶喷了出来,也顾不上失不失态,低下头,瞪大眼睛看清了白子落点的位置,亦是一怔。 然后,不可思议地望向一副云淡风轻神情的萧籽术。 怎么可能! 她的黑子明明就已经占据优势,可谓胜券在握了,可萧籽术随意落了一个子,竟然扭转乾坤,逆风翻盘,反而把黑子逼入了绝境,再无任何翻身的机会。 “绝妙!妹妹,你是怎么做到的?”姜韵苹不禁惊呼。 萧籽术微微一笑,摸了摸小巧玲珑的鼻头,道:“我随便下的,大概、大概是不小心蒙对了吧。” 真的如她所言,纯粹是运气好? 姜韵苹当然是非常不信的! 姜白芷拂乱了棋局,冲二人笑道:“你们重新开过一局。我倒要瞧瞧你们俩谁更技高一筹,来吧。” 姜韵苹兴致盎然,“好,咱们就定三局两胜。妹妹可莫要手下留情,我也不会让你的。” 萧籽术也爽快应承下来,与姜云晟对调了座位。 姜白芷便坐在姜韵苹身侧安安静静地观战。 二人很快清空了棋盘,然后你一子我一子地下了起来。 黑白两方宛若两军交战,你攻我挡,针锋相对,旗鼓相当,由于二人实力不相上下,战况一度呈现胶着状态。 沙漏里的时间随着博弈趋于白热化一点点流逝,前两局一人赢了一盘,暂且打个平手。 到了决胜局,姜云晟和姜白芷都分别替二人紧张得直捏了把汗。 萧籽术虽与哥哥学过一段时间的围棋,奈何与姜韵苹相较,战术经验方面仍是欠缺了些,最终因一个小小的失误而惜败。 “我输了。”萧籽术看了一眼棋盘,轻声道。 她确是心服口服,因而语气显得很平稳,并没有表现出不甘或是遗憾等比较激荡的情绪。 哥哥曾警诫过她,下棋是为了修身养性、愉悦身心的,必须摒弃一切杂念,输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享受过程,不要在意结果。 哥哥的教导,萧籽术一直铭记于心。 “妹妹已经下得很厉害了,这一局,我也只是凭侥幸赢罢了。妹妹只要勤加练习,日后定能超过我。” 姜韵苹倒并非自谦,她慧眼识人,早已看出萧籽术在棋艺方面具有非凡的潜能尚待发掘,是以也十分欣赏她的聪慧。 “好,我回去再练练,等下次跟姐姐比,我一定会扳回一局的。”萧籽术莞尔一笑,字字铿锵道。 “真好!以后姐姐下棋可有伴了,不用拖着我跟她下了,也不用自己跟自己下棋啦。哈哈!”姜云晟欢乐得像个马上就要放暑假的孩子。 听起来像是终于解放了自由了是怎么回事? 姜韵苹瞪了他一眼,“好你个阿晟,敢情你陪我下棋是活受罪不成?要不是其他人不怎么会下,鬼才懒得找你呢。” 姜云晟冲着胞姐“嘿嘿”傻笑了两下。 “姐姐还会自己跟自己下棋?究竟是如何下法?”萧籽术倒被刚才姜云晟的后半句话给勾起了兴趣,赶忙追问道。 “很简单,把棋盘横放,左手跟右手下啊,左右互搏。没人敢跟她玩的时候,姐姐就经常借此消遣,打发时间。”姜云晟笑道。 萧籽术愣了愣,望了望从容自若的姜韵苹,而后会心一笑,不禁为之惊叹。 她心中只想说一个字:绝! 又是个静谧的仲夏夜。 月色朦胧,犹如一张轻纱网,笼罩了整座院子,使得周遭的花木房舍若隐若现,飘忽迷离,似乎即将无声地消溶在这浓浓的夜色之中。 萧籽术习惯早睡,沐浴后就躺在床上,不一会儿进入甜甜的梦乡。 今天晚上格外沉寂,到处都是静荡荡的,偶尔几声蛙鸣,愈发衬得后半夜的景色异常幽静,白天的喧嚣仿佛已被深垂夜幕一口吞入肚子里。 如此安宁的气氛中,却没有人察觉到一丝肃杀之气。 鼎天阁,穿着一身夜行衣的不速之客飞檐走壁,施展着绝顶轻功仓皇而逃,身后几名黑衣护卫穷追不舍,同样身手不凡,一场猫捉老鼠的好戏在凄冷月夜的舞台上拉开了帷幕。 “有刺客!” “抓刺客!” 蓦然,护卫们此起彼伏的嚷叫以及一阵杂沓如擂鼓一般的脚步声,顿时便将萧籽术惊醒。 萧籽术猛然睁开眼睛,透过窗幔隐隐约约看到被风吹得左摇右晃的窗户,幽凉的月色挟着一条黑影瞬间闯将进来。 铁笼里的嘟嘟也被突如其来的喧闹吵醒,竖起全身的毛发,朝着那黑影叫个不停。 咦? 萧籽术耸了耸鼻子,十分清晰地闻到了一丝血腥的味道。 是血的味道? 她警觉地伸直了身子,觑着眼扫视了一圈,目光最终定格在了屏风后面,竟然有个人躲在那里! 看那曼妙的轮廓,貌似是个女子! 紧接着,响起了如狸猫般极轻巧的脚步声,那人影突然往自己这边慢慢走了过来。 萧籽术悄悄闭上眼睛,听到脚步声慢慢逼近她的床边,随后,感觉到一团黑影笼罩在她的身上。 院子里,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西府二老爷姜鼎雄领着一队护卫,擎着火把匆匆赶来。 萧籽术明显察觉到床边站着的女子有点慌乱,环顾四周,想了想,还是一头钻到了床底下。动作极其敏捷,丝毫声响都未曾发出,连地面上的灰尘亦不曾扬起。 萧籽术惊惧地睁开眼,身子僵在被窝里面不敢动弹。 会是谁? 难道她就是护卫口中的刺客么? 怎么偏偏躲到我房间里了? 我该怎么办?她会不会要挟我作人质? 萧籽术脑子里正胡思乱想,忽听门外红袖和绿萼的声音响起:“二老爷,发生什么事了?我们二姑娘正在房里睡觉......哎,你们别硬闯啊,这可是二姑娘的闺房......” 想必是二人阻拦不及,后面已没了声音,登时房门被一脚踹开,气势汹汹的姜鼎雄和护卫长敖丁率先冲了进来。 床底下的女子,忽然将身子蜷缩成一团球,滚进了黑黢黢的最里面,生怕被来人发现自己的存在。 “二、二叔?” 萧籽术揉了揉惺忪睡眼,从床上坐起来,俨然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因想到自己身着薄薄的亵衣裤,又立马拥紧了被子遮挡,隔着鲛纱帐羞赧地道:“你们怎么跑到我这来了?我、我刚才一直在睡觉,还没穿衣裳......” 第21章 月事 姜鼎雄闻言,连忙别过脸去,面对着一旁追进来的红袖吩咐道:“去告诉你家姑娘,说大老爷不久前被人行刺了,我是前来捉拿刺客的!还有,帮你家姑娘穿好衣服。” 红袖惊恐万分地点点头,跑到萧籽术床前,将姜鼎雄的话原封不动地陈述了一遍。 萧籽术翻身下床,闻言惊得花容失色,满脸不可思议地道:“义父,竟然遇刺了?” 女子,武功高强,刺杀姜鼎鸿。 这几个关键词叠加在一起,萧籽术已猜到刺客到底是谁了。 难怪她今天说有事要办,给白芷姐姐放了一天的假。 原来,是为了办这事啊...... 不多时,红袖伺候萧籽术穿衣完毕。 萧籽术整衣敛容,尽量将脸色放得平静,然后才走出里间,向姜鼎雄屈膝见礼:“二叔。” 姜鼎雄不与她废话,开门见山地问道:“术儿,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人闯进你房间?” 趁着萧籽术穿衣的间隙,敖丁等护卫已将院子和屋子的外间都仔细搜查了一遍,都没有发现刺客的身影以及任何血迹,唯有这里间还没有搜。 “回二叔,在您赶来这里之前,籽术一直都待在房里睡觉,并没有看到任何人进来,也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响声。”萧籽术十分淡定地迎上姜鼎雄怀疑的目光,不慌不忙道。 “那就怪了!我们一路追刺客正是追到此处附近,那刺客才不见了踪影。她没有躲在你房间,难道凭空蒸发了?”姜鼎雄眼里遍布质疑之色,伸长了脖子往里间瞅个不停,又悄悄冲敖丁递了个眼色。 敖丁会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由分说地一把捏住萧籽术的胳膊,而后松开,剑眉一轩,对姜鼎雄摇摇头,道:“没有半分内力,不会武功,更何况那人身材高挑,不可能是。” “二叔难道怀疑我?”萧籽术揉着被捏得生疼的胳膊,仰起小脸,委屈巴巴地道:“籽术生来瘦弱,根本就不会武功,况且整个晚上都一直在床上睡着......” “咳咳。”姜鼎雄尴尬地咳了两声,俄而又板起脸对敖丁假意喝道:“敖丁,休得对二姑娘鲁莽!还不快向术儿道歉。” 敖丁遂冲着萧籽术郑重其事地勾了勾腰身致歉,“小的冒犯,还请二姑娘宽恕。却是不知这屋里除了二姑娘以外,可还有旁人?” 萧籽术听得他话里分明仍是疑心自己的意味,轻轻哼了一声,抱臂让到一旁,道:“敖护卫既然怀疑我窝藏刺客,不妨进我房里搜搜?请!” “二姑娘的闺房,小人若是擅闯恐怕大为不妥。”敖丁嘴上虽是如此说法,他那尖利如野狐的眼神此刻却已从门口往屋里直乱瞟,却终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咳咳。”姜鼎雄又咳嗽了几下,“既然不在术儿房里,想必是躲到院子里去了,敖丁,赶紧带人去追。”又对萧籽术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下,“今晚打搅术儿歇息了,二叔实在过意不去,明日叫人送些好吃的零嘴来给你压压惊。” “二叔客气了。只是惊闻义父遇刺,术儿深表担忧,不知义父有没有事啊?”萧籽术瞳孔一缩,焦急而关切地问道。 “大哥身体倒是无碍,他虽受那刺客刺了心口一剑,幸亏内里穿了护甲,才没伤着分毫,只是受了些惊吓罢了。”姜鼎雄道。 “上天保佑,义父没受伤就好,术儿也就能安心了。”萧籽术拍着胸脯庆幸道。 “没事了,你继续睡吧。我先走了。”姜鼎雄说完,便与众人一齐离开。 “嗯嗯,二叔慢走。”萧籽术目送姜鼎雄与敖丁带人撤离,松了一口气,赤着脚丫奔回了床上。 此时门外的走廊上,敖丁越想越觉得情况似乎不大对劲,才刚走了几步,就在一刹那间,一股极淡的血腥味随着凉风忽然窜进了他鼻腔里。 而仔细辨别便可觉察出这血腥味的源头,正是如意居。 敖丁猝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身,也顾不上同姜鼎雄解释,立马拔腿跑回如意居,恰巧绿萼正打算关门,他便一把将人和门都撞开,径直闯入了里间。 此刻却见萧籽术一个人坐在床头,而屋里的血腥味十分浓重,这更坚定了他的猜测。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放肆!三更半夜硬闯本姑娘的闺房,小心我明日教义父治你的罪!”萧籽术气咻咻地指着他,呵叱道。 敖丁眸里划过一丝狠意,冷冷地道:“二姑娘的房间有血腥味,莫非是刺客躲在这里?” 萧籽术尚未答话,他身后的绿萼却冲了过来,叉着腰挡在他面前,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娇靥上怒意横生,啐了他几口:“住嘴!王八羔子,贼囚根子,扯你娘的臊!你休要血口喷人!” 绿萼是个脾气暴的,刚才经敖丁这么粗鲁地一冲撞,又见他这会子如此冤枉自家姑娘,顿时就按捺不住脾气,火冒三丈高,竟骂得敖丁愣在了当场。 若非此间气氛不太适宜,萧籽术看得都差点想笑出声来。 敖丁在姜府担任护卫长多年,又是姜鼎鸿颇为信赖的心腹,是个极沉得住气的,愣了片刻后,懒得理会绿萼满嘴的脏话,转脸面向萧籽术,语气稍显婉转:“二姑娘还是让我搜查一下哪里传来的血腥味,以免被刺客伤着了贵体,可就不妙。” 萧籽术闻言,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怒不可遏地捶打着床板,又羞又恼地呵斥道:“莫不是本姑娘来了月事,你也要搜我的身不成?” “月事?” 敖丁一怔,定睛一瞧,果然发现萧籽术大腿根处正有一条血线缓缓流出,亵裤上也隐隐透出一丝殷红,脸上霎时便涨得通红。 他万万没想到,屋里的血腥味居然是这么来的,虽然还是有些心存怀疑但却不敢真去搜她的身,正悻悻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该如何是好之时,姜鼎雄此时也带着人折了回来。 “怎么了?”姜鼎雄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问敖丁。 “回二老爷,小的适才闻到二姑娘房里有一股血腥味,以为有刺客闯入,就跑进来察看,没想到却是......”敖丁不好意思把后面的话说出口,身子也已经转了过去,背对着萧籽术。 姜鼎雄皱了皱眉,抬眼一见绿萼拿着纱布帮萧籽术处理亵裤和腿部的血迹,顿时便明白了,对着敖丁一顿吹胡子瞪眼,“你!你也太粗心大意了!还不快走。” 说着,将垂头不语的敖丁一把撵了出去,并顺手掩上了房门。 第22章 不怕 确认姜鼎雄与敖丁一行人已经远去后,萧籽术心中紧绷着的一根弦这才彻底松弛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绿萼替她擦拭完血迹,蓦然扬起脸问道:“二姑娘,您来月事了为何不早点与婢子讲呢?婢子也好有个准备,结果却被那几个男人撞见了,真是太羞臊了。” 她素来是个直性子,说话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萧籽术自然也不介意,掩嘴一笑,道:“傻丫头,我哪里有什么月事!不过是骗他们的诡计罢了。” 绿萼听得稀里糊涂,眨眨眼问道:“二姑娘为何要骗他们?偏偏编造这种借口......” 说着说着,忽然间脑中灵光一闪,豁然省悟道:“啊!姑娘难道是为了掩饰房里原有的血腥味!才把血迹抹在身上以瞒天过海......” “真聪明!”萧籽术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 “那,这血腥味是......”绿萼低头一瞧自己脚边一滩血渍,瞪大了眼睛。 萧籽术冲床底下努了努嘴。 绿萼更是惊得张大了嘴,疾呼道:“刺客真的藏在姑娘房里?!” “嘘!小声点。”萧籽术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听着窗外仍是静静悄悄这才松开手,道:“你去外面替我把风吧。” 绿萼愣了好一会儿,才瞅了眼黑不见底的床底,满腹狐疑地离开了。 萧籽术这才敲了敲床,似笑非笑道:“怎么?还不出来吗?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一直躲在床底下的女子闻言脖子微微一僵,随后从床底下钻出来,直挺挺地站在了床边。 萧籽术在这段时间已经披上了鹤氅,见她出来后便掀开窗幔,漫天星光照亮了她一身黑衣以及一双如幽潭般深不可测的眸子。 果然是她——聂茯苓! “是你!” 聂茯苓的眸中仿佛平静无波的湖面荡起涟漪,划过一抹诧异之色。 她没想到,这里竟是萧籽术的住处。 萧籽术仰着头看她,福了福身,低低地唤了声:“聂师父。” 聂茯苓牵了牵嘴角,一抹阴冷很快掩过原先的诧异,“你为何要救我?” 萧籽术弯弯唇,狡猾地一笑,“还用说,当然是为了图你的回报。” “回报?”聂茯苓想过一万种可能的答案,却没想到从她嘴里说出的却是这话,按理说不应是救人不图回报么?这小丫头还真是......脸皮够厚的。 “你想要什么回报?”聂茯苓一问完,脑子里已经蹦出来许多萧籽术接下来可能提出的条件:给她封口费、教她学武功、做她的保镖全天候保护......诸如此类。 然而,她仍是失策了,萧籽术的回答又让她一时怔住了:“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人?谁?”聂茯苓颇感奇怪,一听完她的话,自己脑筋还没转过弯来,嘴皮子已经先动了,不自觉地吐出话来。 “官府正在通缉的一个逃犯,奉昶。”萧籽术脸上的表情突然消失不见,语气十分严肃,眼神十分坚毅,“想必聂师父应该认得此人。” 聂茯苓愈发对眼前这个小女孩感到怪异,奉昶其人在江湖上恶名昭著,她不仅认得,还与他交过手,只是,如此危险的亡命之徒,这丫头为何要向自己打听关于他的消息呢? 聂茯苓虽觉得好奇,但她孤傲个性使然,决不会主动去问,只是淡淡地道:“认得。奉昶原名奉九郎,本是海盗出身,心狠手辣,诡计多端,精擅易容术,后被六扇门四大神捕追缉,逃亡期间屡换相貌身份辗转各地,当过疯牛寨寨主,也谋过赏金杀手的营生,十年间犯下轰动全天下的连续杀人案,至今还逍遥法外,仍未被逮捕归案。” 萧籽术闻言心中一惊:怪不得官府多年来一直都无法抓住奉昶,原来他居然精通易容术!而后一听他犯下连续杀人案,更是恨怒,暗骂道:果然是个恶贯满盈的家伙!千刀万剐都不足以平愤! 正骂着,忽听头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许是话说得多了,聂茯苓忽然觉得喉头一哽,掩着嘴咳嗽起来,眉头皱起连带着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萧籽术忙抬头一看,登时大惊失色,目光落到她的肩头,她那件薄薄的夜行衣上,晕染开红得发黑的血。 显然,这是箭伤,并且箭头上还抹了十分厉害的毒。 想必是急于脱身的时候,被敖丁的毒箭所射中。 萧籽术看得心悸,紧紧抿着唇,道:“聂师父,不要紧吧?你先坐一会儿,等红袖过来了,让她给你瞧一瞧伤口。” 聂茯苓好容易止住咳嗽,以一种科学家研究小白鼠的探究眼神望向萧籽术,记起刚才她当着一伙男人的面说自己来了月事的事来,心想:哪有姑娘家这么不嫌害臊的?真是有点......怪可爱怪有趣的说! 她的眼神蓦然变得极为复杂,忽然挨着萧籽术的肩坐下,嘴角微翘,如笼寒霜的面上扯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你不怕我?” 萧籽术心下咯噔一跳,屁股就要往旁边挪一挪,却发现自己竟只能僵硬地坐在那儿,只好眨眨眼,喃喃地道了一句:“你又不是鬼,怕你作什么?” 聂茯苓一怔,闷声咳了两下后,低敛眉头,沉声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杀我?” 萧籽术不清楚她这话是故意开玩笑还是真的动了杀心,内心暗暗有一丝慌乱,面上却不显,强作镇定道:“想必聂师父不会笨到这种程度吧?你就算现在杀了我,也逃不出这间院子,更别说从戒备森严的姜府逃脱,纵是你武功再高,毕竟双拳难敌四五六......好多好多手,况且单就敖丁一人也够你难缠的了。今夜行刺义父的刺客身份,明日就可查清是你所为,你若想在明早之前顺利逃出首辅府,我倒有一计。” “哦?愿闻其详。”聂茯苓闻言,一双剑眉渐渐舒展开来。 “聂师父明早大可要挟我作人质,光明正大地走出首辅府,我虽不如府里的姑娘们金贵,但好歹也是姜大姑娘的救命恩人,姜大姑娘与我姊妹情深,定不会为了姜首辅要捉拿你而置我的性命于不顾。届时待你到了安全地带,麻溜的把我当个屁放了便是。岂不两全其美?”萧籽术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聂茯苓的脸色。 第23章 解毒 聂茯苓听得极是认真,面上神情反复变幻,听完细细斟酌了一阵,然后冲着萧籽术微微颔首,道:“你所言确有道理,果然是个顶聪明的丫头。好,今夜且休息养神,明天一早就按你说的办。不过,我可事先警告你,莫要耍把戏,否则......” 说完,以手为刀做了个割喉的动作来恐吓萧籽术。 萧籽术被骇得缩了缩脖子,讷讷地道:“不、不会的。你放心,我很乖。” 聂茯苓冷哼道:“最好如此。” 萧籽术默了默,又轻声问道:“对了,你为什么要刺杀我义父?你们之间有何仇何怨?” 这个问题在她肚子里闷得快发霉了,此刻才忽然记起来。联想起之前聂茯苓对于姜鼎鸿的异常反应,她已深知,今夜的刺杀行动绝非偶然,而是蓄谋已久! “哼!姜鼎鸿这个狗官,人人得而诛之!想杀他的,又何止我聂茯苓一人!” 一提及姜鼎鸿,聂茯苓情绪激昂,不能自持,颤着声带道:“他于我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我父亲乃是前刑部尚书宋青炎,是太子一党的支柱成员,后被姜鼎鸿以莫须有的罪名含冤入狱,郁郁寡欢而亡。姜鼎鸿却仍不放过我们宋家,满门抄斩,那时我十岁,因自幼在华山拜师学艺才侥幸逃过一劫。此后我便勤练武艺,改名换姓,为了报仇静候时机,恰逢三年前姜府招聘武术教习,我便使劲浑身解数当上了姜白芷的教习师父,潜伏姜府多年,就是等的今晚这一刻。没想到,却最终还是失了手。” 聂茯苓说完攥紧了拳头,又怒,又不禁扼腕叹息。 萧籽术听完,唏嘘了一阵。没想到,聂茯苓竟有这般不幸遭遇,这姜大首辅也真是坏透了! “可既然此次刺杀失败,聂师父也无法继续待在首辅府,你的血海深仇,又该如何去报呢?”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有机会报仇。更何况。”聂茯苓挑起唇瓣,忽然露出一抹凄冷的笑,宛如罂粟花开,浮起的都是残忍的气息。 “更何况,在这姜府,我还留有后手。”至于这后手究竟是什么,聂茯苓不想透露,萧籽术也就不好再追问了。 就在此刻,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红袖轻轻唤了声:“二姑娘。” “进来吧!”萧籽术道。 红袖进来后见到眼前的一幕,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天啦!二姑娘居然真的藏了一个人在屋子里,而且还是大姑娘的教习师父! 红袖震惊之余,连忙跑了过去,愕然道:“聂师父,你怎么......”又满脸困惑地看向萧籽术,“二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呀?” 聂茯苓睁圆了眼瞧着红袖,目光阴鸷,探手入怀,悄悄握紧了怀里的匕首,似有杀人灭口的企图。 萧籽术看破她的心思,忙道:“别怕,红袖是我的贴身丫鬟,值得信赖。”又对红袖叮嘱道:“切记,此事不得对外声张。” 红袖宛若木鸡当场呆了呆,方才恍然如梦初醒般重重点头。“婢子省得,请姑娘放心。” 萧籽术见聂茯苓眸里的杀机渐褪,又看了看窗外,问道:“绿萼可还在外头望风?” “在、在。”红袖一迭声道。 “嗯。” 萧籽术忽听聂茯苓捂着肩头疼得闷哼一声,见她只微微牵动一下,脸色顿时就变得煞白如鱼肚,料知她的伤口肯定特别严重,眉心微蹙,便对红袖道:“快去给聂师父瞧瞧伤口。” 红袖与绿萼的生母姚妈妈,曾是宫中医女,懂些医术,后作为邓老夫人的陪房随嫁到姜府。平时女眷们有些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请大夫一来二去嫌麻烦,都是叫姚妈妈来看。 姚妈妈后来把毕生医术都教给了大女儿红袖,她的医术比不上太医院的御医们,红袖的医术自然也不可能太高明,但比起民间粗通医理采信土偏方的婆子们来说,那是强得多了。 红袖这才发现聂茯苓脸色苍白,捂着左肩的手指不断打哆嗦,便赶紧近前,一脸关切道:“聂师父,您先躺下,婢子去取药箱。”说着,要去扶她。 聂茯苓却故意避开她的手,直接躺在了床上。 红袖也不觉得尴尬,屁颠屁颠的跑去拿药箱。 聂茯苓浑身上下只有肩膀上一处的伤口很深,血渍已差不多快凝固。 红袖脱了她的外衣,露出香肩,仔细检查了一遍伤口,断定是倒钩的箭,随后又特地问了一句:“聂师父,谁给您拔的箭啊?” 聂茯苓面不改色心不跳,冷冷地道:“没有别人,就我自己!” 红袖听得不禁咋舌,脸上顿时浮现出钦佩之色,挑起大拇指怒赞道:“聂师父真是好魄力啊!” 一旁的萧籽术,叹了口气,十分担忧地问道:“聂师父中的是什么毒?可有解药?” “是乌头毒。中毒者呼吸困难,四肢麻痹,是战场上惯常使用的军用毒药,毒性十分强烈。不过,好在聂师父内功深厚,已将一大半的毒逼出了体外,况且,这乌头毒婢子曾在府上也碰到过,与我娘共同配制了专门的解药,解毒的话,问题应该不大。只要今晚敷上一夜,好生休息,明日起来便可痊愈了。” 红袖一面说着,一面从药箱里把调好的一小瓶凝露取出来,用棉签均匀地涂抹在伤口处。 她这凝露不比一般的温和,具有较强的刺激性,涂在伤口上不仅发痒而且有股灼热的剧痛感。 然而,在整个过程中,聂茯苓却只是咬紧牙关,未哼半个疼字,面上连一个细微的表情也没有扯出。 毕竟嘛,敢自己替自己动手拔箭,对于她这种狠人来说,这点小刺激岂不是小菜一碟,又算得了什么呢? 倒是萧籽术眼睁睁瞧着,又惊又惧,心里想着这事要是搁自己身上,不嚎得哭爹喊娘才怪! 聂茯苓的伤包扎好已经是凌晨四更了,在困意与痛意双重席卷意识之下,已沉沉入睡。 红袖本打算让二姑娘去她的房间睡,她在这守着聂茯苓。 可萧籽术眼瞅着她不断打哈欠,果断地就把她赶回去睡了。 红袖最是听话,又推辞不过,加上本身已经乏得眼皮打架,根本扛不住,被催了几次,最后只好回了隔壁房间。 红袖走后,萧籽术隔着纱帐看了一眼聂茯苓,剔亮了灯芯,随后绕到了屏风后,躺在红袖给自己准备的描金围榻上,闭上眼睛,脑袋一沾上枕头就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天亮。 第24章 轻饶 翌日拂晓。 萧籽术刚一睁开眼,就被吓了一跳。 聂茯苓早早已经醒来,衣冠整齐,正襟危坐在围榻旁的一张圆墩上,一双鹰隼般的锐眼此刻正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聂师父......”萧籽术眨眨眼,清了清视线,“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早点好,以免夜长梦多。”聂茯苓起身,无情地一把掀开被子,生拉硬拽地将萧籽术身子与暖和舒坦的床榻分离。 萧籽术感觉到她左臂如此孔武有力,想必肩上的伤已经好全了。 在聂茯苓连声催促之下,萧籽术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裤鞋袜,连发髻也未来得及挽一个。 “来吧,轻点。” 萧籽术未曾被别人当人质威胁过,主动当人质更是头一遭,是以并没什么经验,只能乖乖地站在那里。 聂茯苓乃习武之人,从来不懂什么温柔体贴,怜香惜玉,一出手便粗鲁地箍住了她的咽喉,另一只手则用明晃晃的匕首抵在右半边白花花的脖子上。 “聂、聂师父,你太用力了吧。”萧籽术被她箍得嗓子难受,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 “不用点力,怎么骗过姜鼎鸿那个老狐狸?”聂茯苓却是置若罔闻,语气冰冷地道。 红袖听到室内的动静,忙从床上爬起,顶着一头鸟窝似的乱发冲了进来,一眼瞧见这一幕景象,不禁呆怔住了,“二姑娘,一大早的,你们这是唱的哪出戏啊?” “不、不是唱戏。你家姑娘我被挟持了!”萧籽术两手紧紧抓着聂茯苓压住自己喉咙的胳膊,作出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失声道。 “啊!”红袖反应有些迟钝,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尖叫一声,浑身簌簌发抖,“聂师父,你,你别乱来啊!有话好好说,先放开我家姑娘。” 红袖极具穿透力的尖叫声,很快引起了睡在另一间耳房的绿萼的注意,等聂茯苓挟持着萧籽术走出如意居的时候,姜鼎雄听了她的禀报立即带着一大帮子人浩浩荡荡地赶了过来。 双方在出府必经之路的一条抄手游廊碰上,同时停下脚步。 “聂茯苓!”姜鼎鸿瞪大眼睛,眼底皆是难以置信之色。 “聂茯苓!昨晚的刺客果然就是你!还不快乖乖束手就擒!”姜鼎雄接着大哥的话头,指着聂茯苓怒吼道。 “哼!你们二姑娘还在我手里。”聂茯苓抬眸扫视了一圈趴满墙头的黑影,一支支闪着冷艳光泽的利箭,正从四面八方瞄准了自己,继而发出一阵冷笑道:“若敢轻举妄动,我便拉她与我一起陪葬!” “呵呵,天真!”姜鼎雄冷笑两声,刚想说萧籽术不过是个外人而已,纵是杀了她于姜家而言又有何干?哪知却被身后的姜白芷当即打断:“师父!求您!别伤害我妹妹!” 姜白芷越众而出,“扑通”跪倒在姜鼎鸿的跟前,牵扯着他的衣袂央求道:“爹,你饶了师父吧!不然,籽术会没命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急得快哭了。 面对爱女的苦苦哀求,姜鼎鸿不禁动容,杀气腾腾的脸色忽而平静了许多,刚举起想要命令弓箭手发射的手,终究还是落下了。 “起来吧,芷儿,爹一定不会让籽术有事的。”姜鼎鸿扶起女儿,露出一脸慈爱之色,只是一刹,那脸色又转而为平日的凌厉,“不过,我倒要问问你这师父究竟与我有何仇怨,竟恨我到要杀了我才称心的地步!” “爹......”姜白芷滞了滞,又扭过头满腹狐疑地望向了聂茯苓。 是啊?好端端的,师父为何要行刺爹爹? “聂茯苓,我们姜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无故杀我?”姜鼎鸿紧绷着脸,问道。 “狗官!你可还记得十年前被你害死的刑部尚书宋青炎?”聂茯苓柳眉倒竖,瞳孔里冒出的熊熊怒火,几乎可将姜鼎鸿立刻烧成一具焦尸。 姜鼎鸿被她吼得有些发憷,一听“宋青炎”三字更是心惊肉跳,脸上的肌肉不自主地抽搐了起来,胼指如戟,指着她道:“你是宋青炎的什么人?” 聂茯苓高昂起头,眸里尽是寒气:“我就是宋青炎的女儿宋婉儿!” 姜鼎鸿闻言,脸上面皮抽动得更加急剧,连带着眼皮也胡乱跳动着,“胡说!宋家不是已经被满门抄斩了么!哪来的女儿?” “哼!” 聂茯苓嗤笑,“你还不知道吧。我爹自幼将我送到华山拜师习武,我一直都是在华山长大。是以世人只晓得尚书府出了个断案如神的六扇门总捕头以及名扬天下的大才女,却不知还有个从小便被华山掌门看出骨骼清奇的练武奇才。而上天让我躲过灭顶之灾,留我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让我能够背负起替家人报仇的使命!” 一想起爹娘与兄姐枉死刀下的惨象,聂茯苓便声泪俱下,更是恨得怒不可遏,直想冲过去活扒了姜鼎鸿的皮。 但现下她必须保持冷静,现在冲过去只会白白送死。她必须先活着才行!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已经等了十年,再等几年,又有何妨? 姜鼎鸿皱了皱眉头,并没有说话。良久,才开口道:“既是为了报仇,倒也情有可原。看在你如此孝顺的份上,这一回,本官姑且可以放你一马。不过,我劝你最好还是死了这条心,本官贵为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手遮天,一呼百应,府中又配置大批精锐护卫,你是绝对杀不了我的!” “哦?是么?”聂茯苓唇角微勾,勾起一抹冷笑,“纵是皇帝老儿,我聂茯苓也未必杀不得,更遑论区区一个首辅!只要我多活一天,姜老贼,你的阳寿就会折损一天。哈哈!” “好个狂妄之徒!”姜鼎雄气得发抖,对一脸平静的姜鼎鸿道:“大哥,不能轻饶了她!” 姜鼎鸿眯了眯眼,淡淡地道:“我自有主张。”随后大手一挥,墙头待命的弓箭手立即纷纷撤退。 姜鼎雄更是费解,焦急道:“大哥,小心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姜鼎鸿抬手制止了他后面要说的话,对着聂茯苓道:“我不杀你,你走吧。” 话音刚落,便命众人让开了一条道路。 聂茯苓半信半疑,但既然能平安脱身,自是不该犹豫。 她拖着瑟缩得像只小鸡仔似的萧籽术,一步步离去,对四周的戒备却仍未有丝毫的松懈,眸光流转,视线忽与躲在角落的黑衣少年相汇,并与他偷偷交换了一个诡谲的眼色。 意思仿佛是在说:疾墨,记住为师的话,给我把姜鼎鸿盯紧了! 第25章 孽缘 疾墨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一转身,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想起那一日聂茯苓将姜白芷故意支开后,对自己嘱咐过的话,不禁握紧了腰间的乌鞘剑。 在他心中,师父就是他的天!就是他唯一的信仰! 无论师父教他干什么,纵是上刀山下火海,哪怕脑袋搬家,他都将照做,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与此同时,姜鼎鸿的内心也在暗暗思忖道:“敖丁,接下来全看你的了,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姜府门口,一匹鞍辔鲜明的枣红色骏马正原地踏步,等在那里。 萧籽术认得,那是姜白芷的坐骑,是个极有灵性的,最听主人的使唤。 姜白芷主动挑一匹马送聂茯苓离开,萧籽术倒不觉得意外,令她感到诧异的却是姜白芷挑了自己的坐骑。 萧籽术悄悄望了一眼姜白芷,豁然明白了她此举的用意。 “师父,快放了我妹妹吧!”姜白芷这话,既是以姜家大小姐的身份命令,同时亦杂有徒儿对师父的一种恳求的意味。 聂茯苓看向姜白芷的一刹,眼神有些复杂。 她这徒儿,虽不及疾墨那般天赋异禀,骨骼清奇,却也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将来培养成个巾帼英雄也未尝可知。 师徒二人毕竟朝夕相处了三年光阴,说没有一点感情自然是骗人的。她平日训练之所以待她如此严苛,一则是为了她以后上阵杀敌能够争气,一则是恨她乃仇人之女,把一腔怨火全发泄在了她身上。 聂茯苓收回视线,冷淡一笑,笑不及眼底,“待我到了安全的地方,自会放了她!” 说罢,抱着萧籽术飞身上马,卷着滚滚烟尘,策马奔腾而去,瞬息间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马儿一路飞奔,甚至比上次姜白芷所驾速度更快,萧籽术坐在鞍上,紧紧揪住了马鬃,回过头对聂茯苓道:“聂师父,你要带我去哪?” 耳边风声呼啸,她这话一出口很快便被风声盖过,聂茯苓并没有听见,萧籽术只好拔高了嗓门,又重复了一遍。 聂茯苓微微低眸,淡淡地道:“去安庆府。” 安庆府? 萧籽术猛然一愕。 萧家村就位于安庆府仙桃镇的东南部。她这是兜了一圈,又回到起点了? “可是,此地距离安庆府还挺远,纵是骑马,日夜兼程,起码也需要两日的光景。”萧籽术困惑不解地问道:“您为何要去那里?” “安庆府的府尹皇甫大人,曾与我爹有过命的交情,眼下之计,唯有前去投奔他了。”聂茯苓顿了顿,又道:“等天黑之前到达下一个镇子,找个客栈住下,第二天再换一辆脚程快的马车,晌午之前应该就能赶到安庆府。” 萧籽术闻言,不禁暗叹:这聂茯苓果然行事缜密,计划得十分周详,且甚是狡猾,心知姜府配的马必不靠谱,届时到了镇上,弃马换车,不仅消除了被姜府追踪的风险,也能尽快抵达目的地。 聂茯苓时间掐得极准,果然在天色渐渐暗沉之前,到了一个叫作凤陵的小镇。 聂茯苓按节徐行,马儿驮着她们在镇上的每一条街巷都绕了一圈,最后,才在乌衣巷拣了一家偏离闹市、环境幽雅的悦来客栈,住进了二楼的天字一号房。 至于姜白芷的那匹马,聂茯苓暂且留它待在了客栈的马棚里,明日一早,便打算牵去卖了,换些雇马车的钱以及路上吃喝的盘缠。 聂茯苓身无分文,每日在大堂吃饭的饭钱以及房钱,高达六两,而这些账自然都得由萧籽术付了。 萧籽术垂下眼帘,跟在聂茯苓屁股后面,看着手里原本如孕妇肚子般圆鼓鼓的荷包此刻却如戳破的气球般瘪瘪的,不禁暗暗嘟囔道:好你个聂茯苓,吃的是西湖醋鱼和玫瑰油鸡饭,住的是最奢华的天字一号房,真是不花你的钱着实是一点不心疼啊!咱们都算是逃亡的人了,凡事朴素些不成吗? 心下正骂得起劲,可一抬头,偶然对上聂茯苓那双简直能冻死人的寒眸,却又“敢怒不敢言”了。 此时,隔壁的另一间天字一号房。 红衣少年火急火燎地冲进房里,“嘭”地把门一关,满脸兴奋地对坐在银漆轮椅上安静看书的白袍散发少年道:“爷,你猜我瞧见了谁?” 白袍少年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缓缓合上书卷,平平静静地道:“谁?” 红衣少年却与他的平心静气迥然不同,摩着拳擦着掌,咬着后槽牙恨恨地道:“就是上次姜首辅家那个满嘴狡辩的臭丫头!小的记得她好像叫萧......萧什么来着?”一时想不起来,竟急得抓耳挠腮。 “萧籽术!”白袍少年口齿清晰,嘴角微扬,整个上身往椅背一靠,露出浅淡的笑意:“呵呵,还真是有缘。” “是啊,孽缘!”红衣少年叉着腰,愤愤道。 “干嘛作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白袍少年无奈地摇头苦笑,又挑起眉问:“华清,你见得她可是一个人?可打听到她来此地所为何事?” 华清拖了个圆墩坐在他旁边,一边用洁帕擦拭轮椅的扶手,一边回话:“爷,不止她一个,还有个绝艳的女子,冷着张脸,看起来绝非善类。至于她们的来意,小的尚未打听清楚。” “绝非善类?”殷子胥哈哈一笑,仍旧保持着半躺的姿势,“华清,你怎么瞧谁都是同一副面孔?” “是真的!”华清扯着喉咙争辩道:“那女子,走起路来一副傲睨万物的姿态,尤其是眸里杀气腾腾,我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便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浑身都不大自在。” “哦?真有如此可怕之人?”殷子胥闭了闭眼,“不知那萧籽术与她却是什么关系?” “待小的去问问便知了。”说完,华清撸起了袖子,端出一副要跟人干架的架势转身就要走。 “华清,万万不可贸然唐突!”殷子胥出声喝止了他的鲁莽行为,敲了敲轮椅,“推我过去,我亲自问问她。” 华清愣了愣,而后点头应道:“遵命。”推着殷子胥出门,在萧籽术的房间门前停下。 “咚咚咚!”华清很有礼貌地敲门,轻声问道:“萧姑娘睡了吗?我家公子有事找你。” 房里的两人闻言大惊,相互对视一眼,聂茯苓从靴筒里抽出匕首,猫着身子潜伏到门口一侧,握紧了匕首,警觉地盯住门口。 这时候,谁会来找我?听来人这语音,貌似有几分熟悉又是怎么回事? 第26章 如故 萧籽术战战兢兢,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谁?你家公子又是谁?” “是我,殷子胥。”门外少年一字一顿,落音如寻常一般平稳。 端亲王府的殷世子? 萧籽术呆怔住了。 他怎么也出现在这里? 聂茯苓显然并不知道殷子胥的身份,挤了挤眼,向萧籽术投去问询的目光,仿佛在问:认识?萧籽术赶紧点头,表示认识。 聂茯苓迟疑片刻,又冲她努努嘴,示意前去开门。 萧籽术不敢怠慢,依言照做,门启开一缝,先见得华清一双手掌将那条缝越敞越宽,直至两个的身影赫然呈现在她的面前,华清才吃力地抬着轮椅跨进来。 门立马被重重地关上,聂茯苓突然从二人身后窜出,亮出匕首,一刀架在了华清的脖子上,后者竟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女、女侠饶命!”华清只觉脖子上一凉,顿时慌了心神。 “姑娘,我们并无恶意,还请高抬贵手,放了他。”殷子胥亦是一愕,一则为聂茯苓的突然发难,一则为她冷峻异常的容色。 华清说的果然不错,还真是......绝非善类! 聂茯苓没有放手,反而勒得愈发紧了,斜斜睨了殷子胥一眼,冷冷地问道:“你是谁?” 殷子胥强作镇定,含笑拱了拱手,道:“在下不才,端亲王府的混不吝世子。” 聂茯苓怔神一瞬。 她虽不曾认得殷子胥,但端亲王殷烽这名字,却是多次从父亲的嘴里听过,说他是诸亲王乃至皇室贵族中最仁厚贤明的一个,父亲后来入了太子一党,与姜鼎鸿明目张胆作对,很大程度是受了他的照拂和引介。 端亲王明面上虽不像太子殷溟那般与姜首辅针锋相对,暗地里却早已开始较量抗衡,结交盟友,丰富羽翼。 聂茯苓转念一想,既然大家有共同的敌人,若是有了端亲王府作靠山,一个姜鼎鸿又有何惧? 于是,她面上的冷漠回温,慢慢将匕首收回,冲殷子胥抱拳还了一礼,“原来是殷世子,失敬失敬。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宽恕。” 对于聂茯苓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殷子胥并没有感到有多吃惊,很快清了清嗓子,道:“好说好说。还不知道姑娘的芳名?” “宋婉儿。请多指教。”聂茯苓既存了刻意与殷子胥交结之心,自然不必隐瞒真实姓名。 “宋婉儿?”殷子胥心中一动,俄而凝睇着她,认真地问道:“姑娘可是刑部尚书宋青书之女?” 聂茯苓一愕,眼珠瞪得滚圆,“殷世子是如何晓得的?” 殷子胥垂眸,微微一笑,“家父曾有意游说令尊佐助太子,多次携我登门拜访,令尊有一回与家父谈得甚是投机,在家宴上趁着酒兴,将最小的女儿宋婉儿许配于我,我也是那时方才晓得尚书府里原来还有这么个幺女。” 聂茯苓听到许婚一事,难得地双颊微微泛红,殷子胥却只是笑笑,面色如常,继续道:“当时你不在府上,是以不曾有机会见过你。到后来,姜首辅渐渐把持朝政,开始铲除异己,一手酿造了宋家灭门惨案,家父惊闻噩耗,卧病不起。没想到,你如今果然尚在人世,或是宋伯父在天有灵保佑。” “宋家飞来横祸,幸得家师庇护,婉儿才命不该绝,得以苟活至今。”聂茯苓口气貌似冷静毫无波动,言语顿挫间仍贯串着一缕恸人的悲戚,沉吟片刻,又抱拳道:“殷世子,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当不当讲?” “宋姑娘但说无妨。” 殷子胥未等聂茯苓开口,却早已猜透了她的心思。 果不其然。 “助我报仇!取姜老贼的项上人头!”聂茯苓咬牙切齿道。 殷子胥虽早已料到,现在听来仍是感到有些诧异,毕竟聂茯苓乃是一介女流,无权无势,虽身怀武艺,然与姜鼎鸿相斗,不啻于鸡蛋碰石头。但她这份胆识与执着,殷子胥倒是极为钦赏的。 “好!我帮你。”殷子胥一点头,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 以他的非凡智慧,已经渐渐揣测出聂茯苓是因刺杀姜鼎鸿未遂而逃亡至此。堂堂端亲王府,若想罩着谁,哪怕是被首辅府通缉的逃犯,也并非什么难事! “多谢殷世子相助,我宋婉儿纵使做牛做马,也难以报答端亲王府大恩之万一,恩公,请受婉儿一拜。”聂茯苓说到后面,情绪激昂,不由得屈膝跪地,朝着殷子胥插烛似的拜了几拜。 “宋姑娘言重了。我们端亲王府本就待你们宋家有愧,快快请起。”殷子胥见状,忙命华清扶她起身。 萧籽术被晾在一旁许久,鼓着眼一会儿看向殷子胥,一会儿看向聂茯苓,一团疑惑在心中反复激荡:他俩不应是第一次见面么?却搞得好像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是怎么一回事呐? 聂茯苓起立,如青松般站了,毫不避讳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与殷子胥讲述清楚。 “那,你们如今作何打算呢?”殷子胥听完微微颔首,转过头,瞄了一眼百无聊赖正啃着指甲盖的萧籽术,问道。 自从上次姜府一别后,他是领教过这丫头的狡黠的,却没想到竟也有如此机智的一面,编造来了月事的谎话,蒙骗过了姜鼎雄与敖丁。 “不瞒世子,我原本是想挟持萧籽术,护我前往安庆府投奔皇甫叔父的。”聂茯苓老老实实道。 “哈哈!真所谓是赶早不如赶巧,我正好也是要去安庆府找府尹大人。我们还真是有缘分。”殷子胥笑了一会儿,又对萧籽术眨着眼,道:“是吧?萧姑娘。” 萧籽术咬指甲的动作滞了滞,终于松开牙,饶过了那些被她啃得支离破碎的指甲,连连笑嘻嘻地应道:“是啊是啊。有缘有缘。” “殷世子也要去安庆府?”聂茯苓却是吃了一惊,问道:“敢问殷世子此去所为何事呢?” 殷子胥沉吟片刻,不答反问,“宋姑娘可曾听闻过江湖第一江洋大盗奉昶?” 奉昶?! 萧籽术听到这个名字,像是被踩疼了尾巴的猫,差点叫得跳了起来。 “你也在调查奉昶的事啊?”聂茯苓感到有些愕然,不禁脱口道。 “也?”殷子胥抓住了她这句话的关键,眉梢微微一挑,宛似一个疑问号,紧紧追问道:“还有谁在调查他?” “是我!”萧籽术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接着以一种老气横秋的语调道:“我想帮官府查案,亲手缉拿奉昶,领了那十万两赏银。” 殷子胥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眉头皱得更深了,“就凭你?丫头,别怪我话说得难听,奉昶可是个凶残至极的连续杀人犯,杀人如麻,狡兔三窟,连六扇门四大神捕都一直抓他不得,你别添乱就阿弥陀佛了,岂敢夸下海口?到时候,说不定赏银还没拿着,小命先给丢了。还是乖乖呆在家里,当你的千金大小姐享荣华富贵吧。” 第27章 府尹 “殷世子别瞧不起人。”萧籽术挺起胸脯,倔强地道。 殷子胥怔了怔,敛眉道:“这么说,你也打算跟我们一起去安庆府?” “不难呢。”萧籽术摊摊手,嘟着嘴道:“总不能你们都走了,单单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吧。” “哈哈,本世子正有此意。”殷子胥坏笑道。 萧籽术当了真,忙扭过头,眼巴巴地望向聂茯苓,“聂师父。” 聂茯苓摇头苦笑一下,“殷世子逗你呢。”说完,脸色又秒变正经,看着殷子胥道:“世子,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安庆府?” 殷子胥以手支额,沉吟片刻,道:“姜鼎鸿那个老狐狸,必定不会这般轻易放过你,越早动身离开越安全,以免夜长梦多。你们收拾一下,一刻钟后我们就走,坐我的马车。” “爷,现在可是晚上!”华清感到莫名其妙道。 “就是要趁晚上走,才不至于招摇。姜府派来的人定然以为宋姑娘会找客栈投宿,休息一晚。我们偏偏不能按常理出牌,而且你们两个还得乔装一下,别让掌柜的发现你们已经离开客栈。”殷子胥耐心地对挠着后脑勺的华清解释了一遍,又对聂茯苓和萧籽术叮嘱道。 “好,我们马上准备,一刻钟后去你房里会合。”聂茯苓道。 “嗯,我就住在隔壁。记得房里的灯由它亮着,门窗关好,制造出还有人住着的假象。” “知道了,世子请放心。” 殷子胥微微颔首,又仔细交代了一番,方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没过多久,一行人下楼,临走前殷子胥给了萧籽术及聂茯苓一人一件兜帽斗篷,将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上又蒙了绯纱,只露出眉眼。 华清结清了账,四人大摇大摆地出了客栈,登上马车,由华清执鞭赶车,其他三人坐在车厢里闭目养神。 “对了,丫头,你养的那头小狼崽,怎么没跟来?” 殷子胥白天已经睡饱,此刻尚还没有丝毫睡意,便想与萧籽术闲聊解解闷,一侧头却见她靠在车壁上安安静静地睡着,忽而又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干笑了一下,道:“哦对,瞧我这记性,竟给忘了,你是被当作人质给带出来的。哈哈。” 萧籽术实在困极,依稀听见他的话,勉强半睁开一只眼,见车里没了声音,倏忽间又立马闭上,眼前一黑,一路睡得酣甜。 萧籽术早就发觉姜白芷的那匹枣红马极有古怪,是以在出客栈之前,她还特地溜去马棚察看,果然发现那马四蹄之下撒有磷粉,一到夜间便会发光。 四人的马车刚驶出凤陵镇,首辅府护卫长敖丁就循着一路留下的磷粉,找到了悦来客栈,从掌柜的那里逼问了聂茯苓二人办理入住的房间后,偷偷潜入天字一号房,见房里灯火通明,便一脚踹开门闯了进去,却不料竟扑了个空。 “可恶!居然让她们逃了!” 敖丁气急败坏,一刀将眼前那圆桌劈成了两半。 第二天晌午,马车停在了安庆府府衙门前。 安庆府现任府尹皇甫震宇,收到端亲王世子即将驾临安庆府的消息后,早早地便在此与师爷、众捕快等人列队等候。 萧籽术掀开帘子,几名身材魁梧的捕快大步走过来,往车厢里抱拳施礼,道一声“殷世子。”而后,几人合力将坐在轮椅上的殷子胥抬了下来。 萧籽术与聂茯苓一前一后跳下马车,紧紧跟随在殷子胥身后。 “下官皇甫震宇,恭迎世子。”皇甫震宇垂首,冲殷子胥躬身行礼。 殷子胥微微一笑,道:“皇甫大人毋需客套。你与家父交情匪浅,论辈分,本世子还得称你一声叔父呢。” “世子抬举,真是折煞下官了。下官喜闻世子大驾,已命人于明月苑设下了接风宴,为殷世子接风洗尘,还请世子赏脸。” 皇甫震宇生得白白胖胖,个子却很高,身上一袭纱质官服,透着光线浮起流水般的光泽,整个人失了几分平日办公的英武威严,倒添了几分温润和气之意。 萧籽术今早从殷子胥嘴里打听过,这皇甫震宇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处事待人方面可谓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又屡破奇案,政绩斐然,极有理政手腕,将整个安庆府治理得井井有条,太子与首辅两党近来都意欲暗中拉拢,可谓是十分抢手的香饽饽。 “好。那本世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殷子胥摸了摸肚皮,朗声笑道:“正好,也饿了。” 皇甫震宇含笑让开一步,又分别瞥了聂茯苓与萧籽术一眼,疑惑道:“敢问世子,这二位是?” 给殷子胥推轮椅的华清,他是认识的,而另外两人,一个小姑娘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乍一看倒好像都是生面孔,右边这小姑娘或许是使唤的丫鬟,不过左边这位女子,貌似有些眼熟是怎么一回事? 不等殷子胥引荐,聂茯苓蓦然跪在皇甫震宇面前,神情激动地叩了叩首,道:“皇甫伯伯,您可还记得婉儿?” “婉儿?”皇甫震宇浑身猛然一抖,惊颤着声音道:“你是青炎贤弟的小女儿宋婉儿?你、你还活着?” “不错。”聂茯苓抬起脸,泣涕涟涟,“托伯伯的福,侄女幸存至今,不知伯伯最近身体可还安康?” 皇甫震宇犹未从强烈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呆怔着眼,恍恍惚惚地将聂茯苓牵起,话音低沉而温和道:“我还好,只是,丫头你受苦了。”说着,又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抚拍着干侄女的后背,声泪俱下,“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伯侄二人唏嘘了一阵,拭净泪水,又寒暄了一会儿,彼此慰问了近况,才领着殷子胥等人直奔明月苑用膳。 路上,皇甫震宇已知晓,萧籽术并非是世子的贴身丫鬟,而是堂堂姜大首辅的义女。 瞧这意思,是太子和首辅两方阵营都派了代表来当说客不成?只要答应了任何一方,自然便会得罪另一方。 一念及此,皇甫震宇不禁眉峰紧锁。 真是令人发愁啊! 萧籽术渐渐地落在队伍的最后头,既不是被府衙内的什么美妙景色绊住了脚步,也并非腿软走不动路,而是被一名中年男子吸引住了视线。 这男子亦默不作声走在队尾,与她之间稍隔了一些不远不近的距离,所以她能够很清楚地看见。 他穿了一袭猩红色的飞鱼服,腰挎佩刀,右眼瞳仁上蒙了一层白翳,左眼却是正常,背有点驼,看样子应是衙门的捕头无疑。 第28章 案情 萧籽术之所以会在众人之中格外注意起他,只是隐隐觉得这人,瞧着有些古古怪怪的,不太自然,但除了眼睛之外,她却又一时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劲。 明月苑花木扶疏,环境优雅,阵阵清凉的风儿吹在脸上,十分熨帖。 接风宴更是备办得格外丰盛。 桌上摆满了各色菜肴,鹅胗掌、花酿螃蟹、荷叶鸡、锦绣鱼丝、八宝豆腐、瑶柱虾脍、鸳鸯炸肚、银鱼冬笋焚、鸡丝银耳羹、乌鸡牡丹汤、金蟾玉鲍、清蒸鲈鱼、金菇掐菜,琉璃盏中盛了乌菱,一些四时鲜果,还有一碟青玛瑙盘子的果馅凉糕,荤素搭配,全是清火润燥的食物,描龙绘凤的酒壶中酒香四溢。 “殷世子,请!” 皇甫震宇抬手肃客,众人入席,分宾主落座,殷子胥坐在主席右首,萧籽术挨着聂茯苓坐下。 说完饭前的场面话,大家开始动筷,皇甫震宇作为东道主,自己先满斟了一盏酒,敬了一圈,最后一饮而尽。 萧籽术毫不客气,一伸手夹了块大红螃蟹,用银箸搛出蟹壳内雪白的蟹肉,蘸了蘸碟中拌有姜末的酱油送入口中,觉得味道极其鲜美,又紧着扒拉了几口米饭。 殷子胥眼睁睁瞧见,不禁掩嘴笑道:“看你这副馋样,可不要把舌头给一起吞下去了。” 萧籽术冲他嘿嘿笑了下,继续埋头忙着吃饭,哪有空闲同他拌嘴呢。 相比她的狼吞虎咽,聂茯苓却是吃得很慢,一则为略显拘谨,一则为最近食欲也并不怎么旺盛。 皇甫震宇果然是个极称职的伯父,待聂茯苓这个侄女,倒是十分殷勤,席间看到她喜欢哪样菜肴,便笑着夹到她碗里。 聂茯苓望着堆得满满当当小山丘似的饭菜,一边连连感谢,一边暗暗苦笑。 这一顿饭硬是吃了一个多时辰,却也吃得十分温馨而愉悦。 萧籽术吃得最撑,打嗝也最响亮,殷子胥禁不住府尹大人的劝酒,陪着喝了三巡,双颊已泛起阵阵酡红,有些微醉。 酒足饭饱之后,皇甫震宇并没有立马命人撤去筵席,而是坐着与殷子胥拉起了家常。 “端亲王近来身体可好?”皇甫震宇捋着短髭,忽然一脸关切地问道。 “还行,只是不如您硬朗。”殷子胥掏出洁帕抹干净嘴,笑道。 “世子说笑了。”皇甫震宇干笑了笑,随即仓促地岔开了话题,“世子此番驾临鄙府,不知可是为太子募贤一事而来?” “不是。”殷子胥果断地摇了摇头,“皇甫大人多虑了。” “不、不是?”皇甫震宇呆怔一瞬,难道真是自己会错了意?他私心虽也确实不大情愿卷入太子与首辅二党斗争的漩涡之中,但心口却有那么一丝失落是怎么回事? “那,敢问世子的来意是?” 皇甫震宇暗暗思忖着: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殷世子既然并非为公事而来,那想必就是私事了。难道说是相中了我家哪个女儿?可我三个嫡女儿早都已经嫁为人妇,爱妾所生的梦梅也才刚满十岁啊...... 殷子胥咳嗽了两下打破了他的胡思乱想,慢条斯理道:“本世子听闻安庆府这十年间发生过一件十分离奇的连环杀人案,而这凶手似乎正是现下朝廷四处通缉的逃犯奉昶?不知这传闻是否属实啊?” 啊,原来是为了调查这事!瞧我脑子里都想的些啥玩意! 皇甫震宇揉了揉眉心,定了定神,拱手恭谨道:“回世子,这宗连环杀人案,经鄙府衙门查证,确系安庆府莲塘县人士奉昶所为。只是......”他摇摇头,十分歉疚地自责道:“只是下官无能,至今都未能将真凶逮捕归案,实在愧对安庆百姓以及被害人家属。” “这也并非大人无能,实在是奉昶这凶徒诡计多端,太过狡猾,行事又甚是谨慎,连六扇门四大神捕都抓他不得,大人失职也是情理之中。大人毋需太过自责了。”殷子胥好言安慰道。 “多谢世子体谅。关于这宗连环杀人案,下官这些年一直都在督促衙门加紧调查,未曾松懈,无奈衙门掌握的线索实在贫乏,是以才一直拖到现在。”皇甫震宇沮丧地低下了头。 “那么请问大人,奉昶犯下的这宗连环杀人案,究竟是哪几起案件?被杀害的又到底是些什么人呢?他们与凶手之间又有何关系?”萧籽术腾地站了起来,双拳紧握,颇是激动地连珠炮似的轰出一连串问题来。 “萧姑娘?”皇甫震宇有些愣愣地看了她一眼。 敢情她也是为调查奉昶以及连环杀人案而来的,并不是姜首辅特地派来的说客! 真是令人发愁啊! 皇甫震宇不禁觉得有些跌面,垂了垂眸,视线从萧籽术身上收回,落到了站在一侧的中年男子身上。 “惊尘,这个案子是归你管的,你与世子和萧姑娘他们仔细讲讲。记住,不要漏了任何细节。” “是,大人。”中年男子垂首抱拳,而后用那双蒙了白翳的眼睛扫视了在座的几位一遍,直看得人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这位想必就是贵府衙门的燕捕头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殷子胥定力极强,面不改色地对上了中年男子那双十分别扭的独眼。 “在下燕惊尘,衙门一级带刀捕头,见过世子。”燕惊尘抱拳施礼,拿了另一只稍显正常的左眼去看他。 “幸会幸会。”殷子胥微微一笑,“还请燕捕头与我们详细解说一下案情,有劳了。” 燕惊尘微驼着背,尽量站得笔直,开口将这宗扑朔迷离的连环杀人案娓娓道来,嗓音浑厚粗犷,却将案子描述得绘声绘影,令人莫名有种身临其境之感。 “这宗连环杀人案,一共有三起。第一起案件,发生在十年前,当时被杀害的是三十岁的古阅斋二掌柜欧阳云庆,遗落在现场的凶器是奉昶所惯用的柳叶飞刀,三天之后遭到杀害的,是时任吏部侍郎的上官贞,三十七岁,凶器是同一把飞刀。之后又过了五年,六十岁的前太医院院判凌禅被人用自己家的柴刀杀害身亡。” “三起命案的犯案手法,都是先用迷香让被害人昏迷,再用飞刀等尖锐的利器分别切去身体不同的某个部位并割喉,使死者在不知不觉中失血过多而亡,手段极其残忍。不过这三起杀人案中,门锁都没有被撬开过的痕迹。所以,搜查的方向都围绕在熟人犯案这一点进行。只不过,这三名被害人之间完全没有任何共同点,因而调查工作始终都陷入了僵局,毫无进展。” 第29章 艳诗 殷子胥与聂茯苓听得既惊惧又恶心,差点有种将刚吃进胃里的饭菜全都呕吐出来的冲动,萧籽术却是感到十分难受与愤恨。 凌神医...... 萧籽术脑海中浮现起当年凌禅的音容笑貌,不禁捂住了心口,悲痛不已。 如此平易近人、与世无争的一个小老头,为何也惨遭了奉昶的毒手?! “可是,燕捕头,我有个问题想不通。第一起和第二起案件的犯案凶器相同,都是柳叶飞刀,可以判断是奉昶所为。可五年之后的那起杀人案的凶器是柴刀,如何断定也是奉昶犯的案呢?”殷子胥以手支额,不解地问道。 “那是因为这三个被害人的身上都有一封信柬,信柬上钉着一朵白色优昙花,据传言,那正是奉昶闯荡江湖之时惯用的最独特的杀人标志,以向世人昭明凶手就是自己。”燕惊尘沉声道。 “可恶!这奉昶真是太嚣张了!简直目无王法!”殷子胥气得直砸桌子。 “燕捕头,请问三名被害人被切除的部位分别是什么?那三封信柬里装的又都是什么东西?”萧籽术努力抑制住自己激荡的情绪,使自己保持冷静,抬眸问道。 “古阅斋的二掌柜欧阳云庆被剁了手指,吏部侍郎上官贞被砍掉了双脚,太医院前院判凌禅被剜去了双眼。至于信柬里面装的,都是素笺,每人一张素笺,上面分别题了一首不一样的诗,署名皆是断肠人。” “信柬现在何处?诗的具体内容各自又是什么?”殷子胥愈发觉得这案子远比自己所预料的要棘手,连忙问道。 “在衙门。在下现在去拿。”燕惊尘说完,转身就要走。 “不用跑一趟。”皇甫震宇突然抬手阻拦了他,“那三首诗,我都分别照着原件誊抄了一份,就放在书房。惊尘,速去我书房取来。” “是,大人。” 燕惊尘领命而去,皇甫震宇的书房离明月苑并不算太远,也就是煎一壶茶的工夫,燕惊尘便持着三封信柬一路小跑回来。 “惊尘,把诗读给大家听。”皇甫震宇吩咐道。 “烦劳燕捕头了。”萧籽术冲着燕惊尘微微欠身,以表谢意。她心里虽仍对燕惊尘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但眼下分析案情的关键时刻,她亦只能暂且将那份怪异感压了回去。 “十年前五月十七日,欧阳云庆被发现死于自己卧房之中,他当时捏在手里的诗是‘春葱玉削美森森,袖拥香罗粉护深。笑燃花枝能索巧,更怜留别解牵襟。机中字,弦上音,纤纤红用漫传心。’” 燕惊尘一一拆开信柬,将素笺上的诗大声朗读出来。 “同年五月二十日,上官贞陈尸于上官府的书房,他的诗是‘龙金点翠凤为头,衬出莲花双玉钩。尖小自怜行步怯,秋千裙里任风流。穿花径,上小楼,浅尘窄印任人愁。’” “五年前,凌禅在黑风崖下的茅屋被杀,留给他的诗则是‘波水溶溶一点清,看花玩月特分明。嫣然一段撩人处,酒后朦胧梦思盈。梢带媚,角传情,相思几处泪痕生。’” 燕惊尘读完三首诗的内容后,一并毕恭毕敬地呈给了殷子胥。 殷子胥接过素笺,在心里默诵了一遍,反复咀嚼其中意味,拧紧眉头,道:“这些诗,一定都具有某些特殊的含义。” 萧籽术趁他思考的间隙,定定地瞧着燕惊尘,问道:“三名被害人的家属或者亲友可都曾传唤到衙门问话么?” 燕惊尘点点头,道:“欧阳云庆的爹娘以及古阅斋的三掌柜和伙计们,上官贞的夫人与子女,我们都向他们取证过,但两家家属都表示互相并不认识,此外,凌禅在这世上好像并没有什么亲人,只有一个孙儿,但至今都没有找到他的下落。按理说,这三个人应当都没有任何交集才对。” 凌禅确实只有一个孙儿——凌疾! 萧籽术捏紧了衣角,她此番调查奉昶,同时也是想查明凌疾的下落。 “那为什么奉昶偏偏要对他们三个人下手,还故意在现场留下了诗笺。”萧籽术闭了闭眼,愈发觉得整宗案子就像一团乱麻,难以理清头绪。 “这也是我们令衙门上下困扰至今一直都想不通的问题。”燕惊尘神情淡然地道。 “我懂了!”一直坐在轮椅上盯着素笺发呆的殷子胥此时突然兴奋地大叫一声。 原本一直拧巴的浓眉,也逐渐向两端舒展开来,绽露出一张如春花般的笑脸。 萧籽术大喜,忙跑过去问道:“世子,你看懂这些诗暗含的意思了?” 殷子胥不急着回答,微抿了几口茶,才不慌不忙道:“不错。我已经彻底弄懂了。” 萧籽术瞧着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半信半疑,“哦?说来听听。” 殷子胥轻启薄唇,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得竖起了双耳。 “其实,依我所见,这三首诗都是分别描写女子不同部位的淫词艳诗。” “艳诗?!什么是艳诗?”萧籽术自幼跟着哥哥读书写字,虽称不上学富五车,但好歹饱读诗书,肚里的诗词储备量还是比较丰富的,却从未听过像这等的艳诗。 “艳诗,就是市井文人专门为调弄青楼女子而作的诗。”殷子胥说着说着,脸上不知怎的飞起了两抹红云。 身为端亲王府的世子,家世修养清贵高雅,实是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起艳诗这类低俗下流至极的市井文学。但既是为了查案需要,也是无奈之举,难不难堪倒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嗯! 萧籽术何极聪慧,很快就明白了,脸颊也跟着变得有些灼烫,她长长吁一口气,才将那抹呼之欲出意欲晕染开的红霞硬给憋退了回去。 “殷世子刚才说这三首艳诗都是描写女子不同部位,敢问世子是如何看出来的?”皇甫震宇是见识过大场面的,并不觉得尴尬,声色十分自然地问道。 殷子胥握着三张素笺,有条不紊地道:“首先,古阅斋二掌柜欧阳云庆的诗,‘春葱玉削美森森,袖拥香罗粉护深。笑燃花枝能索巧,更怜留别解牵襟。机中字,弦上音,纤纤红用漫传心。’很显然是描写女子的手指,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他死后被凶手剁了双指。第二,吏部侍郎上官贞的诗‘龙金点翠凤为头,衬出莲花双玉钩。尖小自怜行步怯,秋千裙里任风流。穿花径,上小楼,浅尘窄印任人愁。’是描写女子金莲,同理被砍去双脚。最后,太医院院判凌禅的诗‘波水溶溶一点清,看花玩月特分明。嫣然一段撩人处,酒后朦胧梦思盈。梢带媚,角传情,相思几处泪痕生。’死后被剜掉双眼,也就能说得通了。” 第30章 惨象 “每首诗对应一处部位,这奉昶还真是歹毒又变态!”皇甫震宇闻言,怒得暴跳如雷。 萧籽术却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撑着下巴道:“难道说,三名被害人的共同点就是青楼?” “极有这个可能。”殷子胥颔首,以表赞同,右手食指在轮椅扶手上随着脑中思路的运转而有规律地打着节拍,忽然道:“却是不知系哪家青楼,安庆府秦楼楚馆众多,就是有名的十个指头也数不完。另外,断肠人的署名又有何深层内涵?” “青楼确实是安庆府一大支柱产业,不过,”皇甫震宇顿了顿话音,道:“请世子放心,下官立刻派人去逐一调查。”尾音刚落,又对垂首无语的燕惊尘道:“惊尘,速去衙门将三名被害人的画像刊登出来,全城贴满布告,凡在青楼见过三人者,情报属实必有重赏,另外,你再领几个精明捕快去各家青楼走访,务必找出此三人共同去过的青楼。” “属下遵命。”燕惊尘又与众人抱拳施了一巡礼,道了声“失陪”掉头便走了。 皇甫震宇堆着一脸笑意,拱手对殷子胥道:“世子,下官已派人去调查,一有结果下官绝对第一时间向您禀报。您一路舟马劳顿,想必也已经疲累了,不如先回房歇息?下官已收拾了几间干净的雅房,供世子和婉儿、宋姑娘下榻。” 殷子胥慢慢点了点头,不知怎的,皇甫震宇这话刚听进耳里,他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巨大的呵欠。 确实是有些乏了,昨晚上一个晚上没睡呢! “既然如此,那就叨扰了。”殷子胥有气无力地作了个揖,神色已经显出了几分倦怠。 华清推着殷子胥到门口的时候,殷子胥已经歪在轮椅上眯着眼打起了盹。 “爷,到了。小的扶您上床休息。”华清低低唤了一声。 殷子胥眼睛撑开一条缝,俄而很快闭合,喉里隐隐约约地“嗯”了一声。 华清将主子打横抱上床,替他宽衣脱靴,盖好了被褥,见主子睡得安详,不由暗叹了声:爷真是患了怪病,晚上无论如何睡不着,白天却格外嗜睡。 他自八岁时便跟随在殷子胥身边服侍,当然知道世子这怪病并非两三天,早在五年前世子便显露出这类异常症状,端亲王本想教他陪世子去寻隐世神医凌禅医治,不曾想却在半途听闻了凌神医已惨死的噩耗。 一想起宫中有些太医传言,殷世子绝活不过二十五岁,华清的心就揪得一阵疼,万分怜悯地看了眼自家主子,轻轻叹口气。 哎!自古红颜多薄命,可又岂止是红颜呢? 日薄西山,已近黄昏。 夕阳渐渐在天际褪去了颜色,晚霞宛若一片片瑰丽花海,悄然绽放又悄然凋零,半空四面却渐渐渗起黑,仿佛是谁把饱蘸墨汁的笔无意在清水里搅了搅,那抹昏暗便迅速地洇散开来。 躺在床上的殷子胥,身子起了阵细微的哆嗦,接着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 他是被房外的嘈杂声给吵醒的。 这时,华清跌跌撞撞地推门进来,前脚刚踏入房间,忽又想起爷还在睡觉,后脚的动作便立即放得轻缓了些。 然,地上不安地来回徘徊的影子却难掩他的急迫之色。 “发生什么事了?”殷子胥犹自闭着眼,保持着原有的睡姿,朗声问道。 “爷,您醒啦?”华清连忙奔到床前。 “嗯。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到底怎么回事?外面为何如此喧闹?”殷子胥依旧闭紧眼,只是喉结上下滚了滚,嘴皮子似有若无地蠕动了几下。 “现在已是戌时一刻。” 华清伸手压了压起伏不定的胸口,尽量保持冷静道:“爷,小的刚才听说燕、燕捕头不久前被发现死在自己家中,尸体旁边留有一封钉着白色优昙花的信柬!” “什么!”殷子胥如遭晴天霹雳,猛地睁开双眼,同时张开的还有因过度吃惊而一时难以合拢的嘴。 钉着白色优昙花的信柬! 奉昶出现了! 殷子胥掀开被子,一骨碌爬起来,急催道:“华清,快,带我前往命案现场!” 华清不敢耽搁,利索地替殷子胥穿好鞋袜,披了件鹤氅,便急匆匆地赶到了燕惊尘的家里。 燕惊尘住在距离衙门不远处的白水胡同。 殷子胥到的时候,皇甫震宇以及萧籽术、聂茯苓三人并一个灰衣仵作、几名捕快已都齐聚在燕惊尘的卧房之中。 房里到处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殷子胥赶紧掏出手帕捂住了口鼻,吩咐华清快步推他过去了。 只见燕惊尘四肢僵硬地趴在书案上,一柄血迹斑斑的柳叶飞刀插在案上,他的头向右偏着,所以殷子胥分明可见他那只正常的右眼此刻正如死鱼般凸出眼眶,瞧着甚是瘆人,更令他感到恐怖的是,他的嘴唇被凶手活生生地割了下来,就随意地丢在脚边。 嘴角鲜血淋漓,一行行淌了下来,与咽喉处汩汩冒出的鲜血一起汇聚成一道血幕,沿着书案的边缘,滴答滴答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接连不断,像鼓点一样棰打在众人的心坎上。 殷子胥看得这一幕惨象,只觉胸口一阵窒闷,胃中气血翻涌,浑身极不舒服,张了张嘴,差点想将整个胃都吐了出来。 “世子。”皇甫震宇走到冷汗直流的殷子胥身前,面如土色,讷讷道:“下官该死,竟让奉昶在我们眼皮底下又杀了一人。” 殷子胥胡乱抹了把脸,渐渐稳定住了激荡的情绪,闭了闭眼,沉声问道:“皇甫大人,现场真的遗留了一封钉着白色优昙花的信柬么?” “不错。”皇甫震宇眼皮直跳不休,声音抖如跳珠,“和前三名被害人一样,信柬中有一首艳诗,署名同样也是断肠人,而凶器就是奉昶行走江湖专用的柳叶飞刀,刀柄上毫不例外地刻了他的大名。凶手,定是奉昶无疑!” “预估死亡时间是何时?死因呢?”殷子胥的脸色在这一刻是如此的凝重,目光也已不复平日里明亮而是冷锐一片。 “下官已问过仵作,预估死亡时间大约是在半个时辰前,致命死因是被一刀割喉,失血过多而亡。此外,燕惊尘的嘴唇被挖去,这些都是奉昶惯用的犯案手法。”皇甫震宇答得心有余悸,脸上肌肉剧烈抽搐。 “半个时辰?那说明凶手还没有走远。”殷子胥剑眉一轩,淡淡地道。 “是的。”皇甫震宇垂下头,字字铿锵,道:“下官已命人及时封锁了安庆府全部出入口,附近各大县城,下官也都联络了知县派兵据守城门严查来往可疑人物,想必那奉昶这回必然插翅也难逃了。” 第31章 蹊跷 “嗯,希望如此。”殷子胥闭了闭眼,又问道:“对了,那首艳诗呢?” “在萧姑娘那儿。”皇甫震宇道。 殷子胥扭过头一看,萧籽术两手拿着素笺,反复端详了好几遍,犹沉浸于自我的思考之中,甚至连殷子胥是何时过来的亦未察觉。 ‘胭脂染就丽红妆,半启犹含茉莉芳。一种香甜谁识得,殷勤帐里付情郎。桃含颗,榴破房,衔影霞杯入瑶觞。’ 萧籽术自然已经懂得这是形容青楼女子嘴唇的诗句,但她想研究研究与前三首诗是否有什么不同之处。 “看完了么?”殷子胥盯着她问道。 萧籽术被如此突兀的一问,吓了一跳,放下素笺,就看见了殷子胥那张白玉无瑕的脸。 “给你。”萧籽术眨了眨睫毛,将手中素笺递给殷子胥。 殷子胥快速浏览完毕,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又翻起上眼皮,问道:“现场还有没有遗留其他的什么东西?” 他这问题并不是专门针对皇甫震宇问的,是以皇甫震宇还未开口,萧籽术已抢着答了:“我们第一时间赶到这里的时候,书案上还放置有一面裂成两半的手镜,燕惊尘的右手掌心紧紧攥着一枚令牌,两样东西上面同样都沾有燕惊尘的血指印,应是临死前留下指证凶手的讯息。” 说着,她将用手绢包好的手镜和令牌平展在桌面上。 殷子胥眸光一亮,就着手绢将令牌拿起,这是一枚沉甸甸的铜制令牌,上面凹凸有致的“捕”字赫然可见。 “这是我们衙门给每个捕头和捕快配备的腰牌。这一枚,正是惊尘所用。”一旁的皇甫震宇立即解释道。 “燕惊尘手里为何要握着自己的腰牌?他究竟是想提示我们什么?”殷子胥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还有这面从中间裂成两半的手镜,会不会跟凶手有什么联系?”萧籽术指着桌上的镜子,道。 “凶手不是已经能够确定是奉昶吗?燕捕头这么做,岂不是多此一举?”聂茯苓突然提出了质疑。 “这也正是此案一大疑点。”萧籽术突然做出了一个十分大胆的猜测,“难道说,凶手并不是奉昶!” “可是,如果凶手不是奉昶,钉着白色优昙花的信柬,刻有奉昶名字的柳叶飞刀,还有情诗,割喉等作案手法,这些又都该作何解释呢?”皇甫震宇将根根白眉拧成一团。 “凶手到底是不是奉昶,目前还不能妄下定论。”殷子胥搔了搔头皮,只觉得许多的疑问一股脑儿涌了上来,结成密密麻麻的网,看上去好像就要找到解开的线头,一眨眼却又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只是燕捕头中午还好端端的,怎的下午就被杀死了?我们今日才刚到安庆府衙,凶手下手的时机未免也太巧了。” “下官也觉得十分蹊跷。”皇甫震宇弱弱地道。 “燕惊尘可是一个人住吗?” “是的,他家人早亡,尚未娶妻,膝下亦无子嗣,一直都是单身一人在家。” 殷子胥沉吟片刻,又问道:“那今日发现燕惊尘尸体的人是谁?” “有两个。一个叫梁杰,一个叫杨威,都是刚进衙门还不满一年的菜鸟捕快,由燕惊尘负责培训。”皇甫震宇说着,招了招手唤来了两个顶年轻的捕快。 这两人,一个身材瘦削但不失英俊,一个身材魁梧,生得浓眉虎目。 “把你们发现尸体的经过仔细说一遍。”殷子胥略略打量了二人一遍,道。 身材魁梧的捕快冲着他一抱拳,道:“禀世子,属下杨威。燕捕头的尸体,是属下先发现的。燕捕头之前交代属下于酉正二刻将连环杀人案的三名被害人的画像送到他房里,属下准时到了这里,一直敲门却没听到任何反应,同时嗅到房里似乎有血腥味,属下惊疑,见门是虚掩着的,便急忙推门进去一探究竟,结果就发现燕捕头如现在这般趴在书案上,一动不动。” “然后呢?”殷子胥目光咄咄,逼视着他,追问道。 杨威咽了咽喉头,继续说下去:“属下当时十分害怕,因为不知燕捕头是否还活着,便上前探了探鼻息,却是已经断气了。” “这么说,你发现燕捕头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殷子胥眸中冷锐未减分毫。 “是的。后来,没过多久,梁杰就跑过来了。”杨威说完,瞥了一眼身材瘦削的少年,后退一步。 少年微微点头,近前两步,十分镇定自若地行礼:“属下梁杰,参见世子。” “你又是为何会出现在案发现场?”殷子胥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问道。 有那么一刹,他忽然觉得这少年脸上所表现出的从容淡定、处事不惊比自己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想从少年的表情里瞧出破绽这门心思,怕是要落空了,因为少年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 梁杰面不改色心不跳,淡淡地道:“回世子,当时是燕捕头与属下约定于酉正三刻将三名被害人的卷宗送入他家中,属下刚进大门,就听到杨威的惊叫,才急急忙忙跑到房里,便见得眼下这幕惨象,杨威吓得瘫坐在地,打着哆嗦跟属下说燕捕头已经没命了,属下便叮嘱他保护好现场,然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得跑来禀报大人。” 皇甫震宇微微颔首,道:“下官听了梁杰的禀报,便急忙派人去传仵作,正好萧姑娘和婉儿听到消息,也随我们一同赶来了案发现场。” “原来如此。”殷子胥揉了揉眉心,把思路梳理了一下,“燕捕头功夫了得,能顺利将他杀死,并在短短的半个时辰之内,如此轻易逃离现场,这凶手的身手想必也是非比寻常。况且,房间的门窗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凶手许是死者所认识的人,才让他进了房间。假设凶手就是奉昶本人的话,难道这燕捕头生前可曾与奉昶结识?” “应该不可能。燕捕头已经在衙门待了将近十二年,虽然一直都是负责调查奉昶的案子,但奉昶行踪飘渺不定,又精擅易容之术,衙门上下还从没有人见过他本尊,燕捕头理应也没有与他结识的道理。”皇甫震宇振振有词道。 “那就奇怪了!” 殷子胥有些懊恼,随手拿起那面裂成两半的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色,倏忽间,一道灵光从他脑中如闪电般一闪而过。 难道说,燕捕头想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但是,有很多处疑点还是无法解释得通啊! 第32章 古阅斋 “总之,我们要从青楼这方面调查这四个人的关联性,或许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萧籽术并没有捕捉到殷子胥脸上细微表情变化,这时突然很严肃地插了一嘴。 原本是十年前被杀的两人以及五年前被杀的凌神医,如今,连环杀人案又添了一个无故遇害的燕捕头! 别说萧籽术,就是府尹大人皇甫震宇此时头都有两个大了。 “萧姑娘说的没错。”皇甫震宇正了正脑袋上顶着的乌纱帽,冲殷子胥拱拱手,“世子,下官现在便加派人手前去调查。” “好。”殷子胥暂时将疑窦压在心底,迅速做了一番筹划:“皇甫大人先派人将死者画像登出公告,安庆府所有大小青楼都务必逐一排查,有重要线索千万不能遗漏了。另外,为了谨慎起见,杨威和梁杰就负责带我们去找原先那三名被害人的家属或亲友,查一查他们跟燕惊尘之间到底有没有交集。”说着,他分别意味深长地瞥了两名年轻捕快一眼。 梁杰与杨威异口同声地应了:“遵命。” “我们先去哪里调查?”梁杰微微抬起头,面色如常问道。 “古阅斋。”殷子胥闭了闭眼,淡淡地道。 翌日上午,殷子胥与萧籽术一行人便在梁杰与杨威的带引下,驱车前往闻名遐迩的古阅斋。 半途中,殷子胥以想吃糖炒栗子为借口,故意支开了梁杰与杨威去买,待他们一离开,殷子胥便推动轮椅到萧籽术面前。 “怎么了?殷世子。”萧籽术颇觉困惑,她自然心知他教梁杰、杨威去买糖炒栗子是故意将人支走,只是此举却是为何? “你还记得燕惊尘房里那面裂成两半的镜子吗?”殷子胥不答反问。 “当然记得,只是,我还弄不清楚这面镜子的真正用意。”萧籽术揉了揉腮,道。 “我想,我大概已经明白了。”殷子胥卖着关子道。 “真的?愿闻其详。”萧籽术惊讶地望着他,露出万分期待的眼神。 “那面镜子裂成两块,我昨日拿起来照的时候,突然从镜面反映出了两张我的脸,我猜,燕捕头其实是想借此告诉我们,凶手是两个人。”殷子胥有理有据地分析道。 “两个人?所以,你怀疑凶手就是当时发现尸体的梁杰和杨威?”萧籽术着实被他这个猜测给吓了一跳。 “没错。再加上燕惊尘死前手中紧握的那枚捕头腰牌,也许正是暗示凶手就是衙门中的捕快,这更坚定了我对梁杰和杨威的怀疑。只不过,” 殷子胥顿了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不过,根据案发现场遗留的证物以及作案手法来看,都摆明了奉昶便是真凶,我当前也没有证据证明梁杰和杨威就是杀害燕惊尘的凶手,包括他们二人的杀人动机,也是一无所知。” “殷世子莫急,动机和证据可以慢慢找,这件案子恐怕远非我们所想象的那般简单,既然世子觉得梁杨二人有重大嫌疑,我们私底下留个心眼准不是坏事,只是莫要心急打草惊了蛇。” 听了殷子胥的一席话,萧籽术这才明白,为何他当初点名要梁杰和杨威带他们去查案子,原来是对二人已经心存怀疑了。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殷子胥微微颔首,掀开帘子一角,却见梁杰与杨威捧着两大包热乎乎的糖炒栗子一路小跑过来,便及时地结束了与萧籽术的对话。 “世子,刚出炉的桂花糖炒栗子已经买来了。”杨威笑呵呵道。 “嗯。”殷子胥漫漫然地应了一声。 他并不喜欢吃这种玩意儿,嚷着说要吃糖炒栗子只不过是胡乱瞎编的借口罢了。 萧籽术却满心欢喜地替他接过,将两包糖炒栗子搁在车厢里的漆几上。 “嗯,真香!” 萧籽术揭开牛皮油纸包,也不怕烫,剥开壳就一粒粒往嘴里塞,满车厢到处都飘荡着栗子香以及回荡着她嘴里咬得嘎嘣脆的响声,惹得殷子胥好好奇奇,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也伸出手挑了颗个头均匀的板栗尝了起来,结果居然觉得甚是好吃,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了一块吃。 两人你一粒我一粒的,根本停不下来,不多时便将鼓囊囊的两大包糖炒栗子吃了个精光。 古阅斋是安庆府首屈一指的百年老店,坐落在最繁华的鹞子街,主要经营古董、珍玩、玉器、珠宝等的鉴赏与买卖,有四家分店,分设在长安、汴梁、扬州、洛阳,分店不多,但却分据了大周朝四大商业繁荣中心,也控制了全国八成以上的珠宝交易。 古阅斋的货源与渠道如蛛网一般遍布全国,无论多么珍贵罕见的宝物,只要你能说得出名字,说得出什么样子,这里都可以帮你买到。 即使不能马上交货,也会给你定一个取货的限期,届时会当面交易,银货两讫,但买方须得事先交出三成的订金。 此外,古阅斋也会以重金收购稀世珍宝,出价的手笔很大,触手真正的绝世奇宝,会取得到十分丰厚的报酬。不过,也别妄想在这里鱼目混珠,他们拥有各个行当中的顶尖人材,百年来古阅斋几乎没有传出过失窃被抢劫的事,倒不是世人不眼红这块肥肉,而是不敢去轻捋虎须。 敢动古阅斋脑筋的人,都是一些悍匪大盗以及自信有两把刷子的武林高手,但却十去九不回,就像泥牛入海一般,消失地无影无踪,人间蒸发。 古阅斋三开间的门面,经过特殊的设计,一直向后延伸,足足有十丈以上,每隔两丈左右,就有一根高大的铁柱,支撑着气派而宽敞的大厅。 铁柱的外面以七彩浮雕作为修饰,安装了三层火炬,火炬都以水晶罩子罩着,不见油烟,每一盏火炬的四周,都点缀着璀璨夺目的珠宝,映着柱子上不同颜色的浮雕,幻现出五光十色,搭配着柜台上的珠宝、木橱中的玉器,简直能亮瞎人的眼,似是猛然之间,跌入了一座流光溢彩的梦幻世界。 殷子胥眨动了一下眼睛,不禁由衷地称叹道:“好!布置得如此别具匠心,令人眼花缭乱,古阅斋果然名不虚传!” 口中说着话,两道敏锐的目光却已掠过大厅一番,粗略估算,这大厅中至少有二十张展览各式珠宝的柜台,每一张专柜,都由一个年轻的伙计负责。 第33章 三掌柜 十二张八尺高,靠墙而立的木橱,分隔成大小不同的格子。每个格子中,都有不同颜色的缎子衬垫,分放着五花八门的珍品古玩。 一条两尺宽的白玉长案,横在木橱前面,把顾客和店员分隔开来,也阻止客人自行打开木橱,触摸到木橱内的宝物,这里,是属于只能远观而不能亵玩的区域。 这时,一个身着蓝袍,四十左右的中年人,突然快步迎了上来。 他冲着殷子胥一抱拳,又打量了他身后几人,道:“几位公子想选点什么?请入客房小坐,这外头花里胡哨,看不出真正的成色!” “我要买的东西很名贵,举世之间,可能只有一件。”殷子胥故作高深,微微一笑,道:“贵店虽大,却也未必能够供应。” “是是是,公子说的对,再大的生意,也不敢说能供应世上所有的东西。” 蓝袍中年人笑道:“不过,若是本店都不能供应的东西,只怕全天下,再无一家能够供应了。” “哈哈!”殷子胥爽朗一笑,道:“所以,我才找上古阅斋来。” 蓝袍中年人欠了欠身,抬手肃客,道:“几位里边请!” 殷子胥和萧籽术、梁杰、杨威等人被让入一间雅室,这儿装饰朴素,和室外大厅中的华丽炫彩相比,完全是换了一副天地。 房顶上一片水晶亮瓦,透射下大量的日光,轻柔得犹如金色细沙。 雅室中放一张紫檀木长桌,摆了八张藤椅。 五人一齐入座后,蓝袍中年人打了个响指,两个绯衣小鬟推门而入,一个捧着香茗,一个捧着细点,摆好茶点,绯衣小鬟徐徐退下。 蓝袍中年人一双三角眼滴溜溜地在殷子胥身上一打转,冲着他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道:“殷世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殷子胥端着茶碗盖的手一顿,道:“你认识我?” 蓝袍中年人道:“素闻端亲王府的殷世子,风华绝代,气宇轩昂,只是不良于行,镇日与轮椅为伴,小人虽未曾见过,可单凭公子这副气度修养,以及这银漆轮椅,便已知料想不差。如今有幸一睹世子尊容,乃是小人前世修来的福分。” “不愧是做生意的,倒真是贼好的眼力!” 殷子胥盯着这人,不由轻轻点点头,含笑拱手道:“还请通报你们东家一声,就说端亲王府的殷世子有事求见!” 蓝袍中年人淡淡一笑,道:“殷世子今日来得不巧。” “你们东家不在?”殷子胥皱了皱眉,神色冷肃。 蓝袍中年人抱歉道:“我们东家很忙,每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外面四处奔波,除了春节回家过年之外,很少会在安庆城中。”顿了顿,又道:“事实上,我们东家授权各分店的大掌柜,全权负责店中一切事务,很少亲自干预。古阅斋中的事务,大掌柜要比东主熟悉多了。” 萧籽术凝睇着蓝袍中年人,见他生得虽五短身材,气派却是不小,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威势,便问道:“这么说,你就是这家店的大掌柜么?” “不、不,小的是三掌柜。”蓝袍中年人连连摆手,道:“主要是负责店面中的事务。” 殷子胥闭了闭眼,问道:“除了你们三大掌柜之外,古阅斋东家的家族之中,有没有其他亲属留在安庆府?” 蓝袍中年人面露为难之色,沉吟了好一阵,才道:“二小姐尚在城中,她是东家的二女儿,也算是敝店的话事人之一。” 殷子胥道:“好,我就见见你们二小姐。” “殷世子。”蓝袍中年人道:“我们大掌柜比二小姐更加熟悉店中事务,在下斗胆建议,还是先见大掌柜的好。” 殷子胥还没搭腔,萧籽术此时心中一动,急忙脱口问道:“你们古阅斋的二掌柜欧阳云庆呢?是管什么的?” “是鉴定珠宝和各类古玩的顶尖高手。”蓝袍中年人谈及二掌柜,垂下眼帘,叹了口气,“只可惜,他十年前死于非命,凶手至今还未抓捕到案。为了纪念欧阳兄,敝店二掌柜的位置一直都空着。” 殷子胥与萧籽术互相对视了一眼,殷子胥敛了敛眉,接着问道:“对了,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不敢当。小的姓姚,单名一个恒字。”蓝袍中年人拱手道。 “原来是姚掌柜。”殷子胥牵了牵唇角,道:“今日本世子突然造访,确是有要事请教……” 他的话还未说完,姚恒突然一扬手,打断了殷子胥后面要说的话,“殷世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垂询,早已在小人预料之中,不过,还请稍等片刻,待见到大掌柜后,再说明来意,既可省去一番口舌,也免得小人笨嘴拙舌,答复得失了分寸,世子不满意的话可就不妥了。” “呵呵,既然如此,你们大掌柜人呢?”殷子胥被他强行打断了话,面上显然有一丝愠怒,便拿了一种比较生硬些的语调问道。 “世子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去向大掌柜禀报。”说完,一抱拳,转身退出雅室。 华清往地上啐了一口,愤愤地道:“这古阅斋究竟什么来头,我冷眼瞧着这三掌柜待咱们爷也实在太不客气了。纵是家业再大,人脉再广,也不敢和咱端亲王府作对吧?” 殷子胥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身后的杨威这时接过话茬,道:“据我们衙门这几年的调查,基本可以判定古阅斋的东家,应该正是镇国公卫文韬。” 卫文韬! 听到这个名字,殷子胥心头咯噔一跳。 卫文韬的父亲老镇国公卫煜,乃是镇国大将军,开疆拓土,战功赫赫,生前极受先帝倚重,死后不仅追封了一等公爵,还破例颁授铁券丹书,可以荫庇子孙免于死罪,这份殊荣,自大周开国以来,卫家还是头一遭享受。 只不过,现今袭爵的镇国公卫文韬,却是首辅一党的左膀右臂,当然也成了令端亲王府最伤脑筋的强劲对手之一。 古阅斋背后的靠山,原来竟是镇国公府,难怪其势力如此庞大,店里的掌柜也绝非泛泛之辈。 “殷世子。”姚恒回来得很快,满脸连带着每条皱纹里都堆积着笑意,“大掌柜正在内堂候驾,小人替诸位带路。” 殷子胥若无其事地笑笑,道:“有劳姚兄。” 华清一面推动轮椅,一面嘟囔着道:“爷,这大掌柜真是摆的好大的谱啊!内堂候驾?他为什么不亲自前来迎接!” 殷子胥笑而不语。 第34章 魔术 一行人转出一道月亮门,进入了一座十分小巧的庭院之中,景物瞬时一变。 微风拂面,阳光轻柔地笼在身上,暖洋洋的。 萧籽术左右流盼,庭院中除了种满她叫不上名字的花卉草木之外,脚下还有一条以昆仑玉铺垫成的小路,两侧生长着如女子发丝般飞扬的青草,柔嫩多汁,长有一尺五寸来高,居然衬得十分风雅。 “古阅斋总店大掌柜穆政堂,恭迎殷世子。” 殷子胥闻声,抬眸看去,只见一个颧骨高耸、满面威棱的高大汉子,身着华贵紫缎锦绣长袍,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面皮白净,颌下长须拂动,站在正厅门前,抱拳迎客。 他略略欠身还了一礼,“穆大掌柜,幸会。” 同时,把穆政堂的相貌打量了两遍,心中暗暗怪忖道:论理这大掌柜应该年纪比较大才对,怎么看上去比姚恒还要年轻一些? 心中念转,随着众人登上了台阶,步入厅中。 正厅不怎么大,但却布置得古雅宜人。 迎面一幅山水画,布满了大半个墙壁,左面墙壁上挂的是一幅百鸟朝凰,右面墙上是一幅云龙行雨图。 一张大型八仙桌上,铺着黄缎子的桌面,八张围桌而摆的太师椅上,也铺着黄缎子坐垫。 桌上早已摆好了六盏玉色嵌螺钿云龙纹盖碗,碗里泡着上好的碧螺春,第二开滚水冲泡之后,翠绿茶叶都已尽情舒展开来,衬着玉色茶盏,色泽更加莹透。 穆政堂肃客入座后,端起眼前的盖碗,道:“此乃敝店上好的碧螺春,虽算不上什么顶名贵的茶,但胜在山野清新,颇有雅趣,入口鲜醇甘爽。等会儿教伙计备两饼茶给世子带回去喝,还请您笑纳。” “大掌柜的盛情,子胥心领了。只是家父不喜收礼,子胥又不惯饮茶,还是罢了。” 殷子胥端起茶碗,却并不急着品,拇指和食指轻轻握住茶盏杯沿,中指则托着盏底,茶盏在鼻下极缓慢的画出一个圆,悠悠地让馥郁茶香萦绕在鼻间,再掀开碗盖,吹去漂浮的茶梗,浅浅啜了一口。 只觉这茶清冽幽香而回味甘醇,其中夹了似有若无的玫瑰花香,很淡却不掩茶味,如此清醇的茶,他在端亲王府还不曾饮过,搞不好是镇国公府进贡的新款茶叶。 萧籽术一路上滴水未进,又吃了许多糖炒栗子,嗓子早就干燥,一端起茶仰着脖子就往嘴里灌,与殷子胥的优雅相比,这倒是一个极粗鲁的动作。 穆政堂搁下茶碗,朝着殷子胥干笑两声,道:“既然如此,那就罢了。” 殷子胥怕他尴尬,轻轻放落手里的盖碗,微微一笑,主动挑起了话题:“大掌柜,素闻古阅斋万宝荟萃,不知可否取一件珍贵的玉器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不过,也请先开一个价,一旦有任何损伤,本世子都会照价赔偿。” “哈哈,好说好说。既然世子想见识,在下岂敢驳了您的兴致?”穆政堂朗声笑道:“本店珍藏的诸多宝玉之中,有一件玉穗蜻蜓,虽算不上多名贵,但对天气的冷热,却有着神奇莫测的反应,定价是白银十万两。” “才十万两银子。嗯,小钱小钱,哎呀大掌柜可别磨蹭了,快取出来让我们瞧瞧吧!”殷子胥还没吱声,萧籽术却是迫不及待地催道。 殷子胥回头深深地瞟了她一眼,眼神复杂。 “莫急莫急。”穆政堂拂髯一笑,道:“姚恒,去取玉穗蜻蜓来。” 姚恒应了一声,起身离去。 片刻之后,姚恒抱着一只狭长的沉香木锦盒,大踏步走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了两个穿着紫色比甲的少女。 一个手捧瓷盆,一个提着两把茶壶。 姚恒打开锦盒,红绸衬底上,横放着一根蓝田白玉雕成的稻穗,穗子尖端站着一只敛翅栖息的翠玉蜻蜓。雕工十分精致,栩栩如生。 白稻穗,绿蜻蜓,颜色更是分明。 萧籽术睁大眼看去,只见白玉稻穗和翠玉蜻蜓的连结之处,十分精细,稍有不慎,就可能由中间断裂。 十万两银子,殷子胥虽然赔得起,但毕竟是一笔非常庞大的数目,他也只是呆呆地看着,竟不敢伸手去触摸。 穆政堂却十分豪爽地拿了出来,咧嘴大笑道:“殷世子,这尊宝玉的名贵之处在于稻穗和蜻蜓虽然颜色各异,但却是由同一块玉雕刻出来,选到这样一块完美的玉材,也是非常不容易了。” 殷子胥近距离观察一番,的确根本瞧不出丝毫粘合的痕迹,只好不停地点着头。 穆政堂一面把玉穗蜻蜓放入瓷盆中,一面说道:“此物的灵异之处,是对天气的冷热,有着极其敏感的反应。” 紧接着从绿衣少女手中接过一把茶壶,又道:“这把壶中盛的是热水,可用于测验此玉的反应。” 说着,把壶中的热水,哗啦啦倒入盆中。 说也奇怪,雪白的玉穗,经过热水这么一浸,立刻变成了金黄色,由浅而深,仿佛是真的稻穗被热水给煮熟了似的。 那只立在稻穗上的蜻蜓,本是青翠欲滴的颜色,此刻也渐渐褪去本色,变成几近透明的雪白。 萧籽术与殷子胥都不禁看得痴愣,直呼不可思议! 穆政堂取出盆中的玉穗蜻蜓,一名少女立刻将瓷盆端走,倒掉了里面的热水。 “接下来,在下便给大家表演一个魔术。”穆政堂笑了笑,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顿时勾起了二人浓厚的兴趣。 “魔术?什么魔术?”萧籽术托着腮瞪圆了眼,两眼星星似的直放光。 穆政堂从另一名少女手里接过另一个茶壶,笑道:“这个壶里装的是普通的冷水。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他嘴里说着话,手上动作却没断,一把将壶中冷水灌入瓷盆,又将玉穗蜻蜓放进盆里。 顷刻间,奇迹发生了! 玉穗蜻蜓一碰到冷水,立马便恢复了原本的颜色,更有甚者,许是一种因变化而产生的错觉,萧籽术蓦然发觉那玉穗比之前更白了,蜻蜓也绿得更耀眼了! 殷子胥与其他在场几人也有同样怪异的感觉。 我的天,这玩意也太神奇了吧! “献丑了。”穆政堂抱拳一笑,迎上众人困惑的目光,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殷世子,这块玉叫作活色玉,是玉中奇品,天气越冷,颜色越亮,白的会更白,绿的会更绿。若将此玉埋入大雪中几日之后,颜色将变得更加浓郁,但却不如本色来的自然就是了。” 第35章 监守自盗 殷子胥听得跟猫挠了似的心痒,蓦然升起一种花十万银子把玉穗蜻蜓买下来的冲动,可他这念头刚生,穆政堂却已把玉穗蜻蜓交还给了姚恒,收入盒中,送回库房去了。 殷子胥望着脚步匆匆的姚恒远去的背影,有些悻悻然,嘴上喃喃着道:“却不知这等活色宝玉,是何方神圣所雕?简直是巧夺天工......” 穆政堂听得一清二楚,拱拱手,笑道:“正是首辅大人的二公子姜云昭亲手雕刻的。”说着,有意无意地瞥了眼萧籽术,“萧姑娘应该不陌生才对。” “是啊是啊,若是出自我二哥之手,那倒并不觉得有多稀奇了。” 萧籽术想起姜云昭,不禁想起那块略有瑕疵的送子观音玉雕像。 她恍然记得自己应是随身携着的,于是上下搜索了一番,最后从怀里掏出了那块玉观音,双手捧着往穆政堂眼前一呈,“劳烦大掌柜帮我估一下,看这块玉大概能值多少价钱?” 殷子胥冷眼瞧着,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把玉石头揣怀里,你也不怕硌得慌。” 穆政堂接过玉观音,反复端详,眸光先是一亮继而转为渐淡,摇头叹气,“玉是好玉,雕工亦是上乘,只是这送子观音抱的孩童方向弄反了,犯了低级错误,导致大打折扣,因此充其量不过值二百两纹银而已。” 萧籽术假模假样地“哎”了一声,“要不怎么说有瑕疵呢。那等我回去告诉二哥,就说这玉一点也不值钱。” 穆政堂闻言惊住了,脸色倏忽间变了几变,“这尊玉观音是姜二公子的杰作?” “是啊。”萧籽术眨了眨眼。 “咳咳。”穆政堂借咳嗽掩饰适才的失言,煞有介事地重新鉴赏了一遍,换了一套说辞:“姜二公子果然不愧是雕中之神,勇于艺术创新,突破传统思维,重塑美感概念,嗯,少说也得值这个价!”说着,竖起了四根手指。 “四百两?”萧籽术怔了一怔,好家伙,一亮出姜云昭的名号,这价钱就翻了一番? 哪知穆政堂却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是四千两!” 末了,还向萧籽术投以“你也未免太轻视你家二哥了吧?”的鄙夷眼神。 萧籽术听了他的话又接收到他眼神里的意味,不禁咋舌。 怪不得姜云昭周游四海,不取家里分文,却仍旧吃住不愁,广交朋友,喝酒请客可谓出手阔绰,敢情他有这一门手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缺钱花呢! 四千两雪花银啊,这辈子,哦不,再加上下辈子只怕都用不完吧! 萧籽术狂喜,笑得眉眼弯弯,把玉观音往穆政堂怀里一塞,“这玉观音就卖给你们古阅斋了,我什么时候能拿到钱?” 穆政堂怔怔地望了她一眼,瞧她这么捉急的样子,堂堂姜府二姑娘,难道也缺钱花? “按照店里的手续走一遍,大抵两天后可到账房提款。”穆政堂用红绢将玉观音包好,交给了身后的一名少女。 “那好,说定了,两天之后,我来拿银票。”萧籽术乐滋滋道。 她心下悄悄打起了小算盘:等四千两银票到手,赶紧找个利率高的钱庄存几年活期,届时若从首辅府离开,或是急着用钱,再取出来,本金加利息也能获得十分可观的收益。 穆政堂不知她肚里的计较,却是拱手对殷子胥道:“殷世子此番驾临敝店,想必不只是为了赏玉而来吧,若有其他要事,还请明示在下。” 殷子胥一拍额头:害!光顾着赏玉,差点把正经事都给忘了,得亏大掌柜提醒。 他微微一笑,拱手道:“穆大掌柜,实不相瞒,我是为调查十年前贵店二掌柜欧阳云庆那宗命案而来的。” “什么?”穆政堂听得眉头猝然一跳,与一旁的姚恒面面相觑。 殷子胥从杨威手里接过画像,递给穆政堂,道:“大掌柜仔细瞧瞧,可曾见过此人?” 穆政堂徐徐展开画像,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僵,惊呼道:“这不是衙门的燕捕头么!他怎么了?” 殷子胥面沉如水,道:“他昨天下午在自己家里被残忍杀害了。很有可能和十年前杀害二掌柜的那名凶手,是同一个人。” “什么!”穆政堂闻言,握着画像的手抖了抖,面孔瞬间苍白,惊恐地望向殷子胥,“世子的意思是,杀害燕捕头的凶手也就是犯下滔天大案的奉昶?” “只能说目前这种可能性很大,但尚不能完全断定凶手就是奉昶。”殷子胥的话说得比较保守,沉声道:“我想请问一下,二掌柜和燕惊尘两个人之间,有没有什么来往?” 穆政堂思索片刻,抬头问道:“请问世子,燕捕头今年贵庚几何?” 殷子胥看向两位少年捕快,梁杰点了点头,替他回答了:“四十四岁。” “那么,他十年前就是三十四岁,二掌柜遇害身亡的时候,是五十二岁。在我的印象里,他们之间并没有来往。”穆政堂说着,又看了一眼姚恒。 姚恒也是摇了摇头。 “或许是私底下有什么交往也说不定。”殷子胥皱了皱眉头,又道:“你们与二掌柜的交情如何?二掌柜的为人,你们可清楚?” “我们三大掌柜一起共事二十余载,若论交情最深的,除了我们二人之外,绝对找不出第三者。”穆政堂斩钉截铁道。 “至于二掌柜的为人,”姚恒接着道:“他是我们三个人里面年纪最大的,我们一般都尊称他为老大哥。老大哥看似比较老实本分的,其实平时总爱贪点小便宜,也经常趁职务之便,偷偷把店里的珠宝往家里带。”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显见是个不能随便泄露的秘密。 “难道你们东家就没发现过?”殷子胥嗤笑一下。 “怎么可能没呢?有一次二掌柜偷店里的琉璃翡翠镯子回家送给他婆娘戴,他婆娘喜欢嘚瑟,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向街坊邻居四处炫耀,结果就被东家撞见了,本来是打算将他驱逐出去的,但后来还是我们两个替他求情,方才饶了。这之后,倒也没再犯了。”穆政堂道。 “哦?”殷子胥听完,忽然联想起一件事,“坊间传言,二掌柜被杀之前,曾丢失了一尊价值连城的宝物,据说是他监守自盗?可是真的?” 穆政堂怔神片刻,才重重点头,道:“是真的。遭窃的是一对玉金蟾,口中含钱的,名为“送财金蟾”,口中不含钱的,名为“吸财金蟾”。这对玉金蟾乃是本店镇店之宝,由整块和田玉雕成,以三足示人,冻寒如冰,黑如泼墨,素有招财进宝、官运亨通之寓意,实是无价之宝。” 第36章 歌姬 “这二掌柜还真是个狗改不了吃屎的主,想必正是贪图这对玉金蟾而要了他的命。”萧籽术讥诮道。 穆政堂有些讪讪地笑了笑。 殷子胥闭了闭眼,沉思了一阵,俄而冲穆政堂一拱手,“大掌柜,十分感谢你的配合,叨扰了。我们先行告辞。” 穆政堂往前倾了倾身子还一礼:“世子言重了,慢走不送。” 梁杰收回燕惊尘的画像,一行人离开古阅斋后,径直奔去了上官府。 二掌柜欧阳云庆被杀后三日,吏部侍郎上官贞被奉昶以同样的手法残害,十年过去,现今上官夫人尚在,其子弃官不仕转为经商,其女嫁给了刑部尚书之子荆延平。 从上官府出来,殷子胥心情十分愉悦,与当年调查相比,今日登门拜访又掌握了一些新的线索,也算不虚此行了。 “没想到上官贞原来有爱玉之癖!常宿书房把玩玉器,可谓如痴如狂。” 萧籽术精神一振,道:“据上官夫人所言,他在任定陵知县期间,就开始收藏各式美玉,后又历任放赈大员和漕运总督,所聚敛的钱财,多半都花在收藏玉器上了。” “难怪他有钱买了一屋子的玉器,原来是干过很肥的差事。漕运和赈灾,可是朝廷中最大的两个肥缺呢。”华清有些嫉妒道。 “如此一来,上官贞与欧阳云庆之间的关联性就能串起来了。”坐在轮椅上的殷子胥笑逐颜开,“欧阳云庆被杀是因为盗玉,上官贞被杀是因为爱玉,想必凌禅与燕惊尘的死都与玉金蟾脱不了干系。” “只可惜,凌神医所居住的茅屋已被烧成废墟,他唯一的一个孙儿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萧籽术十分伤感地叹了口气,“他这关键一环怕是要断了。” 殷子胥闻言,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几分,“凌神医当年突然隐居黑风崖下,许是为了避祸,这一点尚能理解。只是我想不通的是,奉昶却又为何会在五年后找上他家将他杀害?” 萧籽术摇摇头,“实在令人费解。” 她不经意地抬眸望向不远处,却蓦然发现梁杰木立原地,面上情绪似乎有些波动。 萧籽术感到十分诧异,此时以这种恰到好处的角度瞅过去,逆光而立的梁杰的面貌与她记忆中小时候凌疾的面容竟有几成重叠。 难道说...... 她的脑海中,突然迸发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梁杰就是凌疾! 她与凌疾已五年不见,梁杰在外貌和气质上均与九岁时的凌疾有迥异之处,个子长高了许多,当年的不羁神采平添了一股成熟稳重的味道,以至于她还不敢确定自己这个猜测。 梁杰察觉到了她关注的视线,慢慢走了过来,淡淡地问道:“怎么了?萧姑娘。” 萧籽术瞬也不瞬地盯着他,试探着问道:“梁公子以前可曾见过我吗?” 梁杰剑眉一轩,摇了摇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没见过。萧姑娘是金都人,又是权臣之女,我一介平民,怎会有幸见过?” 萧籽术弯了弯唇笑笑,一本正经地道:“其实我并不是金都人,我在安庆府仙桃镇萧家村长大。” 萧家村? 梁杰闻言,望着萧籽术时眼角微微一跳,瞳孔隐隐约约地缩了一缩,只一刹即刻便恢复了正常,只轻轻“哦”了一声便赶紧走开。 萧籽术蹙了蹙额,愈发迷惑了。 “先回府衙,看看青楼那边查的怎么样了。” 殷子胥回头看了看萧籽术,见她站在那不动,催道:“还愣着干嘛,回去啦。” 萧籽术回过神来,跟着上了马车。 回到安庆府衙的时候,已是未时。 萧籽术瞧着殷子胥呼呼大睡,不禁奇怪,挠着后脑勺问华清:“你家爷怎么一到下午就犯困?昨晚上又没睡好吗?” 华清摇摇头,无可奈何道:“不是没睡好,爷晚上根本不睡的。白天一到这个点,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会有这种怪事?”萧籽术吃了一惊。倒真是闻所未闻呢! 抵达府衙门口,一行人帮着华清将殷子胥抬下马车,由华清推着殷子胥回房歇息,萧籽术则与聂茯苓直接去见皇甫震宇,询问调查青楼之事进展如何。 “已经查到了。” 皇甫震宇很高兴地开怀大笑,“正如世子所料,十年前,三名被害人与惊尘的确经常逛同一家青楼,因为是熟客,青楼老鸨一眼就认出了三名被害人,除了惊尘因患了眼疾,又蓄了胡须,与当年样貌略有不同,费了一些工夫辨认之外,基本可以断定,四个人就是在这家青楼所结识的。” “是哪一家青楼?”萧籽术一脸严肃地问道。 “芜湖城的寻香馆。” 皇甫震宇接着又道:“据老鸨所言,四人经常聚在一起饮酒作乐,或吟诗作赋或谈论见闻,而且,他们还同时看中了当时的头牌歌姬白玉兰,轮流包了她的初夜。” 白玉兰! 一听到这个名字,萧籽术不禁联想起了每起命案发生后都会遗留在现场的一封封钉着白色玉兰花的信柬,难道说,白玉兰是奉昶的旧情人? “白玉兰现在人在哪里呢?”萧籽术急急追问道。 “她十年前就已经死了,被另一个歌姬发现在自己房间投缳自尽,据传闻,是被四人中其中一个所逼死的。”皇甫震宇喟然长叹道。 所以,奉昶才为白玉兰报仇,先后残忍杀害了四人?欧阳云庆被剁手指,上官贞被砍双脚,凌禅被剜眼睛,燕惊尘被割嘴唇,正是因他们轻薄过白玉兰这四处部位? 萧籽术捏着下巴,暗想:若真是如此,这奉昶倒还是个痴情种了?但恐怕,内情绝非情杀这般简单! 况且,奉昶明明还流窜在金都一带作案,为何现在却跑回安庆府杀害燕惊尘? 萧籽术想起燕惊尘,又不由得想起他那只不正常的左眼,抬起头,问了皇甫震宇:“大人,燕捕头是何时得的眼疾?” 皇甫震宇想了想,道:“十年前。我记得好像是五月初,当时,燕惊尘奉命追捕一名大盗,追至一座荒废的城隍庙中,却不幸被该大盗释放的毒烟弹所击中,伤了左眼。” 萧籽术听得好奇,又赶紧问道:“那名大盗呢?抓到了没?” “死了。”皇甫震宇沉声道:“当时燕惊尘虽伤到了左眼,仍拼命与大盗缠斗,交战过程中不慎打翻供案上的香烛,引燃了庙里的柴禾,当日风大,加之天干物燥,整座城隍庙顿时被熊熊火焰所吞噬,结果大盗就这么被活活烧死,变成了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 第37章 顿悟 “燕惊尘撑着一口气从火海里侥幸逃生,衙门里的捕快发现他的时候,他已昏倒在庙门口不远处,醒来后,却丧失了一部分记忆,嗓音也因被烟火所呛而变得粗哑,言行举止也与以往有所差异,直过了好几年,方才渐渐恢复原本模样。” 十年前发生的城隍庙失火案,大盗成了焦尸,燕捕头丧失记忆。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这些话,都是燕惊尘亲口告诉大人的吗?”萧籽术眨眨眼,问道。 “是啊。”皇甫震宇点点头,“惊尘自苏醒过来,休养了几日之后,我问及此事,他便就是这种说法。” “大人难道不会怀疑?一座废弃的城隍庙,按理说应该断了香火才对,又怎会有香烛?偏偏却又那么凑巧引发了火灾?” “实不相瞒,我并不是没有怀疑过,事后我也亲自去了现场,那城隍庙已烧了个干净,除了一具无法辨明身份的焦尸之外,就算有什么证据也都被火舌湮灭了。” “燕捕头的失忆呢?难道不觉得蹊跷么?” “惊尘当时除了眼睛,身上确实没有什么别的很明显的外伤,我想,失忆的话或许是被大盗伤到了脑袋了吧。”皇甫震宇只能找到这么一个大约合理的解释。 萧籽术沉吟不语。 她犹在纠结一个问题,打从见燕惊尘第一眼时,那种不大自然的感觉究竟源于何处?这问题始终悬在心上,想了一路,都未有明晰的答案。 萧籽术回到房里的时候,见聂茯苓正不停走来走去,仿佛在找什么东西,便上前问道:“怎么了?聂师父。” 聂茯苓烦躁地抓了一把尚未绾成的发髻,“我找发钗呢。明明记得就放在梳妆台上的,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烦死了!” 萧籽术忙道:“别急,我帮你找找。” 一面说了,一面绕着满屋子寻了起来。没多久,却在梳妆台边上的紫铜鹤顶蟠枝烛台底座旁找到了发钗。 “找到了!” “还真在这里。”聂茯苓闻声赶了过来,十分纳罕道:“怪事!我怎么刚才一直都没发现?” “这是因为蜡烛照明时被烛台自身遮挡,在烛光底下产生了一处阴暗区域。虽然离光源很近,由于下面有底座儿,所以灯光就照不到那里。哈哈,这就叫作灯下黑。” 萧籽术笑嘻嘻地说着说着,突然脑中灵光“咻”地一现! 灯下黑! 这个偶然的提示,使得她一瞬间似乎解悟了些什么。 “这个道理我懂,按我们江湖话来说,就是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聂茯苓把钗插在髻上,漫不经心地道。 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聂茯苓随口说的这句话,听入萧籽术的耳中,心中的那抹谜团顿时云消雾散了。 “聂师父,你是不是曾经说过,奉昶精擅易容之术?” “不错。他的易容术非常高超,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萧籽术联想起燕惊尘房间那面裂成两半的镜子,总算明白了他真正想要传达的讯息! 如果真如自己所推测的那般,那么,遗留在燕惊尘房里的那封信柬,绝对会有破绽。 一念及此,她便拔腿飞奔至殷子胥所居住的厢房,脚一踹,便冒冒失失地虎冲了进去。 这时候,殷子胥刚起床,华清正在房内伺候他更衣,见有个小姑娘不由分说地擅闯进来,又惊又气,一瞧是萧籽术,更怒不可遏,提溜着两条膀子就要把人赶出去。 萧籽术一弯腰,身形像滑溜溜的泥鳅似的,飞快从他腋下钻过去,冲着殷子胥直嚷道:“世子,请把四名被害人的艳诗拿给我看一下。” 殷子胥揉了揉沉重的眼皮,直打着呵欠,一副没睡饱的样子,头也未抬起,慵懒地道:“你不是都看过了吗?还看啥?” “前三封我没有仔细看过,而且我怀疑第四封信柬有问题。”萧籽术急切道。 殷子胥一双眼半睁半闭,说话腔调仍是懒散的,“能有什么问题?不都是奉昶写的么?” “不一定喔。”萧籽术懒得与他磨叽,走过去张开双臂用力将他摇醒,“案子有新发现了!” 殷子胥听了她的话,霍然睁开眼,精神大振,困意全消,连忙吩咐华清:“去拿信柬来。” 萧籽术将前三首艳诗并排放在桌面上,手里握着燕惊尘死时留下的艳诗,瞪大眼珠与这三首诗逐一比对。 笔迹虽然貌似一模一样,不过,她果然还是发现了其中的一些细微差异。 “怎么了?”殷子胥穿戴整齐,推动轮椅凑过来问道。 “正如我所料,第四首诗是凶手伪造的。”萧籽术放下素笺,面色有几分凝重。 “这么说,杀害燕惊尘的凶手,果然不是奉昶?”殷子胥虽早有预料,但眼下听了她这番话,兀自大吃一惊。 “当然不可能是奉昶!” 萧籽术十分笃定,深深地吁了口气,目光幽幽地望向窗外,“因为,奉昶已经死了!” “什么?死了!”由于过分震惊,殷子胥的声调顿时变了,有些尖,差点破了音。 萧籽术闭了闭眼,将脑中所有线索串联在一起,这宗横贯十年之久的连环杀人案的真相渐渐随之浮出水面。 所有疑惑都解开了,真凶是谁,萧籽术心中已有了定数。 “籽术,等等,就算凶手不是奉昶,你如何能断定他已经死了?还有,第四首诗究竟有何异常之处......” 殷子胥还有许多问题想问,萧籽术却摆摆手,阻拦他说下去:“世子,我们明日就去衙门一趟,届时我自会向府尹大人禀明一切。” 第二天晌午。 衙门后堂,议事厅。 皇甫震宇正襟危坐,先是瞅了一眼刚派人从义庄搬回来的棺木,里面所盛正是燕惊尘的尸身,然后环顾阶下两旁,见众捕快衙役都已聚齐,却唯独少了梁杰一人。 “梁杰呢?哪去了?”皇甫震宇眉头紧锁,厉声问道。 杨威慌忙近前,跪禀道:“大人,梁捕快已向衙门郑捕头告了一天假,说是回乡探亲去了。” 话音刚落,二级带刀捕头郑昊立马出列跪禀:“大人,梁杰今日一大早请完假便走了,是以属下还未来得及向大人请示。” 皇甫震宇闻言一惊,不由得看向萧籽术。 萧籽术面色沉静,并不感到诧异。 她早已料到梁杰必然会离开衙门,因为今日,正是凌禅遇害五周年的忌日! 萧籽术抬眸,迎上皇甫震宇的眼神,微微一笑,道:“我已拜托聂师父帮我去跟踪梁杰,大人不必担心,他跑不掉的。” 皇甫震宇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第38章 开棺 殷子胥被二人搞得稀里糊涂,便开口问道:“萧姑娘可是怀疑梁杰是杀害燕惊尘的凶手?” “不是怀疑,而是肯定。”萧籽术牵了牵嘴角,扯出一抹意味复杂的笑,虽有绝对的自信在里头,但更多的是凄凉与悲哀。 “你为何肯定梁杰就是凶手?”殷子胥想不通,“依本世子的揣测,应是杨威与梁杰二人合伙杀死燕惊尘才对,毕竟那面裂成两半的镜子恰恰说明了这一点。” “世子可是想说,你从那面镜子里发现了两张脸,故而怀疑是两人犯案?” “是啊,合情合理嘛。” 萧籽术一个劲地摇头,似笑非笑,“可世子可曾想过,那却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殷子胥闻言,登时呆怔住了,磕磕巴巴地道:“一、一模一样的脸?” 他眼前豁然一亮:是啊!镜子里浮现的确确实实都是自己的脸啊! “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这个问题,我待会再说明。”萧籽术围着棺木踱了一圈,又慢慢停在殷子胥面前,“世子可知为何这么多年来,官府一直都无法顺利缉拿奉昶么?” “为何?”殷子胥盯着她,感觉她话里有话。 “就像是猫捉老鼠,猫一直捉不到老鼠,正是因为猫就是老鼠本身所变的!” 殷子胥浑身簌簌一抖,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可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萧籽术垂眸望着棺木,声音低沉地道:“我们其实被凶手所误导了,以为前几日死的是燕捕头。” “难道不是?”皇甫震宇大惊失色。 “当然不是!”萧籽术不假思索,随意走动了两步,“因为当日死的是奉昶!我们所见到的燕惊尘,其实就是奉昶本人!” “什么!燕惊尘就是奉昶?”皇甫震宇与殷子胥异口同声地诧道,后者更是惊得险些从轮椅上跳起来。 “不错。” 萧籽术又补充道:“严格来说,是十年前五月初城隍庙那场火灾之后,奉昶就冒充了燕捕头的身份。江湖传闻,奉昶精擅易容之术,所以,他便易容成燕惊尘的模样,回到了衙门,为了不让众人怀疑,便佯装失忆蒙混过关。衙门这十年来之所以追查奉昶始终毫无进展,正是因为奉昶就躲在衙门里,以燕捕头的面目示人。这就叫作灯下黑,抑或说是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这么说,当年城隍庙里的那具焦尸,就是燕惊尘!”殷子胥细思极恐。 “完全正确!”萧籽术正色道:“依我猜测,应是十年前奉昶用计引诱燕惊尘追至城隍庙,在庙中将他杀害,事后再纵火毁尸灭迹。所以,这宗连环杀人案第一个被杀的并不是二掌柜欧阳云庆,而是燕捕头。” “原来如此。那奉昶假扮成燕惊尘,声称左眼患有眼疾也是假的了?”殷子胥追问道。 “不,这应该是真的,想必是当时确实被燕惊尘毒烟弹所伤,这也是奉昶唯一没有说谎的一处地方。” 萧籽术说完,面朝着皇甫震宇,拱拱手:“大人,还请您下令开棺,躺在棺材里的是不是奉昶,一看便知。” 皇甫震宇准了,命杨威前去开棺。 棺椁并没有封死,杨威力气大,不费吹灰之力徒手将棺盖抬起。 萧籽术瞅了一眼躺在棺材里的‘燕惊尘’,对杨威道:“有劳杨大哥将死者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下来。” 杨威胆子果然够肥,面对一具已有些发臭的死尸,俯下身二话不说一伸手沿着尸体脸部边缘,从下颌处开始由下往上飞快地用力一撕,一张黏糊糊的人皮面具被他扯在手中,而尸体也瞬间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扫帚眉悬胆鼻,满脸横肉,左颊有一道黑褐色的刺青。 “果然是奉昶!”在场众人皆惊呼不已。 萧籽术微阖眼帘,缓缓背过身去,尽量压制住自己内心激荡的情绪。 奉昶,死有余辜! 若非他患了眼疾,单凭一双眼睛,萧籽术早就可以认出她所见到的燕惊尘就是奉昶! 殷子胥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深深地望着萧籽术,微微颔首,目光中钦赏之余又有一股疑惑,“你是如何推断现在的燕惊尘就是奉昶的?” 萧籽术长出一口气,“其实打从见到‘燕惊尘’的第一眼,我便觉得此人有些异常,易容术即使再高明,但终究蒙的是别人的面皮,脸上做肌肉活动或者表情之类的都会呈现出十分不自然的状态。 昨日从皇甫大人口中打听了十年前发生的失火案后,渐渐开始有些怀疑,回到房间受了聂师父灯下黑的启发,我便做了这个大胆假设,再加之昨晚已从燕捕头房里搜出了奉昶犯案专用的柳叶飞刀以及白玉兰花等证物,更加证实了我的这个假设。” “原来如此,萧姑娘真是绝顶聪明!”殷子胥挑起大拇指,笑着称赞道。 “世子过奖。”面对殷子胥的夸赞,萧籽术只是淡淡地笑了下,一想到凶手就是那个人,她的心情顿时便变得十分压抑了。 “既然已经揭晓了当日在燕捕头房里死的是奉昶,那也就是说,这件命案与奉昶犯下的连环杀人案并无直接关联了?萧姑娘,你又如何判定凶手就是梁杰?”殷子胥咳嗽了一下,紧接着追问道。 “世子说错了。连环杀人案的罪魁祸首奉昶虽已死亡,但他被杀的这件案子仍与前三起命案有密切联系。”萧籽术说到这,及时住嘴,卖了个关子。 “哦?”殷子胥眉梢一扬,“难道说,梁杰是奉昶的同伙?他也参与了当年的连环杀人案?可是......不对啊,梁杰的年纪看起来顶多十五六岁的样子,十年前他还只是个小屁孩啊!” “梁杰当然不可能会是奉昶的同党,他之所以用奉昶惯用的犯案手法残忍杀害奉昶,正是为了报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萧籽术连连吁气,努力使自己的语调保持平静。 “报仇?”殷子胥扶额思索片刻,试探性问道:“你的意思可是说,梁杰是三名被害人中其中一个的家属?” “没错。”萧籽术声音有些沙哑地道:“梁杰,就是五年前被杀害的凌禅的孙儿——凌疾!” “什么!”皇甫震宇闻言脸色大变,堂下众捕快也是面面相觑,站在后面的已开始悄悄交头接耳起来。 殷子胥听了,只是微微张了张嘴,经过萧籽术的提示,他其实已隐隐猜到了梁杰就是失踪多年的凌疾这个事实,只是不敢确定。 他揉了揉有些发麻的太阳穴,抬起头问萧籽术:“萧姑娘认识凌疾?” 第39章 目击者 殷子胥观察力异常敏锐,当萧籽术刚才说出凌疾二字的时候,她面上神情的微妙转换虽只是一瞬,却并没有逃过他那双尖利的眼,再加上这些天,她都在旁敲侧击地向皇甫震宇探询凌疾的下落,便已然猜出萧籽术与凌疾必定相识。 “认识。只不过,是五年前的事了。” 萧籽术直截了当地承认了,她并不打算瞒着他。“那时候,我九岁,凌疾长我两岁,我们一同在黑风崖下小茅屋里相处过一段日子。” “所以,你是凭记忆中凌疾小时候的样貌就认定梁杰就是凌疾?如此,只怕有失妥当吧?”殷子胥道。 “若是单凭样貌自然不可轻易断定,我作此结论,主要是基于多方面的缘由。” 萧籽术有条不紊道:“首先,命案现场没有撬门等破坏过的痕迹,说明是死者认识凶手,主动开门让其进入。其次,燕捕头也就是奉昶临死前留下的两个讯息,一个是他的腰牌,此举的用意正如世子所料,是向我们提示,凶手是衙门中的捕头或捕快,这就锁定了嫌犯的身份范围; 第二个是他手里握着的镜子,我之前已向世子解释过,裂成两半的镜面可以反射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那正是奉昶发现凶手易容成了他的面貌,想借此告诉我们,杀害自己的并不是真正的奉昶,只是采取了与他一模一样的作案手法罢了。” 萧籽术顿了顿,接着道:“世子有没有想过,十年来奉昶一直顶替燕惊尘的身份潜伏在衙门,又怎么可能会流窜到金都犯案呢?” 殷子胥不由得皱起眉头,嗄声道:“难道是说,凶手模仿奉昶的作案手法,将罪名都嫁祸到他的头上,可是,凶手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这一招就叫作敲山震虎,引蛇出洞。凶手易容成奉昶的样貌四处犯案,造成轰动,本想引奉昶本尊现身,可谁知,奉昶竟无动于衷。凶手无奈,只好放弃了这个计划,经过多方调查,凶手得知了三首艳诗的内容,并悟出了其中含义,顺藤摸瓜,查出了三名被害人之间的联系,并假装成嫖客混入寻香馆,从龟奴嘴里得知了与三名被害人经常聚在一起的第四个人,不过因年代久远,龟奴已记不清具体相貌,只记得那人是在衙门当差。昨晚,我已在寻香馆的龟奴那里得到证实,当时向他打听的正是梁杰。 一年前,梁杰得知这关键的第四人在衙门,便通过各种渠道进入衙门当上了捕快,皇天不负有心人,梁杰最终得以确认燕捕头就是他要找的人,同时也确定他就是奉昶所扮。于是,他主动请求分配在燕捕头手底下培训,并开始暗中筹谋杀人计划。” 殷子胥听得十分入迷,尽管对萧籽术的推理已信了七八,默了默,还是忍不住对她抛出了两个犀利的疑问:“可是,衙门里的捕头捕快加上各班衙役,共达二百余人,梁杰是依什么确定燕捕头就是那第四个人?又是如何辨认出燕捕头是奉昶所假扮的?” 萧籽术不急着回答,紧盯着案上摇曳的烛光发了会儿呆,片刻之后才将思绪拉回现实,视线重新落到殷子胥身上,轻启樱唇,道:“梁杰当上捕快后,迅速与衙门上下打通好关系,很轻易地打听到了燕捕头十年前从火海中逃生回来后又失忆的这件怪事,联想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梁杰立马便猜到此时的燕捕头其实是冒牌货。于是,他故意接近燕捕头,听了他说话的声音后,顿时便认出了此人就是他所苦苦追寻的仇人——奉昶!” “不对啊,光听声音就能判断?难道梁杰曾经听过奉昶......”殷子胥说着说着,突然惊呼一声,随即捂住了嘴。 “不错!”萧籽术知道他接下去想说什么,声带微颤,继续说道:“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怀疑梁杰就是凌疾最根本的原因。整宗连环杀人案的被害者,古阅斋的二掌柜欧阳云庆以及吏部侍郎上官贞被杀害的时候,现场除了奉昶与死者,并没有旁人目击,所以他们二人的朋友家属根本不可能听到过奉昶的声音,当然也不曾见过他。 但是,五年前黑风崖下被杀的凌禅,我和凌疾都亲眼目睹了奉昶杀人的经过,以及他说话的声音。因此,凌疾能够凭靠燕捕头的声音,基本确定燕捕头就是奉昶,也因为他曾见过奉昶的真面目,所以才易容成他的样貌流窜到金都犯案。” “你、你也是凌禅被杀案的目击者?”殷子胥万万也没料到这点。 “是的。”萧籽术点点头,眼眶瞬时便湿润了,“那一幕,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闭了闭眼,脑子里却全是当年那幅凄惨的画面。 奄奄一息的凌禅倒在血泊中,捂着被割开的喉咙想要哀求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奉昶狞笑着用飞刀挖掉了他两颗眼珠子,踩小灯泡似的一脚踩爆了。而后,大笑三声,扬长而去。 要不是当初凌疾死死捂住她的嘴,只怕自己要当场尖叫出来,若真是如此,她和凌疾的小命早在那时就搁在那了。 奉昶离开后,萧籽术就昏了过去,再睁眼时,却见门外已然竖起了一座新坟,凌疾长跪在坟前,哭得撕心裂肺。 一想到这,她的心就被揪得一阵疼。奋力咬着下嘴唇,屏了屏呼吸,才不至于让自己的眼泪立刻哗哗流下,却转而为了低泣。 殷子胥瞧着她背后微微耸动的肩头,知道她此刻心里正悲伤,叹了口气,并没有出言打扰她。 室内顿时静了一段时间,落针可闻。 萧籽术好容易止住了啜泣,面色恢复了平常,转过身来的同时,从怀里掏出了一封素笺,交到殷子胥手里,道:“世子,这是第四首艳诗,你瞧瞧能否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殷子胥接过素笺,看着她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睛,一张小脸儿宛如被暴雨摧残后无力卧枝的蔷薇,不禁泛起一丝心疼的感觉,若不是自己坐着轮椅不太方便,真有种将她抱在怀里温存的冲动。 怔了一霎,殷子胥还是将注意力放回了素笺上,仔细审视了几遍,仿佛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便抬头问了:“哪里不对劲?” 第40章 古扇 萧籽术弯下腰,指了指素笺上一处,又亮出另一首诗,“世子请看诗中这一句‘一种香甜谁识得’中,这个‘一’字与凌神医死时留下的艳诗中的‘一’字,是不是有些差别?” 殷子胥闻言,将两首诗比对了一下,眼前豁然一亮,“果然不错。凌神医这首诗的‘一’字墨点在左边停顿了一下,显然是按从左往右的正常顺序写的,而第四首诗‘一’字的墨点却是在右边,而且从右往左越来越细,说明写这首诗的人是个左撇子!” “没错。世子真厉害!”萧籽术直起身子,不紧不慢地道:“这首诗是梁杰也就是凌疾刻意模仿奉昶的笔迹所伪造的,我曾经观察过,奉昶平时都是惯用的右手,而梁杰同我印象中的凌疾一般,都是左撇子。” “嗯,如此以来,这件命案的犯案经过就大致清楚了。” 殷子胥赞同地点点头,闭了闭眼,将思路整理了一番,徐徐开口道:“当日下午,梁杰先杨威一步赶到奉昶房间,用奉昶藏在燕捕头房间的柳叶飞刀,依照奉昶的作案手法将奉昶杀害,然后故意在现场遗留钉着白色玉兰花的信柬,制造出凶手就是奉昶的假象。最后,逃出房间躲在不远处,等杨威发现尸体,再装作刚闻讯赶来的样子跑过去,这之后再回到府衙向府尹大人报告......” 说着说着,殷子胥蓦然发现似乎哪里不对劲,及时闭嘴,猝然望向萧籽术,“不可能啊!奉昶虽然会让梁杰进房间,但是,以梁杰的身手,怎么可能杀得了武功高强的奉昶?” “没什么好奇怪的。”萧籽术淡定地道:“我猜,或许是梁杰事先在奉昶的茶杯里偷偷灌了十香软筋散之类的毒药,此毒无色无香,效用类似麻醉药,药性一发作便全身筋骨酸软,内力半点发挥不出,完全丧失抵抗力,可谓是任人宰割。命案发生当天,我随大人赶到现场的时候,仵作已从茶杯的茶水中验出了残余的毒物。” “原来如此。这法子虽手段卑鄙了些,但对付奉昶这种穷凶极恶之徒,倒也无可厚非。” 殷子胥沉吟片刻,又看向萧籽术,道:“话说回来,奉昶究竟为何要陆续杀害这四名被害人呢?而且还采取了极其残忍的手法。十年前第一个被杀的欧阳云庆,哦不,应该是捕头燕惊尘,燕捕头被奉昶纵火烧死,是否切除了身体某个部位因为已烧成焦炭,尚无法得知,接着,古阅斋的二掌柜欧阳云庆被剁了手指,吏部侍郎上官贞被砍断双脚,时隔五年,神医凌禅又被剜掉眼珠。” 黑天鹅绒似的夜空中勾着一抹弯月,淡淡的,像贺兰璇的两道眉。 贺兰璇一身镐素,粉黛不施,胸前别着白花,右臂绑着白布,表示尚在守丧中。 蓬松得略有些随意的家常发髻打散了,因着悲伤,发丝亦显得有些枯黄。丧父之痛与一宿未眠的疲倦,已将她一张脸打磨得毫无光彩。 她的父亲贺兰钧,乃是奉山县衙顶级御用状师,四大状师之首。凭借一口铁齿铜牙与高深莫测的辩论功夫,为民伸冤,主持公道,没有告不成的状,也没有打不赢的官司。因而深受百姓爱戴,名扬四海,威震八方。 妻子吴氏去世得早,一直也没有续弦,膝下只贺兰璇这么一个女儿,平日疼爱有加,教导有方,将自己毕生绝学私相传授。贺兰璇也没有令他失望,女承父业,刚接替父亲状师的职位不满一年,素来机灵巧辩,口齿伶俐。 半个月前,贺兰钧罹患绝症,不治而亡。 贺兰璇痛不欲生之余,仍清醒地记得父亲临终前嘱咐过她的话:“璇儿,咱们贺兰家有一把祖传的无极古扇,世代相传,待为父死后,你便去将它取来,好生保管。切记,不到万不得已,千万莫要打开。”接着,用最后一丝气力告诉了她古扇所藏的位置。 贺兰璇抱着黑漆锦盒,推门进入房间,盒子里装的就是父亲所说的无极古扇。 “小姐,这是啥呀?”丫鬟红袖迎了上来,直盯着那只锦盒问道。 “在我爹房间收拾遗物的时候发现的,应该是一些首饰嫁妆之类的,想拿回来权当留个念想。”贺兰璇顺嘴敷衍着。父亲交代过,古扇的事要绝对保密,不能让旁人知道分毫。 “小姐,老爷已经不在了,您节哀顺变。”红袖只当她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如今见了这盒子便想起老爷来,睹物思人,遂安慰了几句。 贺兰璇抽了抽鼻子,忍住了即将落下的一滴泪。“我没事,你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嗯,那奴婢先行退下,小姐有事叫我。”丫鬟红袖往床头的青釉莲瓣宝珠纹狻猊熏炉里添了一把瑞脑香,回头看了一眼贺兰璇,便掩上门出去了。 贺兰璇将锦盒放在书案上,确认外面没有人后,便插上了门闩。 贺兰钧曾百般叮嘱她不得轻易打开古扇,这正说明古扇里肯定藏着天大的秘密。贺兰璇本是极听父亲话的,但个性使然,愈是神秘的东西,愈加会挑起她内心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 她徘徊着,斗争着,犹豫了许久,终于不敌好奇心的驱使,决定还是打开瞧瞧吧。 锦盒里放着方棍状的长直物件,用一匹红绸裹着,里三层外三层,包得十分严实,贺兰璇费了好大会工夫才能解开。 确实是一把常见的折扇。通体乌金,闪耀着沉厚光泽,刻着线条古朴的兽吻图案,看得出来年代很是久远。掂了掂,分量还挺重。 扇柄是鎏金镂空的雕花,垂着金黄色流苏穗子,缀着一只玉坠,玉色斑驳,玉质也显得有些粗糙。 外表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稀奇的嘛。 贺兰璇想不通,如此一把不怎么起眼的扇子,为何父亲却视若珍宝?揣着满肚子狐疑,她将古扇缓缓展开。 扇面是素白色的,居然由冰蚕吐出的丝做成,刚展开就透出一股凉意。扇面上,绣着一株暗夜里的优昙花,针法精细,随着扇面完全展开,那优昙花就好似活了一般,花蕊一片片挺立起来,瞬间绽放,冶艳而魅惑,刹那间,芬芳扑鼻。 贺兰璇张大了嘴巴,吃惊得根本连赞叹的话都忘了说。这扇子,果然另有玄机! 她颤抖着手想要去摸一摸,但一个不小心,胳膊碰倒了案边的一瓶松烟墨,墨汁尽情地倾泻在扇面上,向四处迅速晕开。 【今日有事,本章回来修改好!】 第41章 澄清 “有一日,我曾在凌禅的内室中无意间发现了一张年轻男人的画像,只是那时不知此人是谁,便没怎么放在心上,如今回想起来,却是与奉昶模样极为相似。凌禅听闻奉昶近年来到处为非作歹,行凶作恶,十分心寒且悔吝,便决定悬壶济世,广施恩德,此外,那几日每日清晨,我都会看到凌禅早起烧香敬拜菩萨,一边流泪一边为孽子所犯下的深重业障虔诚求赎。” 萧籽术说完,现场一片安静,鸦雀无声。 凌禅是奉昶的生父这个真相,不止殷子胥,包括皇甫震宇在内的所有人一时都难以信服。 良久,殷子胥方才开口打破了沉寂:“如此说来,十年前奉昶找到凌禅的时候,缘于心中仅剩的那一点身为人子的良知,才终于打消了杀害凌禅的念头,放了他一条生路?这一点,从伦理学的角度尚且能够理解。只是,凌禅当年为何要参与到燕惊尘主谋的凌辱白玉兰事件当中?按照家庭伦理的传统立场而言,白玉兰是奉昶的未婚妻,可算是凌禅半个儿媳了,他怎么可能会干出这般有违纲常的兽行?” 殷子胥说完,情绪十分激动,脸上已是涨得通红。 萧籽术能够理解为何他如此激愤,凌神医此人不但是可以诊治他的双腿的希望,更是他心中一直深深敬重的前辈,凌禅素来淡泊名利,不为权贵折腰,又乐善好施,为天下百姓所景仰爱戴。凌禅,在他心中就像是神一般的存在。 五年前,殷子胥打听到了凌禅隐居之地,便离开端王府,兴冲冲地慕名前往,不料却在半途中惊闻凌神医惨死的噩耗,悲痛欲绝。而此番正是为了彻底调查凌禅之死的真相,才特地远赴安庆府,插手这一宗轰动全国的连环杀人案。 当调查越来越深入,发觉凌禅与青楼有关联的时候,殷子胥已有些怫然不悦,到此刻听萧籽术嘴里说凌禅竟然轻薄了自己的未来儿媳,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 不过,下一刻萧籽术所说的话却使他渐渐恢复了常态。 “不,世子想岔了!” 殷子胥突然想笑出声来。真是奇怪,他第一次觉得有人说自己“想岔了”的时候,居然会很高兴是怎么回事? 萧籽术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其实,凌禅并没有对白玉兰行什么不轨之事,她只不过是想见白玉兰一面,从她嘴里问出奉昶的下落。奉昶虽恶贯满盈,但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当年他一怒之下将逆子驱逐出了家门,此际年事已高,身子骨也渐渐虚弱,百病缠身,行将就木,他惟恐自己这一走,留下可怜的孙儿一人孤苦无依,便打算找到奉昶,劝他放下屠刀,回头是岸,重新做人,好生抚养凌疾。” “凌禅不惜花重金从江湖人士那里买通消息,才打听到寻香馆的头牌歌姬白玉兰正是奉昶的新欢,世间唯有她才知道奉昶的住处,为了接近白玉兰,凌禅开始整日混迹于寻香馆,只是白玉兰的身价实在太昂贵了,唱一晚上曲子的拍卖会起拍价高达三千两,凌禅两袖清风,拿的俸禄又不多,再加上竞争不过几位土豪的叫价,回回败下阵来,想单独见她一面简直难如登天。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凌禅结识了一起喝花酒的燕惊尘、欧阳云庆以及上官贞,四个人无话不谈,相处得十分愉快,各自又都有些诗才,燕惊尘、欧阳云庆以及上官贞素来觊觎白玉兰的美色,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某天晚上大醉,想起美人儿忽然诗兴大发,燕惊尘提议每人为白玉兰作一首艳诗,为了合群,凌禅便也跟着随便作了一首,他们却不曾想因为这些艳诗而招来杀身之祸。”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凌禅从头到尾并没有侵犯过白玉兰,这只是个误会。”萧籽术为凌神医澄清了污名,殷子胥很满意地点点头,紧接着又迫不及待地问道:“后来呢。” “后来,燕惊尘馋白玉兰的身子到了朝思暮想、茶饭不思的可怕地步,实在是心痒难耐,便与其他三人商量,凑二十万两包白玉兰作陪三天三夜,凌禅听了,深知三人的贼心思,自然不肯答应,还要拼命阻拦,结果却遭到三人的一顿群殴,当场昏了过去。两日后,白玉兰不堪受辱,便在自己房里自缢身亡。” 殷子胥听完,闭上了眼,默不作声。 皇甫震宇唏嘘了一阵,同时脸上亦有些羞愧与自责之色,偌大的安庆府衙门里竟出了燕惊尘这等败类!想当年,燕惊尘可是自己一手提拔他升到一级带刀捕头的位子,没想到却是自己看走了眼,令衙门蒙羞! 皇甫震宇摇头叹叹气,想了想,又望向坐在藤椅上的萧籽术,道:“萧姑娘,你刚才说,燕惊尘他们三人花了二十万两包下白玉兰,可是,燕捕头每年的俸禄并没有多丰厚,欧阳云庆是替别人打工的,想必赚不了太多薪水,上官贞虽说是朝廷命官,但拿的也是死工资,更何况他前些年因为收藏各地宝玉,挥霍了不少家底。不是下官讥嘲,这三个人的积蓄全部加在一起,都不可能会有二十万两之多啊!他们又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钱?” 殷子胥霍然睁眼,这话,也正是他想要问的。 萧籽术并不急于解释,呷了口乌龙茶,目不转睛地盯着殷子胥,“世子可还记得古阅斋大掌柜说过的话?” 殷子胥眸光闪亮,点着头像是明白了什么,“你是说十年前失窃的那一对玉金蟾?” “嗯嗯。” “原来如此。除了无辜受害的凌禅,这三名被害人之间的交集表面似乎是在寻香馆一起聚会喝酒,但还有另一层更为关键的联系,便是这三人实际上都是玉金蟾被盗案的幕后真凶,恰好代表了官商兵勾结。” “正如世子所言。” 萧籽术向他投去十分赞赏的目光,弯了弯唇,接下去道:“我没猜错的话,首先应该是古阅斋的二掌柜欧阳云庆贼心不改,将那对玉金蟾的样板偷偷带了出来,向三人炫耀,燕惊尘为了凑足嫖资,对这价值连城的宝玉自然垂涎三尺,更遑论爱玉如癖的上官贞,只有凌禅对珠宝不感兴趣,装病窝在了家里。” 第42章 金蟾 “鬼迷心窍的三人很快制定了一套周详的计划,分工明确,先由欧阳云庆趁夜将玉金蟾盗走交给上官贞报官,并将现场弄得杂乱不堪,伪造成是强盗入侵盗走宝玉的迹象,然后顺势躺倒在地,假装成被强盗打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伙计们发现了他并向大掌柜禀告玉金蟾已被偷走,大掌柜十分震惊,立马派人报官,这个时候,就轮到捕头燕惊尘上场了,他假模假样地查看了一番现场,又询问了欧阳云庆的口供,认定是奉昶犯案,并保证会尽快将奉昶逮捕归案并且将失窃的玉金蟾追回。” “萧姑娘所料基本不差。” 皇甫震宇接过话茬,继续补充道:“这件失窃案最终不了了之,燕惊尘三人将玉金蟾转手倒卖给外商,拿到钱后,燕惊尘又将外商杀害,夺回了玉金蟾。下官已经派人调查过了,十年前四月底,高丽珠宝商金宰贤在悦来客栈被杀害时,的确有证人目击到燕惊尘在案发现场附近出现过。只是,燕惊尘三人都已被杀,却不知那一对玉金蟾现在流落到了何处?” 殷子胥略略思索,道:“想必是在奉昶手里。依我猜测,奉昶在杀死燕惊尘之前,打听到了玉金蟾的案子,再三逼问下,燕惊尘吐露实情,企图以玉金蟾作为交换,饶他一命。所以,事后奉昶才特意易容成燕惊尘,既可以顺理成章地潜藏在衙门之中,又可以利用燕惊尘的身份接近其他三人,不仅报了仇,还能私吞宝物,真真可谓是一举三得。” “但是。”皇甫震宇眉头紧锁,望着殷子胥嗫嚅着道:“世子,我们的人已经翻了个底朝天,奉昶现在所住的地方也就是燕捕头家里,并没有发现玉金蟾。” 殷子胥敛眉,“或许,或许是藏到别的地方去了。抑或是案发当日被梁杰偷走了。”听他的口气,似乎更倾向于后者的情况。 萧籽术沉思一阵,默了默,才道:“我估计,燕惊尘原本确实应该有一只吸财金蟾,可众所周知,玉金蟾要成对才具有极高价值,而另一只送财金蟾正是由古阅斋二掌柜欧阳云庆保管。奉昶在杀死燕惊尘之后,易容成燕惊尘的样子到古阅斋约见欧阳云庆,欧阳云庆不蠢,深知燕惊尘生性贪婪,早有独吞玉金蟾的歪念,所以在‘燕惊尘’的要挟下,欧阳云庆将早先准备的赝品‘送财金蟾’交给了他,没想到却还是难逃一死。” “那么,真正的送财金蟾会在哪里呢?”殷子胥定定地望着她,问道。 “我没猜错的话,欧阳云庆早在事先就将真品托付给了凌禅。他晓得四人中,唯有凌禅最值得信赖。当然,他只是暂时存放在凌禅那里,过后肯定是要取回来的。” “似乎有点道理。” “当年奉昶找上凌禅,面对父亲,他的确因为难得的心软没有狠下毒手,可是,五年之后,他找人鉴定出送财金蟾是赝品,而后又查出真品就在凌禅手里,便利用职权四处寻找凌禅的下落,确定了凌禅隐居之所后,奉昶便‘登门拜访’,当奉昶撕掉脸上的人皮面具后,凌禅这才惊觉原来此时的‘燕惊尘’竟然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难怪奉昶只有在杀凌神医时暴露过真面目,敢情他们之间果真是父子关系。想必,凌神医当时肯定吓坏了。”殷子胥闭了闭眼,纤长的睫毛在俊朗面庞上笼罩出一圈鸦色阴影。 “奉昶的突然现身,对于凌禅来说,既是惊吓又是惊喜。” 萧籽术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凌禅与儿子近十年没见,喜极而泣,奉昶虽犯下滔天罪孽,但终究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凌禅一个劲地劝他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有心引导儿子向善。怎奈奉昶并不听劝,索求送财金蟾无果后,奉昶愤而痛下杀手,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即是我当时亲眼所见的一幕。” “事情的真相十有八九如你所料,既然奉昶并没有如愿得到送财金蟾,那送财金蟾究竟藏在何处?”殷子胥道。 “想必是凌禅为了以防万一,将送财金蟾掩埋在某个隐秘的地方,并没有藏在家中。故而,奉昶在杀害了凌禅之后,在屋子里并没有搜到送财金蟾,只能悻悻离去。”萧籽术顿了顿,又轻轻地道:“奉昶走后,我当即就昏迷了过去。这世上,知道送财金蟾下落的,唯有凌疾一人而已。” 话刚说到这里,门外衙吏匆匆来报:“大人,梁杰被聂姑娘押回来了。” 殷子胥与萧籽术闻言,互相对视了一眼,萧籽术神色黯然地垂下眼皮,心头像是压了一块重铅。 凌疾...... 不多时,聂茯苓押着五花大绑的梁杰径直走进厅内。 即使受缚,梁杰的脸色依旧如往常一般平静,步履从容不迫。 “跪下。”聂茯苓迫使梁杰屈膝跪地,将他的肩头强硬地按了下去。 萧籽术坐在左边,凝睇着梁杰那张与五年前陪她玩耍的凌疾毫无二致的侧脸,目光渐渐变得有些痴惘。 皇甫震宇先是慈爱地瞧了聂茯苓一眼,柔声道:“婉儿,辛苦你了。” 接着,立时拉长一张黑脸,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问:“梁杰,本官问你,你的真实身份是不是前太医院院判凌禅之孙凌疾?易容成燕惊尘的奉昶,是否为你亲手所杀?” 梁杰缓缓抬起头,对上皇甫震宇那双咄咄逼人的凌厉眼神,语调十分冷静地回了四个字:“大人,冤枉。” 萧籽术闭了闭眼,他会喊冤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天下并没有哪个犯人会傻到一问就立马认罪的。 “事到如今还敢狡辩!”皇甫震宇大怒,“那本官问你,你今日为何突然告假?” “回禀大人,属下还乡探亲。”梁杰一字一顿道。 “胡说!我分明看见你驾车直奔黑风崖而去,长跪在凌禅坟前烧香烛纸钱,还痛哭流涕的!你难道还打算抵赖?”身后的聂茯苓厉声呵斥道。 “姑娘误会,属下只是敬仰凌神医的为人,替他的死感到悲戚,才顺道去他坟前祭拜,别无他意。” 梁杰的语速变得有些仓促起来,明显是着了慌。 他驾车回来刚一到府衙门口,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聂茯苓给一把摁倒在地,三下五除二地将自己裹成了粽子,一直都是处于懵的状态,现在听了聂茯苓的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姑娘从头到尾都在跟踪自己! 第43章 大哭 “好个别无他意,那你为何将这尊送财金蟾埋进凌禅的坟墓里?”聂茯苓掏出一尊口含金钱的玉金蟾,上面还沾带着泥土。 梁杰睁大了眼,一时哑口无言。 皇甫震宇命属下呈了上来,仔细端详一阵,果然是古阅斋失窃的送财金蟾。 萧籽术走了过去,俯视着地上的梁杰道:“就算你不肯承认自己是凌疾,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验证。” 梁杰一愕,与她四目相对,想起她当日对自己说的话,脸色变了变。 萧籽术徘徊了一会儿,悠悠道:“凌疾的后背肩井穴下两寸左右处,有一道斜向左边的伤疤,是五年前所留下的。有一天,他为了帮一个小女孩拿挂在树上的风筝,不小心摔了下来。结果后背着地,被锋利的石块割伤了一道口子。” “你,你怎么知道......”梁杰惊呼一声,随即捂住了嘴巴。 “当年那个小女孩叫做萱儿。”萧籽术眼睑微阖,凄然地道。 那时,她并没有告诉凌禅祖孙真名,而是以萱儿代之。 “你,你怎么知道......”梁杰又是鬼使神差地惊呼一声,但这回却似乎忘记了捂住嘴巴,任它大张着。他仿佛已经明白了些什么。 “因为,我就是萱儿。”萧籽术瞬也不瞬地盯着梁杰。 梁杰被她盯得瞳孔一缩,惊诧道:“你真的是萱儿?” “是。你还记得我吗?”萧籽术以眼色示意聂茯苓将梁杰松绑,唇角不由得颤了颤,“凌疾。” “当然记得。好久不见,萱儿,你比五年前的模样变了许多,不然,我肯定第一眼就认得出来的。”梁杰叹口气,垂下脑袋,在萱儿面前,他已没必要再装下去。 “没错,我就是凌疾。奉昶,的确是我杀的。”梁杰说这番话的语气在外人听来似乎十分平淡随意,但在萧籽术耳里,却是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虽然奉昶残忍杀害了凌神医,但他毕竟是你爹,你又何苦......” 萧籽术话未说完,梁杰抬起头,歇斯底里地开口打断了:“我没有爹,奉昶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根本不配做我爹!” 萧籽术默然不语。 她当然能理解梁杰的感受,摊上奉昶这么一个恶贯满盈的爹,也真是够可怜的,梁杰手刃亲爹,虽是弑父死罪,倒也算得上为民除害了。 皇甫震宇重重一拍惊堂木,“梁杰,你可承认杀害奉昶?” “属下认罪!”梁杰以额触地,向着皇甫震宇磕了磕头。 “速速将你犯案经过陈述一遍。”皇甫震宇肃容,厉声命令道。 “是,大人。”梁杰报了仇,已了无牵挂,这就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将自己杀害奉昶的来龙去脉讲了起来。 他的说法与萧籽术的推理基本没有什么出入,只是临近尾声的时候将玉金蟾的部分补充了一些:“奉昶得到了吸财金蟾,将其藏在燕捕头房中,案发当日下午,我以打听到送财金蟾下落为由先一步抵达奉昶房中,与他会晤,按照前面所说的手法将他杀害后,从房中搜出了吸财金蟾,最后逃离现场,将一对玉金蟾掩埋在庭院某处,第二天,才将玉金蟾挖了出来,一直藏在家中,恰逢今日是祖父忌日,遂携了玉金蟾偷偷改道前往黑风崖下,本欲将玉金蟾埋入祖父坟中,以祭亡灵。没想到,终究还是栽在了萧姑娘手里。哎!” 梁杰以一声长叹结束了讲述,同时看向萧籽术,脸上有几分愧怍之色。 殷子胥听完,感慨万千,不禁摇头叹道:“你的计谋本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只可惜,你遇到了萧姑娘,她不仅曾经目睹过奉昶杀害你祖父的一幕,头脑也并不简单,案子的所有疑点大致都被她给看穿了。”说着,也别过脸去看一言不发的萧籽术。 萧籽术却是始终凝视着梁杰,面色凝重。 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她眼前的儿时玩伴凌疾,最后还是成了杀人犯,这是令她无法接受但却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内心的悲痛较凌疾本人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来人,将犯人梁杰打入大牢,择日公审!” 几名捕快领命,将垂头丧气的梁杰押走,梁杰迈出门槛时回过头望了萧籽术一眼,萧籽术也无比感伤地望着他。 似乎是为了不使萱儿替自己忧郁,梁杰突然露齿一笑,笑意从他眉梢眼角漾了出来。 虽有些淡淡的哀伤,萧籽术却依然能从这份笑意中渐渐勾勒出他当年活泼开朗的影子。 那时候,他爱笑,爱玩。 可是,萧籽术万万也没想到,这,竟是两人的最后的一次对视,也是凌疾留给她最后的一抹笑容。 翌日,清晨。 睡梦中,萧籽术从聂茯苓嘴里得知了梁杰昨晚在牢里咬舌自尽的噩耗,恍恍惚惚地坐起,又恍恍惚惚地颓然倒在床上,身子蜷缩成一团,像是只煮熟的虾,蒙着头在被窝里大哭了一场。 由于过度悲伤,萧籽术又很快昏睡过去,直至晌午方才悠悠醒转。 老实说,她觉得自己的心灵其实并不脆弱,大哭之后醒来,心情似乎舒畅了许多,有些东西也随着慢慢释怀了。 床单与枕头都已被她哭湿一大片,萧籽术只好乖乖爬起来,任由聂茯苓捧了崭新的干净被褥重新铺上,低头瞧见自己胸前衣襟亦被泪水湿透,便在内室换了烟青流彩暗花云锦宫装。 殷子胥同样也是一大早就得到了消息,担心萧籽术会承受不住,这时听闻她已苏醒,赶紧吩咐华清推自己前去探望,并预备了一些精美的饭菜。 房里,萧籽术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最后那只舔得干干净净的碗,舒舒服服地倒在椅子上,打了一连串响亮的饱嗝,笑道:“谢谢你,殷世子。今天的饭菜真真格外美味。” 殷子胥怔怔地望着她,反应迟钝地付之一笑。 也难怪他会这般惊讶。 菜才刚摆上桌,萧籽术便操起饭碗,一顿风卷残云,也不顾什么吃相雅不雅观,两荤两素加一个汤,转瞬之间就全都光了盘,倒是替下人们省却了清洗的麻烦呢。 据说,一个人从伤心过度中缓过来之后,食欲会变得出奇的好。 殷子胥以前压根就不信,现在彻底服了。 见萧籽术恢复正常,并无大碍,殷子胥那颗悬在嗓子眼的石头,此刻才终于落了地。 他伸出洁帕,轻轻拨掉她嘴边残留的饭粒,粲然一笑,道:“毋需与我客气,你喜欢吃就行。” 第44章 住店 萧籽术可可爱爱地眨了眨眼。 一旁的聂茯苓这时突然问殷子胥:“既然连环杀人案与奉昶被杀案已经告破,世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殷子胥想了一会儿,道:“我已出来多日,是时候该回端王府向父亲报告了。”又反问聂茯苓,“你呢?要不要随我回王府?” “姜鼎鸿此际只怕已派人四处缉拿我,却是不知端王爷可否愿意收留我?”聂茯苓面含忧色道。 “这点无需担心,家父与令尊交情匪浅,论势力端亲王府亦足可与首辅党相抗衡,婉儿,你就安心在王府住下吧。”殷子胥微微一笑,柔声道。 聂茯苓听他唤了自己一声“婉儿”,不由得想起幼时许婚的往事,脸颊微微泛红,又赶紧转过脸去问萧籽术:“萧姑娘是要回姜府去吧。” 萧籽术懵懵懂懂地点了头,咬着手指头问道:“可是,谁送我回去啊?” “你不是有脚吗,自个走回去呗。”殷子胥揶揄着笑道。 “不行,你得负责送我回去。”萧籽术撅起小嘴儿,道。 殷子胥笑笑,不再逗她了,正儿八经地道:“本世子已经叫华清悄悄去姜府跑一趟了,到时候你二哥姜云昭自会来接你,我们约定了在月梨镇顺丰客栈会面。” “二哥?为什么不是白芷姐姐呢?”萧籽术一时有些失望。 姜云昭予她的印象一直还停留在冷冷淡淡的态度上,这要是共乘一辆马车,他不理我,又不说话,那气氛得多尴尬啊? “第一,整个姜府,本世子与你二哥的关系最好;第二,整个姜府,只有你二哥对捉拿府中刺客一事漠不关心,纵使发现婉儿与我们在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若是请姜白芷来接你,势必会招来姜大首辅派遣的尾巴跟踪,届时婉儿就会有危险了。” 殷子胥说得头头是道,萧籽术听了觉得确实挺有道理的,便没有反驳。 害!尴尬就尴尬吧,到时候在马车上一路睡过去不就完了? 一念及此,萧籽术这才稳住了心神。 第二天拂晓,吃过早膳,四人即将启程回金都。 外面,车马已备好,安庆府衙的人上上下下都聚在门口,为他们送行。 皇甫震宇站在阶下,与聂茯苓交代了几句,聂茯苓一边乖乖听着,一边频频点头,末了只提醒了他一句:“伯父,您老人家多多保重身体,可别太劳累了。” 皇甫震宇露出了一个极富亲和力的笑,“放心吧,你路上也要注意安全,到了端亲王府,要竭尽心思为王爷效力,记得抽空写信回来。” “嗯。”聂茯苓望着伯父眼眶一热,晶莹泪光闪了闪,然后重重点了点头。 挥手告完别后,几人登上殷子胥的马车,在众人注目之下,渐渐驶离主干道,一路向西。 车厢很宽敞,还设有一张供殷子胥下午小憩的竹榻,三个人坐在一块丝毫不会觉得拥挤。 这时候,殷子胥在闭目养神,聂茯苓想着自己的心事以及将来的规划,都没有开口说话。 萧籽术嫌车里闷得无聊,挑起帘子一角,一面大口呼吸新鲜空气,一面看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临近城门之时,匾额上“安庆府”三个大字映入眼帘,萧籽术心头不禁陡地一颤。 奉昶已死,凌神医惨死的大仇被他的孙儿报了,玉金蟾也物归原主,虽然凌疾在牢里咬舌自尽,不免令人哀惋,但好歹也死而无憾了。 如今,我的确也该离开此地了! 只是忽然间,她却又莫名地生出一种想要回萧家村看看的冲动,但这种冲动,很快就被理智给压制住了。 她虽然十分想念家里的哥哥和阿爹阿娘,但自己尚没有找到亲生父母,自己的身世尚没有查清楚,此番若就这么一无所获地回去了,当初下山之举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忍忍吧,只要回到姜府,尽快博得姜大首辅的欢心,然后借助他的势力与人脉,把所有问题都调查明白之后,自己也就可以没有任何遗憾地回归萧家村,与家人团聚了。 萧籽术在心里努力作了一番斗争,终于成功说服自己。 抵达月梨镇的时候,天已经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乌云密布。 雷声隆隆大作,响起了快要下暴雨的前奏。 马车四平八稳地停在了顺丰客栈门前,一下车,便有个小二把白毛巾熟练地往肩上一搭,忙不迭地跑过来,堆着满脸殷勤的职业假笑,哈腰问道:“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还有没有空房?”聂茯苓眉梢微扬,淡淡地道。 为了不被旁人认出,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她此刻与萧籽术一样,都换上了之前殷子胥特意为她们准备的兜帽斗篷。 “有,您们快请进。” 殷子胥被聂茯苓推着,一面随小二进入客栈,一面抬眸问道:“贵店今日下午可有位姜公子入住?” “有。难道你们就是姜公子的朋友?”小二惊喜道。 “不错。”殷子胥微微颔首,道:“请问他住在哪间房?” “就住在二楼的天字一号房。姜公子办理入住的时候,额外将隔壁的二号三号房也都包下了,说是为朋友预订的,原来就是你们啊。”小二说着,将三人带引到了二楼。 殷子胥行动不便,聂茯苓两手举起轮椅,一溜烟扛了上去,连气都不带喘的。 萧籽术在后面眼睁睁瞧着,不禁暗叹:聂师父真不愧是练家子,竟有如此拔山扛鼎的可怕力量,难怪会培养出姜白芷这般异于常人的臂力来。 一行人径直往天字一号房而去,殷子胥要了另外两间房的钥匙,赏了小二几两碎银,挥挥手,便打发他退下了。 房内的姜云昭听到门外的动静,知道是殷子胥他们来了,便放下手中的木雕,起身去开了门。 “锦熙兄,好久不见。”姜云昭低了低身子,冲着刚作势要敲门的殷子胥拱拱手,粲然笑道。 殷子胥将顿在半空的右手收回,与左拳一碰,顺势还了一礼,含笑道:“彦卿,别来无恙啊。” “无恙无恙。”姜云昭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直起上身,目光在殷子胥背后的萧籽术和聂茯苓脸上睃巡了片刻,尤其当定格在萧籽术脸上时,适才的笑容很明显地僵了一僵。 萧籽术挤出一个还算标准的笑,乖巧地朝着姜云昭福了福身子,低低地唤了声:“二哥。” “嗯。”姜云昭由鼻孔里不冷不热地漫应了一声。 第45章 被杀 “进来吧。”姜云昭将三人让入房间,环顾走廊,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人物,遂立即关上了门。 聂茯苓摘下兜帽,将殷子胥推到桌子旁,将桌上倒扣的茶碗一一翻好,倒满了凉茶。先挑了一碗,两手捧着呈给了殷子胥,又与姜云昭一人灌了一碗。 她是个细心的,知道包括自己在内,大家都有些口渴了。 萧籽术并没有凑过去喝茶,却是一眼瞧见了放在床头漆几上的木雕,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拿了起来,觉得新鲜,扭过头,扑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儿问姜云昭:“二哥又在雕什么好玩的呀?” 姜云昭呛了一口茶,放下碗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木雕,似乎生怕上次那出糗事重演,神情淡漠地道:“没什么好玩的,只是随便雕着打发时间罢了。” 萧籽术自讨没趣,讪讪地“哦”了一声,喝茶去了。 殷子胥推着轮椅过去,笑道:“彦卿的雅致还是跟从前一般好,什么时候帮我雕一尊貔貅,摆在床头避避邪?” “哈哈,锦熙兄说笑了,你们端亲王府能有什么邪祟?”姜云昭笑笑,抖动了一下眼皮,“不像我们府里,都是一群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 殷子胥与姜云昭自打偶然相识以来,言谈甚欢,倾盖如故,素以兄弟相称,只不过二人是私人的交情,并不意味着端王府与首辅府走得很近,也不代表两党会合作压垮太子。 萧籽术闷闷地一碗接一碗倒着茶慢吞吞喝,听殷子胥与姜云昭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极道契阔,聊得火热,心下有些不大开心。 这姜二公子除了家人,貌似对谁都爱搭不理,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可偏偏待这位殷世子热情如火,难不成是两个十分优秀的少年才俊碰撞出了火花,彼此之间惺惺相惜? 萧籽术甩甩头没有再继续往下猜下去,她真怕自己会想歪。 两个少年聊完,萧籽术的茶也喝胀了肚皮,时候已是不早,该各自回房歇息。 聂茯苓打开房门,先抬着殷子胥出来,殷子胥向姜云昭拱手告辞,并约定明早萧籽术十分敷衍地欠了欠身,嘴里含含糊糊地冲姜云昭道了声“晚安”就掉头走了,连“二哥”的称呼也刻意省了。 姜云昭却并不介意,目送他们离去,便关上门,插上闩,返身至床前,拿起漆几上的木雕,想起萧籽术那只脏兮兮的手碰触过,便顿时皱起了眉头。 然后从怀里掏出锦帕,轻轻呵了口气,十分嫌弃地擦拭了几遍,锦帕垂下的一角上,赫然可见用红线绣着“语嫣”的两个篆体小字。 出了天字一号房,殷子胥与萧籽术用划拳的方式很快分好了房间,萧籽术运气好,赢了二号房,殷子胥只能住在三号房委屈一晚。 聂茯苓先将殷子胥推到三号房,伺候殷子胥洗脸洗脚,再打横拦腰抱起他上床睡觉,等一切都做完,回到二号房的时候,萧籽术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打呼了。 华清因奉命留在金都监视姜府的动静,是以,这些本该仆从干的活计,就全都落在聂茯苓头上。 殷子胥对她又是感激又是难为情的,聂茯苓却说这不过都是分内之事罢了,世子愿意收留自己已是莫大的恩情,纵使做牛做马,恐怕也难报万一。 殷子胥望着她,想起曾经的宋婉儿,默默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一夜无事。 白日里车马劳顿,大家都已疲乏,尽管外面电闪雷鸣,一个个却依然睡得十分安稳。 可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天字四号房竟发生了一件命案。 当姜云昭领着殷子胥、萧籽术和聂茯苓闻讯赶过去的时候,四号房门口已被一群好奇围观的住客们围得水泄不通,几名身着制服的捕快正在维持秩序。 聂茯苓凭一己之力分开拥挤的人丛,硬生生地“杀出一条血路”,使得几人顺利进入到了离案发现场最近的前排位置。 门是虚掩着的,启开了一条细缝,萧籽术探头探脑地往缝里瞧,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花白胡子小老头倒在血泊中,旁边还掉落着一个破碎的花瓶。 “籽术,你看见什么了?”殷子胥急忙问道。 萧籽术仍是睁大一双眼往房里窥探,口中惊呼一声:“好像是有个老人家被杀了。” “又发生命案了?”殷子胥心头咯噔一跳。 “又?”姜云昭一双精致的柳叶眉斜斜挑起一抹优美的弧度。 “是啊,我们在安庆府衙的时候,就遇到了一件麻烦的案子,多亏了籽术的聪明才智,最终才得以顺利告破。”殷子胥眉眼一弯,笑道。 姜云昭闻言,有些半信半疑地瞅了一眼萧籽术,眉头又锁紧了。 就凭她? 殷子胥觉得在外面偷看也不是办法,给一旁的聂茯苓使了个眼色,聂茯苓会意,一脚踹开房门,四个人便光明正大地闯了进去。 由于动作太快,身后的捕快们竟是阻拦不及。 里面一个虎背熊腰的捕头与几名捕快,并一个老态龙钟的仵作正在勘探现场,见状皆是大惊,捕头率先反应过来,将为首的聂茯苓拦下,怒喝道:“放肆,案发现场,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说着,就命手下将人驱赶出去。 聂茯苓冷冽的眸光微闪,亮出殷子胥刚才交给她的令牌,冷冷地道:“端亲王府殷世子在此,尔等岂敢造次!” 捕头看清了令牌,虎躯一震,忙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脸上被冷汗浸得愈发油腻的肥肉不断抽搐着,“小、小人莲塘县捕头邢煜参,拜见世子。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还望世子恕罪。” 其余众人也跟着一齐跪下,脑袋低垂,莫敢仰视。 “起来吧,本世子还有话要问你。” 殷子胥示意聂茯苓将自己推到被杀害的小老头身边,萧籽术却是早就蹲在了那里,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什么蛛丝马迹。 邢煜参仓皇起身,连膝盖上的灰尘也顾不得擦,躬着身子亦步亦趋地跟在殷子胥后头。 殷子胥低头仔细打量了一眼小老头,沉声问道:“死者的身份都查清楚了吗?” 邢煜参立马答了:“回世子,查清楚了。死者名叫章炳元,六十六岁,是龙梅镇的一位塾师,据客栈小二的证词,确定他是前天一个人住进天字四号房的。” 殷子胥微微颔首,又问:“具体死因呢?死亡推测时间是何时?” 第46章 生姜 邢煜参指了指地上破碎的花瓶,道:“依照仵作的研判,死者是被这只花瓶砸中后脑勺而当场死亡的,从尸体僵硬的程度来推测,死亡时间约莫为昨天晚上戌时这段期间。更准确的死亡时间,需要将尸体送回衙门由验尸官解剖之后才能知道。” “嗯。尽快把尸体搬回去吧。” 殷子胥又见萧籽术站了起来,便问道:“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目前还没有。”萧籽术摇摇头。 邢煜参命两个捕快将尸体抬了出去,不多时,又带了一胖一瘦两个书生过来,对殷子胥拱拱手,道:“世子,发现尸体并前来报案的就是这两位。” “小生薛文松,见过世子。” “小生顾瞻,见过世子。” 一胖一瘦两个书生一先一后,恭恭敬敬地自报了名号。 殷子胥看向他们,问道:“你们可都认识死者?” 其中那个瘦高个的书生顾瞻先回答了:“禀世子,我们两个正是章夫子的学生。” “哦?原来是他的学生。”殷子胥敛了敛眉,道:“那你们把当时的情形详细描述一下。” 顾瞻与薛文松相视一眼,点了点头,这就娓娓道来:“今天一大早,我和文松驾着马车来到这里,本来就和夫子约定好要接他回乡下老家的,可是我到了约定的时间一直敲门,房间里面却一直都没有任何反应。” 薛文松接过话茬,道:“当时我的心头突然涌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便和顾瞻商量一起破门而入,把门撞开之后,我们就看见夫子他,就像刚才那样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原来如此。”殷子胥抿了抿唇,又抬眸问道:“你们与章夫子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顾瞻老老实实地回答:“小生昨天差不多从傍晚到戌正时分左右来过这里,因为夫子曾交代我帮他把落在私塾里的画轴拿过来。” 从傍晚到戌正时分? 萧籽术盯着顾瞻,心中开始有些起疑:命案发生的时间是昨晚戌时这段期间,时间上似乎有重合,也就是说,顾瞻在那短短一个时辰内行凶的可能性还是极大的。 她突然莞尔一笑,面对着薛文松道:“薛公子的直觉真的好灵喔,居然可以从一直敲门而章夫子没有出来应门这一点,就立即感觉到可能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殷子胥闻言一愕,也将视线投落到了薛文松脸上,沉声道:“有道理,一般人应该不会想到这么多吧?顶多是觉得屋里的人已经睡了或者临时有事出门了。” “是顾瞻跟我说夫子最近被赌场的债主给缠上了,还说夫子总是担忧自己会因为还不上钱而被债主逼死,所以我才会往这种坏的方面联想。”薛文松说着,一脸无辜地望向顾瞻。 “世子,文松所言非虚。” 顾瞻喟然一叹,道:“夫子就是因为债主隔三差五地堵在家里讨债,被逼无奈,只好投宿到客栈避一避风头,况且,那债主雇了一批身强体壮的打手,四处找寻夫子的下落,夫子整天担惊受怕,躲在房里不敢出来。所以,今早上夫子没有应门,我们担心会不会是打手找上门来了,这才赶紧闯了进去。此外,夫子的房里当时还是灯火通明的,纵是睡着或是出去了,想必都会熄灯的。” 顾瞻这番说辞说得滴水不漏,简直毫无破绽,萧籽术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姑且只能信了。 “如此说来,杀害章炳元的凶手难道就是赌场雇的打手?” 殷子胥闭了闭眼,忽而瞟了瞟姜云昭,有意向他征求建议,但瞧他自顾自地低头雕着手里的木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局外人姿态,只好笑了笑,放弃了这个想法。 这时,一名捕快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在邢煜参耳边低语了一番,然后退下。 殷子胥见邢煜参的面色一下子变得严肃几分,便问道:“怎么了?” 邢煜参弯下腰,压低声音如实禀告:“世子,小人派去章炳元所授课的私塾调查的手下,刚刚回来报告,说有目击者曾于三日前,亲眼看到薛文松与章炳元在学堂里大吵了一架。而且,据说章炳元生前曾与薛文松有过节。” 殷子胥听完,目光犀利地望向薛文松,肚里已有了些计较。 萧籽术站在顾瞻与薛文松之间,左看一眼顾瞻,右看一眼薛文松,心想:昨天晚上命案发生的时候,我们都待在二哥的房里,四号房虽然隔得有点远,但如果是打手强制性入室行凶的话,动静应该会闹得很大,至少房里的章柄元也会拼命大声呼救才对,但我们并没有听到什么声响。据此推测,杀害章夫子的嫌疑犯应该可以锁定在他这两个学生身上。 顾瞻在案发时间之内曾经到过四号房,与章炳元见面,有犯案的时间。而薛文松则是与章炳元有过节,也就是有杀人动机。再加上,他们两个都是章炳元的学生,想必章炳元也会让他们进入房间的。 而且,要是他们两个其中一个是凶手的话,他们会成为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自然就不是凑巧那么单纯了。其真正目的,极有可能是为了处理掉昨晚遗留在现场的证据。 然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们早上却是破门而入,凶手昨晚杀死章炳元后逃走,难道还有办法将房门从里面插上门闩么?他用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手法? 萧籽术一边绞尽脑汁地思索着,一边绕着满屋子踱了一圈,忽然在角落里盛垃圾的畚箕前停下了脚步。 萧籽术俯下身子,掏出手绢拾起了畚箕里的几片表面呈深黄色且形状不规则的物件,定睛一瞧,这才发现原来是切得薄厚不均的生姜片。 身后的顾瞻见状凑了过来,苦笑道:“夫子特别讨厌生姜的味道,所以从来都不喜欢吃。我想,这些应该就是昨天晚上客栈小二送过来的晚餐里面放的一些生姜片,夫子没吃,于是把它都倒了吧。” “顾公子,章夫子昨天晚上有吩咐过小二把晚饭送到他房里吃吗?”萧籽术转过身,仰起小脸问他。 “对啊。”顾瞻点头如捣蒜,道:“夫子跟我说肚子有点饿了,叫我帮他去一楼交代后厨准备一顿晚餐送上来。” 第47章 潘嘎子 萧籽术闻言不语,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生姜片,一股疑惑顿时油然而生:奇怪!如果这些生姜片是章夫子昨天晚上扔掉的话,到现在为止也已经过了将近六个时辰,按理说应该不会像这样子才对。 “章炳元被杀害的时间,大约是昨天晚上的戌时这一个时辰期间。”殷子胥沉吟片刻,转头去问顾瞻:“你昨天晚上是什么时候来的?” “回世子,小生大概是在酉正前后到达天字四号房的。夫子曾交代我帮他把落在私塾里的画轴拿过来,然后,我与夫子一同鉴赏画作并闲谈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之后,夫子说有点饿了,我便到一楼大堂预订晚餐,约莫在戌正时分,店小二将晚饭送到房间。没过多久,我便与夫子告辞回去了。” 顾瞻从容不迫地道:“戌正过一刻左右,我去聚德酒楼参加了几个书友举办的以文会友的酒会,然后就跟他们一直吟诗作对,直到深夜才回家。” 捕头邢煜参公事公办,沉声道:“还请顾公子待会将那几个书友的名字和住址告诉本捕,本捕自会派人去向他们取证。” “好的。”顾瞻点点头,苦笑了一下,“小生就知道捕爷肯定怀疑我是杀害夫子的嫌犯,但是,小生是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夫子与小生虽是师生的关系,平日里却情同父子,小生对夫子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而夫子也对我这个晚辈视如己出,青睐有加,千方百计地提携小生。” 太夸张了吧! 萧籽术听得一愣一愣的,偷偷朝着顾瞻翻了个白眼,暗暗嘟囔了一句。 殷子胥又看向他身旁的薛文松,道:“薛公子,据说私塾有目击者曾于三日前,亲眼看到你与章炳元在学堂里大吵了一架。而且,传言你曾与章夫子有很深的过节。此事,你当如何解释?” 薛文松闻言大愕,支支吾吾道:“小、小生才没有和夫子吵过架呢,那、那个人一定是看错了,或者是想故意栽赃陷害我!” “即便如此,那请问你昨天晚上,和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殷子胥步步紧逼。 “昨天晚上,小生一直都是待在书房里背《论语》,不过,我当时是一个人。”薛文松讷讷地道。 “也就是说,没有人能替你的不在场作证了?”殷子胥冷笑了一下。 薛文松“呃”了一声,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至此,对二人的盘问,暂时告了一段落,眼看已到了午时的饭点,殷子胥便命邢煜参将案发现场封锁,然后与萧籽术、聂茯苓、姜云昭到了客栈一楼吃饭。 四个人拣了一张靠最里面的桌子,随意落座,趁饭菜还没端上来,萧籽术与殷子胥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起了案情。 “籽术,我总觉得那位薛文松似乎对我们隐瞒了什么事情。”殷子胥先开口道出了自己的猜疑。 “嗯嗯,我也这么觉得。”萧籽术将下巴撑在筷筒上,望着与自己相对而坐的殷子胥,又道:“世子,这宗案子最关键的时间点是在昨天晚上的戌正时分,如果章炳元是从戌初到戌正这一段时间内死亡的话,就有可能是昨晚逗留在此的顾瞻犯的案。” “但,假若章炳元是在戌正之后死亡的话,薛文松偷偷跑来顺丰客栈犯案的可能性也很高。”殷子胥接过萧籽术的话头,道。 许久没有吭声的聂茯苓见二人讨论得十分热络,这时突然插了一嘴:“世子,今早本不是要准备启程回金都么?咱们为何还要多管闲事,插手这件与我们无关的案子呢。” 殷子胥右手五根修长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打着,微微一笑,道:“反正不着急回去,既然这桩案子让我们碰上了,就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对啊对啊,不是我们要管案子,而是案子非要赖上来,非叫我们管不可呢。”萧籽术也立马跟着笑嘻嘻地附和。 殷子胥与萧籽术相视一笑,一瞬间觉得彼此心有灵犀,一拍即合是怎么回事呢? “你们俩才认识多久?怎么如此有默契了。”从姜云昭嘴里,忽而淡淡地飘过这么一句话来。 其中究竟掺杂着怎样的意味,就连他的知音殷子胥也听不出来。 殷子胥嘴角微翘,轻轻地笑了笑,“也许,我和籽术上辈子就认识吧。” 说真的,我与这丫头其实还蛮投缘的呢! 殷子胥瞧了一眼咬着筷子头的萧籽术,心里如此想着。 吃饱喝足,聂茯苓推着殷子胥,陪同萧籽术前往后厨探询线索,姜云昭则对破解什么杀人案毫无兴趣,托词身体不适,一个人回房午睡去了。 萧籽术经过一番打听,很快找到了昨晚给天字四号房做晚餐的厨师——潘嘎子。 “什么?今天早上死的正是天字四号房的客人吗!”潘嘎子听了萧籽术的话,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对。是一个姓章的老夫子。”萧籽术点点头,急忙问道:“潘大厨,您还记得昨晚上四号房点的是什么菜吗?” “我记得是一个长得十分秀气的书生来预订的,点的是客栈的标准套餐,一个主荤一个花荤再加两个素菜。主荤是红烧猪肘子,花荤是烂肉粉条,素菜是茄汁茭白。另外,他还特别叮嘱要加腌咸萝卜和豆腐乳这两类酱菜搭配。” 说到这里,潘嘎子突然苦恼地抓了一下腮,“哎!可我一时大意,竟然忘记了加腌咸萝卜和豆腐乳,也是今早上才想起来,就想着等今天忙完了活,找个机会跟四号房的客人道个歉去。” “你老也太实在了。不过是忘记放酱菜了而已,没必要登门道歉吧?”殷子胥闻言,若无其事地笑了下。 潘嘎子却摇头叹了口气,委屈巴巴地道:“唉,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啊。四号房的那个老头儿脾气贼坏,而且对吃这方面十分挑剔,又斤斤计较,爱占小便宜。他住进客栈三天,回回都向掌柜的投诉,不是怪我菜炒得难吃,就是怪我配料加少了,我可真是怕了他了!” 第48章 消除 “呵呵,真没料到,原来这章炳元居然是这么难伺候的一个家伙。”殷子胥嗤之以鼻。 欠了赌坊一屁股债而像过街老鼠一般到处躲藏,平时又爱贪小便宜,脾气还不好,亏他为人师表呢,真是斯文扫地! 殷子胥先前对章炳元之死的同情和怜悯,顿时因章夫子的人设崩塌一扫而光了。 萧籽术想了想,问道:“那请问当时把晚饭送过去的是谁呢?” “是我。”一名十五六岁跑堂的少年挺身而出。 萧籽术略略打量了一下他,赶紧问了:“请问你把饭菜端过去的时候,有没有发现房间里面有什么异常的情况?” 少年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摇摇头,道:“好像没有什么异样。只不过我当时并没有看到今天早上死的那个老先生,因为出来应门的是一个模样长得十分秀气的公子,他接过盛装饭菜的托盘后就把门关上了,所以,我也没有看清楚房里的具体情形,而且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你是在戌正左右把晚餐送过去的吗?”殷子胥问道。 “是的。差不多是那个时辰。”少年笃定地点头,道。 殷子胥与萧籽术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后,殷子胥十分满意,向潘嘎子和跑堂的少年再三表示感谢,然后又回到了天字四号房。 “按照跑堂的说法,他当时把晚饭送过去的时候,四号房的章炳元有可能已经遇害了。”二楼走廊上,萧籽术边走边揣测道。 “的确有这个可能。”殷子胥微微颔首,深表赞同。 “这么说,凶手就是当时还待在现场的顾瞻了?”聂茯苓这时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而后又不解地道:“可是,顾瞻昨晚将章炳元杀害后,是如何从里面将房门关上的?薛文松不是说他们两个今天早上是破门而入的么?” 萧籽术惊讶地望着聂茯苓。 聂师父可真不简单啊,居然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本来还以为她只是靠武力值吃饭的呢,原来也是张飞穿针粗中有细呀! “这个,老实说,我也没弄明白。”殷子胥掩着嘴轻轻咳嗽了一下,掩饰过去。 三个人依次踏进了天字四号房,萧籽术走在最后,才往前走了两步,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 萧籽术弯腰一看,却是今天被顾瞻和薛文松合力撞门给撞断了的门闩。 她将断成两截的门闩拾起,只看了两眼,眼前霎时一亮,接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原来,他玩的是这套把戏! “世子。”捕头邢煜参朝殷子胥见了礼。 “衙门验尸房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殷子胥直截了当地问道。 邢煜参拱手,道:“世子,尸体解剖结果已经出来了,从章炳元的胃部之中,发现残留有食用过的米饭,以及猪肉、粉条和茭白等食物。” 殷子胥闭了闭眼,淡淡地道:“如此看来,章炳元昨晚果然是吃了客栈厨房提供的标准餐。” “世子,除此之外,章炳元的死亡时间,也已经确认为在他吃完晚餐之后半个时辰左右。”邢煜参又接着禀报道。 殷子胥闻言,脸色一变,喃喃地道:“本世子问过跑堂的,晚餐是在戌正时分准时送达天字四号房的,他没必要说谎,如果章炳元是在吃完饭后半个时辰被杀,那也就是说,他是在亥初遭到杀害的。” 萧籽术颦起了尖尖的柳叶眉。 邢煜参又道:“还有,小人派手下分别向顾瞻的书友取了口供,已经证实顾瞻于戌正一刻确实在明德酒楼和他们在一起饮酒赋诗。” “如此看来,顾瞻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了,基本可以排除嫌疑?”殷子胥捏了捏鼻梁,而后只觉眼皮愈发沉重,一直往下坠。 萧籽术听他那边渐渐没了声音,觉得奇怪,靠近一看,却发现他闭紧眼,竟然就这么一手支腮,靠在轮椅上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殷世子果然是一到下午就犯困啊,话说,这怪病也忒准时了吧! 萧籽术曾在安庆府见识过一次,都仍然被他骇了一跳,更别提初次与殷子胥谋面的邢煜参了。 “世子这是?”邢煜参瞪大了那双本来并不大的眼睛。 “嘘。”萧籽术以指抵唇,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刻意压低声音道:“世子正在思考问题呢,小点声,别打搅了他。” 邢煜参半信半疑地“噢。”了一声,又迷茫地看了一眼殷子胥。 世子这一动不动的诡异姿势,真的是在思考问题么? 他尽管心里不信,但嘴上也不得不信了。 过了一会儿,见世子一时半刻并没有会醒的迹象,聂茯苓便推着殷子胥回房休息,萧籽术则继续留在现场。 “邢捕头,若是顾公子真消除了杀人嫌疑,那么,犯人难道就是薛公子?”萧籽术一本正经地道。 “嗯嗯,薛文松的嫌疑还是蛮大的。”邢煜参顿了顿,道:“实不相瞒,其实我刚才就打算告诉殷世子,我的手下又找到了一名目击者,是这家客栈的一名小二,他说他在昨天晚上亥初时分给客人送热水的时候,亲眼看见薛文松曾经在天字四号房门口徘徊了一会儿。” “哦?有这回事?”萧籽术怔了怔,又立即问道:“那,邢捕头有没有将他传唤过来盘问?” 话音刚落,恰巧两名捕快领着神态紧张不安的薛文松走了进来,为首的捕快向邢煜参报告道:“头儿,人已经带到了。” 邢煜参点点头,命人给薛文松看座,抖动了一下八字胡,登时露出满脸威严之色,喝问道:“薛文松,想必你已知道本捕要问你什么了。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薛文松战战兢兢地就要坐下,屁股还没沾上凳子呢,就立马腾地抻直了身子,舌头打结似的连嘴皮子都不利索了:“小、小生昨晚确实来客、客栈找过夫子,但、但小生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最、最后还是没有敲门进去啊,小、小生根本没有杀了夫子,还、还请捕爷您明察。” “那,你昨晚为何要来找章炳元,为何又没有敲门,反而走人了?”邢煜参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直盯得薛文松头皮发麻。 第49章 花痴 薛文松垮着一张圆嘟嘟的胖脸,道:“捕爷,实不相瞒。小生因上次秋闱舞弊,被夫子逮到了现行。小生心中惶恐不安,所以昨天晚上便打算去求他放我一马,不要检举告发。但到了门口,小生又打退堂鼓了,想着依夫子的个性,肯定会以此为要挟,勒索小生巨额封口费,所以才作罢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上次你与章炳元在学堂吵架,也是因为这件事了?”邢煜参面色铁青,道。 “是的。”薛文松垂下了脑袋,倏地又猛地抬起:“捕爷,小生昨晚连夫子的面都没见着,更别提会杀了夫子,小生,小生是清白的。” “是不是清白的,本捕自有分寸。”邢煜参面皮松弛了一些,听了薛文松这番自辩的言论,他心中对薛文松的怀疑已经开始动摇了。 “邢捕头,我想问一下你,顾瞻昨天晚上来见章炳元的时候,是空着手来的吗?有没有带什么东西呢?”萧籽术拽了拽邢煜参的袍袖,仰起小脸,问道。 “这个问题很早的时候我就问过他了,据他所说,他在来四号房之前,特意在一楼买了一份标准餐给章炳元吃,只是没隔多久,饭量大的章炳元又喊饿,所以,顾瞻才跑下楼去又订了一份,也就是在戌正时分送达的那份晚餐。”邢煜参道。 “噢噢!对了,验尸房送来的验尸报告里,除了在尸体胃部残留物中发现那些食物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成分呢?” “嗯......”邢煜参从怀里取出验尸报告,递给了她,“喏,你瞧瞧。” “多谢。”萧籽术欠了欠身接过,阅览完毕,面上顿时浮起一抹豁然开朗的笑容。 “那个,捕爷,小生该交待的都交待完了,可不可以请您放我回去?小生家中还有卧病的老娘要照顾。”薛文松勾着头望向邢煜参,恳求道。 萧籽术忙道:“薛公子莫急,我还有几个问题要向你讨教呢。” 薛文松转过头看她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迟疑了一瞬,弱弱地道:“姑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 “薛公子,你与顾瞻顾公子交情如何?”萧籽术开门见山地问了。 “小生与顾瞻同窗十年,推心置腹,交情匪浅。”薛文松道。 “那,顾公子与章夫子之间的关系可真如顾公子所言那般亲密么?” “应该是的。顾瞻是夫子的得意门生,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不仅门门功课出类拔萃,又生得俊秀,貌赛潘安,颇受夫子喜爱,有意将他栽培成新科状元。只不过,” 薛文松顿了顿话音,“听说最近夫子经常向顾瞻借钱,而且每次都是狮子大开口,两人之间也渐渐生了隔阂。此外,我还曾有一回经过书房,无意间听见夫子向顾瞻说媒,笑言要将自己的孙女儿翠花许配给他,全龙梅镇的人都知道,这翠花可是出了名的丑女。也不晓得夫子是开玩笑还是动真格的,就为这事,顾瞻不止一次地向我抱怨呢。” 仅因为太过于欣赏顾瞻,就把他这么一个前途无量的俊俏后生嫁给丑女,做自己的孙女婿,这章炳元还真是个狠人啊! 萧籽术不禁吐了吐舌头。 她又问道:“今天早上,你和顾瞻一同来到天字四号房,是你提议要破门而入的吗?” “不是。”薛文松登即摇头否认,“我当时的确十分担心夫子的安危,但,提出要强行撞开门闯进去的,是顾瞻。” 薛文松想了想,有些奇怪地道:“可是,我当时感觉好像并没有费很大力气就把门给撞开了,或许是因为我身子壮一些,这门也没那么牢固吧。” 萧籽术闻言,眸光顿炽,赶忙问道:“当时是你负责在前面撞门吗?” 薛文松想都没想,又把头甩了甩,道:“是顾瞻主动在前面挨着门用肘部撞,我在后面助力。才撞了几下,门就打开了。另外,我好像还听到了‘嘶’的一声,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 ‘嘶’的一声? “原来如此。”萧籽术频频颔首,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 凶手的作案手法以及杀人动机,已经完全掌握了! “邢捕头,你快派人把顾瞻传唤过来吧,我已经可以断定杀害章炳元的凶手就是他了。” 邢煜参愣了愣,但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果断地命了几个捕快将顾瞻捉了回来。 顾瞻被左右两个大汉架着,一进门就满脸委屈地对邢煜参喊冤:“捕爷,不是已经洗脱了小生的嫌疑么?怎么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邢煜参没有睬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萧籽术,以及刚睡醒一觉后闻讯而来的殷子胥。 殷子胥伸手掩下了一个哈欠,懒洋洋地微张眼皮,好奇地问萧籽术:“听说你已经揪出了真凶?” 萧籽术瞪着顾瞻那张长得比女人还好看的脸蛋,咽了咽口水,眼神迅即变得凌厉,“当然。杀害章炳元的真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姑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顾瞻一双桃花眼睁得滚圆,细长的眉梢斜斜挑起,“小生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冤枉小生?” 真是没救了! 萧籽术用力地拍了拍羞得灼烫的脸颊。 这顾公子连生气的模样,都如此美得令人着迷呢。 殷子胥见她犯花痴,怫然不悦,重重地咳了一声以示警醒。 萧籽术猝然回过神来,克制自己将视线移向别处,不去看他的脸,避免受其蛊惑,然后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顾公子误会,本姑娘并没有冤枉你。我现在就把整件案子的经过大致讲一遍,顾公子可得竖起耳朵听清楚了。” 顾瞻目光一滞,她突然发现这个小姑娘好像并非自己所想象的那种傻白甜,相反,却给人一股高深莫测的味道。 他这边正怔神,那边萧籽术已经开口讲了起来:“章炳元遭到杀害的时间,是昨天晚上从戌初到亥初这段时间内,而且是在吃完了晚餐半个时辰之后,这一点,已经可以百分百确定。” “嗯,根据验尸结果,基本可以推断死者是在亥初左右身亡。”殷子胥揉了揉眉心,紧跟着搭腔。 “错了。世子凭什么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死者是在亥初左右身亡的?”萧籽术毫不留情地反驳。 “很简单啊,章炳元点的晚餐是在戌正时分送到房间的,往后推半个时辰,不就是亥初吗?哪里错了?”殷子胥愕然地看向萧籽术,不明就里。 第50章 铁证 “即便如此,也并不能表示,章炳元胃里残留的食物,就是来源于戌正时辰送来的晚餐呀。”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殷子胥愈发听不懂了。 “除了戌正时辰送来的标准餐,顾公子来找章炳元的时候,也买了同样的一份。”萧籽术垂眸,盯着顾瞻的脚尖,道:“当晚,章炳元所吃的晚餐,正是顾公子带来的那一份。而且,吃的时间并非是在戌正以后。” “那是在何时?”殷子胥一惊,急忙追问。 “我没猜错的话,大概是在酉正二刻左右。”萧籽术拉了张椅子坐下,继续道:“半个时辰之后,顾公子便拿起花瓶,趁章炳元不注意,砸向他的后脑勺,致其一命呜呼。这个时候,章炳元胃里的消化活动就停止了,如此,他所吃的食物就能够保持在吃后半个时辰状态。 接着,顾公子就下楼交代后厨于戌正左右将晚餐送到四号房。顾公子重新回到四号房,等晚餐送达后,便用牛皮纸袋之类的将食物装起来,带了出去,应该是在半路上找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将纸袋扔掉了。最后,于戌正一刻,准时赶往明德酒楼出席书友会,替自己制造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原来如此,顾公子,我们可都中了你的圈套了!” 殷子胥睨着神色有些慌乱的顾瞻,冷冰冰地道:“我们收到解剖报告,在你的刻意引导下,理所当然地认定章炳元是在吃完戌正时分送来的晚餐后半个时辰死亡,所以,从时间点上看,戌正一刻以后有不在场证明支撑的你,就被消除嫌疑了。” “换句话说,我们都被顾公子给利用了。” 萧籽术弯了弯唇,眉飞色舞,又道:“顾公子果然很聪明,整个计划设计得也很精妙,但百密一疏,你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被丢在畚箕里的生姜片。” 顾瞻一听“生姜片”三个字,咬了咬牙,眼角显而易见地抽动了一下。 “生姜片有什么问题?”殷子胥同样感到十分诧异。 萧籽术将包着生姜片的手绢一层层展开,平放在桌面上,道:“世子请看,如果这些生姜片是昨天晚上戌正时刻小二送上来的晚餐里面的,照理说,应该早就干得蔫掉了才对,可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些生姜片还是比较鲜嫩的。” 殷子胥脑筋转得极快,听完她说完,闭眼沉吟片刻后,马上就跟上了她的思路,展颜一笑,“也就是说,昨天晚上顾公子把饭菜倒进纸袋里的时候,不慎将生姜片也一起到了进去,结果直到今天早上才记起来,于是,你便在家里切了一些生姜片,带在身上,陪同薛文松一起赶到了客栈。破门而入后,你便趁机将事先准备好的生姜片丢进了畚箕里。” “世子请休要胡言乱语!小生不曾做过这些事情!” 顾瞻听得坐不住了,登即站起身,恼羞成怒。 怒意,使得他精致漂亮的五官和脸上每一抹颜色都浓郁了十分,眉峰更是浓烈的好似燃烧了起来,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拳头紧攥着。 “放肆!你竟敢这样跟世子讲话!”聂茯苓柳眉倒竖,扬起醋钵大的拳头,就要砸扁他那张引以为傲的俊脸。 “婉儿。”殷子胥摆了摆手,及时制止了聂茯苓的暴躁举动,盯着眼前这个美貌足以与自己相抗衡的少年,微微一笑,“顾公子别着急,本世子话还没说完呢。” 顾瞻浓眉一蹙,被身旁的捕快强按肩头,坐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你之所以要将生姜片遗留在现场,正如你当初所言,章夫子平时并不喜欢吃生姜,因此都会特意将生姜片挑出来扔掉,你与他关系密切,自然了解他这个习惯,所以,你给他买的那份晚餐,里面并没有放生姜片,而你之后预订戌正时送来的那份晚餐,刻意要求厨师加了生姜片。 章夫子整日躲在房里,足不出户,自然是不可能会特意下楼将生姜片连同垃圾一起丢掉,再加上客栈每日都是统一在傍晚清扫,因此,如果捕快在房间搜到了生姜片,就会潜意识地认为章夫子昨晚所吃的正是放了生姜片的那份晚餐,否则,就有可能会怀疑他昨晚所吃的是其他食物。有了这种顾虑,你才会在来之前赶紧切了新的生姜片丢在现场,作为证据。” 顾瞻一时语塞,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大声争辩道:“就算一切都如世子所言,但这种把戏谁都有可能会耍,比如薛文松,他也一样是章夫子的学生,肯定也一样知道夫子不爱吃生姜的毛病。世子凭什么断定就是我做的?” “我......”殷子胥闻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顿时哑火了。 对啊,凭什么就判断一定是顾瞻干的呢? 殷子胥默默低头,左手搭在眉梢,遮住了自己尴尬的表情,悄悄别过脸去,冲萧籽术挤眉弄眼,使了个赶紧救场的眼色。 萧籽术接收到他求助的信号,噗嗤一笑,俏皮地眨了眨右眼,然后侧过身对邢煜参道:“邢捕头,快把章炳元的验尸报告呈给世子过过目。” 邢煜参依言照做。 殷子胥虽不懂萧籽术葫芦里卖的是耗子药还是跳蚤药,还是满腹狐疑地接过了验尸报告仔细一看,顿时好似醍醐灌顶,豁然省悟。 “顾公子,本世子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凶手除了你真真再无第二者了。”殷子胥在顾瞻眼前晃了晃那张验尸报告,自信满满地道,“这就是铁证!” “世、世子何出此言?”顾瞻莫名感到有些心虚了。 “根据验尸房的尸检报告,章炳元胃里残留的食物除了之前邢捕头说过的那几样之外,还有腌咸萝卜和豆腐乳这两类酱菜。”殷子胥一字一顿地道。 “那是我特意叮嘱后厨加的配菜,因为夫子挺喜欢吃,所以......这,又能说明什么?” 就这?这算哪门子的铁证? 顾瞻不禁松了口气,暗暗发出一声冷笑。 可殷子胥接下来的一句话顿时就令他不淡定了,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如芒刺背。 “你应该还不知道吧,本世子今天中午问过昨晚上负责给章夫子烧菜的厨师潘嘎子,他跟我说,他当时因为太忙,忘了加腌咸萝卜和豆腐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