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雷声隆隆,雨如瓢泼。 京城近郊的山间,一列官兵在这雨夜里纵马而过。 忽然间,身侧的山林里,仿佛惊鸟振翅,传来一丝轻微的动静。 “吁——” 为首的官差勒停了马,一双如鹰隼的目撇向林间,“去看看。” “是。” 整顿有素的兵卫点起火把,很快在山间分散开。 那是裹了油毡布的火把,雨侵不灭,所照之地亮如白昼,借着火色望去,甚至能瞧见这些官兵衣摆上绣着的雄鹰暗纹,他们身形快如飞梭,如一张网一般在这山野间无声铺开,要叫藏匿山中的鸟兽蛇虫通通无处遁形。 崔芝芸躲在矮洞里,见了这副情形,不禁发起抖来,她努力掩紧自己的唇,抑制着不要呜咽出声——适才青唯离开时,提醒过她绝不可轻举妄动的。 可是,只要是稍有点见识的人,便可知这一支在山间搜寻的官兵,并不是寻常的官府衙役,而是只听命于帝王的天子近卫,玄鹰司。 这已是嘉宁三年的初秋了,自新帝继位,已许久不曾动用这支臭名昭著的近卫,今日忽然出现在京郊,不知是生了什么大案。 少倾,矮洞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崔芝芸抬眼望去,洞前枝蔓被轻轻一撩,一个身覆斗篷的女子闪身进来。 她的兜帽压得很低,遮住大半张脸,打眼望去,只能瞧见她苍白的下颌。 “青唯。”崔芝芸一下握住她的手,“我们、我们为何竟惊动了玄鹰司?” “可能是我适才探路时惊扰了他们。” “那我们……还能逃吗?” 青唯摇了摇头:“逃不了,他们耳力十分敏锐,恐怕早已察觉出此处矮洞的蹊跷。” 眼下不搜,只不过是担心有漏网之鱼,想先行把整座山锁入他们的大网之中。 “那怎么办?”崔芝芸脸色一白,颓然跌坐在地,“难道只剩死路一条了?” 她望向矮洞外,细如断线的雨丝。这雨丝好像蛛网,要把她们困死在这昏洞之中,又好像刻漏,一滴一滴催命夺魂。 崔芝芸想不明白,为何一夕之间,自己竟会从一个千金小姐,变成了一名杀人凶犯。 她出生陵川,父亲是当地一名富商,后来经一名高官指点,迁居到岳州做生意,端的是官路商路两厢亨通。 她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平生至今,除了姻缘,可说是没有半点坎坷。 她的姻缘是自幼定下的,亲家姓江,是京里的人,因为两地相隔,渐渐断了来往。本以为这段姻缘也将不了了之,去岁入冬,对方忽然来了一封信,听闻还是她那位未婚夫婿亲自执笔,称是聘礼已备好,只等迎娶崔芝芸为妻。 彼时崔父拿了这封信,嗟叹再三。 他知道芝芸早已有了真正相许之人,对她道:“你若实在不想嫁,为父寻个由头,写信帮你回绝了就是。” 信还没写成,家里就出事了。 官府连夜来了人,带走了父亲与一家老小,连原因都不曾交代。后来,崔芝芸也是从邻里街坊的口中听来了些细枝末节。 “听说是你父亲早年经商时犯下的旧案,案情不得了哩。” “拿走你父亲的,不是知府老爷,是京里来的大官!” 还有人阴阳怪气,“怎么一家子都要受审,唯独你跟你那个小姊妹平安无恙呢?” 那人语气嘲弄,言下之意,不过是猜测她仗着美貌,行了些不可告人的腌臜事。 一家人受牵连是事实,亲人被关在大牢中日夜受审也是事实,甚至连从小照顾她的乳娘也被捉了去。 崔芝芸尚记得那些官差上门时,父亲指着她,哀求那位京里来的紫袍大人:“草民子息单薄,平生只得这么一个独女,求大人饶她一命。小女、小女早已许了京城江家,有来信为证!” 待紫袍大人验过信,父亲又指着青唯道:“她是我长兄之女,寄养在我膝下,她什么都不知道,大人尽可以去查。” 父亲被拖走时,连声“冤枉”都没喊,只恳求青唯道:“你一定要把芝芸平安送到京城。” 青唯只长芝芸一岁,就算幼时漂泊在外,会些三脚猫的功夫,也不过是弱流之辈,此去京城,山一重水一重,崔芝芸不知道,父亲为何要把这样险难的任务交给她,后来才明白,大概周遭亲邻里,已无人可堪托付了吧。 昔日父亲的亲朋好友怕受牵连,皆是对她闭门闭户,稍稍好心一些的,便多说一句:“反正袁大公子喜欢你,你又何必矜持?” 也有人自以为忠言逆耳,“此去京城,迢迢数百里,你们两个女子如何上路?再说了,你京中的那位未婚夫婿臭名昭著,你若嫁了他,何尝不是从泥潭一个出来,又摔进另一个泥潭?还不如跟了袁大公子。” “便是你在京城还有亲人又怎么样呢?你父亲犯下大罪,那些亲人未必会收留你。” “听说袁公子请了媒人,要为你与他说亲了,你跟了他,也算有个着落,你就算不为了自己着想,也该为了你那个小姊妹着想,她生来命苦,你跟了袁公子,她日后好歹有个遮风避雨的屋檐。” 这些“肺腑之言”崔芝芸一句一句地听了,可是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是,她那个未婚夫婿臭名昭著,可那袁文光便是好人么? 那才是实实在在恶霸,欺男霸女,恶贯满盈! 父亲出事以后,若不是官府的衙差还常在崔宅外巡视,只怕袁文光早就带着人闯入家中了。 崔芝芸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上京。 不是为嫁人,而是为了父亲,就算无法平冤,起码要知道父亲是因何获罪。在岳州问不明父亲的案情,那么就去京城问。 - 两个女子趁着夜色上了路,一路为甩开袁文光的尾随,时停时走,时掩时藏。 到了京城近郊的驿馆,青唯跟驿官借了马,去附近的集市上采买用度。 她们本以为已彻底甩开了袁文光,谁知正是青唯离开的这大半日,袁文光也到了驿站歇脚。 他跟了一路,最后居然跟丢了美人,狼狈之余,跟驿官要了烈酒大肆狂饮。正喝得酩酊,与井边打水的美人不期而遇。 青唯不在身边,崔芝芸看到袁文光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 这是郊外,附近只有无尽的荒烟蔓草。她仓皇之中不辨方向,只记得四周的草越来越深,越来越密。 而袁大公子似乎很满意这场追逃,寻而不得的狼狈一扫而空,他像一只猛兽,充满玩味地看着自己的猎物在逃命中脱力,他盼着她挣扎,最好是在他身下挣扎,这样拆吃入腹时才有意趣。 他吩咐跟来的小厮:“你们在这里等着。”然后一步一步逼近自己的猎物。 崔芝芸也不记得自己逃了多久,只记得他满口的酒气混杂着旁边水荡子的青苔味直令人作呕,他喘着粗气,俯在她的耳边对她说:“美人儿,从未有一个姑娘如你这般,让我日思夜想。” “美人儿,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开始肖想你了,这么多年了,咱们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 “芸芸,别逃了,你父亲犯下的是重案,他回不来了,从今往后,爷就是你的家。” 她仰起头,看着天幕低垂的云。 裂帛之音仿佛在她心上撕开一道口子,将她与过去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一刀斩断,一下子,这些日子压抑着的不甘、委屈、愤懑,通通涌到心头,化作蓬勃的怒火。 什么父亲回不来了?不是他塞银子给官府,让父亲再也不要回来的么?若不是他,自己来京的这一路,也不会如此坎坷! 怨怒之下,崔芝芸竟奇异地冷静下来,她悄悄地抽回挣扎的手,摸到了一柄藏在后腰的匕首。 每次青唯离开,都会将这柄匕首留给她。 她再三叮嘱她:“若非遇到难得过不去的情况,这匕首等闲不出鞘。” 还有什么情况比能眼下更难呢? 崔芝芸悄然取下匕首,撬开匕鞘,在袁文光最不设防的一刻,对准他的腹部狠狠一刺。 出乎意料地,她竟没遇上多大阻力,那匕首如入无人之境,在袁文光反应过来前,已整身没入他的腹中。 崔芝芸愣住了。 她是个从小养在深闺的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能手持匕首轻易伤人,多半还是这匕首之功。 这匕首,削铁斩金,匕刃之锋利恐怕世间难寻。 袁文光腹部溅出的血沾了崔芝芸满身,惊骇之间,她竟记得扯下荒草去堵袁文光的口,以防他叫喊出声,引来远处的小厮。 随后她便没命地逃,她也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里去,险些被凌|辱的后怕与杀人的惧骇在她心中交织成一团乱麻,她在荒草地里仓惶而行,直到彻底脱力,昏死过去。 崔芝芸是被人唤醒的。 幸好,率先找到她的不是小厮,不是官兵,而是青唯。 她睁开眼,入目的便是那一袭熟悉的黑衣斗篷,与遮住半张脸的兜帽。 崔芝芸一瞬间泪眼婆娑,她惶然道:“青唯,我好像……杀人了,我杀了袁大公子。” 青唯看到她这一身的血,早已明白了一切,她道:“芝芸,你且记住,你没有杀人,今日我们一直在一起,没有分开过,你也从没有见过袁文光,明白吗?” 崔芝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看着青唯。 她总穿着宽大的黑衣斗篷,斗篷下的身躯却纤瘦单薄,这份掩藏在黑衣下的单薄,如今就是她全部的主心骨。 崔芝芸一下子扑入青唯怀中,泪如雨下,“阿姐,你怎么才回来——” 她们这一路行来都带着帷帽,驿官、车夫、店家,未必就看清了她们的真容,加之为了甩开袁文光,她们并未全走官道,沿途遇到的人,未必就能知悉她们的行踪,因此,哪怕事后袁家的小厮告到官府,只要她二人咬定一直在一起,从未见过什么袁大公子,双方各执一词,官府就难以断案。 没有人看到她杀人。 不,她要相信,她从没有杀人。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们本想暂避风头,从山间绕回到官道,做出正上京的样子,没成想才一日过去,就惊动了玄鹰司。 …… 矮洞外搜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概是玄鹰司封锁了整座山,往她们这里来了。 崔芝芸浑身都在发颤。 青唯借着枝蔓的间隙朝外一看,火把的光已蔓延到三丈之内。 “不能再躲了。”她捉住崔芝芸的手腕,“我们先出去。” “不、不……”崔芝芸惊骇交加,反握住她的手,“出去了,就没命了。” 雨还在下,轰隆一声惊雷炸响,崔芝芸巨骇之下,话语哆哆嗦嗦地从齿间逸出来,“定是、定是那驿官、车夫,记住了我们的身形,报了官。这些玄鹰卫,定是来抓我们的。破绽太多了,青唯,我们瞒不住的。出去了,我只会是死路一条……” 青唯道:“才一日过去,就算是玄鹰司,未必能查得这么快。再说袁文光不过中了一刀,人未必就死了。” “未必……死了?”崔芝芸愣愣地看着青唯。 她还是害怕,未必死了,也未必活着,他被堵了嘴,遗留在这荒郊野外,等被找到,或许血都流干了。 青唯的嘴角动了动,却没有多说,因为洞外的脚步声已近在耳畔。 洞前枝蔓一下被撩起,火光霎时蔓延进整个矮洞。 “什么人?出来!” 第2章 第二章 雨砸在官道上噼啪作响,一名伍长将青唯与崔芝芸带到官道上。 卫玦高坐于马上,淡淡扫了她们一眼,慢声开口: “只这二人吗?” “回大人,卑职找遍了山间,只找到了这两名女子。”伍长拱手道,“她们似乎是在山间的矮洞里避雨,卑职见她们行踪可疑,将她们带了过来。” 可疑? 卫玦一双鹰眼微生波澜,前行五里就有驿站,后退十里还有客舍,深更半夜,两名弱质女子,好好的官道不走,偏生要到这山间避雨,岂止可疑,简直古怪至极。 他垂目仔细看向这二人。 雨比方才稍细了些,被火光照着,犹如霞雾。 这层霞雾笼在崔芝芸身遭,衬得她明艳娇柔,卫玦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掠而过,停留在另一人身上。 她穿着宽大的黑衣斗篷,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即便如此,身后竟然还背了个挡脸的帷帽,仿佛她这张脸,必然不能被人看到似的。 “你二人为何夜半隐于山中?” “回大人的话,”青唯道,“民女的叔父获罪,民女带妹妹一起上京投奔亲人,夜里忽逢急雨,所以避于山间矮洞之下。” 卫玦听了这话,看了眼来路的方向。 南边来的,获罪? “你们姓崔?” “……是。” 卫玦扬了扬缰绳,驱马来到她身侧,语气冷下来:“崔弘义所犯重罪,朝廷下旨严查,一家上下盖不能幸免,你既是他亲人,不伏法也就罢了,还帮着罪犯之女脱逃,你可知罪?” “大人明查,民女与表妹不是脱逃。” “不是脱逃?” “只因妹妹与京城江家有婚约,办案的钦差才准允我们姐妹二人上京。” 卫玦紧盯着青唯斗篷下的半张脸,忽地朝一旁伸出手,“刀。” 一名玄鹰卫应“是”,呈上一柄身长三尺,镂刻着玄鹰展翅暗纹的云头刀。 卫玦将刀握在手里略微一掂,慢声问道:“近来京中生了大案,你二人可曾听闻?” “大人说的大案,”青唯掩在斗篷下的声音稍稍迟疑,“是指我叔父的案子么?” “矫言善辩。”卫玦冷哼一声。 他注视着青唯,握着刀的手腕倏然一振。 刀刃出鞘,寒芒如水,在雨夜里一闪,当头就朝青唯劈去。 崔芝芸被这急变吓得惊叫出声,一下子跌坐在泥泞的地上。 刀锋争鸣袭来,在离青唯头骨的毫厘处堪堪停住,兜帽被斩成两半,伴着数根断了的青丝,朝两侧滑去,露出一张脸来。 “这……” 相隔最近的伍长骤然退了一步。 其余玄鹰卫饶是训练有素,见了青唯的样子,也不由目露惊异之色。 她的左眼至眉骨上方,覆着一片红斑,皮肤薄极了,透肤而下,可以看见浅青血纹。 她垂眸立在雨里,不知是红斑太可怖,还是夜色太深,掩去了她目中的狼狈,就这么一眼望去,倒像是刀斧加身亦能岿然不动的妖魅似的。 卫玦眉头紧蹙,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顺着斗篷的领襟,一路往下,落到她垂在身侧的手。 手指一直在微微发颤。 卫玦见了这手指,紧抿的嘴角才松弛下来。 深更半夜,一个女子遇到这么一大帮官兵,非但不怕,面对质问还能对答如流,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只肖稍稍一试,才知是强装镇定罢了。 这是多事之秋,朝廷章何二党闹得不可开交,陈年旧案牵涉了一大票人,昨日关在暗牢里的一名重犯又被劫了,他受圣命彻查劫狱案,一路循踪而来,可惜除了这两名女子,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京城江家。”卫玦咂摸着这四个字,语气平静无波,仿佛方才劈刀斩青丝的一幕没有发生过。 他看向崔芝芸,“与你定亲的人是江辞舟?” “是……” “那么你们此行是要前往江家。” “不、不是……”崔芝芸还是怕,几乎是嗫嚅着道,“先行……前往高家。” 卫玦没有再问,玄鹰司耳目灵通,这其中的缘由他知道。 高家是刑部髙郁苍的府邸,他的娘子罗氏与崔芝芸的母亲是亲姐妹,后来各自嫁了人,两家同住陵川那几年,府邸门对门,院接院,简直亲如一家。 反观江家,江逐年老来脾气愈发古怪,连年来净生恶事,他的儿子江辞舟更是臭名昭著一介纨绔,若不是有太后庇护,门楣只怕早就衰败了。 崔芝芸上京应当是为她父亲的案子,去高家才是正途。 卫玦勒转马头:“走吧。” 雨水稍止,青唯扶着崔芝芸从泥地里站起,看她溅了一身泥浆,脱了斗篷给她。 还没戴帷帽,一名的玄鹰卫就拿着铜铐过来了——玄鹰司夤夜出行捉拿要犯,这两名女子行踪可疑,被当作嫌犯处置。 此地距京城十多里路,到了城门口,已是天色微明。大周以文立国,民风开化,城里虽设宵禁,但是并不严谨,若有城民漏夜出行,达旦畅饮,巡卫的至多申斥几句,尤其流水巷一带,有些楼馆通宵挂牌,上灯点火,巡检司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今日不知怎么,晨光尚是熹微,要进城的百姓就在城门外排起长龙,城门处设了禁障,武德司增派人手,正在一个一个排查。 司门郎中遥遥见了卫玦,提着袍,上来拱手道:“卫大人夤夜办案,辛苦了。” 卫玦问:“查到可疑之人了吗?” “抓获了几个,尚未细审。” 卫玦吩咐一旁的伍长:“你去看看。” 一夜雨水过去,晨光虽稀薄,却有初晴的敞亮,城门口排队的百姓等得聊赖,见到一列气势煊赫的官兵,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最引人注明的还是其中两名女子,她们的手被铜锁铐着,一人娇美,另一人左眼上覆有红斑,十分古怪。 这些百姓的目光在青唯的脸上停留片刻,窃窃私语起来。 “大人。”青唯垂目立在卫玦马后,待他与司门郎中说完话,唤道,“大人能否准允草民把帷帽戴上?” 卫玦听了这话,勒转马头,看了青唯一眼。 她的斗篷早脱给她的小姊妹了,浑身上下只裹着素衣,显得十分单薄。问出这话,她自己也困窘,紧抿着唇,低垂着头,尤其是那双被铐在身前的手,似乎觉察到他的目光,手指还微微蜷曲了一下。 但那红斑还是扎眼,真是丑,想不注意都难。 卫玦收回目光,并不理会她。 过了一会儿,适才去城门口问话的伍长回来了,称是已将嫌犯悉数送去了玄鹰司,又说:“高府的当家主母也来了,所说的与崔氏二人交代的无二,她称崔氏上京前,给高府去过信,卑职查看过信函,并无疑处,崔氏二人应当与劫狱案无关。” 卫玦颔首:“放人吧。” 铜铐一解开,青唯很快戴上帷帽。卫玦念及崔氏与高家的关系,一起跟了过去。 城门内临时搭建了茶水棚,罗氏等在里头频频张望,待看清崔芝芸憔悴的样子,眼眶瞬间盈满了泪:“怎么、怎么就弄成了这副模样?” 她与崔芝芸的母亲姐妹情深,当年在陵川,是把崔芝芸当亲女儿疼爱的。 玄鹰司夤夜出城,为的竟不是袁文光的命案。 崔芝芸想明白这一点,一见到罗氏,这一路行来的坎坷与艰辛、父亲的案子、家人的落难,包括袁文光的死,通通抛诸脑后,她的泪亦滚落而出:“姨母,芝芸总算见到您了。” “有姨母在,一切都会没事的。”罗氏轻拍了拍崔芝芸的后背,她知道她上京的目的,但眼下卫玦就在一旁,不好多说,于是温言劝道:“你我姨女阔别多年,如今重逢,这是好事,该高兴才是。” 又笑说:“你表哥听闻你来京里,日日都与我到城门口等你,也是不巧,今日衙门有案子,他走不开。 崔芝芸听了这话,目中浮上一丝悱然。 她垂下眸,轻声道:“等回到家中,终归……终归是要见的。” 罗氏的目光移向一旁的青唯:“你就是青唯?” 青唯欠了欠身,跟着崔芝芸喊:“姨母。” 罗氏上下打量她一番,单看身量,倒也亭亭,“早年崔家大哥赶工事,带着你天南海北地走,同是陵川人,我竟没有见过你。怎么还遮着脸?让姨母看看。 罗氏说着,就要去揭青唯帽檐下的遮面。 青唯陡然退了一步。 她自知此举无礼,稍稳了稳心神,赔罪道:“晚辈患有面疾,只怕会吓着姨母。” 城门口的武德司还在排查,几人不好在此多叙话,正好家中厮役套了马车过来,卫玦见罗氏要走,赔罪道:“适才在野外,卫某见府上二位姑娘行踪可疑,多有得罪,还望罗大娘子莫怪。” “大人多礼了。”罗氏温声道,“她们两个姑娘遗落野外,妾身还该多谢大人将她们送回才是。” - 高府的马车朝街口驶去,卫玦立在茶水棚外,注视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大人。”一名玄鹰卫过来请示,“可是要回宫复命?” “那个伍长走了?”卫玦问。 “走了。”说话的玄鹰卫唤作章禄之,乃是玄鹰司鸮部校尉,本事不小,办事雷厉风行,就是脾气有些急躁。 卫玦问的伍长,乃今日一路跟着他们找人,查获嫌犯的巡检司部从。 章禄之提起此人就是不忿,脱口道:“官家交给玄鹰司的案子,区区一个巡检司下行走的部从也敢来参一脚,还是被姓曹的阉党硬插进来,是当旁人都没长眼,不知道他们是西坤宫养的——” “狗”之一字未出,卫玦一个眼风扫来,章禄之顷刻息了声,拱手赔罪:“卑职失言,请大人责罚。” 卫玦没多说什么,只道:“派些人,这几日盯着高家,再沿着崔氏二人上京的路上查过去,看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 “大人还是怀疑劫囚的案子与她们有关?”章禄之诧异道。 他们循着逃犯的踪迹一路追来,只找到了此二人,可暗牢重重把守,这样的弱质女子,怎么可能劫走重犯? 卫玦没有回答。 “回宫吧。”他只是道。 第3章 第三章 “父亲知我思念姨母,说等来年开春,就把岳州的铺子关了,一家人一起迁来京中长住,可是没想到……出事之前,当真一点预兆都没有,芝芸求遍亲邻,竟没有一个肯相帮的,也不知父亲当初为何要离开陵川,到这样一个人情凉薄的地方……” 翌日天还没亮,高府正院的东厢里,传出低低的啜泣声。 昨日崔芝芸一回到府中,吊着她气力的最后一根弦儿便崩塌了。 罗氏心疼她,到东厢来陪她同住,夜里又见她梦魇不断,哭醒数回,嘴里还呢喃着说什么“杀人”,也不知这一路上是遭了多少罪,罗氏遂起身,一边听着她哭诉,一边吩咐下人去煨参汤给她压惊。 不多时,屋外传来叩门声。 “大娘子,参汤煮好了。” 罗氏接过参汤,抬目看了丫鬟一眼,“怎么是你送这参汤来?” 丫鬟含笑道:“二少爷昨日外出办案,通宵未归,惜霜闲着也是闲着,想着府中住进两位表姑娘,回来大娘子院中帮忙。” 又说,“大表姑娘已经起身了,眼下正等在堂里,大娘子可要过去?” 罗氏朝窗外看了一眼,一场秋雨过后,天儿一下就凉了,连天都亮得比以往迟了些。 她唤来一名婢子,让她留下照看崔芝芸,携着惜霜往正堂去了。 两人出了院,还没走到回廊,忽听廊外有两个丫鬟窃窃私语。 “你瞧见她脸上那斑了么?真是可怕!” “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疾症,我适才给她奉茶水,都不敢碰到她。” “你还说呢,你那茶水都洒出来了,若是烫着了大表姑娘,仔细着大娘子责罚!” “什么大表姑娘?咱们府上只有芸姐儿才是正经的表姑娘,至于另外这位么,听说当初就是寄养在崔家的,与高家是一点关系没有,也好意思跟着来投奔!阿弥陀佛,求求菩萨保佑,大娘子可千万莫让我去伺候那个丑八怪……” 两人并没有看见远处的罗氏,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后头的杂院走去。 罗氏盯着这两人的背影,面上瞧不出心绪,她没说什么,过去厅堂了。 大宅子早上事务纷杂,七八个下人都忙不过来。高家的本家在陵川,髙郁苍到京任职,算是分了家。眼下府上一共两位少爷,大少爷入仕不久,就去地方试守了,余下一个二少爷高子瑜,是两年前中的进士。 人丁虽简单,事却不少,况且近日不知怎么,公差竟撞上了——前日一场劫狱案,髙郁苍至今未归,昨天高子瑜刚回府,又被京郊一场命案唤去衙门。 管事的一见罗氏到了,上来请示:“老爷、二少爷的早膳都备好了,这就打发人送去衙门,大娘子可要瞧一眼?” 罗氏道:“拿过来吧。” 又一名嬷嬷来回:“昨儿二少爷走得急,没披氅,丁子送去衙门,二少爷外出办差,又不在,刚奴婢打发丁子再跑一趟。” 罗氏颔首。 等到一应婢仆把要事请示完,罗氏才看到立在厅堂角落的青唯。 “姨母。”青唯上来见礼。 她如今寄人篱下,自是不好再遮着脸,昨日回到高府,就在罗氏跟前摘了帷帽。好在罗氏看到她眼周的斑,并未显露什么。 下头的丫鬟提了食盒过来,罗氏揭开一看,顿时蹙了眉:“怎么才这么点东西?” 这食盒里装的是髙郁苍的早膳,可是,却不能只有早膳。在衙门办差,同僚间除了公事上打交道,人情世故往往体现在细节里。 “把枣花饼、素合粉、玉汤饼,各备一碟,另装一个食匣子。” 丫鬟连忙应是,她被罗氏斥了,心慌得很,收食盒时,不慎打翻了盖子,幸好青唯眼疾手快,从旁稳稳接住,递还给丫鬟。 罗氏这才从忙乱中抽身,回头又看青唯一眼,温言说:“我虽不曾见过你,同是陵川人,与你父亲母亲还算相熟,我听芝芸说,你是洗襟台出事后,才住进崔二哥家的?” “是。”青唯道,“洗襟台出事后,父亲亡故,母亲伤心过度,没两年就跟着去了,临终她给叔父去信,请他收留我。阔别多年,莫要说芝芸,连叔父乍见我时,也不记得我了。” 罗氏闻言,倒是心疼起眼前这个孤女。 适才她到厅堂,瞧见青唯脚边有溅出的茶水渍,料定是起先两个婢子奉茶时怠慢所致,可与她说话,她神色如常,不见丝毫委屈之色,想来是漂泊惯了,见识过许多寄人篱下的炎凉。 罗氏道:“既然如此,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至于你这面疾,若寻到病根,未必不能医治,改日我请个有名望的大夫过府为你看看。” 食盒重新备好了,底下的丫鬟拿上来给罗氏看。 罗氏说完这话,那头半晌没有反应,过了许久,才听青唯的声音传来,有感激之意,“多谢姨母,不过我此行上京,一是为了陪芝芸,另外,也是为了来寻我的一位亲人。” “你在京中还有亲人?” “是从前教过我功夫的师父。许多年没见了,近来才辗转有了消息。” - 用早膳时,崔芝芸过来了,她吃过参汤,脸色仍不见好,直到用完早膳,被罗氏又安抚了几句,神思才略微和缓。 不多时,去衙门给髙郁苍送食盒的下人回来了,回禀道:“老爷知道两位表姑娘平安到了府上,让小的带话,称是崔家的事他已知道,会酌情打点。” 罗氏“嗯”一声,对崔芝芸道:“你姨父虽身在庙堂,但朝廷中事,他素来不与我多提,且他也繁忙,近来京中不平静,他这两日都住在衙门。也罢,等你表哥回来,我且问问他,看他能不能想法子帮忙。” 崔芝芸听了这话,别开脸,去看院中一株黄藤树:“我记得表哥高中后一直在翰林任职,怎么翰林也要出案子,我都……我都到了一日了。” 罗氏笑道:“你有所不知,你表哥如今已不在翰林了,两月前高升,被京兆府挑了去。” 话音落,只听外头一声:“少爷回来了。” 晨光初至,只见一人自院中阔步走来,他个头很高,眉眼疏朗,一身墨蓝官袍称得整个人挺拔如松,眼角微垂着,像是时刻都含着笑一般。 罗氏迎上去,瞧见高子瑜眼底的乌青,“是不是一夜没睡?正好,早膳刚撤,惜霜,你让人把早膳重新备了给少爷端来。” “不必了。”高子瑜径自往正堂里走,“衙门的案子有点棘手,我待会儿还要再过去,芝芸已到了一日了,我回来看看她。” 话说完,他展目一望,崔芝芸正立着厅堂门口,她身披杏白袄衫,眉目更胜往昔娇艳,或许是家中惊变,她脸色苍白,目中还有些许惧意,这副羸弱的模样更加惹人怜惜。 二人自幼就是青梅竹马,两年前,高子瑜高中进士,曾去岳州崔宅小住过一段时日,经久未见,两人间的情意非但不曾褪减,只觉愈浓。 罗氏见高子瑜穿得单薄,想是氅衣没有送到,吩咐下人去取。惜霜上前福了福身:“灶头上还煨着参汤,少爷一夜辛苦,奴婢去取一碗给少爷驱寒。” 她倒也乖觉,取来参汤,并没有亲自盛给高子瑜,反是递给了崔芝芸。 罗氏一边给高子瑜系薄氅一边问:“什么案子这么急,都熬了一宿了还要赶去衙门?” 高子瑜跟着一起整理襟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案子,京郊驿官附近出了杀人命案,我领人去查,查到一半玄鹰司来了人……” “啪——” 话刚说完,只听一声脆响,崔芝芸没拿稳手中汤碗,落在地上碎了。 她听了高子瑜的话,似乎惧得很,若不是青唯从旁扶了她一把,只怕是站也站不住。 罗氏愣道:“怎么了这是?”稍一顿,自以为想明白因由,回头埋怨高子瑜:“你表妹胆子素来就小,既是杀人的案子,为何当着她详说?” 高子瑜亦自责:“是我疏忽了。芝芸莫怕,那驿馆离京城尚有几里路,京中治安还是无尤的。” 可惜这句劝慰不起丝毫作用。 青唯将崔芝芸扶至堂中的梨花椅上坐下,“敢问少爷,您说的命案附近的驿馆,可是南面官道口的官驿?” 高子瑜颔首:“正是。” 青唯道:“不瞒少爷,我与芝芸也曾在这家官驿歇过脚。” 高子瑜听了这话明白过来,原来芝芸这么害怕,竟是因为去过那驿馆? 不过青唯这一问,倒是提点了他,是了,那个被杀的袁文光,不也是从岳州方向来的么?照这么看,说不定她这两位表妹知道什么线索。 一念及此,他道:“青唯表妹,借一步说话。” 将青唯引到廊庑下,“敢问表妹可认得岳州袁家的袁文光?” “认得。我与芝芸上京的路上,还曾见过他几回。”青唯担心崔芝芸,被高子瑜唤出来,目光还停留在崔芝芸身上,直到听了这一问,才似反应过来,“怎么,死的人是他?” “找到时只剩最后一口气了。”高子瑜没详说,这毕竟是衙门的案子,他不宜透露太多,何况玄鹰司的人称是有嫌犯线索,临时参合进来,他也不知道眼下进展如何了。 “那表妹可知道袁文光可曾与谁结仇,又或是上京的这一路上,惹上过什么麻烦事?” 青唯道:“我对袁文光所知甚少,除了离开岳州城时见过,后来就再没见到了。” “那芝芸她……可在途中撞见过袁文光?” “应该不曾。这一路上我与芝芸一直在一起,我不知道的,她必然也……” “少爷,大娘子,外头来了几位官差,说是、说是要拿藏在咱们府上的杀人嫌犯——” 青唯话未说完,一名厮役匆匆自前院赶来。 罗氏原本要陪着崔芝芸去里屋歇息,闻言惊愕道:“什么嫌犯?此处乃刑部郎中大人的府邸,怎么会有嫌犯?他们是不是弄错了?” 然而话音落,几名腰别云头刀,身着鹰翔袍的玄鹰卫已然绕过照壁,步入院中。 头前两位罗氏居然还认得,正是昨日刚见过的卫玦与章禄之。 “前夜在京郊偶遇府上两位表姑娘,在下就觉得可疑,循着踪迹去查,发现二位姑娘竟与京郊的一桩命案有关,眼下玄鹰司已取证查明,确定这桩命案系寄住在府上的崔芝芸所为,是故特来传崔芝芸、崔青唯二人到府衙问话。” 这话一出,府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崔芝芸身上。 “不、不是我。”崔芝芸目色惧骇,连连摇头,“我没有杀人……” “一派胡言!”高子瑜往崔芝芸身前一拦,将她掩在自己身后,“那死者堂堂七尺男儿,芝芸一个弱质女子,如何杀得了他?卫大人称已经取得证据,敢问证据何在?!无凭无据便要到我府上拿人,天底下恐怕没这个道理!” “何况——”高子瑜抖抖袖袍,负手冷声道,“我京兆府办案,自有京兆府的章程,若高某记得不错,玄鹰司该是另有要案在身,怎么?玄鹰司是闲着没事做,自己的案子查不下去,来管起我京兆府的闲事了?” 这话说到末了已然有讥讽之意,卫玦尚且沉得住气,章禄之却是个急脾气,脱口便道:“高大人要证据,沿途的驿官、客舍的掌柜、马夫,但凡见过你这两位表妹的人,皆可以给出供词作证,高大人办案慢人一步,怎么倒还有理似的?且玄鹰司要管这案子,自有玄鹰司的道理,京兆府尹都准允了,高大人一任通判竟还有异议么?” 他一笑:“也罢,这案子玄鹰司就在京兆府审,高大人若存有疑虑,自可以跟去旁听。就怕高大人听明白了其中玄机,先吓坏了自己!” 第4章 第四章 京兆府,退思堂。 “袁文光一直倾心于你,数次雇媒媪上门说亲,你父亲嫌他人品败坏,次次婉拒门外,是也不是?” “我,我不知道……” 崔芝芸跪在公堂之下,话语从齿间颤抖着溢出。 她手指绞着裙裾,指节发白,被章禄之这么遽然一问,连头都不敢抬起。 “他因此怀恨在心,你父亲获罪后,他贿求官府严惩乃父,甚至数次在街巷围堵你。所以你上京,并不单单为了崔弘义,更是为了躲他,是也不是?!” “不、不是。我当真……当真是为了我父亲。” “可是你想不到他对你势在必得,竟肯追着你一同上京,若非——”章禄之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青唯,“你这位堂姐有点本事,带你甩开袁文光,你恐怕根本到不了京师。” 他负手走到崔芝芸身旁,俯下身,“你们到了城南官驿,崔青唯忽然有事离开。临走,她嘱咐你留在屋舍不要外出,你没有听她的话,在驿馆外,意外遇见了醉酒的袁文光。” “你知道他对你心思,当即便逃,他追上你,在官驿附近的荒野里欲对你不轨。你怕极了,也恨极了,你想到你的父亲,想到自己的遭遇,悲愤交加,终于鼓足胆子,在他最不防备之时,一刀杀了他,是也不是?!” “不、不,我没有!” 崔芝芸慌乱无助,被章禄之这么狠狠激了一番,竟是拼足气力没有溃败,她想起青唯叮嘱过她的话,辩解道,“那日……那日青唯是离开了,但她只是去采买些用度,很快便回来,此后我们一直在一起,我没有杀袁文光,我根本、根本没有见过他!” “你胡说!”候在一旁听审的袁家厮役终于忍不住,“当时荒郊地里只有你和少爷,少爷若不是你杀的,还能是谁!” 章禄之转身一掀袍摆,朝上首的卫玦拱手请示,“大人,请上证人!” 玄鹰司的衙署在禁中外围,眼下借京兆府的地盘审案,两旁站堂的皂班换成了披甲执锐的玄鹰卫,连公案后的海水潮日图都比平日肃穆几分。 几个证人被带上来,似是被这凛然的气氛摄住,当即便跪地喊:“大人。” 章禄之也不废话,走到头前一人身前:“把你供状上的证词重新交代一遍。” “是。草民是京城五十里外吉蒲镇客舍掌柜,大概是八月初九的傍晚,客舍里前后来了两拨客人投宿……” “袁公子到了客舍,第一桩事就是打听两名姑娘的踪迹,因为头前两个姑娘都遮着脸,草民也不敢断定她们就是袁公子要找的人,但袁公子称是客舍外拴着她们的马车,人定然在这里,还要搜小人的客舍,不过……没搜着,草民后来听到他们中的厮役抱怨,说什么‘定是那丑女故意留了马车在这,就是为了扰乱他们,人早跑了’。” 章禄之问:“你且看看,当晚到你客舍投宿的女子,是否就是你身边二位。” 那掌柜的跪伏着身转过脸,上下打量几眼:“回大人,看身形,有些像是。” 章禄之又看向第二名证人,“你是城南官驿的驿丞?” “回大人,鄙人正是。” 这驿丞虽未入流,到底是官衙下头当差的,也不肖吩咐,随即把青唯二人是如何到驿官投宿,隔日青唯又是如何借马离开一一道来。 “……到了正午,袁公子到了驿馆,与崔氏撞了个正着,因为崔氏在奔逃时落了帷帽,所以鄙人认得出,正是身边的这一位。” “鄙人当时觉得情况有异,打发底下一个差使跟去看看,但,一来驿馆忙碌,差使没有追远,二来,袁公子与崔氏都是岳州口音,想来是乡人,差使没多在意,早也回来了。” 章禄之盯着崔芝芸:“如何?还称自己不曾见过袁文光吗?” 崔芝芸脸上血色尽褪,手指紧紧扣住地面。 “我……我是见过他,但我逃到荒野,很快迷了路,是青唯找到了我……我当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死了……” 她说着,眼泪断线一般砸落地面,浑身颤抖如枯败的叶。 章禄之看着崔芝芸。 强弩之末罢了,勿需再逼。 他回身,自公案前取了状纸,扔在崔芝芸身前:“招供吧。” 状纸飘然落下,“砰”一声,一名玄鹰卫把画押用的红泥匣子也放在了崔芝芸跟前。 公堂里寂然无声,高子瑜在一旁听完整个审讯,证据确凿,似乎没有一处可以辩白。 他不信袁文光的死是芝芸所为,正思索着为她申辩,忽听大堂上,清冷一声:“大人。” “大人明鉴,袁文光的死,不是我妹妹所为。” 章禄之移目看向青唯,冷哼一声,似是嘲弄,“哦?你有其他证据?” 青唯的声音很轻,但足以听得分明。 “大人所找到的这些证人,除了能证明袁文光曾一路跟着妹妹;事发早上,我离开过驿官;以及事发正午,妹妹撞见过袁文光,还能证明什么呢?” “敢问大人,有人看见袁文光是舍妹杀的吗?有人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敢问驿丞大人,”她微微侧目,看向一旁的驿丞,“袁文光死的早上,您记得我一早借马离开,您可记得我是何时把马还回来的?” “这……”驿丞迟疑着道,“倒是不曾。” 城南驿馆午过至傍晚这一段时辰十分忙碌,他只记得夜里去马厩清点马匹时,早上被借走的马已经在里面了,至于是何时还回来的,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既然不知我是何时还的马?大人如何断定,事发之时,我与妹妹不在一起呢?” 这么草率地断案,当真是在寻找杀害袁文光的凶手吗? 听了这一问,章禄之的瞳孔微微一缩,不由地移目看向卫玦。 章禄之这反应被一旁的高子瑜尽收眼底。 是了,玄鹰司的一切证据,似乎只证明了事发当日,崔芝芸曾单独撞见过袁文光,至于发生了什么,甚至袁文光是怎么死的,他们似乎并不在意。 玄鹰司乃天子近臣,不该是这样不谨慎的。 还是说,他们审问此案,另有目的? 高子瑜细细回想起几名证人的证词。 不,玄鹰司不是在找杀害袁文光的凶手。 他们只是在证明,事发之时,在城南的驿官,只有崔芝芸一人,而崔青唯离开了。 袁文光的案子发生在两天前的正午,也就是八月十一的正午。 八月十一这一日,京里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就怕高大人听明白了其中玄机,先吓坏了自己!” 高子瑜想起来京兆府前,章禄之叮嘱自己的话。 他的脸色瞬间煞白—— 八月十一,城南暗牢被劫,重犯失踪,玄鹰司受圣命,出城缉拿要犯,随后于隔日晨,带回两名迷失山野的女子。 …… “本官既称她是凶手,自然有切实证据。” 章禄之一声令下,两名玄鹰卫去而复返,将一身染血的粗布素衣扔在堂上。 崔芝芸一见这血衣,再支撑不住,软瘫在地。 当日青唯找到她后,分明帮她把这衣裳裹着石头沉塘了。 章禄之问驿丞:“你仔细认认,八月十一当日,崔氏穿的可是这身?” “回大人,似乎……似乎正是。” 章禄之在青唯面前半蹲下身,把崔芝芸的状纸扯过来,屈指敲了敲,“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有。”青唯抿了抿唇,再次看向驿丞,“驿丞大人既然记得我妹妹的穿着,那么可记得我当日穿了什么?” “一身黑衣斗篷。” “斗篷之下呢?” “这……” “你不知道。所以你不能确定我穿的是黑是白,是袄是裳,又或者,其实我穿的,与芝芸一样。” “袁文光此行是追着我妹妹上京的,我们为了防他,必然有应对之策,我们姐妹二人身形相似,穿的一模一样,也是为了方便引开他。” “你究竟想说什么?”章禄之听了这话恼道,“难不成你想说,这身血衣是你的?” “不错。”青唯的声音轻而镇定,“这身血衣是我的。” “袁文光此人,是我杀的。” - “八月十一清早,我去集市采买用度,回来后,在驿馆附近发现妹妹落下的帷帽,猜她可能是撞见了袁文光。” “我循着踪迹追去,大概在五里地外,发现袁文光对妹妹不轨。我功夫虽弱,遇到这样的事,定是要与那腌臜下流之辈拼命的。好在袁文光醉酒虚脱,没打过我,被我一刀刺入腹中。” 大堂里阒然无声。 章禄之没想到,自己审袁文光的案子,竟审出这样一个结果。 青唯猜得不错,玄鹰司意在沛公,并不真正关心这桩命案。 但他脾气急躁,遇事不知循序渐进,不防被人带入沟渠中,一时之间翻身不能。 事已至此,章禄之不得不回头再次向卫玦请示。卫玦的目光凝结在青唯身上,变幻莫测。 须臾,他从堂案后绕出,在青唯跟前站定。 “袁文光是你杀的?” “是。” “你这一路与崔芝芸形影不离,八月十一早上,为何要撇下她去集市?” “民女与妹妹有求于高家,远道而来,自当备礼前往。” “城南驿馆附近有两个集市,本官已遣人查了,八月十一当日,集市上的摊主俱没有见过一个穿黑斗篷的女子。” “叔父获罪,崔宅被抄,民女与妹妹一路坎坷上京,身边钱财所剩无几,集市上的吆喝的价钱太贵,民女什么也买不起。这也是民女能提前返回驿馆的原因。” “你发现你妹妹出事,为何没有向驿丞打听她的去向?” “民女患有面疾,不擅与人打交道,此其一;其二,民女捡到妹妹落下的绢帕,确定妹妹遇险,已在驿馆半里地外。” “为何不折返驿馆借马寻人?” “走马观花,如何在杂草丛生的荒郊里辨别踪迹?不如徒步。” “你称那身血衣是你的,你当日分明穿着斗篷,为何你的斗篷上没有血迹?” “斗篷碍手,我与袁文光挣斗时,将它解在一旁。斗篷上应该也有血迹,只是经一夜雨水冲刷,血迹近无,大人若怀疑,自可以取走查验。”青唯道,“还有我行凶的匕首,我把它与血衣一起沉塘了,大人找到了血衣,想必也找到了匕首,那匕首削铁如泥,我虽一介女子,用它刺伤袁文光,不难。大人还有什么疑虑吗?” 没有,回答得很好。 滴水不漏。 卫玦看向左右,章禄之会意,一抬手,将听审的厮役、堂中的证人,以及京兆府的官员差役全部请了出去。 公堂之中,除了崔芝芸与青唯,只余下玄鹰司的人。 卫玦一双鹰目里冷光烁然,他慢声开口:“八月十一晨,京城发生了一桩大案,你可听闻?” “如果大人指的是劫狱的案子,听说了。” 她们进京当日,武德司在城门口严设禁障,抓捕劫犯;回到高府,罗氏也曾提起,说髙郁苍被刑部的一桩劫案绊住了。 “劫狱早有预谋,闯入暗牢的都是死士,他们以命相搏,劫出要犯。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后来来了个接应囚犯的劫匪,此人黑衣黑袍,面对十数官兵拦路,硬生生撕出一条生路。” “玄鹰司随后接到圣命,出城缉拿这名劫匪与囚犯,我们一路追到京郊山野,却找到了你和崔芝芸,你说,这是不是巧合?” “……自然是巧合。” “我不信巧合。”卫玦道,“城南临郊的暗牢由巡检司与刑部共同看守,巡检司的兵卒虽是一帮饭桶,其中精锐功夫不弱,这劫匪纵然本事过人,想要在巡检司的围裹中突围,势必会留下痕迹。既然有迹可循,不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那日,玄鹰司追到山野,线索全断,只找到了两个山间避雨的女子,你说这是为什么?” 卫玦问完,不等青唯回答,径自便道:“两种解释。” “要么,囚犯就在她们之中,不过这不可能,囚犯是个男人。” “那么只剩另外一种解释了——劫匪声东击西,为了掩护囚犯离开,故意曝露自己。” 青唯安静地听卫玦说着,直到听到这一句,她明白过来,抬目看向卫玦:“大人怀疑我是劫匪?” 她今日被玄鹰司带走,没来得及披斗篷,到了京兆府,帷帽也揭了,正值午时,秋光探进大堂,她这一抬眼,眼上的斑纹清晰毕现。 “八月十一夜,玄鹰司追到京郊山野,听到一声惊鸟离梢的动静,这声动静,就是你的声东击西之计?” “大人误会了。民女倘有这等能耐,迢迢一路,岂会再三受袁文光的阻扰?” 青唯随后了悟,“这才是大人要审袁文光命案的目的?大人觉得,民女用一桩案子,去掩盖另外一桩案子?” 卫玦没有吭声。 他承认他此番办案,确实舍近求远了。 如果玄鹰司还是从前的玄鹰司,凭它有无证据,尽管将嫌犯带去“铜窖子”里审就是。 可惜,洗襟台之难后,点检、虞侯查抄殊死,玄鹰司被雪藏五年不复再用,而今官家圣命传召,应召的居然是他这样一个区区六品掌使官。 在京郊捕获的两个女子,轻易就被洗脱嫌疑,玄鹰司血鉴在前,如履薄冰,如果无凭无据抓人,只会辱了圣命。好在他悉心查证,发现她们另有血案在身,临时截了京兆府的案子,获得审讯嫌犯的契机。 他是舍近求远,但他只能曲中求直。 “囚犯究竟被你藏在何处?” “大人为何认定我就是劫匪?命案也好,劫案也好,左右都是死,我认一桩不认一桩,有什么好处?” 离得近了,卫玦才发现,青唯左眼上的斑纹,并非她脸上唯一的异纹,她右眼靠后的位置,还嵌着两颗痣。 不是泪痣,在鬓发与眼角之间,平整,小巧,大概因为皮肤太苍白,所以幽微泛红。 让人想起雨夜里,斗篷劈裂青丝断落却岿然不动的妖魅。 颤抖的手指是骗局,险些糊弄住他。 卫玦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青唯: “你强辩自己是凶手,若本官能证明不是,只好请你去禁中‘铜窖子’里走一趟了。” 铜窖子里十八般酷刑,尽可以请君品尝。 青唯垂目:“若大人证明民女说谎,听凭大人处置。” “好。” 卫玦唤来章禄之,压低声音问,“袁文光醒了吗?” “醒了,眼下正在公堂外的马车里候着。” “带上来。” - 京兆府的衙差捡到袁文光的时候,他还剩最后一口气,这案子随后就被玄鹰司给截了。 所以袁文光到底是死是活,除了玄鹰司,没人知道。 只不过,玄鹰司称这桩案子是命案,既是命案,自然有命折在里头,所以都当是死了人。 眼下想想,袁文光在“命案”里是恶人,是受害人,但他在另外一桩劫案里,却是最重要的证人。 这么要紧的证人,玄鹰司自然不可能让他死,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了,也要把人从阎王手里抢出来。 “你且看看,当日伤你之人,是否就在堂上两人之中?” 袁文光历经身死,身子十分虚弱,被人掺着立在一旁,或许因为伤处疼痛,背脊一直佝偻着。他穿着一身阔大的衣袍,浑身上下减去许多从前的嚣张跋扈劲儿,显得十分瘦弱。 “……回大人,在。” “是谁?” “是……是……”袁文光目色惶恐,一副忌惮的样子,却不知道在忌惮什么。 他抬起手,宽大的袖袍笼住手掌,拳头松了又紧,迟疑着不肯指认。 秋光明澄澄照进来,半空里,浮动的尘埃清晰可见,好半晌,一根青白的手指从袖袍里飘出来,落在崔芝芸面前,顿了顿,移开了,移向青唯。 “是她。” 第5章 第五章 “我去你娘的!” 章禄之是个暴脾气,几步上前,一脚把袁文光踹翻在地。他知道他受伤,有意收了力道,但袁文光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习武人的一脚,他哪里受得住?当即呕出一口血沫子。 章禄之揪过他的襟口,把他半拎起来,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说实话!” 袁文光胸腑灼痛不堪,难受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草民、草民不敢欺瞒大人。当日伤草民的,当真就是崔青唯。” “你说是她伤的你,那你且说说,她当日是怎么找到你,怎么起的冲突,如何掏的匕首,如何刺伤你的?!” “草民当时吃醉了酒,记不大清了……”袁文光的声音细若蚊吟。 这条命算白捡了。 章禄之揪紧袁文光的襟口,铁拳举了起来,这时,公堂外头传来脚步声。 卫玦抬目一看,原来是当日跟着他出城缉拿要犯的巡检司伍长到了。 “官家召见大人,公公去鸮部传召,大人竟不在,一打听,才知是来了京兆府,卑职恰好得闲,帮忙跑个腿,请大人回宫见驾。” 卫玦颔首:“有劳了。” 他的目光在青唯、崔芝芸与袁文光身上掠过,秋光褪了稍许,在三人之间打下薄薄的暗影,如同还没拨散的迷雾。 “走吧。”卫玦吩咐。 章禄之不甘心,“大人,那这案子——” “水落石出,交还京兆府。” 玄鹰司撤离,玄鹰卫十二人成列,规规整整地向京兆府洞开的府门走去。风拂过,扬起他们的衣袍,衣摆上的雄鹰暗纹时隐时现。 时隔五年,这只雄鹰终于重现天日,可惜却不是在浩然蓝天下翱翔,它们被当年洗襟台落下的残岩压折了翅,挣扎着,不要堕于马蹄扬起的烟尘里。 可是,当年被压折了翅的又岂止雄鹰。 玄鹰司临行的吁马声入耳苍茫。 青唯心中一时戚戚,忍不住回过头,朝洞开的府门望了一眼。 - 紫霄城一共有四重宫门,直到过了最后一重玄明正华,才算真正到了禁中。 卫玦在第一道门前卸了马,第二道门前卸了刀,走到最后一重宫门前,值勤的入内院子查了他的腰牌,唤人来搜过他的身,这才放他入内。 这是五年来,玄鹰司第二次应召,异样的目光少了一些。随着玄明正华左右开启,浩荡暮风拂来,广阔的拂衣台连接一百零八级汉白玉阶,把人的目光引往高处的宣室殿。 官家是午前下的召,卫玦知道自己来晚了,快步拾级而上,不防上头有人唤了声:“卫掌使。” 声音细而沉,透着股年迈的沙哑。 是曹昆德。 卫玦抬目看去,曹昆德头戴展翅祥纹幞头,红带白銙,手里端着个麈尾拂尘,正朝他走来。离得近了,曹昆德笑得和气,“卫掌使不必急,里边儿章何二位大人吵起来了,官家正耐着性子看他们的奏疏呢。” 又说,“午前官家让咱家传召,咱家就留了个心思,说卫掌使是个尽责的,圣命在身,八成在外头奔波查案呢,官家说,‘不用催他,天黑前让他过来回话就行’。” 曹昆德是入内省的都知,平白卖下个情面,卫玦自然得领受。 “多谢曹公公。” “谢咱家做什么,都是为官家办差,要谢,也该谢官家体恤臣下。”曹昆德笑着说完,缓了缓语气,“官家是个孝子,午时得了空儿,去西坤宫陪太后用膳,东门下头有个没长眼的,火绒子做的脑袋,刚得了点音信,赶来回禀,说玄鹰司去了高大人府上拿人,带走两个姑娘。” “太后僻居西坤,臣子的事,少有打听的,但也知道眼下在高家住着的,是江家那位小爷未过门的妻。” “太后与江家的关系,掌使想必清楚。太后她老人家当下就急了,唯恐是自己的娘家人惹了事,给官家添乱子,所以,不得已,打发咱家来问问掌使,掌使不是出城缉拿劫匪吗,怎么拿了两个姑娘家?” 兜兜转转一大圈,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卫玦道:“还望公公回话,请太后放心,玄鹰司拿错了人,卫某正待向陛下请罪。” “拿错了人?怎么会错到姑娘身上?难不成那劫匪是个女贼?” “只因崔氏二人上京路上遇到歹人,错手伤之,两个案子线索有点撞,卫某不得已,将她们带去公堂审问。”卫玦说着,拱手俯身,作赔罪姿态,“此前不知崔氏与江家有婚约,若有开罪处,请公公代为赔罪。” 该问的,问完了,宫里浸淫久了的人,哪能听不懂人话呢? 关于劫案,卫玦半个字不肯透露,不过是对他这个阉党严防死守罢了。 曹昆德看卫玦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也不恼,反而体恤得很,“哪能怪卫掌使呢,近来四下里不安生,刑牢又出乱子,掌使临危受命,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官家与太后心里头明镜似的。” 身后传来“吱嘎”一声,章何两位大人吵完架,出殿了。 曹昆德回身望了一眼,笑说:“官家夜里还传了江家那位小爷见驾,咱家要赶去传召,就不耽搁卫掌使面圣了。” 说着,稳了稳手中拂尘,拾级走了。 卫玦步至阶沿,朝下来的两人见礼:“小章大人,小何大人。” 这两人瞥他一眼,见他穿着玄鹰袍,都不拿正眼看他。 进殿之前,卫玦回过头,朝广阔的拂衣台望去。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夕阳已下沉大半,暮风似有形,将云色斩成两段,一段沉入暝霭,一段还霞光烁然,像涂了半边脸的戏子。 台子上有大戏要演,红白脸全叫一个阉党唱了个干净,要是把心肝肠子挖出来,谁知是黑了几分呢。 卫玦倏忽间想起青唯,紫红斑纹,苍白肤色,这宫里的红白脸全都藏在皮囊下,他三生有幸,倒是见到一个真真儿的。 - 曹昆德没有亲自去江家传信,打发了一个小的跑腿。 禁中大门闭得早,太阳一落山,玄明正华就下钥了。但是外重宫墙还留了角门,公衙里若有挑灯值宿的,可以从角门出入。 小角门的钥匙在内侍省手上。 内侍省的差事院在大内,祖皇帝仁德,怜他们夤夜看锁,吩咐在三重宫门的东墙边,给他们留间屋舍。 这些去了根的人,一辈子困守深宫,少有能见外间天日的。东墙这间屋舍,虽仍在宫内,却像深水里插上的一根芦苇杆,能够让人透气。及至后来,入内省但凡当家的,只要是交了班,卸了差事,都喜欢到这里歇脚。 曹昆德迈入东舍的院子,墩子立刻提灯来迎,曹昆德看他一眼,问:“她来了?” “太阳落山时就到了,已在里头等了一时,小的上了糕饼,她没用,连坐都没坐一下。” 曹昆德“嗯”一声,慢悠悠地说:“她是这个脾气。”待迈进屋,见到屋里一身黑斗篷的女子,曹昆德一摆手,吩咐跟着的敦子,“你下去吧。” “义父。” 门一掩,青唯上前一步唤道。 “长大了。”曹昆德仔细端详着青唯。当初捡到她时,还是个半大的姑娘。他温声道:“等久了吧?快坐。” 青唯颔首,这才从梨木桌下挪出圆椅,规矩地坐下了。 桌上摆着的糕饼确实没动,茶水倒是吃去大半,想来是赶着来见他,大半日,连水都没吃上一口。 “今日在京兆府,玄鹰司没为难你吧?” “没有。”青唯道,“玄鹰司要救袁文光,回宫请了太医,是义父派人去叮嘱袁文光,让他指认我的么?” “玄鹰司被雪藏五年,掣肘太多,行事办案,难免走漏风声,我听说两个案子撞上了,派小的过去告诫一声。这样也好,天上掉下来一个证人,只要你撇清了干系,他们不敢明着为难你。” 玄鹰司将案子扔回给京兆府,袁文光息事宁人,说自己不轨在先,被刺伤了也是活该,不追究了。 他这样的恶徒,哪会当真觉得自己错呢? 青唯早猜到有内情。 曹昆德继续道:“其实劫狱这事,义父不该让你涉险。这些年,义父手底下也养了些死士,但你承的是‘玉鞭鱼七’的衣钵,死士的本事,跟你是没法儿比的。 “眼下章何二党斗得厉害,陈年旧案一桩一桩牵扯出来,崔家保不住了,你怎么也得上京,不如将这个重任交给你,左右这个囚犯,跟你不算一点关系没有,也是……当年洗襟台下的无辜之人。” 桌上摆着个金丝楠木匣子,曹昆德提起洗襟台,就要去开,手指头都碰到锁头了,想起青唯在一旁,顿了顿,又收住了。 青唯沉默片刻,站起身,拿过铜匙,帮他将匣子打开。 匣子里有一块糕石,一个金碟,一个细颈阔身、下方镂空的烟筒,还有一支细竹管。 青唯拿小刀从糕石上剃了些细末,抖入金碟子里,然后将金碟子置于烟筒上。木绒子是现成的,在烛灯里引了火苗,放入烟筒里,烟筒就跟小灶似的烧起来。 青唯把细竹管递给曹昆德:“义父。” 曹昆德迟疑许久,“哎”一声,接过来了。 糕石的细末被火一热,散发出很淡的靡香,香气顺着竹管,一路吸往肺腑。曹昆德闭着眼,感受着靡香所过之处,百骸为之沉沦为之焕然,慢慢飘向云端,又慢慢沉寂下来。 当年先帝下旨修筑洗襟台,这是多大的功绩。 可惜高台建成之日,坍塌了。 先帝震怒,御驾前往灾址,曹昆德随驾,见到的是满目疮痍,人间地狱。 同行的太医给了他一个方子,说是从古麻沸汤改良而来,还说,“公公,且缓缓。” **惨烈,只能以药石缓忧。 后来他在一片乱石堆里捡到青唯,当着她吸过几回,原以为她年纪小,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适才说到哪儿了?” “义父说,被我劫走的囚犯,是当年洗襟台下的无辜之人。” “是。”曹昆德道,“也正因为此,朝廷里那些人,不会轻易让他逃了。好在义父在宫里,多少还有些能耐,保他一命,让他远遁江野,应是不难。” 青唯“嗯”一声。 她注视着烛火,好半晌,问道:“义父信上不是说,有我师父的消息了吗?” 她终于说明来意了。 “是有了,不过……”曹昆德叹了口气,忽地咳起来,咳声沙哑断续,外头守着的墩子叩门:“公公,您没事吧?” 曹昆德摆摆手,想打发了他,似想起什么,猛饮一口茶,止住了咳嗽,“哎,墩子,你进来。”又吩咐,“快去把东西取来。” 墩子去而复返,将一个小木匣搁在桌上。 匣子里摆着一张三百两的银票。 曹昆德把匣子推给青唯:“拿着吧,你涉险劫狱,险些赔了命,这是你应得的。” “义父不必。”青唯见是银票,倏地起身,“义父当年于我有救命之恩,何况那囚犯本就是洗襟台的受难人,帮他,我应该的。” 曹昆德的来信上只说了两桩事,囚犯,还有师父。 这笔买卖该如何做,她再明白不过。 要是收了银票,师父的消息该去哪里换呢? “你好歹叫我一声义父,这些年,非是义父不想把你留在身边,你是温阡之女,当年海捕文书上,下令捉拿温阡亲眷的圣命犹存,义父一个深宫之人,若带你回京,不啻将你送入龙潭虎穴。” “好在,崔原义念你父亲的恩情,愿意收留你,让你充作他们的小女。这几年,崔原义离世,他的娘子也跟着去了,你又辗转流落至崔弘义家。从你十四岁,义父捡到你,看着你漂泊至今,义父也是心疼的。这银票给你,是义父的一片心意。” “多谢义父。”青唯垂着眸,仍旧盯着烛火。 “可是我只想找到师父。” 夜色隐去她左眼的斑纹,跳动的火光映入她眼,将她眸子衬得十分清澈。 “……你师父是有消息了。”少倾,曹昆德悠悠道,“他还活着,就在京中。” “当真?”青唯眼神微亮。 曹昆德颔首:“鱼七到底是岳老将军的徒弟,长渡河一役,朝廷记得,多少都要看岳氏的情面的。只是……他被囚在何处,义父还没有查出来。” “义父是不是让你失望了?”曹昆德问,“你跋涉而来,以命犯险,还以为能见到他。” “不是。”青唯很淡地笑了一下,“只要有消息就好。” - 外间遥遥传来叩扉声,大概是有官员漏夜出入角门,墩子听到,拿了铜匙赶去了。 曹昆德问:“那囚犯眼下人在何处?” “就在高府。”青唯道。 见曹昆德诧异,她解释说,“我已经掩护他离开了,但他不知为何,没往远处逃,在武德司严查城门前返回京城,还尾随我去了高府。他有功夫在身,暂且没有被高府的人发现,我把他安顿在府内的一个荒置的院子中。” 曹昆德沉吟道:“没逃也好,玄鹰司没能寻回囚犯,势必还要再追,他一双赤足,哪里快得过骏马四蹄。” “不过高府也非久留之地。大宅子里,人杂,私隐也杂,荒置的院子,腌臜东西多,躲不安宁的。等过几日,城门严查撤了,你寻个机会,送这囚犯出城,义父会派人接应。” 青唯问:“玄鹰司没寻回逃犯,会撤走严查吗?” “官家年轻,却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玄鹰司已废了大半,他还愿意启用,必然有后招。玄鹰司里,一个卫玦,太讲规矩,一个章禄之,太过急躁,但都很有本事,这样的人,就看日后跟着谁混。等过几日,玄鹰司新任当家的任命下来,必定有新气象。” 而新气象形成前,往往都是乱象,在乱象里浑水摸鱼,不难。 曹昆德说到这里,眉端笼上些许疑虑:“倒是那个江辞舟,他赶在这个时候写信给崔家议亲,到底是……” 话未说完,外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墩子叩门唤道:“公公,江家那位小爷进宫了。” 进宫就进宫了,早先官家传了他,他眼下才到,已算来得迟了。 曹昆德不以为然。 墩子接着道:“角门边上有截宫墙修葺,工期急,匠人没撤梯|子,小的开锁当口,一个没留神,那位小爷顺着梯|子,爬上了角楼顶。” “他来前就吃醉了,眼下在角楼顶上撒酒疯,侍卫们爬上去一个,他就踹下来一个。” 曹昆德站起身,悠悠骂一句:“一群没出息的东西。”顺手拾起拂尘,开了门:“哪儿呢?咱家去看看。” 青唯也罩上斗篷:“义父,我先走了。” “去吧。” 从东舍出宫只有一条道,曹昆德事先有安排,她要离开并不困难。 青唯出了小角门,顺着甬道走到头,忽然听到近处有人呼喊:“公子,当心,当心啊——” “小爷,求您了,快下来吧!” 跟哄祖宗似的。 崔弘义的案子牵涉之广,连家中奴仆都不曾幸免,办案的钦差却肯放过她和崔芝芸,说到底,是看在江家的情面。 青唯本不欲多管闲事,脚尖原地借力,已要飞身跃上宫墙,倏忽间,忆起曹昆德最后一句——“他赶在这个时候写信议亲”。 青唯其实听说过江辞舟。 他自幼就是个极糊涂的人,儿时因为一场意外,被火燎着了脸,从此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罩着一张面具招摇过市,常常惹是生非。 崔芝芸心系高子瑜,厌烦这个江家小爷。 但其实,救她们性命的偏偏是他。 青唯知道曹昆德在质疑什么。 她也想知道,这封如及时雨一般的议亲信,究竟是不是刻意为之。 她朝角楼走去,脚步无声,连蛰伏在宫墙角的蛙虫都不曾惊动。 及至绕过拐角,直见角楼。 青唯站在宫墙投下的暗影里,抬头望去。 夜风忽然汹涌,高耸的角楼顶上,幕天席瓦地卧着一人。 他的脸上罩了半张面具,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持壶,倾壶而饮。苍青的袍子随着风,在夜色里恣意翻飞,月光却明媚极了,倾泻而下,铺洒在他缎子般的墨发上。 曹昆德也到了,在下头唤:“小爷,您吃好了酒,就赶紧下来吧,官家还等着您呐。” 江辞舟竟未全醉,侧过脸,看清来人,笑了:“曹公公?” 曹昆德“哎”着应了,又劝说:“若是官家等久了,动了怒,以为是做奴婢的传话不利,指不定要摘小的们的脑袋。” 江辞舟在角楼顶上居高临下,笑着道:“掉的是他们的脑袋,跟我有什么相干?” “但是,”他仰头吃了口酒,语锋一转,“曹公公的脑袋,是宝贝,不能掉。” 他摇晃着站起身,四下寻起梯|子来。 曹昆德见状,连忙吩咐侍卫,把适才被他踹到一边的梯|子送去他脚下。 等护着他下了角楼,墩子也把醒酒汤送来了。 曹昆德伺候着江辞舟吃下,一手掺着他,“小爷,天黑了,仔细路,咱家送你去明德殿吧?” “好啊。”江辞舟看他一眼,乐着道,“千年王八万年的龟,四脚螃蟹八爪的鱼,公公可是这宫里的老人儿,跟着公公,横着走都不会栽跟头。” 他满口醉酒的浑话,曹昆德也并不往心里去,走了一截儿,似是不经意,说道:“这秋夜,忒黑了!官家也不知是什么着急事儿,这么晚,竟还等着小爷。” 江辞舟又看他一眼:“你想知道?” 不等曹昆德答,他悄声道:“我有个未过门的妻,十分美貌,近日上京来了,你听说了吗?” “这……”曹昆德疑惑道,“听说是听说了。怎么,江小爷这亲事有蹊跷,惊动了官家?” 江辞舟不言,指了指自己罩着半张面具的脸。 曹昆德不解。 江辞舟道:“你瞧瞧我这张不争气的脸,哪家姑娘看得上?” 他轻言细语,煞有介事,唯恐高声惊动月上仙人,折他八百年福寿。 “眼下天上掉下来个仙女,千里来奔,只为嫁我为妻,官家深夜传召,定是得知此等好事,要恭贺我新禧呢!” 第6章 第六章 出了宫,不走大道,从朱雀街第一个拐角转进去,很快到了城南樟尺巷。 临近宵禁,街上行人渐少,但樟尺巷有家夜食摊子还开着。早年祖皇帝想取缔宵禁,下头的臣子上书,说凡事当循序渐进,自此,只要是正经铺子,去巡检司记个档,讨个牌子,便可上灯到子时。 青唯到了夜食摊,摸了几个铜板递过去:“店家,两个油馃。” 新鲜的油馃子出锅,拿牛皮纸一包,接到手里还是烫的。 高家的宅邸就在附近,青唯不能走正门,她绕去一条背巷,一个纵身,如同一只轻盈的鸟,无声翻|墙而入。 此处是高府西边荒院,夜已经很静了,青唯的脚步声跟猫似的,确定四下无人,来到一间耳房前,三短一长地叩了几下。 门随即被拉开,里头一人穿着囚袍,五大三粗的个子:“女菩萨,你可算来了!” 青唯将油馃递给他:“吃吧。” “好嘞!” 这囚犯在暗牢里关了多时,头发已打了绺,上头全是稻草碎,脸上的胡茬没清理,布满了半张脸,借着月光看去,只能望见一对极浓的眉毛,与一双虎虎生威的眼。 他扯开牛皮纸,在屋中盘腿坐下,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念叨:“五脏庙闹了一整天,都快成饿死鬼投胎去了,要不是怕死了舌头没滋味,”他往高处一指,“你回来,我能挂在这梁上。” 青唯掩上门:“今日有人来过吗?” “海了去了!”囚犯道,“丫鬟跟小仆,小仆跟小仆,少爷跟丫鬟,什么不可告人的腌臜事,全赶着在这没主儿的荒院里做。我这一天,什么没干,香艳抹了一耳朵!”他兴奋得很,“我讲给你听?” 青唯盯着他,没吭声。 囚犯悻悻的,拢了拢盘着的腿,“你放心,没人发现我。” 他瞧见油馃里有肉沫,又絮叨上了:“你是不知道,那些暗牢里的狱卒,简直不是东西,把我关了一个月,送来的饭菜全是馊的!我这个人,你也看出来了,就是个老粗,平生可以居无竹,但是不能食无肉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立志尝遍天南海北的珍馐,飞禽走兽,只要能上灶头,宁肯错炖,绝不放过!” 他越发觉得那几粒肉沫子可贵,仰头问青唯:“小丫头,有酒吗?” 问出这话,权当是对肉的尊重,他这么一说,青唯那么一听就是。 没想到倚墙而立的青唯竟动了。 她伸手探进斗篷,从腰间解下一个牛皮囊子,朝囚犯一抛:“接着。” 囚犯将木塞子撬开,对着鼻子闻了闻,意外地“哎哟”一声,“烧刀子!你随身还带着这玩意儿呢?” 青唯没有应他,待囚犯酒足饭饱,她道:“你这几日仔细躲好,等风声不紧了,我送你出城。” “女侠。”囚犯见她要走,伸手把住门边儿,“我们唠唠呗?” “唠什么?” 囚犯露出一个笑来:“我是朝廷重犯,要救我,怎么说都得豁出命去。你我非亲非故的,你救我,图什么?总不至于是菩萨降世,我看你也不会法术啊。” 青唯的目光落在他扶着门边的手。 指腹、虎口粗糙,这是习武人惯常长茧子的地方,但除此之外,他的指节、下指肚处,也有很厚的茧子,青唯认得,这是工匠的手。 囚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忽地开腔: “洗襟台,这案子跟你有关系吗?” 青唯没吭声,移目看向他。 “当年先帝下旨修筑洗襟台,命大筑匠温阡督工,后来洗襟台塌了,死了许多人。这事儿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玄鹰司的点检、都虞侯查抄殊死,朝廷中的相关大员,筑匠温阡,还有他的亲眷尽皆伏法,先帝也因为这案子一病不起,没过两年就龙驭宾天了。” “至于温阡手下有几个工匠……” “这几个工匠,大都是自幼学艺,但其中一人,是半路出家。”青唯接过囚犯的话头,“他姓薛,出身行伍,长渡河一役后,因为受了腿伤,拜师另学了手艺。洗襟台坍塌时,他因为被温阡派去勘察石料,躲过了朝廷追捕,侥幸保住一命。正因为此,他是温阡手下的所有工匠里,唯一活下来的一个人。” “不过他不惜命,几年后,他居然在京城露了面,前阵子被官差拿住,关在了城南郊外的暗牢里,还吃了一个月的馊饭菜。” “好在他命大,被我劫了出来,不然,”青唯一顿,朝上一指,“他可能已经挂在哪根梁上自寻短见了。” 青唯看着囚犯:“你的情况海捕文书上都有,我既救你,自然知道你是谁,你不必拿这个来套我的话。” 薛长兴讪讪地,“这不是感念恩人的大恩大德,想知道恩人的姓名吗?” 他说着,续道:“所以洗襟台这案子,没人愿意沾上。抛开那些死士不提,要说有人雇你救我,许以重金,我看你也不像贪财的人,只能往根由上猜,想着你我是不是同病相怜,也和那塌了的台子有关系。” 他切切打听:“那日我老远跟着你,好像听到你姓崔。当年温阡手下的工匠里,也有个姓崔的,叫崔原义……” 他话未说完,见青唯目光变凉,连忙打住,“好了好了,我不问了就是。” 青唯转身便走。 “哎,女侠!” “你还有什么事?” 薛长兴掩着门,头从门缝里钻出来,嘿嘿一笑:“明日你得空,给我买只烧鹅呗?光几粒肉沫子,不解馋啊!” - 青唯回到房中,子时已过去大半。她点上灯,先仔细检查了铺在门前的烟灰。 烟灰没被动过——她离开后,没人进屋找过她。 青唯松了口气。 她住的这间小院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原本是给她们姐妹二人住,因为罗氏担心崔芝芸,把她接去了正院东厢,因而只余青唯一人。 屋中的陈设还是她来时的样子,只多出一个行囊,青唯洗漱完,换过干净衣裳,又把所有物件儿一应收回到行囊中。 这是她这些年的常态。从一个地方辗转至另一个地方,匆匆停留,随时准备离开。 青唯吹熄灯,合衣上了榻。 闭上眼前,耳边浮起薛长兴那句—— “洗襟台这事,跟你有关系吗?” 有关系吗? 青唯在黑暗中盯着屋梁。 如果事事入心,人是无法往前走的,往事常常循梦而来,已然不堪重荷,她经年辗转,倘若不能在清醒时卸下负累,如何不断地将自己连根拔起,奔走利落? 青唯闭上眼,很快入梦。 梦中又回到辰阳故居,她背着剑,提起行囊,迈出屋门。 “你走!走了以后,你就再也不要回来!” 青唯顿住步子,语气涩然,“我也没想过要回来。” “好。从今往后——”他形单影只地立在她身后,愤然又难过,“从今往后,你就再也不要认我这个父亲,从今往后,你就不再姓温!” …… 中夜起了风,随着父亲的斥责一起灌入耳中,青唯睡得不沉,甚至能分辨出哪些声音来自梦外,哪些声音来自梦中。 梦外闹极了,除了夜风,似乎还有人在争吵,竟不如她的梦更安宁一些。 青唯陡然睁开眼,侧耳听去。 外间果然有人在吵。 声音是从正院传来的,虽然极力压制住,但青唯耳力好,只肖稍稍一听,便可分辨出其中一人是罗氏,另一个声音陌生且沉郁,应该是昨晚刚回府的髙郁苍。 青唯本不愿多管闲事,刚预备再睡,忽然听到一句“崔家”。 大概是在说她和崔芝芸。 她寄住于此,本就藏了许多秘密,多长个心眼不是坏事。 青唯起了身,无声步至院中,微微思量,一个纵身跃上房顶,踩着瓦到了正堂,借着屋瓦的缝隙,朝堂中看去。 是破晓未至的晨,天地一团漆黑,堂中掌了灯,除了罗氏与髙郁苍,当中还摆着几只打开的红木箱子。 罗氏侧首坐在一旁,面色不虞:“待会儿天一亮,你就把这几只箱子原封不动地抬回去。” 髙郁苍状似为难:“他一听说崔家姑娘到了京城,连夜备上聘礼,说到底都是心意。我与江逐年同朝为官,我收都收了,再还回去,这叫什么话?” 罗氏冷言道:“芝芸没了家,我就是她的母亲,江逐年送来这些不值钱的聘礼,究竟是何意?他若嫌仓促,来不及准备,不知先拟一份礼单吗?” “你可知把聘礼退回去,等同于退亲,芝芸好不容易来了京城,总不能不让她嫁了。” “却又如何?如此怠慢,不如不嫁!”罗氏厉声道。她顿了顿,语气重新缓下来,“况且,我原本也并不盼着芝芸嫁去江家。芝芸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年在陵川,她与子瑜青梅竹马,我把她当做女儿疼,有心将她纳入高家。今日正好,我看江家也没什么诚意,不如把亲事退了,让子瑜来娶。” 髙郁苍听了这话,觉得简直不可理喻:“你可明白你究竟在说什么?崔家!崔弘义!他身上背了大罪!你让子瑜娶一个重犯之女,他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崔弘义之罪,祸不及芝芸!到时候朝廷的案子断下来,凭他崔弘义发配也好流放也罢,芝芸都是无辜的。子瑜在这时候娶了她,旁人只会觉得他重情重义,救故人之女于危难!” 罗氏说着,忽然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别过脸,紧盯着髙郁苍:“当年子瑜高中,去岳州办差,在崔宅小住过一段时日。回来后,与你提说想娶芝芸为妻,你当时不置可否,转头就让惜霜去伺候子瑜。” 惜霜貌美,明为伺候,实际上却是给高子瑜做了通房丫鬟,在他房里一呆就是两年。 “我明白了,你那时是不是就猜到崔家会出事,让惜霜过去,就是为了绝了子瑜的念想?” “你怎么能这样想?”髙郁苍道,“倘我有这等念头,今次又岂会同意你将崔家这两个表姑娘接到家中?” 他解释道:“我不过是看子瑜到年纪了,房中一知心的人也没有,担心他在外头学风流了。” 堂中一时没了言语,夜风阵阵,拍打窗棂。 罗氏静了半晌,悠悠道:“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就跟你交个底,崔家为什么会出事,我心里头清楚,便宜了谁,也绝不会便宜了江家。” 髙郁苍看她笃定的模样,心间微凛:“你清楚?你都清楚什么?” 罗氏“哼”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崔弘义忽然获罪,难道不是江逐年在里头推波助澜?他那个儿子还装好心,提前写封信过去,要与芝芸议亲,贼喊捉贼罢了!只怕不是他那个儿子娶不了妻,使的一招连环计!江家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谁不知道似的,巴结太后,当了姓何的走狗!” 罗氏这一骂,竟是把当今太后骂了进去。 髙郁苍听得浑身一个战栗,连忙去将门窗都关严实,回过身来压低声音:“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你别管,我总有我的法子。” 髙郁苍竭力跟罗氏解释利害:“你骂江家也好,厌恶何家也罢,单江家今日这份恩宠,寻常人家就比不上!昨夜官家亲自召见了江家那位小爷,指不定就是恭贺他新禧,今日你就想退他的亲,你这是为难我髙郁苍吗?你这是不给天家颜面!” 罗氏倏然站起身:“官家年轻,心思却澄明,想必乐于成人之美!江辞舟与芝芸无因无果,哪怕成亲,也只能是一段孽缘!明日我就进宫,求皇后做主,将芝芸改赐子瑜!江逐年害芝芸流离失所,芝芸要留在京城,就只能住在高家,她要嫁人,就只能嫁给子瑜!” “你、你……我看你真是妇人见识,才说出这样的话!”髙郁苍怒不可遏,“崔弘义因何获罪?因为洗襟台!如今洗襟台风波再起,只要跟这案子沾上关系,只怕难逃大难。你在这个时候,非但不躲,上赶着惹祸上身!崔芝芸就罢了,那个跟崔芝芸一起上京的崔青唯,她是谁?她是温阡手下工匠崔原义之女!你让芝芸留在家中,是想把这个祸根一起留下吗?!” “咸和十七年——”髙郁苍越说越急,颤抖着手指向外间。夜风在黑暗里涌动,秋寒透过窗隙,扑袭而来,将角落里的烛灯吹得明明灭灭,“咸和十七年,朝廷羸弱,苍弩十三部大军压境而来,气势汹汹!满殿大臣八十三人,只有五人主战,其余一概主和!” “士大夫张遇初于是死谏,与一百三十七名士子聚众于沧浪江畔。江风拂襟,水波涛涛,他们留下血书,投河明志!沧浪水,洗白襟,洗襟二字,由此而来!一百三十七名士子,无一生还,当中还有小昭王之父,当时朝廷的驸马爷!” 朝野为之震动,将军岳翀随后请缨,率七万将士,御敌于长渡河上,以少敌多,浴血死守,这才击溃了苍弩大军。 尔后咸和帝崩,先帝昭化继位,他感慨于士子死谏为国,长渡河将士舍生取义,立志中兴,方有了今日太平。 “昭化十二年,天下平顺,国库充盈,先帝下旨修筑洗襟台,以纪念当年死在沧浪水中的士子,长渡河外浴血战死的将士。洗襟台的修筑,朝廷先后派去多少人?温阡、何拾青、玄鹰司、甚至还有名动京城的小昭王!可是楼台建成之日,楼台建成之日……”髙郁苍颤着声重复,“楼台建成之日……塌了。塌了!” “这是先帝心心念念一辈子的功绩啊!这是凝结了几十年守国治国的宏愿!可它塌了!不仅塌了,还压死了在场的功臣名匠,士子百姓!” “这是一座楼台塌了吗?不是,这是天塌了!” “玄鹰司的点检、虞侯,查抄殊死!何忠良、魏升当即就被枭首示众!温阡及其手下八名工匠,几乎无人幸免!甚至就连岳氏鱼七,朝廷念在长渡河一役本该放过,亦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些事你不知道吗?!你没听说过吗?!” “眼下章何二党相争愈烈,要拿当年洗襟台开刀,凡涉及此案的人,就不可能独善其身!你在这个时候,竟还为着心中的一点亲义,要往大祸上撞!你真是糊涂啊!” “罢了!”髙郁苍狠一拂袖,不再给罗氏争辩的余地,“高家做到如今这个份上,已是仁至义尽。崔家这两个女儿,你保得了她们一时,保不住一世!三日后,江逐年上门议亲,尽早把日子定下来,送她们走!” 第7章 第七章 食盒还没揭开,里头的香气已然溢了出来。薛长兴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气,恨不能将满室清香吞咽入腹。 他郑重其事地掀开盒盖,然后愣住了—— “你不是去了东来顺?就买回了这个?” “玄鹰司暗中派人盯着我,我行踪有异,他们会起疑。”青唯在他对面盘腿坐下,拿起一个包子,“将就着吃吧。” 薛长兴一连吃了三日油馃,千恳请万乞求,才说动青唯去东来顺带只烧鹅回来。食盒里的一盘茭白包子散发着热气,白面发得好,嫩滑透亮,但显然不是薛长兴想要的。 薛长兴大失所望,也拿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我还要在这里躲多久?” “再等等看。” 薛长兴看青唯一眼,她饶是坐着,身姿也很端正,这是习武人的习惯,“玄鹰司的人跟踪你?不能吧,凭你的本事,甩开他们不是轻而易举?” 他想起那日在暗牢外,青唯以一敌众的身手,忍不住好奇,“你那功夫跟谁学的?一下子卸了那么多人的刀,还会借力打力,没个厉害的师父教,不能成吧?” 青唯不吭声。 薛长兴自顾自道:“你一个小姑娘,身手这么有章法,肯定有渊源。这样好,说明你有本事掩护我,哎,到时候能走了,你提前和我说一声,我还要去——” 他话未说完,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 青唯眉心一蹙,迅速掩上食盒遮去气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宅子的荒院就是这点不好,说是“荒置”,因为没主儿,日日都有人来。几日时间,非但薛长兴听去许多秘密,青唯来送油馃,也撞见过几回丫鬟小仆。 好在他们藏的这一间是耳房,外门和连着堂屋的内门都挂了锁——锁已经被青唯撬开,但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内门上有条缝隙,青唯侧目一扫,进屋的居然是高子瑜和丫鬟惜霜。 高子瑜掩上门,犹豫再三,对惜霜说道:“你今后,就回母亲的房里伺候,不要再到我的院子里来了。” 惜霜低着眉,柔声道:“妾身是少爷的人,少爷有吩咐,不敢不从。” 她生得细眉细眼,娇弱动人,高子瑜见她如此,也是怜惜,温声道:“我也不是硬要赶你走,芝芸这一路坎坷,消瘦憔悴,我见了,是当真心疼得很。你这两年在我身边,是个知心体己的,你也知道,我喜欢她,这么多年了,心中只有她一个。” 这话一出,身旁忽然“嗤”的一声,青唯蹙眉看去,竟是薛长兴没忍住,险些笑出声来。 薛长兴做怅惘状,拿起手里的茭白包子,无声张口:“茭白包啊茭白包,你虽也能果腹,但我还是惦记着烧鹅,哪怕吃了你,我心中也只有烧鹅。” 惜霜轻声道:“少爷心系表姑娘,妾身是知道的。只是表姑娘……她已许了江家,今日那江家老爷也上门议亲了,少爷这么说,难道是要抢亲么?” “那个江辞舟,不过是一介纨绔子弟,他的父亲江逐年攀附权贵,也非什么正派之人,芝芸嫁到这样的人家,我岂能放心?”高子瑜神色凛然,朝天一拱手,“左右江家求娶之心不诚,我改日便进宫,哪怕是拜求官家,也要将芝芸娶进高府。” “其他饕客?”薛长兴又无声张口,“其他饕客怎么配得上我的烧鹅?只有我这等清风明月的雅士,烧鹅才肯甘心入我之口啊!改日我一定请来天下名厨,拆骨卸肉,把它啃得渣都不留!” 惜霜垂下眸,她似是难以启齿,好半晌才道:“可是,少爷知道的,妾身……妾身已有了身孕,少爷便是让妾身暂回大娘子房里,日子久了,也是瞒不住的。” 青唯闻言微愣,朝惜霜的小腹看去,大概是月份还早,什么也瞧不出来。 惜霜接着道:“妾身知道少爷是为表姑娘着想,可妾身只是一个低贱的通房,表姑娘未必会吃味。日后少爷娶了表姑娘,她也是我的主子,妾身一定会仔细伺候的。还请少爷不要赶妾身走,给我们母子二人一席容身之地,妾身身份虽低微,但腹中这孩子,也是少爷的骨肉啊……” 这话直击高子瑜的痛处,高子瑜听了,于心不忍,他一时做不出决断,末了只说一句:“你……容我再思量。” 今日江逐年来府上议亲,他二人消失太久,怕会惹人生疑,说完话,一前一后匆匆走了。 薛长兴拿过食盒,对着里头剩下的几个茭白包子怅然叹道:“你若一定要赖上我,也不是不可以,怪只怪你出生卑微,哪怕上了桌,也只能是个配菜,自古绿叶衬红花,烧鹅永远是你的主子,你可明白?” 言讫,见青唯似是无动于衷,提点道:“哎,他们说的那个芝芸,就是跟着你一路上京的妹妹吧?她这表哥,忒优柔寡断了,只怕临到头了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你不帮她?” 青唯摇了摇头:“芝芸已在高府住了几日,惜霜对高子瑜有情,她未必看不出来,这事太琐碎了,我帮不上,到最后,都得芝芸自己拿主意。” 薛长兴笑了一声:“你以为旁人都跟你一样有主意?那个芝芸才多大,比你还小一些吧?眼下江家不诚心,高家更是靠不住,她走投无路,指不定要出事。” “出事?”青唯目光微抬。 薛长兴朝上指了指:“每个人的头上都有一片天,有些人的天在江野,有些人的天在庙堂,有些人的天,可能就是一座深宅,几间瓦舍。天不同,不过源于人的境遇不同,并没有大小高低之分。可是,你不能拿自己的天,去框别人的天。你这个妹妹的遭遇,若换在你身上,是琐碎,是无关紧要,但你仔细想想,她就是个深闺里长大的小姑娘,眼下失了家,只有娘家人和将来的夫家可以倚靠,这两家都待她不诚,她能怎么办?不是走投无路了么?” “你再想想那个惜霜,她的天就更小了,不过高少爷那一间院子,她眼下腹中还有了孩子,高子瑜一个念头,她的天就塌了。她能怎么办?她也得为自己搏一把。” “两个姑娘走投无路,中间横着个高子瑜,又是个挑不起大梁的,这还不出乱子么?我看——”薛长兴咬一口茭白包,“是要出大乱子喽!” - 青唯回到自己院子,心中还想着薛长兴的叮嘱。 她有点担心,不仅仅因为崔芝芸。 玄鹰司怀疑她,一直派人在暗中盯着她,倘高府真生了乱子,就怕会引火烧身,被人发现藏在这里的重犯。 日前曹昆德说,玄鹰司不日会有新的当家,届时,会是送薛长兴出城的最佳时机。 可她困在这深宅大院,几日过去了,也不知玄鹰司新当家的调令下来了没有。 青唯正思索着出门打探消息,一抬头,崔芝芸正在院中徘徊。 “芝芸?” 崔芝芸回过身来,见是青唯,泣声唤了句:“阿姐。” “来找我?”青唯问。 崔芝芸咬着唇,点了点头。 青唯把崔芝芸带进屋,让她在木榻上坐了,茶壶里只有清水,青唯倒了一杯给她。 说起来,青唯虽在崔家住过两年,她与崔芝芸并不算多么相熟。她们太不一样了,崔芝芸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有姑娘家天生的矜贵与柔善。而青唯自幼流离,知礼疏离,很少与人走得过近。 因此,崔芝芸一直直呼青唯的名,若不是此次上京,她恐怕都不会改口喊一声“阿姐”。 崔芝芸有些局促,那日在公堂,是青唯帮她顶了罪,但她心中害怕,一连几日,竟连谢都不曾来谢过。 “阿姐,当日袁文光他……他为何会……” “袁文光的事,我没和你说实话。” 不等崔芝芸问完,青唯便道:“那日我从集市回来,其实先遇到了袁文光。他声称是被你所伤,央求我救他,我跟他说,他这样的卑鄙小人,不如死了干净。他气得很,对我破口大骂,说我见死不救,扬言要让我偿命。” “或许正因为此,后来到了公堂,他才指认我的吧。” “此事没预先告诉你,一来是怕你听了担心,二来,我事后也悔得很,我如果没有义气用事,先行救了他,你也不至于背上一条人命。所以说到底,这桩命案,我也有责任,我在公堂上,并不算帮你顶罪,你不必往心里去。” 青唯这一番话说得半真半假,但暂且瞒住崔芝芸是足够了。 崔芝芸低声道:“原来是这样……”她从前从不觉得自己柔弱,忽然遭逢大难,才发现自己经历得太少,一时间难以支撑,她指间不断地绞着绢帕,嗫嚅道:“这一路上,若不是阿姐,只怕我……只怕我……” 她说着,不禁更咽起来。 她坐了一会儿,渐渐平缓心绪,“阿姐路上说过,等把我送到京城,安顿好了,要去找从前教你功夫的一位师父。我若嫁了人,阿姐是不是就不和我一起了?” 青唯看着她,“嗯”一声。 崔芝芸心头一阵难过,她忽然起身,直直跪下:“阿姐帮我!” “我与表哥两情相悦,实在不想嫁去江家,我眼下已没了家,不能再没了表哥了。还请阿姐为我出出主意,让我能留在高家!” 第8章 第八章 青唯看着崔芝芸,秋光斜照入户,将她的目光映得决然。 崔芝芸与江辞舟的亲事,并不是一夕之间定下的,从她接到信,一路上京,到入住高宅,她有许多次机会拒亲,但她都犹豫了。眼下忽然下定决心,想必有缘由。 “今日江家老爷上门议亲,怠慢你了?”青唯一念及此,问道。 崔芝芸忍了半晌,才咬唇点头:“今早江府的老爷上门,我去正堂里侧的屏风后偷听,那个江老爷他、他实在是……” 崔芝芸回想起江逐年趾高气昂说话的样子…… - “聘礼是寒碜了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江家两袖清风,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高兄见谅。” “几日前,官家深夜传召犬子,高兄可曾听闻?” “犬子不才,蒙官家青眼,赐了个荫补官,眼下是玄鹰司新任都虞侯了。” “哪里哪里,实在是圣上慧眼如炬,祖上积德庇佑,犬子才有了施展拳脚之机。玄鹰司目下人才凋零,前些日子听说还拿错了人,犬子新官上任,江某也着实为他捏一把汗。” “犬子高升,今夜在东来顺摆席,宴请亲朋,高大人可也要来啊?” “也罢。高兄差务繁忙,待改日得空,江某与犬子必当另设酒宴,还请高兄一定赏光!” …… - “那个江老爷称是想凑一个双喜临门,把过门的日子草草定在了七日后。言辞百般推脱,三五句话,怕不是省去了半个账本!他一副花一个铜板都心疼的样子,必定是瞧不上我,既然如此,当初何必写信来议亲?若嫁去了这样的人家,往后的日子不知何等艰难,我还不如留在高家,陪着姨母,谁也不嫁了!” 崔芝芸说到末了,眼眶泛泪,语气已带恨意。 青唯心中微感讶异,不曾想玄鹰司大当家的差衔,居然落在了江家小爷的头上—— 那晚夜风汹涌,青衣公子醉卧宫楼,乍一看,分明是个不省事的。 青唯不动声色,却问:“今日罗姨母不在?” “姨母每月月中要上佛堂颂经祈福,今早天不亮就去了。” 青唯忆起薛长兴的话,心知该悉心劝慰崔芝芸,但她遇事从不拐弯抹角,见崔芝芸身陷两难,觉得当快刀斩乱麻才是。 青唯于是直言道:“你姨母惯来疼你,今日江家老爷上门议亲,她却不在家中,你可想过为何?” 崔芝芸一愣。 青唯又道:“高宅仆从无数,你去正堂偷听两位老爷说话,这是无礼之举,底下却没一个人拦你,你可曾想过缘由?” 崔芝芸脸色渐渐白了。 今日江逐年上门提亲,罗氏岂会不知?她若真想把崔芝芸留下,凭他江逐年怠慢至斯,当面婉拒了便是。 可她没有,她有心无力。 而髙郁苍留下一道屏风,让崔芝芸听到他和江逐年议亲,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不想再收留这个身陷困境的表姑娘,又不好当面直说,便隔开一道屏风,让她自己体悟。 原来高家,也非容身之所。 可是她眼下除了高家,还能去哪儿呢? 青唯问道:“你想留在高家这事,与你表哥商量过吗?” 崔芝芸摇摇头,声音已更咽沙哑:“我、我想着,我与表哥,到底是有情谊在的,此事,便是我不开口,他心里也该知道……” 她是女儿家,有些话,哪里是她能主动开口的? 所以她一等再等,等到今日。 青唯道:“那你先去问问他,再做决断。” 她没有告诉她在荒院里听到的,高子瑜窝囊,可他好歹对崔芝芸有情,若一切真如那夜罗氏与髙郁苍争执时说的,崔弘义获罪,只因江逐年在里头推波助澜,那么江家对于崔芝芸,更非什么好的去处。 青唯看着崔芝芸:“凡事睁眼看,仔细听,用心思量,待你问过高子瑜,究竟是去是留,只有你自己能为自己做决定。你也不必急,眼下离出阁还有几日,你认真权衡,拿定主意,到时若有我帮得上的,你再寻我不迟。” 崔芝芸脸色惨白,紧咬着唇,唇上齿痕深陷,眼泪接连不断地滑落而下。 半晌,她抬手无声揩了一把泪,握紧拳头,点了点头。 - 耳房没有窗,薛长兴只能透过木扉上的一条缝隙辨别晨昏,外间日暮西沉,霞色漫天,薛长兴想着青唯都是等天黑了才送吃的过来,正准备闭眼打个盹,门一下子被推开,青唯进来,把一身黑衣黑袍兜头扔给他:“先换上,明早城门开启的第一时间我们就走。” 薛长兴把袍子从头上扒下来:“城门口的严查撤了?” “嗯。”青唯点头,“玄鹰司抓不到人,这么拦着城门也不是办法。他们上头来了个新当家,今天午时就把禁障撤了。明早是出城的最佳时机,不可错过。” 薛长兴听完,也不啰嗦,当即便把一身夜行衣换上,见青唯要走,忙问:“你要去哪儿?” “我得再出去打探。”青唯道,“你这案子,是玄鹰司等了五年等来的机会,依卫玦、章禄之的脾气,不可能轻易放弃。新来的这个都虞侯,他们服不服他还两说,如果卫玦以退为进,我得早作防范。” “哎,你等等——”薛长兴看青唯三两句话已经步至院中,急忙道:“咱们打个商量呗。” “商量什么?” “那什么,”薛长兴嘿嘿一笑,“我在流水巷有个相好,这不,要走了,我想着等待会儿夜深了,偷偷去……” “不行!”不等薛长兴说完,青唯斩钉截铁地打断,“出城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薛长兴道:“你不是好奇当年洗襟台坍塌后,我分明捡回一条命,为何会在京城现身么?我实话跟你说,就是因为我的这个相好。她当初沦落风尘,我有一半责任。我涉险前来,就是为了能见她一面。” “涉险是一回事,找死是另一回事。你为了见她,命不要了吗?” 薛长兴见青唯打定主意要拦自己,负气道:“那我不走了,不见到她,我就在高府住到死。” “自助者天助,自立者人恒立之,你既自暴自弃,”青唯冷声道,“那你自便吧。” 薛长兴存心胡搅蛮缠:“我非但不走,等玄鹰司找上门来,我还要告诉他们,当日我能逃出暗牢,全因有你相助!” 青唯道:“你大可以去说。巡检司十数精锐拦不住我,没有你这个负累,玄鹰司刀兵之下,我照样可以全身而退,外面天大地大,我还能被困死在这一隅之地么?” 薛长兴看她软硬不吃,急道:“唉,我就是去见相好一面怎么了?你也说了,巡检司十数精锐拦不住你,玄鹰司眼下派不少人盯着你,可你日日翻|墙出府,往来自如,甩开他们轻而易举。我也会功夫,不会给你添乱的,不过就是在出城前,绕个道,先去一趟流水巷罢了。” 他切声道:“我为何来京城?我不知道这是找死么?可是,五年前洗襟台坍塌,我的亲人、故友,死的死,伤的伤,如今活着的还有几人?梅娘她……她几乎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今日一走,与她可能就是一别生死,往后再无机会相见,我就想去看她一眼,怎么了?” 薛长兴越说越急,回到耳房,往地上一坐,气愤道:“看你年纪轻轻,本该天真烂漫,为何如此冷硬不通情理?也罢,事已至此,你走吧,梅娘我自己会想法子去见,你不用管我了。” 秋日的黄昏只有须臾,夕阳很快西沉,四下浮起薄薄的暝霭,薛长兴正盯着屋角的草垛子发呆,忽然间,一把匕首被扔在草垛子上。 身边传来青唯冷冷的声音:“拿着防身。” 薛长兴一愣,一个咕噜爬起身:“你肯陪我去了?” 青唯没理他,拿起一旁的黑袍往身上一裹,罩上兜帽,只说:“深夜去流水巷不行,巡检司的人马夜里都布在流水巷。今晚玄鹰司新任都虞侯在东来顺摆宴,卫玦等人想必皆会赴宴,你只能赌一赌眼下。” 她说完,径自便往外走。 薛长兴连忙追上去,奉承道:“还是女侠思虑周全。” 他又好奇:“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良心发现了?还是我适才哪句话触动你了?我收回我之前说的,你不是不通情理,你是刀子嘴,豆腐心……” - 流水巷是大周上京最繁华的一条街巷。这里有最红火的酒楼,有最阔气的钱庄,昭化年间,宵禁制度愈宽松,这里愈发成了龙蛇混杂之地,有上上人,也有陷在深沟的坎精,拐进一个暗巷,有做皮肉生意的暗阁,有黑心的赌坊,里头什么三教九流都找得到。 薛长兴要去的是一家叫作“莳芳阁”的妓馆。他早年在沙场上受过伤,脚有点跛,好在动作利落。很快到了妓馆背巷的墙边,薛长兴双手掩嘴,发出几声类似鹧鸪鸟的叫声。 等了不到一时,墙边一扇被藤蔓掩住的小门开了,出来一个身着大袖绫罗稠衫,挽着盘云髻的女子。她三十来岁上下,眼角已有了细纹,一双眸子却秋水横波,媚态犹存,正是薛长兴要寻的“莳芳阁”老鸨梅娘。 梅娘见薛长兴来了,也是讶异:“当真是你?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她目光移向一旁的青唯:“这位是?” “是我的一位朋友。”薛长兴言简意赅,“时间紧迫,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梅娘点点头,将薛长兴与青唯引入院中。 这扇暗门连着的是莳芳阁侧边的一间小院。这个院子应该是梅娘一个人的居所,青唯进来后,迅速观察周遭地势,右旁靠街的位置,坐落着一个两层高的小楼,小楼与街墙之间有一个狭长的池塘,这是唯一的死角。楼阁朝南开窗,临窗望去,应该能看到整座院馆与莳芳阁前门长巷。 梅娘将薛长兴二人引上小楼,一边说道:“我听说你从暗牢里逃出来了,一直派人去找,可是,怎么都找不到你的踪迹。我怕打草惊蛇,也不敢大张旗鼓行事,前几日城门口那些官兵,是不是就是拿你的?你眼下准备怎么办,若是没地方去了,我在流水巷的西南边还有个暗宅……” 薛长兴道:“我不能再留在京城了,上回让你收好的东西呢?” “仔细藏着呢。”梅娘掩上门,正要去取,脚步一顿,目光迟疑着落在青唯身上。 小楼二层只有一间屋子,青唯一身黑袍,又与薛长兴同来,显然不易在人前现身,梅娘不好叫她去外间等着,询问着又看向薛长兴。 薛长兴摇了摇头。 梅娘于是没多说什么,将薛长兴引至榻前的屏风后,拿了铜匙打开木榻头的暗格,把藏在里头的木匣取出来给他。 两人在屏风后说话,饶是低言细语,因为没有刻意避着青唯,没能躲过她的耳朵—— “你拿着这些,终究是负累,这场杀身之祸,不就是这样招来的么?你一日不放弃,就一日见不了天日,依我看,不如算了吧……” “不行,当年葬在洗襟台下的,皆是我的兄弟同袍,我不能让他们这么背负骂名,白白送命……” “五年了,你这么下去,愈走愈险,往后没有活路的。那些人,你跟他们耗不起的,你此次来京,好歹有我为你守在这里,往后若是、若是连我也不在了……” 青唯听着梅娘与薛长兴说话,越听越疑,这哪里像是阔别已久的情人? 直到最后这几句传出,她暗道一声:“坏了!”倏地起身,正预备强行带走薛长兴,小院里,忽然传来一声:“官爷,哎,官爷,我们这里可是正经营生……” 似乎有人在竭力拦人。 屏风后,梅娘与薛长兴也同时一凝。 梅娘疾步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脸色霎时煞白:“不好了,是玄鹰司,玄鹰司找来了!” 话音未落,院中果然传来章禄之的声音: “把此处围起来,仔细搜,一寸都不许放过!” 第9章 第九章 “把此处围起来,仔细搜,一寸都不许放过!” 青唯抢到窗前一看,章禄之推开小院门口的仆从,一步跨入院中,而卫玦就在其后。 形势危急,她来不及细究玄鹰司为何会找到这里,趁着窗口有树梢遮掩,一步跃上窗台,同时回头对薛长兴道:“跟上!” 薛长兴把木匣往怀里一揣,紧随青唯跃出窗外。 还没落地,上方忽然伸出一只手,紧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吊在半空——原来青唯适才跃出窗,足尖在窗台上借力,竟是往上窜了半个身形。眼下她一手攀着屋檐,一手坠着薛长兴,咬着牙,一寸一寸无声朝楼阁紧贴街巷的一面挪去。 此处是小院的死角,两边有树荫隔档,下方是一个池塘。 青唯方挪到位,楼阁里就传来卫玦的声音:“适才有人来过?” 梅娘柔着声打马虎眼:“官爷,瞧您说的,奴家敞开门楼做生意,人来人往,不是很正常么?” 卫玦“哦”一声,声音凉凉的:“来你这里的客人,都喜欢跳窗走?” 青唯心中暗道不好,定然是玄鹰司来得太快,梅娘没来得及擦去窗台上的足迹! 薛长兴吊在青唯下方,仰头悄声问:“女侠,眼下怎么办?” 青唯看他一眼,依稀说了句什么,但薛长兴没听清,只觉得她目色似乎十分痛苦。 薛长兴问:“你说什么?” “松手……”青唯再次重复,她攀住屋檐与吊着薛长兴的手背青筋凸起,豆大的汗液从额角滑落:“你怎么……这么沉,我的手要……要断了……” 薛长兴一听这话,急忙松开握着青唯的手。 可他下方就是池塘,倘若跌进去,一定会惊动玄鹰司。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一道青芒从青唯手腕间缠着的布囊里伸出,如同一道玉鞭,直直击中薛长兴的背脊,把他送去了池塘边缘。 池塘中水波晃动,与此同时,青唯也一并跃下,“走!”她暗道一声,在薛长兴背后一提,两人同时跃墙而过。 - 一路逃出暗巷,到了熙来攘往的街头,两人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青唯低着头,将软玉剑绕臂而缠,仔细收回手腕间的布囊。 薛长兴看着她,迟疑着道:“你这软剑……” 青唯听到这一句,心下一凝。 她的师父岳鱼七之所以被称作“玉鞭鱼七”,就是因为他的兵器很特殊,是一柄状似玉鞭、韧若缠蛇的软剑。 这些年青唯辗转流离,为防曝露身份,甚少用它。 她微顿了顿,迎上薛长兴的目光:“这软剑怎么了?” “这软剑……太厉害了!”薛长兴赞道,“这么厉害的兵器,当时你劫狱,怎么不用它?你要用了它,什么巡检司、玄鹰司,哪里还逮得住你?早被你甩开十万八千里喽!” 青唯正要开口,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那逃犯就在流水巷,速去拦住各个街口!” 竟是玄鹰司又追来了。 青唯暗道不好,再度折身,往来时的街口走去,走了几步,发现薛长兴竟没跟上来,一回头,他居然走了另一个岔口,往沿河大街去了。 沿河大街是流水巷的正街,直直通往此处最红火的酒楼东来顺。走到尽头还有一个小岔口,通往一条死胡同。 换言之,往沿河大街上走,就是往死路上走。 青唯几步追上薛长兴,一把拽住他:“你走这边做什么?!” 薛长兴指了一下东来顺,“这不是往人多的地方躲吗?” 青唯真是懒得跟他解释,来前她就说过了,今晚玄鹰司新任当家的在东来顺摆席,他还妄图往兵窝里藏,怎么不直接往刀口上撞。 可他们已来不及掉头了,只因犹豫了这一瞬,玄鹰司已然派人拦住了身后的各个岔口。 青唯正是焦急,忽听东来顺那头,传出一阵鼎沸的人声,似乎是掌柜的在送客。 她展目望去,只见一众贵公子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人从酒楼里走出,此人脸上罩着半张银色面具,身穿玉白宽袖襕衫,手里拎着个酒壶,醉得步履蹒跚,还一边畅饮一边与人说笑。 正是那晚她在宫楼上见过的江辞舟。 这位江小爷今夜在东来顺摆酒,为的是庆贺莺迁之喜,卫玦章禄之一干玄鹰卫不赴宴道贺也就罢了,还这附近拦路抓人,这分明就是不把这新当家的放在眼里。 青唯一念及此,心生一计,她急声对薛长兴道:“你想办法混入人群,顺着人|流先回高府。” “那你呢?” “我把人引开。”她来不及解释太多,只说,“你放心,我有办法脱身,你只管逃便是。” 但见薛长兴的身影遁入人群,青唯朝后一看,卫玦、章禄之的手下已然注意到她。 青唯裹紧斗篷,在玄鹰卫追上来前,低着头,疾步往前,直直往江辞舟走去,似是不经意,一下子撞在他身上。 江辞舟本就醉了酒,这么被她一撞,整个人险些没站稳,拎着酒壶的手一下子脱力,碎裂在地。 酒水四溅而出,身旁立刻有人骂:“谁啊!走路没长眼,敢冲撞你江小爷!” 青唯低垂着头,赔罪道:“公子,对、对不住。” 周围喧嚣不止,这声音一出,却引得江辞舟移目。 他眉眼都被面具罩着,看不出神情,嘴角却弯起,说了句醉话:“哪里来的小娘子?嗓子……好听!” 身后卫玦一行人也赶过来了。他们与青唯已打了数回交道,眼下青唯虽罩着斗篷,离得这么近,单凭声音就认出了她。 奈何江辞舟在场,卫玦带着众人朝他行礼:“大人。” 江辞舟还未应声,一旁有个穿着蓝袍,戴着纶巾的矮个儿公子先行冷笑一声:“巧了,这不是卫掌使吗?今日你家虞侯摆席,分明请了你,掌使却以重案在身之由推脱。照我看,哪里有什么重案,掌使不一样也在流水巷寻乐子么?怎么,掌使眼高于顶,是瞧不上东来顺的酒菜,还是瞧不上旁的什么呢?” 卫玦听了这话,没理蓝袍子,朝江辞舟拱手:“大人见谅,实在是此前追查的案子有了线索,卑职一路追踪到此,发现贼人的踪迹。” “贼人?”蓝袍子轻嗤一声,“卫掌使说的贼人,就是眼前的这个小娘子?” 章禄之道:“她可不是什么寻常小娘子,她是——” “民女不知何处得罪了大人。”不等章禄之说完,青唯径自打断。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地上碎裂的酒壶,“倘是因为民女打翻了大人的酒,民女赔给大人就是。” 她说着,从袖囊里取出一个荷包,将里头的铜板尽数倒出,双手呈上。 蓝袍子又嗤笑一声:“小娘子,你可知道江大公子这一瓶‘秋露白’值多少银子,就你这几个铜板,只怕还不够尝一口的。” 青唯低声道:“我自然知道酒水贵重,可这些铜板已是民女全部钱财,还望大人网开一面。” 章禄之听到这里,忍不住对江辞舟道:“江大人,你不要听她混淆视听——” 江辞舟手一抬,止住了章禄之的话头。 他盯着青唯,一手拿过蓝袍子手里的扇子,吊儿郎当地走到青唯跟前。 斗篷的兜帽遮住她大半张脸,他俯眼看去,只能瞧见她苍白的下颌,紧抿着的唇。 他又更走近一步。 他们二人男女有别,大庭广众,离得这么近,已是很不妥了。 但青唯没动。 江辞舟于是抬扇,支起兜帽的边沿,慢慢挑起。 入目的是高挺秀气的鼻梁,浓密的长睫,低垂着的双目,以及……左眼上,狰狞可怖的红斑。 青唯一直没抬眼,却能感觉到支在斗篷边沿的扇柄微微一顿,很快撤走了。 兜帽落下,重新罩住她脸上斑纹。 江辞舟将扇子扔回去,任人扶着,又说起醉话,“几个铜板是不值钱,不过,”他调笑着,满口不正经,“加上这一眼,够了。” 他吩咐:“银货两讫,放人吧。” “大人——” 章禄之还欲再拦,却见卫玦一个眼风扫来,只好息了声。 周遭玄鹰卫得令,让开一条路来。 青唯紧拢住衣袍,低着头,匆匆走了。 - 青唯回到高府已近亥时,她自荒院翻|墙而入,疾步跨过院中,一把推开耳房的门,“你来京城,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相好,你是为了洗襟台的案子!” “你不服当年朝廷的彻查结果,这些年一直在自行追查。后来定是有了线索,冒死来京取证,无奈被朝中人发现,这才被关押入城南暗牢!” 薛长兴已在耳房里等了一时,见青唯一脸愠怒归来,说道:“小丫头脑子灵光,一点风吹草动,什么都猜到了。你别急,坐下来,我仔细跟你说。” 青唯不坐,冷目紧盯他:“你今夜与梅娘也不是久别重逢。你一到京城就见过她,后来你发现自己被朝廷的人马盯上,还把找到的证据交给她保管,你今晚去流水巷并不是为了见她,而是为了拿回你好不容易找来的线索!” 薛长兴叹道:“是这样不假,但我也是……” “但你没和我说实话!”青唯道,“城南暗牢被劫,玄鹰司久查无果,他们找不出劫匪,必然会追本溯源,从你身上追查线索。查到梅娘只是迟早的事,他们要的是一个绝佳时机。而今日江辞舟高升,撤走城门严查,摆席东来顺,对他们而言,就是最好的时机!他们算准你必会在今日去见梅娘,早就派人暗中盯紧了莳芳阁,只要梅娘有异动,他们就会来个瓮中捉鳖!可是这些,你通通没有事先告诉我!我若知道你这么会找死,今夜我绝不会让你踏出这个院子半步!” 她恼怒至极,喘着气,胸口几起几伏。 薛长兴自认理亏,听她发作,也不吭声,直到末了,才说道:“今夜之事,我也并非故意瞒你。你既知道我是什么人,当年怎么活下来的,就该知道我的那些同袍兄弟,故人旧友,他们是怎么死的。洗襟台的案子,我实在是放不下,若不弄个清楚明白,这一辈子都难以安宁。人行在世,小命固然重要,可有些事,在我看来,远比小命更重要。 “今夜的祸是我闯的,我认栽,你放心,我此前说什么要跟玄鹰司供出你,都是逗你玩的。我薛长兴顶天立地一条汉子,你舍命帮了我,我哪怕死,都不会陷你于不义。你是个有本事的小丫头,我不担心你,只是有个物件,我眼下无人托付……” 他说着,伸手探进怀里,取出在莳芳阁拿到的木匣。 “起来。”青唯看那木匣一眼,却没接,“我们立刻走。” 薛长兴怔住。 青唯上前,将草垛子理平整,拢住地上的灰尘,重新铺洒在地,做出从没有人来过的样子,说道:“你在流水巷现身是事实,明早之后,城门必会重新封禁,到时候你插翅也难逃。好在卫玦行事讲规矩,今夜他主子喝醉了,等他主子醒酒,请到调令关闭城门还有一时,你必须趁现在出城。” 薛长兴听了这话,迅速爬起身,他张了张口,想对青唯说些什么,又觉得无论说什么分量都太轻了,最后只道:“多谢。” 青唯看他一眼,没应声。 薛长兴已然暴露踪迹,哪怕出了城,也并不好逃。她本来联系了曹昆德,请他事先派人接应,眼下情况突变,只能试试曹昆德早前教她的应急法子了。 她步至院中,下唇抵住双指,急吹三声鸟哨。 不一会儿,只见一只羽泛黑纹的隼在半空盘桓而落,歇在青唯抬起的手臂。 青唯把事先备好的纸条塞进它脚边绑着的小竹筒里,一胎胳膊:“快去吧。” 隼遁入夜空,很快不见了。 青唯指了指院门,对薛长兴道:“走这边。” 玄鹰司一直派人紧盯着她,今晚风声鹤唳,荒院暗巷这一处,不知加派了多少人手,相比之下,玄鹰司为防惊动高家,在前门四周布下的人手却要少许多。 两人一路避开府中仆从,穿过回廊,到了青唯住的小院,青唯对薛长兴道:“你且等等。” 她回到房中,褪下今晚穿的裙装,很快换上一身夜行衣,罩上斗篷,正准备推门离开,低目一看,忽然愣住了—— 门下悉心铺着的一层烟灰早已散得到处都是。 她从来小心谨慎,每回出门,为防有人在她离开后,窥探她的行踪,必要在门前铺下烟灰。 也就是说,今晚她不在,有人来房中找过她? 此事可大可小,因为寻她的人,可能是丫鬟、嬷嬷,发现她不在,也就离开了;又或者,此人没那么简单,听见过外头的风声,联想她几日来的行踪,怀疑她是劫匪,甚至一点一点,牵出她的真正身份。 青唯从屋里出来,眉间仍是紧蹙着的。 薛长兴见她这副样子,不由问:“出什么事了?” 青唯一摇头。 罢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当务之急,先送薛长兴出城。 “我们走。” 第10章 第十章 青唯事先备了马,到了藏马之地,一刻也不敢多耽搁,取了马便往城外疾奔。 薛长兴踪迹曝露,玄鹰司已有了警觉,虽然暂且瞒过了城门守卫,路上马蹄印在,玄鹰司很快就会循到他们的踪迹。 出城只是第一步,想要彻底甩开玄鹰司,必须逃离京城地界。 眼下拼的就是一个快——快一步出城,快一步避开追踪,快一步到达接头地点。 两人亟亟打马,因为时间紧迫,甚至不能避走山野,只能沿官道赶路。 跟曹昆德约定的地方原本在京郊吉蒲镇,然而形势突变,只好临时改换行程,隼送信去了八十里外的昌化,曹昆德在那里另行安排了人手。 昌化县在宁州地界,两人连赶近三个时辰路,等看到宁州府的界碑,天际已浮白了。 宁州山多,此处尚是荒郊,展眼而望,只见群山纵横,满目苍翠。 官道蜿蜒绕山延展,如果走大路,到昌化还要大半日,好在山间有条捷径,青唯到了这里,立刻驱马往山上走。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半山腰的岔路口,青唯“吁”一声勒停了马。 她抬起马鞭指向前方,对薛长兴道:“过了这段山路,应该能看见一个茶水棚子,接应你的人就等在棚子里,到时候他们会掩护你离开。” 她说完,双腿一夹马肚,正准备继续赶路,身后薛长兴忽然唤住她: “小丫头,雇你救我的人,是曹昆德吧。” “宫里有人养隼,专门用来传信。当年洗襟台出事,我逃离追捕,撞见过一个小内侍,他见了我,用三声鸟哨唤隼。不过隼这种鸟,必然不是一个寻常内侍养得起的,仔细想想,只能是曹昆德这种大珰了。” 薛长兴说着,问:“你这些年,为曹昆德办事?” 青唯勒转马头,看向薛长兴。 山中晨风渐劲,长风拂过,掀落青唯的兜帽。 她的神情十分平静,目光几无波澜。如果能略去她眼上的大片斑纹,她的五官其实长得很好,那是一种得天独厚的秀丽干净,仿佛丹青名家描像,增一笔嫌多,减一笔嫌少。 薛长兴忽地笑了:“罢了,想想也知道不可能,温阡之女,岳氏后人,怎么可能任一个阉党摆布?定是他有恩于你,或是拿着什么重要的消息与你做了笔买卖吧?” 薛长兴问:“你在找岳鱼七?” 其实早在她用出软玉剑的一刻,薛长兴就该认出她了。 他是长渡河一役的将士,而当年战死在长渡河的将军岳翀,正是青唯的外公,岳鱼七的养父。 青唯默了半晌,“嗯”了一声。 薛长兴道:“当年岳鱼七被朝廷缉捕后,再没了消息,此前我试着也找过他,可惜无果。”他环目而望,笑了笑,说,“我这几年南来北往,一直在想法子上京。别的不提,便说京周这几个山头,每一个我都来过,地势也摸遍了。要是有一天,我把该办的事办完了,流落这山野里,能当个土霸王。” 他下了马,拍了拍马匹,骏马一扬蹄,顺着岔口往通往昌化的大路上跑去了,“行了,小丫头,就送到这里吧,接下来的路我认得,趁着玄鹰司还没到,你赶紧离开吧。” 他说完,却没走青唯适才给他指的路,而是取了岔路口的一条山间小径。 青唯怔了怔,立刻下马,三两步追上去:“这条小径是绝路,尽头是山顶的——” “我知道,”薛长兴没回头,声音带着笑意,“你忘了?我来过这里,能做这山头的土霸王。” 小径不长,但是很陡,几步上去,密林渐渐展开,入目的是一片开阔的断崖。 山野空旷,晨间鸟声空鸣,细细听去,能从鸟鸣中辨出远处细微的马蹄声。 青唯不知薛长兴要做什么,只道是不能再耽搁,她几步上前,屈指成爪,直朝薛长兴的左肩抓去。薛长兴背后像是长了眼,感受到劲风袭来,侧身一避,左手瞬间握住青唯的手腕。然后,他的脸色瞬时变了——没想到青唯手上这一袭只是虚晃一招,转眼之间,脚下已成势,架住他往前的腿,令他一时间动弹不得。 青唯道:“跟我回去!” “不错,小丫头的功夫厉害,没枉费你这一身岳氏血。可惜喽,如果我的脚没跛,指不定还能陪你过上个十来招。”薛长兴笑着道。 他很快把笑容收起,又问:“回去做什么?小丫头,曹昆德是个什么人,你当真不明白?” 青唯道:“他是不值得信任,但今日你无论落到谁手中,都难逃一死,他至少能保住你的性命。” “保住我的性命,然后呢?我今日为他所救,来日就要受制于他,成为他手上黑白不分的一枚棋子,被他,还有他们,用于攻讦、屠戮、排除异己?” 薛长兴道:“而今朝廷,章鹤书以重建洗襟台为由,党同伐异,打压太后及何姓一党,洗襟台再掀波澜,人心惶惶。何拾青一派四处抓人,恨不能找尽天下的替罪羊,堵住章党的嘴,崔弘义为什么会获罪,不正是因为此吗?常人唯恐惹祸上身,恨不能躲得越远越好,姓曹的却在这个时候救我,你说他是什么角色?他是存了心要救我吗?!” 青唯道:“曹昆德自然居心叵测,但你若被何党的人拿住,必会遭灾!你和崔弘义不一样,他只是替罪羊,你原本就是海捕文书上的重犯,朝廷的人马不会放过你。你跟着曹昆德,在他手下保有一命,以后倘能挣脱桎梏,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 “你说得不错,大丈夫能屈能伸,跟着曹昆德不失为一个选择。可洗襟台那么大一个案子都能出差错,我跟着他,当真能轻易脱身?何况我与这些人,本来就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温青唯,我问你,今日局面,倘换成你师父鱼七,换成你母亲岳红英,你会怎么选?你还会拦下他们,逼着他们跟一个阉党苟活吗?” 青唯微愣,足间力道渐松。 薛长兴挣脱出来,头也不回的往山顶走:“当年将军岳翀出生草莽,本是一介匪寇,奈何咸和年间,生民离乱,外敌入侵,他带着一干山匪投身行伍,从此建立岳家军。 “咸和十七年,朝廷羸弱,苍弩十三部压境而来,士大夫张遇初与一众士子投河死谏,只有岳翀一人请战。我辈中人,多少慷慨义士拜在岳氏麾下,江水洗白襟,沙场葬白骨,我自投身行伍,前人之英勇便是我辈信念,前人之弥坚便是我辈脊梁,却被一个坍塌的洗襟台毁于一旦!常人不解我为何冒死来京,但我自始至终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伏法玄鹰司,投诚曹昆德,死也好,生也罢,我都不选,我要为自己赌一把!”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断崖,忽地笑了笑,问青唯:“小丫头,你这么有本事,身上还带着鱼七留给你的软玉剑,从这里跳下去,应该会没事吧?” 青唯微一愣,心中蓦地浮上不好的预感,她道:“你若实在不想跟曹昆德走,那我们不与他的人手接头,我们往西走,我护你。” “不用了,小丫头,我这一遭,已经拖累你够多了,就在此做个了断吧。你若当真为我舍了命,改日到了九泉之下,我有何颜面去见你的父亲?”薛长兴笑着道,“修筑洗襟台那些日子,你父亲总是与我提起你,说他在辰阳故居有个女儿,虽然姓温,身上流的却是岳氏血,一身倔脾气。你母亲过世,你还生他的气,离家出走,他已许多日子没见到你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你叫青唯,一直听你父亲唤你的乳名,小野。” “那时一直想见见你,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与你相见了。其实我知道,你这么聪明,单凭曹昆德的一封信函,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怎么可能说动你来京救我。你这么费劲心力舍命相护,不过是因为你知道,我是你的薛叔。”薛长兴说着,指了指左眼,“小野,你眼上这斑纹,是怕人认出你的身份,故意弄上去的么?” 这么多年了,自洗襟台坍塌,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唤她小野。 青唯张了张口,正欲答话,忽然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她眉心紧蹙,几步上前,欲捉薛长兴的手,“玄鹰司快到了,你我快走,你信我,我必当护你——” 薛长兴却猛地退后一步,语气一下激昂:“温小野我问你,当年洗襟台坍塌,朝廷口口声声说是你父亲督工不利,你信吗?!洗襟台修成前,雨水急浇三天三夜,你父亲不止一次喊停,可朝中之人谁曾理会他?!他们把这楼台当作进身之阶,一心只为私利!洗襟台修筑时,为何三改图纸?洗襟台建成之日,你父亲为何不在?那根支撑洗襟台的木桩,最后为何竟是小昭王下令拆除?这些疑点,你从没有在心里深究过吗?如此泼天大案,草草了结,你心中可曾甘心?! “眼下朝中虎狼横行,想要查明真相无异于以卵击石,可纵是披荆斩棘,我亦愿以一身浮游之力撼树!你是温阡之女岳氏之后,是不是也愿意在这荆棘丛生的乱象里搏出一条明路?” 薛长兴说到这里,语气忽地悲凉:“这些年,故人飘零,亲友离散,你我这样余下的人,也算是亲人了,薛叔若知道你还活着,早该找到你,可惜……” 马蹄声已近在耳畔,林外有人呼喊:“这里有马蹄印——” 薛长兴抬目看向云端:“故旧英烈在上,今日薛某纵行到末路,绝不折骨投敌。当初在洗襟台下衣冠冢前立下的誓言,无一日敢忘,五年来日日枕戈待旦,无愧于心。今次倘能侥幸苟活一命,待来日必将披肝沥胆,再度前行;倘葬身于此,见我等后辈长成,已堪重任,吾心甚慰,去了九泉之下,还望与诸位同杯畅饮!” 他说完转身,朝向断崖,决然跃下。 日光破云而出,山岚拂面,断崖荒草萋萋,上头还残留着脚印,可先才还在这里的人却不见了。 青唯怔怔地立着,半晌,才开口唤了声:“薛叔……” 可是没有人应她。 青唯反应过来,踉跄几步追到崖边,探身往下,断崖下秋雾未散,竟是什么都望不见。 风声盘旋苍劲,似乎人一下去,就消失在这天地间了。 青唯讷讷地,又张口:“薛叔?” 声音碎裂在残风里。 “薛叔——” 第11章 第十一章 深宫的甬道窄而长,尤其到了夜里,前方一团漆黑,像是看不到尽头。 墩子提着灯,在前头引路,声音压得很低:“姑娘这边走。” 东舍的院子静悄悄的,曹昆德的身影就映在窗纸上,佝偻着,一动不动。 墩子上前,叩了叩门,“公公,姑娘到了。” 好半晌,里头才传来细沉的一声:“进来吧。” 墩子应“是”,推开门,躬身退下了。 屋中弥漫着靡香,曹昆德侧身而坐,指间还捻着细竹管,他闭着眼,对着桌上烟筒深吸一口气,把无忧散最后一缕青烟纳入肺腑,然后自沉沦中慢慢睁开眼,“来了?” 青唯单膝跪下:“青唯办事不利,功亏一篑,请义父责罚。” 曹昆德把细竹管收进匣子里,声音和动作一样,慢慢悠悠的:“事情咱家都听说了,不怨你,是玄鹰司逼得太急,卫玦章禄之连他们主子摆宴都不去,就盯着莳芳阁呢。” 他看青唯一眼,“不过你也确实大意了,临了临了,怎么任那薛长兴自投罗网呢?” 青唯道:“只因薛长兴称在莳芳阁有位故人,担心此去一别生死,我想着,不过一名勾栏妓子  ,便是一见,应无大碍,没想到竟曝露了行踪。” 她说着一顿,曹昆德惯来耳目灵通,如果已经查明了事由,应该不会多此一问,所以他提起莳芳阁是因为—— “义父,莳芳阁出事了吗?” “被玄鹰司查封了,里头的人都被带走了。”曹昆德还是不疾不徐,“玄鹰司没能找回薛长兴,正把莳芳阁的人关在铜窖子里一个一个审呢。” “谨慎得很!”他“啪”地把桌上的金丝楠木匣子一合,声音骤细,“除了他们手下亲信,谁也不让进,不知是问出了什么!” 青唯低垂着双眸:“也许是吃了上回袁文光的亏,担心消息走漏,长了记性。” 曹昆德移目看向她,片刻,目中的冷色渐渐褪了,语气重新缓下来,“照理说,那个薛长兴跑不掉。宁州山野就那么几条路,马都找到了,人却不见了,这是什么道理?再者说,咱家的人还等在昌化口的茶水棚子里,来路去路通通堵了个遍,可是人呢?”他盯着青唯,“总不至于是你故意放跑了薛长兴,戏弄咱家吧?” 青唯俯下身去:“义父明鉴,当时我二人到了宁州山野,薛长兴称是熟悉此地,可以自行与义父的人手接头。玄鹰司的人马就在身后,我没法子,只能先走官道,帮他引开追兵。我也不知他为何遁入山野就消失无踪,也许……也许玄鹰司已找到了薛长兴,只是暂时没有对外透露罢了。” 彼时薛长兴取道山间小径,的确让自己的马回到了官道,单从马蹄印分辨,应该看不出太大蹊跷。 何况曹昆德陷于深宫,对于种种事由鞭长莫及,便是他心存疑虑,想要发难,也暂时找不出发难的点。 良久,曹昆德笑了:“也罢,此事你已尽力,义父自然信你。薛长兴此人狡猾多端,滑手的鱼似的,溜了,谁都找不着,如此也好。这事就算是过去了,义父眼下另一桩要事交代你。” “义父尽管吩咐。” “几日前卫玦肃清底下人手,摘掉了不少义父安插的眼线,眼下玄鹰司跟个铁桶似的,谁都进不去。好在,官家让江辞舟做了玄鹰司的当家,崔弘义的那个小女与江辞舟成亲在即,义父希望,你能借此时机,以陪嫁为由,跟去江家。” 此言一出,青唯眉心蓦地一蹙。 她沉默半晌,说道:“此事……青唯恕难从命。” “不是青唯不愿替义父办事,眼下玄鹰司已经盯上了我,查到我是劫匪是迟早的事。再者,高家也有人窥破了我的行踪,京城于我而言,已非久居之地,我便是去了江家,最后也会被玄鹰司抓捕,投入铜窖子,无法再为义父获取消息,为今之计……只能先行离京。” 屋中静悄悄的,夜色太昏沉,外间一点风声都没有,灯油即将燃尽,可是却无人来添,一点光亮照不明这间晦暗的屋子,乍一眼看去,似乎这团光亮才是突兀的。 “也好,你也长大了。”许久,曹昆德道,“这是你的事,便由你自己拿主意吧。” - 囚犯逃离城外,守在高府周遭玄鹰卫暂时撤走了。 青唯从荒院翻|墙而入,在院中稍稍驻足,看了耳房一眼,随后匆匆回到自己的小屋。 门前的烟灰再次被动过了,高府已不是久留之地,何况玄鹰司盯着她,曹昆德也不再全然信任她,说什么有师父的消息,八成是诓她来京的幌子,她必须尽快离开,暂避风头。 青唯很快洗漱,临睡前收好行囊,合衣上榻。 她在黑暗中盯着房梁。 这些年来来去去,辗转奔波,可从前饶是寄人篱下,好歹有落脚之处,眼下这一走,竟不知道该去哪儿。 小野…… 青唯恍惚着,听到有故人这样唤她。 她闭上眼,很快入梦。 这回竟不在辰阳故居。 山间草木葳蕤,篱笆围起的院落里种着一片翠竹,她坐在当中,拎着一把重剑,闷不吭声地将一截木材劈成两半。 “你外公要知道你这么暴殄天物,拿一把玄铁重剑劈柴,棺材板该压不住了。”身后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岳鱼七拿着手中刚刚削好的竹笛走过来,“你生你父亲的气,离家出走,然后就到我这里来作威作福?” 青唯不吭声,拿起一截新的木桩,重新举剑。 鱼七手中竹笛往下一压,拨开她的手腕,四两拨千斤般夺了剑,温声说:“小野,你母亲这个坎,你过不去,难道温阡就过得去?你这样赌气,他其实伤心。” 青唯低着头:“我没瞧出来他有多伤心。” “他又不像你,小丫头片子,难不成伤心了还要叫人瞧出来,都是藏在心里的。再说了,你一个不乐意,跑到我这里来,我这把年纪了,又没娶妻,到时候哪家姑娘来了,看到你这么个丫头片子,以为我有这么大一个女儿,吓跑了,你说我怎么办?你这不是坏我姻缘?” 青唯顿了顿,起身就要回屋收东西:“那我走就是。” “哎,逗你玩呢,怎么这就当真了?”鱼七连忙拦下青唯,“你不是想学我的软玉剑?今天我把秘诀传授给你好不好?所谓软玉剑,别看是‘剑’,要诀都在一个‘软’字上,最大的作用,当绳子用。你别不信,有它在,哪怕从高处落下,都不会受伤……” …… 青唯陡然睁开眼。 外间天际已泛白,她一下子翻身坐起,额间尽是细密的汗。 当年母亲过世,师父说软玉剑当绳子用,自然是为了哄她开心,可是,可是…… 昨日薛长兴在断崖边,问过她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小丫头,你这么有本事,身上还带着鱼七给你的软玉剑,从这里跳下去,应该会没事吧?” 青唯像是明白了什么,她起身起身裹住斗篷,斟了碗凉水猛吃一口,拉开门正要走,展目一看,却见崔芝芸正在小院中徘徊。 她似是天不亮就来了,眼底有深深的黑晕,眼眶红肿,应该是哭了一夜,仔细望去,甚至能辨出残留的泪痕。 前日青唯让她去寻高子瑜问明究竟,她八成已去过了。 崔芝芸一见青唯,上前泣声道:“阿姐,表哥他,他……” 青唯心中实在焦急,稍一迟疑,打断道:“对不住芝芸,我有要事在身,你等我半日,回来再说。” - 青唯去驿站雇了马,一路打马疾行,顺着官道,很快来到昨日的断崖。 此处玄鹰司应该已搜过了,到处都是马痕足印,正午未至,秋光清澈,将四下里照得透亮。崖下的深雾也散了,俯眼看去,崖壁横木交错,隐约可见崖底。 昨日薛长兴身上是带着他千辛万苦找来的证据的。他走投无路,决定投崖搏命,但他也许会拿自己的命赌,绝不会拿手上的证据去赌。 那么当时情形危机,他为何没有把证据转交给她?是不认为她能躲开玄鹰司的追踪吗?还是不信任她背后的曹昆德? 应该都不是。 青唯垂目看向崖下。 薛长兴一到此处,便与青唯说:“京周这几个山头,每一个我都来过,地势都摸遍了。” “小丫头,你从这里跳下去,应该会没事吧?” 青唯后退几步,扶住自己的左腕,放出布囊里缠绕着的软玉剑。 软剑青芒如蛇,在山岚中吐信。 长风在她的目光里卷起涛澜,青唯闭上眼,听着那风声拂身而过,耳畔似乎又回响起薛长兴的切切追问—— “温小野我问你,当年洗襟台坍塌,朝廷口口声声说是你父亲督工不利,你信吗?!” “如此泼天大案,草草了结,你心中可曾甘心?!” “眼下朝中虎狼横行,想要查明真相无异于以卵击石,你是温阡之女岳氏之后,是不是也愿意在这荆棘丛生的乱象里搏出一条明路?” 信吗? 甘心吗? 愿意吗? 她的父亲是大筑匠温阡,母亲是岳氏红英。当年江水洗白襟,沙场葬白骨,她太小了,甚至不明白发生过什么。 直到稍微大了些,亲人不在,孤身往来伶仃,只觉那些事太沉太旧,亟亟奔走不敢触碰。 可一条路循环往复,终点在哪儿呢?在这世间辗转飘零,又该往哪儿去呢? 不如一搏。 她一身岳氏骨,流着温家的血。 她已长大了。她愿意。 青唯再度张开眼,目光已恢复平静。 手中青芒急出,迅速卷在崖壁一根横木上,青唯投崖而下,足尖在崖壁上借力,随后抽回玉剑,缠住下一根枝蔓,伸手攀住断崖的凹凸处,在剧烈的风声中急速下行。 崖底是一片草木稀疏之地,位于两山的地势低洼的地方,朝南是死路,只有一片高耸的山壁,向北走是唯一的出口。 草木中有血迹,应该是薛长兴昨日受了伤留下的,可是却并不见他的人。 这里也有玄鹰司搜查的痕迹,大概只是匆匆掠过,因为没寻着人,很快走了。 青唯四下看去,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找起东西来也麻烦,要是薛长兴把那个装着证据的木匣子埋进土里,她总不至于把这里的草皮子都掀开来看一遍。 他此前一定提醒过她。 青唯仔细回想薛长兴昨日说过的话—— 断崖。绝径。 她从地上拾起一个石块,掠过草地,来到南面尽头的山壁前,一寸一寸地敲过去。大片山岩几乎被敲了个遍,在左下方接近草地处,忽然听到一声空响。 青唯立刻俯身看去,这一块岩石似乎是嵌在山壁里的,四周有细小的缝隙。 她取出匕首,撬开石块,伸手往里探去,里头果然放着薛长兴从莳芳阁取来的木匣。 木匣不重,里头应该没有装太多东西。 青唯拿到木匣的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昨日薛长兴为何没有直截了当地把这木匣转交给自己。 他希望她能够自己做出抉择。 前路何其艰险,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如何在荆棘遍生的荒野里走出一条路来。 青唯注视着手中朴实无华的木匣子,伸手打开。 里头除了几张洗襟台的图纸,另外还放着一个锦囊,青唯拿起锦囊,里头的东西有些硌手,她正欲取出,忽然听到脚步声。 居然也有人找到了这里。 朝南的山壁是死路,眼下沿着断崖上山更是来不及,青唯四下一望,唯一可以掩藏身形的地方便是一旁的几株老榆。 青唯飞快跃上树梢,借着枝叶暂且掩住身形,透过叶隙望去,来人身形修长,一身月白缎衫,脸上罩了半张面具。 竟然是江辞舟。 江辞舟身旁还跟着两人,一人作厮役打扮,五官白净秀气,另一人平眉细眼,单看他走路足不沾尘的样子,应该功夫不低。 “这里也找过了?”江辞舟问。 “早上就找过了,”厮役答道,“血迹还在,人不见了,什么都没留下。” 青唯听了这话,心中不由起疑。 江辞舟是玄鹰司的都虞侯,哪怕自行前来搜查,找的也该是薛长兴这个人。可听这厮役的语气,他们竟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怎么会知道薛长兴留了东西? 青唯的目光落在手中的木匣上,略一思量,将木匣藏进斗篷里。 她微感不安,正欲想个办法离开,那头江辞舟似乎觉察到什么,竟往她躲着的地方看了一眼,紧接着,就朝这处走来。 大片树梢可以从远处遮掩住青唯,却抵不住就近搜查,江辞舟的脚步不疾不徐,愈来愈近,青唯屏住呼吸,慢慢扶住手腕,腕间的软玉剑蓄势待发。 然而就在这时,江辞舟竟在她前方的一株老榆前停住了。 他伸手,自垂下的树枝上摘下一片叶。 叶片边沿已泛黄,只有中间茎脉处还留有些许绿意。 身后的扈从与厮役跟上来:“公子,这片叶?” “……层林尽染,深秋将至。”江辞舟道。 他指腹微松,叶片从他修长的指间缓缓滑落,“罢了。”他折回身,“找寻无果,我们走吧。” 第12章 第十二章 “大娘子、二少爷、二表姑娘一起去了佛庙,要用过斋饭才回来,老爷今晚歇在衙门,大表姑娘可是要吃夜饭?奴婢让人去备。” 青唯回到高府,见崔芝芸不在,寻人来问,底下的嬷嬷如是说道。 青唯只道是吃过了。 她在断崖下撞见江辞舟,耽搁了一阵,回到自己房中,已是暮色四合。她点上灯,把木匣子里的东西取出来,除了洗襟台的图纸,另就是一个锦囊。 洗襟台的图纸一共五张,除了第一张初始图纸,后面四张都是改动后的,可是薛长兴说,洗襟台只改建了三次,那么其中一张多出来的图纸有何蹊跷? 青唯的目光落到锦囊上。 她直觉线索应该在锦囊里,然而取出里头的东西,竟是一支女子用的玉簪。玉色通透,簪尾镂着一对双飞燕,谈不上名贵,算是中上品。 一支玉簪能与一个洗襟台扯上什么关系? 青唯百思不得其解。 怪只怪薛长兴走得太急,没能给她留下其他线索,她本想找莳芳阁的老鸨梅娘问问,可是莳芳阁已被查封,梅娘与阁中一干妓子皆被带去了玄鹰司铜窖子里。 且不说眼下的玄鹰司跟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似的,玄鹰司的衙署在禁中外围,就算青唯本事过人,至多能在衙门前打探点消息。 青唯有点后悔,昨日曹昆德让她陪嫁江家,她不该那么莽撞地拒绝,哪怕暂时应下,事后虚与委蛇,她也能暂借曹昆德之力,见到困在铜窖子里的梅娘。 青唯正是一筹莫展,忽听外院传来罗氏的声音。 “派人去找找,不过是去买块糕糖,这都一日了,还不回来,莫不要是遇上歹人了。” “是。” 应该是罗氏与崔芝芸几人回来了。 崔芝芸早上过来寻她,看样子约莫有要事,青唯将木簪与图纸收入木匣子,仔细藏好,推开门,正瞧见崔芝芸低垂着头从院中快步走过。 “芝芸。”青唯唤住她,“你此前寻我何事?” 崔芝芸看她一眼,移开目光摇了摇头:“没……已没事了。” 这间小院本就是给她们姐妹二人住的,崔芝芸初来高家那几日,心绪十分不安,罗氏心疼她,便任她与自己同住了。 青唯见崔芝芸往小院的东屋走,不由问:“你回来住了?” 崔芝芸又看她一眼,飞快地笑了一下:“我一个马上要嫁人的人,总、总不好一直住在姨母的院子里。” 青唯见她神色有异,直觉不对劲,几日前还说什么无论如何都要留在高家,眼下怎么忽然认命了? 她步下阶沿:“你想通要嫁去江家了?” 崔芝芸紧紧绞着手帕:“我能怎么办呢?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是由我想不想的。” 她说着,折身快步往自己的屋子走去,一边说道:“阿姐,我累了,想歇息了。” 青唯看着她的背影,倏忽忆起适才府中上下似乎在找什么人,再联想崔芝芸的异样,她几步上前,抵住门,不由分说推开:“究竟如何想通的?” 崔芝芸用力掩了几下门,掩不住,只好任青唯进屋。 她点上灯,径自坐在妆奁前,对着铜镜摘耳饰:“我……已问过表哥了,他言语间推三阻四,想来是做不了主,没法留我在高家。我眼下除了嫁人,也没旁的路可以走了。” 青唯环目望去,这间屋子比她住的那间要大一些,里外隔了道屏风,透过屏风望去,床前似乎落了帘。 天尚未暗人尚未睡,落什么帘? 青唯的目光又落在崔芝芸的手上,她的手背有三四条青紫交错的勒痕。 她走过去,握住崔芝芸的手腕:“你的手怎么了?” 崔芝芸一下子抽出自己的手:“我在佛堂里摔、摔了一跤。” “这是摔伤?”青唯紧盯着她。 崔芝芸只觉青唯的目光似乎要把自己灼穿,她倏地起身,语调亦高了三分:“阿姐,你、你回吧,我要歇息了!” 青唯没理她,几步绕过屏风,一把掀开帘,指着里头的人说:“这就是你问过高子瑜的结果?” 被崔芝芸藏在帘后的人正是惜霜。 她的嘴被绢帕堵了,手脚都被绳索缚住,额角细密有汗,脸色苍白,似乎已昏迷多时。 青唯迅速拿出惜霜嘴里的绢帕,并指一探脖颈,还好,脉搏尚在,人应该没事。 身后传来喃喃一声:“阿姐,你要帮她?” 青唯没吭声,正欲给惜霜解绑,崔芝芸的声音一下变厉: “阿姐!” 崔芝芸的手上不知何时握了把剪子,她抬手抵住自己的脖子:“阿姐可知,阿父他之所以获罪,全赖那江家老爷在当中推波助澜。此前我不知此事,尚可以委屈求全,今若再要让我嫁给仇敌之子,做仇人之妻,我、我宁死不从!” 青唯听了这话,目色平静。 她松开惜霜,朝崔芝芸走去。每进一步,崔芝芸就被她逼得退后一步。直到退无可退,撞上身后的妆奁。 “哐当”一声,妆奁落地,里头簪饰四散,崔芝芸这一分神间,几乎没看清青唯的动作,只觉得手臂一麻,剪子脱手而出,被青唯半空捞回。 青唯把剪子收进柜阁里锁好,重新回到榻前。 “阿姐……”良久,崔芝芸唤了一声。 见青唯不答,她又恳切道:“阿姐,你别帮她……” 青唯并不理会她,帮惜霜解开身上的绳索。 崔芝芸见状,一下子扑过来,她双手扶住青唯的手腕,泪水涟涟:“阿姐,我才是你的妹妹啊,我眼下只有这个法子了——” “什么法子?”青唯道,“你觉得你姨母留不住你,高子瑜下不了决心娶你,都是因为这个丫鬟吗?” “不、不……阿姐你听说我,父亲获罪,姨父、姨父他担心我牵连高家,不肯收留我,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崔芝芸颤着声,咽了口唾沫,“可是那个江辞舟,他并没有见过我,我可以让惜霜代我嫁过去。只要拜过堂,行过天地礼,木已成舟,这门亲,就算是成了。到时我留在高家,我可以不做崔芝芸,隐姓埋名,等风声过去了,再嫁给表哥。” 青唯简直觉得不可理喻:“你做出这样损人利己的事,高子瑜会怎么看你,你凭什么觉得他还会甘心娶你? “眼下离你出嫁还有五天,你藏了这么大一个人在屋中,你凭什么觉得高府上下不会发现? “你偷天换日,让惜霜代你出嫁,可你与她这样不同,你又凭什么认为江辞舟觉察不出蹊跷?他一旦察觉,到时候坏的就是高家与江家的情谊。高家这位老爷本来就不愿收留你,倘若东窗事发,他会怎么待你,你可想过?!” 崔芝芸被青唯这一同诘问骇得跌坐在地。 可是,她已没有退路可走了。 她揩了把泪,很快爬起,“我是考虑不周,可是阿姐……你一定有法子帮我对不对?你这么有本事,你帮我,好不好?到时……到时就说是惜霜她攀附权贵,主动替我嫁去江家的。” 青唯只觉得她的言辞愈发匪夷所思,帮惜霜把脚上的绳索也解开,欲唤醒她。 崔芝芸见青唯打定主意不愿帮自己,心下一横,说道:“阿姐,其实……你就是玄鹰司找的那个劫匪对不对?” 青唯动作一顿。 “那日在公堂上,你辩说自己正午从集市回来的。其实不是,你找到我时,已经是深夜了。” “前天晚上,我曾去你房里找过你,可是你不在。今早我去庙堂,恰好听说前天夜里,那个被劫的囚犯在流水巷曝露了踪迹。” “还有,那囚犯曝露踪迹后,连夜出了城,昨天夜里,你也是一夜未归。是你帮他逃出城的,对吗?” 青唯听了这话,回过头来,看向崔芝芸。 这么说,这几日到她房中,踩乱门前铺散的烟灰的人是她。 “你刻意打探我的行踪?” 崔芝芸泪流不止,她看着青唯,摇了摇头,声音更咽:“我、我是想去找阿姐时,无意间发现的。” 确定是崔芝芸,青唯反倒放下心来。 她的声音镇定一如往常:“单凭我这几日不在,你就断定我是劫匪?那么上京城中,来来往往这许多人,多少个昨天夜里不在家中,他们都是劫匪吗?”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崔芝芸见似乎惹恼了青唯,瞬间乱了阵脚。 “城南暗牢里关着的囚犯,是当年洗襟台下的工匠,与我父亲有同袍之情,与我师父也是旧识。我来京,是为了寻找我的师父,得知那囚犯逃了,前去打探消息,这样也值得怀疑?” 崔芝芸慌忙解释道:“阿姐,我当真不是怀疑你。哪怕……哪怕你真是劫匪,当日在公堂,是你帮我顶了罪,我怎么可能陷你于不义。何况那城南暗牢把守重重,你一个女子,如何劫囚。我不过是走投无路了,希望阿姐能帮帮我……” 青唯看着崔芝芸:“你想让惜霜替你出嫁,你可曾想过,凭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将这么一个丫鬟轻易绑了手脚,缚在自己屋中?” 崔芝芸怔怔地望着青唯。 “因为她已有了身孕,身子太过虚弱。”青唯道,“且她腹中,怀的正是高子瑜的骨肉。你这样绑着她,伤了她事小,若是伤了她腹中的孩子呢?” 崔芝芸彻底骇住了。 她没骗青唯,她当真是走投无路才做出这样的事,她此前,并不知道惜霜已有了身孕。 青唯掐住惜霜的人中,头也不回地吩咐:“倒碗水来。” 崔芝芸讷讷地点了点头,跌跌撞撞地爬起身,到桌前斟了碗水,她的手一直颤抖着,水端到青唯跟前,已经洒了一半。 青唯扶起惜霜,把水一点点喂下,随后把碗搁在一旁。 不一会儿,惜霜渐渐转醒。 她第一时间抚上自己的腹部,缓缓睁眼,见眼前竟是青唯与崔芝芸,目色巨骇,迅速向床脚缩去,张口欲喊。 青唯在她叫出声前,迅速捂住她的嘴,冷声道:“我这个妹妹有几斤几两,我心里清楚得很。她能把你绑在这里,今日必然是你到她房里招惹她,你拿高子瑜纳了你做通房挑衅她,激怒她,逼劝她嫁去江家,否则她绝不会出此下策。你什么目的,我看得出来,我奉劝你一句,隔墙有耳,你在荒院里怎么跟高子瑜示弱,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一个丫鬟,胆敢做出威胁表姑娘的事,便是高子瑜袒护你,传到大娘子耳里,她这样疼爱芝芸,以后可有你的好日子过?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你腹中这孩子想想,我眼下可以放你走,但你出去以后,该当怎么做,你可仔细想好了。” 惜霜睁大眼,惊惧地盯着青唯。 片刻之后,她似听明白了青唯的意思,目色渐渐平静,露出凄楚之意。 青唯问:“想明白了?” 惜霜点了点头。 青唯松开手,惜霜垂泪而泣,却也知情识趣:“大表姑娘教训的是,今日之事,是惜霜有错在先,还望两位表姑娘宽宏大量,惜霜出去以后,一定……一定三缄其口。” “你走吧。”青唯也不啰嗦,“出去寻个大夫看看身子。” “是……”惜霜声如蚊蝇,“多谢大表姑娘。”抚着小腹,低垂着头,匆匆走了。 崔芝芸看着惜霜的背影,目色一如死灰。 青唯看她一眼,说道:“你过来,我且问你,叔父获罪,是江家告的状,这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照道理,罗氏与高子瑜都不可能与崔芝芸提起这事,她是哪里来的消息。 崔芝芸啜泣道:“是惜霜……今日她说急了,说漏嘴的。” 原来如此。 青唯沉默下来。 此前她欲离开京城,一是因为门前的烟灰散乱,担心有人窥破自己的行踪;其二也是因为她拒绝陪嫁江家,得罪了曹昆德,担心曹昆德心生龃龉,派人加害自己。 可眼下情况不一样了。 到她屋中寻她的人是崔芝芸,她不必担心自己的行踪曝露。 薛长兴留给她的双飞燕玉簪扑朔迷离,想要弄清楚这其中关窍,她必须去玄鹰司铜窖子里间梅娘一面。 而江辞舟,眼下不正是玄鹰司的都虞侯吗? 曹昆德希望她陪嫁江家,就是希望她能借机接近江辞舟,如果她办到了,非但有了见到梅娘的一线契机,还能重新换取曹昆德的信任,今后要查洗襟台的真相,多少都需要曹昆德助力。 如此三全其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青唯问崔芝芸:“你当真不想嫁去江家?” “当真不嫁。”崔芝芸斩钉截铁,“是江家害了父亲,我绝不做仇人之妇!” “好。”青唯道,“我替你。” “阿姐替我?”崔芝芸一愣,似是难以置信,“阿姐是说,愿意替我嫁去江家?” 青唯颔首。 左右嫁过去,只要拖过前几日,一旦取得新的线索,日后天大地大,她还能被困在江府吗? “我是崔原义之女,髙郁苍之所以不愿意留你,大半也是我父亲的缘故。何况江家的来信上,只说了要娶崔氏女,并未说是崔氏芝芸,由我替你,你在姨母那边,也说得过去。” 她再次道:“便说定了,我替你嫁去江家。” 第13章 第十三章 “红石榴翠珠儿耳饰一对,鸳鸯云锦枕一双,白玉簪一支,银元宝十枚,合计一百两,另还有红木压钱箱一只,银算盘、银剪子、银梳一只,以及……” 外间礼炮声不断,青唯坐在妆奁前,听嬷嬷念完嫁妆单子。 罗氏坐在一旁,“事出仓促,只能为你添置这么些物件儿,你嫁过去,有这样的底子,不至于拮据。” 几日前青唯决定替崔芝芸出嫁,心知瞒不过罗氏,便让芝芸去与罗氏说了。 这事不地道,罗氏听后,原本是犹豫的,但一来,她舍不得崔芝芸;二来,崔弘义的罪正是江逐年揭发的,她担心崔芝芸过去受罪,青唯虽也是崔家人,到底少了层亲缘;再者,髙郁苍不愿意让崔氏两姐妹长住府中,多半还是因为青唯的父亲是昔日洗襟台的工匠,眼下大的祸害送走了,至于小的这个,她再去说说情,想必留下无妨。 她安慰自己,青唯患有面疾,还是罪人之后,半生飘零无依无靠,亲事必然艰难,眼下嫁去江家,到底是有了归宿,算作两全其美。 “多谢姨母。”青唯道,“只是我在京城漏过面,崔青唯这个身份,不可能瞒得住江家。他们在议亲信上虽然只写了崔氏女,此崔氏女非彼崔氏女,江家吃了哑巴亏,以后大约会与高家结下梁子。” “由他结去!本就是那江逐年理亏在先,芝芸为何落得如今这种这般地步,不正是拜他所赐?此事你不必多虑。”罗氏说着,又温声道,“等你嫁去了江家,那江辞舟胆敢待你不好,你尽管来与姨母说,姨母会为你出头。” 青唯颔首。 她知道罗氏说的都是场面话,听听也就罢了。 外间一名小仆进来禀道:“大娘子,吉时快到了,姑娘该出阁了。” 同心髻已梳好,罗氏端详着镜中人。 真是可惜,好好的人儿,怎么就长了这么一块可怖的斑? 若能去掉这斑纹,凭他真嫁替嫁,那江家岂有不愿意的道理? 青唯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崔芝芸,对罗氏道:“姨母,我还有些话想单独与芝芸说。” 罗氏点点头,带着一屋子嬷嬷与侍婢出去了。 “阿姐……”崔芝芸更咽唤了一声,今次青唯出嫁,到底是她有负与她。 青唯道:“这几年我寄住崔宅,叔父有恩于我,我帮你,应该的。而今我嫁去江家,乃是我心甘情愿,你不必觉得有愧。只是,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我嫁去江家,是我的选择,你留在高府,也是你的选择。高子瑜优柔寡断,惜霜腹中已有了孩子,姨母虽袒护你,能做主终究是高家老爷,你选的这条路并不好走。你生来平顺,年纪太轻,此前遭逢惊变,处事失了分寸,莽撞不能瞻前顾后,好歹都过去了。说是一夜长大,可谁能一夜长大?但我走后,在高家的一切种种,便只能靠你自己了。切记,未能自立前,擅自依附于人,那人反会成为你的附骨之疽。我话到这,你我各自珍重。” 青唯说罢,拿起红盖头,就要推门而出。 “阿姐。”崔芝芸追了几步。 在崔宅的两年,她与她相交太浅,上京这一路上,她改口唤她阿姐,说到底是出于依赖,眼下眼见她出嫁,要离自己而去,心中空茫无着,才恍惚生出了一点真正的姐妹情。崔芝芸一下子觉得漂泊无依,像是被斩去了根,可是她又想,当年青唯寄住在崔家时,是不是也时时觉得自己没有根,“若是……若是你在江家过得不好,若是阿父能够昭雪,崔家、崔家……” 她想说,崔家永远都是青唯的家。 可是她觉得自己是自私的,那些愿景也是渺茫的,这句话她说不出口。 末了,只垂下头,呐呐如蚊吟:“阿姐的教诲,芝芸都记下了。” 青唯见她伤心,觉得她实在不必如此。她本以为嫁去江家必会遭到百般拦阻,不曾想罗氏轻易就帮她挡去了麻烦。 她前几日还为一支来路不明的玉簪百思不得其解,为如何见到梅娘一筹莫展,眼下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青唯神色轻松,很淡地笑了一下,再次道:“保重。”推门而出,任等候在外的嬷嬷为自己罩上盖头。 - 今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秋高气爽。 接亲队已到,高府外头已簇拥着许多人。江逐年官职虽不高,与太后、何家走得却近,江辞舟近日升作玄鹰司都虞侯,双喜临门,派头拿得很足,迎亲的马队排了十八列,他勒马在头前,一身大红吉服。 青唯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外头人声鼎沸,“新娘子出来喽!”大约是哪户小孩子瞧热闹,说些吉利话去讨糖吃。 青唯盖着红盖头,被人掺着过了大门,身旁的嬷嬷蓦地撤了手。过了一会儿,有人把一截红绸子递到她手中。 青唯拿着红绸子,不知是要做什么。 成亲是仓促间的决定,她这几日都在筹划怎么去见梅娘,成亲的礼节是一点没学。 她立在原处,往前也不是,往后也不是,直到红绸另一端,远远地被人拽了拽,才下意识迈了一步。 周遭一阵笑声。 身边的媒媪笑着出声提醒:“娘子,这是红绸花绳。” 红绸花绳是月老落在凡间的姻缘线,专牵有缘人,眼下这红绸一端连着她,另一端连着江辞舟。两人算是自此结了缘,直到送入洞房,花绳都是不能断的。 青唯这才反应过来,“嗯”了一声,在红绸的牵引下,上了轿子。 罗氏此前与她说过,江家的人口很简单,早年一场大火,江家大娘子丧生火海,江辞舟脸上也被火燎着了。江逐年思念亡妻,没有续弦,自此府上只余了父子二人。又因江家大娘子与太后有亲缘,太后心疼这个表外甥,多年来一直照应,便说五年前修筑洗襟台,为了让江辞舟建功,还让他跟着小昭王一起前去督工,后来洗襟台塌,他受了点伤,好在捡回一条命。 到了江府,府上已宾客满院,青唯由那花绳引着跨了火盆,到了正堂,还没拜天地,就听一旁有人喊,“江小爷早生贵子”,“小江爷抱得美人归”! 江辞舟笑了一声,他眼下没吃醉,尚算规矩,没理这些人,和青唯行过天地礼,把她送入洞房。 前院还有宾客,新娘子入了洞房,要等候至深夜。 罗氏原本要给青唯陪嫁丫鬟,但青唯没要,左右自己在江府待不了几日,等她走了,凭的耽误人家小丫头。 身边的嬷嬷很快退了出去,青唯掀开盖头,四下望去。 适才她是从前院过来的,依循记忆,这里应该是东跨院。眼下这个屋子是东跨院的正屋,里外两间用雕花梁柱隔开,没置屏风,另一头一间耳房打通,放了浴桶、竹屏、衣架。屋子南北开窗,要瞒住人出去很容易,往哪边走还待探过地势再行斟酌。 桌上备了不少吃食,她的嫁妆箱子也都抬进来了,青唯将薛长兴留给她的木匣从袖袍里取出,暂时锁进其中一只红木压钱箱里。 她已仔细想过了,要寻梅娘,她必须寻个合适的借口进到玄鹰司的衙署,眼下她暂成了江辞舟的妻,这个借口很好找,天凉了送衣,夜深了送吃食。 只是要做到这些,哪怕江辞舟再不满她这个替嫁妻,这几日绝不能与他撕破脸。 若实在做不到温柔体贴,那么顺从,好脾气,装也要装出来。 青唯在心中盘算着,把所有可能性里里外外想了个遍,不知觉间,夜已深了,外间宾客宴饮渐歇,倏忽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少爷,少爷这边走——” “哎,少爷,您悠着点儿。” 似乎是那日跟着江辞舟的白净脸厮役。 青唯迅速将盖头罩上。 等脚步声到了门口,只听江辞舟吩咐道:“行了行了,都散吧。” 声音含糊得很,似乎醉得不轻。 门被推开,随即又合上了。 青唯听得脚步声忽近又远,一时又听到东西翻倒的声音,似乎是在找什么。 “德荣——”过了一会儿,只听江辞舟喊道。 “在!”屋外厮役应候,“少爷有事吩咐?” “挑盖头的玉如意呢?” “少爷,您仔细看,就挂在床榻前的金钩上呢。” 屋外的声音又消歇下去,只余下江辞舟醉意蹒跚的脚步声,青唯垂着眼,透过盖头底下的缝隙,看到他在自己的面前停住,取下玉如意。 如意探到盖头边缘,就要挑起来。 青唯屏住呼吸,方至此时,她才感受到一丝紧张,虽然她并不姓崔,也并未觉得自己是真正成亲了,可此时此刻,行完天地礼,要被挑盖头的,实实在在是她。 对方似乎也犹豫,玉如意几度伸来,又几度撤下。 如此循环往复,实在煎熬。 直至末了,青唯耐心终于告罄,她抬手,正要扯落盖头,与此同时,那头玉如意也似下定决心,将盖头挑了起来。 红盖头在这一挑一拽下,飘然拂落在地。 盖头落地无声。 那头江辞舟好似也没了声音。 顺着青唯的视线看去,江辞舟的手还顿在半空,手指修长如玉,几乎与他指间的如意一样色泽。而他整个人似怔住了,竟是动也不动。 青唯忍不住抬起眼。 江辞舟一身红绸新服,长身如玉。 他还带着面具,可屋中红烛满室,灯火通明,透过面具,那一双眸子清晰可见。 那一双眸子,眸光清朗,静如深海,正看着她。 有一瞬间,青唯觉得自己几乎要被这样的目光灼透了。 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这些年,寻常人见了她这张脸,都是避之不及的。 她觉得莫名,在迎亲时,上轿时,甚至拜天地时,未曾感受到的困窘忽然铺天盖地袭来,她抿了抿唇,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江辞舟蓦地退后一步,眸中清意不见了,似乎方才那一瞬间只是红烛光照下的错觉,他蹒跚着步子,一开口,满口醉意: “娘子这新妆,画得忒浓了。” 第14章 第十四章 “娘子这新妆,画得忒浓了。” “……官人误会了。”青唯略顿了顿,“妾身患有面疾,眼上这个不是妆,是斑。” “不是妆?”江辞舟似乎不信,他凑近了些,语气带着疑惑,“我怎么瞧着你……有点眼熟?” 他吃醉了酒,身形十分不稳,俯身立在青唯跟前,眼看就要撞上来,青唯一下起身,江辞舟栽倒在榻上。 青唯谨记此前拟下的计划,提醒自己一定要顺从,说道:“当日在东来顺外不慎撞了官人,碰洒了官人的酒,承蒙官人宽宏大量不计较,妾身一直感恩在心。” 这嗓子…… 江辞舟翻身坐起:“我想起你了,你是那个……那个……” 青唯点了点头。 “这、这……”江辞舟大约是从卫玦口中听过青唯的名字,瞬间酒醒了一半,“这不对,我娶的是崔弘义之女,说是唤作什么芸——” “妾身的确有个妹妹唤作芝芸。”青唯解释道,“只是妾身这几年寄养在叔父门下,叔父是把妾身当作亲女儿看的,妾身是姐姐,芝芸是妹妹,哪有姐姐未出阁,妹妹就先嫁为人|妻的?官人来信,信上只说要娶崔氏女,眼下我为崔氏长女,合该我嫁,这是礼,夫君说是也不是?” 江辞舟坐在塌边看着她,醉意似又散了些,点点头。 青唯道:“其实我拿了信,原也惶恐。我与官人远日无恩近日无义,官人乍然说要娶我,实在匪夷所思,原本打算上京后,过府问个清楚,免得其中有什么误会。但妾身的妹妹是个烈脾气,听闻居然是公公一纸状书把叔父告到了御前,说仇人之家,死也不嫁,自古忠孝难两全,官人可理解她?” 江辞舟看着青唯,又点了点头。 青唯继续胡诌:“官人如果想娶芝芸,趁着成亲礼未毕,赶去高家,把话说开了,把芝芸换回来,也不是不可以,就怕妹妹这脾气,一个想不开抹了脖子,人命是小,倘若事情闹大了,旁人说江家不亲不义两面三刀,一面迎新妇进门,一面陷害亲家,官人这后半生,都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过日子。所以我嫁过来,实在是天上月老牵的线,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她语气不疾不徐,总结起来三个要点,伦理纲常、形势利害、不得已而为之。 总之把他退亲的路通通堵了个遍。 江辞舟沉默须臾,长叹一声,他起身,到桌前坐了,提起酒壶斟酒:“娘子说得不对。” 青唯有心请教:“哪里不对?” “你我这哪里是月老牵线?”江辞舟笑了笑,“你我简直是月老拿捆仙绳绑在了一起,外还加了十二道姻缘锁,借来蓬莱的昆吾刀都斩不断。毁人姻缘遭雷劈,毁自己姻缘五雷轰顶,被雷轰了不要紧,就怕到了阴曹地府,十殿阎罗也把你我的名字写在三生石上……还不过来?” 青唯看着他,不知是要过去做什么。 江辞舟拿起斟满酒的酒杯,递了一杯给她:“伸头一刀缩头保命,干了这杯合卺酒,你我认栽吧。” 鼓足勇气嫁过来是一回事,可真要面对了是另一回事。 青唯在江辞舟对面坐下,默了一下,接过他手里的合卺酒。 红烛映照,江辞舟靠近,伸臂环过她的手腕,慢慢凑近。 带着清冽酒香的鼻息喷洒在面颊,青唯一下子垂眸,目之所及只有指圈里一盏轻漾的酒水。 青唯曾只身淌过无数兵戈刀剑,也曾孤身走遍大江南北,去城南暗牢营救薛长兴,面对巡检司十数精锐命悬一线她尚且没有怕过,因为她知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做什么都要付出代价,可这一刻的艰难,该怎么形容呢?就好比她站在断崖,投崖而下,却忘了抛出袖囊里的软玉剑。 不知道跌下去是生是死。 鼻息愈近,温热微痒,青唯蓦地一闭眼,仰头饮下杯中酒。 好在酒饮罢,腕间绕着的手臂松开,江辞舟也没逼着她行别的礼,收了酒盏,去打通的耳房里洗漱,回到榻前,一边脱靴一边指了指左眼:“你这个,是怎么弄上的?” 青唯道:“生来就有,当时只是一小块,后来一场风寒,不知怎么的,就成这样了。” 她没有新妇的自觉,看着江辞舟脱靴,并不帮忙,立在一旁礼尚往来地问:“你脸上呢?” “儿时家中起过一场火。”江辞舟道,“你这个,有得治吗?” 青唯摇了摇头。 江辞舟长叹:“唉,娘子,你我真是丑到一处了。” 说着,他拍拍床榻,意示青唯过来睡。 此事青唯早已想好了如何应对,先行吹熄了屋中烛火,在黑暗中褪下嫁衣,散下长发,穿了白净的中衣就上了榻。 江辞舟放下床帘,掀开被子,俯身而来,撑在她上方。 帐子里太暗了,就这么望过去,青唯只能看见他脸上未摘的半张银色面具,闻到一种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非常干净的味道。 昏黑中,江辞舟唤了一声:“娘子。” 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沉澈,混杂在暗色里,有一丝哑。 青唯“嗯”了一声。 江辞舟于是没再说什么,慢慢俯身。 人的后颈有一处穴位,一击之下,必定昏迷不醒。青唯搁在身边的手并指为刃,看来这几日,只能用这招招待他了。 青唯在黑暗里抬起手,江辞舟忽然抬起头:“娘子,为夫不摘面具,没什么不妥吧?” “妾身自然觉得无妨,只是妾身与官人是命定的姻缘,有天上的月老做媒,就怕月老觉得你我心不诚。” 这话出,江辞舟似也在思量。 半晌,他道:“娘子说得是,如此天作姻缘,倘不能坦诚相对,必定会唐突了天上的神仙。” 他翻身坐起,理了理被衾,在青唯身旁平躺而下,“只是为夫怕摘了面具吓着你,不如你我先适应几日,等再熟悉些,再行该行之事不迟。” 青唯道:“是,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第15章 第十五章 “……替嫁?替嫁?!我找高家说理去!” “我是告了崔弘义,怎么了!姓崔的要没犯事,莫要说我一纸状书,就是有人击登闻鼓告到御前,他照样能好端端的,官家下旨拿他,那是官家英明!” “……生米已煮成熟饭了?人都没瞧清,你怎么就……吃醉了?你糊涂啊!一醉误终身!” “唉,当初你执意写这议亲信,我就不同意,早知如此……” 翌日天刚亮,正院那头就传来江逐年的咒骂,间或伴着茶盏摔碎的声音。青唯睁着眼,只身躺在榻上,身旁空荡荡的——江辞舟黎明前就起了,大约终于酒醒,悔不当初,先行去正堂与江逐年解释了。 青唯等到江逐年的骂声消歇下去,起了身,外间的丫鬟听到动静,推门而入:“娘子可要梳洗了?” 这两名丫鬟青唯昨日见过,一个叫留芳,一个叫驻云,是江家专门拨来伺候她的。青唯不惯被人伺候,说:“你们帮我打点水,余下的我自己来就行。” 留芳笑道:“今日怕不成,待会儿娘子要随少爷进宫,马虎不得。” “进宫?” 青唯反应过来,新妇过门第一日,要向长辈敬茶,江辞舟的长辈,除了家里这个江逐年,另就是宫中的太后了。 驻云道:“太后疼爱少爷,娘子要进宫跟太后请安呢。” 青唯脸上有斑,出行要带帷帽,驻云手巧,为她梳了个便行的堕马髻,簪了两根坠玉簪。 江逐年早就等在正堂了,他不骂了,但气未消,一脸愠色地坐在圈椅里,听到身边仆从说,“娘子来了。”只当是没瞧见。 青唯看了江逐年一眼,他身形干瘦,蓄着长须,额头宽大,如果不是板着脸,眉眼倒是和善,乍一眼看去,有点像年画上托着蟠桃的寿星爷瘦一些的模样。 青唯从留芳手里接过茶,奉给江逐年:“公公请吃茶。” 江逐年睨她一眼,目光落在她眼上的斑,“嘶”地抽了口凉气。 可是木已成舟,他能怎么办? 他晾了青唯一会儿,从她手里接过茶,凉声道:“江家祖上耕读,书香传家,不奉行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既嫁进来,就是江家人,不可目不识丁,你可念过书?” “念过。”青唯道,“小时候父亲教过《论语》与《诗三百》,《孟子》也会诵几篇。” 江逐年颔首,脸上刚露出点悦色,只听一声:“不过……” 青唯是习武之人,她知道自己行走站立皆成姿态,等闲瞒不住旁人眼睛,何况这两年在岳州,她曾不止一次出手教训过袁文光身边的小喽啰,这些事,江逐年一查便知,“不过因为父亲是工匠,我自小跟着他南来北往,总得有点自保的本事,父亲后来为我请了武艺师父,我念了两三年书,就学功夫了。” 她知道此话必会引起江逐年不满,往回找补,“我功夫虽不高,足以应付寻常家贼,大江南北走得多,出行亦很有经验,可以随护……” 江逐年“嘶”地又抽一口凉气:“打住打住,我问你,子陵娶你,是为了看家护院出入平安吗?” 子陵二字,应该是江辞舟的字。 青唯摇了摇头,闭嘴了。 一旁江辞舟道:“上回路过谷宁酒坊,我让朝天给我买壶酒,他不去,说什么让我把酒戒了。不听话的扈从,带在身边有什么用?还缠着我掏银子给他打了把新刀。她会功夫,我看就很好,以后朝天也不用跟着保护我了,换她。” “少爷——”江辞舟身边,那名平眉细眼,名唤朝天的扈从错愕道。 江逐年骂道:“都成了亲的人了,你看你说的什么胡话,她不懂规矩,你更不成体统!” 这时,一名厮役进来禀道: “少爷,马车备好了。” 他们今日还要进宫向太后请安,江逐年看他们一个两个都不顺眼,摆摆手,让他们赶紧走。 却见江辞舟与青唯一前一后走到门口,一个吊儿郎当,一个步履如风,江辞舟他都骂腻了,今日正好捡个新的:“你看看她,再给她配把刀,出门就是江湖!” 青唯顿了顿,立刻收紧步子,规矩行了几步。 江辞舟吩咐德荣:“听见了么?去把朝天那把新刀拿来,给娘子配上。” 朝天脸色又一变:“少爷?” - “江家与太后的关系,说亲也亲,说不亲也确实高攀不上,过世的大娘子是太后的远房表妹,与太后原本走得并不近,只与荣华长公主相熟。这个荣华长公主是谁呢?就是先帝的妹妹,今上的姑姑,小昭王的生母。因着这一层关系,江家才渐渐亲近了太后。” 去宫里的路上,江辞舟嫌细说起来麻烦,把德荣唤进车室,让他与青唯解释江家与宫里的渊源。 德荣说起话来生冷不忌,强在直白易懂。 “五年前,先帝爷不是下旨修筑洗襟台么?太后兴许是觉得少爷久无建树,洗襟台是个机会,就让小昭王带着他去了。后来呢,那台子塌了,少爷受了伤,不是外头传闻的轻伤,你想想,跟少爷一起受伤的小昭王,眼下还躺在宫里命悬一线呢,少爷受的伤挺重的,养了两年才好。太后或许是觉得愧疚,此后愈发关心起少爷,每逢大日子,都要召少爷去宫里一见。” “说回洗襟台。照道理,太后深宫之人,不能见外臣的,但是洗襟台塌了后,先帝郁郁而终,官家继位时,还很年轻,那阵子朝纲有些乱,是太后辅政,才稳住了朝局。官家孝顺,念太后恩德,默允了与太后有亲缘的外臣后辈,每逢大日子进宫探望太后。” 与太后有亲缘的外臣都有谁呢?除了江家几个小户外,另就是何府了。 当朝中书侍郎何拾青,正是太后的亲弟弟。 而太后的亲侄子何鸿云乃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眼下已官拜工部水部司郎中。 这些青唯都听曹昆德提过。 江辞舟这一路上都不发一语,马车到了朱雀街,他撩开车帘,拿扇子敲了敲朝天的肩膀:“谷宁酒坊到了,给我买壶酒去。” 朝天不去,“老爷说了,让少爷戒酒。” “你的刀到底要不要了?” 朝天静坐半晌,跳下马车,不一会儿,提了一壶罗浮春回来,他把酒递给江辞舟,神情复杂地叮嘱:“快进宫了,少爷少吃些。” “你懂什么?”江辞舟拿过酒壶,把盖子撬开,“到宫里了才该吃酒。” - 马车在紫霄城的西华门停驻,西坤宫的人知道江辞舟今日要带新妇进宫,很早就到宫门里侧来迎了。 闻到江辞舟一身酒气,迎候的公公见怪不怪,只笑说:“江小爷这新禧的劲头可浓着哩!” 西坤宫在四重宫门内,走过去要小半个时辰,正值辰时,太后刚颂完早经,眼下正在苑中的亭子里喂鱼。苑中有湖,湖上曲折栈桥以汉白玉铺就,青唯摘下帷帽,跟着江辞舟走过栈桥,发现亭中除了太后外,还立着一个年轻男子。 此人年不及而立,一身浅紫官袍,身形偏瘦,眉眼秾丽,长着一只鹰钩鼻,远望去,竟与太后有些像。 一见江辞舟,他笑道:“姑母,子陵来了。” 在西坤宫里,能喊太后姑母的外臣,大概只有此前德荣提过的何鸿云了。 太后的模样倒是比想象中的年轻些,一对长眉斜飞入鬓,见了江辞舟,目色分外柔和:“适才念昔要走,哀家说,让他等等,子陵该带着新妇来看哀家了,说不得,一说就到了。”她的目光落在青唯脸上,含笑着道,“是个好姑娘。” 江辞舟道:“如何说不得?今早起身,子陵想的第一桩事就是带着娘子进宫见太后。” 他一开口,一股酒气。 太后蹙了眉,尔后道:“你刚成亲,哀家说不得你,说了怕坏你的喜气。但你也大了,眼下更是成了家的人,这几年下来,算是经历了些事,没往常那么浑了,就是这吃酒的毛病,怎么至今不改?官家看重你,把玄鹰司交给你,这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担子,你可不要辜负了官家信任。” 江辞舟道:“子陵记住了,下回一定少吃。” 何鸿云在一旁打趣道:“姑母适才还说,子陵新禧,绝不说他的不是,眼下却又忍不住,姑母爱重子陵,亲得很,侄儿看着嫉妒。” 他仗着太后宠爱,说话没什么顾忌,太后听后,看他一眼,语气平静:“你也一样,官家交给你的新差事,你着紧仔细办,千万办妥了。哀家知道你这个人,肚子里九曲回肠,很聪明,你要把心思花在你的生意经上头,不是不能够,只要你把正业做好,哀家挡着,谁能说得了你?” 何鸿云得了垂训,合袖称是。 几人陪太后说了一会儿话,不多时,曹昆德过来了,他看见跟在江辞舟身边的青唯,不动声色,与太后拜道:“官家早上的政务议完了,午时得空儿,说是愿过来西坤宫陪太后用膳。” 太后和颜道:“他孝顺,让他来便是。” 曹昆德应了,刚欲走,太后又把他唤住,“你去一趟元德殿,让皇后也来。” 曹昆德称“是”,离开前路过青唯与江辞舟,说了句:“恭贺江小爷新禧。” 皇帝要来,江辞舟与何鸿云自也不好多留,陪着太后又说了几句话,一齐告辞了。 - 宫里的小黄门引着几人往外走,出了三重宫门,何鸿云步子一顿:“子陵留步。” 江辞舟回过身:“有事?” 何鸿云搓着手,看了青唯一眼,似乎有点犹豫。 青唯立刻会意,让小黄门引着自己先一步往西华门去了。 何鸿云道:“有桩事,在下不得已,要拜托子陵。” “念昔只管说来。” “前一阵,玄鹰司查封了流水巷的莳芳阁,听说是要抓城南暗牢里逃脱的贼人,不知此案可有了结果?” 江辞舟道:“此事我不清楚,这案子一概由卫玦负责。怎么?念昔也想找到那贼人,立上一功?” “哦,这倒没有。就是子陵你也知道,我有个庄子……” 江辞舟一听他提“庄子”,一下子就笑了,“适才太后才让你不要把心思放在生意经上,这么快又打起算盘了?” 何鸿云的庄子在城郊,说是庄子,实际上是一处狎妓吃酒的私密园子。 何鸿云苦笑道:“实在是我这庄子上,近来除了一个“扶冬”,没一个好货,凭的惹人笑话,我心中也堵着口气。可你说我怎么办?流水巷十八条胡同,做买卖的多了去,上三等,下九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我顶着这么个身份,总不能明着抢人,眼下……”他顿了顿,悄声道,“你也知道,太后盯我盯得正紧呢。” “所以,”他退后一步,合袖朝江辞舟行了个礼,“不得已,只能拜托到子陵头上,卫玦此前不是查封了莳芳阁么?要我说,那暗牢里的贼人早跑了,他审几个妓子,审了这么多日了,审出什么了?他就不是个脑子灵光的人!所以子陵,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把梅娘和她手下的妓子一并与了我,我一定……” “好啊。”不等何鸿云说完,江辞舟就道,他带着面具,不露眉眼,只有嘴角噙着一丝笑,“人在铜窖子里,你何时要?” 第16章 第十六章 何鸿云没想到江辞舟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他搓手思量了一下,“这个,自然越快越好。不过我也知道,眼下子陵你刚上任,卫玦、章禄之两个驴脑袋,跟你不大对付……” “这却没什么。”江辞舟笑道,朝上指了指,“我什么德行,官家心里头清楚,除了吃酒,只会享乐,叫我去管玄鹰司,官家也是一万个不放心,从殿前司里抽调了两百人,让我并入玄鹰司里。我手上有人,到时候随便下个调令,让我的人跟铜窖子的看守轮个班,那些妓子,给你弄出来就是。你看明日如何?” “明日?” 这话一出,何鸿云都诧异了,眼下江辞舟正是新婚燕尔,怎么说都该缓几日,何鸿云本想客气几句,但他确实急得很。 江辞舟似乎看出他的踌躇,说道:“你也不必觉得麻烦我,我肯帮你,是有条件的。” 何鸿云连忙道:“子陵尽管说来。” “莳芳阁的梅娘,有一手‘梅枝舞’的绝技,据说可以在冬雪梅枝上起舞,但见梅花落,雪纷纷,而梅枝不折,她后来将这技艺传授给了不少人,没一个人比她跳得好,她年纪大了,收山了,不跳了,我却还想亲睹一回真正的‘梅枝舞’。” 何鸿云听了这话,有些犹豫。 可眼下人在江辞舟手上,容不得他讨价还价,便点头:“好,人若到了我庄子上,今冬第一场雪至,我必让她跳给子陵看。” 江辞舟又道:“贵庄以两桩事闻名,一曰佳肴‘鱼来鲜’,我想尝一尝;二曰‘美人扶花’,我想看一看,当年名震一时的扶夏姑娘病了几年,我怕是没这个眼福了,眼下新到的这个扶冬姑娘,不知可有幸一见?” “这却好说!”何鸿云一口答应,“明晚在下要在庄上摆宴,子陵的几个知交,徐家的公子、曲家的小五爷、还有邹平,他近日刚升了巡检司的校尉,都会前来。原本也想给子陵递帖子,这不,怕打扰了子陵你新婚么?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晚你也来,到时无论是‘鱼来鲜’还是扶冬,只要子陵想尝的想见的,我通通让你享受个痛快!” 江辞舟道:“你也说了,我刚成亲,明晚就不去了。至于‘鱼来鲜’,这样,明日我让朝天去贵庄上自取,顺道认个熟脸,以后我但凡得了空,自行过去就是。” 这话说出口,竟有个要常来常往的意思。 何鸿云不由地取笑他:“原以为洗襟台那事儿过后,子陵这几年学规矩了,没想到,都成了亲的人了,也不忘了风流。” - 翌日天刚亮,青唯还未苏醒,身边传来一丝轻微的动静。 江辞舟轻手轻脚下了榻,去耳房里洗漱。 青唯警觉地睁开眼,隔着纱幔看去,江辞舟立在屏风前穿衣,一身绣着雄鹰暗纹的箭袖玄衫,外罩紫纱袍,腰间束了根青銙带,是玄鹰司都虞侯的官服。 看这装束,他今日要去衙门? 他们刚成亲,朝廷给了七日休沐,这是天恩,照道理,如果没要紧的事,是不该去衙门的。难不成是玄鹰司有什么急务唤他? 青唯正思量着,忽然听到脚步声。 江辞舟穿好衣裳,朝床榻这里走来。 青唯立刻闭上眼。过了一会儿,纱幔轻动,似乎是江辞舟把帘子撩开了。 青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觉得他在榻前伫立的时间太长了些。 良久,江辞舟才无声把纱幔放下,屋门“吱呀”一声推开,又合上了。 青唯在榻上睁眼躺了一个时辰,直到天彻底敞亮了,她才起身,外间的留芳驻云听到动静,推门进来:“奴婢去给娘子打水,备早膳。” 青唯问:“怎么没瞧见官人?” 留芳道:“少爷早上说有急差,赶去衙门了,要等午过才回来,走前还吩咐奴婢们不要吵醒娘子。” 果然是去玄鹰司了。 青唯道:“走得这么急,用早膳了么? 驻云与留芳对视一眼,皆道:“没有,德荣送少爷走的,想必路上会用。” 青唯又道:“他近日在衙门是挂了休沐牌子的,早膳解决了,午膳呢?咱们府上灶房里有备的么?” 即便挂了休沐牌子,偌大一个玄鹰司,哪里会短了堂堂都虞侯一口吃的。 但是驻云伶俐,见青唯一问再问,很快听出了话里藏着的意思。 她想着少爷娘子大约是新婚燕尔,一刻也不舍离分,笑着回道:“有的,奴婢这就让人把食盒备好,娘子是要差下人送去,还是……要亲自送去?” 青唯也似思量了一阵,才道:“我亲自送吧。” - 府上的厮役驱车送青唯去衙门,途中路过谷宁酒坊,青唯特地买了一壶罗浮春。 玄鹰司的衙署在三重宫门之外,走东华门旁的小角门入,由看门的侍卫验过牌子。 这里不算禁中,各部办事大院与衙署遍布,四品官以上的家眷准允偶尔探访,但通常都是打发府上仆从过来,只因女眷大都会被拦在角门外再三盘问,以各种理由拒之。 今日的侍卫知道江辞舟是刚成亲,没怎么为难青唯,放过了。 青唯到了玄鹰司衙署外,早有一名身形颀长,模样极其年轻的玄鹰卫来迎,此人名唤祁铭,尊称青唯一声“夫人”,说道:“大人一个时辰前唤了卫掌使、章校尉去值房里议事,眼下还没议完,小的先帮夫人去通禀一声。” 青唯打量他一眼,他身上的玄鹰袍簇新,像是个新来的。 青唯道:“不必了,我不过是送食盒来,等等便是。” 祁铭称是,把青唯引至公堂内一间静室坐了,奉上茶,退了出去。 曹昆德早前与青唯说过,玄鹰司分内外衙,外衙就是办事的,玄鹰司四大部,鸮部、鹞部、鸱部、隼部的公堂,以及上头都虞侯、点检的值房,都在外衙。外衙行事相对宽松。但玄鹰司真正的核心却在内衙,譬如臭名昭著的铜窖子,就建在内衙最深处。 因此,进到玄鹰司的外衙容易,但想进到内衙,尤其在卫玦整肃过玄鹰卫之后,难于登天。 青唯吃了会儿茶,在心中把种种借口都思量好,重新带上帷帽,推开门,与祁铭只道是坐累了,不顾祁铭面上难色,径自往内衙的方向走去。 第17章 第十七章 内衙的大门设在衙署内,与外衙以一道内巷相隔。 内巷宽大,大约等同于一个院落。 青唯不经意走过去,还没到内巷,便被内衙门前的玄鹰卫喝止:“玄鹰司重地,不得擅闯!” 内衙的门开着,从青唯这里望过去,院中每隔一段距离,便伫立着一名披甲执锐的玄鹰卫,拐角处、内门处,每一道关卡,更有多达四名玄鹰卫把守。 这还只是内衙的第一重门,而铜窖子是在三重门内,也就是说,想要见到梅娘,要闯过三个这样戒备森严的衙地。 曹昆德此前的话一点不假,玄鹰司眼下就是个密不透风的铁桶,莫要说她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青唯心中暗自后悔,她实在太冲动,也太高估自己了。 眼下玄鹰司在审的案子只有梅娘这一桩,江辞舟说有急差,她担心情况有变,急赶着送来食盒。转念想想,她与江辞舟成亲不过三日,彼此之间并不很熟,忽然体贴至斯,难道不会惹人生疑吗? 寻常人倒也罢了,可是江辞舟……她直觉这个人不像看上去这么简单。 早知如此,她该从长计议的。 青唯非常自责,她后悔自己打草惊蛇,可眼下草已打了,只能尽量把家中那条蛇安抚下去。 青唯不动声色地往回走,忽见前方行来一列玄鹰卫,足有三五十人之多,他们身上的玄鹰袍与祁铭一样,是簇新的。一路行来,目不斜视,到了内衙门口,为首一名头戴羽翅盔的玄鹰卫出示一张令牌:“奉都虞侯之命,今日我等与鸮部诸位调班。” 内衙的守卫一愣,说道:“此处乃内衙重地,玄鹰薄上有令,不得擅离职守,不得任人擅闯,除非见到三张调令,不能临时调班。” 所谓三张调令,指的是玄鹰司三位当家的,即都指挥使、都虞侯、都点检的调令,然而眼下玄鹰司人才凋令,上头除了一个虞侯,往下便只有卫玦和章禄之了。 为守的羽翅盔颔首,又出示两张令牌:“这是卫掌使与章校尉的。” 守卫接过,自己验过后,又交给旁边的人检验。须臾,他将令牌交还给羽翅盔,拱手道:“在下能多问一句,虞侯为何要忽然调班吗?” 羽翅盔露出一个淡笑:“虞侯新禧,犒赏大伙儿的吃酒,新官上任,大伙儿莫要不给虞侯面子。” 守卫的还是迟疑,但卫玦、章禄之都应了,他们哪能不从?于是对羽翅盔道:“你们的人先进去,我再让鸮部人撤出来。” 青唯看了一会儿,见玄鹰卫撤换人手,便跟祁铭一同回外衙去了。 又在静室里静坐片刻,青唯出来,把食盒交给祁铭,说道:“我一个女眷,不好在此多打扰,既然虞侯还在议事,小兄弟帮我把食盒转交给虞侯便是。” 祁铭称“是”,他本想把青唯送至宫门,但青唯只道是认得路,让他在衙外止步,自行走了。 青唯离开玄鹰司,越走越快。 她适才已仔细观察过了,虽然内衙进不去,但是内外衙之间的巷陌东侧,有一个天井与旁边的衙署相连,形成一个死角,伏在檐上,既可以遮掩身形,又可以看到内巷里的动静。 她直觉玄鹰司忽然调班没这么简单,且今日请求调班的玄鹰卫,身上的袍服簇新,换言之,他们极可能是新来的。 青唯此前一直与曹昆德有联系,玄鹰司任何风吹草动,曹昆德都会告诉她,直至薛长兴投崖,未曾有任何新人调入玄鹰司。因此这些新来的,应该是这几日刚到玄鹰司,大概是皇帝担心江辞舟独木难支,给他分派的人手。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是新来的,他们很可能对内衙的情况不熟悉,更有甚者,他们尚没有见过梅娘与一干妓子! 玄鹰司雪藏五年,五年后的第一案,便是与薛长兴有关,事出反常必有妖,青唯没有妄想要在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闯进内衙,但她必须再去看看。 她此行仓促,没有做万全的准备,走到一处无人的墙根下,双指抵住唇,急吹三声鸟哨。 隼飞至半空,她担心惊动旁人,没有去接,隼不下落,盘旋片刻,飞回去了。 青唯不知道曹昆德看到来而复返的隼,会不会出手帮助自己,她来不及多想,足尖在墙根上借力,瞬时跃上屋檐。 衙署之地虽不如禁中戒备森严,也有巡逻的侍卫,□□,青唯一身青衣,实在显眼,她俯身在瓦顶,几乎是匍匐前进,不敢弄出一点动静。 不出所料,这帮新来的玄鹰卫果然有异。 青唯刚到天井的死角处,玄鹰司已调完班了,卫玦的人马一撤,为首的那名羽翅盔便吩咐:“把门掩上。” 随着“砰”一声,外衙通往内衙的门被合上,羽翅盔立刻看向下头几人:“快去。” 几人颔首,疾步往内衙去了。 又待片刻,只听一阵仓促嘈杂的脚步声,间或伴着一阵压低的催促:“走快点!” 只见数十个穿着绫罗绸衣的女子一个接着一个走出来,正是莳芳阁的妓子! 她们被关了数日,身上有些脏,好在大多看起来都没受伤,大概是缉拿梅娘时顺便拿的。梅娘落在最末才出来,她受了刑,身上有数道带血的鞭痕,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她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饶是如此,也没让人掺扶,神色镇定的步至内巷,在玄鹰卫的吩咐下,与前头一干妓子一样蹲下身来。 羽翅盔于是吩咐:“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去看看人到了没有。”说着,从内巷西侧的小门出去了。 青唯暗自错愕,看这架势,他们是想把人送走? 可是,看那羽翅盔区区一个玄鹰司校尉,必不敢这么做,那么就是领了江辞舟之命? 把人送走,要送去哪里?青唯不由地想,薛长兴失踪,只留给她一个木匣,她想查洗襟台的真相,除了一根玉簪,没有任何线索,曹昆德终究靠不住,梅娘是她最大的机会,她赌不起。 如果梅娘此行遇害了呢?她必须现在行动。 青唯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些妓子出来时,羽翅盔没有点算人数,说明他对她们并不熟悉;这些玄鹰卫行事仓促,面有急色,说明他们所办之事隐秘、见不得光;羽翅盔没有把内衙的玄鹰卫都调出来看守妓子,说明他不想闹出动静,引起骚乱。 因此,这些妓子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只要不被人发现,又有什么分别呢? 青唯看了眼自己的衣裙,她今日亦穿绸纱,与妓子们略像,在瓦顶趴久了,蹭得一身灰尘,与她们一般无二,唯一的不同,就是她眼上这斑,实在太扎眼了。 青唯当机立断,她摘下帷帽,藏在屋檐下的死角,从腰囊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瓶,倒了些药粉在手中,以掌心捂热了,覆于左眼之上。 左眼周遭的肌肤微麻微凉,但很快,凉意就褪去了,升腾起一股热来,青唯于是顺手一抹。 她在瓦顶拾起三枚碎石,利落一掷,碎石带着力道,直击西侧门槛。 趁着内巷里几名玄鹰卫不备,青唯无声从屋檐跃下,迅速并入妓子后方。 她动作太轻了,几乎没有妓子注意到她,挪至梅娘身边,青唯低声唤了句:“梅娘。” 梅娘移目过来,随后就怔住了。 她沦落风尘数十年,更是莳芳阁的老鸨,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可眼前这个姑娘,该怎么形容呢?乍一看,只是觉得好看,肤白清透,秀丽多姿,可只要多望一眼,便会不自觉被她吸引。 她太独特了,五官的线条非常干净,眼尾上翘,鼻峰秀挺,颊边的两颗痣有些俏皮,像是春日里开得恰到好处的桃花,又带着秋霜的冷,覆着凛冬的雪。 梅娘确信她不是莳芳阁的人。 但她知道,她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里,靠得这么近,却不出手伤她,应该不是敌人。 青唯发现梅娘没有认出自己,为防惊动旁人,做了个口型:“薛长兴。” 梅娘愣了愣,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个姑娘,竟然是那夜罩着黑斗篷,功夫极高的女子。 时间紧迫,青唯也不拖沓,立刻就要取出袖囊里双飞燕玉簪给梅娘看,正这时,适才去接头的羽翅盔回来了,他环目望了一眼内巷中的妓子,没有发现异样,朝旁吩咐了句:“人到了,带她们走吧。” 此言出,妓子们目中均露骇色。 她们被关得太久了,没人敢问眼下是要去哪儿,她们甚至不知道此行是不是去送死。沦落风尘已是命苦,眼下风雨飘摇,命在一线,有的人已低低呜咽起来。 旁边的玄鹰卫不耐,呵斥道:“哭什么?小点儿声,都跟上!” 妓子们一个接着一个,从内巷西面的小侧门迈出。青唯落在最末几个,望向前方,正午已过,西斜的光透过那一扇小门照进来,生休开,死伤惊,她也不知跨过了这道门,前方是吉是凶,可眼下已没有回头路了。 青唯落在梅娘后方,跟着一群妓子一起,往小门走去。 - 祁铭在江辞舟的值房外一直等到申时,才见卫玦与章禄之离开。 祁铭连忙拱手行礼:“卫掌使、章校尉。” 卫玦“嗯”了声算应了,章禄之却是一脸愠色。 其实祁铭只道他二人面色为何如此难看,早上江辞舟唤他们议事时,祁铭是在一旁的。 说是议事,江辞舟只吩咐了两桩事,一是内衙调班,二是放了梅娘。 章禄之不忿,问道:“敢问虞侯为何要放走梅娘?” 江辞舟以一句“做个顺水人情”搪塞了他。尔后一直拘着卫章二人,直到吴曾那边彻底将人放走。 不一会儿,江辞舟也从值房出来了,他似有事要办,没瞧见一旁的祁铭,径自往内衙走,祁铭连忙跟上去,说道:“虞侯,适才夫人来过了。” 江辞舟步子一顿:“谁来过?” “夫人。”祁铭道,“夫人说,虞侯在衙门挂了休沐牌子,担心衙门不供饭菜,特地送来。” 江辞舟愣了一会儿,又问一次:“她来给我送吃的?” 祁铭道:“是,还有一壶酒。属下已把酒与食盒拿去灶房里热着了,等虞侯办完差事,立刻取来。” 江辞舟去内衙,不过是想亲自问一下吴曾,是否已将梅娘送走了,眼下却是不急了。 他道:“不必了,去把食盒取来,让吴曾过来见我。” 祁铭应是,很快把食盒与酒送到江辞舟值房。 江辞舟默坐了一会儿,把盒盖揭开。食盒里的饭菜是他家中常备的,没什么特别,酒水是谷宁酒坊的罗浮春,大概是他昨日路过,催促朝天去买,她记住了。 江辞舟看着公案上的酒菜,没有动筷子,他只是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面具遮了脸,不见眉眼,日光却透窗而入,落在他流转的眸色。 屋外传来叩门声,江辞舟回过神。 他盖上食盒盖子,说道:“进来。” 吴曾便是适才青唯在内巷里见过的,那名头戴羽翅盔的玄鹰卫,到了桌案前,吴曾拱手一拜:“虞侯,人已平安送走了。适才属下去外头查探,小何大人的人手来得及时,这些妓子没被人发现。” 江辞舟“嗯”了一声。 吴曾的目光落在他桌案上的食盒,不由地问:“虞侯还不回么?” “还有点事。”江辞舟抬眼看他,“怎么?” 吴曾笑了笑:“没什么,想着虞侯新禧,不该将好时光耗在公堂里。适才卑职探查回来,路过宫门,瞧见江府的厮役等在马车旁,还以为虞侯要回了。” “我府上厮役?” 他上下值惯常由德荣来接,德荣吴曾是认得的,今日何鸿云庄上摆宴,朝天被他打发去庄子里认门了,府上怎么还会有厮役来接他? 江辞舟的目光落到食盒上,稍怔了一下,唤道:“祁铭。” 祁铭推门而入:“虞侯。” “青……我娘子她,是何时走的?” “走了快两个时辰了。” 江辞舟转头问吴曾:“莳芳阁的妓子是一个时辰前离开的?” “正是。”吴曾道,见江辞舟立着不动,唤了声,“虞侯?” 江辞舟拿了薄氅,径自往外走,声音一改往日轻佻,沉肃清冷,“找个认得何鸿云庄子的,立刻跟我走一趟。” 第18章 第十八章 马车一路颠簸,行驶了近两个时辰才停下。 须臾,车外有人催促:“都下来!” 青唯与挤在车室内的数名妓子依次下车,入目的是一座庄园。庄园占地极广,傍山而建,白墙黛瓦,草木葳蕤。 妓子们由几名护卫打扮的仆从引入庄内,穿过一片翠竹林,在一扇月牙门前停下。月牙门上有个匾额,写着“封翠院”三个大字,匾额下立着几个嬷嬷,见了她们,其中一个管事模样的高声道:“从今往后,你们就住在这儿了。这儿的客人可不比外头,什么下三等、下九流,通通没有!来咱们这儿的,都是贵客,你们机灵些,守规矩,把他们伺候舒服了,今后有的是福气享;倘是不守规矩,记住了,这儿也不是养闲人的地儿,嬷嬷我有的是法子让你们长记性!” 话到这,妓子们心里头也了然了。 外头的勾栏瓦舍太扎眼,达官贵人们讲体面,不爱去,可又按捺不住风流本性,怎么办?有人投其所好,修了庄子。庄子明面上看去,像大户人家的宅邸,实际上呢,是专供这些贵人们吃酒享乐、宴饮狎妓的场所。 这样的庄子在京城不少,场地通常隐秘,大小不一,要进入庄内,还得有熟人引荐才行。这些青唯从前只是略有耳闻,没成想今日长了见识。 领头的嬷嬷又吩咐:“排好队过来,一个一个报名字,名字不好听的,换了重取,记完名就去院中另一间屋子里候着,等人过来给你们验身子。” 旁边还有护卫跟着,青唯摸不准状况,不敢贸然行事,跟着梅娘排队,到了月牙门前,记名的嬷嬷问:“叫什么?” “这是我们莳芳阁新来的姑娘,还没来得及起……”梅娘担心青唯不知怎么应付这状况,在一旁代答。 “问她,你插什么嘴?”嬷嬷厉声打断,又问一次,“你叫什么?” 青唯随意编了个名,嬷嬷点头,提笔记到一半,笔锋忽然一顿,她抬头,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青唯,与一旁领头嬷嬷对视一眼,拿起手旁的印章,在青唯编的花名下盖了枝艳丽的桃花戳。 入了院,守卫便不跟着了,封翠院很大,当中挖了池塘,池塘后是一座两层高的小楼,验身子的屋子是小楼一楼正间,门口也守着人,似乎还要重新记一次名。 梅娘到了回廊上,见后头的妓子尚未跟来,低声问青唯:“姑娘,薛官人他……” “他走了。”青唯知道梅娘想问什么,答道,“当日我们被玄鹰司追踪,出城以后,逃到宁州地界,我掉头回到京城,他逃走了。” 青唯没说出全部实情,倒不是不放心梅娘,只因实在没这个必要。 梅娘舒了一口气:“他这几年一直想要上京,在京郊附近几座州府徘徊多日,到了宁州好,宁州的山野他很熟悉,定能平安逃脱。” 青唯是混进来的,不宜在庄上久留,她四下一看,见无人注意到她们,单刀直入:“薛叔这些年一直在追查洗襟台坍塌的真相,这个你知道,对吗?” 梅娘点了点头。 “薛叔离开前,把这个留给了我。”青唯说着,探入袖囊里,把双飞燕玉簪露出来给梅娘看,“这支玉簪,你可知道渊源?” 玉簪是木匣子里的事物,梅娘当时替薛长兴保管木匣,见是见过,只是…… 梅娘摇了摇头:“我只记得薛官人说,这支玉簪与洗襟台息息相关,不可轻易示人,别的,他没有与我多提。” 对于梅娘的不知情,青唯早作了准备,她并不气馁,继续追问:“又或者,与玉簪无关,他冒险来京,除了见你,必然还有非常重要的事,他将木匣交给你时,与你提过什么旁的什么没有?” 旁的? 经青唯这么一提点,梅娘瞬间想了起来:“折枝居!” “折枝居?” “是流水巷的一个小酒馆,就在东来顺附近,薛官人向我打听过这酒馆,还说想去一趟。”梅娘道,见青唯没反应过来,把方位告诉她,“顺着沿河大街直走,快到东来顺,有一个岔口,从岔口拐进去是一个死胡同,折枝居就在死胡同的尽头。” 梅娘这么一提,青唯一下就记起来了。 当夜她与薛长兴逃出莳芳阁,身后玄鹰司急追,她本想避走小巷,从来路离开流水巷,可薛长兴头也不回地往东来顺走,以至他们避无可避,她不得不使计撞上江辞舟,碰洒他的酒水,掩护薛长兴离开。 眼下想想,薛长兴不是个莽撞的人,他知道江辞舟在东来顺摆酒,怎么会选择去东来顺呢? 还是说,一切正如梅娘说的,薛长兴的真正目标,并不是东来顺,而是那个死胡同里的酒馆,折枝居。 在那样走错一步攸关生死的时刻,他还念着要去那个酒馆,这酒馆一定有玄机! 青唯道:“我知道了,多谢。” 几句话的工夫,两人已到了回廊尽头。验身的屋子前拉起帷幔,外头排着长龙,屋门口另守着几个嬷嬷,其中一个正在训话:“验好了身子,有人会领你们去各自的住处,晚间有人来教你们技艺,技艺学得好——”嬷嬷抬手,往封翠院后几座单独阁楼小院一指,“瞧见那儿没有,咱们这儿的花魁红牌们,都住着这样的地儿!这是你们在外头想都想不到的福气!” 言罢,问一旁一个护卫:“名册送到了没有?” “应该快到了。”护卫道,看了妓子们一眼,“她们是从牢里放出来的,衙门么,办事章程多,名册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送到的,先点着人数,记完名,到时候再核。” 嬷嬷冷声道:“正是因为来路不正,才不能掉以轻心,多了一个少了一个,指不定就要惹出祸端。” 青唯一听这话,暗道不好,没想到这庄子规矩如此森严,还要查验妓子的人数。 她是临时混进来的,一旦这些嬷嬷拿到玄鹰司的名册,把她揪出来太容易了。 时值黄昏,四下暮霭渐起,青唯趁着无人注意到自己,默不作声地退后一步。梅娘见青唯要走,捉住她的手腕。 她有些担忧地看了青唯一眼,做了个遮脸的动作,褪下身上的绢纱递给她。 青唯接过绢纱,对梅娘一点头。 避至妓子最末,青唯以廊柱掩住自己身形,一个纵跃,跃上廊顶。她动作虽轻,若要仔细观察,发现她其实不难。好在封翠院的护卫似乎没料到有人能潜入庄内,注意力都放在廊下了。 暮色更深了,青唯借着夜暮掩护,很快到了高处屋檐。 她四下望去,这庄子比她想象中更大,眼下她所处的封翠院,在庄子的西侧。由西朝北而望,紧接着封翠院的便是适才嬷嬷指给她们的,花魁、红牌们住的阁楼小院。阁楼小院再往北是一条宽巷,宽巷后是偌大的膳房,膳房外,衣着妍丽的侍女们端着各色珍馐进进出出,穿过一片樟木林,就到了庄子前院。 今夜前院似乎在摆宴,从这里看去,只见灯色满眼,曲水流觞,间或有笙歌鼓点传来,靡靡之音不绝于耳。至于庄子的东侧,看上去应该是庄上主人、贵客的居所,而南侧住的则是庄子的护卫与仆从。 青唯适才是从西门进的庄,照眼下的情形看,东南两边护卫太多,都不能走,回西门,从那里混出去,是最好的办法,只是,一旦玄鹰司的名册送到,发现妓子里多出一人,西门一定会第一时间封锁,她不能冒这个险。 那么只剩下北边正门。 青唯的目光落在樟木林后的膳房,为今之计,只能假扮送馔侍女,去到前院,然后趁着宴席人来人往,混出庄子了。 青唯在屋檐上几个起落,很快掠过阁楼小院,到了膳房屋顶。 夜色已至,奈何她今日没穿夜行衣,虽有梅娘的绢纱掩面,不敢随意现身,她蛰伏在翘檐后,静待时机,忽听檐下传来人声:“江小爷若喜欢‘鱼来鲜’,打发人到庄子上说一声就是,下头那么多跑腿儿的,闲吃饭的么,劳烦朝护卫亲自取,实在罪过。” “少爷打发我来,也是为了认个熟脸。以后得了空,必然是要常来往的。” 青唯一愣。 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她朝下看去。 适才说话的两人已走了出来。其中一人看打扮,应该是庄子上的管家,走在他身后的,一身青白相间的劲衣,二十出头年纪,平眉细眼,面貌干净,腰间配了把刀,不是朝天又是谁? 朝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管家的道:“那敢情好,日后江小爷要来,提前说一声,庄子上只管备好‘鱼来鲜’候着!我送朝护卫。” “不必了。”朝天客气道,“小何大人摆宴,前头还忙,不多耽搁徐管事,侧门的路我认得,自行出去就好。” 与管事的道了别,朝天提着食盒,自行走了。 青唯盯着朝天的背影,暗暗觉得不对劲。 梅娘被抓,与城南劫囚有关,这是大案,江辞舟不会不知道。可他今日前脚才放走了梅娘,后脚就让朝天到这庄子上来取什么‘鱼来鲜’,这不可能是巧合。 还有适才朝天提的小何大人,小何大人不正是何鸿云? 难道那天何鸿云留下江辞舟,就是为了跟他讨要梅娘与这些妓子? 青唯隐约觉得自己找到了症结所在,她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见朝天没发现自己,暗中跟了上去。 朝天离开膳房,穿过宽巷,绕至一处拐角,见前后似乎无人,匆匆将食盒放下。 他拨开盒下的一个机关,从一个空心的、宽大的暗格里,取出一身黑衣斗篷,罩在身上,融入夜色中,往墙头一跃,迅速往住着花魁红牌的阁楼小院去了。 青唯立即跟上。 阁楼小院中,每一间楼阁都有专人把守,朝天目标明确,到了一间叫作“扶夏馆”的楼前,趁着两名守卫反应过来,双手为刃,左右各一个重击,两名守卫便昏晕过去。 朝天跃上阁楼二层,稍待犹豫,推门而入。 青唯见了这场景,心中惊异,她避身在院中一株高大的樟树上,又看了一眼楼名—— 扶夏馆。 这个扶夏馆,有什么蹊跷吗? 罢了,硬想是想不出来的。 青唯足尖在树梢上借力,无声落在二楼的寝房外。夜色昏昏,屋中烛火通明,朝天大约是为了方便离开,进屋后,没有完全将门掩上,青唯透过门隙望去,寝屋的圆榻边垂着纱幔,里头似乎有一人正在酣睡。 朝天走近榻边,唤了那人一声:“扶夏姑娘?” 可榻上无人回应他。 朝天走得更近了一些,想要伸手撩开纱帘,他的动作非常小心,几乎要屏住呼吸。 屋外,青唯也跟着屏住呼吸。 就在朝天的手触到纱帘的一刻,封翠院那头,忽然传来护卫焦急的声音:“多了一个?怎么会多了一个?!” “千真万确,属下已再三核实了,送过来的妓子里,确确实实混进来了一个!” “立刻查!看究竟是谁混了进来,后门封禁,不准任何人出入!” 青唯心中一凉,她的行踪被人发现了! 她再顾不上朝天,正欲离开,那头,朝天听护卫找的不是自己,松了一口气,伸手掀开纱帘。 正是这时,似乎有什么重物落在床榻,伴着“咔”一声,竟是机关触动的声音,朝天警觉地一个后仰,数十飞矢从床榻□□出——原来床上根本无人,只是一个鼓起来的被囊罢了。 与此同时,扶夏馆屋顶上,一截的焰火冲上高空,斑斓纷繁的色彩在夜色里绽开。 是鸣镝! 这一刻,青唯什么都明白了,朝天必然是以取‘鱼来鲜’为由,潜进扶夏馆找人,没想到对方早有防备,瓮中捉鳖,反将了他一军。 这庄子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朝天触发了机关不要紧,坏就坏在她也是潜进来的,他把人引来,她就要跟着倒霉。 适才的飞矢没有射到人,紧接着又是“咔”的一声,青唯想也不想,立刻一个纵跃,飞身躲上一旁高大的樟树,几乎是同时,朝天也破窗而出,迅速观察地势,跃向同一株樟树。 两人站在树上四目相对,心有余悸地又看了小楼一眼。 如果他们慢一步,眼下恐怕已被扎成筛子了。 朝天重新看向青唯,夜色中,她以绢纱覆面,只露了一双眼,加之眼上没有斑,他根本认不出她。 认不出她,却不妨碍知道她大概是什么人——适才护卫们的喊话他听到了,庄子里混进来一名女贼。 青唯恨朝天莽撞,犹豫着要不要一脚把他踹下树再逃。 对面朝天却先动了。 他三下五除二地解下自己的斗篷,兜头罩在青唯身上,说了句:“保重!”任青唯一脚踹在自己腹部,摔下树去,屁股落地。 朝天揉着屁股,对赶来的武卫急喊:“贵庄可是进了贼?我适才瞧见一个女贼闯扶夏馆,她眼下就躲在树上!” 青唯:“……” 第19章 第十九章 前院酒席正酣,今夜赴宴的除了庄上的常客,还有京中几户贵胄公子哥。 何鸿云正在敬酒,前门迎宾的厮役忽然来报:“四公子,江家的少爷来了。” 何鸿云一愣,别过脸看去,江辞舟连官服都没换,一身紫纱玄鹰袍,外罩鸦青薄氅,已然跨入院中。 何鸿云迎上去,欣喜道:“子陵不是说不来么,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江辞舟笑得轻佻,“衙门呆着无趣,家中也腻烦,想来想去,还是念昔你这里有意思,不来凑个野趣,始终觉得遗憾。” 何鸿云听了这话,只当江辞舟是按捺不住风流本性,笑说:“子陵早该如此!我辈中人,不羁于世,何必拘泥于俗礼?” 他今日收了莳芳阁的妓子,相当于得了江辞舟一个天大的人情,礼尚往来,眼下江辞舟既到了,怎么都该把面子给足了。 前院花池中架了个台子,台上舞姬一曲舞毕,何鸿云朝领舞的招了招手:“扶冬,你过来。” 扶冬正是庄上新到的花魁,至今未曾在人前露过脸,一众宾客见何鸿云将扶冬招至江辞舟处,纷纷移目过来。 何鸿云笑着道:“江家少爷刚成亲,忍不住来见你,你可不要不给面子,赶紧敬江少爷一杯。” “是。”扶冬屈膝,对江辞舟行了个礼,摘下面纱,从一旁的托盘里取了酒,柔声道,“奴家敬江公子。” 已至深秋,扶冬穿得却单薄,薄纱下,隐约可见赛雪的肌肤,她身姿袅袅婷婷,一双翦水秋瞳,单看一眼,便叫人觉得含情脉脉,又见她樱唇微起,声线柔媚婉转,若是定力不好的,只一听,骨头就该酥了。 果真绝色佳人。 江辞舟目不转睛地看着扶冬,半晌,接了酒,笑说:“我书念得少,不知当怎么形容美人,只问小何大人一句,今夜将美人舍了予我,如何?” “常言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江辞舟话音落,筵席中立刻有人接话,“扶冬姑娘刚到祝宁庄不过几日,江小爷做了第一个看花人,还要做第一个摘花人么?不妥吧,江小爷不是刚成亲么?” 江辞舟移目看去,说话人名唤邹平,其父乃卫尉寺卿,又拜中散大夫。邹平原本毫无建树,近日借着老子的名头,混上了巡检司的校尉,行事逐渐傲慢起来,无论走到哪儿,底下都要带上一列巡卫。 近来朝中章何二党相争愈烈,京中的这些贵公子哥们也审时度势,渐渐有了拉帮结派的迹象。何鸿云既然被称小何大人,为人虽有点钻营,比起孤高的小章大人,强在平易近人,是以邹平这几个,尤爱跟着他混。 只是,他们虽跟着何鸿云混,心里却瞧不上江辞舟。 何鸿云之父乃官拜二品的中书令,姑姑就是当朝太后,何家何等地位?堪称半个皇亲国戚。江家呢?江逐年当年不过一名县令,迁到京城久居闲职,至今也就是个集贤殿六品修撰。真要说就是江家运气好,早年攀上了荣华长公主与小昭王,眼下小昭王出了事,反叫太后把江辞舟当亲外甥心疼,何家顺带着,也礼待江家。 邹平看不惯江家趋炎附势的劲儿,更瞧不起江辞舟,加之江辞舟近日被官家钦点,成了玄鹰司都虞侯,邹平一双眼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说话也夹枪带棒:“还是说江小爷眼下平步青云,官场得意,行走各处也不将我等凡俗之辈放在眼里了,一个花魁算什么,凡江小爷相中的,不拨一个头筹,便不算称心如意。” 这话说得有点过,何鸿云刚欲劝和,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箭鸣,与之同时,夜空中焰火升空,在高处绽开。 竟是鸣镝。 何鸿云脸色瞬时一变,连忙吩咐身边扈从:“去看看。” 扈从不到一刻便急赶回来,对何鸿云道:“四公子,不好了,有贼人进庄,闯了扶夏馆!” 何鸿云听是扶夏馆,反倒放下心来,扶夏馆里机关遍布,寻常人闯入,哪能活着出来? 他心中虽这么想,面上却关切道:“扶夏可安好?” 扈从眼中急色不减:“扶夏姑娘尚好,只是这潜进庄子的女贼极其凶悍,轻功过人,眼下她已逃出阁楼小院,往前院这边来了,刘阊带了十数精锐过去,根本拦不住!” 十数精锐都拦不住? 何鸿云正待将自己的四名贴身扈从也分派过去,忽听一阵喧哗,他展目一望,只见一名身覆黑衣斗篷的女子破出樟木林,径自朝前院这边奔逃过来。樟木林外,数名护卫扑袭而上,那女子不躲不避,瞬时冲到一人跟前,一个矮身夺走他腰间钢刀。 几乎是眨眼之间,刀锋争鸣出鞘,她回身腾跃,当空横劈,几名护卫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这来势汹汹的刀势震退数步,与之同时,她后背如同长了眼,刀柄瞬间脱手,投掷而出,扎在身后偷袭她的人脚上。 何鸿云被这场景惊得咽了口唾沫,连忙吩咐近旁贴身扈从:“快、快拦住她!” 四名扈从应“是”,齐齐奔向黑衣女贼。 江辞舟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打斗处,少倾,身边传来气喘吁吁一声:“公子。” 是朝天赶回来了。 朝天四下望了一眼,见是无人注意,低声跟江辞舟回禀:“没寻着人,碰到机关,办砸了。” 江辞舟目光注视着前方,淡淡道:“没事。” 朝天立刻道:“是没事,公子放心,我中途碰上这女贼,把闯扶夏馆的过失扔给她了,想必不会有人怀疑我。” 江辞舟愣了一下,不看青唯了,别过脸来,看着朝天。 不知怎么地,饶是隔着面具,朝天仍能感觉到主子的目光似乎不善。 朝天以为江辞舟是在责备自己行事大意,解释道:“这女贼功夫极高,轻功极好,一直跟着我,我竟丝毫没有觉察。这些人恐怕一时半会儿不是她的对手,待我去助他们一臂之力!” 说着,扶了扶腰间刀柄,正要冲过去,不防被江辞舟叫住: “回来!” “公子?” 江辞舟一度欲言又止,忍了忍,最后只问:“鱼来鲜呢?” 朝天一头雾水,公子什么珍馐没吃过,这等关头,管那鱼来鲜做什么,他直觉江辞舟这话有深意,正深思,只听江辞舟吩咐,“先去把鱼来鲜取回来。” “可是——” “快去!” “……是。” 何鸿云的扈从分自前后左右四方朝青唯合围过来,青唯立刻警惕,单看姿态,这四人的功夫远在庄子其他护卫之上,若是就地与他们一搏,她未必会输,奈何她眼下没有兵器在手,加之她的目的是出庄,并非与这些人缠斗,拼个你死我活,对她没有好处。 青唯目色如炬,一一掠过四名扈从,巧了,其中一人的兵器居然是九节鞭。 九节鞭虽不雷同于软玉剑,比之刀剑,对她来说已算非常称手了。 时间紧迫,她只有一击的机会,青唯辨准时机,在众人反应过来前,刹那间身挪影动。她将速度提到极致,几乎成了一个黑色的虚影,朝手握九节鞭的扈从突袭过去,屈指成爪,直取他的面门。 扈从被青唯这悍横异常的举动慑住,一时间竟不敢迎击,双臂交错于前,做出格挡之姿。 岂知青唯突到近前,掌风却没有如期而至,青唯的目标倏忽一变,握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拧,随着扈从一声惨叫,九节鞭脱手而出,青唯瞬间接住,抡空急出,在夜色里拉出数道银芒,将四周刚成阵势的护卫再次击退。 银芒吐信,青唯毫不迟疑,见重围已出现豁口,收鞭扑取余下三名扈从,她并不直攻,到了近前,矮臂而下,九节鞭瞬间变作在草野里盘游的毒蛇,缠绕住其中两人的小腿,青唯借着巧力,纵跃而起,鞭子随之高提,伴着“咔嚓”两声,两名扈从往前跪倒,腿骨折裂。 青唯突出重围,心中却没有松快多少。 她知道一人之力实在有限,随着赶来的护卫愈来愈多,她必将有不支的一刻,哪怕她成功劫马,出逃庄外,待会儿应付追兵还需要体力。她不能在此缠斗,必须保存体力。 而保存体力的最好办法——青唯的目光掠过筵席上一干宾客——劫持人质! 庄上宾客见她悍然至斯,有的甚至已躲到了水池台子上,庄门附近只剩了何鸿云、江辞舟、与邹平几个公子哥儿。 何鸿云身边多的是护卫,邹平身边也有巡卫保护,几个公子哥神色惶然,在护卫的掩护下纷纷后撤,只有江辞舟立在原地。 青唯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还立在那里。 他看上去像是没反应过来,可夜风袭来,拂动他的薄氅,薄氅之下身姿如松,又觉得他不是不知危险,只是并不惧罢了。 直到扶冬喊了声:“江公子,快躲开——” 江辞舟似才回过神,“啊?”了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青唯,后知后觉地朝后退去。 然而已经太晚了,青唯已经到了他身边。 她伸手握住江辞舟的右臂,反折至他身后,同时整个人也掠到他后方,紧贴他的后背,抬手扼住他的喉间:“都别过来!” 第20章 第二十章 青唯刻意压低了嗓子,  没有人听出她是谁。 夜风阵阵,宴席上的笙歌早就停了,所有人骇然色变,  均望向前院空地上,挟人对峙的女贼。 她穿着宽大的黑衣斗篷,  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周身似有腾腾杀气,  将一众护卫迫得不敢逼近。 朝天取了“鱼来鲜”回来,  瞧见的便是这副场景。 青唯的功夫他是见识过的,眼下主子被挟持,他不敢托大,  悄然搁下食盒,  避于人群后方,  从怀里取出三枚梅花镖。 梅花镖还未掷出,江辞舟蓦地出声:“朝天!”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似乎是害怕,  提醒道,  “不要轻举妄动。” 青唯立时警惕,挟着江辞舟更后退数步,直至抵住庄门。 朝天失了先机,只能罢手。 何鸿云心知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高声与青唯协商:“阁下稍安勿躁,只要阁下不伤人,  其余的一概好说!” 青唯道:“让你的人都撤开!给我备匹马!” 何鸿云应诺,  看了周围的护卫一眼,护卫们立刻扔下手中钢刀,往后撤了数步。 何鸿云正欲派人备马,  一旁邹平却是不忿,说到底不过一个女贼罢了,哪怕她挟持了江辞舟,有什么好怕的? 邹平忍不住道:“区区一个女贼,量她也不敢出手伤人性命,小何大人何必顾忌再三?就算她武艺高强,左不过一个人,小何大人有百余护卫,我还有巡卫,跟她耗下去,还担心救不出人质么?” 何鸿云根本不理他。 邹平说得轻巧,近来太后与官家如何看重江辞舟,邹平不知道,何鸿云是瞧在眼里的,万一这位江虞侯在他这儿受了伤,事情闹大了,指不定该怎么善后呢。 何鸿云只管照青唯说的吩咐:“给她牵匹马来。” 邹平见苦劝无果,一时间觉得十分难堪,他心中本就对江辞舟有成见,愤愤不平之下,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他恶向胆边生,高声吩咐:“巡检司!” “在! 邹平身边的十数巡卫列阵,只待一声令下。 “放弩|箭!” “是!” 箭矢上弓,霹雳弦惊,刹那间只闻破风之音,十数箭矢飞速朝青唯与江辞舟射去。 青唯见了这场景,亦是错愕不已,她只当何鸿云礼待辞舟,不会不顾他的性命,没想到这庄子上有人连何鸿云的面子都不给。 她虽挟持了江辞舟,没想过要真正伤他,眼见飞矢破空而来,青唯霎时松开扼在江辞舟喉间的手,几乎是下意识,把他往一旁推去。足尖在地上一挑,勾起一柄钢刀,青唯腾身接过,在庄门借力,仰身而倒,堪堪避过迎面袭来的飞矢,将钢刀格挡在身前。 箭矢并不多,如果只有青唯一人,一把刀在手,足以应付,可她适才为了推开江辞舟,耽搁了一瞬,眼下反应虽迅速,还是漏出破绽,第二轮箭矢袭来,青唯一个不慎,被一道飞矢割裂衣袍,在她的左臂拉开一道血口子。 左臂的疼痛还是其次,要命的是她已经失去人质了。 庄中护卫瞧准这个时机,联合邹平的巡卫,再度扑袭而上。 青唯往后看去,也是巧,庄上仆从正牵了马过来。 她三两步掠出庄门,从地上捡了根飞矢,扎入马身,她才不放心何鸿云给她备的马,任骏马痛嘶,狂乱着挣脱仆从之手,奔入庄中,冲散袭来的护卫。 青唯手提钢刀,随意找了辆马车,一刀斩断缰绳,劫了马,绝尘而去。 - 伤马踏过庄门,在庄中四下奔撞,一众宾客纷纷躲散,何鸿云着恼至极,只觉这帮护卫简直一群酒囊饭袋,连匹马都驯不好。 他心中虽气,并不表现出来,待扈从终于制住伤马,连声下令:“追!赶紧追!” 朝天抢至庄子门口,扶起江辞舟,“公子,您没事吧?您怎么会——” 他本想问凭公子的本事,哪怕他不在,怎么会任那女贼近身。 可不等他说完,江辞舟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江辞舟朝庄门望去,片刻,伸手抚上自己脖间。 脖间火辣辣的,八成是留了指印,但他知道,适才青唯用的力道十分巧妙,刚好拿捏在制住他与不伤他之间。 何鸿云提袍疾步赶过来:“子陵可有受伤?” 江辞舟摇了摇头,他稍稍一顿,随后一言不发地看向一旁的邹平。 明明隔着一张面具,邹平却感觉到那目光似乎异常的冷。 江辞舟从前什么德行,纨绔子弟一个,邹平与他半斤八两,哪有不清楚的。然而此时此刻,邹平有了种异样的感受,他说不出这感受究竟是什么,只觉得自己适才不该冲动放箭。 此事到底发生在自己庄子上,既然没伤着人,何鸿云愿作和事佬,他斥了邹平几句,转头对江辞舟道:“说起来,那女贼急于劫马出逃,不敢伤人,怀忠虽鲁莽,亏得他下令放箭,子陵才及时得以脱身,怀忠,还不与子陵赔罪?” 说是江辞舟脱身得益于邹平放箭,那贼人若是穷凶极恶,拿江辞舟去挡箭矢,后果岂堪设想?这道理大伙儿都明白,但何鸿云要四两拨千斤大事化小,没有不卖他情面的。 邹平自认理亏,眼下也做低姿态,从托盘上拿了酒,说,“我这些巡卫从前乃卫尉寺□□库出身,放箭极有准头,适才见虞侯被劫,我着急救人,下令时没过脑子,只当他们绝不会伤到虞侯,眼下想想,当真是冲动了,我自罚三杯,还望虞侯莫怪。” 邹平言罢,自饮三杯,又亲自斟了盏酒,递给江辞舟。 江辞舟接过酒,并不饮,反是看了候在何鸿云身边的扶冬一眼,笑着说道:“我今夜过来,不为别的,只为一睹美人姿容。适才邹公子说,我已做了第一个看花人,便不该做第一个摘花人,我想了想,这话有理,但花开在眼前,赏赏总是应该的。今夜我到庄上,下马车时,隐约听见扶冬姑娘唱曲,甚是婉转悠扬。我是个俗人,平生只好风月,奈何今夜纷乱,没了赏曲的氛围,改日我另择地方摆席,不知请不请得动贵庄的扶冬姑娘?” 这话表面上说给扶冬听,实际上却是说给何鸿云听的。 要外借扶冬,何鸿云原本不愿,然而今日江辞舟先是将梅娘一干妓子舍了他,又在他的庄上遭人挟持,他若不立时应了,说不过去,于是痛快道:“这是小事,子陵只管定日子,我差人把扶冬送去便是。” 一旁扈从过来请示:“四公子,封翠院那边——” 何鸿云点了点头,此前追捕女贼时,他隐约听说这女贼是混在梅娘一干妓子中潜入庄子,尔后才闯了扶夏馆。 他本来不以为意,后见这女贼凶悍至斯,才深感不妙。 扶夏馆被闯了不要紧,她来得这么早,就怕她还发现了庄上其他玄机。 他必须尽快去后头看看,倘形势当真不妙,哪怕是跟父亲借来人手,绝不能让这女贼逃脱! 何鸿云见江辞舟吃了邹平的赔罪酒,正欲请辞离席,手已抬了起来,手腕却被江辞舟握住了。 江辞舟道:“念昔不一起吃一杯么?” “实在是庄上出了事,在下不得不先一步……” “庄上出了什么事?”江辞舟不等他说完,“不就是进了贼么?” 他笑着道:“念昔家大业大,巍巍赫赫一座庄园,进个贼么,很正常,看这女贼两袖空空的样子,也没偷着什么,我一个被挟持的人还想留下吃酒呢,念昔却不作陪了,不知道的,还当是我败坏了念昔的兴致。” “子陵哪里的话。” 江辞舟盯着何鸿云,见他仍是犹豫,忽地道:“适才听人说那女贼闯了扶夏馆,莫不是扶夏姑娘受了伤?念昔急着赶去后头,可是为这事?这却不好,我随念昔一起过去看看?” 那扶夏馆机关重重,岂是能轻易让人瞧见的? 何鸿云不由踯躅,良久,心道一声罢了,这女贼虽狡诈,在他庄子上任意来去,不怕没留下线索,改日再找也是一样。 在座宾客谁都不是傻子,他的庄子进了贼,响了鸣镝,已然惹人生疑,如若他这就赶去后院,任人发现他庄中关窍,才是真正因小失大。 何鸿云一念及此,笑了笑,端起酒盏:“子陵说的是,不过进个贼罢了,何至于大惊小怪。今夜良宵佳时,你我只当把酒共饮,不醉不归。” - 青唯把马丢弃在附近的一个巷弄,徒步回到江府。 子时将近,城中宵禁已过了,府内静悄悄的,青唯绕府看了一圈,府后院的高墙上停着一只隼。青唯抬起胳膊,任隼落在自己右臂,从它脚边的小竹筒里取出字条。 字条上是曹昆德的字迹:“已派人扮作你回到江府。” 青唯收好字条,放走隼,跃上后院院墙,院中果然停着今早送她去玄鹰司的马车。 她出行都带着帷帽,曹昆德派来的人只要与她身形相似,要瞒过驾车的厮役容易,瞒过驻云与留芳也不难,但是要瞒过江辞舟,几乎是不可能的。 八成这人一到府上,很快就寻了个时机离开了。 青唯不敢掉以轻心,轻手轻脚地潜进自己院中,院子里黑漆漆一片,驻云流放的后罩房里熄了灯,大概早就歇下了,江辞舟还没回来。 青唯松了口气。 适才疲于奔命,仓惶中,只在衣角撕了块布条,草草止住伤口的血,颠簸了一路,左臂伤处火辣辣地疼。 她想检查自己的伤口,又担心吵醒后罩房的丫鬟,犹豫了一下,只点了一盏油灯,用铜签将灯火拨得极其微弱,在院中水缸里打了一盆水,取了药粉与绷带。 借着灯火,青唯撤下左臂缠绕的布条,朝伤口看去。 不出所料,她的伤势不轻,伤口虽不长,足有近一寸深,皮肉翻卷绽开,周遭已经发白。 青唯用清水清洗了伤口,撬开药瓶,她本想直接上药,奈何药粉气味太重,若是被人闻见,只怕要生疑。青唯想了想,目光落在腰间的牛皮囊上。当年鱼七爱喝烧刀子,逼着她尝,害的她小小年纪,便知此酒玄妙,这几年她到处找他,总想着第一眼见到他,合该拿这酒孝敬,于是养成习惯,无论走到哪儿,总要装上满满一囊。 青唯将手撑在木盆里,用牙撬开牛皮囊的木塞,咬紧牙关,将酒水淋在伤口上。 伤处本来就疼,被烧刀子一浇,顿时如针扎蚁噬,简直像被人活脱脱刮去皮肉。 等青唯上好药,拿绷带把伤口包扎好,身上衣裳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全被汗液浸湿了。 所幸有了酒气遮掩,便闻不着药味了。 身上脏得很,青唯担心惊动旁人,不敢烧热水,取来凉水倒在浴桶里,用皂角粉将浑身上下清洗干净。尔后换上衣衫,坐在妆奁前,看着铜镜中干净的脸,从嫁妆箱子中取出一个胭脂盒,将左眼上的斑纹重新描上。 这盒胭脂是用一种特殊的赭粉所致,所描斑纹水洗不去,酒浇不去,除非遇到青灰,否则一直存在。 青唯随后将带血的衣物扔了,把屋中的浴桶、木桶一并清洗干净,然后找了个空酒壶,将牛皮囊中剩下的烧刀子倒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青唯才在屋中静坐下来。 往好了想,今日曹昆德帮她,也许助她瞒过了江府上下,可她破绽太多了,只怕是糊弄不住江辞舟。 她眼下几乎是确定江辞舟这个人不简单。 不说论的,单论今夜朝天闯扶夏馆,必然是受江辞舟指使。 青唯不知江辞舟让朝天闯扶夏馆的目的是什么,但她能猜到,他将梅娘一干妓子交给何鸿云,绝不是做个顺水人情那么简单。 还有她今夜挟持他,彼时她分神无暇,若不是江辞舟出声阻止,险些被朝天出手偷袭。她甚至怀疑,他出声喝止,也许是故意的。 他若出于好意,她自然领受,她也无意探究他想做什么。 青唯这些年都是独来独往,一个人飘零久了,其实并不想与任何人牵扯过深。 青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莽撞了。 闯扶夏馆是朝天掉以轻心,可她以少夫人的身份擅自去玄鹰司衙署,引起江辞舟疑心,实在是平生经历得还太少,思虑得也太少了。 有桩事说来十分奇怪,她虽是温阡之女,这几年并未如薛长兴那般遭到朝廷追杀。 当年海捕文书下来,指明要缉捕温阡所有亲眷,可她的名字上,早已被画了红圈。 青唯后来问过旁人,画上红圈的意思是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是朝中有人说,她早已死在了洗襟台下。 青唯不知这个传言是出自谁人之口,然而正因为这个人的这句话,她这几年才得以安稳保命。 她从前一人独行,虽然走遍大江南北,遇到最大的危机,不过是去城南暗牢劫狱,薛长兴乍然将她带上了这条路,洗襟台之难,于她却是两眼一抹黑,她循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线索往前摸索,甚至不知危机在何方。 今夜涉足浅探,才隐约察觉前方龙潭虎穴,远比她想象得凶险太多。 凶险便凶险吧。 她在断崖前立了誓,踏上此行,就不会再回头。 青唯想到这里,用铜签拨量烛火,取了酒杯,提壶满上酒,等着江辞舟回来。 等了没一会儿,前院响起马车停驻的声音,“吱嘎”一声府门开启,德荣的声音传来:“少爷,哎,少爷,您怎么又吃这么多酒?” 江辞舟醉得糊涂:“小何大人庄子上的——秋露白,酿得好!听说……出自扶冬姑娘之手,带着股异香,改日我——带你们尝尝去!” “快拿醒酒汤来!” 夜已很深了,前院一阵骚动,将江逐年也闹了起来,没一会儿,就听见江逐年在外头责骂:“才成亲第三天,就吃酒吃成这个样子,成什么体统!你娘子还在屋中等着,你自去与她赔不是!” 江逐年骂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孺子不可教,扔下一句“懒得管了”,回了房中。 须臾,外间脚步声渐进,青唯拢了拢衣衫,算准时机,迎出院中:“官人回来了?” 江辞舟正在吃德荣端来的醒酒汤,一碗饮尽,醉醺醺地看向青唯,忽地笑了:“娘子又添新妆了?” 青唯只当他在说浑话,问朝天:“官人这是去哪儿了?” 成亲第三日,就在外头狎妓吃酒,喝得烂醉如泥,虽然事出有因,这事儿怎么说怎么没理,朝天立刻打掩护:“今日少爷公务繁忙,一直忙到晚间,夜里几个同僚来找,被灌了几杯,少爷今日就在衙里,哪儿也没去,因为赶着回府,连夜饭都没吃。” 青唯笑了笑,“嗯”一声。 朝天直觉她笑得十分诡异,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手里的食盒,连忙解释:“这是少爷回来路上买的夜食,属下这就去为少爷热了吃。” 正要走,被江辞舟一把握住手腕,江辞舟盯着朝天,嘴角噙着一枚笑:“热什么?鱼来鲜鱼来鲜,要紧的就是一个‘鲜’,回过灶头,鲜味尽失,这会儿就吃。” “这会儿吃?”朝天一愣。 鱼来鲜的确以鲜味著称,只是公子怕是最糊涂了,眼下这食盒里的鱼来鲜哪还称得上鲜美,早被他扔在阁楼小院的墙根下受了一夜秋风,兼之一路骑马颠簸回来,恐怕已败坏得不成样子,色香味尽失还是其次,这大半夜的吃了,必定要闹肚子。 江辞舟颔首:“这会儿吃。” 朝天无奈,正预备将食盒送去江辞舟屋里,只听江辞舟又道:“回来。” “我说是我吃了吗?” “少爷?” 江辞舟慢条斯理地道:“今夜吃酒吃饱了,这碗鱼来鲜,赏你了。” “少爷,可是——” 江辞舟抬手,拍了拍朝天的肩:“鱼来鲜来之不易,你可千万吃好了,一根鱼骨头都不许剩。” 驻云与留芳打好了热水,让江辞舟沐浴。江辞舟沐浴从不让人伺候,等他洗好,醉意已散了许多。他换好衣衫出来,闻到一屋子酒气,目光落在桌上,“娘子还备了酒。” “是。”青唯道,“想着官人喜欢吃酒,今日便出门打了一壶,不成想官人已吃过了。” 她说着,站起身就要收酒盏。 “不忙。”江辞舟按住她的手腕,从她手里拿过酒盏,举起来闻了闻,笑了,“烧刀子?” 他坐下来,盯着青唯:“看不出,娘子喜欢烈酒?” 他这话语气明显有异,青唯立刻警惕。 她不动声色:“妾身不懂什么酒,只是见官人喜欢,今日去衙门,还给官人带了一壶罗浮春。可官人适才回来,又说喜欢什么秋露白,说那酒带着股异香,不知是哪家巧手酿的,官人不妨告诉妾身,妾身回头把烧刀子换了。” 江辞舟道:“今日娘子送午膳来,我正在议事,没见着娘子,错过了,甚是可惜。后来追出来,却瞧见了府上厮役,以为娘子在宫禁里迷了路,叫我一通好找。往后娘子要去哪儿,想去哪儿,哪怕只为买个酒,与我说一声,你我夫妻同心,何必你藏我追?” “我在宫里迷了路,所幸最后找回来了。回来时碰到德荣,说朝天似乎是去哪家酒馆给官人取佳肴了,可适才朝天又说,那佳肴是回来路上顺带买的,官人醉酒,莫不是朝天也跟官人一样醉糊涂了,去了哪儿,买了什么,在找什么,都被酒冲散了,通通不记得。还是公公说得好,这酒该戒。” 江辞舟道:“娘子迷了路,今夜平安回家乃是大幸,眼下虽是太平盛世,并非没有贼人,看起来越人畜无害的越危险,万若撞上哪家女贼,娘子这般不设防,只怕要当做好人。以后可当心。” 他说着,仰头将杯中烧刀子一饮而尽。 “酒虽烈,但很可口。” 他言语里各中试探,她听明白了。 但他借着醉意跟她打哑谜,她也懒得戳破这层窗户纸。 她接过他手里的酒盏,放在桌上,径自吹熄灯,“睡吧。” 说着,就往榻上走。 “娘子。”江辞舟唤了青唯一声,见她似乎没反应,伸手勾住她的手腕。 青唯本就防备着他,手腕被这么一勾,生怕他来试探自己的伤势,回过身,伸腿把他挡开。但江辞舟似乎并没有旁的意思,腿间被她这么一绊,反倒失了平衡,朝前跌去,压着青唯倒向榻上。 江辞舟撑在青唯上方,青唯在黑暗里愣了片刻,问:“你做什么?” “娘子以为我要做什么?”江辞舟道,他的声音淡淡的,“今夜吃了太多酒,口渴,找不到茶水,想跟娘子讨杯茶罢了。” 他离得很近,说话时,带着酒气的鼻息就喷洒在她面颊。 看来的确是吃了太多酒。 青唯立刻要起身:“我去给你拿。” “不必了。”江辞舟往下稍一倾身。 他离得太近了,黑暗中,他的眸色晦明难变,顷刻,青唯又听他唤自己一声:“娘子。” “娘子。”江辞舟的声音低而清冷,游荡在她的耳侧,近乎带着魅惑:“我已想通了,天予不取,必受其咎,你我夫妻,及时行乐才是正经,此事妖鬼神仙都管不着,何必在乎那月老怎么想。” 他说着,伸手抚上青唯左肩,顺着她的左臂就要往下滑。 那里正接近她的伤处。 她此前没有猜错,他果真是在试探她! 青唯当机立断,双手抵住江辞舟的双肩,勾腿绊住她,用力一个旋身,两人的位置刹那调转,青唯反压其上。 “官人在衙门辛苦了一日,但凡有什么所求,也不该劳烦官人,妾身伺候官人如何?” 江辞舟不吭声。 他似乎也没料到青唯竟来了这么一出,在黑暗里盯着她。 他盯着青唯,青唯自然也盯着他。 三番四次接触下来,她若再信他是那个传闻中的纨绔子弟她就是傻子。 他送梅娘去祝宁庄派朝天探扶夏馆,她都可以不予探究,但他倘要一再逼迫,她倒要看看这张面具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张脸孔。 青唯忽然伸手,无名指沿着面颊,勾入他的面具底:“只是我们既是夫妻,无论如何都该坦诚相见,此事无关神仙妖鬼,只关乎天地礼成缘结此世,官人的样子让我看看如何?” 无名指微凉,慢慢滑过江辞舟面颊肌肤,随后往上一挑。 面具刚被掀开了一条缝,青唯的手腕刹那被握住,“夜深了,娘子不累么?” “官人不累,我就不累。” 她的指尖探在他的面具底,他的手反握住她受伤的胳膊。 青唯与江辞舟对视良久。 黑暗中,只闻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先败下阵来,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 “娘子如果累了,不如先歇息。” “官人辛苦一日,还是先睡吧。” 片刻之后,青唯与江辞舟一言不发地松开彼此,江辞舟把青唯让进卧榻里侧,两人各自理了理被衾,平躺而下,一齐闭上眼。 第21章 第二一章 天刚亮,  德荣打着呵欠从屋里出来,抬眼一看,朝天正捂着肚子,  一脸菜色地蹲在回廊下。 德荣愣了愣,走过去问道:“天儿,  你怎么了?” 朝天有气无力:“你忘了?公子昨夜赏了我一碗鱼来鲜,我吃完,  闹了一宿肚子。” 他这么一提,  德荣想起来了,但德荣觉得主子惯来是个赏罚分明的,“你是不是哪里得罪公子了?” 朝天思前想后,  觉得自己昨晚除了碰到扶夏馆机关,  表现堪称英勇无匹机敏无双忠贞不二,  摇了摇头。 德荣叹了一声,在他旁边蹲下:“我陪你一起等公子吧。” 江辞舟这几年不让人跟在房里伺候,  德荣与朝天习惯了早起过后在回廊下候着,  然而今日候了一阵,  没候来江辞舟,反是先等来了驻云与留芳。 德荣见驻云与留芳一路有说有笑,不由问:“瞧见公子了么?” 驻云道:“公子早起身了,眼下恐怕已在堂里吃了小半个时辰茶了。” 朝天愕然,捂着肚子站起身:“公子昨夜那么晚回来,这么早就起?都没睡足两个时辰。” 留芳与驻云听了这话,  相视一笑。 要说呢,  公子哪是没睡够两个时辰?公子昨晚压根儿没怎么睡! 朝天与德荣不知道,但她们住在后罩房里,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公子那屋子一整夜时不时就有动静,一直到快天亮了才歇止。 留芳掩着唇,笑说:“公子与少夫人感情好。” 朝天纳闷地挠挠头,心道公子睡没睡跟感情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但他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与德荣一起去正堂里找江辞舟去了。 江逐年今日上值,正堂里只有江辞舟一人,他带着面具,倒是瞧不出倦容,让人沏了盏浓茶,正坐在左上首的圈椅里慢慢吃。 德荣过去,喊了声:“公子。” 江辞舟“嗯”一声,用茶盖拨着茶叶,慢条斯理地问:“鱼来鲜吃完了?” 这话问的是朝天。 “吃完了。”朝天答道,想起德荣适才的点拨,“公子,属下昨夜是做错了什么吗?” 江辞舟听了这话,看了朝天一眼。 说错确实有错,但是——江辞舟想起自己昨晚与青唯斗法,彼此不肯放过,几乎折腾了一宿,到早上都没怎么合过眼,将茶碗盖合上,“嗒”一声往一旁的案几上放了,“没有,你做得很好。” 朝天觉得主子这语气简直诡异,正待反思,门口阍人忽然来报:“少爷,外头来了个人,自称是宝刀斋的掌柜,说少爷日前在他铺子上订了把刀,他给送来。” 这话出,江辞舟还没作答,朝天兴奋地道:“我的新刀到了!” 他说着,三两步抢至院中,从掌柜里手里接过长匣来打开,只见刀体流畅,刀鞘如墨,大巧不工,古雅不拙,简直爱不释手。 他自小就被当成武卫培养,尤爱用刀,可惜这几年跟在江辞舟身边,没拿过一把称手的好刀,便说手头上这一把,还是他在江辞舟跟前软磨硬泡了小两个月才求来的。 朝天将长匣交给德荣,取出刀,正欲拔刀出鞘一试刀锋,不防一旁忽然伸出来一只手,先他一步握住刀柄,径自将刀拔了出来。 青唯将刀举在手中,仔细瞧去,这刀的确不错,刀刃在日色里泛着水光,想是吹发可断。 她带着帷帽,一副要出门的样子,脸掩在帽檐半透明的纱幔下,辨不清神色。 朝天不知她是要做什么,试探着喊了声:“少夫人?” 只听“锵”一声,刀柄从青唯手中脱掷而出,一下插入一旁的草坛子里,溅起许多泥。 青唯冷笑一声:“还以为什么好刀,不过如此。” 言罢,径自绕过照壁,往府门外走去。 朝天震惊地看着自己脏了的新刀,一时之间心痛如刀绞,德荣凑过来,在一旁悄声问:“你昨日除了招惹公子,是不是也招惹了少夫人?” 朝天还没答,只听江辞舟喊了声:“德荣。” “哎。” “问问她,出门干什么去。” 德荣“哎?”一声,“少夫人要去哪儿,没跟少爷您打招呼?”言罢,见江辞舟一言不发,立刻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小的这就去问。” 青唯已走出府外,听到德荣在后头唤她:“少夫人,少爷问您去哪儿。” 江辞舟立在堂里,片刻,听到青唯的声音轻飘飘传来: “官人嫌烧刀子太烈,不喜欢,我自责了一宿,出去给官人买入口甘醇的好酒。” - 青唯并不算骗了德荣,她此行的确是前往酒馆。 目的正是梅娘提过的折枝居。 流水巷白日里人不多,青唯很小心,确定没人跟踪自己,才拐进东来顺附近的岔口。 她本打算佯装买酒打探虚实,谁知到了折枝居跟前,只见铺门紧闭,上头匾额甚至落了灰——似乎已好些日子没人了。 青唯上前叩门,连唤几声:“有人卖酒吗?” 这边门没叩开,后头铺子倒是有人探出头来,“姑娘,你来这胡同里买酒啊?” 说话人是个开糖人铺子的老妪,穿一身粗布衣裳,“这酒馆早没人了,去别处买酒吧。” 青唯听了这话,有些意外。 梅娘经营莳芳阁数年,对流水巷分外熟悉,倘这酒馆人去楼空,梅娘昨日为何不提,还是说,这酒馆是近几日才没人的? 青唯到老妪的铺子前,“老人家,我家中官人就喜欢吃这铺子卖的酒,您能不能告诉我,这家掌柜的去哪里了?” “谁知道呢?”老妪道,“叫你家官人换家酒馆买酒吧,这酒铺子可邪乎着哩!” 青唯一愣:“怎么邪乎了?” 老妪似乎忌讳,摆摆手,不愿多说。 青唯拿一串铜板跟她买了糖人,信口编排江辞舟:“老人家,我家官人秋来染了风寒,一病不起,眼下浑身发冷,只道是这折枝居的酒才能驱寒,劳烦您跟我仔细说说掌柜的去哪儿了,我回头也好跟官人解释。” 老妪上下打量她一眼,想了想,松了口:“要说邪乎,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姑娘,我瞧着你不是上京本地人吧?” 青唯道:“是,我是嫁过来的。” “流水巷这地呢,是上京最繁华的地方之一,寸土寸金,咱们这胡同,紧挨沿河大街不说,隔壁就是上京城最大的酒楼东来顺,照理该是热热闹闹的对不对?可你看咱们这儿,为什么这么冷清?” “为什么?” “因为啊……”老妪觑了折枝居一眼,“大概五六年前吧,这家铺子,发生过一桩命案。” “一家上下九条人命呢,全死了!”天边云层遮了日光,原地起了阵冷风,老妪压低声音,搓了搓手,“官府破案倒是破得快,不出七日,就找到了贼人。可你说,这铺子染上这么一场血光之灾,是不是就不详了? “后来果不其然,大约一两年时间,这铺子陆陆续续盘给了一些商户,生意都不好,听说夜里还有怪响,慎人得很哩,所以慢慢就荒置了。 “直到差不多三个月前,这附近来了个寡妇,说是有些家财,也有夫家传下的酿酒手艺,想开个酒水铺子。这本来是好事,可她一打听流水巷的铺面,都太贵,一个也盘不下,怎么办?找来找去,喏,”老妪朝折枝居努努嘴,“就找到了这里。” 青唯听到这里,跟老妪确认道:“老人家是说,这铺子自从出了命案后,此前三年都是荒置的,直到三个月前,来了个外地寡妇,盘下这间铺子,开了眼下这家叫作‘折枝居’的酒馆?” “是。” 青唯疑惑道:“照这么说,这家酒馆开张尚不足三月,怎么就人去楼空了呢?” 老妪道:“姑娘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所以说这地方邪门哩!两个多月前,这酒馆刚开张,生意本来不怎么好,也许是这寡妇酿酒的手艺的确好吧,慢慢地,就有客人到她这儿买酒,甚至连东来顺的掌柜也偶尔来跟她拿几壶,说有些达官贵人喜欢吃。 “本来以为这地方的邪乎劲儿过去了,你说我们这些做营生的,谁不指望自己周围的铺子太太平平呢?有回我家大媳妇说,人家既然在这里也开了铺子,就是跟咱们做了邻居,想要过去买壶酒,交个好。结果等她回来,你猜她说什么?她说啊,那个卖酒的寡妇,虽然遮着大半张脸,凑近了一看,分明是个美人儿,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一个妇人家,这么貌美,独自开着一家酒馆,只怕招来祸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大概十多天前,我夜里隐约听到一阵响动,第二天出来一看,这折枝居的寡妇就不见了。” “不见了?”青唯愕然道。 “不见了。”老妪点头,“不光她不见了,一夜之间,她这个人,她酿的酒,消失得无影无踪,跟鬼怪似的。” “你说这事儿是不是邪乎?我们这些住在这胡同里的,害怕得呀,那寡妇那么貌美,眼下想想,谁知道她是不是人?你看挂在那酒铺子门口的铜锁,”老妪说着,给青唯一指,“这还是我们这胡同里的人凑了银子从庙里请来的,说能镇住妖邪。” 青唯循着老妪指的方向看去,铜锁上镂着云祥之纹,的确像是开过光的。 老妪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再问也问不出什么,青唯于是谢过老妪,往来路走去。 她没走远,趁着老妪不注意,又绕了回来,纵身跃进折枝居的院子中。这院子不大,除了一些积灰,打扫得很干净,酒馆的空气里隐约残留着一股宜人的酒香,青唯四处看了看,一切确如老妪所说,什么都没留下。 可人住过的地方,总该有痕迹,莫非还真是妖鬼不成? 青唯心中困惑,假借买酒,又跟东来顺的掌柜打听了一下,东来顺说的与老妪说的一般无二。 见日近正午,青唯思索着往回家的路上走。 她有些沮丧。 本来以为打听到了折枝居,一切能有进展,没想到第一时间赶来,酒馆已经人去楼空。 此前薛长兴将攸关洗襟台真相的木匣交给梅娘保管,足以说明梅娘可以信任,梅娘既然知道薛长兴想来这酒馆,说不定早在折枝居还开张的时候,就来打探过。 眼下最好的法子,是再见梅娘一面,问问清楚。 然而有了昨夜的经历,青唯深知何鸿云的庄子不简单,万不能贸然潜入了。 何况昨日她是跟着莳芳阁一干妓子混进去的,封翠院中的嬷嬷还见过她没有斑的模样,何鸿云一旦查起来,就算不怀疑梅娘,也会派人看紧了所有妓子。 青唯心中辗转深思,不知觉间,江府已经近在眼前,巷口停着一辆马车,德荣坐在车凳上,一见青唯,跳下来道:“少夫人您回来了。” 青唯左右看了看,“你在等我?” “是,太后召少爷进宫,少爷没等着您,先去面见太后了,吩咐说等您回来了,让小的也送您去禁中。” 前日才进了宫,今日怎么又召见? 青唯正迟疑,德荣似乎看出她的困惑,说道:“太后心疼少爷,听说少爷在小何大人的庄子上遇袭,这才要见的。” 青唯听了这话,点了点头,她掀开车帘,“走吧。” - 马车照例停在了西华门,青唯下了车,宫门口来迎的内宦竟然是曹昆德与墩子。 曹昆德见了青唯,笑盈盈的,“江小爷说少夫人要晚些时候到,咱家估摸着也就这会儿了,少夫人仔细脚下,有槛儿。” 青唯颔首:“多谢公公提醒。” 从西华门到西坤宫的路很长,曹昆德是大珰,有他带着引路,便勿需旁的人了。青唯与他错开两步,无声跟着他走,到得一条甬道,见是前后彻底无人了,才压低声音道:“昨晚多谢义父助我。” “说什么谢呢。”曹昆德没回头,他神情如常,只有嘴皮子在动,“你做得很好,居然想了这么一个替嫁的法子接近江家。” 青唯道:“此前是我草木皆兵,担心玄鹰司怀疑我,想要离开京城。仔细想想,其实我早就是海捕文书上画了红圈的人,还有哪条路比藏在深宅府院里更稳妥呢?义父待我有恩,我不能只想着逃。” 曹昆德听她说完,悠悠道:“你是个听话的孩子,义父一直知道。” 青唯见他似乎重新信任了自己,试探着道:“奈何青唯有负义父所托。此前义父让我刺探玄鹰司,我太心急,才成亲三日就去玄鹰司查探,那内衙防得厉害,我什么都没探出来,还因贸然混入了妓子当中,被送去何鸿云的庄子,昨夜险些被他揪出来。” 昨晚何鸿云庄子上的事,曹昆德亦有耳闻,否则太后怎么会传江辞舟进宫呢。 “眼下玄鹰司如何,倒不那么重要了,义父有桩更重要的事要交代你。” “义父只管吩咐。” 这桩事似乎的确关乎紧要,曹昆德竟停住了步子。 他佝偻着背脊,一双狭长而苍老的眼注视着青唯:“义父问你,你眼下的这个夫君,你可见过他的真面貌?” 青唯听了这一问,心间微微一顿。 曹昆德这是怀疑江辞舟? 青唯道:“不曾,他说儿时被火燎过脸,不喜脱面具示人,我与他才做了几日夫妻,他尚解不开心结。” 曹昆德思忖一番,又问,“那你这几日在江家,江辞舟、江逐年等人,可有什么异样?” 这可太多了,不提江辞舟看似糊涂心思神通,单说江逐年,她分明是替嫁,江逐年竟接受得十分容易,父子二人明面吵闹,私底下却是孝敬有余亲近不足,还有府中仆从,底下的一干仆从一率称江辞舟为“少爷”,可江辞舟贴身的几个,青唯不止一次听他们喊他“公子”。 自然亲近的仆从对主子多几个称呼也没什么,但这一点不同与种种其他迹象放在一块儿,就很令人起疑了。 青唯道:“我嫁过去这几日,只想着怎么去探查玄鹰司了,倒是没怎么在意这些,似乎……没什么异样?” 她说着,把先前的困惑问出口:“怎么,义父怀疑江辞舟身份有异?”她一顿,“义父以为他是谁?” 第22章 第二二章 曹昆德端着麈尾拂尘,  悠悠地看着青唯。 片刻,他一笑:“谁知道呢。” 他折回身,继续带路,  语气不疾不徐:“五年前,他在洗襟台下受了伤,  抬回宫里医治,太后怜他,  把他当亲外甥疼,  这没什么。但是,江家祖上说到底,耕读出身罢了,  江逐年眼下也就是个六品编撰,  这个江辞舟,  没有功名在身,凭着祖上恩荫,  照规矩最多给个闲差,  但你看看他眼下在什么位置?玄鹰司都虞侯。” 曹昆德冷笑一声:“玄鹰司是个什么衙门?那可是天子近臣!纵使没落了,  衰败了,想要起势,只要官家看重,花个几年也就起来了。这个江家小爷,即便得了太后偏爱官家恩宠,坐到这个位子上,  到底是不能服众的,  原以为官家还要提一个都指挥使过去压着他,可这么久了,官家一点动静也没有,  就任他做了玄鹰司的大当家。所以宫中就有人猜,这个江小爷,究竟是不是从前那个江小爷?你想想,五年前,他都还没及冠,半大小子一个,五年时间,想要在那张面具下换个人,并不难。” 青唯听曹昆德说完,思忖一番,道:“我嫁过去这几日,他每日都吃酒吃得烂醉如泥,昨日还没忍住去了何鸿云的庄子,好像瞧上了一个花魁,似乎与传闻中的纨绔子弟没什么两样,官家把他指去玄鹰司,也许只是怜他曾经在洗襟台下受伤?” 她说着,紧接着道:“不过义父提点的,青唯都记下了。我近日会仔细盯着他,一旦他有异样,一定第一时间告知义父。” 曹昆德是入内省的都知,跟着皇帝的时候多一些,今日临时调换到西坤宫来当值,为防旁人起疑,路上不宜于青唯交涉太多。 少时,西坤宫到了,曹昆德笑得和气,细沉着嗓子喊:“江家少夫人到了。” 江辞舟正等在苑中栈桥上,闻言大步过来,很自然地牵过青唯的手,把她带至太后跟前行礼拜见。 太后今日又在观鲤亭中喂鱼,身边依旧跟着何鸿云,受了青唯的礼,她笑盈盈的,“子陵说你这两日身子不适,一直在家歇着,你可好些了么?” 青唯受宠若惊,福了福身:“回太后的话,妾身没有不适,只是昨夜受了点凉风,眼下已好多了,多谢太后挂怀。” 昨夜江辞舟吃酒夜归,太后哪有不知道的,青唯这话说出口,多少有点委屈的意味,太后心里头明镜似的,转头就责备江辞舟,“你也是,都成了家的人了,做事也该顾念着你娘子。” 江辞舟合袖道:“太后垂训,子陵记得了。” 青唯也不知道太后把自己叫进宫做什么,按说昨晚在祝宁庄遭劫是江辞舟一个人的事,太后要关怀,也关怀不到她身上,总不至于要叮嘱她管束江辞舟吧?瞧太后也没这个意思。 青唯得了赐座,在亭中听太后与何鸿云江辞舟说往日闲事,一边在心中暗自琢磨。 他们今日叙话竟叙得久,一直到月上梢头了,才见一名小黄门过来,唤了声:“太后。” 小黄门道:“禀太后,官家称今日要歇在文德殿中。” 文德殿是当朝嘉宁帝的御书房。 太后问:“他可说了原因?” “官家只称是奏疏太多,要夤夜批复。” 太后道听后,悠悠叹了一声:“知道了,你且去吧。” 太后这反应青唯看不明了,何鸿云江辞舟这样常来往宫中的倒是清楚。 今日是九月初一,按例每逢初一十五,皇帝都该去皇后的元德殿歇息。当今嘉宁帝与章皇后乃青梅竹马,长大后成了亲,照理应该姻缘和美,却不知怎么,渐渐疏离成了这样,太后明着暗着撮合了好几回,收效甚微。 不过帝后家事,哪容得上外臣插嘴,何鸿云见太后着恼这事,先一步起身请辞,与江辞舟青唯一齐离开了。 - 走出西坤宫,何鸿云问江辞舟:“对了,上回子陵说打算另设酒宴,要在我这里借几个唱曲的戏子,不知是哪日要借?” 江辞舟想了想,说:“三日后吧,届时我在东来顺订一席。” 何鸿云道:“好,我回头安排。” 他嘴上说外借“戏子”,实际上借的是“妓子”,碍于青唯在一旁,改了称呼。 青唯听得明白,并不吭声。 是夜时分,甬道里吹来一阵寒风,何鸿云觉得有些冷,这才发现忘了披薄氅,问身旁跟着的扈从刘阊,刘阊道:“出来时就没见四公子手里有氅衣,恐怕是忘在西坤宫了。” 何鸿云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子陵且先行,我还得回去一趟。” 说着,掉头往来路去了。 何鸿云回到了西坤宫,并没有在适才的池苑逗留,而是由一名小黄门引着,入了西坤宫的内殿。 内殿里已焚起小炉子,炉火驱散秋夜的寒意,何鸿云提着袍摆,快步来到翔凤方座榻前,对着太后拜下:“姑母。” 太后手里拿着一副画卷,正在灯下仔细看着,过了会儿,她将画卷搁在一旁,慢条斯理道:“是有点儿像。” 画卷上画着一副秀丽干净的女子容颜,鼻峰高挺,眼梢微翘。 何鸿云道:“这画是依循记忆画出来的,侄儿庄上的嬷嬷说,昨日混入庄里的女贼,要比这画上的还要好看许多。侄儿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求到姑母这里。” 昨天混入庄中的女贼,是跟着莳芳阁的妓子潜进来的,何鸿云让庄上的人核对妓子名录,发现少的正是名字盖了桃花戳的那一个。 这女贼样貌清丽,封翠院几个嬷嬷都对她有印象,是以有了何鸿云手上这副画。 莳芳阁的妓子在护送途中没有出过半点疏漏,也就是说,这女贼只能是从玄鹰司里跟出来的。 如果不是卫玦在铜窖子里关了其他女犯,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昨日玄鹰司府衙,出现过其他女子。 何鸿云随后派人打听,果不其然,今早有人告诉他,江家小爷的新妇昨日曾去玄鹰司送过午膳。 何鸿云想见青唯一面,确定她究竟是不是昨天的女贼,可是一来,他的父亲再三提醒过他,不要招惹江府,他担心自己弄错了,反而唐突了江辞舟;二来,江辞舟的这位新妇患有面疾,总是带着帷帽,如果不是上头的人召见,她不会轻易露出真容。 何鸿云只道是这女贼闯了扶夏馆,马虎不得,思来想去,到底是求到了太后这里。 太后道:“你想见的人,哀家把她传来,你也见到了,如何,是她么?” 何鸿云犹豫了半晌,“她那斑纹太扎眼了,侄儿也不敢确定,究竟是不是,恐怕只有庄上的嬷嬷才能辨认,不过,侄儿是觉得像的。” 太后悠悠道:“那你且自去查吧。” 她其实并不喜何鸿云把心思都花在那庄子上,见他把画卷收了,说道:“转眼九月了,官家日前交给你的差事,你办得怎样了?” “侄儿已联系了几名药商,一个月之内,必能凑齐药材。” 太后听了这话,稍感欣慰,“当年青州瘟疫,你办得很好,这才得了升官,可五年了,你在工部这个位置上,一点长进也没有,眼下官家把同样的差事交给你,这是你的机会,你可莫要让官家失望。” 何鸿云道:“侄儿省得。” 他回来是为了取画,很快辞别了太后,出了西坤宫,再次展开画卷细看,越看越怀疑起青唯。 扈从刘阊在一旁提着灯问:“四公子,回去后要审问那个莳芳阁老鸨吗?” 梅娘是昨日唯一与女贼有接触的人,想要知道女贼的身份,最快的法子就是审问梅娘。 何鸿云听后,却是摇了摇头。 江辞舟把梅娘交给他,言明今冬雪至,要看梅娘的“梅枝舞”,一旦用了刑,把人折腾得残缺不全,哪怕跳了“梅枝舞”,舞也不美了。 何况梅娘为什么会进铜窖子,何鸿云心里清楚,铜窖子里十八般酷刑,卫玦尚且没能从她口中问出薛长兴的下落,可见这老鸨是个硬骨头,想要她吐出什么东西,不能用刑,只能智取。 何鸿云一念及此,说道:“江子陵三日后要在东来顺摆席,你们都安排了谁去?” 刘阊道:“那江小爷不是只点了扶冬姑娘一人吗?” “不。”何鸿云道,“挑几个莳芳阁的妓子,让梅娘带着她们与扶冬一起去。” 如果江辞舟这位新妇当真是闯扶夏馆的女贼,一试不成,她必会再来,有了昨日的经历,她该知道他的祝宁庄不是那么好进的,而今梅娘是她在祝宁庄的唯一线人,如果能见到梅娘,她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 引蛇出洞,一试便知。 刘阊也明白过来:“属下知道了,属下会暗中派几个人盯紧梅娘。” “记得不要给梅娘透露任何风声,只告诉她是带着妓子们陪酒去。”何鸿云叮嘱道,“另外,把这事告诉扶冬,让扶冬也盯着她。” “扶冬姑娘?” “她不辞千里来到京城,难道不是为了跟我表忠心?便给她一个机会。” - 从西坤宫到西华门的路很长,兼之已至夜时,秋露成霜,宫径很不好走,江辞舟牵着青唯,慢步徐行了近一个时辰才到宫门口,小黄门在前头引路,心道是新婚如蜜,古人诚不我欺,连平日最是浪荡的江小爷都能待发妻这般柔情款款,真是叫人歆羡。 德荣早在宫门口等着了,江辞舟先行上了马车,回过身来伸出手:“娘子。” 青唯点了点头,扶上他的掌心:“多谢官人。” 车帘一落下,两人立时撤开手。 江辞舟靠上车壁闭目养神,他昨晚压根没怎么合眼,今日又被太后传去宫里一通应付,简直精疲力尽。 青唯昨晚亦没怎么睡,但她比江辞舟稍好些,至少适才坐在观鲤亭里神游多时,算是休息了。 青唯神游不是白神游的,她大概已想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太后召去宫里了。 八成是何鸿云查莳芳阁妓子时,疑上了她,兼之有人记住了她的样貌,所以传她前去一见。 青唯不知道何鸿云是否已经确定女贼是自己,她眼下最忧心的不是这个,她好不容易从梅娘那里拿到折枝居的线索,眼下折枝居人去楼空,她必须想办法再见梅娘一面。 祝宁庄她是暂时不能去了,不过,三日后江辞舟在东来顺摆席,何鸿云称要送妓子来? 青唯四下望去,今天上午她去东来顺买的秋露白还搁在马车上,角落里有个柜阁,里头放着酒具。 青唯唤了声:“官人。” 江辞舟闭着眼,“嗯”一声。 青唯取了秋露白,斟满一杯酒,“上回见官人喜欢这秋露白,我今日专程去买了一壶,官人整日没吃酒,馋酒味了吧?” 说着,把手中酒盏往前递去。 江辞舟睁开眼,盯着青唯,片刻笑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想跟我去东来顺?” 青唯的手顿在半空。 见微知著,心思神通,活该曹昆德疑心他。 适才离开西坤宫,他走得那样慢,不就是为了算何鸿云在太后宫里逗留了多久吗? 太后今日为何召见他们,他恐怕也猜到了。 但酒都递出去了,断不能再撤回来,他看得这样透,她就更不能瞒着他,毕竟东来顺的酒席并不是没有危险的,那个何鸿云指不定怎么算计她呢。 青唯道:“官人每回出去吃酒,必要喝得玉山颓倒,吃酒伤身,有我跟在官人身边,非但能照顾官人,还能帮官人挡酒。” 江辞舟笑着道:“不好吧,酒席上声色歌舞,百花齐放,娘子在身边,我束手束脚的,莫要说摘花,看花的心都不美了。” 青唯立刻道:“官人不必在意我,看上了那支美人花,只管采摘便是,妾身绝不干涉。” “娘子既这么说了——”江辞舟伸手去接酒,指尖都要触到杯盏了,忽然朝后一探,径自握住青唯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这边拽来。青唯有求于他,伸手挡慢了一步,江辞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扇子,伸臂环去她身后,扇柄抵在她背心,将她困在自己身前。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盏晃荡的秋露白。 江辞舟注视着青唯,声音很轻:“东来顺的酒席,你倒是敢去?” “不敢去也得去。”青唯道。 车室里很暗,可他的目光却似灼灼,青唯不能直视,移开眼,“何况昨日官人不是说了吗?以后要去哪儿,想去哪儿,提前知会官人一声。我照官人说的做,出了事绝不牵连官人。” 秋露白迷醉的清香在两人之间溢散开。 江辞舟道:“娘子心意已决,看来我是拦不住了。” “官人若打定主意要拦,便是把酒席撤了,我也没有旁的法子,能去与否全凭官人拿主意,还请官人给个准话。” “我若把酒席撤了,你待如何?再闯一回虎穴么?” 青唯不吭声。 江辞舟于是笑了笑,伸手扶上她的左臂:“娘子,还疼么?” 青唯知道他是在问她的伤势。 但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交易。 要带她去东来顺的酒席,可以,但他希望她能承认昨日闯祝宁庄的女贼正是她。 青唯心想凭什么?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拆穿她,却妄图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青唯不知道江辞舟对自己究竟了解多少,但他就没有把柄么? 要认一起认,要么就都不认。 夜深了,德荣在外头驱车,听到车室里传出轻飘飘的声音: “官人在说什么?妾身这几日都老实呆在家中,哪儿都没去,哪来的疼?” “娘子还想去哪儿?娘子一连折腾数晚,为夫没一日能真正睡好了。” “这不是官人犹抱琵琶,叫妾身好奇么?再说妾身放过官人,官人放过妾身了么?昨夜官人一宿没合眼,妾身不也一样么?” “娘子始终若即若离,为夫彻夜难眠,再这么下去,为夫若是熬不住了,与娘子两败俱伤,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德荣脑子“轰”的一声,手一抖,险些把马车赶进沟里。 这、这这这…… 不过是晚回家了片刻,何至于要急成这样! 都说新婚夫妻如胶似漆,未曾想公子这样的清风朗月不染风尘之人也不能免俗! 车室里,青唯的手肘抵在江辞舟的肩头,江辞舟的扇柄撑在青唯下颌,两个人都被对方制得动弹不得。 青唯耐心即将告罄:“官人究竟带不带我去?” 江辞舟语气冷清:“带你去有什么好处?” 青唯紧盯着他:“今晚让你睡个好觉。” 江辞舟稍一思索,撒开手:“成交。” 第23章 第二三章 三日后。 “德荣,  我埋在树下的十二年竹叶青呢?把竹叶青给我带上!” “朝天,把我的扇子取来,不是这柄,  这柄金镶玉,忒俗了,  要那柄翠竹篾的。” “这马车太素了,凭的扫我威风,  换那辆宝顶的,  马也换,通通换成玄鹰司的黑马!” 正是酉初,江辞舟站在院中,  指点着府中一干下人收拾出行。不一会儿,  德荣提着一壶竹叶青,  满头大汗地赶过来:“公子,您小点儿声!” 江辞舟似乎不解:“为何?” 德荣往东跨院那边望了一眼,  “少夫人还在里头呢。” 满打满算,  公子与少夫人成亲不过十日,  他前阵子去何鸿云庄子吃酒已是荒唐,今夜在东来顺摆席,谁不知他是为了扶冬姑娘? 既这样,还不知收敛,德荣真是为他捏了一把汗,“今夜的事要是让少夫人知道了,  指不定要动气。” 江辞舟听他这么说,  只笑了笑。 不多时,朝天也出来了,他把折扇递给江辞舟,  催促道:“公子,快走吧。” 江辞舟问:“马换了吗?” “祁铭他们已换好了。” 今夜跟江辞舟去东来顺的除了德荣与朝天,还有祁铭等三名玄鹰卫,原因无他,几日前江辞舟在何鸿云的庄子上遇袭,近日出行都调了玄鹰卫跟着。不过摆席是私事,江辞舟不好公然假公济私,让祁铭几人换了黑袍,戴了帷帽,对外只称是从镖局聘来的护卫。 几人一起到了府门口,朝天见江辞舟又顿住步子,不由问:“公子,还不走吗?” 他与德荣一般心思,生怕青唯发现江辞舟以摆酒的名义狎妓——自从上回青唯弄脏了他的新刀,朝天不知为何,对这位少夫人有点发怵,觉得她似乎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好相与。 江辞舟道:“不忙,再等等。” “等什么?” “等个人。” 德荣和朝天正疑惑着还有什么人要跟来,只见前院过来一个身穿黑衣,头戴玄色帷帽的,正是与祁铭几个玄鹰卫一样打扮。 待她走近了,江辞舟上下打量一眼,笑了声:“还挺合身。” 青唯“嗯”一声,将搭在腕间的黑袍披上:“什么都瞧不出来吧?” “瞧不出来。” 青唯于是点了点头,率先往马车走去,说道:“那走吧。” 德荣与朝天包括几日前在玄鹰司见过青唯的祁铭齐齐傻了眼,公子这是……要带着少夫人去狎妓么? 青唯走了几步,没听见身后动静,回过头,发现德荣朝天与一众玄鹰卫全都神色诡异地僵在原地,不解道:“不是吃酒去么?还不走?” 朝天与德荣齐齐咽了口唾沫,看向江辞舟。 江辞舟笑了笑:“走啊。” - 近日东来顺的生意好,九月一到,接连接了几回大席,今日更是巧了,小章大人与江家小爷一齐在这摆宴,掌柜的一早就守在楼门外迎候宾客。 华灯初上,只见一辆阔身宝顶的马车驶来,车室前的灯笼上写着个“江”字,掌柜的连忙迎上去:“江小爷总算到了。” 江辞舟来得有点晚,下了马车问道:“客人都来了吗?” “来了不少了,徐家的公子,曲家的小五爷,还有小何大人他们都到了!”掌柜的笑得热忱,“小何大人来得还早哩,一到就帮忙张罗,江小爷好大的颜面!” 江辞舟道:“那是小何大人赏光。” 掌柜的连声道是,把人一齐迎了进去。 青唯从前只在东来顺的前楼买过酒,跟江辞舟进到里院,才知是别有洞天。走过一条曲径,两侧竹林间各有几道岔口,通往不同的院子。有曲苑风雅的,有富贵堂皇的,有蓬莱迷泽的,各色院落雅俗并存,不一而足。 掌柜的把江辞舟一行人引到一个唤作“风雅涧”的院中,说:“就是这里了。” 这个院子不大,席次也并不很多,各个席次间隔着竹屏,当中有小溪蜿蜒流淌而过,主桌设在一间竹舍内,还自带了一个隔间,应了它的名,十分的雅。 风雅涧内已经有不少宾客了,上回青唯撞洒江辞舟的酒,在一旁帮腔的蓝袍子也在。这个蓝袍子就是适才掌柜的提到的曲家小五爷曲茂,与江辞舟一起声色酒肉有些年头了,见了江辞舟,也不寒暄,过来的头一句话是:“章庭在隔壁‘青玉案’摆席,你知道?” 江辞舟道:“听掌柜的说了。” 曲茂一脸讥诮:“我适才撞见他,跟他打了声招呼,他那双眼,简直要搁在脑门顶上了,后来我过去一瞧,你猜怎么着?他那一席,请的全是这一科新晋的士子。他这个人惯来这样,尤爱结交文人寒士,瞧不起我们这些资荫子弟。你说他神气什么呢?他能吃得这么开,还不是因为有个做皇后的妹妹,否则凭他的脾气,谁爱搭理他,这么敬重才士,有本事学小昭王考上进士!” 江辞舟笑道:“念昔呢?不是说他一早到了么?” “子陵。”何鸿云正往这边走,听江辞舟问及自己,高声唤道。 他今日穿着一身紫,十分清贵,“刚把邹平一席安顿好,就见你到了。” 江辞舟道:“我这个请客的来得晚,倒是你一个做客的忙着帮我张罗。” 何鸿云道:“日前你到我庄子上,我没照顾周到,今日早到一些张罗妥当,只当是赔罪了。”他说着,吩咐跟在一旁的扈从刘阊:“把扶冬她们带过来。” 刘阊应是,不一会儿便把扶冬、梅娘,与几个莳芳阁妓子带到了江辞舟跟前。 青唯见了梅娘,稍稍一愣。 按说何鸿云已经对她起疑,应该早就查到梅娘与她相识了,而今不审梅娘倒也罢了,怎么会任梅娘出现在这里? 青唯心知此事有异,不动声色地看了江辞舟一眼。 江辞舟的神色掩在面具之下,瞧不出异样,只道:“不是说只来扶冬姑娘一个吗?怎么多送了几个过来。” 何鸿云一笑,并不回答他,而是对梅娘与另几名妓子道:“你们可瞧好了,这位就是江公子,玄鹰司的都虞侯,当初网开一面,把你们从铜窖子里放出来的人正是他。他不但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从今往后也是祝宁庄的贵客,见了他,你们可得仔细伺候。” 梅娘与一众妓子柔声称是,一并对着江辞舟福身:“奴家恩谢江公子。” 见完礼,何鸿云就打发她们跟着扶冬唱曲去了,正好德荣在门口将最后一波宾客迎进来,这便开了席。 席间笙歌起,扶冬歌声悠扬婉转,众人推杯换盏,不多时便酣畅半醉。 何鸿云与江辞舟、曲茂几人坐竹舍里的主桌,酒过三巡,何鸿云端着酒杯起身,有些为难地道:“子陵先吃,我去去就来。” 江辞舟诧异道:“怎么,念昔有事?” “章庭在隔壁摆席,你是知道的。我们两家有渊源,我不过去敬杯酒,始终说不过去。” 章何二党相争,说到底是政务上的,私底下并没有彻底撕破脸。章庭为人孤高,平日对何鸿云没什么好颜色,但何鸿云惯来礼数周到,只觉问候一声是应该的。 何鸿云又问:“子陵与我一起过去么?” 江辞舟笑道:“章庭惯来瞧不起我,我就不去了,念昔去了,帮我一起敬一杯就好。” 何鸿云笑了笑,没有立时走,等扶冬一曲唱完,朝她招招手:“你们几个过来。” 随后提点扶冬道:“今夜这席是江公子特地为你设的,我暂去隔壁‘青玉案’敬酒,你可千万把江公子服侍好了。” 扶冬欠了欠身,柔柔应一声:“是。” 何鸿云这话出,曲茂几个老风尘哪能听不出“服侍妥当”是何意,纷纷起身辞说去隔壁敬酒,临行还顺带把竹舍的门掩上了。 门一掩,屋中除了江辞舟与一帮妓子,便只剩玄鹰卫、德荣朝天,与扮作玄鹰卫的江家少夫人青唯了。 朝天与德荣立得笔直,心中滋味难以言喻,一时之间只觉有一粒豆大的汗液从额角滑落。 江辞舟望了扶冬一眼,温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坐过来?德荣,去把我的竹叶青取来。” 德荣“啊?”了一声,吞了口唾沫道:“好。” 竹舍中很安静,扶冬携着几名妓子,左右各三在江辞舟身边坐下,朝天抬手,揩了一把额头的汗。 扶冬谨记何鸿云的吩咐,拿起德荣送来的竹叶青斟了盏酒,摘下面纱,声音低柔婉转:“江公子,奴家敬您。” 青唯望向扶冬,那日在祝宁庄她急着挟持江辞舟,没仔细瞧她,而今从这满室灯色中看过去,果真很美,怪不得能做花魁。 扶冬握着酒盏的手白皙柔嫩,宛若无骨,江辞舟垂目看着,片刻,伸手裹着她的手握住酒盏,将杯中竹叶青慢慢吃下,低声道:“这酒被扶冬姑娘的葇荑捧过,滋味都与以往不同了。” 德荣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出声来。 扶冬忍不住掩唇笑:“江公子不是刚成了亲?家中娘子斟的酒不好吃么?” 江辞舟也一笑,“家花哪比野花香,几日就腻味了……” 德荣弯腰咳嗽,越咳越大声。 扶冬似有些怅惘:“江公子这般喜新厌旧,过不了几日,也会腻烦奴家的。” 江辞舟手里折扇一挑,抬起扶冬的下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你说得对,我腻味你是迟早的,但我尝都还没尝过,眼下说什么腻呢?先尝了再说……” 德荣简直快要咳出眼泪,颤着手扶上江辞舟的椅背:“公子,公子,给、给杯清水……” 江辞舟似乎嫌他搅扰了气氛,着恼地看他一眼,又望向席间,满桌尽是酒,哪来的清水? 他的目光落在席间的汤碗,指了一下朝天:“你呈碗汤给他。” 朝天称是,顶着一脑门子汗给德荣舀汤去了。 那碗汤的位子离梅娘坐的地方很近。 正是这个机会!青唯伺机而动,藏在袖囊里的石子儿瞬间落入掌心,不动声色并指一掷。石子儿直中朝天的膝弯,朝天本就恍神,脚下当即一扭,手中一个不稳,一碗汤全然泼洒在梅娘身上。 江辞舟愠怒而起:“怎么回事?” 梅娘连拍了几下衣裳,她这样的人,哪值得玄鹰司都虞侯动气,连声道:“虞侯莫怒,是奴家不小心,奴家回去换了就是。” 江辞舟却道:“你是小何大人带来的人,倘怠慢了,反是我的不是。” 他环目看向自己身后侍立着的玄鹰卫,顺指一点青唯:“你过来,带梅娘去隔间换身干净衣裳。” 青唯看向江辞舟,她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眼花,竟在他的嘴角瞧见一抹转瞬即逝,似有若无的笑。 青唯拱手拜下,黑纱之下,她的嘴角也弯了弯,压低嗓子道:“是。” 第24章 第二四章 青唯应诺而出,  很快把梅娘带到隔间。 她没有立时表明身份,拿干净衣裳让梅娘换了,尔后才揭开帷帽:“梅娘,  是我。” 紫红斑纹覆在左眼之上,与那日清致秀丽的女子判若两人,  梅娘几乎是凭声音才认出她来:“你是……薛官人的那位小友?” 青唯意识到梅娘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说道:“您称呼我阿野就好。” 江辞舟与扶冬还在外间说话,  青唯单刀直入:“长话短说,  您确定薛叔来京以后,跟您打听的酒馆是折枝居?” 梅娘点了点头:“我确定。且他来京以后,行踪一直隐秘,  连我的莳芳阁都不肯多留,  后来却忽然出现在东来顺,  在那附近被捕,而今回过头想想,  或许他当时真正想去的地方是折枝居。” 青唯问:“你后来可曾去过折枝居?” “去过,  不过我那时以为薛官人只是想尝折枝居的酒,  买了酒就离开了。”梅娘说着,仔细回忆了一番,说道,“我记得那家酒馆的掌柜是个遮着脸的寡妇,听声音应该十分年轻。” 青唯点点头,梅娘说的与她打听到的别无二致。 她紧接着问:“折枝居没人了你可知道?” “没人了?你的意思是,  那铺子关张了?”梅娘愕然道,  “这怎么会?” 这十来日时间,梅娘先是被关去铜窖子,尔后又被送去祝宁庄,  早已与外界隔绝多时,便是听说折枝居关张,也不该如此意外。青唯直觉她的反应有异,说道:“不仅关了,而且人去楼空,我去里头看过,连酒都不剩一壶。有什么不对劲吗?” 梅娘紧蹙眉心,斩钉截铁道:“不可能,我昨日还在祝宁庄瞧见折枝居的酒,一闻便知是新酿的。那酒我尝过,滋味虽平常,有一股异香,很好辨认。折枝居如果没了,祝宁庄的酒从哪里——” 梅娘话未说完,便与青唯一块儿愣住了。 是啊,折枝居没了,祝宁庄的酒从哪里来? 隐约之间,有一个念头在青唯心中浮起——假设会酿这种香酒的只有寡妇,祝宁庄出现新酿的香酒,是不是说明,折枝居的寡妇眼下正在祝宁庄中? 祝宁庄近日,除了莳芳阁的妓子,新到了什么其他人吗? 正是这时,外间传来江辞舟与扶冬说笑的声音:“那日尝了扶冬姑娘的秋露白,心中思之不忘,扶冬姑娘今日过来,怎么没顺带稍上几坛,不吃上一盅,始终觉得少了些什么。” “奴家一人双手,那酿得了那许多酒,江公子想吃,改日到庄子上来寻奴家便是,奴家一定亲手存上几坛,只管等着公子……” 青唯听着,适才的念头渐渐明晰起来—— 寡妇貌美,扶冬正是祝宁庄的花魁;寡妇十来日前消失,扶冬正是近日新到何鸿云的庄上;寡妇酿的酒有一股异香,那日江辞舟醉酒夜归,朦胧间也说,扶冬的秋露白含带异香。 种种迹象证明,折枝居消失的寡妇,正是扶冬! 一念及此,青唯心中瞬间泛起凉意。 薛长兴投崖前,嘱托她查清洗襟台坍塌真相,她为了寻找线索,找到了梅娘,误入何鸿云的祝宁庄,梅娘为她指路折枝居,折枝居的寡妇却莫名消失了,摇身一变,成了祝宁庄的花魁。 这世间哪有这样的巧合? 青唯如坠深雾,周身覆有砭骨之寒,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有些事表面看起来如一团乱麻,然而只要找到其中关窍,必能迎刃而解。那么从梅娘,到折枝居,再到扶冬,能把他们串联起来的关窍在哪里呢? 青唯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薛长兴! 梅娘被拿进铜窖子里,正是因为薛长兴;而薛长兴来到京城,或许正是为了寻找折枝居的扶冬。 眼下薛长兴消失,梅娘与扶冬却一起出现在何鸿云的庄子上,这不可能是一个意外。将这些巧合拼凑起来的何鸿云,一定是有意为之。 换言之,何鸿云的目标或许自始至终都不是为祝宁庄招揽妓子。 他问江辞舟讨要梅娘,因为她可能是唯一知道薛长兴下落的人。 而扶冬出现在祝宁庄,必然也与薛长兴有关系。 何鸿云为什么要找薛长兴? 他和洗襟台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青唯看向梅娘:“何鸿云把你招去祝宁庄,这事不简单,恐怕和薛叔有关,你……” “阿野姑娘不必为我担心。”梅娘似乎明白她想说什么,温言笑道:“我半生沦落风尘,当年若不是得薛官人相救,这条命早该没了,薛官人想要做什么,我很清楚,在决定帮他的那一刻,便知是至死方休。” 青唯闻言,心中感佩,但时间紧迫,她不宜与梅娘多说,思忖一番,也不敢轻易做出承诺,只道:“若我能想到法子,一定试着救你。” 两人很快离开隔间,梅娘移步到江辞舟跟前:“多谢江公子,奴家衣裳已换好了。” 江辞舟似乎没留意她,目光仍在扶冬身上:“怎么办?没有扶冬姑娘的酒,我这嘴里缺滋少味儿的,待会儿摘起花来都不美了,不如扶冬姑娘帮我去问问小何大人,能否派人回庄上取一坛送过来,我就等在这里,多晚都候着。” “这……”扶冬似乎有些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好,那奴家问问四公子去。” 说着,带上妓子们一齐退出去了。 门一掩上,青唯稍顿了片刻,说道:“这个扶冬她——” “她是何鸿云留在这里的线人,专门盯梢你跟梅娘的。”江辞舟回过身,看向青唯。 青唯愕然:“你知道?” 她随即反应过来,“你是故意留下她的?” 江辞舟道:“何鸿云这个人不是善茬,朝天闯了扶夏馆,这事就不可能善了,兼之……”江辞舟说着,看了一脸昏懵的朝天一眼,“他情急之下把过失扣给你,你又是我新结的娘子,何鸿云更不会善罢甘休。他如果紧咬不放,周旋起来太耗精力,不如由着扶冬瞧出你与梅娘的蹊跷,做个了结也好。” 他这话说得直白,青唯也听得明白。 他二人前两日还在打哑谜试机锋,眼下危机当头,彼此倒是暂不能掩藏了。 “何况,”江辞舟一顿,“你以为他就不曾怀疑我?” 青唯一听这话,愣了愣。 是了,她当日在祝宁庄劫持江辞舟,有个名唤邹平的,竟不顾江辞舟安危,下令底下巡卫放了弩|箭。 眼下想想,这个邹平不过区区一名校尉,在小何大人的庄子上,若不是被默许,如何干的出威胁玄鹰司都虞侯性命的事? 曹昆德说,江辞舟凭借恩荫做上玄鹰司都虞侯的位置,引得朝中不少人对他的身份起疑。 何鸿云这个人看似平和,实则敏锐至极,生疑才是情理之中。所以他任由邹平放箭,正是想要一试江辞舟的真正身份? 青唯不知江辞舟派朝天探扶夏馆的目的是什么,她甚至尚无法确定他究竟是谁,想做什么,但她知道,在对付何鸿云这一点上,他们的目标暂且是一致的。 思及此,她立刻问:“你打算怎么办?” 江辞舟道:“如果无法让他罢手,那就让他不敢再动手。” 青唯暗忖一番,问道:“你的意思是,将计就计?” 江辞舟笑了笑:“娘子伶俐,一点就透。” - 扶冬离开竹舍,四下没寻着何鸿云,倒是在风雅涧的院门口瞧见何鸿云的扈从刘阊:“敢问刘护卫,四公子还没回来么?” 刘阊道:“想是还在小章大人的青玉案,你有什么事吗?” “江公子称是想吃奴家酿的酒,愿派人去庄上取,多晚都等,奴家想请示四公子。” 刘阊想了想,颔首道:“那你随我去‘青玉案’禀明四公子。” 领着扶冬离开风雅涧,到得青玉案门前,刘阊只是暂作一停,并没有往里去,而是沿着翠竹林中的岔口去向另一间楼院。 何鸿云正在院中小亭里歇息,他的身边立着的正是邹平。 邹平一脸不忿,他适才在章庭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章庭这个人,与他结交的才子寒士一副德行,自恃才高,谁的面子也不给。 刘阊引着扶冬过去,拜道:“四公子。” 何鸿云有些疲惫,伸手揉着眉心,没有睁眼:“怎么样?” 扶冬屈了屈膝,轻声道:“回四公子,江公子与他身边下人看上去并无异样,但是中途有一名下人不慎洒了汤水在梅娘身上,被一名玄鹰卫带去隔间换了衣裳。” “什么样的玄鹰卫?” 扶冬摇头:“带着帷帽,奴家瞧不清他的样貌。” 又是个带帷帽的。 江辞舟那位少夫人,不也常带着帷帽? 他今日带梅娘过来,就是为了试一试江家这位少夫人。眼下来看,那个潜入祝宁庄的女贼,倒真像是她。 邹平俯身在一旁献计道:“小何大人,照卑职看,不如立刻设计把那女贼揪出来。” 何鸿云问:“你的人手已埋伏好了?” “埋伏好了,都藏在死胡同里,照小何大人的吩咐,都穿着黑衣,只装作寻常贼人。” “没带弓|弩吧?” “这等曝露身份的兵器,卑职早吩咐他们收起来了。” 巡检司的巡卫通常是不配弩的,但邹平的状况有点特殊,他的父亲是卫尉寺卿,卫尉寺这个衙门,专管军器火|药,他资荫做官,下头无人可领,兵部那头图省事,从卫尉寺里拨了点人手给他,此事原本不合规矩,但朝廷办差么,只要明面上过得去,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 何鸿云问刘阊:“那女贼功夫厉害得紧,你请的杀手都到了吧?” “回四公子,早就埋伏好了。” “好。”何鸿云道,“到时速战速决,不要惊动旁人。” 他吩咐扶冬:“你去告诉江辞舟,说你其实是折枝居的掌柜的,在折枝居院中树下埋了坛酒,让他跟你去取。” 扶冬听了这话,却是犹豫:“可是四公子也说了,江公子这个人,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恐怕未必愿意跟奴家过去折枝居。” 何鸿云道:“怕什么?他若真是江辞舟,美色当前,还能不跟着你去?他若不是江辞舟,这么费尽心机地接近你,绝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你只管把藏酒的事告诉他,到时胡同里闹起来,你只当是进了贼,躲起来便是。” 第25章 第二五章“娘子好俊俏的身手。”…… 不一会儿,  竹舍外响起叩门声,扶冬柔媚的声音隔着木扉传来:“江公子,是奴家。” 江辞舟任德荣给她开了门,  问道:“怎么说,  有酒吗?” 扶冬柔柔一笑,也不回话,  径自坐来江辞舟身边,  掩手凑去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江辞舟听着听着,  唇边噙起一枚轻笑,“还有这等好事?” 扶冬声若银铃:“是啊,  江公子来吗?” 江辞舟起身,  吩咐道:“德荣,  带上食盒,  去装扶冬姑娘的新酿。”握着翠竹扇比了个“请”姿,  “那就劳烦扶冬姑娘引路了。” - 戌时尽末,  天早就暗透了,但是东来顺附近还很热闹,江辞舟一路跟着扶冬拐进沿河大街的岔口,  到得折枝居跟前,只觉喧哗隔绝,  胡同里静得古怪。 “就是这里了。”扶冬任朝天劈开铜锁,把门推开。 折枝居的小院青唯前几日来过,  里头除了一个干枯的大水缸,  什么都没有,可今日这院中的酒气比此前浓了许多,间或有阵阵馥郁的桂花香,  简直诡异至极。 青唯屏住呼吸,四下望去,天太黑了,火把的光只照亮一小圈地方,恶人都蛰伏在暗处,什么都望不见。 扶冬从铺子里取了一把小铲,在院中老槐下挖出一坛酒,递给江辞舟:“江公子。” 她的身姿半幅掩在暗中,半幅曝『露』在火『色』里,手中捧着一坛酒,柔美却热烈,定力不好的,还未吃上一盅,人就该醉了。 江辞舟笑了笑,伸手去接酒,指尖还没触碰坛身,暗夜中,忽然亮起一道雪光。 “公子当心!”朝天高喝一声,闪身于江辞舟身前,江辞舟刚撤回手,只见一道飞刃当空掠过,径自击穿酒坛。 酒坛子“啪”一声碎裂在地,几乎是同时,十数身穿黑衣的蒙面人从院墙上、铺楼顶跃下,朝江辞舟一干人等扑袭而来。 朝天早有防备,立时拔刀而上,青唯的手在腰间一翻,倒抽云头刀,回身横斩,将从铺门赶来的蒙面人一刀『逼』退。 祁铭等三名玄鹰卫护列在江辞舟与德荣周遭,他们是从殿前司调过来的武卫,功夫本就不错,加之朝廷兵马训练有素,三人成阵,足以应付攻来院中的蒙面人。 青唯见他们游刃有余,四下一望,见扶冬还瑟缩地躲在槐树后,当即提刀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护她至院中干枯的水缸,叮嘱道:“你在这里躲好,待会儿我有事问——” 话未说完,忽听身后江辞舟低声提醒:“当心!” 青唯耳廓微微一动,尚未回头,刀身在身侧挽了个花儿,变刀为匕,刀背紧贴着手臂,朝后一个纵刺,贯穿偷袭杀手的胸膛。 青唯回身看去,原来正是她这一分神的功夫,院中除了蒙面人,竟又涌现出十数身覆黑衣的杀手。 所谓杀手与一般的武者不同,他们可能功夫平平,但招招式式尽是杀机,他们总是蛰伏在暗处,一旦找准时机,甚至可以不顾自身安危以命换命。 这样的杀手又被称为死士,哪怕是功夫再高的人,遇到他们,一个不慎也可能命丧黄泉。 十数杀手目标明确,齐齐扑向青唯,青唯暗自一惊,瞬间后撤。 “祁铭。”江辞舟唤道。 “虞侯?” “我这里无事,去帮她。” 祁铭立刻称是,带着两名玄鹰卫飞奔过去,与此同时,朝天『逼』退身侧的蒙面人,也提着刀赶过来。 然而何鸿云雇的杀手竟不止这十数个,很快新的一批涌入院中,越过祁铭的防卫,扑向青唯。 四面刀刃加身,青唯纵跃而起,云头刀脱手掷出,扎入前头杀手的腿股,青唯落地,拔|出刀带出一道血光,上前一脚踩折杀手的脖子。 可是然而杀手解决了一个,后头还有无数个,青唯连步后退,江辞舟见状,立刻迎上前去,伸手扶住她的腰身,青唯借着这一股支撑力,仰身倒下,避开杀手一轮攻势,尔后挺身而起,变守为攻,挥刀迎上杀手,顺道还说了声:“多谢。” 江辞舟没应声,收手负于身后。 指间残留着余温。 成亲数日,她的身形始终掩藏在宽大的衣袍之下,适才于斗篷下扶住她,才知那腰身居然不盈一握,柔韧又有力。 杀手们不孔不入,简直像陋室里的耗子,青唯觉得冤,闯扶夏馆的又不是她,忍不住回头问江辞舟:“你对何鸿云做什么了,他这么恨我?” 江辞舟道:“娘子是在见缝『插』针地套我的话?” 青唯懒得跟他打机锋,“你不出手?” 江辞舟道:“娘子看我像会功夫的人么?” 他会不会功夫她不知道,此前确实听德荣说过,江辞舟在洗襟台下受过伤,身上留有旧疾。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今夜想要事成,必须在刀锋上淌过一遭,青唯正想辙,只听江辞舟在后头道:“娘子平日里不是用刀的吧,怎么不用自己兵器?” 她的兵器是软玉剑,不能用,用则身份败『露』。 青唯不知他是否又在试探自己,只敷衍说:“没银子,你给我打把兵器?” 江辞舟道:“朝天听到了么,把你的刀给她。” 朝天头皮一麻,事到如今他算瞧明白了,当夜他在祝宁庄遇到的女贼正是少夫人,他把闯扶夏馆的过失扣在青唯身上,被喂了一碗馊了的鱼来鲜又被扔了新刀,实属不冤。 可新刀到手中还没用上几日,朝天心疼得紧,闷声劈砍,只觉多用一会儿是一会儿,没准儿一会儿就被青唯抢了,一时间竟把大半杀手『逼』到酒馆之外。 青唯借机撤回江辞舟身边:“扇子借我一用。” 江辞舟一笑,递给她:“拿去。” 青唯没有伸手来接,将扇子套在云头刀尖,回旋展开,随后往地上狠狠一杵,扇柄下方的折合处瞬间崩断,散开的竹篾扇片被刀刃抛向高空,青唯伸手凌空揽过,将竹篾片通通拢于掌中,随后伸手一掷,竹篾如飞刃,一刹击退余下的杀手。 江辞舟有些讶异:“娘子好俊俏的身手。” 他这扇子名贵,扇柄虽毁了,翡翠扇坠子还落在地上,青唯随手用刀尖一勾,将扇坠子收入怀中,问江辞舟:“你不是说要将计就计?打这么久了,事情早该闹大了,怎么没见东来顺那个吃席的小章大人过来?” 江辞舟也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唤道:“祁铭。” “在。” “去高处看看。” 祁铭个头高,轻功也好,闻声在朝天几人的掩户下跃上酒馆楼顶,展目一望,当即蹙了眉,他跃下房顶,来到江辞舟身边,“虞侯,小章大人还有跟他一起吃席的士子已被这边的动静引过来了,但是邹平让巡检司把他们拦在岔口外头。” 德荣思忖一番,说道:“公子挑在小章大人摆席的同一天摆酒,那个小何大人勘破玄机,早作了防备,恐怕邹平眼下只称是巷子里进了贼,并不让他们进来。” 祁铭也道:“邹平的巡卫扮作贼人,一没配弩,又躲在杀手身后,无法活捉,虞侯,如果不能让邹平坐实暗杀您的罪责,今夜功夫恐怕就白费了,小何大人必是算准您会赴局,才出此下策的。” 青唯听他们说完,心中暗道不好,她知道何鸿云这个人不是善茬,没成想这么难对付。 青唯回头问江辞舟:“眼下怎么办?” 江辞舟语气如常:“德荣,我让你备的火|『药』呢?” “在呢。”德荣说着,从手边食盒里取出一小捆桐木扎,下头连着一根引绳,正是火|『药』。德荣道:“可是公子,我们出不去啊,外头都是杀手,巡检司那帮人又拦在岔路口看戏,这火|『药』就算炸了,也炸不到巡检司头上。” “看戏不是正好?”江辞舟道,“谁说让你炸外头了,往这儿炸。” “这儿?” “别忘了,这个邹平的父亲,是卫尉寺卿。” 德荣还没明白,青唯已先一步反应过来。 卫尉寺是专管军器火|『药』的衙门,而火|『药』这样的管制之物,寻常人难以获取,如果意外出现,头一个该被怀疑的就是卫尉寺。 邹平的巡卫今夜经何鸿云提醒,没有配弩,这不要紧,他们是兵部闭着眼从卫尉寺调出来的,接触到军库里的火|『药』一点不难。 自然单凭火|『药』,要怀疑到邹平身上还有些牵强,可是此前在何鸿云的庄子上,邹平已让身边巡卫放弩『射』杀过江辞舟一回,眼下他的巡检司又恰好堵在岔路口,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火|『药』一炸,前面的『射』杀就变成了有意为之,他想要赖过去便不可能了。 邹平凡事听命于何鸿云,他坐实伏杀玄鹰司都虞侯的大罪,何鸿云就算能明面上洗脱干系,一时之间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怪不得江辞舟说,他要让何鸿云不得不罢手。 德荣还在深思,青唯上前一步,一把夺过火|『药』,问江辞舟,“扔哪儿?” 江辞舟看向一旁两层高的酒舍,青唯随即点了点头。 顷刻之间,又有杀手袭入院中,青唯高声道:“祁铭,帮我断后!朝天,去门口,准备开路!” 朝天立刻应“是”,身形一下暴起,径『自杀』向折枝居门扉。 青唯的身法极快,冲入酒馆中,取出怀里的火折子,引燃火|绳,退出来时顺便从水缸里拎出躲在里头的扶冬,携着她往门口奔去:“快走!” 兵戈交织声中,隐约混杂着一丝“滋啦”的暗响,空气里浮起一股呛人的烟味。 适才青唯突进酒舍,杀手们没瞧清她手里拿了什么,直到闻到这一股烟味,才知是大事不好,一时间或翻|墙或跃舍,纷纷抢出酒馆。 江辞舟一直在门口等青唯,直到看到她携着扶冬出来,拽了她的手,带着她疾步往外走。 离火|『药』引炸还有一瞬。 就在这一刻,变故发生了。 暗夜中,亮起一道清光,一直跟在青唯身后的扶冬忽然自袖囊里『摸』出一支玉簪,举簪就向青唯的脖间刺去。 江辞舟只觉眼角寒光微闪,先一步回头,伸手箍住扶冬的手腕,反手一折,震落玉簪。 玉簪落地,碎落成瓣,青唯的目光落在簪身上,霎时大惊——这支玉簪与薛长兴留给她的那支双飞燕一模一样。 扶冬见玉簪碎断,眸『色』大伤,立刻弯身去捡,然而青唯却快她一步,将玉簪捞起。 正是这时,只闻一声轰鸣巨响,夜『色』中火光冲天而起,一股灼灼热浪裹着砂石尘土,朝他们席卷而来。 只因耽搁了一瞬,他们没有及时撤开,离酒舍实在太近了。 青唯被巨响震得脑中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竟已卧倒在地,卧在……江辞舟怀里。 青唯愣了愣,她从未与人有过这样近的接触,而男人的胸膛温热有力,让她觉得万分不自在。 她不由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他身后是冲天的火『色』,而他的目光却深静如水。 就好像成亲那天,他刚掀了她的盖头,看到是她。 “你……” 青唯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莫名,觉得他似乎不该这样看着她。 江辞舟默了一下,撤开环在她腰间的手:“你没事吧?” 青唯摇了摇头,问:“你呢?” 江辞舟道:“我还好。” 青唯心中困『惑』难解,想了想,还是问出口:“你刚才……” “我的扇坠子还在吧?”不等青唯说完,江辞舟便打断道,“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很重要。” 青唯又愣了一下,原来他刚才保护她,是为了这个? 青唯点了点头,站起身,将扇坠子从怀中取出来,递给他:“多谢,可惜毁了你的扇子,改日赔你把新的。” 江辞舟看着她。 平日只见她做事利落,雷厉风行,适才形势那般危急,她还想着要把扶冬救出来,可见内心实在是难得柔软善良。 他接过扇坠,正要说不用赔,青唯已回过头,她面无表情地把扶冬从地上拎起来,揪着她的胳膊,把她连拖数步,往墙上一抵,反手扼住她喉间:“我问一句,你答一句,敢打一句马虎眼,我拧断你脖子!” 江辞舟:“……” 第26章 第二六章“过得了便过,过不了便和—…… 扶冬惶恐地看着青唯,  适才火|『药』爆炸,砂石擦过她的面颊,她受了伤,  不敢抬手去抹,  顺从地点了点头。 青唯道:“为什么想杀我?” 扶冬迟疑了一下,细声道:“四公子说,  你是闯扶夏馆的女贼,  不能放过,我为四公子做事,  有了机会,自然该杀你。” 青唯冷笑一声,  根本不相信她,  “就凭你?” 她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  手掌摊开,  『露』出适才捡到的玉簪:“你这簪子哪儿来的?” 玉簪断成三截,  簪头的双飞燕缺了一只翅膀,  扶冬见到,立刻道:“还我!” 青唯掌心一合,收紧箍在她喉间的手:“回答我的问题。” 扶冬几乎要被她勒得喘不过气,  艰难地道:“这支玉簪本来就是我的!” 青唯听了这话,心中困『惑』。 她本想与扶冬周旋,  可眼下巡检司撤开胡同口,章庭一行人就快赶来,  她必须尽快问出结果。 她犹豫了一下,  侧过身,遮挡住江辞舟几人的视线,从腰囊里翻出一物,  “那我这支是怎么回事?” 青唯手里的玉簪,正是薛长兴留给她的那支,与扶冬用来刺杀她的一模一样。 扶冬脸『色』大变,“你怎么会有这支簪子?”又急问,“你、你是在哪儿找到它的?” 酒舍里火光焚灼,将周遭照得如白昼一般,青唯仔细打量扶冬,她目光里的错愕与急切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么说,这双飞燕玉簪果真是她的?薛长兴冒死上京,当真是为了找她? 青唯试探着问:“薛长兴,你认识吗?” 扶冬愣了愣:“薛长兴是谁?” 不等青唯回答,她又焦急道:“姑娘,求你告诉我,这支玉簪你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 青唯正欲答,只听那头江辞舟唤了声“娘子”,青唯回头一看,何鸿云一行人已往胡同这里寻过来了。 青唯道:“最后一个问题,洗襟台和你有关系吗?” 扶冬听了这一问,目『色』中的急切转为震诧,她犹疑了一下,语气中的防备与敌意竟是散了许多,问道:“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一时听见巷口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她又道:“姑娘,我来京城,正是为了那洗襟台,姑娘手里既有这支玉簪,想必你我是友非敌。今夜事出突然,无法与姑娘说太多,姑娘信我,待改日寻到机会,我一定再来找姑娘。” 她语气诚挚至极,青唯听后,却不敢就这么信了。 她细细思索,眼下除了放了扶冬也别无他法,章庭与何鸿云一行人都到了,她总不能当着人的面灭口吧。 罢了,左右扶冬知道的,何鸿云早就料到了,放她回去,谅她也无法透『露』什么。 青唯松开扼在扶冬喉间的手。 扶冬身上有伤,火|『药』爆炸溅了她一身尘土,见何鸿云过来,很快落了几滴泪,她拢住衣衫,垂首快步朝何鸿云走去,楚楚可怜地唤了声:“四公子……” 何鸿云没理他,反是大步来到江辞舟跟前,讶异道:“子陵,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听说此处招了贼,正四处寻你呢。” 江辞舟尚未答,只听后方漠然一声:“怎么样了?” 青唯举目看去,一干士子当中,立着一个身穿襕衫,气度威赫之人。 他长的一双飞眉,双目狭长,虽不失俊朗,但因颧骨太高,乍看上去有些孤冷。 周遭众人都以他马首之瞻,立在他跟前回话的居然是京兆府的推官。 “回小章大人,下官已初步查清,胡同尽头的酒馆叫折枝居,适才江虞侯在里面,后来又贼人闯入,大概……”推官抬袖揩了把汗,大约是觉得案情重大,“大概是意图伏杀虞侯……” 青唯了悟,原来问话之人就是传闻中的小章大人。 章庭与何鸿云齐名,乃当朝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他出生章氏名门,父亲章鹤书官拜知枢密院事,妹妹章元嘉更是贵为当今皇后。章庭比何鸿云还要小一岁,论官职与实权,比何鸿云还要高一些,年纪轻轻已位居大理寺少卿。 上京城为防火患,重要的街巷间往往设有望火楼,适才火光冲天而起,很快便有潜火队赶来。 章庭嘱一行人撤去巷口,任潜火兵抬着唧筒、麻搭进去灭火,转头继续问推官:“查清是谁伏杀虞侯了吗?” “尚没有。”推官支吾道,“只知是早有预谋,杀手都穿着黑衣,而且……” “而且什么?” 推官又抬袖子揩汗,“而且看样子像是死士,能跑的全跑了,留下的一个活口也没有,后槽牙里藏了『药』,全死了,加之折枝居里硝烟阵阵,应该是炸了火|『药』,巡检司的人也没法追……” 在场诸人都长了耳朵,适才听那一声巨响,都猜到是火|『药』了。眼下推官这一句话一出,一众人等都把目光投向邹平。 邹平素日里便傲慢沉不住气,眼下更是没能稳住,先急了:“看我做什么?这、这火|『药』与我没有任何干系!” 这话一出,何鸿云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跟着章庭的士子中,顷刻有人笑出声来:“怪事,又没人说是邹校尉,邹校尉这么急着否认做什么?” “是啊,莫不是做贼心虚?适才胡同里那么大动静,你底下的巡卫非说只是进了贼,不让人进去瞧,眼下是怎么着?又变成伏杀朝廷命官的大案了?邹校尉的巡卫究竟是没长眼,把窃贼错看成杀手,还是贼喊捉贼呢?” 这话出,已然是个怀疑邹平的意思。 章庭听后,似乎并没有往心里去,而是问江辞舟:“听闻江虞侯今夜在东来顺摆席,可否告知为何又会出现在折枝居呢?” 江辞舟道:“我是在东来顺摆席,席吃到一半,想念扶冬姑娘的酒了,听闻扶冬姑娘曾是折枝居的掌柜,在酒馆的树下还埋了一坛酒,跟着过来取酒,遇到了伏杀。” 章庭又问:“伏杀虞侯的大概有多少人?虞侯近日可有得罪什么人,或是与什么人起过冲突?” “人数记不清了,待会儿小章大人可以问问我身边护卫,至于近来得罪了谁么……”江辞舟思索着,随后笑了笑,“瞧不惯我的人多了去,我哪能个个都记着,冲突么,似乎并没有……” “怎么没有!”江辞舟话未说完,便被曲茂打断。 他与江辞舟酒肉声『色』,一向最为投契,直将他引为知己,今夜见江辞舟遭伏杀,他心中不忿,早有猜测,指着邹平道:“此前小何大人庄上进贼,子陵被那贼人挟持,邹筑远不顾子陵安危,竟命身边巡卫放箭!事后他狡辩说他的巡卫乃卫尉寺弩|箭库出身,放箭极有准头,不会伤了子陵,当时我还信了他,眼下想想,万一那贼人凶狠,拿子陵挡了箭呢?他的巡卫莫非这般神通广大,连贼人会否拿人质挡箭都能预料到?!” 曲茂越说越愤慨,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巡检司本就不该配弩,自从他升了官,带着巡卫成日里招摇过市,他这几个巡卫,谁不知道是从他父亲的衙门里出来的?卫尉寺是干什么的?管的就是军器火|『药』!既然配了弩,如何不能拿火|『药』,适才还拼命让巡检司拦着胡同不让人进,我看正是你想至子陵于死地!” 今夜无论江辞舟还是章庭都宴请了不少人,其中前几日去过何鸿云庄上的也不少,曲茂这么一说,在场诸人都想起来了—— 江辞舟与邹平近日都是资荫当官,邹平是巡检司校尉,江辞舟却高居玄鹰司都虞侯,职衔比邹平高出不少,不患寡而患不均,邹平的家世还比江辞舟好一些,他气不过江辞舟的官位比自己高,直觉是江家趋炎附势,这一点他与不少人都说过。 再者,当日在何鸿云的庄宴上,邹平瞧上了扶冬,还因为扶冬跟江辞舟起过争执,这事许多人也记得,争风吃醋么,原本也没什么,然而联想起今日种种,扶冬赴了江辞舟的宴,还暗自邀他去折枝居,邹平看不过眼,一不做二不休,便说得过去了。 邹平自然知道今夜折枝居的伏杀是何人安排,却没想到事态竟发展了成了这样。他平日唯何鸿云马首是瞻,而章庭跟何鸿云最是不对付,眼下小章大人在此,只怕是恨不能捉住他的把柄,曲茂这么说下去,他都要觉得自己是元凶了。 伏杀当朝命官,这是个什么罪名? 邹平脸『色』一下惨白,一双粗眉成了倒八字,喊冤道:“不是我,当真不是我……” 已值深夜,在场除了士子就是贵胄子弟,这么大的案子,不是在这分说三两句就能辨析分明的,何况既有朝廷命官牵涉在内,这案子究竟要怎么审,谁来审,章庭虽贵为大理寺少卿,也不敢下定论,为今之计,只有先禀明朝廷。 他没说什么,见前方火势式微,看向从胡同里出来的一名捕头,问道:“火灭了?” “回小章大人,快灭干净了。” 捕头举着火把,正立在江辞舟附近,何鸿云借着火光,似才瞧见江辞舟身后的青唯,讶异地张了张口:“这不是弟妹么?弟妹怎么会在这里?” 他上下打量青唯一眼,再度诧异道:“弟妹怎么穿着一身夜行衣?” 青唯的帷帽早在适才打斗时落了,出来时也没遮着脸,何况就算她把脸遮了,何鸿云知道她在这里,章庭要审案子,他迟早会拆穿她,要是当场被揭穿身份,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还不如就这么把脸『露』着。 何鸿云这话一出,章庭的目光立刻落在青唯身上。 片刻,他又移目看向同样穿着黑衣的祁铭几人,认出他们是新近调任的玄鹰卫,寒了声:“玄鹰卫乃天子近卫,虞侯把他们当自己的护卫用,不妥吧?” 江辞舟一笑:“是不妥,今日几个手下休沐,被我招来使唤,多谢小章大人提醒,回头我写份请罪帖呈交御前。” 何鸿云道:“兰若未免太严苛了,说到底此事全赖我,此前我庄上进贼,子陵险遭劫杀,近日身边多备几个护卫,应该的么,”他说着,一顿,“就是子陵带着玄鹰卫倒也罢了,怎么竟让弟妹也扮作玄鹰卫跟在身边?若是再遇到了贼人,伤到了弟妹,可怎么办才好?” 青唯一听这话,心下霎时一凛。 何鸿云哪里是在关心她?他分明是在引着章庭去深思自己扮作玄鹰卫这桩事! 一旦章庭往这个方向追查,继而变作寻找何鸿云庄上的女贼,邹平这个案子的重点就全变了。 不愧是小何大人,一招四两拨千斤,用得出神入化。 青唯心道不好,她眼下必须找到借口,合理解释她今夜扮作玄鹰卫出现在这里。 青唯正想着,不由移目看向江辞舟,江辞舟也正回头望向她。 两人目光一对上,一个念头霎时在心底生起。 片刻后。 江辞舟伸手过来,要牵青唯的手:“娘子。” 青唯垂目不语,把他的手甩开。 江辞舟又道:“娘子,别闹了……” 青唯不看他,“你不是说只是请客吃席么?眼下这算什么?吃席吃到带人去折枝居了?” 她冷笑一声:“要不是我偷偷跟来,竟没发现你背着我偷腥。” “娘子你听我说,确实是席上少了酒,我才跟着扶冬姑娘来折枝居取酒……” “你觉得我会信?”青唯转头盯着江辞舟,寒声道,“你前几日去那个什么庄子,便瞧上了一个花魁,今夜摆酒也是为她,你以为能瞒住我?” 江辞舟张了张口,十分诧异,竟像是不解青唯为何知道自己行踪。 被自家娘子当着人揭穿,江辞舟十分不快,思来想去,沉声道:“朝天,是你跟娘子告我的黑状?” 朝天目瞪口呆:“少爷,我没——” “亏我此前可怜你没把称手的兵器,自掏腰包给你打了把新刀,没想到你竟是这等吃里扒外的东西!”他恼怒道,“刀呢?” “少爷?” “我问你刀呢?!” 朝天颤巍巍地从腰间解下新刀,递给江辞舟。 江辞舟接过,“啪”一声砸在地上,“利器在庸人之手,扔了也罢!” 朝天跌退两步,心几乎要裂成两半。 青唯不甘示弱,“你做错了事,怪什么朝天!要不是你收不住心,我何至于找到祁铭,让他带我整日跟着你?!” “上回你去什么庄子,说要给我带‘鱼来鲜’,‘鱼来鲜’拿回来,早都馊了,今次来东来顺又说要给我带什么烧鹅,烧鹅呢!”她四下一看,目光落在德荣适才装火|『药』的食盒上,夺过来,一并往地上砸了,毁尸灭迹,“烧鹅呢?!我看你的心早不知飘到哪支花上去了!” “上回?”江辞舟见她砸了食盒,火气也涌上来了,负手来回快走几步,“你还有脸提上回?上回我不过是去朋友庄上吃个酒,要不是你进宫阴阳怪气地跟太后告状,我何至于受父亲一通训斥?!” 青唯道:“太后与公公护着我,说明我有理,你不知悔改变本加厉,倒还怪起我来了,父亲让你收敛心『性』潜心上进,你收敛了吗?!” “旁人娶了新『妇』,只道是新婚如蜜如胶似漆,我看我娶了你,简直是找罪受!” “你以为我嫁过来便很痛快么!” “你——”江辞舟怒不可遏,一甩袖袍,“罢了,过得了便过,过不了便和——” “和离”二字未出口,江辞舟一把被曲茂拽住,打断道:“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他把江辞舟拉到一旁,悄声道,“这才成亲几日,你就说‘和离’,你想成为全上京城的笑柄么?”又劝说,“不过一个『妇』人,还能骑到你头上去?瞧得顺眼便过,要是不顺眼,晾着她,以后她慢慢就习惯了,你堂堂玄鹰司都虞侯,日后还担心不能在后宅里开个花圃么?” 江辞舟犹自不愤:“可我就是气不过,她凭什么这么管着我……” 曲茂又是好一通规劝。 两人当街大吵一场,各自立在一边,互不看对方。 章庭倒是也听明白了,原来江辞舟日前去何鸿云庄上胡闹,被夫人抓了把柄,尔后他夫人非但在太后面前告了一状,还因不放心他,扮成护卫出来看他连日吃酒摆宴究竟在做什么。 江辞舟让玄鹰卫保护自己,虽然有假公济私之嫌,但……祁铭几人休沐不提,这事归根究底是家事,他反倒不好『插』手了。 第27章 第二七章“别拆……” 夜已深,  几人各执一词,审也审不出个结果,章庭见在场嫌犯除了邹平都是平头百姓,  对一旁的推官道:“京兆府,  你将扶冬及东来顺掌柜几人带回府衙,暂时关押,  待本官奏明朝廷,  再行审问。” “是。” 章庭随后命赶到的大理寺衙差扣押邹平,吩咐诸人散了。 何鸿云临走前,  看了一眼江辞舟,他似乎还在与自家娘子赌气,  立在巷子口不肯与青唯同上一辆马车。 何鸿云在心中冷笑,  他自然知道江辞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是,  今夜安排伏杀本的是他,  眼下邹平被拿,  他在这个时候为邹平强出头,岂非欲盖弥彰。 罢了,左右真真假假,  章庭一双眼瞧着呢。 小章大人这个人,可不是个好对付的。 何鸿云依礼与章庭、江辞舟等人告辞,  先一步离开。他一走,在场一干贵胄子弟与文士们也散了。 流水巷房屋密集,  酒舍的火一旦没灭干净,  很容易再度引起火患,章庭留下,等潜火队过来回话,  中途见江辞舟似乎消了气,往自家马车走去,不由唤道:“虞侯留步。” 江辞舟回过身来,“小章大人有事?” 章庭道:“也没什么,只是想起适才火|『药』爆炸,虞侯似乎离酒舍很近,没伤着吧?” 江辞舟道:“还好。” 章庭笑道:“这就好,当年洗襟台坍塌,虞侯受伤不轻,听闻至今还留有旧疾,我是担心旧疾犯了。” 他看着江辞舟,忽道:“荣华长公主近日要回京了,虞侯听说了么?” 荣华长公主正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妹妹,当朝小昭王的母亲。 说起来,江家跟天家走得这么近,并不因为他们和太后是远亲,江逐年与小昭王之父同年科考,驸马爷投沧浪江前,与江逐年相交莫逆。 “长公主近年每逢入夏都去大慈恩寺清修,秋来天寒,是该回京了。”江辞舟道。 章庭道:“是,只是长公主今年回来得比以往几年早了些,我还道是出了什么事,想问问虞侯知是不知。” 江辞舟还没答,那头潜火队彻底将火扑灭,卫队长过来回禀:“小章大人,火已灭干净了,那酒舍烧得不成样子,需要拆除,可能动静会有点大。” 章庭听了这话,垂目深思,过了会儿,他抬眼重新看向江辞舟,狭长双目里泛出歉意,“其实把虞侯留下,章某还有个不情之请。” “当年修筑洗襟台,虞侯跟着温筑匠与小昭王,应该学了不少东西。”他在黑夜里望了折枝居一眼,“这酒舍么,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眼下要被拆除,就怕压着周围房屋,我是个学文断案的,在这事上没经验,且回到大理寺,恐怕还要通宵写奏帖,是以想拜托虞侯在这里盯着,以防酒舍拆除时伤着人了。” 这话出,江辞舟还未说什么,一旁祁铭与德荣同时皱了眉。 祁铭只觉这事无论如何都该回绝,正欲开口,江辞舟却笑了笑,“好。” 章庭于是也一笑:“那这里就交给虞侯,章某先告辞了。” 子时过半,今夜流水巷生了案子,连平时最热闹东来顺附近都安静下来,暗夜中,只闻一声声清晰的砖瓦掉落声,间或伴着潜火兵之间的交涉:“在那根梁上栓绳子,对,避开后面的柱子。” 朝天看到章庭的马车远去,立刻道:“公子,您在这里歇一会儿,属下过去盯着就行。” 江辞舟却摇了摇头,转过身,往胡同里走去。 青唯今夜跟江辞舟“赌气”,一直立在巷口不愿上马车,眼下见江辞舟留下,还当他是想做戏做全套,直到他一言不发地路过她身边,才惊觉他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似乎……与平时的他有些不一样。 青唯愣了愣,不由跟了几步,朝胡同深处望去。 夜太暗了,人撤了大半,照亮的自然也撤了,整个胡同都浸在漆黑里,可折枝居那头却很亮——潜火队要拆除酒舍,四周都点起了火把。 这一团光亮在黑夜里突兀得像个梦境。 江辞舟到了折枝居跟前,看到眼前眼前两层高的,烧得残破不全的楼架子,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其实拆除屋舍,这些潜火兵很有经验,并不需要有人从旁盯着。 但是江辞舟的目光似乎被吸附在了酒馆上,忍不住走得更近。 朝天与德荣对视一眼,心道不好,招来祁铭,想要一起架走他,说道:“公子,别看了,我们回吧,这里不是——” 正是这时,只见一名潜火兵将绳索牢牢绑在梁柱上,打喊着:“让开,都让开——”随即从酒舍里跑出来,与其他几名小兵一起拽住绳索的另一头说:“跟着我,一起使劲儿!” 楼馆快要坍塌,砖石瓦砾纷纷掉落,周遭地面震颤,一股久违的尘烟伴着嗡鸣声铺面袭来,潜火队的卫队长撤到江辞舟跟前,急声道:“虞侯,快往后撤,酒舍要拆了!” ——要拆了。 江辞舟听到这三个字,脑中“轰”一下就『乱』了。 灼燃的火光与尘埃交织,他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场滂沱的雨中。 雨太大了,晨起几乎看不到太阳,有人撑着伞来到他身边,急问: “拆吗?” “找不到温阡了,快拿个主意,拆吗?” “定的是今日,不能不拆,拆吧!” 江辞舟怔怔地注视着前方,抬起手,忍不住喊: “别拆……” 但这里不是柏杨山,也并非五年前,这里没有洗襟台,这里有的,不过是一个被烧空了的酒馆架子,本来就该拆毁的。 酒馆轰然一声在眼前坍塌。 朝天与祁铭架着江辞舟疾步后撤。 可江辞舟的眼里,却似乎只剩了那一团火『色』与弥散的飞灰。 青唯立在胡同口,怔怔的看着江辞舟被祁铭二人强行拽出酒舍的光亮处,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失焦,伏倒在地,捂住胸口一下一下大口地喘着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知道他在洗襟台下受过伤,也知道他有旧疾,但她不知道,他的旧疾原来是这样的。 德荣很快从马车里取了氅衣回来,披在江辞舟身上,见青唯还立在巷口,看了祁铭一眼。 祁铭颔首,来到青唯跟前:“少夫人,虞侯的旧疾犯了,要进宫一趟,卑职送您回府。” 青唯的目光还在江辞舟身上,“为何要进宫?” 祁铭道:“少夫人有所不知,当年虞侯在洗襟台下受伤,正是被送进宫医治的,眼下见屋舍坍塌,疾症又犯了,要进宫寻治病的老医官。” 德荣将江辞舟扶到朝天背上,朝天将他驮起,快步走向马车。 路过她的身边,他似乎闭上了眼,修长的手指低垂在身侧,整个人没声息似的,没有如以往那般唤她一声“娘子”,也没有告诉她,他要去哪儿。 青唯没觉得什么。 其实她本也不是他的娘子。 青唯点了点头,对祁铭道:“好,那我们走吧。” 说着,背过身,往街巷另一头走去。 第28章 第二八章“那些面具底下,究竟藏着什…… 三日后,  高府。 引路的嬷嬷将青唯带到花厅,唤人来奉茶,随后行礼道:“大表姑娘在此稍候,  老奴这便去请表姑娘。” 青唯颔首:“劳驾。” 这间花厅位于高府的西跨院,  青唯此前住在这里时没来过,她嫁人了,  而今再回来,  便算是客,待客有道,  把人带到偏院接待,算很失礼了。 青唯没计较,  在圈椅里坐下。 她在江府一连等了三日,  非但江辞舟没回来,  朝天与德荣也没回来。 江逐年近日去附近的州县办差,  她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府邸,  竟像是又回到当初飘零的日子。 她本想夜探京兆府,  会会囚在牢里的扶冬,但折枝居案情牵涉重大,她贸然行动,  只怕打草惊蛇,思来想去,  记起高子瑜是京兆府的通判,便过来找崔芝芸帮忙。 青唯坐了没一会儿,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 “阿姐?” 青唯回头望去,  崔芝芸面『色』苍白,弱不胜衣,竟比刚到京城时更加憔悴。见到青唯,  她却很欣喜,疾步过来,“阿姐,你来看我?”她握住青唯的手,“自从你嫁去江府,我一直想去探望你。” 她瘦得太厉害了,连手指都细骨嶙峋的。 青唯猜到她大约过得不好,想了想,到底还是关心了一句:“你近日怎么样?” 崔芝芸垂目笑了一下,撤开手,见青唯没动茶水,提壶想为她斟,手触到茶壶,竟是凉的,“惜霜这几日身子重了,吃什么都不合胃口,她肚子里的到底是高家长孙,府上的人看重,多关怀一些也是应该。我就那样吧,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可有可无的。” 她放下茶壶,回身道:“不说这个了,阿姐呢?阿姐在江府过得怎么样?” 青唯其实在哪儿都无所谓,只说是还好。 她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很快直入主题:“芝芸,我有桩事要托付你。” 崔芝芸道:“只要我帮得上的,阿姐尽管说来。” 青唯思量了一下措辞,“我官人这个人,你也知道,成日里浪『荡』惯了,我嫁过去没几日,他瞧上一个花魁,前阵子还为了她在东来顺摆酒,结果被人做局,险些遭到伏杀。眼下这花魁被疑作嫌犯,关押在京兆府,你能不能帮我跟高子瑜打听打听,这花魁究竟是不是凶犯,若她是,还望一定严惩,若不是,她何时放出来,还盼知会我一声,我拿些银子,把她打发了。” 崔芝芸听了这话,有些震诧。 她知道江辞舟德行不好,没成想只成亲数日,便出去吃酒狎『妓』。 崔芝芸垂眸苦笑了一下:“是我对不住阿姐,早知如此,不如由我嫁去江家,左右我在哪儿都一样,阿姐有本事,却不至于被这高门深宅困住。” 她看向青唯,“阿姐放心,这么一桩小事,我还是办得到的,等表哥回来,我跟他打听,到时候我想法子告诉你。” 有日子没见,崔芝芸比之前沉稳了许多,青唯见她知道轻重,没多作提点。 她陪崔芝芸坐了一会儿,辞说要回江家,崔芝芸十分不舍,一路把她送到府门外,青唯在府门口驻足,思量了一下,说道:“你在高家,好好照顾自己。你是你,旁人是旁人,旁人无论做什么,只要没碍着你,不必往心里去。” 崔芝芸听明白了,今日青唯能来看她,陪她说这一会儿话,她心情已舒缓许多,轻声道:“阿姐放心,您教我的,我都记着呢,总之谁都靠不住,人活到头来,只能靠自己,我只管把自己照顾好就是。” 青唯颔首,走到巷子口,又回头看了一眼。 崔芝芸还站在高府门口望着她,见她回首,还笑着跟她招了招手,她一个人立在那儿,身边连个陪着的丫鬟都没有,孤零零的。 可有什么办法呢。 人本该是这样独行。她也一样。 - 快要到江府,青唯忽听上空有隼高鸣,她绕去一条背巷,抬臂将隼接住,从隼的足边取出字条: “今夜于东舍一叙。” 青唯回到宅子里,在屋中等到暮『色』四合,换了夜行衣,披上黑袍,翻|墙而出,很快到了紫霄城东侧的小角门。 墩子早就在角门旁候着了,任值守的禁卫把她放进来,带她到东舍院中,推开门,唤了声:“公公。” 屋中只点着一盏灯,曹昆德坐在当中,闭着眼,抻手『揉』着额角,“来了?” 青唯任墩子掩上门,说道:“义父看上去疲惫。” 曹昆德慢条斯理地道:“昨日荣华长公主回宫了,宫里好一通繁『乱』,入内省当班的没个歇息,全都连轴转,早就想招你,今儿才得空。” 他睁开眼,“听说几日前,你跟江家那位小爷当家吵了一通?” “是。义父嘱我盯着他,但他沉『迷』声『色』,平日里并不与我多相处,他连日摆酒吃席,我觉得可疑,便扮作玄鹰卫跟着他去。” 曹昆德问:“你可瞧出什么来了?” 青唯道:“他似乎看上了小何大人庄上的扶冬姑娘,还与一个名唤邹平的校尉争风吃醋。邹平心中嫉恨,设局伏杀他,雇了好些死士,后来还炸了火|『药』。” “照你这么说,这火|『药』确实是邹平备的?”曹昆德声音细冷,从木匣里取了根竹签,剃着指甲,漫不经心地问,“就不能是他江辞舟自己备的,贼喊捉贼,嫁祸邹平?” 青唯心中一凝,看了曹昆德一眼,很快垂眸: “义父这个猜测,我也曾想过,但,当时死士太多了,我只顾着应付他们,没瞧清到底是谁扔的火|『药』,后来听说这个邹平的父亲是卫尉寺卿,照常理推断,应该是他。” “照常理推断?”曹昆德冷笑一声,他看向青唯:“若凡事都能照常理推断,反倒简单了。” “照常理推断,江辞舟就是江辞舟,当不上什么玄鹰司都虞侯;照常理推断,你是温阡之女,早该命丧朝廷的刀兵之下;照常理推断,新帝年轻羸弱,朝政上有章何压着,不能够力排众议启用玄鹰司;照常理推断,荣华长公主不会提早回京,薛长兴也不会失踪;照常理推断,五年前那洗襟台就不该塌!” 他说到后面,声音愈急,森冷砭骨,手中竹签折成两段。 青唯立刻屈膝半跪:“青唯办事不利,请义父责罚。” 曹昆德悠悠地看着她,半晌道:“你嫁给江辞舟有些日子了,总不能是与他做了夫妻,慢慢儿对他生了情愫,管不住自己的心,想要帮他瞒着义父吧?”他将断了的竹签扔进木匣子里,“你可莫要忘了,你是温阡之女,这事要是让朝廷知道了,没有义父护着,非但你要遭殃,便是那鱼七,说不定也要因此受牵连。” 青唯听出这话中的胁迫之意,低垂双眸,“义父说的是。只是我这些年走过来,无牵无挂,并没有把生死放在心上,朝廷想要我的命,拿去便是,我自己清白自己知道。还有义父提的师父,我找了他多年,无非就是为了尽一份孝道,我要是死了,一切就成了空谈,他受不受我牵连,我也管不着了。” 曹昆德目光森寒地盯着青唯。 他知道她倔强,就这么被她回敬了一记硬刀子,他心中还是着恼的。 他稍缓了缓,想到青唯身上背负数桩罪名,前阵子还去城南劫狱,可眼下呢?还不是苟且在江家。 嘴上说什么“不惧死”,不惧是不惧,她还有没做完的事呢,想必是不愿死的。 只要不愿,她就不会跟他撕破脸,相互利用的人么,谈什么真心? 曹昆德想到这里,眉头舒展,语气缓和下来:“瞧你,义父不过是提点你一句,你竟当起真来了?” 他淡淡道:“罢了,火|『药』的事,义父自己着人去查吧。” 他起身推开门,唤来墩子,“把你的风灯与斗篷给她。” 墩子很快取了来,曹昆德见青唯披好内侍的斗篷,说道:“夜深无眠,今夜陪义父在这深宫里走一走,说一会儿话吧。” 青唯颔首:“好。” - 说是在深宫里走,其实也不过是走在三重宫门外的甬道院墙之下。 秋夜风来,寒蛩蛰伏在墙根下张惶鸣叫,曹昆德的声音老而苍冷: “荣华长公主,你听说过她么?” “听说过。”青唯默然片刻,“她是先昭化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听说很得先帝恩宠。” “是。先帝在世时,先皇后去得早,当今何太后那会儿只不过是个妃,连‘贵’字都没冠,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后宫的主理之权,都在荣华长公主手上。 “这事本来不合规矩,但长公主的驸马,当年是投沧浪江死谏死的,他死了后,先帝做主,把她接回宫来长住。 “……沧浪江,长渡河,洗襟台,这些事一桩接着一桩,在咱们这一辈人的心中,始终是过不去的,先帝怜惜荣华长公主因此丧夫,非但把她接回宫里,还把她与驸马爷的儿子带在身边教导,给他封了王,就是后来名动京城的小昭王。” 青唯提灯走在一旁,静静听他说完,问道:“义父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章鹤书此前拟书奏请重建洗襟台,朝中大员相争不休,昨日旨意下来,说此事官家恩准了。” “洗襟台要重建了,荣华长公主回京了,玄鹰司也复用了,静水流深,下有暗涌,义父看着漩涡起,想喘口气,所以多说了几句。” 曹昆德的步子在甬道口一扇小门外停驻,顺着小门望去,能够看到一截更深的甬道,内里似乎连接着一处巍峨的宫所。 青唯不知道,在这深宫里,有这样一所殿阁,里面住的不是帝王,也不是宫妃,而是一对久居深宫的母子。 风很大,殿阁外的铁马在寒夜里叮啷作响。 曹昆德收了步子,掉头往来路上走,“义父这个人,或许不是什么好人,终究不会害你。当年洗襟台坍塌,烟尘太大了,浸到了这深宫的水里,浑浊得很,所以陷在里头的人,不得不一个一个带上面具。” 铁马声太吵了,青唯跟着曹昆德往来路走,忍不住回过头,再度望向那座殿阁。 殿阁还掌着灯,似乎里头的人还未安睡。 可是再往里,她便望不清了。 “这深宫啊,义父也只带你在外围走上一遭,不会让你往内里涉。因为你不知道,那些面具底下,究竟藏着什么人?他们会对你好,还是会利用你,害了你。” …… - 深夜,昭允宫灯火未歇,廊檐铁马在风中狂『乱』作响。 一名宫婢端『药』走到宫门口,对门前的小黄门道:“拿杆子把这檐铃取下来吧,省得搅扰了殿下歇息。” 小黄门称“是”,寻杆子去了。 宫婢于是端着『药』往里走,穿过主殿,到了内殿,将『药』搁在梨花木高几上。 内殿除了医官,还侍立着侍卫与厮役,里侧有一个床榻,榻上床幔高挂,一旁的柜阁上搁着一张银『色』的面具。 江辞舟从混沌的梦境中清醒过来,闻见的是一股熟悉的,刺鼻的『药』味。 他缓缓睁开眼,眸光不再如几日来时昏时醒那般涣散,慢慢有了一点神采。 医官探身过来,试探着唤:“殿下,殿下?” 江辞舟喉结上下动了动,“嗯”了一声。 医官立刻吩咐:“殿下醒了,快,快拿『药』来!” 朝天称是,大步取来『药』汤,与此同时,德荣快步走内殿门口,对适才的宫婢道:“殿下醒了,快去通禀长公主殿下。” 宫女颔首,疾步赶到昭允殿门口,声音散在深秋的夜风中,“快去通禀长公主与官家,小昭王殿下醒了——” 第29章 第二九章“她应该是温阡之女,温小野…… 昭允殿的宫灯一盏一盏亮起,  不多时,荣华长公主就到了。 秋夜有些凉,下头早烧了炉碳,  阿岑在前头为长公主打帘,  长公主快步来到榻前:“与儿,你怎么样?” 江辞舟靠着引枕坐起身,  他的脸『色』还很苍白,  没答这话,只问:“母亲怎么回宫了?” 荣华长公主每年入夏去都大慈恩寺清修,  要入冬了才回。 “朝中闹得这样厉害,疏儿处境艰难,  你也卷入其中,  我如何不回来?” 赵疏正是当今嘉宁帝的名字,  嘉宁帝的母亲早逝,  儿时一直被养在长公主膝下。 “你怎么想到去玄鹰司了?”荣华长公主又问。 “……官家复用玄鹰司,  希望能借机查清五年前宁州瘟疫一案。他独木难支,  我便应了他去做都虞侯。”江辞舟顿了顿,说道,“这也是舅舅过世前,  唯一的嘱托。” 长公主却忧心道:“你已做了五年的江辞舟,而今应下这玄鹰司的差事,  朝廷那些人,岂能不怀疑你?你不避锋芒倒罢了,  章兰若让你留下拆除酒舍,  摆明是为了试探,你怎么还……” 话未说完,江辞舟的眸光微微一动,  他别开眼,看向搁在一旁银『色』面具。 长公主知是自己关心则『乱』,触及他的心事,抿了抿唇,很快收住话头。 她在江辞舟的榻边默坐一会儿,转头问身旁的阿岑:“『药』煎好了吗?” “好了,医官搁在小炉子上温着呢。” 阿岑很快取了『药』汤回来,又说,“奴婢里里外外都打点过了,除了官家与昭允殿这边的,没人知道殿下回来。” 阿岑是这宫里的老人儿了,她办事,长公主一向是放心的。 长公主将『药』碗递给江辞舟,说道:“与儿,先把『药』吃下。” 汤『药』的气味刺鼻浓烈,江辞舟接在手里,一时没饮,半晌,只道:“我想试试。” 这句话乍听上去没头没尾,可话音落,整个内殿一下子就静了。 殿中除了长公主,还侍立着阿岑、朝天、德荣,与医官。 他们看着江辞舟,谁也没能说出话来。 ——“我想试试”。 五年前洗襟台塌,人从陵川送回来,半条命都没了。长公主以泪洗面,德荣与阿岑几人在塌边衣不解带地照顾,江辞舟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可他醒着的时候,只睁着眼,沉默着躺在榻上,什么话都听不进。 半月后,大理寺有人来问案,他才第一次出了声,“死了多少人?” 大理寺的官员似为难,说道:“殿下伤势未愈,别的事不宜太往心上去,还是……” “我问的是,究竟死了多少人?” 后来长公主才从旁人口中听来只言片语—— 洗襟台建成那日,温阡不知怎么竟不在,有根支撑楼台的木桩,本来就该在楼台建好时拆除的,工匠们的意思都是拆,于是便有人请小昭王拿主意。 雨太大了,滂沱『迷』离,是小昭王立在柏杨山下,说:“拆吧。” …… 大理寺的官员不敢抗命,只好道:“死了许多,有名在册的,大约百余吧,翰林的张正清、余嵩明,还有随殿下同去的江家小爷,一个都没活下来,还有一些陷在山里,没法挖……怕有疫情,只好放了把火……” 江辞舟闭上眼。 他在昭允殿养伤,伤势反反复复,直到一年后才略微好转。 这一年时间,他数度撑着踏出昭允殿,想去问问舅父怎样了,朝野怎样了,那些亡故的人怎样了,数度被殿外浓烈的阳光『逼』退回来。 他仿佛失了一半魂魄在洗襟台暗无天日的废墟里,抬目不能见光。 后来有一日,他看到搁在柜阁上的面具。 这张面具是那个真正的江小爷给他的,当时他还玩笑说:“殿下与我年纪差不多,身形也这样像,带上面具,殿下便成了我。” 小昭王指着面具,对德荣道:“把它给我。” “我想试试。”他说。 当年的洗襟台下,谢容与和江辞舟,只活下来了一个人。 可一张面具带久了,便摘不下来了,江辞舟死了,于是自那以后,谢容与就成了江辞舟。 而无论活下来的是谁,他想继续如常人一般活着,只能是江辞舟。 - 江辞舟将『药』饮尽,探手拿回搁在柜阁的面具,没头没尾地又说,“试过了,还是做江辞舟痛快。” 阿岑正取了亲王的玄『色』滚绛紫边大袖曲领朝服,听了这话,将朝服搁回,换成他平日在外行走的常服。 江辞舟起身更衣。 朦胧的灯『色』里,他的脸一点瑕疵也无,眸『色』清浅,沉静温柔,眼尾却是凛冽的,凌厉而不失锋芒。 先帝在时,阿岑在先皇后身边伺候,先皇后去了,阿岑满了二十二,去了长公主府上,后来又随长公主回到深宫。 兜兜转转数十年,宫里宫外的清贵人才,阿岑几乎见了个齐全。 却没见过小昭王这样的。 长得这样好,这些年却活在一张面具之下,锦衣夜行,实在是可惜了。 江辞舟换好衣衫,跟荣华长公主请辞,说道:“耽搁了三日,外头还有许多事务急需料理,机不可失,待过两日,清执再进宫跟母亲请安。” 长公主见他要走,唤道:“与儿。” 她端坐于内殿,问道:“你真的成亲了?” 其实江辞舟写信跟崔家议亲,是征求过长公主同意的。 彼时章鹤书拟旨重建洗襟台,朝中风声不平,洗襟台之祸恐会殃及岳州崔家,小昭王念及与崔原义的旧情,想借着江家的婚约,救崔氏族人一命——崔芝芸如果做了江家儿媳,朝廷也不会枉杀崔弘义了。 而长公主之所以有此一问,乃是因为江辞舟承诺,待娶回崔芝芸,便跟她说明假夫妻的实情,并把她送去大慈恩寺,由长公主暂护。 可这么些日子过去了,竟未见他将人送来。 江辞舟默了一下,撩袍在殿中重新坐下,“当年洗襟台塌,温阡与手下八名工匠皆是冤屈,我的确没想着成亲,写信议亲,只是为了帮助故友亲人,没想到……” “没想到?” “没想到嫁过来的不是崔芝芸,是崔原义之女,崔青唯。” 江辞舟斟酌了一下道:“崔原义有一小女,这我是知道的,可洗襟台快要建成时,他家小女病入膏肓,说是已没几日可活。崔原义后来没死在洗襟台下,正是因为回去为他的小女奔丧,按说他这小女早该没了,眼下这个……” 长公主问:“眼下这个是谁?” “她应该是,”江辞舟声音沉然,“温阡之女,温小野。” 当年朝廷下令缉拿温氏亲眷的海捕文书上,温氏女三个字,早已被画了红圈,可旁人不知道她活着,他却是知道的。 江辞舟道:“我这几年也曾派人找过她,但因养伤耽搁太久,反而失了音信。后来听说崔弘义收养了崔原义的小女,心中起过疑,一直不曾查证。一是因为这个崔青唯存在的痕迹确凿无疑,像是有人帮忙做过手脚,贸然查证,恐怕会打草惊蛇;二是觉得本来也非相识之人,她若有了落脚处,其实也好。” “温阡之女……”荣华长公主咂『摸』着这四个字,“她可认出你了?” “没有。”江辞舟道,笑了一下,“我认得她,她并不认得我。” “她眼下不知是效力谁,城南暗牢把守重重,她能从中劫出薛长兴,此事不会简单,我介入得太晚,尚没能查清。” “我无法贸然袒『露』身份,试探过她几回,她很谨慎,一直对我多有防备。再者,她若当真知道我是谁,知道……那些事,未必会肯信我。” 第30章 第三十章“朝天,给我松松筋骨。”…… 长公主看着江辞舟,  最后问道:“你眼下娶了温氏女,又是怎么打算的?” 殿中灯『色』朦胧,江辞舟垂着眸,  眸『色』辗转。 “我不知道。”良久,  他道,“我与温叔有旧谊,  她既是温青唯,  那她……到底与旁人不同。” - 沿着深宫甬道走回东舍,最末一段路已然无话。 曹昆德年纪大了,  走了一个来时辰,勾着背脊喘起气来,  青唯掺着他回到院中,  将内侍的斗篷还给墩子,  披上黑袍:“义父,  我先告辞了。” “回江家去?”曹昆德盯着她的背影,  问道。 青唯顿住步子,  “是,我在京城暂没有别的落脚之处,只能回江家。” “何鸿云的庄子上,  有你要找的东西?”曹昆德悠悠又问。 青唯一时没吭声。 她近日行事里外瞒着曹昆德,俨然是不信任他,  可曹昆德何许人也,岂能受她一个小丫头蒙骗?他是这禁中入内省的都知,  是第一大珰,  宦官这等人物,旁的厉害没有,游走于深宫各处,  周旋于君臣之间,最是耳目灵通。 “宁州孤山的断崖,薛长兴投崖前嘱托了你什么,咱家大概猜得到。你是咱家在宫外的手脚,咱家呢,不为难你,甚至还可以帮你。只一个要求,”曹昆德细着声道,“何鸿云身上有桩旧案,你那个夫君盯着这事儿呢,你如果能从江辞舟嘴里套出线索,事无巨细,全都告诉咱家。” 他将话说得这样直白,青唯思量了一下,也不绕弯子,直问:“义父说的旧案是什么?” “五年前,宁州的一桩瘟疫案。” 曹昆德说:“巡检司的邹平意图杀害江辞舟,已被大理寺缉拿,他的父亲卫尉寺卿受他连累,一并被停了职。何鸿云一个水部司郎中,哪养得起许多武卫?他那个庄子把守重重,多半是邹家两父子的功劳,而今邹平获罪,何鸿云担心受牵连,从庄上撤走了邹家的人手,你如果想再去祝宁庄一探,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再者,咱家听闻何鸿云昨日从京兆府的牢里捞出一名唤作扶冬的花魁,送回了庄子上,你不是要找她?” 青唯听了这话,微微一愣。 她早上还去崔府,托付崔芝芸帮忙打探扶冬的消息,没成想何鸿云的动作这么快,已将扶冬接回了。 曹昆德抱布贸丝,是想买卖公平,她听得明白,自然也不再敷衍: “多谢义父。若打听出宁州瘟疫的蹊跷,青唯一定第一时间禀明义父。” - 马车停在东墙的角门外,江辞舟撩开帘坐进去,已将面具重新覆好了。 朝天候在车室中,见他进来,立刻禀报道:“一切正如公子设计,折枝居的火|『药』炸了后,邹家两父子一并停了职,何鸿云被何拾青一通责骂,禁足在府中。他担心受邹家牵连,命人将巡检司与卫尉寺的人马一并从庄子里撤出,虽然增布了暗哨,但,属下暗中去祝宁庄探过,防范已大不如前,眼下正是寻找扶夏姑娘的最佳时机。” 江辞舟道:“我此前让你们查扶冬,你查好了吗?” “查了。”朝天道,他顿了顿,说道,“这个扶冬,是陵川崇阳县人士。” 江辞舟闻言有些讶异,移目过来。 当年的洗襟台,就是建在陵川的崇阳县。 “说下去。” “她原本是陵川一个私人园子里的歌姬,大约一年前,她为自己赎了身,还拖官府的熟人,冒用了一个寡『妇』的身份,辗转来到京城,称是手边有些银子,想在流水巷开家酒舍。 “流水巷的铺面贵,她挑来挑去,挑了死过人的折枝居。酒舍刚开,她的生意本来不好,但因她酿的酒有异香,给东来顺送过几坛,渐渐名声就传开了。听说她就是在东来顺认识何鸿云的,也不知怎么,后来摇身一变,成了何鸿云庄上的花魁。” 朝天有些愧疚,低垂着头:“时间太仓促,属下只查到这么多。没办好公子交代的差事,还请公子责罚。” 江辞舟听了这话,却沉默下来。 祝宁庄当年有个花魁名唤扶夏,与五年前宁州的一桩瘟疫案有关。瘟疫案过后,这个扶夏却莫名病了,五年不曾『露』过面。 他原先百般接近扶冬,只不过是想寻个去祝宁庄的借口,找一找扶夏罢了,没想到这个扶冬居然也有蹊跷。 江辞舟直觉扶冬出现在何鸿云的庄子上,没有这么简单。 当日折枝居火|『药』爆炸,青唯将扶冬提到一处墙根百般问询,分明是有事要查。 温小野在查什么? “公子?”朝天在一旁唤道,“属下要再去祝宁庄探探吗?” 江辞舟思量了一阵,“扶冬已被何鸿云接回去了?” “是,昨日已被刘阊接回庄上了。” 马车拐进江府的小巷,江辞舟握着折扇沉思。 仿佛一张『迷』图裂成两半,他手里握着一半,青唯手里,握着他想要知道的另一半。 可她对他防范得紧,当日在东来顺携手对付何鸿云不过权益之计,而今『奸』恶暂除,神仙妖鬼各归各位,如果他直问,她轻则含糊其辞重则斗法拳脚,半个字都不可能多说。 怎么才能从她口里套出线索呢? 马车到了江府跟前,江辞舟驻足在府门口,黑夜里,他缓缓在手心里敲击着折扇,半晌,唤道:“朝天。” “公子?” “给我松松筋骨。” - 青唯回到府上,正打算备齐绳索匕首,趁夜再探一回祝宁庄,前院忽然传来车马停驻的声音,她愣了愣,侧耳一听,府外有人喊:“少爷。” 竟是江辞舟回来了。 青唯心道不好,何鸿云不会任祝宁庄空置,今夜正是去寻扶冬的最佳时机,可江辞舟这个人不简单,他这个时候回来,不从她这里攫走三分利,她如何脱得开身? 少倾,脚步声已绕过回廊,往跨院这边来了。 青唯见自己一身夜行衣还未换,迅速将黑袍褪下,与绳索匕首一起藏入嫁妆箱子里,心道是无论如何都要把江辞舟困在府中,取了一支『迷』香藏入马尾髻下,披上外裳,迎了出去。 屋门“吱呀”一开,江辞舟正巧到了院中,一抬头,两人的目光对上,稍稍一愣,竟是一同笑了。 江辞舟温声唤了句:“娘子。” 青唯柔声道:“官人回来了?” 江辞舟“嗯”了一声,进了屋,“娘子这么晚不睡,在等为夫?” 留芳与驻云听到动静也起了,与朝天德荣一起候在屋外,青唯先没答江辞舟的话,吩咐她二人去为江辞舟打水沐浴,才说道,“官人去宫中养病,妾身一人在家中,长日漫漫,无从打发,自是在等官人。” 说着,她回过身,看向坐在桌旁的江辞舟,“宫中不比家里,想必十分不自在,官人这几日辛苦了,今夜便由妾身伺候官人沐浴,如何?” 江辞舟盯着青唯,朦胧烛光映出他唇边的笑:“好啊。” 第31章 第三一章“鸳鸯共浴,促膝长谈,岂不…… 浴桶氤氲着热气,  留芳与驻云退出屋,把门掩上了。 屋中只点着两盏烛灯,青唯端了一盏到浴房,  搁在竹屏旁的高台上。 江辞舟于是褪下薄氅,  不紧不慢地来到浴桶前。 浴房很小,原本就是一个打通的耳房,  被竹屏一隔,  四处缭绕着水汽,更显得『逼』仄。青唯回过身,  “我为官人宽衣。” 江辞舟的身后就是灯台,等他下了浴,  『迷』香在灯台上一烧,  睡足一夜不是难事。 然而青唯的手刚触到江辞舟的腰封,  便被他一把握住了。 “不着急。”他垂目看着青唯,  “折枝居遇袭,  你我夫妻患难一场,  不该先说些私房话?” 青唯不动声『色』,“官人想说什么私房话?” 江辞舟『逼』近一步,轻声道:“折枝居出事时,  你尽心保护扶冬,不仅仅是出于好心吧?怎么,  你的目标不是梅娘,这个扶冬才是你真正要找的人?” 青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直入主题。 她的身后是浴桶,  右侧是竹屏,  眼下被他圈在这方寸之地,竟有点『逼』问的架势。 青唯觉得不妙,却也不甘示弱,  “说起这个,官人又是为什么派朝天去探扶夏馆?何鸿云的庄子不简单,官人早该知道,那扶夏馆里有什么,值得官人这样冒险?” 她说着,欲绕出困地,“我不跟官人打听扶夏,礼尚往来,官人何必跟我打听扶冬?” 江辞舟却先她一步握住她的手腕,撑在浴桶之上,将她环在臂圈中,声音低沉,“当日何鸿云在折枝居设下杀局,你我合作无间,为夫还道是经此一事,我们的夫妻之情更近一步,怎么为夫才走了三日,娘子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握得不牢,可用的力很巧,青唯挣了挣,竟是不能轻易将手腕从他的掌中挣脱。 反而在这一震『荡』下,浴桶里头水波轻晃,热气再度弥散上来,在两人之间氤氲开。 青唯看着江辞舟:“你可没说过你会功夫。” 江辞舟一笑:“我也没说过我不会。” 青唯不疾不徐道:“当日东来顺摆席,官人提前让德荣备好火|『药』,只怕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吧?你的目标一直是扶夏,苦于祝宁庄守卫严谨,无计可施。若不是我此前挟持你,让你瞧出邹平对你的杀机,你如何能够将计就计,用一包火|『药』,拖邹家父子下水,令祝宁庄空置,你好借机再探扶夏馆?此事说到底是我帮了你,说翻脸不认人,究竟是谁翻脸不认人?” 江辞舟慢条斯理道:“你受人之托去城南劫狱,假借撞洒我的酒,掩护薛长兴出逃,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可以不予追究。但是,当日若不是我把梅娘从铜窖子里提出来,你如何能见到她,继而查到扶冬?眼下我不过是问问扶冬有什么蹊跷,娘子半个字都不肯透『露』,说心狠,还是娘子待为夫心狠。” 他二人对视而立,一时间互不肯相让。 青唯心里清楚,这些事若一桩一件地掰扯起来,道理还是其次,只怕说到明天早上都说不完。 而今夜是去祝宁庄见扶冬的最好机会,她不能把这个时机误了。 罢了,唇枪舌战不是上策,还是动手吧。 青唯垂下眼,似思量了一阵,竟似示弱了,“如果……官人想问的只是扶冬这个人,妾身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她从他掌中抽回手,再度扶上他的腰封,将玉扣轻轻一解,腰封落地,江辞舟的外袍一下子散开。 灯台就在他的身后,只要把他哄去浴桶里,再把『迷』香一点,就大功告成了。 “只是此事说来话长,”青唯说着,抚上江辞舟的襟口,要为他解襟前内扣,“等久了,怕是水都凉了,还是妾身一边伺候官人沐浴,一边慢慢道来。” 她离他很近,说话的时候,清冽的鼻息就喷洒在他的脖颈间。 江辞舟背光立着,喉结上下动了动,在一片昏『色』里盯着她。 她肯定想了法子要对付他,极有可能在身上藏了东西。但她眼下只着中衣,他适才环住她时已略微探过,如果衣裳上没有,她会把东西放在哪儿呢? “娘子。”江辞舟伸手勾住青唯的下颌,俯眼仔细看着。不知是因为离得太近,还是光线太暗,朦胧的夜『色』隐去了她右眼上的斑纹。入目的这张脸是干净的,眸光是清澈的,微启的唇水光温润,无害且诱人。江辞舟伸手环住她的腰,“娘子说的是,如此良宵吉时,有什么话都该慢慢说,你我等了这么一会儿,水温正是适宜,依为夫之见,这么一桶浴水,浪费了可惜,不如你我鸳鸯共浴,促膝长谈,岂不美哉?” 他说着,他伸手抚上她的背脊,掠过她的后颈,尔后探入她的发髻,欲摘下她的玉簪。 青唯心道不好,他定是猜到她在身上藏了东西! 江辞舟的手触到玉簪,青唯抵着浴桶,朝后一仰,霎时挣脱开他的束缚。 与此同时,玉簪脱落,青丝如缎子般散开,马尾髻不能藏物,『迷』香顺势下跌,落入水中。 寂静的房里,“咕咚”一声轻微的落水之音犹如石破天惊,刹那金鼓齐鸣。 青唯并指为掌,朝前劈出,江辞舟后撤半步,折扇从袖口滑出,挡下这一势,尔后变守为攻,欲捉回青唯。青唯再度闪身躲去,她真是灵巧得很,明明身后除了浴桶没有退路,腰身朝后仰下,反手撑在浴桶两边,当空一个回旋,借力踩上了竹屏,跃出了竹屏之外。 江辞舟也不客气,打蛇打七寸,她说这些日子日日呆在府中,谁信? 他知道她的夜行衣与斗篷必然藏在嫁妆箱子里,先一步出了浴房,欲掀她的箱子。青唯见势不好,今夜江辞舟回来得突然,她忘了给箱子上锁,当即一脚踹上竹屏。竹屏吃力滑出,原地晃了晃,轰然砸倒在江辞舟跟前。 身后疾风袭来,江辞舟并不回头,扇子在掌中一旋,勾住床幔的玉钩,随即下拽。纱幔脱落床架,当空成缠蛇,朝后卷来,青唯矮身避过,将圆桌往前蹬去,随即纵跃而起,凌空踩上圆桌,挥掌朝江辞舟劈去。 江辞舟见她来势汹汹,不得不撤了掀箱子的手,折扇抵住她的掌风,反剪住她另一只手,伸手掀了桌布,心中只道是温小野果真应了“小野”二字,路子太野,他简直要招架不住,先捆住再说。 青唯见桌布掀落,空出一只手来『操』起一旁柜阁上的青瓷瓶,心中恨得牙痒痒,此前他在折枝居当看客不出手,她还以为他功夫不好。他哪里是功夫不好?他就是想拖到事情闹大了放火|『药』!还亏的她慎之又慎,唯恐刀剑无眼,伤了他的『性』命! 他既无情,她何必有义?不管了,反正她下手有轻重,砸晕了再说! 江辞舟手中握着布幔,朝青唯身上捆去,见她捉了青瓷瓶砸来,偏头一躲,瓷瓶碎在一旁的床柱子上,江辞舟“啧”了一声,“娘子要谋杀亲夫?” 青唯冷笑一声,她的一只手已经被布幔缚在了床头,“你也不看看自己在做什么。” 说罢,空出另一只手来将布幔拽回,起身再与他斗法。 江辞舟垂目看了一眼,见地上尽是碎瓷片,想叫她躲开,一时没防着她这一手,手中布幔没松,被她这一拽,径自被她带去榻头,鬓边擦过她的颊边,恰好她别过脸来,耳后一片肌肤蓦地被温凉柔软的花瓣轻轻一触。 江辞舟愣了一下,青唯也愣了一下。 青唯很快道:“你这是做什么?” 江辞舟顿了顿,稍离了寸许,“为夫还想问娘子是要做什么?适才说好了要共浴,为夫还当是娘子不愿,眼下看来,竟不像是不愿?” 他站起身,心知这么争下去不可能有结果,理了理凌『乱』的衣衫,“你我各退一步,一人一个问题,只要不触及私隐,问过必答。” 青唯斟酌了一番,这是最快的法子了,点头道:“好。” 江辞舟盯着青唯:“你为什么要找扶冬?” 青唯想了想,避重就轻,“我也不知道,但我在查一桩旧案,有人留了线索给我,线索指向的就是扶冬。” 江辞舟思量起她所谓的线索,过了一会儿,问,“那支簪子?”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青唯道,“该我了。” “你为什么要探扶夏馆?是不是与五年前宁州的瘟疫案有关?” 江辞舟没追问青唯是如何知道瘟疫案的,左右她背后的人连城南暗牢都敢劫,有什么是不能知道的。 他道:“是。扶夏是祝宁庄五年前的花魁,当年宁州瘟疫案获罪的富商是她的恩客,这富商的罪名来得蹊跷,他死后,扶夏再也没『露』过面,想要查这案子,自然该找扶夏。” 青唯道:“她既没再『露』过面,就不能死了,你为何确定她还活着?” 江辞舟一笑:“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两人各自问完答完,并肩在榻上默坐了一会儿,夜深了,不是不想睡,但两人都是好洁净的人,看着这一屋子凌『乱』,实在没法就这么睡过去。 江辞舟沉默须臾,起身道:“你今夜先这么将就吧,明早让驻云和留芳进来收拾。” 说着,就朝屋外走去。 青唯问:“你去哪儿?” “书房。”江辞舟道,“此前新婚,朝廷给我的休沐只有七日,如今已是多耽搁了数日,我得写个请罪帖,明天一早呈去御案。” 青唯“嗯”了一声,“那你去吧。” 江辞舟掩上门,朝回廊走去,直至绕过东跨院,步子越来越快,见朝天迎上来,立刻道:“把斗篷与夜行衣给我,快!” 第32章 第三二章(一更)“不开心了?”…… 朝天早就听到打斗声,  本想去问问是否进了贼,但德荣称那是公子与少夫人的私事,硬是拦住了他。他不敢入眠,  听到江辞舟出屋,  立刻赶了过来。 “公子,您要出去?” 江辞舟“嗯”了一声,  步入书房,  换好夜行衣,“我去祝宁庄见扶冬。” “我们找的不是扶夏么?公子为何要见扶冬姑娘?” 江辞舟理着袖口,  没答这话。 适e34f青唯含糊其辞,说什么在查一桩旧案。她来京这么久,  要紧的人物就见了薛长兴一个,  薛长兴留给她的线索,  还能与什么旧案有关? 朝天见江辞舟不应声,  说道:“公子,  由属下去吧。” 江辞舟看他一眼,  “你是温小野什么人,扶冬肯信你?” 朝天状似不解。 江辞舟道:“我好歹是她夫君,借着这个身份,  讹也能从扶冬嘴里讹出线索。” 他在书案上摊开《论语》,抹平一张纸,  “我诓温小野说今夜要写奏帖,你坐在这儿扮成我,  顺便抄e539篇,  等我回来。” 朝天一个武卫,平生最恨读书写字,正犹豫着能否换德荣来,  江辞舟已然推开门,遁入夜『色』之中。 - 青唯在屋中默坐了一e088儿,趿着鞋,悄声来到书房前,见窗上剪影修长笔挺,正奋笔疾书,很快回到房中。 江辞舟既然对扶冬起疑,不可能善罢甘休,他顶着玄鹰司都虞侯的身份,查起案来比她容易许多,为防线索落入他人之ea80,今夜这祝宁庄,不闯也得闯了。 青唯思及此,罩上黑袍,取了绳索,迅速跳窗而出。 - 祝宁庄的守卫果真比前阵子松懈许多,庄中厉害的护卫都不在,虽然增布了暗哨,因是临时请来的,对庄子并不熟悉,很容易避开。 青唯熟门熟路地『摸』到了阁楼小院,避身于一株高大的树上。 阁楼小院的守卫并没有减少,相反还有增加的趋势,青唯观察了一阵,这些守卫六人成队,一共三队,每一炷香便会在院中绕行一周,每半个时辰还e088去每间院舍内部检视。 有了上回朝天闯扶夏馆的经历,青唯不敢贸然行事,一直等到子时正刻,守卫们从扶冬阁里出来,e34f无声掠去小楼二层,叩了叩门。 少倾,扶冬的声音从里头懒懒传来:“谁?” “巡视。”青唯压低嗓子。 一阵轻微的动静后,扶冬起身开了门,“不是刚来过么,怎么还——” 她话未说完,嘴被青唯一把捂住,青唯跨步进了屋,脚后跟一勾,掩上门扉,刚想摘下兜帽表明身份,不防一旁有劲风袭来。 屋中居然还藏着别人! 青唯顿时警觉,松开扶冬瞬间后撤,在黑暗里迎了一击。 这一击并不重,更像是在试探,触碰在她肘间,发出“啪嚓”一声,这兵器像……扇子? 青唯心中一个不妙的念头闪过,那人却再度探身过来,他不攻不防,『逼』近她身侧,用扇子挡下她劈出的掌风,环臂在她腰间揽了揽。 腰身不盈一握,韧而有力。 江辞舟认出这腰,立刻后退半步,“娘子?” 虽然想到过她会来,来得这么快,却是他没料到的,祝宁庄的守卫撤了大半,依旧不好闯,她没有快马,前阵子e34f吃了亏,今夜再来,必当慎之又慎,还是说,她的轻功这么好? 与此同时,扶冬点起烛灯,“姑娘,江公子,你们别打了,你们……不是一起的么?” 青唯又一计掌风劈向江辞舟的面颊,听了扶冬的话,堪堪停住,她愤然收掌:“谁跟他是一起的!” 江辞舟淡淡笑道:“娘子不是睡了么?是嫌屋中繁『乱』,长夜无眠?” 青唯盯着他,他一身玄『色』长衫,箭袖收得紧,ea80边扇子也是黑『色』的,立在那里,身姿修长挺拔,倒是与书房窗上的剪影像得很,“你不是写奏帖么?写到这里来了?” 她问扶冬:“你什么都没对他说吧?” 扶冬怔了许久,这e34f意识到眼前两人似乎并不是一路的,“当日在折枝居,奴家见二位同仇敌忾,颇是恩爱,只道二位该是亲密无间夫妻,所以江公子问起奴家簪子的事,奴家便……什么都说了。” 青唯听了这话,看了看江辞舟,又看了看扶冬,e539回欲言又止,半晌,却是在桌旁坐下,低声道:“算了。” 她倒没有多么生气,只是自责罢了。 他们的目标都是祝宁庄,她棋差一着,慢人一步,不怪旁人先她取得线索。 只是,薛长兴把这么重要簪子交给她,她查到一半,被人捷足先登,对不起薛叔还是其次,就怕这些线索被有e79c之人利用,反过来将她一军。 江辞舟看着青唯,见她眸中郁『色』不解,也在桌旁坐下,问:“不开e79c了?” 他提壶斟了盏茶,推给她,“这样,我不占你便宜,扶冬姑娘这里的线索我听了,待e088儿我把扶夏的事说给你听。” 青唯愣了下,别过脸来看他:“当真?” “当真。”江辞舟不疾不徐道,“你忽然跟我打听五年前宁州瘟疫的案子,难道不是你背后之人让你查的?我不多跟你透『露』一点,你怎么交差?” 青唯有点不信他:“你肯说?” 江辞舟颔首。 烛光朦胧,高大的柜阁将两人映在窗上的剪影遮去,屋中一片暗『色』,江辞舟带着面具,青唯甚至看不清他的眸光,却在这一刻莫名信了他。 她点头道:“好。” 江辞舟笑了笑,对扶冬道:“那就劳烦扶冬姑娘,把适e34f说到一半的故事从头再说一遍。” 扶冬点点头,“说之前,奴家有一言想问问二位,二位能找到奴家,想必都是为了五年前坍塌的洗襟台,不知二位与那洗襟台究竟有何关系?” 然而这话出,青唯与江辞舟都没吭声。 扶冬也没指着他们能立刻回答,这样的事,若不是在心中久酿成伤难以言衷,又何必不顾生死追查多年不肯放过呢? 她也一样。 “那妾身便从头说起吧。 “妾身眼下这个身份是假的,扶冬这个名字,也是来了祝宁庄以后才取的,妾身原是陵川崇阳县人,因幼时家境贫寒,被卖到一处庄子上,由庄上的嬷嬷教养长大。 “这样的庄子与祝宁庄一样,看起来是一所私人园子,实际上是供达官贵人狎『妓』享乐的场所,庄子上像奴家这样的小姑娘还有许多,自幼除了学习丝竹歌舞,就是如何取悦男人。 “妾身从六岁入了庄,一直到及笄都没出过庄子。及笄后的第十日是庄上每一个姑娘的大日子,庄中的嬷嬷管这日叫‘卸簪日’,私下管又叫‘破|瓜日’,毕竟庄子不可能白养我们这些姑娘,过了这一日,就该学会接客了。 “那年是昭化十二年,我的卸簪日,很意外,我的恩客不是高官,也非商贾,他是一个两袖清风的书生。这个书生,他叫徐述白。” 扶冬道:“如果二位还记得洗襟台坍塌后朝廷的处置,就该知道五年前,陵川崇阳县死了一家徐姓商户,一家二十七口,包括下人马夫,无一生还。” 此事青唯只是略有耳闻,印象中,这家人似乎是畏罪自尽的。 江辞舟道:“当年洗襟台塌,最直观的原因,是楼台第一层的木料有问题。朝廷拨了银子,下令用最好的铁梨木,因为柏杨山入夏多雨,铁梨木最是防『潮』防水。但督办此事的工部郎中何忠良为了求利,与陵川府官魏升勾结,联合商人徐途,以次充好,用一批受过『潮』,经过暴晒的铁梨木,换下原本的好木,赚取银钱差价。” 青唯听了这话,愕然道:“可是,那洗襟台是最后是由温……筑匠督工的,他们这样换木料,督工时没有察觉吗?” 江辞舟看她一眼,垂下眸,寥落地笑了一下:“温筑匠去洗襟台督工时,已是洗襟台二改图纸以后了,当时第一层楼台已经建成。要分辨木料好坏,靠的是香气、木纹、材质、材径、重量。这批木料的材径合适,嵌入楼阁中,重量已无法估计,魏升称是为了美观,刷上清漆木汁后,又多刷了一层朱『色』大漆,直接掩去纹理与气味,莫要说温筑匠,除非把木头劈开,谁能知道他们以次充好?” “江公子说的是,”扶冬道,“当时我就在陵川,直至洗襟台坍塌,那次等木料e34f被人查出来,江公子适e34f提的何忠良与魏升很快就被朝廷处斩了,贩售木料的徐途一家也畏罪自尽。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说回徐途。这个徐途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做的恶事太多,老天也看不过眼,年近不『惑』,纳了七房小妾,一个子嗣都没有。他e79c中焦急,主意打来打去,就打在了一脉同根的堂侄身上。” 青唯问:“就是你适e34f提的书生,徐述白?” 扶冬颔首:“徐家上一辈早分了家。徐途是个『奸』商,徐述白与他不同,他是个家世清贫,刚过了乡试的秀e34f。徐途念徐述白有功名,希望他能过继到自己名下当儿子,又嫌他迂腐,便将他带到了庄子上……” 第33章 第三三章(二更)“登洗襟台?”…… 那年的扶冬虽然还小,  却已是飘香庄上的老人儿了。见惯了纸醉金『迷』、骄奢『淫』逸,她还是第一回看到这样的人。 筵席上,四处都是狎『妓』享乐的客人,  那个穿着一身襕衫,  戴着幞头的年轻书生一个人立在池台中央,被一众衣着清凉的舞姬围着,  撩拨着,  憋得脸都涨红了。 周围不少人起哄:“徐秀才,装什么正经呢,  瞧中哪个,只管搂上去便是!” “莫不是念书念坏了脑子,  白花花的胸|脯送到跟前,  他还当是白面馒头不成!” “就是,  嬷嬷,  待会儿挑个可人儿的花苞给他开,  还真当自己是柳下惠了不成?” 徐述白听着这些污言秽语,  无措地闭上眼,可闭上眼,又不能关上耳朵,  只好立在池子中央,大声背起书来: “子曰,  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  勇而无礼则『乱』,  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兴于仁;故旧不遗,□□不偷……” “……足容重,  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坐如尸……” 周围众人哄堂大笑。 满堂吵闹声中,嬷嬷牵着扶冬的手,指着池子中的书生:“瞧见没有,这就是你今夜的恩客。这些年嬷嬷调|教的姑娘里,你是学得最好里。待会儿你可要极尽所能,将他这一身迂腐劲儿给去了。” - “我那时没见过世面,以为男人都该如庄上惯见的嫖客那般,给点甜头就穷奢极欲。”扶冬说到这里,寂寥地笑了笑,“甚至没有多想,这样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为何会出现在飘香庄。” “直至几年后,我才回过味来。那时徐途因为贩售木料,早已攀上了魏升何忠良这些权贵,他不甘心自己商贾出身始终低人一等,便打起徐述白的主意,他既希望这个当秀才的堂侄能帮自己与权贵周旋打点,最好能混上个一官半职,这样连带着他也出人头地,所以他把徐述白带到了这个权贵们常来的声『色』犬马之地。” - 扶冬把徐述白带到自己厢房,照着嬷嬷教的法子,对他百般引诱,可他闭着眼,笔直立在那里,竟是动也不动。 到后来,扶冬也累了,往桌前一坐,径自斟了盏酒,“好了,我不招你了就是,过来吃杯酒,免得待会儿嬷嬷进来,一点酒气都没闻着,要怪我没下功夫。” 徐述白睁眼看她一眼,收回目光:“不吃,谁知你在那酒里放了什么。” 扶冬“噗嗤”一声笑了,觉得这个书生真是有意思极了,将酒杯推到一旁,拿过茶壶:“那吃杯茶可好?你看你,在池台里背了一晚上书,又出了一额头汗,早该渴了不是?” 徐述白的确渴了,他看了一眼扶冬手里的茶盏,犹豫了一下,接在手里。 看着他毫无防备把茶水送去唇边,扶冬忍不住掩唇笑:“你以为单单酒水里下了『药』,茶里便没放么?” 徐述白愣住,指间一颤,一盏茶霎时洒落在地。 扶冬看着他这副迂腐的样子,乐不可支,“嬷嬷早提醒过了,对付你这样的榆木脑袋,那『药』不能下在酒里,要下在书页里,茶水里,要无『色』无味,这样你才能上当。” 徐述白听了这话,只觉自己被戏弄,“你——简直不可理喻!”他说着,负手到了门前,掀开门闩欲走,扶冬连忙去拦,委屈道:“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今日是我的卸簪日,要是没成事,嬷嬷会责打我的。” 她看着徐述白目『露』犹豫之『色』,再接再厉道,“再说了,带你来的那位徐爷,准你就这样走了么?” 她伸手去勾徐述白的袖子,摇了摇:“今夜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徐述白愤然将袖口从她手里抽出,回到屋中坐下,垂眸道:“那我就在这里坐一夜,什么也不吃,什么都不碰。” - “他被徐途『逼』着一连来了庄上几日,每回到了筵席上便背书,到了我的房里就枯坐一夜,便像他自己说的,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碰,甚至连睡也不敢睡。”扶冬道,“嬷嬷和徐途都说要吊着他,等他熬不住了,该破的戒便会破的。可他白日里还要耕读,要照顾家中病重的母亲,这样下去,身子哪里熬得住。后来有一次,我看他面『色』发白,直出虚汗,便将自己藏在卧榻底下的水囊子给了他……” - “吃吧,这是我给自己留的,里头除了一点蜜,什么也没放。” 扶冬将水囊子递给徐述白。 徐述白只是看她一眼,将头转去一边。 扶冬也跟着绕去一边,“你可知我为何要藏水?因为庄上的嬷嬷管得严,到了夜里,便不许我们喝水,怕脸上浮肿,不好看,客人不喜欢;也不许我们吃蜜,怕我们体态臃肿,跳起舞来就不美了。所以我才偷偷留了个水囊。” 她将水囊再度给徐述白递去,“我自己的,真的什么也没有,你还要照顾母亲,这么下去,要是自己先撑不住了怎么办?” 徐述白听了这话,到底还是信了她,将水囊接过了。 蜜水入喉,犹如甘霖,他很克制,只饮了几口便递还给扶冬,“多谢。” 扶冬接过,将水囊小心收好,“今夜让你睡一觉,到了明日,你又有得熬了。” “为何?” 扶冬看他一眼,“嬷嬷说我没本事,要给你换一个。” “换谁都一样。”徐述白冷笑一声,“君子当洁身自好,堂堂男儿,一未成家立身,二未有功于社稷,便到勾栏酒庄沉『迷』声『色』,成何体统!” 他看向扶冬,犹豫了一下道:“我看你虽沦落风尘,实则心地纯善,何必把自己困在这一隅之地,不如早日想个法子,离开这个庄子,以后出去做个良家『妇』人。” 扶冬听了这话,愣了愣,一下笑了,“恩客果然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秀才,连话都说得这般不食人间烟火。恩客以为这庄子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么?” 徐述白道:“我自然不这么以为,但是书上说——” “而且出去做良家『妇』人便很好么?”扶冬道,“嬷嬷早教过我们,百姓多清贫,往往为了一两口吃食、一身冬衣白头『骚』断,哪能过得如我这般奢华。人生璀璨不过瞬息,当醉则醉,我虽困在这里,便是舍身予人,换来常人没有纸醉金『迷』,有何不好?” “不是这样的,”徐述白道,“有的买卖可以做,有的买卖不能做。书上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 “他读了许多书,嘴却笨得很,榆木脑子一个。我问他怎么出飘香庄,他说‘书上说’,我问他买卖该怎么做,他说‘书上说’,我就和他说,你这么好为人师,那我以后认你做先生好不好?我说,‘左右你以后要常来,不如跟嬷嬷说,你喜欢我,就愿来找我。在我这有水喝,有东西吃,我可以告诉你媚|『药』都下在哪里。’ “其实我这么说,只是不想再受嬷嬷责罚了,嬷嬷每天早上看到洁净的,没落红的白绢,都要狠狠打骂我一通。他竟应了,他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在白绢上,说,‘好,我明日再来’……” - 徐述白没当过先生,这是第一回有人喊他先生。 他的同年里有人考中乡试就开了私塾,教半大的孩子念书,看着那些孩子围着同年喊“先生”,他很羡慕。 他本想也这么做的,可徐途对他给予厚望,盼着他能攀附上京里来的大官,谋个一官半职,以后慢慢再考举子,再考进士。 但他又这样如愿以偿地做了先生,虽然他唯一的弟子是个『妓』子。 她认得字,可惜只会诵些『淫』词艳赋,他便教她《论语》、《礼记》。 她会唱曲,可惜只会哼唱调|情的歌谣,他便教她《诗三百》,教她《楚辞》。 她冰雪聪明,凡学过的便不会再忘,还能举一反三。 渐渐地,他竟不排斥跟着徐途来飘香庄,也学会了跟着达官贵人们周旋。 直到半年后。 半年后的一日,徐述白查验完扶冬的功课,问她:“你想过要离开吗?” 扶冬看着他,说道:“我以后本来就是要走的,庄子不可能养我一辈子,眼下我的恩客是你,等你跟着那些大官去了京里,我的恩客就要换人。等我年纪再大一些,不能为庄子挣更多银钱了,庄子就会把我卖了,运气好呢,做个小妾,外室什么的,运气不好,也可能被主人家打发了,转手再卖,便是死在外头,终归不能再回庄子上了。” 徐述白道:“不是这样离开,是赎身,拿回你的卖身契,干干净净地走。” 扶冬怔怔地看着他,片刻笑了,摇了摇头:“你还是不懂这庄子的规矩,我年纪还小,除非达官贵人出高价跟嬷嬷讨我,我是不可能赎身的。” 徐述白低垂着双眸,搁在桌上的拳头反复握紧又松开,许久,才说道:“我眼下有个机会。” “洗襟台快要建好了。”他说,“崇阳县这里,有两个士子可以登洗襟台,叔父为我……讨来一个名额。” - “登洗襟台?”青唯疑『惑』道。 江辞舟道:“洗襟台最初并不是楼台,而是一个类似祠堂的屋宇,只有一层,因这屋宇是为纪念沧浪江投河的士子、长渡河战亡的将士而建,先帝企盼后人能承先人之志,便下令额外加盖一层,做成楼台,责令来年的七月初九竣工,到时在各地甄选品德高尚的士子以登楼台,在高处拜祭那些在十二年前的七月初九投河的士子,与之后战亡的将士。” 第34章 第三四章“这个洗襟台,不登也罢!”…… 江辞舟道:“那个时候,  人人都把登上洗襟台看作一种殊荣,被遴选登台的士子,之后入仕,  亦会备受看重。徐述白年轻,  以后还可以考举人,甚至考进士,  当是前途无量。” 扶冬道:“是,  先生若能登洗襟台,庄上的嬷嬷必然会卖他一个情面,  把我舍了予他,不过……我那时候关心的并不是他能否登台……” - 飘香庄的厢房里靡香四溢,  眼前一篇刚刚抄好的诗文却散发着干净的墨味。 扶冬只管盯着徐述白:“为什么要为我赎身?” “我……”徐述白垂着眼,  “我没有弟子,  你是我唯一的弟子,  一日为师,  终身为父,  我不能看你沦落风尘,只要有办法,我定要带你离开这里。” 扶冬道:“可是我听庄上的姐妹说,  肯为我们赎身的人,必然是真心实意喜欢我们的。你是当真把我当弟子,  还是像姐妹们说的那样……喜欢我?” 不等徐述白回答,她又说:“你如果喜欢我,  那就不要为我赎身了,  以后庄子把我卖了,在主子底下为奴为婢,为妾为仆,  我都看得开,但我不愿做你的妾。” 然而徐述白听了这话,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道:“赎身的事交给我去办,你只管等着便好。” - “那日他离开后,我到底在飘香庄等了多少日子呢?可能是十来日,可能是两个月,记不太清了。后来连徐途都来得少了,直到洗襟台快要建成的那一天,他忽然来了,是一个人悄悄来的。他说,为我赎身的事,他只有容后再办,因为他要立刻上京……” - 扶冬愣住了,“上京?可后日洗襟台就建成了,你不登台了么?” 徐述白目『色』萧肃,拂袖道:“这个洗襟台,不登也罢!” 他顿了顿,还是与扶冬多解释了一句:“我上京为的就是洗襟台,是要敲登闻鼓告御状的,这个案子牵涉重大,刻不容缓……” - 青唯愣道:“告御状?他可说了为何要告御状?” 扶冬摇了摇头:“我问过他,他却说事态太过严重,知道得太多,只怕一个不慎会遭来杀身之祸,让我当作什么都不晓得才好。” - 扶冬问:“你这么急着上京,身上的盘缠够吗?” 不等徐述白回答,她铺开一张绫缎,将妆奁里的环钗首饰一股脑儿倒在上头,又去床榻里取来自己藏下的二十两银子,仔细包好,全都给了徐述白,说,“你拿着。” 徐述白看着她,却没接。 半晌,他将缎囊重新放在桌上摊开,目光掠过那许多环钗,最后落在了双飞燕玉簪上。 玉簪是一对,他屈指取了一支,很淡地笑了一下,“有它,够了。” 一顿,从腰间摘下一个牌符,递给扶冬,“我家世清贫,身无长物,平生唯一倚仗不过诗书经纶,这个牌符是我考中秀才那年官府赐的,我很喜欢,一直贴身带着。你把它收好,等我回来。” 可他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 扶冬清楚地记得,徐述白离开那日是七月初七。 昭化十三年七月初七,离洗襟台建成还有两日。 扶冬没有等回徐述白,等来的却是一个惊天噩耗。 洗襟台塌了,许多登台的士子,建造洗襟台的工匠,还有平头百姓死在了洗襟台下。 仿佛刹那间天就变了,陵川崇阳县一带哀鸿遍野,朝廷震动,昭化帝带着朝臣亲自赶来柏杨山,下令彻查坍塌原因。 第一个被查出来的就是木料问题,工部郎中何忠良与知府魏升勾结以次充好的消息震惊四野,人还在柏杨山下就被昭化帝下令斩了首,贩售给他们次等铁梨木的徐途畏罪自尽,一家二十七口,一个活口都没留。 飘香庄也『乱』了。 庄上的嬷嬷草木皆兵——在洗襟台出事前,何忠良、徐途一干人等可是庄上的常客——她们唯恐大祸殃及己身,一个接着一个把庄中『妓』子卖了出去,连夜出逃。 好在何忠良这些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不止飘香庄一处,洗襟台之祸千头万绪,官府查不到这些下九流的『妓』子身上,于是扶冬就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离开飘香庄,到了大户人家的宅院。 她最终没能如徐述白期望的那般留存自身洁净,而是回归了辗转承欢,风尘打滚的宿命。她在那些宅院里被百般娇宠,又被渐渐厌弃,最后如同物件儿一般,待价而沽,转手下家。 只是偶尔在月光都照不透的地方,她还会想起当初徐述白对她说的话。 那个青涩又年轻的书生,最开始说话的时候,总是涨红了脸: “不是这样的,有的买卖可以做,有的买卖不能做。” 什么买卖不能做呢?经过这几年,扶冬多多少少想明白了。 那几瞬的璀璨浮华如果是靠出卖自己获得的,最后不过水中月罢了。 人之所以是一个人,正因为她不是一个可以待价而沽的物件。 想明白这一点后,扶冬就存了一个念头,她要为自己赎身,然后去洗襟台下,为徐述白收尸。 她不知道他最后为何又去了洗襟台,在楼台坍塌的半年后,她在丧生的士子名录中找到了他的名。 - 扶冬去柏杨山为徐述白收尸时,已经是嘉宁二年的春天了,说是收尸,实则在一场防止瘟疫的大火过后,留下的只有逝者的遗物。 扶冬看到徐述白的遗物,一下子就愣住了。 这是一个牌符,上头刻着他的名,他的籍贯,他的秀才功名。 与当初徐述白送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 扶冬很快反应过来,官府的交给她的牌符是假的,真正的牌符在她这里。 回想起彼时徐述白离开陵川前的种种,扶冬刹那间觉得背脊发寒—— “这个洗襟台,不登也罢!” “我上京为的就是洗襟台!是要敲登闻鼓告御状的!” “这个案子牵涉重大,刻不容缓。” “知道得太多,一个不慎只怕招来杀身之祸,你只当是什么都没听说,待事态平息前,不要与人提起你认识我。” 徐述白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既说了不愿登台,必然不会反悔。 也就是说,徐述白消失在了上京的路上,而他死在洗襟台下的消息,是有心人刻意伪造出来的假象。 - 扶冬道:“我得了真假牌符,知道事情不简单,谁也没透『露』,一个人回了住处。回过头来想,或许这事从头就透『露』着古怪。徐途这个人旁人不知道,我却清楚得很,他素来贪名逐利,贪生怕死,当时洗襟台塌,他不逃也就罢了,怎么会畏罪自尽呢?就算自尽,为何要拖上一家二十七口全部陪葬呢?而最重要的一点,却是我一直忽略的。” “什么?”青唯问。 “做官。”江辞舟说道。 “是,做官。”扶冬颔首:“江公子是贵胄子弟,熟悉朝廷中的那一套,想必一眼就能看出这其中蹊跷。而我彼时不过飘香庄的一名『妓』子,听那些恩客说先生不久后要去京里做官,并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仔细求教打听,在京中做官,如果不是世家出生,能得荫补,必然要举子以上出身,先生彼时不过一名秀才,便是登了洗襟台,有何忠良、魏升这样的人物保举,不过是仕途会顺当许多,如何这么快就有京官做? “还是说,朝中有更厉害的人物,能越过种种规矩仪制,将一名秀才提拔上来,任由他先做官,再慢慢考学?” - 扶冬查明白这一点,便找到当初庄上的嬷嬷,跟她打听。 嬷嬷离了庄子,过得很不好,短短几年重疾缠身,已到了就木之际,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她说:“你问那个书生啊。那个书生,是个好孩子。嬷嬷活了这些岁数,见的好人太少,他算一个。不过我劝你,莫要找他了,他不可能活着,徐途得罪的人物,那可厉害着哩。” “是谁?”扶冬问。 嬷嬷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有回听他们提起,像是那个何什么……哦,何忠良,他的远亲。叫老何大人还是小何大人来着?说他厉害得很,能给书生官做。” 第35章 第三五章“过来,我带你一起出庄。”…… 宫中何姓的大臣不少,  但是被称作老何大人与小何大人的只有两位—— 当朝中书令何拾青,与工部郎中何鸿云。 青唯道:“如果嬷嬷说的是真的,徐途通过次等铁梨木的买卖,  真正搭上的人是何拾青与何鸿云,  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利用木料差价,贪墨银钱的是二何。何忠良、魏升只是为二何与徐途牵线的桥梁。二何允诺徐途,  事成之后,  让徐述白上京做官,没想到洗襟台塌,  木料的内幕暴『露』,二何唯恐被大祸殃及,  于是灭口杀害徐途一家,  让魏升、何忠良做了顶罪羔羊。 “还有徐述白,  他本来要登洗襟台,  后来忽然反悔,  或许正是因为从徐途口中得知二何替换木料的内情,  想要上京告御状。但这事被二何洞悉,派人找到徐述白,加害于他,  做成人已死在洗襟台下的假象。” 扶冬道:“姑娘说的是,我也是这么怀疑的。 “我流落半生,  被人视作足下尘,风中絮,  只有先生一人以真意待我,  且不论情之一字,当初先生教我诗书,便是希望我能立身磊落,  而今我孑然一人,无亲无故,既知道先生为那高门权贵所害,此事断不可以就这么揭过去。 “我没有先生那般志向高洁,想要以一己之力揭发何家父子的大罪,但我至少要知道先生人在哪里,是否被害。” 扶冬跟着一户酒商学来酿酒的手艺,冒用一个寡『妇』的身份来了京城。打听到京中贵胄子弟常去东来顺摆席吃酒,她盘下折枝居,开了酒舍,借着去东来顺送酒,刻意接近何鸿云。 何鸿云有个私人庄子,五年前扶夏病重,庄上已许久没来过可人的美人儿了。扶冬貌美,加之这二十年魅『惑』人的功夫不是白学的,他有所需,她有所求,两人一拍即合,她于是一夜之间从折枝居消失无踪,更名为扶冬,摇身一变,成了祝宁庄上新到的花魁。 扶冬说到这里,已是泪水涟涟,“该说的,奴家知无不言,已经全说了,姑娘手里既有这支双飞燕玉簪,想必定是有了先生的下落,还望……”她抿抿唇,竟是伏身与青唯行了个大礼,“还望姑娘无论如何都告诉我……” 青唯连忙将扶冬扶起。 她将薛长兴留给她的玉簪与扶冬的断簪一并拿出,实话说道:“对不住,这支玉簪是一个前辈留给我的,我并没有徐先生的消息,在你提起他之前,我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不过你放心,等我找到前辈,我一定第一时间跟他打听徐先生的下落。” 扶冬听了这话,并没有失望,她抹干泪,很浅地笑了一下,“有人找到这支玉簪,对我来说已经是很好的消息了。该说对不住的是奴家,那日在折枝居,奴家并不知道何鸿云为何要对付姑娘。佯作刺杀姑娘,是为了获取何鸿云进一步的信任,望姑娘千万见谅。” 青唯没多在意,把两支玉簪一并还给扶冬:“物归原主,你留着有个念想。” 扶冬看着玉簪,眼泪又落下来,她很快抬袖拭干,低声说了句:“多谢。”取出·一支锦盒,将簪子收好。 江辞舟见她心绪平复,问道:“你接近何鸿云这些日子,可有查到什么?” 扶冬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没有。有桩事说来古怪,我虽怀疑利用木料差价,真正贪墨银钱的是何家父子,但是五年前,洗襟台修建之初,无论是何拾青还是何鸿云都不在陵川。何拾青在京中养病,何鸿云接到圣命,去宁州治疫了。他治疫治得好,听说因为这,事后来还升了官……” 五年前,去宁州治疫? 青唯一愣,她正待细问,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阁楼小院的巡卫每一炷香便会巡视一圈,半个时辰一过,还会到院舍内部检视。 定是那些巡卫又到了! 扶冬警觉,掀了灯罩,立刻要掐断烛火。 江辞舟拦住她:“别灭!” 适才还点着灯,眼下守卫刚到,灯就灭了,岂不是此地无银? 可这屋子虽大,却一览无遗,他们活生生两个人,究竟该怎么藏? 青唯目光落在圆榻,三步并作两步便朝榻上奔去,江辞舟却在她腰间一揽,低声道:“这边。”环臂抱着她,掠至竹屏后的浴桶,两人一块儿齐齐没入水中。 水面刚平静,屋舍的门就被推开了。 “这么晚,怎么还点着灯?” “梦魇了……不敢睡……” 巡卫与扶冬的声音隔着水混混沌沌地传来。 浴桶太小了,青唯陷在水下,紧紧挨着江辞舟的胸膛,眼前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 江辞舟也觉得挤,她的背实在太瘦了,那一对蝴蝶骨简直薄如蝉翼,就这么抵在木桶上,他都担心会磨破。于是只好在黑暗的水下环住她,将手隔在她的蝴蝶骨与木桶之间。 身下也不舒服,她不知道在腰间揣了什么,膈得他实在难受。 江辞舟于是探手去她的腰间,居然『摸』到一个荷包。 荷包里头装着一个硬物,似乎是一只小瓷瓶。 两人离得太近,本来就有许多摩擦,兼之青唯正竖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江辞舟摘下她的荷包时,她竟没有觉察。 荷包的绳索一松开,瓷瓶就落出来,江辞舟伸手去接,堵在瓶口的布巾已吸水脱出,里头无『色』无味的青灰全都散出来,溶在水中。 青唯左眼上的斑纹是用一种赭粉画的,水洗不去,酒浇不去,除非遇到青灰。 巡卫巡视一圈,见屋中并没有异样,很快离开了。 青唯屏息屏到极致,听到掩门声,立刻从水中站起来,抹了抹沾了满脸的水。 江辞舟也跨出浴桶,斟酌了一下,回头对青唯道:“此地不能久留,你我先——” 话到一半,他看着青唯,忽然顿住了。 扶冬正拿了干净的衣裳过来,看清青唯的脸,讶异道:“姑娘,你……” 话未说完,对上江辞舟的眼风,她立刻会意,心道这也许人家夫妻间的私事,她一个外人,哪好多说,于是改口道,“姑娘与公子身上都湿了,秋夜寒凉,奴家这里有干净衣裳,二位赶紧换上吧。” 青唯颔首道:“多谢。”从浴桶里出来,拿过扶冬手里的衣裳。 江辞舟的衣衫是庄上专门为留宿的恩客备的,他换得很快,目光落在手中的青瓷小瓶,想了想,渐渐了悟,将瓷瓶收入怀中,等着青唯。 青唯从竹屏后出来,江辞舟又愣了一下。 她穿的是扶冬的衣裳,一身玉白素裙,腰间系了一根丝绦,一头青丝因为湿了,全都散开来,她擦得半干,怕不整洁,用木簪挽起鬓发缠在脑后,清透的颊边还坠着一两滴水珠子。 江辞舟收回目光,对扶冬说:“今夜来得仓促,还有许多枝节无法详说,只待来日再叙。江某另有一桩事要拜托扶冬姑娘。” “公子只管说来。” 江辞舟道:“实不相瞒,江某此前百般接近姑娘,实则是为了寻找祝宁庄五年前的花魁,扶夏姑娘。只是那扶夏馆机关重重,江某吃了一回亏,无法贸然再探。近日庄上守卫松懈,姑娘既在庄中,不知可否帮江某打听一二。” 扶冬道:“奴家记住了,江公子放心,奴家一定帮忙打听。” 青唯缠好鬓发,问江辞舟:“你的马在外头吗?” 江辞舟“嗯”一声,听她这么问,有些意外:“你徒步过来的?”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青唯恼道:“我那马,一直养在外头,离得远不说,又没养熟,昨日没去看它,它饿了两顿,今日对我爱答不理的,跑到一半到路边吃草去了,死活不走,眼下可能自己回去了吧。” 否则她并不会比他晚到一步。 青唯觉得自己不能白坐江辞舟的马回府,问扶冬:“有绳索吗?长一点的缎子也行。” 扶冬点头说有,取来缎子递给青唯,青唯谢过,将缎子在腕间缠了缠,推开窗,往阁楼外的高树上抛去。缎子不像软玉剑那般有韧『性』,不过,又不是用来打斗,缠稳就够了。 青唯站在窗前回过头,朝江辞舟伸出手:“过来,我带你一起出庄。” 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将她的发丝与衣裙吹得狂『乱』飞舞,而月光很静,流泻在她的身遭。 江辞舟看了许久,没说什么,走过去,牵了她的手。 他功夫也好,她带着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有了缎子做桥梁,他们在楼檐与树间几个纵跃,几乎没发出任何响动,出了庄,很快找到江辞舟的马。 江辞舟先行翻身上马,伸手一把将青唯捞上来,圈在身前,帮她理了理散在身后的发,策马往江府奔去。 - 折腾了一夜,回到江家已是天『色』熹微,两人没有走正门,从后院翻了墙。 房里还是很『乱』,留芳与驻云尚未起身,没有人过来收拾。江辞舟实在看不过眼,先一步进屋,把竹屏扶起来,一时听到身后青唯也进了屋,正在房里四处搜寻。 他回身问:“在找东西?” 青唯没答。 她装着青灰粉的小瓷瓶不见了,不知是丢在了哪里。她从不是个丢三落四的人。 青唯在床榻前没找着,又去翻散落地上的纱幔。 江辞舟走过来,在她面前半蹲下身,看着她。 青唯被他看得有点久,忍不住问:“你看我做什么?” 江辞舟也没答,一言不发伸手入怀中,取出怀里的东西,搁在地上:“在找这个?” 地上搁着一个荷包和一只青瓷小瓶。可是,堵着瓶嘴的布巾的不见了,里头的青灰……也不见了? 第36章 第三六章“你看了我,我不能吃这个亏…… 青唯怔怔地看着地上的青瓷小瓶,  又抬头,怔怔地看向江辞舟。 她忽然起身,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扑到柜阁前,  将妆奁打开。 铜镜中的一张脸干净异常,  莫要说斑纹了,除了右眼角的两颗小痣,  一点瑕疵也没有。 青唯又回头看向地上的荷包。 荷包还有些湿哒哒的。她这一夜除了泡过扶冬的浴桶,  哪里还沾过水! 青唯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言不发地走到江辞舟跟前,  抬手就去掀他脸上的半张面具。 江辞舟觉得她这反应又突兀又好笑,捉住她的手,  “你做什么?” “你让我跟你一起躲进浴桶,  是不是就是为了趁『乱』取走我的小瓶!” 江辞舟道:“不是,  我此前并不知道你这小瓶。在水下,  你挨我挨得太近,  这小瓶抵得我不舒服,  我摘下来,本想出了浴桶就还给你,没想到荷包的绳索跟你的腰扣系在一起,  荷包解下,绳索就松了。” 他解释得合情合理,  青唯听了虽信,但她不服气。 “不管。”青唯道,  “出了浴桶,  你见了我的样子,该知道这小瓶的蹊跷,你却丝毫不提醒我。”她有点着急,  这些年她小心谨慎,不是没栽过跟头,却没栽过这样的跟头——她顶着假面孔、假身份嫁过来,这门亲事在她心中是不能做数的,可一个月还没过去,就这样被他见了自己真容。青唯不知怎么,觉得心慌,“扶冬本来要和我说,你也不让,你就是故意的!” 她挣开他的手,踮脚执意要摘他的面具:“说好了一换一,你看了我,我不能吃这个亏!” “一换一是说你拿扶冬的线索,换我这里扶夏的线索。”屋中已经够『乱』了,昨晚才打过一场,今早总不至于又闹。江辞舟一边拦,一边笑着道,“我不是说了么,我小时候脸上被火燎着过,不好看……” “你以为我信?” 青唯不管不顾,江辞舟根本躲不开她,一时觉得她像只急红眼的兔子,又像炸『毛』的,张牙舞爪的小狼,不得已只好与她缠斗在一块儿。 屋中激战正酣,屋门一下被推开,德荣迈过门槛:“公子您回来了?朝天他——” 话未说完,见到屋内的场景,德荣愣住了。 屋内一片凌『乱』,少夫人背对着他,正挂在公子身上,少夫人似乎有些急,公子却一点不恼,还笑得很温柔,生怕她摔了,一手托着她。非但如此,经这一夜,两人身上连衣裳都换过了。 德荣立刻噤声,谨慎地低下头,退出屋,掩上门。一时忆起朝天的惨状,德荣在屋外默立一会儿,忍不住还是多说了一句,“公子,朝天不知道您回来了,还在书房里抄《论语》呢,他抄了一宿,实在有点熬不住了。公子眼下……也不知道要和少夫人繁忙到几时,不如暂免了朝天抄书,让他歇一会儿。” 江辞舟听了这话,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朝天还在书房里假扮他呢。 青唯听出德荣“不知要繁忙到几时”的歧义,也发现自己这样实在不雅,从江辞舟身上下来,坐在塌边不吭声了。 木已成舟,她闹了这么一阵,心绪已平复下来了,她这些年甚少『露』出真容,眼下被江辞舟看去,执意要揭他的面具,说到底只是赌气罢了。其实看不看他的样子,又有什么要紧呢?她其实……并不多关心他究竟是谁,与他面具下的样貌相比,还是扶夏这条线索更加重要。 江辞舟见青唯沉默不言,温声道:“你若当真想看,等我了结一些事,自会……尽力把这面具摘了。” 青唯抬眼看他:“君子一诺?” “决不食言。” 青唯颔首:“好,那你把扶夏的线索告诉我。” 江辞舟道:“先一起去书房看看朝天。” 青唯想了想,取了妆奁,在桌前坐下,“你先去,我过会儿就来。” - 朝天一宿没睡,如果练一夜的功夫倒也罢了,他一个武卫,平生最恨诗书,抄《论语》抄到蜡炬成灰,实在是熬不下去,看人都是重影儿的。 又听闻主子与少夫人今早是一起回的府,忍不住道,“公子要去那庄子,少夫人恐怕早也知道,公子想用缓兵之计拖住她,还不如将她制住,让属下扮作公子抄书,瞒也没能瞒住。” 江辞舟坐在书案前,正一张一张地看朝天抄的论语,闻言看朝天一眼,“是我打得过她还是你打得过她?” 朝天不吭声,江辞舟将一沓宣纸往桌上一放,“你这字写成这样,抄一夜算便宜你了。” 朝天正欲辩解,青唯过来了。 她左眼上已重新画了斑,目光落到桌上的白宣,料到这就是昨晚朝天扮成江辞舟诓她的杰作,拿起来看。 前头几张抄得还算勉强,到后面,偏旁部首全部分家,横竖撇捺反目成仇。 青唯把白宣放下,直言不讳:“字真难看。” 江辞舟看向青唯,见她上了“新妆”,一身清爽,“收拾好了?”转头吩咐德荣,“你去帮少夫人取帷帽,朝天,你去套马车。” “要出门?”青唯问,她看了眼天『色』,还不到午时,立刻警惕起来,“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江辞舟起身:“饿不饿?” 青唯愣了愣,此前不觉得,折腾了一夜,什么都没吃,他这么一提,倒是真的觉得饿了。 德荣很快取来帷帽,青唯戴上,跟着江辞舟上了马车,“随便吃点填饱肚子就行了,我想知道扶夏的事。” “去东来顺说。”江辞舟在车室里坐好,德荣与朝天很快驱车,江辞舟对青唯道,“此前你我在东来顺当街一通大吵,不少人都看出是做戏,做戏不要紧,不做全套才会落人口舌,眼下我悔过,跟你和好如初,自然要带你去吃烧鹅。” - “先说好,”青唯坐在“风雅涧”的竹舍内,经一番深思熟虑,对江辞舟道,“你此前说不占我的便宜,我也不会占你的便宜。我受人之托,所查旧案与洗襟台有关,十分凶险。眼下我既知道加害徐述白、替换洗襟台木料的人是何家父子,那么我接下来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查明此事。 “此前在折枝居,何鸿云已经对我起了杀心,对你却只是试探,你眼下知道了扶冬上京的缘由,不必涉险相帮于我。同样,待会儿我听了扶夏的线索,不会干涉你行事。” 江辞舟问得直白:“那个让你跟我打听宁州瘟疫案的人,你不肯告诉我他是谁?” 青唯不吭声。 江辞舟也没强求,又问:“你要帮扶冬寻找徐述白么?” 青唯思忖一番,“如果能找到他,了却扶冬姑娘的心愿,自然最好。但我本事有限,势单力薄,只能尽力去查,别的不敢多允诺。” 江辞舟笑了笑:“你怎么就知道你我的目标不一致?说不定我们是同路人呢?” 他很快收了笑容,平静道:“说回瘟疫案,昨晚跟扶冬聊得仓促,如果你没忘,扶冬最后说,她虽怀疑真正替换木料牟取暴利的人是何家父子,但五年前洗襟台初建,何拾青在京中养病,何鸿云去了宁州督办一桩瘟疫案,没有一个人在陵川。” 这正是青唯最挂心的。 曹昆德这个人,面上不显,但被他盯上的案子,其中必有蹊跷。小小的一桩瘟疫案,究竟有什么内情? 青唯这么想,就这么问了,“这桩瘟疫案,与洗襟台有什么关系吗?” “德荣。”江辞舟唤道。 德荣会意,提起一旁的桂花茶,给青唯添了一盏,“少夫人,您吃茶,容小的慢慢说。” “这瘟疫案说是‘案’,其实最开始,是一桩很小的小事……” 差不多是洗襟台刚修建那会儿,宁州一带的一个小镇上闹了瘟疫。疫症虽厉害,好在症状非常好分辨,医书上也有治病的古方记载。 有了方子,一切就好办了。只要把病患集中起来,及时隔离,尽早给『药』,病情很快就散了。 “唯一的难点,那『药』方子里有味『药』材有点昂贵,宁州一带没有,官府也没屯,叫缠茎夜交藤,于是宁州官府便把这事禀给了朝廷,希望朝廷帮忙筹集『药』材。” 当时正是昭化帝在位的第十二年。 大周建国,起初羸弱,后来渐渐富强,关键在于民富。尤其昭化帝继位后,还商予民,朝廷除了把控盐与金银矿,许多物资买卖都放给了民间,包括茶叶瓷器、木料『药』材等等,民富了,征纳的税便足,国库便充盈了。 所以朝廷接到宁州的邸报,发现太医院的库存并不多,就选派了一个户部郎官,让他负责从民间『药』商里以正当银价购买这种夜交藤,早点给宁州发去。 这个差事好办得很,所以谁没想到正是这个郎官收购夜交藤时,出了事。 “当时市面上的夜交藤所剩无几,郎官里外忙了七八日,才收来十来斤。宁州那边为了治疫,等不及,只好先出高价跟其他的州府与『药』商收。虽然收得慢,价格高,好歹收到了一些。但耽搁了这么一阵,宁州的瘟疫也扩散了,宁州的府官不忿,心道是郎官堂堂一个户部办事大员,身在京城重地,怎么可能连点『药』材都收不到,一怒之下,一封奏疏把他告上朝廷。” “瘟疫这事,说小也小,要是闹大了,那可不得了,朝廷自然要彻查。就在这个时候,何鸿云请缨了。” 何鸿云那年刚入仕不久,领的也是个荫补闲差,太常寺七品奉礼郎。 按说他的职衔,与治疫这差事八竿子打不着,但他爹何拾青是当朝中书令,他既然请缨,朝廷自然愿给他一个机会。 第37章 第三七章“小昭王的信,你怎么会知道…… 何鸿云领了差事,  第一个查的就是『药』商。 “此前不是说,宁州府官等不及,以高价收了一些夜交藤么?” 宁州紧挨着京城,  宁州收的『药』材,  多半来自附近几个州府,何鸿云从『药』商查起,  拔出萝卜带出泥,  发现兜售夜交藤的商贩,货源大都来自京城一家大『药』铺。 这家『药』铺的东家姓林,  叫作林叩春,京城市面上为什么很难找到缠茎夜交藤?夜交藤的银价为什么一夜高涨?正是因为他提前斩断货源。 他早就收到宁州瘟疫的消息,  先一步囤『药』,  打算以高价卖出,  以此牟利。 何鸿云于是立刻将此事上奏朝廷。 按照大周律法,  所有商家是不得在战『乱』、时疫、饥荒、洪流等时期哄抬相关银价,  发国难财的。林叩春这么做,  很显然触犯了条例。且当时宁州的瘟疫因为耽搁用『药』,已经闹大了,附近几个镇县都生了疫情,  甚至还死了人。 昭化帝震怒,下令捉拿林叩春。林叩春或许是知道自己死罪难逃,  连夜在铺舍里放了把火,畏罪自焚。 “那铺舍正是林叩春屯夜交藤的地方。他这么一把火烧下去,  烧了自己倒也罢了,  要是把夜交藤烧没了,那才真的不得了。 “好在何鸿云一直派人盯着他,火一起,  何鸿云就赶到了,他带人冲入火中,非但将夜交藤抢了出来,还亲自将『药』材押送至宁州,与宁州府官一起祛除瘟疫。 “至于后来么,朝廷在林叩春的宅院里搜出两本账册,上头收购夜交藤的数目与何鸿云查出来的都对得上。宁州瘟疫之前,一共有五家『药』商售卖夜交藤给林叩春,这五家『药』商里,除了一家畏罪自尽,其他四家供认不讳。宁州的疫情本来不重,因为这夜交藤,死了一些人,下头民怨难平,朝廷为了安抚宁州百姓,只好将最早那个户部办事郎官革职查办。 “不过何鸿云倒是因为立功平步青云,不到半年,就被调任入工部,成了今天的工部水部司郎中。” 德荣道:“少夫人听到这里,是不是觉得这案子毫无漏洞?” 青唯没吭声。 起初她觉得林叩春能先朝廷一步囤『药』,这事不合理。然而转念一想,林叩春是那么大一间『药』行的东家,一定有自己的门路。瘟疫么,总是先在民间蜚短流长地闹起来,而官府办事严谨,真正上报朝廷,总要等确定了以后。 德荣道:“非但少夫人觉得这案子没漏洞,案情一结,朝廷上除了恭喜何鸿云升官,也没几个人记得这事了。” 那年是什么时候?是昭化帝在位的第十二年。 朝中的头等大事可是修筑洗襟台,宫里宫外一双双眼睛都盯着陵川呢,至于旁的事务,除了年前的一桩流放案一再被翰林提起,掀了点儿水花,旁的案子但凡是解决了,归档了,就跟泥牛入海一样,再没人多提一句了。 直到一年多以后。 “一年多以后,有人给朝廷写了信。” “什么信?”青唯问。 “一封求救信。”德荣道,“信上说,死去的林叩春,只是一只替罪羊罢了。当初真正决定买断夜交藤,哄抬『药』价的是何鸿云。是何鸿云,提前获悉瘟疫的消息,让林叩春出面,帮自己做这笔买卖。他后来主动请缨彻查此案,不过是眼见东窗事发,贼喊捉贼罢了。”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德荣一顿,说道,“这揭发何鸿云的求救信,是……写给小昭王的。” 青唯愣了一下:“小昭王?” 德荣点点头:“不过小昭王当时并没有收到这封信。” 那时已经是昭化十三年的深冬了。 昭化十三年七月初九,洗襟台塌,朝局一下子就『乱』了。昭化帝身子本来就不好,接到这个消息,心中大恸,夜不成寐。三日后,他御驾前往柏杨山,看到满目疮痍人间地狱,更是一病不起。 “先帝是个英明的君主,他知道自己这一病,底下的人看着皇权更迭,必将兴风作浪,于是在京中各个驿站暗中增派人手,想着只要言路没断,他就还能执政清明。 “也是多亏先帝慧达,这封写给小昭王的信,才没有被歹人半路拦截,而是平安送进了宫中。” 只可惜,彼时小昭王伤重,到底没能看信。这封信被长公主看过后,最终转呈至先帝的病榻前。 有些话德荣没提,提来无用。 瘟疫案与洗襟台南辕北辙,谁能猜到它们之间竟有关联? 然而先帝看过信后,瞬间就了悟了。 其时已是洗襟台坍塌的大半年后,先帝病入膏肓,已似风中秉烛。 君王垂危,下头储君却年轻羸弱,深宫之下永远埋藏着汹汹权势,只待狂风一起,涛澜浪『潮』便会吞噬卷来。 朝中各党相争,尤以几个手握重兵的将军分裂成派,先帝唯恐他们扶那位襁褓中的小皇子上位,挟天子以令诸侯,虽然知道了何家的肮脏龌龊,仍是晋何妃为贵妃,在玉牒上把她记为嘉宁帝生母,又亲自下令嘉宁帝迎娶章氏女,盼望着集合章何二人之力,将动『荡』的朝局平复下去。 昭化帝临终前,把嘉宁帝招来榻前,握着他的手说: “疏儿,留了这样一个烂摊子给你,满盘皆输,是朕这个做父亲的对不起你。” 嘉宁帝当时只有十七岁,他跪在龙榻前,垂泪摇头:“父亲是最好的父亲,最好的皇帝,儿臣不能为父皇分忧,是儿臣无能。” 昭化帝看着他,缓缓笑了笑:“你虽是皇帝,可双肩太单薄了,下头撑着你的臣子各怀心思,你看似坐主江山,实际不过在一个空中楼阁之上,以后父亲不在了,切记要韬光养晦。” 他颤巍巍地从龙枕下取出两封信,递给嘉宁帝:“这两封信,有一封是外头的人写给清执的,里头列了何家的罪状。你看过后,便将它们束之高阁,不等时机成熟,不要开启。” 嘉宁帝将信收好:“儿臣记住了。” “若是时机到了,”昭化帝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你也千万不要放过。你是朕最寄予厚望的太子,双肩再薄,也要养出承担起这山川的力量。你要擅决断,有魄力,清明仁德,果决无畏,到那时,让清执帮你。” “朕还盼着你,还有清执,有朝一日,能够让所有被掩埋的真相,都重见天日……” 一代帝王故去,年轻的君主奉天命,登上陛台。 可他高坐于陛台龙椅之上,下头却被架得空空如也,身边甚至没有可用之人。 他不急也不躁,始终记得昭化帝临终前的嘱托,他像一只蛰伏的温煦的兽,在这深宫里捱过漫漫长日,一直到嘉宁三年,章鹤书上书重建洗襟台,年轻的皇帝伺机而动,下旨复用玄鹰司。 而三个月后的一个深夜,当朝中大员正为了一桩劫狱案焦头烂额,嘉宁帝忽然一道旨意传江家公子入宫,将这封当初被先帝扣下的求救信,交给面具之下的小昭王。 - 青唯问:“这封求救信既然揭发的是宁州瘟疫案,为何要写给小昭王?瘟疫案发生之时,小昭王不是在修筑洗襟台吗?” “少夫人说的是。”德荣道,“按说这写信之人被何鸿云追杀,就是去敲登闻鼓,也比写信给小昭王强。但是信上有两条很重要的线索,是朝廷一直没有查出来的,或者说,查不出来。 “朱红缠茎夜交藤名贵,少夫人可知道,要买下当时市面上所有的夜交藤,需要多少银子?” “多少?” “五十万两。”德荣道,“林叩春虽是巨贾,可一时间拿出五十万两,对他而言绝非易事。” 青唯道:“事后账面上没查么?” “查了,但少夫人莫要忘了,这笔账是何鸿云查的,连账本都是何鸿云呈交上来的。”德荣道,“第二点,也是最重要的,写信的人称,林叩春当时没有这么多银子,何鸿云其实没有,而何鸿云之所以能在短时间拿出五十万两白银,因为他前不久接了一辆来自陵川方向的镖车,镖箱里满是金银,正好五十万两。” 陵川方向……洗襟台,就在陵川。 “说到这里,少夫人应该已经能猜到,这个写信给小昭王的人,究竟是谁了吧?” 青唯道:“扶夏?” “对,正是扶夏姑娘。”德荣道,“扶夏是祝宁庄五年前的花魁,而这个林叩春,那时正是祝宁庄的常客。扶夏称,当时疫情刚发,正是她为何鸿云与林叩春牵线搭桥,才促成了夜交藤的买卖。后来林叩春的死,八成就是被何鸿云灭口,还有那五家兜售给林叩春夜交藤的『药』商,有一家畏罪自尽,也是何鸿云干的。 “那家『药』商的商铺原本开在东来顺附近,少夫人想必知道,正是后来的折枝居。 “洗襟台坍塌,扶夏因知道内情,担心被灭口,连夜出逃,她在信上最后称,她为了保命,暗中留有何鸿云与林叩春之间的账本,便是何鸿云找到她,只要罪证在,暂不敢杀她,还请小昭王尽快救她。” 扶冬和扶夏的名字为什么会这么像? 不是巧合,因为扶夏是祝宁庄五年前的花魁,而扶冬是五年后的。 扶冬开的酒馆为什么会在折枝居? 也不是巧合,何鸿云当初灭口『药』商后,为了抹平罪证,买下了折枝居,扶冬上京本来就是为了接近何鸿云,自然要盘何鸿云的铺子,所以她选了五年前,死过人的折枝居。 扶冬扶夏两条线索终于拼凑完整,青唯道:“也就是说,当初洗襟台初建,何鸿云得知了瘟疫的消息,希望通过夜交藤发一笔横财,手上银子不够,打起了洗襟台木料的主意。他通过何忠良与魏升,联系到贩卖木料的徐途,徐途以次充好,将利用差价赚取的银子凑给何鸿云,借此攀附上何家?” 江辞舟道:“此前我尚不确定,眼下有了扶冬的证实,极有可能是这样。” 他沉默了一下,又道,“何鸿云这个人不简单,扶冬接近他的缘由,他未必不知道。” 青唯看着他,“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当初扶夏的信是写给小昭王的,照理非常机密,小昭王的信的内容,你怎么会知道?” 第38章 第三八章“娘子这么刨根问底,对我很…… 小二进来竹舍布菜,  很快退了出去。 江辞舟看了眼满桌佳肴,没动筷子,他轻描淡写道:“当初我跟小昭王同去洗襟台督工,  很得他的信赖,  眼下他在宫中养病,官家无人可用,  将这差事交给了我。” “这么重要且凶险的差事,  官家交给了你?”青唯道。 她继续追问,步步紧『逼』,  “退一步说,官家当真无人可用,  只好用了你,  还让你担任玄鹰司都虞侯。可是玄鹰司里,  卫玦与章禄之看似敬你,  实际上并不服你,  官家对你委以重任,  不会想看到一个一盘散沙的玄鹰司,何鸿云的案子迫在眉睫,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你要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令玄鹰司上下信服?” “我不需要让卫玦信我。”江辞舟淡淡道,  “一盘散沙自有一盘散沙的好处,娘子很快就会明白。至于旁的问题——” 他笑了笑,  看向青唯,  “娘子这么刨根问底,对我很好奇?” 青唯一顿。 是了,他们有言在先,  交换线索,互不干涉,这话还是她先提出来的,眼下这么再三迫问,倒是她自己先越界了。 青唯抿抿唇,收回自己由来莫名的好奇心,把话头拽回正题,“你方才说,何鸿云知道扶冬接近他的目的?” “扶冬的底细,我查出来只用了三天,扶冬是三个多月来到京城的,她究竟是谁,何鸿云会不知道?既然知道她出生飘香庄,是徐述白与徐途的旧识,何鸿云把她留在身边,让她做祝宁庄的花魁,必然有他的目的。” “什么目的?” “何拾青身居高位太久,想要动何家的,外头有的是,那些才是何鸿云要找的大鱼。扶冬一个弱女子,对何鸿云能有什么威胁?钓鱼还要用鱼饵呢,将扶冬放在身边,正是最好的饵,譬如你我这样的鱼,不就上钩显形了么?”江辞舟道,他站起身,揭开桌上一个瓷盖,鲜美的热气腾腾扑来,东来顺也有鱼来鲜,虽不如祝宁庄的正宗,单这么一闻,就知道味道可口,江辞舟帮青唯盛了一碗,放在她面前,“却也不必急,江中有鲟,海里有鲨,咬饵咬得紧,能将钓鱼人一齐掀翻进水里,孰生孰死,且待风浪过后。” “等等。”他捉住青唯拿筷子的手,温声道,“还烫,晾温了吃。” - 五日后,何府。 “砰——” 青瓷瓶摔在地上碎裂成瓣,何拾青负手在厅里来回踱步: “这个江辞舟,他究竟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那是小昭王,小昭王!!我再三告诫你不要去招惹江家,你倒好,背着我干出这么一桩石破天惊的事!眼下痛快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何拾青难得发这么大脾气。 他此前不在京城,接到邹平获罪、邹公阳被革职的消息,火急火燎地往京城赶,从沥州回到家中,仅用了不到十日。 何鸿云的禁足刚解,早上进宫跟太后请安,受了几句责骂,眼下回府撞上何拾青,当着人又是一通训斥,他脸上也挂不住,忍不住道:“他这两年在江府无所事事,谁能猜到他是小昭王,父亲不也是才知道么?若不是官家忽然让他做了玄鹰司的当家,我们恐怕至今都被他蒙在鼓里,起初儿子也只是起疑,跟邹平说找机会试试,不过是在宴席上放几根弩|箭罢了,没想到被他抓住了机会……” 抓住机会,利用火|『药』,反戈一击,把何家最倚仗的巡检司与卫尉寺全都拖下水。 “当日章兰若让他拆除酒庄,不也是试他?谢容与和江辞舟,判若云泥的两个人,说他们调换身份,不是眼见为实,谁敢下定论?”何鸿云道,“且我也不明白,便是小昭王又怎么样?他都不姓赵!不过是驸马爷的儿子,得先帝看重,才封了王罢了。” “小昭王又怎么样?这话亏你问的出口!”何拾青抬手指着外头,“当初修筑洗襟台,先帝为什么派他去?当年祭天大典,他的席次为什么仅此于太子之后,你不明白吗?大周重士重文,沧浪江投河的士子就是满朝士大夫胸口的一把诛心刀!小昭王被封王仅仅因为他有皇家血脉吗?不,因为他的父亲是当年的状元郎,是那几年最被看重又痛失的士子,是为大周国运兴衰甘愿陨落的一条命!小昭王的长成,承袭了他父亲的遗泽、满朝文臣的厚望!不说小昭王,就说张家的二公子张远岫,祖上不过务农出生,因为他的父亲是沧浪江投河的张遇初,眼下比你们这些贵胄子弟还金贵! “后来先帝危重,朝纲紊『乱』,几个将军弄权,文士翰林不擅权争,又哀叹于洗襟台下丧生太多,尽皆息声自苦。可眼下官家复用玄鹰司,渐有抬头之象,朝局渐稳,那些文臣从伤痛中走出来,你还当他们会做喑声的马?你在这个时候,不低调行事罢了,还去招惹小昭王,叫我怎么说你才好!” 何鸿云听了何拾青的教诲,自觉有错。其实他并非不知道小昭王在文士心中的地位,适才那么说,多是赌气罢了,眼下回缓过来,诚恳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记住了。” 何拾青看他一眼,他的子女众多,要说最聪慧,最像他的,还是何鸿云,虽然老四自小是个生意经,凡事看重钱财,只消好好培养,日后成就不在他之下。 “好在眼下的朝廷,和从前也大不一样了,不再是文士翰林的一家之言。派系多,分化得厉害,这样也好,谢容与尚未取信于玄鹰司,要动你,总得掂量着来,我们的时间很够。”何拾青道,他将语锋一转,问何鸿云,“你今日进宫见你姑母,她怎么说?” 何鸿云垂眸道:“还跟从前一样,话说半截,模棱两可的。” 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父亲,你说姑母在宫中,是不是早就知道江辞舟是小昭王,不然怎么对他这么恩宠呢?她早知道,却不告诉我们……” “她必然也是猜的。”何拾青道,“官家是荣华长公主教养长大的,你姑母只不过是他玉牒上的母亲,母慈子孝,那是做给外人看的。就算官家知道小昭王顶了江辞舟的身份,不可能告诉她。不过么,她在宫里,能瞧出的东西总比外头的人多些,早就起了疑必然不假,至于从不对外泄『露』……” 何拾青冷笑一声:“你还当眼下是前几年,你姑母事事都倚仗我们?早不一样了。” 当年先帝登位,朝纲动『乱』,何太后作为嘉宁帝的“生母”,要凭靠着何拾青稳住朝局,才能稳坐西宫之位。可眼下不一样了,眼下朝局渐稳,嘉宁帝对何太后虽没几分真心,好歹愿意做样子,何太后一个平妃出身,到了今日的荣华地位,还企盼什么呢?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何太后一心帮着何家,甚至帮着他们反了嘉宁帝,把何鸿云扶上皇帝的位置,她的地位,能比眼下这个西宫太后更高么? 所以她开始为自己打算,有些事,心里有数,里外瞒着罢了。 何拾青凉凉道:“你姑母那里,你这几日不必去了。张家的二公子快从宁州试守回来了,那是当年你督办瘟疫案的地方,莫要在这个时候被人拿了把柄。” “父亲提醒的是。”何鸿云俯首揖道。 - 何鸿云从正厅里出来,刚走到回廊,刘阊疾步迎上来:“四公子。” “说。”何鸿云阴沉着脸,没止步,继续往后院走。 刘阊跟在身后:“是扶冬,她这几日,总是有意无意地跟庄上的人打听扶夏。” 何鸿云“嗯”一声,此事他早有预料,只问,“她为什么跟人打听扶夏?” “这……”刘阊有点犹豫,“庄上的人说不知,可能……可能因为扶夏是五年前的花魁,而扶冬姑娘是眼下的……” “不知?”何鸿云愠恼道,“这个扶冬,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百般接近我,为的不就是徐家!她此前一直小心谨慎,说话滴水不漏,眼下忽然打听起扶夏,问为什么,庄子上居然不知?我养的是帮饭桶吗?都没带脑子是吗?!” 刘阊连忙拱手赔罪道:“四公子息怒,属下这就分派人去查。” “不必查了。”何鸿云拂袖道,“庄上来过人了。” “来过人?”何鸿云这话说得莫名,刘阊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四公子的意思是,那个‘女贼’已经暗中接近过扶冬姑娘了?” “不然扶冬是从哪儿知道扶夏的消息?必然是这做贼的又来过,让她帮忙打听扶夏,她才照做的。”何鸿云道。 刘阊自责道:“这女贼功夫太高,来这么一遭,庄上居然没一个人发现。” “也不全怪他们,”何鸿云稍稍平复,“巡检司与卫尉寺的人撤走,庄上本来就疏于防范,且我提前把扶冬从京兆府里捞出来,扔在这个疏于防范的庄子里,就是为了钓鱼上钩。” 他问:“我让你去查崔青唯,你查好了吗?” “查了。”刘阊道,“这个崔青唯,似乎的确是崔原义之女。此前跟江家有婚约的其实是崔弘义之女崔芝芸,崔芝芸跟高家的二少爷有情,所以崔青唯替她嫁去了江家。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属下打听到,崔原义的小女,从小身子就不好,后来找人学功夫,多是为了强身健体,这个崔青唯,功夫好成这样,实在匪夷所思。就像此前四公子怀疑的,江辞舟并非江辞舟,很可能是小昭王,属下怀疑,崔青唯也非崔青唯,而是旁的什么人,这两个人是机缘巧合,才凑成了一双。” 第39章 第三九章“飞到塔顶摘月亮,为夫带你…… 何鸿云问:“那你觉得她是什么人?” “猜不出。”刘阊道,  “这些只是属下的揣测罢了,真相究竟如何,还待细查。” “罢了。”何鸿云道,  “她的身份藏得这么严实,  必然有不小的人物暗中助她,不是一时半会儿弄得清的,  你打发几个人物去她乡里问问,  不必把心思都花在这上头。” “是。” 何鸿云过了垂花门,进了自己院落,  一掀袍摆在正堂上首坐下,接过仆从奉来的茶盏,  有一搭没一搭的拨着茶碗盖:“找扶夏……” 这个崔青唯,  先是闯扶夏馆,  尔后又跟扶冬接头,  托她打听扶夏,  竟像要逮住他不放了。 也罢,  左右她跟谢容与是假夫妻,寻个干净的办法把人除掉,难不成谢容与还能闹到宣室殿上去? 况且,  眼下的玄鹰司一盘散沙,卫玦章禄之明摆着不服这个新来的当家,  谢容与也没半点透『露』身份的意思,要动手,  正是最好的时机。 倒是要想个法子把崔青唯骗来。 何鸿云把茶盏往手旁一搁:“扶冬不是要见扶夏吗?让她去见。” “四公子的意思是,  让扶冬去暗牢?”刘阊愣道,“可是扶夏手里还握着当年『药』材买卖的账册,一旦她将账册的下落透『露』给扶冬,  多一个人知道,多一分危险。依属下的意思,见是可以见,随便找个『妓』子顶包……” “怎么顶?扶夏长什么样,不少人都知道,扶冬如果没有见到真人,崔青唯如何甘心来庄上?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左右人已半疯了,到时你派人从旁盯着,不让她多嘴便是。”何鸿云的声音悠悠的,“等扶冬见过扶夏,这个人便没大用了,到时候她把崔青唯引来,你将梅娘一并扔进暗牢,三个人一起——” 何鸿云并指比了个手势。 刘阊拱手称是,“属下知道了,属下这就去办。” - “看好了吗?” 青唯将绳索缠在自己手上,往对面檐头抛去,往回一拽,见是缠稳了,原地一个纵跃,秋风鼓动衣衫,整个人像一只凌空的鸟,下一刻就落在了檐顶,一点儿响动也没有。 朝天点点头,握了握缠着绳索的手,心中回响着适才青唯教自己的话:“你要用它,就要信它,要把它想成有形之物。” 他朝后退了几步,同样往檐头抛了绳索,借着绳索飞跃上檐顶。檐上有秋霜,他站上去,稍微滑了几步,很快借着绳索稳住身形。 青唯一点头:“悟『性』不错。” 朝天得了夸奖,很高兴,正欲再试,江辞舟带着德荣从回廊那头过来,见朝天站在屋顶,德荣喊道:“天儿,在做什么?” 朝天跃下来,“我反思了一下,我的功夫太硬了,如果不是遇上明刀明枪,容易吃亏,少夫人轻功奇好,我跟少夫人讨教一二。” 他是个实心眼,上回在祝宁庄坑坏了青唯,心中也过意不去,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自己轻功不好不能逃得利落,便到青唯这里来加勉求教了。 江辞舟看了眼仍然站在屋檐上的青唯,对朝天道:“你是武卫,不是贼,我平时交给你的差事都是打家劫舍么?学这么多软功夫做什么?” “公子教训的是,属下只是觉得——” “软功夫没意思,直来直去就有意思?”青唯收了绳索,从房梁上下来。江辞舟这话或许无所指,青唯却是听者有意,“之前刚做了贼,眼下又变成正人君子,自己守纲常,把我拘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意思?就这么等下去,黄花菜都等凉了。” 江辞舟道:“娘子这么喜欢上房翻|墙,府上十七个屋檐,三十九道围墙,娘子尽可以翻个够,如果还不过瘾,上京城外二十里有座摘星塔,娘子这功夫,半盏茶就可以飞到塔顶摘月亮,为夫带你去?” 青唯冷笑一声:“免了,城外一来一去至少两个时辰,我摘月亮事小,耽误官人去东来顺吃席事大,官人守株待兔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时赖我摘月亮把兔子放跑了,再拘我七日,我可没这耐心。” 德荣愣了愣地听这夫『妇』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问一旁的留芳驻云:“公子与少夫人这是怎么了,昨日不好好好的么?” 留芳与驻云对视一眼,掩唇偷偷笑了,留芳道:“少夫人夜里想出门,公子不让。” 驻云道:“少夫人昨晚都溜出去了,被公子半路捉了回来,少夫人不高兴,两人折腾到了半夜……” 德荣了悟。 少夫人和公子也不是头一回折腾了,比这打得厉害的时候他还见过呢。可甭管闹成什么样,之后还不是亲得跟什么似的,怪不得留芳和驻云偷笑呢。 德荣遂没再管这事,跟朝天招招手,“天儿,过来看公子给你带什么了。” 朝天这才注意到立在墙根边上的长匣,三两步过去:“这是……公子给我打的新刀?” 青唯也注意到那木匣子了,她懒得再理江辞舟,此前江辞舟说什么何鸿云还会下饵,只需等着扶冬来找即可,可她随他去东来顺吃了七日席,连扶冬的影儿都没瞧见。 她做事不喜太被动,总想着出门再去打听打听消息,便是不去祝宁庄,去京兆府、大理寺也好,谁知道昨夜还没溜出巷子口,就被江辞舟半路拦了回来,说再等等。 自从她离开家,快六年了,就没过过这么安稳的日子。 成日除了去东来顺吃席,就是练武,再就是平安睡大觉。她不习惯,越安稳越心慌,恨不能枕着匕首入眠,江辞舟却拖着她养耐心。 青唯把长匣拿过来:“我看看。” 匣子里是一柄环首刀,刃光如水,锋芒『逼』人。 青唯握在手里试了试,她拎着稍重了些,可对于朝天这种用惯钝刀的应该刚刚好,可见江辞舟花了心思。 “刀不错。”青唯将刀抛给朝天。 朝天凌空接了,正欲谢,则见江逐年一脸严肃地踱进院门。 还没进院子,老远瞧见院中老树上挂了几根绳,下头扎了梅花桩,进到院子中,一抬头,眼前飞过一把钢刀。 江逐年指着西边院墙:“明天雇几个匠人,干脆把这墙拆了,造个演武场,这么大点地方,哪够你们几个霍霍?到时候招点学徒,建派立帮,这样才够威风不是?” 青唯平日里虽我行我素,江逐年到底是长辈,听到他训斥,把手上绳索往身后藏了藏,垂头立在原地,不动了。 江逐年又指着江辞舟:“你也是,前头新婚休沐,后头养病又休沐,眼下请罪帖递上去,官家体恤,让你养好再上值,当真就是撑死胆大的,你一日都不去衙门?” 江辞舟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再休养几日就去了。” 江逐年板着脸,又看他和青唯各一眼,儿子虽然不是亲儿子,可江逐年与当年的驸马爷是至交,便是小昭王没顶这张面具,他也把他当半个亲生的看待的。 起初小昭王说想借用婚约,娶回崔氏女以保崔家,江逐年不同意,觉得他这样太委屈自己,百般阻挠,最后还是拗不过他。 眼下人娶回来了,虽然此崔氏女非彼崔氏女,好在小两口看着竟似恩爱,他也就不多说什么了。眼下看看这鸡飞狗跳的院子,这叫什么话? 到底隔了一层亲缘,江逐年不好多训斥,朝江辞舟招招手:“你过来。” 江辞舟颔首,来到江逐年跟前,江逐年犹豫了一下,思及青唯耳力非常,一直走到回廊拐角,才回头悄声问江辞舟:“我在后院栽了一片湘妃竹,里头有一根被砍了,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被砍了?”江辞舟愣了下,“我不知道。” 他又问:“什么时候被砍的?” 江逐年道:“我此前不是去庆明府办差了么,回来就发现被砍了。” 江逐年去办差的那几日,江辞舟刚好在宫中养病,府里的主人家,只有青唯一个人在。 江逐年越过江辞舟的肩,看向院中:“会不会是……你这娘子干的?” “不是吧,她没事砍您竹子做什么?”江辞舟顺着江逐年的目光,也朝院中看了一眼。青唯还在院中立规矩,或许是知道他们没走远,负手在身后,站得笔直,江辞舟收回目光,“回头我问问她。” “也不是个大事。”江逐年点头,“你问问原因就好,要真是她,砍了就砍了,她从前总是寄人篱下,问的时候温和点,别拿她当外人,别吓着她。” - 江逐年一走,德荣很快套好了马车。 青唯虽心急,但她其实认可江辞舟说的——等到何鸿云禁足一解,必定会再下饵,到时候扶冬一定会来东来顺寻他们,只管耐心等着就好。 马车熟门熟路到了酒楼,江辞舟刚掀帘,掌柜的就在外头迎:“江小爷与少夫人到了。” 江辞舟就着他的手下了马车,回头扶青唯,“酒菜都备好了吗?” “老规矩,鱼来鲜、烧鹅、秋『露』白,其余荤素各配了点,终归苦不了二位的五脏庙。”掌柜的把人往风雅涧迎,笑盈盈的,“且江小爷今日有口福大了。” 江辞舟问:“怎么说?” 掌柜的在风雅涧门口顿住步子,看了一旁的青唯一眼,“祝宁庄的扶冬姑娘来了,说是要为此前折枝居的意外赔罪,特地带了祝宁庄的菜肴和她亲自酿的酒水,今天开张时分就到了,已在里头等了一早上。” 第40章 第四十章“你是我娘子,我不能让你涉…… 扶冬早已等在风雅涧内,  见到江辞舟与青唯,立刻迎上来道:“公子,姑娘。” 她稍停了停,  等到掌柜的脚步声彻底远去,  才说道:“我见到扶夏姑娘了。” 青唯看了江辞舟一眼,他说何鸿云十日内会下饵,  果然如此。 “确定是她?” 扶冬点点头,  “她的样貌和江公子描绘的一模一样,祝宁庄也有她的画像,  我仔细看了,确定是她。” 扶冬回想起扶夏如今的模样,  觉得可怜,  “她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人也半疯了,  身边虽说有一个照顾丫鬟,  更像是盯着她的,  我去的时候,她正在吃『药』,丫鬟说,  她身子早不行了,这『药』汤就是为吊着她的命。扶夏姑娘不爱吃这『药』,  一见我,扑上来就打翻这『药』汤,  还拼命让我救她。 “我身边跟着人,  不敢和她多说,想着先问过江公子与姑娘的意思,好在眼下庄上看得不严,  我借口跟东来顺送酒,他们就允我来了。” 青唯问:“扶夏被关在哪里?” “就在扶夏馆。”扶冬道,“不过不在楼阁中,扶夏馆院子的假山里有道暗门,通向一间暗牢。庄上嬷嬷的说法是,扶夏姑娘五年前就疯了,何鸿云念旧情,一直派人照顾她,把她关在暗牢,是怕她出去吓着人。” 青唯颔首:“好,我知道了,改日我去找你,你带我会一会这个扶夏。” “二位要去?”扶冬愣道,她看了江辞舟一眼,“可是,这么轻易地见到扶夏,我总觉得其中有诈,如果中了何鸿云的诱敌之计,岂不等同于自投罗网?那暗牢位置隐秘,对外只有一扇门,陷在里头,犹如瓮中捉鳖,太危险了。” 青唯道:“这你不必顾忌,届时我们自有应对之策。” 扶冬听了青唯的话,细一思索,暗牢的危险,她都意识到了,江公子与青唯姑娘本事过人,岂能没有察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定有他们的缘由,扶冬福了福身:“奴家知道了,二位既然决定要去见扶夏姑娘,奴家等在祝宁庄,随时恭候。” - 桌上摊开着一张祝宁庄的地图,青唯与江辞舟从东来顺回来,隔桌而坐,从午过一直僵持到黄昏时分。 天边鳞云覆上彤彩,像染着金辉的鲲翅,屋门敞着,片片烁光照在青唯清透的右颊,江辞舟看她一眼,收拾好耐心,再度跟她解释:“扶夏藏着何鸿云的账册,这是何鸿云的罪证,也是他至今没法杀扶夏的原因。也因此,为防账册落入他人之手,何鸿云不会轻易让外人见到扶夏,一定会将扶夏掉包。 “我们的目标是扶夏,既然她人在祝宁庄的消息已经泄『露』,只要把人从庄里『逼』出来,我们就有可能劫下她。 “眼下的难点是,想要把扶夏『逼』出来,必须有一个人假装中计,先进暗牢,迫使何鸿云掉包,否则凭何鸿云谨慎的脾气,无论迫于什么样的压力,哪怕就地杀了扶夏,都不会将人送出庄。 “你我兵分两路,我去暗牢见掉包后的‘扶夏’,之后吴曾和祁铭会带人到祝宁庄,以协查大理寺办案,查检庄上卫尉寺箭|弩为由,进一步『逼』出扶夏,到时候我把朝天交给你,你带人去拦送扶夏出庄的马车。” “不行。”青唯道,“上回朝天把闯扶夏馆的过失赖给我,何鸿云一直以为想找扶夏的人是我,包括后来接近扶冬,他也认为我是为了扶夏。他虽然怀疑你,却并不确定你想做什么。眼下在他的预计中,会跟着扶冬去见扶夏的人是我。只有我去暗牢,他才会卸下防备,才会放心将扶夏送出庄。如果去暗牢的人是你,他一旦起疑,很快就能猜到我们声东击西,去暗牢见‘扶夏’是假,把扶夏『逼』出庄子是真,以他的手段,说不定会立刻杀了扶夏。” 江辞舟道:“你一个人去暗牢太危险,何鸿云设下这个请君入瓮之计,就是为了诱你前去,甚至灭你之口。若去的是我,何鸿云好歹有所顾忌,不会随便取我『性』命。” “他是不会随便取你『性』命,可是这个计划如果失败了,我们这一通排兵布阵又有何意义?”青唯直视着江辞舟,反问道,“其实你心里很清楚,要救扶夏,只有这么一个办法,就是我下暗牢。那日我问你,你执掌玄鹰司,如何令卫玦与章禄之信服你,你说你不需要他们信服,一盘散沙自有一盘散沙的好处,当时我不解你这话的意思,眼下我想明白了,其实早在折枝居的火|『药』爆炸时,甚至在朝天探扶夏馆失败时,你就想好怎么把扶夏『逼』出来了是吗?” 江辞舟不语。 青唯吐出三个字:“薛长兴。” “城南暗牢劫狱,你知道是我干的,卫玦章禄之对我耿耿于怀,你心里也很清楚。你自担任玄鹰司都虞侯,故意玩忽职守,成日里不去上值,就是为了避开与卫章二人接触,这样人人都能看出玄鹰司眼下分化成派,一派以吴曾为首,听命于你,一派是老玄鹰司的人马,听命于卫章。也只有这样,卫章二人的兵马才能成为一个奇招,一个制胜的关键。 “邹平身家『性』命都系在何拾青身上,他不可能招出藏在祝宁庄的弩|箭,你适才说,要让吴曾带人去祝宁庄,以协查大理寺办案,查检庄上卫尉寺箭|弩,只是虚晃一招,先给何鸿云施压罢了,你真正的计谋在后头,是卫玦。 “你的确不需要取信于卫玦,因为你只要把那个劫囚女贼的线索稍稍透『露』给卫玦,他跟章禄之便会指哪儿打哪儿。” “扶夏太重要了,你不能在这条线索上面失手。所以你真正的计划是,由我下暗牢,见掉包的扶夏,让何鸿云把扶夏转移出来,尔后吴曾到庄上,先一步给何鸿云压力,迫使何鸿云产生送扶夏出庄的想法,尔后卫玦与章禄之带着玄鹰卫大部人马赶到,以祝宁庄窝藏重犯为由,强制搜庄,这样何鸿云必会把扶夏转移出庄。而从头到尾,你只需要到庄上做客,绊住何鸿云即可。 “我认可你的计策,也认为眼下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我甚至可以去高府寻我妹妹芝芸帮忙,让她去跟玄鹰司揭发我,没有你的人『插』手,卫玦带人来祝宁庄搜庄,何鸿云哪怕后面能反应过来,一瞬之间很难把卫玦跟扶夏联想在一块儿。这一连串的计划,你明明早就想到了,为何眼下忽然改主意了呢?” 青唯说完这一大番话,忍不住胸口起伏。 时不我待,拖得越久,何鸿云越有可能勘破他们的计划,他们一定要趁何鸿云反应过来前行动,而最好的时机,就是今晚。 她本来一回江府就打算去高府找崔芝芸,随后天一黑,便潜入祝宁庄下暗牢,没成想却被江辞舟拦住了。 “你说的都有道理,这个计划,我的确早也想到了。”良久,江辞舟道,“但是……” 青唯凝神,等着他说“但是”。 江辞舟从桌上地图上抬起眼,看向青唯。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很早就想好了对策,可是渐渐地,心中却有个不可名状的念头,总也拦着他,让他不要这么做。 万般有道理,说来全是上上策,但是,“你是我娘子,我不能让你涉险。” 青唯愣了下,没成想说到头来,他居然是这个理由。 他们是假夫妻,她很清楚,他必然也清楚,既然是假的,实不该为这些虚无缥缈的身份所累。 但他这话到底是好意,她没多说什么,只是道:“这个暗牢,无论你我谁去,皆是涉险,其实没有分别。” 她见江辞舟不语,又道:“再说你也不必多担心,城南暗牢我都劫的,还怕这庄子上一个暗牢么? “眼下邹家获罪,何鸿云被拔出巡检司、卫尉寺两颗毒牙,这么草木皆兵的时候,他为防手牵连,必不敢在自己的地盘上动用弩矢、火|『药』。没了这些致命之物,一个暗牢,我想保命并不困难。 “再有,其实我也不用撑太久,我只要下到暗牢,扶夏就已经掉包了,这时候你带人到庄上,尽快『逼』出扶夏,我也就平安了。” 青唯看着江辞舟,最后道:“我虽不知道你最终想做什么,单就何鸿云这一桩事上,你我的目的是一样的,皆是为了那洗襟台。” “既是为了那洗襟台,当知此行凶险,不可能事事周全。” “当年洗襟台下丧生百余,徐述白一干士子杳无音讯,洗襟台为何坍塌至今成谜,可何鸿云却借着这座楼台,贪墨栽赃,扭转黑白,升官立功,眼下既有这么一个机会揭发他的罪状,你我都知道,这个险,不犯也得犯。” 江辞舟移目看向屋外,只这么一会儿功夫,云端的霞彩就散了,暮『色』浮上来,流墨一般,将最后的日『色』一寸寸吞没。 “一个时辰。”他说。握了握垂在身侧的手,“不是从你下暗牢算起,从你进祝宁庄,到我看到你平安无恙,一共一个时辰。超过这个时间,无论事成与否,我会立刻派人去暗牢。” 青唯立刻点头:“好。” 她不愿耽搁,随即便要出发,刚要收拾,一回头,却见江辞舟仍旧沉默地坐在桌前。 她知道他大概是在担心,想想也是,他们虽互不知根底,好歹在折枝居同生共死过了,今日下暗牢的换作是他,她应该也会担心。 青唯问江辞舟:“你那个玉坠子,带在身上吗?” 江辞舟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指的是他的扇坠子,“嗯”一声,起身拉开一旁多宝槅子的抽屉,把坠子取出来。 青唯打开自己的嫁妆箱子,拿出一柄扇子。 “给你。”青唯道:“此前在折枝居毁了你一把扇子,赔给你。” 扇子是竹篾片做的,上头覆了白绢,很干净,也很简朴,不像是在外头买的。 江辞舟愣了许久,“这是,你自己做的?” “你那几日不是去宫里了么,我闲着没事,去外头逛了逛,你那扇子名贵,差不多样子的,我都买不起。想着左右是个竹扇子,不如自己做一柄。后院的竹子看起来不错,上头有点紫斑,韧劲也足,做扇子怪好看的,就砍了一根。早就做好了,一直忘了拿给你。” 她不认得什么湘妃竹,也不喜欢做东西。 但她是温阡之女,她的父亲能平地起高楼,雕窗刻灵兽,她天生手巧,用心做出来的扇子,自是外头比不上的。 青唯又回头收东西,把暗器揣好,解毒的『药』粉放进荷包,绳索缠在腰间,匕首藏进靴子里,罩上黑袍,内兜里还有断匕,软玉剑布囊捆在手腕,塞入袖子。 青唯理着袖口,跟江辞舟道:“我走了,我先去高府找我妹妹,然后直接去祝宁庄,就不折回来了。” 说着,朝屋门口走去。 “等等。”江辞舟唤住她。 他将扇坠子递给她,“大慈恩开过光。” 供在长明灯前三百个日夜,让他终于从洗襟台坍塌暗无天日的梦魇里走出来,虽然最后带上了面具。 青唯愣道:“这不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很重要不是吗?” 是很重要,但也不是那么重要。 “你拿着,保平安。”江辞舟顿了顿,“我母亲留给我的扇坠子还有。” 青唯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很是,那日在折枝居那般危急,这玉坠子落地不碎,而他们最后化险为夷,的确像能保平安了,一手拿过玉坠子,“谢了,那我借它的光用用,回头还给你。” 青唯步入院中。 院中暮『色』正起。 薛长兴投崖那天,是个方兴未艾的晨,天『色』与眼下很像,她得了木匣子,被薛长兴催使着走上这一条路,眼前『迷』雾障目,『摸』索许久也没辨出方向,可今日不一样了,今日如果事成,她能切切实实地往前迈出一步,哪怕要涉险,这一纵跃,能看见高峰。 青唯想到这里,心中高兴。 她这些年,数度离开原点,单枪匹马地往前走。 离家出走的那一日,洗襟台坍塌的那一日,拖着崔芝芸上京的那一日,劫囚后,被巡检司追杀的那一日,还有站在薛长兴跌落的断崖,投崖而下的那一日。 可这一回有点不一样。 这一回前头有希望,身后—— 青唯一个纵身跃上墙顶,回过身,跟江辞舟挥挥手:“走了!” 身后还有人可以道别。 第41章 第四一章“刀剑无眼,你们两个躲好。…… 戌时末,  城中快要宵禁,街上的行人已渐稀少,崔芝芸拢紧氅衣,  提着灯,  快步往衙门走去。 自来了京城,她从没这么晚出过门,  心中不是不怕的,  一段路黑漆漆的,寒风砭骨,  吹得她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 这么久了,她什么都瞧明白了。自从父亲获罪,  真心待她好的,  只有阿姐,  是阿姐护她上京,  替她嫁去江家,  眼下她对高子瑜万念俱灰,  惊觉身遭只剩下阿姐这一个亲人,所以只要是阿姐的托付,无论什么,  她都会尽力去办。 崔芝芸谨记着青唯叮嘱她的话—— “玄鹰司有个在城西有个值所,你务必在亥初赶到那里,  见到卫玦。” 崔芝芸到了值所前,深深吁了口气,  拍了拍门。 “什么人?”很快有玄鹰卫出来应门。 “官爷,  我有要案要禀报,求见卫大人。” 玄鹰司在外的值所,与巡检司、京兆府等衙门不同,  并不接报案。玄鹰卫上下打量崔芝芸一眼,指了一下钉在值所墙外的铁皮桶,“案帖写了吗?写好了就投进去,如果没写,回去请个会写字的先生,把基本案情、姓名籍贯写成帖,明日投过来,玄鹰司筛过信,帮你转投给办事衙门。” “不是的官爷。”崔芝芸见玄鹰卫要关门,连忙扶住门扉,“我说的要案,是此前城南的劫狱案,线索很重要,我想亲自禀明卫大人。” 玄鹰卫听了这话,却是一愣。 玄鹰司自复用,所领差事仅有一桩,正是城南的劫狱案。 “那你等等。”玄鹰卫把门掩上,等复完命出来,对崔芝芸道,“姑娘,卫大人让你进去。” 这间值所很小,统共就一进,说是值所,实际上就是个歇脚的小院。崔芝芸到了值房,章禄之也在。 卫玦记得崔芝芸,他将笔搁在案头,还没说话,章禄之先一个忍不住,急问:“你当真有劫犯的线索?” 崔芝芸点了点头,蓦地跪下:“大人,请大人恕罪!” 她泣声道:“当日、当日在京兆府的公堂上,民女太害怕了,所以对大人撒了谎。” 卫玦一双鹰眼黑曜似的,灼灼『逼』人,“你撒什么谎了?” “城南暗牢被劫那日,我的阿姐崔青唯她……她根本不是午时回来的,她回来的时候,已近深夜了。她也没有杀袁文光,袁文光是我刺伤的……” 不等崔芝芸说完,卫玦冷哼一声:“可笑,当日在公堂,你二人振振有词,说那袁文光是崔青唯所伤。眼下风平浪静,你却忽然翻供,你可知戏弄朝廷命官是要担罪责的?” “公堂上的说辞是阿姐教我的,至于我为何翻供……”崔芝芸咬唇道,“我当时以为阿姐是出于好意,帮我顶罪,后来才发现,原来阿姐竟是借着袁文光案,掩盖她在城南劫狱的事实。我眼看着她与贼人谋皮,误入歧途,想要拦阻却是不能,再者,她眼下已贵为玄鹰司都虞侯之妻,我不得已,只好找来大人这里,请大人帮我!” 章禄之问:“你说她和贼人谋皮,她背后的人是谁?” 当日城南暗牢被劫,杀入其中的死士足有数十名,要说那崔青唯没有同党,他压根不信。可查了这么久了,这同党竟是掩藏得好,半点蛛丝马迹都找不着。 “我……”崔芝芸犹豫着道,“我也不确定,不过阿姐近日总是暗中前往祝宁庄,听说,那是朝堂上一个何什么大人的地方。阿姐此前也提过,她在位朝中的一位大人办事,我还以为她只是帮捕快、衙役什么的跑个腿,没成想是这么大一个人物。” 她见卫玦目『露』疑『色』,说道,“大人如果不信,眼下便可前往祝宁庄一探,阿姐今夜来过高府,此后便去了祝宁庄。” “你怎么知道她去了祝宁庄?” “我们姐妹二人亲密无间,阿姐凡事不会瞒着我,她亲口说的,绝不会假。” “大人!”章禄之是个急脾气,听了这话,立刻对卫玦道,“属下请命带兵前往祝宁庄一查!” 卫玦没应声,他盯着崔芝芸,语气平缓:“本官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 “民女所言,皆是事实。大人若不信,那袁文光还在京中养伤,大人自可以寻他『逼』问,看看当日刺伤他的,究竟是民女还是阿姐。” “大人,”章禄之也道,“您还犹豫什么?我们追查城南劫狱案,这是官家的圣命,有了这崔氏女的证词,就有了最好的证据,我们便可以对那崔青唯所在之地下搜查令。您不是一直都怀疑这个崔青唯吗?她嫁了江虞侯,我们不好上江府问话,眼下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如果跟她合谋的当真是何家,我们正正当当地去搜祝宁庄,拔出萝卜带出泥,说不定这案子就破了!大人,机不可失,快走吧!” 卫玦仍没吭声。 章禄之的话自然有理,玄鹰司奉命办事,只要有证据,什么地方搜不得?祝宁庄虽是何鸿云的地盘,到底不是何府。 但他也不能就这么草率地信了崔芝芸。 卫玦想了想,唤来门口一名玄鹰卫,吩咐道:“你留在这里,让她把适才的话再说一遍,写好供词让她画押。” 又吩咐章禄之:“随我去寻袁文光,如果能确定崔青唯在公堂上作假,再带人去缉拿她不迟。” - 桌上蜡炬燃了大半,渐渐只剩短短一截。 扶冬揪着手帕,在房里来回走着,这根蜡是她日暮时分点上的,一根燃尽,统共要四个时辰。 她不知青唯与江辞舟何时会来,一直在心里算着时辰。 窗口拂来一阵风,把烛火扑弱了些,扶冬心不在焉地拾起铜签,想要把烛火拨亮,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扶冬姑娘。” 扶冬手一颤,乍然回身,屋中不知何时立了个罩着黑斗篷的女子,若不是扶冬心中早有准备,只怕要将她当成精怪鬼魅。 “姑娘,只有您一人?” 青唯“嗯”一声,“我跟他分头行动,时间紧迫,我们这就去暗牢。” 夜静悄悄的,虽然知道这是何鸿云的请君入瓮之计,为了争取更多撤离的时间,青唯还是带扶冬尽量避开庄上的巡卫与暗哨。 上回来扶夏馆,青唯跟着朝天没走正路,一路顺着檐头,直接落在馆外,今夜从阁楼小院绕过来,才发现扶夏馆与庄中诸多院落不同。它被一道围墙隔开,几乎是独立的,院子很大,楼阁也造得宏伟宽敞,巡卫比起别处,多出三倍有余。 院中有苑,苑里假山奇石,草木扶疏,扶冬领着青唯,绕过一片小竹林,来到一座高大的假山前,低声道:“就是这里了。” 假山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进到里头,才发现别有洞天。 假山左侧有一道被藤蔓掩住的洞口,撩开藤蔓,顺着『潮』湿的甬道往下走,越走越宽阔,甬道尽头有一扇铁门,两名守卫守在铁门口,他们早知道近日有人会闯暗牢,见了青唯与扶冬,仍是惊诧——院中巡卫诸多,贼人都到门口了,适才为何无人戒备? 两名守卫正欲出声警示,青唯快一步掠到这二人跟前,她有备而来,斗篷掩住鼻口,手中『药』粉往前一洒,两名守卫立刻晕倒在地。 青唯从他们身上『摸』出铜匙,打开暗牢的门,一个手刀劈晕里头看守的丫鬟,四下环顾。 这间暗牢不大,四面皆是石壁,铁门在南侧,上头开了一个很小的高窗,大约是平时送饭用的,牢中『药』味很重,东北角有一张小榻,上头躺着一人。 扶冬试探着喊:“扶夏姑娘?” 榻上的人没有应声。 青唯唯恐有诈,将扶冬一拦,“你在这里等着。”独自走上前去,掀开被衾,卧榻上的人云鬓散『乱』,双目紧闭,耳后自颈处,隐约有一道鞭痕,竟是梅娘。 青唯俯下身,轻声唤:“梅娘?” 梅娘似乎听到了青唯的呼喊,眉头紧蹙,额角也渗出汗『液』,但她身上的伤太多,起了高热,一时竟睁不开眼。 榻头的小案上有清水,扶冬见状,立刻斟了一杯为梅娘递去。 青唯闻了闻,确定这水并无异样,喂梅娘吃下,又解下腰间的牛皮囊子,送去梅娘唇边。牛皮囊子里装的都是烧刀子,木塞一打开,气味呛人得很,都不必吃,梅娘尝到这气味,便已醒神,连咳了好几声,朦胧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人,“阿野姑娘?你怎么来了?” 她又四下望去:“这是哪里?” 青唯道:“这是扶夏馆的一间暗牢,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吗?” 梅娘摇了摇头:“何鸿云便命人将我禁足房中,日日里『逼』问薛官人的下落,我撑了多日,此前……似乎晕了过去,等醒来就在这里了。” 她说着,又看向扶冬:“扶冬姑娘,你怎么也在这里?” 青唯明白了,何鸿云正是用梅娘跟扶夏掉的包。 他担心她无声潜入暗牢,连庄上的人都没觉察就全身而退,放梅娘在此,便是算准她花时间会救人。 眼下扶冬对何鸿云没了用处,梅娘又是个什么都问不出的硬骨头,而她,她成日揪着何鸿云不放,把她们三个一齐困在这里,互相拖累,岂不正好一网打尽? 青唯一人离开暗牢不难,拖着扶冬出去,可以试试,再带上一个伤重的梅娘,只怕就很困难了。 青唯只觉形势比她想象得严峻,对梅娘道:“有什么话出去再说,这里太危险,恐怕很快就会有杀手过来,你身上的伤怎么样,还能走吗?” 梅娘立刻点头,她身上鞭痕无数,下了榻,双足落地,腿都是软的,好在扶冬从旁扶住她,她咬紧牙,往前走了几步:“阿野姑娘,我撑得住。” 青唯一点头,带着她二人,还没走到暗牢门口,只听外头一声:“扶夏馆有贼人闯入——” 甬道里随即响起密密匝匝地脚步声。 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青唯把梅娘交给扶冬,“刀剑无眼,你们两个躲好。”拔出腰间双刃,先一步朝冲进暗牢的第一波杀手迎了上去。 第42章 第四二章“他是真地想弄死我。”…… 暗牢地势好,  外高内低,甬道狭窄,杀手想坑杀她们,  不能靠放箭,  只能近身肉搏,适才青唯进来已经观察过了,  四面石壁都没有可设机关之处,  她堵在门口,不必担心身后,  一时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但她不敢掉以轻心,  虽然江辞舟说了一个时辰必会派人来救她,  这暗牢三面皆无退路,  等同于绝壁,  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谁知道何鸿云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青唯想,饶是拖着扶冬和梅娘,她还是得杀出去。 双刃已吸饱了血,  青唯稍退了一步,正预备变换守势,  没想到面前杀手似乎瞧出她的意图,忽然不要命地直扑过来。 与此同时,  外头喊杀声更密,  青唯借着甬道中的火光望去,外间不知是巡卫还是杀手,一茬接着一茬,  黑压压地往里迫近,竟像是要把她们困在这暗牢里。 青唯觉得不妙,这暗牢一定不能呆下去了! 她回过身,对扶冬与梅娘道:“跟紧我。” 然而杀手们似乎看出她的软肋,一旦她杀出暗牢,他们困不住她,便借机袭向梅娘与扶冬,青唯不能不管她们,不得已,又被『逼』退回来。 混『乱』中,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脆响。 青唯耳廓微微一动,目光随即落在响动处,门前一名巡卫『摸』出了铜匙。 青唯立刻猜到他要做什么,疾步上前,举刃欲劈门锁,就在这时,两名杀手不顾她手中双刃,径自扑上来,以肉躯拦下她。 牢门“砰”一声被合上,外头接连传来三声上锁的声音,两具尸体从青唯刃前倒地,牢门一刹那间被关得严丝合缝。 “他们、他们这是要做什么?”扶冬愣道。 青唯抬袖揩了把脸上的血:“打不过我们,要困死我们。” “那我们……眼下怎么办?” 青唯没说话,四下看去,暗牢中除了她们三个,几具尸身,另还有个原先看守扶夏的,适才被她一个手刀劈晕的丫鬟。丫鬟早就醒了,似是亲睹她方才杀敌的悍然,畏惧地望着她。 青唯走过去:“这间暗牢有什么蹊跷吗?” 丫鬟抱膝缩在墙角,摇摇头:“我、我不知道……” 罢了,她这样的人物,便是有什么,何鸿云也不会透『露』给她。 虽然观察过石壁,为防遗漏,青唯还是道:“四处找找看,要是有机关,尽早拆了。” 梅娘与扶冬点点头,顺着石壁一寸寸寻起来。 屋中的陈设很简单,青唯检查过小榻与案几,来到东墙前,牢中只点着一盏烛灯,光线太暗了,起先粗略望去没什么,眼下走近了,顺手『摸』去,墙根上布满一道道划痕。 青唯一愣,从怀里取出一个火折子,凑近细看,墙上划痕之多,大概算下来,尽有千余条。 这些划痕不是没有章法的,或四竖一横成组,或三竖一横单独列出,居然有规律可循。 青唯疑『惑』道:“这是什么?” 扶冬与梅娘闻言过来,借着火光看清墙上的划痕,梅娘道:“这……这应该是在计数。” “计数?” “是。”梅娘数了数这墙上的划痕,“应该是在记日子,可能是此前在这暗牢里的人被关得太久了,所以每过一日,在墙上记一道痕,记了千余日。” 青唯听了这话,心中思忖,如果扶夏是洗襟台坍塌后被何鸿云关进暗牢,大概四五年,的确有千余日之多。 青唯问:“她要记日子,为什么不直接不直接写字,这么一道一道划下来,回头还要数,岂不麻烦?” 梅娘道:“识字的人终究是少数,便说我的莳芳阁,里头数十『妓』子,能认得几个字的,不超过五人。” “梅娘说的是。”扶冬应和道,“当初我在飘香庄,庄上的嬷嬷教歌教舞,哪怕教诗词小曲儿,全都以口授,若不是跟先生念了半年书,恐怕至今不能识文断字。扶夏姑娘用这划痕来记日子,已算很聪明了。” 扶冬这话说来寻常,可青唯听后,却寒意遍生。 好半晌,她抓住重点,问道:“你这意思是……扶夏她,不识字?” 江辞舟说,在洗襟台坍塌的后,宫中的小昭王收到一封求救信。 信上非但揭发了何鸿云是宁州瘟疫案的罪魁,还称何鸿云利用木料差价,贪墨朝廷拨给洗襟台的官银,买断夜交藤,哄抬银价。 最重要的是,这封条理分明,字句清晰的信的写信人,是祝宁庄彼时的花魁,扶夏。 可是,眼下看来,扶夏似乎是不识字的。 一个不识字的人,怎么写信呢? 青唯疾步来到丫鬟跟前,握紧她的手臂:“这几年,关在这暗牢里的,你确定是扶夏?” 丫鬟眼下命都握在青唯手里,她问话,她哪有不答的,点点头道:“奴婢……奴婢很早就在庄上伺候,起初只是个打杂的,但也是见过当年的花魁娘子的,暗牢里的这个,虽然后来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确就是扶夏姑娘。” 青唯又问:“扶夏她可识字?” 丫鬟细细回想一番,摇了摇头,“奴婢不知,但奴婢被派来照顾姑娘的这几年,从没见过她写字。” 青唯愣愣地撒开手。 江辞舟不可能骗她。 那么问题只能出在当年的写信人。 如果那封信不是扶夏写的,写信人究竟是谁? 青唯心中迅速排除两个最危险的可能:何鸿云不可能写信揭发自己,所以这封信不会是另一个饵;这封信也不可能出自何家的政敌,因为写信的时候,正是朝廷彻查洗襟台坍塌的时候,政敌手上握着这样的把柄,早该用了,何必写信给伤重的小昭王? 既然不是来自朝中,那么必然来自民间。 所以这封信,应该出自另一个落难的知情人。 照何鸿云这几年对扶夏的态度来看,信上称扶夏手中握有何鸿云哄抬银价的账册,这事极有可能是真的,否则何鸿云早该把扶夏灭口,不可能任她多活这么多年,知道这桩事的人,又有谁呢? 换言之,当年的知情人,除了扶夏,还有谁呢? 青唯正思索,身后梅娘忽然道:“阿野姑娘,我听你的意思……这些年被关在这暗牢里的,竟是从前祝宁庄的花魁,扶夏姑娘?” 青唯来时仓促,没有和梅娘细说闯这暗牢的原因,眼下落得如斯境地,她也不必瞒着了。 青唯言简意赅:“是,实不相瞒,扶夏姑娘手上握有何鸿云的罪证,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找这罪证。” “可是,”梅娘十分诧异,“扶夏姑娘不该住在旁边的楼阁里吗?” “那扶夏馆只是个机关遍布的幌子,我也是吃了一回亏才——” 青唯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心中一个念头顿生。 错了。 她好像,从头到尾,都猜错了。 当初朝天闯扶夏馆时,扶夏馆内机关重重,如果真正的扶夏一直住在暗牢中,扶夏馆里,何必设这么多机关? 青唯抿了抿唇,问梅娘:“你为什么说,扶夏应该住在扶夏馆里的楼阁里?” 梅娘见青唯的神『色』紧张异常,整理了一下思绪,才开口:“莳芳阁的姐妹们刚到祝宁庄的头几日,以为不过是换个地方伺候人,有些散漫。阁楼小院这地儿,住的不都是红牌花魁么?我手底下有个小姑娘,叫彤奴,长得好看,又有野心,说也想做这庄子的红牌,所以到祝宁庄的第二日,她就离开封翠院,去阁楼小院逛了一遭。 “阁楼小院太大了,她无意中走到了扶夏馆附近,回来后,她和我说,庄上的主子对扶夏姑娘真好,她过去的时候,正好撞见有人往扶夏楼里送饭菜,那些菜式,恐怕三个人都吃不完。” “这事我本没有放在心上。”梅娘说到这里,有些神伤,“可是彤奴说完这话的第二日,就不见了,再也没有找到。眼下想来,她应该是看到了不该看的,被灭口了吧……” 往扶夏馆里送菜肴。 如果照青唯以前的想法,扶夏馆是一座空楼,那么那些菜肴,究竟是送给谁吃的? 青唯转头问丫鬟:“扶夏馆里住着别人是吗?” 丫鬟摇摇头:“奴婢不知,但是……”片刻,她又道,“扶夏馆一直把守森严,里头似乎……的确住着什么人。” 青唯听了这话,心底一寒。 她忽然生出了一个可怖的揣测,而这个揣测,让所有的问题一下子迎刃而解。 扶夏明明被关在暗牢里,扶夏馆为什么机关遍布? 扶夏一个掌握着何鸿云罪证的重要证人,何鸿云为什么肯用她下饵? 扶夏馆为什么跟阁楼小院分开修建,院中为什么加派三倍人马把守? 祝宁庄不过一个狎『妓』的私人园子,何鸿云为什么冒着获罪的风险,不惜动用巡检司的人守庄,甚至配备卫尉寺的弩矢机关? ——因为这里的扶夏馆,根本不是一座馆阁,它真正的用途,或许是一座囚牢! 宁州瘟疫案,发生在洗襟台坍塌的一年前,当初就是一桩小案,若不是洗襟台的木料问题被翻了出来,根本都不会有人去查。所以何鸿云在买卖夜交藤之初,一定没有那么小心的。出面替他抬高物价,收购夜交藤的是商贾林叩春,但何鸿云在东窗事发之前,就一点面都『露』过吗?这么大的买卖,没有他这个当官的何家公子坐镇,那些『药』商,就真的肯把手上的夜交藤全都出售给林叩春? 只要他『露』过面,必然会留下罪证,那么除了扶夏,说不定还有能证明他巨贪的证人。 至今一点风声没『露』,不过是因为这零星几个证人,或碍于他的权势不敢出声,或被他藏起来了,就像扶夏一样。 而这座扶夏馆,里头或许囚禁着的,正是这些证人,其中或许就有当初真正的写信人。 这个写信人,在写信时,不敢用自己的真实姓名,便冒用了扶夏之名。 这些人,才是何鸿云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放又不能杀的。 而扶夏,却是最无足轻重的一个。 她手里有何鸿云的账本又怎么样,反正那账本她不说,谁也找不到,她的命都在何鸿云手里,何鸿云随时可以杀她灭口。 扶夏馆不是幌子。 扶夏这个人,才是扶夏馆这座囚牢的幌子。 何鸿云这些年之所以不杀扶夏,甚至对外宣称她只是在养病,不是因为她手里握有他的账册,而是因为她是他用来试探危机的,最好的探路石! 青唯一念及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何鸿云此人,笑面虎一个,看似平易近人,实则心狠手辣,今夜以扶夏为饵,布下这一局,他一定还有更深的目的。 青唯觉得懊恼,她和江辞舟都没有低估何鸿云,可是无论是洗襟台还是瘟疫案,对他们而言,都是一团『迷』雾,而何鸿云不是,何鸿云站在高处,俯瞰全局,清楚地知道证人在哪里,威胁又在哪里。 所以他们凭什么认为能算得过何鸿云! 青唯明白任由事态这么发展下去,一定没法收拾,她必须立刻出去,把在这里所发现的一切告诉江辞舟,甚至真正闯一次扶夏馆,看看自己的揣测是否属实,看看那馆阁里,究竟关的是谁。 她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朝牢门走去。 牢门关得严实,外头一共上了三道锁,小窗很窄,铁栅得从外拉开,眼下挡在窗口,一只手都伸不出去。 青唯正想辙,忽听“唰”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拉开了。 声音来自上方,青唯抬头望去,暗幽幽的牢顶不知何时开了一个洞口,一根空心的,阔大的木管从洞口探进牢中,悬在上方。 不等青唯反应,下一刻,哗啦的流水声倏忽而至,木管里水流急浇而下,流泻在暗牢中。 青唯、梅娘,还有扶冬都愣住了。 适才青唯让人检查暗牢里的机关,却被墙脚的划痕打断,眼下看来,四壁的确没有机关,真正的机关在牢顶。 青唯立刻看向丫鬟。 丫鬟惶然摇头:“我、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这个……” 牢门的地势很高,唯一排水口是牢门上的小窗,可它太狭小了,根本排不了许多水,整个牢房是几乎密闭的,最终会被淹没,她们如果出不去,必然会溺死在这。 水浇泄得很快,片刻已没过青唯的脚背。 眼下离与江辞舟定好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她等不了他了。 青唯听了丫鬟的话,拖过小几,站上高处,仔细朝放木管的洞口看了看,泥土很新,是这两日才挖的,应该是知道她会来,特意造的放水口。 青唯简直咬牙切齿:“这个何鸿云,他是真地想弄死我。” 第43章 第四三章“搜庄!” 半个时辰前。 祝宁庄,  凤瀛阁。 何鸿云看完账本,靠在圈椅里闭目养神,刘阊推门而入,  禀报道:“四公子,  那个女贼来了。” 何鸿云“嗯”一声,“动作倒是快。” “她来得悄无声息,  下了暗牢,  我们的人才发现。属下已经吩咐下去了,让那些死士无论如何把她困在牢里,  门一关严实,就开闸放水。” “这事你盯着就行了。”何鸿云推开手边账本,  “扶夏馆的那几个人质,  送走了吗?” “送走了。那天大理寺那个孙什么的大人去『药』商家打探的时候,  属下就开始安排了。今天早上走的,  都挤一辆马车,  眼下想必已到了阳坡校场。” 刘阊说到这里,  迟疑着问道:“四公子,待会儿那个小昭王,当真会带着那个大理寺的大人,  还有玄鹰卫来咱们庄子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何鸿云道,“谢容与可用的人就这么多,  除了一个不怎么服他的玄鹰司,另就是一个被先帝提拔起来的孙艾。待会儿他来了,  瞧清他手里的筹码,  那些人质该不该留,你就知道了。” 刘阊道:“四公子说的是,左右我们有扶夏做幌子,  哪怕他是小昭王,也不可能这么快反应过来,人质杀不杀,全凭四公子的意思。” 刘阊想到一事,“哦,对了,属下还命阳坡校场的人准备了干草柴禾,今夜彻夜候着,只要四公子一到,阳坡校场开锅烧饭,权当是个意外。” - 屋外传来叩门声,一名仆从在屋外禀道:“四公子,玄鹰司都虞侯、大理寺的孙大人带着人到了。” 何鸿云起身,等了一夜,总算到了。 他穿着绀紫常服,推开门,步入夜『色』之中,老远见到江辞舟,瞬间换上一副笑颜,迎上去道:“子陵,这么晚,你怎么到我这庄上来了?” 江辞舟身边除了朝天、祁铭,与几名玄鹰卫,还跟着一名宽额阔鼻、年逾四十的官员,正是大理寺丞,孙艾。 孙艾是咸和年间的进士,早年因为脾气冲,不懂官场曲直,考评总是中下,外放了十年都没能提拔。到了昭化年,他偶然一次回京述职,被昭化帝看中,这才调入了大理寺。 昭化帝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也对昭化帝忠直不二,这份忠贞,随着先帝的驾崩,移植到现嘉宁帝身上,成为嘉宁帝为数不多可用的人之一。 大约七八日前,江辞舟猜到查瘟疫案,可能会用上这个大理寺丞,托嘉宁帝把当年瘟疫案的大致案情与孙艾说了一番。 江辞舟笑道:“夜深接到消息,说邹平招了,称是在你这庄上存了弩,专门用来对付我。我和邹平的恩怨,他把你扯进来算什么?我怕你为难,就跟着大理寺一起过来了。” 何鸿云慨然道:“子陵你真是,何必如此费心?这事说来原是我的不对,我若能早瞧出那邹怀忠对你嫉妒成疯,不惜雇杀手杀你,当日在折枝居,你根本不至于陷入险境。我还担心你因此事疏远我,总想要登门道歉,你却先来了,我真是惭愧。” 又把江辞舟和孙艾一起往凤瀛阁迎,问道:“孙大人这是得了邹怀忠的证词,前来查证的吧?” 孙艾合袖一揖:“正是。” 何鸿云唤来刘阊,吩咐道:“带孙大人到几间库房里一一看过。” 祝宁庄前院是宴饮之地,没有正院,只因何鸿云平日宿在凤瀛阁,庄中来了正经贵客,便往这里请。 何鸿云把江辞舟引进堂屋,两人说了会儿无关紧要的寒暄话,末了,何鸿云道:“眼下我禁足出来,被姑母、父亲狠狠数落一通,姑母疼爱你,你是知道的,出了这事,她非说我结交不善,心不在正业,让我把这庄子关了。我没法子,只能照做,今晚我算了笔账,只这么几日,亏了我千余两。我能怎么办?只能把养不起的都打发了,眼下东西南院都封了,正在遣散人,『乱』糟糟的……” 何鸿云坐在灯『色』里,秾丽的眉眼有点艳,甚至有点女气,很好地掩饰住鹰钩鼻的精明,他稍一皱眉,看上去分外真挚,似乎他的愁是真的愁,他的忧也是真的忧。 正说着,刘阊又引着孙艾回来了。 “四公子,孙大人说还想去后院看过。” 后院就是何鸿云适才说的东西南院,与前院以一片樟木林相隔。 何鸿云有些为难,“后院『乱』糟糟的,住的又都是些……怕污了孙大人的眼。” “这不妨事。”江辞舟道,“来前我已与孙大人打过招呼,走个过场罢了,念昔不必顾虑。” “好,既然子陵这么说了,”何鸿云将热茶放下,站起身,步至孙艾身边,刚亲自引着孙艾去后院,忽然一拍脑门,“哎,瞧我这记『性』!寺丞大人来查的是卫尉寺的弩矢?前几日已经查过了啊。” “查过了?”孙艾愣了愣,不由看向江辞舟。 江辞舟没作声。 何鸿云道:“孙大人有所不知,那伏杀子陵的邹怀忠,与我素来走得近,常把他身边的巡卫往我庄子上带,折枝居案发后,我一来自责,二来,也是担心被这邹怀忠牵连,前几日已经去御史台自请查检。御史台的御史已经来过庄上,还留下了一纸凭证,证明我的清白。刘阊,我的凭证呢,速速取来给孙大人看过。” 刘阊道:“四公子,您忘了?那凭证您自己藏着,说改日去江府,要拿给江虞侯看的。” 何鸿云笑道:“是有这事。”再次跟孙艾比了个“请”姿,“那便请孙大人随何某去书房一趟,何某把御史台的凭证交由大人过目。” - 何鸿云一走,刘阊知道江辞舟要避着自己说话,办法多的是,干脆也不留着碍眼,寻了个借口也走了。 堂屋中,除了江辞舟一行人,还剩了个常跟在孙艾身边的胥吏。 江辞舟确定不相干的人都撤了出去,问胥吏:“怎么回事?” 他的原计划是以邹平之案和玄鹰司搜庄两重施压,迫使何鸿云送扶夏出庄。 眼下看来,何鸿云似乎早知道大理寺会来,提前就跟御史台要了凭证。 他是怎么料到的? “回虞侯,这……小的也不知道。” “不知道?”江辞舟问,“你们在大理寺,没有盯着邹平案子的动向吗?何鸿云跟御史台自请查检,你们怎么不知道?” 御史台与大理寺是兄弟衙门,倘是为了同一桩案子办差,相互之间通常会通个气,再说查检这等事,瞒又瞒不住。 胥吏道:“孙大人近日在跟当年瘟疫的案子,可能没注意御史台的动向。” 江辞舟愣了愣,“你们去查瘟疫案了?” 胥吏听出江辞舟这话的责备之意,小心翼翼地问:“虞侯,这案子不能查吗?” 大理寺的职责就是查案,宁州瘟疫案是官家交代给孙艾的,孙艾便以为该追查。 自然官家也吩咐了,让孙艾一切听江辞舟指示,不可轻举妄动。 可孙艾哪知道,不可轻举妄动的意思,居然是碰都不能碰这案子一下。 胥吏解释道:“官家交代了案子,大人等了好几日,虞侯您都没动静,大人心中也是着急,怕到时候虞侯过问起来,大人一问三不知,就带着小的去当年那几户『药』商家里打听了打听。” “当年售卖夜交藤给林叩春的『药』商?” “是。” 江辞舟闭了闭眼,他这些时日把青唯困在府中,哪儿也不让她去,就是担心打草惊蛇,没想到青唯倒是规矩,这个大理寺丞却先把蛇给惊了。 当年何鸿云哄抬夜交藤银价,让林叩春从五家『药』商手中收购夜交藤,大理寺在这种时候,贸然去这些『药』商家查探,何鸿云想不察觉都难。 木已成舟,江辞舟也来不及责备胥吏,“你们是哪一日去『药』商家打听的?” 胥吏想了想,“初八、初九。虞侯放心,我们扮作寻常买家,只是稍微问了问夜交藤的事,这些『药』商似乎警觉得很,一提到五年前就……” 或许是自责,吏胥的声音渐弱,江辞舟不等他说完,吩咐祁铭:“出去问问,何鸿云是哪一日去的御史台?” 祁铭得了令,很快去而复返:“虞侯,是初十。” 和孙艾查案的日子刚好连着。 江辞舟心中一沉。 他知道何鸿云为什么准备得这么充分了。 江辞舟道:“朝天,你去庄外看看,从玄鹰司到祝宁庄的路上,有没有人蹲守,速去速回,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是。” 如果何鸿云派了人在路上蹲守卫玦的玄鹰卫,说明了什么? 非但说明他料到江辞舟的计划,玄鹰司是天子近臣,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个真正想要查办他的人,也许就是当今天子。 江辞舟又吩咐祁铭:“你去书房问问,这么久了,孙艾的凭证还没看好吗?” 祁铭应了,不一会儿回来,“虞侯,小何大人说凭证找不着了,孙大人正等着他找。” 这时,朝天也回来了,言简意赅:“公子,有。” 江辞舟心中一个非常不好的念头生了起来。 不是因为何鸿云的澄思渺虑,而是……何鸿云在算到这一切后,仍决定用扶夏下饵。 倘若扶夏手中当真握着那么重要的证据,他怎么会敢把扶夏放出庄?若换了是他,非得把证人藏得严严实实得不可。 还是说,扶夏只是一片障目的叶,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 如果扶夏只是一个幌子,那么今夜,何鸿云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江辞舟手上的线索太少了,他甚至来不及多想,只知如果按原计划走,今夜一定会一败涂地。 他立刻起身:“祁铭。” “在。” “你去庄外,让吴曾把埋伏人手撤了,留两个人守着即可,送扶夏出庄的马车上,应该是具尸体。再派个人快马去堵卫玦,就说是我吩咐,让他到了庄上,直接来后庄,查什么案子不必对何鸿云交代,只需出示搜查令即可,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是。” “朝天。” “公子。” 江辞舟一掀袍摆,大步往后庄走去,“随我去扶夏馆。” 他眼下身边跟着的人太少,祁铭一走,除了朝天,能打的只有四名玄鹰卫。 祁铭见状,忍不住追上去,“虞侯,您如果硬闯后庄,定然会跟小何大人撕破脸,庄上的守卫太多,杀手也埋伏了不少,不如等属下和吴校尉回来,再起冲突不迟。” 江辞步子没停:“不必了,卫玦很快就会到,你和吴曾不要回来,我另有要务交给你们。” “什么要务?” 江辞舟略一思索,低声交代了几句。 祁铭一愣,立刻拱手道:“是。” - 江辞舟刚走到樟木林外,身后忽然传来何鸿云的声音: “子陵,你要去哪儿?” 他的声音仍是和气的,甚至是温煦的。 “不去哪儿。”江辞舟回过头,“只是想起很久没看到扶冬姑娘了,想过去一见。” 何鸿云听了这话,似是意外,他很快笑了:“子陵想见扶冬,我差人把她唤来便是,子陵只管前庄等着。” 江辞舟担心青唯,懒得再与何鸿云做面子功夫,吩咐:“朝天,开路!” 何鸿云目『色』冷下来,刘阊立刻抬手一挥,数十巡卫迅速自樟木林两侧涌出,拦阻在江辞舟前方。 “若是子陵执意要去后庄,便是不给我颜面了。” 江辞舟没吭声,只管往前走。 下一刻,朝天拔刀而出,刀光如水,瞬间将眼前两名巡卫的刀连带着刀柄一齐斩断。 他功夫硬,但硬也有硬的好处,最不怕这种正面冲撞。 四截刀身落在地上,其余数十巡卫立刻亮了兵器。 就在这时,庄门处忽然火把大亮,密集的脚步声传来,卫玦与章禄之骑着马率先破庄而入,身后玄鹰卫如『潮』水般涌进庄中。 卫玦半路得了令,到江辞舟跟前才马,拱手行了个礼:“虞侯。” 随后她拿出一份搜查令,对何鸿云道:“小何大人,玄鹰司有要务在身,要立刻搜庄。” “什么要务?”何鸿云问。 卫玦只道:“这是玄鹰司的案子,还望小何大人莫要多过问。” “不要多过问?”何鸿云道,“玄鹰司能有什么案子?不过就是城南的劫囚案,怎么,我庄上藏着什么劫匪吗?” “不管什么案子,左右与你不相干。”江辞舟语气一寒,“搜庄!” 这一声令下,数百玄鹰卫如网一般,以樟木林为中心,迅速张开,火光夜『色』中,衣摆上的雄鹰怒目圆睁,庄上的巡卫竟被这气势摄住,不敢再作拦阻。 其实此刻离与青唯约定的时间还有小半个时辰,但江辞舟的心却高高悬着。 他疾步往扶夏馆赶去,一刻也不敢慢下来。 直到来到院舍外,他听到奔流的,令人心惊的水流声。 第44章 第四四章“小野。” 水源很好找,  扶夏馆花苑的池塘下挖了渠,水流被引入假山之下的暗牢,江辞舟急步往假山走去,  一名逻卒很快来报:“虞侯,  暗牢已被水淹了大半,里头没有活人,  只有几具尸身。” 江辞舟听到“尸身”二字,  心往下狠狠一沉,一丝沁凉浮上背脊。 可没见到青唯,  他什么都不愿信,踩着漫到地面的水进入假山,  刚要下暗牢,  身后传来熟悉一声: “喂!” 江辞舟蓦地回头,  青唯正站在扶夏楼外,  她的脸庞被满院火把映得透亮,  手里拎着一个被绑住手脚的守卫,  梅娘和扶冬也跟着她。 看到江辞舟,青唯还有点意外:“来这么早!” 江辞舟愣了一下,疾步过去,  见她脸上有血,伸手想为她揩,  指尖都要触到她脸颊了,停了停,  又收回去,  “你是怎么从暗牢出来的?” 青唯抬袖揩了一把脸,把血抹去,她没消气,  大骂道:“何鸿云这个狗东西,想放水淹死我,让人把牢门锁了,还好我父亲是工匠,当年我跟他学了一两招,那门困不住我。” 说到底,还是铁门上那一扇小窗救了青唯的命。 当年温阡当着崔原义一众工匠筑高楼,千斤重的巨石,吊上铁架,一根绳子一人之力就可以举到半空,那时工匠中流行一种绳结,原理和举石差不多,用绳结代替铁架,系在物件上,随后拧紧,别说挣断几道铜锁了,山口的巨石都能挪动(注)。 青唯见玄鹰卫还在往水牢外打捞尸体,跟他们说道:“这些都是何鸿云请的死士,另外还有个小丫鬟,从前照顾扶夏的,被我绑在扶夏楼里头,很多人都跑了,我就抓到一个守卫。” 她敏锐得很,很快觉察到不对劲,问江辞舟:“你提前过来,是不是发现什么异样了?” 江辞舟“嗯”一声,“大理寺的孙艾碰了瘟疫案,何鸿云反应过来,猜到朝中有人在查他。” 青唯道:“怪不得他拿梅娘拖住我,还把暗牢改成水牢,他是打定主意要灭我的口。” “不止,”江辞舟道,“何鸿云是个谨慎的人,如果扶夏当真是当年瘟疫案的重要证人,他知道朝中有人要动他,不会拿扶夏下饵,这个扶夏,可能只是个幌子。” “这我知道。” “你知道?” 青唯弯下身,将匕首塞进靴筒里,“我在暗牢里,发现了点线索,扶夏其实不识字,当初写信给小昭王的,并不是她。然后我『逼』问那小丫鬟,才知道原来扶夏馆里,还关着几个人。你想想,扶夏馆机关重重,又跟其他地方隔绝开,派了这么多人把守,要说是座空楼,这不合理。再说,当年那些卖夜交藤的『药』商,一个都不知道林叩春背后的何鸿云么?东窗事发是后来的事儿,那会儿风平浪静的,何鸿云没必要藏那么严实。这些『药』商如果知道,他们就是对何鸿云有威胁证人。所以我从水牢里出来,立刻来了扶夏楼。” “何鸿云反应快,该撤的人早就撤走了,我只逮了个守卫,就是那个,”青唯往墙根边,被她捆住手脚的人一指,“他说,扶夏馆里这几年关的几个人质,的确是那些『药』商家的。当年不是统共有五家『药』商卖夜交藤给林叩春么,这五家里,一户死了,另外四户怕惹上灭门之祸,只好各出一个人质给何鸿云。所以,当初写信给小昭王的,应该是这几个人质中的一人,也正因为他们是人质,担心信一旦落到何鸿云手上,牵连家人,才冒用扶夏之名,平白害我们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青唯恼道:“不过何鸿云今晚的目的,我没问出来,这守卫给你,你亲自审审,看能不能问出什么。” 江辞舟静静听青唯说完,略一思索,却道:“我知道何鸿云的目的了。” 他问青唯:“当初你查他,这对何鸿云来说没什么,他恶事做惯了,谁查他,他灭谁的口便罢。可朝中有人查他,这个人还是大理寺的孙艾,何鸿云会怎么办?” 单凭孙艾一个人,不可能忽然知悉当年瘟疫案的蹊跷,所以孙艾背后,一定另有人要对付何鸿云。 何鸿云的目的,就是要找到这个人是谁。 如果这个人只是一个寻常人物,那么照旧灭口即可。然而孙艾太不一样了,他是被先帝亲自提拔起来的,是在如今这个党派分化的朝廷中,肉眼可见对嘉宁帝忠直不二的。 何鸿云于是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真正想要对付他的,是当今天子。 所以他拿扶夏做饵,真正要试的是天子之意。 而今夜无论是孙艾的出现,还是玄鹰司,小昭王的出现,都证实何鸿云的猜测没有错。 如果对付他的是天子,何鸿云在这个当口,不可能选择弑君,所以他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消灭证据。 这些关在扶夏馆里的『药』商,正是能置他死地的证据。 至于为何早不杀这些『药』商,诚如他当年没有杀绝五户『药』商一样,死的人太多,一定会引人注意,反而有招来祸事的可能。今晚如果不是证实嘉宁帝要查他,他并不会出此下策。 青唯经江辞舟这么一点拨,细细一想,忽然道:“坏了,今夜玄鹰司一到,何鸿云必然知道官家要对付他,那些人质恐怕已经死了,我们还是中计了。” “未必。”江辞舟道,“这么重要的人质,何鸿云五年都没杀,他『性』情如此谨慎,如果不是当面下诛杀令,他不会让任何人碰他们。” 青唯道:“可他早就把人质撤走,眼下他的人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江辞舟道:“我知道他在哪里。” “你知道?” 这时,只闻一阵疾马之声,一名玄鹰卫直接把马骑到扶夏馆中,到了近前,匆匆下马跟江辞舟禀报:“虞侯,小何大人的马车出城后,往西行了十多里,属下折回来,他正到西郊驿站附近,看着没有要停的意思。” 原来适才祁铭离开时,江辞舟交给他和吴曾的任务便是暗中跟着何鸿云。 江辞舟彼时虽不知道何鸿云的目的是什么,但何鸿云今夜这么一番铺排布局,事后一定有异动,派人跟着他,总没错。 今夜还没结束,他们陷于『迷』雾,失了先机,然而后发制人,也是制胜之道! 青唯黯下去的眸『色』骤然亮起,立刻问:“他要去哪里?” 禀事的玄鹰卫道:“西郊驿站附近,除了一片密林,顺着官道走,就到庆明县了。” 可何鸿云不可能去庆明县。 而且照道理,何鸿云根本没必要把人质送这么远,他往西走,一定有别的目的。 一个念头霎时从江辞舟脑海闪过,他道:“阳坡校场。” “阳坡校场?”禀事的玄鹰卫道,“可是阳坡校场,是巡检司的地方。” “正因为是巡检司的地方,何鸿云才要把人质放在那儿。” 邹平获罪,邹公阳革职,巡检司对于何鸿云来说,已无任何意义,反倒成了会牵连他的负累,而今何鸿云要杀人质,送到巡检司的地盘做成意外,非但能把自己撇干净,连带着别的后续罪名,也能一并推到邹家身上,反正邹平罪重,左右都是个死,死前多担待些,也算为何家效忠了。 青唯听是校场,立刻跨上玄鹰卫的马,问江辞舟:“怎么走?” 江辞舟也知道事不宜迟,很快也上了马,路过院子门口,看了一眼卫玦和章禄之,似是没瞧见他们眼中的迟疑,只吩咐:“都跟上。” 卫玦沉默一下,正要折身牵马,章禄之一把拽住他。 章禄之愤慨道:“你还看不出么?那个崔氏女,好端端的忽然来找我们报案,就是虞侯指使的!他是借擒贼之名,把我们当猴耍,他跟那个小何大人,都不是好东西!” 卫玦说道:“这事他确实不对,但适才你也听到了,阳坡校场那里关着人质,虞侯把我们找来,或许另有隐情。” 卫玦上了马,神『色』还和以往一样肃然,看了章禄之一眼,“今夜先随他去,若他当真把查案当儿戏,我事后我禀明官家,带着鸮部分开办案。” - 黎明之前,天地深暗,月隐去了云层之后,人几乎要靠着直觉才能在夜『色』里辨别方向。 秋夜的寒风吹过脸颊,如针芒一般,可青唯策马狂奔,一刻都不敢慢下来。 眼下被困在阳坡校场的,不仅仅是几条人命,那是事关瘟疫案,事关洗襟台坍塌的最有力的证据,只有救下他们,才能把何鸿云犯下的恶事彻底揭开。 穿过密林,往西再走半个时辰,天际渐渐浮白,随着阳坡校场入目,遥遥只见一段火『色』,还有震天动地的拼杀声。 青唯正疑『惑』,迎面一人打马而来。祁铭见了江辞舟,根本来不及行礼,立刻道:“虞侯,何鸿云到了校场,没一会儿就起了火,我在高处看了看,火是从炊房那头烧起来的,可能是故意做成意外。吴校尉担心人质有危险,已经带人冲进去了,但巡检司不听我们解释,我们手上又没有文书,两边起了冲突。眼下何鸿云可能已经走了,人质还没救出来。” 青唯问:“人质被关在哪里?” “应该在西南角那座箭楼里。”祁铭道,他目力好,擅观察,盯准了就不会错,“箭楼外围守着的人不少,校场内更有几百号巡检司兵卫,两边打起来,我们的人少,根本突不进去。” 青唯立刻道:“救人质重要,我试着突进去。” 江辞舟吩咐祁铭:“你留在这里,等卫玦的人到,让章禄之去附近的望火楼搬人手。” 两人带着朝天和余下玄鹰卫一齐奔入巡检司,青唯根本懒得跟那些兵卫周旋,她轻功好,纵身一跃,在围墙上几步借力,便上了门前塔楼,随后借着备好的绳索,又跃上另一座。吴曾在下头拼杀,见江辞舟等人到了,奋力绊住眼前的巡卫,以至青唯落到箭楼前方的草垛子上方,都没遇到多少阻力。 火势借着晨风,从炊房一路烧过来,只这么一会儿工夫,箭楼附近已然弥漫起呛人的烟味。 刘阊带人守在箭楼之前,见青唯落在草垛子上,握着剑柄的掌心瞬间渗出了汗,然而他看到她身旁的江辞舟,随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何鸿云走前,跟刘阊交代了几句很重要的话: “当初在折枝居,章兰若试谢容与的法子提醒了我,谢容与这个人,心里有一个永远都过不去的坎。这个‘坎’,只要用好了,对付谢容与,无论何时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何鸿云走了,可是刘阊留了下来。 小何大人这个人,无论旁人怎么看,对于刘阊来说,他是他的主子,这些年厚待于他,对他有恩,今日成败在此一举,他甘愿留下为他卖命。 人质的呜咽与求救声从箭楼顶传来,外头守着的兵卫却太多,青唯和江辞舟根本不欲和他们纠缠,却被他们绊得脱不开身,好在就是这时,卫玦的人马也到了,有了他们加入,吴曾与祁铭很快带着玄鹰卫支援江辞舟这里。 火蔓延得太快,眼看就要燎着箭楼,青唯,江辞舟,和朝天几乎同时跃上楼去。 下一刻,他们却愣住了。 何鸿云就是何鸿云,不可能留活口给他们。 箭楼顶上,躺着四具人质的尸身,而适才求救的,不过是两名扮作人质的祝宁庄巡卫。 青唯简直着恼至极,到了这最后一步,还是功亏一篑。 她抬脚把两名巡卫踹下箭楼,正要转身走,脚脖子忽然被人握住。 “救、救我……” 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青唯蓦地回头看去,只见一名模样年轻的人质吃力地睁开眼,他腹部有一计贯穿刀伤,也许因为玄鹰司来得太快,巡卫杀得太急,所以这计刀伤并没能立刻取走他的『性』命,让他支撑到现在。 江辞舟立刻吩咐:“朝天,背他离开,寻大夫为他看伤。” 朝天应了,将人质扛在双肩,先一步下了箭楼。有了刚才的疏忽,青唯和江辞舟又一一检查过余下人质,确定他们都没了声息,正要离开,就在这时,忽然一股热浪袭来,原来是烈火已顺着木梁卷进楼里。 他们上箭楼上得太急了,以至于两人都没来得及仔细观察,那根支撑着箭楼的木梁早已木纹皲裂,颤巍巍地杵在楼底,梁木的最上方,还系了一根绳索,紧紧连着着楼外的木桩。 刘阊见烈火已卷进楼里,心道时机到了。 他不敢想一败涂地的后果,只觉得如果这样,还不如牺牲他一个。 眼前的玄鹰卫太凶悍,吴曾还在殿前司时就是良将,刘阊拼不过他,千钧一发之刻,忽然撤了招,不防也不攻,而是迅速掠至箭楼后方,一剑斩断系着木桩的绳索,与此同时,身后刀芒突进,“噗”一声,吴曾的刀锋自刘阊背脊扎入,从胸口贯伸出来。 早已朽坏的梁木失了支撑,刹那间便断裂下折,青唯还没来得及跃出塔楼,便觉得足下地板往下陷去。 江辞舟却愣住了。 巨木坠地,地动山摇,这是他这辈子最深的梦魇。 他甚至能听到楼台快要坍塌前,熟悉的,悲怆的嗡鸣声。 这是埋藏在他心中最深的恐惧。 他的一句“拆吧”,究竟葬送了多少条『性』命,他在梦里数也数不清。 足底往下陷落,火舌狂卷而来,箭楼坍塌只在一刻,江辞舟的眼神却逐渐涣散,立在原地,动也不能动。 青唯回过头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江辞舟,神魂刹那寂静,没有一丝鲜活气,但她并不意外,她知道他怎么了,当日折枝居被拆毁,他是什么样的,她都看到了。 江辞舟心中冰冷一片,他睁着眼,静待当年洗襟台的烟尘重新席卷他的视野,然而,就在下一刻,那些忽然烟尘不见了,他的眼前覆上了一只手。 这只手紧紧遮住他的视野,遮住屋梁上震落的灰,也似乎挡去了坍塌时的嗡鸣声。 时间太紧迫了,生死只在一瞬之间,江辞舟几乎觉到青唯是往他身上撞来,一手覆在他的眼上,一手扣在他的腰间,紧贴着他,把他撞下高台。 两人都在半空中失了重心,江辞舟下意识伸手去捞她。 可就在这一刻,失去梁柱的箭楼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坍塌,江辞舟在落地的一瞬,感觉有什么东西也从高空坠下,狠狠砸落在伏在他上方的青唯身上。江辞舟在黑暗中,听到她闷哼一声,紧紧覆在他眼上的手蓦地松了,紧接着,似乎有什么黏腻的东西顺着她的脸颊,流淌进他脖颈。 在青唯松开的指缝中,江辞舟看到彻底亮起来的天。 江辞舟喊:“娘子。” 没有人回应。 他又唤她:“青唯。” 身上的人安静地趴着,没有动。 江辞舟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他很快翻身坐起,把青唯揽进怀里。砸下来的是一段木梁,她耳后有伤,正在淌血,可要命的却不是这血,是后脑浓密发间可触『摸』的肿胀。 江辞舟最后哑声唤:“小野。” 温小野从没有这么安静过,像没了声息。 这些年,江辞舟无数次在梦里回到昭化十三年的七月初九,每次从梦里醒来,伴着他的都是剧烈的咳嗽,溺水般的窒息,与之后长达数日的神思涣散,一如此前折枝居拆毁时一样。 而这一回,久违的咳嗽与窒息都没能如期而至,有的只是一只能遮住他双眼的手。 可是江辞舟看着青唯,并没有觉得更好受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茫的揪心之感,和害怕失去的恐惧。 他抱着她坐在这里,像是坐在孤岛之上。 海涛壮阔拍岸,阳光被烟尘掩去,不肯落下,而他怀里的她,是这无妄海上终于驶来的一叶扁舟。 他不能失去她。 第45章 第四五章“一定是被殿下放在心上的。…… 戌时,  宫中点起灯火。荣华长公主从佛堂出来,到了昭允殿,德荣已候在殿外了。 殿中很冷清,  长公主屏退了宫婢,  免去德荣的礼,问道:“与儿怎么样了?” 德荣立在下首,  应答道:“回长公主的话,  殿下从阳坡校场回来,两日了,  几乎没怎么合眼,昨日医官一走,  殿下守了少夫人一夜。” 长公主目中隐隐浮起忧『色』:“那姑娘,  伤得这么重?” 德荣道:“是,  医官看过,  说淤血在头颅里,  没法『药』到病除,  只能开些化瘀的『药』方,等着淤块自行化散。也有化不散的,据说有人就这么躺一辈子。 “殿下听后,  大约难过,昨天夜里一句话也没说,  不过医官也安慰殿下,说少夫人身子底子好,  人也年轻,  指不定躺几日就醒了。 “今早殿下瞧着精神还好,午间还用了点粥食,少夫人的三道『药』,  都是殿下亲自煎,亲自喂着吃的,奴婢进宫前,殿下正传了祁铭到府上,问阳坡校场救回来的人质情况。” 荣华长公主听后,眉头稍稍舒展,她的五官非常漂亮,只是稍稍有一点硬气,这点硬气放到女子身上,或许不够柔美,但是被小昭王承袭,便是恰到好处的俊逸清朗。 “照你看,与儿这是当真把这姑娘看作自己的结发妻?” 德荣低垂着双眸,“当初殿下娶妻时,只称是想救崔家,娶回崔氏女,便把她送往大慈恩寺。可是……”德荣迟疑了一下,“长公主也知道,当年洗襟台坍塌,在殿下心中烙下的阴影实在太深了,几年下来,殿下自责自苦,几乎从没有开心过。殿下本『性』内敛,并不常展『露』心绪,带上面具后,又学得江小爷半副不羁的『性』情,有时候说话半假半真,连奴婢和朝天也猜不透。不过,就算如此,有些事也是藏不住的,少夫人进府后,殿下比以往开怀了许多,两人偶尔吵闹,但意气难得。奴婢不敢说殿下就把少夫人看作结发妻,但是少夫人,一定是被殿下放在心上的。” 长公主点点头:“那这事,温小野她知道吗?” “应该不知。殿下惯于自苦,当年温筑匠去建洗襟台,说到底还是被殿下请出山的,后来温筑匠的定罪文书上,也有殿下的署名,虽然事出有因,但殿下知道她是温阡之女,反而不会坦白了。” 当年洗襟台初建,正逢岳红英病逝,温阡回家为发妻守丧,所以洗襟台最初督工的筑匠并非温阡。直到后来改了图纸,温阡才被小昭王请去柏杨山。 长公主听了这话,悠悠一叹,这是容与的心结,诚如坍塌的洗襟台一般,单靠劝说,是解不开的。 长公主于是不再过问这事,问德荣:“你和朝天,近来可好?” 德荣听了这话,诚惶诚恐地拜下:“劳长公主挂念,奴婢和朝天都好。” 他知道长公主不止要问这个,顿了顿道:“朝天近来学武成痴,殿下督促他习文,他不愿学,但练字还练得规矩,能在书房里坐足一夜。奴婢还跟以往一样,『操』持些琐碎。顾叔几日前来信了,朝天回的,殿下听说,还让人捎了身『毛』皮氅子过去,劼北酷寒,赶在入冬前,让顾叔穿上。” 顾叔名唤顾逢音,原本是往来劼北和中州的一名茶商。 十七年前,长渡河一役虽胜,但战况惨烈,劼北一带遗留下许多无人抚养的孤儿,顾逢音生『性』慈悲,不忍见这些孩童流离失所,便从其中挑了二三十,接回中州抚养,这事后来一传十,十传百,甚至被朝廷听闻,一时引为佳话。以至中州一带民商纷纷效仿,也从劼北收养孩童,大大减轻了朝廷与地方州府的负担。 朝天和德荣就是当年跟着顾逢音,从劼北到中州的孤儿,他们长大后,被公主府挑去,转眼已跟了江辞舟近六年。 他们身世凄苦,又是长渡河遗孤,所以这些年,无论是长公主还是江辞舟,都没把他们当真正的奴仆看待。 正说着,外头有人来报:“长公主,官家到了。” 昭允殿的殿门本就敞着,话音落,一名身着朱『色』冕袍,眉眼清秀的男子迈入殿中。 赵疏不等长公主行礼,先行唤了声:“姑姑。”随后亲自扶起要行礼的德荣,对长公主道:“我听说德荣到了,过来问问表兄怎么样了。” 他是长公主抚养长大的,在她面前从不自称“朕”。 德荣道:“多谢官家挂怀,殿下一切都好,今日奴婢进宫前,殿下让奴婢带话,说大理寺的孙大人此番虽有点莽撞,却是难得忠心不二,请官家不要多斥责。” 赵疏在朝中可用的人太少,他知道江辞舟这是在为他考虑,说道:“朕明白,表兄此番辛苦,朝中的事朕会处理,你回去只管让他放心。”又问,“从巡检司救回来的证人怎么样了?” “证人伤重,眼下尚未从昏『迷』中苏醒,殿下把他交给了玄鹰司的卫玦看顾。” 这事其实赵疏已经知道了,再听德荣说一遍,他到底要放心些,心道这决定是好,卫玦章禄之虽不服江辞舟这个虞侯,对待差务却是一等一的认真细致,把人质交给他们,就不可能出差错。 眼下江辞舟就是小昭王的秘密泄『露』,朝中真正知道他身份的毕竟是少数,他不常回宫,也不怎么打发身边的人来宫里,今夜难得德荣到昭允殿,赵疏便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出来时居然下起夜雨,曹昆德早早带着墩子来接,他候在昭允殿外的甬道口,见了赵疏,为他披上厚氅,弓着身,把伞高举在赵疏头顶,说道:“官家,秋夜冷,这雨里带着寒气,仔细沾上了。” 赵疏平日里面对的都是朝中那些心思各异的大臣与堆积如山的奏帖,被压得透不过气,今夜难得见到长公主和德荣,他心境疏阔,笑了笑说:“朕的身子没这么娇弱。” “是,瞧奴婢这嘴,官家龙体安康,便是在雨里淋上一场,隔日照样跟初升的朝阳似的,光芒万丈哩。”曹昆德假作掴嘴,要逗赵疏开怀,见赵疏果然又是一笑,他往后望一眼,说,“官家,适才从昭允殿出来的那位,是江府小爷身边的厮役吧?” 江逐年与驸马爷是故交,江家跟长公主原本就走得近,当年江辞舟受伤,跟小昭王一起送来宫中养病,所以德荣出现在昭允殿,这没什么。 赵疏“嗯”一声,“江子陵的发妻病了,他也受了点伤,怕姑姑担心,派厮役进宫报平安。你见过他?” 曹昆德笑着说:“见过,上回官家召见江小爷,宫门下钥了,是奴婢去角门开的锁,除了这个厮役,奴婢还瞧见一个细眼武卫。” 细眼武卫就是朝天。 深宫的夜里本来就静,下了寒雨就更静了,似乎天地之间只余下这淅沥声,赵疏任曹昆德举着伞,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说话解闷,快到会宁殿时,他抬眼一望,步子忽然慢下来。 会宁殿外,候着一名身着朱『色』宫装,眉眼端庄柔美的女子。 正是当朝皇后,章元嘉。 会宁殿是皇帝的寝殿,赵疏沉默了一下,步去殿门口,任章元嘉跟自己行过礼,问:“你怎么过来了?” 章元嘉道:“今夜天凉,臣妾煨了驱寒的姜汤,给官家送来。” 赵疏“嗯”一声:“进来吧。” 会宁殿早已烧起了取暖的小炉子,炉中的碳一点烟子都没有,将里头烘得跟暖阁似的,赵疏一进内殿,便让墩子为他去了氅衣。内殿宽阔,右侧靠窗是一个长塌,塌上搁着龙纹平头小案,上头堆放着许多奏疏,这是赵疏去昭允殿前,让人从御书房取回的,无数个夜晚,他都卧在这长塌上,独自看奏疏看到深夜,不知何时倒头睡去。 内殿最靠里还有一张四角雕龙的床,上头垂着明黄的帐幔。 赵疏在榻前坐下,几乎是习惯『性』地从手边拿起奏帖,还没翻开,见跟着章元嘉的宫婢把姜汤端了进来,才忆起今夜是十五。 每逢初一和十五,皇帝都该到皇后宫中歇息的。 他失期这么多回,快忘了。 赵疏握着奏帖的手顿了顿,半晌,将奏帖放下。 曹昆德见状,左右看了一眼,一殿侍婢除了更衣宫女,皆无声地朝帝后二人拜了拜,退出殿外。 赵疏默坐了一会儿,章元嘉就立在他身前不远。其实两人都知道她到会宁殿来,究竟是什么意思,但谁也没先张口。 赵疏又看章元嘉一眼,他们一起长大,他很熟悉她的样子,清淡若菊,端庄柔雅。但有日子不见,她又有些不一样了,灯『色』里,她垂着的双眸宛若梨花,皮肤非常非常白,远看如雪,近看似瓷。 赵疏道:“更衣吧。” 这是决定要留下她的意思了。 更衣宫女会意,很快打来水为二人洗漱,随后熄了两盏龙烛,退了出去,章元嘉在半昏半明的寝殿内为赵疏更衣,她仍垂着眸,解下他襟口的内扣,她说:“官家,臣妾备了些名贵『药』材与一颗夜明珠,明天想托人送出宫去。” 赵疏垂眸看她,他没怎么在意,只是顺便问:“送去章府为你的祖母祝寿?” “不是。”章元嘉顿了顿,这才抬眸看赵疏一眼,“江家。” 那头一阵沉默。 再开口时,赵疏的语气已比适才凉了三分:“为什么要送去江家。” “臣妾听闻,江虞侯的娘子病了,她是朝廷命官的发妻,臣妾想着……自己身为皇后,关心她,乃是分内应当的。” 赵疏却道:“你听谁说的?” 章元嘉有些疑『惑』,“臣妾自然……” 可她话未说完,忽然明白赵疏为什么这么问了。 她是简居深宫的皇后,江辞舟发妻病了这事,朝中都没什么人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是她的哥哥章庭,亦或她的父亲章鹤书托人稍信告诉她的? 他在怀疑她。 章元嘉心中微拧,语气平静:“今早怀淑到臣妾宫里,说昨天官家忽然召了医官,臣妾担心官家病了,托人去太医院打听,听闻医官被官家派去了江家府上,还带上了宫中医婆,这才知生病的是江家娘子。” 她不知青唯因何生病,只以为是受寒,想着这时节寒气重,他成日案牍『操』劳,担心他也病了。 否则她今日何必劳什子地冒雨送姜汤来。 她也知道今日是十五,他都不去她宫里,她何必来讨嫌。 赵疏听了这话,也知自己是误会了章元嘉,见她立在原地不动,伸手去解她的束腰,章元嘉却蓦地退后一步:“官家觉得臣妾管这事不好,那江家的礼便不送了。” 她的余光里有龙纹案上,堆积如山的奏帖,太后敦促多回,他都当耳旁风,其实他本来就没想过要去她宫中,“官家既然还有政务要忙,臣妾也不该多耽搁官家。”她说,“臣妾告退了。” 赵疏立在那里,什么也没说。 章元嘉于是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第46章 第四六章“谢容与真正的症结所在。”…… “小昭王的动作很快,  阳坡校场被烧当日,他就派玄鹰司把那几户『药』商彻底保护起来,他手上有证人,  师出有名,  我们安排的人手不好拦阻,眼下那四户『药』商,  都落在了他手上。” 深夜,  何鸿云坐在何府的书房里,听来人禀报。 他统共有四个贴身扈从,  刘阊死了,眼下屋里立着的这个叫单连,  四个扈从里,  论功夫,  论才智,  单连才是最高的,  但刘阊的忠心,  是没人能比的。 “……好在四公子早有防备,提前在这四户『药』商里埋了暗桩,眼下这四户人家的家主听闻交给四公子的人质没了,  本来想要交代实情,被这几个暗桩一搅合,  而今倒是没声息了。” 何鸿云“嗯”一声,这些他都料到了。 这四户『药』商家,  人口少的,  十来口,人口多的,有近三十口。一大家子么,  关系总有亲疏远近,有跟人质亲的,也有人跟人质关系不那么亲。五年前他们送人质给何鸿云,就是为了保平安,眼下人质死了,这平安就不保了么?自然要保的。跟人质亲的豁出去想跟何家对着干,不那么亲的怕受拖累,就会跳出来拦阻,何鸿云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这五年派人盯着这四户人家,策反其中几个,让他们在必要的时候,说些危言耸听的话,一点都不困难,譬如,“何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手里没实证,告了以后,最后何家还是找我们麻烦”,又譬如,“巡检司都没了,何家害怕守着我们的几个兵么,谁敢出这个头,谁就是要把一大家子送往死路上送”。 人都是求生不求死的,为了一个五年没见的亲人拿命犯险,除了至亲,没人愿意。 “可惜这两日的情况属下探不出来了,玄鹰司的吴曾是带兵出身的良将,后来又在殿前司领差,防我们很有一套。不过,属下料想,这些『药』商不足为惧,他们只知当年真正买『药』的是四公子您,别的证据一概没有,倘他们一直内讧,不能形成一股势头来状告四公子,就是落在小昭王手上,也难以化腐朽为神奇。哪怕有一两个人跟玄鹰招了,四公子您退一步,承认当初是您授意林叩春买『药』的,但您买『药』,不是为了牟利,而是为了早日筹集治疗瘟疫的『药』材,是林叩春瞒着您,私下抬高『药』价,这案子也说得通。说到底,有老爷在朝中为您撑着,只要案子没跟洗襟台扯上干系,后果就不会严重。关键还是那个被小昭王带走的证人,他究竟知道多少,知不知道那个遗落在外的账本。” 单连说的,何鸿云深以为然,可是谢容与太会用人了,他让卫玦看着证人,吴曾盯着『药』商,他一点可钻空子的地方都没有。 何鸿云『揉』了『揉』眉心,想想都头疼。 “朝中呢?” “阳坡校场烧了以后,事情闹大了,邹平在牢里关了几日,眼下倒是想明白了,想着左右死他一个,邹家能活命,把该认的不该认的罪名都认下了。眼下朝中的风向都在指责巡检司,加上老爷在朝中斡旋,几名大员帮腔,倒是没人提四公子您。” 何鸿云近日称病,没去上朝,听了单连的话,却觉得不对劲,当夜大理寺的孙艾和玄鹰司先来了他的庄子,随后才赶去阳坡校场救人。就没人好奇这其中的关联? 何鸿云问:“孙艾也没提?我爹怎么说?” “没有。”单连道,“老爷说,这可能是官家,或者……小昭王的授意。” 何鸿云狠一皱眉:“我就知道是他。” 眼下人质和『药』商那里一点风声不『露』,何鸿云唯一的法子,就是从朝中类似孙艾的忠直大臣身上辨别动向,只要有动向,他就能瞧出机会,从容应对,可是这零星几人,连提他都不提,这肯定是谢容与的主意! 何鸿云这几年都过得风平浪静,直到谢容与做了这个虞侯,他也没当回事。 然而他做了虞侯后,先是接近扶冬,又是夜探扶夏馆,邹平不过在宴上放弩|箭试他一试,他立刻将计就计,以火|『药』炸毁折枝居,一力将何家最忠实的拥趸邹家拖下水。短短不到一月,把他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那夜在祝宁庄,何鸿云终于反应过来,虽然要对付他的是皇帝,卫玦也好,孙艾也罢,乃或是官家,只要没有小昭王,玄鹰司在皇帝手上,就是一块废铁,可有了小昭王,就成了利剑。 他想斩草除根,除了杀证人,更要杀的,就是这个小昭王。 所以他临时决定把人质放在箭楼,等着谢容与来,利用箭楼坍塌,置他于死地。 可惜半路杀出一个崔青唯,拿命把谢容与救了。 上回刘阊说这二人是假夫妻,眼下看来,何鸿云却不信他们是假夫妻了。 “此前我让刘阊追查崔青唯的身世,是你跟他一起追查的?” 单连道:“是,不过属下无能,至今没能查出任何蹊跷。” “我给你条线索。”何鸿云到,“谢容与没有跟卫玦透『露』身份,所以卫玦并不知道他是小昭王,也并不服他。当日卫玦以那么大阵仗到我的庄子上,应该是被小昭王诓来的。能诓住卫玦,让他指哪儿打哪儿的,只有一桩事,初秋城南暗牢的劫狱案。我这两日找人打听了一下这案子,当时卫玦的确怀疑过崔青唯,但没拿着实证,而薛长兴出逃那夜,崔青唯也曾在流水巷附近现身。城南暗牢把守重重,有本事劫囚的人本来就少,崔青唯功夫好,她算一个。暗牢里关着的要犯是薛长兴,肯犯命去劫他的人,一定和洗襟台大有关联。所以你从这个方向查,和洗襟台有极深的渊源,崔原义、薛长兴等人的故人之女,十九岁上下的,都有谁。” 何鸿云十指相抵,语气悠悠的:“我眼下有种直觉,拿到崔青唯的把柄,也许就能找到谢容与真正的症结所在。” - 三日后,江府。 “公子看好了。”驻云抬起青唯的手臂,先正着屈伸六下,随后反着屈伸六下,随后将手臂放平,一寸一寸按压过去,“人躺久了不动,容易痉挛不适,这不是好事,这是奴婢从前跟着公主府的医婆学医时,医婆教的,像奴婢这样,每日为少夫人屈伸按压三回,少夫人才能躺得舒服。” 今早医官又来看过青唯,说她脉象已平稳许多。 前两日不让动,是怕伤着她颅内淤块,眼下却该多动动了。 江辞舟看得认真,随后道:“明白了。” 留芳听他语气依旧沉然,安慰道:“公子您且放宽心,医官不是说了么,少夫人这两日总是皱眉,出汗,手指也常动,这是要醒的征兆,您耐心等着,指不定您明早起身,少夫人还先您一步起了。” 江辞舟听了这话,紧抿的嘴角微微舒展,“嗯”一声。 等驻云为青唯做完屈伸,他俯下身一看,青唯的额上果然又覆上一层细汗,不知怎么,明明天这么凉,她这两日却这么爱出汗,他以为这是盗汗,是身子不好的缘故,医官却说不是,青唯身子很好,频繁出汗,可能因为梦魇。 不知道她有什么梦魇。 他吩咐:“打水为她沐浴吧。” 第47章 第四七章(一更)“我见过她,她已经…… 为青唯沐浴很费功夫。天凉了,  她又在病中,得先拿炭盆屋烘暖了,才敢为她宽衣。 江辞舟耐心地等屋变热,  青唯抱去浴房。沐浴的时候,  他并不守在一旁,将青唯交给留芳和驻云,  就退回屋中了。 浴房那头传来水声,  黄昏的光顺着门隙一寸寸消退,等到天彻底暗下来,  浴房那头传来一声:“好了。” 江辞舟拿着被衾去接,青唯已经穿好了中衣,  他她裹在被衾里,  抱回榻上。 她的头发还是湿的,  江辞舟顺手捞了条布巾,  让她靠在自己怀,  一点一点为她擦干。 他是金尊玉贵的出身,  这辈还没照顾过人,近日学起来,觉得并不太困难。 青唯的头发非常多,  密且柔韧,常言道青丝如瀑,  大概就是她这个样子。 她这几日却肉眼可见地瘦了,除了每日一小碗清粥,  医官不让喂食,  水也喂得,说是怕病人噎着,江辞舟总担心她这样下去撑不住,  等到夜近旁无人了,他便要唤她小野,想把她喊醒。 头发擦干了,江辞舟让青唯靠坐在塌边,轻声唤:“小野?” 青唯没反应。 江辞舟于是去打了盆水,温声道:“你那小瓶,头不知装了什,我担心你这斑久了不洗,会伤着你的脸,今早医官过来,便请他看了看。” 他从槅上小瓶取来,将青灰倒在水,随后拿布巾沾了水,一寸一寸为她擦去,着说:“这医官是这几年照顾我的,口风很紧,你放心,他不会你的小秘密说出去。” 屋中只点着一盏灯,床边垂着纱幔,头有些昏暗。 青唯一张干净的脸在这片昏『色』里『露』出来,江辞舟安静看着,容慢慢便收住了。 其实那回在东来顺外,她撞洒他的酒,并不是他第一回遇见她。 江辞舟隐约记得青唯十三四岁的样子,干干净净的,就和眼下一样,好几年了,她竟没怎么变。 当时是昭化十二年的秋,洗襟台刚改了图纸,他领差去辰阳请温阡出山。 说起洗襟台的选址,其实是有点由头的。 长渡河一役战亡的将军岳翀,出生草莽,一开始只是个山贼头子。咸和年间,他不忍见生民离『乱』,于是带着手下投了正规军。咸和十七年,苍弩十三部入侵,沧浪江士子死谏,岳翀请缨御敌于劼北长渡河外,最终以血躯守住了山河。 是故昭化十二年要修的这个洗襟台,既然取了士子投江的“洗襟”二字,选址就选在了岳氏出身的柏杨山。 洗襟台最初并不是楼台,它唤作洗襟祠。昭化年间,国力日渐强盛,到处百废待兴,修一个祠堂,又不是造宫楼,朝廷便没把温阡往柏杨山派。 是没过多久,昭化帝改主意了。 自古文死谏,武死战,洗襟之祠喻意深远,昭化帝盼着后人能承先人遗志,决定在原先的屋架上加盖一层,将洗襟祠改作洗襟台,责令来年七月初九完工,到时还要在各地甄选士子,在楼台建好之日,以登高台。 有了士子登台这一说,洗襟台的修建一下变得意义非凡,原先的筑匠不便用了,朝廷要另请高明,昭化帝于是将这差事交给了一直以来给予厚望的小昭王。 那年谢容与刚满十七,看了工部新改的图纸,第一个想到人就是温阡。 彼时温阡正在中州督造一座行宫,谢容与给他去了亲笔信,可是久久没等来回音,派人一打听,才知温阡已于数日前忽然请辞,回了辰阳故居。 从京城去陵川,途中会路过辰阳,谢容与于是给辰阳去了一封拜帖,很快带齐人马上路。 温阡的家在辰阳近郊的一座小镇上,这是温氏出生的地方,镇上人多为匠人,镇傍山而建,跟青山融为一体,灵韵十足。 侍卫指着山腰上,一户门前有溪流的人家,对谢容与道,“殿下,就是这了。” 听到叩门声,温阡是亲自出来应的门。他早就接到谢容与的拜帖,一直在等他,一见到他,立刻辨出他的身份。 等人请进堂屋坐下,温阡搓手立在屋中,几度开口,又几度把话头咽下。 谢容与于是谦和道:“温先生如果有难处,不妨与晚辈直说,说不定晚辈可以帮忙。” “难处也说不上。”温阡有些迟疑,“殿下有不知,拙荆四个月前病故了,温某此前在中州请辞,就是为了这个,眼下回家守丧尚不足一月,实在不好离开。” 谢容与愣住:“竟有这样的事。” “是啊。”温阡满目愧『色』,“拙荆一年前就病了,怕我在外牵挂,一直让小女瞒着我。半年前她病势式微,小女才匆忙写信给我。只是那中州行宫建在深山中,路不通,信在路上耽搁了许久,等我看到,拙荆已病逝多时。” 谢容与听了这话,起身对温阡一揖,自责道:“此前不知温先生断弦,冒昧拜访,是晚辈唐突了。既然如此,晚辈便不多打扰,今日回到驿站,晚辈会急信禀明官家,请旨另择洗襟台筑匠。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还望温先生节哀。” “不,殿下误会了。”温阡见谢容与要告辞,连忙拦阻道,“殿下误会温某的意思了。殿下有不知,拙荆正是岳翀之女岳氏红英,诚如殿下言,逝者已矣,温某身为生者,若还能竭尽所能,为她尽些心,做些事,这是温某梦寐难求的。洗襟台既然是为了长渡河战亡的将士而建,温某自然愿意去督工。” 温阡朝屋后看了一眼,踯躅道:“温某是担心小野难过。” 谢容与听到“小野”二字,愣了愣,“温先生是指令千金?” “是,正是小女。”温阡道,“拙荆过世后,她跟着她师父为拙荆下了葬,一个人在家等了我三月,我才赶回来。她当时对我说,她只一个要求,我这些年奔忙在外,没怎么陪过拙荆,让我为拙荆守丧三个月,眼下三月之期尚未满……殿下,实不相瞒,早在听闻朝廷要洗襟祠改为洗襟台时,温某就想过自请督工,那时温某与小女商量过这事,她似乎失望,并不理解温某的决定。” 谢容与想了一想,说:“或者工期往后推两个月?” “不行。”温阡斩钉截铁道,“这楼台在山腰,本来就不好建,加之柏杨山入夏后雨水繁多,怎么挖渠,怎么排洪,都要重新丈量过,工期已经很赶了,如果往后推,一定来不及完工。” 正左右为难,一名学徒忽然自后院奔进屋中,对温阡道:“先生,不好了,小野听说朝廷的人来请您了,收拾了行囊,说是要离开这个家!” 温阡脸『色』大变,匆匆对谢容与道:“我过去看看。” 金尊玉贵的小昭王哪里遇过这样的事,他总觉得父女二人的争执是因自己而起,在堂屋如坐针毡。 过了一会儿,后院果然传来父女俩的争吵声—— “你去找你师父?鱼七住在深山老林,你一个人去,不知危险么!” “那也好过这!阿娘走了,你又要去修你的高台广厦,家不成家,我何必守着!” 身旁的侍卫唤了声:“殿下?” 谢容与立刻起身,跟去后院。 时值午过,秋光清淡地洒落而下,谢容与一到院门口,就看到温阡形单影只地站在院中,院子后门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背身立着,她穿着一身守孝的素衣,长发如瀑,梳着高高的马尾,身子明明纤细,却背着一柄宽大的重剑。 “你走!走了以后,你就再也不要回来!”温阡气恼道。 小野有执念,他也有执念,他错失了见红英的最后一面,心中悲悔,这个洗襟台,在他心中,就是为红英建的。 可是她不理解他。 青唯微别过脸,语气涩然:“我也没想过要回来。” “好。从今往后——”温阡愤然又难过,“从今往后,你就再也不要认我这个父亲,从今往后,你就不姓温!” 青唯听了这话,背着身,抬袖揩了揩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学徒见状,作势要去追,温阡却道:“让她走,不必追!” 可是学徒不追,谢容与不能不追,他总觉得这事是因他而起,非常自责,追出门,喊了青唯一声:“姑娘!” 温家在山腰,青唯走得很快,这一会儿工夫,已经快到山下榕了。 她在碧水青山中回过头来。 唤住她的年很好看,她不认得他,以她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而是越过他,望向他身后的山居。 谢容与的目光却停在了温小野身上。 这是一个非常明丽的小姑娘,五官的线条干干净净,增一笔嫌多,减一笔嫌。 山风猎猎,吹拂她的青丝素衣。 谢容与想要开口与她说些什,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看清她的望着山居的目光,那是一种异常伶仃的寂寥,与支离破碎的倔强。 他忽然意识到,在母亲去世后,是这个小姑娘亲手为母亲下的葬,随后一个人在丧母的悲恸中,等了父亲三个月。 有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失声,谢容与忽然意识到,如果伤痛不曾亲身经历,有劝慰都是隔岸观火。 只是温小野的这个眼神,自此烙在了谢容与的心中,即便后来温阡劝他:“小野她只是看起来脾气倔,其实是个懂事讲道理的孩子,等洗襟台建好,她一定高兴,也会来看的。”谢容与都无法释怀。 而很后来,洗襟台塌了,他陷在楼台之下,心中想的也只是,那个小姑娘,可千万不要来啊,如果……她当真来了,我也只管和人说,我见过她,她已经死了…… 第48章 第四八章(二更)“我想看看你的样子…… 江辞舟不知是何时睡去的,  他近日太累了,这一觉竟睡得很沉,等早上醒来,  外间天已大亮。 何鸿云的案子未结,  江辞舟白日里还有许多要处理,好在眼下青唯的『药』已减到一日只吃一回,  他不必一直守在塌边照顾。 刚披好外衫,  德荣在外间禀:“公子,祁铭到了。” 江辞舟应了一声,  他今日是起晚了,穿好衣衫,  很快拿了木盆去外间打水。 他有点匆忙,  以至于出门时没有回头看一眼,  床榻上,  青唯长睫轻颤,  微微隙开。 江辞舟打水回来,  俯身为青唯擦了脸,看她依旧安静躺着,心中担心,  忍不住低声又唤:“小野?” 可惜青唯没有任何反应。 江辞舟于是放下纱幔,出门去了。 门刚被掩,  青唯一下子坐起身,奈何她躺久了,  进食又少,  猛地坐起,经不住一阵头晕眼花,随即又重躺下。 然而比这更头疼的是—— 他刚刚,  叫她什么? 青唯平躺着定了定神,等目眩过去,立刻翻身下榻,嫁妆箱子好好锁着,挪都没挪一寸,他应该没有动过。哪怕动了,单凭箱子里的东西,不可能辨出她的身份。 青唯又预备去翻箱子暗格里的木匣,那是薛长兴留给她的,里头有洗襟台的图纸。还没找到铜匙,院子里,忽然传来说话声,是江辞舟又折回来了,正吩咐留芳和驻云:“床前落了纱帘,你们不要掀开,守在屋中就好。中午她还要吃一『药』,『药』煎好了叫我,我亲自喂。” 青唯尚未病愈,耳力也不如从前,听是驻云和留芳要来房中,她才匆忙回到榻,将纱帘放下,平躺假寐。 她其实昨天半夜就醒了,『迷』蒙中,看到江辞舟躺在自己身边,无奈她实在太乏太累,很快又睡了去。 青唯不知究竟生了什么,记忆还停留在箭楼坍塌的一瞬,直到今早被他的动静吵醒,还没来得及分辨今夕何夕,就听到他喊她,小野。 留芳和驻云到了房中,将屋子细细收拾了一遍,途中,驻云似乎想要敞开门为屋中透气,留芳将她拦住,说:“这时节少夫人受不得凉,开扇小窗吧,万若少夫人染了风寒,公子担心,夫人就要跟着担心了。” 青唯心,夫人是谁? 然而江辞舟似乎叮嘱过留芳和驻云不要吵着她,这两个婢子守在屋中,几乎不怎么说话。 青唯不知江辞舟是怎么认出自己的,难不是从前认识? 可洗襟台坍塌后,她孤身流落,几乎不与人结交,就是在洗襟台坍塌前,她也不认得什么京里的人。 青唯知道,想要查明白这一点,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江辞舟并不知道她醒了,说话做几乎是不设防的,他今日就在家中处理公务,哪怕只言片语上有疏漏,她都能找到线索。 青唯这么想,便这么做了。 她很快坐起身,唤道:“留芳,驻云。” 留芳驻云愕然别过脸来:“少夫人,您醒了?”她二人都欣喜至极,想着公子那样在意少夫人,少夫人醒了,公子一定高兴,驻云随即便:“奴婢这就去告诉公子!” “等等。”青唯唤住她,“我有点渴,留芳,你帮我倒杯水来。驻云,槅子有一只紫檀木做的小匣,你帮我取来。” 两人皆称是,很快取来水和小匣,留芳掀开帘,还没把杯盏第到青唯手,一见她的脸,忽然怔住:“少夫人,您……” 她话未说完,青唯接小匣的手蓦地一翻,匣子中的『迷』香粉顺着她的掌风,被推入驻云和留芳鼻息之间。 下一刻,两人就昏晕去。 这『迷』香粉末对人无害,只不会睡足半日。 青唯随即起身,穿好衣裳,将留芳和驻云挪到桌前趴好,很快出了屋。 江辞舟议事的地方应该在书房,青唯贴墙出了东跨院,一个纵身跃房顶,悄无声息地到了书房上方,下头果然传来说话声: “眼下这的关键还是从箭楼救回来的证人,卫玦那边的人传话说,他的伤势有好转之势,高热也在退了,人可能很快就醒。” “官家的人都没动作,孙艾这几日在朝,连何鸿云的名字都没提,何家似乎有点急了,决定断臂自救,什么罪名都往巡检司身扣,邹公阳一样跑不了。可惜那四户『药』商没一户肯配合,否则何鸿云一定立不住。” 江辞舟却道:“未必,何鸿云这个人,没那么好扳倒。” “公子。”德荣道,“官家又派人带话了,说何鸿云这个时候或许会祸水东引,指不定还会拿您的身份,甚至过去的做文章。” “我的身份?”江辞舟语气微凝,似在思索。 青唯在房顶,直觉听到紧要处,也屏住呼吸。 然而正是这时,只见一名医官匆匆自东院赶来,还没叩书房的门,就在外头急匆匆喊:“公子!公子不好了,少夫人不见了!” 青唯:“……” 江辞舟很快推门而出:“你说什么?” “是这样,下官照旧午前到公子房中为少夫人看诊,没想到叩门没人应,推门进去,留芳和驻云都昏晕在桌前,榻上早已没了人!” 这话出,非是江辞舟,书房里,连祁铭和朝天等人都愣了。 祁铭立刻跟江辞舟拱手:“虞侯,属下这就带兵去府外找。” 江辞舟“嗯”一声,随后一言不地疾步往东跨院去了。 青唯趴在屋顶上,一阵头疼,她并不知这几日还有个医官日日来为她瞧病,早晓得是这样,她该心些的。 他们这么尽心照顾她,眼下闹大了,这说到底是她理亏。 青唯左思右想,眼下做什么都无济于,只能假作躺乏了,醒来后,出去转了一圈,等到找她的人都从东跨院撤走了,她再溜回屋中。 - 江辞舟回到屋里,青唯果然不在,朝天在院中搜了一遭,很快来禀:“公子,院子里没人,属下去前院找。” 江辞舟心急如焚,好端端地怎么人没了,他“嗯”了一声,正要跨出屋,忽然意识到不对劲。看留芳和驻云呼吸平稳的样子,不像是中了毒,只是吸了些『迷』香,睡过去了。青唯身的小玩意儿多,不乏有『迷』香这样的物,那日她去祝宁庄,还说要先用『迷』香『迷』晕巡卫,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去。 江辞舟又去床榻边看了看,他为她搁在床头的干净衣裳不见了,如果人是被劫走的,那个劫匪这么好,还记得捎带衣裳? 所以,人应该是自己离开的。 装烧刀子的牛皮囊子还在,嫁妆箱子也没有开启的痕迹,所以人应该没有走远,很快就会回来。 江辞舟不急了,等在屋中。 青唯紧贴着后墙的墙根,等到找她的人散了,院中再没了动静,她悄无声息地来到屋前,正要推门,门一下子被拉开,江辞舟站在门前,一言不地看着她。 青唯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儿?” 江辞舟问:“你去哪儿了?” “……刚醒,出去随便走了走。” “走前顺便把人给放倒了?”江辞舟问,他没跟她计较这个,语气微沉,“这么冷的天,你又病着,就这么出去,不怕染病,再躺个四五日?” 青唯又是一愣,“我都躺了四五日了?” 她知道她在箭楼受了伤,但究竟怎么伤的,她不大记得了,印象中,她似乎把他撞下了箭楼。 江辞舟刚要开口,忽听院外又传来脚步声,江逐年匆匆进得院中,“子陵我听说——” 青唯不知脸上斑纹已被擦去,听是江逐年到了,正要回头看,江辞舟一把拽住她,也来不及作它想,把她拉入自己怀中,低头拥住她。 江逐年进到院中,见青唯找到了,本来高兴,可撞见这一幕,一时间好不尴尬,咳了两声,将手中扇子往前递去,“那什么,我在书房里,看到你落下的扇子,给你送来。” “多谢爹。”江辞舟仍然紧紧揽着青唯。 青唯觉得到底在长辈面前,本想挣开,但江辞舟把她按得死死的,她直觉他此举有深意,慢慢也就放弃了挣扎。 江逐年看江辞舟一眼:“你这扇子不错,工艺严谨,扇骨是湘妃竹吧,怎么没提字?” 江辞舟顿了顿,伸出一手,面不改『色』地将扇子接过,“故友送的,还没想好要提什么。” 他们两人这样,江逐年也不好多说,指了指青唯,“你娘子醒了,那什么,你好好照顾她,我先走了。” 江逐年一走,青唯立刻从江辞舟怀里挣脱开:“你做什么?” 江辞舟看着她:“你醒来没照镜子么?” 青唯听了这话,似觉察到什么,立刻进屋,打开妆奁。 脸上的斑早被擦去了,铜镜里的面容非常干净。 “你给我擦的?” “我担心那斑留久了伤你的脸,只能擦了。”江辞舟,“你放心,没人瞧见。” 江辞舟说着,看着青唯,她的脸『色』并不好,几日没进食,看去消瘦苍白,听说大病后不能立即大补,刚好医官在,待会儿问问他该怎么为她调养。 青唯倒没在意斑纹的,他都知道她是温小野了,见到她的真容又有什么关系? 这么说,他是通她的样子认出她的,她从前见他吗? 青唯盯着江辞舟的面具,也不知这面具底下,究竟藏的是谁? 两人相互看了一会儿,忽然反应来。 青唯道:“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江辞舟:“你盯着我又是要做什么?” 青唯不是第一回想揭江辞舟的面具,知道在他那里,来硬的不行,绕弯子也走不通,唯一没试的,不知道他吃不吃软。 青唯看着江辞舟,忽然笑了笑,唤了声:“官人。” 江辞舟心中微微一顿,“嗯”一声。 青唯靠近了些:“官人,我想看看你的样子,好不好?” 第49章 第四九章“我们都成亲这么久了。”…… 江辞舟看着青唯。 她很规矩,  没有像上一样张牙舞爪。 他知道她在试探,在暗度陈仓,但看着她大病初愈的苍白面『色』,  他没办法就这么拒绝她。 江辞舟问:“为什么?” 青唯道:“我们都成亲这么久了,  我什么样子你见过,可我却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他们就立在多宝槅子前,  秋光被窗纸滤得很干净,  落下一地辉华。 江辞舟没吭声。 青唯见他动摇,心中也是诧异,  没想到这一招竟然管用。 她接着:“以后你将这面具摘了,我都不认得你,  美也好,  丑也罢,  我就看看你长什么样,  别的什么都不问,  好不好?” 江辞舟仍旧没吭声,  然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移开了,移向一旁的地面。 这竟是个默许的意思。 青唯于是不迟疑,慢慢靠得更近。指尖触及他面具边缘,  他没有阻拦,喉结上下动了动。 屋中静得落针可闻,  青唯也觉得不自在,像是在做什么违禁之事。 他们明明是假夫妻,  只要脸上有面具,  你来我往虚情假意,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可一旦将面具摘下,  似乎就有什么不一样了。 系在耳后的绳索被解开,江辞舟把目光收回来。 他注视着青唯。 年在碧水青山里头的小姑娘长大了,成了一个清丽动人的女子,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妻。 青唯听到江辞舟沉沉的呼吸声,随着面具下移,入目的是干净的额头,一对修长好看的眉。 眉下就是眼了。青唯的动作慢了。不知怎么,她有点心慌,有一瞬间几乎忘记初衷,只想看清他的模样。 他是垂着眸的,映入眼帘的是葳蕤的长睫,温柔又凌厉的眼尾,青唯微微一愣,尚未将面具彻底拿下,外间忽然传来一声:“公子——” 德荣迈入屋中,说道:“公子,祁铭去外头搜了一圈,没找到少夫人,小的打算让朝天……” 一语未尽,他忽然看到少夫人就在屋中,与主子几乎是贴身站着,瞬间息了声。 江辞舟如梦初醒,伸手扶住面具,将面具带脸上,青唯也似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居然是朝后退了两步。 德荣见两位主子刹那间分开,只觉自己又打扰了他们。他非常自责,立刻退了出去,咽了口唾沫:“少夫人醒了,那小的这就让朝天祁铭他们不找了。” “来。”江辞舟在屋中唤道。 “公子?” “请吴医官过来,为……青唯看诊。” - “可能是从小习武的缘故,少夫人的身子底子很好,病痛散得也快,眼下从这脉象上看,已没什么事了。” 床前垂了纱帘,青唯倚在榻上,伸出一只手让吴医官诊脉。 吴医官撤了手枕,又问:“少夫人可还觉得头晕?” 青唯想了想:“刚醒来是有点晕,眼下已好了。” 吴医官笑:“这个正常,少夫人躺久了,几乎没怎么进食,乍然下榻走动,必然会头重脚轻。眼下少夫人虽已大好,饮食上是要忌口,吃清淡的粥食为上,待调理两日,再滋补不迟。” 吴医官这话是对江辞舟说的,江辞舟颔首:“知道了,谢。” 吴医官揖:“公子客气。”随即收拾好『药』箱辞去了。 他一走,德荣很快就把备好的清粥和『药』汤送进房中,留芳和驻云已被扶去自己屋中休息了,等到德荣退出去,江辞舟对青唯道:“过来吃点东西。” 青唯“嗯”了一声,掀了被衾,从榻上下来。 屋中搁了炉子,暖烘烘的,粥还有点烫,她安静地用着,没有出声。其实她刚才并没有完全看清他的样子,只瞧见他的眉,以及非常清冷的眼尾,很好看,几乎堪称惊鸿一瞥。 可是不知为何,有了方才那一出,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残留于心,她竟觉得不好再揭他的面具了。 青唯心思辗转,最终落在了正经事上。 粥吃一半,她抬目看向江辞舟,没开口,江辞舟:“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证人还活着,他伤势重,前几日起了高热,一直昏『迷』。我让卫玦照看他,人就在玄鹰司衙门里。” 青唯点点头,心交给卫玦好,卫玦这个人讲规矩,软硬不吃,谁的面子都不卖。 她问:“那几户『药』商呢?眼下何鸿云把人质杀了,他们没有状告何家么?” 江辞舟:“正是因为人质没了,他们反而什么都不敢说。”他没多解释,心知青唯一定能听明白,紧接着又,“扶冬和梅娘我也安顿在玄鹰司衙里,她们都是证人,将来能够派上用场。我这几日尚没去衙署看过,想来那个人质高热退了,应该快醒了。” 青唯愣道:“你没去衙门?那你近日都做什么了?” 江辞舟看着她。 近日都照顾你了。 他别开眼,“邹平的刑期已定了,他罪名重,三日后就要处斩。朝廷上没动静,何鸿云一定着急,未必没有动,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所谓朝廷上没动静,并不是真正平静,巡检司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邹平处斩的旨意一下,卫尉寺的邹公阳立刻就病倒了。 可这都是表面风浪。 表面风浪不足为惧,令人心惊是底下藏着的暗涌。 他们从阳坡校场救来的人质,正是要卷起这股暗涌的水里涡。 江辞舟:“眼下只等这人质醒来。” 粥不烫了,青唯嫌一勺一勺舀着麻烦,捧着粥碗,闷头把粥吃完,随后将碗往桌上一放,不耐:“我脑子被砸了那么重一下,睡几日也就醒了,这个人质,不就是肚皮上被剖了口子么,居然睡得比我久!” 江辞舟不由笑了,“他被何鸿云软禁了五年,身子骨哪赶得上你?” 也是巧了,两人正说着,外头朝天忽然叩门:“公子,卫玦派人来禀,说人质醒了,问您是否要去衙门问话。” 这话出,江辞舟没说什么,青唯霎时站起身:“那我们立刻——” “不。”江辞舟打断道,他从木衣架上取下玄鹰袍,“你就在家等着,问完话,我来与你详说。” “官人。” 没走到屏风后,袖口就被人从后方拽住了。 江辞舟过身,青唯就站在她身后,目光楚楚:“官人,我就跟去看一眼。” 她尝到了甜头,知道这招好用,学会举一反三了。 江辞舟眼下却不吃这一套了:“不,你身子刚好,不能受风,要见证人改日再见,今日你就在家里歇着。” 青唯听他语气坚决,到屋中坐下,她也懒得装了,恼道:“你这人,怎么忽然软硬不吃了?我就是去见个证人罢了,又不是要跟人动手,病不病的有什么要紧?瘟疫案这案子,除了你,有谁比我更清楚,待会儿你问话,有我从旁兜着,也好防着疏漏不是? “我跟这案子跟了这么久,几和人拼命,好不容易从阳坡校场救来一个证人,眼下临门一脚,你不让我迈了,你把我放在家中,我要是着急上火,仔细明天一大早,你要请吴医官来为我瞧病。” 江辞舟从竹屏后出来,将看到青唯气恼地坐在桌前,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一物。 那是他的竹扇。在她灵巧的指间一开一合。 是她砍了后院的湘妃竹,在他昏『迷』的那几日,做好送给他。 江辞舟步去桌前:“去换衣裳。” 青唯只当他是让她换衣裳去榻上躺着,别开脸:“不换,都睡了好几日了,睡不着。” “你就这么跟我去?”江辞舟的目光落在她的裙裳上,“玄鹰司衙门重地,扮成厮役跟着我。” 青唯一愣,立刻展颜一笑,将扇子往江辞舟手里一塞:“,等着!” 第50章 第五十章“小昭王殿下呢?他不愿见我…… 青唯动作很快,  不一会儿从屏风后出来,非但换了衣裳,连左上的斑纹都画了。江辞舟见她斗篷单薄,  为她挑了一身厚的披上。 外天寒,  秋光渐渐消退,高空积起云团子,  德荣担心下雨,  去后房取了伞,刚回到东院,  看到青唯跟着江辞舟一块儿出了屋,迎上去问:“公子,  少夫人也去?” 江辞舟“嗯”一声。德荣甚是乖觉,  不待吩咐,  立刻道:“那小的这就把暖炉抬到车室里。” - 从阳坡校场救回来的人质被安顿玄鹰司的内衙,  这儿青唯上回来,  连正门都『摸』着。到了衙门,  卫玦来向江辞舟禀道:“人质醒来后,属下已问他的姓名籍贯,他姓王,  名元敞,京里人,  家中是做『药』材生意的。” 江辞舟应了一声,推开值房的门。 王元敞的身子还很虚弱,  他吃『药』,  听说有大官要来问话,也不敢睡,靠坐榻上。 见江辞舟进来,  王元敞眸『色』微微一亮,吃力掀开被衾,作势就要拜见。 祁铭先一步上前拦住他,说道:“你伤势未愈,不必行此大礼,这位是我们玄鹰司的江虞侯,他有事要问你。” 王元敞听是虞侯,愣了愣,目光里有明显的失望。 他的不是江虞侯,他小昭王,此前见来人气度清华,极为不凡,还以为是小昭王到了。 王元敞榻上向江辞舟一揖:“见虞侯。” 屋中除了江辞舟一行人,再有就是卫玦章禄之了。 青唯一进屋就把帷帽摘了,卫玦看到是她,不多说什么,她是虞侯带进来的,前这个人质能活着,也是她竭力救下的。 外人看来,如今的玄鹰司分化成派,一派以卫玦为首,手下是玄鹰司旧部,另一派以江辞舟为首,手下是吴曾祁铭从殿前司来的新部。旧部人多,新部人少,是以卫玦的职衔虽江辞舟之下,玄鹰卫中,许多人还是以他马首是瞻的。 玄鹰司被雪藏了五,下复用,立稳脚跟才是重中之重,其实卫玦心中,没有要江辞舟分庭抗礼的意思,但江辞舟资荫做上都虞侯的位子,名不副实是事实,双方心中芥蒂难消,办起案来,难免束手束脚。 卫玦见江辞舟要问话,正预备退出去避嫌,这时,江辞舟出声唤道:“章禄之。” “。” 江辞舟回头,看他一,“去把门掩上。” 章禄之呆了一下,半晌,“哦”一声。 江辞舟这才问王元敞:“给小昭王写信的人就是你?” 王元敞他戒备得很,不回答,只问,“小昭王殿下呢?他不愿见我?” 他被软禁多,双耳不闻窗外事,不道洗襟台坍塌后,小昭王至今不曾人前『露』面。 但江辞舟提到信,他脸上半点疑『色』不『露』,还问起小昭王,足以证明写信的人就是他。 祁铭道:“洗襟台塌,小昭王殿下伤重未愈,你的信正是殿下转交给虞侯的,你放心,你的难处,虞侯都能体谅,你忘了,日箭楼上,正是虞侯救的你。” 是不是虞侯救的,王元敞不记得了,时箭楼上有个姑娘,看身形,和虞侯身边的这位很像。 王元敞听祁铭这么说,果然卸下防备,“写信的人是我,虞侯想道什么,只管问来。” 江辞舟道:“你的信上说,宁州瘟疫时,真正收购夜交藤的,不是林叩春,而是何鸿云。何鸿云本来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他是连夜接到了来自陵川方向的镖车,才忽然有了十万两白银,确有其事?” 王元敞颔首:“确有其事。因为数额巨大,一开始,林叩春找我们五家收购夜交藤,也是赊账的,我们本来不愿赊给他,但是何家的人出面,我们这商贩,哪敢得罪官的?这才应了。林叩春给了我们一家一张字据,说是不日就会付银子给我们。果然没几日,林叩春说银子到了,让我们带上字据,到林家的库房里取。 “数额太大了,为防引人注意,一次只拿能走一小箱,拿了多回。每拿一回,就要林家的账册上画押,因为这银子本来是何鸿云的,以何家有个扈从,叫刘,刘什么来着……” 青唯道:“刘阊。” “对,刘阊,他也一旁守着,银子每出一回库,他还要账册上头署名盖印。可能因为那时洗襟台还没出事,宁州的瘟疫也没扩散,何鸿云不小心,以留下了罪证。” 江辞舟道:“你信上说,扶夏手里有本账册,能够证明何鸿云的罪行,就是这本银子出库的账册?” “是。出库的账册一共有本,两本被烧了,余下就是被藏起来的这本。其实这账册起先不是扶夏藏的,是林叩春藏的。林叩春是扶夏的恩客,对她情根深种,有回醉酒,他跟扶夏说,他交给何鸿云的本账册里,有一本是假的,真账本被他昧下了,就是为了保命。 “何鸿云这个人,心狠手辣,后来瘟疫案东窗事发,林家起火起得突然,林叩春还没来得及拿账本跟何鸿云交涉,就被他灭口了。扶夏道了这事,心惊胆战,也起了自保的念头,这才藏了账本。” “不瘟疫案说到底,就是桩小案,何鸿云不怎么放心上。扶夏那会儿还是祝宁庄的花魁,何鸿云道她不敢对外胡言『乱』语,还放着她接客,我么,”王元敞苦笑了一下,“因为夜交藤的买卖,手里有了钱财,偶尔也去祝宁庄,扶夏姑娘成了风月之交。直到后来,洗襟台塌了,才算真正出事了。” “洗襟台一塌,天也塌了,扶夏连夜找到我,说我们都会被何鸿云灭口。我那时还不道她这话的意思,没想到扶夏说,何鸿云买夜交藤的银子,是从洗襟台贪墨的,就林叩春赊账的几日后,林家接到从陵川方向来的镖车,这趟镖说是运『药』材,箱子一揭开,里头全是真金白银。接镖的也不是林叩春,而是刘阊。扶夏亲耳听到刘阊提什么‘木材’,又说什么‘洗襟祠’,早先林叩春没死的时候,也跟扶夏说,何鸿云用来买『药』的银子不干净,是脏的。” 青唯道:“你的意思是,何鸿云利用木料差价,从洗襟台昧下的银子,是借用运送『药』材的名义,从陵川一路运去宁州的?” “是。” 江辞舟看祁铭一,祁铭立刻会意,步去门口,唤来一名玄鹰卫,嘱他去查的这趟镖车。 青唯又问:“那账本现何处?” 王元敞却是一愣:“你们没有救下扶夏吗?” 祁铭道:“没有,扶夏姑娘已经不了。” 那夜祝宁庄,送扶夏出庄的马车一出现,便被江辞舟的人截下来了。扶夏已经死了,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何鸿云不会留这么一个活口给他们。 王元敞听了这话,稍稍一怔,心中漫起几许为时已晚的兔死狐悲,“那账册,下就我的家中。” “扶夏是祝宁庄的人,她担心藏不住账册,带着账册找到我,是想跟我一起活命的。我把账册藏家中祠堂的匾额后,我父亲是个孝子,无论出了什么事,一定不会让人动祠堂,只要何鸿云的人没有觉察,虞侯下派人去找,应该能够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