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顶楼的怪人...) “小姑娘,地方到了。” 出租车司机喊了一声,黄希言从一路颠簸中惊醒。 睁眼一看,一幢老旧民居,街边就是楼底的铺面,简陋刺眼的几张灯箱招牌,廉价女装店、烧烤摊和挂着帘子、灯光艳粉的24小时自助情趣用品店。 黄希言没来得及消化目之所及的一切,掏出手机,问师傅能否微信支付。 “没现金啊?” “没那么多。” 司机从储物格里掏出一张塑封已经开胶卷边的收款码,出示给黄希言。黄希言打开手机手电筒,照亮收款码,付了账,让司机稍等,她后备箱里还有行李箱。 下了车,照着微信上的语音指示,黄希言绕到了楼房的另一侧。 两扇玻璃泛蓝的铝合金移门,上面贴着“烟酒、副食、冷饮”的红色塑料字。黄希言将行李箱放在门口,推开门,里头烟雾缭绕,并不是卖货的铺子,而是个茶馆,支了三张麻将桌,两张有人坐,一张空着。 黄希言:“打扰了,我找张姐!” 一张牌桌上,举起一只戴翡翠镯子的胳膊来。 黄希言走过去。 张姐叼着烟,从手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找了找,卸下一把,丢到黄希言面前,“602”。紧跟从自己面前的牌堆里挑了张牌扔出去。 “合同……” “你按时给房租就行了。”张姐无暇从牌局中分心。 黄希言出发前查了一堆攻略,关于租房合同的种种注意事项,就怕被骗,哪知道对面不按常理出牌。 犹豫之后,她从背包里掏出两份早就准备好的合同,“您看看,没问题的话,还是签一下吧,比较保险。” 张姐诧异地抬头看她一眼,笑了,牌桌上有人打趣黄希言:“小姑娘还怕张姐坑人?她手里头二十套房,收房租都收不过来。” 张姐抬手,接了黄希言手里的合同和笔,内容看也没看,翻到签名处,刷刷地签了字,递回。 合同一式两份,黄希言分出一份,放在张姐手边,张姐笑说:“死脑筋哦。” 走出茶馆,黄希言绕进巷子里,找上楼的入口。 一扇生了锈的铁门,锁头坏了,一拉就开。 黄希言推箱子进门,四下看了看,发现这楼房没有电梯。 她取下手腕上的发圈,一把束起头发,深吸一口气,提起箱子,爬楼。 对不到一米六个头的黄希言而言,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走走停停,好半天也才上了三楼。 停下喘气的时候,听见楼上“咚咚咚”传来下楼的声音。 黄希言自觉往后让了让,看见楼上下来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穿短袖校服,一头汗,黝黑精瘦,手长脚长的猴儿似的。 男生脚步一顿,往她脸上打量:“新租客啊?” 黄希言点头,抬手一把拆了发圈,头发散下来,遮住两颊。 “住几楼?” 出于警惕,黄希言没答,只是笑了笑。 男生笑说:“我爸楼下开超市的,我经常给附近送货,这不,刚给七楼送啤酒下来,你要买什么,也可以找我送货上门,微信上说一声就行。” 说着,便掏出手机,调出个二维码,递到黄希言面前。 黄希言扫了二维码,男生通过验证,给她改备注,“你叫什么?” “我姓黄。” “住哪儿?” “602。” 男生比个“ok”的手势,“我叫何霄,云霄的霄。” 黄希言点点头。 男生把手机揣进裤子口袋里,又说:“你楼上,702,住了个怪人,你平常在家,放音乐啥的最好小点儿声,不然他会给张姐打电话投诉的。” “怪人?” 男生耸耸肩,“不知道是做什么的,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我给他送过好多回东西,到现在连他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 黄希言笑说:“谢谢提醒。” 男生往下跳了一步,打算走,看了看黄希言,又说:“我帮你把箱子提上去吧,没个电梯也是恼火。” 没待黄希言拒绝,他拎上就往上走,力气仿佛出奇的大,提个二十多斤的箱子,比黄希言空手都走得快。 男生将箱子放在602门口,掀T恤下摆抹了抹汗,笑说:“以后照顾我们超市生意啊。” “一定一定。” 黄希言拿钥匙打开门,屋里装修简单,无所谓风格,不过该有的家具都有,而且两室两厅,足够宽敞。 同样的面积,在崇城少说也要七八千一个月,小城市却只要一千出头。 黄希言检查了一下,一切设备都能正常运转,只是床上只有床板,没有床垫。今天实在没有精力再折腾,她打开客厅空调,从箱子里拿出四件套床品,铺在客厅沙发上,打算将就一晚再说。 洗过澡,吹干头发,黄希言去客厅沙发上躺下,看着头顶没做任何吊顶的白灰天花板。 奔波了一整天,高铁转大巴再转出租车,整个人累得傻掉。她是一次单独离家这么远,半个可以照应的熟人都没有。这里连屋里的空气,闻起来都是陌生的。 黄希言躺了没多久就快睡过去,赶紧撑着眼皮爬起来,关上客厅的灯。 重回到沙发上,给姐姐发了一条微信:“我已经到了。麻烦姐姐也跟爸妈说一声。” 等了等,姐姐黄安言只回复她一个字:“嗯。” 黄希言锁上手机,转身就睡着了。 第二天,黄希言原本打算去超市采买一些必需品,结果接到了报社老师的电话,让她有空的话,立即去报到。 报社离黄希言住的地方很近,坐公交车也不过三站。报社大楼十几层,老远就能看见楼体上“XX晚报”几个大字,算得上是远近最气派的建筑。 黄希言实习的部门在八楼,上去之后,和带她的老师碰头。 老师姓郑,四十多岁的一个中年男人,戴眼镜,穿一件条纹的POLO衬衫,说话语速很快,夹带方言,听得黄希言似懂非懂。 郑老师问明白她会使摄像机之后,就让她拿上机子跟他出新闻去。 报社用的机子,型号很老,也很沉,黄希言扛得吃力,但丝毫没抱怨。跟着郑老师上了一辆老旧的大众桑塔纳,去远郊的一个化工厂。 工作内容是对化工厂的产业升级做一个整体报道,没什么值得说的。天气热,黄希言扛着摄像机,感觉肩头被机子压着的地方,汗一杀进去,隐隐发痛。 下午,采访结束,黄希言坐郑老师的车回去。 郑老师点了支烟,问扶着机子坐在后座的黄希言,“怎么想到跑来我们小地方实习?” 黄希言笑说:“群里看到报社招实习生的启事就投简历了,没想那么多。” 郑老师说:“市里出去的大学生,毕业了都不愿意回来,你一个大城市的小姑娘,倒是稀奇。” 黄希言笑一笑,问道:“郑老师,我下午还有任务吗?” “你把采访录音整理出来。” “我能不能带回去,做完了邮箱发给您?”黄希言告诉郑老师,自己昨天才到,很多东西都缺,今天可能还得抽空去买张床垫。 “那我顺便带你去呗,你买了怎么搬回去?” “就不麻烦您了,我找个朋友帮我。” 郑老师就不说什么了,叫她明天上班之前得把东西给他发过去。 黄希言到超市去找何霄,他正坐在门口的一张塑料凳子上喝可乐,看见她了,遥遥地招了一下手。 何霄笑说:“来照顾我们生意啊?” 黄希言笑说:“是呀。” 何霄找了个购物篮递给她,一路跟在她身后,看她犹犹豫豫的,便问:“你要什么?我帮你找?” 黄希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手拿了一瓶洗发水扔进购物篮里。她犹豫是因为,家里都习惯用进口品牌,货架上的这些她没用过,不知道哪个更好。 洗发水、护发素、沐浴露、牙膏等常用的日化产品买了一堆,再捎带烧水壶、泡面碗……结账时装了两个大袋子。 何霄说:“我帮你送上去吧,还挺沉的。” 黄希言没有拒绝。 送到楼上,何霄停在门口就没再进去,放下东西要走,黄希言喊住他:“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何霄:“你说。” “我要去买一张床垫,你知道去哪里买吗?如果你有时间的话,能不能带我去一下。” 何霄笑了,“你也太客气了,不买这些东西,我还不带你去了?” 黄希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走吧,我开我爸的面包车带你去。” “你还在读高中吧,有驾照吗?” “你觉得呢?”何霄笑得神秘莫测。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要是你被抓到……” “放心放心,我老司机了。” 何霄家里的这辆车很旧,但收拾得很干净,车里也没什么异味。然而黄希言上车之前,他还是拿一块干净的毛巾,将皮座椅和中控台都擦拭了一遍。 开车的时候,何霄时不时地看黄希言一眼。 她长得不算顶漂亮,但皮肤太白了,日头下白得发光。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没有任何烫染过的痕迹,垂下来遮住了侧脸,使她一张脸显得更小,都没有巴掌大,但眼睛却很大,看起来仿佛未成年。至少,他觉得即便比他大,也应该大不了多少。她有一种干干净净,没吃过苦的气质,和他班里的女生很不一样。而且,她总是笑着的,能笑到人心窝里去的那一种温柔而阳光的笑。 他忍不住问:“你是哪里人?” “崇城。”觉察到何霄在打量自己,黄希言忍不住拨了一下头发,将侧脸遮得更严实。 “一线城市啊,那来我们这个破地方做什么?” “来报社实习。” “为什么?你们大城市没有报社?” 黄希言笑了,“不是……你就当我是来体验生活的吧。” 何霄耸耸肩,好像理解不了这种行为,“那你现在是读大几?” “大三。” 何霄多看她一眼,“不像。” “像大几的?” 何霄笑笑不说话。 到了家居建材市场,何霄熟门熟路地将黄希言带去了一家店,挑选、讲价、运输,一条龙服务。最后,黄希言以不到一千块的价格,买到了一个质量相当不错的乳胶床垫,还被附赠了一床标签价格为五百二十块的春秋被。 何霄载着黄希言,回到超市门口,车还没挺稳,里面传来一道浑厚的中年男人的骂声:“小兔崽子,又偷开老子的车!老子看你哪天被车撞死就安逸啰!” 何霄不搭理,把车停稳,把钥匙丢给他老头,扛起后车厢里的床垫,溜之大吉。 饶是何霄力气大,扛个床垫上六楼也是费力。黄希言在背后托着,尽力给他减轻点重量。 到了六楼门口,何霄一身汗,河里打捞出来的一样。 黄希言急忙打开门,何霄把床垫扛进了卧室,放在床板上,“我洗把脸。” 黄希言叫他自便。 何霄走进洗手间,刚要把水龙头打开,便感觉顶上有什么落下来,滴在他脸上,他抹了一把,是水,抬头一看,天花板在渗水。 黄希言被叫过去,一看,傻了眼。 何霄:“走,上楼问问去。” 黄希言跟着何霄上楼,何霄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表情,他说,这回总算有机会知道702的租客长什么样了。 “你送货上门,他不接收么?” “他微信上让我放门口就行。有一回我放下东西,蹲等了半个小时,就是不见他出来拿。” 黄希言不得不承认,挺神秘的,她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 到了702门口,何霄抬手敲了敲门,半刻,没人应门。 等了等,再敲,还是如此。 “可能不在家。”黄希言说。 何霄不死心,继续敲,五分钟过去,还是没人应门;何霄拿手机发了条微信,也没人回复。 至此,何霄不得不放弃,“可能确实不在家。” 两人都有点淡淡的遗憾,然而转身要走的时候,身后“咔哒”一声,门开了,带出来一阵空调的凉意。 “干什么?”声音很淡,带了同样的凉意。 两人齐齐转身,门口站着个个头很高的男人,穿一身黑,头发中长,赤着脚,皮肤苍白无血色。一眼给人的感觉是病态的英俊,有种虚幻感,不像是真实存在于现实世界的人。 何霄说:“那个,楼下602天花板渗水,我们上来看看。” 何霄将黄希言往前推,黄希言却怔怔地没有动,目光定在男人脸上,不大确定地喊了一声:“席樾哥?” 男人疑惑蹙眉,看着黄希言。 何霄跟着愣住,“认识啊?” 黄希言笑了,对男人说:“我是黄希言,还记得吗?” 好一会儿,男人微蹙的眉头松解,“哦,是你。” 黄希言指一指里面,“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席樾顿了一下,转身往里走,黄希言和何霄跟了进去。 第2章 (青荇的潭水...) 大白天,席樾的家里却拉着窗帘,屋里一股潮湿气息。 冷气不知道开得有多低,黄希言进门的瞬间竟然打了一个冷颤。 和楼下不一样,702这套房子装修得很符合黄希言的审美,木地板,皮质沙发和燃着的落地灯,角落里一盆齐人高的绿植。黑铁书架上书都放满了,多出来的直接堆在茶几和地上。 黄希言没空多看,见席樾往洗手间去了,也跟过去。 里头水龙头没关,出水口的阀门关着的,洗手盆蓄满,流到地上,汪了两三公分。 席樾关掉水龙头,手探进洗手盆按下阀门,水哗啦啦地旋流下去。 他洗个手,说:“好了。” 站在黄希言身后的何霄睁大眼睛,“这就好了?” 席樾看他一眼。 “这么一地水,啥时候能排下去。”何霄挠挠头,“至少拿拖把拖一下吧。” 席樾站着没动,表情隐约的不大耐烦。 黄希言轻轻推一推何霄,笑说:“走吧走吧,我们下去吧。” 何霄却仿佛一定要帮忙帮到底,“你家有拖把吗?” “阳台上。”席樾抬手指一指厨房那边的生活阳台。 何霄拎了拖把过来,挽起裤脚,赤脚蹚进去,挥着拖把将水扫往角落的地漏处。 黄希言站在门口往里探身,“要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一会儿就好了。” 黄希言关心着何霄的动静,忽听席樾喊他。 席樾站在靠近沙发的地方,游离于事态之外的神色。 席樾说:“你们自便,弄完了把门带上。” 说完,转身进了靠里的房间,一并关上了房门。 何霄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要不是他是你朋友,我要骂人了。” “也算不上朋友……熟人吧。” “早说呢,早说我骂他了。” “他性格一直是这样的,有点……” “情商低。” “嘘!”黄希言笑了,“不是。他比较活在自己的世界。” “那不就还是情商低——他做什么的?” “原画师。” “画家啊?那难怪了。” 没一会儿,汪着的水就排得差不多了,何霄将拖把洗干净,放回到生活阳台上。 走之前,黄希言打声招呼:“席樾哥,我们走了,门替你关上了。” 毫不意外,席樾没有回应她。 黄希言关上门。 楼道里一样的阴冷,但一走出席樾的屋子,她有种从飘着青荇的潭水里浮上来的顺畅感。 她怀疑他家的窗帘可能安上之后就再没打开过。 何霄这一趟耽误很久了,怕超市里需要用人,不再跟黄希言进屋,“我下去了,有事微信上找我。” “今天真是太麻烦你了。”黄希言笑说。 何霄挠挠后脑勺,“没事,客气什么。” 下午,黄希言将东西归置,打扫了一遍屋子,就坐在沙发上拿电脑整理采访录音。内容多,三四个采访对象个个都带方言口音,有些句子听上三四遍才能准确确定。 一直忙到晚上七八点,才整理完毕,通篇检查两遍,没再找出错别字,黄希言将文档发到了郑老师的邮箱,又在微信上说了一声。 郑老师回复她收到。 黄希言放下电脑,伸个懒腰,休息了几分钟,准备下楼去找点吃的。 拿上手机,背上一个小包,出门。 刚一打开门,吓得退后一步。 席樾就站在门口处,抬手准备敲门。 席樾也被她吓了一下。 黄希言笑了:“找我有事?” “白天在画画,没招呼你。” 所以这会儿来补打招呼?黄希言微笑摇头,“没事没事。” 席樾还是穿着白天的那一身黑色衣服,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支烟,那头过了耳朵的中长发束起来了,露出他侧脸清瘦的轮廓。 他可能是黄希言认识的,唯一一个留这么长的头发,却一点不显得娘,不显得邋遢,只有一种清寥冷寂感的男人。 黄希言看他片刻,觉得他和七年前一样,依然有一张毫不世故的面容,那种与现世世界不相容的游离感都没有分毫改变。 “我准备下去吃饭,你去么?” 席樾思索了一下,才问:“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附近应该都有。” “不知道。” “那你中午吃的什么?” “中午……”席樾低下头,好像在计算什么,片刻,才说,“我昨天晚上吃的泡面。” 这是今天整天都还没吃东西的意思? 黄希言惊了,没多想,伸手去拽他胳膊,“赶紧走吧。” 席樾那么高的个子,竟然被拽得踉跄了一下,黄希言怀疑再不吃东西,他都要直接晕倒了。 一边往下走,黄希言一边问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老家。” “我以为你还在加州。姐姐说你在加州的游戏公司做原画。” “很早就回国了。” “现在是自由职业么?” “嗯。” 席樾说话语速不快,声音也清清冷冷的。他让她联想到初冬的清晨,整个世界都还在沉睡时,落在针叶上的白霜。总之,和健谈、开朗这一类的词语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总是一问一答的形式,让黄希言也不知道怎么继续话题,就沉默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倒是是席樾主动开口了,“你过来是……” “实习。” “在哪里。” “报社。” 席樾点点头。 又是沉默。 黄希言已经习惯了这种节奏。 过了好久,席樾才又说:“很巧。” 黄希言笑了,“是呀。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熟人。” 总算,席樾露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个微笑,淡得捕捉不及。 到了楼下,席樾脚步停了停,掐灭手里没抽完的烟,折断后丢进了垃圾桶里。 黄希言注意到他的手,手指修长,腕骨分明,苍白的手背皮肤,血管都清晰可见。 拐一个弯,一整条街都是商铺,不乏各式餐馆。 黄希言看见一家潮汕砂锅粥店,问席樾:“喝粥么?” 她怕他饿了一天的胃遭不住重油重辣。 “都行。” 已经过了晚餐的高峰期,六张桌的店面只坐了一半。黄希言几乎没来过这一类的苍蝇馆子,进门看见灯光油黄油黄的,有些无措。 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去,挑了一张桌子坐下,扯卫生纸擦拭桌面,鞋尖将桌子底下用过的卫生纸和塑料包装都踢拢到一处去。 他们点了一锅海鲜砂锅粥。 黄希言拿服务员送过来的塑料一次性杯子,给她和席樾各倒了一杯热茶,她小口抿着,看了看席樾。 奇怪,她觉得他像是黑白漫画里的人物,可坐在这样有点脏闹的小餐馆里,却意料外的并不违和。 可能因为头顶暖黄的灯光给他苍白的脸照出一些深浅变化的色调。 “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不是还是七年前。” 席樾想了一下,“嗯。你那时候读……” “初二。时间过得好快。” 席樾点点头,“你现在读……” “大三。开学是大四了。” “什么专业?” “新闻学。” “以为你也会读金融。” 黄希言笑容垮下去一点,“他们都这么觉得。” “你姐姐……” “要订婚了,你应该知道?她朋友圈发过。” “不知道。没开过朋友圈。” “是你的作风,你很嫌吵。” 好像,能聊的也都聊完了,黄希言没有硬找什么话题,笑一笑就别过头去,看向门外。她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可以令自己自洽。 席樾瘦长的手指捏着塑料杯子,喝了一口水。 他看一眼黄希言,她一手托腮,视线是放空的。 黄色灯光打在她墨色头发和白皙的脸上,维米尔油画般的质感。因为手掌压住了头发,它们没有完全服帖地遮住她的侧脸,隐约露出太阳穴至脸颊一侧的…… 他刚要细看,黄希言手动了一下,头发垂下来,再将其盖住。 粥端上来,剪开的一整只蟹,若干新鲜的虾,撒一些葱花,粥又稠又入味。 尝第一口,黄希言知道自己小瞧了这个小餐馆,这里看起不够干净,但食物的味道没得挑。 热食好像让席樾多了一些人气,他缓慢地喝着粥,脸上泛起些许的血色。 对她说:“其实,下午没有认出你。” “正常的,那时候我才初二。这些年还是长开了一点点,应该没有小时候那么丑了吧……” 席樾抬眼,一下望住她,“你是在自嘲?” 黄希言愣了下,笑容也凝住了。 “不要说这种话。把客观存在的事物划分为美和丑,本身就是人类傲慢的主观偏见。” 顿一顿,又说:“你很美。” 该是多肉麻的一句话,但席樾说出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清淡的语气,听起来和农民称赞向阳葵长势好,外科医生称赞这心脏博蹦乱跳的,没有分毫差别。 黄希言怔怔的,好久没有说话,她送一口粥到嘴里,低头避开了席樾的视线,小声说:“……好烫。” 这一顿是黄希言付的账,因为席樾下楼的时候没带着手机。 往回走的路上,经过一家药店,席樾说要去买一点药。 黄希言跟进去帮忙付账,看他买的都是胃药,忍不住说:“还是应该要好好吃饭。” “忙起来就忘了。” “要不要我帮你问问何霄,看他有没有空给你送饭。” “不用。我工作的时候听不见敲门声,也不希望被人打扰。” “好吧。”黄希言笑一笑,无所谓一定要干涉他的边界感,自己没热情到这种程度。 洗完澡,临睡之前,黄希言收到了一笔转账,是晚餐和买药的钱。 黄希言收下了,给席樾发去一个表情包,席樾没有回复。 之后近两周的时间,黄希言没再见过席樾,即便他们住楼上楼下。 报社很缺新鲜血液,郑老师用起黄希言这个实习生毫不手软,渐渐的什么都放手让她去做。 好在,黄希言不是自诩娇气的人,实习和生活,都在一点一点去适应。 况且,生活上遇到了什么小麻烦,还能求助于何霄。何霄开学升高三,不知道为什么没暑期补课,闲得很,更有一副随时要挥洒出去的热心肠,有时候不待黄希言开口,他自己都会主动凑上来找点事做。 背井离乡,能交到这样一个朋友,黄希言觉得是自己的幸运。 这天,黄希言在社里改被主编打回去的第一篇新闻稿,离开报社时很晚,已经过了十一点。 回去路上经过超市,黑灯瞎火的,关店了。 她饿得很,原本想买一桶泡面的。 拖着饥肠辘辘的躯体,走进楼里,疲乏地爬楼梯。 这时来了一个电话,妈妈袁令秋打来的。黄家人好像个个精力充沛,不到零点不睡觉,这时间了还会来电话查岗。 黄希言有装作没听见的冲动,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接起来了。 袁令秋语气很不高兴,“去了这么多天,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 “对不起妈妈,刚报到比较忙……” “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黄希言不吱声了,脚步不自觉放慢。 “闹够了就赶紧回家,叫你姐夫给你安排一个正经实习。” “我没有在闹……” “黄希言,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出国留学的材料不准备,语言班也不去上,是想做什么?乖了二十年,现在学会叛逆了?” “这个实习……” 袁令秋打断她,“我懒得跟你啰嗦,让你姐姐跟你说吧。她的话你总会听……” 片刻,电话里变成了姐姐黄安言的声音。 黄安言没什么情绪:“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实习……” “这种实习单位不是在浪费时间么。” 黄希言不作声。 “这周末回来吧,我帮你定机票。回来帮我挑礼服。” “姐姐,这个实习我是认真的。” 那端沉默了一下,黄安言说:“随便你。” 电话挂断了。 黄希言拿着手机,好一会儿才又迈开脚步。 到了602门口,卸下背上的背包摸钥匙,没找到。 想起来钥匙上挂了USB,白天拿去拷贝文件,插在了报社的电脑主机上,忘了拔下来。 这两周来,陌生的环境和高强度的实习任务都没难倒她,却被一个电话打败。 她发泄一样地搡了搡门把手,力气耗尽,垂下头,前额紧紧抵住门板。 不知道过去多久,楼上传来脚步声。 片刻,席樾的声音叫她:“希言?” 黄希言抬手飞快地抹了一下脸,转头露出一个微笑,看见他手里提着两个黑色塑料袋,便问,“你下去倒垃圾?” 席樾点了点头,目光往她脸上看,“怎么不进屋?” “钥匙落在报社了。” “要回去拿?” “去的吧。” 席樾又看了看她,没有多说什么,仍旧下楼去了。 丢完垃圾再上楼,席樾却发现黄希言还在门口,由站姿变成了蹲坐在地上。 她个子小,这么蜷着,更成了小小的一团。 席樾不远不近地站着,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走过去,到她面前蹲下,犹疑地伸手过去,摸了摸她埋在臂间的脑袋。 “去我那里坐一坐么。” 第3章 (沉默的八喜...) 黄希言有种微妙之感,席樾摸她脑袋的手法像摸一只流浪狗。 席樾将她放在身边的背包提了起来,她顿一顿,说了声谢谢,也就跟着起身。 在702的门口,黄希言脱下自己的帆布鞋,问席樾有没有拖鞋。 “只有我的。”席樾从鞋柜里拿出一双黑色凉拖递给黄希言,他自己则光脚踩在木底板上。脚踝骨节嶙峋,脚背似比身上的皮肤还要没有血色。 黄希言靸上拖鞋,明显过大,不跟脚,拖踏着走路,很费力。 席樾将她的背包提到了沙发那边放下,自己站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神色困扰,因为不知道应该怎么招待她。 最后,说了句:“你可以自便。” 黄希言被逗笑,走过去问他:“你这么晚还不休息么?” “习惯晚上工作。” “那你吃过东西没有?” 他又陷入思索,黄希言一下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便问:“你家里,有没有什么储备物资。” “泡面、面包……冰箱里可能还有便当。” 黄希言不大信,跑过去一看,真的有,但不知道都过期多少天了。 黄希言帮他把过期食物都清出来,冰箱一下变得空空荡荡,就剩下半斤姿色磕碜的青李子。 掏出手机看一眼外卖软件,这附近餐厅几乎都已经打烊了,想来还是只有吃泡面最方便,于是问席樾:“你吃泡面么?” 席樾点点头。 是个一应俱全的厨房,只是除了烧水壶,其他炊具瞧不出半点使用过的痕迹。 烧水的几分钟里,黄希言就待在厨房,整理情绪。 奇怪得很,说来她不是爱哭的人,平常绝大多数时候笑脸向人。哭的频次以年记,怎么这么巧,让席樾撞到两次。 席樾一直等在客厅里,好半天没见黄希言从里面出来。 他从沙发上起身走过去,到门口,看见她低着头,站在灶台前面发呆。 从小画画的习惯,看东西总率先注意到光影。用作人像打光,顶光当是最刁钻的光源,不容易显得好看。 但是当下她一半的黑发垂落而下,遮了半边脸,自他的角度,恰好看见光线照在她的鼻梁上,介于半透明和暖调白之间,神来一笔的光,伦勃朗的技法。 好一会儿,席樾才出声。 黄希言从失神中回转,转头看一眼,微微笑一笑,忽说:“我想到一件事。” “什么?” · 第一次见到席樾,黄希言读初二,席樾和姐姐都读大二。 那天姐姐黄安言带她去了崇城美院的一间画室,站在窗外,指着里面一个人给她看,“怎么样?” 她把脑袋抵在玻璃上,往里看,靠窗一个穿一身黑的男生在做雕塑,一手的泥,皮肤却和旁边的石膏像一样白。 黄安言说:“我要追到他。” 黄安言性格如此,一贯的果断且坚决。 但席樾的难追程度,远远超出了黄安言的预期,花去了整整一个学期,黄安言才如愿以偿。 黄安言第一次把席樾带去家里玩的那天,黄希言狼狈极了。 那天是期末考试出分后的家长会,黄希言考得一塌糊涂,自然没有从妈妈袁令秋那里讨到好脸色。 晚上父母和大哥出去吃饭了,黄希言也不知道姐姐和席樾要来家里,他们开门的时候,她正趴在客厅的沙发上哭。 黄安言简直震惊,叫席樾先坐,自己去哄她。听说是为了考试成绩,黄安言说:“多大点事,什么值得哭的——我们打算去趟超市,你去不去?” 黄希言嫌自己丧气,怕搅扰了姐姐和席樾,就推说不去了。 姐姐跟席樾买了新鲜食材回来,亲自下厨。她单独在客厅里,抱着抱枕,远远地坐在沙发的一角。 中途,姐姐拜托席樾帮忙去餐厅的冰箱里拿一只柠檬。 席樾走出厨房,目光向着她坐在的地方瞥了一眼。 让黄希言意外的是,席樾在冰箱前面站了一会儿,然后一手拿柠檬,另一手拿一盒八喜冰淇淋,径直朝着她走过来。 他低着头,也没看她,伸手,把冰淇淋递给她,一句话也没说。 在她惊讶接过的瞬间,就转身走了。 大四毕业,黄安言和席樾分手,各自出国。 后来,黄安言又谈了好几任男友,但黄希言印象最好的就是席樾。 没有更多道理,仅仅因为那天傍晚,那一盒沉默的八喜。 但是姐姐则不然。 姐姐性情洒脱,历任男友都是好聚好散,结束以后尤能维持体面关系,对外人还会适当说两句好话,“他人很好,只是我们性格不和”诸如此类。 唯独,对席樾评价很差,每一回提及席樾,姐姐都一副恨极了自己当年睁眼瞎的痛心疾首。 姐姐唯一说过的脏话,也是献给了席樾,她说:“席樾就是个大傻逼。” · 当下,黄希言说,“八喜。” 席樾不明所以,“你想吃?” “不是,我是说……”黄希言赶紧摆手,笑说,“算了算了。”那么久远的一件小事,席樾不可能还会记得。 “嗒哒”一声,水壶断电,水开了。 黄希言问:“泡面在哪儿?” 席樾指一指橱柜。 黄希言蹲下身将橱柜门打开,发现席樾这里的泡面论箱记,什么口味都有。 她笑说:“你不会一直只吃泡面吧,不会腻吗?” 她过去二十年来吃的泡面,都没有来实习的这两周多,已然吃到闻到味就倍感生无所恋的程度。 “方便。”席樾又补充,“有时候也点外卖。” 他们端着一盒冲了开水的泡面,去往餐厅,席樾顺手将餐桌上的几本画集移放到飘窗上,腾出空间。 两人呈直角坐下,黄希言双手托腮,等泡面泡开,一面继续观察屋内陈设。 这儿除了书,还有很多雕塑,随意扔在了各种犄角旮旯。 飘窗上就有一尊,半条手臂那么高,一个头上长角的少女。 “我能看看吗?” “嗯。” 黄希言起身,小心翼翼地搬起来,将其放在餐桌上。 “好轻。” “轻型黏土做的。” 凑近了仔细看,少女闭着眼睛,五官栩栩如生,睫毛根根分明,还细致地缀了金粉。 “好漂亮。” “喜欢就送给你。” “真的?你的心血,舍得说送就送吗?” “失败的产物而已。” 黄希言抬头看向席樾,他的表情平静,略带着几分厌弃。这句话不是玩笑。 黄希言不由嘟哝道:“失败在哪儿呢,明明这么好看……” 席樾看一眼她手里的雕塑,“你能看出来她是什么情绪吗?” 黄希言闻言再往少女的脸上看,发现自己还真被问住了。 席樾低头,揭开了泡面盖子,低声说:“仅仅好看是不够的。” 艺术家天生有比常人更高的追求,黄希言反驳不了他,只说:“美的东西,存在的本身对于世界就是一种恩赐,何况这还是你创作的。” 席樾手里一口面还没送进嘴里,闻言,放下了叉子,就从飘窗上拿起一本画集,随意翻到一页,立起来,展示给黄希言,“好看吗?” 画上是一个陷落在幽绿沼泽地里的怪物,怪物由各种机械零件拼凑出来,臃肿,违背生理特征规律,部分还会激发密集恐惧症,从审美的角度,黄希言无法违心说这是“好看”的。 但是,这画有一种浓烈到溢出纸张外的情绪,她自觉这感想蛮矫情的,但确实是第一眼的直觉,“我能感觉到……求生的本能。” 席樾继续问,“你觉得这种求生本能不美吗?” 黄希言终于完全理解了席樾的意思,她不由地笑了,“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了。但是,既然你觉得美和丑都是人类主观的偏见,那么你就应该接受,肤浅的漂亮也是一种美。” 她将雕塑往自己的方向挪了一下,一副不许他再诋毁它的护短表情,“我真的拿去了哦?” 席樾手掌轻轻撑了下额头,笑了,“拿去吧,送给你了。” 他们都不再出声,埋头吃面。 黄希言鼻尖冒汗,已经无所谓形象,实在饿得很。 席樾就斯文许多,可能,进食对他而言仅仅是一种生存本能罢了。 吃到一半,席樾手上动作顿了顿,忽说,“后来你吃了吗?” 黄希言愣了下,“什么?” “八喜。” “你想起来了。” “嗯。” “当然吃了。你别笑话我,我觉得哭过以后的冰淇淋,比它平常还要好吃。” 席樾说:“那就好。” 吃完之后,将面汤倾倒进水槽里,收拾了泡面盒,黄希言就不准备继续叨扰了。 做创作的,夜深无人的独处时间很宝贵。 席樾问她什么打算:“现在回报社拿钥匙?” “嗯。”也不知道保安是否彻夜值班,自己还进不进得去办公室。如果不行的话,就去宾馆将就一晚得了。 席樾说:“我一晚上都要画画,卧室空着。如果你需要的话。”一以贯之的平淡口吻,不客套,不殷勤,陈述语气。 “不会打扰你么?” “除非你放音乐蹦迪。” 黄希言笑出声。 妥不妥当的考量,最终还是败给了疲惫本身,想了想,黄希言说:“我借用一下你家沙发就可以了。” 第4章 (强烈的界限...) 黄希言自感上来一趟真是给席樾添了不少的麻烦,这会儿,席樾又在翻箱倒箧地给她找备用牙刷。 他很肯定家里一定是有的,刚来时采购物资,多买了好几把,只是一时半会儿忘记了把它们塞到哪儿去了。 “找不到就算了。”黄希言跟在席樾身后劝说。 席樾说没事,一面打开了餐边柜的抽屉,终于,在那里面找到了,连同包装都未拆封的干净毛巾。 黄希言抱着它们,有些犹豫,“你洗过澡了吗?” “还没。” “那你先洗吧,然后你就忙你的去,不用管我了。” 席樾用浴室的时候,黄希言自发去阳台上待着。 这房子向南的阳台是打通的,和客厅连作一体。阳台的角落里,放着一张藤椅,椅子腿边的地板上也堆满了书。 黄希言坐在藤椅上,随意拿了一本。艺术理论之类的书,英文的,她读不大懂,随手翻到其中一章,只管欣赏里面荷兰小画派的油画。 没多久,浴室门打开了,席樾换了一身衣服,仍然是黑色的。一头湿发,还在滴水,他走到茶几这边,拿上搁在那上面的香烟和银质打火机,抬手指一指书房,“你随意,我一般不会出来。” 黄希言记得,从前姐姐没少诟病席樾这人情商低。她现在发现,他只是不世故罢了,不代表他不懂情理。譬如这句话,就是叫她放心,他会避嫌。 黄希言笑说:“谢谢,今天真的麻烦到你了。” “还好。”席樾低头,咬一支烟在嘴里,滑下打火机盖子。蓝色火苗腾起,他凑近点燃了,而后朝她点了点头,就往书房去了。 黄希言洗漱完毕,仍然穿着白天的衣服。 走进沙发才发现,那上面放了张毛毯,不知道什么时候席樾给她拿过来的。 她关了客厅灯,去沙发上躺下,抖开毛毯盖上,给手机定个闹钟,放在沙发扶手上,翻个身,一阖眼就睡着了。 早上黄希言醒来,留意了一下书房里的动静,静悄悄的,不知道席樾是还在画画,还是已经休息了。 没有贸然打扰,洗脸刷牙之后,拿上背包就走了。 一关上门,她突然意识到,席樾送她的那尊雕塑,她忘了带走。 总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小事敲门吵醒席樾,下回再拿,总有机会。想了想,便就走了。 赶在上班之前,黄希言去了一趟报社,取了钥匙,又回到住处,洗了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再下楼去买早餐。 超市对面有个早餐铺子,赶时间的时候,黄希言就会去那儿买一个馒头和一杯豆浆,拿在路上吃。 早上生意好,要排队。她等在队伍里打着呵欠,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转头一看,是何霄。 何霄手里拿着一盒牛奶,笑眯眯地递给她,“早上好啊。” “给我的么?” “请你喝的。” “那我请你吃包子。” “我已经吃过了。” “那就下次请你吃。” “你不要这么客气,请你的就是请你的,几块钱的事。” “好吧。”黄希言笑着挥了一下牛奶,“谢谢了。” 何霄并没有立即回去,仍然跟她一起排在队伍里。 他个子算不得特别高,刚过一七五而已。但是黄希言个头也不高,骨架小,又瘦,基本款的白T恤被她穿在身上,也显得宽松得很。 她头发捋作了两半,垂在身前,他只要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她发间露出的白皙后颈,以及她低头时后颈上微微突出的脊柱骨骨节。 他不得不将视线避开。 黄希言转头,看何霄两臂抱在胸前,微微仰头看着铺子上方的招牌,笑了,心道他这是个什么姿势,“你不是吃过早餐了么?” “我……我找你还有点事!” “什么?” “嗯……”何霄眼珠直转,先编瞎话,“你英语怎么样?” “还可以吧,六级过了。” “能不能帮我辅导一下完形填空。” “我不一定有时间。” “我也是说有空,有空的话,你来超市,或者我帮你送货,你顺便帮我讲讲错题就行。” “可以呀。” “说定了?” 黄希言点头。 对面超市里,何霄他爸在叫他了,“给老子回来送货!” 何霄冲黄希言摆手,“我忙去了,拜拜。” “拜拜。” 又一周过去,黄希言仍然按部就班地实习。 报社有食堂,中饭和晚饭,黄希言一般都是吃食堂。有时候单独去,有时候跟同部门的其他编辑姐姐,有时候跟着郑老师。 黄希言平常总是笑脸对人,说话也慢条斯理有礼貌,从不跟谁红脸;吩咐下去的任务,都能不折不扣地完成,从不眼高手低。部门大部分人对她印象都挺好,凡事也都愿意照顾她。 部门除黄希言之外,最年轻的一个女员工叫赵露璐,大黄希言四岁。赵露璐去年结婚,现在刚有了四个半月的身孕。因为岁数相差小,黄希言和赵露璐走得很近,也会主动帮她分担一些任务。赵露璐特别喜欢她,周末会约她出去一起逛个街。 这个周六,黄希言去了赵露璐家做客,直到晚上十点钟才散。 她经过楼下超市的时候,想起答应过要帮何霄看完形填空的错题,这一周都在忙,一次也没有抽出过时间,就临时起意,进去看看。 何霄穿了件深红色的T恤,坐在收银台后面打手机游戏,抬头看一眼,立即锁了屏,笑说:“正好,找你有事。” “帮你看错题么?” 何霄摇头,“昨天早上,我给你楼上那位朋友送了一箱水,今天傍晚,我去给对门的701送东西的时候,发现那水还在门口没搬进去。” 黄希言愣了下,“昨天早上到今天傍晚,那不是……” 快两天了。 “不知道他是出门去了,还是这两天都没出门,反正以前中间没耽误这么久过。我晚上前前后后去敲了三回门,没动静。”何霄望她一眼,“要不你去看看,别出什么事了。” 黄希言心脏一悬,转身就往外走。 何霄跟上来,“我跟你去吧。” 两人到了702门口,不管是敲门,还是给席樾打微信电话,都没人应。 何霄挠头,“是不是压根就不在家……” 黄希言当然无法放心,想了想,当机立断,联系张姐。 张姐照常在茶馆里,牌桌上。 黄希言找过去,说明情况。 张姐听得一愣,都忘了听牌,忙不迭地从手包里找备用钥匙。702的钥匙是单独放着的,没和其他的串在一起。 张姐说:“你先帮我去看看屋里什么个情况,需要帮忙就招呼我一声……哎,这孩子,可真是不让人省心。” 这语气,不似单纯的租客和房东,黄希言不由问道:“您和他认识么?” 张姐神情复杂地笑了笑,“我是他姨,你说我跟他认不认识。” 拿到了备用钥匙,黄希言返回楼上。 一路小跑上去,爬完七楼几乎喘不上气,何霄接了她手里钥匙,帮忙打开门。 客厅里亮着灯,鞋子都在鞋架上,人应该没出门。 何霄把门口那箱水搬进去,问黄希言:“没人? 黄希言摇摇头,说不知道,她先喊了一声,屋里静悄悄的。走过去,先开了靠近大门的卧室房门,里面灯亮着,但人没在。 隔壁是书房,黄希言抬手敲了敲门,靠近听了听,一点动静也都没有。 她将门打开了,屋里灯是灭的,但电脑屏幕亮着。 黄希言抬手摁亮了墙边的开关,立刻吓了一跳。 靠窗的地方放着一张双人沙发,席樾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上面。 黄希言喊他一声,他也没反应,不知道是睡过去了,还是昏过去了。 黄希言走过去,在他跟前蹲下,伸手推一推他的手臂,先被他皮肤的温度吓到。 何霄跟了过来,“什么情况?” “好像发烧了。” 何霄走进来,也跟着伸手探一探额头,烧得可真不轻。 “是不是要送下去打针?” “我一个人肯定搬不动他。要不这样,我下去给他买点退烧药,吃了要是不退,再送医院。” “麻烦你了。” “小事小事。” 何霄出门之后,黄希言去厨房烧了壶水,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绞了一方湿毛巾,拿过来搭在席樾额头上。 她在沙发前的地板上坐下,给张姐发了条微信消息,说明情况。 张姐说马上上来看看。 聊完微信,黄希言转头一看,席樾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虚弱地睁着眼睛,正看着她。 “你生病了怎么不跟我,或者何霄说一声。”黄希言一点也不奇怪席樾会生病,就他这种昼夜颠倒,饮食混乱的生活习惯,不生病才是奇怪。 席樾没有出声,不知因为没力气还是纯粹不想解释。 黄希言没勉强什么,“何霄去帮你买药了,我给你烧了水,等会就开。你觉得不舒服的话,就再休息一下。” 片刻,黄希言站起身,到厨房去,找了一只陶瓷杯子,洗干净,拿开水和矿泉水兑了半杯刚能入口的温水,给席樾端过来。 黄希言打算扶一把,席樾自己手抓着靠背的边缘,缓缓坐了起来。 他手掌撑着额头,微微喘粗气,片刻,低头,揪身上黑色T恤的领口嗅了一下,“……我先去洗个澡。” “你如果在浴室里晕倒了,我和何霄可能抬不动你。” 闻言,席樾动作就停了下来。 黄希言递过水杯,“先喝点水吧。” 席樾接过,先是喝了一下口,再仰头,整杯都灌下去。喉咙烧灼地渴。 递回杯子,他看着黄希言,说:“谢谢。” 黄希言没甚所谓地耸耸肩膀,起身,准备再去兑点水,这时候响起敲门声。 她将杯子放在书桌上,起身去把门打开,来的是张姐。 眼下,黄希言意识到可能继续称呼张姐为“张姐”有些不合适,毕竟差了辈分,就自作主张改叫“张阿姨”了。 张姐脱了鞋走进来,急火火地朝书房走去,“你说你这个孩子,早叫你生活规律点,不听,现在生病了吧?还站不站得起来?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席樾本已清冷的眼神更淡了三分,语气也毫无情绪,“不用。您忙自己的事就行。” 张姐顿时脚步一停,俨然被他这态度给劝退了。 “真……真不用小姨帮你?” “不用了。” 张姐紧抿嘴,盯着席樾看了一会儿,又看向黄希言,“小黄,麻烦你帮忙照顾照顾,不管是看医生买药,花费的钱,你找我报销去。” “应该花不了什么的。” “不管多少,反正你找我。麻烦你了。” 黄希言点点头。 张姐最后又看了一眼席樾,不甘又无奈地走了。 门阖上了,黄希言看着席樾,他手肘撑在膝盖上,一手手掌撑住了脸,仿佛难受不过。 她好奇姨甥之间的反常,不由问道:“你不喜欢张阿姨关心你么?” 席樾声音很冷很静:“这和你没关系。” 一霎沉默。 是了,时刻保持极强的自我界限感,这才是真实的席樾。 黄希言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轻声说:“抱歉啦。” 席樾怔了一下,手掌放了下来,抬头看她,良久,终究什么都没说。 第5章 (同等的怪物...) 不介意归不介意,尴尬却还是尴尬,好在这时候敲门声又响,来的是回来的何霄,适时地解救了这气氛。 何霄是周到且上道的,还没忘了买支体温计。 席樾被围观着,不乏抗拒的情绪,但两个小朋友都是真心实意地关心他,且他前一分钟还给了黄希言难堪。 也就接了电子体温计。 不过三十秒,“嘀”地响一声,他取出体温计,自己还没看,先被黄希言抢去了。 两个小朋友脑袋凑一起研究,一个说:“37.9。” 另一个说:“烧得蛮严重的。” 黄希言便就拿了方才顺手放在书桌一角的杯子,又哒哒哒地往厨房去了。 一会儿,端了杯水过来,递到他手里。再把何霄手里装药的袋子拿过来,照着说明书,一粒粒地都给他掰好了,一把递给他。 席樾低声说了句谢谢,张开手掌,接了那一把药。 何霄突然的有点不是滋味。 羡慕生病的人。 席樾服过药,在黄希言的强烈要求之下,起身到隔壁卧室床上躺下休息。 黄希言替他关了灯和门,一片黑暗里,他听见门外两人在商量。 何霄说:“要不要我在这儿看着他。” 黄希言说:“我有备用钥匙。我回楼下洗漱一下,等会儿睡觉之前再上楼来看看,如果烧没退就再说。” 何霄说:“那行,你有事随时给我发微信。” 黄希言说:“应该没事的,你早点休息吧。” 何霄说:“我反正睡得晚……” 渐渐的,药效上来,席樾觉得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连不成完整的句子进到耳朵里。 黄希言下楼回自己的住处,洗了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吹干头发,抱着笔记本电脑做了些资料整理的工作,再看时间,要到十二点了,便拿上席樾家的备用钥匙,上楼去看看情况。 进了屋,没开卧室灯,借由客厅里投进去的灯光,她走到床边,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席樾的额头。感觉好像没那么烫了。 不肯定,于是把体温计拿了过来。 测量结果出来,她身体往旁边歪了歪,借外头的灯光看,37.5℃,确实退了一点。 她给席樾掖了一下被角,起身带上门,下楼。 早上六点没到,黄希言就醒了。 还是记挂着楼上的病号,没洗漱,靸着拖鞋就去了楼上。 席樾卧室的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她走过去将其扯开一线,外头天色已是大亮,玻璃窗外,楼下是尚还没热闹起来的街道,两侧的店铺都开了大半,等待迎客。 黄希言再给席樾量了量体温,烧已经退下去了。 她莫名松口气,将体温计搁在一旁床头柜上,蹲在床边,给张姐和何霄分别发了条微信。 太早了,两人可能都还没起,没回她的消息。 回楼下洗漱过,黄希言下楼去买早餐。 等将早餐提上楼,开了席樾家的门,进门一看,席樾人不在卧室里了,拐个弯才发现,浴室门关着,里头有水声。 黄希言去厨房把水烧上,到餐厅的椅子上坐下,始终注意浴室里的动静,好怕听见他摔倒的声音。 所幸,没一会儿水声停了,席樾打开卧室门走了出来。 黄希言没预料到席樾只穿着短裤,尴尬了一下,立即别过头去,说:“帮你买了早餐。” 席樾也是没预料到家里有人,才这么出来的,也尴尬了一下,“嗯”了一声,赶紧往卧室去。 黄希言将早餐分成两份,片刻,席樾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从卧室里走出来,一件黑色T恤,腿上是同样颜色的长裤。 他提着椅背,将餐桌椅往外挪了挪,坐下,从黄希言手里接过一个馒头。 黄希言看他一眼,指着餐厅飘窗上拉起的窗帘,“这个,我能拉开吗?” 席樾点头。 黄希言征得了的统一,起身一把将窗帘扯开。 清晨的日光,流水一样淌进来,整个餐厅一霎亮亮堂堂。 席樾不由地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方睁开眼。 好似不过瘾,黄希言又指一指阳台,“那边呢……” 席樾又点点头。 席樾目光跟随过去。 她脚步轻快地跑到窗前,微微向前探身,扬手,将深灰色的遮光窗帘一把拉到了底。 一瞬间,他直观地看见了丁达尔现象,浅橙色光线里微荡着金色的浮尘。 她在阳光里浴了一会儿,方才走过来,眼里溢出喜悦。 席樾手里还捏着那个馒头,完全没动,目光定在了她脸上。 他被微湿黑发衬托得肤色更白,病容明显,唯独眼睛是同样黑白分明的清澈。 黄希言好少在他这个年纪的人身上,看见这样不带一点浑浊的眼睛,突然的不自在,喂进嘴里的馒头都难以咽下去,笑了笑,问:“怎么啦?” 席樾一霎便低下头,手指将馒头撕成块,送到嘴里,一面低声说:“昨天,对不起。” 黄希言笑着摇摇头。 席樾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饿过了头,没觉得有什么,半碗稀饭下肚,补充了碳水,才觉得四肢渐渐有了力气。 黄希言把放在茶几上的小塑料袋拿过来,解开看了看,说:“你烧已经退了,是不是不用再吃退烧药。我们给你买的是感冒药,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感冒了……” 席樾告诉她,他自己判断,可能是肠胃炎。 “不要自己判断,你是画家不是医生。”黄希言起身,催促道,“你赶紧吃完,去医院看一下。” 席樾微微地蹙了一下眉头。 黄希言愣了下。 她实在太善于察言观色,所以完全没有错过席樾这一闪即逝的微表情。她立即笑了笑,垂下目光,轻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多管闲事。” 席樾一愣,“没有,我只是……” 黄希言还是笑着的,低着头,将手里的塑料袋子系了又解,解了又系,片刻,松了手,抬头看他一眼,笑说:“既然你已经退烧了,我就不打扰你了。最好,我只是说,最好,你去看一下医生比较保险。” 说着,她便将自己面前装馒头的小塑料袋,和没喝完的豆浆一收,拖开了椅子,往外走。 席樾立即丢下手里的东西,跟着起身,绕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贴着她手臂皮肤上的指腹是冰凉的,让她不由地停下脚步。 席樾低头看着她,斟酌字句的困扰表情,“我没有觉得你多管闲事。以后,有机会的话……” “有机会的话?” 席樾沉默许久,叹一口气,抬起手掌按住额头,头发自指缝间垂落,遮住了表情,“抱歉。你回去吧。谢谢你,药,还有……” 黄希言站着没有动。 她自修成才,好小就会读人情绪,不难体会此刻席樾的矛盾,他不是排拒她,是一种无从说起的无力感。 于是,她还是多嘴问了一句,“我陪你去医院看一下?” 等了一会儿,终于,席樾说:“麻烦了。” 何霄一大早要帮他老头补货。大卡车开到超市门口,东西一箱一箱地卸下来,他就一箱一箱地往里搬。 送货的大叔是老熟人了,每回都要冲他老头夸一句,“你这个儿子没白疼养。” 他老头不屑一顾得很:“个屁!他但凡学习上点心,老子还舍得他来跟我搬货!没点屁用的狗东西,以后只能跟我一样下苦力!” 往常,何霄总会怼他一句,今天却没声。 何父纳闷,转头看一眼,嘿,何霄搬着箱水,站那儿发呆呢。 他一脚何霄屁股上踹去,“又躲懒!” 何霄回神,悻悻地收回目光。 ——路口处,黄希言和她楼上的那位熟人,刚一块儿走过去了。 他给702送货少说有三个月了,连个样子都没见到,今天倒是稀奇,怪人居然下楼来了。 他哼了一声。病好得倒挺快。 也是今天不上班,黄希言方有时间陪席樾往医院去一趟。 附近有个社区医院,步行过去十分钟。 去社区医院挂了号,医生问诊,根据腹泻和呕吐的情况,诊断是肠胃炎,开了些药,叫他先吃着,没缓解的话,周一做个血常规检查,看看有没有炎症反应。听说他有长期胃痛的毛病,让他最好还是抽空去大点的医院做个胃镜。 席樾似听非听的,“以后再说吧。” “以后再说?等啥?攒个大病全家桶一起治?” 黄希言听得笑出声。 席樾也笑了一下。 医生把单子递过来,让他们窗口缴费拿药去。 两人离开医院,慢慢地往回走。 盛夏天,清晨的凉爽感一瞬即逝,间隔的树影下,让摆摊的小贩占据。 日头升高,路上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席樾个子高,又是一头中发,皮肤白得跟个鬼一样。在这个小地方,很难不扎眼,走在路上,总有人回头看他,看稀奇的目光。 黄希言都跟着不自在起来,忍不住捋了捋头发,将侧脸挡得更严。 她想,她也是不见光的怪物。 两个怪物。 第6章 (月牙的形状...) 黄希言原想着今天不上班,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结果刚走到楼下,就接到郑老师的微信消息,让她去报社一趟,帮忙做个东西。 到了602门口,黄希言停下脚步,问席樾:“你中午有什么打算么?我让何霄给你送一点清淡的食物?” 席樾说:“不用。” “那你自己最好好好吃东西,不然不容易康复的。” 席樾点头。 黄希言拿钥匙开门,“你有什么事的话,微信上找我。” “嗯。” 她掌着已经打开的门,总有种不放心的心情,回头再看他一眼。 他以为她还要再嘱咐什么,就顿着脚步等,也看着她。 “……拜拜。”她摆了一下手。 “嗯。拜拜。” 黄希言去报社之前,回复了不久前张姐和何霄回过来的消息。 跟张姐汇报了了一下席樾的情况,张姐连连道谢,说这回真是麻烦到了她了,又问她:“小黄,再拜托你个事儿。饮食方面,这几天,你看能不能帮忙盯着他点儿?” 黄希言:您不方便自己插手么? 张姐:他要是肯接受,我也不会放着他天天吃泡面。 紧跟几句更殷切的托付。 黄希言断定两人之前一定有些过节,但没有多问。答应下来,说自己尽量抽出空来关照一下。 其实她已经打算丢手不管了,但被张姐这么一拜托,又有点难抽身。没热心到送佛送到西的程度,但是不喜欢欠人情,席樾收留她的那一晚,她总要还清。 至于何霄回复给她的消息,微妙的阴阳怪气:好得蛮快的。 仅凭文字,黄希言不太能品出来这是什么语气,只问他:昨天买药花了多少钱?我转给你。 何霄:让你熟人亲自转,不然我不要。 黄希言有点尴尬,不知道怎么回复。因为急着要去报社,就先没管他了。 郑老师找黄希言,是本来明天要发的一个稿子,被主编毙掉了。不是特别重要的版块,但又不能开天窗,郑老师就让她从素材库里挑个时效性不强的内容,写个分析文章。 后头一堆人等着校订、排版、送去印刷,郑老师只给了她三个小时的时间。 黄希言到了工位上,争分夺秒,总算赶在中饭时间把东西弄了出来。 邮件发送给了郑老师,微信上又嘱咐了一声。 十五分钟,郑老师回复她:“可以了,吃饭去吧。” 赵露璐也在,今天轮到她值班。 她朝黄希言招招手,“希言,你过来。” 黄希言走过去,笑问:“需要帮忙吗,露璐姐?” “你是嫌自己活儿少?”赵露璐笑了,从一旁地上提了个纸袋,递给黄希言,“这是我妈自己做的牛肉辣椒酱,我拿了两瓶,你拿去常常,夹馒头拌泡面都好吃。” 黄希言受宠若惊地道谢。 “走吧,食堂吃饭去吧。”赵露璐招呼。 “我可能要打了饭回家去吃。” “那也没什么,一起过去呗。” 食堂周六周日只开平常三分之一的窗口,一般都能外带,外卖盒子另外收钱。 黄希言几个窗口逛了一下,打了两份饭,四个菜,都是清淡的素菜。 赵露璐凑过来看一眼,“你一个人吃得完这么多?” “我有个邻居生病了,给他带一点。” “那请你这位邻居尝尝我的辣椒酱。” “肠胃炎,可能暂时尝不了呢。” 赵露璐哈哈笑,“没口福的人。去吧去吧,我找位置吃饭去了。” 黄希言提着东西,先去了趟超市。 空调已经开了起来,里面凉飕飕的。 何霄正躬身在货架之间理货,看见她了,瞥了一眼,反常的一句话都没说。 黄希言走过去,从纸袋子里面拿出瓶辣椒酱,“我同事自己做的,送了我两瓶尝鲜,给你一瓶。” 何霄往她手里看了眼,片刻,露出个笑,接了,“你这是借花献佛。” 黄希言笑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生我气了吗?” “我什么时候生你气了,我不是好好的么。” “真的?” “真的。”何霄撇下眼,看着手里装辣椒酱的瓶子,余光扫到她另外一只手里提的东西,又问,“你点的外卖?” “食堂带回来的。” “这么多,一个人吃?” “给席樾也带了一点。” 何霄顿时表情又垮下去,撇撇嘴,将辣椒酱瓶子随意地往货架上一放,不理她了。 黄希言有点莫名其妙。 何霄说:“你吃饭去吧,我手头忙着。” 黄希言退后一步,准备走,想了想又问:“这里有饭盒卖么?” 何霄估计她是方便食堂打饭用的,老大不高兴地指了指后方的货架,“那儿,你自己找吧。” 黄希言去货架上拿了两个耐高温的塑料饭盒,拿到前台去结账。 走之前,冲何霄说了句“拜拜”,何霄没搭理。 上楼之前,黄希言还去了一趟茶馆。 她是前几天才知道的,张姐就是茶馆的老板。 张姐今天没在牌桌上,没精打采地趴在柜台上嗑瓜子。 看见黄希言过来了,张姐稍微来了点精神,又看她手里提着盒饭,知道她是去给席樾送饭的,先恳切地道了声谢谢。 “不用客气,顺便的事。哦……”黄希言从背包格子里掏出702的备用钥匙递给张姐,“这个还给您。” “你拿着呗。也方便。” “还是给您吧,瓜田李下的不好。” 张姐笑了声,“你这个姑娘,死脑筋得很。” 黄希言跟着笑了。 张姐说:“不过说来奇怪,席樾这么一个闷性子,居然这么两周就交了你这个新朋友。” “不是。我跟席樾哥,以前是认识的。” 张姐愣了下,“那怎么不早说,我租金还能给你优惠点。” “我也是来了才知道席樾哥住在我楼上。” 张姐叹口气,“难得有个他愿意听话的朋友。我这个做小姨的,却是一点帮也没帮上。”张姐穿一件墨绿色的天丝上衣,手腕上一个翡翠镯子,很漂亮的水头,她手里辖着好多套房,不缺钱花,在这么个小城市,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有钱人。 但提及席樾,却是神色黯然。 黄希言也不知道该不该多问,一时间沉默。 张姐往里看了眼,大家打牌的打牌,吹牛的吹牛,没人注意她们,便朝着黄希言凑拢了些,低声说:“席樾愿意听你的,也是信任你。他能有个替他安排的朋友,我也放心多了。我替他交个底,有些事,希望你多担待他。” 黄希言说:“您说。” 张姐告诉黄希言,席樾父亲一条烂赌棍,席樾八岁那年,他在牌桌上跟人发生口角,斗殴,被人抄东西砸成重伤,送医院就死了。 不久之后,席樾母亲就改嫁去了外地,嫁了个做建材生意的土老板,每天跟着谈生意、进货、出货,完全忽略了席樾。 “他们大人十天半个月的不着家,就把席樾一个人放在家里,交给保姆照顾。保姆阳奉阴违,饭做是做了,就搁那儿,也不管小孩儿吃不吃。他又喜欢画画,一画起来就忘了时间,一整天下来,一口水不喝都是常事。” 后来,席樾继父生意做大了,不再需要东奔西跑,倒是安定下来,他妈妈也多了些时间能看顾他。 张姐叹口气,继续说:“席樾喜欢画画,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不上心。他妈不怎么赞同他走这条路,我这个做小姨的,当然少不得偷偷买些画材贴补他。因为这,他小时候跟我很亲。席樾十一岁那年,给我打了个电话,问他能不能回老家来,跟我一起生活。问他为什么,他不肯说。那时候我认识了一个男人,准备跟他结婚。我跟我男人商量,他不答应,大家也都劝我,人父母好好的,你一个外人在里头掺合做什么,况且,你带着这么一个拖油瓶,自己还嫁不嫁了?于是,我就没答应席樾。” “那您后来知道他为什么想跟您吗?” “他后爸虐待他。” 黄希言愣住。 张姐一脸的不忍心,“嫌他是个阴沉的小怪物,说每回回了家,他不喊人,不打招呼,热茶都不晓得倒一杯。是真打,抄仓库里的木条,这么粗……”张姐手指比了比,“我姐,她妈也知道,劝不了,也不敢劝,她锦衣玉食的,全要靠那个男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私底下搂着席樾哭,塞给他大把的钱,让他想买什么颜料就买什么颜料,但多忍耐些,体谅她这个做母亲的难处。我是后来席樾长大了才知道这事儿,当时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张姐眼里已有泪花,“你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是我做生意赚的第一笔钱买的,连同楼上那套一起。我让席樾回来,跟我住楼上楼下,当是我这个小姨对他的补偿。他当然没答应……” “他现在不是在住着么?” “去年,他回老家,想散散心。他找房子长租,打听到我一个姐妹那儿去了,我才知道他回来了。现在这房子,是我非让他去住的,我说那是我找人估摸着他的喜好装修的,装修完了从来没给其他人住过。他勉强答应了,但坚持每月给我租金。如果我不收,他就搬出去。我知道他一直怨我,当时没救他脱离火海。” 黄希言摇摇头:“张阿姨,可能我说得不对,您就姑且一听。我想,席樾愿意住进来,就说明他其实并没有真的怪罪您。他是很矛盾的人,您应该了解。” “你真这么想?” “他承念您的心意,所以愿意来住;但仍然没有完全释怀,所以坚持给您租金。您收着就好,他可能心里也会好过一些。” 张阿姨长叹一声。 “不强求完全的原谅,您也会好过一些。”黄希言指一指手里的盒饭,“我先上去啦,要冷了。” 张姐点头,“快去吧,真是麻烦你了。” 这一回黄希言敲门,席樾倒是很快来应门。 黄希言站在门口,微微偏着头,笑看着他:“你在画画么?” “没有。在看书。” 和张姐聊过之后,黄希言再见到席樾,总觉得心情变得很不一样。 自己都讲不清楚的微妙。 黄希言提起袋子,对他说:“我从食堂多带了一些菜回来,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吃。” 席樾直接侧身让她进来。 黄希言进屋,很高兴看见屋里还是一片明亮,笑说:“我以为你会把窗帘拉上。” “现在这样也好。” “搞创作的人,一般会比较喜欢昏暗的环境?” 席樾摇头,告诉她他拉窗帘只为因为习惯白天睡觉,好让光线没那么强。至于到了晚上,天都黑了,也没什么必要再拉开了。 黄希言笑了一声,“原来是因为懒。” 席樾打量她一眼,她实在爱笑,但是待久了也能分辨,什么时候才是真正开心。譬如此刻,笑得眼睛都弯起来,细细一道月牙形。 黄希言将打包盒拿去餐桌那边,一边布菜,一边说:“这几天,我都可以从食堂带饭过来,等你身体康复了,我就不会多管闲事了。上次你收留了我,就当我是还你的人情。我还蛮怕欠人人情的。” 这过于小心翼翼的措辞,是他的原因。 她明明小他七岁,却在周全照顾他这个大人的情绪。 席樾低头看着她,“你怕我不高兴么。” 黄希言垂着眼,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霎,“……嗯。” “我不会。” 第7章 (倾斜的雨伞...) 蒸鸡蛋、清炒西葫芦、小青菜和青椒炒豆干,四道菜俱是清汤寡水。 席樾看了黄希言一眼,准备对她说,其实只用替他点一个能吃的菜就行了,不必因为迁就他这个病号的需求,跟着连饭也吃不好。 还没张口,就见黄希言从一旁的纸袋里拿出来了一瓶辣椒酱。 扣紧的罐头瓶,黄希言手劲小,拧不开这铁盖子,就递给了席樾,“可以帮我拧一下么。” 席樾看起来清瘦得过了分,但到底占据男性的体力优势,瓶子到了他手里,一旋就开了。 里面飘出呛鼻的辣味,不用尝都知道该有多重口。 黄希言一个生在沿海地区的地道南方人,比不得这里的人个个能吃辣,闻到这个味道,先怵了一下,但耐不住好奇心,还是拿筷子尖挑了一点,拌在米饭里。 刚尝一口,整个人火烧似的跳起来,不住吸气,“借我喝一瓶冰水!” 片刻,黄希言从厨房出来,手里捏着的冰水已经去了大半瓶,不住吸气,整张脸辣得通红。 好巧不巧这时候赵露璐给她来了一条消息:红的是二荆条和小米椒,黄的是黄灯笼。魔鬼辣,谨慎尝试哟! ……倒是早点提醒呢。 席樾看着她,手掌轻轻地撑一下额头,忍不住笑了。 黄希言一下脸憋得更红,她把辣椒酱瓶子盖好,丢到一边去,决定还是识相点,别继续挑战了。 两人还是呈直角地坐着,开始这顿中饭。 席樾突然想到什么,指一指电视柜那边,“你要的雕塑,帮你包装好了。” “谢谢。你不说我差点忘记。” 都不是话密的人,无甚可说就是沉默。 一顿饭快过去一半的时候,席樾突然开口问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实习?” 黄希言抬头看一眼席樾,他也正看她,切实等她答案的神情,眼神过分清澈,没有刺探的意思,单纯的好奇而已。 难得的,他会对什么事情好奇。 斟酌了一下,黄希言才开口道:“你还记得我家里是什么情况么?” 席樾点点头。 黄希言父亲做生意的,经营德国某精工机械在华东地区的唯一代理公司;母亲在外企工作,而今是中华区的高管;大哥黄秉钧是律师,如今是某顶级律所的高级合伙人;姐姐黄安言在投行工作,已经做上中层管理。 原本,家里都希望黄希言去读金融管理,今后不管是跟姐姐一样进投行,或是去哪个相关的公司挂个闲职,家里都能给她铺好路。 她实在的不爱跟数字打交道,高中三年学数学一把一把地掉头发。于是,大学时违逆家里的意思,报了新闻学。 可巧后来黄安言找了个男朋友,曾是某卫视台最年轻的制片主任,现在被高新聘请到视频网站做自制内容的高管,兼任制片人。这也就是黄安言明年结婚的未婚夫。 家里在媒体方面也算是有了门路,一听说黄希言打算去实习,立即着大女婿安排起来。 “不管是传统纸媒,电视台或者互联网,只要我想去,哪里都可以,但是……”黄希言低着头,筷子尖一下一下地将米饭拨拢到一起去,“我不想走这种后门。当时年级群里分享招聘启事,我随便投了一个。山高皇帝远的,他们总管不到了。” 席樾认真听完,说:“我记得,你以前……” “是的,我以前不这样。”她微笑着,耸耸肩膀,“就当是我迟来的叛逆吧。” 席樾摇了一下头,明显不信她的信口胡诌。 一个动作,又使黄希言沉默下去。 她将米饭送进嘴里,缓慢咀嚼,却食不下咽,好一会儿,方才低声说:“我即便真的学金融,走我姐姐同样的路,又能怎么样呢……我怎么努力,也变不成第二个黄安言。” 此后两天,中午和晚上,黄希言都会从食堂打好饭菜,带回去跟席樾一起吃。至于那只尝了一口的辣椒酱,她还给赵露璐了,说自己才是那个没口福的人。 中午实则休息时间不长,黄希言拿着饭菜去找席樾,吃完了还得回去上班,总是匆匆忙忙的。 有一两次,黄希言撞到何霄,何霄嘻嘻哈哈地嘲讽两句,说怎么楼上那位姓席的熟人,病还没好。 黄希言尴尬又莫名其妙,不解这隐约的敌意从何而来。 周四,黄希言上午跟着郑老师出新闻,中午没能及时赶得回去。 她微信上嘱托赵露璐帮忙打两份饭,给她放在办公桌上就行,又给席樾发了条消息,说今天要晚一些,最好自己先弄点东西垫垫肚子。 一直忙到下午两点多,黄希言回到报社。 郑老师允了她一小时的吃饭时间,她扛那么重的机器出去,热了一身的汗,也顾不得多吹会凉风,拿上赵露璐打包的饭菜就往外走。 过道里跟接水回来的赵露璐撞上,赵露璐手指点着她的肩膀,笑得暧昧,“你不对劲。” 等黄希言吃完了饭回来,赵露璐在微信上猛弹她:“你那位邻居是男是女?多大年纪?生的什么病呀,这么多天了,还要你一直送饭?” 黄希言面对一堆问题无从回复,只示弱地回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赵露璐继续臊她:“自己饭都顾不上吃,倒还记挂着你那位邻居。” 黄希言只好认认真真解释:“上回欠了他一个人情,所以这回顺手也帮他一下。“ 赵露璐找重点的本事一流:“哦,是男的。” 这么闷热的天,不是没来由的,下午四点刚过,天似锅底一样黑,没一会儿就下起了暴雨。 一连晴了好多天,大家一直都盼望下雨降降温,甚有人端了杯茶,到窗边优哉游哉看雨去。 到下午下班的时候,天色亮了些,大雨转为淅沥的小雨。 黄希言加了一会儿班,赶在食堂关门之前,打包了饭菜,拿上背包回家。 她包里只有一把阳伞,价格高,顶衿贵,防晒涂层禁不起雨淋,反正雨也不大,就干脆不打伞了。 公交站离报社三百米,已站上许多等车回家的人。候车亭下没有空余位置,她往旁边站,抱着自己的背包,手里提着帆布袋子装着的盒饭。 忽然的,头顶光线一暗,她抬头,看见倾斜遮过来的黑色伞面,立即转头去,一时愕然。 落雨的黄昏,濛濛天光,他像是雨里的一道影子,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来到她身后的,她都没发现。 “你怎么来了。”黄希言不由笑问。 席樾T恤外面多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质衬衫做外套,靠近时身上有一股薄薄的雨水气息。 她侧了侧身,他就会意地往前站了一步,和她并肩,“听见下雨了,想下楼散散步。想到你可能要下班了,过来看看。” 黄希言微微地怔了一下。 路面坑洼里积了水,雨落下来,涟漪浅浅散开。 方才注意到,路灯什么时候都亮了,柔和昏黄,在模糊的雨景里晕开,映在路人打湿的伞面上,映在那积水的坑洼里,像一摊氤氲的黄月亮。 有什么轻轻将她心脏往上顶,无限接近于喉咙口,又落下去,反反复复。 她低头,没去看席樾,轻声说:“去找个地方吃饭么。”晃了晃手里的帆布袋子。 靠近报社的地方,有个公园,平常是附近居民纳凉的去处,今天雨天,几乎没人来。 他们去的时候,亭子里有两个人躲雨,但没一会儿也走了。 四周树木匝地的密集,雨水浇过,绿得接近于黑。屏蔽了来自马路的噪声,唯独雨丝砸在叶片上的,沙沙的,窃语一样。 席樾撑的黑伞收了起来,靠着亭子的圆柱而立,水顺着碰击布的伞面,下落到伞尖,很快在水泥地面上汇聚成小小的一摊。 黄希言从帆布袋里拿出来饭盒,放在石凳上,一一揭开,再递过筷子。 他们静静吃着饭,谁都没有出声,因为这里实在太静,一开口,就好像会惊到什么一样。 沉默的一餐过去,黄希言将筷子放回筷盒,收起空掉的饭盒,一并收入帆布袋里。 亭子的栏杆呈环形合抱,她往外坐了坐,一条手臂伸出去,凉风带着雨丝从指尖擦过去。 收回手,抱着手臂,搭在石头的栏杆上,下巴再枕上去。 天将完全黑了,不远处树下藏着一盏路灯,是远近唯一的光源。 这样的安静使人昏睡,又隐隐心悸,但着魔一样不想离开。 黄希言发了好久的呆,突然回神,发觉席樾在看她。 警觉心回笼,她立即伸手去拨头发。 席樾的手伸过来,先一步拦住了她。 微凉的手指,擎住她的手腕,微一用力地格开去,却没松手。 另一只手也探过来,伸向她左侧额头。 黄希言有觳觫感,下意识想躲,却莫名地一动不动,瞳孔微放着,看着席樾。 感觉他落在额头处的那只手,拨开了她的头发,往耳后别去,手指停顿一霎,往下,轻轻地托住她左边的下颌骨。 他微微地偏了一下头,注视她太阳穴至颞骨上方的一线。 黄希言已经没法控制自己不去颤抖,此刻被头发遮住的侧脸暴露,甚至比让她**更具安全感尽失的被剥夺感。 她下意识地,让自己露出笑脸,“很丑,是不是?” 夜色湿重,闻到雨腥味,偶尔一阵风挟雨扑到皮肤上,带起一阵凉意。 席樾静静地看进她的眼睛里,目光温柔地近于悲悯,“怎么会。这很特别。” 她感觉到,席樾手指蜷起,以指节轻轻地触摸了一下。 那只是胎记,没有任何痛觉,她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噤。 第8章 (晦涩的雨夜...) 黄希言睁着眼睛,许久没有眨一下,直至眼睛里渐渐地有了雾气。 是这样寂静无人的气氛,还是席樾的语气和目光,让黄希言有迫切倾诉的**。 话都变成了沉重的石头梗在喉咙里,势必吐出来,或者彻底地咽下去。 他们远远、远远没到互剖心事的交情,但她从别处得知了席樾的一些过去,是否也该同等地回报些什么。 这么说服了自己之后,黄希言笑了笑,偏过头,使自己的脸离开他的手指,“你还记得我姐姐长什么样吗?” “嗯。”席樾收回手之后,轻轻地碰了一下鼻子,转过头去,没再注视她。 “我姐姐,很漂亮吧?” 席樾顿了一下,“……嗯。” “其实,我是我妈妈计划外的孩子。那时候我爸爸在外面有了一些桃色新闻……妈妈知道了,决心离婚,爸爸不答应。我是我爸爸,勉强她的产物。她想过打掉,但我爸爸派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所以从一开始,我的存在就让她很厌恶,生下来之后,这么大这么难看的胎记,就更让她……而且,那时候我妈妈正处在升职的关键时期,但生育让她的事业被迫停滞。我的存在,让她比同期同事的晋升速度,落后了三年不止。”黄希言侧头看他一下,“你听说父母会不偏不倚地对待每个孩子这句话么?我不相信,我想,你应该也不会相信是吧。” 席樾神情晦涩。 黄希言猜想他是想到了不愉快的往事。 他们有共通而切肤的痛苦。 “人的心脏,左右都长得不一样,怎么可能做到不偏不倚。我大哥和姐姐,长得好看,聪明,从小品学兼优。我有时候都会嫌弃我自己,怎么会这么笨,那么多时间投进去学习,为什么就是学不会。” 她唯一的天赋技能,可能就是点在了察言观色上。 好像记事起,就能模糊感觉到,每次妈妈视线一触及到她的脸,就会微微蹙眉地别开,那时候还不理解,只隐约觉得不开心,好像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污秽的过错。 小孩子直觉很准,喜欢和不喜欢的,再微妙也能察觉。 大哥和姐姐是受喜欢的,被骄纵的;她是需要小心翼翼的,不能犯错的,最好尽量降低存在感的。 可是她那么不聪慧,犯错总是难免,叮嘱自己下次更小心,可越小心,越容易犯错。好似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恶性循环。 然而,即便不被喜爱,她却没办法怪她妈妈。妈妈也是可怜人,被背叛、被强迫,还要接受她这样一个难看又笨拙的孩子。 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那些注视她的视线意味深长事出有因,是在读幼儿园的时候。 打闹间,头发被掀起来,和她一起玩的小朋友,先是愣着,继而哇哇大哭。 她不知所措,也跟着哭,哭到停不下来,老师只好叫来家长。 妈妈一把将她扽到了车上,不耐烦地把两侧头发使劲往她侧脸上按,叫她:哭什么哭!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还不遮牢点!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哦,原来我是跟别人不一样的怪物呀。” 一时之间,安静得只剩下雨声。 又一个漫长的瞬间过去,席樾开口了,原本一贯清冷的声线,也仿佛沾了一点雨水的湿重,“你不是怪物。” 他看着她,再重复一次,“你不是。” 奇怪的情绪,堵在心口处,黄希言不得不转过目光,不去看他。许久,笑一笑,问他,“你以前,是不是没发现?” “嗯。” “以前是这个发型,记得么?”黄希言将两边头发抓住,留至下巴的长度,“从幼儿园直到高中毕业,都是这样。” 妹妹头,两侧厚重地垂下来,盖得严严实实,能够屏蔽那些多余刺探的视线。 尤其小学时期,小孩子最是天真残忍,不懂得宽容那些与众不同,更不可能懂得维持起码的表面礼貌。 这样的发型,最初更多是一种自保,后来就成了习惯。 方才席樾替她将头发别到了耳后,她干脆就没放下来了。 在这样没有旁人的黑夜里,吓不到别的人。 至于席樾。 她知道的,他不会说谎。 也不会被她给吓到。 黄希言身体朝外再坐了一些,侧着头,任由风吹到她的侧脸上,心里是一种憋闷到极点,终于找到出口的畅快。 于是,一鼓作气地,她说:“……其实,还有一件往事,我谁都没有告诉过,我想告诉你。请你不要笑话我。” “我不会。” 黄希言身体转了过去,再将胳膊搭在栏杆上,脑袋枕上去,好半晌,也没开口。 席樾不催促,安静地注视着她。 终于,黄希言说:“我读高三的时候,谈过一段恋爱。我……不想提到他的名字,就让我叫他Z吧……” 黄希言和Z认识,是姐姐某次在家里办派对,请了同事。同事来的时候,将正在读大三的弟弟,也就是Z带了过来。 Z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人,法律专业的,十分能言善道。后来有一次,黄希言和姐姐在外面吃饭,又碰见了姐姐的同事和Z。四人一起拼桌,吃饭的时候,Z加了黄希言的微信。 之后Z时不时地会在微信上跟黄希言聊聊天,话题轻松有趣,从来点到即止,绝不冒犯。 这样持续了快有两三个月,黄希言某天早上起床,发现微信上有条Z在凌晨三点发来的消息,他说:一定是大半夜的人会变得不理智,不然我怎么会想要约一个高中生出来见面。 黄希言看到这条消息心里直接一个咯噔,不知道该回什么,逃避心理地晾了他好久,直到某天下晚自习回家,在校门口碰到了Z。 他说他是来等她的,想试试看今天能不能等得到,如果等不到,说明老天也不站他的边,那么以后他再也不会继续联系她。 “那已经是深秋了,天气好冷,Z穿得那么单薄,等了我那么久,我碰他手的时候,他冻到都快没知觉了。我看着他,告诉自己这样是不行的,但是……” 和Z的交往是瞒着家里的,她自小家教甚严,家里不可能允许她一个读高三的未成年人谈恋爱,对象还是大她四岁的成年人。 那几乎是黄希言从小到大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 席樾轻声问:“后来,发生了什么?” 黄希言两手放在膝盖上,攥紧了,又轻轻地松开,“……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问过他一个问题,在不在意我脸上这么大、这么难看的一块胎记,他说当然不在意。” 因为这句话,黄希言才彻底放任自己相信他,以至当他们独处,他情难自禁而提出更进一步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不如说,那种心情是歃血为盟。 高三下学期的一个春天的周末,Z提出带她和他的室友吃个饭。定的是Z学校附近的餐馆,Z顺便带她在学校里逛了逛。逛到了宿舍楼下,Z让她在门口等着,他上去喊室友下来。 她来时带了一些点心,想要送给Z的室友尝尝,忘了交给Z带上去。 她看男生宿舍门禁稀松,一时心血来潮,就混了进去。 她知道Z住在哪一层哪一间,自己找上楼去。 Z的宿舍门掩着,没关紧,在走廊里,她听见Z和某个男生聊天。 男生问Z,高中生的滋味爽不爽。 Z说,爽个屁,哭了一晚上,哄得老子一点兴致都没了。而且她那个脸,不关灯能看?我半夜起床喝水,开灯一眼能被吓个半死。 男生哈哈大笑,说,忍忍呗,想吃软饭还不得遭点罪。 Z说,滚滚滚。 黄希言听见这些话,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就走,呆在原地忘了反应。直到Z和他室友收拾好准备走了,一打开门,四目相对,黄希言才赶紧跑了。 好在,Z知道算计落空,倒没再缠着她。 “我好像还没办法死心,回去之后,在微信上问他,所以,一开始接近我就是有目的的吗?他回答我,世界上永远没有白吃的午餐。我把他拉黑了,这件事就到此结束了。” 黄希言脑袋深深低垂,声音如果再低一分,就会彻底被雨声给吞没。 话音落下,随之而来的只有更安静的雨声。 席樾看着她,很认真地审视。 寂静了太久,就在黄希言准备开口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地搭上她的脑袋,“我理解不了。” 黄希言怔了下,“什么?” “为什么会有人,觉得这很难看。”他注视着她的侧脸,“不会有一种美,比美的本身被破坏,而更具有美感。” 黄希言微微睁大眼睛,一霎,笑了,“……你的理论好绕,我听不懂。” 她微微地眯了一下眼睛,看进前方沉沉的夜色里,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不过,谢谢席樾。 以为这么一段往事,正视它、治愈它势必需要很大的勇气,但原来其实说出口就可以释然了。只不过从来没有那个人,可以让她说出口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黄希言不由微笑:“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蠢,竟然被这么低劣的手段欺骗。” 席樾声音沉沉:“这么说,不是在替伤害你的人开脱吗。 “我应该有自知之明的……” “你不相信么” “……什么?” “世界上有太多面目依稀的好看,你是特殊的。” “以你奇奇怪怪的艺术家的审美么?” “我无法代表别人的审美。” 黄希言笑出声,一歪脑袋,抬眼,便与席樾的目光对上。 冥冥夜色的缘故,他的眼睛显得深而晦暗,她陡然就怔了一下,到嘴边的下一句话顷刻忘记,“我……” 因为这突然的沉默,气氛骤然微妙,晦涩不明。 像这粘滞的、昏暧的雨夜。 黄希言移开视线,几分慌乱,坐正了身体,又推了一下栏杆站起身。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嗯。” 第9章 (刻意的距离...) 席樾带来的这柄伞很大,遮挡两个人绰绰有余。 黄希言有意离他远了两分,雨水从雨伞边缘落下来,有一半都滴在了她肩膀上,即便这样,她还是没有向他靠近。 走路回去得要半小时,他们选择回到刚刚的站台等公交车。 黄希言手里提着那个装饭盒的帆布袋子,低头看着脚边,只要微微偏一下目光,就能看见席樾黑色运动鞋,他立在地面上的黑伞的伞尖,雨珠一滴接一滴往下滚落。 怔忪的时候,席樾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臂,轻声提醒:“车来了。” 早就过了下班的高峰期,车里很是空旷。 黄希言肩颈处衣服打湿了,上去时被冷气吹得一个激灵。 车上有空位,但没有两个连在一起的。 黄希言在第三排的靠过道的空位坐下,指一指后面,让席樾去坐。 席樾却说:“不用。” 伸长手臂,抓住了吊环,就站在她身边。 黄希言将帆布袋子搁在腿上,两手无意识地抱着。公交车起步,晃动了一下,她肩膀与席樾手臂碰上,便不动声色地,往里面挪动了寸许。 安静的一趟车,几乎没有人交谈,他们像是被闷在了一个空罐头里,顺着下坡路,轱辘轱辘往下滚落,一头栽入满是青荇的池塘。 黄希言好几次抬头去看前方LED屏幕上显示的站名,总有一种走错了路的错觉,日常熟悉不过的通勤线路,下雨的缘故,此刻窗外的夜景却显得陌生极了。 终于到了站,席樾先她一步下去,将伞撑上,向着车门处倾斜,替她挡雨。 黄希言一步跨下去,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还是并肩而行,黄希言依然刻意地与他保持了一点距离。 下雨天,餐饮业的生意也不好做,沿路的店铺,拿蓝色塑料雨布,在店门口支起了棚子,牵一颗白炽灯泡,昏昏黄黄的光,倒映在湿漉漉的地砖上,摆三四张桌,却只有寥寥的食客。 黄希言心神不定,目光虽是看着脚下,心思一点没在走路上。 “小心。” 席樾忽抓着她的手臂一提,她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差点一脚踩上松脱的地砖,别的不说,要是溅上泥水,脚上这双帆布鞋一定是毁了。 她收敛情绪,往旁边让了让,绕开了那地砖。又走了没两步,听见身后有人喊她,转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经过了何霄家的超市。 何霄穿着T恤和短裤,脚上一双人字拖,也不打伞,就这么走了过来。 他看了黄希言一眼,玩笑语气,“说是要辅导我英语的,怎么都逮不见你人啊。” 黄希言笑说:“我这周末应该有时间。” “确定哦?那我到时候微信上找你。”说着,又看了一眼席樾,“樾哥你肠胃炎好了没?我爸说,市医院里他有认识的人,不行的话可以介绍你过去看看。” 席樾语气平淡,“差不多了。” 何霄往两人的脸上都瞥了一眼,要笑不笑的,“雨下这么大,你们是散步回来的?” 黄希言听出来何霄话里戏谑的意思,略有些尴尬,笑了笑,没有出声。 然而,席樾却“嗯”了一声。 何霄脸色一时难看得要命,憋了一会儿,看向黄希言,忽说:“我下周过生日,请朋友吃饭唱歌,你要不要一起去?” “你跟你同学一起吧,我跟他们也不熟,会不自在。” “不要紧啊,我全程关照你好不好?你就唱K的时候去一下行吗?我生日呢。”最后一句话,纯粹是央求的语气了。 黄希言没办法了,笑说:“如果那天不加班的话。” 何霄露出个扳回一城的笑容,看了眼席樾,两手抄进裤子口袋里,退后一步,对黄希言说,“那就一言为定了。”说着,转身回店里了。 经过何霄这么一打岔,黄希言觉得,方才那种微妙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她暗暗地松了口气。 两人走回到了楼下,席樾将伞收起,一前一后地上了楼。 到了自家门口,黄希言顿下脚步,转身看着席樾,犹豫了一霎,“席樾哥,后面几天我要跟报社老师出去采访,中午休息时间不固定,也不好总是拜托同事帮我打包,所以……” 席樾说:“没关系。” “你会好好吃饭的吧?” “……不知道。” 这个回答,让黄希言有种进退两难之感。她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帆布袋的带子,又纠结了片刻,还是下定决心。 到这里,她和席樾之间的来往是两清的。 不要继续了。 她伸手去掏门钥匙,笑说:“那我进去啦。有事微信联系。” 旋动门钥匙,停顿一霎,她将门推开了,走进去的时候没有回头。 席樾待她的房门关上,迈开脚步上楼去。 那潮湿的雨水气息,好像一直蔓延到了屋里。他去沙发上躺下,点燃了一支烟,感觉烟里都有今晚雨水的苦涩。 他被呛得咳嗽了一声,抬手一把将头发往后捋去,手掌撑着额头,转过目光,看见电视柜上,那打包好了的雕塑,黄希言还是没拿走。 那个雨夜的对话,仿佛没发生过一样,黄希言再度过回了跟席樾互不碰面的生活。 她这几天比前阵子更忙,因为工作内容变了。晚报创刊三十周年庆,为了样子上的好看,之前一度停滞的新媒体运营工作,又被重新捡了起来,主编钦点了一个编辑和黄希言负责。 报社公号和微博都有,但几百年没人打理过了,都快长草,密码都是邮箱找回的。 接手后的第一个重要工作,是剪辑一个视频,盘点创刊以来的的十大重要新闻。 郑老师给她批了素材库的权限,过去的视频新闻都能调用。 为这个视频,黄希言前前后后地没少加班,终于赶在截止日期之前,剪辑完成了。 这天恰恰是何霄定了要生日请客的日子,她加完班就赶去定好的地方,总算没放何霄的鸽子。 KTV包间里,同学已经玩嗨了。 唯独何霄,身为主人公一直坐立不安,直到手机上黄希言通知他,她人已经到楼下了,他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下去接人。 一边上楼梯,何霄一边看着黄希言,忍不住笑:“以为你不来了。” “毕竟答应过你的。” 何霄走在她前面把门打开,黄希言却步了一下,因为没想到里面会那么吵,比她小了好几岁的高中生嘶吼唱的那些歌,她都没听过。 何霄伸手搭着她肩膀,把人往里推了推,说:“你要唱什么歌,我帮你点。” “不用不用,”黄希言忙说,“我五音不全的,我听你们唱就好了。” 她跟着何霄在沙发上坐下,卸下背包,不大自在地看了看四周。 有几个人注意到她了,一下凑了过来,其中一个女生笑问:“你是不是就是何霄说的那个大学生姐姐啊?” 黄希言局促不过,却还是不忘微笑,“何霄说我什么坏话了么?” 一个男生说道:“何霄夸你可爱。” 何霄立马否认,“我啥时候说过!” 男生打趣他,“说了不认,怂不怂啊!” 何霄挠挠头,看了黄希言一眼,强行给自己解释,“我就随口一说的好吧。” 大家齐齐地“嘁”了一声,又有一人问道:“姐姐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 何霄勾嘴角笑了笑,下一秒就被他同学搡了一把,大家发出阴阳怪气的“吁”的声音。 黄希言在留心旁人的情绪方面一贯很敏感,只是关于何霄,从来没往那方面去想过,现在恍然明白过来了,登时坐立难安。 只好保持微笑,假装听不懂他们小孩子的起哄。 何霄也怕把黄希言弄得太难堪,将围拢过来的人都哄散了,自己将果盘拿过来,递给黄希言一把小塑料叉子。 黄希言叉了一片西瓜,送进嘴里,心情复杂地说了声“谢谢”。 何霄看着她:“你真的不唱歌?” 黄希言摇摇头。 “那我去唱一个。” 说着,起身去了点歌台那边。他点了一首,置顶,不顾这时候正有人在唱,直接切了。 唱歌的他的同学笑骂了一句,倒没计较,把话筒递给了他。 黄希言往屏幕上看一眼,好老的一首歌,张国荣的《怪你过分美丽》。前奏一过,何霄张口,粤语口音居然模仿得似模似样,音色也不差。 她感觉到何霄在看她,只是低着头,吃水果。 何霄唱完,重新回到她身旁坐下,也没多说什么,拿了个小叉子,陪着她吃水果。 黄希言本来在盘算着,找个理由提前回去,结果知道了其实零点过了才是何霄的生日,大家在等着那时候给他吹蜡烛,不想扫他的兴,就决定再等一等。 有人过来喊她和何霄打牌,她因为不会打,婉拒了,何霄也就不去了,陪着她坐着。 黄希言忙说:“你跟他们打吧,不用管我,我自己玩手机就好了。” “我说了要关照你的。” 两个人不尴不尬地坐了一会儿,何霄问她,“你玩手机游戏么?王者荣耀?我们可以双排。” “不玩。” “吃鸡呢?” “也不玩……” 何霄挠挠头,“那你平常,玩什么?” “看书比较多。” “我一看书就头大……”何霄苦恼不过的表情。 “所以我说你不用管我呀,我比你大,生活方式也不一样。我平常,就是比较无聊的一个人……”黄希言承认自己有旁敲侧击的意思。 “也没有大几岁。”何霄截断她的话。 这时候,何霄的同学喊他,“老何,过来打牌!” “不来。” “操,缺人啊!赶紧过来!不是怕输钱吧?!” 何霄有为难的神色。 黄希言赶紧劝他:“你去玩吧。我要回复一下我领导的微信。” “那我去打两把,一会儿就回来。” 黄希言点头,“去吧去吧,不用管我。” 等何霄去了沙发的那一头,黄希言不由地松了口气。 抱着手机玩了没一会儿,就快到凌晨了。 何霄的同学拿出生日蛋糕,点上蜡烛,掐着点地关上了灯。 一群人把何霄推到了中间去,让他吹蜡烛许愿。 等吹过蜡烛,大家分蛋糕,尝了没两口,传统环节就开始了:不知道是谁先抹了何霄一脸,何霄不甘示弱地抹回去,没一会儿,大家就打成了一团,无一能幸免。 黄希言在外围,一直没被战火波及,然而有个被大家“欺负”得很惨的女生眼尖,看见了黄希言,立马转移了战火,一手奶油,径直朝着黄希言的脸抹过来。 何霄赶紧去拦,然而已经来不及,眼睁睁看着奶油糊了黄希言一头。 他是下意识地,抓起了黄希言的头发,扯自己的衣袖去揩。 黄希言前头已经被那个女生“偷袭”搞懵了,何霄的这一下,她也是没反应过来,阻止的动作到底慢了一步。 她的头发被何霄抓起来的瞬间,本是注意着他们这边的几道目光,瞬间就滞住了。 这陡然诡异的沉默,吸引更多人转过头来,也都齐刷刷地愣住,往她脸上看。 黄希言条件发射地露出个笑脸,而后将头发从何霄手里扯了回来,笑说:“我去洗一下。” 抓上自己的背包,便朝着门外走去。 何霄拉开门追了上来,在走廊里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语无伦次地道歉,“对,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黄希言笑着摇摇头,“你让我去洗一下。” 何霄神情无措地松开了手。 奶油很难洗,黄希言拿清水试了试,放弃了。 一手油乎乎的,难受死了,水也冲不掉。拿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只能作罢。 她抬头,往镜子里看了一眼,顿了顿,将头发掀起来,侧过脸,看了看,微微蹙了蹙眉,又将头发放下。 刚要走出去,来了个电话。 跟她一块儿负责新媒体工作的编辑打来的,说片子主编又审了一遍,觉得其中有条新闻不合适,得替换掉。 “什么时候要?” “明天上班,主编要发给上头的领导审。希言,能不能麻烦你晚上改一下?原本我应该跟你一起的,我小孩发烧了,我这会儿还在医院里陪着。” 黄希言说:“没事,我来改就行。” 接完电话,走出门去,何霄还不知所措地等在外面。 黄希言笑说:“我得回去了,临时要加一下班。” “我送你。” “不用了。” “让我送吧,行吗?” 黄希言笑着摇摇头,“这里回去也不远,不用送啦,你同学还在等你呢。” 何霄摸不准黄希言有没有不高兴,因为她从来都是笑着的,他连她需不需要道歉都搞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拒绝他相送的态度很坚决,虽然语气是一贯的柔和。 于是,就没有再坚持,“那……你注意安全,到家了跟我发微信。” “OK。” 从KTV打个车回去,也不过就十来分钟。 但是黄希言心里焦躁得很,迫不及待要洗掉这一头的奶油。 车在巷口停下,她下车之后飞快往里走。 到了门口,刚准备拉开那锁头坏掉的铁门,听见不远处一道声音喊她:“希言。” 她愣了下,转过头去,才发现右手边深巷的黑暗里,席樾站在那里,手指间夹了一支烟,一点忽明忽灭的猩红色。 第10章 (失陷的空间...) 黑暗里,他像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如果不是出声,她可能根本不会发现。 “你还没睡么?” “下来散散步。”席樾朝着她走过来。 “这个时间,散步?” “我一直是这个时间散步。” 黄希言看他一眼,凭他的语气和表情,她不觉得他是在说谎或者开玩笑,就笑说:“你知道么,何霄之前跟说我,他一直很纳闷,你是不是从来不下楼,那是怎么倒垃圾的。 席樾却没理她的这句话,人已经走到了她面前,看见她明显纠缠打绺的头发,微蹙了一下眉,再往她脸上看,“晚上玩得不开心?” 她下意识:“没有呀。” 席樾看着她,目光静静的。 她脸上笑容慢慢地淡去。 他的目光让她觉得,在他面前强颜欢笑很幼稚,很没有必要。 席樾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他们吃蛋糕,奶油抹头发上了。” 至于,刚刚在KTV里的那个插曲,真的不算什么事,大家未见得有任何敌意,只是事先不知道,骤然看见才不免惊讶。 是她自己敏感,一时反应过度。 没什么跟席樾提及的必要。 席樾再看她一眼,“早一点休息吧。” “休息不了,”她轻叹声气,笑说,“临时要加一下班,我洗完澡还得去一趟网吧。” “家里不行么。” “我的笔记本可以剪视频,但是渲染很慢,网吧电脑性能好一些。” 席樾静了几秒钟,轻声说:“你可以用我的电脑。” 黄希言愣了下。 “应该比网吧的好。”席樾又补充一句,说着,伸手拉开了铁门。 自见到黄希言,他手里的烟没再抽一口,进门时在墙边按灭了,拿住烟头,扔进了拐角的垃圾桶里。 上楼的时候,席樾走在前面,平淡的语调,音色清冽,问她:“最近很忙么。” “还好。” “听见你晚上到家开门很晚。” 黄希言又愣了一下,抬头,看见他身上黑色的T恤,隐约显出分明的肩胛骨,她垂下眼去,笑说:“那你睡得好晚。” “失眠。一直在画画。” 黄希言张了张口,还是决定不接这句话。 到602门口,席樾说:“门我不关,你等下上楼直接进去吧。” 黄希言只好说:“……好。” 黄希言洗漱完,磨磨蹭蹭地吹干头发,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 拿上移动硬盘和笔记本的时候,她依然在犹豫,是去网吧还是去楼上找席樾。 开门,她在门口站了好久,还是拐弯,上楼。 702室的门果然是虚掩的,她推开,走进去,轻轻阖上,看见门口脚垫上摆着席樾的凉拖鞋,弯腰把自己的鞋脱掉,换上。 书房门半开着,里面有音乐的声音,一首英文歌,在她的歌单里,叫做《SlowFade》。 Latenights,areyousleeplesstoo?Wideawakeinthestarlessblue,staringupattheceiling,doyoufeelwhatI'mfeeling 黄希言走过去,轻轻敲一敲书房的门,推开。 席樾手指点击了一下鼠标,蓝牙音响里音乐停止,他从电脑桌前的椅子上站起身,把位子让出来。 席樾的这个书房,毋宁说更像是画室,画集、书本和画稿随处可见,地上堆了些石膏像,罗马王或是小卫;靠墙位置摆着两个画架,一旁一个宜家样式的小推车,装着各种管状的、罐装的颜料;两米多长的一张大书桌,放了两台电脑屏幕,此外,还有数位屏、iPadPro。桌上三个笔筒,让各种勾线笔、填色笔、马克笔等装得满满当当…… 东西太多,一眼都看不完。 上一回进席樾的书房,黄希言就很羡慕,这完全是她梦寐以求的个人空间,每个角落都只堆放自己喜欢的东西。 黄希言走过去,往屏幕上看了一眼,席樾的画稿进行到一半。 她问:“我把电脑占了,会不会耽误你的进度?” “不会。我乱画的。”他将文件保存,关掉Photoshop,自己拿起了iPadPro和ApplePencil,去了靠窗的沙发上坐下,把电脑让给她。 席樾的电脑椅也舒服得不得了,坐下去时,腰和脊椎都能得到很好的支撑。 电脑屏幕是一张CG图,不知道是不是席樾自己画的,两台显示器分屏显示,能同时展示多个窗口。 黄希言没空感叹更多,将移动硬盘里的premiere的安装包、工程文件和视频素材,一并拖到了电脑里。 席樾靠坐着沙发,一手端着iPadPro,另一只手里拿着ApplePencil。没什么灵感,随意涂了几笔,只当是做基础练习。 蓝牙音箱里突然传出声音,一个女声字正腔圆地播报一条新闻。 他抬眼一看,黄希言明显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调节音量,又转过头来冲他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抱歉,忘了你电脑接音箱了——会不会吵到你?要不要我换成耳机。” 席樾说:“没事。” 书桌在斜对面,他的角度看过去是黄希言的侧脸。 她个头小巧,仿佛能被电脑椅整个包进去,身上一件白色T恤,版型宽松,更显出衣服下的身形是薄薄的一片。长发披散,发尾微微自然蜷曲,灯光下显出一种深棕的色调。随她点按鼠标的动作,有几缕从她肩头上滑落下来。 她忙于工作的时候,不自觉收敛了时时挂在脸上的笑容,嘴角紧抿,神色严肃极了,和略显幼态的外表很不相称。 与此相对,脚上动作却没停,闲不住一样,前脚掌着地,偶尔无意识的勾起来,偶尔踢一踢脚边宽大的凉拖鞋。 席樾挥笔的动作出于下意识,反应过来时,一张速写已然跃然于屏幕之上。 他笔尖一顿,回过神来,手掌撑住了额头,盯着屏幕看了一眼,呼出右上角的菜单,右滑图层,笔尖在“删除”的选项上停顿一瞬,点按下去。 画面恢复一片空白。 他丢了平板和手写笔,起身,往书房外走去。 黄希言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经过书桌时脚步没停,也没对她说什么。 黄希言喊他一声,“我是不是吵到你啦?” 他在书房门口身影顿了一下,“没有。我去外面抽一支烟。” 席樾去客厅了待了好一会儿,才又进来。 经过她身边时,她闻到他衣袖上沾了烟草的味道,目光随他回到了窗边那张沙发上。 他坐了下来,没再拿起平板,随手从窗台上拿了本杂志,摊在扶手上,手肘撑在扶手的边缘,低着头,翻得漫无目的。 头发落下来,他随意地捋了一把。 他好像要融进靠沙发扶手的那盏落地灯,放出的薄黄的灯光里。 黄希言回神,赶紧移回目光,专心于手头工作。 她从工程文件里抽掉被主编否决掉的那段视频,替换成了另外一段,重做了字幕,从头到尾再检查了三遍,然后选定格式,开始导出渲染。 剩下的,就是软件和电脑性能的事了。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两点,黄希言脚趾勾了勾,找到凉拖鞋穿上,转个身,“那个……” 席樾抬眼。 “我用完了,就等渲染了。”她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席樾丢了杂志,起身走过来,一只手撑住电脑椅的扶手,一只手去拿鼠标,点开了软件,查看进度。 下一瞬,转过头去,看向她,“你要休息一下么,渲染完了我叫你。” 他因为是弯着腰的,和她的距离,比他站直时近得多。 黄希言心里紧了一下,屏住呼吸,踩着拖鞋后退了半步,笑着指一指沙发,“我就在这里眯一下吧。” “好。” 书房的沙发不大,两人位的,黄希言个子不高,睡上去倒是刚刚好。 席樾在电脑椅上坐下,片刻,将椅子转过来,看她一眼,“需要毛毯吗。” “还好……” 席樾站起身,往书房外去了。黄希言注视着他踩在木底板上的脚,足踝嶙峋,皮肤又白得过分,实在有一种……羸弱美感。 用美形容一个男人,是不是不恰当。她想。 片刻,席樾拿着一张灰色的毛毯回来了,是上一回她盖过的。 他递到她面前,她笑着说了句谢谢,抖开给自己盖上。 不止如此,席樾还随手将沙发旁的落地灯按灭,又特意走到门边,关上了书房的大灯。最后,独余他书桌上的台灯,但也拧到了最低的亮度。 席樾转头再看她一眼,戴上了头戴式耳机。 黄希言没睡着。 房间里台灯和电脑屏幕的光源,将席樾侧影的轮廓都勾勒出来。 安静极了,只有主机运作的声音,还有他手里数位笔在数位屏上滑动的细微声响。他投入的样子,吸引她忍不住凝视,失神到许久没眨一下眼。 片刻,她将身体蜷缩,拉毛毯盖过脸。 嗅到毛毯上有洗衣液的清香,又立即将其拉了下去。 怎样都觉得不适,逃避不了的感觉。 因为这个空间里,全是席樾。 第11章 (孤星的命格...) 黄希言被叫醒,是在凌晨四点钟。 一旁的落地灯被揿亮了,她睁眼时被刺了一下,又一下子眯起来,缓了好一会儿,再睁开。 视线尽处,是席樾清瘦俊秀的脸,她还是迷糊的,就这么呆呆地看着,有点分不清楚,现时是醒着还是仍在梦里。 直到肩膀再被轻轻碰了碰,一道清冽的声音提醒她:“好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立即坐起身,急慌慌地去找拖鞋,别过脸的时候,耳朵都红了。 黄希言坐回到电脑前面,打了长长的一个呵欠,将导出完毕的视频从头又检查了两遍,确定没什么问题之后,微信上跟同组的编辑说了一声,约她明早提前半小时到,再做一遍验收。 这么晚,想必那个编辑也已经睡了,没回她的消息。 这种前后不着的时间醒来,最是痛苦,头昏眼涩,一闭眼,站着都能再睡过去。 因此席樾叫她再去休息会儿,她几乎没有兴起拒绝的念头,将视频拷进移动硬盘,不由自主地起身重回到沙发上躺下。 理智告诉她这时候其实应该下楼回家,但是身体不听理智的指挥。 实在太困了。 她意识到还有事情没做,挣扎着想要睁开眼,自言自语道:“我明天早上七点要起床……” 不远处,席樾清润的声音回应她:“我帮你定闹钟。” 这句话,让她彻底放弃挣扎,一转念就睡过去了。 大早,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黄希言以为是手机闹钟,条件反射去摸枕头底下,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到。 睁眼一看,陌生的房间,心里咯噔了一下;再看,是席樾的卧室。 她清楚记得,自己是在书房睡着的。 外面敲门声一阵急过一阵,黄希言没空多想,赶紧下床,靸上拖鞋,跑过去把门打开。 外头一个提行李箱的男人,寸头,西装革履,面相周正。 照面他先愣了下,退后一步去确认门牌号,“席樾住这儿吗?” 黄希言点头。 “那你是……”话没说完呢,男人便冲她暧昧笑笑,像是觉得自己这话不该问。 黄希言尴尬极了,“我是他楼下邻居。” 男人自我介绍说:“我叫蒋沪生,席樾朋友,也是他工作室合伙人。” 黄希言侧身让他进去,自己赶紧往书房走去。 蒋沪生放了行李箱,鞋也没换,也径直大步地跟了过去。 书房里,席樾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黄希言伸手,轻轻地推了他一下,“席樾哥,你有朋友来找你。” 席樾没有反应。 黄希言又推了一下,终于,席樾缓缓地抬起头来。 蒋沪生走过来,直接一巴掌拍他背上,“快给老子醒醒!姓席的,我真是操你大爷的,你他妈怎么不跑更远一点,跑到西伯利亚去!” 这个人,明明叫“沪生”,张嘴却是一口北方口音。 席樾揉了一下额头,脸色很难看,熬夜之后,声音沙哑,“你来干什么?” “**,工作室你还管不管了?!” 黄希言还想再围观,但时间已经不允许她继续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她得回去洗个澡,吃个早饭,赶在上班时间前到达报社。 当下,赶紧将移动硬盘和笔记本往书包里一塞,然后跟席樾打声招呼:“席樾哥,我先走了,昨天晚上……谢谢。” 席樾:“嗯。” 黄希言再冲蒋沪生点了一下头,当是招呼,就挎上背包离开了。 蒋沪生往书桌边缘一坐,掏西服口袋,给自己找支烟点上,冷笑道:“你说你遇到瓶颈,得出去找找灵感,招呼也不打就跑了,我忍了;你不告诉我去哪儿,我忍了;害老子满世界找你,我也忍了。可你他妈这是找灵感?我看你是找女人、找乐子!” “嘴里放干净点。”席樾神色冷淡。 “秦澄天天到我那儿去找人!” 席樾不耐烦,推了椅子往外走,却被蒋沪生揪住了衣服。 他转头冷冷地看了眼,蒋沪生知道他的脾气,松了手。 “你是不是忘了还有秦澄这么个人,忙不迭地就把陌生女人往屋里搂……” 席樾打断他,“我们早就分手了。” 蒋沪生一愣,“什么时候的事?谁提的?” 席樾不理他,往门外走。 蒋沪生跟过去,好奇追问,“谁提的?你不会又被甩了吧?” 席樾走进洗手间,一把摔上门。 蒋沪生趁他反锁之前把门打开了,贱嗖嗖地堵在门口。 他本是一肚子的火气,听说席樾被甩了,顿时烟消云散,甚至幸灾乐祸起来,“秦澄这么一个大气懂事的,都受不了你,你说说,你做人得有多失败。” 席樾拧开水龙头洗脸,连个正眼都不曾给他。 蒋沪生越说越起劲,“赶明我找人给你算一卦,你这人命格怕不是天煞孤星。” 席樾取下干净毛巾擦脸,叫蒋沪生让一让,出了浴室,又回书房,拿了烟,往客厅去。 他坐在沙发上,点一支烟,抽了一口,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上。 蒋沪生去他对面坐下,跷着腿,“准备什么时候回深城?” 席樾多一个字都吝惜:“不回。” “大哥,大项目等着你回去主持,行行好,大半年了,散心还没散够?” 席樾不说话。 蒋沪生其实拿席樾很没办法,这人性冷孤僻的狗脾气,但才华一等一,不然不至于一毕业就能拿到美国某著名游戏公司的offer。 他自己也是艺体生出身的,早些年装模作样地画过几年原画,后来自己都觉得水平太糊弄太流水线,认识了席樾之后,就合伙开了个工作室,自己只负责事务性的工作,专业的交给席樾。 席樾的履历和水平,放业内岂止香饽饽,简直摇钱树。但这位财神爷在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突然宣称自己遇到瓶颈,手头项目一做完,招呼没打一声,凭空蒸发了。 蒋沪生也知道,艺术家确实需要放空和充电,所以一直没打扰他。但消失了快一年,这就过分了。最近,国内数一数二的游戏工作即将启动一个S级项目,点名要席樾,谈的价钱是人都没法不心动。 于是,蒋沪生几经辗转打听到了席樾现在的下落,连夜杀上门来。 蒋沪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样,你回去先领着把这个项目做完,做完了再给你半年……不,一年的假?” “你随便找个人做吧。” “你以为?能找早就找了,甲方爸爸只认你。” “那就推了。” “那都是钱!” 席樾真不耐烦听他了,站起身。 “你去哪?”蒋沪生跟上去。 “逛逛。” “那我也跟你去逛逛。” “……” 蒋沪生缠过去,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只文件袋,递给席樾,“你看看,你一定感兴趣,不是我吹,绝对是3A级大作的制作水准。” 席樾还是这句话,“不做。” “你不做我就在这着住下,你什么时候答应了,我什么时候回去。” “没你住的地方。” “没我住的地方,那有刚刚那个小美女住的地方?” 席樾不想理他,拿了挡着他路的文件袋,随手往茶几上一扔,便往外走。 “你去哪儿?” “说了,逛逛。” “去吃早餐?我还没吃早餐呢,我俩一起去?这么久没见了,你就不想跟我叙叙旧?” 席樾光想想这个画面就觉得怪恶心,直接调转方向,往书房走。 “你就不想跟我呆一块儿呗!”蒋沪生很乐见自己哪怕治不了席樾,能恶心恶心他也是好的,“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随便。” 蒋沪生出了门,屋里终于清净。 席樾揉揉额角,叹声气。 就没遇见过比蒋沪生更烦的人。 但不得不说实话,工作上的事,他离不开蒋沪生。蒋沪生是他跟一些俗务之间的桥梁,能替他挡下许多他不喜欢的应酬、人际来往。 蒋沪生是个入乡随俗的主,不管到哪儿,都能像在主场一样自如。 他去楼下逛了一圈,选定一家早餐店,点了碗虾皮小馄饨。 坐着等餐的时候,看见收银台有个姑娘在点单,可不就是早上在席樾屋里的人。 小姑娘拿着餐牌,四下张望找位子,他适时地招一招手,叫她过来坐。 黄希言听见有人叫,转头看一眼,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过去,和蒋沪生拼桌。 蒋沪生殷勤得很,给她斟了茶,托腮打量,笑眯眯问道:“弟妹您贵姓?” 黄希言一口茶呛住,咳了两声,窘迫道:“蒋先生平常就是喜欢跟人开玩笑的性格吗?” 蒋沪生笑了,“还真只是普通邻居啊?” “不然呢?“ “我这不是也看了一回稀奇吗,以前席樾可从来没让普通邻居在家里留宿。” 黄希言尴尬得不行,她最不擅长应对蒋沪生这种自来熟的性格。且他的自来熟跟何霄的还不大一样,不如说,何霄之于他只是小巫见大巫。 见黄希言不应,蒋沪生也收敛两分吊儿郎当,正色笑道:“所以姑娘贵姓?” “黄。” “黄小姐……” 黄希言被他的这个称呼别扭到,“你直接叫我黄希言吧。” “黄希言……”蒋沪生咂摸这个名字,片刻,想到什么,“我知道一个人,叫黄安言,你们名字就差一个字。” 黄希言觉得,蒋沪生今天估计就是来治她容易尴尬的毛病的,用以毒攻毒的方法,“……黄安言是我姐姐。” 蒋沪生愣了下,“所以你是……那你跟席樾……” 他摸摸脑袋,现下这个状况他也有点懵了。 他拿眼去打量黄希言,小姑娘娇小清瘦,就穿简简单单的白T和仔裤,脚上一双鞋面干干净净的小白鞋,清爽单纯的学生模样。说不上多漂亮吧,但皮肤白,说一声小美女是不为过的。她长了张没吃过苦的脸,但气质却有三分的轻愁,尤其垂眼的时候,眉眼之间总有些散不去的忧郁。 这类型,是不是席樾喜欢的,他说不准,只知道秦澄的长相和她完全不同。 如果说,她跟席樾之间真有点什么,初恋前女友的妹妹,过去的小姨子…… 蒋沪生乐了,他得承认,玩还是席樾会玩。 黄希言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姐姐?席樾哥跟你提过她么?” “你觉得席樾是那种会跟别人聊前女友的个性?是有一回,秦澄跟我提起来,说席樾初恋女朋友很漂亮,还给我看了她Linkedin主页的照片。至于秦澄是怎么知道的,我就不知道了……” “秦澄是谁?” “席樾女朋友。” “哦。” 蒋沪生完全是故意的,眼见小姑娘目光陡然一暗,心里有底了,方才慢悠悠地补充一句,“哦,纠正一下,前女友。 第12章 (无适的小别...) 然而,蒋沪生略感意外,黄希言并没有因为他纠正了那是“前女友”而振奋多少,不如说,她仿佛陷入另外一种让他看不懂的低落。 蒋沪生笑说:“黄小姐对席樾的这些事情都不知道?” “我都说了,我只是普通邻居。”黄希言笑意已经很淡了,低头去拿茶杯。 片刻,店里服务员将两人各自点的馄饨都端上来,黄希言取了木匣子里的塑料小勺子,低头默默地吃。 蒋沪生知道自己再开玩笑,估计气氛就彻底僵了,正色三分,问黄希言:“席樾在这儿的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我也才来一个多月,了解不深。他……不怎么会照顾自己吧。” “一贯如此了。胃病有没有再犯,你了解吗?” “听他说过,有时候会胃痛……”黄希言抬头看他一眼,“蒋先生是合伙人还是助理?” “有时候是合伙人,有时候是助理,有时候还兼职老妈子……看情况。”蒋沪生一脸的“我就这命”。 这感叹黄希言倒是可以跟蒋沪生共情,不由笑了,“蒋先生过来,是找他有事么?” “带他回深市去,不能老让他这么不事生产下去吧,工作室一群人嗷嗷待哺,地主家也没余粮了。” 蒋沪生开口,总是少不了插科打诨的腔调,黄希言渐渐已经有些习惯他的语言风格了,可能前头那句玩笑话,真没有故意要冒犯她的意思。 蒋沪生感慨,“有才华的人就是有本事摆脸色,他都狂成这样,我还不是得屁颠屁颠儿跑来好言相劝。” “席樾哥,狂么……” “轻狂的狂。这么跟你说吧,他微博上发自己画的画,随随便便就是万转,一群圈内人喊他‘永远的神’。就这样,他还不满足,撂下一句,‘我画的东西是垃圾’,就坚持闭关了。他画的是垃圾,别人还要不要活?” “艺术家永远要‘眼高手低’不是吗。如果他觉得自己的画完美得不得了,那不是说明往后就只能走下坡路?” 蒋沪生定睛看她一眼,笑了,“这话,席樾他跟我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 黄希言又尴尬了,低头舀了只小馄饨送进嘴里,不接他的这句话。 蒋沪生也拿勺子吃了两个,抬眼间,忽然注意到,马路对面有个人,一直在注视着黄希言,“希言妹妹,对面有个男生在看。你看看,是找你的吗?“ 黄希言立即转过头去。 视线一对上,那男生便大步走了过来,径直将凳子拉开,往黄希言侧对面一坐,紧跟着看了蒋沪生一眼,蹙眉道:“你是谁?” 蒋沪生笑说:“你又是谁?” 何霄不理她,转身朝向黄希言,抓耳挠腮的不知所措,“那个……昨天晚上,我真不是故意……” 黄希言笑着摇摇头,“没事呀,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我……”黄希言的这个态度,反而让他更加如芒在背,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下一句话。 黄希言问:“你吃过早餐了吗?” 何霄:“没有……” “那你要不要点一碗。” “我等会儿吃……” 何霄就干坐着,看着黄希言,安静了好一会儿,又说:“那个……你晚上,有没有时间,我想单独跟你说两句话。” 黄希言微微笑说:“还不知道要不要加班。” 一旁蒋沪生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不加班也轮不到你,希言妹妹被我预定了,今晚我要请客。” 黄希言抬头看他一眼。 何霄眉头紧蹙,“你谁啊?” 蒋沪生笑说:“那就说来话长了。 何霄不想理会这人,看向黄希言,又恳求说:“也不要多久,就耽误你几分钟的时间。” 黄希言捏着小勺子,缓慢地舀动浮在汤头上的虾皮,“今天可能确实没有时间,晚上要跟席樾哥一起给蒋先生接风洗尘。” “所以,你还是生我的气是么?” 黄希言在心里叹口气,她真的不喜欢这样被追问,本来就是被动型人格,遇事喜欢逃避,“我真的没有生气。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可以提前告诉你,我不在意。” 何霄紧抿着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那你知道,我是想告诉你,我也不在意么?” 黄希言张了张口,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话。 何霄站起身,“反正,今天晚上关店之后,我去你家门口等你,你什么回家,我就等到什么时候。就跟你说两句话,说完我就不会再打扰你了。” 丢下这句话,何霄就转身走了。 蒋沪生笑眯眯问黄希言,“你们在意不在意的,打什么哑谜呢?” 黄希言说:“这和你没关系。” “哟,这句话耳熟,听着怎么像是跟席樾学的?” “……” “跟我没关系,怎么顺着我的话说要给我接风洗尘呢?” 黄希言叹声气,抬眼,看着他,“席樾哥平常有没有跟你提过?” “提什么?” “蒋先生你这个人,蛮烦人的。” 蒋沪生哈哈大笑。 早上去单位,将剪辑过的视频给同组编辑过了一边,两人都判定没问题,发送给了主编。 主编来了之后,审过,给她们反馈意见,通过了。 黄希言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郑老师过来找她,说报社跟市辖的某县级市的当地报社合作,有个为期几天的交流会,包含理论讲座,和一些实操性的课程。 “名单上面有你,你中午回去休息一下,下午四点跟社里的车子一起过去。有些你负责的报道任务,到时候我在微信上布置给你。电脑记得带上。” 突如其来的出差任务,完全解救了黄希言,她正好不知道怎么应对今天晚上非要去她家堵门的何霄。 她很害怕何霄会对她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 中午,黄希言回家一趟,收拾了换洗衣服和日用品,提上行李箱,回到报社。 和她一起去的,还有三个人,两个记者一个编辑,都是社里相对年轻的同事。原本也应该有赵露璐,单位照顾怀孕的女同志,出差的任务一概能免就免。 四人两男两女,很平均,和黄希言一道同去的女记者姓沈,黄希言叫她沈姐。 去的那个县级市,离市里很近,开车过去也只要半小时。 市区范围很小,看着也不甚繁华,落后了大城市不止五年的感觉。 晚上,是那边的招待方统一设宴,黄希言作为实习生,全程小透明状态。 晚饭后没有别的项目,大家就回宾馆休息。 安排的宾馆,名称前面虽然缀了一个“商务”,条件也就一般,价格也很便宜。至于卫生状况,不去细究,也不是住不下去。 黄希言和沈姐住一个标间,沈姐先去洗澡的时候,黄希言给何霄发了一条消息,告诉他自己出差去了,有什么事情,等她回去再说。 何霄没有回复她,估计可能是生气了。 这个交流会的会程安排,第一天和第二天,是各种讲座和理论培训,第三天和第四天,是新闻摄影类的实务培训,第五天早上有个闭幕仪式,结束之后就能回去了。 老实说,没有太大的意思,还不如跟着郑老师实操时学得多。 不过整体安排得很轻松,早上按时点卯,开讲座时,能偷偷躲在下面做点自己的东西。 第四天下午的课程结束,吃过晚饭,沈姐他们要跟主办方的几个编辑和记者,单独出去喝酒,也叫上了黄希言。 黄希言知道他们之前就是认识的,而自己跟社里这次同来的同事不过是点头之交,去了也尴尬,就推说自己有点感冒了,晚上想早一点回去休息。 她回到宾馆,洗了个澡,就坐在床上,打开电脑写郑老师交给他的任务。 不知道过了多久,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起。 拿起一看,竟然是席樾,给她发来一条微信消息,问她:“你出差去了?” 蒋沪生在席樾这里待的这几天,无聊得浑身长虱子,坐立不住。 小城市可玩的太少了,酒吧没劲,KTV更没劲。下午,他去做了推拿,那盲人老医师的手法不知道是太好还是太次,晚饭后睡了一觉起来,这时候全身酸疼。 他躺在书房的沙发上直哼哼,一面问席樾:“到底什么时候跟我回去啊。” 席樾还是爱答不理。 “你可真狠,我搁你跟前待了这么几天了,你也能忍得下来,就这么不想工作?” “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自己回去。”席樾不咸不淡的语气。 不把席樾劝服接单,蒋沪生不甘心回去,毕竟那都是钱。 他百无聊赖地趴了半天,又说:“你就不能抽个时间陪我出去逛逛?好歹你是东道主呢?” “这几天你也没少玩。” “没良心的。”蒋沪生消停了一会儿,抱着手机玩了一会儿,又开始哼哼唧唧,“你一天到晚宅在屋里,也不出去采风,难怪屁都画不出来。” 他这话声音很大,不担心席樾听不见。 果真,席樾动作一顿,转过头冷淡地看他一眼。 蒋沪生自知失言,笑了笑,转移话题,“话说,楼下希言妹妹做什么去了,这两天没见到啊?” 席樾不理他。 蒋沪生打了个呵欠,把席樾的平板电脑拿过来,点开视频网站,看些萌宠、人类幼崽之类的视频打发时间。 他这边看了没一会儿,忽听见席樾将数位笔往数位屏上一掼,一把摘了耳机,往桌上一丢,站起身。 每个动作都透露着不耐烦。 蒋沪生以为自己吵到他了,忙不迭去按音量键。 而席樾根本没往他这里看,揣上了手机,手里拿着烟盒和打火机,出门去了。 蒋沪生忙问:“干什么去?” “散步。” 蒋沪生还没爬起来呢,席樾又叮嘱他:“你别跟过来。” “信不信老子删你画稿!” 席樾咬着烟,下楼。 在602门口停了停,敲门,没人应门。看手机上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到了一楼,一推门,先闻到深巷里闷热潮湿的气息。 拐个弯,出了巷子,吵嚷的人间声,一并向他扑来。 一楼蓝玻璃铝合金门紧闭的茶馆里,三两桌的烟雾缭绕,推牌碰牌的声音,隔了墙依然清晰可闻。 靠外的一张桌上,张姐坐南方,嘴里衔支烟,不知道是不是抓到了好牌,一脸神采飞扬。 席樾隔着玻璃遥遥地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再转个弯,往路边的超市走去。 超市一般十点半关门,这时候还开着,何霄坐在收银台后面,举着手机打游戏。 席樾轻轻敲一敲玻璃柜台,“一包烟。” 何霄听着声音耳熟,抬眼,看了一眼,没甚表情地从后面展柜上拿了包席樾常抽的,扫了扫条形码,再扫席樾的收款码。 游戏里分秒必争,他又赶紧拿起手机。 席樾没有立刻就走,问他:“这几天,见过希言么?” 何霄一顿,也没抬头,“她出差去了,你不知道?” 他滑了会儿手机,听见人出去了,方抬眼看了看,撇了撇嘴。 心里却隐约的高兴,因为黄希言把下落告诉给了自己,却没告诉给席樾。 席樾没回家,沿着这条路慢慢地往前走。 路边昏黄灯光下,缭绕着烧烤摊上飘散过来的蓝色烟雾。 他一只手夹烟拿手机,另一只手打字,从列表里找出黄希言,打开两人几乎没聊过的小窗,给她发了一条消息:“你出差去了?” 第13章 (可爱的月亮...) 此时此刻,宾馆房间里,头顶一盏白冷的灯,空调开得似乎有点低了,很响的运作声。 黄希言盯着手机屏幕,有种失真感。 确认了好几遍,是席樾发过来的,没有错,方才回复他:“是的。” 席樾:去几天? 黄希言:明天上午开完总结大会就回来了。 席樾:以为你回崇城了。 黄希言:没有呢,就是临时出差。 席樾:哪里?” 黄希言:很近,就在附近的XX市里。 席樾:好玩吗。 黄希言:一般般吧。 席樾:还没休息? 黄希言:同房间的同事跟朋友出去喝酒了,在等她回来。顺便写写稿子。 消息回过去,过了好几分钟,席樾才又回复她。 让她意外的是,那是一张图片,拍的是今晚的夜空,虽然噪点严重,也能看出来,是很亮很漂亮的月亮。 黄希言立即放下笔记本电脑,穿上拖鞋,走到窗边。一拉开窗帘,隔着外窗污迹严重的玻璃窗,抬头看去。 被建筑遮挡了些,勉强可以看见,是一样的月亮。 手机捏在手里,她低头看了看,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复,也不知道,席樾为什么要发来这张照片。 或者说,她宁愿自己不要去想,为什么。 因她没有回复席樾,席樾也就没再发来消息。 她重回到床上坐下,注意力散了,什么也写不进去,只好抱着手机,随便刷了一会儿微博。 状态栏弹出来一条消息,是沈姐发来的,说要晚一点回来,让她先睡。 黄希言回复了沈姐,退出与她的聊天框,准备将手机锁屏,定个闹钟休息时,却发现列表里,有新浮上来的红点提醒。 席樾发来的。 点开的时候,她心脏微微一紧。 席樾:这里,离你住的地方近吗? 附带一个地图app分享的定位。 黄希言点开一看,一座桥,就在这附近,步行过去八百多米。 还没回复,席樾又发来一条:如果你还没睡的话,能不能去帮我拍几张照。 黄希言:做画画的素材么? 席樾:嗯。 这时候躺下,恐怕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黄希言答应下来。 她起身换了一身衣服,拿上门卡和手机出门了。 深夜,温度总算降了一些,但走在路上,空气里仍然有粘稠感。 跟着导航,步行十来分钟,黄希言到了那座桥上。 一座纯石头的拱形桥,桥下是一条窄而浅浅的河流。她双臂撑在石材的栏杆上,往下看,河流里倒映着天上的月亮,揉碎了,波光粼粼的,很漂亮。 拿手机试了试,拍出来的效果很一般,有些后悔自己这一趟过来没有带着相机。 拍了两张,发给席樾,问他:这样可以么? 席樾:可以。 黄希言:我去河边再帮你拍几张? 席樾:谢谢。 黄希言下了桥,绕着河堤往前走了一段,找到一段很缓的坡道,可以步行下去。 好久没下雨,连续的烈日蒸得河水水位降低,露出两边干净圆润的鹅卵石的河床。这河流很清澈,河床几乎没有淤泥。 黄希言蹲在河边,捡了几个石子,丢进河里,“噗通”的声音,悦耳极了,月光也跟着河面摇摇晃晃。 玩了会儿,方拿出手机来拍照。 凑得近了些,效果比在桥上好,多试几次,拍到两张还不错的,赶紧发给了席樾。 席樾:谢谢。麻烦了。 黄希言原本想回复“不客气”,看见“正在输入”的提示,就等了等。 片刻,席樾发来一句:其实…… 黄希言:其实? 席樾:……其实,蒋沪生想请你吃饭。 黄希言觉得这句话,实则构不成一个“其实”的前后关系,怪怪的。 她没去细究,回复道:我和他也不熟,吃饭感觉很尴尬。 席樾:等你明天回来再说吧。 黄希言:有点不太想回来。 席樾:为什么? 黄希言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何霄的事,随便扯了一句:出差这几天,蛮轻松的,回来又是一堆的事。 聊天之间,黄希言干脆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河面吹来的风凉爽而舒适,让她一时间不想动弹。 手机屏幕一亮,席樾的消息又回复过来:实习什么时候结束? 黄希言目光在“结束”这两个字上,定了一小会儿,回复道:八月底,或者,九月初吧,还不肯定。 她感觉今晚的席樾有一点反常,居然愿意和她这么有来有回地聊着微信,而且两人聊的话题,实在称不上有什么建设性。 但心里隐约为之开心,在这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深夜桥下的河畔,她可以,不忌惮让自己的开心被月亮知道。 黄希言:你要跟蒋沪生回深市么? 席樾:还没有这个打算。 黄希言:他跟我说,你画画遇到瓶颈。 席樾:嗯。 黄希言:我好像还没怎么看过你的画。我可以关注你的微博吗? 席樾:可以。 黄希言真就打开微博,碰运气地拿席樾的真名搜索了一下,出来第一个用户,就叫做“席樾”,60多万的粉丝,认证是CG艺术家。 应该是他没错了。 黄希言点了关注,再翻他的微博。 经营得简单漂亮,鲜少转发别人,一般是隔一两个月分享一副画作,配上不超过七个字的文案,大多是“小练习”、“细化练习”、“尝试新材质”这样交代性的文字。 每一张画,都是值得拿来做手机背景的好看。 她翻得入迷,席樾又发来消息:你在翻我的微博么。 黄希言:对呀。 席樾:以后找个时间你偷偷看吧,现在,我有种老师当面批改作业的紧张。 黄希言笑出声,回复:不至于的呀,我又不真的当着你的面。 席樾:嗯。 既然席樾这么说了,黄希言就还是关掉了微博。 她抬头,天色像深蓝丝绸,月亮是拿黄色丝线一针一针绣出来一样,有种明净的隽永感。 点开手机,又给席樾发消息:你可以出去散散步,今天的夜色很漂亮。 席樾:我在。 她感觉到,心脏又往上浮,便伸手抱住了双腿,拿膝盖顶住胃部。 席樾回复的这两个字,让她很难形容,好像有种错觉,他们近在咫尺,在一起看同一轮月亮。 月亮照着桥下的人,同样照着桥上的人。 席樾黑衣黑裤,脚上,是出门时随意穿的一双人字拖,手里拿着在超市里买的那一包烟,现在,那里面已经少了好几支。 一小时前,他还在和何霄家的超市外面。 微信上黄希言告知他自己出差的城市时,他走到了那条路的尽头,一个十字路口。 正好,迎面来了一辆空的出租车。他已经还原不了当时的动机,总之,伸手拦了下来。 两地离得不远,开车半个多少小时。 到了这儿,司机师傅以回去要空车为由,还问他多收了一笔车费。 这个县级市的市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他也不知道黄希言究竟住在什么地方。 这桥有百多年的历史了,是这里标志性的建筑,他走到这里,碰运气地发了个定位。 而就在消息发出去的瞬间,他终于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然而,不甘心就这样折返,心里被一种无法形容的焦灼感不断驱逐。 只好,扯谎将黄希言骗了出来。 席樾自己离得不算远,就在桥头的一棵梧桐树下,看着黄希言上了桥,趴在石栏杆上,举着手机拍照,长发被夜风吹得凌乱。 她穿着白色T恤和浅蓝色高腰牛仔短裤,束了一条复古的细牛皮带,脚上是浅色的高帮帆布鞋,很是明净的一抹色彩。 她从桥那头走过来,往河堤那边去找往下走的路时,他们相距,不过一二十米。 只要她回头一下,就能看见他,也会撞破他的谎言,撞破他今天很不应该的冲动。 好在,她没有回头。 等黄希言到了河边,席樾就走回到桥上,手臂撑着石栏杆,垂眼即能看见,她就坐在那里,面前是波光粼粼的小河,那么可爱的月亮。 他抽着烟,一句一句回复她的微信。 时间有种凝固感,把他、和她、和天上的一轮月亮,都裹进半流质的琥珀里。好像,只要他们不让话题落地,就能一直一直地聊下去。 然而,毕竟已经不早了。 是黄希言先提出来,自己该回去休息了,同屋的同事,估计也要回去了。 席樾垂眼往桥下望去,黄希言站起身来,久久地伸了一个懒腰。 他收回目光,打字回复:路上注意安全。到了跟我说。 他缓缓地走回到桥头的树下,将烟灭掉,扔进垃圾桶,不希望火光引起她的注意。 他和静默的树影融为一体,看着黄希言从那道缓坡上来了,目光似乎有一个瞬间从他这边略过。 他不肯定自己是希望她发现,还是不要发现。 黄希言终究还是没有多留意,转个弯回到了桥上。 他又点燃一支烟,拿在手里,偶尔地抽一口。 隔着绝对不会被发现的距离,遥遥地,跟着她过了桥,走过一条街,拐了一个弯。 她停在了一家宾馆门口,抬头看了看,走了进去。 他也就停下脚步,站在路口处,一边抽烟,一边等。 凌晨,路上寥寥几辆车,数个喝得烂醉、喊胡话的路人,红绿灯自顾自地变换,红、黄、绿……尘世都仿佛在倏然地离他远去。 终于,手机屏幕亮起。 黄希言:我到啦,准备睡觉了。晚安~ 席樾向着宾馆所在的地方看一眼,回复:晚安。 他吸一口烟,连同深夜薄雾的苦涩,一并吞入。 第14章 (忧虑的前兆...) 蒋沪生等席樾散步回来,一度等到怀疑人生,直接在沙发上睡过去了。开门声音响起的时候,他手指动了下,手里的手机滑下去,将他吵醒。 他有点懵地捞起手机,坐起来,探头往书房门外看了一眼,打着呵欠爬起来,看时间,快要到凌晨一点钟,不知道这位哥们儿是不是去火星散了一趟步回来的。 蒋沪生揉着脖子往外走,“还以为你又跑了。” 席樾没说话,往浴室去。 蒋沪生点了支烟,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席樾洗完澡出来,“我买了后天下午的机票。” 席樾擦着头发,顿了下,看他一眼,“哦。” 蒋沪生对席樾这个反应一点也不意外,“过来确认你还活着,我也就放心了。你真不想接单,我也确实不能勉强你。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我先回去了。” “谢谢。” 蒋沪生笑了声,“你晓得欠了老子人情就好——还有一件事儿,虽然你们已经分手了,但是你还是给秦澄去个电话吧,她好像有事跟你说,前前后后找了我好几回。” “你转告她,不要找我了。” “懒得转告,要么你自己跟她说。惯得你,当我是传话筒呢。” 席樾没什么表情,往卧室走去。 “你今天不画画了?” “嗯。” “也好。那你早点睡,别成天跟自己过不去,当在熬鹰呢。”蒋沪生起身往浴室走,想到什么,又停了一下,“那个黄希言,到底去哪儿了?我还想请她吃饭呢。” “她明天回来。” “哦……难怪你这会儿神清气爽呢,终于又能见到人了,高兴了?” 席樾直接把卧室门摔上了。 “你妈……”蒋沪生笑骂一句。 黄希言次日中午前后回家,郑老师准她休息一下午,第二天再回报社报道。 回来先了个澡,饱睡两个小时。 起床之后,换衣服下楼去找吃的。 今天照例的艳阳天,午后气温高得吓人,晒得水泥路面白花花的。 黄希言找了个小餐馆,随便点了一碗盖浇饭,吃过之后,去超市找何霄。 午后超市里没什么人,推门袭来一阵凉风。 收银台后面空着,黄希言往货架之间找,看见何霄在那里理货。 喊了一声,何霄动作一顿,起身转过身来。 黄希言笑说:“今天真热。” 何霄看着她,表情是淡淡的,片刻,拉开了一旁的冷藏柜门,拿了瓶冰水递给她。 “直接能喝么?不用扫码出库?” “你喝吧。”何霄再蹲下去。剩的东西不多,他摆完了再站起身,把塑料推篮归置好,方问黄希言,“你回来跟席樾碰头了吗?” “没有。我中午才回来的,刚吃了饭。” 何霄勾了勾嘴角,“去出差没给带礼物么?” “带了一点特产,在楼上,我晚上给你拿下来。” 黄希言说话语气、神情都是如常,她希望何霄能够领会,她不愿意现在的一切发生任何改变。 然而,何霄走回到收银台后面去,一条手臂撑在玻璃柜台上,看着她,下一秒便说:“你过来找我,是愿意给我机会说两句话么?” 黄希言手里的瓶子,因液化浮了一层薄薄的白雾,她没有拧开喝,把它搁在玻璃台面上,她笑了笑,轻声说:“我过来找你,是不希望我们因为这么一点莫名其妙的小事闹得这么僵。你是我来这边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黄希言……”何霄看着她,目光里有种决断。 “何霄。”黄希言截住他,“你可以为你说的每句话的结果负责吗?” 何霄愣了下。 “我是个蛮虚伪的人……很多时候,只要当下的日子过得去,我不会有什么动力去改变它。”黄希言坦诚道,“所以,不管你想说什么,你想好。” 何霄紧紧地抿住了嘴角。 安静了好一会儿。 黄希言笑着将那瓶冰水往他跟前推一推,“请我的也要扫码呀,不然你们家库存对不上怎么办?” 何霄将水瓶抄起来,举起条码枪扫了一下,很是颓然地往她跟前一推。 回到楼上,黄希言从行李箱里拿出一部分今早上跟几个同事一起去买的当地特产,上楼去找席樾。 来开门的是蒋沪生,见到她后,很夸张地打了声招呼,“希言妹妹,你怎么消失了这么多天?” “我出差嘛。” “还好你回来了,我订了明天下午的机票,准备走了,还说请不了你吃顿饭呢。” “这么快就走么?” “我是奈何不了那位祖宗,随他去吧。” 这时候卧室门打开了,被议论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黄希言与他席樾对上,一时间都有些微妙的静默。 黄希言笑了,先开口,“素材用上了吗?” “嗯。” 蒋沪生满头问号,“什么素材?” 没有人回答他。 席樾头发睡得有些乱,声音也有些哑,他揉了一下额角,打个呵欠,“进来坐吧。” 黄希言摇摇头,“我来给你们送东西的,先不坐了,等下还要把稿子整理出来发给我的带教老师。” 蒋沪生说:“晚饭我来安排?” 黄希言犹豫。 蒋沪生说:“赏个光嘛,我明天可就走了。” 黄希言笑,“好吧好吧。” 她就站在门口,连屋里的地砖也没沾一下,蒋沪生接了东西,她就退后一步,轻渺渺地看一眼席樾,“我先下去了。” 蒋沪生说:“五点半准时出发,OK?” 黄希言笑着比个OK的手势。 带黄希言走之后,蒋沪生瞥了席樾一眼,“你们两个,非要装不熟、装普通?” “本来也不熟。”席樾往浴室去,声音平淡。 “嘁。” 五点半,蒋沪生和席樾下楼,去敲黄希言的门。 里头声音应道:“来了来了!” 大约五分钟,门打开了,黄希言一边低头找鞋子,一边说:“抱歉抱歉,稍微耽误了一点时间。” 席樾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下。 大约是因为要出去吃饭,她难得的不是平常那样休闲的学生装束,而是穿了一条黑底的碎花连衣裙,带一点泡泡袖的设计,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帆布鞋,中和了裙子过于甜美的气质,脸上带一点淡淡的妆容,梅子色的浅淡唇色。黑加仑气泡水般,甜而清爽,适合夏天。 一作打量,席樾就立即偏过头去,有隐约的不适感,因为这顿饭的发起者,是蒋沪生。 三人一块儿下楼,蒋沪生给黄希言介绍今天晚上要吃饭的餐馆,问合不合她的心意,不行就再换。 黄希言说:“我都可以。” 顿了顿,又问,“会不会很辣?” “你不能吃辣?” “席樾哥不能吃辣吧……”黄希言说着便声音渐低,感觉自己这话说得太关切了。席樾是走在最后的,她忍住没有回头去看一眼他的表情。 蒋沪生笑了声,“管他的,他可以全程吃白饭。” 到了楼下,黄希言先将给何霄的买的特产送去,再跟蒋沪生他们汇合。 吃饭的地方还有些远,蒋沪生拦了一辆出租车,自己很自觉地上了副驾驶。 席樾拉开车门,黄希言抬头,目光与他碰了碰,微微笑着,几乎没出声地说了句“谢谢”,而后弯腰上了车。 席樾坐上去,关上门,他腿很长,后座空间一下显得局促。 黄希言有意坐得离他远了一些,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不自觉地将斜挎包的袋子缠在手指上,又松开。 好在,有蒋沪生活跃气氛,“希言妹妹是在实习?” “嗯。” “结束以后留这儿么?” “不留,要回去写毕业论文了。” “才大四啊?” “嗯。” “真年轻,我们已经是毕业好多年的老菜皮了。” “但是你已经事业有成了。” “成什么啊,骨干不干活,都要散伙了。”蒋沪生怨念横生。 黄希言笑了,指节轻轻地碰了一下鼻尖,微微偏过头,偷偷地看了席樾一眼,席樾是完全置身话题外的淡然。 蒋沪生找的餐馆,在近郊的一处农家乐,进去之后是宽敞的院子,支着方桌和条凳。 黄希言叫他们先坐,自己要去洗手间一下。 等她出来时,蒋沪生和席樾面对面坐着,桌上上了些瓜子、花生之类的零食。 她走过去,席樾站起身,往左边让了让,空出了条凳右边的大半部分。 这是四方的桌子,另外两面都还是空着的。 黄希言犹豫了一瞬,还是去席樾身旁坐了下来。 她取下肩膀背着的小包,包带在头发上挂了一下,伸手捋了捋头发,微微湿润的橙花的香味散开去。 席樾闻到了,不动声色地偏了一下头。 主菜是整一锅的土豆焖鸡,红烧的口感,没什么辣度。 蒋沪生要了两瓶啤酒,自己喝。吃着饭,一边聊些自己跟席樾当年留学时候的事。当然,多半都是他自己的事,因为席樾到哪儿都是醉心画画,留学生圈子再drama再狗血的爱恨情仇,都跟席樾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听说黄希言家里有意安排她去留学,蒋沪生问:“想申哪个学校?不才,我还是认识些在国外的朋友,需要准备什么资料、写什么推荐信之类的,尽管开口。” 黄希言笑说:“先谢谢啦。不过也还没定,我没有那么想要出国。” “出去了你就知道,还是祖国好,真的。那时候我跟席樾住一个公寓,他有一回生病了,特想吃一口中国菜。那么大雪天的,我开车去中国超市给他买食材,半路回来车还抛锚了,困了两小时……” 席樾不客气地纠正道:“是你女朋友想吃红烧肉。” “……是吗?我怎么记得是你?可能是我老被你折磨,都折磨得记忆错位了。” 黄希言笑出声。 一顿饭,边吃边聊的,花去了近两小时。 买单之后,蒋沪生要去一趟洗手间,黄希言就和席樾先出了院门,到门口去等。 两人并肩站着,都没有言声。 黄希言抬头,看见半空中月亮依然高悬,和昨晚所见的一样的清亮,刚准备开口,手机响了。 掏出来一看,姐姐黄安言打过来。 她愣了下,小声对席樾说,“我接个电话。” 席樾:“嗯。” 黄希言背过身去,走到了一旁,确定不会被听见了,才将电话接起。 “姐姐。” “还在加班?” “没有,跟朋友在外面吃饭。” 随便聊了几句近况,黄安言说:“我过两天要去你们省里开个会,顺便过来看看你。” “不用的……”黄希言莫名心慌。 “去了这么久,也不经常给家里打电话。我过来看看,别叫妈妈和大哥放心不下。” “……好。” “不想我来?” “没有,只是这边条件不太好……” “我顶多过来待一晚。你到时候给我发个定位。” 讲完电话,黄希言叹了声气。 片刻,方转身走回到了席樾身旁。 席樾点了一支烟,夹在指间,袅袅散着灰蓝色烟雾,他低下头,看了一眼,问道:“怎么了?” 黄希言从对这个电话的忧虑之中回神,赶紧摇头,笑说:“没。” 话音未落,忽觉席樾手指向着自己探过来,她愣着,眨了一下眼,本能地想往后退,而席樾的指节已经轻轻地触碰到她的面颊,靠近嘴角的位置。 指节轻轻地往下,做了一个压擦的动作。 他看着她,目光深而静默,“没必要。” “……什么?” 问出口的瞬间,黄希言就反应过来,席樾的意思—— 在他面前强颜欢笑,没必要,他看得出来。 第15章 (越俎的规劝...) 黄希言无措地退后一步,避开了席樾的手,“……真的没事。” 席樾没说什么,手收回去。 两个人还是并肩站着,黄希言低头看着脚尖前方,不去看席樾,气氛一时间几分涩然、凝滞。 片刻,蒋沪生回来了,伸手便将席樾肩膀一揽,说道:“要不再去酒吧坐会儿。”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黄希言说:“我不会喝酒。” 席樾说:“不去。吵。” “你们两个可真会扫兴。” 黄希言笑说:“可以去超市买点酒,在家里喝。” “我又不是缺这么一顿酒喝,是想喝那气氛。”蒋沪生瞪着席樾,“你讲点义气,老子都不勉强你了,你陪老子喝顿酒都不行?――知道你喝不了,给你点个旺仔牛奶总行?” 黄希言听得忍俊不禁。 “别顾着笑,希言妹妹,你去不去?” “我……”黄希言犹豫,抬眼,席樾正看着她,“……那好吧。” 到酒吧,蒋沪生包了一个有低消的卡座,点了酒、饮料和果盘。 黄希言点了一杯无酒精的鸡尾酒,觉得味道很一般,喝两口就放下了,拿小叉子叉西瓜吃。 蒋沪生非常善谈,喝了酒尤其,说单口相声似的滔滔不绝。 不知怎的,就说到他读大学时网恋的一桩糗事,跟喜欢的女神在QQ上了聊了三个月,送了三个月的礼物,最后把人喊出来约会,才知道一开始找人帮忙要QQ号时就搞错了,聊了三个月的人,其实是他想追的女神的室友。 黄希言听得好奇,“那后面怎么处理的?” “我好面子,也不喜欢让别人难堪,能怎么办,硬着头皮跟人把那顿饭吃完,回去之后就删了QQ。那女生当然觉得我是在欺骗感情,和她宿舍的三个人一起去公共教室堵我,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我女神是骂得最狠的那个。” 黄希言不由笑了:“好惨。” “知道我惨,还不也讲个更惨的安慰我一下。” “席樾哥也没讲。”黄希言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瞥一眼席樾。 蒋沪生说:“他啊,谈的每一段恋爱,都是女生甩的他,你说,是不是比我还惨?” 席樾手指夹的烟,在烟灰缸上轻轻地点了一下,并不说话,神情也很平淡。 蒋沪生凑近黄希言,故意小声说道:“你要是感兴趣细节,回头我偷偷告诉你。”卖朋友卖得一点不客气。 黄希言笑一笑,不置可否。 蒋沪生又问黄希言““那你呢?遇到最惨的事情是什么?” 他话音一落,席樾便向着黄希言看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黄希言能领会他的意思,是让她如果不想的话,可以不用非得回答。 她想了想,说道:“我从到大,遇到太多太多很惨的事情了,一时半会都说不完。非要说最惨的话……嗯,有一次,家里筹备我大哥的订婚宴,所有人都把我生日给忘记了。所以,后来每次要过生日之前,我都会故意一遍一遍提醒他们,我生日要到了,你们可以开始准备礼物了。” 蒋沪生愣了下,“真的假的?” 黄希言展颜一笑,“当然是假的。” 然而,她余光触及到了席樾的目光,笑容瞬间僵住。 那目光仿佛还是在说:没必要。 黄希言顿时又有几分无措,又叉了一小片西瓜,咬了两口,问蒋沪生:“是不是该走啦?我明天要早起上班,不能熬太晚。” 蒋沪生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回去路上,黄希言挨车门而坐,全程看着窗外,没有和席樾有过任何的对视。 到了楼底下,蒋沪生叫席樾先上去,他想跟黄希言单独说两句话。 席樾:“你们有什么可聊的?” 蒋沪生:“怎么没可聊的?我跟希言妹妹的体己话,跟你没关系。快上去吧,就聊十五分钟,十五分钟我保管给人送回去好吧。” 席樾没再说什么,拐进巷里。 蒋沪生指一指前方,笑着对黄希言说:“咱们往前走走?” 蒋沪生进路边的小卖部里买了两瓶水,递了一瓶给黄希言。 两人到了灯火通明的地方,蒋沪生脚步慢下来,逐渐停在路灯下。他蹲下身,把矿水瓶搁在路面上,起身点了一支烟,吸一口,方才笑说:“其实吧,一路上我都在想,这话到底该不该跟你说,挺矛盾的。” 黄希言不解地看着他。 “不是自抬身价,席樾估计就我这么一个亲近点儿的朋友。我跟他认识也好几年了,既是合作伙伴,又是两肋插刀的好兄弟。他性格,你也知道,我当然免不了要操心他的事。” 黄希言没有插话,静静地听。 “席樾狂有狂的本事,工作上的事,这瓶颈他迟早能突破的,我不怎么担心。我担心的,是他工作之外的事……”蒋沪生笑了笑,看向黄希言,难得严肃的口吻,“我做朋友的,自该应当撮合你们……” 黄希言窘然,“我……” “你听我说。”蒋沪生摆摆手,“我想,黄小姐你不是自欺欺人的人。你放心,我不会越俎代庖地替你去坦白些什么,毕竟这是你们自己的事。” 黄希言不作声了。 “我很矛盾。我自然乐见席樾能有个人陪着,但是,我也得说句实话,或者,不如说是忠告。席樾,他不是一个多好的选择。” 黄希言目光别开了,很轻地笑了一声,“恐怕是蒋先生你多虑了,我跟席樾,原本就不存在什么可能性。” “因为你姐姐?” 见黄希言不应,蒋沪生笑了笑,又说:“我是从很实际的层面,想要告诉你,席樾过于醉心自己的事业,势必会伤害到身边的人。” 黄希言低下头,笑容很淡,“是不是交浅言深了。” “可能是有点吧。喝了酒的人么,说话肯定失些分寸。”蒋沪生抽了一口烟,“说这些话,可能会得罪黄小姐,黄小姐就当是我是在护短吧。” 黄希言说:“你说吧。” 蒋沪生又思索片刻:“除了你姐姐,席樾还谈过两个女朋友。你姐姐的事情我不了解,后面这两个,我多多少少都见证过……” 黄希言再度打断蒋沪生,“席樾哥会同意你代替他,跟一个外人交代他的过往经历么?” “同意不同意的,这些话我也得说。”蒋沪生严肃神色,“请原谅我。” 黄希言不再说话,低头捏紧了矿泉水瓶。 蒋沪生说:“席樾留学那年,交过一个女朋友。那女生活泼外放,很善于社交,跟整个留学圈子都玩得来,她跟席樾,可以说性格完全互补。我想,席樾之所以答应跟她交往,肯定因为她身上存在些他特别羡慕的点。但两人一个赤道一个北极的,注定没什么好结果,在一起没多久,女生就不满席樾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画画,不出去玩,不去social。席樾弥补她的方式也很简单粗暴,卡给她,随她怎么花。女生隔三差五地去刷一个奢侈品包,把自己包装成了白富美。后来,我去参加一个派对,撞到了那女生跟其他男的裹扯不清。而席樾知道之后,并没有立即跟她分手,想要再跟她聊一聊,想跟她确定,这其间到底有没有什么误会。你知道搞笑的是什么吗?女生反倒直接提了分手,说还有什么可聊的,你这人无聊死了,谁受得了你。” 黄希言听得愕然,五味杂陈,“……既然觉得不适合,分手之后,再去找其他人不好吗?” “分手了谁给她钱花?她原本家境也就一般。” 黄希言一时无言。 蒋沪生继续说:“第二个,就是秦澄,我上回跟你提过的。秦澄这个人,和前一个不一样,在她身上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她跟席樾最大的问题就是性格不合。她自己家里开公司的,她大学毕业就在帮她父兄做事,性格要强。她家里一直很不满意席樾,想要一个长袖善舞的姑爷,能在生意场上有所助力。秦澄顶了很大的压力,一直希望能够改变席樾。但是,生活习惯能改,性格层面的东西却不是那么好改的。他能改掉自己昼夜颠倒的作息,但一定变不成一个能说善道的人。席樾没跟我说,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俩具体是什么时候分手的,据我猜测,多半可能是来这儿之前,秦澄带席樾去正式见家长之后。秦澄跟席樾大吵了一架――单方面的,基本是在数落席樾这人作为男朋友的种种失职之处。老实说,她说的都对,我作为朋友,也知道席樾的性格有致命缺陷。但我也得说句公道话,席樾不欠她的……那回见家长,为了不让秦澄失望,席樾破天荒地陪着她的父兄喝了酒。你也知道他那个破胃,沾了酒还了得,回去就大出血,还是我送医院的。这事儿秦澄到现在都不知道,席樾不让我说。” 蒋沪生看她,“你觉得,席樾这种人,会有伤心这种情绪吗?” “当然。” 蒋沪生耸耸肩,“但是他不会表达,憋心里憋死了都说不出口。那时候说要闭关,远远离开深城,说是没有一丁点儿秦澄跟她分手的原因,我是不相信的。不过还好,他现在已经走出来了。” 黄希言低着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远远地落在了前方,明明是潮热的风,却吹得她皮肤起了一层凉意,她有些能够领会蒋沪生的意思,但还是想问清楚,“……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席樾不是个传统意义上,合格的、适合婚恋的人。他会伤害到对他给予期望的人,同时,也会被他人所伤害……我不希望黄小姐你变成他性格的受害者。站在席樾朋友的角度,我也不希望,他也变成另一层面的受害者。” 蒋沪生要说的话,到这儿就说完了,转头看着她,像在等她发表感想一样。 黄希言心乱如麻,哪里有什么感想,沉默好久,轻轻笑了笑,“我自己都过得这么狼狈,自认没能力去参与另外一个人的人生。各自都有现实的困局,蒋先生你大可以放心,我跟席樾……不会有故事的。” 蒋沪生叹了口气,“……所以我说很矛盾,听你这么说,我又觉得惋惜不过。总之,我就这几句规劝,别的我不会再掺合。我比任何人都期望,有那么一个人,能一直陪着席樾。” 黄希言笑一笑,“……超十五分钟了,走吧。” 蒋沪生叹声气,“对不起。” “你不用为不会发生的事情而道歉。”黄希言先一步转过身去,往回走。 沉默了好久,直到上楼的时候,蒋沪生方又恢复插科打诨的素日模样,“挺让我惊讶的,希言妹妹你性格比你外表成熟多了。”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夸人的话。” “以后去深城玩儿,尽管找我啊,不是自夸,我这人做朋友还是靠谱的。” “我姑且这么相信一下吧。” 两人走到602门口,黄希言开门前说道:“拜拜。明天你走就不送了,我跟你还没有那么熟。” 蒋沪生哈哈大笑。 阖上门的瞬间,黄希言脸上的笑容消散得一干二净。 她取了肩上的小包扔在沙发上,拿上睡衣,先去卸妆洗澡。 洗漱完毕回到床上,微信上多出来席樾的消息,问她:蒋沪生跟你说了什么? 黄希言回复:没说什么呀,就问我一些媒体宣传方面的的事情,扯了一些有的没的。 席樾:如果他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你别当真,他性格是这样。 黄希言:真的没有。还好的,他其实是有分寸的人。 她实在不想继续聊下去,率先把话题结束掉了:我今天好累,想早些睡。 席樾:晚安。 黄希言:嗯。晚安。 放了手机,黄希言翻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四周一片黑暗的寂静,让细微的痛楚之感变得越来越清晰,她又赶紧爬起来,上拖鞋,把灯都打开了,从房间的这头走到那头,排遣情绪。她不想让自己哭出来。 为席樾而心疼、唏嘘。 更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隔天,蒋沪生就走了。 黄希言在报社上班,微信上收到蒋沪生的好友申请,通过了,蒋沪生跟她道别。 蒋沪生:昨天晚上喝醉说了些冒犯的话,希言妹妹别放在心上哈。 蒋沪生:我走了,有空去深城玩,我负责招待。 黄希言一直都不擅长跟左右逢源的人打交道,因为他们说话永远那么滴水不漏,好的歹的,道理都能占尽,还能退身得片叶不沾。 黄希言漠然地打字:蒋先生一路平安。 就将手机翻个面地盖在桌面上,不理会了。 赵露璐上午请了假,下午才来报社。 黄希言出差去带的特产,也给赵露璐留了一份,见她来了,拿上东西去她工位。 赵露璐接了,夸她贴心,打量她,又问:“你没睡着?黑眼圈好重。” “昨天晚上有一点失眠。” “遇到什么事?” 黄希言笑着摇头,“没有。” “感情方面的事吧?”赵露璐却笃定,又和她打趣,“上回你送饭的那个邻居?” “不是……” “你看你急了。就是吧?”赵露璐笑眯眯,拍拍她肩膀,“我老公最近被派出去学习了,你今天晚上要不要去我家里留宿啊?我妈最近新学了一个菜,去尝尝。” 下班后,黄希言回家去收拾了一身衣服,跟着去了赵露璐家里。 赵露璐的房子是结婚那年买的新房,三室两厅,做最近很流行的北欧风装修。 自赵露璐怀孕之后,赵露璐的妈妈就搬过来跟女儿和女婿同住,帮着照顾女儿。 晚饭是赵妈妈亲自下厨,除了有几个菜稍辣,味道没得挑。 到睡觉时间,赵露璐让黄希言先去洗澡。 黄希言洗漱完出来,卧室的床单和被罩赵露璐已经换了一套新的。 赵露璐洗完澡,做完繁琐的护肤流程,去黄希言身侧躺下,给她老公发了两条微信,然后将手机一放,关上了灯。 黄希言侧躺,朝向赵露璐,笑说:“上回来你家吃饭,我就觉得好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有自己的家庭,还有无微不至照顾你的妈妈。” “我还羡慕你呢,出生在那样的大城市里,未来也还有很多机会,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我毕业就回了老家,没多久就结婚。小城市的日子,非富即安,确实很惬意很有安全感,但是有时候我也会不甘心,也会幻想,当时如果下定决心去一线城市闯一闯,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现在也可以……”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黄希言微微笑着,“希望你不是觉得我是在故意炫耀或是什么……我宁愿,和你换一种生活。” “为什么?你不是有姐姐有哥哥么,我还一直想有个兄弟姐妹呢。” “因为我比起他们,实在太平庸了,”黄希言开玩笑的语气,“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生下来凑数的。” “瞎说。要看跟谁比。郑老师偷偷夸过你呢,说招过那么多实习生,你最靠谱。如果不是知道注定不会留在我们报社,一定马上给你转正。” 黄希言一时间默然,片刻,轻声说:“……其实,有时候偷偷想过,如果能一直留在这里就好了。” “这里有什么好的……哦,为了你的邻居是吧?” “不是……” “别狡辩了。跟我说说呗,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赵露璐一再催促,黄希言终于说道:“……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我和他没可能。” “为什么?莫非,他有家室了?还是有女朋友了?”赵露璐大开脑洞。 黄希言笑了,“那倒没有。” “那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年龄、身份这些都不是问题。” “……我不应该喜欢他。” “屁话。哪里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照我说,世界上只有不能原谅的错误,没有不可以去爱的人。” 黄希言笑一笑,不置可否。 “你别只笑,详细说说呢,为什么不应该?”赵露璐搡搡她的手臂。 黄希言仍然不肯说。 赵露璐笑骂她,“下次不带你来我家里玩了。” “以后……以后再告诉你吧,露璐姐。” “以后是什么时候?” “我觉得可以说得出口的时候。” 赵露璐笑着打了她一下,“等于没说。” 黄希言脑袋枕在自己手臂上,看向窗外,灰色窗帘透进一些天光,暗蒙蒙的。 为什么不应该? 因为,懦弱的人不配做这么勇敢的事。 黄安言晚上七点到的。 黄希言没有留在报社加班,把没完成的工作带回了家。怕黄安言找不到,黄希言发给她的定位是附近公交车站。黄安言微信上说快到了,黄希言下楼去接。 在站牌下等了没多久,一辆出租车开过来。 黄安言自后座下车,向着她招了一下手。 黄希言笑着走过去,“姐姐。” 走去后备厢,帮忙提行李。 “我自己来,你这么点力气。”黄安言将手提包递给黄希言拿着,自己拎起行李箱。 一边往住处走,黄希言一边问姐姐:“坐车过来是不是很累?” “早知道偏,哪里想到有这么偏。”黄安言一路低头,高跟鞋小心避开人行道上随处可见的垃圾。 黄希言笑一笑,安抚道:“当是体验生活也不错。” “我哪有什么闲心和时间体验生活。” 黄希言默了一下,又笑说,“找个餐馆吃了饭再上楼么?” “这附近有什么好餐馆?”黄安言明显怀疑的语气。 黄希言来这一个多月,早就习惯了报社食堂和周遭的苍蝇馆子,但显然,黄安言是接受不了这些的,想了想,就说:“附近没有,远一点有。” “那肯德基呢?总有吧。” “有。那我们回家点吧。” 经过何霄家的超市,黄希言让姐姐稍等下,她过去买点东西。 黄安言:“洗漱用品我自己带了。” 黄希言脚步顿了下,“那我买几瓶纯净水。” 黄希言进去的瞬间,何霄探头往外看,笑问她:“那是谁?” “我姐姐。” “我都不知道你还有个姐姐。”何霄难捺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站在门口的女人穿件绸制的宽松衬衫,休闲款西裤,脚上一双细跟的高跟鞋。长发微卷,拿一截白色丝带束成了马尾,耳朵上戴着造型简约的金属耳挂。这一身装束很休闲,又不失分寸合贴的女人味。 和黄希言清甜的长相,全然不是一个路数,这一位的五官大气明艳,精致得和这随意、嘈杂的小城市格格不入。 黄希言拿了一双凉拖鞋,几瓶矿泉水,几盒酸奶,拿到柜台去结账。 何霄一边扫条形码一边说:“你姐姐好漂亮。” 黄希言笑笑。 何霄赶紧说:“不……不是那个意思。就……你也很漂亮,你们是不一样的风格。”他脸都快红了。 他瞥一眼黄希言,转移话题,“你姐姐过来探望你么?” “嗯。她出差,顺便过来。” “是不是……想让你回去了?” “我实习结束了才回去。” 何霄点点头,拿个塑料袋子将她买的东西装起来,递过去。 他目送黄希言出了门,没那个勇气提出来,要请她的家人吃顿饭。 黄希言回到黄安言身旁,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冰水,拧开了递过去,“喝么?” 黄安言接了,稍稍地喝了一口。 从超市走到楼下大门的这一路,黄安言紧蹙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黄希言一把拉开了铁门,楼道里扑面而来一股潮湿的霉味,黄安言终于没忍住说道:“家里没给你零花钱么,怎么就住在这种地方。” “这里离工作地方近。” 再往里走――“没电梯?” “我来提箱子吧。”黄希言笑说。 “也要你提得动。”黄安言拎着行李箱,爬了几级台阶,放弃了,她穿的是高跟鞋,行李箱又重,实在不想为难自己,“我还是去住宾馆吧。” “这边的宾馆,可能条件都不太好。” “那你说怎么办?” 黄希言默了一下,“我去找人帮忙。” 黄希言去超市那边,请何霄帮忙,何霄二话没说就跟过来了。 进了楼道,他局促上前,笑了笑,向着站在楼梯中间的黄安言拘谨地打声招呼,“你好。我是黄希言的朋友。” 黄安言微微地点了点头,往上迈了一步,给何霄腾出空间。 何霄拎着行李箱爬上六楼,累出一身汗,黄希言把塑料袋里的冰水给他一瓶,笑说:“谢谢,改天请你吃早饭。” 何霄扯着T恤领子扇了扇风,“没事。还有需要帮忙的么?没有我就下去了。” “暂时没有了,谢谢你。” 何霄点点头,走出去。 门刚阖上的一瞬间,黄希言忽然想到什么,又赶紧打开了,“差点忘了。等下,可不可以帮忙送一瓶洗衣液上来。不着急,你有空再送。” “汰渍?” “都可以。” 何霄比个OK的手势。 屋里,黄安言换上了拖鞋,转了一圈,对黄希言这个简陋到只能基本满足居住需求的出租屋也不很满意,玩笑说:“你倒是有随遇而安的天赋。” 黄希言笑笑,拿遥控器将空调打开,温度再调低些,“姐姐你先洗个澡吧,我点外卖。” 黄安言将行李箱打开,拿出自带的洗漱用品,进了卧室。 黄希言点开外卖APP,走到浴室门口去,问黄安言想吃些什么。 “看着点吧,我也没什么胃口。” 黄希言知道姐姐最不喜欢吃汉堡,就只点了一些小食。 没一会儿,黄安言洗完澡了,换了一件浅灰色的真丝睡衣,黄希言找来吹风机递给她。 没多久,有人来敲门。 黄安言穿的睡衣,不很方便,拔了吹风机,放在洗漱台上,自己往卧室走去。 黄希言转头看一眼,确认卧室门阖上了,方才去把门打开。 来的是何霄,来给她送洗衣液。 黄希言接过,“谢谢――多少钱,微信上转你。” “我也忘了,等会儿微信上告诉你吧。”他指一指脚边的一箱水,“还得给席樾送水去。” 黄希言心里一个咯噔。 下一秒,卧室门就打开了,黄安言问:“谁?” 黄希言赶紧给何霄使眼色,何霄却没有领会,挠挠头,有点懵。 黄安言直接看向何霄,问他:“你刚刚说,给谁送水去?” 何霄无措地看一眼黄希言,“……席樾。” “哪个Xí,哪个Yuè?” 黄希言闭了闭眼,知道不可能继续跟姐姐打马虎眼,干脆说道:“就是那个席樾。” 一下都沉默了。 何霄自感气氛不妙,抱起箱子就走。 门阖上。 黄安言抱着手臂,站在卧室门口,语气平淡地问黄希言,“席樾也住这儿?” “……楼上。” 黄安言看着她,“你来这儿一个多月了,一次也没有跟我提起这件事。” 黄希言默了一瞬,为自己辩解,“……你一直不高兴听到他的名字,所以我才没有提过。” “这是两码事。” 黄希言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黄安言说:“等吃完饭,我上去跟他打个招呼。” 第16章 (言辞的交锋...) 黄希言心目中的姐姐,是这样一种人:哪怕眼前着火了,她也能在一秒钟之内想出99种解决办法。 不过,姐姐并不是从小就能修得这样处变不惊,她也有被人气得跳脚的时候。 和席樾交往的那段时期,是姐姐不愿提及的“黑历史”,几乎天天生气,大事小事。 大事诸如约好了一起跟朋友出去玩,席樾在宿舍画画,彻底忘记,放一群人鸽子;小事诸如要求席樾每晚道晚安,基本从来没有履行。 还有种种:不记得特殊节日;两个人单独出去也是自己双手抄兜,从来不主动牵她的手;电影看到一半直接睡觉;对家里的情况守口如瓶…… 姐姐常常说,简直难以想象,一个人怎么可以同时集齐这么多缺点,除了好看和有才华之外,一无是处。绝对意义的一无是处。 压倒这段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并不是席樾执意不肯和姐姐去同一个国家留学――这是结果,不是原因。 原因是,姐姐提出让席樾以她为模特画一幅画,席樾拒绝了。 姐姐追问为什么,席樾说,画画需要灵感。 那天回到家姐姐气得摔东西:他什么意思?对着我没有灵感是吗?! 她是父母掌上明珠,从来衿贵的大小姐,怎么甘愿一再为一个男人受委屈,于是直接提出分手。 姐姐后来职场上雷厉风行,情场上宠辱不惊,每段恋爱的对象,都是同样的天之骄子、业界精英。 唯独初恋席樾,是她最不体面的一段,全程委曲求全,最后却只得到对方一句几同羞辱的否决。 哪怕早就不再喜欢,却也依然耿耿于怀,就像对GPA3.8,唯一一门85分以下的科目耿耿于怀。 席樾是她唯一的不及格。 “想什么呢?”黄安言伸手在黄希言面前一挥。 黄希言恍然回神,“……没。” 肯德基的炸鸡,总是第一块的滋味最满足,多吃就变得腻味难以下咽。 点的小食,只被消灭了三分之一不到,她是没胃口,而姐姐黄安言是本身若非逼不得已,绝对不会碰这些高热量的垃圾食品。 黄希言将吃剩下的丢进冰箱去,虽然多半最后还是要扔进垃圾箱的,但多走一个扔冰箱的过场,隔天扔起来的时候,比较没有负罪感。 黄安言去刷了牙,处理了半小时的工作,又打了近一个小时的工作电话。 这时候,才对黄希言说:“走吧。” 黄希言等着黄安言的整个过程都难捱极了,一本书拿在手里,反反复复的前三页,看不进去,“……我也要去吗?” “你现在是他邻居,不引荐一下?”黄安言玩笑语气。 黄希言一点也笑不出来。 黄安言换了身衣服,运动款的上衣和长裤,头发束了一把马尾。 这么休闲的装束,也掩不住她身姿挺拔且轻盈,素颜不同于上妆,是另一种无攻击性的清丽。 黄希言经常会看姐姐看得出神。 她揣上钥匙,在门口慢吞吞地换鞋,“……我还是不去了吧。” “你怕什么?” 黄希言苦着脸,无声叹口气。 黄安言打定了主意要妹妹打头阵,推她走在前去敲门。 黄希言骑虎难下的难受,“姐姐,你还是自己敲吧。” “你敲。” “我……” “敲啊。” 黄希言只能硬着头皮,抬手叩门。 她比任何时候都希望席樾这时候正在沉迷画画,无心察觉周遭的动静。 然而,不过片刻,门开了一线。 席樾一手撑着额头,脸上犹有不耐烦的神色,但目光与她触及,紧拧的眉头微微松解,轻声说:“你来了。” “嗯……” “昨天晚上,我敲过你的门,你不在家。” “……我去朋友家了。” “进来坐一下么。” 黄希言如芒在背,她怎么从来没发现,席樾和她之间,语气已经如此熟稔。心里有点慌,不想跟他有更多的对话,“那个……” “嗯?” 黄希言往旁边让了让,神色尴尬,“我姐姐……过来探望我,听说你住在楼上,想跟你打声招呼。” 黄安言走出来一步。 席樾愣了一下,看黄安言一眼,神色平淡地说:“请进。” 黄安言往地板和鞋架上打量,没多的拖鞋,就一双深色凉拖,像是席樾自己穿的。 如此,她问:“就这么进来?” 席樾回头看一眼,顿了一下才反应,“进来吧。” 黄希言也跟着姐姐穿着鞋子进了屋,目光从那双自己穿过好几回的凉拖上略过。 席樾领她们到了客厅,指一指沙发:“请坐吧。” 自己转身往厨房去,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冰水,走过去,放到了黄安言面前的茶几上。 黄安言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水,又看看黄希言面前空荡荡的茶几。 席樾好像也意识到了,又起身去,再拿了一瓶水,这回是给黄希言的。 黄希言接过的时候尴尬得快要不能呼吸。 她都理解不了,席樾第一次为什么独独只给姐姐拿了水。 席樾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跷着腿,身体微微歪斜,一条手臂撑在沙发扶手上,他并未曾看黄安言一眼,微低着头,头发垂落下来,挡住半张脸。他抬手往后捋了一把,脸上没有丝毫情绪。 黄安言可能是在座唯一能在这尴尬的气氛里气定神闲的人,她拧开水瓶,少少地喝了一口水,盖上瓶盖,瓶子拿在手里,偏头,看向席樾,“什么时候回国的?” “……忘了。两三年前吧。” “还是在做原画。” “嗯。” “在哪里工作?” “这里。” “这里?” “暂时在这里。”并不愿意细谈的口吻。 “我们六七年没见了吧。” “好像是吧。” 黄希言敏感地觉察到,姐姐有微妙的不爽。 这一问一答的,话题好难展开,尤其全是她在主动提问。 然而,现在的姐姐毕竟已经不是当年的姐姐,“我明天晚上回去,明天中午有空吗,赏光吃顿饭?” 黄希言明白姐姐过来打招呼的目的,她是希望这一次,和席樾能够捐弃前嫌,就像她和其他历任前男友一样,拍手两散,云淡风轻,哪怕往后再不联系,变成微信里躺着的人脉也好。 这才是成熟理性的大人的处理方式。 今天,是她给不及格功课的补考机会。 席樾没说可与不可,而是看了黄希言一眼,“希言也一起去?” 黄希言呼吸都快没了,佯装要喝水,伸手去拿水瓶,赶紧笑说:“你跟姐姐叙旧,我就不打扰了。” 席樾不作声。 黄安言拿着水瓶的手指收紧一霎,看一眼低头拧瓶盖的妹妹。 黄希言好像觉察到了她的注视,立即抬头,向着她笑了笑。笑意很不明所以,又有两分的故作镇定。 黄安言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抬眼去,又看了看席樾。 片刻,黄安言注意到对面电视柜上有个雕塑,便站起身走过去,不再纠结这顿饭成行与否的话题,“你的作品?” 黄希言顺着看去,是那个睫毛带金粉的,“肤浅的漂亮”的长角少女。 她记得席樾包起来了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拿出来了。 席樾:“嗯。” “挺漂亮的。”黄安言手指轻轻地碰了碰,“能卖给我吗?我婚房里缺这么一件装饰品。” 黄希言立时抿紧嘴角,手指也悄悄捏紧。 “这件不卖,送人了。”席樾说,“你再挑一件吧,我送给你。新婚快乐。”“谢谢。那我不客气了。”在她看来,这人到现在总算是说了句人话。 席樾指一指前方的书架旁的角落,“那边的,你随便挑。” 黄安言走过去,背手弯腰地挑了半天,都不大满意,又走回到了电视柜前面,“还是这个漂亮。送谁了,能商量吗?” 黄希言心脏提到嗓子眼,紧张地猛眨了几下眼睛,席樾张嘴的瞬间,她忽然开口:“确实蛮漂亮的!和姐姐房子的装修很相称。” 她看向席樾,恳求的目光。 然而,席樾坚持:“她很喜欢,给她留着的。” 席樾站起身,走到黄安言身边,伸手将雕塑轻轻地转了一个面,朝向墙壁。 护短的,不容他人染指的姿态。 黄安言看得三分无语,“我不是横刀夺爱的人,你不至于这样。” 她是这样的人,得不到就得不到,不会去将就那些不喜欢的。 席樾看她一眼,斟酌着说道:“明天中午我请客。” 黄安言意味深长地打量他,“你定地方?”宁愿最厌恶的人际来往,他要送东西的人,对他得多重要? 席樾:“我定。” 黄安言转头,看向黄希言,后者似乎几分惶惶无定,“希言,你去吗?” “我不去了……我中午休息时间短。” 到此,黄安言就说不叨扰了,走过去牵黄希言的手。黄希言却被吓了一下,手指一缩,片刻,立即抬头朝她一笑,主动将她的手一挽,“走吧姐姐。” 黄安言微微蹙眉。 席樾将她们送到门口。 黄安言转身,原想跟席樾确定一下明天大概几点去,结果却发现,席樾的目光是落在黄希言身上的。 她顿了一下,说了句:“走了。时间地点微信上定吧。”“好。”席樾这才收回目光。 而黄希言没有回头,也没跟他道别。 到楼下,黄希言掏钥匙开门。 身后黄安言忽问:“你平常跟席樾来往很多?” 黄希言下意识:“没有呀。” “是么。” 进了屋,黄安言再去洗把脸,边走边说:“那他昨天晚上来敲你的门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黄安言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明天中午,你一起去吧?” “什么?”黄希言转过身来,为难的神色,“我中午下班晚……” “等你。你什么时候,我们什么时候开饭,可以?”不容拒绝的口吻。 第17章 (真假的动机...) 第二天中午,黄希言磨蹭到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 姐姐给她发来的餐厅的定位,打车过去要二十分钟,她很不想去,但姐姐说菜都已经点好了,她一到就能直接吃饭。 黄希言心情如赴鸿门宴。 出租车停在餐厅外面,她下车之后往里面看了一眼,一下便看见靠着玻璃落地窗的座位,姐姐和席樾面对面的坐着,桌面上好像菜已经上齐了。 踌躇着走了进去,姐姐一眼看见她,招了招手。 她条件反射地先露出笑容。 黄安言往里面坐,给黄希言让出位置。 黄希言坐下之前,与席樾的目光短暂的一个交汇。席樾依然的一身黑色,脸色呈现病弱感的苍白,自然光下,瞳孔的颜色很淡,近于琥珀的一种色彩。 她一瞬间没有想到合适的打招呼的措辞,就只淡淡地笑了一下。 她把遮阳伞收好,放在一旁,拆开湿纸巾擦擦手,转头去打量黄安言。 姐姐上身一件七分袖的衬衫,下身是裸粉色的半身裙,同样色系的平底鞋。头发今天没有扎,往后披散,露出耳朵上三角形金属的耳饰。妆容浅淡,但很提气色。整一身素雅端庄又不失妩媚。 反观自己,适合夏天的白T恤和牛仔热裤,方便随时可以出去跑新闻的帆布鞋。 黄安言:“动筷子吧。”拿她面前的碗,帮她盛了半碗豆腐鱼汤,“尝一下这个汤,据说是店里招牌。” 这家餐厅黄希言听赵露璐提过,说是本地最好的融合菜餐厅也不会过。 但是此时此刻,黄希言食不知味,尝一尝,微笑说:“好喝。” 周遭几桌都坐满了,人声嘈杂,更显得他们这一桌安静得诡异,只有筷子轻轻碰上白瓷碗盘的轻响。 好几分钟过去了,三个人没有一个人开口。 气氛比昨天晚上还要尴尬。 就在黄希言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缓解这个状况的时候,姐姐出声了,笑问席樾:“希言来这一个多月,多劳你照顾了。” 席樾语气淡淡的:“没有。是她照顾我。” 黄安言瞥了黄希言一眼,笑说:“是么。她都会照顾人了。” 黄希言鼻尖冒冷汗,脸都开始烧起来。 又一时安静。 黄安言开了一旁的纯净水,喝了一口,问黄希言:“菜是不是有点咸?” “……还好吧,我没尝出来。” 这一桌子菜,好像都不合黄安言的胃口,她挑着尝了些,就放筷子了,只喝汤。 而席樾从来都是吃饭困难户,也不怎么动筷。 黄希言则味如嚼蜡。 仿佛,这一顿饭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但是这顿饭的主角是黄安言,得等着她提散席。 黄安言慢条斯理地喝汤,并不着急,她往身旁瞟了一眼,黄希言一副如坐针毡样。 而对面的席樾,游离尘世之外的疏离,却总会时不时地回神片刻,目光无一例外,总会轻轻往黄希言所在的地方瞥去。 黄安言忽又开口,问黄希言:“准备什么时候回崇城?” 黄希言未防被姐姐突然点名,愣了一下,“……实习结束就回去。” “那不得到月底?还要叨扰席樾这么长时间?” 对面席樾说:“没有。还好。” 黄安言笑笑,“希言很不懂事。” 很模糊的一句话,不知道具体的指代。 黄希言一只手在桌下,悄悄地攥紧了桌布,心里如临大敌的紧张一泻千里,变成无从挣扎的灰败。 她知道姐姐看出什么来了。 终于,姐姐放了汤勺,拿纸巾擦一擦嘴,“吃完了。走吧。” 席樾率先起座去收银台结账。 黄希言起身时碰落了放在一旁的遮阳伞,又慌张地俯身去捡。 姐妹两人走到门口去,等了片刻,席樾从里面出来。 三个人都往一个方向,就打了一辆车一起走了。 回去路上,没人说话。 直到快临近目的地,黄希言方才小声地问姐姐:“下午几点钟走?要不要我请假送一下你。” “我改签了,明天早上走。” 黄希言怔了下。 出租车先到了黄希言住的地方,黄安言和席樾下车,再开去报社。 黄希言回到工作岗位上,一下午都心神不宁。 郑老师给她布置了一点任务,她忙到晚上八点才下班,晚饭没吃,也忘了叫姐姐自己解决晚饭问题,不用等她。 而姐姐也没有在微信上催促一句。 八点半,黄希言回到住的地方。 经过何霄家的超市,何霄喊她。 她在发呆,都没听到,何霄从里面跑出来,直接将她拦住,“喊你呢?魂丢啦?” 黄希言顿下脚步,“哦。什么事?” “你姐姐,下午那会儿过来,问了我一些你的情况。” “问了什么?” “问我,你跟楼上邻居是不是很熟。”何霄撇撇嘴,“我说还行。” 黄希言:“哦。” 何霄注意到黄希言脸色很不好,“怎么了?” “没事。”黄希言笑笑。 “是不是热的?中暑了?”“没有没有,没吃晚饭,有点饿。我上去了,姐姐还在等我。” “去吧。” 黄希言爬上602,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头顶的声控灯灭掉,她如梦方醒。 跺了一下脚,灯亮起来,她拿出钥匙开门。 黄安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笔记本电脑,门开的时候,她抬头看了一眼,“回来了。” 黄希言一边换拖鞋一边问,“吃晚饭了吗?” “没有。” “我点个外卖吧。” “不饿。”黄安言目光注视着电脑屏幕,手指敲击键盘,无暇分心的模样。 “我点个粥?” “随便。” 黄希言放了背包,去洗了一把脸,倚着浴室的门,将外卖点了,才走回到客厅里。 黄安言仿佛在忙工作,她先不好打搅,自己也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去餐桌那边坐下。 电脑开着了,她对着空白的文档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那边敲键盘的声音停止了。 她回神,看向黄安言,然而,黄安言没有要和她交谈的意思,拿出手机来。 黄希言判断,姐姐没有在聊事情,手指滑动的动作,可能要么在看朋友圈,要么在看订阅号。 无法判定,这是不是一种向旁人施加压力的策略。 总之,黄希言很不喜欢。 “姐姐。” 黄安言抬眼。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如果你现在不忙的话。” 黄安言一顿,将手机锁屏,丢到了一旁。 她一条胳膊撑在沙发扶手上,目光向她看来,“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学我。” 黄希言小时候总犯错,不管做什么,袁令秋都不满意。 后来,她想到一个办法,既然姐姐那么完美,跟着她做,总不会有错吧? 于是,大到读什么学校,小到平常穿什么颜色的袜子,她都力求跟姐姐一模一样。 那时候大哥还笑她,是姐姐的小跟屁虫。 这事儿一直到持续到高中,她准备跟姐姐一样学理科,却发现自己学不动了。跟在姐姐身后的那些年,姐姐一直是完美的、从不出错的大小姐,而她,形式上学到九成九的相似,也不是另一个黄安言。她只是永远笨拙的、无法让妈妈满意的黄希言,黄家最不起眼的幺女。 “上的兴趣班要学,用的护肤品要学,看的书要学,连写字的字体也要学……”黄安言看着她,“现在,喜欢的人也要学了吗?” 黄希言像是挨了一闷棍。 姐姐的话,远比她预期的更直接……也更残忍。 “我不知道,这一个月来你跟席樾发生过什么。你亲眼见证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身边没有更合适的男生?为什么要选择他?” 黄希言垂下头,一只手手掌撑住了椅子的边缘,脸烧到通红,“……你反对么?” “你觉得呢?” “是因为你觉得他性格不好而反对,还是因为,你们曾经……而反对?” “你什么意思?”黄安言语气陡然一冷。 黄希言咬紧下唇。 黄安言冷笑一声,“搞得好像两姐妹争一个男人一样狗血。我都要结婚了,你问这种话?再者,他配吗?就他这种言而无信,极度自我主义的人,他配吗?” 黄希言深深吸了一口气,“姐姐只记得他的缺点,是不是不记得,他跑遍全城帮你找一张你喜欢的歌手的黑胶唱片;你跟他吵架的隔天是你的生日,他等你一晚上只为把生日礼物送给你;还有,他发高烧,陪你去听三小时的音乐会……” “你倒是记得比我还清楚?怎么,你这是在替他平反?” “……我没有。只是,席樾没有你说得那么差劲。” “黄希言,你是不是把过日子想得太简单?席樾是可以跟你在柴米油盐里打滚的人吗?他是艺术家,这辈子都不知道烟火气是什么意思。”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如果我说,我能接受他所有的缺点,后果再糟糕也自己承担,姐姐还会反对吗?” 黄安言沉默片刻,“那个雕塑,他要送给你?” “……嗯。” 黄安言冷笑。 黄希言抬起头,雾气蒙蒙的眼睛,直视着黄安言,追问:“姐姐还会反对吗?” 黄安言早就坐直了身体,此刻看着黄希言,神色格外沉冷,“你觉得呢?” 黄希言笑了,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我们再回到最开始的问题。姐姐你反对是因为你觉得他性格不好,还是因为,你们曾经在一起过?” 黄安言紧抿嘴唇,没有言声。 黄希言站起身,“所以,一开始就有答案了,不必拿为我着想当挡箭牌。或许……其实姐姐应该先问问我,我会不会跟席樾坦白,会不会跟席樾在一起。我会告诉你,我喜欢他,但是我不会告诉他,更不会跟他在一起。” “……” “因为你是我姐姐。”黄希言往浴室走去。 黄安言的声音追过去:“……你倒也不必说我不关心你。换做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席樾不行,他绝对不是恋爱或者结婚的最佳人选。” 黄希言进浴室之前最后看了黄安言一眼,“姐姐真的关心我的话,那知不知道,我曾经被郑哲轩骗过?” “……谁是郑哲轩?” 黄希言没有回答。 黄安言从沙发上起来,走到浴室门口,伸手一挡,再问:“谁是郑哲轩?” 黄希言笑着摇摇头,“不重要了。”伸手,将黄安言的手臂挪开,关上门。 赶在眼泪落下前,她拧开水龙头,浇了一捧水在脸上。 第18章 (虚度的时光...) 两个人之间的冷空气,到睡觉之前都没有消退。 黄希言关上灯,在靠近窗户的那一侧躺下,黑暗里还有黯淡的光,是姐姐在用手机。 她其实睡不着,但是也不想找点什么杀时间。 喉咙里砂石摩擦的疼,像感冒症状。 黯淡的光也消失了,O@声响,姐姐躺下来。 紧跟有手来碰她的肩膀,姐姐说:“睡了?” “没。” 姐姐说话的音色是偏于清冷的,又吐词清晰得不带语气词,很多时候听起来话语里有理智到不近人情的成分,就像现在:“我没有指望我们可以互相理解,阻止你当然有我的私心,但是你可以去问,大街上一百个人,九十九个都不会不介意自己的亲姐妹和自己前男友谈恋爱。都不用说姐妹,哪怕是关系普通的朋友。我也只是普通人,你不要高看我。退一步讲,你们在一起,不怕大哥他们也跟着尴尬吗?” “……我已经说过和席樾不会有下一步。” “那你就不要表现得好像是我在逼你。不管你怎样认为我,未来你遇到什么难关,还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会给予你支持。还有大哥。这种亲缘关系,你抹除不掉。” 黄希言想说,可是姐姐你根本不懂。 就好像从来考第一名的好学生,不会懂吊车尾的同桌为什么解不好一元二次方程,分明简单到理应一学即会、一点即通。 你体察不到,那些幽微的人心。 黄希言什么也没说,只是鼻腔里闷沉地“嗯”了一声。 黄安言也没再说什么,沉默之后,“睡吧。” 隔天,黄安言大早就走了,没留下多余的话,让黄希言实习结束就早点回去。 黄希言忙了整天,没空多想。 下班回家时,特意走在路的对面,避开了何霄家的超市,不想被何霄拦下,因为今天实在笑不出来。 黄希言在爬楼梯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很习惯这里。 老街道、旧楼房,早起刷牙的时候走到窗边远眺,街道早早就热闹起来,对街楼上小孩吵闹,防盗网上晾晒一水红绿鲜艳的衣服。 在这里大家藉藉无名地活,又放肆**地生,谁也不比谁低贱。 黄希言停在602的门口,钥匙在锁眼里停好久,始终没有扭转那一下。 最终,拔出钥匙,揣进裤子口袋里,上楼去。 敲门后等了片刻,门打开了。 席樾目光与她触及,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找我有事?”他头发胡乱扎着,些许散下来,几分凌乱,看样子,可能开门之前又在伏案画画。 “没有。”黄希言也笑,“可以进来坐坐么?” 席樾侧身一让。 黄希言低头看一眼,自发地上了席樾的那一双凉拖鞋,拖拖沓沓地进了屋。 “你姐姐回去了?”席樾往厨房走。 “嗯。一早就走了。”黄希言放眼看见电视柜上,那尊雕塑还在“面壁”,走过去时轻轻地将其转过来朝向自己,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她的睫毛。 收回手,指尖上沾了丁点儿的金粉。她吐吐舌头,偷偷在自己T恤上擦掉了。 黄希言往厨房里看一眼,席樾从冰箱拿出一个三明治,丢进了微波炉里。 她将背包放在沙发上,也走过去,“你还没吃晚饭么?” “忘了。”席樾看她,“你吃了吗?” “其实也没吃。”黄希言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 席樾转身去冰箱里又拿出一个三明治,放在流理台上。 两个人并肩站着,都盯着微波炉,等它运转结束。 黄希言意识到这样有点傻,轻轻地笑了一声。 片刻,微波炉“叮”的一声。席樾将热好的取出来,递给黄希言,再把另一只丢进去,定时。 三明治有点烫,黄希言先把它放下了,拧开水槽的龙头,洗手。 关掉龙头的瞬间,席樾也凑过来了,一并将手伸过去。 黄希言怔一下,又将水龙头打开了。 席樾的洗手的时候,肘关节碰到了她的手臂。她没有避开。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手指细长而关节分明,好像,除了适合画画,也适合弹钢琴,或者,执小提琴的弓。 席樾洗完手,伸手去关水龙头。黄希言也预备去关,两个人手指撞上。 黄希言手撤开了。 水声停掉,两个人却都没有动,肩并肩地站在水槽前方。 黄希言余光看见他皮肤偏白的小臂,流线到手腕处,一个突出的腕骨骨节,拐了一下,再顺之往下。 其实只要目光再往上几分就能看见他的脸,但是没敢。猜想灯光之下,他皮肤呈现脆弱感的苍白,眼睛干净到易碎。 她听见侧旁薄薄的、平静的呼吸声,心跳却在加速。 沉默的这秒钟,有种被什么抻长了的感觉,每一秒都藏了一粒炸药似的,焦躁又要谨慎,一脚也不敢往下探。 “希言。” 听见他说。 黄希言心脏往下沉了沉,“嗯”了一声,并没有转过头去,脑袋低垂,藏进自己落下的阴影里。 而席樾,仿佛只是无端地想叫她一下,迟迟地,没有下文。 微波炉再次“叮”的一声。 黄希言偷偷地出一口长气。 两个人像小学生放饭,一人拿一只三明治,出了厨房。 黄希言脚步要往餐厅去,席樾却指一指自己的书房。 他先一步进去,抬手拂开了书桌上的东西,腾出来一些空间,手掌抓住无线鼠标,点击一下音乐软件的播放键,蓝牙音箱里淌出来歌声。 There’snotmanypeople I’dhonestlysay Idon'tmindlosingto Butthere'snothing Likedoingnothing Withyou 音量没有很大,刚刚好不会显得吵。 这首歌黄希言也听过,叫做《Nothing》,也在她的歌单里。她暗暗感到听歌喜好的默契。 没有说出口。 黄希言往电脑屏幕上看一眼,席樾好像在做场景氛围练习,好眼熟的桥和月夜。 她收回目光,要往沙发那边去,席樾却将椅子拉开,让她坐,他自己去了窗边的沙发上坐下。 她脚尖点在木地板上,将座椅转个方向,朝向席樾。 三明治是培根芝士蛋口味,冰箱里冻过再微波加热,口感有点软趴趴。咬下去的时候,嘴角沾上芝士,她害怕吃相不好看,又将椅子转回去。 听见身后席樾说:“你不要背对我。像是不认识的同学一起吃食堂。” 黄希言闻言笑了,只好再转回来,顺手抽一张他放在桌角的纸巾盒,拿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 她伸手指一指电脑屏幕,“是之前我帮你拍的照片?” “嗯。” “能派上用场就好。” 席樾顿了下,抬起眼,看着她,思索什么的模样。 黄希言觉得,他的表情分明有话要说的,然而她等了等,他却没有开口。 三明治也就巴掌大小,或快或慢,几分钟之内都吃完了。 黄希言把塑料纸的包装袋叠一叠,低头去找书房的垃圾桶,席樾走过来,拿走了她手里的,一并扔到外面。 等席樾丢了垃圾回来,黄希言自觉站起来,“你是不是要画画了。” “可以现在不画。” 黄希言眨了一下眼睛。 席樾看住她,“你好像不开心。” 似乎,不那么完全笃定,于是又加一句:“是不是?” 黄希言怔了一下。 “做点什么?”席樾环视书桌,“看电影么?或者……画画?” 黄希言一笑,眼睛两枚弯弯的月牙,“我不太会。” 席樾抓了一盒48色的彩铅给她。 她打开来,那里面颜色按照色阶渐变排列,强迫症福音。 紧跟着,席樾又找一圈,从堆在角落的一沓画稿里随便抽出一张,摊在她面前。 那是一张复杂又细致无比的线稿,某个花园的一角,各种花朵密密匝匝堆积,却层次丰富,杂而不乱。 黄希言笑了,“秘密花园填色么?” “差不多吧。”席樾也笑了。 “我不会配色,毁掉你的线稿怎么办?” “是废稿,你随便玩。” 席樾自己拿上平板,去沙发那边坐下,把书桌的空间都让给她。 黄希言转头看他一眼,他黑色的T恤里撑出宽而平阔的肩膀的形状,皮肤被黑色映衬得更白,垂眼时,睫毛阴影落在脸颊上。他实在有一种过于清冷的美感。 但是,她知道的,他其实有多温暖。 席樾意识到她的打量,一下抬起头来,对上她的视线,“怎么了?” 黄希言摇头,“随便涂也没关系么?” “嗯。” 黄希言捏着彩铅,一笔一笔将封闭图形填满。不懂配色,干脆随心所欲。 音箱里一首一首歌地往下播放,身后是席樾拿手写电容笔画画的“沙沙”声。 那个被所有人视为沉默寡言又极度自我主义的人,却是唯一一个,关切她的情绪,用他的方法哄她开心。 过去二十年所有的压抑、自卑和仓皇,比不上此刻更难过。 她想她可能会永远记得此刻。 他们近到只是一背身的距离。 却远到哪怕向他靠近一点也不可以。 她在一瞬间,想到那个和他困在公园凉亭的雨夜。 她知道自己不会再主动找他了。 这是最后一次。 心脏变成注满水的海绵。 第19章 (遗漏的嘱托...) 清早被生物钟叫醒,黄希言摸手机,眼睛扫过锁定界面上显示的日期,愣了一下。 面部识别成功,自动解锁,她特意又打开日历的app看了看,时间确实已经到了八月中旬。 离她实习结束离开只剩下半个月时间。 然后,接下来的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在不断地提醒她这一点: 郑老师叫她可以去找行政那边拿实习证明的模板,因为主编马上要去出差,最好提前找主编签字。 赵露璐问她需不需要带一些土特产回家,这两周她可以帮忙采买一些,如果看中了她家祖传的辣椒酱,她会委托她妈妈再做两瓶。 何霄霜打的茄子一样没精神,每天见面总要问一遍,离职的日期到底确定没有。 至于席樾…… 黄希言没有再找过他,所以不知道,他对此会不会有什么反应。 夏天好像很快就要过去。 只是一眨眼。 席樾醒来头疼欲裂,形同宿醉,这几天熬夜太过的后遗症。 看一眼时钟,不过只趴着睡了半个小时。 起身去洗了完澡,拿干燥毛巾擦了一把头发,走去厨房找吃的。 冰箱里有吐司片,拿出来塞进烤面包机里。涮干净杯子,倒入一杯巴氏奶。入口之前,他回想了一下这牛奶是什么时候买的,想不起来了。 再打开冰箱门,里面寒气和冷白的灯光都一并扑向眼睛。 拿起牛奶纸盒看一眼生产日期,好像过期一天了。尝一口牛奶,似乎口感并未变质,也就懒得管,照常喝下去。 烤面包里弹出来两片烤到焦香的吐司,席樾咬一片在嘴里,端着牛奶去书房。 拿手机查看了一下微信,有一条蒋沪生发来的消息:那啥……我把你现在的电话号码告诉给秦澄了。她估计要给你来个电话,你俩好好聊聊呗。别怪兄弟出卖你啊,秦澄的性格你也懂。 席樾没有回复。 吃过东西,头痛症状稍有缓解。 理应回卧室好好地补个觉,但是烦闷得毫无睡意。席樾看一眼电脑右上角的时间,八月十八号了。 最近整整一周,都在磨手头的画,除了下楼去倒垃圾,闭门未出。 他起身去找烟,想起傍晚时就抽完了最后一支。 思考片刻,拿上手机和钥匙,出门。 敲了一会儿602的门,无人应,又给黄希言发微信,问她在不在家,没得到回复。 下楼,去何霄家的超市。 径直去柜台拿了包烟,顺便问何霄这几天见没见过黄希言。 何霄捏着扫码枪,觉得这一幕怪熟悉,分明不久之前就发生过一次,嘲讽道:“樾哥,这种消息你老需要问别人?是真关心还是假关心啊?” 席樾神情默然。 何霄报了价格,把烟往他面前一扔,“她跟她老师出任务去了。实习的最后一个项目,结束就离职回家。” 席樾一怔。 何霄撇撇嘴,嘟囔:“真是不上心……” 席樾出门点了一支烟,掏出手机来,黄希言还没有回复她。 回到家,原想再等等回音,却被连日熬夜的疲惫击败。 睡到凌晨三四点,无端醒来。 拿手机一看,终于有黄希言的回复:和郑老师在乡下采访,这边信号不好。我过两天就回来啦,有什么事情到时候再说? 席樾回复:好。注意安全。 席樾睡眠质量一贯堪忧,醒来之后很难再度入睡。 最后,还是爬起来,坐到了电脑前,新建了一张空白画布。 最近画画手感奇怪,总觉得再差一点就会有所突破。 但是差的这一点究竟是什么,他也弄不清,只能没日没夜地画,害怕错过灵感一闪而逝的瞬间。 席樾睡下一个囫囵觉的时候,已经是十八小时之后。 醒来之后去找手机,才发现早已没电自动关机。 插上充电线,去冲了个凉,回来时手机重启开机了。 点开微信,照例有蒋沪生催促的消息,没管。 看见黄希言的头像也有红点提醒,先将其点开了。 两条消息,都是语音,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位置分享。 第一条发于十二个小时之前。 点开来。 黄希言:我现在跟郑老师在镇上的医院,可不可以麻烦你,找张阿姨拿一下备用钥匙,然后去我家拿几件换洗衣服送过来。 第二条比第一条晚了两三个小时。 黄希言:不用了席樾哥,我找我报社的同事帮忙了。 席樾感觉心脏一路往下沉。 拨语音电话,没人接,想直接打电话,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存过黄希言的手机号。 只能去问作为房东的小姨,她那里应当有号码。 小姨很快给他回复过来,又问他,早先黄希言的同事来找她拿备用钥匙了,是不是小姑娘出了什么事。 席樾难得的,耐心回复一句:没事。我过去看看。 一边打电话,一边拿上钱包和钥匙下楼。 走到五楼了才发现脚上还穿着室内的凉拖鞋。没管。 试了两次,电话无人接听。 出门步行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听目的地那么远,拒载。 席樾问:“包车多少钱?” “三百。”司机觑他一眼,分明宰客。 席樾直接扫他贴在副座靠背上的二维码,付了三百块。 司机没话说了,发车。 盛夏天的落日,自车窗玻璃照进来,投射在皮肤上,尤有烧灼的热度。 车开了近一个小时,席樾完整目睹了天色一分一分变暗。 抵达镇上,已然被薄冥冥的暮色笼罩。 他在医院门口,又打了一个电话,这一回,响了十来下,终于接通。 “喂……”他出声的第一下很哑,渴,或是因为急切的心焦。 “你好,请问你是?” “席樾。” 那边静了一下,继而是轻轻的笑声,“你是不是看到微信消息了?我没事……” “住在哪一间?” “哎?” “我在医院门口。” “我已经没在医院了,在镇上的宾馆。” “在哪里?” “我微信上分享定位给你?” “嗯。” 席樾抬手敲门,片刻,房间里面传来黄希言的声音:“来了。” 脚步声向着他而来,停下,下一瞬间,门打开了。 她还是不变的T恤和高腰牛仔热裤的装扮,只是脸颊、胳膊和小腿,都贴了大小不一的纱布。 还有些擦伤就露在外面,擦过碘酒,一片姜黄色。 席樾不知道应该先查看她哪里的伤口,身体先于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目光落在她粘着纱布的左边脸颊上。 黄希言受惊似地一下便挣脱了,退后了半步。 席樾愣了一下。 她眼神慌乱,更有隐忍,却还是不忘露出笑容,说道:“因为你和张阿姨最熟,所以当时想到拜托你帮忙,不知道是不是给你添了麻烦。” 席樾不自觉地眉间蹙起,因为她语气客气得过分,和上一回在他家里,完全不一样。 席樾问:“伤得重吗?发生了什么事?” “我跟郑老师暗访,被人发现了,他们找了几个人,抢了我们的相机。郑老师要报警,被他们打伤,我也稍微跟着受了一点伤。郑老师稍微严重一些,鼻骨骨折了,还在医院休养,我的同事在那边,郑老师家人也过来了。我还好,我的伤门诊就处理了,不用住院。” “……对不起。”席樾颓然道歉。头发一霎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黄希言笑一笑,“没事的呀。猜想你应该是在画画没有看到消息。露璐姐――我同事把衣服给我送到了。” 席樾神情涩然,“……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下午一直在睡觉。你是不是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我睡着了没有听见。” “走吧,出去吃点东西。” “那我先跟露璐姐说一声。”说着她往里走,去拿放在床边的手机。 席樾立在门口处,一步也没有往里面踏。 黄希言转头来看他一眼,“你可以在门口等我一下么?我要稍微收拾一下。” “嗯。” 席樾转个身,背靠着走廊墙壁,微微仰头,整个人浴在冷白色的灯光里。 去摸口袋里的烟盒,反应过来这里不能抽,手上的动作停下来,顿一顿,抬手按住了额头,深长地叹一口气。 片刻,黄希言出来了,手里没拿着其他的东西,只有手机。 “就在附近吃可以么?等一下露璐姐要过来,她手里没有房卡。” “嗯。” 顾及伤员,选了附近一家粥铺。 逼仄的一个铺面,四张桌子,都坐满,喁喁的交谈声。 席樾想到黄希言刚来这边,他们一起吃的第一顿饭,也是在粥馆。 他微微垂眼地看向她,她是面朝门口坐的,这个时候目光越过他看着外面,脸上带着些许的微笑。 但是细看,这笑容里并没有太多的内容。 席樾不清楚此时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是怎样,他找不出来合适的表情来表达情绪。 言语不够歉意的重量。 只好长久沉默。 两份粥,三个清淡的炒菜。 黄希言是百合山药粥,熬得稠而酽,她好像很喜欢,一口一口慢咽,吃得鼻尖冒汗。 席樾毫无胃口,只是看她。 偶尔一个瞬间,夹菜的动作好像牵扯到手臂上的伤口,她轻轻地牵一下嘴角,将出声而未出声地轻“嘶”一下。 等她吃完,他起身去买单。 两个人往回走,她那边来了一个电话,她同事打来的,问她回宾馆没有,她说正在回去的路上,马上就到。 席樾一手抄兜,和黄希言并肩而行。 “你什么时候回市里?” “明天早上就走,跟露璐姐一起――你是坐大巴过来的么?晚上最后一趟好像在七点半发车……”她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今天应该回不去了。” “明早跟你们一起回去。” 宾馆很近,说着话就到了。 席樾到前台去再开了一间房,送黄希言回她的房间,走廊里有个小腹微隆的女人等在那里,他想应该就是希言所说的“露璐姐”。 他打声招呼:“你好。我是希言的朋友。” “你好你好,我是赵露璐,希希的同事。”赵露璐打量他,似笑非笑的,“你跟希希是邻居?” 席樾有点不明所以,点点头。 不能说,见到黄希言就心安了,因为更有一种无法安定的情绪,不断拉扯的失望和无力感。 对自己。 他也没什么立场对赵露璐说些交割托付的话,毕竟他才是那个漏掉了消息又迟到的人。 缄默许久,只让黄希言好好休息。 黄希言微笑点点头。 席樾的房间在楼上,约定明早出发的时间,就转身进电梯了。 进自己房间,先洗了个澡。 出来时听见床上手机在振动,拿起来一看,归属地为深城的某个号码,眼熟的186的开头。他知道是谁打来的了。 伸手按键拒接了。 电话又打来,再拒接,再打来…… 暗暗较劲的意思。 第五次响起,席樾在直接关机,还是接通讲清楚之间犹豫了片刻,选择了后者。 电话里,秦澄的声音听不出来情绪:“……终于联系上你了。” 第20章 (无惧的宣言...) 很久没联系,秦澄的声音,听来已经有三分陌生。 席樾走到窗边去点燃一支烟,语气平静地问:“找我什么事?” 秦澄开门见山地说:“朋友的朋友跟我表白,我打算接受了。“ 席樾的还没出声,秦澄又说:“你是不是想说,我们都已经分手了,我打算跟谁在一起,关你什么事。” 席樾把已经到嘴边的一句“恭喜”咽回去,转而垂下目光,说道:“对不起。” “你知道你在为什么而道歉吗?” “所有……我是一个令人失望的人。” “不但令人失望,而且无可救药。” “……嗯。” 席樾听见那端有细细的吸气的声音。 秦澄:“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和你在一起之前,我觉得自己一定能够改变你的这个想法就是错的。我怎么能把生活在水里的水草拔出来,还指望它在陆地里也能成活。最后,搞得你不开心,我也挫败。” 烟夹在指间,静静燃烧。 席樾说:“抱歉。” “你别再道歉了。蒋沪生告诉我,那天你喝了酒胃出血,进了医院。这件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当时我知道,或许……” 席樾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澄好似自嘲地笑了一声,“算了……就这样吧。知道你还在世界上某一个角落活着就行。好好照顾自己吧。” 在对面将要挂断电话的时候,席樾出声:“……等一下。” 漫长的沉默像在等他继续往下说。 席樾抬头,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看见外面幽蓝的天色,隐约黯淡的月光,“……我习惯了昼伏夜出,而你是活在阳光下的人。会有人比我懂得怎么照顾你。祝你幸福。” 好长时间,电话里都没有声响。 席樾以为已经挂断,拿下手机看一眼屏幕,通话时间还在累计。 好久,秦澄终于再次开口:“不久之前,我还在想,如果你回头来挽留我,我会不会考虑再给你一个机会。真可笑……我居然幻想你会主动回头挽留。而更可笑的是,我发现,只要你开口,我多半还会同意。直到朋友劝我,没有必要。我们哪怕和好,最终结果必然是彼此折磨直到精疲力尽……我真想不带任何世俗期待,单纯地去爱你的才华,一直维持当时被你吸引、不管不顾一头扎进去的初衷。但是我做不到,我是一个俗人,还是更适合符合普世标准的普通人,哪怕他和你相比,显得太平庸。” 她重重地抽了一下鼻子,“……找蒋沪生拿到电话号码之后,犹豫了好久,要不要给你打这一个电话。想想,还是应该给这件事画一个句号。你真是一个令人挫败的人……但是我确实地爱过你。爱恨相抵,一笔勾销吧。我应该,祝你事业有成,还是祝你找到能和你一起生活在水底的另外一半?” 她自顾自地笑了一声,语气一时轻松得多:“恐怕后者很难吧,哪有正常的女人受得了你这个性格。那就还是祝你艺术家的事业更上层楼吧。” “……谢谢。也祝你幸福。” 电话挂断。 席樾维持低头的动作许久没动,时间随他手里的烟燃尽成灰。 赵露璐终于亲眼目睹黄希言口中的“邻居”,忍不住八卦之心:“长得好帅,而且帅得很不俗气,气质非常吸引人。我从来没在生活中见过这一款的。” 黄希言无力地笑笑。 “做什么的?看起来像艺术家。” “就是艺术家。” “艺术家确实普遍有点个性,但也不至于不应该喜欢呢?他都过来找你,难道不是对你也有意思?” 黄希言走进浴室去挤牙膏,准备洗漱,“他过来找我,是因为我在微信上找他帮忙。” 赵露璐倚着门框看她,“我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他明显很关心你。” 黄希言往镜子里看一眼,自己脸上没有笑容,“我知道。但是……” “但是?” “……下次再告诉你吧。” “妹妹,你马上就要走了,还下次?下次什么时候,我俩还没有机会见面都不一定。” 黄希言笑了一下,“等你生宝宝,我一定过来看你。” “别想当玩笑话搪塞过去,我可记住了。” 黄希言身上有伤,不是很好洗澡,只尽力地擦洗了一遍。 赵露璐孕中期,每天的精力明显不如之前,熬不了夜。差不多十点半,两个人就关灯睡觉了。 黄希言还没有睡意,在黑暗里睁着眼睛。 她那天就已经决定不再主动找席樾,但这次遇到事,第一时间想要依赖的人还是他,和他是不是最方便拿到备用钥匙的人无关。 觉悟和潜意识总是互相背叛。 席樾也是在意她的,她当然可以感知。 但这远远不够。 不够构成巨大的推力,将她从惯性的轨道推离。她太是害怕改变的人。 清早,黄希言收到席樾的消息,询问她们起床没有,要不要先吃早餐。 黄希言在刷牙,咬着牙刷,打字回复他:“起来了,在洗漱,一刻钟之后可以出门。” 大约二十分钟,席樾来敲门。 赵露璐去开的,见面笑眯眯跟他打招呼,“早啊,希希在换鞋,马上就好。” 黄希言坐在床边,往门口看了一眼,动作加快,两下就系好了鞋带。 有赵露璐在,黄希言感觉和席樾相处的气氛要自在许多。 他们去找了一家早餐店,吃过之后,再回去宾馆房间收拾东西。 离开镇上之前,黄希言跟赵露璐去镇上的医院跟郑老师打了一声招呼。郑老师的妻子过来陪护了,且过两天就会出院,回去市里再做骨折牵引手术,因此黄希言她们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郑老师玩笑地嘱托黄希言,回去之后先把这次暗访的稿子写出来,有这么一段被差点被“毁尸灭迹”的传奇经历,这新闻一出来铁定很有可读性。 师母打他手臂,说他都伤成这样了,还记挂什么稿子。 自医院离开之后,就去了镇上的客运站。 大巴车可随时买票,半小时一趟,流水发车。 三人上车,赵露璐以孕妇需要宽敞座位为由,单独坐了一排,让黄希言和席樾一起坐。 两人走到赵露璐的后面一排,黄希言问:“你坐里面,还是……” “你坐里面吧。” 席樾将她的背包举起来,放在车顶的行李架上。稍一低头,在靠过道的座位上坐下。 两人没有交谈,都很沉默。 黄希言瞥他一眼,他眼下有长期熬夜造成的淡淡青色,脸色显得很疲惫,很缺乏休息。 不久之后,车子发动。 微微颠簸之中,两个人的手臂挨在一起。 黄希言不动声色地往里避开了一点。 外面日光照进来,黄希言嫌刺眼,拉上了窗帘。车里几乎没有人交谈,头顶有冷气吹拂的呼呼声。 令人昏昏欲睡的一程。 黄希言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和席樾有所交谈,为了避免尴尬,干脆阖上眼睛,假寐。 席樾盯着黄希言看了很久。 颠簸中,那被拉起的窗帘已经滑开了一线,日光照进来,落在她的手臂和膝盖上,晒得皮肤如月光一样的明净。 窗帘在她脸上投下浅蓝色的一片阴影,一缕头发被压在她的耳后,露出部分青黑色的胎记。 下一瞬,席樾伸手,轻按住她的脑袋,将其往自己这边轻轻一扳,枕在肩上。 黄希言吓得差一点睁开眼睛。 听到他近在头顶的,匀静的呼吸声,脸颊和他肩头的体温熨帖,太阳炙烤过一样温度升高。 她浑身都僵硬了,但是没有动,怀揣如履薄冰的心情。 希望这一路没有终点。 到了客运站,打了一辆出租车,先将赵露璐送到。 下车以后,途径何霄家的超市。 何霄好像等待已久,立即跑出来,“张婶说你同事……”目光一落在她身上,先愣了一下,紧跟着将她胳膊一抓,凑近细看,“这是怎么了?怎么还挂彩了?” 黄希言笑笑,“没事,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已经解决了。” 何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那你怎么不跟我说啊……” “这不是已经回来了么?都是皮外伤。” 何霄抬头看一眼跟在她身后提行李箱的席樾,脸色很难看。 还有一肚子话要说,但屋里何父喊他赶紧进去帮忙,他只好先憋回去,“我等会儿去找你。” 黄希言和席樾一路沉默地上了楼,停在她家门口。 “中午想吃点什么?” 黄希言笑笑,“我等下可能还要去趟报社,跟领导汇报事情经过。你不用管我啦,真的只是皮外伤。” 席樾看着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说道:“有事找我。可以直接打电话……”话音却是渐低的,说到最后,却是背过脸一叹气。 沉重极了的一声叹息。 黄希言进屋之后,将脏衣服丢进洗衣机里,休息了一会儿就去了报社。 主编出差去了,管事的副主编让她这事儿不用再管,回去休息。 她想到郑老师的嘱托,回工位上开了一个文档,想把此次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写下来。 删删改改,加上润色,花去一天时间。 晚上没有加班,食堂里吃过晚饭,到点就回去了。 刚到家没多久,有人来敲门。 打开门,是何霄,提了个不锈钢的保温桶,说是给她弄的鸡汤。 黄希言哭笑不得,“太夸张啦,没有伤到这个程度。” “反正你尝尝,专门叫人帮你熬的。” 黄希言盛情难却,“我只收这一次,但是后面你不要再费心了。” “行。” 黄希言指一指屋里,“要进去坐坐吗?” “不了,我说两句话就下去。”何霄挠头,“你,什么时候走,定了吗?” “月底,二十八号吧。” “那不是只有一周多了。” “嗯。” 何霄神色陡然就焦虑起来,“……问你个问题。” “嗯?” “你今天,跟席樾一块儿回来的。你跟他说了受伤的事?” “我请他帮忙送换洗衣服。” “那怎么张婶说去的是你的同事?他们一起去的?” “不是……我同事先去的。” 何霄瞬间了悟,“他没及时看到你的消息?” “他在画画嘛,没看到正常的。”“你干嘛替他说话?” “我……”黄希言有点莫名,感觉到何霄语气突然有点冲。 何霄神情不悦极了,“你为什么不找我?甭管在做什么,我肯定不会错过你的消息。” 黄希言不作声。 “席樾有哪里好。” “何霄……” 何霄盯着她,又指她手里的保温桶,“我还知道给你送鸡汤呢,他呢!” “何霄……”黄希言无奈,不知道怎么哄突然发脾气的小朋友。 “黄希言,我不陪你玩什么粉饰太平的游戏了。”何霄伸手,抓住她手臂,往后轻轻地推了一把。 他身高一七五,但比起只堪堪一五八的黄希言,还是足够具有居高临下的优势。 黄希言心慌,第一反应是挣扎想逃。 何霄抓得很紧,“你不让我说,我非要说。我喜欢你……” “何霄!”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声音大得回荡在整个楼道之中。 黄希言都傻掉了。 何霄盯着她,“我确实你比你小,成绩也不好。但是我会长大,我也会把学习搞好。还有一年,我考到你的城市去找你。你也看看我吧……” 黄希言不知道如何反应,“我……你先松开手,好不好?” 何霄顿了一下,卸下力道。 黄希言再退后半步,背靠住了门框,“何霄,你听我说。你是个很好的男孩子,很真诚,很热情。你不了解我,我跟你想象得不一样……” “席樾就了解你吗?”何霄打断她,很是不忿,“可是你找他的时候,他在哪儿?我绝对不是说大话,换成是我,只要你找我,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第一时间赶到你身边。席樾做得到吗?他做不到!他眼里、心里只有他的画!” 第21章 (绝对的死寂...) 黄希言没有选择在小朋友正在气头上的时候和他硬碰硬,虽然她有充足理由:她对席樾没有过分的期待,所以不介意他心里是不是只有画,是不是也有她。 等何霄气话都说完了,安静好一会儿,她才说:“现在,可以听我说几句话么?” 何霄怔了一下,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咄咄逼人,乖顺退后半步。 黄希言说:“如果说,现在你是在对我表白的话,那么这件事,就是你和我两个人的事,和别人无关,对不对?” 何霄点头。 “所以,这和席樾,或者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黄希言真诚地注视他,“你这样认真地告诉我你喜欢我,我不会拿别人,或者拿你的年龄,你成绩好不好,这些外在因素去敷衍你……” 何霄听明白了,“你只是单纯不喜欢我。” “……抱歉。” 何霄一手叉腰,一手抓挠后脑勺,背过身,无所适从地踱步,“我……”他清了一下嗓子,“……鸡汤你喝掉吧,路过超市的时候把保温桶送去就行。” 没有说“回见”之类的话,闷头就走了。 就在黄希言准备转身进屋,咚咚咚往下跑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他大概是在五楼或者四楼半的位置,冲她喊道:“我还是会考去你的城市!下次你再拒绝我,我才会死心!” 隔天黄希言将洗干净的保温桶还到超市,何霄还是嘻嘻哈哈平常模样,除了黑眼圈和红血丝好显眼。 她买一盒西瓜味的益达木糖醇,给何霄结账的时候,顺便笑说:“考去崇城还蛮难的,你要加油。” 何霄声音闷闷的:“……会努力的。” 实习即将结束,黄希言没有再被派什么工作,每天坐在工位喝茶看报,好像退休老干部。 郑老师已经回市里,要等炎症消失再做手术。顶着歪掉的鼻梁,也要请她吃顿饭。 吃饭时,郑老师好感性,一改黄希言对他板正无趣的印象。以茶代酒地吟了一首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黄希言笑说太抬举她了。 郑老师敬她一杯茶:“这杯是致歉,你一个小姑娘来我手底下实习,我却没有保护好你。” 黄希言笑说:“您要是没保护好我,现在等着住院的就是我了。” 郑老师感慨极了:“可惜我们小地方留不住人。希望你毕业以后还能留在行业内发光发热。” 这一句黄希言可以保证:“一定的。” 吃完饭,黄希言和郑老师在公交车站分别。 她站在站牌下,闻到浓烈的草木气息,不知道属于哪一种植物,她似曾闻过,也是在夏天结束的时候。 之后,是做实习总结、办离职手续、结算工资、吃送别宴…… 八月二十七日上午,黄希言归还了工牌,正式离职。 回家需要从这里坐车至省会城市,再搭乘飞机,定的是二十八号下午的一班。 抱着自己不多的东西离开报社,途径何霄家的超市,自然被拉住。小朋友要请她吃晚饭,情理兼备不容拒绝。 黄希言把东西放回家中,先去找张姐退租。 张姐和了一手好牌,不打了,离席被牌友骂不厚道,张姐于是厚道地免了他们今天的茶位费。 说话间向着黄希言招手,叫她到后方去说话。 茶馆黄希言来过好几次,不知道后面还有个房间,是跟楼上打通的。 房间是张姐的起居室,红木茶几、博古架、一张摇椅,角落里一缸睡莲,夏日里幽幽地开。 张姐给她倒杯凉茶,感叹:“两个月倒是过得很快,转眼你就要走了――以后还来吗?” 黄希言笑说:“同事生宝宝的时候,我可能会过来看一下吧。” “这段时间,席樾难为你费心照顾了。” “没有的……也就上次他生病,举手之劳的事。我后面工作忙,就没怎么能管得到。” “还是谢谢你。”张姐笑说,“那我晚上请你吃个饭吧。” 黄希言不好意思地说:“已经跟朋友约好了。” “那我给你发个红包,路上买点水喝,不准推辞啊。” 黄希言笑说:“让您破费了。”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上午。走之前我把钥匙给您送过来。” “那行。以后有什么事儿,微信上找我。” 离开茶馆没多久,黄希言微信上收到张姐发来的两百块的红包。 白天一整天,她都在收拾行李。 东西不算多,但零零散散的,怕漏掉。 傍晚,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身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 何霄微信上催她可以出发去吃饭了。 在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酸菜鱼。 何霄臊眉耷眼地提不起精神,自顾自地喝啤酒。 黄希言笑着劝她:“你还未成年,别喝酒了。” 何霄似听非听的。 两个人吃着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何霄问她:“跟楼上那位道别了吗?” “……还没。” “那你们以后……” 黄希言低头夹菜,没有言声。 “你不告诉他吗?” “告诉什么?” “你对他……” 黄希言笑了,“你到底站什么立场?” 何霄撇撇嘴,“不告诉最好。凭什么要你主动,就他最衿贵,你都要走了,他也没点表示,哪怕给你画幅画呢,他不是画家吗。” 黄希言笑笑,“你可能不知道,席樾哥不怎么拿身边的人当模特。” “毛病多。那至少也应该请你吃顿饭吧。” “其实不道别最好。”黄希言低声说。 何霄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黄希言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吃完,两个人往回走。何霄十指交叉地抱住后脑勺,脚步很慢,时不时踢一脚路边的塑料或是易拉罐。 何霄问她:“以后,还会来这边玩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估计就……” “你回去了,还会跟我保持联系吗?” “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当然可以微信上找我。”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黄希言笑笑,未置可否。 “你这个人,看起来又乖又好欺负的,实际上,原则性那――么强。”何霄拖长了声音,带一点方言的腔调。 黄希言笑说:“久了你就知道,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原则。” 何霄撇撇嘴,“反正,我承认你比成熟一些。不过我会很快追上你的脚步的。” “我相信没有我,你也可以变得更好。” 何霄才不理她的套话,“明天要我送你么?” “不用,我自己坐出租车去客运站就行。你千万别送,我好怕这种分别的场景。” “我对你又不重要。” “可是你是我来这里交的第一个朋友呀。” 何霄哼一声,不怎么满意这个title,却又好像受用于她的言辞。 说话间,就到了超市门口,何霄站定,“不送你上楼了,你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我去帮你搬行李?” “如果我自己搬不动的话,就叫你。” 何霄比个OK的手势。 黄希言爬到五楼半,转个弯,一探头,愣了一下。 靠近自己门口,往上数五级台阶,席樾弓着腰坐在那里,手里夹着一支烟。 在她冒头的一瞬间,席樾的目光看过来,“希言。” 黄希言微微一笑,“我跟何霄吃晚饭去了,你在等我吗?” “嗯。” 走到近前,黄希言发现他脚边三四枚烟蒂,应该已经等了很久。 他始终不变的一身黑,但是不过一周没有碰面,整个人却更加苍白清瘦,简直有些形销骨立的意思了。 黄希言不禁蹙眉,关心的话到嘴边,犹豫一下,又咽回去。 席樾站起身来,“楼上去吧,跟你说两句话。” “就在这里说吧。”她害怕,那个处处打着“席樾”的烙印的空间。 席樾低头看着她,“明天几点走?” “上午九点。”黄希言感觉,自己一整天都在对不同的人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此时此刻,对眼前的人说出来,才有一种,恍然一种一切真的结束了的失落感。 “下午的飞机?” “嗯……” “落地崇城,有人接你么?” “大哥说会开车去接我。” “什么时候开学?” “一号到三号去注册。” “该做毕业论文了。” “嗯。” 席樾低敛目光地沉默,想不到还该问她什么,即便把她往后余生的安排都问清楚,又能怎样。 “需不需要我去送你……” “不用。”黄希言拒绝得干脆利落。 席樾顿住。 抬眼去看,头顶暖黄灯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下方投下小片阴影,白皙皮肤被照出类似于落日时分的调子。 她很像,过分美好、更过分易逝的黄昏。 沉默之间,声控灯灭掉了。 好像,应许心里一点晦涩的渴望,没有谁弄出声响将灯唤亮,也没有人说话。 只有席樾手指尖的燃烧的烟,忽明忽灭,是唯一光源。 他觉得它亮得有些吵,伸手在铸铁的栏杆上按灭了。 彻底的黑暗。 彼此呼吸声清晰可闻。 “希言……” “嗯。” 他好像在黑暗的水底,在虚无之中待了好久,本能寻求暗流、氧气、光芒……或是其他,能搅乱这种死寂的一切。 水面落下一片光亮,或许是月亮,或许,是行经的某种鱼类。 想要靠近,可是,又害怕。 怕那片光亮是幻影;更害怕,自己蔓生的青荇缠住了它,叫它也窒息。 他太擅长这种本性流露的绞杀,即便每回都是出于无意识。 沉默过于漫长,席樾都丢失了时间的概念,只知道,对面安静地在等待他的下文。 然而,然而。 “……祝你一切顺利。”终于,席樾开口。 一时间没有回应。 片刻后,轻轻的笑声,黄希言说:“那我也祝席樾哥一切顺利吧。” 她跺了一下脚,灯光亮起来。 席樾下意识地眯住眼睛。 黄希言指一指门,“我得进去了,还有东西没收拾好。” “嗯。” 她伸手去掏钥匙,动作很缓慢,看他一眼,还是微笑着,“……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没有了。”他偏过了目光,错开与她的对视。 黄希言转过身去,插入钥匙,旋动一下。 门开了,她再转过头来,看着他,“明天一早就走,就不再专门跟你道别了。我到了微信上跟你们报平安……”偏一下头,好像在思考漏下了什么,片刻后,玩笑的语气,“我走了,你要好好吃饭呀。” 她笑出很明亮的笑声,但是他没有看见两瓣月牙的形状。 “……嗯。” 目送黄希言进门,席樾退后一步,站在紧闭的门扉前,一动未动。 好久,灯又暗下来。 四面潮湿的气息,是寒冷水流向他涌来,紧紧包裹。 漫长的,没有光芒、暗流和氧气的,绝对的死寂。 第22章 (遥远的快递...) 大哥黄秉钧开他的奔驰S级座驾来接,黄希言赶在手机电量只剩下4%的时候上了车。 一面说“好险”,一面把手机连上充电线,掰正了冷气的吹风口,对准自己。 黄秉钧一身正装,清正儒雅。 帮她把行李箱放进后备厢之后,折回到驾驶座上车。 黄秉钧转头看她一眼,注意到她脸颊上结痂脱脱落后的红印,问她:“这是怎么了?” “不小心摔的。” “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小心。” 黄希言笑笑。 回去路上,黄秉钧问她:“实习好玩吗?” “还好,挺有意思的。”黄希言以为大哥难得对她的事情感兴趣,刚准备和他详细说一说,被打断了。 “玩开心了,回来了就收收心,好好准备留学的事,别再气爸妈了。” “嗯。”黄希言头转过去看窗外,笑容渐渐淡去。 开不到五分钟,黄秉钧就有电话进来。 在黄希言的印象里,大哥从来没有闲下来超过半天,永远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出差。 黄秉钧大她十二岁,她读小学的时候,大哥已经去北城读大学了。 这个岁数差,注定两个人很难发展出形同于平辈的兄妹关系,更多时候,黄希言觉得大哥是家里的另一个长辈,只是相较于父母没有那么严厉。 大哥和姐姐只差了五岁,至少,他们两个要亲厚无间,且平等得多。 能力层面,如果说姐姐是接近于完美,那么大哥就是完美的代名词,一路全班第一的进了全国最好的高等学府,再顺理成章去藤校留学,回来进崇城的红圈律所,七年不到的时间坐到合伙人的位置。 这个电话结束,没一会儿,又有下一个电话。 机场到家里的四五十分钟,黄希言没能和黄秉钧说到超过二十句话。 黄秉钧把黄希言送到家,没进屋喝一口水,就立即掉头回去加班。 黄希言推着箱子进了屋,偌大的客餐厅里只有住家保姆的身影。 “他们都不在么?” 保姆说:“安言在楼上。” 黄希言拜托保姆帮她把行李箱送回房间,自己上楼去找姐姐。 黄安言在房里聊工作电话,黄希言推开门看了看,没打扰她,又下楼去了。 厨房里米饭和汤都是煨好的,只需要炒两个菜就可以开饭。 现在是晚上八点多,早就过了饭点。 长餐桌上,黄希言一个人吃饭。 一会儿,姐姐打完电话下楼来,倒了一杯水,去她对面坐下。 黄希言问:“爸妈呢?” “爸有应酬,妈跟她朋友约好出去玩了。说了会回来吃夜宵,你可以先少吃一点。” “嗯。” 黄安言托腮看着她,“几号去注册?” “一号。” “那趁着还有两天休息,你帮我挑礼服吧。” “好。” “你脸上……”黄安言扬下巴示意了一下。 “不小心撞到了。” 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黄安言说,“你慢慢吃吧。”端着玻璃杯,起身到客厅沙发那边去了。 吃完饭,黄希言回自己房间里收拾东西。 去时一口箱子只装了大半,回来多了些赵露璐和其他报社同事硬塞给她的礼物,把箱子撑得满当当。 一样一样拿出来,搁在床上或者地板上。 门口有脚步声,黄希言转头看一眼,是姐姐过来了。 黄安言抱着手臂倚着门框,看着她收拾,也不说话。 黄希言有点莫名,“姐姐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么?” “没。”黄安言随手一指,“你同事送你的?” “嗯。” 黄安言目光逡巡一圈,又转身走了。 黄希言把所有东西归置完毕之后,突然意识到了姐姐刚才过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她可能,是想看看她的行李里有没有那件雕塑。 晚上十点多,袁令秋和黄父黄仲勋分别回来了。 夫妻两人碰面没有一句话,各自换了衣服再坐到餐桌边。 保姆端来夜宵,一人一小半碗的阳春面。 黄希言在浴室里洗了一把脸,将出去时,又折回,从浴室柜里寻到一根发圈,把头发绑成马尾。 走去餐桌,拉出椅子坐下。 袁令秋目光扫过来,落在她左边脸上,微微地蹙了蹙眉,“屋里也不热。” 黄希言当然明白袁令秋的下一句话是什么,什么也没说,但也没把头发放下来。 一会儿,姐姐也过来了。 人到齐,大家动筷。 黄仲勋无笑自威,先问黄希言留学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黄希言说:“我不想出国。” “不出国,你这个第一学历,找得到什么好工作?” 黄希言不说话,垂着眼,默默吃面。 “都快毕业了,对自己未来一点打算也没有。安言在你这个时候,早就只等录取通知书了。” 大家一时无话,只有筷子轻碰碗的轻响。 片刻,黄仲勋又问:“雅思过了吗?” 黄希言:“……还没报名。” “胡闹。”黄仲勋声音平静得很,但自有一种压迫感,“这还来得及?” 一旁袁令秋接腔了,“来不及就来不及,大不了gap一年,你们黄家这么大家业,还怕养她不起?”三分嘲讽语调。 黄仲勋冷眼,“就是你惯出来的。” 袁令秋嗤笑一声,“赶早你退休了,自己管去。” 黄希言食难下咽。 回家来的这一切,忙碌的大哥,从不亲昵的姐姐,相敬如“冰”的父母,过去二十年,她朝夕相处,习以为常。 但今天,却觉得出奇得难熬,迫切想逃离。 她将最后一团面囫囵吞掉,放下筷子,“我吃饱了,爸妈你们慢吃。”推开椅子,起身下桌。 袁令秋声音跟过来:“两个藤校生摆家里,你硬没有一点危机感。赶紧去把语言培训班报了,给我省点心。” 黄希言当没听见。 开学后,大家一面忙毕业论文,一面操心起了前程。 宿舍四人,除黄希言外,一人准备出国,一人备战考研,一人准备校招。 准备校招的女生叫丁晓,这阵子,黄希言都在跟她同进同出。 丁晓普通家庭出身,家里有个弟弟,父母多少有点重男轻女。她性格内敛,是个不怎么爱笑的人,但实则外冷内热。 丁晓个子高挑,清瘦,五官生得不是很漂亮,但是组合起来很有气质。 三年来,学校里不乏追求她的人,但是她一次恋爱也没有谈过。 那一阵子,宿舍的另外两个舍友都恋爱了,都是单身的黄希言和丁晓时常一起活动,也就渐渐走得更近一些。 找工作不难,但是想找到心仪的工作不简单。 两人忙了一个多月无所获,时间一晃就到了国庆节后。 这天周六,黄希言和丁晓去参加了一个校招的宣讲会,结束是在傍晚,两人一起去校外吃东西。 有一家鸭血粉丝汤,味道不错,平常宿舍经常去吃。 点单之后,等待上餐的期间,两个人闲坐聊天。 丁晓想到什么地说道:“我记得你以前,不怎么喜欢跟我们出来吃这种小餐馆。” 黄希言笑说:“这次出去实习,吃习惯了。还是挺好吃的。” 一会儿,服务员将两碗鸭血粉丝汤端上。 黄希言从手腕上取下发圈,将头发一把扎起。 丁晓看她一眼,“你最近,好像扎头发比较多。” “是吧?”黄希言笑着掰开方便筷,“扎起来方便。” “你……不在意了么?” 宿舍同吃同住,都知道她有胎记的事。大家很礼貌,好奇归好奇,但毕竟是大学生,又是同学,不会对此有异样目光。 “好像,没以前那么在意了……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去做激光手术去掉。” 丁晓端详她,“我觉得你实习之后回来,变化很大。” 黄希言玩笑说:“变黑了?” 丁晓难得被她逗笑了一下,“说实话你别介意。你以前,除非是洗头洗澡,否则不会当着我们的面把头发扎起来。” 黄希言恍神了一下,“……因为有人说,这很特别。” “是挺特别的。有句俗套的话听过吗?这是上帝亲吻过的印记。” 黄希言笑着搓了一下手臂,“我鸡皮疙瘩起来了。” 丁晓耸耸肩。 “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我考虑去纹个文身。脸上的话,好像太特立独行也不行是不是?怕找工作没人要。” “那去做激光手术吧。”丁晓挑一箸粉丝,“我陪你去?” “我想找到工作再去。当奖励自己的。” “一直以为你会选择出国。” “家里是想让我出国。” “家里支持的话为什么不去呢?我们这种末流211,新闻又不是学校的强势专业,出去以后不是很好找工作。” “想先独立,自己挣钱。少一点都没关系,我可以吃苦。” 丁晓顿一下,正色道:“你家是不是破产了?” 黄希言笑了,“那丁晓姐姐会资助我吗?” “也养不起你啊。” “你想没想好去哪里工作?”丁晓又问。 “反正不留本地。” “为什么?大家争破了头,就想留在崇城。” 黄希言笑说,“家里破产了,一堆债主,我当然要跑得远远的。” “谁信。” 吃完饭,两人步行回宿舍。 进门,一位室友对黄希言说:“希希,有你的一个快递。我拿快递的时候正好瞟到了,就给你一起带回来了。” 黄希言道声谢,走过去,看见自己床下的桌子上好大一个顺丰速运的快递盒。 她疑惑自己最近并没有网购什么,低头去看,看见寄件人的名字,一瞬间愣住。 丁晓顺口问了句:“网购的化妆品?” “不是……”黄希言从笔筒里抽出美工刀,沿着缝隙划开透明胶带,拆开了纸箱。 里面包裹了好多层的泡沫纸。 一层一层,拆了好半天,泡沫纸终于拆完,结果里面还有一层夹棉的绸布。 等将绸布也揭开,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 那个肤浅漂亮的少女雕塑。 角上、手指和关节,这些易损的地方,额外地又单独包了一层。 那么远寄过来,分毫未损,只洒落了一些金粉,沾在了脸颊上。 黄希言将关节各处的包装也拆除,小心翼翼地将其拿出来。 丁晓瞥到了,赞叹:“好漂亮。” 黄希言两只手轻轻地托着,将她放在台灯旁边。 自己在椅子坐下,双臂趴在桌沿上,静静观赏。 丁晓凑过来,“你买的?” “不是……别人送的。” 另外的室友也被吸引过来,围着欣赏,问她:“能淘宝以图搜图找到同款吗?好喜欢。” “应该搜不到,他自己做的。” “哇!太厉害了。” 黄希言下巴抵在手臂上,微微笑。 回来一个多月,黄希言很少让自己闲下来,有空去想席樾。 离开前的那一晚,那阵短暂的黑暗里,他们相对沉默时,心脏所承受的灼痛感,想一次,就会再经历一次。 眼下,从看到那快递单上的那个名字时,她就开始难过。 难过到除了微笑,摆不出其他的表情。 有多想他。 她没办法对任何人说。 第23章 (指节的刺青...) 国庆节前后,蒋沪生接到席樾的电话。 后者准备回深城了,委托他帮忙叫个保洁,把他租住的公寓打扫一遍。 蒋沪生嘴上吐槽这位祖宗会使唤人,实际上挂断电话立即行动,请了两个保洁,买断六个小时,亲自监工,确保那公寓打扫得跟新的一样。 席樾回来的当天,蒋沪生抽出时间亲自去机场接人。 席樾穿一件黑色的连帽卫衣,推一只同样黑色的行李箱。个子高,清瘦,一张清峻而出尘的脸,又是寻常男性群体少见的中长发,走在人群里很难不显眼。 但他气质太过疏冷而出世,侧旁虽有女人在看他,但不敢招摇,偷偷的。 蒋沪生站在到达口,远远就看见他,招一招手。 上了车,蒋沪生问席樾:“吃晚饭还有一会儿,要不先把你送回家去歇歇,我还得去趟工作室。” 席樾没什么异议。 蒋沪生一只手手腕搭着方向盘,转头看他,笑说:“怎么就想通回来了?以为你就打算在那穷乡僻壤的待一辈子。” 席樾舟车劳顿,本来就疲乏,不想搭理蒋沪生这种调侃的口吻。 蒋沪生不在意,他跟席樾相处了这么多年,很了解他的脾气。 上车的时候,手机就自动连上了carplay,续播音乐软件的歌单。 蒋沪生跟着哼两句,说:“哦,上回出去吃饭,碰到秦澄,她好像脱单了,你知道吗?” “知道。” 蒋沪生惊讶,“你怎么知道的――哦,秦澄给你打过电话了?” 席樾瞥他,一脸的“你还有脸说”。 蒋沪生哈哈笑,“这不挺好吗,我也算是解救了一位苦主。” 席樾住的公寓离他和蒋沪生合作工作室不远,两居的大套间。 面积更大、方向朝南的那一间是书房,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 经人打扫过,窗明几净。 进屋,蒋沪生指着堆在书房地上的二十来个大大小小的瓦楞纸盒,“你寄回来的东西全给你堆这儿了,点一点缺没缺。下回,您老出去散心归散心,带个速写本就得了。这么多东西,跟搬家有什么两样?” 他在屋子里逛了一圈,“水电,燃气,网费,都给你续上了。你东西收拾好了,有那个心情了,最好还是去工作室瞧瞧。招了几个新人,你有空搞两节培训课程吧。你自个儿呢,什么时候想接单了就接,我不催你。但工作室我肯定得拖家带口地运转下去,那么多人等着吃饭呢。”他伸个懒腰,“好了,我回去了,这半天净给你鞍前马后……” 席樾喊住他,“等等。” “咋了?” “上回你说的那个项目,对方跟谁定了?” “还没定呢。他们中途世界观设定改了,耽误了一些时间。” “你去问问。” 蒋沪生愣了一下,“什么意思?你准备接了?” “嗯。” “操。”蒋沪生大喜过望,“怎么,还是觉得钱多心动吧?” 席樾懒得理他,一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低头操作了一会儿,又将手机锁屏,揣回去,自己往浴室洗澡去了。 蒋沪生手机响了一声微信提示,他解锁出来一看,席樾给他发了一张图片,署名下的日期是一周前。 匆匆扫两眼,蒋沪生不由赞叹:“卧槽。” 席樾是业内公认的顶尖水平,但要说他的作品十全十美,那也不是。 绝大部分人认可他扎实的功底和高超的技巧,但也不乏些许觉得遗憾的声音:有人觉得他的画就是太工于完美,缺乏一点随心所欲的缺憾或留白。 用一些人的话来说,席樾像个通过了图灵测试的绘图AI,画里所展现的情感,像是一种算法演算出来的结果,模仿人类,但并不是真正的人类。 当然,这些“反调”只在少数,且都是善意的,是对他精益求精的更高要求,单就他的技术而言,业内能与之比肩的也就寥寥数人。 蒋沪生知道这些论调,也认同他们的说法,但没怎么在意过。 他以为席樾也并不在意。 但从发给他的这一张图来看,席樾是在意的,并且,可能他的瓶颈,就是技术臻于化境,再无更进一步的余地,只能从其他层面寻求突破。 这张画是场景大图,废土朋克风格,一个背火箭弩,一条腿是机械义肢的女孩,站在高高的烟囱上远眺。目之所及是工厂的废墟,黑压压的尘雾,不见天日。 唯一的亮色,是明显违背常理,但极具艺术美感的一束光,打在女孩身上,光里尘埃漂浮。 女孩戴简易的防毒面罩,只露一双眼睛,也是整幅画的眼,倔强到极点的,孤狼般的眼睛。 席樾在这幅画里,舍弃了过去一些过于追求细节完美和写实质感的技法,只用色块表现素描关系和固有色,真正点睛的地方,再做更精细些的刻画,比如眼睛。 蒋沪生第一眼的整体感觉,是这画有很强的呼吸感、流动感和情绪性,这是他看席樾之前的画作所没有的。 惊叹之余,也很感慨,天才就是天才,一旦突破瓶颈,就能再度将那些质疑他的人远远甩在后面,一骑绝尘。 蒋沪生声音追过去:“你这突破也太大了,牛逼啊席神。” 他乐得吹了两声口哨,“我再去跟甲方爸爸谈谈,问问他们的意思――我先走了啊,晚饭过来找你。” 他了解席樾,工作方面一贯有始有终,不会撂挑子不干,绝对百分百完成对方的要求。 可能,这是席樾唯一不那么艺术家脾气的地方,能把服务他人和个人创作的界限分得很清。 下午六点,蒋沪生来找席樾,请他吃饭,接风洗尘。 附近就是写字楼的商圈,不缺各种食肆。 蒋沪生其实不怎么喜欢跟席樾一起吃饭,他这人对美食没概念,多好吃的餐厅,摊上他也是浪费。 但他是个不愿意委屈自己的人,首要还是得自己吃得开心,于是慷慨拿出最近私藏的一家素食餐厅与席樾分享。 餐厅没有菜单,按节气做主题菜,最近刚更新了“寒露”的主题。 餐前茶点是铁观音,乌梅饮和店里自创的“醍醐三味”,凉菜是鸡枞菌、竹毛肚,餐前一道椰青秋润汤,主菜分辛咸酸辣四味,甜品是蜂蜜桃胶炖雪莲。 蒋沪生喝乌梅饮,闲散坐着,和席樾瞎聊:“住你楼下的那个小姑娘,实习结束了吧,也回家了?” “嗯。” 蒋沪生笑说:“该不是因为她人不在那儿,你也就不待了。” 席樾神情晦涩。 蒋沪生瞥一下,揣摩他表情的意思,“不是吧?还真因为她。” 席樾的神情,好像介于懒得理他和默认之间。 他略感心虚地笑笑,“兄弟,罪过。早知道你陷得这么深,我就不该多管闲事。” 席樾蹙眉看他,“什么意思?” 蒋沪生就把上回回深城之前,规劝黄希言那件事告诉给了席樾,“……我真没恶意,就希望小姑娘知道你是个什么情况,最好想清楚点儿再做决定。” 席樾声音清冷,没什么情绪,“你也没说错。” 如果说,前面还是玩笑调侃,席樾这一句,蒋沪生真的品出了很不一般的意思,“那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 席樾没作声。 蒋沪生一个人精,看表情就知道多半没成,估计再问他就得不耐烦,但是架不住好奇心:“你跟她表白被拒绝了?” 果真,席樾老大不耐烦地皱眉,“跟你吃顿饭怎么这么烦。” 蒋沪生耸耸肩,“老子出钱,烦也忍着。” 席樾不说,蒋沪生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但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拱拱火也是好的:“我看你们楼下开超市的那小子也挺喜欢她的。他俩怎么样了?” “……”席樾这一下是真的不高兴了,“我请客。你闭嘴行吗。” 蒋沪生哈哈大笑。 一会儿,凉菜先端上来。 蒋沪生等着席樾点评两句,这家餐馆的摆盘都极富禅意,他喜欢得紧。 没想到,席樾很没情趣地直接动筷了。 “呵,艺术家。”蒋沪生嘲道。自己也提筷。 蒋沪生抬眼,注意到席樾拿筷子的手,“你手指上是什么东西?” 席樾手顿了一下,“这?” 蒋沪生凑近点儿,看清楚了。席樾右手食指指背,靠近第二个指节的地方,刺了一个文身,很简单的两个小写字母:xy。 蒋沪生嘲笑:“你可真自恋,还纹自己名字……” 笑着笑着,蒋沪生笑不出来了,一句“卧槽”,恍然大悟。 这不是席樾的名字。 第24章 (久疏的问候...) 宿舍十一点熄灯,熄灯之后,大家都还没睡。 一个室友誓将笔记本的电量耗尽,一个室友在阳台和男友语音电话。 黄希言和丁晓都已经爬上了床。 她们两个铺位在同一侧,两张床挨着,以床帘隔开。 黄希言在床帘制造的完全的黑暗里睁着眼睛,没有睡意。 她小声地问头顶,“丁晓,你睡了吗?” “没。” “我可不可以过来找你说话。” 丁晓笑了声,揭开了她那边的床帘。 黄希言越过床头的护栏爬过去。 丁晓的床帘里放了一盏充电台灯,枕头边盖着一本翻开的书。她将台灯放到脚头去,腾出来一点位置。 不过八十公分的单人床,很挤,两个人只能坐着,像挤在帐篷里。 丁晓问:“想说什么?” “我问你一个问题。假设,有个你很喜欢的人,你和他没有可能,你会选择和他彻底断绝来往吗?” 丁晓看她,思索的模样,“……送你雕塑的人?” “嘘!”黄希言笑了,“有这么明显吗?” “收到快递就开始魂不守舍,还是挺明显的。”丁晓做沉吟状,“你问的问题,在我的知识盲区啊,我又没谈过恋爱,你要不问她们。”朝着床帘外扬了一下下巴。 “……说不出口。” “那我帮你说。” 黄希言赶紧:“别别,就当我没问过好了。” “那还要听听我的建议吗?” “你说吧。” “如果是我,会保持普通朋友的正常联系,毕竟朋友圈点赞又不要钱。” “他没有朋友圈……” “老古董吗?比你大很多?” 黄希言笑了,“不是……不用管他,你继续说。” “说完了。” 黄希言睁大眼睛,“……有更具实操性的建议吗?” “发个微信,说你收到快递了。” 黄希言怂成一团,“我发过誓不会主动找他。主动发消息很打脸。” “是基本礼貌。” “……丁晓姐姐你再多说两句,你快要说服我了。” 丁晓笑了,“眼一闭就发出去了,越多想越犹豫。你现在就把手机拿过来。” “不不不我还是再想想吧。” 丁晓耸耸肩,“恕我多嘴问一句,你们因为什么不可能?他有女朋友了?” “没有……我家里的一些原因。” “哦,世仇?” 黄希言笑了,“这么说吧,假如,我跟你前男友在一起了,你会跟我绝交吗?” 丁晓几乎没有思考:“虽然我是母胎solo,但是,会。” “所以……” “但是,如果爱情和友情注定只能二选一,我会选理论上比较长久的那一个。” “那……亲情和爱情呢?” 丁晓看她,“恕我直言,无意冒犯,你不是和我一样,无所谓亲情不亲情吗?我找男朋友不会管家里同意不同意,因为他们不配。” 黄希言沉默。 黄希言还是没有发消息。 丁晓说得对,越想越犹豫,错过了刚收到快递的最佳时间点,拖延了两天,彻底没勇气发。 周三丁晓有早课,她大二有一门选修课挂科,大四重修补学分。 黄希言也被她的闹钟震醒,下意识地摸枕头边的手机,眯缝眼睛看时间,才七点钟。 想继续睡一下,但丁晓起床之后,陆陆续续的各种声响,让她睡不着了。 再度拿起手机,通知栏里有新微信消息的提醒,她解锁了点进去。 以为自己看错地愣了一下,揉一下眼睛,确定浮在消息列表最上面,仅次于被置顶的“文件传输助手”的,是席樾的名字。 她拉被子盖过头顶,低头,把手机藏在被窝里,手指在屏幕上停了一下,才点开来。 只有一句话,发自于凌晨十二点半,问她:快递收到了吗? 其实,那个快递的收件地址很不详细,填的是新闻学院。 他们学校新传院院楼和宿舍很近,快递点都在一个地方,因此才能顺畅寄达。 不知道是不是担心没有精确到宿舍楼号,以至于寄丢快递,席樾才要跟她确认? 或者,她能不能,把这个问题想得更复杂一点? 黄希言好久没有动作,犹豫该不该回的时候,先把被子里氧气耗尽。 她探出头来,呼吸新鲜空气。 心里平静不了。 好半天,才再度解锁手机,回复道:收到啦!你费心了。 黄希言上午没课,眼下彻底睡不着,干脆爬起来,想做一点论文的文献综述。 丁晓已经洗漱完,背上背包,小声说:“我上课去了,中午一起吃中饭?” “好,等你回来。” 丁晓挥挥手,开门走了。 另外两个室友也陆续起床,一个出去跟男朋友约会,一个去泡图书馆刷题。 上午九点钟,宿舍里就剩下黄希言一个人。 她一手捏着打印出来的参考论文,一手执荧光记号笔,三心二意,看两行划一行,实际并没有看进去。 手指不断上划刷新聊天界面,一直没有新消息。 席樾是不是还在睡觉? 心浮气躁得不行,干脆将其调成静音,反扣在桌面上。 总算,勉强地看完整篇论文,把有用信息复制进文档,记载来源。 她目光一斜,看到手机,犹豫了一下拿起来。 通知栏有新消息。 心里鼓动,赶紧解锁。 此刻十点半左右,十分钟前,席樾回复:没寄丢就好。 俨然没有更多余的话,她有点不知道怎么回复,好像,不需要她回复一样的,话题结束式的语句。 叹气,把脑袋轻轻地靠在桌沿上。 头发滑落遮住小片阴影,即便如此,她从缝隙间看见手机屏幕亮了。 愣一下,赶紧再拿起手机。 席樾:有损坏么?我保价了。 黄希言在这边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回复:没有。完好无损。 又发一句:谢谢。走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她看见“正在输入”的提示,等了一下。 席樾:在上课吗。 话题没有预警地转进到日常领域,黄希言一瞬间犹豫,删删改改地回复:今天没课,在做文献综述。 席樾:是不是开始准备申请国外大学了。 席樾:……蒋沪生说答应过你,这方面可以帮你的忙。 黄希言:没有。在参加校招,想要直接工作了。 黄希言:帮我谢谢他呀,好意我心领了。 隔了一会儿,席樾才回复道:好。帮你转达。 这即是丁晓所言的,普通朋友的正常联系吗? 她不知道。 只知道和普通朋友才没有这么字斟句酌的谨慎感。 好像话题已经结束了,再聊是由她继续吗,她没想到该说什么。 犹豫的时候,去图书馆的室友来了一个电话,问她可不可以帮忙把书架上的某本专业课教材给她送过去。 黄希言被这一打岔,就先没回复了。 找到书给室友送去,另外一边丁晓也下课了,就和她汇合,去吃中饭。 可能,她没有回复的缘故,席樾也没有再给她发过来。 十一月,发生了两件好事。 一件是黄希言和丁晓相继找到工作了。丁晓进了本地的电视台,黄希言签了南城的一家很成规模的自媒体工作室,薪资待遇相对可观。 另外一件,是赵露璐生宝宝了,一个女孩。 赵露璐微信上报喜,黄希言答应她满月宴的时候过去看她。 找到工作,签订三方,黄希言心里一块大石落地。 工作室那边问她要不要先去实习,可直接抵试用期,如果表现好,等她毕业,就可以以正式员工入职。 黄希言只有周一和周二有课,南城离崇城不远,高铁两个多小时,这样每周来回,负担并不重。 就答应了那边实习的事。 花去一周多时间,去南城找好了房子,离工作地点地铁五站路,一个面积不大的一居室,房租三千。 实习期工资不高,不够抵扣房租。如果是跟人合租,房价要更低些,但黄希言不习惯跟陌生人一起住。她从小到大零花钱存下来不少,哪怕暂时没有进项也没关系,宁愿住得贵一点。 和工作室定下入职日期,黄希言就搬过去了。 走的时候,特意将那尊雕塑细心打包,再寄过去,摆放在出租房卧室的书桌上。 住的地方面积很小,但黄希言花了很多心思收拾,更换桌布、地毯、台灯……一切自己喜欢的大小物件。 她每天最期待的就是下班回家,拧亮落地灯,点燃茶几上的香薰蜡烛,窝在沙发上,听着自己精挑细选的歌单,腿上架着笔记本电脑,处理未完成的工作任务。 十一月底,预定黄安言订婚的日子,黄希言不得不回家一趟。 黄希言打小不喜欢这种全家齐聚的场合,看父母在众人面前,演技精湛地表演鹣鲽情深。 而更免不了的是,三兄妹总要被放在一起比较,大人言辞里没有言说的那些,对黄家老幺泯然众人的惋惜或是嘲讽的深意。 不过,她终归不是主角,话题只在她身上打个转,忍忍也就过去了。 订婚宴在一家星级酒店的宴会厅,人不多,只有两家最交好的亲友。 黄希言最近借口写论文比较忙,很少回家。 袁令秋逮到碰面的机会,当然要过问她申请留学的进度。 黄希言不想在这种场合起争吵,又不想撒谎,只说还在准备。 袁令秋很不满意,盯她看一眼,“你姐姐的订婚宴,也不知道把头发放下来。是多热,非得露出来?” 黄希言怔一下。 另外一边黄仲勋在喊,袁令秋顷刻换上笑脸走过去了。 衣香鬓影的场合,黄希言混在其中,总有打量的目光,落在她的左侧脸上。 她勉强地维持微笑,直到姐姐也端着一杯红酒过来,手搭在她肩膀上,笑容满面地凑近耳边,低声说:“希言,你要不要换个发型?” 黄希言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姐姐的手,笑一笑说:“我去趟洗手间。” 洗手间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落寞的脸。 黄希言头上绑了一根墨绿色发带,搭配她今天穿的礼服裙。 她微微侧一侧脸,踌躇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一下,怔忡失神。 片刻,抬起手臂,准备将发带拆下。 手拿包里的手机振动一响。 拿出来看,一个归属地显示为深城的号码。 接起来的瞬间,又不由拿远了,因为对面声音实在太吵:“希言妹妹,在学校吗?出来吃夜宵啊!” 蒋沪生的声音。 黄希言很意外,“你来崇城了?” “过来参加个讲座。离你们学校不远,出来碰个面呗。” “我现在不在学校,跟家里人在外面吃饭。” “出不来?” “可能是的。” “太可惜了。” 黄希言顿一下,“……就你一个人吗?” 对面笑了,“不然还有谁?” 黄希言沉默。 又听那边笑得更开心,“不逗你了。电话里打个招呼呗?” 黄希言愣住,心脏停跳一拍。 静默之后的一霎,电话里的声音已然是不同音色:“希言。” 第25章 (浮冰的对话...) 黄希言短暂失神。 她的名字被席樾喊出来,有不同意味,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回神,忙问道:“你们过来工作吗?” 问了一句废话。 席樾却耐心地:“蒋沪生在这边做校招,我来帮忙。” “崇城美院吗?”黄希言笑说,“那离我们的学校确实蛮近的。” “嗯。所以有空出来吗?” 语气到台词到他这个人,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然而还是犹豫,想见不敢见的一种情怯,“姐姐今天订婚,我擅自离开可能不太好……” “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见。” “你们什么时候离开崇城?” “明天。”“哦……” 好像无意使她为难,席樾又说:“没提前问过你,不知道不凑巧。那先不打扰了。” “嗯……” 那边安静几秒钟,“拜拜。” 黄希言说:“……拜拜。” 她手掌撑在石英石的洗手台面上,撑太久,电话挂断,后知后觉的冰凉,才收起手来。 走出洗手间,华丽耀眼的水晶灯,把金碧辉煌的宴会厅,折射出她在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里所见的一种浮华。可是盖茨比只在等一个人。 黄希言目光满场逡巡,找见大哥黄秉钧,走过去,跟他说自己身体不适,想先离开了,可否结束的时候帮她跟姐姐说一声,她不想现在打扰,怕姐姐扫兴。 “派个车送你回去?” “我……我不回家,明天早课,直接回学校了。” 黄秉钧不甚在意地点点头,“那你自己叫车?路上注意安全。” 大哥礼数不缺地要送她到门口,黄希言婉拒,笑说:“你多陪大嫂。” 大嫂七月份有身孕了。孕早期前三个月,大哥和大嫂没有对外声张,开学以来黄希言又很少回家,且对家里事情的疏于关切,因此今天和大嫂碰上面了才知道。 黄希言取回自己来时穿的一件御寒的兔绒外套,罩在礼服裙外,去门口打车。 十一月底,崇城入夜已是相当寒冷,坐在出租车里,寒气沿着高跟鞋往上蹿,她两手团起来呵气。 到了学校,黄希言先回宿舍换衣服。 推门时,随着里面一团甜暖的空气而来的,是三位室友好奇的打量。 室友笑说:“原来希言真的是富家小姐。” 黄希言窘迫,“不准嘲笑我。” 黄希言从衣柜里找出一身暖和的衣服换上,丁晓问她:“还要出门?” “嗯。”黄希言凑到她身边,小声问:“你去么,吃夜宵。” 丁晓拿“你不对劲”的目光看着她,“……跟雕塑家?” 黄希言默认的神色。 “那我为什么要去,外面那么冷,我那么亮。” 黄希言笑了。 丁晓眨一下眼睛,“那今天还回来吗?” 黄希言笑着打了一下她的肩膀,“给我留门,你不许睡!” “好冷的,你自己带钥匙,乖。” 黄希言出了宿舍楼,看一眼时间,现在是十点。宿舍十一点熄灯。 她站在楼前的檐下,给席樾发了一条消息:你们夜宵吃完了吗?我回学校了。 很快,席樾回复:还没。你过来来得及。 发给她一个定位,和崇城美院一街之隔的某家烤鱼店。 步行1.5公里,黄希言考虑了一下,决定打车。 司机把她放在路口,走进去就是美院的美食街。她曾经和室友去美院看毕业展的时候,来过这里。 照着手机导航走,不难找。 路把沿街的灯火串起来,她好像回到了夏天,报社到出租房的回家路,也是这样灯火亲暖。 导航显示目的地只剩下10米,黄希言抬眼张望。 没有费力,在闪烁的霓虹灯招牌下,看见席樾。 他一只手拿烟,一只手拿着手机,低头看屏幕。穿一件很宽松的黑色防风夹克,工装风格的黑色收脚裤,脚上一双黑色马丁靴。整个人,与繁华和热闹抽离,疏冷得很醒目。唯独,偏白的皮肤,被灯光染出一些暖调。 黄希言刚准备喊出声打招呼的时候,席樾突然抬起头来。 两个人隔灯火相看。 过去一个漫长的瞬间,黄希言笑着招一下手,走过去。 席樾将手机揣进外套的口袋里,又一并地灭了烟,低头看她的时候,脸上有笑意。 黄希言离他几步路地停下,指一指里面,“蒋沪生在里面?” “其实……” 黄希言抬头看他。 他犹豫的神色,“……刚刚散席了,蒋沪生有事,先回去了。” 黄希言不疑有他地点点头。 席樾看着她,“你饿吗?吃点东西?” “那你送我回去吧。” 席樾一愣。 黄希言笑了,“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散一下步,你送我过去。我们宿舍十一点关门。” 席樾拿手机看一下时间,“走吧。” 并肩而行的时候,却都沉默了。 席樾一只手抄在外套的口袋里,无须刻意,低一下目光,就能看见黄希言。 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套头毛衣,天蓝色牛仔裤,裤脚挽起来,脚上是马丁靴。 头发是束起来的,拿一条墨绿色的发带绑缚,露出小巧的耳朵,柔和的侧脸轮廓,以及左侧脸上的青黑色印记。 直击他审美的,一种特别的好看。 席樾抬起一只手碰了一下鼻尖,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黄希言先开口。 问他:“什么时候到的?”“昨天。” “明天就回去么?” “嗯。工作室那边有点事情。”“你回深城了?” “嗯。” “原来你回去了。我以为……” 席樾低头看她,疑惑的神色,等她把这句说话。 她却摇摇头,笑说,“没什么。” 黄希言想说,她以为,席樾寄来那尊雕塑,是要跟她把一切都交割清楚的意思。 现在才知道,可能是搬家,不方便携带。 又一阵沉默,席樾看着黄希言一只手抓着斜挎包的带子,走路时发尾荡一下,隐约露出白皙后颈。呼吸时,一团薄薄的白气,又一下被冷风吹散。 他们之间,缺失一个秋天,再见面有恍惚的失真感。 席樾出声:“你之前说,在准备校招。” “哦,我已经找到工作啦,在南城,一个自媒体工作室。”黄希言笑说。 “定了吗?” “签过三方协议了,基本算是定了吧,有更好的去处再另说。已经在那边实习了,工作氛围我还挺喜欢的。” 席樾点头,脸上写着“那就好”。 黄希言问他:“你呢?恢复正常工作了吗?还回老家吗?” “接了一个项目。暂时不会回去。” “我倒是可能要再去一趟。” 席樾看她,一瞬间目光沉静两分,“……因为何霄?” 黄希言笑着摇头,“实习的报社,有个关系很好的同事生宝宝了,去看一下。” 临近大部分学校宿舍关门的时间,路上好多匆忙回校的学生。 他们两个,是不紧不慢地,一路走过路灯和树影的交错。偶尔脚踩上地面枯黄的梧桐叶,脆裂的一声响。 黄希言恍惚回神的时候,已经到学校门口了。 校门外一家便利店,她转过头笑说,“我去买一点明天的早餐。” 推开门,扑出里面温暖干净的空气。 白而明亮的灯光,黄希言再悄悄看一眼席樾,他好像,比夏天长“胖”了一点。 用“胖”这个词不准确,因为他之前过分清瘦,现在这样看起来健康很多。当然,他远可以再“胖”一点。 便利店应季地上架了一些热饮,黄希言拿了两个小瓶装的大麦茶,挑了面包和一瓶纯牛奶,一起去结账。 走出店外,黄希言顺手就将一瓶茶递给席樾。 席樾接过的时候,她隐约看见,他的右手食指上多出来一个刺青。他拧开喝了一口,瓶子拿在手里,右手抄进衣服口袋,没给她仔细看的机会。 黄希言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送你到楼下。” 黄希言目光低垂,假意去开大麦茶的盖子,转身往校门口方向走。 临近宿舍关门,路上只剩下从图书馆匆匆往回赶的学生,和抓紧每一秒钟腻歪的情侣。 从美食街过来的这一路,始终沉默居多。 他们的对话,像水面上的浮冰和浮冰相触。 真正想说的话,都在水下。 黄希言听见席樾出声:“能帮我一个忙吗。” “嗯?” “回深城的时候,东西很多,没有全部打包。漏了两本速写,能不能到时候,帮我带回来。” “好啊。”黄希言笑说。 心里远远没有脸上平静,因为听出来。 如果真的那么紧需,可以拜托张阿姨寄,经她倒手再寄快递,反而麻烦吧。 等又一阵的沉默结束,黄希言再抬头的时候,树影遮蔽下的宿舍楼,已经近在咫尺。 黄希言走到楼前的台阶前,停下脚步,转身对席樾笑说:“到了。” 席樾点头。 “那祝你明天一路顺风。” “嗯。你进去吧,早点休息。” “你回去注意安全。” 席樾再点一下头。 黄希言退着上了两步台阶,刚将转身的时候,席樾又喊她:“希言。” 黄希言停步转身。 当下,席樾和高两级台阶的她目光平视,她因此看见他,迎着舍楼门口的灯而站,他身上有种寒疏的寂寥,眼睛是清亮的,“其实,我跟蒋沪生早就散席了,我从宾馆过去的。” 黄希言愣着。 为什么,分别的时候,一句话就把她心情一下子搞得乱七八糟。 背后宿管阿姨在催促,“赶紧进!要关门了!” 黄希言心头慌一下,转身就往里走,待走到了楼里,才反应过来地回头。 席樾还站在原地,空旷的空地前,昏黄灯下。 好像就是在等她回头,他向她挥了一下手,退后一步,转身走了。 长长的影子在他的身前,他走过去像在追逐它。 第26章 (昭彰的心思...) 黄希言进门后,先将箱子摊开,拿出给赵露璐的小宝宝买的各种礼物。 从衣服到玩具到零食,林林总总,铺了一地。 赵露璐笑说:“你是把超市都给搬来了。” “不知道宝宝喜欢什么,就都买了一点。” “考虑得真周到,也长远,”赵露璐笑说,“她才多大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用得上这些。” “那先保存起来。” “你看我这屋里还有地方放吗?”赵露璐给她看墙根处堆的大包小包的礼品袋。 黄希言趁周末过来的,只留宿一夜。 赵露璐很想让她住在自己家里,但现在她家除了父母,还有一个育儿嫂,实在腾不出来床位,又不可能让黄希言睡沙发。 黄希言料到这点,已经提前给自己订好了宾馆,让赵露璐不要操心。 吃过午饭,给宝宝也喂过奶,赵露璐闲下来,跟她去书房聊天。 他们家的书房,是阳台隔出来的,视野很好。屋里烧着地暖,冬天也不会冷。 交代过近况,赵露璐不免会问到她最近跟“邻居”怎样了。 “还有接触。但是,应该不会有什么进展。” “你上回可是说过,这回见面会告诉我为什么的。” 黄希言手边一杯茶,袅袅的热气,她拿手去团,低头笑一笑。 还是决定信守诺言,“……因为他是我姐姐的前男友。” 赵露璐露出“吃瓜”表情,“刚分的那种?” “初恋那种。” “那我还是劝你放弃吧。” 黄希言笑说:“你上回还说,只有不能原谅的错,没有不能去爱的人。” “我是比较重视亲情的人。如果当时我爸妈反对我现在的老公,我可能也不会坚持一定要跟他在一起,男人这种东西,真那么有无可替代性,我觉得也不是。” “但是,我觉得他是不一样的。和其他人不一样。而且……我们家和你家的情况,也不大一样。” 赵露璐耸耸肩,“你看,你不是已经有主意了吗?” 黄希言怔然。 “可能不贴切,你随便一听。我生孩子前,千怕万怕的,觉得自己远远没有做好准备去背负另外一条生命。但真的怀上了好像也就那样,很平常地就过来了。你跟你邻居的感情,还没到搞出一条人命那么沉重吧。真的喜欢那就冲吧。现在后悔和将来后悔,我会选后者,因为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黄希言笑说:“……我只觉得你的比喻听起来很不对劲。” 晚上吃过饭,黄希言离开赵露璐家,把给郑老师的礼物留下,委托她转交。 去找张姐拿钥匙,先经过了何霄家的超市,但进去一问,何霄不在,何父说他在补课。 黄希言就把给他准备的一份礼物留了下来。 茶馆里,张姐等候多时了。 冬天天冷,门窗密闭,里头烟熏火燎的,气味很不好闻。 张姐带她去后面的房间,笑说:“没想到你还会过来。你该提前通知我呢,我还可以请你吃顿饭。” “以后有机会的。”黄希言笑说。 “那你看看,是你自己上去找,还是我陪你去一趟。席樾东西多,搬走之前还留了好些在屋里,我也不知道他速写本具体放哪儿了。” “没关系,我自己上去找就行,找不到我打电话问他。” “行。” 张姐找出702的钥匙,递给黄希言,又似闲谈地说了句:“席樾前一阵,倒是变化很大。我九月中,去医院做了个小手术,没想到席樾知道之后,去医院陪了我半天。倒不是说端茶倒水的多殷勤,反正就坐在那儿,抱个平板电脑,闷头画他的画。” 张姐笑了笑,“但我挺满足了,我知道他没再恨我了。可能你说得对,这孩子就是别扭,又不善于表达。” 黄希言也跟着笑了,“那就太好了。” 张姐却瞥她一眼,意味深长的,“小姑娘你在这里头有没有功劳?” “您是说我劝他?没有的,我觉得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外人不好插手。” 张姐笑说,“就我住院那阵,他拐弯抹角地找我打听过,问我跟你还有没有联系,知不知道你现在什么情况。” 黄希言一下愣住。 张姐笑着,拍她肩膀,“那你自己上去?我得回前头招呼去了。” 黄希言没想过会有再进702室的这一天。 像再回到长满青荇的水底。 窗帘都是拉起来的,屋里一阵冷森森的潮湿气息。 屋里除了厨房,其他电闸都拉下来了。黄希言将其推上去,抬手摸到开关打开。 幽白灯光,照得屋内空旷安静。 她原本想直接走进去,看见鞋架上还有没带走的拖鞋,那双凉拖,她经常穿。 脱掉靴子,上拖鞋,拖拖沓沓地走进去。 客厅里大部分的雕塑都还在,书架上清空了一半。 再去书房,书房基本被搬空了,剩下书桌和沙发,以及角落里的画架,石膏头,堆叠的画集和废弃画稿。 黄希言去角落里,掀起画稿,底下确实有四五个速写本,可翻开来,都是空白没有画过的。除此之外,这屋里可没别的没被带走的“速写本”了。 她难得的促狭心,随便选了两本空白的,拍下封面,发送给席樾,问他:是这两本吗? 等了等,席樾没有回复,不知道是不是在忙。 这屋里太冷,蹲久了寒气顺着凉拖往上侵。 黄希言等不了太久了,于是,犹豫着给他拨过去一个语音电话。 响几声,接通了。 听见他偏哑的声音,有些意外的语气,“希言?” 黄希言笑说:“你看一下消息。我在帮你找速写本,是这两本吗?” 那边安静一霎,紧跟着,席樾说:“嗯。” “你确定哦?” “确定。” 黄希言憋住没有笑出声,膝盖抵住了心脏的位置,因为无法控制的开心。 是猜到,那是想要跟她保持联系的借口,但是没有想到这样拙劣到一戳即破。 “还好。” 席樾有些不解地:“嗯?” “你没说漏掉的是画集或者石膏像。” 她听见那边沉默了,她打赌席樾可能没有听懂她的“阴阳怪气”,笑一笑,说道:“那我回去了给你快递过来。” “麻烦了。” 正事说完,该当挂掉的一通语音。 但是他们安静下来,没有谁提出该结束掉。 好久,是席樾出声,清冷而微沉的音色,让她有临场感,轻易可以想象,他就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席樾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上午就走了,周一和周二学校有课。” “见过我小姨了?” “不然钥匙从哪里来?”黄希言笑着,“见过了。她说她九月份做过手术,今天见她气色挺好的,应该恢复得很不错。” “嗯。 安静几秒,席樾又问:“见过何霄了吗?” 黄希言故意开他玩笑,“你好像很在意他。” 那边沉默了,黄希言猜想他现在脸上是无语的表情。 黄希言正准备出声的时候,席樾又开口了,“……那你在意他吗。” 那边安静等她回答,她有被将了一军的感觉,“……作为朋友的在意,跟对赵露璐一样。” “我呢。也是一样吗。” 突如其来的直球。黄希言直接傻掉,手指一碰,挂断了语音。 深呼吸几秒钟,半分钟后,发语音条给他:“不好意思,刚进来一个电话。我准备走了,除了速写本,还有需要我带的吗?没有我就准备走了。” 席樾文字回复她:没有了。谢谢。 黄希言站起身,活动蹲麻了的腿。将走时,又不放心地折回,全屋检查一遍。 她不很相信席樾的自理能力,怕屋里有什么没带走的垃圾。 果真,让她在餐边柜里找到她那时帮他买的,没吃完的药,再放下去一定过期。 拎出来,再检查一遍,连冰箱都打开。 冷藏室倒是清空了。 黄希言蹲下,再将冷冻室的打开,看见里面一个塑料袋装了东西,掀开看,愣了一下。 里面是两盒冰淇淋,八喜的。 看生产日期,是在九月中旬。 她抱着膝盖,发呆。 直到寒气不断飘出来,她被冻到受不了,才回过神来。 想清理掉,将拿出来,又收回手。 算了,反正冰箱是一直供着电的。 关上除了厨房之外的电闸,黄希言锁上门,走到楼道里。 下楼时,犹有心脏乱跳的慌张。 回宾馆没多久,接到何霄的电话,问她明天什么时候走,他想去送她。 黄希言有点怕这个难缠的小孩,骗他说自己已经走了。 何霄:“骗人。” 黄希言:“真的。我现在在实习,明早要赶回去开会,所以只能晚上就走。” “姑且相信你一下。”何霄不很服气,“还有,你送的什么鬼礼物?衡水中学考卷?” 黄希言哈哈笑,“不是很适合你吗?” “老子高考完了要找你算账的。” “你好好学习吧。” “知道,要你说。” 隔天早上,黄希言出发去机场。 她在巴士上一路昏睡,到机场以后,安检过,到登机口附近的座椅上等候。 打发时间地打开了微博,刷了一会儿,在时间线里,看见了席樾的新画作。 点开大图,先愣住。 画的是在城市的废墟里骑摩托的少女,身后有敌人追赶,少女回头,咬牙切齿的神情。 少女踩着摩托车踏板的有一条腿,装的是机械义肢,头上顶着一个简易的防毒面罩。转头时,朝着画面的这半边脸上,有一道很明显的青黑色胎记。 黄希言犹豫着,点开了席樾的微博主页。 才注意到,他将昵称从“席樾”改成了“席樾xy”。 她有一段时间没有认真刷过微博了,进了他的主页,才知道以这个少女为主角,席樾已经创作过三张画作。 评论区里,点赞第一的是另外一个黄V的画手夸席樾“yyds(永远的神)”。 点赞第二的是:席神是不是谈恋爱了? 第27章 (新年的收留...) 黄希言回南城,将那两个空白的速写本,煞有介事地寄给了席樾。 附带自己挑选的巧克力,因为圣诞节就要到了。 席樾收到之后,只字不言速写本的事,向她道谢,并说,欠她一顿饭,下次有机会兑现。 元旦,黄希言是和丁晓两个人过的。 大学的前三年,黄希言和丁晓只能说是好朋友,升大四之后,两个人才像是开了窍似的变成了无话不说的闺蜜。 另外两个室友,一个回家了,一个跟男朋友去了东京跨年。 假期宿舍不熄灯,黄希言和丁晓开着某一个卫视台的跨年晚会,凑在一张桌子上,吃外卖点的火锅菜。 暖气混杂牛油的香味,如果另外两位室友也在的话,保不齐要一边嫌味大,一边身不由己地也要来分一杯羹。 黄希言怕辣,一边吸气一边欲罢不能,夹起的菜在米饭上蹭一蹭才敢入口,战力欠缺地艳羡丁晓的面不改色。 她脸辣得通红,早早扎起了头发。 丁晓看她一眼,想到什么的说道:“你上次说,找到工作了去做激光手术,还去么?” “其实我现在有点犹豫要不要去。” “为什么?怕痛,还是……” 黄希言微笑说:“以前一直遮遮掩掩的,家里人的态度也是眼不见为净……” “但是雕塑家说这样很特别。” 黄希言笑着打她一下,放下筷子,擦一下手,拿过一旁的手机,点开相册,把一张画递给丁晓看。 “你觉得,这画的是不是我?” 丁晓也放了筷子,两只手拖动放大,“必须是你吧,胎记形状都大差不差的。” “如果我从心底里已经能坦然面对并且接受的话,好像做不做激光祛除,都没有太大关系了。而且……” 丁晓点头,“我懂了。男人的高级浪漫是向一个女人求婚;更高级的浪漫,是将一个女人视作缪斯。” 黄希言受不了的表情,“不要冷不丁地说这种鸡皮疙瘩掉一地的话。” 丁晓耸耸肩。 “跟你说个很丢脸的事。”黄希言笑说,“我前阵子,把微博头像换成了这张画,后来去他微博的评论区看,他的粉丝里,十个有两三个都用同款头像。我莫名觉得好生气,就换掉了。” “让雕塑家给你画个独一无二的。” “你知道找他约稿多贵吗?” 黄希言比个数字,丁晓配合地“吓一跳”,然后说:“那更要白嫖他了。” 黄希言笑出声。 两人吃完火锅菜,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上场嘉宾没几个认识的晚会,最后很有默契地选择关掉,去洗澡,爬进被子里。 黄希言趴在床上,支起ipad,开了一部电影。 电影结束时,临近十二点。 黄希言和丁晓分别下床去了趟洗手间,将宿舍的灯关上。 黑暗里,手机响起此起彼伏的微信消息提示音。 黄希言给家庭群,现在实习的工作室的带教老师和同事,之前报社的郑老师和赵露璐以及何霄、蒋沪生……一一发送祝福消息。 最后才点开席樾的头像,祝福他新年快乐。 席樾难得的秒回,也同样的祝福她。 黄希言手指往上拖动,两个人上一回对话,是在圣诞节的时候,席樾告诉她,吃了她送的巧克力,她发了一个卖萌的猫猫头的表情。 她自认为不是寡言的人,且很早习得讨好人的本领。 但是和席樾,始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多轻描淡写的话题,都过分举足轻重。 看见“正在输入”的提示,但是等了等对面也没再发来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和她一样的心情,不想话题仅限于表层的寒暄。 我不是真的想知道你晚饭吃过什么,和谁吃的。 我是在想你,想见你,并且不敢告诉你。 黄希言回复过了祝福消息,半小时,微信终于渐渐消停下来。 她顺手点进朋友圈,这个时候,微博弹出来特别关注人更新的通知。 点开,席樾发了一张新年贺图,Q版动图。 那个一直在末世的废墟里为生存奔波的胎记少女,这一回捧着茶杯,眯眼笑着坐在窗前,窗外飘雪,旁边猫窝里卧着一直陪她冒险的机械猫。 手写的“新年快乐”,以及落款是“xy”。 黄希言默默点了个赞,很快被湮没在无数的赞之中。 上学期很快结束。 寒假期间,黄希言一直在南城那边实习。 今年全家准备去瑞士过年,在姐姐的催促下,黄希言提交材料办了签证。 临近除夕,黄希言得知丁晓没回家,一个人在宿舍。 她结束掉今年份的实习,回崇城时,去了一趟学校探望丁晓。 丁晓重感冒,以热水续命。 黄希言好少见她这样可怜兮兮,帮忙把宿舍做了一下扫除,去一楼将她的两个开水瓶都打满水。 丁晓感谢她特意过来,“你回去吧,我一会儿要再去床上躺一下。” 黄希言不很放心,“你需要帮忙的话,就微信上叫我。” “你不是要出国。” “后天下午才走。” “放心吧,我自己可以的,不行还有舍管阿姨。隔壁也有院里的同学留在学校。” 将黄希言送走,丁晓擤了擤鼻涕,准备爬到上面床上去。 响起钥匙开门声,她转头一看,黄希言又回来了。 “落东西了?“ 黄希言笑着走过来,将一本护照,塞进了她挂在一旁的书包里,“好的,我现在护照不见了。” 丁晓睁大眼睛,“不怕被骂哦?” 黄希言耸耸肩,“铁定的。所以后天我来投奔你。” 袁令秋和黄仲勋知道了黄希言还没开始准备留学的事,自然少不了规训责骂。 而出发去瑞士那天,黄希言更给了他们一个“惊喜”:临登记时,护照不见了。 袁令秋在候机大厅里发火,指责黄希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可能单为她一个人改变行程,于是,如黄希言所愿的,他们照常出发了,她自己原路返回。 回去路上,黄希言给丁晓打了个电话。 丁晓说:“我记住了。你也算是为我两肋插刀过。” “顺水人情。我本来就不想去。”黄希言笑说,“你真打算在宿舍过年呀?要不要去南城,我收留你呀?” 回宿舍,黄希言帮丁晓收拾了行李,两个人买傍晚的高铁票,开赴南城。 黄希言的出租屋,多少比宿舍舒服多了。 唯一遗憾是没有厨房,两个人的团年饭,多半要靠外卖解决。 丁晓生病不舒服,早早洗澡睡觉了。 黄希言开着暖风机,坐在客厅里,列一张明天去超市采购的零食清单。 微信在这个时候进来一条消息。 黄希言发现,自己每次点开席樾的消息,心情都忐忑如在拆盲盒,或是阿甘的那一盒巧克力。 席樾:蒋沪生给工作室发新年礼盒,行政采购有富余的。给个地址,给你寄一盒。 黄希言问礼盒有什么东西。 席樾:零食。 席樾:工作室自己印的作品台历。 席樾:笔记本。 席樾:定制钢笔。 黄希言怀疑,他多半可能是在现编。 对着屏幕,忍不住笑出声,把南城这边的地址发给了他。 席樾:还在实习?过年不回家吗。 黄希言:家里人去瑞士了,我弄丢护照,没一起去。有个室友不回家过年,又生病了,我决定收留她一下。 看见“正在输入”的提示闪了闪,停顿一下,又闪了闪。 好久,屏幕上终于跳出席樾的回复,问她:也收留我一下吗? 不是没有预感的。 但是,看见这行字,黄希言还是感觉,心脏高高地被拽起、悬空,骤然的失重感。 她好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笑,打字问道:你不和蒋沪生一起过吗? 席樾:他回老家。 黄希言:那好的吧。 黄希言:哦,等下……我问问我室友。 黄希言当真穿上棉拖鞋,从沙发上爬起来,去卧室的被子里,薅出已经睡着的丁晓。 丁晓的表情是想杀了她。 黄希言说:“他想来南城,跟我们一起过年。” “谁?” “那个……” “哦。”丁晓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是你,不是我们。当电灯泡莫非是我的宿命吗?” 黄希言笑说:“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就回绝掉他。” “那我不是在造孽。”丁晓拉起被子蒙过头,“黄希言,我恨你,你不如把我留在学校宿舍。” “那不行的,你生着病呢。” 丁晓认命般的:“除了吃饭,我不要跟你们待在一个空间。” “好好好,都依你的。” 黄希言回到客厅里,拿起手机,回复被她晾在一旁等待的席樾:室友说OK的。 席樾:好。 黄希言:你到的时候,需要我去接么? 席樾:不用。 黄希言拿地图app搜了一个机场到她家附近的路线图,截图发送过去。 次日中午,睡到自然醒的黄希言起床没多久,就收到席樾的消息,他已经下飞机了。 机场过来一个多小时。 黄希言看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跑回卧室,跟丁晓打声招呼:“我出去一会儿。” “人已经到了?” “不是!我去楼下洗个头!” 丁晓噗嗤笑。 黄希言顾不上别的,抓上钥匙就下楼去了。 所幸楼下的理发店还没闭店,她让他们不要按摩,不要搞什么乱七八糟的花样,洗干净,吹干净就可以。 洗头小哥:“赶时间啊?” “很赶。” 在席樾抵达前,黄希言洗好了头发,还来得及上楼去换一身衣服。 她去小区门口等着,差不多十来分钟,一辆出租车驶近。 前窗玻璃里,隐约看见那就是席樾。 她怕他没看见地招了一下手,后知后觉自己这样很傻。 车在她跟前停下,席樾拉开车门,弯腰下了车。 他穿一件外层面料偏硬质的黑色的棉服,里面是近于黑色的深青色圆领毛衣,依然如上回所见风格的工装式收脚长裤,和样式经典的黑色马丁靴。 他分明上一瞬神色疏冷,目光与她触及,顷刻脸上就有了笑意。 不及打招呼,先去后备厢取行李。 黄希言看见他修长的手,一把提起行李箱,再稳当不过地将它放在地上,按住一截拉杆,轻轻抓住了,转身朝她走过来。 黄希言不是不知道席樾有多高,但要他就站在她面前,她需要仰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才有身高差距悬殊的实感。 或者,不如说,回忆和想象里拼凑百遍,都不如此刻,他站在她面前,她才有实感。 很具象化的,想念的形状。 第28章 (写诗的脚步...) 黄希言后知后觉,两人站得好近。 一阵寒风刮过,把她刚刚洗过的清爽头发拂到脸上,她拨开发丝时,也收回忍不住要去打量席樾的目光,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笑着给他带路,“我以为你会晚上到。” “下午没有合适航班。” “蒋沪生已经回老家了?” “昨天走的。” 黄希言顿步,伸出手,“那东西呢?” “什么?” “你们工作室的新年礼盒呀。” 席樾完全被问住的神色,“……忘了。回去了给你寄。” 黄希言心领神会地抿嘴微笑。 租住的这里是安置房小区,绿化很一般,稀疏的几棵树上,有物业挂上的灯串和红灯笼,一楼的大门两侧,也贴上春联。倒不乏年味。电梯一梯好多户,永远拥挤。 黄希言和席樾被挤到最里面,隔着席樾的行李箱站着。 即使如此,站得也太近,黄希言不得不低头盯他的拉杆箱,一面说正经事:“你先上楼坐一下,我们出去吃中饭,顺便给你在附近找一个酒店。” “哦……”席樾好像才被提醒了似的,告诉她,蒋沪生有个朋友,开民宿的,在南城的近郊的半山上。蒋沪生帮忙定了一套独立的家庭户型,上下两层,整面的落地窗,大露台,还有厨房。 “如果你朋友愿意的话,可以一起过去。”席樾说。 黄希言的第一反应是掏出手机,查天气预报。 “好像今天晚上会下雪。”她说。 席樾低头看她,有点没跟上她的思路。 黄希言笑了,“我的意思是,根据你描述的,那里好像很适合看雪。” 电梯到十三楼,两个人走出去,穿过一条短短走廊,到1307的门口。 黄希言掏钥匙,门却从里面打开。 丁晓收拾停当的一身装束,礼貌地冲席樾笑一笑,“你好。” 黄希言给他们做介绍:“这是我室友,丁晓;这是……席樾。” 丁晓:“久仰。” 席樾脸上仿佛浮现一个问号,也随她说:“……久仰。” 黄希言要憋不住笑。 黄希言先进屋,尴尬意识到,没有拖鞋,她真的以为席樾最早也要晚上到,本来准备下午去超市采办的时候顺便买一双。 天气冷,屋里也没地暖,不好让他只穿袜子,就说:“就这么进来吧,我好几天没拖地了。” 席樾很犹豫,推箱子递给她,“我去楼下抽根烟,你们好了直接下去吧。” 他是担心两个女生出门前要做准备,他进门不方便。 黄希言可以领会,就笑着将他的行李箱推进去,“很快,最多十分钟。” 席樾点点头,转过身走了。 黄希言阖上门,把行李箱推到餐桌那边。 丁晓当然忍不住点评:“你怎么没提前告诉我,雕塑家靠脸吃饭也绰绰有余?” 黄希言笑,“对了,通知你一件事,我们不在我这里过年,席樾定了近郊的一个民宿。” “……你就折腾我吧。” “去嘛,那里有厨房,我亲自烤蛋糕给你吃好不好?” 丁晓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十分钟左右,两人下楼去。 席樾坐在大门口外的长椅上,一支烟烧掉一半。见她们露面,起身去旁边的垃圾桶灭掉。 黄希言走近,闻到他身上烟草混着寒气的清冽气息。 决议过后,三个人去附近一家小商场,那里地下一层有很多美食铺子,也有一家进口超市,省掉来回奔波。 中饭去吃热腾腾的捞面。 木制四人桌,黄希言和席樾坐在同一侧。 扫码点餐过后,黄希言就抱着手机没有抬过头,甚至她的番茄青花鱼面端上来,她也不过就吃了两箸。 席樾和丁晓不熟,他又是很不善言谈的人,眼看着沉默之中,气氛尴尬下去。 席樾放下筷子,伸手。 黄希言看见一只手伸过来,修长的手指从侧面拿住了她的手机,再用力一下,就能从她的手里抽出去。 抬眼,席樾正看着她,他说:“先吃面,要凉了。” “哦哦。”黄希言反应过来,“我在列等下去超市的清单,怕忘记。” 席樾手撤回,她将手机锁屏,放在一旁,“你们在聊什么?聊到哪里了?” 丁晓:“……” 吃过午饭,病号丁晓去星巴克坐着,黄希言和席樾去超市采办。 原本只买零食就够,如果去民宿那边可以下厨的话,还得准备些食材。 席樾推着购物车,全程跟在黄希言身后,看她一边比照备忘录的清单,一边利索从货架上一一拿下对应商品,生牛排肉、培根、通心粉、白奶油、鸡蛋…… 在拿低筋面粉之前,黄希言忽然转过头来问他,“那里有烤箱吗?” 席樾从晃神中回过神来,“好像有。” 黄希言顿一下,偏头看他,“是不是,超市有点吵?或者你可以去星巴克那里跟丁晓一起等我。” 她怕他,不喜欢这样太有烟火气的地方。 “不是。我在想构图,走神了。” “超市也有可画的吗?” “有。”席樾目光是落在她身上的,眉眼之间,风雪初晴的一种洁净和疏朗。 目光,比语气还更要有所指。 黄希言不大自然地转过头去,拿了面粉丢进购物车,再指向前面:“我们还需要饮料!” 匆匆的脚步,不如说是逃。 黄希言拿了一大瓶葡萄汁和鲜榨橙汁,不管是病号,还是缺乏阳光的死宅画家,都需要补充维生素C。 经过冰柜,她看见里面有八喜冰淇淋,脚步顿了一下。 席樾跟过来,也停下。 黄希言低声说:“你在老家的冰箱冷藏室,有两盒没吃的八喜……你没清理掉。” “忘记了。” “什么时候买的?可能已经过期……” “你走了之后。” 席樾的坦诚,让黄希言有点不敢继续这个对话了,“走吧……我看看,这边好像不差什么了。” 结账时,东西装了整整四个购物袋。 感谢席樾,如果是一个人,黄希言估计真的没办法把它们提回去。 和丁晓汇合,他们回到黄希言住的地方。席樾在楼下看守这几袋物资,黄希言和丁晓上楼去收拾行李箱。 最后,三人拎着大包小包的,去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丁晓上车之后,就打起瞌睡。 黄希言跟席樾聊了一阵,也开始犯困,努力再努力,还是打着呵欠,撑不住地阖眼睡过去。 她歪着脑袋,羽绒服的帽子做支撑,没彻底地坠下去。 车开过荒旷的郊外,车窗外天色灰蒙,掠过几棵枝桠光秃的树。 席樾转头,看着窗外乏善可陈的萧疏冬景。 衣服口袋里手机振动一下,他没兴趣没动力掏出来看,手碰到了口袋的边缘,又放回。 手指触到什么,他反应一下,是黄希言羽绒服的衣袖。 手指微屈,顺着衣袖往下,没费力就找到她的手。 轻轻地握了一下。 仍然是看着窗外的,没有回头。 一小时后,天快黑了,车终于到了那半山上的民宿。 这一片并不如黄希言预想的那样荒凉,因为整个山头好像都被开民宿的给包圆了,一路上去,树林里透出暖黄的光芒,冬日里很温暖。甚至,黄希言还在路边看见一家便利店。 民宿的老板,帮他们把东西搬回了房间,叮嘱注意事项,告诉他们如果需要用车下山的话,可以联系前台帮忙订车。 屋里烧着地暖,温暖像在春天。 丁晓和黄希言住楼下那一间,席樾住楼上。 席樾帮忙把她们的行李箱搬进房间,黄希言先去烧热水。 丁晓喝了水,想先睡一会儿,让黄希言晚饭的时候叫她。 四袋食材在厨房的岛台上,黄希言洗个手,先把它们归类。 席樾从楼上走下来,外套脱掉了,仅穿着那件深青色的圆领毛衣。是衣服材质的原因,让他气质没再那样的疏冷。 “要我帮忙吗?”席樾问。 “不用――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简单做个意面可以吗?” “都可以。” 黄希言已经说了不用,席樾还是走过来,从袋子里拿出东西,递给她。 他递,她放进冰箱,好像简易的流水线合作。 黄希言忍不住地笑了一下。 所有东西都归置完毕,黄希言把四个袋子里的空气拍掉,叠一叠,准备到时候用来装垃圾。 黄希言问:“你要不要也上楼去休息一下,晚饭好了我叫你。” “我不想你一个人在厨房忙。” “可是你也帮不上忙,说不定还会添乱。” 席樾果然犹豫了一下,肢体语言是在考虑是不是要走。 黄希言轻声笑,“哎,我在逗你。” 席樾也不恼,“嗯。再给我一秒钟,我就听出来了。” 黄希言笑得更开心。 片刻,她低下头去,声音是渐低的,“那你……就在这里陪我聊天吧。” 虽然,说不定陪聊这种事,比让他打下手还要为难他。 现在是五点钟,开始准备食材,时间刚刚好差不多。 黄希言决定给每人煮一份意面,配厚煎培根肉和煎鸡蛋。 她是会做饭的,但是效率很低,吃上东西之前,先把自己饿到半死。 但是眼下,好像慢一点也没什么。 意面下锅、煮熟,再捞出来沥水,她慢悠悠地拿淀粉和料酒拌匀肉末,再切洋葱和蒜。 一面,对席樾说她高中的事。有一回也是跟家里人一起去瑞士,练习滑雪,摔了一路,到最后也没能学会,以至于对瑞士留下永远的心理阴影,因为那几天尽在挨骂了。 席樾看见她笑得眼睛弯起,两枚月牙的形状。 是真的,已经可以笑着说出不愉快的往事。 丁晓第一回起床,开门看见客厅的灯,还维持着他们方才进屋时,只随手打开了氛围灯的,略显昏暗的模样。 与之相对,厨房里灯光澄黄亲暖,水槽的流水声,锅里油花的炸呲声,还有那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声调里尽力隐藏过了,但是还是没藏住的喜悦。 她吃了一颗大柠檬,没打扰地回了房间。 丁晓第二回起床,是半小时后,因为实在饿了。 开门,故意地咳嗽一声。 黄希言注意到了,转头,“你起来啦?” “没事,我就想问一下,我们大概几点钟能吃得上饭?” 肉眼看见,黄希言慌张地加快了动作,她忙说,“没事没事,不急,你慢慢弄。” 十五分钟后,终于开饭。 黄希言擎着叉子,先没动,注意两个人的表情。 丁晓感冒了,味觉丧失。 席樾这个人,味蕾就好像从来没被开发过。 但是两人异口同声地称赞:“好吃。” 黄希言笑逐颜开。 吃过饭,黄希言清理掉厨余垃圾,把餐盘丢进洗碗机里。 丁晓践行她的准则,除了吃饭,绝对不和两人共处一室,于是吃过药就自己回房间了。 黄希言怕厨余垃圾留在屋里,过夜了会有味道,把垃圾袋系一个结,准备出门去丢掉。 席樾从洗手间出来,叫住她,“你去倒垃圾?” “嗯。” “我跟你去,顺便去趟便利店。” “漏买了什么东西么?” “……烟吧。” 黄希言发现自己被席樾开发出了恶趣味,很喜欢看他现编借口的表情,目光为难,语气却又平静不过。 “走吧。”黄希言笑说。 “你穿上外套。” “你也没穿!一点路,应该不冷的,我们快点回来。” 下一秒,黄希言打开门,被迎面而来的寒风劝退,以比开门更快的速度关上了门。 听见席樾轻轻地笑出一声。 他们各自穿上了外套,再次出门。 垃圾桶就在前面路上,拐弯的地方。 黄希言脱手丢进去,两只手抄进外套口袋,走回到路的这一侧,和席樾并肩。 山上的夜色,比城市里更深,浓重到抹不开的灰。树的枝桠横生,是绝对的黑色。天上有云,看不见月光。 风寒冷凛冽得无保留,刮过鼻尖和耳朵,像开刃的刀锋。 黄希言的目光去追逐一盏一盏的路灯,有意大口呼吸,看灯光照亮团团的白气。 寒冷让喜悦的感觉,也变得清晰。 和他在一起,沉默的脚步声都是在心里写诗。 沿着路往下,很快到了那间便利店。 寒冷黑暗的冬夜,它孑然驻守,明亮温暖得不真实。 黄希言挑了一个纸盒装的温热奶茶,席樾拿了一包万宝路。 出门,原路折返。 黄希言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停掉。 回头看,席樾抬着头,迎风而站,高高的个子,也像路旁清寒的树。 “希言,”他看着树顶之上的天空,“你看。下雪了。” 第29章 (回应的地方...) 黄希言也仰头去看,伸手去接,感觉到落在脸颊上的一点微凉。 听见脚步声走过来,转头。 席樾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呼吸很近,目光很深。 黄希言屏住呼吸,却控制不住心跳。 虽然,之前和之后,都想过自己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当下的此时此刻,她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去想。 心跳声有点像在计时。 随即,她只看见席樾的嘴型说出一个“希”,就被下方拐弯而来的一束强光刺得眯住眼睛,席樾的身影也变成了一道逆光的剪影。 鸣笛声同时吞没掉了席樾不知道说完了还是没说完的话。 席樾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往路旁避让。 车开过去时,黄希言懊恼而孩子气地,拿鞋尖朝车尾踢了一个跌在路边草丛的松果,“我没考过驾照都知道正常行驶不应该打远光灯!” 听见席樾轻声地笑。 他手掌轻轻地拊了一下额头,“……回去吧,雪要大了。” 回去一路沉默,好像能听见细小的雪花落在松针上的声音。 黄希言咬着吸管喝奶茶,而席樾点燃了一支烟,风偶尔把烟撩过来,她微微地闭一闭眼,闻到带涩味的寒风。 第二天早上,席樾醒来的时候,听见窗外好像有“哇哇”乱叫的声音。 他套上衣服,拉开门,走到阳台上,就看见楼下露台外的院子里,黄希言正在雪地上乱跑。 风冷且干净,经过一夜,雪堆得又软又厚,她穿了一件白色的棉服,戴着毛线帽,垂下来两个毛线球,呵气呼出大团的白雾。整个人也变成雪景的一部分。 他拂掉栏杆上的雪,趴着安静看了好了一会儿,下面的人无意间一抬头,才看见他,立马笑着挥手:“下来玩雪!” 他没有立即行动,她就弯腰团了一个雪球,朝他这边砸过来。 高度不够,撞上栏杆跌散了。 她又团了一个,这一回,正正地朝他砸了过来。 他稍稍偏头躲了一下,大半的还是撞在他肩头上。 她又背过身去,边走边挥动一只脚,在空地上,写了大大的一个“席”子,再转过身来,招手。 “我马上下来。”他说。 席樾简单洗漱一下,到楼下,一打开阳台通往露台的门,迎接他的就是一个大大的雪球。 砸在胸口,散在衣服上,他抬手拍了拍,雪化了,一片淡淡的湿痕。 还没回神,又一个雪球砸过来了。 席樾说:“你要我还手吗?” “你说呢!” 席樾弯腰,抓地上的雪,团实了一个雪球,瞄准她的方向,却不急着出手。 黄希言开始战术跑动。 眼看球砸过来,她赶紧一个低头。 席樾愣了一下,他是瞄准她肩膀的,她躲的这一下,却阴差阳错地砸中了她的脑袋。 看她抬手去捂,他赶紧跑过去,伸手拍她额前头发上的雪。 她从手掌里露出一只眼睛,笑说:“你平常是不是老玩fps游戏(第一人称射击游戏)啊。” “……偶尔玩。” “砸痛我了你说怎么办。” “对不起……你让我还手的。” “你可以放水呀。” 看到席樾局促的神色,黄希言笑了,“我逗你的――你应该看出来了吧?” “……嗯。” 战局正式开始。 黄希言几乎每发必中,但席樾却仿佛“人体描边大师”,每个都堪堪擦过她的手臂。 “席樾,”黄希言停下来,叉腰喘气,“不是不可以放水,但是不要放水太过。” 话音落下的一秒钟,一个雪球正中她的肩膀。 “……” 她刚想弯腰去捏雪球反击,又停下来。 看见他站在露台上,身上只穿黑色的卫衣和同样颜色的卫裤,风吹得墨色头发发梢微微摆动,雪光照亮他清澈的眼睛,眼里的笑意比她过去所见每一次都要更盛。 她也就笑了。 两个人玩到手通红、出一身汗地进屋,各自再去洗澡换衣服。 黄希言将早起腌制好的整只鸡放进烤箱,开始正式准备午饭的食材。现在还早,但是她不敢高估自己的速度。 片刻,席樾洗过澡下楼来了,还是一件黑色的连帽卫衣,但是黄希言通过抽绳的颜色,判断这和方才打雪仗时穿的不是同一件。 他朝厨房走来,手里抱着平板电脑,侧面吸附着电容手写笔。 黄希言从手边的事情把自己腾出来,拿热水洗一下手,提起烧水壶往玻璃杯里冲入半杯热水,顺便丢入一片做柠香鸡剩下的柠檬,递给席樾。 席樾接过,“谢谢。” 黄希言目光顺着他从袖管里伸出的手腕,再看到他握住玻璃杯的手指,盯着“xy”的文身看了几秒钟,又无表情地移过目光。 其实,昨天,她用手机写购物清单,他伸手来拿她的手机时,她就看清楚了。 会有人自恋到把自己的名字纹在身上吗,她不知道。 或者,那不是他的名字…… 这个假设让她心如擂鼓,不敢深想。 “随便做两个三明治当早餐可以么?”黄希言转身去开冰箱门,拿培根、番茄和鸡蛋。 “可以。” 黄希言的“随便”也花去半小时的时间。 席樾在岛台对面坐下,黄希言倒满两杯橙汁,推到他面前。 他即使瘦,也有合衬一八五身高的骨架在那里,吃东西时衣袖稍稍撸起一些,露出的腕骨嶙峋分明,会让人相信那是有力量的。 她的审美里,一直偏好高高瘦瘦的男孩子,以前还会附加一条性格开朗更好。现在好像这条不重要。 他像是安静的水生植物,即使只观赏也知道很美丽。 黄希言小口咀嚼,突然问道:“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所有颜色都很喜欢。” 很艺术家的回答。 “可是你的衣服都是黑色的。” “哦,”席樾淡淡地笑一下,“画油画和做雕塑,容易弄脏衣服。我也很懒,不想搭配。” ……更艺术家的回答。 黄希言笑出声。 席樾:“你以为我喜欢黑色。”“嗯。” “你呢?” “我啊……”黄希言偏头想了一下,“只有以前,讨厌过青黑色。现在没所谓……每种颜色在特定的场景,都很好看。” 席樾看她,“或许你也适合做艺术家。” “我不适合。我学过小提琴,有时候很害怕一直沉浸在音乐作品的情绪里,会被它们影响,一整天都不开心。” “因为你共情能力很强。” “以前也讨厌过自己的这项能力,神经大条,或者自私的人是不是容易活得更开心一点。” “现在呢?” “现在……”黄希言抬眼,看他,她喜欢岛台顶上的灯光,把他照得很好看,眼睛清亮又明净,“如果不能共情一些人,是不是意味着也无法走近他们?” 黄希言能感觉到,一霎寂静中,情绪在他们之间流动。 席樾声音轻且静,“……你能共情的人,或许,也会反过来伤害你。和你学小提琴一样。” 一上午,黄希言都在准备中午的一顿大餐。 席樾也一直待在厨房,起初,帮忙做一些诸如剥蒜之类的小事,直到黄希言看见,觉得他那双手来做这些事情是暴殄天物,就把他赶到了一边。 席樾没什么事做,坐到了岛台的另一侧,面朝着她,提议玩一个很无聊的游戏:她描述自己脑海中的画面或者设定,他负责把它们还原,要求是脑洞要大,越大越好。 一顿饭做完,席樾画出了诸如仙人掌王子和气球公主、每天吐毛球的毛线怪、在图书馆里和书本走散了的书签……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黄希言都觉得很幼稚,但当席樾给她看他还原的画,她感觉这个人,真的是天才,什么画风都能信手拈来,CG原画这行做不下去了,去当个儿童绘本画家又未尝不可。 黄希言说:“你等下导出来发给我。” “好。” 一会儿,洗漱完毕的丁晓从房间出来,感冒症状有所缓和,气色比昨天好很多。 菜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她过去帮黄希言布菜。 最后,长条桌上摆上了刚出炉的一整只鸡、煎牛排、炸可乐饼、豆子汤、海鲜炒饭等等。 丁晓简直震惊,“你有这个手艺,还天天跟我在宿舍吃泡面。” “会做和愿意做是两码事!这是节日限定,一年开张一次。” 黄希言来时灵机一动地带上了自己的蓝牙小音箱,现在拿出来接上手机,搜了一个欢快的歌单,点击播放。 三人杯子里斟满了果汁,丁晓端起玻璃杯,“我们是不是应该碰个杯什么的,比较有仪式感。” 一说,黄希言立即站起来,席樾看她一眼,也跟着起身。 黄希言说:“祝丁晓姐姐早日当上崇城电视台台长,祝席樾哥身体健康,祝我自己……” 两人都看着她。 黄希言不好意思了,“……祝我自己今后的每个节日都是主角。” 丁晓笑了:“你把气氛搞伤感了啊。” 三人碰杯,喝了饮料,再坐下。 有音乐和美食,加上节日气氛加持,随便聊点什么,氛围都很好。 吃完饭已经是下午两点钟。 黄希言收拾过厨房,和席樾待在客厅里,拿他的平板投屏到电视,找了一部电影。 丁晓感冒了不敢作死,望雪兴叹,只在露台上稍微站了一下就进来了。 黄希言看她又要回卧室,把她喊住,“丁晓姐姐,过来一起看嘛。这是过年。” 丁晓犹豫了一下,还是到黄希言身旁坐下。黄希言把毛毯分给她一些,两人挨靠在一起。 茶几上,有黄希言烤的纸杯蛋糕和蔓越莓饼干。 电影到中段,黄希言和丁晓双双睡着了。 席樾拿过遥控调低音量。 电影没什么意思,平常可能看十分钟就关了,今天出奇有耐心,她们睡着了,他也继续看完了。 黄希言是被微信的视频通话提示吵醒,拿出手机一看,是姐姐黄安言打过来的。 她神色都不觉凝重两分,掀开毯子站起身,接通时看了席樾一眼,一边说话,一边朝着露台的方向走去,“姐姐,你们起床了?” 黄安言可能看通话背景里场景陌生,问她在哪里。 “一个朋友的家里。” “哦。”黄安言没多问什么,“你那边也下雪了?” “昨天晚上下的。” 黄希言例行地问过他们在瑞士那边今天的安排之后,黄安然把电话交给了袁令秋。 袁令秋交代她一件事,让她初三去代为参加黄家一位朋友的儿子的婚礼,“过去露个脸,送上礼金,吃顿饭,不难吧?可别搞砸了。” 黄希言闷声说:“我知道了。” 袁令秋没多说一句,没问她今天过得怎么样,径直地挂断了视频。 黄希言整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捏着手机站在风口处,很久没进去。 直到门被推开,席樾走了出来,到她身边站住。 黄希言说:“……能问你吗?” “嗯?” “你和你妈妈,现在还会联系么?”黄希言顿一下,“张阿姨,有跟我说你的事情。抱歉…… “为什么道歉?”席樾转头看她,“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我不太想提起。” 他是拿着烟和打火机出来的,这时候低头去点燃一支。衔在嘴里,寒风燎起的烟雾扑向他,他微微眯一下眼睛,抬手拍去沾在衣服上的灰烬,“没联系了。她跟那个人又生了一个孩子。” 黄希言低头,脚尖轻轻地踢地上的雪,“如果,家这种地方,只会带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是不是就没必要还对它抱有幻想。” 席樾低头,看着她,“会有其他回应你的地方。” 黄希言怔怔的没有说话。 “站风里这么久,不冷吗?”他再自然不过地伸手,抓住她已经被吹得冰冷的手腕,往屋里牵,“进屋吧。” 第30章 (选择的节点...) 晚上,民宿的老板打来电话通知,说大堂水吧那边会放电影,所有饮品一律半价,感兴趣的话,可以过去看看。 三个人吃完饭,也去凑一下热闹。 民宿虽然一贯是文青的选择,但是这种节日里,水吧里坐着的多数人还是拖家带口。 三个人进屋站一站,有点自觉落寞,笑一笑,心照不宣地转身离开了。 丁晓吹了一下风,鼻子堵住,不陪他们浪了,要回去,问黄希言要了一张房卡。 黄希言站在雪地里,抬头看席樾一眼,没出声先笑了,“我们去哪里?” 席樾一副让她拿决定的神色。 黄希言随口地感叹了一句,“如果能放烟花就好了。” 席樾闻言,从黑色棉服的口袋里掏出手机。 黄希言看着手机屏幕淡淡的光照亮他的脸庞,片刻后,他说:“下山五公里路,山脚附近有个镇子。” 黄希言诧异,“那也没法下山呢?” “可以找老板租车。” 黄希言笑起来,“下了雪路好难走,又是晚上,太危险了。我只是随口一说的,不要当真。”她十指交握,翻手掌朝外地伸一下懒腰,“我们随便走走吧。” 两个人没有目的,意识到的时候,是在往便利店的方向走。 经过便利店,黄希言进去买了一袋果汁糖,拆开,拿出一粒递给席樾。 席樾很迟疑,“我不喜欢吃甜。” “但是你上次有吃我送的巧克力。” 席樾立即就伸手接过了。 黄希言发出清脆笑声。 继续往下走,是另外一家民宿,欧式别墅的风格。 让人敬佩的是,这么大冷天,居然有人在雪景里拍照,女生穿白色羊角扣大衣,手里拿着点燃的烟火棒,像日本偶像剧里的场景。 两个人停步站了一会儿,席樾忽然说,“等我一下。”朝他们走过去。 黄希言原本要跟,电话响了,是何霄打过来的。 她退后一步到路灯底下,接通电话。 何霄给她拜年。 黄希言笑说:“好正式。我以为现在的小朋友流行微信上发红包。” 何霄不很高兴的语气:“想听听你的声音不行?” 以前还好,此刻黄希言有心虚感,顿一下说,“我跟席樾在一起过年。” 那边果真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什么意思?他跟你回去见家长了?” “也不是……” “哦,你们在一起了?” “没有。” “‘没有’,还是,‘还没有’?” “……还没有。” “既然还没有,不还是公平竞争么?” 何霄的直接,黄希言其实不觉得尴尬,只有不知道怎么应对的苦恼,岔开话题去,问他是不是过年也要补课,初几开学。 “初六。”何霄“啧”一声,“如果不是为了你,谁要这么刻苦。” “我希望你是为了你自己刻苦。” “过年都不忘讲大道理哦?” 黄希言笑了一声。 抬眼,看见前面席樾走过来了,到面前,他问:“谁?” 她拿远听筒,轻声说:“何霄。” 席樾蹙一下眉,退后了一步。 电话里,何霄了解过她近况之后,沉默了一下,问道:“三月份或者四月份,我想去一趟崇城,考察一下那边的学校,到时候,你能不能跟我吃顿饭。” “你到时候提前一周提醒我吧。” 黄希言往旁边瞟一眼,席樾在等着她。 她在找机会结束这通电话,但是何霄的话很密。 又两分钟过去了。 席樾走近一步,手伸过来,握住了她放在耳边的手机。 她犹豫一下,松手,手机被席樾拿过去,他语气平平地说了句,“有什么话,你们下次见面了再说。”大拇指按结束键,挂断了。 紧接着,席樾把手机塞进她的棉衣口袋里,抓过她方才拿电话的手,塞了一把东西。 四支烟火棒。 黄希言愣一下,再笑起来。 他们走到路中间的雪地里蹲下,席樾掏出打火机来帮她点燃烟火棒。 点着的一瞬间,朝外滋开,像星屑连成一线。 黄希言惊叹地“哇”了几声,却在烧得渐短的时候声音变调,“要烧到手了!” “不会的。” “我感觉它溅到我手背上了!”她害怕得手指一松,烟火棒跌进雪地里,继续燃烧至最后一点火药耗尽。 席樾笑了一声,打火机再举过来,给她点下一支。 “你拿着吧,”黄希言把剩的三支都往他手里塞,“你拿着。我害怕。太浪费了,一共就四支呢。”还是好不容易要来的。 席樾没接,往她那边挪一下,和她面朝一个方向地蹲着。 伸手,连她的手一起抓住,“别怕。烧完了也会先溅到我手上。”他说。 黄希言愣着,意识到要抽回手的时候,第二支已经点燃。 风过的天空,是一片雪晴的墨蓝色,黄希言转头看他被金色焰火照亮的脸,先看见他低垂的,薄而长的睫毛。 这一支什么时候静静熄灭的,她都没发现。 第二天,黄希言原本提议大家一起去城里的佛寺烧香,看地图app的路况显示,城里的路堵成水泄不通的深红,遂放弃,还是在屋里消磨了一整天的时间――以斗地主的形式。 打牌是丁晓提议的,原本,黄希言觉得席樾不会答应,和他开口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荒唐。 哪知道,席樾说:“没打过。可以试一试。” 他是真的没打过,具体规则都是一知半解,还要她们当场教学。 但是,他有新手光环,还很擅长记牌,一下午,通赢她们几百块,结束时,还说:“承让。” 黄希言和丁晓没脾气。 虚度的时光,在初二结束,黄希言下午得赶回崇城,初三去完成袁令秋交代的事。丁晓和她一起回去。 至于席樾,他定了初二晚上的机票。 车先把黄希言和丁晓送到黄希言的出租房,再送席樾去机场。 黄希言和席樾在出租上告别的,有些匆匆忙忙。 稍微收拾了一下,黄希言和丁晓出发去高铁站。 她自感很对不起丁晓,这个年过的很奔波。 丁晓:“你还知道,还算有良心。拿我当这么久的幌子,你们不在一起,就很难收场我告诉你。” 黄希言弯眉笑,“下次我也给你当幌子。” 行车途中,黄希言收到席樾的微信,他已经过了安检,在候机。 一并,发过来那天他还原她脑洞的那几幅画。 几张画都这样署名―― 绘制:xy。 创意:xy。 黄希言很难控制自己心跳不要漏拍。 想到他手指上的文身,想到他的微博ID“席樾xy”。 她都感觉,再装傻下去是一种无耻。 她已经走到了必须认真思考未来走向的节点。 初五,父母他们从瑞士回来。 袁令秋当日在机场因为她丢了护照,只发了一半的火,回来之后也续上了,“新仇旧恨”地数落一顿。 黄希言烦躁得要命,借口要写论文,打算初七就回学校。 初六晚上,黄希言在自己卧室里收拾行李箱,黄安言过来敲门。 黄安言进来之后,将门关上。手里拿着手机,抱着手臂,背靠着梳妆台沿,看她,语气很难听出有什么情绪,“问你一件事。” “嗯。”黄希言往行李箱放入叠好的衣服。 “你跟哪个朋友一起过的年?” “我室友,丁晓。” “除了她呢?” 黄希言动作一停。 姐姐有此一问,大概率是已经知道了,虽然不清楚她是怎么知道的。 黄希言声音轻轻的:“姐姐想说什么?” 黄安言盯着她:“在瑞士,碰到席樾当年读美院时的室友。没想到他还记得我。聊了几句,说起席樾的近况,翻到他微博。” 黄希言没出声。 她将拿在手里的手机解锁,点按了一会儿,屏幕朝向她,“这个场景,是不是跟你除夕待的是同一个地方?” 黄希言转头看一眼,才发现是席樾新发的微博,她都还没来得及看过。 从露台的方向看过去的,那间民宿的雪景,白和灰的主色调,一点蓝色做点缀,又冷又美。 姐姐和她视频的时候见过的,否认没意义,还显得蠢。 “是。” “你们还在联系。” “嗯。” “黄希言,除夕这种日子,你背着我们和席樾一起过。你还记得上回你怎么说的吗?你说不会告诉他,也不会跟他在一起。” “我只在遵循每个当下相信的事。没有人的想法会一成不变……” 黄安言冷笑,“说话不算话也能找理由――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我们没在一起。” “撒谎有什么意义?他都拿你当原型画了那么多副画。” “我说的是真话,你不相信就算了。”黄希言暂将行李箱阖上,站了起来,靠着床沿,和黄安言对视,“但是,姐姐进门来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把我往他身边推。” “你就是想跟他在一起,少拿我当借口!”黄安言呼吸都不平静起来,“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黄希言叹声气,“姐姐觉得我在针对你,但是我没有。我喜欢席樾不是因为他曾经是你的男朋友,只是因为他就是他自己。” “没有我,你从哪儿去认识他?” “没有姐姐,我也会选择这个暑假去实习,并且和他成为楼上楼下的邻居……” 黄安言的回应是甩过来的一巴掌。 黄希言从小和姐姐不怎么亲,对一个完美、骄傲且强势的人,你很难对她撒娇,或者示弱。但是,如果说黄安言真的一点也不关心她,这也有失公允。 只是黄安言的关心总带有居高临下的俯视感,看不过去她把生活过得一团糟,于是不容置喙地替她安排。 好与不好,黄希言不知道,只知道很难开心,因为达不到姐姐的预期,每一步都追赶得费力又勉强。 过去吵过架的,也被姐姐骂哭过。 动手真的是第一次。 黄希言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都没想到去捂一下。 眼泪涌出来,是一种生理反射,也没有受她思想的控制。 她声音在轻颤,但力图表达得清晰:“……姐姐事业成功,和姐夫也很恩爱。暂时得不到的,努力一下也都能得到。你什么都有了,却容忍不了什么都没有的我,拥有一点什么吗?” 黄安言冲动出手,当下神色有一点狼狈,“……为什么一定得是席樾?” 黄希言太明白黄安言耿耿于怀的点在哪里: 过去,席樾拒绝了为她画画,说她让他没有灵感,并且扬言绝对不画身边的人。 现在这个“原则”被打破,还是为黄希言,为她最最不起眼的妹妹。 她领先了几十年,一朝被比下去。 完美的人,对于不败的胜利总有执念,原本,席樾就是她的“滑铁卢”。 黄希言一点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反而说不出的悲哀感,“或许,原本可以不必非得是他。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但是你让黑暗里走了太久的人,放弃掉手里唯一的火柴,你太勉强我。我是很懦弱,但是也有必须坚持的东西。” “你想没想过后果?”黄安言声音很冷,也很平静。 黄希言很短促地笑了一下,“姐姐要跟我绝交吗?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没什么话说。” 楼下,袁令秋在叫黄安言下楼。 黄安言摔门出去的动作干脆又利落。 第31章 (遗忘的日子...) 黄希言这次和黄安言吵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家。 有时候袁令秋会打来电话,训斥她一学期过去,留学的事情还是没有一点进展,是不是真就打算这么晃荡下去。黄希言不和袁令秋在电话里起冲突,让她回家的催促,直接敷衍过去。反正电话一挂断,照样过自己的生活。 二月下旬的一个周末,何霄来崇城。 黄希言带他参观了几所大学,一起吃了中饭和晚饭。 晚饭之后,何霄一定要把她送回学校。 学校在大学城,比较偏,过去的地铁线路,提前几站该下的人都下完了,剩下基本都是去大学城的学生。 车厢里很空,何霄和黄希言坐在同一排。 他今天大半天和她在一起,感觉到她变了很多,以前是温和无争,现在多了几分锋芒,之前那种纯粹仿佛只是害怕冷场的客套笑容,少了很多。 大约,最大的变化是,她头发大大方方地束了起来,似乎完全不再在乎路人打量的目光。 何霄莫名泄气。 黄希言听见他的叹息声,转过头来,笑看着他,“怎么叹气?今天的招待你不满意吗?” “不知道……”他抓头发,“突然觉得自己高一高二浪费太多时间了。” “当你想改变,任何时候都不晚。而且你不是已经努力了半个学期了。”黄希言笑说,“我高三的成绩还不如你现在呢,我只是侥幸生在崇城,才能混进现在的学校。” “我不是想说这个……” “那是?” “哎……”何霄这一声叹得更长,“你根本不懂。” 黄希言看着他,但是他没再说什么了。 地铁站步行六百米,就是校门口。 黄希言自觉以导游身份领他参观,何霄说:“你们学校环境还挺好的。” “你有点出息,别把目标定得这么低。”黄希言笑说。 何霄一脸的拿她没办法,“那拿你的学校保底总行了吧?” 哪怕不紧不慢的,也还是走到了黄希言的宿舍楼下。 何霄明早的高铁回去,晚上还得回宾馆应付他老头的查岗,没有更多时间了。况且,黄希言差不多算是陪他玩了一整天。 他把背上背的双肩包卸下来,从里面拿出个小礼品袋,说是给她带的礼物,不贵,随便买的一个小玩意儿。 黄希言没有推辞,大方收下,笑说:“谢谢。” 何霄背包就这么斜挎着,看着她,“问你一句话呗。” “嗯?” “……我是不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黄希言沉默一霎,刚想开口,又被何霄阻止,“算了算了,答案你先保留吧,我高考完了再问你。”他表情几分烦躁。 黄希言微微笑着:“那我有几句你多半觉得我是在敷衍你的废话,你要不要听?” “说呗。” “我真的很感谢你,不管是夏天在那边你对我的照顾,还是你把我视作努力的目标。我虽然知道自己是不配的,但是,真的很感激,被人尊重和认可。” “谁说你不配,你配得很。”何霄撇撇嘴,“不要怀疑老子的审美。” 黄希言笑声清脆。 “好了……我今天真是光在听你给我上思想品德课了。”何霄抓抓后脑勺,“我差不多该走了。” “回去好好学习,争取别考来我的学校。” “你是真的有点喜欢倚老卖老,明明也没有大我几岁。”何霄退后一步,再说,“走了。” 黄希言笑说:“等你高考完了来崇城,到时候我再请你吃饭。” 何霄没再说什么,挥一下手,转身。 快走出去十来米,他挂在脸上的那种没甚所谓的笑容,一分一分地塌下去,最后眉头拧成解不开的疙瘩。 三月四号的早上,黄希言接到姐姐黄安言的电话。 那次争吵之后,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接通后的一霎沉默,气氛很冷,黄安言声调更冷:“派人开车去学校了,你收拾一下,赶紧回来一趟。” “过两天要出论文初稿,所以……” “黄希言,不是在跟你商量。大嫂早产,两小时前送医院了,你总得过去看看。” 黄希言愣了一下,“……好。” 黄安言没多一句废话地把电话挂了。 大嫂建档在私立医院,大哥黄秉钧托关系找的一位外籍的资深产科医生接生,VIP病房配套的服务很周到,实则不需要太担心。黄希言到的时候,一家人都已经在那儿了,包括大嫂的父母。 大家等了一上午,到中午的时候,孩子生下来了,一个男孩。没足月,比预产期早了二十多天,生下来就得住保温箱。 大嫂被送回病房里,连头发丝都有人伺候,实则没黄希言这个一贯的边缘人物插手的地方。 只是家里发生这样的大事,她于情于理不可缺席。 黄仲勋和大嫂的父母是最高兴的,一起凑在放置保温箱的隔离室玻璃窗外。 分明隔老远的什么也看不清,却也探讨得绘声绘色:虽然不足月,但体重不算轻;哭声响亮,很有活力,跟大哥出生时一模一样;想好的名字,是不是得找人算算才合适…… 黄希言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隔代亲。 下午,黄希言和黄安言受黄秉钧的嘱托,去他家里拿早起出门匆忙漏掉的一些日用品。黄安言开车去的,往返路上,两姐妹仍然几乎没说一句话。 晚上,黄希言回家住,今天的话题中心都是刚出生的孩子,难得的,晚饭餐桌上一派祥和。 第二天,趁把小婴儿抱出保温箱喂奶的间隙,黄秉钧提前找好的摄影师过来给大家照了一张全家福。黄希言站位最边上。 拍照完,大家都围着小婴儿看。 黄希言从来没有见过黄仲勋的这一面,他笑得和煦极了,完全没有一丁点平常的疾言厉色。 黄仲勋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但这毕竟是黄家的长孙,不免会寄托更多期待和祝福。 没多久,护士把小宝宝抱回隔离室的保温箱。 黄仲勋张罗,和两个亲家一起出去吃饭,家族形式的聚餐,只留了大哥在病房里照顾大嫂。 吃过饭,黄仲勋回公司开会。 黄希言则是跟袁令秋和黄安言去逛商场,买送给大嫂和小宝宝的礼物。 袁令秋跟金店定下一只錾字的长命锁,黄安言和黄希言各付了一只金手镯的钱,约定满月的时候来取。 再有宝宝的新衣服、玩具,给大嫂的一条项链和一套新的家居服…… 一直逛到傍晚,黄希言走得脚底发肿。 回到病房,礼物堆了一地。 又陪着跟大嫂聊了一会儿天,大嫂要给宝宝喂奶和休息了,所有人才离开。 晚饭没吃,袁令秋没胃口,奔波了一天,要去做个按摩;姐姐请了两天假,攒了一些工作要处理,需要回公司一趟。 在医院门口,大家各自分别。 黄希言喊住袁令秋,“妈……” 袁令秋转头看她。 她犹豫该不该开口。 司机在催,不能久停,袁令秋也没耐心等她了,弯腰上了车。 黄希言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学校。 她提不起力气地靠着座椅,歪着脑袋,看向窗外。 沿路都是流光溢彩,车窗隔绝了外面的声音,会觉得它们,亮得很遥远。 一路沉默无声地,坐在黑暗里。 快到学校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席樾打过来的。 接通瞬间,席樾声音清冽微沉,如在耳边的近,问她:“在做什么?” 好老套的开场白,黄希言笑了,“在去学校的路上。” “今天过得怎么样?” “我大嫂生宝宝了,下午在陪我妈和姐姐逛商场,买礼物,逛到晚上了,很累……” “不是,”席樾的声音轻声说,“我是问,你呢?” 黄希言一下就怔住,意识到了,“啊……你记得。” 心里突然间满溢委屈。 她以为,今天不会有人记得了。 “当然。”电话那一端,寂静了一霎,席樾说:“不过,我赌错了。” “……嗯?”黄希言没跟上他的思路。 “以为你会在南城。给你带了礼物。” “啊……” “给你放在门卫那里?” “不。”黄希言忙说,眨眼睛的时候,睫毛已经湿润,“你等我……你可以等我吗?我现在过来,还有高铁!”她冲司机说,“师傅,换个地址,麻烦载我去东站!” 席樾声音里有轻缓的笑意:“别急。我等你。” 第32章 (双向的奔赴...) 出租车停在路边,黄希言下车之前,就看到马路对面的小区门口,一道站在那里等候的身影。 匆匆过马路,跑过去。 席樾还是一身黑色,薄薄的防风夹克,拉链只拉齐至胸口,里面露出黑色T恤的领子。站在小区侧旁爬着藤蔓的铁栅栏外,一只手里拿着烟,另一条手臂抱着一个包装过的纸盒子。 他应当是已经等了好久,低头抽烟的神情里有一种百无聊赖后的放空。 赶在黄希言开口之前,席樾抬起头来,应当是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和她目光相对的时候,那么显得抗拒人接近的气质,瞬间就温和两分。 黄希言露出笑脸,最后两步停下来,慢慢地走近他,“等很久了吗?” “没有。半小时不到。” 黄希言没回学校,直接过来的,除了随身背的一只小号的双肩背包,没有其他任何行李。 风还料峭的三月初,她白色T恤外面穿了一件偏厚的雾霾蓝色的针织开衫。头发扎了起来,领他进小区,转身时马尾发梢荡一下。 两个人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了,并肩而行,先是沉默。 好像,沉默中的脚步声和彼此的呼吸声,是他们独特的打招呼的方式。 是席樾先出声,“有没有吃蛋糕?” 黄希言还是觉得他的开场白很老套,先笑了一下,“如果我说,你是到现在为止,唯一记得我今天过生日的……” 席樾脚步一顿,便要转身,“附近有没有蛋糕店?” “哎!”黄希言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袖,“不用不用,买回来也只吃得完一点,很浪费。” 席樾看着她,好像是在跟她确认,是不是真的不用。他不太容易听得出来反话,所以需要一再确定。 黄希言笑说:“你能过来看我,比什么生日蛋糕都好。” 有三四天没有过来这边,开门的时候,屋里的空气稍微有些浑浊。 黄希言打开灯,意识到上次还是漏买了给席樾的拖鞋,就让他直接进来。 席樾是真的第一次踏入黄希言生活的空间。 不出所料的干净整洁,随处可见的小物件,体现主人的小心思。 他看见餐桌上一只白色的餐盘里,放了五个小猪的黏土玩具,靠墙面立了一个画框,是古河原泉的一张人物肖像画。 问道:“你喜欢她?” 黄希言目光看过来,不太好意思地说:“现在偶尔会翻一些艺术类的杂志,有一次看到她的介绍。” 她指一指沙发那边,让席樾先去坐一下,她自己把背包放回到了卧室。 席樾把纸盒子放在茶几上,坐在放了一堆抱枕和毛绒公仔的布沙发上,有一点无所适从。 没一会儿,黄希言从卧室走出来,顺便启动了扫地机器人,吸一吸地上的灰。 小居室没有厨房,黄希言买的面包机和果汁机,都放在自己添置的一个餐边柜上。餐边柜的对面,是一个小型的冰箱,冰箱旁边,堆着一箱开了封的纯净水。 黄希言拿出两瓶水,走到茶几对面,递给席樾一瓶,然后去他身旁坐下。 很快,黄希言意识到这样交谈有多局促,尤其这样肩并肩,看不见对方的脸。 黄希言问:“你吃过晚饭没?” “吃了一点。” “我有点饿,可不可以陪我下去吃点东西。”顺便买双拖鞋。 小区对面,有一家味道不错的小吃店。 黄希言点了一份煎饺和一碗百合粥。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黄希言托腮,看着席樾,不自觉就露出笑容。 席樾手指骨节轻轻碰一下额头,好像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一点不自在。 煎饺和粥端上来,黄希言拿一双筷子,再问他:“你要不要也吃一点?” 席樾说不用。 她咬一口煎饺,问他:“你最近在画商稿么,还是在做自己的东西。” “画商稿。” “那过来这边,会不会耽误你。” “前几天交稿了。” 黄希言呼气吹凉勺子里的粥,“前段时间,何霄来了一趟崇城。” 席樾一顿,偏冷的音色问她:“他来找你?” “主要是来参观学校,他想考崇城的大学。”黄希言抬眼,看见席樾神情淡淡的,好像不怎么感兴趣,就不再继续,转了别的话题。 一顿夜宵吃完,出门的时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了。 雨势不算大,夹杂早春的风,凉意森森。 两人站在门口踌躇一瞬,席樾忽然抬手,拉开防风外套的拉链,脱了下来,往她头上一罩,“走吧。” 黄希言把衣服掀开些才露出视线,看见他里面穿的是一件短袖T恤,就说不用。 而席樾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催促她快一点。 两人脚步匆匆,没有交谈,一直到了小区楼下才停下。 黄希言径直往里走,觉察到席樾没有跟过来,回头,“你不上去了吗?” 席樾说:“已经不早了。你赶紧上去冲个热水澡,不要着凉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早上就走了。” 黄希言两只手都抓着他的外套,有些怔忡,“很赶时间么。本来想说明天跟你一起逛一下,过年的时候也没机会。”她感觉到,好像吃饭的时候,席樾的情绪就已经有些低沉了,相较于今天两个人刚刚碰面的那会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席樾沉默了一下,才说:“……还没有交稿。我骗你的。” 这下,黄希言说不出继续挽留的话,他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给她过生日,她已经很感激。 就笑一笑说:“那也早点回去好好休息。下一次……有空的话,我去深城那边找你玩吧。” 席樾点点头。 黄希言犹豫地说:“你住的地方离这里近吗?你打个车,不要淋雨……” “好。” “那……晚安了。“ “晚安。” 两人道别,黄希言往里走,将拐弯时又转头去看,席樾的身影已经不在门口了。 她有点失魂落魄地上了楼,进门时才发现,自己头上还披着席樾的外套。 一瞬间准备追下楼,想了想,又停住脚步,想把它作为,下次跟他见面的理由。 下次,下次…… 黄希言有点烦躁。 感觉两个人的每一次见面,其实都是意犹未尽,好像有一种把想说的话,往下次推的心照不宣。结果每一次,都在盘算下次,话也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需要勇气开口。 明明,方才从崇城赶过来见他的路上,好多汹涌的情绪,真正见到他面的瞬间,又都莫名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黄希言把衣服挂在餐桌椅的椅背上,拿上睡衣,先去浴室洗了一个澡。 吹干头发,坐去沙发上,拿一柄美工刀,拆席樾带过来的那个纸盒子。里面似曾相识的层层包装,拆了半天才拆完。 装在最后夹棉的绸布之下的,是一尊雕塑。 和那个长角少女一模一样的尺寸,这一个是一个少年,服装和表情都不大相同,相同的是一样长了角,一样具纤细的、“肤浅”的漂亮。 黄希言怔愣地拿在手里好一会儿,才把雕塑的关节处和角上包的泡沫纸拆除,拿到卧室去,摆在书桌上。 两个雕塑并排,被创造出来的时间先后不一样,但不会有人不觉得,它们原本就该是一对。 黄希言下巴枕在手臂上,呆呆的看了好久。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给席樾打个电话,或者干脆找过去见他――甚至即将付诸行动的时候,突然响起敲门声。 惊得她猛然回神。 她竖耳听,敲门声停了一瞬,再响起,不紧不慢的节奏。 深夜,多少有些害怕,她拿起手机键盘按出了报警电话,才走去客厅,问:“谁呀?” “我。” 黄希言愣了一下,赶紧丢下手机,跑过去把门打开。 门厅的灯光是暖色,走廊的灯光是冷白,席樾站在两者之间,神情也仿佛一样的矛盾纠结。 他身上的短袖T恤已经打湿,有一股混着烟味的,潮湿的寒气。 “你怎么还没回去?”黄希言惊讶极了。 “楼下抽了支烟。” 黄希言赶紧把他往屋子里拽,然后跑去拿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空调。 看他还站在门口没有动,她又过去牵他,“你先进来,我给你拿一块干毛巾擦一下。” 手臂被他抓住。 “先不用忙了,跟你说几句话,我就走。”他的声音里,也有雨水的湿沉感。 “先进来再说。” 席樾摇摇头,说不用了。 黄希言只好站定脚步。 他就站在玄关处,低头看着她,目光清冷涩然,“……不想再一次一次找借口跟你见面。” 黄希言有时候觉得,席樾的思维也是艺术家的风格,没有头尾,听不懂。 但是,哪怕不知道他思维的前因后果,单单这样一句,已经让她心脏一瞬间就高高悬起。 他声音落下,紧随而来一霎寂静。 听见雨水打在窗户玻璃上的啪嗒的声响。 她突然有一种在水底的错觉,他身上寒意的气息,像是属于某一种不见阳光的水生植物。 听见他再次开口,声音也像是穿过深水的屏障而来。 让她恍惚了一下,才很迟缓地反应。 他说:“希言。我喜欢你。” 她迟钝地没有开口,有人捏住她海绵一样蓄满水的心脏。 听见席樾继续说:“我是一个经常让人失望的人。很想变得更好,再告诉你。” “我……”黄希言上前一步,情绪无所安放,手指抓住了他T恤的下摆。 席樾低头看着她,“你实习结束走的那天,我意识到,我必须自己走向你。我还没有变得更好,或许还会让你失望。你可以不用答应我,只要你别让我需要想借口,才能跟你见面……能不能我想见你,就可以直接过来找你。” 黄希言眨眼,睫毛潮湿,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脏,以及声音,不像这个雨夜一样湿重,“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答应。” “我……”席樾顿一下。 “我也喜欢你啊。” 席樾怔然地伸手,手指碰到她的侧脸,轻轻地往上抬一下。 她不肯抬起头来,两手都揪紧他的衣服,声音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带着潮湿感的气息:“……我不需要你改变什么,你已经足够好。我喜欢你原原本本的样子。我只希望你爱惜自己的身体,我想要你长命百岁。我想要你,一直陪着我。” 话音落下,是好久的沉默。 终于席樾哑然地开口:“……你冷吗?” 黄希言摇摇头。 “我好冷。”他说,“让我抱你一下,好不好。” 他伸手把她搂入怀中,手臂紧紧环在她的后背。身高差的原因,他几乎是半躬着背,整个团住她,脸埋在她肩膀处,用力呼吸。 第33章 (黑夜的亲吻...) 过去很久。 寂静有时候比言语更有分量,很多心事,他和她的,不用开口,也可在拥抱里彼此抵达。 黄希言眼眶湿了,脸往他衣服上靠,都蹭到布料上。 喜悦到极点原来心脏也会痛,她才知道。 感觉到他手臂皮肤一片微凉,她出声,声音从他胸膛前闷闷地发出:“再这样你会感冒。” 席樾这才抬起头来,松开手。 黄希言跑去餐桌那边把他的外套拿过来,他手臂套进袖管,穿上了。 两个人在灯光下对视,黄希言先笑了,上前一步往他怀里一扑,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再抱一下。” 席樾手臂合拢,手掌按在她背上,感觉她是小小的一只。 “……你真的要明天早上就走么?”黄希言小声地问。“嗯。” “那好吧。”她难掩失落。 “交完稿,我就过来找你。” 黄希言点头。 抬起头的时候,席樾也低头来看她,她又感觉不好意思,再把脑袋埋下去,“那今天晚上,我想跟你待在一起,可不可以?” 席樾顿了一下,“好。” 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引人遐想的成分。 时间已经不早。 关于今天晚上怎么安排,商量之后,他们达成合议:席樾去酒店退房,把行李拿过来,在她这里休息,明天一早直接去机场。 席樾拉上外套的拉链,打开门,接过她递来的雨伞。 迈出去一步,停了一下,又转身,“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黄希言笑了,“好呀。” 黄希言回卧室换了一身衣服,拿上钥匙和手机,跟席樾一起出了门。 到楼下,席樾撑起伞,她走到伞下,挽住他的手臂。 还是沉默,心情已然完全不同。 听见雨点敲在碰击布的伞面上,有节奏地合她的心跳声。 早春,属于他和她的雨夜。 酒店附近有一家便利店,黄希言和席樾在这里暂时分别,席樾去酒店退房和拿行李,她顺便买一些洗漱用品。 结完账,她走到门口的檐下等待。 手机这个时候来了一个电话,拿起来一看,是袁令秋打来的。 黄希言没有接,也没有拒接。几秒之后,那边自行挂断了。 通知栏弹出未接来电的提醒,还有未读的微信消息。点开才发现是十几分钟前,丁晓发来的。 丁晓问她:今天还回宿舍吗?礼物不要啦? 黄希言心里一暖。 塑料袋子的提拉口套到手腕上,腾出手来回复丁晓的消息:今天不回来啦。我现在跟席樾在一起。 丁晓秒回:有情况是不是? 黄希言笑着打字:我们在一起了。 丁晓回复一个“ok”的手势,又说:不打扰你们了,玩得开心。 又等了五分钟左右,街对面出现席樾的身影,她怕他看不到,挥了一下手。 席樾也抬起手来,很随意地挥一下,以作回应。 住的地方离酒店不远,他们还是步行回去。 湿漉漉的路面,被路灯光照亮,像无数被揉碎的月光。 让黄希言想到,夏天她还在那边实习的时候,那天下班等公交,席樾过来接她,也是一样的场景。 拿钥匙开门,进屋之后,黄希言拿出刚刚买的两双拖鞋,一双布拖,一双凉拖,凉拖方便他洗澡时穿。 席樾走进来,把行李箱推到墙边。 黄希言带他去浴室,把新的牙刷和毛巾都放好,告诉他热水往哪边开。 席樾洗澡的时候,黄希言先烧上水,再回到卧室里,更换了一套新的床单被套,白色底,绿色树枝和浅黄小花的花色。 床头柜上摆放的好几本看完的书,也都收回到书桌上的书立之间。 她坐在床沿上,等席樾洗完澡。 闲下来没事做的这个时候,她突然间后知后觉,领会到了方才提出今晚要在一起时,席樾一霎的犹疑。 她不知道席樾理解的,跟她想要传达的是不是一个意思。 她的想法和单纯,但是,如果,席樾想……她会拒绝吗? 她感觉自己不会。虽然理论上太早了一点,但情之所至的事情没有理论。 可是她没买东西,刚刚在便利店的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她胡思乱想,耳朵发热。 浴室门开的声音打断思绪,黄希言赶紧起身走去卧室。。 席樾站在浴室门口,手里拿着换下来的衣服,身上穿了一件短袖T恤,和方便睡觉的齐膝宽松短裤。 “衣服给我吧。”黄希言伸出手去,“脱水晾了明天早上应该就会干。” 席樾犹豫了一下才递给她。 黄希言把衣服丢进洗衣机,启动之后,再走过来,从浴室柜里找出吹风机给席樾。 他吹头发的时候,她就站在门口。 席樾从镜子里看着她,她又想到了刚才在乱想的事,转头走掉了。 席樾有点莫名。 吹完头发,收拾好吹风机,席樾走出浴室,黄希言已经进了卧室,门是半开着的,她的声音传过来:“客厅门开关在大门边上。” 席樾坐过去摁灭了客厅灯,安静的空间里,只有小阳台上洗衣机运转的声音。 他看着地板上,从半开的卧室门投出来的一片形状规则的灯光,犹豫了好久才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黄希言已经进了被子,趴着翻一本杂志,头发从一旁垂下来,露出有胎记的左半边脸颊。 席樾四肢僵硬地在床沿上坐下,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只马克杯,注了热水,缥缈的一缕热气。 他不常把心情表现在脸上,就像此刻,看向黄希言神情还是再平淡不过,“你还要再看一会儿书么。” 黄希言说,“双控的,你那边,帮我关一下。”撑起手臂,揿亮自己这一侧的台灯。然后合上了杂志,往床头柜上一放。 等主灯关掉,房间里只有台灯柔和的光,灯罩是彩色玻璃的,光透过去,投射到天花板上,形成奇异且漂亮的光斑。 黄希言转头看他,他躺下来,面朝着天花板,手臂很随意地搭在被子外面。 “席樾……” “嗯。” 黄希言伸手,捉住他的右手,指腹轻轻摩挲中指的第二个指节,“这是我的名字吗?” “嗯。” “什么时候去纹的?” “你走之后,两周左右。” “……是想我吗?”“嗯。” “我也一直在想你。但是我没有办法告诉任何人。我本来不打算再联系你,你又寄来雕塑……” “你不联系我,我也会来找你的。迟早。” “……你还画了我。你说不画身边的人。” “你不一样。” 黄希言勾起嘴角笑了。 席樾转过头去看她,她被头发拥住,灯光下皮肤变成暖色的调子,眼睛亮亮的。 “……你知道吗,我答应过我姐姐,不会跟你在一起。她看到你的画,知道我还在跟你联系,我们吵了一架,现在都没和好。” 席樾沉默了一霎,“如果我说,他们说得对,我很凉薄,不太念旧情。你姐姐,或者其他人,其实……我都不在意。所以哪怕要让你们姐妹关系破裂,我不会有负罪感。” “你最好不要有负罪感。”黄希言笑声清脆,“因为我也没有。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二选一,我选了你。” “或许你会后悔。我怕自己会伤害到你。”席樾声音微微低沉,音色是玉质的清冽。 “可是,所有和我最亲近的人,你是唯一没有伤害我,却治愈我的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席樾也微微地笑了一下,伸手摸她额头,“我现在知道了。” “有一件事。”席樾想到什么,忽说。 “嗯?” “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何霄。” “哎?” “我听到他跟你表白。” 黄希言惊讶,“你听到了。” “你们声音太大了。” “是他,不是我――原来,你也会吃醋。”黄希言笑得肩膀颤抖。 半晌,意识到席樾一直在注视她,目不转睛的。 她停下来,被他盯久了,很奇怪的觉得害羞,不由自主地拉被子盖住了脸。 蒙到呼吸有点困难,又从里面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一眼席樾。 他还在看她。 她继续把眼睛藏回去。 席樾盯着被子鼓起来的,她脑袋的位置。 顿了一下,伸手。掀开被子的动作,遭遇到了一点阻力,他遂放弃了。 一秒钟后,她自己将脑袋钻了出来,杏仁形状的两只眼睛,看着他。 说不出来有什么意味,又好像有无限意味。 席樾喉结滚动一下。 手肘支起身体,探过去,手指拨开她脸颊上的头发,也一并凑近自己的脸。 她视线里是他高挺的鼻梁,薄薄的睫毛,落在眼睑下方的睫毛的阴影。 他的呼吸太近,近到拂进她的眼睛里。 她屏住气息,闭上了眼睛。 吻落下来。 只是轻轻的触碰,也让心脏颤抖到发疼。 她手指伸过去揪住了他的衣服,他的手掌探过来,按住她后脑勺将她搂进怀里。 她才觉察到,他呼吸一点也不平静。 轻触的吻,还是更进一步。 黄希言终于意识到他是比她大七岁的成熟男性,怎样温和,亦有掌控的一面。 她慌张伸手,只是轻轻推了一下,他立即停下来。 她飞快翻了个身,假装要起身去关灯。 再躺下时,背对他,离得远远的。 黑暗里,席樾那边安静地毫无声响。 黄希言犹豫了一下,还是翻身,靠近他,额头抵在他手臂上。 他顿了一下,侧身,另外一只手过来搂她。 她知道他没有在不开心,安心下来。 她在他怀里,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闻到他微微发烫的皮肤上,干爽的柠檬和甜橙的香味,属于她的沐浴露。 心里有奇异的满足感,为刚才,他这样一个疏冷的人,在她面前,也有稍显无法自控的时候。 第34章 (海滨的城市...) 黄希言的这一天,行程充足得没有一分钟是浪费。 如果不是逛了一下午的街,又舟车劳顿地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再经历情绪的大落大起,身体的电池终于被榨干最后一丝电量,她多半会兴奋得整夜都睡不着。 醒来的时候,黄希言反应了一下,才没有被身边还躺着一个人的事实吓到。 没有拉好的遮光窗帘之下,是一层薄薄的纱帘,透进来外面白灰的天光。 她侧躺盯着席樾看,才发现,他颈间,靠近喉结那里,有一点小小的痣,衬得皮肤有种脆弱感的白皙。 安静地看了好几分钟,拿过手机,时间已经接近席樾定的早起的闹钟。 伸手,轻轻地碰一下他的手臂。 他鼻腔里发出含混的“嗯”,没有立即睁开眼睛。 黄希言小声地说:“虽然我会很高兴,但是,你要赶不上飞机了哦。” 他还是没睁眼,嘴角却勾起微微的弧度,手臂伸过来,把她往怀里搂。 微冷的清晨,让人不觉贪恋他皮肤的温度。 黄希言呼吸靠近他的颈间,视线里是喉结的那点痣,如果不是矜持使然,她很想造次。 磨蹭到闹钟响起,席樾伸手摸过枕边的手机按掉。 黄希言先从床上起来,走到卧室门口,“啊”了一声。 “怎么了?” “你的衣服,昨天晚上忘记晾了。” “下回再带走吧。” 黄希言笑了一下,打开卧室门,边往外走,便将套在手腕上的发圈取下来,束起头发。 席樾去卧室冲了一个澡,出来时,餐桌上有烤好的面包片和柳橙汁,阳台上,他的衣服晾了起来。 面对面地坐下吃早餐,黄希言一边吃东西,一边托腮看着他。 “看什么?” “没什么。”她只是笑着。 席樾吃东西比较快,也需要抓紧时间把行李箱收拾一下。 他拿纸巾擦擦手,喝掉杯子里最后一点柳橙汁,站起身,要往客厅方向走,经过黄希言的身边,脚步停了一下。 弯腰,手指按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低头,在她嘴唇上碰一下,留下一个微凉的,带橙汁味道的吻。 紧跟着就起身走了。 黄希言手里还抓着面包,愣愣的半天才反应过来。 不由地,伸舌尖舔一下自己的嘴唇,心脏乱跳。 没一会儿,席樾就换好了衣服,收拾好了行李箱,准备走了。 此去机场很远,他不让送。 黄希言随意地换了一身衣服,要送他去小区门口。 下过雨的清晨,空气带一点草木腥味的清新。 席樾一只手推着行李箱,脚步顿了一下,发现黄希言在走神看小区门口的一棵树,落后了他两步。 另一只手朝她伸过去,手指平平地展开。 黄希言边走边快撞上他时,才发现,笑一声,把自己的手递过去。他手指收拢地牵住她。 在小区门口等打车软件叫的车驶过来,黄希言抓紧最后一点时间拥抱他。 变成他的女朋友,好处就是以后分别,再也不用掩饰自己的不舍得。 黄希言在南城这边完成了一周四天的实习,星期天回到学校。 自己桌子上放着丁晓和其他两个室友准备的生日礼物,延迟拆开也不影响喜悦的心情。 丁晓早就翘首等待她讲述两个人在一起的前因后果,晚上熄灯之后,她爬到丁晓的床帘里,没有开口先拿被子蒙住脸大笑。 丁晓一脸嫌弃,“如果恋爱会让人变成这种蠢样,那我最好一辈子别恋爱。” “这种话不要随便说,以后会打脸的。” 丁晓耸耸肩。 说回到正经的,丁晓问她:“那你们要异地?” “应该是的。” “我感觉你不缺人泼凉水,就不说丧气话了,祝你们幸福吧。” 黄希言从被子里钻出来,抱了她一下,“丁晓,谢谢你。” 丁晓有点懵,不适应这种表达友情的方式,别扭极了,拍拍她肩膀,“谢我什么?” “你说恋爱不会跟家里人商量,因为他们不配,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勇气。” “快别,不要告诉其他人这种大逆不道的道理是我教你的。” 黄希言笑个不停。 闲聊过一阵,黄希言回到自己床上,给席樾发了一条微信消息,告诉他自己要先睡了。 席樾很快回复她:“晚安。” 她领会他要改变的决心,画画的时候,他现在会登上电脑版的微信。 这件事,黄希言决定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和他聊一下。 下次的见面,原本席樾打算交稿完就过来,但是甲方追加了一个要求,比原定要多忙几个工作日。 黄希言大四下已经没有课了,论文初稿写完,在做完善的工作,她周日到周二不用实习,于是决定去深城找他。她去的时候,差不多可以赶上他手头的工作收尾。 黄希言下飞机之后,是蒋沪生来接的。 碰头时他笑称她“弟妹”,呼应头一次见面时对她开的玩笑。 路上,蒋沪生说,“因为你要来,席樾正加班加点呢,顺利的话晚上就交稿了。我就把你先送到他那儿去,你休息一下,晚上我请你们吃饭。” 黄希言笑说:“谢谢。” 比起南城春天的细雨霏霏,深城这边天气清朗,海滨城市,天空是她很少见到的净透的蓝色。 黄希言将窗户打开些吹风,头发被吹乱,她伸手拨到耳后去。 蒋沪生转头时,注意到了,才发现,原来她左边脸上是有胎记的,不由暗暗地说了句“卧槽”。 敢情席樾快画了大半年的那废土朋克的一系列作品,女主角是有原型的。 比起来,手指上纹个刺青,那都算不上多了不得。 蒋沪生这些年虽然已经彻底金盆洗手,但是毕竟从小还是学了十几年的画,很知道原创一副作品,需要多大的热情。 这就是为什么,他还在做原画的那些年,动不动就要画一些大奶的御姐,因为爽,爽才有动力细化。 画师照自己脑中的幻想创作俱实的画面,这个过程,他觉得像西方神话里亚当取肋骨造出夏娃。 从这角度考虑,他觉得,席樾这人也蛮变态的。 蒋沪生笑一笑,手腕搭着方向盘,对黄希言说:“上回说了一些很多管闲事的话,今天跟你道个歉。” 黄希言微笑摇头,“其实你说得很对。” “希言妹妹,偷偷跟你八卦两句,你可别告诉席樾我告诉你了。”蒋沪生笑说,“这半年多,席樾他画画前都会定闹钟,强制提醒自己三餐好好吃饭,虽然还是楼下全家便当糊弄一下。” 黄希言愣了一下。 “他现在也很少通宵了,至多熬夜到两点。跟他认识这么多年,没见他这样过,别说,不用给他当劳心费力的老妈子了,我一时还有点不适应。”蒋沪生笑说,“谢谢你救我脱离苦海。” 黄希言笑得有点勉强。 她决定,这个事情,到时候也要跟席樾聊一聊。 蒋沪生倒没觉察到她内心的活动,又说:“对了,你到时候去席樾那儿了,试着给他打个电话。” 黄希言不明就里。 “你试,试了就知道。” 蒋沪生好喜欢卖关子,黄希言有时候真的是忍不住有点烦他,无奈地笑了笑。 到席樾住的公寓楼下,蒋沪生将车拐进地下车库停好,领她坐电梯上楼。 2203门口,蒋沪生掏出备用钥匙,打开门,一并把钥匙给她,让她在这里的这几天自己用。 兴许是听到了开门声,从书房那边传来脚步声。 黄希言还在低头找拖鞋,这时候抬起头去。 席樾穿着黑色短袖T恤,居家的棉质卫裤,头发随便地扎了一把,脸上有疲色,眼里却是笑意,“来了。” “嗯。”黄希言抿嘴微笑。 快两周没见的原因吗,见面会觉得有一点害羞。 在鞋架上,她看见一双薄荷绿色的女士棉拖,全新的,很自然知道应该是他提前准备,拿下来穿上。 蒋沪生懒得换鞋,就不进屋了,向席樾打招呼:“人我给你接到了,你好好画画啊。” 蒋沪生关上门走,黄希言把行李箱推到客厅里,卸下背后的小号双肩包,先不好意思地说:“我……借用一下你的卫生间。” 席樾走过来给她指路,“那边。” “你可以不用管我,先忙你的。” 席樾点头,却没动。 黄希言笑了,伸手把他往书房里推,“快去画画。” 看着席樾进了书房,黄希言往浴室去,沿路打量。 公寓是现代风格的装修,采光好,室内一派明亮。 洗手间干湿分区,灰色的水磨石的墙体和地面,一体感的简洁。干区这边的浴室柜岩板台面上,放置他的电动牙刷和洁面皂。口杯里有一柄没拆封的牙刷,她知道是为她准备的。 用过洗手间,黄希言脚步轻轻地往书房走去。 他这个书房,基本复刻那时的702室,堆得满而不乱。 宽大的书桌上,他的手边有没清理掉的能量饮料和罐装咖啡的包装。 席樾自屏幕上移过视线,看她,“你先休息一下。” “嗯嗯,你不用管我的。” 她随意地在书房里逛了逛,拿了一本杂志,往席樾斜后方的沙发走去。 经过他身边,脚步顿一下,手掌往桌沿上一撑。 他果然转头看她,她学他上次的做法,倏然低头靠近,亲一下他的嘴唇。 但是,转身的时候,被抓住了手臂。 席樾没有让她跑掉,脚点地地往后推开电脑椅,拉她过来,背靠住桌沿,伸手拊她的后颈,让她低下头来。 她发丝落在他额头上,他手指拨开,指腹贴住她左边侧脸。 仰头细细地吻她。 第35章 (犯禁的月光...) 席樾把所有文件打包发送到甲方指定的邮箱,丢下鼠标,喝完罐装咖啡里的最后一口。 南方海滨城市,春分以后,天黑得越来越晚,日光的亮度缓慢减退,被纱帘滤过后的夕阳,是玫瑰茜红混合一点拿坡里黄。 黄希言在沙发上睡着了。 头顶的沙发扶手上放着她的笔记本电脑,下面压着一本杂志。 她枕着一条手臂侧卧,薄开衫的衣襟敞开塌下来,褶皱的阴影是湖蓝加少量的浅灰色。 席樾走过去,在沙发前的地板上坐下,手肘撑住沙发的边缘,另一只手伸过去拂开她滑落在脸颊上的头发。 她睡得嘴唇微张,眼皮上隐隐可见灰青色血管,睫毛长而细软。 刚刚他画画的时候,偶尔会因为她的动静分一下神,知道她一下午写完一篇公众号文章,看了半本杂志,吃掉他冰箱里的一个苹果,果核扔在了他脚边的垃圾桶里。 她没有打扰他,在自己的事情里自得其乐。 席樾手指移到她鼻子上,捏住。 很快,黄希言呼吸不畅地醒过来。 睁开眼睛,和他四目相对。 她不急着起来,想到一件事,刚睡醒,声音有一点哑,“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用你的电脑剪辑视频。” “嗯。” “后半夜我睡着了,醒来是在你的床上。你抱我过去的么?” “嗯。” 黄希言朝他伸出两只手臂。 他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微微笑了一下,自己一只手从她后背绕过去,一只手搂住腿。 很轻巧抱了起来。 黄希言两条手臂搂住他的脖子,他说:“你好轻。” 她不说话。 他转个身,往沙发上一坐,顺势让她坐在了自己腿上,然后弯腰去,拾地板上的拖鞋,给她穿上。 可以下地了,但是黄希言依然搂着他,脸颊紧紧挨着他薄而白皙的颈间的皮肤,感受热度和规律跳动的颈动脉的脉搏。 心情和落日时分的风一样翻涌。 还是忍不住,抬头,分寸地挨近,挨上他的嘴唇。 他停一下,回应。 黄希言感受到和之前不一样的力度,是有**的那一种吻法。相对的,他的肢体动作却格外克制。 轻飘飘的心情,不知道如何形容。 如果不是被敲门声打断,会不会,席樾有可能打破他的克制。 黄希言不知道,因为敲门声响的一瞬间,她立即感觉到害羞,起身太快都差点踢掉拖鞋,忙说:“我去开门!” 来的人不意外是蒋沪生,喊他们出去吃饭。 黄希言简单地洗了一把脸,整理一下头发才出门。席樾好自然地抓住了她的手。 蒋沪生“啧”了一声,没眼看的表情。 去吃一家日料店。 黄希言被蒋沪生忽悠得喝了一些梅子酒,脸烧起来,薄薄的红色。 她都不记得聊了一些什么,都是没营养的话题,只是开心,以至于忍不住笑,酒精又让她笑点变得更低。 蒋沪生问她:“希言妹妹毕业以后要不要来深城这边工作啊?” “我找到现在的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要这样怂恿我。” 蒋沪生笑说:“来我们工作室做外宣也行啊,我按照正常标准给你开工资啊。” 席樾不怎么高兴地看他,“你别干涉她。” “我是正大光明挖角。” 黄希言笑眯眯的,“双倍工资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 “行啊。正好给我个理由压榨席樾。” “那不行。他已经很辛苦了,你不要做杀鸡取卵的事。” 这一下席樾也笑了。 蒋沪生感慨,“……我何必自找没趣。” 晚饭结束后,蒋沪生把他们送回去,路上问席樾,“你确定真的不考虑再去学一下驾照。你不能总指望我给你当车夫。” “不学。”席樾还是这个回答。 蒋沪生不放过损他的好机会,笑对黄希言说道:“席樾科目二,三次没过。天才蠢货是不是说的就他这种人?” 黄希言说:“我有驾照。” 黄希言又说:“我以后可以载他,他不用学。” 蒋沪生:“……你俩打包给我滚下车吧。” 蒋沪生把他们放到公寓小区的门口就走了,去奔赴他刚刚开始的夜生活。 小区门外有便利店,席樾问她还需不需要买什么。 黄希言想一下,“该带的我自己都带了。” 两个人牵手回到屋里,黄希言拉自己的外套嗅一下,有在日料店里闷出来的食物的味道,就想先去洗澡。 洗完出来,问席樾吹风机在哪里。 席樾走过去,门口扑出来里面蓬蓬的水雾,她一头湿发地站在洗手台前面,身上穿一件印满了煎蛋图形的睡裙。 叫她退开一点,打开浴室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吹风机。 黄希言吹干头发花去二十分钟,走回到客厅里,拿出自己的护肤品。 席樾回房间拿了干净衣服去洗澡。 他动作快得多,头发吹到半干就出来。 黄希言斜着腿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抬头看他,笑说:“你手机在哪里?” 席樾以为她要用,从餐桌上拿起来递给她。 黄希言摇摇头,没有接,而是点按自己手机几下。 然后,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黄希言愣住了,继而笑到肚子疼,“这是什么鬼啊。” 席樾表情平静得很,解释说,没有正常的人类在听到这种铃声的时候还能不提起警觉,“我怕漏接你的电话。” 黄希言笑声一下就停止了,愣了好一下,伸手,“你过来,我要跟你聊一聊。” 不知道是不是她表情太严肃,搞得席樾也跟着严肃起来,脸上的表情,好像比听甲方的反馈还要紧张。 黄希言不说话,支起身体,跪在沙发上,先伸手抱住他的肩膀,“人的本性,是不是比较屈从于舒适和随意,就像有时候,我明明知道太晚了吃夜宵不好,还会容易头脑发热。” 席樾看着她,“说得再明白一点?” 黄希言笑了一声,“我想说,我很高兴你愿意为我改变。但是我不想变成你的负担。人逼迫自己违背最舒适的生活方式,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不希望看到你勉强自己。” 席樾抬手,摸摸她脑袋,“想多了。” “你说让我长命百岁,一直陪你。”他说。 “但是,我要告诉你,哪怕你漏接我的电话,我不会生气,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不用秒回我的微信也没关系。你不知道,你存在的本身,就我全部的安全感所在,其他的都是形式。” “如果你发生什么事,至少我应该第一时间到你身边去。” 黄希言怔了怔,意识到,他还在为上次她受伤,他错过她消息的事情耿耿于怀。 脸埋进他的肩窝,她小声说:“你把我搞得很想哭。” 席樾摸摸她的耳朵,“别哭。” “……我好爱你。”她在哽咽。 “何霄说我心里只有画。他是错的。”席樾扳起她的脸来亲她,尝到一点眼泪的咸味,舌尖舔了一下。 她触电地退缩,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他却伸手,又把她的脑袋按到自己肩膀上,“……不要这样看我。”声音是哑的,“会想欺负你。” 黄希言把眼泪都蹭到他当睡衣来穿的T恤的布料上,喝酒、热水澡和眼泪,把她的脸上的皮肤变得微微发烫。 她没有办法克制自己的心情,于是嘴唇微微蹭着他脖颈的皮肤。 他好像四肢都僵硬了。 最终,她以一个吻落在他的喉结上,达成那天早上的造次的肖想。 席樾被她从云端拽落。 手指捋她的头发捋到耳后,亲吻她颊边胎记,垂眸之前,眼睛里充满净澈坦荡的**。 艺术家的手指是画笔,描摹她的骨骼、血肉、皮肤和肌理。 再到最深处,触及灵魂。 直到月光画下休止符。 他和她从憋着气的水底浮出,都一身潮湿。 他是因为额头和鼻尖的汗水,她是因为真诚而热情的反馈。 席樾抱着她,微微喘息,忍耐到极点的难受。 她从最高点跌落下来,骨骼被抽去,变成水、月光或者其他,有质无形的,柔软的一切,伏在他怀里,后知后觉地惶恐和害羞。 她声音低到听不清,“我愿意……” 席樾亲亲她,又摸摸她的耳垂,“不着急。” 黄希言再去冲个热水澡,从浴室出来。 席樾趴在阳台的栏杆那里抽烟,墨黑色T恤的下摆被风鼓起来。 黄希言走过去,也趴着栏杆,但是不敢看他。 他好像知道她的心情,也就不看她,微微侧了一下身体,摸摸她的头顶,伸手,把她后脑勺一搂,让她脑袋埋在自己胸口。 烟拿远,怕烧到她。 她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目光略过他的手臂,看见城市的灯火璀璨。 第36章 (山水的相逢...) 黄希言的脸颊还有些发烫,被夜风吹得渐渐降温,她想起吃晚饭时讨论问题,抬头,看向席樾。 目光触及他挺直的鼻梁,过分好看的眉眼,先是恍惚了一下,才问道:“你会想要我来你这边找工作么?” 她相信即便异地恋,和席樾也不会有什么感情上的危机。只是能不能熬得住不见面的想念,是另外一回事。 席樾说:“我去找你也行。” “你这边开着工作室呢,蒋沪生怎么可能放行。” “只要我按时交稿,他没什么话说。” 黄希言笑出声,“蒋沪生可能上辈子欠你的。” 席樾也笑了笑,抽完了这一支烟,摸她的手,有点发凉,“走吧,进屋去睡觉。” 黄希言补擦了一点护肤品,席樾再次刷了牙,两个人一起进卧室。 一套深灰色的床品,被子微微皱起,掀起来一角,显然是起床之后没有整理。 枕头旁边歪七扭八地放了几本书,席樾当场收拾起来,码整齐放到了床边柜子上。 熄灯之后,两人躺下,席樾径直地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意味单纯。 黄希言好像嫌被子漏风,手绕到后背去掖被子;又嫌头发被压住,扯出来往耳后捋;还将手伸进被子里,把卷边的睡裙理整齐…… 席樾有一点郁闷地箍住她的手臂,“别动了。” 他们本来就像两粒火种,某个人毫无杜绝失控燎原可能性的自觉。 黄希言停下来,以为他是准备休息了,笑说:“好了好了,我不动了,我们睡觉吧。” “你困了么?” “没有。不是你困了么?” 席樾在她头顶的脑袋摇了摇,“还好。” 因为黄希言要来,席樾为了不耽误陪她的时间,这两天除了睡觉和吃饭,其他时间基本都在赶稿子。现在身体很疲累,但是精神很清醒,矛盾地拉扯他,不愿睡,想睁眼看见她的时间更久一点。 黄希言想到什么,“哦,有一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见。” “嗯?” “我如果去做激光手术去掉胎记,你觉得怎么样?” “假如你觉得去除更开心,都可以。” 黄希言笑,“不会觉得我因此失去独特性么。而且,如果胎记没有了,那么谁还会知道,你最近的一些画原型是我呢――你会不会觉得,我这种想法很虚荣。” “不会。你的特殊,不是因为你的外表,而是……” “而是?” 席樾沉默好久,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我好。” “就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我很漂亮?”黄希言笑出声。 席樾也跟着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手掌按在她背后,脸埋在她发间,微微低沉的声音,“告诉你一些事。”“嗯?” 黄希言一直知道,席樾是不怎么擅长言辞的,这番话他说得很慢,有时候会停顿,常常会有上下语句无法相连的情况。 她凭自己的理解,归纳出来,他完整想要表达的是: 很长一段时间,他画画都在追求极度的技艺,不是不明白情感对画作的重要性,只是有意识回避。 是天生的心性,对情绪的敏感性远超于其他人,因此,过度的快乐或者痛苦,都会灼伤他。他画画的时候,会把那些情绪封存在心里的玻璃匣子里,以旁观者的身份观察和描绘,但不敢真的去触及感知。 其实,七年前,第一次和她见面,他就隐约从她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黄家幺女,和骄傲自信的兄长和姐姐不同,她永远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伤感,显得过于黯淡而不起眼。 但是,他却莫名地会留意到她,很不自知的同病相怜的心理,他也是对纷繁俗世手足无措的人。 不过,那时候他跟她的接触并不多,有限的安慰也就是初见那次送上的一盒八喜。 多年过去,这仅有点的一点交集也早就忘了。 这个夏天,她租住在他楼下,他现在回想,会觉得或许人生有一些事情是命定的山水相逢。 和记忆里稀薄的印象比对,她好像变了很多,那种忧郁的底色却没有变。 只是,和他这些年日渐的沉默相比,她却始终如一的,再怎么难过,还是会保持微笑。 黑暗里的生物有趋光性,他追逐过阳光,又被灼伤,只好躲进更深的黑暗深处。 但她不是阳光,是更柔和的,黑夜的萤火,或者月光。 他看到共生的可能性。 也因此,如果一旦失去,他或许将永远流放于黑暗。 玻璃匣子远远关不住,这样一种延迟而不绝的痛苦。 她实习结束离开的那一阵,他过得很煎熬,有整整两周的时间,把自己关在黑暗的屋子里,一笔没动,只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活动。 到深夜也睡不着觉,就坐在挨着六楼的楼道里抽烟,半宿能抽完整包烟。 楼里的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他的警觉,让他屏息静听。只是,没有一次的脚步声,是朝着这里而来。 外套口袋里揣着手机,凡有消息提示,他就会拿出来看,每一次都期待落空。 两周过去,他终于接受,她不会再回来了。 不会有人,再小心翼翼地关心他是不是没吃饭,是不是又整晚没睡,也不会有人,陪在他身边安静虚度那些无意义的时光。 那天坐了一整晚,天亮之后,起身出门。 他去两人第一次吃饭的粥馆,去那个公园的亭子,去乘坐同一班公交车…… 一整天,太阳没有温度地照着他。 恍惚地晃了一圈,看见路边某居民楼前的一道铁门,挂了个“文身刺青”的招牌,走进去,往食指第二个指节的地方刺了一个名字。 为什么在那里,因为那是画画的时候,一低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回去之后,带着仍然煎熬的心情提笔,往调色盘上没章法地调油画颜料,技巧之类的东西都抛到脑后,变成纯粹情绪的宣泄。 他好久没有那样随心所欲地画过画。 丢下笔,昏睡整整一天一夜。 醒来之后,想到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她离开时状似玩笑的嘱托――“我走了,你要好好吃饭呀”。 于是,他洗澡,刮胡子,下楼去,久违地吃了一顿早餐。 采买物资,看见冰柜里的八喜冰淇淋,随手买了三盒。 回去吃了一盒,因为她说,哭过以后的冰淇淋,比它平常还要好吃。 但是,他觉得这个论调有待考证,因为他吃得很痛苦,分寸咀嚼一种排遣不掉的苦涩一样。 剩下的两盒就扔在那儿了,不想再碰。 至于,意识到如果他不肯从这里踏出去,主动走向她,他们终究会走向无声的陌路,于是决心搬家,想办法和她再度发生联系,那些,都已经是后话了。 黄希言的笑带有一点鼻音,“我觉得现在的气氛太伤感了,而且有点煽情,我要讲个笑话调节一下。”她声音闷闷沉沉,“不然我又要哭了。你怎么回事,我不想今天晚上擦第三次面霜了……” 席樾的回应是去吻她湿漉漉的眼睛。 “对不起……”黄希言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干脆破罐破摔了,“我一直是个胆小鬼。或者说,那个时候,我没有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我没有为你放弃原有的一切的觉悟。我不知道,我会让你这么难受……分开的时候我只是很想你,但是我在找工作、做论文,很正常地生活。对不起,我这样对你好不公平……” “别道歉。是我的错。”席樾声音沉沉的,“你过得好我才放心。” “你不要贬低自己。我知道,我知道他们都说你不会是称职的男朋友,但是我对你没有那些世俗的期待,我不需要你有求必应,不需要带你去我的朋友圈撑场面,不需要你成为父母眼中合格的女婿。我自己都不是他们眼中的合格品。所以不要总说我会对你失望,我不会。”黄希言泪腺失控,“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事。” “别说得这么绝对。还会有更好的事。”席樾说,“我保证。” 黄希言又笑起来,抓他的被子来擦眼泪,“还有什么煽情的话,今天晚上一次性说完,我真的真的不想再哭了。你知不知道我早起眼睛一定会肿,我还想明天去跟你逛街……” 她没落下的话音被席樾的一个吻堵住,好像嫌她有点聒噪一样的。 他是微微地支起了上半身来吻她的,她因此感觉到他稍稍压下来的力量,无处逃离的一种被掌控感,她无法否认地享受着。 手掌抱住他的背,感受到他衣服之下硬硬的骨骼,无端的安全感。 第37章 (微酸的春日...) 隔天早上,黄希言比席樾先醒。 她躺在床上,玩了半小时手机,席樾仍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轻轻推了他几次也没有反应。像是长时间睡眠不足之后的昏睡,黄希言没忍心叫醒他。 自己爬起床,一边刷牙,一边检查厨房和冰箱。 厨房里有餐具,但是没有油盐酱料,冰箱里只有喝了一半多的巴氏奶,缺的东西太多了,让她打消自己动手做早餐的想法。 等洗漱过后,再去卧室看一眼,席樾还在睡。 于是换上衣服,拿上钥匙,自己下楼去。 权当散步地步行,买了刚出炉的可颂和蛋挞。 提着纸袋回到公寓,洗个手,再去卧室。 听见床头柜上席樾的手机在振动,而他还在沉睡没被吵醒。 黄希言走过去捞起手机看一眼,来电人是“秦澄”,她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 怔然地放下手机,没多事替他接。 振动一会儿,电话就挂断了,转而看见屏幕上弹出有一条微信消息的提示,锁屏了看不见是谁发来的。 她无端觉得多半是秦澄,因为电话没有打通,就改做了微信。 黄希言回厨房,洗干净一只玻璃杯,倒了大半杯的牛奶,自己吃早餐。 吃完,再去席樾的书房,半躺在沙发上看书。 直到早上十点半,隔壁房间才响起开门的声音。 黄希言拿书盖住脸,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主动过去。 听见门外席樾刚睡醒微微沙哑的声音喊她:“希言?” 她才出声:“我在书房。” 下一秒,书房门被打开了。 她挪开书,看他站在门口打了一个呵欠,头发睡得蓬乱,T恤上多出一些不服顺的褶皱。 席樾问:“怎么不叫我?” “看你睡得很香。” “你吃早饭了么。” “嗯。” 席樾点点头,“我先去洗漱。” 黄希言又自顾自地看了一会儿书,听到外面浴室门被打开了,合上书页放到一旁,起身走出去。 席樾刚洗过脸,发梢还沾着水,神情清爽许多。 黄希言拿还剩下的面包给他,“蛋挞已经凉了,可能口感差很多。” 席樾不挑,有的吃就行。 黄希言给他倒一杯牛奶,双手托腮地坐在他对面,看他。 他投来疑惑目光。 她却倏然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去。 席樾还在茫然的时候,黄希言抓起他的一条胳膊,从下面钻过去,侧坐在他的腿上,然后一只手抱住他的腰,抬头看他。 他咀嚼的动作都慢了一下,“怎么了?” “有人给你打电话。” “谁?” “秦澄。”黄希言看着他,微微笑着,“你们还在联系么?” “没有。”席樾如实告知,“上一回她给我打电话还是在……八月?” “那她找你什么事。” “不知道……” 席樾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哦,她是在吃醋。 放下手里的东西,直接搂腰,把她抱――扛了起来,往卧室走,“啪”的一声,黄希言一只脚上的拖鞋掉了下来。 “把我放下来。” 席樾不听。 “我恐高。”黄希言编瞎话编到自己都笑出来。 到了卧室,席樾也没把她放下,微微弯腰,腾出一只手拿床边柜上的手机。 果真有一个秦澄打来的电话。 他回拨过去,开免提。 黄希言腿蹬了一下,想下来,席樾手臂搂得更紧。 那端:“喂?” 席樾:“找我什么事?” 秦澄:“你没看微信?――我要结婚了,问你收不收请柬。” 席樾:“不来了。恭喜你。祝你幸福。” 那边笑了一声,“我就勉为其难地说声谢谢吧。也祝你早日找到幸福。” 席樾:“谢谢。已经找到了。” 电话里诡异地沉默了一下,“你这个人……还是这么一言难尽。好的,不打扰了。也祝你幸福。” 电话挂断。 黄希言噗嗤笑得停不下来,继续蹬腿,“你快放我下来。”结果把另外一只拖鞋也给蹬掉了。 席樾把她放在床上。 这样站着,黄希言比席樾高,两条手臂搭在他肩膀上,低头看他,还是在笑,“当着现女友的面,公放前女友的电话,你真的好没有风度。” 席樾不以为然。他只要她放心就好。 黄希言笑说:“我是有一点点吃心,但是没有不放心你。我想,你应该没这种能力做脚踩两只船的事吧?” 她指一指门外,“把我拖鞋捡过来呀。” 席樾不但不捡,还退后一步,拿走了床边剩下的另外一只,转身就往外走。 “喂!” 席樾背影不带停,“谁让你说我没能力。” 黄希言笑到快跌下去。 最后,席樾也没把她的拖鞋拿过来,而是坐回到了餐桌旁边继续吃早餐。 反正房间足够干净,黄希言就直接赤脚走过去了,一看,他手里面包还剩下最后一点,眼疾手快地一把夺过。 席樾手里空掉了,顿了一下转头看她。 面包把她腮帮撑得鼓鼓的,她冲他笑,含混地说:“还要继续吗?” “好了好了,我输了。”席樾也笑了。 自己起身,把她按在餐桌椅上。拿来拖鞋,蹲下。 她白皙纤细的小腿,和分明而显得脆弱的脚踝,让他晃神了一下,才给她穿上拖鞋,“想去哪里玩?出门逛街?” “你喜欢逛街么?” “……还行。” 他表情再勉强不过。黄希言笑了,“就去看个电影吧,好吗?” 料想会有约会安排,黄希言专门带来的裙子派上用场,南城远未到穿裙子的季节,但是深城的天气让她可以提前臭美。 席樾记得上一回看穿她裙子是夏天,蒋沪生请他们吃饭,黑底的碎花裙,像黑加仑气泡水一样。 今天她穿一条纯黑色的连衣裙,膝盖以上的长度,领口有褶皱的黑色花边,灯笼袖的袖口,裙身却很简洁。脖子上戴一个黑色的choker,配马丁靴,很甜又很酷。他看得失神。 黄希言特意要求席樾也要穿靴子,他弯腰系鞋带的时候,她往穿衣镜里看。 个子高的优势,简单T恤也能穿出干净的气质,况且他皮肤这样白,五官又精雕细琢过的分寸都刚刚合适。秀色可餐,才不是一句空话。 黄希言没忍住拿出了手机,问他:“一起拍张照,好不好?” 席樾点头,系好了鞋带,站起身。 黄希言挨过来,斜一下手机,对准镜子。 站在一起看,两人都是一身黑色,十分登对,她故意配合他穿情侣装风格的小女生心思昭彰无疑。 黄希言拍了几张,看了看,挑出最好的一张设定成了和他的微信聊天界面背景。 然后收起手机放进斜挎的小包里,“走吧。”席樾没有动,看她。 黄希言莫名,“不走吗?“ “……不发给我吗?” 黄希言笑了,拿出手机,把照片发给他。 外面太阳当空,南国的春天,已经相当温暖,穿裙子只有微微的凉意。 黄希言挽着席樾的手,浴在薄薄的风里。 沿路薄绿深青的树,经过时,偶尔有花朵砸下,落在他们的肩头上。 在席樾那里待到周一,黄希言返回南城。 工作室最近在做一个百年新闻图片史的专题策划,很缺人,还是实习生的黄希言也被带教老师塞进加班的行列。 因此,周末黄希言没有让席樾过来,怕他来了自己陪不了他,徒然分心,两边都顾及不周全。 很快到了大哥的孩子满月的时候。 黄希言心里和家人已经很疏远了,但是一些礼数上的事情,不能完全不露面。 满月宴没有大张旗鼓,集合亲友的小型宴席。 黄希言开席前半小时赶到,时间不早不晚。 给外甥的礼物是一对手镯,黄希言和姐姐一起买的,黄安言此前已经连同长命锁一起取回来了,这样的场合送上刚好。 黄家长孙的诞生,一定程度上分走了家人相当多的注意力,黄希言安心当个透明人。 直至开席,黄希言和黄安言挨着坐下。 两个人没有交谈。 黄希言手机振动了一下,她掏出来看一眼,是席樾发来的,问她在做什么。 她拨桌布藏一藏手机,低头单手回复消息,说外甥满月酒,正在吃饭,问席樾吃过饭没有。 席樾:吃了。 黄希言:这么乖。 席樾:…… 黄希言没忍住勾起嘴角。 这时候服务员上菜,黄希言坐得近,自发往里挪了挪。挪碗盘的时候,手机放在了桌面上。 那没有熄灭的屏幕,是和席樾的聊天界面,更显眼的是聊天背景。 黄希言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黄安言看见了。 暗流涌动的一顿晚餐。 吃过饭,黄希言准备直接去学校,黄安言走过来点一点她的肩膀,“回去我们聊一聊。” “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聊的。” 黄安言神色冷冷,“你怕什么?” “你想聊什么?” “黄希言,这是在外面,你别逼我发火。” 黄希言发现,当自己不在意的时候,这种威胁的话,不但胁迫不了她,还会显得有点好笑。 她微微笑了笑说:“姐姐你不是都已经看见照片了么,还有什么可聊的?是的,我们在一起了。” 她们两个人在餐桌边滞留太久,引起了袁令秋的注意,她听见黄希言说的最后一句话,抄着手遥遥地问了句:“黄希言,你谈恋爱了?跟谁在一起了?” 姐妹两人都沉默了。 袁令秋走过来,“问你话。” 黄希言还是没出声。 袁令秋看向黄安言,“安言,你说。” 黄安言尴尬地不吱声。 黄希言迎着袁令秋的目光,还是主动说道:“席樾。” 第38章 (诀别的时刻...) “谁?”袁令秋蹙眉,片刻,好像终于想了起来,冷笑一声:“黄希言,你闷声不吭的,倒很会给人惊喜。” 此刻,前来赴宴亲朋已经走了,留在最后的都是自家的人。 有服务员在观望,袁令秋两句话把人打发掉,准备走的黄仲勋和大哥大嫂一家,听到争吵的动静,也都停步折回来。 大哥黄秉钧笑着劝和:“妈,发生什么事了?” 袁令秋脸色极冷,冷哼一声,却是别过头去不说话。袁令秋不言声,大家就看向黄安言。 黄安言尴尬极了,勉强笑着说道:“没什么,是我跟希言两个人之间的事,我们姐妹关起门来说开了就好了。”故意地揽一揽黄希言的肩膀,又说,“都散了吧。大哥你陪大嫂先回去,累一晚上了。 黄秉钧也就没追问了,笑说:“妈您别动气,希言一直乖巧听话,不管什么事,您好好说她一定听。都是一家人,别伤了和气。” 因还要安置岳父岳母,黄秉钧就抱着孩子,和妻子先走了。 留下的黄仲勋,却没那么好打发,冷声追问,到底发生什么事。 母女三人都不言声,黄仲勋便喝道:“安言,你说!” “爸,真没事,我跟希言起了一点口角……” 黄仲勋看向黄希言,“你自己说。” 到这份上,黄希言已经无所谓了,“我跟席樾在谈恋爱。” “席樾是谁?” 没人应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黄希言自己出声:“姐姐大学谈的男朋友。” 黄仲勋不怒自威,冷冷地瞥她一眼,“小时候倒是听话得很,怎么这几年越来越不成体统。赶紧给我分了,回头――”黄仲勋转头指了指黄安言,“你盯着你妹妹,先把留学的事给定了。” 黄希言一点不退缩:“我不会和他分手,也不会出去留学,我已经找好工作了。” 黄仲勋拧眉,像是没想到黄希言居然敢顶嘴,“黄希言,这没你发表意见的余地。” “要不您也把我软禁,不然您拦不住我……” 听见这句话,在旁袁令秋倒吸一口凉气,眉间一股戾气,扬手扇过去。 黄希言看见了,能躲,但是生受了。 黄安言赶紧上前一步,慌张劝说,想让黄希言暂且地服个软:“希言,快跟妈妈道歉。” 黄希言却微笑着推开黄安言的手,退后一步,转身就走。 黄安言要追,黄仲勋冷声道:“让她走,有本事别回来!在外头吃了苦,才知道家门朝哪儿开。” 黄安言犹豫了一下。 却是袁令秋,突然朝着黄希言的背影跟过去。 黄仲勋扬声道:“你是该好好管教管教!” 袁令秋厌恶地蹙了一下眉。 在酒店的大门外,袁令秋叫住在路边拦车的黄希言。 她身影顿了一下,并未回头。 袁令秋走过去,猛地一把抓住黄希言的手臂,把她拽到了一旁的树影下。 袁令秋冷眼看着黄希言。 她一包眼泪,又倔强不肯眨眼叫它落下来。方才那一下不遗余力,她脸颊这时候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 袁令秋别过目光,声音冰冷毫无情绪,“是找不到男朋友还是怎么着,非要拣黄安言用过的二手货。” “您别这么侮辱他。”黄希言语气有点冲。 袁令秋冷笑,“到时候把人领回来,尴尬的还是你自己。” “我不会把他带回来,我自己也不会再回来了。” “你几岁了?” “您觉得这是小孩子的气话,我也无话可说。”黄希言深吸一口气,“我走了。您回去吧。” “你今天铁了心要为了一个男人跟家人反目,往后真就别回来了。” 黄希言抬头看一眼袁令秋,晦涩地笑一笑,“您是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人。那个男人耽误了您一生,您不也还在跟他同床共枕吗?” “黄希言,你!” 黄希言干脆把话说尽:“我始终无法恨您,因为您也是受害者,您不爱我,恨不得从来没有生下我,这些,我都可以理解……”说着,哽咽了一下。一瞬间,想到很多,像回到晦暗的童年从头回溯,消受不了的苦涩。 “……我理解不了的是,为什么您不跟我爸离婚。您有自己的事业,您还有漫长的余生,却失去了反抗的意志。或许,这就是你们大人所谓的‘体面’吧。我不要这种体面,我过够这种粉饰太平的日子了。哪怕,未来,我因为现在的选择而吃尽苦头,我不会后悔。” 她顿了顿,没有说,袁令秋和黄安言打她的时候,她心里就已经跟她们两清了。 她没有恨她们,因为今天她们的言行里对她还有些许的维护。 真正憎恨的是家里实际掌握话语权的那个人,他始终片叶不沾,始终高高在上,始终义正辞严。 黄希言退后一步,“我走了。你回去吧。” 这一次,是真的转身,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再说。 袁令秋站在树影下,久久地没动一下。 太多人,劝她和气为重;劝她,男人不都这样,哪个不在外面偷腥的,也就是图个一时新鲜;劝她,黄家家大业大,何必闹难看了给人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劝她,婚姻到最后无非搭伙过日子,你俩现在各玩各的,离不离有什么两样。 都是,和黄家关联紧密的,这些最体面的人在劝她。 唯独,她被婚内强暴生下来的罪证,性格、长相、才能无一处体面的的小女儿,质问她,为什么不离婚呢,为什么要放弃抵抗。 她短促仓皇地笑了一声,陡然神形委顿。 像被命运的荒谬击穿,深重的、无法填补的、徒然的空虚感。 坐上出租车,黄希言给席樾打了一个电话。 给她设了那么猎奇的专属铃声,席樾不可能会错过她的电话,因此只响了几声,就接通了。 黄希言意识到,她几乎所有哭的时候,都是在席樾面前。 席樾语气很紧张,“怎么了?是不是又跟家里吵架了。” 黄希言明明难受得很,莫名又笑起来,“是的,而且还是因为你,你这个红颜祸水。” 席樾为人处世的那一块少了一根筋,完全领会不到她的玩笑,反而语气更紧张了,“我现在过来找你。” “我在回学校的路上,准备今天晚上在宿舍睡。你不要来,我没事的……” “确定?” “嗯。下次见面,我再跟你详细说。我现在的心情其实很轻松……” “……我听不出来。” “真的。很难过,但是也很轻松。你当时,做决定再也不跟家里联系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我就是同样的……”黄希言呼出一口气,“我好想你,这周末,你来找我好不好?” “好。” 黄希言肿着脸出现在宿舍,丁晓担心极了。 黄希言不想引起围观,让她不要声张,自己去浴室拿凉水浸了毛巾,擦一擦脸。 丁晓走过来,随手关上了通往阳台的推拉门,凑近往她脸上查看,悄声问:“谁打的?” “我妈。” “下手也太狠了――为什么?” “为席樾。” “我该说你长出息了吗?” 黄希言笑了,“也没什么,说开了反而很好。反正毕业了我去南城上班,轻易不会回家了。” “你家里会同意吗?” “我不问他们要钱,同意不同意的不重要。” “他们不会手眼通天地干涉你工作?威胁你工作单位不给你转正之类的?” “……你霸道总裁小说看多了。” “我没看过,别冤枉我。”丁晓耸耸肩,“我被人威胁过,拿我妈的工作……” 黄希言睁大眼睛,“不是吧?谁?你从哪里结识的这种古早风味的霸道总裁。” “都说了不是……” “我不管,这段我要听。” “以后吧。”丁晓嫌弃地把她手里的毛巾扯掉,“这敷着有什么用,走吧,我跟你去超市买瓶冰水。” 黄希言晚上十一点跟席樾微信上说过晚安,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上午,计划跟丁晓一起去趟图书馆,再完善一下论文。 早上八点,几个室友差不多都在这个时间点起来了,难得再现四人齐聚,洗漱时互抢位子,叽叽喳喳聊八卦的热闹。 都有事要出门,于是一起离开宿舍,出去吃早餐。 黄希言一边下楼梯,拿着手机,埋头回复实习的带教老师发来的微信。 快走到宿舍楼门口,走在前面的丁晓,脚步停了一下。 她跟着停下,茫然:“怎么了?” 丁晓笑着,手肘撞她胳膊,示意她往外看。 另外两个室友注意到了丁晓的动作,陡然醒悟,赶紧笑问:“希言,你男朋友?” 黄希言赶紧抬头。 黄希言念的是一个理工科的大学,学校里男生很多,基数大,并不缺帅哥。 但此刻,进出宿舍楼的女生,还是会忍不住要朝楼前树下站着的男人多看两眼。 简单的一身黑衣,个子很高,有现实中少见的冷白色皮肤,和更少见的中长发。偏于中性的气质,但并不阴柔,一种苍郁冷寂的英俊,带有一点拒人千里的厌世感。 真的太少见,气质无端勾引人。以至于有人在窃窃私语,全是钢铁直男的本校有这样一号人物吗? 黄希言顶了太大的压力,才敢在这种众人瞩目的情况之下,朝席樾走过去。 透明了四年,临到毕业被人注意到,居然是因为一个男人。 她都快走到面前了,晃神的席樾才注意到。 懒散立着的身体稍稍站直,目光落在她身上就没再错开过,很自然地就伸手,摸摸她后颈,“起床了。” 第39章 (遗忘的画作...) 另外两位室友没有见过席樾,这时候走过来笑着要黄希言介绍。 黄希言这下是真的不好意思了,手指碰碰鼻尖,“那个,他叫席樾……” “我们学校的吗?什么学院的?” “他已经毕业好多年了,不是我们学校的,旁边美院的。” 都有分寸,没多问,室友笑说:“要请客哦。” 算是宿舍不成文的规定,谁脱单谁带“家属”请客,“家属”不出席也可以,但是要买单。四年下来,黄希言和丁晓是唯二一次都没请过的,搞得她俩像是蹭饭的一样。 黄希言有些为难,她是没什么问题,但是席樾可能不喜欢这种社交场合。 她看一眼席樾,谁知道席樾说:“今天中午?” 室友笑说:“可以,择日不如撞日。” 大四下大家都各自有事情,四个人都在学校的机会本来也不多。 席樾手掌一直贴着黄希言的后颈,这时候也是,搂着她往自己身边靠近一点,又说:“你们想吃什么,跟希言说。” 肢体动作,摆明了上午要“借”走黄希言的意思。 黄希言不好意思地冲丁晓笑一笑。 丁晓比个OK的手势,就和室友一起走了。 终于剩下他们两个人。 黄希言还是没好意思大庭广众和席樾有太亲密的肢体接触,退后半步,抬头看着他,没开口先笑了,“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 “你说周末过来。” “不放心你,过来看看。”他摸摸她的头顶,低下目光来打量她,好像要确定她不是在强颜欢笑。 黄希言有种小孩子在被关照感觉,笑得眼睛里亮亮的。 好想抱抱他,但是太张扬了,就说:“要去逛一下么?” 席樾打了一个短短的呵欠,“我可能需要找个地方睡一觉。” 学校附近的那些宾馆,黄希言不太放心它们的卫生状况,于是打了个车,带他去了稍远一些的酒店,定了一间房。 出电梯,黄希言顺着指示牌,绕过三个弯,走了好长的几段走廊,才终于找到房间。结果发现,其实出电梯就走错方向了,绕了整整一个360°的圈子。 黄希言笑自己没救的方向感,抽出房卡准备开门的时候,席樾忽地伸臂从她肩膀上方抱住她,把她圈在自己怀里,整个人重量几乎都压在她身上,“好困。” 她觉得这个动作像在撒娇,笑了,“让我先开门呀。” 门打开,席樾就这么继续圈着她走进房间,黄希言忍不住笑说:“你好重。” 他不动地继续抱着她,在她耳边又打了一个呵欠。 黄希言催他,“快去睡觉吧,感觉你要困死了。” 席樾松开她之后,却是去拿干净衣服,一定要先去冲个凉。 黄希言把背上的双肩包卸下来,打开室内空调的换气功能。 有免费赠送的纯净水,她开了一瓶,喝了一点,然后拿出背包里的笔记本电脑,坐在书桌前,接酒店WiFi。 一会儿,席樾洗完澡出来,换了一件连帽的黑色卫衣,发梢微微湿润,他将换下的衣服往椅背上一搭,问黄希言要不要再睡一下。 黄希言摇摇头,“昨晚睡得很早,现在一点也不困。你睡吧,我弄一下论文。” 席樾走过来,拿她面前桌上的水瓶,喝了一口,放回原处,手掌往桌沿上一撑,顺势低头,凑近,亲了她一下。 他身上微微潮湿的香味充满鼻腔,黄希言眼睛乱眨,在他将退开时,她几乎下意识地捉住他的手腕,仰头,主动再吻他。 片刻,尤嫌不够的,席樾双臂自她手臂下穿过,搂她的腰,一把抱起来,推远椅子,转身把她放在书桌上。 席樾微凉的手指按在她颈后,使她低头。 她脚上的拖鞋已经掉了,脚趾都蜷起来,挨近的身体,听见他也激烈的心跳声。 好久,席樾退开,捋一下头发,“我睡觉去了。”声音微哑。 黄希言点头,眼神还迷离。 席樾将转身,她脚趾轻轻踢他一下,“先抱我下去。” 其实,一点点高度,她自己跳下也可以的。 席樾笑了,双臂搂她的腰,把她抱下书桌。 席樾去床上没多久就睡着了。 黄希言在书桌这边改了一会论文,就抱着电脑,也去了床上坐下,把电脑架在腿上。 宿舍的四人群里,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中午吃什么,在得知席樾职业和业内地位之后,大家纷纷表示那就不客气了。 虽然这么说,最后定下的实际也是人均不高的一家烤肉店,黄希言主动升了级,换成另外一家口碑更好的。 到十一点,黄希言把席樾叫醒。 他刚醒有一点懵,躺在那里,手臂搭在额头上,一动不动。 黄希言笑着去亲他一下,他另外一只手拽了一下,她就跌下去,趴在了他身上。他本意可能只是想抱抱她,因为除了双手搂住她的后背,没有其他动作。但是,黄希言只听说一般早上会有反应的,怎么中午睡醒也会…… 脸颊挨在他胸口,脸不觉微微发烫,好久,小声地提醒:“该起来了。” 中午吃饭,席樾虽然不善言辞,但问到他的问题,他基本都会回答。尤其有个室友拿到了美国学校的offer,问他在那边读书的一些经历。 吃完就散了,席樾买单,几个室友各自有安排,而黄希言准备回宿舍收拾东西,下午就跟席樾一起去南城。 半小时后,黄希言和席樾打了一辆车,出发去高铁站。 手机一直有消息提示,她这个时候才有空看,原来是群里大家纷纷给了席樾五星好评。 四月初的光景,高铁车窗外是一碧如洗的天色,草色青绿的原野,阳光照在身上,懒洋洋的使人犯困。 黄希言脑袋枕在席樾肩膀上,不住打呵欠,最后捱不住地睡了半小时。 醒了睁开眼,看见席樾在画画。 她枕在他左肩,他左手端着平板,行动微微受限,但拿电容笔的右手不影响。 屏幕上,是窗外的风景写生,似乎已经快要完成了。 黄希言没有抬起头,问道,“可以看你平板上的画吗?” 席樾笔尖顿一下,好像才发现她已经醒了,转头来看她一眼,切出画画的界面,跳到相册。 他的相册里没有存储其他图片,都是自平板的绘图软件导出来的画。 他把平板往她的方向挪了一下,方便她翻。 黄希言手指划动屏幕,一张一张看。 速涂居多,大部分的细化程度都不是很高,题材从人物到场景到材质表现……五花八门。 天才的背后是几乎每天不落的练习。 图片好多,但是草草看过也要花去很长时间。黄希言决定以后找个时间仔细看,这样一晃而过的,有点亵渎他劳动成果的感觉。 刚想退出去,滑过去的一张图片引起她的注意,立即划回去。 速涂的场景,月夜,桥,河流。 桥她很眼熟,不如说,整个场景都很眼熟。 唯独,这张画的视野,是从桥上往下俯瞰。 河边露出鹅卵石的河床,一个女孩坐在河床上的一块石头上。 黄希言看得都愣了,转头看席樾。席樾自己都忘记画过这么一副画,也愣了一下。 黄希言又不傻,“那天晚上,你是故意把我骗到那座桥那里去的么?” 席樾手掌轻轻按了一下额头,笑着,“……嗯。” “为什么呀,去了也不告诉我。” “为什么呢。” “我在问你!”黄希言笑出声。 席樾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才说:“那天很想见你。见到了就够了。” “可是不一样啊,如果我知道……”黄希言顿了一下,如果知道,会怎么样?很难讲,或许,那时候走的时候,不会再那样决绝吧。 她脸往他的颈间凑近,“你别告诉我,那个时候你就……” “我可以告诉,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喜欢你。” 黄希言小声地说:“你这种什么也不说的性格,容易吃亏的。” “嗯。”他分明不以为意的神色。 黄希言笑了,伸手按他的脑袋下来,也一并拉下他衣服上帽子,“你要庆幸,我一点也不舍得让你吃亏。” 他低头遮住的小片阴影里,她轻轻吻他一下。 第40章 (微醺的醉意...) 下午,抵达住的地方。 黄希言拿钥匙开门,嗅到门窗紧闭后不甚清新的空气,有回家的安心感。 她新换了一个栀子花味的熏香,插上两根扩香条,整个屋里就花香弥漫,像是提前进入夏天。 她给席樾找拖鞋,一边问他:“晚上想去外面吃,还是就在屋里点外卖?” 席樾的回答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意外:“都可以。” 黄希言看了看时间,现在是下午四点半,随随便便地收拾一下,也就到晚饭的时间了,“那我们出去吃,顺便可以逛一逛超市。”她顿了顿,转头看席樾,“这次来,你可以待几天?” 席樾很认真地思索着:“待到你想赶我走为止?” 黄希言笑了,“那你就不要想回去了。” 等到席樾开始收拾他箱子里的东西,她意识到,他可能说的不是一句哄她开心的话,因为他带了笔记本电脑和数位屏,衣服也有好几套,正经想要长住的样子。 她走去卧室,收拾书桌,给他腾出可以放电脑和数位屏的位置。 “我白天要去实习,最近时不时需要加班,可能,白天陪你的时间不会很多。”黄希言说。 “我也有工作。”席樾伸手摸她脑袋,“管好你自己就行。” 五点半出门,在外面吃过云吞面,逛过超市,买了一些面包和牛奶,两个人再回到住的地方。 路上,席樾一只手提袋子,一只手牵她。 她有种奇异的,两个人已经生活过很久的感觉。 和他在一起,做什么事情都像睡觉和呼吸一样轻松、自然,不用伪装,不用自我勉强。 自己单独住,不觉得这小出租屋的空间狭小,多出来一个人,不管做什么,好像一转身就会互相撞上一样。 最关键的是,这里没有厨房,想洗一点水果来吃,都需要借助浴室的水龙头,自己diy什么简易的食物,更是奢求。 黄希言本来就想过,转正之后重新找地方住,席樾的到来,让这个念头再度萌发。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着洗净的葡萄。 黄希言吃着葡萄,思绪跑远,在想着找房子的事。 席樾忽然说:“重新找个房子吧。” 黄希言吓一跳,以为他会读心术。 而席樾看她表情,以为是自己的话有些唐突,指节轻轻碰一下鼻子,又说:“我的意思是,我搬来南城。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住。” “你确定要搬么?” “不然你去深城找工作?”席樾淡淡笑一下,摸摸她的额头,好像让她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他的工作,多半时间是自己单独完成,需要开会讨论的时候,再坐飞机过去就行。 黄希言发现他很喜欢摸自己脑袋,哄着小孩子的那种温柔宠溺的态度,“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你公司在哪儿?不要离太远了。” 黄希言点开地图app,定位公司地址给他看,席樾表示记住了,明天她去实习的时候,他抽空去问问。 同居明明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好像,他们三两句话就决定了。 但是,管它的呢。 对于席樾,她无限度地信任。 晚上洗漱过后,黄希言不得不再次面对同样的问题。 她知道那件事情会发生,但是不知道确切会在哪一天发生。 她先洗漱了躺在床上看书,等待席樾过来,心情高高低低地起伏。 没一会儿,席樾洗完,带一些潮湿气息过来,注意到她在刷微博,就坐在床边,凑过去看,看见她的微博号了,伸手便捞过自己放在书桌上的手机。 黄希言立马坐起来,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看他打开了微博,果不其然是要关注她,急忙阻止,“席老师不要!” 席樾觉得她这个称呼有点好玩,笑了一下,“不要跟我互关?” “你才五十个关注,多一个少一个都太显眼了,你的粉丝顺着关注列表发现我怎么办?我的微博里全是‘哈哈哈哈’的转发。” “那我悄悄关注。”席樾笑说。他捣鼓了一下,发现手机客户端好像没这个功能,就说明天换电脑操作。 黄希言笑说:“正好,我可以检查一下微博,把不能见人的内容提前删掉。” “什么是不能见人的?”席樾说着,从主页筛选“原创微博”,手指滑动屏幕往下翻。黄希言赶紧去夺过手机,“不准看。” 席樾却把手伸直拿远了,让她够不到。他一个天天对着电脑画画的人,视力好到离谱,“这条你要删吗?” “哪一条?” 席樾把手机拿近,给她看。 去年十一月的一天发的。 那天黄安言订婚,她偷跑出来和席樾见面。 分别时候被他一句话搅得心情乱七八糟,失眠到半夜。 黄希言笃定席樾也记得那一天,发博日期来看,她糊弄不过去,“……是Eason的歌。” ――你有没有爱我的准备,若你喜欢怪人,其实我很美。 “凌晨两点还在听歌。” “……因为在想你啊。”她头往他背后躲,小声地说。 他这件黑色T恤衣领的车线锁边是在外面,她以为他穿反了,手指翻领子来看,标签在里面,才知道设计如此。 席樾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转过去来看她,一把抓住了她乱动的手指。锁了手机丢在一旁,自然而然地伸手捧她的脸,低头来吻她。 很难不再进一步。黄希言很喜欢他身上清爽的香味,和微微发烫的皮肤,有黑暗的掩护,她得以让自己的紧张落地。 但是,没有到最后一步。席樾停下来,抱住她说:“下次吧,没有买……” 她觉得他清冽的音色都是烫人的,和某个地方一样。她脸蒙在被子里,声音很小:“我那个……刚刚过去没有多久。” 席樾的态度却很坚决,亲亲她的耳垂,“下次。要对你负责。” “……要不要帮你。” 席樾说不用,搂她在怀里,让她不要动,一会儿就好。 好像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一样,席樾问她,昨天晚上和家里为什么吵架了。 黄希言都告诉他,只除了自己挨了袁令秋的巴掌的事。 让她舒服的一点是,席樾没有说任何一句无谓劝告的话,也不问她会不会后悔,只是很自然地,像他最近最常展露的哄小朋友的态度,摸摸她的后脑勺。 黄希言笑一笑,“其实迟早会有这样一天。你是结果,不是原因。但是,但是我好高兴是你。如果离开家的时候,我没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不知道会有多难过……” 席樾拿吻来堵她的话,“再说你又要哭了。” “……我才不会。” 之后,黄希言上班实习,席樾在找房子。 远远比黄希言预期的迅速,没到一周,席樾就找到了合适的房子。 距离她工作的地方,步行十分钟即可到达的一套公寓,大两居,采光很好,和深城的那一套格局很像,只除了没有那么大,小区环境没有那么高级。 黄希言跟着去看过,也很喜欢,席樾就跟人定了下来。 她的东西不算多,网上买了一些纸箱,收拾之后,在席樾的帮忙下,分了两三趟,就搬去了新居,并把现住房子的转租信息挂到网上,没多久就找到了下家。 之后,席樾回了一趟深城,回去打包自己的东西,并且委托蒋沪生帮忙转租。 蒋沪生嘴上嘲讽他真会折腾,实际也出了不少力。 相比较,席樾的东西就多得多,尤其电子设备,邮寄过去,保价费都花掉不少。 之后,收快递、收拾房间、请人做深度保洁,又花去一些时间。 等完全安定下来,已经是一周之后了。 新住处黄希言很满意,有厨房可供她心血来潮的时候做一顿饭。 理论上应当家务平摊的,但是席樾完全不对她做这方面的要求。 事实上,她现在才知道,有时候画画累了,席樾会把打扫当做休闲的方式,因为纯粹的不用动脑的体力劳动,有助于他放松。 ……真的是个怪人。 黄希言实习的工作室,举行创办三周年的庆祝活动,晚上小组出去团建。她给席樾打过招呼,但散场的时间,还是比预期晚了半小时。 上车之前,给席樾发了条消息,告知他自己二十多分钟就会到家。 黄希言跟同组的几个同事,是坐组长的车一起回去的。组长已婚五年,在备孕,晚饭时唯一逃脱喝酒的人,就自发充当了“车夫”。 按照顺路的顺序,组长先送回了其他同事,最后剩下黄希言。 组长也就是黄希言的带教老师,性格敦和又幽默,业务能力也很强,从来不摆前辈的架子,遇事也总是第一个顶在前面。 因为车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出于不让组长真觉得自己是司机的礼貌,黄希言挪到了副驾去坐。 组长笑问黄希言:“大半年实习下来感觉怎么样?不准备撕三方吧?” 黄希言也笑了,“我还想问您,我平常实习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担心转正啊?问题不大,领导都满意你。好好干,只等你毕业。” 黄希言得到肯定,由衷笑了。 组长又说:“崇城离南城近,一般大学生能去崇城的就都过去了,这边挺难留住人。你愿意继续干下去,未来肯定机会也多。只是做媒体行业,工作强度肯定不低,刚起步必然要吃一点苦。” 黄希言笑说:“我不怕吃苦。能自己挣钱,经济独立,一直是我的目标。” “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少见你这么踏实的。”组长看她一眼,“不过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工作室很人性化,不行我这个做老师的也能提供帮助。” 黄希言觉得这番话怪莫名的,片刻后,意识到,组长是不是当她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困难……她哑然失笑,没拆穿这份好意。 车很快到了小区门口。 黄希言跟组长道声谢,下车后关上车门,摆一下手道别,转身去。 脚步一顿,因为看见席樾就站在大门旁边,便利店门口的路肩上,一只手里拿着点燃的烟,一只手里提印着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 黄希言两步走过去,笑说:“你下来接我的么?” 席樾点点头,把没抽完的烟灭掉了,伸手,搂着她肩膀往里走。 “送你回来的人,是你同事?” “我的带教老师。”席樾点了点头,一时不说话了。 黄希言问他:“你吃过晚饭了?” “嗯。” 觉察到他情绪好像有点低沉,她转头看他,“怎么啦?” 席樾不说话。 正好经过一个花坛,黄希言便停下脚步,往花坛上一站,抓着席樾的手臂,将他拉到自己面前。 她伸手要去揉他的脸,手被他抓住,他看着她,若有所思地:“……我去学驾照吧。” 黄希言愣了一下,片刻噗嗤笑出声,“我们带教老师,送了我们好几个同事一起回来的,不止我一个,只是我最后一个下车。而且,他结婚了好多年了。” 她歪头看他,“你在吃醋啊。” 席樾“那又怎样”地看着她。 黄希言忍不住笑。 而席樾仿佛终于被她看得有一点不好意思,别过目光,转移话题地问道:“你喝了酒?” 黄希言揪衣服嗅了嗅,上面是有一些酒味,她晚上喝了两杯啤酒。她不直接回答,双臂搭在他肩膀上,搂他,故意凑近,“……我有没有喝酒,你要不要自己来尝。” 小区里人来人往的,她只是逗他玩。 但是没有想到席樾会逼近一步,按她后脑勺,不顾酒味地直接来吻她。 片刻,小区里还在溜达的几个小屁孩,经过他俩的时候,大喊:“不害臊!” 席樾把她的脑袋按进自己肩窝处,转脸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小孩看。 黄希言笑到肩膀颤抖,也抬起头来看小孩子,酒精好像激发她性格比较恶劣的一面,“还要看?再看收费。” 小孩子嘘声阵阵地走掉了。 席樾收回目光,看着她。 她伸手按住他的额头,笑说:“还要继续?让我先回去刷牙,我好臭。” “你也知道。” “那你还亲我。” 第41章 (寂静的风雪...) 进门之后黄希言先去洗澡,受不了自己一身酒气,和在食肆里闷出来的汗味,她今天出门穿的这件棉质的上衣莫名好能吸味儿。 洗完澡就把脏衣篓里的衣服都塞进了洗衣机里,除了自己换下的衣服,还有席樾的。 书房里亮着灯,黄希言半干头发地走过去,电脑开着,已经洗完澡的席樾在画画。 最近他没接商稿,在休息,画的都是自己的东西,每天做一些研究性的练习,譬如新的上色方法,譬如试着整张画全用互补色来表现。 艺术家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无聊这回事,黄希言前阵子担心自己上班陪不了他,显得有点自作多情了。 但是,黄希言知道,他画画之外的世界,全都给了自己。 黄希言先没进去打扰他,转身回厨房去洗水果。刚上市的草莓,工作室发的福利,每人也就那么一小盒。 洗净装在一个透明玻璃碗里,端过去到席樾身边,放在他手旁,他却不拿,因为草莓上沾着水,他懒得腾出拿数位笔的手。 但当黄希言喂到他嘴边的时候,他却一点不客气地张口接过。 一碗草莓吃完,黄希言再去刷牙,席樾也跟过来。他因为平常会抽烟,睡觉之前都会再刷一次牙。 两个人挤在浴室柜前,黄希言往镜子里看,他穿一件宽松的黑色T恤,领口露出分明的锁骨,浴室的灯光很玄妙,把席老师已经帅到万里挑一的脸更照得惊为天人。 黄希言关上电动牙刷,漱净嘴里泡沫,踮脚往正在走神刷牙的席樾脸上亲了一下,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转身出去了。 一会儿,席樾刷完牙出来,表示自己要把文档保存一下,让她先去休息,他紧跟就来。 黄希言做一些睡前的准备工作,挑明天要穿的衣服,拿出来挂在临时的开放衣架上。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准备放去床边柜上以备夜里醒来时饮用。 往卧室走,看见席樾说好了保存文档,结果好像职业病发作地又画了起来,脚下拐个弯,走过去。 席樾听见脚步声,条件反射地往键盘上按了一个ctrl+s,说:“等我五分钟,马上就好。” “没关系你先画。”黄希言走过去,把水杯放在书桌上,倚靠着他电脑椅的扶手。 以前无聊的时候,黄希言会在B站看一些画画的视频解压,都是加速过的,三四分钟,一幅画就神奇般地完成了。现实中人画画是原倍速,席樾当然也是,一笔一笔很慢很精准……他的线条真干净真漂亮,黄希言默默走神,也不催他。 她手臂旁边就是席樾的脑袋,她看他画画解压的时候,忍不住上手,把他的一把头发捋到一旁,默默地编起了小辫儿。 “席老师。”黄希言笑着喊他。 “嗯?” “你能帮我画头像吗?我之前,用过你的画当头像,结果你的微博粉丝全都用同款,我要跟她们不一样。”黄希言笑着,手指不停,“丁晓知道跟你约稿很贵,让我一定要抓住机会白嫖你。” 席樾觉得好笑,手一顿,“白什么我?”“……嫖。”黄希言超小声。 席樾不由地笑出一声,最后一次按下ctrl+s,平平的声调,“那来吧。” 黄希言脸上先写上一个问号,紧跟着烧得通红,说话都开始磕巴,“我我……” 席樾丢下数位笔,伸手拆掉了她编的辫子,然后搂她脑袋朝下,转过头去,亲她。她整个人都是僵硬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 席樾就笑说:“开玩笑的。”松了手,准备站起身。 黄希言却伸手臂搂住他脖子,脸也埋在他颈间,不让他起身,也不声不响。 席樾被她温热呼吸拂得皮肤微微发痒,喉结滚动一下,再转过头去,亲她,她延迟地予以回应。片刻,他站起身,也一并把她抱起来,往卧室去。 经过客厅,他折返回去,到了茶几那里,还腾得出一只手拿起放在茶几上塑料袋。 黄希言看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闪躲视线地往他颈肩藏。 和他画画一样的,做任何事情,都看似不紧不慢,却每一处落笔都精准不容撤销。他是完全主导的那一个,她无暇分心,只是被动应对就应接不暇了。 灯光里他的眼睛又清澈又幽深,关键时刻亦有一句类似请求的话:“希望你现在的心情不是‘歃血为盟’。”偏于沙哑的嗓音,落在她耳边,其效果不啻于往荒野里投放火种,风一吹立即燎起扑杀不尽的火焰。 黄希言手臂搂住他的背,摇摇头,只有气声。 最开始,他温柔虔诚地像在顶礼一尊艺术品,对她做秽亵的事情,眼神也毫不秽亵。最纯粹放低身段地取悦于她。渐渐他好像很清醒地放任自己丢失理智,变成燃烧的冰。她贩卖掉了灵魂,悖逆地不断下坠。但是不害怕。只感觉到快乐。 黄希言要喝水。 席樾套上长裤起身,去书房拿上她那时倒的那杯水。她一只手臂撑起来,趴在床沿上,他手指将她湿漉漉的头发捋到耳后,把水杯递到她手中。 从来没这么渴过,喉咙里像下过沙。 就着席樾的手,她快将一杯水喝完。席樾把杯子放在床边柜子上,她坐了起来,捞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鼻子和眼睛。 他笑了笑,坐近她,伸手连同被子将她一起搂进自己的怀里。 席樾鼻梁上还有汗,她手指伸出来擦了一下,眼睛红通通地看着他,有点像在控诉的意思。 席樾承认到最后自己还是有点失控,伸手蒙住她的眼睛,低声地说:“不准生我的气。” “不是的……”她拿开他的手,看着他,她一贯有话直说的,但是不清楚这种时候提到以前的事情,席樾会不会不高兴。 她想了想,还是要表达给他听,只是脸抵在膝盖上,拉起被子,蒙住整个脑袋,声音闷闷地发出来:“……其实开始之前我就一直在强撑,很矛盾地想要和你更亲近,但心里深处很害怕。我……我第一次经历真的很糟糕,不夸张说,像凶案现场。” 她感觉到席樾手臂拉开了被子,把她捞出来,却没让她抬头,而是搂她的脑袋,埋进他胸口。 “原来不是骗人……”她继续小声地说,“和喜欢的人一起,这件事情是可以很快乐的。” 席樾好久都没有出声,她抬头,拨开他的头发,看见他微微泛红的眼睛,愣了一下。他不肯让她继续注视,再把她脑袋按下去。 好像没有过很久,他们再次回到已经很是潮热的被子里。席樾从来不擅语言的安慰,因此用行动替代。比方才更耐心也更温柔,甚至她的忍耐力被消磨到一干二净,而不得不主动恳求。 窗户屏蔽掉了窗外大部分的噪声,但还能隐约听见偶尔有车子驶过,不用看时间,也知道已经好晚了。 孟春的夜晚,世界只剩下他和她。 结束以后,他们再去洗了一个澡。 黄希言裹着薄毯站在门口,等席樾将床单和被套拆下来换一套干净的。她累到不行,只是站着已经要阖上眼睛。换好床单,席樾走过来将她抱去床上,熄灭了灯。 黄希言勉强地撑起眼皮,不舍今晚就这样结束,即使已经困到阖眼就将立即被睡眠吞噬。 席樾好像很知道她的心理,亲吻她的眼睛,说:“你该睡觉了。” 体温和他身上洁净的香味,平静的呼吸,都是让人昏昏欲睡的东西,可是,她还没有告诉他,“席樾……” 她喊了一声,席樾等她的后文,结果只等到她呼吸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还没告诉他。 不知道怎么用语言表达喜欢,翻来覆去的,人类用来剖白的那句话,显得再乏味不过。 远远不够形容她的心情,也不够形容他。 好像走在风雪漫天的寒夜,丢失目的地,他是远远的一捧火光,她知道他不是虚幻,只要她奋力向他奔跑。 他就是所有的温暖和明亮。 第42章 (初夏的日常...) 黄希言醒得比席樾早。 她盯着天花板,积攒起床的进度条时,莫名有一点生气。 一则气席樾明明一个几乎不运动的死宅,体力却好到离谱,性别造成的生理差异真的天生大到了这种程度吗? 二则气自己累成这样还要早起上班,拼死拼活每个月赚得却不如他十分之一多,而自己自尊心作祟,却还是强烈要求承担了三分之一的房租。 气到她想把席樾摇醒,让他也尝试一下被迫早起的滋味。 然而,当她转头,看见他的脸,伸手指去玩了一下他的睫毛之后,莫名就气消了。 起床洗漱,吃过早餐,给席樾留了一张字条,叮嘱他醒来以后记得把洗衣机里的衣服丢进烘干机,并把脏掉的床单被套洗掉。 步行去公司的路上,她却莫名想到昨晚,他怎样温柔的同时,又克制不住破坏欲要她臣服。想得一个人在清透的晨光里自顾自笑,又自顾自地红了脸。 波澜无惊地到了六月。 黄希言顺利毕业,同时接到何霄的喜讯,他高考出了成绩,考得还不错,参考往年录取分数线,来崇城这边的大学应当没问题。 何霄是打电话来报喜的,而席樾就坐在她的对面。 和席樾在一起的事,黄希言没有大肆张扬过,何霄暂且是不知道的。 电话里,何霄问她:“不知道报什么专业,你给个建议呗。” 黄希言:“你读的是理科,我给不了建议呀……你还是问一下你们老师比较好。” 明显何霄不是真的要听她的建议,只是纯属没话找话,转而又问她:“我办升学宴,你有空来吗?” “暂时不好说,我工作转正以后,可能会比较忙。” 何霄轻哼一声,“你不能来,那我过来报道的时候,你得请我吃饭。” 黄希言说:“没问题。” 就感觉到,席樾的目光瞥过来。 她笑了,又赶紧补充说:“我跟席樾请你吃饭。” 沉默了好一会儿,何霄才不很高兴地说:“我跟你吃饭,为什么要扯上他。” “那让他买单?” 这么不见外的话,再怎么笨的人也听出来什么意思了,何霄说:“……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早告诉我?” “也没有很久……我们没对外公开过。” 黄希言听见又一阵沉默,半晌,何霄才说道:“到时候再说吧。” 没说再见,就把电话给挂了。 黄希言放下手机。 对面,手里拿着数位笔画画的某人神情很淡。 她笑了,托腮看着他,“我好像没说不合适的话,你又为什么不高兴啊?” “又?”席樾皱皱眉头。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何霄,也没有答应过他,你为什么总是吃他的醋呀。” 席樾顿一下,放了数位屏和笔,对她说:“你过来。“ 黄希言起身走到他身边去,他将椅子退后,腾出让她坐在他腿上的空间。 黄希言总觉得两个人明明是清清白白的男女朋友,老坐大腿什么的,显得不清白极了,尤其这还是席樾平常认认真真画画的地方。 席樾告诉她,他为什么总是跟何霄过不去,因为何霄说中了他的一切弱点,而且,何霄比他勇敢,比他先对她坦白。 感觉到黄希言有点走神,席樾把她脸扳过来一点,看着自己,“在听吗?” “在听的呀。”黄希言笑说,“我觉得这种事情不能比较。少年的果敢,和成年人深思熟虑后的孤注一掷,有高下之分吗?”她主动地亲他嘴角一下,“禁止吃醋。我都没有吃醋的。” 席樾看着她,仿佛在问,她有什么醋可吃。 “你还说呢。上次你不是让我帮你从微博私信列表里找一个跟你联系过的编辑,我无意中点开了未关注人私信,十条有八条都是女生给你发来的自拍照,一个比一个漂亮。” “……有吗?”席樾表情困惑。他私信万年不看一回的。 席樾平常从来不发生活照片,但是微博用的真名,又曾经帮朋友撑台录过几节网课,也在高校开过一些讲座,海报上介绍他的时候,发过他的教育背景。综合去搜索,找到他大学、读研和在美国的游戏公司供职时的集体照,一点也不难。一些女粉丝把他单独截出来,糊成那样的图,也能看出来长了一张可以混娱乐圈的脸。 “当然有。不信你现在点开私信看。” 席樾笑了一下,“为什么要看她们,有这个时间,看你不好么?” “我有什么可看的,我又没有她们漂亮。”黄希言发现自己新染上了“作”的毛病,她归结于都是席樾娇惯的。 席樾不说话了,单手抱着她,腾出一只手去拿桌面上倒扣着的手机。 黄希言看他好像是在打字,急忙扭过脑袋去看。 他在编辑一条微博,类似官宣的遣词。黄希言笑了,“不准发!”急忙去抢,席樾手往后躲,不让她够到。 她脚撑着落地,膝盖点在他两膝间的椅子上,直起身体,非要抢过来阻止他发微博不可。 抢和躲的来回争夺之间,席樾一手箍住了她的腰,叫她:“别动!” 黄希言当然不听。 席樾叹声气,闭了闭眼睛,手往后一扬,手机被他丢到了斜后方的沙发上。 这下,他们谁也不用抢了。 而黄希言终于反应过来,他方才似命令的一句“别动”,是为什么。 他捉着她的手,要将她推远。她红了脸不肯动,半晌,低下头去,卷起他T恤的下摆,手指再碰到他黑色居家裤的系带。 黄希言反正不会承认其实她很清楚,中途任何一个瞬间,只要她主动退开,席樾多半不会强求继续。但是故意没有。这是平常席樾认真工作画画的地方,刺激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谁不想把他这样高岭之花一样的男人,从云端上拽下来呢。 他衣服好端端地还在身上,头微微往后仰,黑色T恤的领口之上,是分明的锁骨。她跪坐着,椅子狭窄得没有更多空间。面对面的,使她轻易看见他幽寂燃烧的目光,以及仿佛分寸溃败的神情。她一口咬在他喉结上,听见他闷哼一声。 清理耗费掉席樾好多的时间。 黄希言洗完澡,裹着浴巾站在门口,看他一声不发地站在那里,嘴里咬着一支烟,拿湿纸巾擦拭电脑椅,笑得停不下来。 席樾一脸的郁闷。 清理完毕,扎起书桌旁垃圾桶的垃圾袋,席樾拿出去门口扔掉,经过她时,一本正经地警告:“以后不许进我书房。” 黄希言笑着,头发还在滴水,落在了脚背上,她另一只脚的脚趾蹭一蹭,“以后都不许么?” “……暂时不许。” “暂时是多久?” 席樾不出声,她就跟过去,“席老师,暂时是多久呀?” 席樾把垃圾袋放在门口,关上门转身时的表情,好像已经要被她逼疯了。 黄希言笑得停不下来。然而没多久她就得到了惩罚。 电脑椅狭窄的空间限制席樾的发挥,但是换一个地方就不一样了。周末的午后,有大把时间,供他们浪费,供他逼迫她亲口求饶。 六月下旬,夏日还未发展到酷热难耐的程度,空调刚刚开起来,嗡嗡的微弱噪声里,日光被纱帘滤掉刺目的光和热度,只有流水一样的明亮。 照在床单上,以及她的手臂上。她伸手去捉,张开的手掌却被席樾一把抓紧,十指相扣。她于是笑着,只凝视他,再没时间分神。 结束之后,一个下午觉睡到近五点钟才醒。他们相继去浴室洗了一把脸,黄希言回卧室,去衣柜里挑出门穿的衣服。 席樾夏天一般都穿短袖T恤和短裤,这时候找了一身干净的,三两下就换好。看黄希言在犹豫,他走过去,指一指,“这个吧。” “这个?”黄希言拿出来,是去年夏天穿过的,那条黑底碎花的连衣裙。 夏天的落日,是一个延续性的动词,持续很久,天色瞬息万变,每一秒都漂亮得让人错不开眼。 他们在附近找了一家餐馆,吃过晚饭,回去路上,经过水果摊。 应季的西瓜已经上市,可能还不够甜,但黄希言忍不住想尝一尝。 席樾站远了半步,看她站在摊前,食指和中指指节轻敲西瓜,好像在实践什么“好听就是好瓜”的鉴瓜指南。 水果摊前一盏灯泡,偏黄的光,照亮她的白皙的皮肤,她是维米尔油画里的少女。 他好像被什么触动,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靠近她说了一句话。 然而,恰和摊主报价的声音重合,她没听清楚,疑惑地转头看他一眼。 他摇摇头说,“没什么。” 还没破开,但黄希言莫名笃定自己一定挑到了好瓜,回去的路上脚步都轻快。 某个瞬间突然停了一下,转头看着席樾,“你刚刚在摊子那儿跟我说了什么?” 席樾顿下脚步,看着她,“没听到就算了。” “……请你不要用这么认真的语气,说这种耍赖的话。”黄希言摇一摇他的手,“再说一遍呀。” “不说。” “不说今天瓜没你的份了。” “哦。” “……”黄希言笑了,“这么吊人胃口,你是想要逼死我吗?” “下次有机会再告诉你。” “下次是什么时候啊。” “看缘分吧。 “……席樾,正式通知你,我要讨厌你一分钟。” 席樾看她一眼,确定她似乎是认真的之后,掏出了手机,呼出Siri,然后比她更认真地命令:“倒计时一分钟。” Siri:“计时器已设为一分钟。” 黄希言:“……” 第43章 (未尽的故事...) 八月,何霄到崇城的学校报到,他提前去的,离开学还有几天,就又去了一趟南城,和黄希言他们吃饭。 约有半年没见,黄希言看见何霄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又黑了一个度,不知道是不是高考之后只顾在外面疯玩。 而何霄所见的黄希言,好像比上一回分别又开朗几分,恋爱中的人,爱笑的眼睛藏不住。他还发现了别的变化,指一指自己的左脸颊,问她:“你这里……” 黄希言自己伸手碰一碰,“变淡了?” “去做激光手术了?” 黄希言点头。 “蛮好的。”何霄摸摸鼻尖。发现对面的席樾表情不咸不淡地,他于是翻了一眼,总觉得左右看席樾不顺眼。 黄希言刚刚做了第二次激光手术,要求饮食清淡不含色素,因此吃的这一顿是较为淡口的日料。 何霄身上有一些市井的习气,又是少年心气,一定要跟席樾喝几杯酒。酒可以是男人之间表达友谊、芥蒂、隔阂或者敌意的,一切情绪的媒介。反正黄希言觉得怪难懂,她只知道最好不要放任席樾喝酒,怕他的胃遭不住。 席樾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伸手拍拍她的手背,低声说:“不要紧。” “你确定哦?喝出什么问题来我会骂你的。” 席樾笑一笑。 何霄原本以为,席樾要么推三阻四,要么磨磨唧唧,谁知道他喝酒的风格凛冽得很,一声不吭地一饮而尽。 他也不过高中毕业,平常和朋友喝喝啤酒就了不起了,看席樾这么利索,反而有点怵,怕自己拼不过。喝醉倒是不要紧,但喝醉了在黄希言跟前出丑就得不偿失。 因此,几杯清酒落肚,他适时地摆起臭脸,表示认可了席樾的诚意,点到为止了,吃菜吧。 黄希言偷偷笑了几声。 正经开始吃东西,何霄才说,这回过来,还带了张阿姨准备的一点礼物,要转交给他们。 黄希言看一眼席樾,问何霄:“张阿姨最近好么?” 何霄说:“挺好的,反正每天也就收收租,打打牌。她让你们有空再过去玩。” “谢谢啦。”黄希言再看一眼席樾,“说不定,今年中秋或者过年,我们过去看看吧。” 席樾没什么异议的神色。 吃完饭,离开日料店。 何霄住在靠近高铁站那一片的快捷酒店,坐地铁可以直达。 黄希言和席樾要送他去地铁站,他婉拒了,但是表示,想跟黄希言单独说两句话。席樾没什么表情,说自己要去对面超市里买包烟,摸一摸黄希言头顶,转身走了,把空间留给他们两人。 黄希言笑看着何霄,“想跟我说什么?” 何霄挠挠头,低垂目光,半晌,才说:“来的时候想得好好的,不知道怎么突然忘了要说啥……” 黄希言微微笑着,也不催他,耐心地等他“想起来”要说的话。 好半晌,何霄手背掩着嘴,轻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其实我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谁都好,为什么是席樾。他照顾得好你吗,他自己都半死不活的。但是今天见面,你这么高兴,我没话说了……怪我晚生几年吧。” 黄希言摇摇头,“我好久之前就说过,和年龄没关系。你不要妄自菲薄,我和席樾,都特别羡慕你的直率和勇敢。我相信,下一回你一定会遇到那个会回应你的人。” 何霄看她一眼,“高考前那会儿,想着考完了就能名正言顺见你,才能有干劲坚持下来。我知道自己没戏,但人有个虚幻的目标也挺好的。” “但是你朝着目标走的每一步路一定不是虚幻的。” “你又来了,我觉得你应该去当老师。”何霄撇撇嘴。 黄希言笑了,“我很珍惜和你的友谊,真的。你在学校遇到什么困难,用得上我的地方,一定记得找我。” 何霄没拒绝她的好意,虽然他很知道,没特别的事,自己应该不会再开口找她,“……那我走了。你们回去休息吧。” 黄希言点头。 何霄最后再看她一眼,“好好的啊。” “嗯。” 何霄退后一步,却又顿住脚步,再看她,眼眶已经泛红,“我能抱你一下吗?” 黄希言微笑着,落落大方地点点头。 何霄走上前来,虚虚地抱了她一下。 靠近的半秒时间里,他心里对她说了再见。 随后,绅士地轻拍一下她的肩膀,就退开了,没等再看一眼黄希言的正脸,倏然地背过身去,两手都抄进裤子口袋里,“走了。” “拜拜,路上注意安全!” 何霄一只手举起来挥了一下。 脚步越走越快,很快汇于人流,渐行渐不见。 黄希言怔忪间,一只手抚上她的后颈,清澈的声音问她:“何霄走了?” 黄希言点点头。 席樾去了趟便利店,只买回来一杯酸奶,这时候插上吸管递给她,挽住她的一只手往回去的方向走。不急打车,想散散步。 席樾没问他们两个人聊了什么,对黄希言他完全地信任。 黄希言也没说,出于她知道席樾一定信任她。 况且,也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 人生的道别,或如相遇一样寻常。能一起经历一段时光,本身已经是奇迹的叠加,不是任何相遇都会有结果。 她喝了两口酸奶,递给席樾,席樾就着她用过的吸管,也喝了两口。 她问:“你现在胃有没有不舒服?” 席樾当真还认真地感受了一下,才说:“没有。” 黄希言笑说,“看来以后要继续盯着你三餐规律饮食。” 黄希言现在住处所有的东西,大多是从宿舍和上一个出租房里搬过来的。 有一些旧物,还在家里,趁着十一月天气转冷,她打算回一趟家,把东西收拾出来,搬到现在住的公寓。 她有住家保姆赵阿姨的微信,跟保姆打听过了一个无人在家的日子,回了崇城一趟。 席樾有空,陪她同去,但她跟他说好了不用进屋,只在小区门口等她就行。 黄希言提着一只大的空行李箱,掏钥匙开门,进了屋。 她正上楼的时候,却听见一楼的浴室方向传来袁令秋的声音:“谁回来了?” 黄希言愣住,不知道为什么袁令秋会在家。 或许因为没有听见应声,袁令秋走了过来,抬头看见站在楼梯上的黄希言,也是一愣。 黄希言只好打声招呼,又说:“赵阿姨说你们都出去了。我回来拿点东西。”她看了袁令秋一眼,她穿着一件粉色的缎面睡袍,没上妆,脸色很是憔悴。 袁令秋说:“我头疼,没跟着去。” 黄希言默默地点了点头。 母女两人相对无言,片刻,袁令秋说:“你上楼收拾去吧。” 黄希言要拿的东西,来之前就做好了计划,几件很喜欢的冬装,一些有纪念意义的小饰品,锁在抽屉里的日记本…… 饶是列了一个清单,真收拾起来,还是拖泥带水地顺带拿了不少的东西,直至将一个箱子装得满满当当。 她拖着下楼,三步一停,有些费力。 许是听到了提箱子的哐当声,袁令秋又走过来,看了看,几步走上来,从她手里接了拉杆。 黄希言没有推拒得过,只能由她了,木木然地说了句:“……谢谢。” 袁令秋生着病,体力也没好到哪里去,黄希言几回要自己提,她都恍如未闻,最后提到了一楼的阶梯之下,额头上已然一头的虚汗。黄希言问她:“……感冒了么?看过医生没有。” “吃过药了。”袁令秋神色淡淡的,看她一眼,问:“现在就走?” “嗯……席樾还在小区门口等我。” 沉默一霎,袁令秋说:“喊他进来喝杯茶吧。” 黄希言为难的神色。 “我女儿的男朋友,都到家门口了,进来打声招呼不为过吧?” 黄希言只得说:“如果您为难他的话,我跟他马上就走。” 袁令秋神色怏怏。 黄希言到门口,换上鞋,又出门去,走往小区门口。 席樾等了不短的时间,看她两手空空地出来,有些意外。 黄希言说:“我妈感冒了,今天没出门。她知道你也来了,喊你进去喝杯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保证不会给机会让她说什么难听的话。” 席樾看着她,片刻,“走吧。” 等他们再进屋,袁令秋已经换上了一身可以待客的休闲装束。 席樾打了声招呼:“阿姨好。” 袁令秋指一指沙发,“坐吧。” 她提了烧开的小水壶来,往三只茶杯里丢了些茶叶,冲入沸水,递给黄希言和席樾各一杯,然后到侧旁的沙发上坐下。 茶是开的,黄希言想拿杯子,觉得烫,手伸出又收回。 气氛很沉默。 袁令秋打量着她,半晌才开口,却是问席樾的话:“你们现在住在哪儿?” 席樾平平的语气,“南城。” “你的工作在那儿,还是……” “我是自由职业,希言在南城工作。” 袁令秋“哦”了一声,一时间又陷入沉默。 她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一只手支着一直闷痛的脑袋,打量着黄希言。她束着马尾,左侧脸上,那胎记的颜色,看着淡了不少。 往常这种场合,黄希言多半局促瑟缩,今天却再淡定不过,她不讨好地找话题硬要打破这略显尴尬的局面,气氛沉默就任其沉默下去。而偶尔与席樾的目光对上,她会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点浅浅的笑。 袁令秋顿感颓然,是生病,或者是上回黄希言的那一句诛心的指控,让她提不起半点的意志,要去干涉她的生活。 离了黄家,她活得好好的。 不如说,这是个理论上的两全其美,反正,原本,她对黄希言的态度就是眼不见为净。 茶烟淡了些,再碰杯,那温度已经可以入口。 黄希言端起来抿了一口,听见袁令秋说:“我也乏了,你们回去吧。” 黄希言捉着席樾的手站起身来,跟袁令秋说了句“您好好休息”,就走过去,把楼梯那儿的行李箱提过来。 席樾接了箱子,向着袁令秋点了点头,“我跟希言走了,您好好休息。” 快走到门口,袁令秋突然出声,“小席,我单独跟你说两句话。” 黄希言立即转身戒备地看着她。 席樾拍拍她的手背,“没事。你去门外等我。” 席樾把行李箱提到门口台阶下的院子里,再转身进去。 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成平行四边形地切进屋里,落在地上,袁令秋站的位置,却是在这阳光的尽头,微凉的阴影里。 袁令秋负着手,平静极了的神色,对他说:“黄家横竖就这样了,希言出去过自己的日子也是好事。我这个人,一辈子就活一张皮,让我低头对希言道歉,我反正做不到。所以你们远远的,往后也别跟黄家扯上什么干系。真的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小席你联系我,别让希言知道。” 她顿了一下,声音再涩哑不过:“……好好待她。” 然后便转身,一边上楼,一边唤住家的保姆:“赵姐,去送送希言。” 赵阿姨应了一声。 席樾走出门,黄希言已经在院子里等得百般不耐烦,看到他出来,急忙说:“她说什么,有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 席樾看她,摸摸她的脑袋,“没有。” 赵阿姨应袁令秋的要求,一定要将他们送到大门外,过去的路上,说希言长久地不在家,她觉的这家里比以前更冷清了,“等翻了今年,我可能也要辞职回老家了。” 黄希言自觉说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话,只是笑笑。 赵阿姨又说:“说是冷清,却也不平静。太太跟黄先生闹离婚,前前后后来了好多的律师,两个人成天到晚地吵架。” 黄希言怔了一下,“离婚?我妈提的么?” “那当然是。” “……能离得成吗?” “你爸的性格,希言你是知道的,说除非太太放弃一切财产,不然绝对不会和平离婚,要么就法庭上见。” 黄希言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间不觉已经到了大门口,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拜托了赵阿姨:“请您帮忙照顾我妈。” 赵阿姨说:“一定的。” 黄希言和席樾打了一辆车,往今天晚上下榻的酒店去。他们明天再走,晚上黄希言约了很久没见的丁晓一起吃饭。 出租车上,黄希言问席樾:“……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始终恨不起来我妈妈,只有一种无力感。” 席樾沉默了一会儿,平静的语气说:“都是一样的。” 黄希言偏过头来,把脑袋抵在他的肩膀上。 听见他说:“你妈妈让我好好待你。” 黄希言怔了一下,“……是么。” 但是,但是,不恨和谅解之间,还隔着很远的距离。 她不想要回头看,寻求与袁令秋或是黄安言的和解。 伤害永远存在,会愈合,但绝不会消失。 或许父母与孩子的关系里,孩子天然处于劣势――生和养,除非剔肉而还,否则父母天然正确。 她现在过得很幸福,有人爱她,而她也爱着自己。 更重要的,她爱着那个,爱着自己的自己。 圣诞前夕,南城下了一场很小的雪。 饶是落地就化,也让朋友圈里掀起了拍照分享的热潮。 这天恰好又是周五,大家早就按捺不住过节的心情。 六点半一过,大家不约而同地准时下班了,没做完的工作,宁可带回去熬夜,也不想错过这样热闹的气氛。 黄希言庆幸自己住得近,不用赶这可怕的晚高峰。 走出电梯,她把毛线帽子戴上,随旋转门出了写字楼,却一下顿住脚步。 楼前上周摆设了一株两米多高的圣诞树,挂上了彩灯,树下堆墨绿金红的礼物盒。 此刻,席樾就在圣诞树前,那样出世地、清清落落地站着,穿一身黑色,戴一条深灰色的羊绒围巾。头顶也戴了一顶黑色的毛线帽,是她上周送给他,却被他百般嫌弃的那一顶。 黄希言笑着走过去,递过自己的手。 他捉过去牵住,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 黄希言问:“你怎么出门了?” “下雪了,想过来接你。” 莫名熟悉的台词,黄希言想了一下,微微笑。 两个人踩着湿滑的地面往回走,一路上都是流光溢彩。 广场上,有一棵巨大的,全是彩灯缠绕的圣诞树,不少人驻足拍照,黄希言想凑这个热闹,又懒得排队,和席樾远远地站着,只是观赏。 音箱里在放《JingleBells》,每一年必不能缺席的背景音乐。 两个人站了好久,直到黄希言摇一摇席樾的手,催他,“走吧。” 席樾却突然说了一句什么。 黄希言没听清,踮脚问:“嗯。” 席樾微微弯一下腰,凑近她耳边,“我说,或许,你愿不愿意跟我结婚。” 黄希言直接傻掉,好一会儿,才问:“……你是在跟我求婚吗?” “不算吧。” 她笑了,突然想到,“上一次,你是不是就是问我这个,我没听清的。” “嗯。” 席樾牵她的手,迈开脚步,慢慢往住的地方走,一边说着:“当然不是现在,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考虑过这个问题。” 歌声和热闹的人声,渐渐地远了。 “……现在考虑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好像还有点早。” 席樾认可地“嗯”了一声。 但是,黄希言听他的语气,好像也不无淡淡的失望,笑了,问道:“你很认真地考虑过吗?” “嗯。” 他永远是如果不追问,就懒得倾吐更多的态度,黄希言只好再问道:“考虑了什么,你倒是告诉我呀。” 席樾停下脚步,转头看她,“我怕,告诉你你会不高兴。” “你不说又怎么知道呢。” 席樾垂下目光,认真思索片刻,突然伸手,把她抱起来,放在路边的花坛边沿上。黄希言低头看一眼,脚边的草丛里,积着浅浅的雪。 她抬头,视线可以与席樾齐平。 席樾解下脖子上的围巾,给她缠了一半,怕她冷似的,再把她的两只手都捉住,塞进外套口袋里,然后,才微微落下目光,看着她说:“我没有具体想过未来会怎么样。我一直是很活在当下的人,不在意明天发生什么,哪怕明天世界就毁灭,我也会按部就班地继续做手头的事情,没有什么一定要弥补的遗憾,或者必须见最后一面的人……从前,我都是这样。” 黄希言一直在认真听,让席樾讲这么长的话,真的有点为难他,其实。 席樾始终注视着她,没有错开目光,“我不做太长远的计划,决定和你在一起这件事,可能,是我有生以来最长时间的预谋。” 黄希言等了等,又等了等,他到这里就没有下文了。 垂眼的沉默,像在思考,又像在等她的回应。 黄希言准备开口的时候,席樾却倏然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看着她,“……跟我结婚吧。” 黄希言承认,自己又没跟上他跳跃的思路。 但是,管他呢。 “这回是在求婚吗?”她笑问。 心情像是开碳酸饮料,沸腾不停的气泡,都是跳跃的甜。 “……算是。”席樾犹豫的神色,“但是如果我说,不领结婚证,你是不是会拒绝我。” “我要先听你的理由。”黄希言笑说。 “或许有一天,你会对我失望。不想这种条令束缚你,如果你想离开我了,随时可以走。” 黄希言眨了眨眼,“如果我离开,你会伤心吗?” “你说呢。” “会回头挽留我吗?” “不会。” “如果我回头再找你,你会答应我吗?” “会。” “最后一个问题,假如,在领证和分手之间选一个,你选?” “领证。” 黄希言笑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你是太没原则,还是太有原则。” 她看着他,“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但是,当下,我认真觉得,我可以跟你在一起一辈子――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席樾带着笑意的眼睛凝视她,“我知道。我也爱你。” 围巾滑下去一截,黄希言手从他外套口袋里拿出来,整理一下围巾。 等她抬眼的时候,发现席樾的手也拿出来,摊开了手指。 黄希言一下愣住。 从哪里凭空变出来的,她不知道。反正,他的手掌里,多出来两枚戒指。 不是俗气的钻石,没有镶嵌任何宝石,纯粹的戒圈,粗细适中,金属质地,不像银,不知道是具体是什么。素净得让她一眼心喜。 拿起来看,内圈有一圈很漂亮的花纹,再细看,才发现是首尾连在一起的,做了图形处理的“xy”。 席樾拿那枚小的,捉她的右手中指套上去。 她五指张开,迎着灯光看了一下,笑说:“很酷。” 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女生,用“酷”这个词形容自己的订婚戒指。 她拿起席樾的手,触到他微凉的指腹,修长而漂亮的手指,让她失神看了一会儿,看见他食指指节上的刺青,轻轻地碰一下,才把大的那一枚给他戴上。 可能,寻常的求婚不这样,但是她喜欢这份独一无二。 就像独一无二的席樾本身。 黄希言拿自己戴戒指的手,扣紧席樾同样戴着戒指的那只手,再揣进他的外套口袋里,然后从花坛上一跃而下。 忘了围巾把他们缠在了一起,差点被绞得一踉跄。 她笑着去解围巾,席樾却率先把他那一段解下来,整条都给她缠上,然后手掌捧住她的侧脸,低头深深吻她。 “回家吧。”片刻,等席樾退开,她笑说,呼出一团白雾。 挽着他的手,走进寂静而温柔的雪夜。 第44章 番外一(一个婚礼) 黄希言先接到赵露璐,再接到张阿姨。 两人下飞机有半小时的时间差,赵露璐带着女儿先去车里等。 等黄希言带着张阿姨去车里的时候,赵露璐正在“打孩子”,淘气得不行的小女孩,在后座上吃了一地的饼干屑。 黄希言笑说不要紧,赵露璐坚持赔她一次洗车钱。 黄希言说:“反正是席樾的车。” 张阿姨问:“那席樾怎么把开车接人的活儿派给你来干。” 黄希言笑说:“他没驾照。他在家打扫卫生呢。” 赵露璐:“你们相处模式可真稀奇。” 张阿姨和赵露璐都是第一次来南城,黄希言开着车,沿路跟她们介绍,哪里是古寺,哪里是旧城墙,哪里的商业街最好逛。 黄希言让她们留两天,明天她带她们去玩。 到家之后没有多久,蒋沪生、丁晓和何霄也陆陆续续地到了。 两居室的公寓,头一回显得这么拥挤。 客厅里一棵一米多高的圣诞树,塑料制的,但现在仿生植物都做得逼真极了,赵露璐的女儿妙妙一度以为针叶上面缀的是真雪,伸手去摸,高兴地跳着说:“是假的!” 大人们领会不到小朋友的点,假的还这么高兴。 屋里悬挂暖气片,烧得室内足够温暖,大衣都挂起来,只穿毛衣――黄希言拟定的dresscode,要求今天的晚餐,所有人穿自己衣柜里最浮夸的一件毛衣出席。 于是,黄希言得见蒋沪生亮瞎人的基佬紫,丁晓缀满金片的海马毛,赵露璐的死亡芭比粉,何霄高饱和度的红蓝撞色,以及张阿姨黑底红玫瑰的东北乡土风。 黄希言和席樾,则穿的是圣诞配色,胸前是白线织出麋鹿和圣诞老人。 五颜六色的,比礼物盒还要花哨。 但是何霄不很服气:“你们两个根本不够浮夸。” 黄希言:“你让席樾一个常年穿黑色的人穿这种毛衣,已经很浮夸了。” 一旁的席樾,单手抱起了妙妙去摘圣诞树上的大星星,浮夸的毛衣一点不损害他清峻气质,反而让这场景仿佛是海某体写真的圣诞风样片。 黄希言看一眼,简直要叹气,天知道,她在床上多么卖力,才哄得席樾乖乖穿上了这件毛衣。 席樾、张阿姨、蒋沪生和何霄在客厅里聊天,顺便带着妙妙。 厨房里,赵露璐和丁晓自发帮黄希言做晚餐。 菜单黄希言已经拟好,一张纸贴在厨房的吊柜上,方便她随时查看。都是偏西餐的菜品,只会西红柿炒蛋的赵露璐,和从来不下厨的丁晓,只能打打下手,帮忙剥蒜,洗干净西芹,或者往小西红柿上划拉口子。 赵露璐问黄希言:“所以,这顿就算是你们的婚宴?” “对呀。” 被求婚的第三年,黄希言和席樾商定,张罗一顿饭,请朋友出席,就当是结婚了。 敲定到这年的平安夜,正好三周年,有仪式感也有氛围。 “还得自己动手的婚宴。” “饱含我的心意,不好吗?” 丁晓笑说:“我觉得挺好的,很别致。我以后结婚,也只请最好的朋友。” 说到这,黄希言便想要给丁晓做媒,凑近她,让她往客厅看,红蓝配色某个弟弟,性格真诚直率,要不要了解一下? 丁晓:“饶了我吧,又是弟弟。” “又?” 丁晓适时闭嘴,任人威逼利诱也撬不开。 黄希言说丁晓:“你连男朋友都没影,还结婚。” “朋友,你要知道,像你这种刚毕业就结婚的,毕竟还是少数。” 黄希言:“这个厨房里,你才是少数。” 丁晓一头问号。 赵露璐笑说:“不好意思,我也是毕业就结婚了。” 丁晓尝到了败者的滋味。 张罗两小时,七点钟,晚饭开席。 丁晓表扬黄希言有进步,她原本以为这段晚饭要变成夜宵。 一米八的长桌,摆上了柠檬烤鸡、培根卷、烤排骨、烤土豆和双糖姜饼等,唯独蛋糕不是黄希言亲手做的,是蒋沪生特意给他们定的某奢侈品旗下的婚礼蛋糕,尺寸不大,样式精致,插黑色巧克力片,上面文字是:“xy&xy”。 席樾开了酒,男女皆宜的水果起泡酒,晶莹剔透的金色酒液,盛在水晶高脚杯里,还没开宴已经很有气氛。 忙了整晚的黄希言,被蒋沪生摁到席樾身旁坐下,大家要他们先喝一杯。 黄希言跟席樾手挽着手,一人端起一杯酒,站起身,黄希言开口先笑,“……那就祝大家吃好喝好吧。” 大家哈哈大笑,又起哄让多说两句。 黄希言本来就不想过分煽情,才选择了今天的形式,没想到躲不过,还是被架上来,于是只能现想词,笑了笑,然后低垂目光:“我一直是个没什么自信的人,运气好遇到你们,照顾我,也给我鼓励……” 丁晓打断她:“你是在结婚,我们不重要。说说你跟雕塑家呢!” 黄希言笑出声,“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蒋沪生起哄:“心路历程呢,总得分享一下。” “饶了我吧……”黄希言笑着,言语推阻,还在考虑要怎么逃过一劫,席樾牵她的那只手松开,改为搂住她的肩膀。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低头,在她嘴唇上碰了一下。 蒋沪生的口哨声和其他人的呼声快要震破窗户。 席樾说:“可以吃饭了吧?” “可以可以,诚意到了!” 赵露璐手掌还捂着妙妙的眼睛,笑说:“麻烦你们下次先预警一下。” 黄希言脸烧得通红。 吃饭的话题天马行空,一会儿是赵露璐谈育儿经,一会儿是蒋沪生扯创业史,一会儿是丁晓谈电视台小三上位的狗血八卦,一会儿张阿姨教大家几招麻将圣经…… 黄希言全程笑到停不下来,酒精或者这顿饭的气氛,让她轻飘飘如在云端。 持续三小时,晚餐才结束。 大家送上礼物,黄希言和席樾送大家下楼出门。 有需要的,各自单对单多说了几句话。 何霄跟黄希言道喜,一并难得腼腆的告诉她,自己上个月刚脱单了。 黄希言笑说:“那怎么不带女朋友一起来。” “她怕人多,又都不熟,过来不自在。下回有空你去崇城,我们请你吃饭。” “好呀。” 自何霄大一入学之前见过面之后,快有整整一年,两个人没有任何双向的联系。黄希言倒是节假日会发祝福消息,但从来没收到过回复。直到去年的新年,给他发了拜年消息,他终于回复了一个红包。后来,何霄给她打了个电话,说这回真的已经放下了。 而另外一边,张阿姨跟席樾单独地说了两句话。 前年春节,席樾跟黄希言过年回去了一趟,张阿姨喜不自胜,麻将一场没沾,忙前忙后地张罗他们。今回两人算是正式结婚,请她来,她很是受宠若惊。 她是今天唯一的长辈,自感腆着脸地端起小姨的架子,祝福席樾跟黄希言白头到老。 席樾说:“我们会的。”张阿姨笑着眼里泛泪。 将人送到大门口,蒋沪生和何霄承诺会护送其他人到酒店,黄希言就和席樾折返了。 桌上东西还没收拾,两人分工打扫。 桌子擦干净,碗盘丢进洗碗机,音响里,圣诞节的歌单,已经循环过了一遍,重新到了第一首。 黄希言感觉到累,但仍然开心,坐在圣诞树下的木地板上,喊席樾过来拆礼物。 丁晓送了一套很漂亮的餐具,张阿姨送的四件套,何霄送的一个很直男品味的装饰品,水晶球里雪花纷纷的圣诞小屋。赵露璐送的是槐花蜜,还有两瓶自家的辣椒酱,卡片写,这辣椒酱是她妈专门为他们做的“微辣”口味,加了很多牛肉和香菇丁,保证好吃。 黄希言额头抵着卡片,想到往事,不由笑了。 另一边,席樾在拆蒋沪生的礼物。 打开后,他看了一眼,就盖上盒子,藏到了背后去。 原想蒙混过关,黄希言数点着,少了一份,到处找,还是找到了藏起来的。 要拿过来,被席樾制止,“不用看了,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 黄希言知道肯定有古怪,好奇心被勾起来,非要看不可。 抢夺几下,席樾妥协了。 很大一个礼品盒,除了送给他们的一对订制的宝石胸针,还有一套……助兴的道具? 黄希言目瞪口呆,简直不敢伸手去拿。 席樾表情比她还要不自在,拿了盒盖要去扣上,而下一秒,黄希言抱住他的肩膀,抬眼看他,笑着:“试试。” “……” 她脸颊皮肤被酒精染得泛红,亮而泛着水光的眼睛,温软不过的语气,说什么内容都是勾引。 她似乎将他的沉默视为婉拒,呼吸更近地凑近他,“等下试试。” 要命了。 席樾伸手推她的脸,“……先去洗澡。” “一起呀。” “……” 第45章 番外二(一个周六) 毕业后的第五年,黄希言换了第二份工作,在深城某互联网公司的媒体部门,谋得一个内容维护的工作。因此,她和席樾又搬一次家。 席樾和蒋沪生的工作室运营一派稳定,蒋沪生又拓展新业务,做原画培训,线上线下一系列课程,聘了业内专业的原画师做老师,席樾也偶尔授课,只限线下的高级班。 黄希言这天早上先去4S店归还店里提供的代步车,取回已经维修完成的席樾自己的车――说是席樾的车,但买回来,席樾连个方向盘都没摸过,都是她在开。 上午,去一趟公司,做完昨天没收尾的一点工作。 中午,去工作室接席樾吃中饭,下午要去跟房产中介看房。 黄希言抵达席樾他们的工作室所在的写字楼,离预定的下课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她把车停到地下车库,趁还有时间,上楼去便利店买水,看见对面有一家药店,又顺便去了一趟。 工作室在写字楼的32层,一半是办公的区域,工作室员工待的地方,一半是教室,近二十台电脑,像个小型的网吧。 黄希言先去办公区,跟蒋沪生打招呼。 蒋沪生在办公室里打电话,焦头烂额状,他最近跟一个花艺教室的老师谈恋爱,被人吃得死死的,黄希言猜测,电话的对面可能就是这位老师。 黄希言看他仿佛不方便,招招手就准备走了,哪知道下一秒,他就被对面给无情地撂了电话。他捏着手机干瞪眼,片刻无奈笑了笑,喊住黄希言,问她是不是来找席樾的。 黄希言说是。 蒋沪生笑说:“你们房子看好了吗?” “上回看过的那一套,我跟席樾都还挺喜欢,下午想再去看一次。” “你们先定下来,我考虑到时候也跟你们住一个小区得了。” “……蒋先生还是赶紧找个女朋友吧。”黄希言说。 “你总来我们家蹭饭,我也很困扰的。”黄希言又说。 蒋沪生哈哈大笑。 跟蒋沪生打过招呼之后,黄希言去了教室区。 玻璃门,她悄悄推开了一线,投影上是席樾电脑投屏的绘画界面,是他的演示过程。 显然,现在已经过了讲课的时间了,学员都在实操。 黄希言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一圈,没有找到席樾的身影。 这时候靠门口的一个学员注意到了黄希言,黄希言笑着摆手打招呼,又小声地问:“看见席樾老师了吗?” “十分钟前他跟我们一个学员出去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工作室拢共就这么点地方,黄希言逛一圈,就找到了人,会客室门半开着,席樾和一个女孩子站在里面。 但是,她去的时机有点尴尬,很凑巧地赶上了席樾刚刚说完一句“抱歉,我已经结婚了”。 她觉得还是赶紧离开为妙,然而女孩子已经看见她了。 席樾也觉察到,转过头来。 她只好笑说:“你不在教室,所以……” 席樾冲着对面脸涨得通红的女孩子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像是致歉又像是表示这话题就到此为止了,转身走到门口,将黄希言手一挽,“几点了?” “……还有三分钟十一点半。” “那走吧。” 黄希言回头看了一眼,会客室里那女孩子肩膀耷拉下去,垂着脑袋,像是已经哭了。 她不至于圣母到会上前去安慰,但眼睁睁看着女孩哭,又有点……她叹声气。 席樾回教室关上了电脑,然后跟她一起离开了工作室。 电梯里,黄希言问席樾:“刚刚那个女生是在跟你表白么。” “嗯。”席樾神色十分郁闷。 之前几期培训课,也有个别女生,是专门冲着他的名号来的,除了学画,还有其他用意。 他领会到了这些弦外之音,很不舒服,更怕黄希言不舒服,因此还是不顾黄希言的反对,在两人结婚五周年的时候,发了一条微博――因为没有领证,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即席樾求婚的平安夜。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还会有人在明知他已经结婚的情况下仍然不放弃。 在他看来这种做法很没分寸,更没礼貌。 但人是交了学费来学画画的,他不能因为私人的原因而将人拒之门外。 他一辈子也学不会跟陌生人打交道,做什么都好像会惹得人不高兴,好比刚才,把人弄哭,不是他的本意,但又不得不果断拒绝划清界限。 席樾再度萌生以后只网上授课的想法。 黄希言说:“蒋沪生不会答应的。不让你上网课,就是怕有盗录的视频流出去。” “随便录,我不在乎。” 黄希言笑了,“其实我不在意的。我完完全全相信你。” 席樾看她:“你以前还会吃醋。” “毕竟现在都老夫老妻了,谁还会动不动吃醋。” “……” 看他好像真的不高兴了,黄希言笑着踮脚去捧他的脸,赶在电梯开门前,亲他一下,“尝到了吗?” “嗯?” “酸味。” “没有。”席樾一本正经地,捞她的腰,低头,“我再尝一下。” 中午吃过饭,下午,他们再去跟中介看了那套房。 三居室的大平层,区位条件、小区环境、室内户型以及采光,基本完全符合他们的需求。 两个人商量了一下,不再犹豫了,跟中介定下意向,约定后续的网签时间。 中介说:“下次过来,你们带上户口本、身份证、结婚证、银行征信……” 黄希言打断她,“那个……我们没有结婚证。” 中介愣了下,“你们不是夫妻啊?” “是的。但是没有领证。” 中介:“那也没事。共同出资也能办,手续稍微不一样。” 看完房,黄希言开车,两人回到现在租住的公寓。 上楼前,先去快递店领了快递。 到家,黄希言先拿一柄美工刀拆了快递盒。 席樾去浴室洗了一个手,出来发现黄希言蹲在门厅那里,对着快递盒发呆,走过去问她,“怎么了?” 黄希言摇了一下头,把快递盒推给他看。 里面两样东西,一个礼品盒,装着某奢侈品牌的手链,此外还有一张明信片,非洲草原的风景,盖了许多的邮戳,一句简短祝福,没留落款。 前年开始,黄希言的生日前后,每年都会收到这样两件东西,礼物来自于黄安言,明信片来自于离婚之后,提前退休,而今全世界旅游的袁令秋。 今年亦是雷打不动。 黄希言收到之后,微信上简单留一句谢谢。 彼此寒暄两句,再无更多交流。 或许,再过很多年,她终于变成了凡事都能一笑而过的,真正的大人,终究还是能够坐下和她们云淡风轻地喝杯茶吧。 但她知道,肯定还不是现在。 收起了礼物,黄希言回屋拿睡衣准备先洗个澡,想到什么,又把小挎包拿过来,拿出了药房里买的东西。 趁黄希言洗澡的时候,席樾启动了手持吸尘器,将屋子扫除了一遍。 一会儿,黄希言穿着居家服出来,头上戴一顶干发帽,不急着吹头发,先去冰箱里拿食材准备晚餐。 席樾也冲了个澡,换一身衣服进厨房帮忙。 黄希言切西红柿的时候,看一眼席樾,拿他和五年前作比较,好像,除了被她养得健康了一些,没有太大的变化,他还是人前的疏离出世,多数时候活在自己的世界,也因此,他的眼神始终清澈。 一个,一辈子都将如此纯粹的人。 “席樾。”黄希言突然开口。 “嗯?” “你讨厌小孩子吗?” 席樾认真地想了一下,跟赵露璐的女儿妙妙的几次相处,“还行。” “那喜欢小孩子吗?” “……也还行。” “你有没有想过,未来我们会要一个孩子。” “只要你愿意,我都可以。” “真的吗?” “嗯。” 黄希言轻轻地呼吸,“如果我说……不是未来,而是现在的话……” 席樾有点没反应过来,转头看着。 黄希言开水龙头冲干净手,拿厨房纸擦一下手上的水,从家居服的口袋里,掏出手机,从相册里点开一张照片,递给他。 黄希言一只撑住了流理台的边缘,看向他,“可能……我们还是要去领个证,不然后续麻烦事还很多,比如小孩上户口,什么的……”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席樾上前一步把她抱进了怀里。 整个地团住她,用力到她快呼吸困难。 他手里,还捏着手机,没熄灭的屏幕里,一张摄于半小时前的照片,验孕试纸的两道杠。 “哎。”黄希言笑了,“好麻烦。以后,我照顾的人多出了一倍哎。” ―――――― 【多年后的小剧场】 小席问席樾:“爸爸,你是爱我更多一点,还是爱妈妈更多一点?” 席樾认真回答:“我不会爱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超过爱你妈妈。” 小席:“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也包括我吗?” 席樾:“也包括你。” 小席瘪嘴,“哇”地哭出来。 书房里的黄希言听见,跑出来,一把抱住女儿,瞪席樾,“你把人弄哭了还是要我哄!” 席樾看着她,无辜且温柔地笑。 2020.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