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只是叶公好龙啊! 头晕眼花,腰酸腿软,睁开眼后汪俞心一直是这个状态,她有心振作起来,奈何精神打击太大,实实是有心无力啊! 三天了,她还是不想面对这现实,呜呜呜,明明好好地跟同学逛着街,只是在金拱门等餐的时候随便翻了篇新文扫了几眼,前因后果都没来得及弄明白,就这样咻地一下穿进了这个地方。苍天啊!这剧情是什么谁来告诉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无知少女?小白兔进了这遍地宅斗的时代可怎么活啊呜呜呜! 汪俞心觉得一定是平时课余时间看的乱斗文太多,老天爷以为她就喜欢这种生活,才给了她一个惊喜。老天爷!您误会了!我只是叶公好龙而已啊!球球您收了神通吧!我还要回去孝敬老妈!我的高考成绩还没出来呢,我还没报上心仪的大学啊! 低头看看用白布裹成粽子的双脚,隐隐作痛的滋味让她欲哭无泪,我不要裹脚呜呜呜(┯_┯) 每天四遍地喝药,苦得她想跳河,不管怎么咬紧牙关,两个身强体壮的老妈子都有办法撬开她的嘴,灌下大半碗汤药,撑得她连口水都咽不下。 第四天晚上,汪俞心终于有了点精神爬起来,三个丫鬟像看见怪物一样大喊大叫地跑出去,汪俞心摸摸自己的脸,怎么,我现在这张脸是无盐转世吗? 没容她去找面镜子认识一下自己,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大群人,吓得她又缩回被窝。 为首的夫人坐下把汪俞心从被窝里挖出来,摸摸额头掐掐脸,捏着下巴仔细端详了半天,终于说了一句话,“嗯,是活过来了。” 可不是活过来了吗!不然我是鬼吗! 当然这是汪俞心肚子里的吐槽,如今敌我形势不明,千万不能造次,小心小命要紧。 “小五,你以后不可再顽皮了,这次好歹是救得及时,捡回一条命来,下次可未必这么幸运了,知道吗?” 小五?这是家里孩子的排序吗?有没有个正经名字叫来听听啊?不用清照啊玄机的那么好听,蓉儿秀儿的就行,好歹也比三四五的强啊!听着像小猫小狗似的。 她这边厢暗暗嘀咕,那夫人却继续唠叨, “本来我就不同意你跟你哥哥走水路,是你们自己再三担保不会胡闹,这才勉强答应的。瞧瞧,果然是没料错你!幸亏今日好起来了,否则到了宁州,你婆母上门来见了你这副样子还不当场悔婚?” 啥?啥啥啥?你说啥?婆母?这位大姐我允许你再说一次,你珍惜机会不要瞎说哦! “你哥哥先行一步去家里送信,你就跟着我坐车慢慢地走吧。等到了家,也该好个七七八八了。咱们不说,你婆婆也看不出来,应该没事。不过你要听话,再不许胡闹了,你可不是小孩子了,知道不知道?” 看着这位夫人一张一合的嘴巴汪俞心弱弱地开口说了醒来的第一句话。 “我……咳咳!我多大了?” 夫人一愣,身后一群丫鬟老妈子也做出惊恐的表情。 “好孩子,你是病的傻了?” 我不是傻了,我特么的是新来的啊! 谁来救救我啊! 这才叫欲哭无泪。 夫人忧愁地望着她,连连叹气。 “去把小三叫来陪陪她吧。” 小……三? 哦,对了,他们是说的排在她前两位的人,不是那个三。 听着好别扭。 很快,那个小,嗯,三,来了。 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通身的大家闺秀的气派,一看就是受过教育的乖学生那一挂,不像汪俞心,小时候就跟假小子一样上天入地没一刻安静。 小姑娘拉着她东拉西扯,慢慢地引导她回忆家里的事情,一点点的,汪俞心把这家的基本情况了解了一个大概。 这家的家长,就是这个小,那个三,和她这个小五的爹,原是地方上的小官,今年才升的宁州通判,走马上任已经几个月了,家小在原任处多住了些日子,打发不愿随任的家奴跑腿,变卖田庄店铺,才刚上路。半路上小五贪玩,吵闹着要跟哥哥坐船,不肯随夫人走陆路,夫人被她纠缠不休,长子又承诺会看管妹妹,就答应了。结果小女孩不知深浅,在船上疯玩乱跑,脚下一滑,掉进了水中,救起来当天就高热昏迷,险些丢了性命。 听着小三的话汪俞心暗暗佩服老天爷,您可真是牛,给我安排的这个身份倒是跟我挺契合,不用装淑女确实轻松不少,要是几日游之后再送我回去就更牛了您说是吧哈哈,哈哈,哼。 接着又说到家中弟兄姐妹,全家一共有兄妹五个,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小五最小,今年十三岁。 十三岁,好青春的年纪哦,好开心呢,哈哈,哈。 妈了个巴子的,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 见汪俞心还是没精打采的,三姐姐体贴地让她休息,起身走了。 三姐姐刚才说她的脚是落水的时候受了伤,等长好了肉就能拆开了,这倒让她放心不少,至少不是缠足裹脚。 一边喝着汤药,汪俞心一边暗暗祈祷,老天爷,您行行好,早点放我回去吧!再这么喝下去我早晚要挂,不是病死的,是苦死的! 事实证明老天爷也是很忙的,根本没时间搭理她。 逐渐认命的汪俞心不得不接受自己变成一个封建社会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员家里的幼女这个现实。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想起来了,既来之则安之,请坐之。赵大叔,额巷你。 二 我特么的还是个庶女? 颠簸多日,终于到了家。 作为一个尚未痊愈的病号,汪俞心被包了个严严实实送进房,连院里院外的模样都没看见,直接丢上了床,紧接着就是一大碗汤药。汪俞心端着碗泪眼婆娑,妈妈的,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大人们忙完了,这才有时间把孩子们都叫到一起教训教训。汪俞心第一次把全家人看了个遍。 坐在上首的当然就是老爷和夫人,面前一字排开的五个儿女低头听训。 老爷话倒是不多,叮嘱儿子几句读书不可懈怠就没了,夫人就不同了,好像念经一样把这几个儿女轮番训了一顿。 “长平,你是长兄,平日里要给弟妹做表率,不要被他们撒娇纠缠几句就放纵他们没规矩!这次小五生病不就是教训?” 长子作揖答应,“是。” “长原,你哥哥已经高中,过了年就有差遣,今年就看你的了,别把心思都用到斗鸡走狗上,以后我与你父亲都要依靠你们兄弟俩,你不上进,我们依靠谁去?” 次子嘿嘿一笑,“知道了母亲,孩儿每天都用功呐!” 夫人嗔怪地瞪了瞪他,又转向三个女孩。 “小三,这几天你带着小五在院里多走动走动,快些好起来,不要耽误了她婆母来定婚期。” 三姑娘福了福身,答应了。 五姑娘却马上不好了。 婚期?是我知道的那个意思吗? 我才十三岁,就要结婚了? 就是没穿过来我也才刚刚成年啊!这是什么世界啊!我能不能反对? 八成是不能,呜呜呜。 “小四这几天心神恍惚的是有什么心事吗?说来听听?” 一身水绿长裙的四姑娘低头不语,看着不太开心的样子。 夫人脸色也很疲累,“晚间你来找我,我再问你吧。” “是,母亲。” 轮到咱们五姑娘了。 汪俞心神经紧绷。 “你呀!就是这么不听话。” 嗯?这一句就完了? 汪俞心刚要放心,后面的话来了。 “这几日就找女学究家来教你,免得你整日疯闹。” 玛德,寒窗苦读了十二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如今你父亲升了官,更引人注目,家里家外都要严谨,绝不可授人以柄,败坏家风……” 好困,这早会要开到几点啊。 就在汪俞心快要站不住了,夫人终于大手一挥,让他们解散。 三姐姐见她要溜,一把抓住她,“别跑。” 五姑娘困得睁不开眼,连连求饶, “好姐姐,让我回去睡觉吧,我太困了。” “你这不是困,是病了这些日子睡多了没精神。走跟我一起用早饭,吃了饭我带你转转。” “我不,我不,我要睡觉。” 三姐姐压低声音咬耳朵,“你姨娘给你做了小菜送过来,你不吃?” “什么姨娘?哪个姨娘?” 三姐姐朝她脸蛋轻轻掐下去,“生你的姨娘!真傻了?” “啥?” 汪俞心顿时傻眼。 这个词好像有点熟悉,不是她有了书里的记忆,是她看过那么多宫斗宅斗文给她的记忆。 难道,她还是个小妾生的? “三姐姐,我,我不是母亲生的?” “说什么胡话呢?”三姐姐拍拍她浆糊一样混沌的小脑袋。 “母亲只生了大哥哥和你四姐姐,咱们都是庶出,你别说你忘了!” 又一个晴天霹雳。 穿书就算了,还特么的是个庶女!? 看过那么多各类宅斗文,庶出这两个字代表什么她可太知道了。 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完了,以后要夹着尾巴做人了,小老婆养的肯定不受宠,别一不小心得罪了夫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恍恍惚惚地被带到三姐姐房中,饭菜已经摆好,三荤三素,倒也挺丰盛,汪俞心坐下,指着饭菜问,“哪个是姨娘做的?” “三个荤的。” 汪俞心颤抖着再问,“难道平时咱们都吃不到荤腥,只有素菜?” 三姐姐无奈地瞪着她,“母亲几时克扣过我们的吃穿用度?今天不是你姨娘送菜过来,我才叫厨房少送了几个?可真是病的糊涂了!” “噢!这就好,这就好。” 一顿饭吃的味同嚼蜡,汪俞心实在没有胃口,放下筷子要走。 三姐姐叫住她,“回来,等我带你走走。” 姐妹俩在院子里闲逛,一点点记认门庭院落,汪俞心渐渐腿酸,不肯再走,三姐姐拖她往前,她索性一屁股坐在回廊地上耍赖。 “快起来!给下人看见成何体统!” “我不起!谁爱看谁看!我累死了,腿要断了!” “才走了几步路就断腿了?你从前可有一天安生时候?”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病了,身上的病,心上的病,病得我要死了!” “你这个顽皮耍赖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再不好好听话,母亲生气了早早把你嫁出去看你怎么办!” 汪俞心吓得连滚带爬地爬起来,逗的三姐姐咯咯笑。 不错不错,目前最首要的任务就是讨好夫人,让她晚点把自己嫁出去! 瞬间搞清楚自己地位的汪俞心不敢再放纵,乖乖地跟着三姑娘走了。 命运真是个小可爱,就喜欢捉弄人,要不是干不过你,真想翻脸呢!爱你哟! 三 公开定情? 又过了几天,汪俞心正跟三姐姐老老实实地学看帐薄,打算盘,前面来传话,夫人叫五姑娘前厅去。 她还不知道什么事,三姐姐已经明白,叮嘱她不要毛毛躁躁失了分寸。 见她还一副懵懂的样子,三姐姐笑道,“准是你婆母登门来定婚期了。” 汪俞心寒毛刷地立起来,两腿发抖心发慌。抓住姐姐的手不放,“三姐,你陪我去。” 三姐姐随她向外走,边走边安慰她,“你也不用怕,定婚期又不是立马就出嫁了,要等你及笄以后才会迎娶,如今我才刚刚及笄,你四姐姐还在你前面,不用这么早紧张。” “那为什么这么早定婚期?万一以后有了变动怎么办?” “有什么变动?人家都是父亲亲自挑选的,书香门第,贤名远播,门下没有一个纨绔,代代都有中举为官的,你婆母更是母亲的远亲,从小相熟的,你嫁过去绝不会苛待你。这么好的夫家不早早定了,被别人抢了先,还有你的事吗?你还担心什么?” 我担心什么?我担心我出嫁时未满十八,早早生孩子把身体生坏了,活不过四十! “脚步慢一点,步子不要太大,腰挺直,头端正,别东张西望,看脚下三尺……” 跟着碎嘴三姑娘一路来到前厅,夫人正在与客人谈话,见她们来了,夫人笑着一指,“我那不成器的丫头来了,姐姐不要笑话。” 客人也笑,“你教出来的姑娘还有不好的?跟我还谦虚什么?” “倒不是谦虚,我是怕日后这孩子有什么不稳重的,你来怪我隐瞒你,先把丑话说了,正好堵你的嘴。” 瞧瞧,这话说的,两头堵就是您了。 上前行礼,入座,回答问题,按照事先学过的流程来了一遍,倒是没出什么错,就是感觉自己像是货架上的货物,正在被买家估价。 见问得差不多了,夫人笑着对姐妹俩说道,“去花园子转转透透气吧,别成天闷在屋里看帐,把眼睛也看坏了。” 汪俞心暗想我哪有成天看帐,刚学了个皮毛还天天想翘课呢,您也太会自卖自夸了吧! 三姐姐答应一声就带她退下。 边走,汪俞心边低声问,“三姐姐,还真去花园子啊?” 三姐姐撇了她一眼,憋笑道,“傻妹子,花园子里有人呀!” 有人?有什么人? 汪俞心一肚子问号。 才进花园,远远就听见二哥哥在与人谈天说地,笑声不绝于耳。 汪俞心拉住三姐姐,“不是说不许私自见外男吗?园子里有生人,别去了吧。” 三姐姐笑道,“你记得倒清楚。不过这位可不能算外男,乃是五妹妹你的未婚夫啊!” “什么意思?当面相亲?” “别瞎说。相亲哪轮得到你。父母已经见过了,婚事也定了,这才能许你们见面的。今日见了,说两句话,就算相识了,日后成婚,也不算盲婚哑嫁。” 这还不算盲婚哑嫁!人家爹妈都是自由恋爱的好吗!真是悲催了,婚前能见一面都算开放了吗! 三姐不容分说拉着她来到花廊,二哥哥正和一位少年书生坐在一起,见姐妹俩过来,那书生连忙起身行礼,二哥长原微笑道,“好了,这算是见面了。五妹,来见过仲书。” 那书生又是一个长揖,“赵仲书见过两位姑娘。” 三姑娘浅浅一福,并不答话,却轻轻推了汪俞心一把。 怎么,这是让我说话? 我哪知道该说什么? 二哥那边笑着拉赵仲书坐,“我五妹从没见过生人,难免有些拘谨,仲书不要见怪。” 赵仲书摆手,“哪里,大家闺秀,理当矜持。” 矜持个屁。看样子你也就跟我差不多大,十六七岁装什么大人。 汪俞心低头装鹌鹑,听他们聊天。 原来这赵仲书跟二哥是在一个老师门下读书的,难怪这么熟悉。 聊着聊着,说到了朝堂的事,二哥叹气道,“可叹先皇,重用佞臣,妄杀忠良,使得今上登基竟无良将可用,否则哪容北狄异族划江而治!” 赵仲书低声道,“长原兄,慎言。” 二哥不以为意,“家中私话,无妨。” 汪俞心默默吐槽,你们说的好轻松,皇帝的难处你们又知道了?以前看电视剧总觉得雍正皇帝又坏又毒,长大了看了点历史才发现哪有那么简单。封建帝制,立场不同自然视角不同,小愤青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嚷嚷两句爱国就是国家栋梁了,岂不知在大人眼里,就是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在说傻话。 不耐烦听他们侃大山,汪俞心示意三姐姐离开,赵仲书眼尖发觉了,开口道,“今日偶遇,实属意外,没有准备,只好把这镇纸相赠,请五姑娘不要嫌弃。” 意外个鬼,明明是安排好的,还说这种场面话。你的镇纸要不是送礼难道会随身带着? 汪俞心深吸一口气,做娇羞状推脱两次,二哥接下放到她手里,她交到三姐手上,又假装没有回礼的样子急了一下,然后再由三姐提醒,恍然大悟,把袖子里放好的手帕拿出来,羞答答递给二哥,二哥再转交到赵仲书手上。 好一个虚伪做作的定情场面。从前看过的所有名场面都不及亲身演绎来的尴尬。 汪俞心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完成了任务,赶紧逃跑。 回去路上,三姑娘评价了一下赵仲书,“比大哥哥差了一点,比二哥哥好一点点。” 汪俞心斜眼看她,“比你未婚夫怎么样?” 三姐姐刹时红了脸。 “说你的事扯我干什么!” “怕什么的,说说呗,我又没见过。” “快回去看帐!” “……” 四 原来是乱世吗 忽忽数月,平静而无聊的家中来了一位神秘访客。 这天汪俞心正在夫人房中听讲,努力学习掌家之道,外面来报,来了一位贵客,老爷请夫人准备客房。 夫人前脚出门,汪俞心忙不迭跑回去挺尸。这日子真是苦不堪言,早上天没亮就起床梳洗,请安倒是可免,可这要学的东西也太多了,每天脑袋像浆糊,不用摇就浑了。 前天三姑娘的婆家来送礼,给了她一只西洋盒,打开能听音乐,简单的一小段旋律,却把她听得泪流满面,没人能理解她的思乡之苦,只有自己默默承受。 躺了半日,起身去继续学看帐,垂头丧气的样子身边的小丫鬟闻香看得直乐,瞧瞧,这就是事不关己,你还有心乐,你家小姐都被天外孤魂夺舍了,你每天跟她形影不离的居然都没发现! 账本还没打开,三姑娘急匆匆赶来,头上冒汗,脸色也不好看,这可是怪事了,等闲什么事三姑娘都不会大惊小怪的,全家上下无不夸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今天真是稀奇。 “三姐,怎么了?” 三姑娘欲言又止,犹豫再三,终于说了, “咱们要北上了。” “北上?” “方才听母亲身边的嬷嬷说,父亲与母亲已经商定,全家北上。” “全家都走不是挺好的?你怎么这么着急?” “哎呀!你知道什么!” 三姑娘急得直跺脚。 “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呀!” 三姑娘再也保持不住往日端庄的形象,一股脑全倒出来了。 “你可知这次我们要去哪里?是临江!这一去,恐怕再没有回来的可能了。” “这是为什么?” “傻妹妹,你道临江是什么所在?” “我不知道啊!” “那是与北狄一江之隔的边境。” “啊……” 三姑娘站起又坐下,急得要把手中的手帕搓碎。 “本来母亲与我……与我婆母定了明年开春完婚……” “那又怎么了?现在还没入冬,日子早着呢?” “哎呀你怎么听不明白!” 看着汪俞心一副啥都不懂的样子,三姑娘无力又无奈。 “三姐姐,你到底是怎么了?” “五妹妹,我想去跟母亲请求,提前完婚。” “提前?为什么要提前?你在家里生活不好吗?” “不是的。” 三姑娘望着窗外,缓缓地说。 “家中自然事事顺心,父亲宽仁,母亲虽非我生母,却从不苛待我,与四妹妹一视同仁,教我养我,无一不公。” 汪俞心不明白她的意思,不敢插嘴。 “妹妹,女儿家终究要嫁人的。若是我们一直在宁州,我也不会急于出嫁,做两年闺阁女儿有多自在!” 她回头看着汪俞心, “如今却不同了。” 哪里不同? 汪俞心不知道。 “父亲决定去临江,那可不是个安逸的去处。我是不知道父亲为何要做这个决定,现今天下并不太平,人人避北境如蛇蝎猛虎,朝廷也并无强令官员去赴任的先例。历来文官也不涉武事,所以我实在想不透父亲为何如此。但现在也容不得我多想了,我若不早日出嫁,只怕随家去了临江之后,我这门婚事就告吹了。” “这是为什么?这跟你的婚事有什么相干?即便离的远了些,也不是不能送嫁啊?” “不是那么简单的!” 三姑娘关上窗户,坐在汪俞心身边,解开外衣,从贴身小衣中掏出一把小小的银刀,那刀鞘制作精美,镶金嵌玉,看着不像刀,倒像是首饰。 “五妹妹,你再大些,也会有这样一把刀的。” 汪俞心拿过小刀仔细看,手感坠实,拔刀出鞘,寒光凛凛。 “我南周女儿,成年后都要随身带这样一把刀,你道是为何?” “防身吧。” 三姑娘摇摇头,“不是。” “不防身还能做什么?女人还能打劫?” “是自尽。” “你说什么?” 汪俞心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朝历来重文轻武,专于农耕商贾,武事本就孱弱。北狄蛮人是游牧民族,骑射弓马强于我朝数倍不止。所以边境多年来被骚扰侵犯,也是无奈。被掳去的女子必然受辱,或苟延残喘,也是被逼无奈。因此,朝廷明令,女子成年必身佩利刃,宁顷刻就死,也不可被掳受辱。” 汪俞心说不出一个字。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现下父亲决定北上临江,我本应随家前往,可是,历来到了临江的女儿,都是没人要的。” “没人要?” 汪俞心隐隐觉得猜到了原因,却不愿说出来。 “不错,临江与北狄只隔一条水路,每每挑衅发起争端,都是我南周赔款赔粮,还要讨要女子充当玩物。幸者几月后放生回来,已经没有人形,不幸者再无音信,想必凶多吉少。可是这幸与不幸,又如何衡量?那生还的女儿,父母唾弃,兄妹厌恶,分明是被迫受害的,却仿佛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活着都是罪过。” 汪俞心呼吸有些困难,不想听下去了。 三姑娘却兀自说着。 “有此事例万千之后,南周百姓立了这不成文的规矩,不管是民是官,只要到了临江,再无外嫁指望。” 姐妹俩双手紧握,半晌无话。 三姑娘慢慢松开手,把小刀放回怀里,低声道,“所以我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去临江。想必他也不可能告诉我们,为着我自己打算,我只有这一条出路了。” 她看着面色仓皇的妹妹,“好妹妹,你也细细想一想,以后的打算吧。” 五 恕之,恕之 三姑娘说到做到,当天就去请求,夫人倒也答应得爽快,给男方送信,五日后迎娶。 没等汪俞心反应过来,流程已经走到取字开脸,挑选陪嫁丫鬟了。 程大老爷与夫人商议半晌,看看亭亭玉立的三女儿,大笔一挥,纸上赫然两个大字。 恕之。 三姑娘在出嫁前夕终于有了名字。 程恕之。 “女子德行为重,不可骄奢淫逸,贪图富贵,为人妇者,务必宽之恕之,以和顺平安为旨,切记。” 恕之姑娘万福应诺。 “女儿知道了。” 接着是挑丫鬟,三姑娘只把从小跟着服侍的四个选了,其他的都由夫人做主,事情匆忙却也有条不紊,到了出嫁的日子,竟全都妥帖齐全了。 汪俞心站在屏风后面,看着三姑娘由新郎用一匹红绸引着出了门,不真实的感受仿佛在看一场电影。 她来到这个世界中,相处最多的就是三姐姐。一开始的忐忑不安,焦躁烦心,都是在她的温言软语之下慢慢平静的,她就像汪俞心在这个虚构的空间里保持清醒的那只陀螺,有她在,汪俞心就记得自己是怎么一点点活起来的,而不是任由这虚无的世界把自己吞噬,再也想不起来路。 她害怕一觉醒来又跌入下一个虚空世界,夜夜不能安眠,三姐姐给她做了好几个香囊,装了安神助眠的香草,又每天给她讲家中的旧事,让她一点点有了活生生的实感,不再担心哪一天会疯在无尽的恐惧中。 她对这里的生活常识一无所知,装作失忆,三姐姐一点也没有嘲笑她,手把手教她穿衣吃饭的规矩,行动坐卧的分寸,相处虽然短短几个月,却俨然一个最最合格的老师。 可这位老师今天走了,汪俞心这才终于清醒过来。 这里是真实的世界,不是游戏里的峡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各自不同的选择,她一直不愿意融入这里,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不管她愿不愿意,这样的生活就是她的生活了。 迎亲的队伍渐行渐远,汪俞心站得僵了,心也凉了。 未及伤春悲秋,程家举家开始北上了。 汪俞心也考虑过结婚的事,思虑再三,还是放弃了,她接受不了小学六年级的年龄嫁人。 路上,夫人带着四姑娘和汪俞心一辆车走在车队中心,前后有车马护着,也算安全。 四姑娘整天昏昏欲睡,就没怎么见她睁开眼,夫人有些晕车,脸色也不太好看,汪俞心靠着小窗向外看,路边的景致随着北行渐渐荒凉起来。 日落时分,停车歇脚,大哥哥长平手中捧着一本书坐在大石上读,汪俞心百无聊赖,抽了一支蒿草来编戒指。 编着编着,想起了可云,嘴里不自觉念叨起来“狗尾巴草的戒指,一个给你,一个给我,一个给你,一个给我……” 可能是画面略显诡异,长平被吸引过来, “念叨什么呢?” “啊?”汪俞心吓了一跳。 “没什么,瞎玩儿。” 长平蹲下,摸摸她头顶,“你是害怕了吗?不必担心,咱们去的地方安全的很,是在军营附近,没有危险。” “哦。” 见她兴致缺缺,长平掏出一只九连环,递给她。 “去车上吧,入秋了,地上凉。” 据三姐姐说,大哥哥对五姑娘很喜爱,看来是有点道理,要不怎么不见他去问候一下睡美人转世的亲生妹妹。 把玩着九连环,汪俞心慢慢向回踱步。 突然一阵骚乱,人喊马叫,夫人车前的马夫大叫“有山贼!有山贼!” 汪俞心吓得心突突直跳,回头看去,大哥哥已经提枪上马,向队伍前方奔去。 夫人掀开车帘,大声呼喊她,“快回来!进来躲好!” 汪俞心手脚并用,爬上车,夫人拉开一条大被,将她与四姑娘严严盖住,只留口鼻通气,自己则坐到车外,把两个女儿挡在身后。 前面厮杀声远远传来,家丁与马夫战战兢兢,六神无主,手中的刀枪险些脱手。 一声哨响,车门上被一支利箭射中,嗡嗡作响。 几个家丁吓得四散逃命,夫人强压恐惧,下车站定,扬声问道,“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汉,请当面叙话!” 两个蒙面大汉跳出来,笑道,“好稀奇!这妇道人家竟这么大胆,见了咱们还没吓晕,还胆敢跟咱们叫号?” 夫人脸色早已煞白,暗暗扶住车辕,才不至站立不稳。 “好汉,咱们是北上临江的官眷,前面交手的是我的长子,这辆车乃是我的行李家什,我夫君是新任临江府通判程日安,日前已经走马上任,家小人口多,杂务烦乱,才晚上路几日,程通判为官清廉,在任几地从未贪腐,家中也并无几两银钱,请好汉高抬贵手,放我们母子过去吧!” 那蒙面大汉听了更加惊奇,“官眷咱们兄弟也见过不少了,一看见这大刀,无一不吓得半死,哪有敢这么跟你爷爷回话的!今日也算开了眼了。” 他那兄弟也连连点头。 夫人稳了稳心神,又开口道,“二位,不是我妇道人家胆大,实是身处乱世,无奈而已。现今我南周已被北狄人占去大半,沦陷黎民何止千万,若不是家园被夺,骨肉离散,想好汉也未必愿意占山落草,实不相瞒,相比遭遇北狄贼子,见到好汉,我倒要心安不少,至少你我还是南周故人,待我们北上行至临江,只怕满目只剩敌寇与流民了。” 那两人听了这话,一时竟也无言,车内的汪俞心也不禁佩服,夫人的见识胆色,果然不一般。 六 五年之约 僵持中,外围的山匪已经被击退,长平策马赶来,高叫道,“贼子莫走!” 那为首的笑道,“令郎果然勇猛,我三十个弟兄竟然围他不住。今日莫非要与他一较高下了。” 夫人连忙呼喊,“长平!不要鲁莽!有话好好说!” 长平跳下马,将母亲护在身后,安慰道,“母亲别慌,儿子来了。”转而与那二人对峙。 那匪首也不多话,两人立刻打在一处。 半晌不分胜负,夫人害怕儿子受伤,大喊两人停手,长平顾及母亲,慢慢收势,那匪首也停下来。 夫人拉住长平,“他们也是无奈落草的良民,不要伤及他们性命。” “母亲!你怎知他们原是良民?” “生逢乱世,谁又能保证一生没有三灾六难?算了吧。” 那为首的山匪眼神阴晴不定,上下打量着长平。 “公子一身书生装扮,武功却也不差,这倒奇怪了。自来读书人家都不会精通武事,你家竟这般有趣。” 长平略略扫他一眼,“岂不闻技多不压身的俗语?” “哈哈哈!好一个技多不压身。若是个个读书的都学个两年功夫,将来打起仗来倒省了去民间征兵的苦差事了。” 长平正色道,“保家卫国,怎能叫苦差事?你今日来劫我,所谋不过三两餐酒肉钱而已,假慈悲的话不说也罢。” “假慈悲?” 那人冷笑一声。 “这天下多几个慈悲的贵人,咱们平民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只可惜,连假慈悲也寥寥无几。” 夫人从车上拿出一个小包袱,双手递给那匪首。 “好汉收着吧,我们盘缠确实不多,节省些勉强够用到临江,今日就高抬贵手罢。” 匪首一手接过,抛给身后的兄弟,“公子,方才你母亲说,你爹是个官,已去到临江上任,临江那里,我虽没去过,也略有耳闻。既然你母亲说他清廉,我就看一看,他这个官能做成什么样。此路距我的山寨不远,你说个期限,给咱们送个信,教咱们到时候也见识见识,这好官究竟能好到哪里,一起去临江瞧瞧。若真是名副其实,我当面给你赔个罪,若是徒有其表,可别怪咱们的刀剑无眼了。” 长平不屑一顾,“怎么,落草为寇的人竟要监督在朝为官的,笑话!” “笑不笑话,权看你父子。你们若是一心为民,咱们甘愿让你笑话一场。你们若是鱼肉百姓,为虎作伥,咱们手里的刀难道还杀不得你?” 长平被他一激,也有些动火,“好,少爷就与你定个五年之约。五年后,你便自来临江,寻问我们程氏父子。我叫程杰,表字长平,在临江恭候大驾!” 待劫匪走远,夫人再也站不住,跌坐在地。 长平搀起母亲,一同上车查看两个女孩,四姑娘依旧昏昏沉沉,五姑娘一双大眼睛直望着他们。 忍了两天,汪俞心还是忍不住了,找到长平问出了口。 “哥哥,临江那么凶险,父亲为什么一定要去那里做官?” 长平笑笑,“小孩子家,操心这个干什么。” “哥哥你告诉我吧!我就是想知道!” “在朝为官,自然是听上命,旨意要你去哪,你就去哪。” “不对。三姐姐说,本朝官员从不强制去临江的。” 长平沉默了一下,拍拍她的小脑袋。 “别听她胡说。” 临近目的地,风越来越冷,白天也越来越短,这一路四姑娘很少下车,也不说话,心事重重的。汪俞心又不是爱主动搭讪的性格,导致两人一共也没说上十句话。 这天一大早就是个阴天,北风肃肃,吹的车辆也有些摇晃,长平说,要下雪了,今天不能行路,于是住在客栈。天到巳时,雪花飘落,伴着大风,刹时天地一片白茫茫。 天气不好,人就容易想家。 夫人与长平自是挂念老爷与长原。汪俞心偷偷地想念自己的老妈。 小时候一到冬天,一家三口就一起吃火锅,窗外越冷,越衬得屋里热闹。爸爸老爱跟她抢鸭血,妈妈还拉偏仗,每次她都输,气得她不依不饶,爸爸就背着她出去买糖葫芦,买一个不够,非要买一大把回来,到了家准被妈妈臭骂,骂他们乱花钱浪费,骂她糖葫芦吃多了长虫牙,晚上看电视,爸爸看新闻,她就要看偶像剧,妈妈这时候又跟她一条战线,把爸爸挤走了。 后来爸爸意外去世了,妈妈一个人把她拉扯大,受了好多罪,终于盼到她要上大学了,又一个意外把她送到了这里。 如果真的有命运这回事,那她的命到底是什么呢。 忽然门外来报,有客到。 汪俞心暗暗奇怪,行路途中还有客人追着,一定有古怪。 那客人倒也大方,直接与全家人相见,夫人携两个女儿连忙见礼,汪俞心才知道,这位原来是六皇子陈王殿下。 什么情况,宅斗的剧本还没找到,怎么还来了个皇子? 难道是要搞什么夺嫡? 不要不要千万不要!我这脑袋宅斗都不行夺嫡争皇位那简直就是送死啊!千万千万不要啊! 这位皇子显然没有听到她的内心OS,与长平十分热络地侃侃而谈,夫人她们悄悄退出房间,各自安歇去了。 晚上用饭时,陈王居然还在。 阿弥陀佛,哥哥你一定不要掺和人家皇家的事,知道不知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啊?你陪着他争皇位,说不定人家以后嫌你知道的多就把你给宰了呀!你不怕死,你妹妹我可没活够呢!两世加一起我才不到二十岁,正青春的花骨朵可禁不起这么折腾啊! 见长平与陈王那个亲热的样子,汪俞心恨不得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醒他,你清醒一点!蚂蚁走多少年还是蚂蚁!根本不是大树的对手! 七 我不是女主角,也没有金手指 陈王就这样跟程家一起上了路,除了汪俞心,所有人似乎都觉得很正常。 好在他并不与女眷多言,只和长平在一处,这让汪俞心稍稍放心了一点,看来他不想在程家开后宫,阿弥陀佛。 同行倒也有些好处,陈王的随从有上百个,这倒免了为匪患担忧,就这样一路坦途地抵达了临江。 程老爷大概很忙,接到口信也没有安排人迎接,一行人先把女眷送到通判衙门,长平再亲自送陈王去军营。 一家人安顿好了,程老爷才回府,骨肉团聚。 临江气候与宁州截然不同,天刚傍晚,已冻得人瑟瑟发抖。 夫人命家人给各屋生好火炉,铺上棉被,母女三人围坐在一起。 “如今到了临江,一切不比从前,你父亲有要务,你哥哥也马上就有官职,此地与北狄毗邻,越是官眷越是危险,所以平日里不可轻易出门,更不可随意表露身份,以防不测。你们可明白?” 汪俞心点头如捣蒜,她怕死得很,性命第一,没事绝不会出门乱逛,只要能平安苟到老,当一辈子宅女也无所谓。 四姑娘却半晌不见反应,夫人推推她,“你听见没有?” 她懒懒地掀了掀眼皮,“知道了。” 要说这位四姑娘,光看外表绝对是主角命,她好看得让汪俞心一个女生都不得不承认,世上真的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可惜,是个闷葫芦,几天也不说一句话,难道这就是惜字如金? 第二天,也许是连日舟车劳顿,也许是水土不服,汪俞心病倒了。 上吐下泻,腹痛如绞,难过得她在床上热泪直流。 老天爷,就算我不是女主角,也没有金手指,你也不用这么对我吧!一家子老老少少这么多人,偏偏就我生病,你老实说你是不是针对我。 汤药不可避免地上场了,汪俞心含泪干了一大碗,痛快。 不知道卧床的第几天,四姑娘破天荒地来探望她,这让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四姑娘来的时候汪俞心正在喝药,药水苦得她泪流满面,龇牙咧嘴。 “四姐姐,你坐。” 四姑娘慢慢走近,坐在床边的矮凳上,静静地看着汪俞心。 她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床上的小病猫,把汪俞心看得心里一阵阵的发毛。 “四姐姐,你……你有什么事吗?” 这黑漆漆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她,像从前看过的鬼片里随时尸变的女鬼,汪俞心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下一秒就被吃了。 就在汪俞心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快要憋死的时候,四姑娘终于说话了。 “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嗯?什么?” 她一时没听明白。 “我是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到这个地方的?” 汪俞心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不是咱们全家一起到的吗?” 四姑娘满脸失望,低头道,“是吗?” 她抬头看着汪俞心,“我以为你突然病了两次,是和我一样。原来真的只有我一个人。” 说完不再理汪俞心,起身走了。 汪俞心慢慢消化她的话,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她的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她难道跟我一样,也是穿来的? 汪俞心激动得从床上掉下来,想大声把她叫回来,一开口却被口水呛到,咳嗽得死去活来。 闻香连忙搀扶她上床,安慰道,“五姑娘别急,你要找四姑娘说话,等病好了也不迟,四姑娘又没出嫁。” 同志,你不知道我的心情啊,我现在真是急得要死啊! 奈何心里再急,身体不允许,她只好老老实实卧床养病,盼着早点好起来去找疑似老乡相认。 终于盼到病情好转,央求了夫人好久,才被允许下地走动,汪俞心马不停蹄地赶到四姑娘院里。 远远地就听见大哥哥的声音,走近细听,是他们兄妹二人在聊天。聊的还是边关戍防的事情。 大哥哥似乎对妹妹的想法很赞同,连连称赞她。 “想不到我家中居然有个女诸葛,见识过人,让为兄佩服!可惜了你是个女孩子,否则做个军师绰绰有余。” 四姑娘也心情不错,“哥哥,你光嘴上说两句好听的就把我打发了?” “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跟你去军营看看!” “不行!” “怎么不行了?我女扮男装,跟在哥哥身边,谁会注意我?” “军营岂是你胡闹的地方?一旦被发现,那还了得?” “我什么也不做,就跟着哥哥在军营转一圈,开开眼,还不行吗?” 天啊,这还是那个闷葫芦四姑娘吗?她居然在跟哥哥撒娇? 脚步声近,兄妹俩转头看见了门口的五妹。 “你的病好了吗?这么快就出来乱跑!” 长平依旧不改长兄风范,开口啰嗦。 小妹妹却不答话,只怯生生地看着她四姐。 四姑娘微微一笑,起身拉她进来坐下。 “五妹妹终于有精神下地了,病了这些日子,人都瘦了许多。” 长平点头,“是,看着就像只小猫似的,得叫厨房多做些饭菜喂喂。” 汪俞心无暇顾及他那喂猪的口吻,只想快点确认眼前人到底是不是老乡。 四姑娘却一改当日探寻的态度,吩咐丫鬟端来奶茶给她喝。 “天气愈加寒冷了,妹妹,以后出门记得多穿些。” 她面上不见半点异色,可汪俞心等不及了。 “哥哥,你怎么不去军营,还在家里磨蹭什么?我要让四姐姐给我绣花了。” 长平笑道,“你四姐姐还会绣花吗?她这一年来怕是连针都没碰过了吧!我看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我这身上的汗巾全是母亲做的,你问问她,上次给我做针线是哪一年的黄历了?” 四姑娘也笑了。 “不想做就偷个懒罢了,哥哥好小气,这点事也拿来说。” “好好,你们俩玩吧,我走了。” 姐妹相对,汪俞心突然不知该怎么说了。 四姑娘没给她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一句话结束了她的犹豫。 “我是去年穿来的。” !!! “你怎么知道我……” “你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了。也怪我那天走得匆忙,没多问你两句。这几天你很难熬吧?” 亲人啊!我终于有亲人了! 汪俞心一把抱住这位他乡故知,又哭又笑。 八 回不去了 哭够了,汪俞心才冷静下来听四姑娘说话。 “我过来的时候听见一个声音,说是作者弃文了,这是本太监文。” “啥?那咱们怎么办?还能回去吗?” “不能了。我记得他说,前半本的剧情大致不会有改变,后边的就全靠我自己发挥了,反正是回不去了,随便我爱干什么干什么。” “为什么我就没收到提示?” “也许是因为你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书?” “啊,你说的对,我刚看了几行,主角是谁都不知道。” “主角是陈王。” ! “和咱们一起来的那个陈王?” “就是他。前半本已经过得差不多了,咱们来的正是作者弃文的地方。” 什么叫倒霉,这就叫倒霉。 都是穿书,人家就手握半本剧情,明确主角身份,我就像猪八戒掉下人间,除了吃,啥也不知道。 “陈王本来是最热门的太子人选,后来因为他母妃犯了错,一同被贬,这才以皇子之身来到边境。名为巡查防务,实为被皇帝放弃了。” “这还怎么做主角?” “他就是主角,后面的事情只能靠他自己,但是他绝对是有能力东山再起的,他的主角光环还在啊。” “我问你,你都来了这么久,为什么以前一直自闭,现在才开始有精神跟人交流,是没接受现实,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我其实开始没想参与他们的剧情,后来程老爷要来临江,我才明白,有些事是躲不过去的,既然咱们来了,一定有来的道理。” “什么道理?” “咱们应该可以帮助主角成就事业。” “你疯了?” 汪俞心惊呼一声,又赶紧捂住嘴巴。 “咱们现在是什么身份?怎么能接近一个皇子,还给人家出谋划策?就算你知道前面的剧情,可是后面的呢?人家作者都弃了文了,你知道该怎么发展吗?人家好歹还是原住民,咱们一个外来户再厉害还能比人家厉害?你这不是找死吗?” 四姑娘笑着拍拍她的脸。 “你来的时候几岁?” “十八。怎么了?” “我已经快三十了。” “那怎么样?” “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当了好几年的社畜了,经验肯定比你个毛孩子多啊。你担心什么。” 汪俞心瞪大眼睛,“大姐,你当社畜的经验拿来讨好一个皇子,确定有用?” “你不信就走着瞧啊,我可不相信我是平白无故就来了这里,一定是有什么奇遇在等着我。” “我叫汪俞心,你叫什么?” “李胜男。” “好名字。我要好好记着。” “干什么?” “你作死失败了我给你立个牌位。” “乌鸦嘴。” 晚上,汪俞心失眠了。 李胜男给了她一个故乡的亲人,也给了她一个无法回家的消息。 如果真的回不去了,那这剩下的一辈子,要怎么过? 李胜男做了选择,她要去投靠陈王,陪他建功立业,成败不论,好歹有了努力奋斗的方向。 那自己呢? 短短的十九年人生,汪俞心是在学校和家庭中度过的,没有接触过外面的社会,也没有见识过什么人心的险恶,平淡无奇,却足够安稳。 来到这里之后,人生再也不是那么简单了。 如果是是平民百姓倒也不用想这么多,活一天算一天,哪天被战争吞没也就完事了。可偏偏现在自己是个官家小姐,恐怕她想随波逐流都没这个权利,程老爷突然决定来临江一定有原因,这个原因会导致全家的命运有什么变化,她不知道。连李胜男这样本来也想得过且过的都想以女儿之身参与到其中,想必以后要过安稳日子也难了。 心中一团乱麻,怀着对未来的迷茫和忐忑,汪俞心沉沉睡去。 虽然不是女主角,汪俞心还是忍不住感叹,主角光环就是棒。 几天功夫,李胜男已经跟陈王交上了朋友,还被戏称为女西席,三两日就来家中与她商讨军政要务。李胜男凭着剧情把陈王之前的境遇说的分毫不差,又提出了几点简明扼要的建议,让陈王对她更加另眼相看,引为知己。 家中上下都看得出陈王对四姑娘的赏识,本来来到临江,从前的婚事十有八九不能成了,若是被陈王看中,入府做个侧妃,也是一个上佳的选择啊。 首先提出的是夫人。 也难怪,这是她唯一个亲生女儿,终身大事肯定要多操心。 在夫人看来,女人参与政事十分荒唐,但是由此能跟陈王打交道,进而成了一桩姻缘,那还是很好的。毕竟皇家男子,什么莺莺燕燕没见过,也许就正喜欢这样有点不同见识的女孩子。这样看来,陈王绝对是上佳中的上佳。 李胜男对此并不赞同,她可不是一般的大家闺秀,嫁人不是她的终极追求。 陈王身为皇子,即便再不受宠,身边正妃侧妃也是数不过来的,成为她们其中之一,然后在争宠斗艳中度过余生,她宁可做一个让陈王志趣相投,却又求之不得的红颜知己。这样,哪怕他有再多的女人,也不必担心自己被他厌弃。 这天,汪俞心和闻香在回廊下装香囊,看见陈王和李胜男并肩走来,相谈正欢。 见她满身的香草,李胜男笑道,“正好问问这个不通世事的孩童吧!” 汪俞心问,“问什么?” 陈王也微笑道,“敌人若兵临城下,要求献上一位美女而可免除一城人性命之忧,献,还是不献?” 九 王妃是这样的 “五姑娘,你说,献还是不献?” 陈王在笑,李胜男也在笑,汪俞心只好也跟着笑。 “我不懂这些。” 陈王与李胜男还是笑。 有什么好笑的!好好说话不行吗!装什么大尾巴狼! “舍一人而救一城,是值得的。” 陈王点头,同意李胜男的说法。 同意个屁。让你去做那个被舍的你干不干? 不愿意听他们继续说下去,汪俞心起身告退。 午后陈王妃下来帖子,请程家两位姑娘去陈王行宫,汪俞心想不去,被李胜男硬拉了去。 “你不去就只有我一个人,去了多尴尬?” “你都能跟陈王套近乎了,还有你怕的尴尬?” “我猜八成是陈王在她面前提起过我,王妃想见我探探虚实。” “把你当潜在情敌?” “不好说。所以你要陪着我,不然我跟她大眼瞪小眼吗?” “怕什么,陈王喜欢你就行啦。” “胡说什么,我又不是要给他当小老婆。” “那你每次跟他见面打扮得那么漂亮干嘛?” “拜托,我本来就好看好吗?打扮只是表示尊重!” “……” 好吧,真不能怪她炫耀,四姑娘这张脸做个祸国妖妃也是够的。 “那一会儿见了王妃我要帮你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看我眼色行事。” “对不起,我看不懂。” “你真是个榆木脑袋,看脸色还不会?” “实在是对不住,我是个傻子。” “……” 来到行宫,两人由内使引路,进入前厅。 王妃与一众侧妃在厅中赏雪。 几人围坐一只圆桌,桌上是新摘的梅花,几本诗集,茶香飘逸,美人成群,这么美的场合,汪俞心竟然想起了一部电视剧,唐伯虎燃香速成“十美夜宴图”。 陈王果然还是陈王,再不受宠也是皇子,哪怕在临江这样的地方,美人也是不缺的。 内使引两人上前见礼,王妃略略虚扶一下,示意内使赐座。 “早就听闻程通判家里两位千金容姿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胜男毫不紧张,“小女姐妹蒲草之姿,不敢受王妃谬赞。” 王妃笑道,“本来也没什么事,是我成日在这园中憋闷,想找你们说说话,听听外面的新鲜事解解闷。” 李胜男不卑不亢,神色如常,“小女姐妹也是深居简出,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王妃怕是比我们见识得更多呢。” 王妃又看着汪俞心笑,“这位五姑娘倒胆小的很,怎么不敢抬头?我又不是大老虎,会吃了你么?” 汪俞心听她声音温柔,慢慢抬头望去,真是一个端庄优雅的美人。 李胜男替她回答道,“五妹年幼,甚少出门,确实有些胆小,请王妃不要怪罪。” 王妃点点头,“不错,女孩儿家养在闺中就该这样,少抛头露面,也少惹些麻烦,省去父母担心。” 看样子是想说四姑娘抛头露面勾引陈王了? 说话间,内使报,王爷回来了。 王妃连忙起身相迎,陈王进来拉住王妃双手,众人行礼过后,再次入座。 陈王笑问,“怎么王妃这么有兴致,把程通判的千金都请来了?” 王妃温柔如水地看着丈夫,“家中无聊,想认识一两个姐妹罢了。” 陈王目光闪烁,撇了一眼李胜男,又看向王妃,“姐妹这么多,王妃还嫌不够?” 王妃轻轻摇头,“不够。” 陈王伸手摸她额前的碎发,“再嫌不够,不如王妃给我添两个孩儿吧,免得终日胡思乱想。” 王妃低头不语。 汪俞心看得无趣,暗暗鄙视陈王。 明明你自己撩了别人闹出绯闻,还怪你老婆多心。渣男。 因为陈王突然回来,短暂的聚会匆匆结束。 回家路上,汪俞心忍不住吐槽,“他明知道老婆吃醋,还跟你走这么近,他什么意思啊?” 李胜男好笑地看着她,“他可是王爷,还需要顾及老婆吃醋吗?” “这叫什么话?男人不专一就已经很可恶了,他都知道他老婆不开心了,还这么干……坏蛋。” 李胜男却不以为意。 “他不是平民百姓,家里已经有一堆侧妃了,他老婆早就应该想开了。别说我没想嫁给他,就是真有那一天,她能有什么办法。” 汪俞心瞪她,“凭什么?我原来以为他的王妃也许不好看,他贪图你的美貌,可是那个王妃也不比你差呀!守着这么好的老婆还搞外遇,还娶了那么多小老婆跟王妃住在一起,他就是个渣男!” “喂喂!这里可不是新社会。你醒醒好不好。” “你没发现王妃很难过吗?” “她难不难过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要是大老婆你能接受你老公娶小老婆吗?” “我没你这么闲,还关心她。你不要忘了,他们都是纸片人,咱们只管让自己过得好就行了,别太真情实感,记住没有?” “……” 汪俞心郁闷了。 几天后,程老爷回家来,宣布了一个消息,他要带着长原去江边开一个港埠,一语惊四座。 长平连问,为何要深入敌前阵地做商贾之事,程老爷答,为了安定两方庶民,免起骚乱纷争。 “可是父亲,您是朝廷命官!难道忘了士农工商,商贾乃是……” “长平,士农工商,皆是我南周子民。” 程老爷放下茶杯,沉声叹道,“你们一直不明白,为父为何要舍弃宁州那般安宁富庶的地方,选择这朝不保夕的危墙之下。今日,我就告诉你们。” 十 何谓家国 当今天子登基之初,朝堂上可堪重任的武将已经所剩无几,先皇重用外戚佞臣,犯上进谏的中直良臣大多下场凄凉。北狄举兵犯边,逼得朝廷无奈退守,被一路追到临江以北的羌城,守城大将袁利拼死抵抗四个昼夜,最后以身殉国,北狄也伤亡惨重,这才暂停进犯。 先皇仓皇迁都,一路惊吓过度,定都许阳不久就驾崩了。南周天下岌岌可危,平日里争来夺去的皇子们这下又都不敢抢这皇位了。最后几位老臣与宗室商议之下,推了当今圣上即位。陛下自幼并不受宠,一直没有被卷入夺嫡之中,反而最沉稳镇定,胸怀天下,即位后励精图治,希望重整河山。 可惜千金易得,一将难求。陛下登基数年,军中始终没有提拔上来能独当一面的英才,北境这一向稍稍安稳,百姓也不再终日惶惶,此时不适合贸然兴兵,只能卧薪尝胆,徐缓图之。 “可是,父亲你到底是文官,来临江任职已是冒险,为何还要再向北去,还要做那商贾之事?” “为了陛下的徐缓图之。” “想要一雪前耻,收复失地,只靠一腔热血是行不通的。养兵需千日,用兵方一时。现今正是养兵之时,五皇子靖王殿下现正在南海,带领十万兵将日夜操练,同时广招英才,寻觅可用将才,此时北境必须安稳,不可动荡。前任通判贪污纳贿,鱼肉百姓,已被正法。陛下写了亲笔密旨给我,要我在江南寻三十位经商奇才,一同来北境,以最稳妥的方法,求得临江五年安稳。” “五年之内,不得妄动,力求两国商贾交通方便,百姓安定,五年之后,靖王挥师北上,重收山河,你我父子才不辜负陛下重托。” 汪俞心沉默了很久。 生在二十一世纪,虽然家境一般,她也算得上幸福的。战争这个词,离她实在遥远,除了新闻上偶尔看到中东地区的战乱,她是没有具象的感受的。 现在,她才真正意识到,这两个字的含义。 转头去看李胜男,她若有所思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打算着什么。 夫人倒很平静, “我们妇道人家不管什么国家大事,只听老爷的就行了。除了两个姑娘的婚事,要问问老爷的意思。” “这个我想过了。原来定的夫家可能要不成,离任时我已经送了书信去,说明来临江的年期,告知他们若要退婚,我们无不依从的。等上一年,有了变动,就给她们另找人家。” “既然说到这里了,正要跟老爷说,近些日子陈王殿下常来咱们府上找长平,见过四丫头几次,言谈中很是欣赏咱们女儿,我想,如果入王府做个侧妃,可比嫁入寻常人家更平安稳妥。” “不可。” 夫人略微诧异,“怎么?” “我官职虽低,也是科考受封的朝臣,女儿绝不能嫁人做妾。” “老爷,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陈王毕竟不是普通门户,入王府做侧妃,怎能与寻常人家的妾室相提并论?” 程老爷摇摇头,“夫人此言差矣。” “我为官日子不浅,按理说这道理你也该明白。为人臣者,要么衷心为主,死而后已,要么攀龙附凤,贪图安逸。各自缘法不同,却断没有两者兼得的好事。” 夫人连忙道,“我不是为攀龙附凤,只是想女儿终身有靠……” “终身有靠这话不错,只是靠错了人,就是祸事。” “这,从何说起?” “陈王也好,其他皇子也罢,都不该是我们可依靠的靠山,我与长平只要不辜负圣恩,尽心做好为臣本分,不说加官进爵,起码门庭高贵,何愁日后女儿不能找到门当户对的夫婿?若是只图眼前,让女儿做了王爷侧妃,再公正廉明也难免落个攀附权贵,况且花无百日红,你知你女儿能得陈王恩宠几时?上有王妃,下有妾室,一朝遭了厌弃,生出龃龉难堪,让我父子有何颜面立于朝堂?” 长平也劝母亲,“不错,四妹气性高,王府里人情复杂,她未必受得了那个气,还是算了。” 夫人只好作罢,只是难掩惋惜之意。 两天后长原来信,港埠已初见规模,请父亲早点过去,程老爷也不耽搁,当即启程,临行前嘱咐长平料理通判衙门,不要与陈王交往过密,以免被人非议。 之后的日子也算平静,汪俞心依然足不出户,李胜男偶尔与陈王一起出门,他们聊些什么,汪俞心也不打听,有时李胜男自己来找她说话,透露一点,也都是也军务啊国策的,汪俞心听不懂。 她有一次问李胜男,“你也就是个上班族,怎么会懂他们打仗的事情?” 李胜男笑着说,“这有什么难的?看书看来的呗。” “什么书?你还喜欢看兵法呢?” “什么兵法呀,小说里不是有的是吗,复仇啊,灭国啊,微服私访啊的,想看什么不是有什么。” “哦,原来咱俩爱好不同。诶,那这本书也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啊?都太监了你还看?” “谁还没有走眼的时候了。” “说的也是。” 转眼到了年底,因为程老爷与长原都没回来,家里略显冷清,这个年过得也有些潦草。除了李胜男被陈王带出去几次,初来乍到的也没个亲戚走动,府里着实安静很多。 过了正月,宁州来信,家中两个放出去的姨娘惦记少爷姑娘,托人写信问候,汪俞心才知道,她的生母和二哥长原的生母都没有跟着来临江,而是由老爷做主放了她们外嫁了。 十一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三月三,陈王邀长平踏青,特意嘱咐带上两位姑娘,与王妃一同做伴,猫了一整个冬天的汪俞心终于从洞里爬出来了。 说是踏青,其实临江气候寒冷,刚刚有一些回暖,地面青草也寥寥无几,只是陈王结交长平寻的借口罢了。 因为父亲早有交代,长平虽与陈王有来往,却并不亲密,谨守君臣之礼,近来陈王屡次以军务为由邀他入营任职,长平都推说通判衙门事忙,无暇分神。 行营驻扎在一片小树林边,兵士猎来野味,生火烧烤,香味飘来,汪俞心馋了。 陈王妃笑道,“五姑娘是饿了吧?那野味要烤熟还要些时候,不如用些糕点。” 汪俞心谢过王妃,坐在角落开吃。 那边陈王正与长平闲聊,谈的是某一职位的人选问题。 “这两位副将都是能人,军中人缘也都不错,提拔了哪一个都可堪重任。可是偏偏因为两人旗鼓相当,本王才迟迟难下决断。马上要开春了,江北又要过来滋事,届时若因为将帅任免离心离德,不能一心抗敌,岂不是本王的过失。” 陈王身边一个长随道,“殿下何必烦恼,让他二人比试比试,习武之人,手上见高低就是了。” 陈王失笑,“那么容易便好了。他们都是沙场宿将,谁的功夫会差了?要选一个服众的良将,哪里是武功好就行了。” 长平也点头,“正是,所谓知人善任,要考察的可不止武功高低,军中兵将皆有傲骨,不可轻率,伤了同袍情谊。” 汪俞心最不耐烦听这些,专心进食,李胜男却很有兴趣掺合进去。 碍着王妃在侧,她也不上前,只在汪俞心身边坐,却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说话。 “五妹,你房里头至今还没有一个大丫头,如今安稳了,也该上心挑一个了。” 汪俞心一愣,“为什么?” 李胜男拿手点她额头,“你呀!成日里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不想。你年纪渐渐大了,事情慢慢多了,怎能没有一个大丫头替你掌事操心?就靠那两个跟你一样傻乎乎的小孩子,不要叫别人笑话吗?” 汪俞心觉得她没事找事,“哪有什么事情啊?还不是吃饭睡觉。” “傻丫头,你要一点点学着管家理事,母亲才好放心让你出嫁啊。” “我还小着呢,出什么嫁。” “莫非要临出嫁再学?” “我让母亲给我一个老练的陪我出嫁不就行了。” “自己提拔起来的才与你贴心啊。” “要那么贴心干什么,安心办事拿月钱不就好了?” “傻孩子!你以后这一辈子若没有贴心的人陪着走,日子能好过吗?” 汪俞心不耐烦听她念经,陈王却悄悄分神关注两人的对话。 “你要安身立命,身边必要有亲信,否则一朝出门去,娘家总有鞭长莫及之处,到时候你难道要哥哥去你婆家给你做主?” “哥哥能去自然好啦。” 长平闻言也忍不住笑了。 “胡说什么。” 李胜男接着说,“挑个聪明懂事的,一点点学着替你办事,想事,以后有什么不周全的,也有人给你提醒,以免遭人算计。你以为我是闲操心?等你日后有了夫家,忙累起来,再来后悔吗?” 汪俞心不禁佩服李胜男,平平静静的日子她都能给说得好像危机四伏,你又反驳不了她。 “四姐,你挑了大丫头了吗?” 李胜男躲开众人视线白了她一眼。 “我可早就选好了。” “哦?你怎么选的?” 李胜男微微自得,“好吧!我就教教你这个小傻瓜。” 汪俞心嚼着嘴里的点心,咬牙切齿,“好啊,你教我。” 李胜男倒一杯甜茶递给她,“我身边共有三个自小陪着的丫头,各有各的长处,也都对我忠心。” 汪俞心一口气喝下大半杯,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嗯,那三个人用哪个都可以了。” “自然不能随意就选了。” “她们三个都是自小跟着你的,当不当大丫头你不是也一样对待吗?有什么不一样。” “虽是从小在一处,若是选了掌事的,另外两个必然要听她差遣,一个处置不好,她们必生嫌隙,那还怎么尽心为我办事?” 陈王妃默默听着,淡淡笑了,神情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那就让他们三人自己推举。” “那也不行。拢共三个人,朝夕相处的,那个落选的难保不埋怨姐妹不推举自己。” “那我可没法子了。姐姐就喜欢哪个直接用哪个便好了。” “直接用了也不是不行,只是这个人千万不能出一点纰漏,否则另两个一定捉住不放,在我面前让她没有脸面。” 他们姐妹你来我往地说话,渐渐陈王与长平都有了兴趣,来听她的法子。 “我倒是早就想好了人选,就是现在跟着我的素儿,却没有先用她,而是把鹊哥提上来暂代大丫头之职,大小事务全都由她管理,她素来伶俐,也爱许些小恩小惠给姐妹,与她们一道的桃儿又是个贪小便宜的性子,一时倒也平静。” 汪俞心听她绕来绕去,早不耐烦了,“你喜欢素儿又不马上提拔,不想用鹊哥却又让她代职,弯弯绕绕的,你累死我了!” 长平望着两个妹妹,没有插话,陈王兴致倒更高些。 “想必四姑娘必有后招让那个代职的下马了?” 李胜男微微颌首, “不错。等鹊哥做了月余,渐渐得心应手,我也不去查看她,她便以为坐稳了位置,行动上自然稍稍有些松散惫懒,那个桃儿因拿了她的好处,免不得要帮她周全,两人遂成一气。然后我交给鹊哥一件要紧差事去办,暗中求母亲使了点力,她当然办砸了,母亲发了怒,要追她的责,她一急,拉来桃儿背罪,两人当着母亲的面厮闹起来,一齐受了罚。” 陈王点头微笑,“该素儿来了。” “正是,她二人翻脸推脱之际,素儿由我临危授命,把鹊哥做坏的事情补全,又在受赏时为她们两人求了情,从轻发落。至此,素儿做这个掌事大丫头,是没人不服气了。” “四姑娘聪颖过人。” 陈王与李胜男眉来眼去,汪俞心看得明白,冷眼旁观陈王妃,一派无所谓的样子,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 十二 祝你前程似锦,祝我碌碌无为 陈王妃很美,是那种不惊艳,却越看越好看的美。 汪俞心自问自己如果是男人一定会喜欢这种女人,当然,一个母胎单身狗的标准也没啥参考价值。 这边李胜男颇为自得地传授御下之方,汪俞心听了个只言片语,根本没往心里去,那边陈王妃也时不时隐晦地笑笑,仿佛在想什么有趣的事情。 汪俞心暗想,对呀,人家可是宫斗候选人,李胜男这雕虫小技在人家眼里算个屁。 再看陈王,似乎很赞赏李胜男,连连夸奖她,夸得汪俞心都替她脸红。 李胜男很受用,无视长平一次次暗示的眼神,与陈王相谈甚欢。 回到家中,长平叫住两姐妹,严肃警告不许与陈王交往太多。 汪俞心自然听话,她很有自知之明,没有智商参与人家高端局,就老老实实在家当米虫。李胜男却不这么想。 “哥哥,我想过了,陈王很有抱负,又是皇子,即便现在不受宠,日后也一定能飞黄腾达,我现在能给他出点力,做点小事,将来他怎么会忘了我,忘了咱们家?” 长平皱眉道,“你一个女孩儿家,无名无份在他身边能做什么?父亲的话你忘记了?” “我没忘,我不会嫁给他,做了妾是自降身份,这种事我不做。”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你真的以为耍那点小聪明就能入得陈王的眼?我与他相识快三年,尚不敢说了解一二,你一个小女孩儿还妄想做他的谋士幕僚?你昏头了?” “哥哥,我正要告诉你,方才陈王已经暗示我,只要我真心辅佐,他日他高升一步之时,就是我程家光宗耀祖之日。” 长平被她气得手抖,指着她半晌说不成句。 “还有,母亲总是想要给我和妹妹找婆家,我跟她老人家说不通,父亲又不在家,哥哥,我便告诉你吧,我答应了陈王女扮男装去他的营帐,闲暇时会回来看望你们,请哥哥不要怪我。” “你敢!” 长平大怒。 “平日里是母亲管教你们,我不插手,可是你任性妄为我绝不答应!且不说一旦被别人发现名声脸面全没了,你未出阁的女孩儿与陈王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成何体统!还有你晓不晓得,马上开春了,每年春天北狄都会跨江过来打砸抢夺,军营里是首当其冲!你有个万一那是玩的吗!” 李胜男并不想听,“哥哥多虑了,我跟在陈王身边,怎么会有危险。我早就发了愿,这辈子都不嫁人,男人可以建功立业,女人也一样行,哥哥你就等着妹妹挣个大功劳回来吧。” 汪俞心不敢说话,低头装死。 当初知道这是本太监文的时候,汪俞心就打算老老实实过完一辈子得了,毕竟没有任何社会经验,在学校选班干部都只会人云亦云,什么宅斗宫斗的,看看小说还可以,让她自己来,还是算了,她不嫌命长。 很显然,李胜男决定走一条跟她不同的路,她目标明确,也斗志昂扬,想在这个崩坏的空间里大有作为。对此,汪俞心鼓掌表示崇拜,但并不打算加入。 今天李胜男选择跟兄长摊牌,并不是心血来潮,她一早就吩咐素儿收拾好了行李,踏青回来就在后门备车,这边跟长平说清楚了,直接上车就奔军营而去。长平以为她回房了,也没防备她,等发现人不在了,天已经黑了。 夫人得知消息气得落泪,汪俞心这个便宜女儿只好登场安慰,奈何嘴笨,说不出什么好听的,最后只能陪着夫人枯坐,等长平回来。 将近三更,长平才回来,夫人连忙问女儿下落。 长平闷闷的,“营帐里回话,没见过咱们家女孩儿,出入只有男子。” 夫人怔怔,“怎么?莫非她没去军营?” 长平一掌拍得桌子上茶杯震落,“她就在里面!有意躲着不让我见到!” 夫人又垂泪,“这可怎么好?你父亲回来我该怎么交代?” “父亲回来就照实禀告,她自己任性,难道还要母亲替她受罚?” “说什么替不替,她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就这么没了音信,我怎能安心?” “这一年来四妹愈加古怪,生了一场大病之后脾性分外张扬,当初在宁州,她三番五次打听靖王与陈王的事情,我教训她闺阁女儿应该恪守本分,她气得几个月不与我说话,在父亲母亲面前也恹恹的没有精神,我还怕她伤心得狠了,时常叫下人买些新鲜的玩意给她解闷,她也不怎么爱玩。我想恐是女孩儿大了要与哥哥生分了,自己也伤感了些日子。” 长平说着说着,也有些凄凄。 “到了这里,她忽而又转了晴,成日笑嘻嘻的,见了我又亲热起来,我想这是好了,她要出门我也带着她去散心,见了陈王她也没有过逾矩的言行,我便渐渐放心。谁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夫人束手无策,只有哭泣。 长平默默坐着,突然抬头望向汪俞心,“五妹,你不可学你四姐!” 汪俞心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会不会!我不学!” “母亲,事到如今,咱们又不能去找陈王要人,毕竟是四妹她自己出走的,陈王若有意留她,必定不会放四妹回家。明日我给父亲修书,禀明缘由,请他老人家定夺吧。” 折腾到午夜,汪俞心拖着困倦的身体回房,闻香端来热水给她洗脸,宽衣躺下,摸到枕头下有东西。她掏出来,是一封信,信封上用简体字写着“俞心亲启”。 本来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看完信后,汪俞心看着烛火烧到天明。 闻香来叫她起床,发现她还没睡,脸色绯红,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真切,吓了一跳,连忙禀告夫人找郎中。 迷迷糊糊中,汪俞心低声呓语,“我祝你前程似锦,你也要保佑我碌碌无为,活到九十九……” 十三 那就这样吧 长平近日衙门公事不多,再有例行去军营交涉日常公务,半日也够了,余下的时间全都用在了家中小妹身上。 前几天小妹又病了一场。不到一年,已经病了三次,她尚年幼,若病伤了身,只恐日后缠绵病榻。 正好不忙,长平带着小厮在城中寻访名医,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寻到一位名医。 这医生年纪未到不惑,却早已名声在外。长平重金相托,请到家中,先见了夫人,夫人再引他到内室。 医生也不啰嗦,伸手搭住罗帐中露出的细腕,沉吟片刻,示意换手。把过两边,医生起身向夫人行礼,“请夫人暂时回避片刻,小人要询问令爱些许病症。” 夫人出去,医生半掩房门,坐回矮凳,缓声问道,“既来之,则安之,何必自苦至此?” 帐中人收回手腕,并不答话。 医生又道,“人生百年,莫不如落花流水,身不由己之时竟占了十之八九,姑娘虽心有不甘,却无回天之力,何苦执念过深,伤了自身,徒增困苦。” 帐中依旧无声。 “小可也曾走过名山大川,去过天南海北,见过的知心人不知凡几。相见自然欢喜,恨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是天下万事,总有各种无奈,既不能长相守,那便长相思也是好的。” 床帘中隐隐传来呜咽之声。 医生顿了顿,又道,“长相思,是思之回甘,继而向前,不是苦苦追悼,半死不活。须知天道如此,如云聚云散,自有命数。姑娘,如今已届仲春,再不去郊游踏青,今年的春花可要落尽了。” 床上女子突然放声大哭。 夫人惊得连忙进来,医生已经起身,“夫人不必惊慌,姑娘心内郁结,不能憋闷太久,如今哭一哭,是泄了郁气,散尽了,也就大好了。过两日天气晴好,夫人带令爱出门去,见一见日光,吹一吹春风,一切就全好了。” 夫人连连道谢,请医生到外间用饭,医生也不推脱,大方落座,长平作陪,用罢了饭,再叫备车送医生回去。 医生果然没说错,程家五姑娘又躺了一天,就下地走动了。虽然还有些萎靡,却不再浑浑噩噩,夫人大喜,一连几天带着她坐车出去散心。又过了几天,终于慢慢地好了。 长平松了口气,现今家中除了四妹,再无可烦恼之事了。可惜她不肯回头,长平几次去陈王营中寻她,总叫她躲开。营中相熟的兵士议论,陈王身边多了个少年谋士,叫李楠,面皮白得像包子,个头小小的,说话也细声细气,长平一听,那不正是她吗!这丫头如今是彻底铁了心了,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打算,准备如何处置她。 北境的春日干燥多风,农家的大田播种多日,还不见下雨,种子都要旱死在土里了。 下属州县官员上书旱灾,报请通判定夺。长平回家带上些衣物银钱,禀告母亲要下乡户去访查旱情。 汪俞心听说,问哥哥能不能带她去,长平犹豫了一下,夫人说最近小五精神好多了,去田地里走走也好,乡间人少,没有太多顾及,倒没什么危险。长平便答应了。 转天,兄妹俩坐车先去最近的昌县,据报此地年前无雪,年后无雨,前后已有五个月不见降水了。村民贫困,无钱打井,只靠着县里一条小河过活,如今大旱,这河也快要干涸了。 到了昌县,县丞已在衙门等候,询问之下,县令正携捕快衙役帮助农户寻水脉打井。这县令是个实心的憨人,长平找到时,他挥着胳膊喊着号子,已领衙役们挖了一个三丈有余的深坑,长平在他身后站定,问道,“这么深还不见水,恐怕是难了。” 那县令哑着嗓子叫起来,“胡说!别处都干得地皮发裂,只此处有野草茂盛,深挖必有水!” 县丞上前拉他,“太爷,是通判郎官到了!” “什么罐?水挖到了再拿罐子不迟。你闪到一旁,不要耽误我们干事!” 县丞尴尬得满脸通红,长平笑道,“贵县,在下是来给你帮手的。” 县令这才听清,回头看去,一个年轻后生正朝自己笑,他一身素服,看着打扮随意,却自有老成持重的气派。 “不知这位?” 他拱手施礼,县丞赶紧上前,“这是通判衙门郎官程杰大公子!” 县令大惊,慌忙正衣冠要行大礼,长平扶住他,“贵县不要多礼,咱们如今打井要紧。繁文缛节都闪到一旁吧!” 县令一窘,刚才他的话这位郎官是听得一清二楚了。 他也不扭捏,引长平去看那深坑,细看之下,果然,土色已渐渐发深,摸起来隐隐有潮湿之气。 长平称赞他不愧为父母官,县令微微脸红,却也自认当得这一赞。当下滔滔不绝,把想法说了个痛快。 昌县地广人稀,村落零散,可用的水井原有一口,年深日久,井水也近枯竭,但若循到枯井的水脉再挖,一定还有新水,只是农人家贫,没有银钱,打井价贵,才至如此。 “下官想先由衙门挖一口井来,让他们看见,有了希望,才敢出钱。” 长平点头,“贵县说的不错,农人见地下有水上来,必定相信你的话。只是他们毕竟贫困,即便愿意出钱,怕也不多。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县令闻言也叹气,“是,下官也想到了。可是下官也没别的法子了。这才上报灾情,请通判大人定夺。” 两人边说边走,汪俞心头戴围帽随行在后,远远传来孩童笑声,母亲叱骂孩儿,祖母阻拦,孩童得逞大笑,恍惚间似乎看见了自己小时候,一个晃神,眼前清明。 是啊,既来之则安之,走不了,就好好地活着吧!李胜男有她的梦想要达成,我也要过自己想过的平凡日子,再做无谓的挣扎也没用啊。 那就这样吧! 跟着哥哥找水源,挖井,也很有趣啊!一直在课本里学“吃水不忘挖井人”,这次,我也来学着当个“挖井人”吧!也许这井水能流到我的家里呢! 十四 纸上谈兵与身临其境 县令是个急性子,谈起正事就废寝忘食,县丞却是个周到人,看天色不早,命下面备饭菜酒席,在一旁另设小桌给汪俞心独坐,闻香摆好饭菜,请汪俞心用饭,县令拉着长平高谈阔论,两人一高一低的嗓音听着倒也和谐,权当餐厅伴奏了。 说到钱,县令不禁长叹,“真是愁煞下官了。” 长平笑道,“我倒有个法子,只是贵县要担一点风险。” 县令一喜,“郎官尽管说!” “我去向乡绅地主佘借银钱,由贵县做保,平摊借给县里农户,打井浇水,秋收之后,再由贵县负责收本钱与利息还回。” 县令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 “郎官你新来上任,有所不知,本地临近北境,年年都有异族来犯,每次必有大量损失,不拘银钱粮草,有什么他们抢什么,只怕庄稼还没收下来,就被抢走了,到时候拿什么还钱。” 长平拍拍他肩膀,“别泄气,总有法子的。” 转过天,长平与县令开始到各个乡村查访,汪俞心就在县城里转,县丞派了两个衙役随行保护,所幸昌县偏僻,人少,却反而安全。 走了一会儿,有些累了,汪俞心进了一家茶馆,略作休息。 刚刚坐定,茶馆里就吵起来。 两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起了争执,旁边看热闹的不少,劝架的却没有。 汪俞心很能理解大家的心态,事不关己,谁都不愿意插手别人的事,本来就世道艰难,再为了劝架惹上无妄之灾,那就不值得了。 那两人对桌而坐,各不相让,汪俞心远远看着,听他们争执。 一身蓝衣的书生高声大嗓地嚷嚷,“舍一人而救一城,乃是为君之慈,阁下妄有妇人之仁,却不闻那一城人命的哀嚎么?” 对面白衣的声音虽低,却字字诛心,“兄台说得漂亮,只不知那被舍之人是否赞同高论?” 蓝衣书生怒气更盛,“舍小为大,自古常理!岂不闻壮士断腕?” 白衣人又反问,“那壮士问了那条臂腕想不想就这么断了么?” 蓝衣书生气得狠狠拍桌,“那一城人的生死存亡都比不上一人么!” 他言辞激愤,倒有不少人觉得有理,暗暗点头。 白衣人不急不躁,继续答,“舍一人之舍称为慈,言说乃是为救一城人,然则舍一城人为救十城人又如何?” 蓝衣书生一噎,白衣人又问,“舍十城而救百城又待如何?” 众人都是一愣,竟都低头思索起来。 蓝衣书生愤然道,“如今没有十城百城,只有一城坐落北境,你说那么多,又有何用?” 众人又点头,正是啊,哪有什么十城百城?现下边境只有一个临江府啊! 白衣人不慌不忙给自己续了一杯茶,笑道,“兄台,常言道人活九十九常怀千岁忧,你怎知你眼前这一城之外,就没有十城百城正要成为待宰羔羊?好,且当只有这一城!你又如何笃定这被舍之人不是你家中高堂父母,不是你姊妹妻儿?真当此时你也能面不改色舍之而去么?你如今侃侃而谈舍一人之慈,不正是在慷他人之慨?” 围观众人顿时唏嘘,说是舍一人容易,可是这人最好不要是自己的家人。 蓝衣书生脸色不好看,仍不肯低头,“为国之计,舍便舍了!” “好!大丈夫!” 白衣人击掌喝彩。 继而又问,“然而舍一人之后,又要舍一人,何如?” 蓝衣书生怒道“舍过便了,怎么又要舍?” “那定下盟约之人反悔了。” 白衣人笑着望他。 “既已定了盟约,怎可轻易反悔!” “可定下这种盟约的,难道会是良善之人吗?” 白衣人缓缓饮茶,看着蓝衣书生。 “今日他说舍一人既可饶你一城人,明日又说需舍八十岁老者,后日又说舍三岁稚儿,你今日舍,明日舍,总有一日,要舍到你的头上,谁也躲不过。” “敌人武力强我数倍,却要我做这无谓选择,不是在发善心,也不是考量我的仁心,而是在把我当玩物取乐!” 白衣人将茶杯重重砸在桌上,茶水四溅,室内一片寂静。 “士可杀而不可辱,今日敌人兵临城下,哪怕倾我一城无人生还,也断不可心存侥幸寄希望于仇敌!舍一人看似划算,可是那人乃是我们的同胞!” 白衣人环视众人,“先帝武事不精,致我南周落到今日地步,难道不是舍了半壁江山给敌人么?可是这北狄可有从此安分?明日兵戈再起,谁能保证自己不身在被舍之地,被舍之城?” 老板慌忙上前制止,“先生慎言!” 白衣人笑笑,“我一介平民,说几句胡话罢了,不用怕。” 说罢向那蓝衣书生一拱手,“兄台,方才言语不恭,赎罪,赎罪。”坐下饮茶,似无事发生一样。 蓝衣书生讷讷地坐了,却怎么也坐不舒服,别别扭扭,拿茶壶茶杯撒气。 汪俞心听得起劲,忽而他们竟不辩了,让她好失望。回头低声问闻香,“你说谁说的对?” 闻香想也不想,脆生生地开口答道,“姑娘,这有什么难的!那个愿意舍一人的,必定是身份尊贵的,想着再怎么舍也舍不到他的头上,那个不愿意舍的,一准儿是个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的穷光蛋,知道若有危难,他必然是无人庇护的!说大道理奴婢是不懂,可是奴婢知道自己手里的钱谁都舍不得随意让别人抢去,别人的钱被抢了那可不干我事!” 小丫头这一番话说完,屋内更是鸦雀无声。 是啊,这世上的事,本来就难分对错,立场不同,自然视角也完全不同,你说我错,我何尝不认为你错。 十五 避祸 几天后,长平大略了解了昌县概况,准备带妹妹回程,突然得报北狄前来滋事抢砸。长平当即决定把妹妹送到就近的偏僻农家躲避,由县丞带路,去到一家山坳中独居的老夫妇处。 听说是通判家的千金,老夫妇慌了手脚,连连告罪,说家中清贫无法招待,县丞言说已自带了口粮肉菜,只要藏好姑娘不被贼人发现就是大功一件,两老战战兢兢应承下来,连忙打扫内室,请贵人入住。 闻香内外转了一圈,回来禀报,“姑娘,这两个老人家还藏了一个人在家中。” “是什么人?” “是个男人,看不真切,但是身上有伤。” “藏在哪里?” “原本应该就是在咱们这屋里,我看见门口有残余的血迹了。现在人躺在厨房后面的草堆里面,刚才那老奶奶还去送饭给他吃。” 这老两口自己都活得艰难,居然还偷偷藏了个受伤的男人,一定有古怪。 天黑之后,汪俞心用完饭,闻香收拾停当,熄灯安歇,外间老两口又等了一阵,才去柴草堆看那人。 这边汪俞心让闻香悄悄跟上,尾随二人,听他们讲话。 老头先是赔罪,说通判衙门送了姑娘来避祸,不得已将男人移出内室,请他不要怪罪。那人低低笑了,“爷爷说的什么话,爷爷救我性命,是我的恩人,我只有感激,怎敢怪罪爷爷?” 老头连连叹气,“原是说好了要给你养伤的,如今不得已挪动,只恐让你伤痛加剧,老头子心里不安。” 那人摇摇头,“爷爷不用自责,庇佑妇孺,份属应当,我虽然有点伤,倒也不至于就死,躺上两天便好了。” 又聊了一会儿,老人放了一只水壶在他手侧,拿破被给他盖好,又拿碎草在上掩盖才离开。 闻香回屋把实情转述,汪俞心更加好奇。 这么偏僻的地方,这个男人拖着伤痛之躯是怎么来的,如果是兵将,他怎么不回大营?如果不是兵将,那他又是什么身份? 胡思乱想了一顿,汪俞心决定去看看那个人。 闻香连忙阻拦,“姑娘,不行!” “我就远远地看看,不走近。” “姑娘如果有什么闪失,大公子会骂死奴婢!” “胡说,我哥哥从来没骂过家里人。” “那姑娘要有个差错,夫人也饶不了奴婢呀!” “别担心,我就看一看,一定不走近。” 闻香拦不住她,急得直跺脚,眼看姑娘走出去,只好紧紧跟着。 走到厨房后门,汪俞心扒着门框探出半个脑袋,正看见那个人在喝水,距离不近,但是依然能借着月光看见他手上条条伤口,狰狞可怕,他喝了两口水,仿佛力竭,丢下水壶粗粗喘气。 汪俞心见他不动了,又大胆一些,把脖子也伸出去看,不料那人突然睁开眼,目光炯炯向她直视而来,吓了她一跳,缩回脑袋转身就跑。 身后那人笑道,“姑娘既然来见我,那不如认识一下?” 汪俞心撇嘴,就看你一眼而已,谁要跟你认识了。 那人就这样在草堆里躺着,汪俞心冷眼旁观,老夫妇果然一日三次偷偷去送饭,因为要避着汪俞心主仆俩,时间总不固定。 这样过了四五天,县丞遣人来送信,说道外面尚不安定,请姑娘再住几日,又带了一些方便吃的药丸,以备不时之需。 汪俞心打听了哥哥的情况,知道他安全,放下了心。 这天傍晚,草堆里的人已经能起身了,老两口才敢把他身上的血衣一点点脱下,换上老人的旧衣,洗过了脸,气色也稍稍好看了一些。那人就要告辞,老人坚决不肯,要他一定再住些天。 两方相持不下,闻香过去传话,姑娘说,若为避嫌,就不用走了,前后屋互不走动,倒也没有妨碍,等外面贼乱走了再出去不迟。 老人又苦苦挽留,那人就又住下了,因为被挑明了,老人索性让他住进外间,好歹比柴草堆强一些。 相安无事了几天,汪俞心突然肚子疼得厉害,脸色煞白,冷汗直流,吓得闻香六神无主,哆哆嗦嗦拿出急用的药丸,却不知道吃哪个有用。小丫头急得哇哇大哭,惊动了外间老两口和那男人,赶来询问。 闻香哭哭啼啼说不清楚,老两口也吓了一跳,看着床上疼痛到几欲昏厥的人束手无策。 那男人略作沉吟,当机立断,“我带她去城里找她哥哥。” 老人忙喊“不行!你去了还能活吗?”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先救人要紧。” 当下更不啰嗦,扎紧腰带腿绳,让闻香给姑娘穿好斗篷,弯腰将她背起,闻香抱着银钱包袱紧跟其后,老人只好递过油灯,目送三人而去。 山路崎岖,又是走夜路,闻香一路跌跌撞撞连摔了十几个跟头,边哭边爬起来追赶那男人。 那人脚下生风,却走得极稳,汪俞心疼得虚脱,也没觉得颠簸。半夜过去,终于见了平坦大路,那人回头望望闻香,那小丫头已经快站不住了。 “我们等等她。” 汪俞心微微点头,夜风吹过,冻得她又是一哆嗦。 那人看看她,将她轻轻放下,用斗篷把她裹紧,合身抱在怀里,怀抱紧实,汪俞心稍稍暖和了一点。 闻香气喘吁吁追上来,那人问,“你还能走吗?” 闻香说不出话,只连连点头,表示决不跟姑娘分开。 三人继续赶路,终于在天方破晓时赶到了城中。 闻香掏出一块银钱给城门小厮,比手画脚表达明白了意思,小厮立刻套车载三人赶往县衙。 县衙门口一片狼藉,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厮杀。衙役们正收拾残局,城门小厮上前去报,衙役连忙请三人入内,去内堂禀报。 县令与县丞闻讯赶来,一见汪俞心大惊失色,火速安置,找医生看病,吩咐下面煮汤烧茶。 医生赶来,切脉问症,迅速开方下药,闻香不敢懈怠,立刻生火熬药。 人仰马翻忙乱了半日,汪俞心终于缓缓睁眼,低低嘟囔了一句,“这疼法好像是来例假……” 十六 降将与逃兵 转过天,长平才回来,他一身狼藉,精神有些疲惫,到内屋看过妹妹,见她睡得安稳,稍稍放心。 出来听闻香述说经过,赶去衙门客房找到男人,他正打算要走,长平深施一礼,郑重道谢。男人还礼道,“官人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兄台如何称呼?” “贱名不足挂齿。” “如蒙不弃,请到临江通判程家一叙,我全家扫榻相迎。” “郎官客气了,江湖草莽,不敢登高门。” 话说一半,外面县丞手拿文书进来,递给长平,“郎官,此人竟是……” 长平接过一看,那人脸色微微有变,就要告辞,县丞伸开双手拦住房门不让他走。那人愠怒,“县丞这是干什么!” 县丞义正言辞,“阁下难道不知我为何拦你?从北狄牵羊归来的人,有何面目见家乡父老?” 那人双眼通红,就要发怒,长平忙拉开两人,让县丞出去。 “原来兄台是袁将军的幼弟袁疆,程杰失敬了。” “败军之将,又受辱在后,不敢承受郎官抬爱。” “将军言重了,我朝历来在北境几无胜绩,原不是一两个将帅之责,两朝武事不受重视,导致军内奢靡之风盛行,哪是一朝一夕的事,令兄羌城一役壮烈牺牲,程杰深感敬佩……” 袁疆灰心丧气“那是家兄英勇,而我却折辱门楣,令家族蒙羞,实在不敢再以袁家后人自居。即便回到军营,也是被耻笑,索性做个逃兵,苟延残喘,活几日,算几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查出来,我这就走了,免得给郎官添麻烦。” 长平正色道,“袁兄不要妄自菲薄!阵前被俘是因英勇杀敌,可不是贪生怕死!被俘后受辱也不是你的错,不为一时荣辱伤害自身,留下有用之躯以待来日报仇,这是正理!如果个个为了颜面自尊一死了事,那我南周江山由哪个来守?袁兄你从敌营回来,必定带回了有用消息,此时正当一同回营商议对敌良策,怎能听了几句闲言就一蹶不振?” 袁疆听了,双眼含泪,却不说话。长平握住他手,言辞恳切,“家父与舍弟已深入敌前,开埠市,通贸易,一为安定边民,一为取得敌情,都是为了有朝一日收复失地,重整河山,袁兄不愿出一份力么?” 袁疆心情复杂,想起亡兄,终于点头。 汪俞心终于迎来了第二次月经初潮,这次可真是疼了个惊天动地。 闻香做了一堆棉布带子,絮上软软的碎布,针脚细密地缝好,整齐码好摆在床头,又把汤药吹温端来给她喝。汪俞心对汤药已经认命,老老实实喝光,苦得整张脸皱在一起。 闻香边收拾碗盘,边拿蜜饯塞进姑娘嘴里。 “姑娘,刚才我听说陈王的营帐被北人偷袭了。” “什么!” 汪俞心惊得一跳。 “那,那四,那陈王亲眷有没有损伤?” “这个奴婢可不知道,只是听说北狄人率了一支三十人的小队,去陈王练兵的校场杀了一通,陈王手下倒是有些武功好的,两边互有损伤,也没打出胜负,后来北狄大队人马撤出了临江城,他们也随着走了,陈王没有继续追击。” “那也许是没事……” “姑娘,咱们这离临江城还有五十多里,又这么偏僻,就有流寇也是零星几个,不用担心。大公子去杀敌三天,也是一点没伤到呢!姑娘不用怕。” “我没怕,我不怕……” 李胜男,你有没有出事。 忐忑难眠,汪俞心辗转反侧,混沌中恍惚看见李胜男一身是血,在满地尸首中哀哭,把她惊醒,再也不敢睡了。 正好天亮,汪俞心起身去找长平,长平也才起,见她来了,道,“正好你起了,咱们今日回临江。” “哥哥,我四姐姐……” 长平马上明白她的意思,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她没事,我打听过,陈王妃偶感风寒,陈王在行宫陪王妃,身边亲随也都带着,并不在军营。” 汪俞心这才放心。 长平看着妹妹,“你我这般挂念她,不知她可有惦记咱们?” 她肯定是没惦记的了,这个汪俞心还是明白的。 她可记得呢。 “我不喜欢兄弟姐妹,也不想要兄弟姐妹。就我一个人最好。” 袁疆果然随行到了临江,长平给他更名袁立江,安排在通判衙门做个不惹人注目的小吏,日间做些杂务,晚上就与长平绘制北狄與图,标记地名,因他低调收敛,通判府上下始终没人发现他本来身份。 这天两人讨论北狄风俗,讲到婚娶,一般长兄去世,弟弟便可娶了嫂子,接收兄长家产子女,归入自己名下。北狄民风彪悍,也没有贞节观念,这样另嫁小叔的事竟是习以为常。 长平问道,“那兄弟过世,兄长也一般娶回弟媳吗?” “是的,都是一样的。就连北狄皇室也是这样,他们现任大王最新娶的王妃就是他哥哥的遗孀。” 长平啧啧称奇。 又谈到功过赏罚,汪俞心奉母命来给哥哥送单衣,就在一旁跟着听。 “北狄一直崇尚弓马骑射,有功的就赏这是平常的,有过的却也不一定就罚。” 长平奇道,“这是为何?” “北狄大王曾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哪个武士也难免风沙眯眼,两脚抽筋,只要不是阵前怯战,畏敌逃脱,哪怕是投降也可以让他回来辩解,说得明白,情有可原,就找一个武士与他搏斗,三场两胜,赢了就可免罚,照常听用,输了也没有埋怨,该打该杀再无二话。” 长平不禁感慨,“我南周若能如此,想必胜算更大。” 十七 所谓牵羊 谈话间,汪俞心瞥见袁立江脖颈中系的条巾松了,隐隐可见他脖子上有一条红色伤痕细长绕颈。肉皮外翻,像是刀剑所伤。 她一时好奇,多看了两眼,袁立江马上警觉,伸手系紧条巾,遮掩伤痕,起身告辞。 汪俞心问长平,“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他还跟我说笑话,说要认识我呢,现在居然一句话也不跟我说了。这是为什么?” 长平道,“当初两不相识,以为此后再无可能相见,说了句玩笑也不打紧,现如今他在咱通判府任职,又被我知道了他从前的事情,心里难免有点别扭,还跟你说什么话。” “他从前有什么事情?” “不干你事。” “说来听听。” “回去睡觉。” “说说呗。” “你少打听闲事。” “那我明天去问他本人?” “不行!” “那你自己告诉我。” “……” 兄妹俩在回廊下坐,月光如水,整个院落像银色的灯火照射,温凉恬静。 “你知道牵羊礼吗?” 长平轻声问。 “什么是牵羊礼?” 长平面色沉重,“哥哥讲个故事你听。” 这不是个轻松的故事。 先皇兵败之后,迁都许阳,因为走得仓皇,丢下皇妹安平公主与驸马,北狄兵临城下,公主驸马当即被俘。 公主府校尉率领一千死士营救失败,一同被俘。 当时公主与驸马尚未完婚,公主写下退婚文书求北狄放驸马南归,驸马撕碎文书,跪地叩头致头破血流,泣求公主下嫁。在北狄营帐前行大礼,告知天地,结成夫妻。 北狄王子垂涎公主美貌,又意在侮辱南周颜面,将公主抢入帐中,又把驸马捆绑,让他亲眼目睹公主被十数北狄蛮人侮辱。 公主府众将士不堪公主受辱,叫骂于帐外,只求一战身死,换得公主清白之身殉国。 北狄人便想了个法子,说道只要众将依从,便放了公主。 这个法子,就是以刀割颈,破皮出血,再用麻绳为环,拴住脖颈,赤裸上身,背披羊皮,四肢着地,由麻绳牵引,绕帐爬行。 众将为求公主身安,齐齐跪倒,引刀割颈,脱衣披皮,由北狄人牵绳绕帐爬行三圈,被无数北狄男女围观取乐。 戏耍完毕,北狄人才把公主放出,却早已全身是血,不成人形,驸马激愤难当,撞柱身亡。 北狄人犹嫌不够,给公主医治痊愈,留在军营供有功受赏者玩乐,公主寻死多次不成,又怀了北狄孽种,被看管更严,只有绝食一法。忽一日北狄大王得了怪病,听说有偏方要胎儿心血,便命人把公主抓去,取了公主腹中胎儿,以做药引。公主也殒命当场。 自此北狄人每每俘虏南周将士,都要以牵羊礼极尽羞辱,玩乐之后,手脚以铁链束缚,送入草原供牧民驱遣,被俘兵将,多数不堪受辱,自尽者比比皆是。少数从此再无傲骨,如同行尸走肉。 偶有不甘臣服的,千方百计逃出敌营,回到南周却被上官唾骂贪生怕死,从兵册上除名,并通报各州郡不得再任用俘兵降将。 初夏风暖,汪俞心却全身冰凉。 她再也不能告诉自己,得过且过,苟到老死就是胜利了。 她刚刚高中毕业,了解的历史并不多,什么民族荣誉感,命运共同体,不说没有,至少思考的不多。 她生在和平年代,除了新闻,亲眼见过的犯罪现场最严重的就是公交车上有人掏包,没等她见义勇为,小偷已经被人民群众拿下了。最接近绝望的时候,是妈妈出差她把家里钥匙弄丢了进不了门,站在门口哭了三分钟不到,对门的奶奶就给她打了电话报警。 而这里,是随时国破家亡的时代,是生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时代。 她应该庆幸,庆幸穿到了程家,她甚至该感恩。 贵如皇族,倾覆也是眨眼之间,贱如平民,战争中最微不足道的炮灰哪有天眼知道能不能活到下一个日出。 程家有双全父母,给她一个避风港湾,有长兄长平,护她平安周全,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上天厚爱。 长平轻轻抚摸妹妹头顶,“不用怕,有哥哥。” “嗯。” 汪俞心低声答应,依靠在哥哥怀中,从没有这样觉得安心。 临睡前,又拿出李胜男的信看了一遍,她不知道李胜男的选择会对后事有什么影响,只是真心地希望这个老乡能安稳地活着。 活着,原来这样难。 不出她所料,果然又做梦了,梦里李胜男还是上次的样子,满身的血,在尸山血海中哭泣。 醒来后,她没有再大惊小怪,这也许是她心里害怕发生的事情,她这样对自己说。 父亲说了,靖王在练兵,几年之后,就可以打赢这场仗,到时候就天下太平了。李胜男就算不回程家,跟着陈王也不会有危险了。顶多被发现女人身份,闹出绯闻,被父亲打骂一顿,陈王那么喜欢她,肯定会娶她当侧妃,虽然不是正妃,好歹也是皇亲了。以后大不了就看她来一场宫斗,自己就是女主娘家的废物妹妹,帮不上忙,也不会拖后腿的。 你去斗吧,有本事的话帮你的男主角争个皇位来,我也尝尝当外戚的滋味,横行霸道什么的,也挺爽,是吧,四姐姐。 可是皇亲也很危险,万一再有战争,你能不能保全自己呢?如果你也被抓去行牵羊礼,那怎么办呢? 胡思乱想着,汪俞心又睡了。 十八 起风了 平静地过了大半年,汪俞心的生活被夫人安排得很充实,学习,学习,就是学习。 所有她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学了个昏天黑地。 偶尔长平也带她出门转一转,顶多去哪个馆子吃一顿饭。 她也抱怨越来越不自由,长平告诉她,快要有事了,少出门安全。 一听见安全两字,汪俞心立马变成鹌鹑。 只要是安全,让我怎么着都行。 半年以来,李胜男一次也没回来,程老爷来信有命,此事不宜张扬,等他回来再说。 长平与袁立江已经画了一屋子的图,每天对着皱眉,汪俞心有时在院子里坐着,都能听见两人叹气的声音。 看似风平浪静,可汪俞心隐隐觉得,这场仗恐怕要提前了。 最明显的证据,是街上卖胭脂头油的小商贩越来越少,走街串巷叫卖点心零食的也渐渐没了。闻香出去小半天,也不一定买到好吃的瓜果。 她有担忧,却也明白自己做不了什么,能在风雨飘摇的时刻暂时偏安一隅,已属万幸,一切听天由命吧。 本来她也想把脑袋里的知识掏出来帮哥哥点忙,忙乎了很久,她不得不面对现实,论本事,哥哥是喜马拉雅山,她是马里亚纳海沟。 算了,不添乱就是帮忙。 长平所言不差,很快,朝廷颁旨,商贾平民撤离临江以南百里,官眷随驻军留守,不得后退。 下面虽然没有别的话,但是意思很明白,百姓可走,官军不可退。 得知消息,夫人急忙催长平把四女儿找回家,军营毕竟要直面刀兵,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放心。 长平连着去了六七天,四姑娘都避而不见,气得长平当着陈王的面摔了茶杯,到底没能见到。 自从四姑娘到了陈王身边,陈王很少回行宫,一两个月见王妃一次,行宫里的内使纷纷议论陈王恐怕要换一个王妃了。 如今大战在即,行宫里人心惶惶,陈王又许久不回,一些内使心思活泛起来,想着法子讨王妃厌恶,盼着王妃一声令下赶他们出宫。 王妃果然上当,裁撤了一批内使出去,平时王妃十分宽和,这次雷厉风行,消息传出,陈王也很意外,这天特意回行宫询问,夫妻俩久不相见,一见面居然吵了起来,陈王一怒之下竟然说了狠话,责怪她几年无所出,这就让王妃下堂而去。众人大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妃哪能受这个委屈,哭着赶陈王出去,把宫门紧闭,一连几天不肯见人。这皇家八卦本来就引人注目,加上闹得这么大,谁不想多听两句。 夫人却听得胆战心惊,人家夫妻吵架拌嘴,好坏都是家事,可四姑娘掺合其中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紧接着传出消息,陈王与王妃正式分居,行宫内外由州府衙门接管监护,军营将士即日撤离回营,王妃把行宫中原属陈王之物悉数丢出宫门,连带从前几个得宠侧妃也赶出门外,众侧妃跪倒一地,哭求王妃收留,并发誓追随王妃,再不见陈王。 接二连三的奇闻让汪俞心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一天傍晚,闻香来报,后角门有人来找。 汪俞心偷偷去门口,一辆青布小车停在外面,她知道是谁,不假思索上了车。 果然是她。 李胜男一身青衣,掀起围帽,扯下面纱,露出脸来。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要跟陈王一起去前线了,临走来看看你。” “朝廷还没下令,陈王私自领兵出战不会被定罪吗?” “本来定的是今年年底,但是现在有一个绝佳的机会,陈王不想放弃。” “什么机会?” “再过几天,北狄大王会突发心病死掉,他们内部因为争位有三四个月的内乱,陈王趁机偷袭王帐,一定能赢。这样靖王的头功就是陈王的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李胜男没说话。 汪俞心突然明白了。 “你知道剧情。” “原来这不是一篇太监文。” “你是骗我的。” “我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你骗我没意义。” 她转身要下车,李胜男拉住她手。 “你不要生气。”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咱俩本来也是陌生人。” “其实靖王才是主角,他挥军北上,一举战败了北狄,皇帝大喜,封了他做太子。” “哦。” “我看过全文,靖王是个毫无情趣只知道打仗的粗人,根本没可能接近他。陈王就不一样了,他又会礼贤下士,又懂人情世故,是可以跟随的好君主。”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谁是君主跟我都没关系,我又不是女主角,我只想好好活着。” “我就要走了,觉得不跟你说清楚不安心。” “你对我没义务,也没责任,不用告诉我这么多。” “我想告诉你。” “那你说吧。” “陈王是男二,原文里他阵前失察损了大将,被俘敌营,无奈献出王妃换得自由,受了这个羞辱,皇帝才彻底放弃了他。王妃娘家镇国公夫妇痛失爱女,皇帝为了安慰老臣,让陈王娶了程家小女儿续了王妃的位,又让新王妃认镇国公为父,断了与程家的关系,作为对镇国公的补偿。” 汪俞心怀疑自己听错了。 “程家?是我们这个程家?” “是。因为程日安戍边是皇帝下的密旨,让他探查敌情,算是有功的,要走他一个女儿又亏欠了他,皇帝把他两个儿子都封了高官。” “所以你现在跟着他,是为了让他避免犯错,占得先机立功,抢到太子的位子。” “是。靖王要是来了,陈王就没有机会了。我要赌一把。” “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你留在程家平平安安的不行吗?他们争皇位跟你有什么关系?而且你也说了北狄是被靖王战胜的,你能赢得了主角光环?” “我为什么这么做,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不记得了?” 想起来了,她在写给自己的信里说过了。 闷闷地沉默了一会儿,汪俞心说,“你想拼一把,想换个活法,我理解你,也祝你能成功。可我还想说,我们都是普通人,就算你手握剧情,你毕竟不是这里原来的主角,你就这么有把握吗?” “我不相信我穿到这里是没意义的。” 李胜男微笑着说。 “既然我来了,还知道剧情,那就一定有我来的道理。” “好,你注意安全。” 汪俞心不再说话,下车离去。 李胜男从车帘缝看着她的背影,久久不语。 良久,她似乎给自己打足了气,扬声吩咐车夫,“回去吧。” 十九 剧情果然不可逆 几天以后,陈王拔营北上,王妃依旧闭门不出,连送行都不肯。陈王大怒,骂王妃没有夫妻之情,下令命王妃必须随行出征。下属将领苦劝殿下,女子随军不利,陈王不听,坚持要王妃随军,说道夫妻一体,正该祸福与共,万一本王落败,王妃难道要另嫁他人? 王妃传话,她与陈王早就没了情分,陈王见弃于前,有何脸面要求王妃与他同生共死?别说笑话了。 陈王一听更加震怒,下令手下把王妃强请过去,王妃叫骂不止,最后还是被带上路去了。 当时围观的官眷不在少数,回来七嘴八舌添油加醋,不久就传遍了临江府。夫人出门一次就听了满满一耳朵,回家来忍不住唉声叹气,跟长平兄妹反复说担心女儿被殃及。 汪俞心默默听着,没有插嘴。 这事怎么看怎么诡异。 李胜男知道王妃去前线有可能重蹈原文覆辙,她有没有阻止陈王这个行为?既然现在陈王对她这么言听计从,她如果不同意带王妃,陈王又为了什么一定要带? 虽然相处不算久,她还是相信李胜男不会故意害王妃,那就是陈王了。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把感情失和的结发妻子和新宠一齐带上路,这行为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 汪俞心想不通,索性就不去想了。大军已经开拔,说什么都晚了。 不久长原写来家书,他们父子俩打探的情报已经送给靖王,大战在即,叮嘱家里万事小心。 夫人再惦记女儿,也打起精神来,家里上下严加看管,不许随意外出,除了长平每天去衙门,女眷一律呆在内院,中门落锁。 事情在按照李胜男的计划和原文交替发展,陈王抢先起兵,偷袭北狄王帐,一击未中,伤亡惨重,反被北狄骑兵冲入大营,当场拿获。 被俘之后陈王自请献出王妃,北狄人见王妃美貌,遂答应放陈王,许他夫妻最后相聚一次。 陈王在北狄大营中陪了王妃半个时辰,就被赶出来。 王妃不堪折辱,几次寻死都没成功。 陈王回营大哭,发誓一定要救回王妃。手下兵将也义愤填膺,誓死追随陈王。 消息传来,众人无不震惊,明媒正娶的王妃就这样被断送了。 发展到这里,汪俞心不知道李胜男是否满意,在她看来,这样的大事件应该不是人力可改的。否则一开始偷袭就应该成功了。 可是即便提前发兵,结果依然没变,王妃还是被送走了。 接下来的事情更是毫无悬念,靖王率大军赶到,与北狄展开长达两年的对战,期间互有胜负,各自损伤大将,主帅也几次负伤。终于在程家来到临江的第三年秋天,靖王赢得了胜利。 北狄投降,退还国土,放还从前俘虏的降将,抢占的官眷,靖王安顿后续又用了整整一年。 期间长平与靖王有各种事务来往,夫人让他去询问四妹下落,却都没有回音,长平独自骑马找到羌城,依旧没有音讯。 陈王已经回到行宫,因为私自出兵获罪,被罚背门思过。 夫人托人去行宫打探,还是无功而返。 汪俞心越来越频繁地做那个梦,那个李胜男一身是血的梦。 如果她真的看到了结局,那她一定能活着,陈王还没来娶她,还没来告诉程家从此女儿认镇国公为父。 那她现在去了哪里呢。 又转过一年,战事彻底平息,靖王奉旨代陛下在临江犒赏三军。程家父子三人也受到嘉奖,各有封赏。靖王还提到有一位莫逆之交,也是个少年英才,很适合做程家的女婿,愿为程家做个大媒,程日安连连叩谢,应承下来。 回到家中,夫妻对看愁眉。 如果四女儿在家,这门婚事自然是她的。她不在,小五出嫁也是正理,可是她如今音讯全无,算她是生是死?将来她一旦归家,靖王追问起来,嫡出女儿躲避在外,庶出女儿替姐出嫁,这怎么说都不对。 而亲事不等人,几日后靖王邀程日安赴宴,引荐那准女婿给他。 一番相看之后,程日安表示满意,靖王当即拍板,初夏完婚。 汪俞心在家吃着点心喝着茶,突然一个雷砸在头上。 “我我我我我,我不是定了亲吗?” “仲书本来是说好等咱们回宁州就来迎娶的,他也是不惧流言的,可是你不知道,去年他母亲病重,为了冲喜,已经另娶了别人了,我怕你听说难过,一直没敢告诉你。” 这,这算什么事啊。 “靖王做媒的这位,叫周先胜,是个誊篆抄写的文书,跟随靖王也有七八年了,家世清白,只有兄弟两人,他长兄也在军中,已经做到参将,都是受靖王重用的人。” “哦。” 算了,反正都是被安排,嫁谁不是嫁,路人甲要有路人甲的自觉,别老想着瞎蹦哒。 月底陈王奉旨回京领罚,临行前登门拜访程家,说有旨意。 程家上下一头雾水,只有汪俞心知道怎么回事,可是李胜男现在完全没有消息,陈王带来的旨意会不会有变化? 宣旨内官读罢圣旨,程日安夫妇傻了。 王妃被俘……受辱……自尽……愧对镇国公……程家女……续娶……认父…… 这个个字都听的清楚,怎么放在一起就不明白了? 内官收起圣旨交到程日安手中,“程大人,陈王晚间就要来接令爱,天色也不算早,这点子空闲,你们父女赶紧着,说说离别话吧。” 程日安哑口无言,夫人也不知所措。 忽听门外大喊,“四姑娘回来了!” 一家人忙出门去迎,只见一全身素青的女子,头戴围帽,脸蒙面纱,由丫环扶下马车,走了进来。 夫人热泪盈眶,上前叫声女儿,就要抱她,那女子却轻轻避过,掀开围帽,露出双眼,夫人一愣,汪俞心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那女子盈盈下拜,“父母亲大人在上,女儿回家了。” 程日安夫妇心头大震,不约而同地看看彼此,又看那女子,夫人颤抖着问道,“你……你是谁?” 那女子起身笑道,“母亲,我是你的女儿啊。” 二十 我们都是无名之辈 望着眼前陌生的女子,程日安夫妻惊疑不已,当着宣旨内官却不敢多说一个字。 汪俞心慢慢走近,越看那女子越眼熟,等到了她面前,汪俞心一瞬间全都明白了。 那蒙面女子伸手拉住汪俞心,微微笑道,“五妹,你也不认得我了?” 汪俞心全身僵硬,心里一片冰凉,强忍住颤抖,答道,“怎么会不认得,四姐姐,你可终于回来了。” 夫人张了张口,到底没出声。 众人一同回到内堂,那位“四姑娘”对程日安夫妇道,“父亲母亲,女儿许久没回家,二老可有怪罪么?” 程日安已经镇定下来,“为人父母的,所求不过子女一个平安罢了。” 夫人闻言热泪直流,连忙低头掩饰。 “是呀,女儿一切都好,二老也可以放心了。五妹妹,我们回房说会话吧。” 汪俞心僵硬地点头。 一进屋,汪俞心迅速锁上门。 “我姐姐在哪?” “我不就是你姐姐?” “王妃殿下,开这样的玩笑好玩吗?” 汪俞心上前抓去她脸上的面纱,果然是陈王妃。 “五姑娘,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们,以后你的四姐姐就是新的陈王妃了,你们不必再四处寻找她,也不必惦念她了。” 陈王妃看着汪俞心的眼睛,“你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是?” “我明白,也不明白。” 汪俞心心跳如雷,手脚颤抖,“为什么是她?你身边那么多侧妃!” “当然是因为,她有不逊于我的容貌。” “可是她足智多谋,能帮陈王做很多事……” “足智多谋?” 陈王妃重复这四个字,“若她只是足智多谋,便好了。” “什么意思?” “五姑娘,你其实不笨,只是你愿意把你的聪明埋在心里,因为你知道,不合时宜的耍聪明,没有好处。” 汪俞心低声喊,“她是真心辅佐陈王!她只是想好好辅佐陈王!” 陈王妃掏出手帕擦掉她脸上的泪,温柔地摸着她小小的下巴。 “你这个姐姐是什么人,你真的知道吗?” “你四姐姐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她毛遂自荐来到王爷身边,当时王爷虽然欣赏她聪颖,但并没打算启用她,毕竟她的身份特殊,万一被外人发现,王爷也要落个不慎的罪名。” “所以王爷留她在大营呆了几天,便把她送到行宫,给我做伴。” 这是汪俞心不知道的,李胜男没说过这些。 “住了两三日,她就按捺不住,三番五次撺掇我找王爷回来。我当时以为她钟情王爷,虽有醋意,但为了王爷,还是忍下来了。” “后来王爷终于回来,她马上大献殷勤,又是治军又是改制,滔滔不绝说了很久。我是无知妇人,对外面的事懂的不多,看她见多识广的样子也有些佩服。心想如果她一片真心,也未尝不可留下她。” “那为什么后来还……” “因为她想要我的命。” “……” “五姑娘可能不知道,我这个王妃是我自己求来的。” 陈王妃坐在软榻上,轻轻抚摸着手上的白玉扳指。 “当时王爷还没受封,陛下刚刚登基,皇子中一个亲王也没有。我父亲怕我嫁给王爷终有一日会被夺嫡争位之事牵连,始终不肯答应王爷的求婚。王爷求亲不成,卧病不起,我听说之后心急如焚,私自跑到御前,求陛下赐婚。” “圣旨一下,父亲也没有办法,只好作罢,我这才如愿嫁给他。王爷曾发誓此生绝不负我。” “你们两情相悦,怎么后来又有了……” “侧妃?” 陈王妃又是摇头,“你不懂他。一开始我也不懂,为了这个跟他生气,好久都不理他。他见我伤心,才对我说了实话。” “什么实话?” “王爷说,是人就有弱点,有死穴,有了弱点,死穴,就难免会被敌人戳中,到时万事皆休,还谈什么雄途霸业。” “所以王爷不让别人知道他心中爱我,只道他见异思迁,贪恋美色,侧妃娶了一个又一个,住满了我的宫殿。” 汪俞心慢慢明白了,李胜男败在哪里。 她习惯把什么都算计周全,想要步步为营,却没算到陈王对王妃的感情居然是真的。 “王爷暗示她多次,要她劝你哥哥归入麾下,日后必可高官厚禄,可是她眼中只有自己,根本听不出王爷的意思。” “后来她几次说中王爷的计划,又说可以预知未来,王爷试了几次,她都说对了。” “王爷问她能预知多久的事,她总是说年内可以有把握,年外就未必,语焉不详,让王爷很不放心,她又说自己开了天耳,能听到上天示警。” 历来掌权者最忌讳这样的人,这句话一出,李胜男肯定不会有好结果。汪俞心暗骂李胜男昏头,这样的话怎么能随便说! “后来王爷几次问她战事结果,她都说北狄大王病重,正好先下手为强。王爷未敢轻信,借口把她灌醉,她居然说……” 汪俞心预感李胜男一定说了找死的话。 “她说北狄王极为好色,让殿下一定带上我,若有万一,只要献出我,北狄王就会放殿下一条生路。届时殿下就可以趁北狄王放松警惕再次偷袭,稳操胜券。” 王妃如水的目光看着汪俞心,“五姑娘,你姐姐是不是真的开了天耳,我不知道,她有飞天的雄心我却明白了。她说王妃殉难,镇国公必然伤心,王爷可再续娶一女做镇国公继女,又可在陛下面前卖一个惨,勾起陛下怜悯之心,日后与靖王相争也多了一点胜算。” “她这样心狠手辣,又自称有天耳,不是妖孽又是什么。” “你说,王爷怎能容她?” 汪俞心彻底死心了。 在这真实的斗争中,我们都是无名之辈,你以为掌握了天机可以把控一切,其实不过是人家的一颗棋子。 二十一 又一个故知? 傍晚时分,陈王来到程家,请程日安给女儿赐名,割肉。 程日安毕竟经历过大风大浪,心中再多惊涛骇浪,面上还是稳得住,夫人含泪磨墨,请老爷提笔。程日安挥笔写下“平之”二字,递给陈王。 “我夫妇平生所愿,唯有儿女平顺安康,取名平之,愿我儿从此一生顺遂。” 陈王躬身行礼,“岳父,今日离别之后,平之便是镇国公继女,不便再回程家,请岳父千万保重,不要让平之惦念父母。” 程日安点点头,不再多言。 门外三声啰响,有司仪高喊“程家四姑娘程平之出门!” 夫人再也忍耐不住,扑到桌上大哭。 汪俞心扶住夫人,面无表情。 长平得知消息赶回来时,陈王已经起驾回京了。 一家四口相对无言。许久,老爷哑着嗓子问长平,“长原那里怎么样?” 长平闷闷地答“一切如常,二弟说月底可以交托完毕。” “好。好。” 夫人红肿着眼睛,“我的女儿,就这么没了?” 没人回答她。 很快,到了程家五姑娘出嫁的日子,因为是嫁到军营,夫人难免又是忧心。长平安慰母亲,文书并不在常入战场,日常还是很安全的,夫人这才稍稍平复焦虑。 可最焦虑的其实是汪俞心。 这次是真的要结婚了,她紧张得夜夜失眠,茶饭不思,闻香去街上买新鲜的点心来她也提不起兴趣。 包办婚姻太可怕,不知道那人是圆是扁,就要嫁给他,这简直就是赌,还是拿命做赌注,想想就头皮发麻。 夫人见她的样子心里就有了数,安慰她不要多想,女人都要经历这一关,过了这关,以后就好了,成效甚微。 这时夫人又埋怨丈夫,如果早早给儿子娶妻,现在也有嫂子陪陪女儿,免去许多忐忑。 程老爷不以为意,他早就知道,儿子有了功名,婚事多半不能自己做主,未免退婚麻烦,索性就不去相看亲家,只等入朝上班,好姻缘自然就找来了。 取名时,汪俞心提着心肝等待新名字,老爷早就想好了,揭晓答案,安之。既来之则安之,安之若素,安之顺之。拳拳爱女之心表露无遗。 其实三个女儿的名字寓意都很好,除了汪俞心对平之那个有点异样的感觉,只怪她认识一位福威镖局的少镖头小林子。又想到现在顶着这个名字的人,更加古怪。 出嫁当天,汪俞心魂游天外,像是冷眼旁观别人的婚礼,一边默默点评婚礼流程繁琐,一边吐槽吉服沉重,一直到入了洞房,宾客散尽,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刚要脱下衣服好好躺躺,闻香连忙按住她。 “姑娘不要动!” 闻香把遮面团扇塞回她手中,又放下她头顶薄纱,“新郎没来,姑娘不能动。” “可是我累了,我想睡觉。” “不行。” 主仆俩拉扯间,新郎进来了。 闻香帮汪俞心扶正团扇,敛手退下,汪俞心才终于意识到,她结婚了,这向她走来的是她的丈夫。 脚步声近,汪俞心开始紧张,新郎却在几步之外停下了。 “那个,你好?” ? “不好意思,我是外地人,对你们这儿的风俗不太了解,要是哪儿做的不对你别笑话我。” 听这话…… “咳咳!我叫……在下……那个我……我姓周,你可以叫我周先生,因为我的名字是先胜,哈哈。” 汪俞心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呃,咱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可能你也有点紧张,其实我也有点害怕……不是,我是说我也有点紧张,你别担心,我不是流氓,一定不会占你便宜的。” “这样,咱们先熟悉熟悉,交个朋友,你看怎么样?” “我这个人呢,没什么本事,就是写字好看,我们家就我这一个文化人儿,正好被发现了,就给提拔起来了,加上我哥会点武功,我们家就一朝得道了,哎我不是说你鸡犬升天啊!你别误会,我就随口一说!听说你们家也不是一般人家,你爸……你父亲和你哥都是官,那你这也属于高干子女了,这么一说我属于高攀了吧?” 周先胜自顾自唠叨,坐在床上的新娘突然接话了。 “高干子女?” 周先胜吓了一跳,“哦哦!那个意思就是,就是你家门第高,比我家地位高,就那个意思。” “哦。” “那个,小姐,夫人,不是,你能把扇子拿开吗?咱们面对面说话行吗?这你举着把小扇子看着挺古怪的。你放心我不靠近你。” 新娘沉默了一下,把遮面扇轻轻放在床上,掀起蒙头纱,“你也没结过婚啊?” 周先胜想也不想就接话,“嗐!我哪结过婚啊!我都打了二十多年光棍了!有生之年一次情人节都没过过!” 说完才觉出不对,周先胜愣愣地看向床上的新娘。 身穿吉服的少女目光炯炯回望着他,又说话了。 “情人节?东方的还是西方的?” 周先胜“啊!”的一声大叫,胸口起起伏伏,呼吸急促,额头冒出汗来。 “你,你是那个穿……那什么来的吗?” 汪俞心点点头。 “是,你也是?” 周先胜连连点头,激动得手舞足蹈,上来拉住她的手用力摇。 “你好,你好,你好!咱俩算不算老乡?算吧?应该算吧?老天显灵,终于让我他乡遇故知了!” 看他激动的样子,汪俞心也很高兴,这是另一个故知了,想到这,不禁又想起李胜男。她还活着吗?如果她死了,会不会就此回家去了?如果她没死,现在又过得怎么样呢? 二十二 什么是剧情,我不知道。 剧情发展出乎意料,新婚夫妇就这样聊了一夜前情提要。 经过了解得知,这周先胜来的日子也不短了,一直在靖王手底下,开战的时候他还想过跑路,结果没跑成。心惊胆战地跟着大部队,万幸活着苟到了胜利,看来是先胜这个名字彩头好。 后来靖王说给他相了个媳妇,姓程的,又把他吓得差点尿裤子,连连推脱,靖王说姑娘是程家最小的女儿,他才把马上要离家出走的心脏找回来。 “你怕我四姐?” “废话,她可是祸国那个妖……” 周先胜吞下半句没说出来。 “说啊。” “你没看过后面你不知道,你姐姐嫁给陈王之后陈王抢到了太子的位子,后来就登基了,宠她宠得离谱,简直妲己再世。就是不知道为啥她跟你们家断了关系,根本不来往。” 周先胜伸伸腰,打了个大哈欠。 “陈王登基之后封了靖王做将军王,玩的好一手收买人心,有人替他保卫边疆,他就放心大胆地在后方跟你姐姐吃喝玩乐。直到允王造反,逼他退位,靖王勤王护驾没来得及,允王先逼他写了退位诏书,禅让给自己,又下旨卸靖王兵权,靖王一怒之下围了城。” “然后呢?” “然后我困了,我要睡觉。” 他倒头就睡了,汪俞心还没困意。 要不要让他知道,现在这个陈王妃不是她四姐呢?好像也没什么必要了。 谁又能确定原本那个就真的是程家的四女儿。 两人就这样快乐地做起了室友,外人眼里是蜜里调油的新婚小两口,内里是统一战线的外来户联盟。 三朝归宁,周先胜很给汪俞心面子,又客气又殷勤,让丈人丈母娘都很满意,庆幸小女儿总算有了好归宿。 安稳日子没过几天,靖王得到旨意,班师回朝。 作为有编制的部队人员,周先胜没有悬念必须跟着走,新晋军属汪俞心更不用说了,俩人不敢怠慢,迅速整理停当,装车上路。 程夫人来送行,嘱咐了又嘱咐,终于依依不舍地目送着女儿往许阳而去。 她还想着程老爷回京述职时还能相见,然而再见时早已物是人非了。 一路颠簸,走了将近一个月,终于到达京城。 土包子二人组趁着靖王进宫,大营没人管他俩,带着一包钱跑到城里一日游。 又买又吃的,半天功夫钱倒没花多少,人不行了。 汪俞心常年在深闺呆着,走几步路就累了,腿像灌了铅,挪一步都疼。再也没有初中长跑前三的气魄了,果然生命在于运动。 周先胜比她强点,毕竟跟着靖王,武功先不提,运动量还是有的。 见她拉了胯,周先胜拖着她进了一家酒楼,找一张靠近围栏的桌子坐下,吃饭之余还能看看街上的热闹。 汪俞心必须承认,周先胜是个合格的游伴,出钱出力还这么体贴,只要性别不卡那么死,做闺蜜完全没问题。 一桌酒菜摆上来,两人开吃。 京城毕竟是京城,从吃上就能看出来了。很多食材在临江别说吃,连见都没见过,更不用说烹饪方法这么精巧,两人就是没穿过来也都是普通人,哪有机会见识这么好的东西。 其中一盘包心菜,看起来平平无奇,两人都没看出特别,一旁上菜的小厮手提铜壶浇上热汤,眼见那小小的菜心就像花朵一样慢慢绽开,露出花心,热气升腾,香味散出,竟然闻不出是什么肉炖的汤香气这么浓郁。 土包子二人组相顾无言,只有默默干饭。 吃得正高兴,对面的花楼人声鼎沸,看过去熙熙攘攘,楼下也围满了人,像是在等什么人露面。 正好占据地利,两人不用买票看得也清楚。 少时对面楼上出现一个满头金饰的女人,体态稍微有点胖,身穿花袍,浓妆艳抹,手里还有一条鲜艳的手绢。 看这打扮,周先胜看了看汪俞心,汪俞心也看了看他,这,“是那个那个?” “好像是吧?” 那边胖女人开了腔,“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们家姑娘早已定下了规矩,先由老妈子我出价,各位随意加价,加到最后无人再加,那位就是胜出者,我们家姑娘自然会陪你吟诗喝酒,做三日夫妻!” 现场直播青楼女子做生意,两人都没见过,立马来了兴趣,扒着栏杆瞪大眼珠子往对面看。 那老鸨子出价十贯钱,楼下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始加价,有加一贯的,有加两贯的,也有加十贯的,热闹极了。 汪俞心捧着一碗不不知道什么羹,边喝边拿胳膊肘戳周先胜,“哎,你不凑凑热闹?” 周先胜瞪她一眼,“你有病?有给自己老公找小三的吗?” “开玩笑嘛。” “欠抽。” 这时楼下加价声渐渐少了,只有两三个人还在较劲,价钱已经到了五十贯。有人嚷嚷,“妈妈,这价钱都这么高了,你女儿总要露个相让咱们瞧瞧吧!咱们也帮着抬价了啊!” 老鸨子一听,咧嘴笑了。 “好好,不能让诸位白白花了钱,这就让我闺女出来见见!” 说罢拉开身后小门,一个头戴白色围帽的女子款款走出来。 她刚一现身,周先胜和汪俞心惊得同时站起来。周先胜更忍不住脱口而出,“旗袍?” 只见对面那女子身穿一件湖蓝色旗袍,旗袍不同于当朝宽衣长袖的风格,紧贴身体,把她玲珑浮凸的身形显露无遗。 这形象太过惊世骇俗,楼下一时间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加价声又喧闹起来。 汪俞心和周先胜面面相觑,不知道对面那位是什么来路。 慢慢地,众人又败下阵来,只有两个人还不肯放弃。 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决出胜负,决胜局价钱停在九十五贯钱。 花楼上那身穿旗袍的女人轻轻掀开围帽,露出脸来,轻启朱唇道,“公子请上楼,小女子恭候大驾。” 汪俞心手里的汤碗“哗啦”一声从二楼掉落到街上,粉身碎骨。 二十三 回去还是留下 周先胜追着汪俞心跑下楼,对面人群拥挤,她根本进不去,站在外面干着急。 “你怎么了?她是谁啊你们认识?” 汪俞心不回答。 人群散去,汪俞心赶紧进去,门口两个小厮拦住她。 “这位娘子,我们这里不接待女客。请留步。” “我找人!我找刚才楼上那个姑娘,我们是朋友,她认识我,你让我上去!” “那娘子能说出她的名字吗?” “我……” “娘子请出去吧。我们地位低贱,不配娘子贵足踏入。” 周先胜见她脸色发白,连忙拉着她, “你先别急,咱们慢慢想办法,总能见到她的。” 汪俞心很难受,当初知道李胜男被陈王出卖时她也很难受,现在竟然分不出哪一个更让她能接受。 周先胜上去打听,不多时回来,“我问到了,她刚来这里不久,是羌城那边的曲班子带着来的,班主得病死了,她就叫这家的老鸨子买过来了。有个花名叫红巾。” “红巾?” “你别着急,既然知道了,就不怕见不到,咱们先回去,过两天再来。” 恍恍惚惚地回了营地,靖王已经领了赏,手下也有很多受封的。周先胜得了个闲差,城中一户小房子。靖王说能有个一两年的空闲,让大家都好好歇一歇。 搬家很快,住进小院才两天,手下人就收拾完毕,从外面买了几个老实奴仆给汪俞心使唤。 来了这么久,汪俞心还是不太习惯指使人,除了一直跟着的闻香,再也不愿意让人进她的屋里。 周先胜看她没精打采的,知道她还惦记花楼上那个姑娘。 这天下了差,天色还早,周先胜带她出门去,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花楼。汪俞心不由得看他,周先胜笑着说,“我知道你的心思,这两天已经在约了,人家生意太好,预约太难了,没办法,只好花钱走后门插队了!今天你的预约到了。” 汪俞心又惊又喜。连忙道谢,周先胜摸摸她的头,“你别愁眉苦脸的就算谢我了。” 这次门口的人换成了老鸨,笑脸相迎地把二人引上楼,边带路边介绍。 “我们红巾是才来不久,但是客人都喜欢她!她也不像别的人,认识几个字就扮清高,立什么作诗啊对联啊的臭规矩,只要给钱,什么都好说!这刚见客没多久,爱找她的熟客都排到城门口了!这位周相公出手大方,原意给双倍的价钱,红巾二话没说就应下了,要不您还得再等半个月呢!” 楼上尽头的房间,门关着。 老鸨拍拍门,叫了声“闺女!”里面应了一声,门开了。 四目相对,汪俞心红了眼圈。 周先胜往老鸨手里又塞了些钱,老鸨喜笑颜开地走了。 屋中那美貌女子淡淡地笑着,“二位贵客,快请进来坐。” 周先胜把汪俞心按到座椅,自己也挨着她坐,那女子见状笑道,“相公好有意思,莫非我一个女人还能把你娘子吃了不成?这么寸步不离的,果然鹣鲽情深。” 汪俞心推推周先胜,“你去外面等我。” 周先胜不肯,“你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诉我?” “我没有秘密,可是我们两个人有秘密,你不能听。” “好吧。” 周先胜起来,“我就在门口等你。” 看他关门出去,汪俞心低声问,“你是怎么回来的?” “就那么回来了。” “那你怎么到这种地方了?” “这种地方有什么不好吗?” “李胜男!” “干什么?” “你活着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要这样来京城?你想做什么?” 李胜男给她倒了一杯茶。 “我为什么来京城,当然有我的原因。至于那个家,对我没有任何意义,回去干什么。最好的结局,就是像你现在这样,嫁一个安排好的男人,庸庸碌碌过完一生。这不是我的理想。” “那你的理想能实现吗?陈王都可以出卖你,你还想依靠谁?” 提到陈王,李胜男脸上终于有了不一样的表情,隐隐的恨意浮现出来。 “陈王。他以为他解决了我,就赢了。哼。” “你别再掺和他们夺位的事情了,太危险了。就悄悄地离开,过平凡的日子,不好吗?” “过平凡的日子?” 李胜男怜悯地看着她。 “你真是小孩子。平凡的日子哪是我们过的?你别忘了咱们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是纸片人,咱们是真人,你就甘心这么被安排了?他们再聪明再厉害也是纸片人,我可是手握剧本的,这样的身份你让我做一个普通人?” “可是你被纸片人算计了。” 李胜男微微一顿, “那不算什么,一时的胜败而已。我有剧本,我一定能成功。” 汪俞心理解不了她。 “你有剧本,那又怎么样?陈王把你卖了,现在陈王妃用的是你的身份,你想再来一次,用什么身份?你还想做什么?你还能做什么?” “我要报仇。然后把他拉下马。” “你现在的身份怎么可能做到?” 李胜男笑笑,“还有允王呢。你不知道允王,允王是……” “别说了。” 汪俞心不想听了。 “你有剧本,你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你也可以选择你喜欢的路。” 她盯着李胜男,“可是你这像不像是作弊?” “什么作弊?” “我们都是外来者,就像新生儿一样,面对这个全新的世界,你手握剧本,做着你认为最正确的选择,这我没意见。可是我想说的是,你不能确保失败了你会不会真的死掉,我是说,你在这里死了,会不会现实世界里也活不过来?你这么胆大,是不是笃定了这是虚拟世界,不会真的死?那万一真的死了呢?” 李胜男听得直皱眉。 “你在说什么?这里死了当然不是真的死了啊!他们会死,因为他们不是真人。我们跟他们不一样啊!我们最坏也就是回去,怎么可能真的死?你现实中还在快餐店里坐着,我现实中还在公司午睡,那种情况怎么个死法?怎么会死?” “那你怎么不自杀回去?” 李胜男被问住了。 她舔舔嘴唇,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跟你不一样。你是有妈妈疼的幸福孩子,我是爹不疼娘不爱的赔钱货。如果可以在这里过得好,我不想回去。” 她用下巴示意门外,“你不也嫁了人,准备留下了吗。” 汪俞心没有解释周先胜,她觉得她跟李胜男的分歧不止一点点。 “我想回去。可是我不知道在这里死了能不能真的回去。所以我不敢冒险,我要小心地活着,万一没有回去的办法,这里就是我新的人生了,我不想糊里糊涂的就死了。” 李胜男点点头,“你不信就不信吧。总之我有我的计划,你别干涉就行。” “我没想过干涉你。我只是以为你受了很多苦,想把你救出去。现在看来你并不想离开这里,那就算了。”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的好意。” “不用客气。” 出了花楼,汪俞心一路沉默。 周先胜连讲了几个笑话逗她,她也没反应。 到了家门口,汪俞心问周先胜,“你想过这后半生怎么过吗?” 二十四 逃离主线剧情 周先胜有点意外,这些日子两人在一起,虽然不算亲密,也是有说有笑的,今天她的样子实在消沉,让他有些不安。 “你怎么了?” “说话呀?你有什么心事?我们是战友,你还要瞒着我吗?” 汪俞心恹恹地,“她想做大事,我想活下去,你呢?你的目标是什么?” 周先胜想了想,“开心。我想开心。” “你不想回去吗?” “不是不想,是不知道怎么回,不敢轻举妄动。既然这样,就开开心心地过一天算一天呗。” “你说的有道理。” 一路无言。 第二天,汪俞心很正经地跟周先胜说,她想离开京城。 “为什么?” “我害怕。万一有一天发生变故,咱们这样的炮灰注定要完。不如躲远一点,还能多活几年。” 周先胜想了想,问她,“你想去哪里?” “哪里我不知道,我对这里根本一无所知。只是我觉得,京城不是个安稳的地方。” “我考虑一下给你答复。” “好。” 周先胜没让汪俞心等太久,两天之后就给了她答案。 “我们去颖川。” “那是什么地方?” “靖王的属地。离京城五百多里,偏僻,安全,符合你的要求。” “你怎么跟靖王说的?” “我说我算出自己今年有一个大劫,需要找一个僻静的地方避祸。” “他能相信?” “他信了。” 过程顺利得反倒让汪俞心有些不敢相信。 “你真的愿意离开这里吗?” 周先胜笑笑,“我知道你的意思。男人都有英雄梦什么的,对吧?你放心,我没有英雄梦,也没想过当什么风云人物,只要咱俩能平安,在哪生活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我有嫁妆,很多钱,一定够生活的,不用你奔波劳碌赚钱。” “说什么呢!” 汪俞心头顶被轻轻拍了一巴掌。 “那是你的嫁妆,我怎么能花呢?况且我也不是穷光蛋啊!靖王给了我不少钱,我还会给人算命,以后咱俩肯定能奔小康。” “算命这种事情不都是两头堵吗,要是定居下去,还是别干这个了,早晚被拆穿。” “你放心吧,我还没失过手呢。” “吹牛吧。” “你不信?” 汪俞心摇摇头。 周先胜向她伸手,“来来来,把手给我,先生给你免费算一次!” 汪俞心并不信他,但还是把手给了他。 “嗯,三条主路都很轻,你的人生目标不明确,很容易被外因影响。” 汪俞心翻了个白眼,嘴角微微勾起。 “废话,我都到这里来了,可不是被外因影响的吗,你不也一样?” “这可不一样。你的手纹又细又轻,远看像用笔描的一样不明显,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说明你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需要一个强大的后盾做依靠,要不然一定会被时代的巨浪湮没。” “大哥,咱们就算没到这来,也是茫茫宇宙里的尘埃好吗?谁能主宰世界啊。” “那你看看我的手。” 汪俞心扒开周先胜的手,手纹很深,除了三条主路,还有一些细小的纹路缠绕。 “这是什么意思?” “这代表我比你聪明。” “你就胡说吧!” 启程的日子,周先胜军里的战友来送行,金银细软送了满满一车。两人上路后时时担惊受怕,唯恐被蟊贼打劫。 途径和县,周先胜带汪俞心去参观了一座古庙,相传十分灵验,有求必应。 汪俞心以前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现在却很诚心地跪倒叩拜。 周先胜插好香,笑着问她,“你求了什么?”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不告诉你。” “我又不笑话你。” “说出来就不灵了。” 颖川果然如周先胜所说,是个很适合避难的地方,官道只有一条,进了腹地更是颠簸不已。汪俞心从小就没怎么晕过车,这次狠狠吐了一场。 打前站的回报,落脚处已经打点好,傍晚就能抵达。 几时下车,怎么进屋,睡了多久,汪俞心一概不知。醒来已经半夜了。 周先胜挑亮油灯,扶她坐起,喂她喝了点水,终于有了点精神。 “怎么样?还难受吗?” 额头尚有余热。 “好多了。” “明天咱们一起出去转转,了解了解环境,少说要住两三年呢,得熟悉熟悉。” “好。” 汪俞心睡足了,现在不困了,周先胜看起来也很精神,两人索性找出棋盘,玩起五子棋。 几局下来各有胜负,汪俞心有些饿了。 周先胜招呼一声,有婢女送进热粥小菜,两人简单吃了些,汪俞心被他按倒在床上,盖紧被子,“睡一会儿吧,天亮了再起。” 也许是离开了京城,也许是身处乡野,总之,汪俞心非常安心,睡得也很安稳。 周先胜真是一个周到又体贴的伙伴,衣食住行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汪俞心只用了几天就完全适应了颖川。 白日里游玩踏青,夜间自己动手做吃的,如果不考虑网络通信,惬意程度真让她乐不思蜀了。 这天两人正在认真研究烧烤和火锅的合理性合并,外面传来消息,允王驾临颖川,府衙各级官员都出去迎接,下令百姓戒严,不得随意外出。 “允王?” 汪俞心不由得想起李胜男。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思忖间,周先胜已经起身更衣, “干什么去?” “我有官职,按规矩也要去迎接。” “哦。” “不会太久,我职位低,见一面就回来了。” 汪俞心点头。 周先胜去的果然不久,晚饭时分就回来了。 汪俞心见他神色不对,问他原因。 “允王知道我会星象易卜,要我当他的小弟。” “他要你给他算命?不可能吧。” “当然啦。一个皇子,做什么事情肯定都有长远打算的,何况他还是以后要造反的皇子。” “那你怎么办?” “他现在暂时应该不会逼我站队,要造反也要陈王登基之后。我估计他是想要造势吧。用我这种妖言惑众的给他造反做个铺垫。我看他手下这样的人不会少。” 看来逃离也不容易,毕竟穿越者注定要与主角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