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妈妈,是好看的。”...) 清明节一过,天气变暖,商场里的生意却就冷了下来。 几个人穿着西装长裤小皮鞋,胸前挂着工牌,路过一家服装店的时候停住了脚。 “2-108,玻璃不干净,赶紧擦擦!” 两个店员都站在柜台后面,年轻的那个看看年纪大的那个说: “何姐,巡检说咱玻璃脏了。” 年纪大的那个愣了一下,看看玻璃,说: “那你去擦呗。” 年轻的姑娘抬起一只脚蹭了一下另一只脚的小腿肚,一双手在柜台上摊平,声音娇了两分说: “哎呀,何姐,人家刚做了指甲。” 要是从前,被人叫何姐的何雨早就洗了抹布去擦玻璃了,根本用不着别人撒娇卖好,她是商场这一层都有名的老好人,可这次她却低下头,认认真真地看了看对方手上的指甲,很认真地说: “那你下次值日之前别做指甲了。” 年轻女人:“……” 她终于不情不愿地去擦玻璃,连抹布都没拿,随手抽了一张纸巾,避过精雕细琢的指甲,用手指捏着纸蹭着玻璃上的污渍。 店长急匆匆走进来,对扒在玻璃上的年轻女人说:“小萱,门口你也擦擦。” 刘小萱的嘴一下撅了起来,哼哼着“嗯”了一声。 店长没去管她的小脾气,大步走向柜台,对站在里面的何雨说:“何姐,经理说后天去总公司给夏装选样,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何雨从看见店长进来就下意识站直了身子,听到这句话她连忙摇头,嘴唇都抿了起来。 见她这样,店长笑了:“何姐你最近怎么回事儿,不去就不去,怎么还学起小孩儿样子了。” 何雨的嘴瞬间抿得更紧了。 幸好店长也只是随口一说,刘小萱从仓库里拿了工具要扫地,又被她嘱咐了一通,过了几分钟,进来了一波客人,店长立刻把心思都放在了本月的业绩上。 bo是国内老牌服装品牌,一件衣服的专柜价格从五百到两千不等,面向的客人从二十岁到五十几岁,因为主打时尚休闲的风格,还一直很受欢迎。开在商场里的这家店在二楼临近电梯口的黄金位置,实体经济整体下滑的大趋势下,这家门店的生意还一直不错,去年还受了华北大区经理的表彰。 店员何雨今年四十一,几乎是bo整个华北大区年纪最大的柜姐,店长今年才三十四,足足比她小七岁,在她面前也从不摆上级的架子。 快中午的时候,一位客人挎着包走了进来,刘小萱和店长只说欢迎光临,都站在原地没动,这位顾客进了店门就冲着笑,一看就是何雨手里的老顾客了。 何雨迎上去,还没想好说什么,这位顾客自己熟门熟路地点了七八件衣服开始试穿,试衣服的时候还跟她聊起了天: “你上个周发朋友圈那个奶茶的做法我在家里也试了试,别说,我觉得比外面卖的好喝多了,以后有这些东西多分享,我们也都学学你怎么教孩子的。” 换了一件暗绿色的春衫,顾客对着镜子左右看看,又说: “本来早就说好了清明要出去玩,结果我婆婆来了,非要在我家里包粽子,买了五斤糯米折腾了一天,洗粽子叶的水在我家厨房淋了一地,我晚上光擦地擦到十点多……不过粽子还挺好吃,有小时候吃的粽子味儿,我本来想哪天来一定要给你带点儿,结果今天到了你们大门口我才想起来。” 何雨站在旁边,双脚并拢,后背绷直,手里拎着对方想试的衣服,顾客说话的时候透过镜子里看她,她就微笑。 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衣裙出来,顾客多看了她两眼,又气又羡慕地说: “我家那个小子气死我了,昨天他班主任又给我打电话了,说他上课的时候玩游戏,你说……还是你家宝贝儿好,要期中考试了吧,她肯定又是第一!” 何雨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在听到期中考试的时候,她有点儿笑不出来。 一直到这位客人买了三件衣服结账离开,她的心情都不是很好,店长看出来了。 午饭的时候,店长端着外卖的米线问她:“何姐,是默默又惹你生气了?” 何雨手里的塑料勺扎进了红烧茄子盖饭里。 “不是……” 店长看了给男朋友打电话的刘小萱一眼,声音压低了一点说:“是不是有人追你的事儿让默默知道了?” 何雨愣住了,慢慢抬头看向店长。 店长叹了一口气,她27岁来bo的这家门店,从店员干到了店长,何雨一直帮她,她自然也希望自己的这位姐姐能过上松快点儿的好日子。 筷子夹住了米线里的金针菇,她凑到何雨的耳边说: “何姐,我觉得他们三个都还有点儿长处,要不你就考虑考虑得了,你一直说怕影响默默考试的心情,可过两年默默考上了大学走了,你家里就留你一个人了,你才刚过四十,就这么一个人守半辈子?人呐,还是得给自己打算,默默今年十六,读书毕业结婚生孩子一眨眼的事儿,你一直围着她转,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这三个人里面你选个先试试总行吧?” 在她说话的时候,何雨的眼睛已经瞪大了:“三、三个?” 店长吃了一口米线,说:“不是三个么?一个是林业局姓刘的公务员,家里有个十来岁的孩子,对吧?一个是那次开奥迪来找你的,姓郑?我听说是开店的,那天看,气质挺好。前两天不是还有个送你花的?那个多大?有三十五么?这不是三个?难不成你又有新桃花了?话说回来,何姐你长得这么好,性格又好,桃花多点儿也是应该的,你别挑花了眼就行。” 何雨放下了碗里的外卖盒,红烧茄子已经被她插成了泥,深吸了一口气,再看看左右,终于,她张了张嘴,好像很费劲一样地对店长说: “我去趟洗手间。” …… “嘭!” 卫生间隔间的门被关上了。 何雨站在隔间里正对着马桶,她脚下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把马桶当树洞: “有三个人追我妈?!三个?!” 这语气都说不清楚到底是在惊诧“有人”这件事,还是在惊诧数量。 何雨,不,应该说,在何雨身体里的何默默。 何默默,十六岁,市一中高一(二)班学生,上次期末考试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一,出身单亲家庭。 她妈妈叫何雨,今年四十一岁。 三天之前,何默默和她妈妈交换了身体,那天是清明节假期的最后一天,何默默和她妈大吵了一架,各自关门睡觉,醒来她就变成了她妈妈,她妈妈则变成了她。 两个房门打开,母女二人对着尖叫了十分钟。 从那一天起,何默默顶着何雨的身体来bo的门店上班。 何雨顶着何默默的身体去市一中的高一(二)班上课。 也是从那一天起,当惯了老好人的店员何雨突然变得愣头愣脑不通人情。 至于原本是学神的高一女生何默默…… 算了,何默默想都不敢想。 眼下,终于从惊讶里抽身而出的何默默长出了一口气,看了眼自己左手腕的“手表”,这是在交换那天突然出现在她们母女手腕上的东西,上面并没有时间,而是一个倒着计时的表。 从100天开始,到现在是97天。 何默默猜测过,可能这场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交换会持续一百天,从4月5日开始,到7月14日结束。 想起这个,她的后脑勺在隔间门上碰了一下。 说真的,知道自己的妈妈会替自己参加期中期末考试,自己好好一个全校第一会变成不及格甚至全班倒数,这种冲击都远不如知道自己妈妈有三个人追求。 何默默掏出手机想给自己妈妈打个电话,想了想,又把手机收了回去。 打开隔间的门,何默默慢慢走到洗手台前。 镜子里,她看见的是何雨的脸。 跟从小到大都是一头短发的何默默不同,何雨的头发很长,染成了漂亮的栗子色,还烫了大波浪,工作要求她把头发扎起来,所以现在的发型是在头后挽了一个发髻,何雨女士曾经评价这个把所有头发都绷起来的发型像个尼姑,每次看见这个发型都要上手重新搞一搞,何默默却觉得这样很方便。 刨除这个被何默默祸祸了的发型之外,何雨女士的一双眼睛很大很亮,下眼睑后半截微微下垂,不仅显得这双眼睛比实际年纪更小,还总让人觉得有点无辜,何默默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这一双眼睛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杏眼,跟她自己略有些狭长的眼型很不一样。 这是何默默长这么大第一次认真自己地看自己妈妈的脸。 四十一岁的何雨在两边眼角都有一条细纹,眯着眼睛的时候非常明显,可细纹也不难看,在她笑起来的时候会显得格外和气可亲。 有人形容中年女性是“人老珠黄”,这个“珠”说的就是眼珠,何雨的眼珠却很干净,何默默把脸凑到了镜子前,鼻息扑在镜子上变成了雾又散去,她凝视这双眼睛,发现它依旧透彻清亮。 看完了眼睛,何默默抬起手,摸了摸鼻梁。 何雨的鼻梁很高,何默默还很好糊弄的小时候,总觉得自己妈妈是会电视里跳新疆舞的大美人。 这个高挺的鼻梁锐化了何雨的五官,让她的脸庞轮廓变得比一般人立体,眼睛的柔弱感被中和掉,组成了一种抓人眼球的组合。 嘴唇……何默默抬手戳了一下。 十六年来,何默默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妈妈很好看,不对…… 据外婆说,她上幼儿园小班的时候总是说自己妈妈很好看。 不过何雨不记得了。 何雨把手放在脸颊上。 她和妈妈最相像的就是脸型,不是很标准的瓜子脸,下颌线稍微有点硬,在这张脸上与挺立的鼻子交相辉映,脸骨很窄但是脸颊上有肉,这一点又显得看不出年纪。 十六岁这年的四月八日,在何默默和她妈妈互换身体的第三天,何默默突然意识到了她妈妈很漂亮。 是那种,她从前没有注意的,吸引了三个追求者也很正常的漂亮。 “妈妈,是好看的。”何默默如此评价。 难解(市一中即将失去她们的年级...) 她妈妈很漂亮,然后呢? 十六岁的女孩儿用从前没有过的专注审视了自己妈妈的脸,她的心一下子变得很乱,像是一群蝴蝶在她的脑子里飞来飞去,抓住一个都能看见上面写着需要她思考的问题。 我之前怎么会以为妈妈没再找对象是因为别人不找她? 妈妈会找个什么样的对象? 那三个人是什么时候开始追妈妈的? 万一那些人来找我,我怎么办?替自己亲妈处对象? 她怎么不告诉我呢? 哎呀,妈妈她…… 呼啦啦,五彩缤纷的问题几乎迎面扑来,何默默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哎哟,何雨你怎么了?脸上长东西了?”保洁的大妈端着拖把看着“何雨”。 手在脸上僵了一下,何默默飞速放下,站直了身体说:“不……啊,有点痒。” “是不是风吹坏了?” 面对保洁大妈的关心,何默默有些无措,贴着墙边退到卫生间门口,转身往外走。 下午的工作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不是周末又光过完小长假,客人都是小猫两三只,购买的想法也不强。 只是何默默有点紧张,她真怕她妈的某个追求者就突然走了进来。 那三个人什么样来着?公务员?开店的?比我妈年纪小?他们都是怎么追我妈的呀? 想象了一下一个中年男人抱着99朵玫瑰迈着正步从店门口走进来……何默默强迫自己住脑。 门店是两班倒,白班早上九点半到下午三点,晚班下午三点到晚上十点。何默默两点半就开始和刘小萱一起清点货物整理陈列,三点一到她就立刻下班了。 完全没有继承何雨女士年度优秀员工的风范。 坐上回家的公交车,何默默长出一口气,立刻从包里抽出了一个小本子。 巴掌大的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知识点,都是她昨天晚上抄出来。 作为年级第一的学神,即使在别人的眼里要扮演自己的妈妈,何默默也不会忘记自己是个学生,本子上的内容是她要求自己在今天晚上四点半之前背过的,从下午四点半开始到晚上十一点,是她给自己安排的整块学习时间。 她要用这些时间做习题,还要学习课本上的新内容。 上班的人总说上班很惨,上学的人也说上学很惨。 什么样的人是最惨的呢? 白天像社畜上班,晚上还要像高中生一样上学。 公交车摇摇晃晃,惨兮兮的何默默迅速进入了学习状态。 四十一岁的女人坐在公交车上也依旧明艳如花,水似的明眸看着窗外的景色嘴里念念有词,要是有人细听,就能听见她在说: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今天晚上要跟妈妈谈谈。”在背课文的间隙,这个念头从何默默的心里挣扎着跳了出来。 谈什么呢? 何默默觉得那些问题比她记下的知识点还多。 在脑子里盘算了一圈,何默默都不知道该怎么列她们晚上谈话的提纲。 小本子扣在脑门上,仿佛是何默默在期待本子上的知识能冲进她的大脑教给她应该怎么做。 当然,这种好事并不会发生。 所以,这样了半分钟,依然无解的何默默就像是遇到了奥数超纲大题一样,抬起手挠了挠自己的头。 跟自己妈妈谈论她男朋友? 能不能用做十套卷子来换啊?! 下午的阳光照在身上,何默默的脑海中已经开始浮现各种会让她社会性死亡的画面了。 可要是逃避不问,何默默又觉得不甘心。 她知道了妈妈从来没跟她说过的事情,这个事情关乎她们的家庭,她总要确定一下这个家里会不会多一个或者两个人。 终于做了决定,何默默把小本子从脑门上拿了下来。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 市一中走读生的上课时间是早上七点到晚上十点,晚饭原则上吃学校食堂,因为还没有执行夏季时间表,走读生的午饭和午休也都是在学校解决,也就是说现在的何雨女士从早上七点去了学校,要晚上十点多才能回来。 晚上快到十点的时候,只在学习前吃了半个面包的何默默饿了,她从刚做完的练习册里把脑袋□□,看看时间,她想起了自己要跟妈妈谈谈这件事儿。 撑着自己妈妈皮囊的女孩儿在家里晃了一圈儿,钻进厨房做了个西红柿打卤面。 四个鸡蛋配两个西红柿做出来的卤子是偏黄的橘色,很厚重的一坨,何默默把它盖在两碗面上,又用剪子剪了葱花洒在上面。 筷子和碗她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椅子的坐垫也要摆正。 这大概就是十六岁女孩儿要跟妈妈谈严肃事件之前的仪式感。 时间到了十点十五,何默默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拖地,一边考虑,她一边走到了阳台上。 “妈妈,我要跟你谈谈……” “妈妈,今天左阿姨跟我说……” “妈妈,你想过再找……哎呀!” 半面明月在上,冷冷清风在下,何默默愁到想挠头,“跟妈妈谈谈她有三个追求者这件事”这篇命题作文想要破题可太难了。 阳台上有点冷,努力思考的何默默用眼睛看向楼下的小路,偶尔她下了晚自习回家,走到楼下,抬头会看到妈妈站在这儿,背后是客厅暖橘色的灯光。 何家母女住的小区建于2000年,那时候这座城市还没流行高层住宅,这间房子位于这栋六层楼的第三层,窗下正好是春天还没有繁茂起来的树冠。 视线越过枝叶,何默默看见“自己”从白光盈盈的路灯下走过。 哦,那是她妈妈。 她妈妈此刻不是一个人。 何默默在整张脸pia在玻璃窗上之前想起了自己可以开窗。 她把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在眨了好几次眼之后终于确定自己没看错。 和她妈走在一起的是李秦熙! 市一中的校草! “嘭!”何默默瞬间缩回了房间里,还关上了窗。 她甚至想关上灯,防止别人知道这里是何默默的家。 一分钟之前还在她脑子里困扰她的各种问题一下子被清除地干净。 她的脑袋里只剩了成群结队感叹号。 李秦熙送“我”回家了! 为什么! 发生了什么! 怎么办! 有多少人看见了! 转学吧! 去查查实验中学的奖学金! 给行知高中的招生老师打电话!十万奖学金还算数么! 春风从窗子上拂过,何默默的脑袋里电闪雷鸣,市一中即将失去她们的年级第一。 窗台下瞬间变暗了很多,只有路灯还照着楼前的小路,何雨抬起头看了看三楼静默的窗台,笑着对身边的男孩儿说: “今天太谢谢你了,我已经到家了。” 男孩儿看了一眼“何默默”的腿,说:“上楼梯没问题吗?” 何雨摇头,笑意丝毫不减:“我妈妈会来下楼接我。” 听见会有家长接手,李秦熙放心地走了。 何雨摸了摸受伤的腿,抬头看看关了灯的阳台,走进楼道手抓着栏杆一瘸一拐地上了楼。 何默默用来串在钥匙上的是一个红色的小苹果,何雨把它掏出来开门的时候总想笑,她的女儿看起来木木呆呆满脑子只有学习,其实心里戏特别多,就像这个小苹果,在她的钥匙上挂了三四年了,每次问为什么要用苹果,她就抿着嘴不说话。 钥匙还没戳进锁眼,门一下子被打开了。 何默默半边身子藏在门后,看着“自己”,眼神从几米见方的楼道里快速飞了一圈,没有发现其他人。 “李……妈,你怎么让人送回来了?” “脚扭了。”手里晃着何默默的钥匙扣,何雨半走半跳地进了家里。 何默默要扶她,被何雨让开了。 “想跟你说晚上饿了就点外卖,结果手机没电了。” 换了拖鞋就不好跳了,何雨拖着扭伤的脚看见了餐桌上摆着的打卤面。 “哟,今天我家宝贝给我做饭了。” 她拿起筷子和了一下面条,脸上的笑一下子变得真切起来。 何默默的脸长得不太像何雨,眼尾微挑,鼻头小巧,脸上稍微有点儿婴儿肥却并没有增加几分可爱,如果说何雨的脸充满了减龄的元素,那何默默的脸就是把拆开来看都挺精致可爱的五官拼凑成了一张有些冷淡的脸,是一种甚至很难让人觉得她跟漂亮挂钩的冷淡,乖巧的冷淡,冷淡的乖巧。 也就何雨这个亲妈知道自己女儿长了一张骗人的脸,骨子里就是个会瞎琢磨的憨丫头。 “噔噔噔”何默默从何雨卧室的抽屉里找来了药油,拖鞋被床脚刮飞了,她先把药油放下,又回去穿好了拖鞋。 “吃完饭了抹药油。”她对自己妈妈说,看着肿起来的脚踝,无数问题都被她咽回了嗓子里。 面条有点干了,西红柿鸡蛋的卤子都成了块,何雨倒了点凉水进去拌了拌就大口吸面,只能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 何默默坐在饭桌前,突然觉得自己不太饿了,大概是被各种意外和疑问填饱了肚子。 她这一天,实在过得太刺激了。 过载(“你是会发光的何雨”...) 墙上的钟表指向了十点四十八,房间里很安静,何雨碗里的面还剩最后一点底。 何默默的碗里面条才下去一层。 “妈。”筷子上夹着面条,一小块番茄被顶在了筷子尖儿上。 何默默盯着那点番茄:“我今天遇到了你的一个老顾客,她好喜欢你啊,家里的事,孩子的事都跟你说。” “那是。”何雨把沾在碗内壁上的碎鸡蛋都挑进嘴里吃,“你妈我,销售冠军,知道么?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去年我不是手上烫了个泡么,拍图发个朋友圈,一个小时二百多条问候我的,这就是人气!” 最后又倒了一杯水进碗里,她一饮而尽,碗里干净得仿佛不用再洗,又接着说“在我们这一行要干好,人气必须得是一等一的,知道么?这就是人脉的重要性!” 何默默慢吞吞地吃了两根面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母女间的对话总是很难进行,每当她想聊点什么,总是刚开一个头儿,话题就被她妈妈卷走了,她只能静静地听着她妈往她的耳朵里塞一堆人生感悟。 可她听不进这样的道理,人脉不能让她成为年级第一,不能让她中考的时候全市第二,不能让她考上想去的大学,那些她妈妈站在镜子前奉承客人得来的道理,在何默默看来无论总结还是表述都很粗糙甚至原始,有时候何雨女士翻来覆去说了一大篇的东西,何默默很轻易就能用一句书本上的话来总结。 大概也就是这样,刚上初中没多久,何默默就明白自己跟自己妈妈之间的分歧会随着时间的推进变得越来越大——因为她们认为的能够改变人生的东西不一样。 她暂时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埋下头,把面条往嘴里塞。 吃完饭何雨站起来想去洗碗,被何默默制止了。 何默默把洗净的碗放在沥水篮里,又在水壶里烧上了水,走出厨房,就看见何雨在翻书包。 “给,这是今天的笔记,你不是嫌我前几天的笔记乱么?我这次找了你们班那个…许卉的笔记复印的。” 何默默看着妈妈递过来的材料,眉头已经皱起来了。 许卉是班长,成绩是不如何默默,学习特别也认真,但是…… “她没问你为什么要复印笔记吗?” “问了呀。” 何雨瘫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坐在另一个沙发上的何默默翻开了笔记还在追问她:“那你是怎么说的?” “说什么?她问了我又不一定要答,嘴甜一点,夸夸她好看,说明天请她吃巧克力……不就行了?” 何默默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从上高中到现在她就没跟许卉说过几句话,实在是想象不出来“自己”跑去夸许卉好看的样子。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们班上的小孩儿还挺好玩,今天你们老师让我上去做题我直接说我不会做,下课了你后面那个小男孩儿过来盯着我,跟我说要是我那个题没听明白他再给我讲一遍,还挺像样的,默默啊,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何默默打了个哆嗦,她现在不觉得自己大脑过载了,她觉得自己头皮发凉。 她后排坐的是女孩儿,妈妈说的是应该是她同桌后面的贝子明,这个人何默默平时都很少跟它说话的,因为贝子明他就是传说中的盯分魔,盯着的就是何默默的分数,一旦有何默默做对了他做不对的题,他就会纠结很久,还总试图拉着何默默一起纠结。 “妈,他喜欢的不是我,他是高兴他会的题何默默做不出来。” “啊?不是喜欢你啊?” 双眼盯着电视,何雨的语气还有那么点儿失望。 何默默在心里把课堂笔记和自己今天自学的内容对应,随口说: “你放心,我不像你那么有魅力。” 听见自己说了什么,何默默抬起头,何雨没看她,眼睛还在看电视,房间里好像一下子变得特别安静。 电视里男主角抓小偷的声音很响,房间里却很安静。 大概过了半分钟,何雨开口了:“你是不是因为我在你学校里跟你同学乱勾搭呢?这你放心……” “不是!” 何默默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妈妈说的话她很难受: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是说今天,今天左心阿姨告诉我,有三个人在追你,我……” 冷静!冷静! 何默默深吸了一口气。 何雨终于在沙发上坐正了,目光也看着自己的女儿,当然,她女儿现在是在用她的身体,所以就是看着“自己”变得生涩又努力,表情僵硬可怕,内心张牙舞爪。 她有点想笑。 “妈,今天吃午饭的时候,左心阿姨想劝你从三个追你的人里面找一个。” “啊,你是说这个啊。”何雨的姿势又放松了下来,后背陷进了沙发里,“你放心,你高考之前我什么都不考虑,又不是离了男人就过不了,你爸走了这么多年,我也把你养大了。你也别担心这些了,明天早上还是六点起来学习?” 何默默站着不动。 她照镜子看自己妈妈的脸,没觉得自己让妈妈有太大的变化。 可妈妈在她的身体里,总让她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儿。 她自己会做这种表情么? 别人看她的时候,又会想什么? 她今天看着自己的妈妈的脸又在想什么? 好像有什么东西打开了她心里的一扇门,让她突然发现她和自己的母亲之间也是深奥难解的一个学科。 电视里,男主在挨骂,光听声音就觉得很好笑,何雨从侧边探头去看电视,听见自己的女儿用自己的声音说: “妈,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语气沉甸甸的,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落出来,能砸坏地板。 “妈,我今天才发现,你不只是妈妈。” 何默默觉得自己喉头发紧,她从中午到现在的混乱和无措里,她终于抓住什么,是千丝万缕里的一根,是漫天蝴蝶里的一只,可它,也许是最重要的。 “我觉得很奇怪,我听说有三个人追你之后,我去了洗手间照镜子,我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你在我眼里只要是妈妈就够了。” 像是一个人的脸上贴了一张纸,纸上的字代表她,她不需要其它。 何雨莞尔一笑,看自己的傻女儿:“我不是你妈,还是谁呢?” “可能,在那三个追你的人眼里,你是……你是……你是会发光的何雨。不、不是谁的妈妈,不、不是别的什么……” 没有谈过恋爱也没看过几本言情小说的学神少女终于从心里掏了一个词出来,来形容在她心里突然被摘去了标签的自己的母亲。 电视里,男主角在受同事的排挤,各种台词叽叽喳喳。 可房间里很安静。 漂亮窈窕的妈妈抿着嘴站着。 聪慧骄傲的女儿盘着腿坐着。 十六岁的何默默有些害羞地站着,两只手在身后绞在了一起。 她的妈妈坐在沙发上,笑得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 “还发光呢,哪来的那一套啊,他们追我就是觉得你妈我合适,懂么?刚过四十也不算老,没病没灾,家里有套房,有一间租出去的门面,自己能养活了自己,虽说有个孩子,过两年也就大了……那些男人啊,他们都把这些看在了眼里,还发光,哪儿有那么好啊。” 何雨抬手想拍拍自家的傻姑娘,一看是自己的脸,手就拍不下去了。 “默默,你放心,你妈我知道怎么是好的……” 她的女儿还在看着她,低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何默默在这个瞬间想,难道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么?一切美好的想象与赞扬都是泡沫,令人怦然心动的比喻终究会落在现实无趣的衡量中。 虽然作文总是拿52分以上,可何默默并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但是此时她的心因为过大的落差而生出了诗意。 那终于被她看见的蝴蝶没有飞向天空和原野,它一头撞在了电线杆上,死了。 “行了,你要不就睡觉,要不就去看我给你的那些东西,明天还得早起呢,别打扰你学习。” 说着话,何雨从一边摸出了耳机戴上。 房间里很快就彻底安静下来。 何默默看看自己的妈妈,这位被很多人喜欢但是真的很现实的四十一岁中年女性,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许卉的笔记做的真的很不错,何默默把它们一一抄录在自己的课本上,一边抄写一边把上面的内容与自己今天学习的部分对照。 她在家里学习用得是带着课本内容的课外练习册,课本后面的习题、学校发的练习册还有老师自习课留的作业她也都要完成。 自从交换之后,她每天晚上都要学到十二点,第二天早上六点还要爬起来继续。 十二点半,何默默收起了作业,起来准备睡觉。 “默默!” 何雨冲进她的房间,大声地说:“你快看这个手表!” 过了十二点,上面的时间应该是96天了。 何默默看着手表上的“93”陷入沉思。 “默默,你快想想,这是怎么回事?” 时间变短了。 有什么原因,让她们母女两个人身体交换的时间变短了。 上课(全班都知道了校草李秦熙来...) 何默默放下手腕,看向自己妈妈。 何雨的脸上惊中带喜:“你不是说这个倒计时走完了咱俩就换回去了么?这怎么时间还走快了?你赶紧想想办法,说不定咱俩就早点儿换回来了。” “可能是我们做了什么,能够缩短这个时间。” “做了什么?”何雨认真地回想,“我下午的时候看了,还是不是这样,咱俩晚上干啥了?我让你那个小帅哥同学送了回来,你给我做了饭……要不明天早上你做个早饭试试?” 做饭? 何默默在心里否定了这个说法。 昨天早上的早饭也是她做的,就是把前一天剩的米饭炒了炒,手表上的时间并没有变化。 还有什么呢? 她对她妈妈说,说…… 手猛地攥紧,何默默想起来了自己说了什么。 之前,她说:“我今天才发现,你不只是妈妈。” 是因为这句话么? 就是因为这句话! 要是她这么告诉她妈妈,告诉她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妈妈多了一份的了解和发现,这个时间才会变短的,她妈妈会怎么说呢? 今天她新的想法成了一群翻飞的蝴蝶,蝴蝶的尸体好像还在何默默的眼前。 “我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儿最终这样回应她妈妈期待的目光。 何雨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小脑瓜里又想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累了,妈,我要睡了。” “唉?” “有问题明天再说吧,我什么都想不出来。” 说着,何默默站起来把她妈妈往自己的房间外面赶。 何雨脚还伤着呢,一蹭一蹭退出房间,眼睁睁看着门被关上了。 现在的小孩儿是真难懂。 靠在身后的桌子上,何雨长叹了一口气。 有什么东西在她身后戳了戳,她回头,看见戴着眼镜的女孩子用笔杆戳她后背。 “何默默你别往后靠了。”女孩儿的语气还很正式。 何雨把头转了回去,改为趴在了桌子上。 “小丫头肯定是知道什么了。”她在心里对自己嘀嘀咕咕,“就是不知道她又犯了什么轴劲儿。” 想起自己早上起来上学,默默房间的灯明明亮了却什么什么都没有,只有书本教材和药油放在茶几上,何雨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想跟女儿说句话都这么难。 何雨有些沮丧,她是个经常会把事儿跟别人说的,比如何默默拿了什么奖、考了什么第一……她总是跟左心说的,不然左心也不会知道现在有三个男人都对她有意思,还告诉了默默。 可现在……何雨又想叹气了,这屋里坐的孩子各个都在奔自己的前程,她呢?四十多岁的阿姨了,前程不指望,能有条后路就谢天谢地了,在这实在是呆得浑身不自在。 在胳膊上蹭一下,何雨很清楚,这些跟女儿一样风华正茂的孩子里连个能说话的都没有。 早自习上到一半,数学老师走进来说第三节数学课的时候会讲昨天晚自习前布置的练习册。 这都不是疯狂暗示了,是疯狂明示剩下的半节早自习大家要把时间奉献给数学。 老师还没走,教室里已经响起了一阵翻书声,何雨坐直身子,也跟着随手抽出一本书装模作样。 身后又有人在戳她。 “干嘛呀?” 有老师在,何雨不敢明目张胆地转头。 “何默默,你的数学练习册做了么?我看一下你最后两个题的解题思路。”说话的不是戴眼镜的女孩儿,是那个总是盯着何默默分数的贝子明。 何雨看看自己别人手里的练习册,照着样子从书包里抽出来往后面递了过去。 她的练习册一送出去,就传来了一阵骚动,有人压低了声音说:“何默默,贝子明看完了我看看啊!” “我也看看,倒数第二道题愁死我了。” 等练习册还回来的时候早自习都已经结束了,何雨算是体验了一把好学生到底有多抢手。 早自习之后的课间有十五分钟时间,之前来不及吃早饭的同学纷纷拿出面包、包子、鸡蛋开始狼吞虎咽,教室里都是一股饭味儿。 何雨听见斜后面的男孩儿说:“何默默,你昨天晚自习都不在,题还做的这么好,你晚上回去学到几点啊?” 天天学到十二点半呢,早上五点半又要爬起来学到九点,我家女儿比你聪明还比你勤奋,你戳烂我后背你也赶不上她。 心里这么想着,何雨又看了一眼自己左手的“手表”。 “赶紧让我们换回去,我女儿都累成什么样了你看不见么?耽误了她考清华你赔得起么?” 手表当然不会回答她,何雨郁闷地转了个头继续趴。 “何默默!李秦熙在门口,他让我问你脚好了么,你脚怎么了?”一个留着厚刘海脸盘圆润的姑娘隔着两张桌问她。 清亮的声音字字清楚,整个教室都安静了下来。 何雨抬起头,她坐在从门数第四行,从讲台数第三排的传说中标准优等生位,看门口只能看个斜面。 那个叫李秦熙的男孩儿规规矩矩的站在教室门口,顺着何默默同伴同学说话的方向看了过来,看见了“何默默”。 他对“何默默”挥手打招呼。 何雨从凳子上站起来走了出去。 “你怎么来了?” 李秦熙笑了一下,他的卧蚕很明显,笑起来帅气中带着可爱:“我来看看你脚怎么样了。” “都说了我们两个是责任对半分,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 何雨看看自己扭了的那只脚,心里庆幸昨天女儿没有往深了问自己。 她实在是没脸跟默默说自己的脚是逃课的时候弄伤的。 高中生的上课时间实在是太长了,要学的东西也太多,何雨看看那些课本,大部分知识对她来说都是“纵使相逢应不识”的关系,也就只有文科的几本书她愿意当看故事一样翻一遍,可也就翻一遍。 熬生熬死,她是硬撑着才没有在上课的时候睡觉,全靠着不让女儿在老师心里留下坏印象的坚强意志。 这样勤勤恳恳地熬了两天,她实在是坐不住了,只觉得屁股上都生了刺,所以,昨天晚上晚自习的时候她逃课了。 本来只想找个角落呆一会儿,可是四十一岁重入校园的何雨女士轻视了市一中这所省重点高中对学校纪律的维护,她在走廊的窗边站了不到十分钟,就有巡查的老师来了。 为了躲巡查,她从走廊转移到了楼梯上,正是在一次下楼时候跟正好上楼的李秦熙撞在了一起,一只脚从楼梯上滑下去,扭到了。 脚伤了,何雨怕伤到了女儿的骨头,赶紧去了一趟医务室。 大概是出于愧疚,李秦熙全程陪着她,在放学的时候还推着一辆自行车到了何雨的眼前。 何雨对他只有一个感觉:小孩儿不光长得帅,还挺有礼貌。 现在,她觉得这小孩儿也太有礼貌了。 李秦熙说:“你中午去食堂不方便,我帮你带点儿吃的?” 何雨连忙拒绝:“不用了,我中午自己出去活动一下挺好的。” 男孩儿又说:“那我来接你。” 去食堂吃个午饭有什么好接的? 偏偏男孩儿的目光那么干净,何雨脑子里转了两圈儿也觉得对方对“何默默”应该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可越是这样,越是让人难以拒绝。 何雨女士能跟她那些三四十岁的追求者们你来我往,对这样跟女儿一样年纪的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同学们在走廊里来来去去,眼神都瞟着“何默默”跟李秦熙。 一种久违的尴尬感在何雨的心里油然而生。 遥遥看着有老师从办公室里出来,何雨飞快地说:“老师要来了我要回去做题了,谢谢你总想着帮我,你不用再做什么,真的,我脚马上就好了!等我好了改天请你吃饭啊!” 一口气说完她就往教室里蹿,动作十分矫健,完全不像是个脚有伤的人。 教室里的气氛也有些诡异。 何雨刚在座位上坐下,她前面坐的女孩儿就立刻转过头来看她。 “何默默,李秦熙长得好帅啊!” 何雨并没有第一时间想起这个女孩儿的名字,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个女孩儿的名字。 过去几天这个女孩儿寥寥转过来几次都是为了传讲义、传习题册,动作迅疾如风,何雨连她的样子都没记清楚,只一直看着她后脑勺上的辫子绷得紧紧地,后颈上都扯出了一片发红的小疙瘩,上课下课都在那儿坐着,也很少跟别人聊天。 这样沉默寡言的女孩儿在正好的年纪也会夸赞美好的男孩子。 何雨笑了,她女儿那口白牙都露了出来,这个年纪的小孩儿们真是太可爱了。 前两节课是语文和物理,语文课还好,何默默他们班的语文老师是个极为博学的女老师,讲课引经据典,一篇《阿房宫赋》从秦朝历史讲到杜牧生平,穿插秦朝的军功制和唐朝的门阀世家,何雨跟她同学们一样听得如痴如醉。 就是课文是不可能背过的。 物理课,何雨就过得极为痛苦了,课本上的字她认识,组在一起她就看不懂了,尤其是中年谢顶的物理老师还极爱何默默,几乎每节课都要她起来回答问题。 “对不起,我不知道。” 几秒钟前还在打瞌睡的何雨站起来,心里知道自己女儿的形象又在老师的心里坍塌一截。 坐下的时候,她的心情变差了。 高一(二)班这帮何雨眼里的“小孩儿”们看着每天都在正正经经学习,其实传八卦的速度一点也不慢,到了上午课间操的时候,全班都知道了校草李秦熙来找了何默默,包括班主任。 老师(她被动激活了新事件——“...) 何雨一瘸一拐地走进办公室,班主任已经正襟危坐在等她了。 高一(二)班的班主任是他们的英语老师,名字叫任晓雪,看起来年纪在三十岁上下。她的脸上总是化着妆,衣服也穿得相当精致得体,强势严谨的气质在一众老师之中相当突出,何雨在何默默升学后第一次家长会上见到这位班主任的时候就觉得她是个严格要求自己也会严格要求学生的老师。 现在就是她就被“严格”了。 “巡查老师说昨天晚上晚自习你不在教室,何默默,老师没收到你的晚自习请假条,你是不是忘了给我了?” 居然不是以李秦熙的事情开头,何雨看着班主任,脸上挂起了专业的微笑: “老师,对不起,我昨天身体不太舒服,下楼梯的时候又扭伤了脚。” “和李秦熙在一起的时候扭伤的?” 嘶,这位老师的问话的招式真是剑走偏锋出其不意啊。 何雨解释说:“老师,我不是和李秦熙在一起的时候伤了脚,我是下楼的时候撞倒了李秦熙摔倒了,才伤了脚,昨天我们去医务室的时候也跟医务室老师说明了情况。” 任老师认真打量着“何默默”的脸,似乎想从上面看出什么。 何雨由得她打量,乖乖巧巧,不声不响。 “脚有伤就坐下吧。”任老师站起来拖了一把椅子。 何雨一边客气一边乖巧坐下。 “何默默,从你入学到现在大半年了,老师一直对你很放心,但是看你最近的表现,不仅是我,你的几个任课老师都不满意,你上课一直在走神,问题也回答不出来,高一下学期是很关键的时候,老师不希望你在这个时候因为疏忽大意导致成绩下降……” 老师说的话都很有道理,何雨一个字不落地听着,在心里不停地点头。 如果她现在是何雨,站在家长的角度她会坚定地跟老师站在同一阵线。 可她现在是“何默默”。 她的女儿白天上班晚上自学,她自己实在是连个好学生都装不起来。 何默默在老师的心里是满分的学生,她随便做一点出格的就是给女儿扣分。 何雨觉得很为难。 何默默也觉得很为难。 今天早上她不想跟妈妈说话,竟然忘了告诉她跟李秦熙保持距离。 想给妈妈发个消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会让妈妈误会。 正在她纠结的时候,手机响了。 何雨女士,四十一岁,在她成为“自己女儿”的第四天,她成功让何默默获得了“因为表现不好而被叫家长”的校园成就。 何默默同学,十六岁,在她成为“自己妈妈”的第四天,她被动激活了新事件——“老师约谈家长”。 下班坐在公交车上,何默默只背了十五分钟的知识点,剩下的时间,她用手机搜了一下“孩子老师让我去学校”和“老师叫我家长去学校”。 她的目的主要是想调整一下心态,完美扮演一个“因为孩子犯了错所以被老师找去谈话的家长”。 在这一点上她甚至不能从自己妈妈上身上获取什么经验,因为资深优等生何默默同学从小学家长会开始就只会被表扬,她妈妈每次家长会回来都面泛红光、得意洋洋。 没想到第一次遭遇这种事情,竟然是以家长的身份,被批评的孩子就变成了她妈。 属于“何雨”的那双漂亮眼睛看着手机屏幕,看啊,看啊…… 风从车窗外吹进来,西斜的阳光照在脸上,公交车慢慢停下,有人上车,有人下车,然后又慢慢启动,有去接孩子的家长在闲聊,有阿姨拎着买来的菜…… 目前身为家长的何默默终于忍不住了 ——“嘿嘿嘿嘿!” 她用一只手的手背捂住嘴,笑得整个人都在颤抖,根本停不下来。 “何默默的家长,我必须要告诉您,我对何默默的期待甚至不是清华北大这么简单。”见面的第一句话,任老师就声势十足,希望能将何默默家长对事情的重视提升到战略高度。“清华北大毕业的学生那么多,真正让人们知道的有几个?!何默默心里就是这样的苗子,她不管去哪儿都会是最好的学生。” 何默默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班主任的对面,视线缓缓地从老师的下巴上飘开。 她害羞了。 任老师……她竟然对自己有这么高的期待么? 任老师看着“何默默”家长的表现,只认为对方没有把这个事情放在心上,她深吸了一口气,说: “您不要不重视现在何默默出现的问题,从清明节回来,她上课走神、打瞌睡,不回答问题,甚至逃避晚自习……短短几天,她就变得不像我印象中那个好学生何默默了。我不知道清明假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默默有了这么大的转变,但是我希望家长也能多关心一点,尤其默默没有父亲,性格比较敏感……” 何默默听着这些天自己亲妈的“罪状”,直到老师提到她的父亲,她猛地抬起头出声打断了老师的话。 “老师,何默默的性格,跟她的父亲是不是在身边,没关系。”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瞬。 何默默直视老师的眼睛,就像在过去那些年里盯着那些说她没有爸爸的人一样。 她是没有父亲,可她有妈妈,有外婆,有自己,她会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无论她走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她都比其他人更好,永远更好,永远。 任晓雪仔细打量着“何默默家长”的表情,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在她的印象里,何默默的母亲何雨是一位极好沟通的家长,每次家长会她公开表扬何默默,让她上台来交流一下教育经验,她都会第一时间把功劳推到学校和老师的身上,每一句话都说的让人舒服,还真是第一次听到她用这样带刺的语气说话,也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又冷又硬的表情。 “我不是想对您的家庭情况做什么评价,您一直把何默默照顾得很好,我们都是知道的。”任老师的气势减了几分,说话开始斟词酌句,“默默是个女孩儿,她十五岁就上了高中,年纪在班里也是小的,我也怕她会受外界影响,你知道的,总有些人会说‘女孩子到了高中就成绩不好了’之类的话。” 知道老师是好心,何默默的眼睛垂了下去,声音也温和了:“老师,我……何默默是不会被这些无根据的话影响的,您可以放心、” “我比您更希望她不会被影响。”任晓雪的态度随着她的话语又强硬了起来,“何默默是我见过的最有自制力、最有目标的那种学生,上学期第二次月考她得了肠胃炎,趴在桌子上坚持到考完试才去医院,就这样还考了全校第一,那场是考英语,后来我看她的英语作文上每个字母写得端端正正,连一笔都没抖,说实话,这样的意志力我们大人都没有…… “我教过很多学生,他们的成绩很好,有的是靠父母从小砸钱,有的孩子是家里条件不好,被望子成龙的家长撵着往前跑,何默默她不像这些孩子,她能有现在这样的成绩,全靠她自己的意志力和自制力。虽然我跟您只见过几次,我也能看的出来您对默默的未来态度其实很温和,您不是那种会逼着孩子的家长。 “越是这样,我作为老师就越要牢牢地看着何默默,我怕她被人影响,我怕她的意志力在高考前的某一天就没了,我怕我一个不注意,何默默的心就不方在学习上了,到时候她既没有砸大钱来的资源又没有家长的期待,就没有东西能重塑她向前的意志力,她最宝贵的时间可能一下子就垮掉了,您能理解我么?” 面对任老师坚定火热的眼神,“何雨”半天没有说话。 也许就因为她是个“好孩子”,她和老师的交流反而一直都不多,无暇的背后是无需雕琢,这还是第一次,她直面了老师对自己在期许之外的深深担忧。 “最近这段默默确实会表现得反常,老师,她虽然在课堂上不认真,但是作业一定会像以前一样好好完成的。” 任老师皱起了眉头:“默默现在是有什么情况吗?可不管什么情况,她摆在第一位的一定是学习,这个道理她之前一直都懂。不管有什么问题,您和默默说出来,说不定我们一起解决。” “不……”何默默觉得自己的额头都要出汗了。 最终,她只能跟老师下保证: “老师,我会……会跟‘何默默’谈谈。” 又要去跟“何默默”交流,这位“漂亮的妈妈”抿了下嘴角,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慢慢收紧。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历史,老师去外校听课了,让他们自习做练习册。 何雨坐在教室里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拿起一本书打开又合上,过一会儿又靠在后面的桌子上唉声叹气。 她后面的女儿抬头看了她好几次,笔杆都伸过来了,听见她叹气又收了回去。 何雨强迫自己去看面前的历史书,结果失败了,满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又不是个真孩子,我是默默她妈,我紧张个什么呀?” 她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这么说,心情也并没有变好。 终于熬到了晚饭的时间,下课铃声一响,何雨搓了搓手,在想要不要去老师办公室那看看。 可没等到她走到教室门口,她就看见了“自己”站在走廊的窗前。 鞋跟(何默默每次抬头看一眼,心...) 自从何默默变成了“何雨”,她经常穿着运动鞋运动裤就出门了,反正上班的时候是要穿工作服的。 今天为了来见老师,她特意回家穿了一套挺正式的衣服,衬衣长裤,外面是风衣,脚上也穿了皮鞋,让何雨总是唠叨的尼姑头也不见了,卷发柔顺地披在肩头。 这是她和妈妈交换身体以来第一次回到高一(二)班教室,站在教室门口,她看着熟悉的同学从教室里出来,用陌生、好奇的眼神看着自己。 何默默又想抿嘴,看见自己妈妈出来,她站直了身子。 何雨走到教室门口下意识停顿了一下。 第六百零七次提醒自己别心虚之后,她说:“老师那儿,你见完了?没让……再努力学习吧?” 一开口,心虚淡了,何雨反而担心起来,她怕老师让女儿再努力一点,然后她家那盏卧室里的灯就熄不下去了。 “见完了,没有。”何默默拉着何雨的袖子,先看了看脚已经没事儿了,才带她随着人流往外走,边走边说,“老师开了假条,我带你出去吃晚饭。” “啊,好。” 穿过走廊,下了楼梯,走出教学楼,何默默握着妈妈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 因为工作的关系,何雨走路总是很快,不一会儿就把何默默落在了后面,快到篮球场的时候她回头才发现女儿在十米之外。 她停住了。 其实,她平时跟女儿在一起不走这么快的。 何默默脚上的皮鞋后跟有大概五厘米高,她从前没穿过这种鞋,走路有点吃力。 等她终于追上了自己妈妈,妈妈的脚步也慢了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往校门外走去。 “英语你应该好好学一下。” “什么?” 女儿似乎说话了,心烦意乱的何雨侧了下头。 何默默低着头,声音很清晰:“我是说,物理化学数学这些你听不懂就算了,英语你应该好好学一下,以后说不定能用得到。” 何雨站定不动,用何默默的眼睛盯着她:“你是什么意思?希望你妈我在学校里好好学习?” 何默默也停下了脚步。 一中晚饭开始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十分,此刻,天已经昏暗,红色金色与蓝灰色的云镶嵌在遥远的西方天际。 短短五十分钟的晚饭时间,也有男孩儿们抱着篮球冲到了球场,他们叫喊欢呼,伴着篮球砸在地上的一声又一声。 “外面的英语辅导班很贵的,有机会让任老师教,学一点也挺好的。”何默默听见自己这么说。 何雨笑了一下:“默默,妈妈给你丢人了是吧?” 何默默的嘴又绷住了。 她妈妈移开目光,看向那些在打篮球的男孩儿,才说: “昨天发现那个时间能变短,我可高兴了,一方面我是真不想在学校里上课,另一方面我也知道,你学校里的第一名,从小只有受夸的,我现在当着你,只能给你丢脸……我只想早点儿换回来,换回来了,我解脱了,我家女儿也还是学校里最好的孩子。” 此刻,何默默只能看见自己妈妈的侧脸,笑容挂在那儿,就像她们相处中的很多时候一样。 她说:“没有丢人。” “嗯?” “刚换的时候我就想过了,我不能要求你在学校里跟我一样。”何默默悄悄换了一下自己站立的重心,踩在这双鞋上她实在是很辛苦,“你也没要求我一定要卖衣服卖得跟你一样好,你也知道我做不到。所以我不在乎,也不觉得你丢人。” 要好好谈谈,她跟任老师承诺过了,虽然和老师想的目的不一样,但是应该跟妈妈谈谈,何默默紧了一下膝盖,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张曾经属于自己的脸。 何雨终于又看向她。 何默默希望能在妈妈主导他们的交谈之前多表达一点,所以她继续说:“我是希望抓住机会你好好学一下英语,知识是永远属于个人的,而且,这样在学校里也不会那么无聊。” “我个卖衣服的学……行了,我知道。”心虚归心虚,沮丧归沮丧,何雨不想再说什么失态的话,她女儿今天心气儿挺足,她怕再被教训,“你呀,还是好好想想咱们怎么能赶紧换回来,你看看你天天晚上学那么晚,眼睛下面都黑了。” 何默默抬手蹭了一下眼睛:“妈,您别敷衍我,我告诉你有什么办法咱俩能快点换回去,您能好好学习么?” 何雨的眼睛瞪了起来,然后笑了:“何默默,你什么意思?卖了两□□服你长本事了,学会跟妈妈讨价还价了?” “我只是一个建议。” 有人说母亲和女儿的性格总是互补的,母亲软弱,女儿就会强势,何雨虽然在很多人的眼里是个老好人,她也绝不是个软弱的母亲,从何默默三岁到十六岁,她独力抚养了女儿十三年,在她的心里,女儿在学习之外的时候都是很随意的,甚至让她害怕女儿将来会受欺负。 十六岁的何默默和她的妈妈身高相仿,何雨平视“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后面是自己女儿。 “那我要是不答应呢。”她问。 “无所谓。”何默默说,“妈妈你要是不想在学校呆了,我帮你请三个月的长假也无所谓,学校规定离校三个月要留级,我下半年直接重新读高一也行。你喜欢在学校呆也随便你,逃课、睡觉也都可以,您想做什么都可以,行知中学之前跟我说我去他们那读高中不仅学费生活费全免,还给我十万块的奖金,如果一中我待不下去了我就转学过去,转学不行我退回初中重新中考也可以。” 何雨退后了一步,看着自己的女儿面无表情地说着扎自己心的话。 “妈妈,交换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想过了这些最坏的结果,我知道,这些想法其实特别特别地不尊重您,但是我没有办法跟您好好沟通,我们两个人只是说好了按照身体的原本轨迹生活,然后就没有了,您只是让我继续学习,我心里的各种猜测让我自己害怕,所以我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稀稀疏疏有学生们路过,远远地绕开了这对母女。 在她们眼里看见的应该是母亲正在训斥女儿。 “您心疼我,您希望我早点换回来,您希望我说出能早点换回来的办法,但是妈妈,如果我告诉你了办法,但是我们的相处模式依然是这个样子,那还是没有用的。” 何雨看着何默默的手,手指紧紧地攥在一起,像是在挤压着理智和勇气。 “我以为,你会安心地把事情交给妈妈。”何雨的脚下蹭了一下,“我以为我们不用说什么,我女儿这么出色,一定能做好我那点儿工作,我呢,我是妈妈,我怎么、我怎么可能……” 坐在课堂上的难耐,听天书时候的烦躁,和所有人格格不入的愁闷……何雨在第一次走进课堂之前都想过的,但是想象与现实最大的不同,就是想象只有一瞬,而现实长久又不可更改,她一节一节课地熬,承受同学和老师失望的目光,想象着这些都归属于自己的女儿,于是负面的情绪立刻翻倍。 终于,她沮丧地垂下了肩膀:“默默,对不起,妈妈没做好。” 女儿没有说话。 终于鼓起劲儿道歉,剩下的“割地赔款”也容易了,何雨哄何默默:“那什么,我以后上课认真一点,你说的英语,我努力学一点,你也不要担心什么,你妈我这么多年人生经验呢,你看你的笔记我都给你弄得挺好的对吧。”无论如何,何雨也要以“何默默”的身份在学校里呆下去,不然,期末考试考砸加上缺课三个月,何默默是肯定要留级的。 何默默抬起手。 何雨看着她被送到自己面前的“手表”,上面的数字从今天凌晨的“93”变成了“92”。 “刚刚我跟你说了我一直以来的想法,时间就短了,这就是加快时间的办法,我们坦诚交流,互相理解,就能快点换回来。” 何雨去看自己的“手表”,上面的时间果然也是91。 原来是这样啊。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样就好,我……” “何默默?”有人在远处喊,声音还挺大。 母女两个人同时看过去,看见了抱着篮球跑过来的李秦熙。 何默默的眼睛都瞪大了:“妈,这个人你……” “李秦熙!”何雨对着男孩儿挥手手,“你看,我的脚走路不疼了。” “……离他远一点。”说晚了。 何默默的内心在瞬间憔悴了下来。 “何默默,你晚饭吃了吗?”李秦熙的校服是敞开的,露出了里面的白色球衣和瘦窄的腰线,路过的女生走出去好几米远了还在回头看他。 何默默察觉了,她又换了一下站立的重心,手指紧张到不知道该怎么摆,无助地揪着自己的衣角。 “还没,我妈妈带我出去吃,李秦熙你呢?” 李秦熙原地立定,看看手里的球,转身扔进了球场,然后他拍拍手笑着跟站在一旁的“阿姨”打招呼:“阿姨你好,我叫李秦熙,是何默默的同学,真是对不起,昨天害得何默默同学的脚受伤。” 真正的何默默站在原地不动,表情僵住了。 何雨听着有人叫女儿“阿姨”嘴角翘了起来,好不容易才压下去。 李秦熙打完招呼又去看何默默:“校医老师说你最好三天都少走路。” “没走几步,就是出去吃个饭。” 青春美好的男孩儿和女孩儿笑着聊天,伴着次第亮起的路灯和傍晚风吹动的树叶。 磨磨蹭蹭走在后面的何默默每次抬头看一眼,心里都要梗一下。 友谊(“明天周六,何默默你有空...) 五分钟后,何默默坐在快餐店里,身边坐着“何默默”,对面坐着李秦熙,她认为自己的人生失去了无法解释的五分钟。 “我们班很多同学都喜欢的牛肉芝士焗饭,阿姨你喜欢吃牛肉么?” “我妈不太喜欢吃芝士,给她点这个黑椒牛肉意面吧。” “何默默你呢?在这家店吃过么?” “没有,第一次来。” “要不要试试焗饭?还有海鲜味的。” “我觉得这个熏鸡腿饭看起来不错。” …… 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会坐在这听着我妈和校草点菜? 餐桌两边两个人有来有往,何默默坐在椅子上根本不能插话,转头看一眼临街的窗,借着迫近的夜色把她悲惨的表情映得清清楚楚。 除了主食,李秦熙又加点了洋葱圈和笑脸薯,很快,油炸食物的香气就跟着服务生飘了过来。 洋葱圈蘸了番茄酱递到何默默的嘴边,她愣了一下才看见是自己妈妈递过来的。 好像关节生锈了一样,她慢动作张开嘴,任亲妈随意投喂。 “你们的关系真好。”李秦熙看着,眼睛笑得眯起来。 “对呀,我妈可好了。”要不是有外人在这,何雨真想把现在傻乎乎的女儿摁怀里搓脑袋。 僵硬地坐着、僵硬地吃东西,何默默只想熬完这一顿晚饭,没想到她意面吃了一半,听见李大校草说: “明天周六,何默默你有空么?” 一撮面条从“何默默妈妈”叉子的缝隙落回了盘子里。 李秦熙周末跟邻校约了篮球比赛,想让何默默一起去看,何雨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转头去看何默默。 好家伙,她女儿盘子里的意大利面怎么都成一截一截的了? “我跟我妈妈商量一下。”她这么说。 没一会儿,男孩儿起身去了洗手间。 何默默他背影消失的第一时间抓住了自己妈妈的手:“不能去不能去不能去!” 何雨看看她,忍无可忍,“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默默,就是跟你同学一起吃个饭,看把你紧张的。”她把手抽出来,点了一下对方的脑门儿,“多大点儿事儿。” 何默默摇头说:“妈,千万不能去啊!他打比赛我们学校一定超多人去看!到时候他们再看见你、不对,我跟他认识,我……” 话说一半儿,可怜的女孩儿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 她妈笑个不停,整了一下她的衬衣领,说:“看见就看见了,跟人交往大大方方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和同学一起骑车去海边儿,光去一趟就得骑两个小时,十几号人呢有男的有女的,里面还有你桥西阿姨,那不都是年轻的时候一起玩过来的?” “不一样!”何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妈妈,现代高中生的眼里男生和女生之间是没有纯友谊的!” 其实男生和男生也未必,女生和女生也……不过何默默自动省略了这些内容量过大的部分。 何雨终于不笑了,她看着自己女儿在自己的脸上显又尴尬又无措的表情。 “哦——!我懂了,你是怕别人以为你们搞对象是吧?那也挺好啊,他长得这么帅,真搞假搞不说了,肯定好多人羡慕你呀!” 何默默绝望了。 她像是一直被掐住了脖子的小鸡一样看着自己亲妈,眼睛几乎要瞪出来。 她妈也看着她。 看啊看,李秦熙回来了。 “李同学。”何雨移开视线,目光落回到自己面前的饭上。 何默默紧张了,紧张到去想行知高中的十万块奖学金。 “我刚刚想起来周末要去外婆家呆两天,清明假的时候就说好了,不好意思呀。” “呼——”何默默的心里的气球终于撒了气。 晚自习的时候何雨想起了何默默那个小模样都忍不住笑,笔在手指间转了转,她拿出了英语课本,前翻后翻认识的单词没几个,只能停在单词表那,拿出本子连抄带记。 任晓雪走进教室,目光第一时间停在了“何默默”的身上,看见她果然不像前两天那样趴在桌子上走神,欣慰地点了点头。 何雨抄背了一节课的单词,回过头来一看,还认识的寥寥无几,不由地有些气馁,看看满纸“三年前见过的表舅家外甥女的三姨”,她叹了一口气,觉得这几页纸今天晚上拿回去当自己用功学英语的证据,大概也够了。 头顶的灯管是白的,把书本上的字照的清晰醒目,唯有脑袋下面的一片被笼在了影子里。 对着课本她有一眼没一眼地瞅着,只觉得自己的屁股底下长满了刺。 “坏了!”混到第三节晚自习的时候她看着发下来的一堆当周末作业的卷子突然直起了身子。 她就觉得她忘了什么事儿!她忘了借笔记去复印! 今天都上了啥课来着? 何雨回忆了一下,满脑子都是黑板上爬满了白字的画面,顿时觉得头晕目眩。 左右看看,她一时想不好借笔记的目标。 笔记特别可靠的许卉小姑娘不在座位上,还有谁的笔记能借呢? 端详了一下前面坐的紧辫子小姑娘,何雨又转过头: “我借你本书看一下。” “啊?” 女孩儿还没反应过来,何雨从她书堆里抽了一本书,翻开、合上,把书放了回去,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小姑娘收拾的也挺利索,书也摆的整齐,眼镜都戴上了,怎么那一手字那么丑? 至于眼镜小姑娘的同桌,他上次主动要讲题的时候何雨看过他的字,说是狗爬都辱了那些走直线步的狗。 教室里没有人说话,只有笔尖摩擦着纸还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所有人都在学习。 越是这样,想想坐在家里灯下自习的女儿,何雨就越着急。 前面那个小姑娘的字怎么样?她是不是喜欢李秦熙啊,跟她说下次找机会介绍他俩认识,这小姑娘能把笔记借出来么? 今天轮值看晚自习的是个挺高的男孩儿,何雨被带着跑了几天的操也就记住了他是体育委员,只要教室里有什么异响,这个坐在讲台后面的半大孩子都会抬起头履行自己职责。 何雨从书包里抓了一包纸巾放在手里,慢慢站起来,一双眼睛准备好了要去盯前面那个小姑娘的课本。 抬屁股,直膝盖,她尽量悄无声息,要是被人发现了,就说要去上厕所。 就在她站到一半的时候,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裤子。 何雨斜过头,看见了一只干瘦发黄的手。 “坐下。”手的主人、何默默的同桌小小声地说,那只手快速地收了回去。 何雨又悄无声息地坐下了。 何默默的这个同桌,何雨这几天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她以为这个小姑娘是要说什么呢,没想到对方把几本书和本子都放在了她眼前。 “这是我的笔记。” 小姑娘说话的声音太小了,何雨几乎是靠着看口型辨认她说什么的。 “你,给我?” 小姑娘轻且快速地点头,目光好像害怕似的不敢看“何默默”,只盯着她自己的桌子角。 翻开最上面的一本书,何雨看见上面工工整整的字迹和密密麻麻的内容,感动得要哭了。 “谢谢!”她笑着对小姑娘说,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有同学叫她格格来着,这是名字么?何雨怕自己叫错了。 听见道谢,小姑娘扯起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耳朵已经红了。 何雨满心欢喜地说:“我马上开始抄,不耽误你周末回去学习。” “不。” 小姑娘又怯怯地看了“何默默”的脸一眼,飞快移开目光之后才说: “我回家,不学习的,你,随便用。” …… “同桌?你是说时新月吧。” 何默默捧着牛奶靠在卧室门边,告诉了何雨那个女孩儿的名字。。 何雨换好衣服照了照镜子,才说:“哦,原来她叫这个名字啊,还挺好听。” “嗯,虽然不太说话,但是人挺好的。” 听见女儿这么评价那个小姑娘,何雨有兴趣了: “怎么个好法?” 何默默喝了口牛奶,嘴唇上面被糊了半圈:“安静、努力。” 没了。 “你听听你这金尊玉贵的四个字,像是要写奖状上似的,那她成绩怎么样啊?” 何默默眨眨眼,她妈从卧室出来,她捧着牛奶杯在后面跟着,回答说: “应该是……不太好。我们是上次月考结束才换到一起的,任老师说过让我带她,不过她作文写得很好,经常被当成范文,穆老师很喜欢她。” 穆老师就是高一(二)班的语文老师。 何默默很少去关心别人的成绩,不是因为被老师找过,还未必能记住。 “哦……那你带了么?” “我跟她说了有问题可以问我。” “她问了吗?” “没有。” 那她怎么还主动借笔记呢? 脑子里还在想着时新月小姑娘,手中一热,何雨才发现自己的手里被塞了一杯牛奶。 她的表情立刻垮了下来,看看女儿,说: “加糖了么?” “都晚上了,别喝加糖的。” 何雨叹了一口气,很惆怅地:“我让你晚上喝牛奶是为了让你长高,结果现在成了灌我自己了,这是啥啊,这就叫自作自受。” 说完,举起杯子,她“吨吨吨”一饮而尽。 母女两个人都“吨”完了牛奶,何默默回卧室继续学习,何雨瘫在了沙发上准备看电视。 电视机打开的瞬间,何雨又站了起来: “默默,明天你没事儿吧?” “明天要上班的,怎么了?” 何雨举着几张纸就像是举着锦旗进了自己女儿的卧室: “你看,这是我今天抄的单词,明天下午给我点时间,咱俩聊聊?” 她晃了晃自己戴着“手表”的手臂疯狂暗示。 同时翻开了两本书三个笔记本的何默默笔下写个不停,过了大概几秒,她说: “好。” 不像(“……好难啊。”...) 商场里的周末比平时要热闹得多,从早上开门开始,客人就络绎不绝地进来,平时没客人的时候还能趁着商场的巡查不注意在柜台或者杂物室里坐坐,今天是绝对没这种好事儿的。 送走了今天自己招待的第八波客人,何默默把身体往柜台上轻轻一靠,揉了揉已经站酸了的腿。 “现在这些人都是腿上长脚、兜里没钱,光看不买。”同样累了的刘小萱收拾着客人试过的衣服,嘴里嘟嘟囔囔。 何默默也想叹气。 今天早上,店长告诉她们这个月门店的业绩要求又涨了,刘小萱他们每人被要求比上月多买五千,“何雨”要多卖一万。 销售员的收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底薪,一部分是提成,想要拿到提成,必须要完成公司分配的销售额,不然不仅提成拿不到,底薪说不定也会被扣掉,每个月,她们这些商场销售们累死累活,所追求的就是业绩达标,能让自己拿到该拿的那份。 何默默在心里算了一下,她妈妈的业绩要求几乎与其他三个店员加起来的全部业绩要求持平,也就是说,何雨凭借自己一个人撑起了整个门店的半壁江山。 “何姐你就容易了,就算现在差点儿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像上次特卖会一样,一下叫来好几个有钱老客户捧场,马上把你的业绩刷的高高的。” 酸溜溜的话进了耳朵里,何默默抿了下嘴,心里越发感到了工作的压力。 这时又有几个客人聊着天走了进来,何默默撑着两条腿迎了上去。 其实这两天她工作起来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脸上会笑,话也多了,可一想那沉甸甸的业绩,她就觉得自己做的还差得远,她卖得最多最顺利的几次还都是靠着她妈妈的“老朋友”。 再次能休息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的十二点半,店长多躲进杂物间里坐着,掏出了手机说:“想吃什么赶紧点,不然一会儿又来客了。” 何默默累到不想说话,可肚子是饿的。 “我吃肥牛饭,何姐你呢?” “和你一样就行。” 何默默掏出手机把饭钱转给了店长。 饭还没来,物流送货的工作人员先上门了。 “四大包都是你们的。” 黑色的包装袋里全是衣服,一包就有三四十斤重,何默默学着店长把袋子往杂物间里拖。 刘小萱站在一边支棱着两只手说:“不是说下周才发新货么?非赶着周末来,总公司是不是想把我们累死呀?” 她还要再说点儿什么,被店长站在杂物间门口瞪了一眼,肩膀一缩就去拖衣服袋子了。 三个女人穿着粗气把新品衣服弄进了杂物间,可这只是第一步,要统计所有的品类的数量、颜色、尺码然后入库,要检查衣物有没有问题,然后还要熨烫上架。 “趁着现在人少你们先把衣服数出来,入库我做,上架什么的让嘉嘉她们来。”店长皱着眉头把工作分配了出来。 午饭终于送到的时候杂物间和柜台上已经摆满了需要入库的衣物,她们没有地方吃饭更没有时间,三份饭被放在了杂物间的角落里。 “型号l,这个纯棉对吧,是纯棉……”拽着衣服的吊牌,店长满头都是汗,“这个要填,那个要选,哎呀咱们公司就不能直接把我们定了什么货直接发个表过来给我们入库啊?” 何默默怀里抱着一摞还没来得及入库的裙子根本不知道往哪放,见店长着急,她凑过去了两步去看电脑屏幕。 “店长,我来填吧。”她说。 “你来?”店长看看她“何姐”,“姐啊,怎么回事儿?从我来你就不喜欢弄这些。” 嘴里说着,店长把位置让了出来,又接过了何默默怀里的衣服。 “你来吧。” 刘小萱送走了一批客人,想在门口磨蹭一下,就被店长叫了。 “小萱,这些衣服搬进里面去。” 年轻的姑娘回头,垂头丧气地看着那些衣服,说:“都弄完了再搬吧,一趟一趟多麻烦啊。” “都弄好了。”店长的情绪明显好多了,“何姐厉害着呢,一会儿就给弄好了。” 刘小萱很惊讶,看着站在柜台后面整理衣服吊牌的女人。 “何姐,你早有这个本事你早说啊,每次看店长都弄这个都费劲。” 其实不麻烦,同品的衣服直接自动填写品名材质就行,重点是数量别出错。 虽然是这么简单工作,能被夸奖还是让何默默有点开心。 午饭已经半温了,何默默也饿过了头没有胃口,把仅有的三五片肥牛裹着米饭吃下去,她就走出杂物室换了刘小萱去吃饭。 下班回家的路上,何默默没有立刻进入学习状态,深深的疲惫从她坐到公交座位的那一刻起从她的骨头里蔓延开来。 如果可以,何默默真希望就这么放松身体,瘫到回家。 可惜她不能,她是何默默。 拿起小本子的那一刻手机响了,有消息弹了出来: “何姐,明天想去你那逛逛,最近有新款么?” 这就是何雨的“老客户”,之前几天何默默都不会回复,只会带回家让她妈妈——这个真正的“销售冠军”去管。 看着手机,何默默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聊天软件,她打算看看自己妈妈之前都是怎么回复的,学着回复一下。 “……好难啊。” 五分钟后她又把妈妈手机的屏幕给锁上了。 还是背知识点吧。 下了公交,何默默快步往家里走,刚进小区门口,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不,是叫何雨。 …… 趁着周末不用上课,何雨一觉睡到了快十一点,抱着空空荡荡的肚子爬起来,她一边找吃的一边嫌弃这么大的小孩儿除了睡就是吃。 仿佛现在睡完懒觉就吃饭的人不是她一样。 何默默早上炒了蛋炒饭,留了一半用盘子扣在锅里保温。 摸摸凉了的盘子,何雨烧了大半碗的热水,揪了一点白菜叶子放进去,又浇了一圈酱油,最后把蛋炒饭直接倒进去煮开了,就这么不汤不饭的都吃了下去。 在没有默默的时候,她一贯活得挺糙,上班的时候也是,煎饼果子她能连吃一个礼拜都不腻,左心都觉得她嘴里那条大概不是人舌头。 煎饼果子多好呀,有面有蛋有菜有肉,藏在柜台后面饿了就能啃一口,不用端着碗躲进杂货间里看不着客人。 没人天生就能卖货,坐在外面,运气好能比别人多接两波客人,也就更有机会卖掉衣服——她的业绩就是这么一点点抠着攒出来的。 吃完了早午饭,何雨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母女俩的床单被套也换了。 下午两点,她出门去买了东西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先把鸡放在砂锅里炖上。 晒了被套,又洗了衣服,何雨瘫在沙发上快乐地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 “当了这么多天学生可憋死我了,我还是更会当妈。” 何默默开门进来的时候,鸡汤的香气已经轻飘飘地占据了厨房和客厅。 “默默,妈妈给你炖了鸡,咱们一会儿再做个蒜蓉大虾好不好?” 何默默没说话,她换掉鞋子,把口袋里的小本子送回了卧室,然后她坐在了沙发上,看着自己的妈妈。 “妈,要不是今天有个姓白的叔叔找我,我都不知道你把你的那些追求者都拒绝了。” 自己女儿一回来就是有事儿的样子,何雨早就在沙发上坐好了,听何默默说的居然是这个,她笑了: “你都变成我了,我当然要赶紧让他们都走开了。” 何默默还是绷着脸看她:“为什么?我想不出你这么做的原因,您是怕我知道么?” 何雨还在笑:“我怕你知道什么,你刚从你左心阿姨那知道了就回来问我,我也没有不承认啊。你说说看,咱们母女俩现在身体是换着的,你能替我去上班,我能替你去上学,难不成你还能替我谈情说爱了?” 女孩儿难以接受自己的母亲就因为这样的原因就拒绝了那些追求她的人。 “妈,你可以让他们别来找你,你就拿着微信跟他们聊,为什么要全部都一刀切了呢?” “这话说的。”顶着一张女孩儿脸的成年女人看着自己的单纯的女儿,“我让他们不找,他们就不找了?你呀,把一些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何雨的话没有让何默默的心情平复下来。 知道这件事之后她的第一反应是妈妈要瞒着她,第二反应是妈妈不信任自己能够好好地处理人际关系,除此之外的事情,她真的想不到。 “你能不能别用这种下结论的方式跟我说话,你说我想得太简单了,你就告诉我怎么样才是不简单,我现在真的很努力地想要去接近你,妈妈,我承担你的工作,我接近你的生活,我不希望您一句‘太简单’就把我挡回来。” 何默默说话的时候,何雨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房间里的鸡汤香气更浓了,温暖的气味却不能熏染气氛。 “你才十六岁。” 何雨声音淡得像是几小时前那碗泡了水的蛋炒饭。 “不用什么都急着了解,很多事情你不经历,别人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你还年轻,年轻的意思就是你可以慢慢来,懂么?你现在应该好好享受十六岁女高中生的学习生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你就应该早点跟我换回来。我,你妈,我今年四十一岁,我可以跟你沟通,我跟你讲讲我年轻时候的故事,讲讲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的小秘密,然后这个狗屁的破倒计时它就赶紧走完了我们换回来,你上课我工作,我们谁也不耽误谁,这不就够了么? “我不需要你接近我的生活,你考上清华北大,将来读硕士读博士,我一个老售货员的生活你有什么好接近的?啊? “你以后找个靠谱的男人结婚,生孩子,生活幸福家庭美满,我这个离了婚十几年的女人,别人怎么追我,一个两个三个看上我这个脸皮的臭男人,你有什么好接近的?啊? “他们有什么值得你去了解的?有什么值得你坐在这跟我兴师问罪的,啊?!” 何默默瞪大了眼睛注视着自己的妈妈。 看见她表情变得复杂痛苦。 听见她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是要了解我吗?你妈我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你的一辈子,跟我的一辈子,一点儿都不像!” 倒车(何雨觉得自己真应该打个1...) “鸡汤快好了,你自己盛出来喝的时候加点盐。” 房间里安静的像是爆炸后的废墟, 何雨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手扶着沙发的靠背,她的女儿低着头,双手攥在一起。 不用看也知道,这孩子现在的嘴一定又绷起来了。 她想笑,又笑不出来。 两只手一起扶住沙发靠背了,她慢慢转了个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妈。”何默默叫住她,“你是不是……” 明明眼前的一切都是熟悉,却就是有什么陌生的东西存在,它让空气变得稀薄,让唇齿变得艰涩。 “你是不是……” “我不想跟你说了,我去休息会儿,你吃完饭好好学习。”何雨没有回头,说完这些话她就进了卧室,门一下就关上。 何默默坐在那儿,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你是不是……讨厌自己的人生?那……我呢?” 手背上落了一滴水,又一滴水。 “我呢?”她又声音低低地问,不知道是在问妈妈还是在问自己。 鸡汤下的灶火关了,洗净的碗筷放在沥水盆里,水沿着碗上的纹路缓缓聚集,最后滴了下去,仿佛是她们这一场“交流”最后的收尾。 “请注意,倒车。” “请注意,倒车。” 响起的电子音有些怪异,它的第一声响起的时候,这对母女一个躺在床上蒙着头,一个坐在桌子前面写功课。 何雨从床上坐起来,她疑心是楼下有车,却又觉得这个声音就在耳边。 “请注意,倒车。” “请注意,倒车……” 她在床边绕了半圈儿,才发现发出声音的是自己左手上的那个“手表”。 “是你啊,折腾什么呢?能不能让我这个刚跟孩子吵完架的妈好好冷静一会儿!没有你还真整不出这些事儿来。” 嘴里抱怨着,何雨看了一眼“手表”,下一刻,她几乎是床上弹了起来。 “默默!” “请注意,倒车。” “默默!这个时间它坏了!我的天啊,默默,今天这事儿大了!” “请注意,倒车。” 拥有s级抗干扰能力的何默默在她妈“砰砰砰”砸门的时候抬起了头。 “默默!默默!你快看这个表,要了命了!” 何默默站在自己房间门口抬起手臂,微微发红的眼睛也瞪了起来。 随着每一句“请注意,倒车”时间就会增加一天,现在已经是103。 “它怎么还不停啊!”何雨气的拍自己的手腕, 声音还没歇止,她觉得自己的血压也要飚上去了。 “挺好的。”深吸了一口气的何默默抬起了头,“我不需要了解您,您说什么我都听着,我们就一直这样好了,您继续说狠话拒绝和我交流,我们一直就这样沟通下去,你一定能替我去高考。” 何雨觉得自己的女儿是在火上浇油。 “你别在这个时候跟我闹别扭!” “现在已经是107天了。” 何雨抓住了自己女儿的胳膊:“你不是要谈么?你想谈什么谈什么,来,咱俩说。” 何默默想说:“您是不是觉得我是你失败人生的一部分。” 可看着何雨又急又气又慌,脚上拖鞋都没穿,她又说不出口了。 这是她妈妈,这样的惊慌失措,还是为了她。 手指抠着掌心,看着失态到了极致的“自己”,她想起来手是妈妈的,又慢慢松开了。 魔音一样的声音终于停了,何雨心力交瘁,“手表”上面的时间最终变成了“121”,她恨不能把它咬碎吞肚子里。 “抠抠搜搜,费半天劲你往前挪一天,往后退你倒是飞快啊,来的时候步行,走的时候你是开车呀。” 何默默坐在沙发上,和不久之前的位置一样。 她妈坐下,看了她一眼:“鸡汤喝了么?放盐了么?” 仿佛是已经冷静了下来。 “……喝了,放了。” 女儿有脾气了,何雨叹了口气。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想了解我跟那几个男的是吧?那我就跟你说,今天你遇见的是谁?” 何默默低着头:“白叔叔。” “你白叔叔今年三十六,在一家公司当经理,三个人里面他算是家境最好的,年纪也小。我们俩是在你桥西阿姨店里认识的,他去那喝咖啡谈生意,我呢,正好那天去找你阿姨说点儿事儿。于桥西跟他们公司有来往,就拉着我们俩认识了……他偶尔来商场都带束花,请我吃了两顿饭,不过到现在他也没说明白是什么意思。大概就是觉得什么都没说破呢,突然我就拒绝了他,他才又来了一趟。他跟你说什么了?” 何默默回忆了一下,先想起了一个中年大叔深情款款看着自己时内心的惊恐。 “就问我为什么不联系了,跟你说,希望你再想想,他一直等你……”说着说着,何默默觉得尴尬了。 “噗呲。”何雨斜看着她,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还有么?” “没了,我花也没收。”何默默的头更低了。 “这你都乱糟糟的,还想替我谈情说爱呢?话没说两句你就让人吓跑了?” “我是没反应过来,而且,我也不是想替你谈情说爱,妈,我只是想更了解你,我觉得从这些喜欢你的人身上我能看到你更多的那一面。”何默默努力表明自己的态度。 “更多?”何雨想说什么,看了一眼手腕,她转头看向关着的电视,“在他眼里,你妈妈我漂亮,应该也算是老实,说不定还动了一点娶回家的心思,但是他主要还是想……总之,你放心,之前是没挑明,我也没拒绝,但是现在我都拒绝了,一会儿再给他发个微信说一下就彻底没什么了。 “再说一个,有个姓林的公务员,今年四十四,有个十二岁的儿子,他呀是……我们俩认识也挺久了,去年遇到才知道他离婚了,单身男人的日子不好过,他是想找个人替他洗衣做饭教孩子,我手里有你这么一个金字招牌,他可不是就看上我了,我们俩男未婚女未嫁的时候就认识了,要说他喜欢我,觉得肯定谈不上,他那时候条件挺好呢,要是追我,我说不定就从了,也没你……反正,我大半是把他当认识的大哥,他也是,没挑明呢,经常周末的时候带着儿子去我那门店,说是给给他妈挑衣服,七十多岁老太太了,难为她被儿子拿出来当借口。” 何默默小声说:“说不定他以前就喜欢你。” 何雨“哈”地笑了一声:“你可别吓你妈,他当年喜欢的白裙子长头发的,你妈我那时候就是个疯丫头……也就……反正他那时候不可能喜欢我。” 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何雨往沙发里靠了一下: “默默,你林伯伯总说我变化挺大的,我想想觉得也是,我以前不会做饭,都是后来又学的,你姥姥那时候天天说我以后是个邋遢婆,现在不也把你收拾干净了?没有不变的人,只有些傻子,以为一时一刻,就能凝在那儿不动了。” 何默默抬起头看她妈,看见她妈面带微笑,眼神里像是有什么随着傻子的幻想一起凝固。 “最后剩了老郑,这个你认识。” 皱了一下眉头,何默默也没想到那个追自己妈妈的“老郑”是谁。 “你初中有个同学叫郑飞坐你后面,就是他爸,我给你开个家长会……” 何默默没想起来这个同学,不过这不重要:“开个家长会他就追你了?!” 她妈看着她一脸惊讶的样子,回答说:“啊,是啊。” “就一场家长会!能说几句话呀?!” 何雨认真回忆了一下:“没说话。” 何默默一脸费解:“这就是一见钟情么?” 何雨又被逗笑了:“□□熏心还差不多,他那时候还没离婚呢,今年年头碰见我,没是两句话就是离婚了要追我,人模狗样送这送那,我拒绝呢,他就我什么时候不单身了他什么时候不追了……不就是看上我脸么?这就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的感情,什么责任啊、承诺呀、心动啊……都不存在的。可能我之前说的太难听,伤了你的心,可是你想想,默默,哪个离了婚的妈妈会希望女儿也经历自己这一遭呢? “趁着年轻的时候,最好大学里,遇到一个喜欢的人,趁着还单纯的时候,随便你去心动去山盟海誓,妈妈相信你比妈妈聪明,你读一个够好的大学,选择一个足够好的人……” 在何默默的眼中,何雨在揭掉了“母亲”这个标签之后,显露出的是一个漂亮、努力、有魅力的女人。 可她不自信,她人生中一大段美好的东西颓败在了旧有的时光里,被灰尘掩埋,被时光褪色,剩下的蜕变成了名为“成熟”的枝蔓,虬结在她的心上。 “妈妈,我觉得、我觉得你也可以找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不说这个。” 何雨摆摆手,看看自己的手腕。 “我说了这么多,你好歹变变。” 倒计时的时间缓慢地,从121跳到了120。 刹那间,何雨觉得自己真应该打个120了。 “我说了这么多,你就给我减一天?你讲讲道理嘿!我就一次不想沟通,你给我加了一个月!让我说啥我也说了,就给我减一天?!” 可“手表”不声不响地趴在手腕上,真是让人气得要死半死也无计可施,在沙发上闷了十分钟,她摸了摸肚子,饿了。 “我先去喝碗鸡汤,然后炒两个青菜咱们吃晚饭。” 看着她一脸的疲惫,何默默张了张嘴,只能说:“好的,妈。” 晚上十一点,何默默坐在床上,像复习老师上课的知识点一样地回忆和妈妈的对话。 “我觉得你也可以找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当她说出这句话,妈妈不愿意再聊下去了。 她找过的,也许在某一刻,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只是那个人抛弃了他们,时至今日,他依然隐藏在妈妈的言语里。 “林伯伯,是认识爸爸的吧?” 想通了这一点,就像是一下子抓住了知识的脉络,妈妈的那些话背后隐藏的意思何默默觉得自己恍惚听懂了。 在妈妈身体里的女孩儿慢慢抱紧了被子,仿佛是冷到有些发抖。 黑暗中,她突然意识到,她的妈妈、她这个被很多人喜欢的、值得被人喜欢的妈妈,也和自己一样,有着深刻的、因为被抛弃而生出的痛苦。 她妈妈,是会痛的。 默神(“默神快救命!我要死了!...) 周日,何雨女士终于放弃了懒觉,她走出卧室的时候发现何默默房间的门是开着的。 别人眼里漂亮的中年女人低着头,嘴皮子动的飞快。 何雨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女儿是在背单词呢。 “默默,早饭妈妈给你摊个鸡蛋饼?” 何默默放下了课本,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我七点半的时候煮了稀饭,应该快好了,本来想煎个鸡蛋的。” 何雨扎上了蓝色的围裙:“熬了粥你说一句就行了,出来干什么?继续背单词吧,妈妈今天给你摊鸡蛋饼。” 何默默没有回房间,她跟在她妈妈身后,一路跟到了厨房门口。 何雨从柜子里舀了大半碗面粉出来,一抬头看见自家女儿给厨房当门神呢。 “怎么了?饿了?” 何默默摇摇头,低声说:“我就想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现在顶着你这张小嫩脸儿呢,饿了就去客厅坐着等,我第一个饼好了就给你送过去。” “不是饿了。”何默默脚下不动,手抠着门框。 何雨“啪啪啪”打了四个鸡蛋进了面盆里,又去切葱花,手上活儿一起来就顾不上女儿了。 何默默就站在那儿看她。 当她站在了一个会痛的人的角度去观察自己的妈妈,她好像突然理解了妈妈对沟通的抵触。 很浅显的理解,却又像是在她的心里劈开了一个新的疆域,有些新奇,又觉得世界、不、是她的妈妈又被她看到了更多。 平底锅里滋滋作响,开了油烟机都挡不住鸡蛋饼的香。 吃饭的时候何默默一直笑眯眯的,何雨看她的表情总觉得自己的鸡蛋饼做出了五星饭店大厨的水平。 “有这么好吃么?”她几口吃下了一张饼,咂咂嘴,“我也没觉得自己进步了呀。” 何默默抬眼看看她,一直笑着吃完都没告诉她自己在笑什么。 吃过了饭,何默默就得去上班了。 何雨跟她说星期天的公交车好坐,她可以晚几分钟走,她晃了晃手里的手机说: “昨天门店来了新款式,我去拍几张照片。” 何雨看她一副斗志旺盛的样子,想说她没必要在这份工作上用心,还没来得及说,家门就关上了。 叉着腰,何雨在房间里晃了一圈儿,一会儿觉得自己心疼,一会儿觉得自己心烦,抬手想骂“手表”,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她张了张嘴,觉得一口气都被憋了回去。 “咋回事儿?怎么就99了?你是现在想起来昨天晚上欠我的?” “手表”不会回答她,何雨捂着自己的心脏,算是彻底没了脾气。 吃过了早上这一顿,何雨一直到中午十二点都坐在沙发上沉迷电视剧。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她随手接了起来。 “喂?” 电话对面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的声音: “默神,你怎么接电话了?不是,默神,你是女的?” 什么默神? 何雨觉得对方是打错电话了,挂掉之后才想起来这是她女儿的手机。 马上,那个号码又打了过来。 何雨还是接了起来。 “喂?” “喂!这就是默神的电话我没打错啊,默神,游戏名‘不如一默’对吧?难怪默神你从来不接电话呢,原来你是女的,声音真脆,嘿,先不说这个了,默神,今天江湖救急,我亲友认识的一个大腿想开金团找人打工,先付后打全包,开大铁给大红包,缺个副t,你来呗。咱们按老规矩来,分你的金子我换成钱微信转给你,你看行不行?” 说实话,何雨除了“换成钱微信转你”之外啥也没听懂。 她看了看何默默的手机,确定这还是人类的通讯设备。 “啊,那个……” “默神你还有要求?没事儿你说!我知道你pve就一套防御装,要不这样,我跟大腿商量一下出了你的牌子就给你,钱还一样,你看怎么样?” 何雨真是难得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摸了一下属于何默默的大腿,她实在想不出来,为什么一个“大腿”还能给钱了。 不过,默默在赚钱,她还真是不知道。 “咳,不好意思啊,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是……她妈” “你是默神的妹妹?” 很好,何雨把“妈妈”两个字吞了会去。 “你刚刚在说什么呀?”她迅速把语气调到了“一派天真”档位。 “我是在说游戏。” 何雨恍然大悟,继而震惊。 她对如今这个时代游戏的认知还局限在开心消消乐和“全军出击”,还真是第一次听说玩游戏能赚钱。 “小妹妹,默神是你哥哥还是你姐姐呀?” 何雨面无表情地说:“才不告诉你。” 对方“嘿嘿嘿”傻笑了起来:“默神的妹妹太甜了吧!” 今天的何默默是工作起来比之前都要认真的何默默,她不止拍了衣服新款的挂架照片,还在店长左心的怂恿下试穿了几套。 何雨身材中等,却腰细腿长、肩膀平直,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何默默照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大概明白为什么妈妈嫌弃她总把头发扎在头顶了。 “等我p了照片也发朋友圈,何姐啊,你就应该给咱们门店当模特,之前让你拍你都不肯,太浪费了。” 听店长这么说,正在换衣服的何默默愣了一下。 给客户发图的时候她并没有发店长传给她的照片,老老实实发了货品的在架图,有客户要看上身效果,她也何雨之前一样发的是商品册里拍下来的照片。 今天店里来的人比昨天少,但是买东西的人多了。 何默默拍图的时候顺便看了衣服的吊牌,对衣服的材质和剪裁都能说上几句,她言词规整,话说多了能让人感觉到一股书卷气,虽然不够世故体贴,也不让人讨厌,一个顾客一边跟她说着话一边买了两身衣服,加起来四五件,给对方算账的时候何默默仿佛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跳。 不靠何雨留下的“人脉”,她第一次有了一种自己在工作上接近妈妈的感觉。 靠在柜台后面想休息一下,她掏出手机看见妈妈发来了一条消息: “想玩一下你玩的游戏,可以吗?” 好像没什么不可以的。 销售员何默默认真回忆了一下游戏大佬何默默的游戏生涯,觉得应该没有什么会追杀自己的仇家。 她把账号密码发了过去。 还嘱咐了两句:“不会操作可以看一下新手攻略。” 又有一批客人来了,何默默收起手机,斗志昂扬地继续向“金牌销售何雨二世”发起冲击。 轻易就拿到了自己女儿的游戏账号和密码,何雨登陆游戏,看见了几个穿着跟古装剧里一样的动画人像,其中一个的名字就是“不如一默”。 “男的呀?怎么还是个和尚?小姑娘玩儿和尚……”念叨着,何雨登上了游戏。 电话又响了,何雨接起来,还是之前那个玩游戏的男孩子: “默神他妹,游戏是你登的吧?我们还有一个多小时开团,我教教你,你能学会了就替你哥把本打了,我也不用找别人了。” 何雨晃着鼠标一个一个图标点过去看。 “你先看看你哥还是姐的有没有……” 十五分钟后。 “妹妹,你打过游戏么?我不是说那种戳屏幕的手游啊,就是电脑游戏,类似这种的。” 何雨费劲巴拉地操纵着那个光头和尚对着一根木桩子放招儿,恨不能脸都跟着使劲。 “玩过,我玩过《热血传奇》。” 过了十几秒,对方终于挤出来了一句:“妹妹你,挺复古啊。” 复古么? 何雨想起自己二十几岁的时候挤在狭小的网吧里玩游戏,那时候的电脑屏幕都还有个笨重的后脑勺,《热血传奇》是火得不能更火的游戏,而她,也是那个无忧无虑、以为未来和梦想都触手可及的何雨。 现在,它们都被淘汰了。 “考古怎么了?我还打过沙城呢!” 对方:“……” “她打游戏很赚钱吗?”有的没的聊了一会儿,她问对方。 “你说默神啊,这可不好说,不过默神确实玩得好,过年的时候她跟人插旗单挑就没见输过,不然怎么叫默神呢,阵营战的时候一个龙爪功……就是不说话,酷死了。” 听不懂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何雨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的女儿玩儿游戏也是玩儿得一等一的。 玩这个游戏比何雨想象中简单,一些按键按熟了就能让人物流畅地动起来,放一个技能还金灿灿地挺好看,有一个按钮只要摁下去就能不停地放技能,听说叫“宏”,还是何默默自己写的,何雨按得十分开心。 “唰!唰!唰!” 玩游戏也比想象中难,何雨蹲在一个聊天软件里听人们你来我往地说话,觉得跟听外语也不差什么了。 周日是团队副本周期的最后一天,想要打副本的基本都打过了,因为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和尚,那个游戏名字叫“跳跳春风”的人还是把何雨拽进了他们的团队里。 何雨一路战战兢兢,别人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顺便认真学习“外语”,听人说个五六次,一个词的意思她大概就知道了。 “跳跳春风”也挺护着她,有人听说她是“不如一墨”的妹妹,拐着弯儿问她话,他也都拦了。 游戏里的小人蹦啊跳啊过了几个机关,打了几个花里胡哨唱戏似的东西,何雨也觉出了几分好玩。 就在她觉得何默默这个钱也赚的挺容易的时候,她的屏幕发出了红光,然后暗了下来变成一片黑白。 何默默今天的销售业绩创了她个人的记录,是她的个人记录,不是“何雨”的。 在公交车上背知识点的时候她很开心。 下了公交车走回家的路上她还是很开心。 打开家门的时候她也…… “默神快救命!我要死了!” 饺子(何默默有点膨胀。...) 何雨乖巧地坐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女儿拿出耳机戴好,然后沉着脸噼里啪啦地打字。 “你怎么不打了?” 键盘突然安静下来,何雨害怕地看了一眼屏幕。 “第三个boss已经过了,我们在赶路。”何默默回答她妈。 “过了?怎么过的?” “这个boss有三种打法,这个团的治疗……”何默默说了两句就停了下来,“你要学么?” 何雨坐得更乖巧了,刚才游戏里那个人物死去活来的样子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她说: “也不是很想学,我就是随便问问。” 何默默点点头,又开始噼里啪啦地打起了字。 噼里啪啦,一个boss倒了。 噼里啪啦,又一个boss倒了。 何雨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自己的女儿,脸上是笑着的。 这幅皮囊是她的,可这样的姿态是她女儿的,专注、自信、游刃有余。 屏幕里的和尚穿了一件白色的袈裟,随着技能的金光,大袖飘摇,明明是一样的技能和东西,女儿玩儿起来好像和自己就是不一样。 帅气的和尚仿佛成了女儿思维的具现化,把她隐藏在年龄后面更成熟更有决断力的一面展现了出来。 她们家用的耳机还是去年配电脑的时候卖家送的,有点漏音,何雨能听见里面闹哄哄的声音,大部分是模糊的,有一个短音不停地重复,她终于听清了那些小孩儿说的是“默神牛逼”。 在这样的气氛中,何雨大概理解了为什么他们会叫自己的女儿是“默神”。 “默……默啊,妈妈给你当后勤,晚饭你想吃什么?芹菜肉的饺子好不好?”何雨站了起来。 又是敲键盘的间隙。 何默默转头看自己的妈妈,说:“我四十分钟就结束了,您陪我看完,我和您一起包饺子。” “好呀!”何雨眨眨眼,又坐了回去。 剩下的事情果然如何默默说的那样顺利,三十七分钟后,最后一个boss倒下,何默默跟“跳跳春风”确认了一下钱到位了,就退出了副本。 “默默你还靠这个游戏赚钱啊?” “不是靠游戏赚钱,是玩游戏发现能赚钱,就做一点。” 何默默拿起手机主动把转账记录给妈妈看:“之前有新的副本开荒一次能拿七八百,我打过几次,后来他们想刷副本买装备,我一次收四百,现在副本都打熟练了,一次就一百多,还有一点是我寒假的时候卖材料赚的。” 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四千多块。 “不是因为缺钱才这么做的,我挺喜欢这种靠自己擅长的东西去赚点钱的感觉。” 坦诚,坦白,坦率……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何默默在一步步地做尝试。 想问的话好像都被女儿说了呢。 何雨拍了拍自己女儿: “走吧,陪妈妈买菜包饺子。” “好。” “包点儿芹菜肉的,我们再包点儿素饺子好不好?” “好。” “那我们用你今天赚的钱买肉吧。” “……行。” 何雨又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嘿嘿嘿”地笑出声:“他们连你是男的女的都不知道,还问我,我哪能告诉他们呀?跟妈妈说,游戏里有没有人追你啊?” 女孩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有。” “真没有?” “没有,我玩儿游戏,还是比较喜欢数值计算。” 何雨还是抓着这个问题不放:“不可能呀,我家女儿玩儿游戏这么帅,被人叫默神呢。” 嘿呀!何雨有些惊讶地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脸。 “你这样就脸红了!默神?默神?” 何默默抱着外套穿上鞋就冲出了房间,留着她妈靠在门口的鞋架上笑着喊:“你等等我啊!” 回答她的是“哒哒哒”下楼的声音。 何雨听着声,换鞋的时候还在笑。 站起来的时候她看着脚上的粉色运动鞋,忍不住“噗呲”一声又笑了,自言自语地说:“不管当了谁家的神仙,这不还是我家的傻丫头。” 何雨下到楼下看见何默默就在单元门口站着,外套已经穿好了。 她们住的小区也十几年了,春风一起,物业搞的绿化带和住户们开辟的小菜园都欣欣向荣。 何雨走了几步,指了指不远处,说:“默默,这片地种的什么你知道么?” 何默默比她略靠后半步,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是一片绿色的植物,一尺多高,枝叶舒展,零星开了几朵小花。 “是辣椒吧,姥姥种过。” 何雨愣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 “你姥姥真是什么都倒腾,你清明前回去她干什么呢?” “过年的时候有人送了她很多四川的腊肉,她一直没吃完,还拉着我一起吃。” “哼。”何雨撇了一下嘴,“那是吃不完么?你姥姥一直就这样,有点什么就当好东西囤起来,过了一阵发现放不住了又着急了,上次我送的鱼也是,一共两条,她非要冻起来一条,到了八月十五又端出来了。” 说话的时候她还比划着一个大鱼盘子,像模像样地往外端,何默默笑了一下。 “你别光笑,下次去见你姥姥你跟她说别总这样了……” “不对。”何默默打断了妈妈说的话。 何雨停下了脚步。 “哪里不对?” “不是我跟她说。”何默默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是你跟她说。” 少女模样的何雨呆住了。 “不、不用吧,咱们还有……”她看一眼“手表”上的时间,“98天就换回来了……唉?怎么又少一天?” “妈,‘何默默’要是三个月没去看姥姥,不用三个月,一个月,没见到自己的外孙女,姥姥就会天天打电话过来。” 何默默眉目里都藏着笑,大概是亲身经历太惨,竟然自发学会了看笑话,别人的笑话她未必会看,她妈因为在自己的身体里而窘迫,她百看不厌。 “我都忘了还有你姥姥这茬了!”何雨手里掐着“手表”,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走出小区,过了马路,她突然对女儿说: “要不我们再聊聊,砍几天……” 话还没说完,她又自己否定了,“算了,上次差点把我吓死,过几天再说吧。” 何默默跟在妈妈身后没说话,风吹过她的衣领,她抓了一下,道旁的院子里两棵樱花开了,娇俏的花瓣儿跟春天私奔,她一把抓住一片,又放了它去风里招摇。 人行道上有砖碎了一角,一缕嫩草从里面挣扎出来,她看了一眼。 菜场里的鱼活碰乱跳溅了一地的水,她踩过水流淌的痕迹,鱼张了张嘴,她也张了张嘴。 妈妈走在她的前面大概还是满心的烦恼。 可她的愉悦终于从心里生了出来,潺潺不绝,荡涤肺腑。 妈妈叫我“默神”时候的那个眼神,真是好崇拜的样子啊。 嘿嘿。 “看什么呢?说要请客的来交钱啦。”何雨拎着一块牛肉在前面叫她。 何默默立刻掏出手机去付账,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膨胀。 晚饭的饺子是芹菜牛肉和韭菜鸡蛋虾仁儿两种馅儿,何雨又买了瓶醋,一共花了何默默87.4。 两种馅儿的饺子一锅煮出来,透过被煮到透明的薄皮能看牛肉是红的、韭菜是绿的,当然,都是香的。 何默默端着蒜泥出来,正好看见妈妈用筷子把红色的饺子从她面前夹到另一个盘子里。 她放下蘸料,随手把盘饺子换了位置。 何雨抬头看她:“你干嘛呀?” “你在长身体,多吃肉。”何默默有理有据。 “我……”何雨看看自己的手,埋头吃饺子。 “你明天发给消息给你姥姥,就说你最近忙着竞赛什么的,先不去看她了。” “你让我撒谎?” “这不是撒谎,咱俩现在情况特殊,你姥姥喜欢的是你,我顶着你的皮算什么事儿啊?我跟她一直说话说不上来,到时候三句话吵起来,影响你们俩感情。” “妈,我越是这么说,姥姥肯定越关心,说不定明天她就端着炖好的排骨过来了。”咽下饺子,何默默慢条斯理地说出逃避的后果。 何雨突然觉得虾仁卡嗓子。 入夜,何默默去房间里学习,何雨戴着耳机看电视剧。 电视屏幕里热热闹闹,她却总是忍不住走神去看放在茶几上的手机。 这是何默默的手机。 今天是周末,说不定老太太突然就一个电话打过来了。 然后自己一接电话,来那边一句“默默宝贝儿……” 何雨被自己的想象惊了个寒颤。 下一秒,手机屏幕亮了起来,然后是来电铃声响起。 何雨愣愣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姥姥”,觉得这个手机可能要爆炸了。 她一直动也不动,直到铃声结束。 还没等她喘口气,电话又响了起来。 不知名的钢琴曲第四遍响起,何雨终于伸出了手。 “喂。” “默默宝贝,学习呢是吧?有没有想姥姥呀?” “姥、姥。” “哎~~~明天来不来呀?想不想姥姥炖的排骨呀?你明天过来,姥姥给你做香椿芽炒鸡蛋。” 何雨清了下嗓子,回答:“不用。” 顿了一下,她的语气又软了两分:“我这个周作业比较多,快考试了。” “那姥姥过去给你送排骨吧!” 背上的寒毛几乎都要竖起来,何雨觉得自己的舌头下面挂了个铁饼。 “不、不用了,我要去学校补习。” “唉。”对面的声音苍老又柔软,何雨感到自己的心里紧了一下。 “好吧,默默不忙了就来找姥姥,啊!姥姥把香椿芽腌起来,等你来了给你吃,你去年春天在姥姥这吃炒嫩豌豆吃得可香了,记得吗,也是这个时候才有,你什么时候来,提前跟姥姥说一声,姥姥跟卖菜的去约最嫩的菜给咱们默默宝贝吃,好不好?” 一颗心好像被拉出身体到了远处,又会回到原地,带着长长的疲惫,何雨终于回答: “好。” 找茬(“何默默,你周五晚上是不...) “手表”上的时间是“97”,何雨看了好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是星期一的早上六点五十,她作为“何默默”正坐在教室里。 “何默默,你昨天没来啊?物理老师和数学老师都发了一张卷子,明天要讲。”路过的班长好心提醒她。 市一中的住校生在周日晚上会上晚自习,走读生可来可不来,何雨之前都不知道,她只知道每周日的晚上她女儿背着作业就上学去了,昨天晚上十点多突然想起来周日晚上也得上晚自习的,何默默跟她说了没事儿,她才安心了下来。 “谢谢你的笔记。” 时新月来的时候就看见“何默默”笑得一脸阳光灿烂。 她在距离座位还有半米的地方停住了。 “怎么了?” 何雨低头看看自己身上。 时新月缩了一下脖子,慢吞吞坐回了座位。 “不、不用谢。” 瘦弱的女孩儿接过课本和笔记,看见最上面摆着一个块巧克力。 “这个巧克力可好吃了。”何雨这话说的真情实意,她好朋友于桥西每次从国外回来都带巧克力给何默默,何默默不太爱吃,反而是何雨经常上班的时候就捏一块走,晚上看电视看得嘴里没味儿也开冰箱吃巧克力,所以,要不是真心想谢时新月,她还未必拿自己最喜欢的那款来呢。 时新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巧克力,看都没敢看自己的同桌,低着头说:“我……你不用给我。” “你别跟我客气。” 小姑娘的头发是黄褐色的,透着几分营养不到位的虚软,又细又贴,随着她的动作垂下来挡住了半边眼睛。 要不是记得自己现在也是个高中生,何雨都想揉揉这个小姑娘,说两句心疼的话了。 过了半分钟,时新月还是不肯接,何雨直接拿过巧克力拆一颗出来放在了她嘴里。 叼着或者说含着巧克力的时新月震惊了,眼睛瞪着“何默默”,她的瞳色也浅,眼睛瞪圆了跟小猫儿似的,何雨终于没忍住,笑着捏了一下她的脸。 时新月一直僵到了上课铃声响起。 自习课,何雨拿出了英语课本,看了两眼就是头晕目眩。 后面的小姑娘又戳了戳她:“何默默,周五数学老师发的卷子你做完了吗?” 做完是肯定做完了,何雨从书包里掏何默默做好的作业,掏到一半,她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凑到了时新月的耳边。 “新月,作业,你看么?” 时新月吓了一跳,差点儿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周围的同学被短暂的骚动吸引,小姑娘察觉到别人的目光,耳朵一下就变红了。 “我……” “你借笔记给我,我借作业给你看,这是互相帮助,礼尚往来。”何雨压低了声音说,“你要是不借我的作业,我也不好意思借你的笔记了呀。” “笔记,你随便……” “我不,我是要跟你交朋友,不是要占你便宜。” 何雨阿姨浑然不觉自己现在说话的动作和表情就有点花花公子占人便宜的意思。 时新月好像被她的话吓到了。 何雨直接开始翻作业:“数学的卷子,要么?” 时新月:“嗯。” “物理呢?” “我……” “物理也给你。” 时新月看着一份份放在自己面前的作业,手足无措。 何雨看着作业就头大,干脆一摞都甩了过去:“你语文好,除了语文都给你。” 时新月低着头只会点头了,不像是借作业参考的学生,更像是被土匪欺压的小可怜。 她们同桌俩闹出来的动静别人也听见了。 时新月身后做的贝子明探头看了一眼,小声说:“格格,何默默的物理卷子你先给我看看。” “看什么?”还没等时新月说话,何雨先出声了,“要借我作业跟我借,我是借给她,她就得先还给我。” 贝子明“哦”了一声,坐正了身子继续写东西。 何雨趴回了桌子上,继续跟英语单词大眼对小眼儿,也不知道她旁边坐着的那个幼猫似的小姑娘抬起头小心地看了她两次。 周一的早自习,教室里的气氛有些浮躁,尤其是班主任难得没来,就连何默默身后那对同桌都在小声说话。 自习快结束的时候,几乎整个教室都在叽叽喳喳个不停,何雨眨了眨眼睛,她两天没睡好了,实在是犯困,下课铃响起之前,她的意识就模糊了。 “格格,这是何默默的物理作业?借我看看。” “不行,跟、跟何默默借。” “她睡着了,你赶紧给我看看,我上课之前就还你了。” “不行。” “格格,你干什么呀?跟全年级第一坐一起也不用这么狐假虎威吧?” “不是,我、我没有。” “是我跟她说先把作业还了我,我再借别人的。”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少女”眼睛还没睁开,声音沁着四月里晚风的凉,“她是我朋友我才先借给她的。” 周围似乎安静了下来。 “何默默”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 站在时新月那边的是个脸很白的女孩儿,她把校服敞开了穿露出来的t恤花里胡哨,校服袖子也是挽起来的,手上戴了手表和好几条彩色手链,一头黑发蓬蓬松松地在头顶卷成了一个揪,光是这一点看着就比何默默周围坐的女孩子们时尚一些。 女孩儿看着“何默默”,表情很难看。 何雨看着她,手伸进了书包里。 “我带了饼干,你要么?” 女孩儿:“啊?” 撕开饼干的包装,何雨把一片饼干放在自己嘴里,又把剩下的递到女孩儿面前。 “我饿了,你不饿么?” 女孩儿看看饼干,看看“何默默”,再看看缩在一边的时新月,嘴撅了一下,才说: “我才不饿,你自己吃吧!” “哦。”何雨收回了饼干。 说完这句话,看着“何默默”小女孩儿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凶了。 “何默默,我能排在格格后面看看你的物理作业吗?” “什么?”叼着饼干的“何默默”一脸茫然。 “我说格格看完了……” 全校公认的学神那张平时很冷淡的脸上还是完全听不懂的表情。看着这样的表情女孩儿说不下去了,变得茫然起来,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何默默”“咔嚓咔嚓”吃完了嘴里的饼干,说:“新月,下节课语文检查背课文吗?” “啊?”时新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要说话了,她愣了一下才轻轻摇了摇头。 “知道了,谢谢新月。” 说完,“何默默”又看向那个女孩儿:“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格格……”女孩儿恍然大悟似的突然改了口,“我是说等……时新月看完了你的物理作业,我能看一下吗?” “好啊!新月看完了我给你送过去。” “不用,我下个课间自己过来拿,谢谢啦。” 几分钟前还说话不好听的小姑娘就这么走了,何雨在心里笑了一下,“咔嚓咔嚓”又吃了几块饼干。 跟她家默默那样不好糊弄的小孩儿还是少的嘛。 “谢谢你。”时新月耳朵红红,说话的样子比之前还大胆了一点。“其实我已经看完了。” 何雨笑了:“其实我知道。” 小女孩儿抬起头,眼睛里写满了惊讶,何雨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配合默契!” 时新月受到了惊吓似的把手收了回去,看看“何默默”,她又把手放了回去,耳朵更红了。 第一节课,穿着长裤的语文老师课本一放,又开始给大家讲起了课文里作者写作品时的历史背景,何雨上课前还打了个哈欠,听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很精神了。 没办法,老师实在是太厉害了,从魏征的生平说到隋朝初唐的社会情况,后来甚至讲起了瓦岗寨起义,什么秦琼卖马,什么程咬金三板斧……这些内容何雨越听越觉得耳熟。 “好了,又给同学们讲了一节课的拓展内容,希望这些内容将来会在批改你们作文的时候看到。” 何默默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她女儿的小同桌双眼发光地点头。 她笑了一下,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默默上课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会这样开心么?两只眼睛像两个小点灯泡? 想想女儿学习的时候只是面无表情的专注,何雨觉得自己想不出来。 女儿很爱学习,可她想想不到女儿真挚地去热爱什么的样子。 热爱…… 她东想西想的时候,教室门口传来了一阵异动。 “何默默,有人找你。” 何雨以为又是李秦熙那个热情的小伙子,一抬头看见的却是几个小姑娘。 她伸了个懒腰走出教室,几个小姑娘把她围在了窗台旁边,其中一个女儿挑着眉毛问她: “何默默,你周五晚上是不是和李秦熙一起吃饭了?” 哦呦!现在的小孩子呀…… 何雨的目光从这四五个小女孩儿的脸上扫过,最后停在了问自己的这个人身上。 “是啊,吃了,还有我妈。” 女孩儿们有些惊讶地互相看了看:“为什么你妈和李秦熙一起吃饭?” “为什么?”何雨唇齿轻动,仿佛把这三个字细细品了一下。 “何默默”几天来总是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此时,何雨从对方的眼眸里看见了因为愤怒而气势逼人的女儿。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愤怒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强烈。 “因为我妈认识他妈,所以请他吃饭,有问题吗?” 还没等这些女孩儿们再说什么,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从包围圈里拖了出去。 “唉?” “你们又是什么东西,敢来这堵人?” 何雨回头,看见了一个女孩。 颂雪(“你放心,我不会为你打人...) 女孩儿拉住“何默默”的手臂把她护在身后,俨然一副保护者的姿态:“李秦熙他跟谁吃饭是他的事儿,你们来找别人的麻烦,你们又是什么身份啊?” 不疾不徐的嗓音,不温不火的态度,格外显得这个女孩儿不好惹。 何雨不认识这个“见义勇为”的女孩儿,这些来找她的女孩儿显然是认识的,她们脸上的表情都变了。 “林颂雪你不用管这件事,我们就是来问问……” “有什么好问的,你们是传说中的脑残粉吗?那么喜欢李秦熙你们去跟着他呀,吃饭也跟着、上厕所也跟着、拉屎放屁都接着,骚扰别人算什么本事?” 何雨站在小姑娘的身后,看着她一头卷发梳成了漂亮的高马尾,一个有点旧的塑料发夹戴在她头上。 女孩儿的手指还挺有劲儿的。 刚刚问何雨的女孩儿仰着头说:“我们没骚扰她,我们是代表‘李秦熙后援会’的姐妹们来让她澄清的。” 护着何雨的女孩儿笑了,似乎是气笑的:“你们让她什么?” “让她澄清啊,她说了她跟李秦熙之间是清白的以后也不联系了不就没事了。” “没有哪条规矩是所有跟李秦熙吃了饭的人都要澄清什么狗屁的关系,你们没有资格、没有理由去跟别人要说法,懂么?” 有个女孩儿脖子一梗,说:“按照你的说法,你也没资格管我们。” 何雨瞪大眼睛,看见林颂雪猛地前一把抓住了那个女孩儿的衣领,连忙上去阻止: “别、别动手!” “你们这种骚扰别人的脑残谁看见了都能管,我今天还管定了。带着你们那套小圈子的烂规矩有多远滚多远,再来找何默默麻烦,咱们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聊聊。” 拽着她胳膊的何雨恍惚觉得自己是在看什么上世纪的香港电影。 周围有同学在看,小声说:“老师来了。” 林颂雪一松手,那些女孩儿一路小跑地消失了。 何雨松开了小姑娘的衣服袖子,还没等她说话,女孩儿看着“何默默”的衣领,先开口了: “你放心,我不会为你打人了。” 说完,这个叫林颂雪转身就走。 她来去如风,留下何雨在原地,恍惚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听见了一个什么剧本的台词。 走进教室,何雨看见了很多关切的小眼神儿,尤其是时新月小姑娘,哎哟,那担心都快变成眼泪滴出来了。 “没事儿没事儿啊。”何雨坐下的时候拍了拍她的肩膀。 老师站上了讲台,何雨支起一只手撑住了脑袋,这节课上数学,她又要开始跟睡魔进行艰难的缠斗。 听林颂雪那个小姑娘的意思,她是跟默默认识吧? 何雨盯着黑板,心思又回到了刚刚那个女孩儿的身上。 “我不会为你打人了”是什么意思?她为了默默跟人打过架么?为什么默默没说过? 周末玩游戏的时候何雨还觉得自己家女儿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被人叫“默神”真是特别有意思,要是她真打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默默会打架么? 何雨回忆了女儿瘦长的胳膊腿儿还有那张愣愣的小脸儿,又想象了一下她打架的样子,差点儿笑出声。 时新月悄悄转头看了身边发呆的女孩儿好几次,终于把一个小小的纸条推到了对方的桌子上。 打开纸条,何雨看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默默清名全校传,今日突有小人烦,小人声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噗!”何雨用手背捂住了嘴,再抬起头的时候眉眼都舒展开了。 且不说这不伦不类的改编诗好不好读,只说最后那句,改了这么有气势的一首诗,这是在替她骂人出气又夸她哄她吧? “声与名俱灭”看不出来小姑娘气性还挺大。 察觉到时新月还偷偷看着自己呢,何雨小心地把纸条收起来放在了书包里。 小姑娘匆匆忙忙转头去看黑板,耳朵又是红红的了。 捱过了一节课又一节课,周一的课大多是讲周末的作业,提问的也少,何雨在老师找人提问的时候小心地缩在座位里,竟然一次也没有被叫起来过。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结束的时候何雨舒展了一下筋骨,劫后余生一般的长出了一口气。 同学们陆陆续续从座位上起来要去食堂,她却不想动,午饭她吃的是昨天剩的饺子,早上她热了一下,吃的时候又浇了半杯热水泡泡,半冷不热的牛肉馅儿有点儿顶肚子,让她到现在都不想吃饭。 “何默默。”站在门口的喊她的男孩儿手里拎着一个袋子。 甚至都不用抬头,何雨都知道是李秦熙,她叹了口气,起身走了出去。 “对不起。”十六岁的少年郑重鞠躬,把何雨吓了一跳。 “不是,这事儿跟你也……也怪不到你头上。” “是我的错。”李秦熙抬起头,这个热情的少年此时看起来有些像个大人,“她们一直说是我的粉丝,之前我还觉得挺高兴,今天林颂雪找我,我才知道其实跟我有联系的女孩儿都被她们骚扰过……都是我的错,我应该保护自己的同学和朋友。我跟她们说了,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打一下午篮球脚会臭的要死的那种臭男生,跟别人都一样,我不需要粉丝,我不需要她们做任何事,也不希望她们为我做任何事……” 何雨不忍心看这个孩子自责的样子,他才十六岁,一个男人到九十六岁可能都学不会拒绝喜欢自己的异性,他已经比世上的很多男人要好了。 “我不会放心上,你……事情处理了就完了,你也不用放心上。” 何默默寒假的时候是身高是一米□□,现在大概又高了一点,李秦熙比她高大半个头,大概是有一米八的样子,十六岁的少年,骨架还没张开,怎么看以后身高都会很不错,此刻他沮丧得像个缩成一团的小狗。 何雨忍不住笑了。 看见她笑了,李秦熙也高兴了起来,他把手里的东西递到“何默默”面前。 “我买了上校鸡块请你吃。” “不用了……” “你收下吧,不然我心里还要难受好几天。” 他都这么说了,何雨也就没办法拒绝了。 “多亏了林颂雪告诉我你喜欢吃这个,不然我都不知道该送你什么。” 林颂雪连默默喜欢吃什么都知道?收下了“道歉礼物”,何雨的心里已快要被疑问塞满了。 这种疑问在晚上放学她又看见林颂雪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白天的时候何雨其实没怎么看清林颂雪的样子,只记得她那一头乌黑发亮不像高中生的卷发。 教室外走廊里的灯光略有些昏暗,从上面照下来,越发显得这个倚窗台站着的姑娘眉目高深、鼻子挺翘,是明艳英朗的漂亮。 “李秦熙那个傻子今天就去找那几个脑残粉了,走吧。” 女孩儿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就转身走了几步,快到楼梯口的时候她回头,看见“何默默”站在原地不动,她又走了回来。 “怎么不走?” “啊?”何雨张了张嘴,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傻,她说,“你是要跟我一起放学?” “对啊,万一那些人放学路上又找你怎么办。” 何雨拎着书包不动,她莫名觉得林颂雪这个女孩儿说的话也好,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的做派也好,都是在演“古惑仔”电影。 她站在高中生放学的走廊里,却跟这些都格格不入。 “不会吧。” “不要对脑残的智商抱有希望。” 这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把书包背好,何雨跟在林颂雪的身后往外走。 下楼,转弯,继续下楼。 林颂雪的步子不紧不慢,被急着冲回宿舍打热水的住校生一个接一个的超过,何雨看着她发辫轻晃,猜测自己的女儿在她的这部“电影”里到底是个怎样的角色。 “我前几天看见你妈妈来学校了。” 走出教学楼,林颂雪等“何默默”跟她并肩才继续往校门的方向走。 橘色的路灯沿着道路照亮前方,何雨听见身边的人说话了,她开口说: “你知道那是我妈妈。” “以前家长会见过,你说过,最漂亮的那个谁看见都会记住的。” 这话里的意思太丰富了,何雨几乎是翻来覆去揉碎了去品。 林颂雪又安静了下来。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一个站在那儿的男孩儿喊林颂雪的名字:“老林,你的自行车。” 林颂雪走过去接过了一辆黑色的山地车,又回头去看了眼“何默默”。 “你跟我换一下车吧,我要带人。” “啊?”男孩儿看看自己有后座的女式自行车,再看看那辆酷炫的黑色山地车,心动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不用了。”何雨可决不能让个孩子为了自己这么麻烦。 林颂雪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说:“我忘了,你现在也不想让我带你。” 这到底是什么电影里的对白啊!为什么总觉得这个孩子每句话都显得跟自己的女儿特别有故事呢?! 从市一中到何雨家里只要走十五分钟,和她们出门去逛菜市场的距离差不多。 出了校门,路灯的颜色白亮了很多,何雨走在人行道上,林颂雪推着自行车陪着她走。 深晚空荡的马路被放学后的少男少女们染上了鲜活的色彩。 “今天谢谢你。” 听见“何默默”这么时候,林颂雪笑了。 路灯都被她的笑照亮了。 “你既然不喜欢麻烦,就离李秦熙这样的人远一点,光是因为那张脸他惹出的事也不少。以后那些脑残粉再找你,你不用出教室,打电……找同学去十一班找我。” 话说完,何雨家小区的门口也到了,林颂雪抬腿骑上了自行车。 “你回家吧。” 长腿一蹬,调转方向,她很快就消失在了道旁迤逦的光点之下。 旧友(“我不想跟你做朋友了。”...) 房门打开,何雨走进家里,先闻到了一股肉的香气。 “我买了猪头肉,倒了酱油在锅里蒸了一下。” 何默默湿着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显然是刚洗完澡。 何雨把书包放下,先拿拖把将卫生间里外的地擦了一遍。 “你下次洗澡的时候等我回来,我帮你洗。” 何默默拿着毛巾转头看她,她说:“你给我洗澡,肯定不敢搓不敢揉的,能洗干净么?” “我是闭着眼洗的。”何默默的目光飘开了,是有点儿害羞,“还挺用力的。” 何雨被自己女儿逗笑了。 把外面买的猪头肉切片加葱花、酱油在锅里蒸,是何雨发明的最简单的“回锅肉”,何默默初中的时候三餐在家里吃,何雨那时候为了白天给女儿做饭上班时间一直是下午两点到晚上,这样一来,孩子的早饭和午饭就有了着落,晚饭就是在她去上班之前做好了放在锅里,这道菜就经常和馒头一起闷着,何默默回来配着肉吃饭,青菜凉一点也没关系。 何默默做的宵夜是煎馒头片,两边裹了鸡蛋的那种,她会做的东西不多,这种已经算是高难度的了。 何雨吃了一口馒头片,说:“你早上吃的什么?饺子煮了么?” 昨天一共包了九十个饺子,煮了五十个,剩下的分了三份冻了起来,何雨早上中午两顿把昨天煮了没吃完的剩饺子给解决了,给女儿留的嘱咐是煮冰箱里冻好的饺子。 何默默把头发梳整齐就准备继续学习,回答说:“我煮了十个饺子一个鸡蛋,都吃了。” 何雨点点头,第一片馒头片要吃完了,她才去夹了一筷子肉。 “默默,我记得你爱吃上校鸡块,你上班地方楼下就有肯德基,中午饿了自己给自己买着吃。” “上初中的时候喜欢,现在不喜欢吃了。” 何雨拿起第二块馒头片,看着女儿说:“怎么就不喜欢了呢?口味变得太快了吧。” “不想吃就不喜欢了,妈,明天你去学校帮我把这本书还给物理老师。” 何默默从自己房间拿出了一本书对着何雨晃了晃,放进了书包里,又从里面拿出了何雨带回来的作业和笔记。 “妈?”何默默看着书包里用塑料袋包的两盒上校鸡块,抬头看向“何默默”。 何雨喝了口水,小心打量着女儿的表情,嘴里说:“我记得你喜欢吃,给你带了两盒回来。” “我都多大了,早就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了,下次您别浪费钱,这个留着您明天早上微波炉热一下吃吧。”何默默把东西放进了冰箱里。 何雨说:“其实这是李秦熙送我的。” 何默默关冰箱门的手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妈!”何默默克制不住地去想行知高中的十万奖学金。 何雨笑了笑,把第三块馒头片撕成了两半:“因为咱们俩和他吃饭被同学看见了,一帮小女孩儿来找我,问是啥关系。” 随着妈妈的话,何默默想象了一下当时的那个画面。 她觉得天塌了。 “妈!我早跟你说过,说不要跟那种麻烦的人扯上关系!” 何雨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家的女儿声音在抖,她还是想笑,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怪没良心的。 “没事儿没事儿啊,都解决了,这是李秦熙来跟我赔礼道歉带的,他送这个是因为一个叫林颂雪的小姑娘说你最喜欢吃这个,这个小姑娘真不错,她帮我把那群小屁孩儿给骂走了。” “嗯。” 何雨本来以为何默默会像很多时候一样闷声不吭,脑子里互相乱想,没想到她居然认同了自己夸奖林颂雪的话。 “她人是很好。”心情平复下来的何默默终于关上了冰箱门,大概是被冻冷静了。 何雨举着手里的半块馒头片看着自己的女儿,到现在她确认了林颂雪和自己的女儿关系很亲密,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两个人的关系就断了。 “她连你爱吃什么都知道,关系真是不错啊。” 何默默转头看向餐桌,直截了当地说:“您是好奇我们俩以前为什么是朋友吧?” 以前! 怕自己多说话女儿就又别扭上了,何雨用回国猪头肉和馒头片塞住了自己的嘴,只用眼神疯狂表示:“快说快说快说!” 何默默笑了一下,她回忆了一下,说: “初二的时候参加全国英语竞赛,我就是那次暑假培训的时候认识她的……很多人都以为她卷头发是烫的,其实她是自来卷,我看过她小时候的照片,像个黑头发的洋娃娃。” 第一次跟妈妈说起自己在学校里的交友情况,说到一半,何默默停下来组织了一下语言。 何雨冲她招招手:“来来来,默默你坐过来说,别站着,我又不是在审你。” 何默默坐在了餐桌旁,手里还被她妈塞了一块夹了肉的馒头片。 这一刻,她看见的却是盛夏里热热闹闹的肯德基餐厅,还有摆在面前的炸鸡块,一切都凉爽舒适,只有夏日的躁动藏在心里。 “她是那种特别不一样的人,坐在教室里不管有多少人,你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在辅导班的第二天我就发现整个补习班没有不认识她的人,除了我。” “嗯嗯。”何雨点头表示认可,揪了一块馒头放在嘴里。 拿着馒头片,何默默看着她妈的下巴说:“妈,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明明她就是一个元素构成和别人都一样的人,但是见到她的时候就像是……就像是第一次知道地球是圆的,然后你就会忍不住去观察那些佐证,一会儿会怀疑这个新学说,一会儿又坚信,然后不停地找证据来证明地球是圆的,或者不是,在这个过程中,你对相关的一切都越来越了解。” 从小到大对学习一直没有什么想法的何雨突然进入盲区,她干巴巴地“啊”了一声,勉强对女儿过于抽象的描述表示认同。 “后来我回忆认识她的过程,总觉得是好奇和求知欲让我做出了傻事,那天老师让我们分学习小组的时候,我直接抱着书包去找了林颂雪,那之前我们一句话也没说过。” 何默默笑着说:“我跟她说我叫何默默,我也知道她叫林颂雪,我想和她一组,然后我就坐在了她旁边。” 十三岁的何默默脸比现在要圆,何雨想象她面无表情地抱着书包奔着林颂雪就去了,嘴角就怎么也放不下去,她家傻姑娘啊,交朋友都透着憨。 “上课的时候老师要我们做对话练习,她就用英文告诉我她的学习成绩一般,她爸爸希望她去美国读大学,听说有这么一个培训,就把她塞了进来,跟她在一起我很难有成绩的提升……她从一开始就是个为别人着想的人。事实上,可是除了学习,她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英语的口语很好,唱歌、跳舞、打架子鼓……似乎没有能难倒她的,有天补习班下课之后她带着我跑去了学校的音乐教室,教室门是锁着的,她从窗子爬进去打架子鼓给我听,我站在门外踮着脚透过玻璃看,她打架子鼓的时候特别特别好看,鼓棒和音乐都在狂欢,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有的人生来就可以很精彩,不需要用学习和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说这句话的时候,何默默低下了头。 在林颂雪的面前,她偶尔会觉得自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傻子,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会看见天空很蓝就很开心,然后去吃冰淇淋,说是要把云吃进肚子里,好让天一直这么蓝,她也不知道她可以从枯燥的听力训练上逃跑,顶着烈日去看林颂雪去打游戏比赛……跟何默默一直以来自认是沿着轨迹前行的人生相比,林颂雪像是一个灿烂的天外来客。 “她是一个对朋友很好的人,当她的朋友很开心。”说这个话的时候何默默又笑了,她咬了一口手里的食物,是香的。 何雨给女儿倒了一杯水:“你们还一起吃肯德基了是吧?” “是啊,吃了好几次,都是我们各自花各自的钱……” 何默默的一句话就让何雨觉得不对劲,读初中的时候何默默三餐都在学校解决,一个周只有40块零花钱,将将够她课间操饿了买个面包,上完体育课买瓶水。 她的女儿知道她在想什么,接着说: “初中的时候我每个月会用零花钱买杂志,为了跟她一起吃肯德基,我停了杂志的订购,有时候你工作上有情况,晚饭来不及做就走了,给我留下的晚饭钱我也会攒起来……晚上饿着肚子的时候我甚至很高兴,我是为了这份友谊在付出……” 年少的岁月之所以精彩,就是因为可以轻易用什么来定义整个世界,灿烂美好,痛苦哀嚎,回头去看都很小。 何默默的脸上有微笑。 何雨想起了自己像女儿这么大的时候,她和于桥西两个人吵架的时候恨不能老死不得往来,甚至动手去扯对方的头发,放对方自行车轮胎的气,可很快又会后悔,因为在他们小小的心里这份友谊太沉重,一旦丢弃,整个世界都会失衡。 那时候的她好像也很会胡思乱想、自以为是。 她不觉得一个人年少的时候有这样的记忆不好,可听到女儿为了和朋友吃肯德基连晚饭都没吃,她心里难受。 这时,女儿轻飘飘地说: “事实上这种想法只是我自己的自我感动,我很快就意识到以这样的心态去交朋友,我是在浪费自己的人生。” “你那时候跟妈妈说多好啊,妈妈巴不得给你钱让你跟朋友去吃肯德基。” 何雨说不出来她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她辛辛苦苦工作赚钱,年年当销售冠军,为的不是让自己的女儿连吃顿洋快餐都那么艰难,更不是为了让女儿因为这点儿小事纠结难过,连朋友都没了。 她去抓女儿的手,何默默反而用手拍了拍她,低声说: “是我那个时候傻呀。” 说出这些的何默默反而很平静。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这样做很没有意义,我就不想和她做朋友了。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我只要远远地欣赏就很好,她如果知道我因为想要配合她就勉强自己,反而会觉得受到了伤害吧。一个勉强自己,一个看到别人难过就不开心,这样的友谊不会长久的。其实这个事情跟钱的关系也不大,妈妈,只是因为我是这样的一种性格。” 她如此通透地剖析自己曾经的友谊,坦诚自己的纠结和幼稚,甚至会对自己的妈妈笑,成熟的身体里仿佛有个成熟的灵魂。 何雨却觉得一瓶醋在往自己的心上“咣咣咣”地浇。 胸腔里酸到发苦。 时间已经逼近晚上一点半,何默默还坐在桌子前面,她的面前摆着一个张纸。 已知:交流、理解可以减少天数,拒绝交流、产生隔阂增加天数。 因为没有拒绝交流,所以没有增加天数。 因为某种程度上获得了妈妈的理解,所以减少了一天。 经过尝试得出结论,只要是交流且获得理解,就会被记为有效的,不会因为交流中的内容删减而增加交换天数。 笔尖在自己写的这行字上划过,何默默凝视着“内容删减”四个字,好一会儿,她直起身子想把纸撕碎了扔在垃圾桶里,可想了想,她把这张纸夹在了用完的演算纸下面,明天早上上班的路上,她会把它们一起扔掉。 “到这里就够了。” 是在说和林颂雪的友情?还是这一场对妈妈的坦白? 十六岁的少女满怀心事,如果是从前那个冷淡的脸庞,她能做到丝毫不显,现在是何雨这张漂亮的脸,她揉了揉脸,照照镜子,确信自己没有哭,也没有因为回忆而显露难过。 “默默,怎么还没睡啊?” 何雨敲了敲女儿的房门。 何默默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门说:“我洗漱一下就睡了。” “别熬夜这么晚,你早上又不是不学了。” “知道了,妈。” 如果是平日,何默默会好奇为什么妈妈也还没睡,会发现电脑还在关机,会注意到电脑的耳机没有放在原本的位置。 可她今天什么都看不见。 从洗手间出来,她看见属于“何默默”的钥匙放在茶几上,红色的苹果有些旧了。 “这是牛顿的苹果!它砸在了牛顿的脑袋上,牛顿才这么伟大,你带着它,一定也会成为很~厉害的科学家。” “林颂雪,你一不高兴就能跟那些人打架,你觉得你是在帮我,你觉得你是个英雄,你什么都不怕,反正你有一个有钱的爸爸,不管你做什么,别人都因为这个不敢惹你,我没有,我只有一个卖衣服对人点头哈腰的妈妈,我什么都惹不起……我不想跟你做朋友了。” 今天何默默的梦里可能会出现一个漂亮的天气瓶*吧,它本来是一份用心准备礼物,在送出去之前就制作者被砸碎了。 朋友(“小雨你是多傻啊。”下一...) 一大清早,何雨就在厨房里忙碌,何默默做题的间隙能听到她在厨房里切菜炒肉的声音,看一眼时间,平时这时候妈妈都还没起呢。 “默默,妈妈做了炸酱面,放在桌上啦,你趁热吃。” 轻手轻脚把饭盒放在了书包里,何雨打开家门就冲了出去。 进了四月,天亮的一天比一天早,还有半层台阶就能爬上五楼了,林颂雪停住脚步透过窗子看了看外面蓝色的天空。 走进教室,她看着桌上的饭盒。 “这是哪儿来的?” 前座的同学正在补作业,摆摆手说:“2班那个谁送的,叫什么来……” 名字就在舌尖却想不起来,她急得举起握着笔的手抓住了自己的同桌:“2班那个学习特别好的,上次学校开大会讲学习经验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林颂雪已经知道是谁了。 饭盒分了两层,上面是炒好的肉酱、焯过水的芹菜、青椒、胡萝卜丝和黄瓜,下面一层是煮好的面条,隐隐能闻到一点香油的气味。 还有一个小塑料里装着白色的热汤,应该是面汤。 简简单单的炸酱面也准备得十分用心。 “林颂雪,你这是什么呀这么香。” 女孩儿挡住别人垂涎的目光,脸上在笑。 自习课,何雨特别想双臂伸直在桌子上翻个滚,无聊,太无聊了,她现在都觉得自己上班的时候是真有意思了,至少能跟人说话。刘小萱这个姑娘是有点儿傻乎乎还爱偷懒,讲起八卦来就真的很专业了,她自家三个舅舅争她姥爷家遗产的故事就能跌宕起伏有始有终地讲四天,在等客户的间隙听上一耳朵也让人觉得挺有意思的。 教室里很安静,因为几分钟前班主任来过,她来的时候何雨装模作样地背了背单词。 何雨缩在桌子上打哈欠,心里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和叫林颂雪的小姑娘。 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因为“好奇”就去交朋友,更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在一种成人似的权衡和考量之后结束这一段友情。 虽然何雨从来没有想过何默默应该有怎样的朋友,可她更不希望自己女儿在十六岁这么美好的年纪去就早早经历那些将贯穿一个人一生的无奈和放弃。 教室的窗开着,外面是和煦的春风。 风吹着书页,何雨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小时候何雨活得没心没肺,那时候他爸还活着,家里也算有点儿钱,上世纪90年代初的时候她就穿上了爸爸从上海买回来的皮衣皮裤,走在马路上没人不看她,性格活泼、爱说爱笑,再加上样貌出众,一座城里喜欢跟她玩儿的人能从她家门口排到二里外的大桥上,于桥西家就住在那座桥的西面,因为是个女孩儿,随随便便就给起了个名字。于桥西的爸爸妈妈原本都是国企职工,国企改之后都下岗了,她爸弄了一辆快报废的大卡车跑运输,她妈在工地上给人算账,于桥西成了个没人管的野孩子,衣服是旧的鞋子是破的,人也干瘦,何雨跟她从小就认识,虽然之前关系只是一般的同学,看她的样子也觉得心里不舒服。 于是何雨她妈做的包子、包的饺子、炖的鸡啊肉啊,她中午上学的时候都会给于桥西带一份儿。 仔细想想,时新月又细又黄的小样子让何雨想起了小时候的于桥西,不过于桥西不是扭捏害羞的样子,她泼辣,这有点儿像林颂雪。 有人说她是野孩子,她在河沿儿抓了水蛇塞到人家的炕头上。她护着自己,也护着何雨,那时候街上二流子小混混总在街角巷口聚在一团,何雨长得好,又爱笑,不三不四的男人澡没洗过几次,“自信”倒是不少,街边一站,总觉得何雨看上了自己,冬天晚上七八点躲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拉住了何雨要“处处”,于桥西看见了,手里抄着砖头就砸在了那人的脑袋上,然后拉着何雨就跑。 第二天那人包着头上门跟何家要说法,正好她父亲不在,她妈吓得只会抱紧她,又是于桥西堵在门口,她手里拿着一块砖说: “要赔我赔,来,打不死我你不算个男人!” 她拿着砖不要命地往自己头上抡,把对方吓得一口气跑远了,何雨打开房间冲出去,抱着她的头嗷嗷地哭。 于桥西捏着她的脸说:“小雨你是多傻啊,我哪儿能真打自己脑袋?” 这样永远护着她、跟她分享了青春的于桥西,也是跟她吵过架甚至动过手的,只是何雨不记得那都是因为什么了。 只记得吵得时候天崩地裂,闹的时候天塌地陷,冷战的时候风讨厌雨讨厌不跟自己说话的人最讨厌…… 想啊想,何雨有些思念于桥西了,和女儿换了身子这么大的事儿自己该不该跟她讲呢? 扭头看看被风吹鼓起来的窗帘,她又想,怎么默默就没找着一个于桥西这样的朋友呢?不对…… 何雨想起了林颂雪,默默终于有了个能把她护在身后的朋友,但是她自己不要了。小丫头一根筋,看着成熟了,其实还是嫩,她根本不知道,人一辈子碰不上几个能护着自己的人,尤其是这个年纪,人心还干净,放进去的东西存得住,比如友谊。 等等,除了林小姑娘之外,默默好像就没朋友了? 下了早自习,时新月刚拿出面包要吃早饭,她的同桌又凑了过来。 “新月,在你眼里我什么样儿?” 小姑娘双手举着面包,努力后仰还缩着身子,硬是在狭窄的空间里和“何默默”拉出了三十厘米的距离。 “就,挺好的。” 何雨补充说:“我不是说现在,我是说之前,你觉得我怎么样?” “也,挺好的。” 何雨不信:“我家……咱俩同桌我都不跟你说话,你也觉得我挺好的?” 时新月的目光一直低着,飘忽得像一只蛾子,听见这句话,她微微抬起了眼睛: “你真的,一直很好的。” “是嘛?有多好,你跟我讲讲?” 小姑娘两只爪子举着面包快盖住脸了,耳朵红红地说: “会……看见别人有困难,就帮忙,虽然、虽然话少,但是……都知道你很好。” “真的吗?” 何雨往回撤了撤身子,时新月放松了一点,轻且快速地点头。 坐正了身子,“何默默”叹了一口气,说:“那我为什么没有朋友呢?” 时新月看看面包,又小心地看了看“何默默”。 何雨在心里自问自答:“是不是因为一直都埋头学习啊,我在学校里难道就一直学?一点休息都没有?一句话都不跟人讲?说不定还真是。” 默默会因为好奇去主动接触别人,又因为太成熟从关系里离开,这样的性格……何雨假装自己是何默默的同学,想想自己有这么一个同学,努力放下各种亲妈的“爱”去看待自己的女儿…… “唉,我家默默明明挺讨人喜欢的呀!” 反复地纠结和思考,在上午第二节课结束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左手上的“95”,有了一个想法 ——她得把林颂雪给默默栓回来,她还得替她女儿交更多朋友! “阿嚏!”何默默打了个喷嚏。 正在照镜子的顾客透过镜子看她,说:“没事儿吧?” 何默默摇了摇头,想起来这不是自己妈妈,低声说:“您放心,我没感冒。” 顾客摸了摸衣服的领子,说:“还是要注意点,现在一早一晚热的冷的,我老公前天回家就不舒服,被我捏着鼻子硬灌了两碗葱姜萝卜水,睡了一晚上就没事儿了。” 何默默在心里想了一下,说:“您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扁鹊有兄弟三个,老大是在还没被患者察觉之前就把病治好了,老二是症状还轻的时候把病治好了,扁鹊是老三,他说自己之所以是名医,因为不能在患者还没发病的时候就把病治好,只能等症状拖到严重了再治。扁鹊他认为真正的名医是他大哥,大概就是在夸奖您这种仔细观察,防治疾病的态度。” 有点硬,起承转合没有感情,像是背课文,但是说的还算完整。 何默默在自己的心里评价自己的表现。 顾客倒是挺高兴的,又拿起了架子上一件裙子在身上比划:“你都这么夸我了,我不买衣服都不好意思了。” 何默默又思考了一下,说:“我不是在夸您,要是都像您这样的家中名医,医院看病的人一定能少很多。” 观察了几天又实践了几天,何默默已经发现想要卖好衣服就是要哄住客人,能留住她们,在店里试更多的衣服,就有更多可能卖出去。 “我看您试了两件连衣裙了,要不要试试这个短外套,我们海报上就是用它配您手上这条裙子很好看。” “好呀,拿件m码我试一下。” 这位客人最后走的时候拿了两条裙子一件外套和一个帽子。 何默默勉强站着,用手指在柜台上撑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这样说话实在是又消耗体力又消耗脑子。 “不错啊何姐,前几天我还觉得你最近是不是有事儿,业绩都下去了,这几天你业绩又有回升。”店长对着屏幕清点今天的销量,夸赞着“何雨”。 “何雨”站在她身边,有点高兴,可更多的还是累。 工作不像是学习和考试,作业总有做完的时候,一张试卷和另一张试卷之间是有时间间隔的,至少会有一个分数,一份满分带来的满足感就能够给人继续向前的力量。工作是连绵不断的,想要结束只能等下班,而且一天要接待很多的客户,即使有那么一点满足感也很快会被接踵而来的其他事情迅速消耗掉,延续到下班的只有疲惫。 这大概就是成年人的疲惫,要持续而长久地自我支撑。 忙碌到下班,很累的何默默强行忍住了一个哈欠。 “何雨,你是要下班了吧?” 中年男人说着话走进店里,何默默即将松懈的神经瞬间绷紧了。 他是谁?姓林还是姓郑?! 隐瞒&没哭&体面(入V三合一“你不是何默默...) 何默默紧张地看向店长,  店长推了一下她的手臂。 推我,这是……什么意思? 何默默现在特别希望得有一根定海神针从天而降,能把她定在了原地,  再让她依靠一下。 上次白叔叔找来的时候何默默也紧张,但是因为身后不远就是家,  抱着“赶紧逃走也可以”、“回家了让妈妈来处理”的心态就不会很害怕,可这次不一样。 刘小萱看看“何姐”再看看这个男的,  就算再傻也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再加上晚班的两个同事都已经到岗准备换班,  现在门店里是五个人十双眼睛都看着自己,  何默默想两眼一闭昏过去。 “我回去跟小宇说了默默的事儿,  他特别佩服他这个学习好又懂事的姐姐,  上周就闹着让我带他见默默,  今天正好看见你了,  周六下午有时间让两个孩子见见怎么样?” 何默默四肢僵硬,  大脑飞速运转,有个孩子,听起来比自己小,  那就不应该是在家长会上对妈妈“一见钟情”的“老郑”,  而是“老林”,公务员,有个年纪小一点的儿子,经常来店里……所有已知条件都对上了,证明成立。 想明白这个有什么用呢?这是解决问题的题眼么?这是次要条件!何默默眨了眨眼,  知道对方是谁了这个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对方啊! “咳!”她看了店长一眼,  店长阿姨两眼带笑的看着她,  一副要看着女儿出嫁的表情。 很好,在场所有人都指望不上。 妈妈不是已经拒绝他了吗?为什么他还能面不改色地来呢?各种问题在何默默的脑子里乱飞,  她艰难地开口说: “我……周末要带着默默去看她姥姥。” 姥姥对不起,我周末一定会把妈妈带去看你的! 姓林的男人穿了一件衬衣,臂弯上挂着一件夹克,他的眉毛颜色很深,鼻子挺高,是何默默对他五官的第一印象。 “你要去见阿姨,那可太好了,说起来我也好多年没见过阿姨了。” 何默默有生以来第一次希望自己的牙变成铡刀把舌头给铡断。 店长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也下班了,衣服也换好了,出去聊吧,别耽误我们工作。” 何默默不想走,可她脑子锈死了,几乎是被店长联合刘小萱一起推出了门。 站在店门外,她盯着自己的脚尖,说:“我还有点儿事得先走……” “啊,是么?那我开车送你。” 何默默吓到几乎要原地跳起来,连忙说:“不、不用。” 中年男人停下脚步,笑着看着她说:“认识这么多年,你怎么突然跟我客气了。” “我是怕麻烦你。” “怕麻烦我,何雨,你居然跟我说这种客气话?你啊,现在跟从前比真是变得太多了。不过也挺好的,成熟稳重是好事,还能给孩子做个好榜样。” 何默默接不上这句话了,她往直筒电梯的方向走,这位她该叫“伯伯”的男人快步跟了上来。 “让我送你下楼总可以吧?” 他抢在何默默之前摁下了电梯的下楼键。 在电梯旁的每一秒钟,何默默都觉得比全科目考试的两天半时间还长。 男人站在她旁边,感叹似的说:“时间过得真快,默默一转眼也上高中了,何雨,你有没有考虑过孩子以后怎么办?她现在考个清华北大是肯定没问题的,但是要是有别的更好的路,你想让她试试么?” 何默默皱了一下眉头,她不懂这个“林伯伯”总是不停地提起自己。 妈妈把她的几个追求者都形容得现实到发冷的地步,何默默只信了一半,她的妈妈这么好,这几个人怎么可能不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她呢?可林伯伯真的一口一句孩子,让她觉得难以理解,难道他和妈妈在一起就是为了无时无刻开家长研讨会吗? 对方的下一句话像是一道闪电,劈碎了她脑海里全部的有的没的。 “何雨,你有没有想过,让晓笛……不是,让默默去找东维呢?” 晓笛,李晓笛,东维,李东维。 从何默默五岁之后,这两个名字就只极偶尔地存在于妈妈和姥姥的争吵声里。 她终于抬头,看着眼前的人。 “林伯伯”神情恳切地说:“何雨你也知道,东维在美国这些年混得不错,算是熬出头了,他和她现在的妻子也一直没有孩子,默默现在这么优秀,我想他肯定愿意想办法送默默去美国最好的大学……” “你怎么知道他混的不错?你跟他有联系是么?”何默默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 “何雨,刚说你成熟了,别激动啊,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孩子的问题,东维当年确实做得不对,现在十多年过去了,默默也被你养大了,也教得实在是很好,你也该让东维……” “你闭嘴!” 尖利的嗓音像是从魂魄里发出的。 何默默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什么是“默默”优秀所以他愿意,这是哪门子的因果关系?难道她这些年的努力都是为了被那个抛弃她的人认可吗?!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是他,是他去了美国之后想拿绿卡才离婚的,是他不要我们的,十多年过去了,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就要原谅他么?!是他伤害了我们,为什么你一副他会施舍我们的态度?!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他的错他不道歉!他对我们的伤害一直都还存在!你知道这些年我们活得有多痛苦吗?!每一次,我的每一次的努力,每一次成功,每一次被欣赏,都会被他的‘抛弃’给杀死,什么都不剩,我连一点美好的东西都没有办法留下!这些年我问过自己无数次是我们做的不够好才会被抛下么,是不是我、我从出生就做错了什么?不然为什么唯独我没有……” 没有爸爸! “你以什么样的身份说的这种话?啊?!你有什么资格代替别人说过去了?没有,你没有!你没有资格替我们规划未来!没有资格用这么一副成功者代言人的语气说话!” 电梯停在了他们所在的楼层,何默默冲了进去就直接摁了关门键。 电梯里的其他惊惶地看着这个濒临崩溃的女人,看着她弯着腰,努力地从好像被塞住的咽喉里吸入空气。 何默默知道自己已经哭了,哭得很难看。 这大概是“何雨”在这里最狼狈最难堪的一天。 如果是妈妈听见这些话呢?她会怎么想? 何默默想找个镜子,她想从这张脸上看到妈妈的表情,那种好像什么都无所谓,随时都可以让人心安的表情。 可站在路边,停在道旁的车,车窗上映出的是个哭得毫无体面的女人。 太糟糕了,何默默想,真是太糟糕了,她那么努力的想成为一个大人,她那么努力想成为一个最好的人,结果,在这一刻,她还是,什么都不是。 回家的公交缓缓停下,遮住了她面前的阳光,何默默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坐上了公交。 今天依然是一个好天气,何默默坐在阳光下,掏出了自己的本子。 “mittee,委员会,a  mittee  of  teacher  will……  ” “啪嚓。” 眼泪落在了本子上。 “consultant……” 她的眼睛没有停下,她的嘴没有停下,她的大脑没有停下。 她的眼泪也没有停下。 公交车走走停停,她学习从来没有停下,就像是在走一条不能回头别无选择的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已经成为她的依赖与习惯。 晚上放学的时候,何雨在教室门口又看见了林颂雪,她的手里拿着一个饭盒。 “饭盒我洗干净了,面条很好吃,谢谢。” “你喜欢就好。”何雨面带微笑,“这是谢谢你昨天帮我。” 林颂雪微微点头:“我帮你也不是希望你谢我。” 哎哟,这个小姑娘说话总是带着一种气派。 下楼的时候林颂雪还是走得不紧不慢,有个男同学“嘭”地一声扶着栏杆跳过了楼梯的隔层,何雨吓了一跳,回过神发现林颂雪拉着她的手臂。 “上了高中之后你胆子好像变小了。” 何雨清楚地看见林颂雪说这个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真不好意思啊,坐个电梯都安分排队的成年人确实接受能力比较差。 “我刚刚走神了。” 林颂雪松开手,转身继续往下走,边走边说: “没关系,我走在你前面,你不会有事的。” 何雨觉得自己应该找时间看几部电影,大概就能接受这个小姑娘的做派了。 “今天你不用送我到小区门口了。”往校门口走的时候,“何默默”说,“这么晚了,别耽误你回家。” 林颂雪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去家里都没有人,还不如陪你走一段,可惜你家住的不够远,不然和你一起走到天亮,比我回家要好多了。” 何雨的心里闷了一下,她大概知道为什么这个小姑娘能跟默默成了好朋友了,都是骨子里孤独的小孩儿。 昨天那个帮林颂雪取车的男孩儿还是在校门口等她。 照旧是那辆很酷的黑色山地车,林颂雪推着车陪着何雨走到人行道上。 何雨试图寻找话题:“你的自行车挺好看的。” 林颂雪笑了:“我昨天回家的时候想起来我以前骑自行车带了你一次,结果你第二天告诉我你查交了通法规,上面说了自行车不能带人,我们两个犯了法,你还说想去自首,我说我们年级还小,警察也不会管我们……幸好我都想起来了,不然我今天我骑一辆有后座的车来,你肯定又要说我了。你居然会夸我的自行车好看?何默默你……还学会说话了。” 俩初中小女孩儿聊天的时候聊法律法规? 何雨觉得好笑。 “林颂雪,我夸你车好看你都高兴啊。” 林颂雪停在原地,何雨走了两步才发现,转头,看见小姑娘还在笑。 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何默默。”她的语气好像比平时还要郑重,“我还以为高中三年都听不到你叫我名字了。” 在这一瞬间,何雨竟然感到有些愧疚,这个孩子真正想听到的应该是自己那个女儿叫她的名字吧。 就像当初她们认识的时候一样,面无表情的何默默抱着书包,一步步走向她,叫出她的名字,跟她成了朋友。 转回身去,何雨继续往前走,仿佛一个害羞的小姑娘。 林颂雪推着自行车追上了她。 回到家的何雨还是笑着的,林颂雪这个小姑娘可真是太可爱了,看着又傲又飒,其实给点儿水就开花了。 何默默卧室的灯是亮着的,门是关着的。 何雨轻轻放下书包,把空饭盒放在饭桌上的时候看见了桌上的吐司面包。 摸摸肚子,她先喝了一杯水,又拿了一片面包啃了一口。 在餐桌旁坐了一会儿,女儿还是没出来,她叼着面包片她把校服换了下来。 何默默在家里穿的衣服都是何雨专门买的纯棉睡裙,价格不贵,质量很不错,挑了一件印着吃萝卜兔子的穿上,何雨在房间里轻手轻脚地溜达了一圈,女儿还是没出来。 看看电视,再看看同样放在客厅角落里的电脑,何雨坐在了电脑的前面,戴上了耳机。 网上这些小孩儿天天都能闹出故事,爱了不爱了,亲友了拆伙了,你来我往还挺好玩儿,比很多电视剧有意思多了。 何默默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她今天不仅超额完成了给自己布置的学习任务,还把之前遗留的一些细节都解决了。 察觉到自己身后有人走过,何雨猛地把耳机摘下来,回身去看自己的女儿。 “我……今天电视剧停播,我上你游戏……就是看看热闹。” “你玩儿就好了。”何默默揉着眼睛说。 何雨看她的样子,连忙站起来:“怎么了,眼睛不舒服?” 何默默用手挡住眼睛,说:“好像今天被风吹了,回来一直在看书,就有点累。” “你别揉,多大的人了眼睛不舒服就揉,手上都是细菌越揉越不行,我给你拿眼药水去。” 拿了眼药水,何雨要给何默默滴,何默默还是用手挡着眼睛:“你别忙了,我自己来就行了。” 何雨又怎么会听这种话,让女儿在沙发上坐好,她用一只手加一只胳膊肘,挡开了何默默的一只手,看清了她的眼睛。 准确来说,这双眼睛是何雨的,不过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何雨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默默,你眼睛这样可绝对不是风吹的。” 何默默停下了挣扎的动作,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何雨放下眼药水,盯着她说:“默默,今天谁欺负你了么?” “没有。” “没有?我把你养这么大,我能不知道你?没事儿你能把眼睛给哭肿了?” 何默默低着头不说话。 何雨重重地呼吸了两下。 “默默,你不能把事儿一个劲儿往你自己心里塞,你的心也不该是装这些的,要不这样,一会儿,啊,现在太晚了,明天早上八点你给你左心阿姨打个电话,先请个假,好好休息两天,等你心情好一点儿……” “我不要。” “默默?” 在中年身体里的女孩儿站了起来,脸上没有表情。 “没有什么问题,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您不用关心这些,有这个时间玩玩游戏或者背个单词不好么。” 说完她就要往房间里走,何雨一把拽住了她。 “何默默,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没有什么态度,您今天的笔记和作业带回来了么?再不做我今天晚上做不完了。” 挣脱了妈妈的手,何默默去拿起书包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关上了。 何雨站在原地,眉头皱了起来。 从书包里掏出想要的东西,何默默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给她一点时间,她要编造一个合适且恰当的理由,她不能让妈妈知道林伯伯说了什么,她不希望她们的生活中再出现那个人的名字。 客厅里,何雨又急又气,怪异的电子音响起,她甚至都不觉得讨厌了。 “请注意,倒车。” “请注意,倒车。” 何默默看着自己的左手腕儿,时间从95涨到了100,然后停下了。 “默默你看,你就是有事不跟妈妈讲,咱俩换回去的时间又变长了,你说你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何雨“咣咣”地敲门,让女儿出来跟她聊聊,何默默还是拒绝了。 “妈,工作赚钱就当我是社会实践了,也不差这几天,您也别担心了,我真的没事儿。” 何雨能不担心么?听见女儿这么说,她差点气死。 第二天一早,何雨仿佛行窃成功一样地冲出了家门。 校服兜儿里装的是属于“何雨”的手机,是她趁着何默默起床上厕所的时候从女儿卧室里换出来的。 好好的一个妈,现在成了“女儿”不说,还混着混着成了贼,何雨心酸的不得了,早自习上了一半,她揣着手机进了厕所,找出左心,给她发了条消息: “昨天我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七点半正是左心刚起床的时候,不一会儿她的语音消息就传了过来。 “能给我们添什么麻烦啊?何姐,我觉得姓林的这个挺好的,是个公务员,退休待遇好,等默默上大学了他陪你的时间也多……” 默默哭是因为林存勋?何雨觉得不太对。 站在厕所的隔间里,她很后悔,无论如何,她应该早点跟女儿把身体换回来的。 一个嫁过人的单身女人在这个社会上会经历什么,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是永远不会理解的。 让默默去经历这些,光是想到,何雨就恨不能把手上这个破表用火给烤化了。 林存勋的微信早被她拉黑了,何雨犹豫了一下把他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林大哥,真是不好意思,昨天给你添麻烦了。” 要想试探什么,这句话可以说是万用灵药。 打扫卫生的阿姨把卫生间里外都打扫了一遍,敲敲何默默在的这个隔间门说:“上完厕所赶紧出来啊,躲在厕所里玩手机我告诉你们老师了。” 何雨把手机收起来走出隔间,还装模作样地洗了手。 回到教室,值班老师正站在里面。 “何默默,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何雨点点头,老师就放过了她,还嘱咐她不要过分坚持,觉得撑不住了一定要请假去医院。 这就是绝对优等生令人眼红的待遇了。 在座位上捱到早自习结束,何雨第一时间掏出手机,林存勋已经回复了她,是长长的一段语音。 “本来想等你心情平复一下我再联系你道歉,没想到你先找我了。何雨,是我的错,我没照顾你的心情,就跟你说了让孩子去找东维的事,我昨天没说,其实前一段时间东维联系了我,他一直以来还是关心你和孩子的,他也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们,你是知道的,在你们离婚这件事情上,我一直都站在你这一边,我也批评了东维当年极为不负责任的做法,东维提出希望能够对孩子进行照顾,如果你愿意,他可以让孩子去美国读最好的大学,这份心是真诚的……” 时新月正像个小老鼠一样啃着夹了咸菜的饼,身边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我□□爹的真心比这个真多了!操#¥*&……&” 听见“何默默”竟然爆粗口,时新月成了被吓呆的小老鼠。 何雨觉得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林存勋他说的人话?还有李东维  ,他就是个没有心的畜生!昨天他就跟默默说了这个是吧?! 手张开又握紧,何雨恨不能把眼前的东西都砸这两个男人的身上。 一个狗男人他真敢想,一个狗男人他还真敢传这个话! 拿起手机,何雨手指在上面几乎要敲出火来: “林存勋,这么多年我叫你一声林大哥,你是李东维的同学,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起玩过的,你比我大,我这些年也算是尊敬你。但是你做的事不地道,你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不知道么?默默上大学要花钱,她花多少钱我供着,我没道理供了她十几年我就供不起了。你们现在说我辛苦,是真的觉得我辛苦么?那我当年供李东维出国学习供了两年,他回来就为了绿卡要跟我离婚跟别人结婚,你的批评又在哪儿呢?不过是现在你看上我了,想跟我处,觉得我女儿碍眼了,李东维那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又想花点钱就白赚挺大的个女儿回来,两个不要脸的一拍即合了就把我们母女俩安排明白了。我希望你以后离我远一点,李东维当初说他什么都不要,现在就不用再惦记别人的孩子了,以后不用再联系了,再见!” 敲出了一长串的字,何雨并没有摁下“发送”,她静静地看着屏幕,一会儿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时新月在一旁看着她,她身前身后的孩子们也都悄悄看着她。 何雨心里苦笑,她女儿的体面,她真是一点儿不剩地给败完了。 说到底,她何雨,就从来不是个体面的人。 发黄干瘦的手指悄悄把纸巾放在了她的面前。 何雨盯着了一会儿,笑了一下,新月这个傻孩子,她啊,是个不会哭的大人。 最终,她回复给林存勋的话变成了这个样子:“林大哥,谢谢你对我和孩子的关心,我一直把你当大哥一样尊敬。我自己一个人把默默带大了,母女俩什么都不缺,一直以来感谢照顾了,希望您把心思多放在自己身上,也早点儿给小南找一个新的妈妈。” 回复之后,她把林存勋的联系方式彻底删掉了。 马上就要上课,老师已经来了,何雨用书挡着手机给左心发了条消息,然后她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默默这个傻丫头听见了那些话是怎么想的呢?难怪昨天哭成那样,是怕自己知道了让她出国去吧。 要是……万一…… 数学老师边说边讲,黑板上迅速铺满了公式。 何雨揪了一下胸口的衣服,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要是默默其实想要那个爸爸,万一她真的想要那个爸爸,想去国外读书……那就,随她吧。 何雨的眼眶红了。 她终究没有哭,毕竟,她是,不会流泪的大人。 下了晚自习,何雨还是跟林颂雪小姑娘一起回家的,进家门之前,她深吸了一口气。 家里餐桌上摆了两碗小馄饨。 “馄饨我买了回来自己煮的。” 何默默坐在餐桌前,面前还摆着一本厚厚的英语字典,明明是在自己妈妈的身体里,她双肩端正,两脚并拢,竟然有几分乖巧的样子。 何雨现在看见“英语”就想到了“美国”,然后就想到了惦记自己女儿的前夫。 她镇定了一下,说:“我之前忘了,今天替你把物理老师的书还了,老师把这本给我了。” 何雨没说的是老师痛心疾首地把她说了一顿。 何默默接过书,表情放松了一点:“之前那本算是天体物理学入门的书,老师说看完了那本再给我这本。” 天体物理学……何雨脱下了校服外套,穿着短袖t恤坐在了餐桌旁。 “你买的哪家的馄饨?” “小区对面的。” 馄饨汤里虾皮紫菜香菜香油胡椒粉一样不缺,何雨捞了一颗馄饨放在嘴里,吃下去才说: “你这几天学习得太晚了,早点休息,别硬熬着。” “嗯。” 馄饨大概很好吃,在吃的两个人都没有感觉。 “今天……你那个同桌,小姑娘,时新月,她作文又被老师表扬了,你们语文老师真喜欢她。” “她的感知能力很强,总是写的很有感情,苏老师最喜欢这种情感丰沛的作文,也特别喜欢她。” 那位总是在课堂上讲古的语文老师姓苏。 “那她喜欢你么?我记得你语文成绩也挺好啊。” “我语文成绩主要靠是基础部分不丢分,苏老师总觉得我的作文就是为了考试写的,我平时的作文分数不高,月考之类统一考试的时候就好一点。” “凭什么呀?”苏老师本来是何雨最喜欢的老师,听说她不给自己女儿高分,她立刻就把这个老师踹进了冷宫里。 “作文评分的主观性是很强的,老师喜欢一种不喜欢另一种很正常,她跟我说过,给我分数低一点是怕别的同学也模仿我,她希望班里的同学不要只为了高考写作,这个想法我觉得是对的。” “那也不行,为什么只委屈你呀!” “不要生气,我虽然语文被压分,平时考试的名次也不受影响。” 这顿宵夜就结束在了何默默哄妈妈的声音里。 饭后,母女俩一个进了房间继续学习,一个坐在了电脑前面。 一个门板的内外,她们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 睡觉之前,何雨看见茶几上摆着“何默默”的手机,她从书包里拿出“何雨”的手机,换掉了它。 第二天,“手表”上的时间变成了99,何雨盯着它,长长地吐出了一口胸里的浊气。 “单词听写都准备好了吗?” 班主任抱着教案进来,东西还没放下,已经让整个教室的气氛都紧张了起来。 何雨看看自己面前的英语单词,恨不能这些东西赶紧住进自己的脑子里去。 “默写错一个,第三单元的单词带注释抄一遍,错两个,抄两遍……全对的,今天晚自习的英语作业只有练习册。” 任老师一向奖罚分明,学生们都习惯了,只有何雨,慌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一共听写了二十个单词,何雨写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大半竟然都还记得长了什么样子,偶尔脑子里有不确定的,手上竟然也能顺着写出来。 午休的时候听写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同学对着名字一份一份地发,何雨有些紧张。 自习的时候一遍一遍抄单词是真的有用,虽然这些单词何雨还读不准,写起来竟然只错了一个。 只错了一个! 天亮了!风真清爽!左边坐的这小孩儿长得真顺眼!老娘听写单词二十个只错了一个你们知道么! 第一次当销售冠军的时候有这么开心么?何雨早就想不起来了,她现在就觉得自己特想给默默打个电话,不对,先把这张纸拍下来留个纪念。 时新月去食堂买了午饭回来,就看见自己的同桌神采飞扬,满脸都是笑。 何雨转头看她,眉毛都快飞起来了。 小女孩儿悄悄坐下,打开饭盒,仿佛是感受到了还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小心翼翼地问“何默默”:“你午饭吃了吗?” 何雨就等着小孩儿问自己为什么这么高兴呢,喜气洋洋地说:“我带了馄饨。” 前一天剩的馄饨早上热水滚了一下,现在再倒点儿热水就能吃。 吃个馄饨都这么高兴么?时新月“哦”了一声,转回去在自己吃饭了。 嘿呀,这小孩儿真是不解风情,何雨叉腰看看周围,没找到能让自己炫耀的人,于是又一次觉得自己女儿的朋友实在是太少了。 因为没有人捧场,膨胀了两分钟之后,何雨拿着馄饨去接热水了。 饮水机就在教室门口,何雨刚接好水,就听见一个声音在自己身后说: “你中午就吃这个?” 直起身,何雨看见林颂雪站在教室门口。 女孩儿英气的眉毛几乎要拧在一起,她直接走进教室把“何默默”拉到了门外。 “这是怎么回事?阿姨现在更忙了么?还是忘了给你钱?” 何雨看看自己的饭盒,馄饨虽然是剩的,但是有面有肉有菜,味道还不错,热水一泡也是热的,不比别人吃的差呀。 林颂雪抬手要把饭盒拿过来,她赶紧护住了:“里面是热水,你小心烫。” “一看就是……”话说到一半,女孩儿生生止住了,她看着“何默默”,表情变得有些为难,仿佛是组织了一下语言,她有些小心地说: “你又要买什么实验材料吗?还是书?” 她这样问话,让何雨突然想起了女儿说过了跟她一起去吃肯德基而省钱,说不定女儿当时对她就是用什么书和材料当借口的。 “你放心,我不是缺钱,剩的馄饨放在家里太可惜了。” 林颂雪说:“你不用跟我解释,我知道我不应该干涉你的私事。” 何雨:“……”那小朋友你问了我不解释,咱俩不就晾在这儿了吗? 林颂雪把拉过“何默默”手腕儿的手揣进了校服裤子口袋,听见对方说:“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 女孩儿不自在地把头转向一边,看见了窗外银杏树绿色的叶子。 “我点外卖的时候鸡腿多买了一个,你要么?我……转卖给你。” 什么叫多买了一个,明明就是给默默买的,看着她的样子,何雨几乎要笑出声来了。 “我要。” 何雨从裤兜里拿出手机。 “谢谢你记得找我。” “是卖给你,没什么好谢的。” “是么?我觉得还是得谢谢你啊,这么多人,你就记得把鸡腿给我。”何雨的脸上笑眯眯的,不用照镜子,她都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副怪阿姨的模样。 低头用手机收钱的林颂雪似乎是笑了一下,即使不笑,开心也写在了她的眉目间。 何雨觉得自己女儿挑朋友的眼光是真不错。 晚自习结束,林颂雪还是推着自行车陪何雨回家。 路灯的光镀在少女的身上,一切美得像春夜里由花与月一同吟诵的诗歌。 “其实我想了很久你说的话,你是对的,我自以为是在帮你,其实什么都没做好,只是仗着我爸有钱而已。” “如果我都改了,你还愿意跟我做朋友吗?” 林颂雪的双眸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何雨沉默地走向下一盏路灯,影子渐渐变长又渐渐变短。 女孩儿等待的心情也从高昂变得低落。 何雨在路灯下停住了脚步,她看着脚下属于自己女儿的影子。 “可以的。”她对女孩儿说,“为什么不可以,你现在还愿意来帮我,不就是说明我们其实……一直是朋友嘛。” 灯光垂在林颂雪的脸上,这个明媚美丽到有了几分艳色的女孩儿静静地注视着“何默默”。 何雨以为她会笑得比之前还好看,也做好了她哭了就安慰她的准备。 “你不是何默默,你是谁?外星人?” 林颂雪的声音沉沉的,比今夜的风还要凉。 争论(“以后我一天给‘何默默’...) 何默默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  马上就十一点了,妈妈还没回来。 桌子上摆的两碗面条都要坨了。 听见门外传来有人上楼的声音,守在门口餐桌旁的何默默立刻放下手里的笔站起来往厨房里走去。 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何默默已经把菜从锅里端了出来,  听见门开了,她一边端菜一边说: “妈,  今天左心阿姨分了咱们一点肘子,有个客人说回锅的肘子拌面条很好吃。” 走出厨房,  她僵在了原地。 进了家门的何雨找出了一双拖鞋递给跟在自己身后进来的女孩儿,  嘴里说: “默默啊,  我把你同学带回来了,  小雪,  我们家平时不来人,  这双鞋是默默冬天穿的,  你将就下。” 林颂雪看着厨房门口穿着围裙戴着隔热手套头发梳成了尼姑似的中年阿姨,  眉头跳了一下。 “默默你赶紧把盘子放下,哎呀,今天你妈我是阴沟里翻了船,  被这个小姑娘给认出来了。” 何默默几乎是被自己亲妈扶着把菜放到桌上的。 两个女孩儿,  一个在门边,一个在餐桌旁,都是直愣愣站着的样子,何雨帮着女儿把手套摘了又把围裙脱了,看看餐桌,  说: “今天这是有肘子肉啊,  怎么吃?”何默默暂时还处于大脑运转过度的状态,  好在何雨本来也不是非要她回答,自问自答也是可以,  “拌面条,挺好,小雪你坐,我给你也下碗面条。” 林颂雪低头,看看放在自己前面的拖鞋,鞋面上是黄色的小鸭子,嘴巴圆嘟嘟的。 她说:“何默默,你拖鞋真可爱。” 何默默僵硬地转头看自己的妈,她妈心虚着呢,说:“默默,这真不怪我,这么多人,就她知道这壳子里人不对了,又是在咱们小区门口说的,我跑都没地儿跑。” “她为什么会在咱们家小区门口。” 她妈打开冰箱:“哎呀,多了个人,咱们面条里一人加一个鸡蛋吧。” 因为何雨女士要转移话题,何家牺牲了三个鸡蛋。 在她们说话的时候,林颂雪已经走到了餐桌边,木头餐桌光看腿上的痕迹就知道已经年纪不小了,上面铺的桌布是塑料的,印着蓝色和红色的花,桌上有个蓝色的花瓶,里面插着红色的假玫瑰。 何雨开门之后钥匙随手放在了餐桌上,林颂雪看见了上面红色的苹果。 她重新看向“何默默”的时候,目光变得温和了很多:“这个苹果是我补给何默默的生日礼物……我送出过很多的生日礼物,这个大概是最便宜的,可我一直记得它,把它送出去之后,我再也没参加过别人的生日会,因为何默默告诉我获得朋友不是一场比赛,不是我去参加所有人的生日会,给所有人送昂贵的礼物,他们就都会成为我想要的朋友,不是我给一个人送五百块的礼物给另一个人送一千块的礼物,他们就会像价格一样放在不同的友谊货架上。” 又是电影一样的台词,何雨绕过自己的女儿进厨房,恨不能留下一只耳朵贴在两个女孩儿中间,她是真想听听自己女儿跟这个气派小姑娘在一起是怎么说话的。 何默默没说话,她试图进厨房,然后被自己的妈妈赶了出来。 林颂雪看着她:“为什么跟我绝交了,何默默还要戴着我送的钥匙扣呢?” 何默默在离林颂雪最远的椅子上坐下了,她的双手交扣的一起,放在了腿上。 “因为你是个值得被记住的朋友。” “那何默默为什么跟我绝交?” “因为性格不合适。” “我说过你想让我怎么改我都能改,为什么坚持说不合适?” “就因为你随随便便就可以说你都能改,所以不合适。” “你不让我改,又要跟我绝交?何默默你不觉得这样的要求很过分么?” “不觉得。” 哇!现在小女孩儿吵架都是这种气氛了吗?为了听女儿和她这个“前朋友”说话,何雨连油烟机都没开,滚开的热气扑到她脸上,她觉得面条落在锅里的声音是在替自己鼓掌。 林颂雪坐下了,她笑着说:“你还真是何默默,那现在,厨房里那个‘你’真是阿姨?” 何默默抬头看了看她,又移开视线:“你为什么会到我家小区门口?” 林颂雪伸手抓过那个钥匙扣握在手里,脸上还是笑着的:“阿姨当何默默的时候天天都是我陪着回家的,你为什么不问我是怎么发现阿姨不是你的?” “她愿意让你陪着一起回家,你肯定会发现不对。” “是啊,阿姨装你装的一点都不像,对谁都笑,还夸我的自行车好看。” “她装不了我的,我也装不好她。” “那你的成绩怎么办?我在十一班都听说你最近的成绩下滑的厉害,同学去老师办公室都听见老师在讨论你。” “没办法,你也不用担心,我们是暂时的交换。”何默默举起了自己的左手,“你能看见这个手表吗?” 林颂雪认真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何默默放下了手臂:“现在上面的数字是99,我们还有99天才能换回来。如果能够互相沟通理解,时间会缩短,要是拒绝沟通,时间会延长。” 林颂雪认认真真地听完,看着现在成了一个阿姨的何默默:“你就这么告诉我,没关系么?” “你跟着我妈回家,不就是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么,就算我不告诉你,你也会想办法弄明白的。” 听何默默这么说,林颂雪笑得更开心了。 何雨端着面条出来的时候根本不敢跟自己女儿对上视线,看着林颂雪,她说: “你们两个孩子怎么干坐着不吃饭呐?” 何默默原本煮的面真的坨了。 看看手上刚煮好的面,她又拿了两个碗出来把这些面分了,把原本的两碗面放在自己的面前,再把两碗新面放到了两个孩子的面前。 何默默皱着眉要把碗换回来,何雨拦着自己的女儿说:“我饿了,这温的我正好下嘴。” 说完,她先吸了一口没味道的白面条,再用筷子把另一碗面搅了搅,才用筷子去夹盘子里拌面的菜。 “赶紧吃,不吃都凉了。” 何默默无奈地捧起被妈妈放在自己面前的面条,把里面多出来的鸡蛋放在了妈妈的碗里。 何默默作为宵夜的面本来就不多,反而是葱蒜酱辣椒炒出来的肘子片满满一大盘,三个人吃也足够。 何雨吃了口辣椒,塞了一嘴面,咽下去了才说:“你们俩要说什么赶紧说,太晚了小雪回去不方便,要不小雪你今天晚上……” “她可以让她保姆开车来接她。” 说话间,何默默给妈妈碗里夹了满满一筷子肉。 何雨安静了下来。 林颂雪一直没说话,她静静地看完了这一幕,埋头去吃自己的那份宵夜,明明是个一看就养尊处优无处不精美的姑娘,一口面一口肉,她吃得比谁都香。 吃完之后她用纸巾很文雅地擦了擦嘴。 何雨生怕她没吃饱,问她要不要再来一碗,她摇了摇头,对着何默默的脸,她实在叫不出“阿姨”。 “你们就打算一直等时间结束然后换回来么?” “也没有别的选择。” “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你们做的。” “没有。” 何默默站起来,找出杯子倒了三杯水。 “作为一个已经绝交的朋友,你没必要参与什么。” 林颂雪从进了何默默家之后几乎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也知道我们已经绝交了,我想做什么你也不能干涉。” “不要跟我进行无意义的辩论,你在口头上赢了我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定。” 林颂雪看着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表情恨恨的。 自从上周末打游戏之后,这是何雨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女儿身上有一种不容辩驳的气质,明明一开始看见林颂雪的时候她还是紧张的,但是她很快就掌握了交谈的主动权。 姓林的小姑娘那么气派的一个小孩儿,连自己这个妈妈辈在她面前都觉得没那么自在,到了何默默的面前她反倒像个平常的小孩儿了,有小脾气,还幼稚。 餐桌上的争论还在继续。 “何默默,我只是单纯想帮你都不行么?” “没必要。” “你现在是什么情况?白天替阿姨工作,晚上回来自学?” “我能应付得来,就算我未来99天都不学习,高二上学期期末考试的年级第一名也是我。” 林颂雪看到了被放在餐桌一角的练习册,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你也不可能不学习,现在你都这么辛苦了,为什么就不愿意让我帮你呢?那份工作就不能先停下么?” 女孩儿目光里的担忧是真切的,连旁观的何雨都能感觉到。 可何默默的回答还是一贯的语气: “不要问与你无关的问题,你该回家了。” “嘭!”林颂雪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水,把空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何默默,是你先走过来要跟我做朋友的!” “你该回家了。” “我幼稚不懂事打人有错,你为什么连让我改正的机会都不给我!为什么到头来是我受了惩罚?那些孤立你的人他们什么事都没有。” “什么孤立啊默默?”何雨试图插嘴,被两个女孩儿无视了。 何默默面无表情地说:“友情这种东西存在和消失都不是谁对谁的惩罚,我们是不适合做朋友的,你喝的是水不是酒,不要一副酒后发脾气的样子好不好?赶紧回家。” “好,我回家。” 林颂雪站起来走到门口,低头换了鞋,她对何雨说: “阿姨,谢谢您带我回来,对不起,我之前还以为你是外星人。” 围观了全程的何雨小心看着自己女儿的表情,走上前说:“你们这些小孩儿真会胡思乱想,我还以为你能当我是孤魂野鬼呢,结果一开口就是外星人。” 她试图笑一下活跃气氛,又笑不出来。 “阿姨,麻烦您过来一下。” “怎么了?” 何雨走到林颂雪的身边,看见小姑娘对着自己张开了双臂,然后抱住了自己。 “哎呀,不用这么热情,你们啊……” 何雨没当回事儿,却听见林颂雪小姑娘趴在自己的肩膀上说:“以后我一天给‘何默默’一个拥抱。” 林颂雪是盯着何默默说的。 说完她放开了“何默默”,转身开门走了出去,仿佛潇洒得不得了。 何雨回头:“默默,要不要去送送她?” 却看见自己的女儿站在原地,只看表情就知道她又僵住了。 “怎么了?害羞了?唉,我和你桥西阿姨俩搂一块儿睡她还半夜蹬我呢……” “我去学习了!” 何默默快步走进房间,关上了房门。 投资(“以小博大赚大发了。”...) 上午第二节课是语文,  自从知道了姓苏的语文老师对自己女儿差别待遇,何雨就不待见她了,但是她讲的课确实太有意思了,  今天何雨还是忍不住听了进去,又塞了满脑子的典故。 老师讲完课之后给了二十分钟的时间背诵课文,  何雨对着满篇文绉绉的古文,走神儿想起了昨天晚上。 仔细想想,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观察默默是怎么跟同龄人对话的,  坚定,  有条理,  也固执、冷淡,  像个……不太好沟通的大人。 当然,  默默一定满脑子都是小想法,  成熟是外表,  内在一如既往的可爱。 外面在下雨,挺大的,早上的时候老师就让同学们关了窗,  有同学大概是喜欢雨或者潮湿的空气,  把窗悄悄拉开了十厘米,就像是整个教室被撕了一道口子,一缕潮湿的风挤了进来,在教室里东游西窜。 何雨能感受到这道风缠绕着自己。 她深吸了一口气,闻到的都是象征着绿叶苍翠、红花吐蕊的泥土气味。 这样的天气,  适合一个人在房间里一边干点儿什么一边唱歌,  不过何雨25岁之后就没有这样的时光了,  当初有的时候,她没珍惜。 在好的年华,  遇到好的人,看一点好的风景,做一点好的事,在何雨看来就是所谓的“青春”,遇到的那个人未必是谁,可能是男孩子,可能是女孩子,可能是荷尔蒙勃发的懵懂,可能是携手并进的友谊,可能是吵吵闹闹的伙伴,可能是一位体贴的师长,总之,一个人的存在一下子就勾勒了时光……何雨希望何默默的人生中有这样的一个人。 所以,看见女儿和林颂雪那样争论,她也是高兴的。 不过…… 因为下雨课间操取消了,林颂雪站在2班门口,不用同学帮忙叫,何雨已经看见了她。 “那个……你们互相理解就能快点换回来是么?我有一个想法……” “等等。”何雨抬手一把勾住林颂雪的肩膀,笑容亲切,“你先告诉阿姨,你昨天说的有人孤立默默,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林颂雪看了一眼“何默默”,目光又转向了另一边,她知道现在这个人不是何默默,但是这是何默默的脸、何默默的身体,这个人搂着自己肩膀的感觉太奇怪了。 觉得奇怪的又何止林颂雪自己。 很多同学也惊讶地看着何默默居然一脸笑容地跟林颂雪“哥俩儿好”。 “默默没告诉您,就是不想您知道。” “你这就不懂了,有些事情孩子不愿意告诉家长,但是有些事情呢,家长有义务、有责任知道。” 揽着林颂雪走到人少的一个楼梯口,何雨松开了手臂,现在的小孩儿真是一代比一代高,默默才十六岁已经只比她矮一两厘米了,林颂雪这个小姑娘比默默高四五厘米,估计都快到一米七了,手臂挂在她肩膀上还真有点儿费劲。 林颂雪似乎解脱似的松了口气,语气有些疑惑地说:“义务?” “是啊,义务。”何雨知道这个词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也许是陌生的,“我是她妈妈,保护她、照顾她是我的责任和义务,让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受到了伤害,这说明我不是个合格的家长,你说对不对?” 女孩儿看看她的表情,忽然笑了一下:“不合格的家长多了去了,再说……就算你知道了这件事,你就是个合格的家长么?阿姨,您怎么评价一个家长是不是合格的?我爸沉迷工作,我妈沉迷照顾我爸,从我十岁开始我就只有钱和保姆,我爸妈也觉得他们自己是合格的家长。所以,您只是想用您的标准说服我,也就是说,这个标准不是用来约束你的,是你想用来约束我的。” 林颂雪双手插在裤兜里,靠在墙上看着眼前的“何默默”,继续说道: “妈妈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妈妈,所以女儿有什么秘密,女儿和女儿的同学都要告诉妈妈,这是您的逻辑吗?孩子想要成为一个最好的孩子,希望爸爸妈妈能更多地理解自己,又有几个家长做到呢?反倒是一旦孩子做的不好,他们就会说‘我给了你那么多!为什么你还不是我期待的那种孩子?’。” “我可从来没有对我女儿说过这种话。” “那是因为何默默永远都在超出别人的要求!” 何雨看着林颂雪的双眼,看见女孩儿的眼睛里满是不信任和嘲讽。 林颂雪说:“她永远超出别人的要求,所以她能把您的不满足甩在身后,您有没有想过是她是为了什么做到的呢?我认识何默默的时候她才十四岁,整个补习班里她是最矮的,她穿着一看就很便宜的t恤,用着20块钱一只的钢笔,拿着让所有人都羡慕的成绩。其实我一直都认识她,初一我爸第一次给我开家长会,整个年级的表彰名单贴在楼下,他站在那儿看,名单第一个就是何默默的名字,上面写着她全科目满分。 “我爸问我:‘这个叫何默默的是家里很有钱么?’我说:“应该不是。”我爸就说:‘养儿当投资,这个何默默的家长真是投资高手,以小博大赚大发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记着何默默这个人,她还是个学生,在我爸的眼里已经是稳赚不赔的一笔投资了。 “阿姨,你你在别人的眼里一直都是值得被羡慕的对象。根本不需要您履行什么责任义务何默默靠自己就已经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您现在为了知道她不想告诉你的事想起了你的责任和义务……阿姨,我实话告诉你,我只想笑。” 明明昨天忐忑地问能不能继续当朋友的时候还那么可爱,明明昨天和默默争论的时候还是个有点脾气的小姑娘,现在的林颂雪却已经是尖锐的,何雨能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竖起的尖刺即将刺进自己的身体里。 何雨低下头,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觉得,我在事情发生的时候没有出现,现在还想过问,其实很没意思?” 林颂雪没有回答她,女孩儿的眸光转向了楼梯向上的方向,她的表情也已经说明了一切。 “唉。” 何雨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林颂雪皱眉看着她:“何默默是不会就这么在这坐下的。” “是么?”何雨屁股不动,只是随意地拍了拍两只手,“我女儿的卫生习惯真好。” 林颂雪:“……” 外面的雨还在下,楼梯上面的窗开着,树叶被雨水浇淋的声音传了进来。 “我从来没有把我的女儿当成是投资。”疏落的声响里,何雨用何默默冷淡的声线开始讲她们母女两个人共同的故事。 “不怕你笑话,在她上小学之前我对她最大的期待就是二十年后不要找一个会抛弃她的男人,我只希望她过得比我好。她三岁的时候他爸出国进修,我为了供他爸,白天在商场上班,晚上在一家外贸公司的车间看着人炒那种出口的花生,把她留给了她姥姥,结果,两年……他爸回国给我了一份离婚协议,他想留在国外,他想要绿卡,他找好了在国外跟他结婚让他有绿卡的人,说实话,我彻底崩溃了。我们结婚八年,我二十二岁嫁给他,二十五岁生了默默,还没到三十岁,我什么都没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过得特别糟糕,我工作丢了,一天一天地喝酒,到处混,昏头昏脑地忙着找个能接手我的男人……我混到什么样呢?我最好的朋友,她对我比你对默默还好,我们十岁就认识了,她把我从酒桌上拖出来,把我的头摁在浴缸里,说如果我不冷静她淹死我再偿命。” 成年人的语气云淡风轻,成年的故事里是撕开了陈旧时间组成一层层皮囊露出来的一点东西,连血带肉。 林颂雪不知不觉地站直了身子。 “我把默默给忘了。我忘了我还有个孩子,我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在我朋友的帮助下重新找工作,那天默默发烧四十度转成了肺炎,我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骂我骂得震天响,她其实特别爱哭你知道么,那次她气的都不会哭了。我去了医院,看见默默小小的一点点躺在病床上,脸都烧肿了,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响,才想起来她是我的孩子,我应该是生过她,养过她,可我都不记得了。就在病床前边,我妈还骂我,跟我说她已经决定了把默默送给别人养,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就找别人来疼她。默默那时候刚过六岁,她睁开眼睛,用小手抓着我的衣角,跟我说‘妈妈你别送我走,我会当个好孩子’。” 不会流眼泪的成年人依旧没有哭,她看着抹眼泪的小姑娘,甚至还能露出一个笑容。 林颂雪甚至没有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她用一种近乎于仇视的眼光看着“何默默”,那么锋利,几乎是想透过这个表象扎穿名为“何雨”的内在。 何雨脸上的笑意变得更明显了,她接着说: “三十一岁,我开始学着当妈妈……养家,赚钱,别人给孩子饭,我也给孩子做,别人给孩子买衣服我也买,别人陪孩子玩,我也买了洋娃娃……结果有一天默默的小学老师告诉我,何默默她已经自学完了小学全部课程,问我是怎么教的,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想不到九岁的小孩子会把零花钱攒下来去买邻居家孩子处理的小学课本。等我知道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觉是‘不对呀,别人家的孩子也这样吗?’ “默默成长的太快了,我甚至还没学会怎么当一个妈妈,她已经在打算自己的人生了。没人告诉我应该怎么给这样的女儿当妈妈。她不哭不闹不会淘气,她比我这个当妈的还懂事儿,她上初中的时候我已经能想象出以后她考进最好的大学、做最体面的工作,我呢,别人说起我,会说我是何默默的妈妈,我觉得我这辈子就算是没白活了。 “直到我变成了她,我才发现……我的女儿过得没我以为的那么好,她很辛苦,还没有朋友,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她什么都做好,连我这个亲妈之前都这么想,我一边越来越为她骄傲,也为她心疼。更让我难过的是,我变成了她,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学习,一页单词背了三天只错一个我都开心,可对她来说这算什么呢?我在这儿的每一天只能让她身上的光彩一点点都掉下去。” 属于“何默默”的脸上笑容是苦涩的。 “现在这么个局面,我们短时间内换不回来,所以,哪怕有那么一点点的机会,我希望我能让默默的人生有那么一点儿改变,她才十六,哪怕只是让她多个朋友,或者是解开她的一个心结,也是我这个当妈的愿意努力去做的。” 她的话音未落,上课的铃声已经响起。 林颂雪一把抓住栏杆往楼上冲,路过站起来的何雨,她说: “好吧,我帮你。” 相反(“何默默?你举手是愿意跟...) “何姐,  你这个月的假什么时候放啊?” 听店长这么说‌,何默默才想起来何雨一个月是有一天休假的。 旁边的刘小萱立刻说‌:“何姐,我下周一跟我男朋友约好了回他家。” 何默默认真地想了想,  很‌快就要期中考试了,她也应该拿出一整天时间来做一次全科的卷子,  检验一下她最近这段时间的学‌习成果‌。 “下周三吧。” “好,对了,  何姐,  昨天的肘子你回去做了吗?” “做了,  我按照你说‌的,  炒过之后‌拌面条。” “默默爱吃吗?” 这个默默是□□上的何默默还‌是精神上的何默默呢?何默默辩证地思考了一下,  说‌: “喜欢吃。”不管哪个何默默都喜欢吃。 几分钟前离开的客人‌试了几套衣服,  何默默把它们挂回架子上的时候发现一件衣服的袖子皱了,  她打开挂烫机把衣服熨好。 刘小萱被店长指派去拿了之前隔壁门店借走的烧水壶,  看见“何雨”半蹲在地上熨袖子,唉声叹气地说‌:“这款衣服还‌有那条亚麻混纺的裙子都太难伺候了,顾客试一次就得熨一次,  还‌不好卖。” 店长站在门口说‌:“刘小萱你说‌什么呢?你这点‌最不好,  一有点‌事情就抱怨,又没让你熨衣服,看别人‌干活话还‌这么多。” 年轻的店员安静了下来,拎着烧水壶进了杂物间。 何默默拎着熨好的衣服左右看了看,她对服装的态度一向是妈妈买什么就穿什么,  按照她妈的话来说‌,  她就是个还‌不知‌道美丑的小屁孩儿‌。 “这件衣服容易起皱,  所‌以很‌多人‌试过了不买吧?那是不是说‌,我推荐衣服的时候应该把材质好打理也说‌出来呢?” 她想起了自‌己妈妈追在自‌己后‌面让自‌己试衣服的样子,  “纯棉的舒服”,“别看这件衣服是混纺的,你穿在校服里面出了汗也不贴身上”。 “真丝料子颜色这么亮,洗几次就不能穿了。”那次是桥西阿姨给妈妈买了一件绿色连衣裙当生‌日礼物,她穿上之后‌显得皮肤白得像玉,尤其是脖子,线条流畅,底色干净,美得像是一件画作。可这件衣服何默默只‌看妈妈穿过三次,一次是生‌日当天,两次是给她开家长会。可那年她第一次参加全国比赛得了银奖,领奖之前很‌贵的真丝衬衣衣服妈妈一次给她买了两件,第二年就因‌为她个子长高了10厘米而被永远地放在了衣柜里。 这是她妈妈爱她的方式,因‌为她妈妈给予自‌己的太少,所‌以给她的,即使在别人‌眼里不算什么,也被对比得格外丰厚。 有顾客走了进来,刘小萱迎了上去。 顾客说‌话的时候手里抓着的雨伞随手一甩,地上立刻被淋了一片,客人‌毫无所‌觉,还‌用试了的手去抓衣服,何默默抽了两张纸巾冲过去,小心地说‌: “您脸上有水,请擦一下吧。” 客人‌擦了手,她又拿了拖把趁机把地擦了,最后‌找了一个干净的塑料袋当着顾客的面帮她把雨伞装起来,做完这一切,何默默站回了柜台后‌面,店长夸她做事实在是太仔细了,她也还‌是觉得疲惫。 成年人‌在一件工作的最初大概也是用心的,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不觉,心被用光了,这样,工作最终会变得寡淡无趣吧? 何默默现在很‌佩服自‌己的妈妈,她在这里工作了十多年,顾客们依然能感受到她的热情。 不过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在学‌校里的妈妈别对“林颂雪”太热情。 估计不太可能。 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何默默觉得自‌己又老了一岁。 学‌校里,跟林颂雪“恳谈”过的何雨在教室里昏昏欲睡。 下雨天睡觉天,眯着眼睛看一眼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的物理老师,何雨在腿上掐了一下。 不能睡,不能睡……不能…… “何默默,我前几天借给你的那本书里有涉及到这个方面的知‌识,你还‌记得么?” 何雨猛地站起来,老师说‌的话才进了她的耳朵里。 “对不起老师,我不记得了。” 这些天“对不起”三个字是她在物理课上最常说‌的。 老师看她的眼神可以说‌是痛心疾首:“何默默,你是怎么回事?你交上来的作业和阅读心得全部都还‌保持着你一如既往的高水准啊,怎么上课的时候就跟完全听不懂一样,白天在课堂上的何默默和做作业的何默默是一个人‌吗?” 老师,我要是真说‌是俩人‌您怕是也不会信啊。 何雨站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 老师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没舍得对自‌己这个“得意门生‌”说‌重‌话: “你坐下吧,何默默,高考这条路上是一时一刻都耽误不了的,你跟我说‌过的话,老师希望你自‌己不要忘了。” 坐下之后‌,何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二十多年前她就是个上课听不懂的,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她这辈子跟物理这门学‌科的关系估计也不比她前夫跟李东维的关系热络。 下课了,何雨的肩膀立刻垮了下来,想着自‌己要去找林颂雪问默默之前的事儿‌,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一个同学‌站在她旁边对时新月说‌:“格格,我朋友找我有事儿‌,你帮我打扫卫生‌吧。” 市一中关于卫生‌保持的规定是一个班每天要有人‌早饭和晚饭时间打扫教室的室内卫生‌,他们班四十个人‌,每四个人‌干一天,每个同学‌刚好可以两个周值日一次。 现在正好是晚饭时间。 被人‌拜托的时新月缩着脖子,点‌点‌头说‌:“好。” 来拜托的同学‌心满意足地走了,何雨看看她的背影,凑到时新月的耳边说‌: “新月,怎么别人‌说‌什么你都答应呢?今天下雨,你看地上都是脚印,打扫起来肯定麻烦,你不该这么好说‌话的。” 时新月低着头,双手攥在了一起。 何雨看她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不要以为你受点‌委屈没关系,很‌多时候你越是这样,别人‌越觉得你好欺负。” 小姑娘缩缩脖子,目光躲向了另一边,几秒钟之后‌她小小声地说‌:“给同学‌帮忙,没、没关系的。” 何雨直起身,转身往外面走去。 时新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她,又低下了头。 何雨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林颂雪从楼梯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把伞。 “我去学‌校门口拿外卖,你跟我一起吧。” “你等我下,我回去拿伞。” “不用,我的伞足够大。” 林颂雪的伞是红色的,打开之后‌能看见黑色的线条勾勒出的吉他。 何雨仰头看了一眼上面的花纹,说‌:“你这伞真挺好看的。” “乐队的周边。”林颂雪举着伞,声音清淡,“上午我们说‌话的楼梯离食堂近,肯定很‌多人‌走,现在这样就没人‌听见我们说‌什么了。” 哟,真是个有打算的小姑娘。 何雨看看她,笑‌得贼兮兮:“你这小姑娘适合演地下党啊。” 林颂雪直视前方:“何默默初中时候被人‌孤立的事,你还‌想听么?” 何雨闭上了嘴巴。 “其实那件事跟我有关。”雨滴打在伞面上,仿佛很‌重‌,林颂雪调整了一下握伞的姿势,“我们是在初二暑假的英语竞赛补习班认识的。” “这个我知‌道,默默跟我说‌过,她说‌她一开始就觉得你特别不一样,哎呀,老师要分小组的时候她就……” “不是的。”林颂雪打断了何雨的话,“当时整个补习班都知‌道我是花钱来的,没有人‌愿意跟我组学‌习小组,何默默不一样,她是学‌习成绩最好的,又勤恳努力‌,交作业一丝不苟,几乎所‌有人‌都希望跟她组成小组。” 从林颂雪的嘴里讲出来的是一个与何默默所‌说‌的完全相反的故事。 没有人‌愿意跟林颂雪组小组,而何默默身边聚了好几个人‌在争抢她,老师看见了林颂雪的窘迫,出于照顾的心理问同学‌们:“有人‌愿意和林颂雪组一起吗?愿意的举手。” 无人‌举手。 林颂雪坐在座位上,她仰着头,但是什么都看不清了,全身的力‌气都控制着自‌己不要哭出来,她也不过才十五岁,靠着家世背景和钱,她一直有很‌好的“人‌缘”,直到进入这个教室,直到这一刻,这几乎要成为她人‌生‌中最羞耻的瞬间了。 “何默默?你举手是愿意跟林颂雪一组吗?” 视力‌好像突然间恢复了,林颂雪看见那个坐在第一排的女孩儿‌点‌头,然后‌她抱起了书包转身走向自‌己。 十七岁的林颂雪笑‌了:“何默默在您面前一定把我说‌得很‌好,她是一个,从来不会说‌人‌坏话的人‌,跟她当朋友,60分的人‌也会变成120分。” 何雨在这个时候抬起左手看了看那个的“手表”,后‌知‌后‌觉地说‌: “对啊,她那天跟我说‌了那么多,结果‌只‌给我减了一天,就是因‌为她说‌的……”都是挑着说‌的。 “她都说‌了些什么?她有没有告诉您,那天辅导课结束我拉着她要请她吃哈根达斯,那时候那是我唯一会表达感谢的方式,花钱请客送礼物。结果‌她说‌她要回去做作业就走了。我花了一千多买了支钢笔要送给她,因‌为我真的很‌想谢谢她,她也不要……她越不要,我越想跟她做朋友,我就赖着她,她学‌习我也学‌习,补习班上到一半,我钱花的少了,成绩还‌提升了不少,说‌实话,我爸以前觉得我成绩不好,想花钱送我去新加坡读高中的,我后‌来考上了市一中,他说‌他帮我剩了不少钱。” 何雨忍不住感叹一句:“交朋友还‌是得交我家默默这样的,带人‌上进还‌省钱。” 林颂雪撑着伞迈过地上的积水,回头看见积水倒映着天光和树影。 “何默默被孤立就是因‌为我省钱了。” “什么?” “初三重‌新分班,我让我爸想办法‌把我和何默默分在了一个班里,我有几个从前的‘朋友’。” 何雨能听出来林颂雪把“朋友”两个字说‌的颇有深意。 “他们是跟我是一个班出来的,跟从前一样,他们请我去参加生‌日会,让我请他们喝饮料吃东西,当着何默默的面,一个同学‌跟我说‌去年我送了另一个人‌的礼物他很‌喜欢,问我能不能今年也送他一个,他说‌要我证明我和他的关系更好。” 虽然前一天听的时候何雨也猜到了林颂雪曾经是个花钱买“友谊”的小姑娘,这跟亲耳听见她承认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她没说‌话,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孤独的小孩儿‌往往会做出让普通成年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很‌多家长分享着矫正的办法‌,却忘了本该是自‌己不要让孩子感到孤独的。 这是错的。 何雨知‌道自‌己从前也是错了,只‌是她很‌幸运,她的孩子是何默默。 “当时何默默抬起头,问我‘友情就是一场比赛么?为什么需要用礼物来证明?花的钱越多关系就越好么?’我回答不出来,其实我之前觉得就是这样的,我给一个人‌花了五千,别人‌花了五百,五千那个人‌就应该对我更好,可是我没办法‌这么回答何默默,她一分钱的礼物都没有送我,她也没有收过我的礼物,我觉得她特别好。” 雨幕遮蔽着不远处的校门,何雨仿佛看见了十四岁的何默默和十五岁的林颂雪。 骄傲气派的小姑娘弯着腰对坐在座位上学‌习的女孩儿‌说‌:“何默默,我不送他们礼物了,你陪我去吃肯德基好不好?” 女孩儿‌犹豫了一下,在对方热切的眼光里说‌:“好。” 原来这才是上校鸡块故事的开始。 “后‌来我才知‌道,过了一个月,何默默的书包被人‌从楼上扔了下去,就是那个跟我要礼物的人‌干的。” 保护(二更)(“我没有保护过她。”...) 雨水冲刷着树,  新绿的叶子,老旧的树干和上面新刷的白漆都成了‌湿漉漉的。 何雨陪着林颂雪在校门口拿了小笼包的外卖。 往回走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在年轻的时候是一只快乐的鸟,  没有人不喜欢她,没有人不羡慕她,  虽然眼睁睁看着于桥西的青春被沉痛的家庭侵染了‌污浊,她也没想过自己的女儿会在十几岁的年纪经历了‌这‌样的痛苦。 因为林颂雪不跟那些跟她要礼物的同‌学来往,  当然也不再送他们礼物,  他们把嫉妒和‌厌憎的目光投向了‌林颂雪的“新朋友”何默默,  十几岁的孩子们用放大镜去找“何默默”身上的缺点,  她是单亲家庭,  用的东西都很便宜,  她没有爸爸,  自从和‌林颂雪在一起她经常去吃肯德基……所以她一定从林颂雪身上拿到了很‌多钱,  很‌多礼物,并且不让林颂雪给别人礼物。 他们说何默默成了‌林颂雪的跟班。 他们说何默默是个抱林颂雪大腿的穷鬼。 他们说何默默自私小气看不起人。 书包扔掉,阅读笔记本被打开划满了x,  发下来的作业不翼而飞,  何默默遇到这些‌事‌情都会在第一时间去找老师,然后事情就会平息几天,也只有几天而已。 最重要‌的是同学们都自发地不在跟何默默说话,他们中传出了可怕的说法:“谁和‌何默默说话,就是央求何默默去跟林颂雪要钱,  跟她一样地不要‌脸。” 挺长的一段时间里,  林颂雪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欺负何默默,  她好几次警告班里的同‌学不准再欺负何默默,反而更坐实了‌很‌多不好的传言。 甚至有人说何默默的妈妈是狐狸精,  何默默天天跟林颂雪在一起是为了‌让她妈给林颂雪的爸爸当小三。 …… “这‌些‌我都不知道。”何雨说。 她是个妈妈,女儿经历了‌这‌些‌,她都不知道。 林颂雪撑着伞的手晃了‌晃,她手里拎着的包子‌是热的,大概也是这个伞下面唯一还热着的东西。 “那个时候我在哪儿呢?”下意识地拉了‌一下身上穿的衣服,又松开手指,何雨问的是自己。 很‌多家长自以为对孩子付出了一切,“父母”二‌字理应在人生中锦旗飘扬,何雨并不是这样的家长,她的心‌里一直对女儿有着愧疚,因为她很‌清楚地知道,她生下这‌个孩子‌,心‌里却没有什么母爱,就像别人结婚后生了‌孩子她也生了‌,李东维想要个孩子‌她就生了‌,生出来是个女儿李东维说还好,她就觉得对方是世上最好的男人。 当初她希望叫“李晓笛”的女儿聪明美丽漂亮懂事‌,继承她和‌李东维两个人的全部优点,因为她是自己给自己丈夫生的孩子。 她何雨从来不具备一个母亲本该有的母爱,离婚之后她照顾何默默长大,是因为她知道这‌个孩子‌只有她了,她亏欠这‌个孩子‌的,不是因为爱,不是因为她是个妈她能为这‌个孩子‌豁出命去。 可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命都没了‌。 “默默她、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世界在雨中嘈杂,却没有给她回答。 林颂雪的心‌情也糟糕到了极点。 “阿姨,你别哭啊。” 何雨抬起头,她没哭,她抬起手,手指机械地在胸膛中间滑动,好像里面有东西要出来,也可能是已经出来了。 “你告诉我,默默经历这‌些‌,她哭过么?” “没有,阿姨,您怎么了‌?” 怎么了‌?没怎么呀,就是难受,太难受了。 “她为什么没哭呀?她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次别人欺负她的时候,她就回来,她就一进家门就跟我哭呀?我是不是忘了‌教给她哭了呀?我是不是忘了‌告诉她,在学校里受了‌委屈,她身后还有我这‌个妈妈?是不是,她小时候被欺负的时候,我不管她,她就以为,她受欺负了‌我都不会管她?” 何雨没办法不这‌么想,她在林颂雪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没有流眼泪的何默默,这‌让她觉得越发痛苦。 林颂雪把包子‌挂在伞柄上,空出的手拽住了‌“何默默”的衣袖。 她拽着她,一路走到了空荡的篮球场边上。 球场边有一条棚子‌,下面是座位。 “两”个女孩儿坐在那,中间空出来一个位置摆着包子‌,伞没有收起来,而是放在了林颂雪脚边的地上。 “吃个包子‌吧。”实在不会安慰人的女孩儿把包子‌往何雨那边推了推。 何雨低头坐着,好像一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净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和‌默默变成现在这样了,就是为了‌让我知道,我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 说完,何雨勾了勾唇角,她试图笑,但是失败了。 “特别有意思,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当一个合格的妈妈。偶尔,很‌偶尔的时候,比如默默她学习到很晚出来洗脸的时候都打瞌睡,或者她成绩特别好,老师建议给她再找个厉害的家教再提高一点的时候,我都会很‌有雄心‌壮志,我想我再多赚点儿钱,说什么我也得给她再多一点儿,可是她都不要‌,我很‌快又会很‌得意,你看我女儿不需要‌我操什么心‌,她自己就一定会做的很‌好,我只要养着她就够了‌,跟我一样大的人谁不是在操心‌孩子的成绩和未来,我不用,我不用操心‌。工作成家当了‌妈才知道这‌一辈子‌不是靠着一心‌一意一件事儿就能过下去的,要‌学会把一个人分成好几份儿,这‌一份多一点,那份儿就得少,可每一份儿都会让人精疲力尽,所以有时候我知道我应该在当妈妈的时候再努力一点,可更多的时候,面对我女儿,我想得是,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了‌,能不能就在这个时候让我松一口气。 “是不是就是这一口气……是不是就是松了的这‌一点儿劲儿,就让我女儿经历了‌这‌些‌?变成了‌一个不会回家哭的孩子?” 林颂雪仿佛大人一样地叹了一口气:“你这‌些‌话应该今天晚上回家跟何默默说,说不定你们很快就能变回来了。” “哈。”何雨低着头,短促地发出类似于在笑的声音,“你觉得我能把这‌些‌话跟默默说么?” “为什么不能?”林颂雪打开了‌袋子‌,拿出一颗包子‌递到了“何默默”的嘴边,“你不吃晚饭饿的是何默默的身体。” 何雨咬住了‌那个包子‌,抬手接了过来。 “我说了,然后呢?默默会告诉我不是这样的,她觉得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哭我闹,我逼着她承认我做的不够,然后像个改邪归正的妈妈一样抱着她承诺我以后会做的更多……是不是事情就好像过去了?” 不然呢?同‌样在吃包子‌的林颂雪有些‌困惑。 何雨的语气坚决地说:“不会。下次再有问题出现,她还是不会告诉我,她只会隐藏得更好。我去跟默默说我跟你说的这‌些‌,不过是……不过是一个成年人在卑劣地寻求心‌安理得。” 林颂雪拿住第二个包子‌看向何雨:“你说的我好像是听懂了‌,但是,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没有保护过她。” 十七岁的女孩儿仿佛听见了‌一声惊雷,只在刹那里她听不懂它,可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颤抖,比那些被雨打的叶猛烈的多。 何雨终于会笑‌了‌,她拿起第二个包子‌,笑‌着说:“怎么会有孩子去向十几年都没保护过她的妈妈求助呢?” 林颂雪却突然觉得难过了‌起来,也许是因为“何默默”脸上不属于何默默的这‌个笑容,一直到吃完包子‌,她都没有再说话。 何雨也没有。 “我觉得无论如何,你该跟她聊一聊。” 走进教学楼的时候林颂雪是这么对何雨说的。 “你什么都不说,何默默也不可能会改,让你担心‌的事‌情还是会发生,你的女儿还是你心‌疼的样子……我爸说过,维持资产的现状意味着财富在倒退,我觉得感情也一样,你们母女之间需要‌沟通那就应该去沟通,很‌快何默默就会长大成为一个成年人,没有孩子会向没有保护过自己的妈妈求助,成年人就更不会了‌,何默默,尤其不会。” 说完,她一如既往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红色的伞在她的手中轻摇,残留的雨水滴落在了楼梯上。 何雨静静地站在原地,这‌些‌孩子啊,真是可爱,又讨厌。 抬起手揉了‌揉脸,何雨其实很‌想给女儿打个电话,可是晚自习要‌开始了‌。 没走进教室何雨就感受到了一阵平时没有的嘈杂。 “是格格没去擦地,凭什么扣我的操行分?格格,我不是让你替我打扫卫生了‌吗?为什么教导主任让你去擦走廊你不去?” 之前让时新月替她干活的女孩儿一脸怒意地站在时新月同‌桌的位置上。 时新月低头坐着整个人都缩在一起。 “答应了‌要‌帮我打扫卫生结果害我被扣操行分,你这‌明明就是故意害我!” “让开。” 女孩儿还要‌继续讨伐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格格”呢,突然就被人打断了,回头,她看见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何默默?你等等,上课再回来。” “让开。” “不是,我得让她去找老师把操行分还我,你等会儿!” “嘭!”是有人一脚把桌子‌踢开的声音。 “我让你让开,这‌是我的座位。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我的’,我的就是,我什么时候要‌坐我的位置,你就得给我让开。” 女孩儿被吓到了,不光是她,全班人都被吓到了。 “座位是我的,值日是你的,‘你的’就是你有事‌儿你办不了‌你找了别人帮忙这‌叫‘求人办事‌儿’,‘你的’就是从始至终责任就是你的,时新月她干得好了受表扬了你会跑出来说是她干的?凭什么好事儿是你的出了事‌儿你还要‌拉着别人替你担责任,有本事你自己干啊?晚饭啃着面包替你扫地擦地还搞出罪过来了?!” 这‌个人是何默默吗? 何默默会双手插在裤兜里跟人说话吗?何默默会这‌么大声地跟人吵架吗?何默默会一脚踢开放满了‌书的桌子‌吗? 被踢出去的桌子‌最上边的几本书摇摇欲坠了‌好一会儿,终于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地上。 教室里的空气恢复了‌流动。 “何默默,你……” “还有,时新月她有名字,叫时新月,别人的名字都不会叫你有什么脸找人帮忙?” 那个女孩子‌的表情像是被人打了‌两个耳光。 何雨盯着她的眼睛:“你还不让开是么?” 女孩儿走了‌。 何雨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转到桌子‌边去捡书,她前面坐着的那个总是头发梳很紧的女孩儿弯腰帮她一起捡。 “对不起,没吓到你吧?” “没有没有。”总是一脸严肃传卷子的女孩儿居然是笑着的,“没想到你骂人也这‌么厉害。” 坐回到座位上,何雨没有理会几次想说话又缩回去的时新月,她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不久前那个瞬间,她把时新月看成了‌自己的女儿。 十四岁的,独自承担一切的,自己的女儿。 “我没有保护过她。”自己说过的话成了‌扎穿自己心‌的刀,不,是女儿被霸凌的事‌成了‌刀,扎在她的胸口上,她用自己的语言把它打磨地更锋利。 被救(“妈,这是你教给我的呀。...) “下午课间操的时候教导主‌任让每个班出人把走廊和楼梯都擦了,  分给她‌的走廊她‌都不告诉别人,被‌扣操行‌分真是活该。” 晚上十点五十五,何家的餐桌上,  何雨绘声绘色地跟女儿讲今天学校里发生的事。 今天她‌们的宵夜是面条,何默默能做的东西‌实在不多,  白菜切碎了在锅里加葱和酱油炒炒再加水,开锅了煮面条,  还放了两个鸡蛋。 何雨回来后看看面条,  从冰箱里拿了一包肥牛片出来,  煮熟捞出来酱油耗油拌一拌再放点蒜末香菜,  是下饭菜也‌加了肉。 “时新月反驳她‌了吗?”何默默瞪大眼‌睛听着曲折的剧情,  忍不住问了出来。 “没有。” “那问题是怎么怎么解决的呀?” “有一个英雄横空出世,  义正言辞的把赵琦给骂了一顿。你猜,  那个英雄是谁?” 何默默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妈你讲故事还要带竞猜啊?” “猜嘛,  这样才有意‌思。” 何默默咬了一口面里的鸡蛋,说:“许卉吗?我没见‌过她‌骂人,不过她‌生气也‌挺凶的。” 何雨笑着摇头:“猜错啦。” “盖欢欢?”盖欢欢就是那个坐在何默默后面说话之前先戳戳戳的小姑娘。 “不是她‌,  你接着猜。” “贝子明?他会管这种事吗?那是薛文瑶?”薛文瑶就是坐在何默默前面的小姑娘。 “默默,  妈妈先打断一句啊,你要是以后留了长头发千万别绑很紧的那种辫子,小姑娘都怎么回事啊,头发根儿都揪起来了,哎呀我天天看着都觉得替她‌头皮疼。” 何默默用左手摸了摸现在“妈妈”的发型。 好巧哦,  正是那种紧巴巴绑起来的。 何雨乐了:“没事儿,  你妈我头发多你随便绑。” 何默默又把手放下了。 “我不会弄你头发上的卷。”低下头继续吃鸡蛋,  她‌有些不好意‌思。 何雨喝了一口汤面,被‌烫了嘴,  含糊着说:“那种事儿什么时候学都行‌。” 何默默看着她‌,说:“所以,时新月,是谁帮了她‌?” “是个小姑娘。”何雨嘿嘿一笑,“她‌特别棒,她‌跟那个女孩儿讲道‌理,特别有气势。” 何默默有些惊讶,她‌对班里的很多事情不关注,也‌不代表她‌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我们班里居然有这样的人?到‌底是谁啊?” 何雨笑了:“就是那个……” “那个”了半天,她‌抬起手用手背敲了敲脑门儿:“坏了,我把名字忘了。” 何默默把头低了下去,她‌现在觉得自己的妈妈是没事儿给自己编故事呢。 “你别不信,我真的就是忘了。”何雨凑近“何雨”,“默默,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啊?你看见‌时新月被‌欺负会不会也‌上去帮她‌把人骂走?” 这个问题让何默默抬起了头,她‌仔细观察着本属于自己那张脸上的表情,几秒钟后,她‌说:“你怎么突然问我这种问题?” 何雨夹了一筷子肉片放在她‌碗里,笑呵呵地说:“我就是随便问问。” 何默默认真思考了一下:“我不会跟人吵架,很多道‌理明明脑子里都很清楚,从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就很混乱……不过我会陪着时新月去找老师,她‌只是帮人打扫卫生,无论如何不应该被‌扣操行‌分。” “那要是,老师不讲道‌理呢?” 何默默皱了一下眉头:“妈妈,你这个说法不成立,我选择市一中就是因为‌这里的学风很正,离家近反而是次要的。” 学风很正啊……能把这个放在选择学校的第一位上,很大程度也‌说明了默默在初中的时候经‌历过“不正”。 “我是说,万一,万一老师觉得让时新月委屈一点事情就能解决了,你怎么办?” 何默默似乎是随着妈妈的话展开了想象,她‌的眉头皱了一下。 “我会找校长吧。” “为‌了一个同学的几个操行‌分就值得去找校长吗?” “如果连制止一件错误的事情都去考虑是不是‘值得’……”成年‌人皮囊里的女孩儿吃完了最后一口面条,“那说明一个人的是非观已经‌被‌套上了枷锁。我才十六岁,至少‌现在,我可以理直气壮地意‌气用事。” 这次,惊讶的人反而是何雨,她‌没想到‌自己会从女儿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女儿是冷漠寡言的,虽然有很多想法,但绝不是现在展露的那一腔火热。 她‌拿着筷子的手抖了一下,说话的语气变得小心‌谨慎:“那要是你遇到‌这种事儿,你也‌会一口气闹到‌校长面前吗?” “我?” 何默默站起来倒水,回头看了她‌妈妈一眼‌,拿起了水壶。 “妈,你是不是想问昨天林颂雪说我被‌孤立的事情?你没问她‌吗?” “问了……她‌、她‌说你不想告诉我的事情,她‌也‌不想告诉我。” 何默默端着两杯水回到‌餐桌旁坐好,说:“十分钟时间,我给您讲讲这件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何雨想起了今天数学老师在下午课间操的时候突然冲进教室说:“借用大家十分钟我给大家讲一道‌题。” 这让她‌一直揪着的心‌松了一下,然后揪得更紧了。 “我会被‌孤立有几方面的原因,主‌要原因是有三四个人他们嫉妒我,其次我的性格其实不擅长社交,有时候一些行‌为‌造成了误会,我甚至都不知道‌,更没办法解释,所以在脆弱的人际关系中存在了会断裂的点。” 何默默说话的样子不像是陈述自己被‌同学们孤立的过往,更像是在进行‌什么新闻发布会。 何雨看着她‌,好歹还记得自己得吃饭。 “他们孤立我的手段也‌没什么好说的,不敢犯法也‌没有反社会倾向的未成年‌人,主‌要行‌为‌模式都是靠模仿他们看的通俗文化作品,我在每次察觉之后都迅速找老师介入,对我也‌没有构成实际的伤害。” 没有构成实际的伤害,雨中伞下,林颂雪说的每一个都在何雨的心‌头辗转往复,可在女儿的嘴里就轻描淡写到‌了这个地步。 何默默还在接着说:“我当时去图书馆借了基本社会心‌理学的书研究了一下,意‌识到‌大部分同学对我的冷淡是因为‌从众心‌理,而拥有从众心‌理的人又很容易被‌戏剧性的夸张的表演而吸引,我就找到‌了彻底解决问题的途径。我不在乎几个人讨厌我,只要让其他人从‘孤立我即正确’的情绪中摆脱出来,我的学习生活就能够恢复到‌正常水平。” 灯光照下来,何雨看着满口“心‌理”“情绪”的“自己”,其实她‌想过,自己提起这个话题,然后女儿就会变得沮丧难堪,会流眼‌泪,可她‌没想到‌此时此刻,她‌的女儿脸上如有流光。 “所以我在班会上突然冲上台,进行‌了一番‘宣战’。”一本正经‌的何默默突然笑了,是觉得那时的自己好笑,也‌是有些害羞,“我说他们想要让我真正抬不起头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学习上打败我,每一个人讨厌我的人都成绩都在我前面,才会让我感到‌痛苦,相反,我只要一想到‌那些人讨厌我,但是在考试的时候又不得不看着我的名字把他们踩在下面,我就觉得学校生活都精彩了起来,班级里流传着我的无数传言,唯独没有污蔑的是我的成绩,因为‌知道‌这种谎言根本没有人相信,这也‌是我的胜利,我用我的成绩说服了所有人,包括讨厌我的人,我感谢这种认可……我感谢他们的孤立,让我突然更有自信,原来我在这么糟糕的环境中也‌依然能考全校第一,再次证明了我的学习水平。每个人都可能被‌谎言击溃,我不会,因为‌我有我不可战胜的部分。” 何默默的脸在变红,那些傲慢又挑衅的话当着妈妈的面说出口,羞耻的藤和尴尬的蔓终究是在心‌里蓬勃生长了。 “这篇演讲稿我写完之后修了好多遍,还找地方练习了很久,我记得演讲稿最后定下是893个字。我说完了之后,晚上放学的时候就有同学和我说话了,过了几天,借作业和借笔记的人又多了起来,对我来说,这个事情就算是过去了。” 何默默抬头看妈妈,看见‌妈妈在发呆。 何雨回过神,筷子落在了碗上发出了两声脆响。 “我没想到‌,你说的这些,我真是,我真是太没想到‌了。” 十四岁啊,那是十四岁的何默默,她‌十四岁的女儿独立解决了在大人看来都棘手的问题,有方法,有策略,有行‌动,能把门店里那个二十四岁都稀里糊涂的刘小萱甩出去一座城那么远。 何雨在心‌里告诉自己应该高兴、欣慰、骄傲,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脸是僵硬的。 “默默,你……那个时候害怕吗?” “害怕?”何默默摇头,“没有。” 碗里的面吃完了,何雨把杯子里的水倒进了碗里,用筷子刮了刮碗边,她‌机械性地做着这一切,连脑子里想什么都根本不知道‌。 “你……”她‌张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应该害怕的呀。 你应该哭,应该闹,应该一甩家门扔了书包就哭嚎“妈妈有人欺负我!” 这些话何雨说不出口,就像她‌之前跟林颂雪说的那样,她‌现在说这些,不过是借着女儿过去的惨痛和现在的成熟来寻求一份卑劣的心‌安理得。 她‌端起饭碗,将‌里面还有余温和面条余味的水一饮而尽。 何默默收了碗要去刷,何雨说自己来,让她‌去学习,于是何默默拿起了书包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默默。” 何雨还是叫住了她‌。 何默默停下了脚步,手还保持着从书包里往外‌抽笔记的动作,何雨看到‌了自己的背影,平淡得像个大人,展露了藏在少‌女身躯之下的那个灵魂的成熟和坚强。 “默默……不管什么事,你,你如果需要,可以告诉妈妈,妈妈……总是被‌人夸特别会为‌人处世,可是现在妈妈觉得,妈妈在坚定、勇敢方面是不如你的,但是、但是即使是这样的妈妈,也‌会想,在女儿的需要的时候,抱抱她‌。” 就这样吧,说这些就够了,再多,再多一点就是不好看的脆弱和崩溃了,何雨拿起女儿放在餐椅靠背上的围裙准备去洗碗。 “妈,这是你教给我的呀。” “什么?” “你教给我不要怕事的,你忘了吗?大概是小学二年‌级,我长得太小了,体育又不好,忘了是什么活动老师就只把挑了出来怕我拖后腿,我回家告诉你,你跟我说,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不可战胜的部分。其实我一直记得这句话,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想要找到‌自己不可战胜的部分。”明明妈妈看不见‌,何默默还是用笔记盖住了自己的脸,“自己说的话都会忘啊,我刚才还特意‌说给你听呢。” 是吗?有吗?怎么还是想不起来? 女儿房间的门关上了,何雨望着里面透出来的灯光,在原地站了好久。 干干净净的门,木质的电视柜很旧了,漆色明亮,电视是前年‌换的,沙发套是刚洗过的,沙发是布的…… 这是她‌和她‌女儿的家。 她‌被‌救了。 感冒(“也许第七个喷嚏就可以完...) 时新月知道自己的同桌心情很好。 因‌为她同桌在哼歌。 明明是一首从‌来没听过的歌,  几句歌词翻来覆去,时新月都‌快记住了,她不仅要记住了,  还被歌词给逗笑了。 何雨扭头正好看见了时新月脸上‌的笑容。 “怎么了?” 时新月又有点紧张,手指抓紧了书又松开,  小声说: “你唱的歌,真好玩。” “啊?”何雨表情茫然‌,  “我唱歌了吗?” 时新月点点头。 “哦。”何雨低下了头,  她之前是要背单词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神儿了。 两根手指捏紧了她的衣袖轻轻拉了一下。 “昨天,  谢谢你。”小姑娘声音小小的。 何雨笑了:“这种道谢对‌你来说越少越好,  以后‌别人再叫你格格你不用理。” 时新月把手指收了回去,  眼睛看着‌“何默默”。 何雨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她的眼睛很黑,  深深的。 意识到自己在和“何默默”对‌视,  时新月又连忙移开了视线。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被叫格格?” “这有什么呀?叫你的那些人除了找你帮忙别的时候也不找你,给你起外‌号肯定也没跟你商量。” 时新月把头转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  一个纸条又被她偷偷塞到了何雨的面前。 “昨天我好想跟你道谢,  但是你好像心情很不好。对‌不起,如果‌我再勇敢一点就有勇气自己跟赵琦对‌质了。我确实不喜欢被人叫格格,从‌小学被叫到现在,我以为我习惯了,其实还是不喜欢的,  我会努力学的勇敢一点,  谢谢你。” 纸条里‌面还包了一颗糖。 何雨把糖和纸条都‌放在书包里‌收好,  继续看她的单词。 今天早上‌她起床的时候默默已经在学习了,她还记得自己问怎么能学好英语的时候女儿脸上‌的表情。 怎么讲呢,  也实在是难以用语言来准确形容,只能说那表情从‌惊讶到高兴真是相当精彩。 “英语想要打‌牢基础其实是没有窍门的,大‌量地背单词,背句式,背多了能看懂的越来越多,能够适用的记忆规律也就越来越多,学起来就会越来越简单。”学神何默默是如此教导自己妈妈的,“英语是一门只要你足够努力就一定能给你足够反馈的学科。” 学渣何雨听得似懂非懂,小心地问:“那我就是背,写,背,写,就行了。” 女儿点头。 何雨“嘿嘿”笑了一声:“你等着‌看,你妈我肯定进步特别快,比这表上‌的时间走得还快。” 说完了何雨一愣,赶紧摆摆手说:“说错了说错了啊,反正我肯定学的快。” “表”的时间确实变快了,今天早上‌起来,上‌面数字已经变成‌了72,时间一口气缩短了二十多天,让何雨本来就轻松的心情瞬间变成‌了喜气洋洋。 她喜气洋洋地抄单词,喜气洋洋地走神,喜气洋洋地唱起了歌而不自知,甚至早自习结束,有同学来找她说外‌面有人找的时候她还是喜气洋洋的。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时新月小声地唱起了刚刚听来的歌:“下雨啦,噼里‌啪啦哒哒哒,妈妈喊,啊咿哟哟痛痛痛,漂亮小孩五斤五,爸爸急得要跳舞……” 奇奇怪怪的,但是挺好玩儿,小姑娘拿出一个本子,把歌词默写了上‌去。 “怎么这么高兴,跟何默默沟通过了吗?” 门外‌站的人果‌然‌是林颂雪,何雨没说话先晃了晃手上‌的东西。 “这是什么?” “昨天晚上‌炖的牛肉,阿姨吃你的东西得回礼啊。” 林颂雪审视了一下袋子里‌的小饭盒,把东西小心地接了过来。 “之前送你面条不是吃的挺开心的,怎么现在拿块肉都‌犹豫半天。” “我以为是何默默送的,不然‌我才不吃呢。” “哈,那你吃的时候也开心过了呀。” 林颂雪看看“何默默”的脸,说:“你果‌然‌跟何默默聊过了。” “不算是聊过了,但是……” 何雨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窗台边看着‌外‌面的风景,她现在觉得自己的胸膛是满的。 “但是我现在觉得我女儿特别棒。” 林颂雪皱了一下眉头,她觉得是自己想说的话被岔开了话题:“她本来就很好。” “唉,你们这些小孩子是不会懂我这种感觉的,也没必要懂。” 林颂雪看着‌“何默默”的侧脸冷笑:“你们大‌人总是这个样子。” “是啊,大‌人总是这个样子,希望你们以后‌不会成‌为这样的大‌人。因‌为大‌人自己也不想成‌为这样的大‌人。”作为“大‌人”的何雨毫无愧疚地接受了女孩儿的指责。 好气呀,气派的小姑娘脸上‌似乎就写着‌这三个字。 何雨“嘿嘿”地笑了一声:“听了我家‌默默是怎么处置这事儿的,我觉得你打‌人是真的不行,难怪她不想跟你做朋友了。” 哟,林颂雪小姑娘的脸更黑了呢。 何雨自己也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在欺负小孩儿,不过欺负小孩儿是真的挺有意思的。 “何默默不是因‌为这个跟我绝交的。”忍气吞声的样子让素来高傲矜贵的林颂雪做出来实在是格外‌精彩,“绝对‌不是因‌为这个。” “你怎么知道?” “直觉。” 何雨:“……小林丫头啊,这俩字儿你是不是说得太理直气壮了?” 林颂雪抬了抬下巴:“对‌朋友不都‌是靠直觉么?直觉告诉我何默默值得成‌为我的朋友,也是直觉告诉我何默默给我的才是友谊,现在直觉告诉我她不会因‌为我为了她打‌架就跟我绝交。” 何雨转过身面对‌林颂雪。 她竟然‌觉得这话有点儿道理。 “那你的直觉告诉你我能帮你问出来你们俩怎么绝交的?” “你本来就应该更了解自己的女儿,昨天不是还说想帮何默默做点什么?就当是给你一个目标了。” 目标? 何雨的脑海里‌浮现了昨天女儿的背影,哦,那是她的背影,算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你说说,直觉告没告诉你,你到底该怎么办?” 何默默打‌了个喷嚏。 在跟其他门店联系调货的店长看了看她。 “何姐,你今天打‌了好几个喷嚏了,是不是感冒了?” 何默默找出纸巾擦了擦鼻子,把卫生‌纸扔进了杂货间里‌垃圾桶,她才说:“应该没有。” “还没有呢,你这一上‌午至少打‌了五六个喷嚏了,一想二骂三惦记,四个就是感冒了。” 感冒的判定还有这样的计数依据么? 何默默在脑子里‌想这种标准的科学性,有顾客走进了门店,她立刻反射性地迎了上‌去,明明地上‌没有东西她却踉跄了一下。 店长看见了连忙扶住了她。 “何姐?!” “我没事的。”何默默站直身子走向了顾客。 “他们家‌没有我能穿的衣服啊,这都‌是什么呀,一看就很便宜。”顾客是一对‌穿着‌时尚的年轻情侣,站在衣服前面,男方的手还放在女朋友的腰上‌,不是那种搭着‌,而是在慢慢地摩挲,女孩儿的上‌衣很短,一会儿就会被撩起衣服的一角。 何默默陪在一旁不说话,她的嗓子里‌有点痒。 男人哄着‌说:“没有看好的就换一家‌,都‌不好看我让我姐给你从‌国外‌买。” “真的呀?那你给我买个新的包包吧。” “咳。” “好啊,想要个多少钱的?” “咳。” “还问我想要多少钱的,你想送我多少钱的呀?” “你喜欢的多少钱我都‌送你。” “咳咳咳咳!” 一脸甜蜜的女孩儿终于忍无可忍:“这个大‌妈你怎么回事儿啊,有病去住院,在这恶心谁呢?” “对‌不起。”何默默用手背捂住嘴连着‌咳了好几下,嗓子里‌的异物感终于消失了,“我是突然‌不舒服,不是故意要打‌扰你们的。” 她放下挡住嘴的手,身后‌,店长已经走了过来。 男人看着‌“何雨”的脸,用手抱住了自己的女伴:“算了算了,走吧。” 女孩儿还在气头上‌:“这种人就应该投诉她!” 她几乎是被男人拉出了门店。 “何姐,别放心上‌,总是有这样一点都‌不体谅人的顾客,你不舒服就先去杂物间休息一下。” “没有,我没生‌气。”何默默想了一下要是自己买衣服店员在自己身后‌咳,她也会觉得难受。 刘小萱“哼”了一声,说:“这个女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又要衣服又要包的,还说咱们家‌衣服不好,说不定就是个被包的。” “你说什么呢。”店长拍着‌“何雨”的肩膀教训刘小萱,“不准在背后‌对‌顾客,你员工守则怎么学的?” 刘小萱还是不服气,店长说要去倒杯热水,她走到离“何雨”一米远的地方,小声说:“就是这样的骚女人给咱们女人丢脸。” 何默默揉了揉脖子,她觉得越来越不舒服。 尤其是刚刚那个男人向看“她”的眼神,让她特别不舒服。 “是男人需要可以用金钱收买的女人所以产生‌了这样的女人,还是女人需要能让她们获取金钱的男人所以产生‌了这样的男人呢?”十六岁的女孩儿在这样的情况下第一次产生‌了对‌于两性关系的疑问。 刘小萱把耳朵探了过来:“何姐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是说……” 何默默停住了,这大‌概不是“何雨”会说出口的疑问吧。 也许妈妈的心里‌早就有了答案,毕竟她把每一个追求她的男人都‌看透了,可这个答案是怎么得出的呢?用长长的,本该美‌好的人生‌填写了“现实”两个字在答题纸上‌。 走到杂物室里‌端着‌店长给自己的热水,何默默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了疑问竟然‌会想去问妈妈。 如果‌是以前,她会去图书馆翻开很多本书去寻找前人给出的答案。 “妈妈会回答么?”何默默问自己,“她会不会觉得这个问题是我不该思考的问题,就像她的人生‌一样,我不需要去理解?” 大‌脑昏昏沉沉,何默默又喝了一口热水。 “其实想想,有很多问题想让妈妈告诉我啊。” 一棵小树刚抽出新芽,细雨微风,阳光与蝴蝶,她想从‌旁边那棵大‌树上‌得到相处的经验,因‌为她就是从‌对‌方的根络上‌生‌出来的。 大‌树说小树很快就会去另一片更繁茂的树林,不需要知道自己的经验。 小树有一点点新生‌的困惑――难道更繁茂的树林里‌没有细雨微风、阳光与蝴蝶吗? 又打‌了个喷嚏,大‌概是今天的第七个。 “也许第七个喷嚏就可以完成‌对‌感冒的证明了。” 何默默掏出手机,点了感冒药的外‌卖,然‌后‌捧着‌水杯走出了杂物间。 此刻的她是要继续工作的“金牌销售”。 炖梨(“我觉得你是应该考虑考虑...) 下午的‌顾客变多‌了,  可能是因为天气转暖加上‌临近“五?一小长假”,很多‌人来选购自己外出游玩穿的‌衣服。 何默默吃了药自我催眠自己已经好了,也‌不知道是药起了作用,  还是催眠有了作用,从午饭前一直忙到下午两点没休息过她居然还能撑得住,  也‌不怎么咳了。 过了两点半,一个上晚班的同事已经来了。 店长拽了一下何默默的‌裤子,  小声说:“何姐,  你去换衣服吧。” 换了衣服就可以走了,  何默默调动自己有点点迟钝的‌脑袋想了一下,  明白这是店长阿姨因为“何雨”生病了在照顾自己。 “谢谢。”嘴唇抿成一条线又放松,  何默默小声说。 如果是从前的‌何默默,  她会死撑着‌直到下班,  但是现在的身体是妈妈的‌,  这份善意也是给妈妈的‌,她觉得自己应该接受。 杂物间的门关上,何默默脱下制服穿上了何雨的衣服,  她顺便把制服装了起来,  回家立刻扔进洗衣机里洗了明天早上应该能干。 “何雨在么?” 女人的‌声音明亮又利落,落在何默默的‌耳朵里,让她收拾衣服的‌手抖了一下。 她听见店长用热情的‌语气说:“于姐你来啦?何姐今天不舒服,我让她早点回去休息,现在在里面换衣服呢。” 接着,  杂物间的门被敲响了。 “何雨,  你怎么回事儿,  天上都没下刀子‌你就把自己给弄病了?” 何默默有点紧张地拉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本来就没有往日灵活的‌大脑现在更是雪上加霜。 打开狭窄的‌门,  一个穿着‌酒红色外套的‌女人皱着眉打量着她: “我他妈是不是早说了让你一年体检个两回别英年早逝了连女儿福都没享?大晴天的‌我找你来吃饭你就给我装了个病西施的样儿出来,你可真出息了。” 何默默站在杂物间里,手指捏着门不想动。 于桥西,凡是知道她的人都会夸她一句了不起。 不是何雨这种没了老公之后含辛茹苦养家带孩子‌的‌常规剧本,于桥西的人生比何雨要波澜壮阔得多‌,因为出身太坎坷,在很长一段时间,她每取得一点成绩都会被人用怜悯的语气说:“她要不是从小没有爸妈管……”,在她失意落魄的‌时候,那些人也会说:“她要不是……” 十年前,34岁的‌于桥西砸了全部的身家加上‌借钱在这个城市正在开发的‌新区核心位置开了一间超市,因为这件事,她和她结婚了十年的老公离婚了。随着新区的迅速发展,超市的‌生意蒸蒸日上,当然,最令人眼馋的‌还是那间占地五千多‌平的二层超市――整栋楼都是于桥西自己的‌,光是土地增值出来的钱就足够于桥西几辈子‌花不完。五年前于桥西把她的超市赶在新区人口增长平缓之前卖了,拿出了大半身价去投资了网络融资项目,并在两年前确定了血本无归,幸好,她在最有钱的时候在市里最好的学校旁边的小区买了半栋楼,赶上房价飞涨和学区房的一房难求,如果她不再‌折腾的话,她光是收房租和开的‌小咖啡馆就能过得顺心如意。 从被父母踢皮球的‌“野孩子‌”到令人目眩神迷的女富翁,再‌到现在投资失败的‌包租婆和咖啡馆老板,于桥西的经历像是这座城市里一个不大不小的传奇。 这个“传奇”身高一米五二,踩着十公分高的‌鞋子‌,在商场里拽着“何雨”往外走。 “我出来的时候让小宋给炖了花胶鸡,你去喝两碗我就不信感冒下不去。” 何默默根本一句话都不敢说,她一直有一个秘密从来没有告诉妈妈――她从小就怕桥西阿姨。 于桥西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妈妈的‌人,同时也是这世界上‌最恨她爸爸的人,这种爱恨集中体现在了她对何默默的‌态度上。 何默默永远都记得自己八岁那年冬天,妈妈上‌班去了,桥西阿姨来了她们家,喝多‌了酒的‌桥西阿姨两只手像是不能挣脱的钢钳,揉着‌何默默的‌脸恶狠狠地说: “你绝对不能像你爸,你知道么?你爸他是跑得快,要是你哪天敢扔了你妈不要,你阿姨我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找出来,到时候我就把你这个聪明的小脑袋给~拧下来!” 桥西阿姨是真的‌喝醉了么?这个问题何默默想了很久很久,一直都不知道答案,大人实在是太会隐藏自己了。 何默默还没学会这一点,她学会的‌是以后绝不会给喝醉酒的‌人开门,除非这个人是她妈。 何雨的很多‌同事和朋友都很喜欢何默默,因为她聪明乖巧,成绩优秀,于桥西一直到现在都不是这样的,何默默能感觉到桥西阿姨偶尔会在妈妈看不见的‌时候用审视的‌眼神看着‌自己,好像自己是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她要检查清楚上‌面有没有残存的‌污秽。 何默默对于桥西的‌惧怕有多‌半是因为这一点,她一直努力想要证明自己的‌优秀,可有人用一个眼神就能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 把“何雨”安置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于桥西绕到另一边去开车,坐在驾驶座上‌,她蹬掉了自己的‌高跟鞋穿上了一双软底的‌布鞋,驾驶座的比副驾驶位靠前了一大截。 “看来你今天是真病的‌不轻,之前我要是这么拽着你出来你早就跟我吵翻天了。” 何默默是病了没精神,更是不敢说话。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她在游戏里的‌名字就是她的‌现状――不如一默。 她“嗯”了一声。 “看你这病歪歪的‌样儿我都懒得跟你吵,我告诉你何雨,等你身体好了你趁早把白旭阳的联系方式加回来,多‌大的人了别人追你一下你跟个没见过男人几把的‌小丫头似的,还删联系方式,拉黑,你矫情给谁看呢?” 何默默一动也不敢动,她一直知道于桥西阿姨说话很生猛,妈妈经常要提醒“有孩子在呢”。 可她万万没想到,只有“妈妈”在的时候,桥西阿姨说话……这么…… 于桥西长得矮,人也瘦,握着方向盘给人一种她是在抱着方向盘的‌感觉,姿势有那么一点可爱。 人们很难注意到她的‌可爱,因为她长了一张嘴。 “我寻思你怎么也‌得跟白旭阳来两下试试货再说谈不谈吧?也‌别整情情爱爱那些虚的‌,能说话能用就先处着‌,你倒好,装起小姑娘来了,何雨,我可真是看不起你,李东维在外头骑大洋马那过得不比你爽?” 听到这些不知道法律法规让不让未成年听的话,何默默无助地缩了缩脖子‌。 “白旭阳来找我的‌我都懵了,你以为我谁的‌红娘都当啊,整得跟逼个小寡妇下海似的‌。” 于桥西的咖啡馆开在新区,开车过去半个多小时,何默默当了半小时的哑巴,生怕自己一说话就被桥西阿姨扯着脸皮喊“妖怪”。 到了自己的‌底盘,下车前换上了高跟鞋的‌于桥西拖着‌比自己高一截的“何雨”步履如风。 一个瘦高白净的‌男人站在吧台后面,看见她们俩拉拉扯扯的样子,脸上露出了笑。 于桥西招呼他:“小宋,你何雨姐姐感冒了,让你炖的‌花胶鸡呢,还有多‌久能好啊?” “再‌过半小时就好了,感冒不舒服的‌话我给姐姐炖个雪梨吧。” 没等“何雨”说话,于桥西一挥手:“行啊,趁着‌人少你赶紧去做,我听她咳了好几次了。” 何默默坐在沙发上‌,在心里鼓励自己要学着妈妈说话,不然,一直不说话的‌“何雨”也‌很奇怪吧? 不……也许她,可以说点什么来掩盖自己现在的异常,她有想说的‌话,她想看一下桥西阿姨的‌反应,那件事情在她心里一直憋着‌,在身体不舒服的‌现在,何默默愿意承认她还没有忘掉,也‌没有解开当时围绕在自己心脏上的‌痛苦。 好累,好想学习啊。 于桥西给她端了杯热水过来,又在自己面前放了一个绿色的玻璃杯。 何默默能闻到酒气。 瘫在沙发座上的‌于桥西显得更小了,她盯着对面自己从小到大的‌朋友,说:“何雨,你是被剪了舌头了?跟我在这儿玩深沉呢?” “桥西……”何默默觉得自己光是叫阿姨的‌名字都是在露馅儿。 “怎么了这是,跟要断了命似的‌?是默默给你闯祸了?还是你家老太太又跟你闹了?” 何默默吞了一下口水。 她马上‌要做的‌事情,大概是她过去十六年来做的‌最草率,也‌最胆大妄为的事情了。 “……他想把默默弄美国去。” 我说出来了! 何默默觉得自己头皮都松开了。 “砰!”于桥西似乎是要跳起来结果失误了,高跟鞋直接踹在了桌子‌上‌,她又跌回了沙发里。 何默默本以为依照于桥西的‌火爆性格她会跳起来大喊:“我操……#¥%&*”直接狂骂两分钟。 可事实上‌于桥西她是跳了,但是没骂。 趴在沙发上‌,她像是缺氧似的‌深吸了两口气,挑着‌眉说: “我是真他妈一点儿都不意外呢。” 依照何默默对于桥西浅薄的‌了解,她直觉判断这样的于桥西更危险。 “你呢?怎么打算的‌?” 何默默不说话了。 于桥西坐正了身子,端起杯子把里面的酒灌下去,她放下杯子看着‌“何雨”,仿佛出神儿了一样,她呆呆地坐了几秒钟,才说: “我觉得你是应该考虑考虑。” 何默默抬起了头。 “听我这么说,你又想骂我了是吧?”于桥西翘起了二郎腿,“你以为我现在说这个话不是跟嘴嚼着泡屎似的?可这话我不跟你说还有谁能跟你说?谁不是抱着你一块儿骂那个狗东西?操,想起来我真他妈想吐。” 只有何默默自己知道,她现在全身都绷紧了,为什么要考虑呢?为什么这个最爱自己妈妈的‌人让妈妈考虑送走自己走呢? “我说实话,你在国内能给的‌孩子的‌,我一眼就看到头儿了,何雨,你别不信,你现在把孩子留在身边儿,她早晚有一天恨你。” 我不会。 这是何默默在心里的‌回答。 看着‌自己好友的脸,于桥西冷笑了一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心里把你的‌宝贝女儿当个玉玺,摔不得碰不得,那狗东西说他要带了走你肯定舍不得,但是,其一,那狗东西今年也四‌十三了,他从美国佬儿手里攒下的‌家业你舍得让你女儿一点儿不沾?你舍得,你女儿舍得?她现在舍得,将来舍得?其二,你一会儿过来扯我头发我也‌得说,默默现在是姓何,可她说到底是姓李的种,心里只要有她爹一分的‌狼心狗肺,你现在把她留身边,过个几年,你俩的情分也‌不剩了。” “不会,没有。”何默默觉得自己的‌感冒大概是更重了,让她连说话都变得艰难。 她知道于桥西阿姨一直在防备着‌她,可亲耳听见这些话,她太难受了。 小宋走过来说花椒鸡汤已经炖好了,冰糖炖雪梨也‌能吃了,于桥西叫小宋直接端上来。 “女儿送走了,你也‌该想想你自己,挺好的‌一枝花现在都成什么样儿了,就追你那几个,我说实话我是一个都看不上‌,但是万一能勾了你春心动了,你不就能活出点儿自己的‌滋味儿了?” 正巧有客人要结账,小宋忙不过来,于桥西自己站起来说:“我今天伺候伺候你,给你端菜去。” 金皮的雪梨被炖得快化了,于桥西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你呀,好好养养你自己才是真的‌,先是老公再是女儿,活得跟根儿蜡烛似的,全流成泪了。” 沙发座空空荡荡,坐在那儿的人已经不见了。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 湿雨(“请注意,倒车。”...) 坐在公交车上,  何默默还记得给于桥西发了条消息,说自己有急事要走了。 于桥西打电话过来她没接,又发了长长的语音过来,  何默默也没有点开听,于桥西再打来电话的时候她随手把手机给关了。 何默默心里很难受。 她人生‌中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意识到自己是生活在一个夹缝中的。一面是冰冷坚硬的墙壁,  上面写着抛弃,一面是柔软但是也无法让人攀越的墙壁,  上面写着“不信任”。 因为她的基因吗? 这是什么?生‌来就有的原罪吗? 她不意外桥西阿姨这么看自己,  在她的身上有一半鲜血来自一个毫无责任心的自私男人,  这是事实,  但是知道与亲历是两回事。 “原来这就是成年人,  无论我现在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都在凭借我是谁的孩子来预测我的未来,  呵。” 何默默笑了一声,  笑了一半,脸僵住了。 明明之前她还说自己在努力地发掘自己不可战胜的部分,现在她又觉得自己心里有一个洞,  勇气与力量从洞里流走了,  只留给了她冰冷空荡的一个身体。 “妈妈会不会这么想呢?” 这个问题根本在她的脑海中无可抑制。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的人生一点儿也不像我。”妈妈说过的这句话让人很难过,可它是真实的。 “妈妈会不会也觉得,我走了,我的人生才能跟她一点也不一样?在她讨厌的这段人生‌里,她是不是觉得我应该离开‌?甚至……她所讨厌的人生会变得没那么讨厌?” 何默默问自己,  自从那天妈妈说了那句话之后,  “自己属于妈妈不幸人生‌的一部分”这件事就像是一整个仙人掌都扣在了她的心脏上,  沉甸甸的,细细密密的疼,  现在她自己亲手把仙人掌往心上又摁了摁,在无边的痛楚里,她的思考滑向了越来越幽深的地方,那是她心里的一直存在只是被努力掩盖的洞。 因为桥西阿姨来了,何默默下班的时候忘了拿要洗的制服,也没有拿中午买的感冒药,感冒病毒像是环伺已久的群狼,在发现她的精神变得衰弱之后对她的身体发生‌了再一次的袭击,何默默咳了两声,觉得身体又开‌始不舒服了。 她长出了一口气,掏出知识点小本子。 直到发现自己看不清上面的字,她才意识到自己又哭了。 “请注意,倒车。” “请注意,倒车。” 教‌室里,何雨猛地抬起了头,老师还在讲课,同学们还在听题,没有人被她耳边突然出现的声音惊扰。 “请注意,倒车。” 何雨猛地站了起来,老师停下了讲课。 “女孩儿”在下一秒面目扭曲地捂住肚子说:“老师,对不起,我肚子疼。” 老师似乎有点被吓到,表情严肃地说:“去吧,要是太疼了就跟你们班主任请假回家。” 后面那句显然又是优等‌生‌的才有的待遇了。 何雨现在顾不得想这些,“请注意,倒车”一直不绝于耳。 她冲进厕所,掏出了手机给女儿打电话,电话里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请注意,倒车。” 数字涨到了96终于停下了。 何雨从厕所的隔间里出来,看看镜子,打开‌水龙头,她把水不停地扑在脸上,又把手放在自来水中泡了好一会儿,脱下校服外套,先用内侧把脸和手都擦干净,再小心清理了头发水留下的痕迹,确定镜子里的“女孩儿”比平时要苍白憔悴得多,何雨把校服外套系在了腰间。 “老师,我想请假,我来月经了。”她一脸痛经地走进‌了办公室。 递上假条一路小跑冲出校门,何雨的屁股后面还绑着校服外套,学校上课的时候门口空空荡荡,看看打车要等‌的时间,何雨一口气跑回了家。 家里没人。 干着嗓子连口水也没喝,何雨扒在门边上先掏出了手机。 “喂,店长阿姨,我妈还没下班吗?我今天肚子疼请假回家了,家里都没有人,我打电话她手机关机。” “默默呀,你不用担心,你妈下班之后被你于阿姨接走了,估计是朋友聊天不知道手机没电了。” 挂了电话,何雨叹了一口气:“于桥西你这是要让我死呀。” 于桥西看到“何默默”打来电话的时候愣了一下,接起电话她说:“喂,小姑娘有什么事儿找阿姨啊?” 吸气,呼气,何雨本来想和对店长一样装模作样地叫阿姨,可一想到自己女儿现在不知道什么情况,还都是这货搞出来的,她忍无可忍: “于桥西你个臭傻逼你把我女儿怎么了?!” 于桥西端起来的酒杯悬在了半空,“啪”地又落回吧台上,速度太快了,酒液成了滞留在空气中的碎块,溅落在了四周。 顾不得擦手,穿着高跟鞋的女人从吧台座上跳了下去。 “你说啥玩意儿?” “啥也别说了默默她不见了!” …… 何默默是被推醒的。 “女士,我们到终点站了。” “谢谢。”嘴里小声说着,何默默迷迷糊糊地下了车,被傍晚夹着碎雨的湿风一吹,她才终于清醒了。 我居然在学习的时候睡着了? 晚上得把这段时间给补上。 我在哪儿? 茫然地看着四周在黄昏里来来往往的公交车,何默默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一个公交车总站。 风里夹着雨格外的湿冷,她缩了缩脖子快跑几步躲在了一个大楼的下面。 何默默掏出手机想看看所在的地方,摁了两下才发现手机是关机的状态。 眼睛看着潮湿的停车场,她摁下了开‌机键,很快,一长串几十个未接电话提醒跳了出来,有“默默”的,有“于桥西”的,甚至还有“妈妈”的,手机震到几乎要握不住了。 何默默心里有把手机重新关上冲动。 深吸一口气,她先给“默默”打了个电话。 “默默……”抓着电话,何雨先深吸了一口气才接起来,她的嗓子里就更住了,“你在哪儿呢?” 何默默慢慢靠在了身后的墙上,然后蹲了下去。 “妈,我在k32的终点停车场。”把头埋进‌膝盖里,何默默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下,“妈,我不是故意关手机的……” “没事儿。”何雨说,听着女儿乖乖的语气,她笑了,眼圈却已经红了,“你在那儿等着,妈妈马上到了去接你回家,咱们晚上吃排骨好不好?” 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提,什么倒计时,什么于桥西说的,什么自己找了她多久,都别提,何雨满脑子都是先找到女儿。 “好。” 何默默的声音像是被雨水泡软了一样:“妈妈你快点儿来。” 何雨不肯挂掉手机,于桥西查了她店门口的监控,看见何默默是上了一辆公交车,她就沿着公交车的路线一个站点儿一个站点儿地往前找,找到现在离那个终点停车场也不远了。 打了辆出租往女儿那奔,她还在电话里说:“默默,你放心,我上出租车了,十分钟就到了。” 又给也在外面找人的于桥西发了个消息,告诉她孩子找到了。 “你带着默默过来吧,我让小宋弄点儿吃的,你们娘俩今天也够折腾的。” “不去了。”何雨敲着字回她,还得小心听着电话里女儿有没有声音。 出来的时候还没下雨呢,何雨也没带伞,冒着风雨找了一个多小时的人,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她的脸色比装来月经那阵儿还白。 “默默?” 穿着棕色薄外套的女人蹲在地上,看着从远处跑过来的女孩儿。 “妈。” “默默,咱们回家,啊,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何雨用手拉着女儿的手,两只手是同样冰冷。 何默默抬起头:“妈,我想吃香油鸡蛋。” “好,妈妈给你做。” 其实何默默想说的是“妈妈你能不能别不要我。” 她说不出来。 她的妈妈一直紧紧地拽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盖在她的头顶遮着雨。 出租车停在原地没动,穿过半个停车场,何雨护着自己的女儿坐上了车。 “你看你,头发都湿了。” 妈妈在身上一掏,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带,把校服脱了下来想盖在女儿头上,一摸,自己的衣服也是湿的。 也不只是衣服…… 在这个不算寒冷的春天的傍晚,她们母女两个人一样的满身潮湿,一样的狼狈。 何默默吸了吸鼻子对妈妈说:“别脱衣服,别感冒了。” “哪能啊?”只穿着一件t恤的何雨抬手抱住“自己”的头,让女儿趴在自己的怀里。 何默默想挣扎,她妈拍了拍她肩膀说:“这样暖和,别动了。” 最后,何默默躺在了“自己”的腿上,校服盖在了她的身上,头能感觉到人体传来的温度。 “我听你店长阿姨说你不舒服。” “有点感冒。” “明天休息吧?” “不用的。” 一个红灯,出租车司机停车之后看看在后座的母女俩,笑了: “这女儿可真孝顺,知道妈妈不舒服还让妈妈躺自己身上。” 何雨笑了,把一缕湿发从何默默现在的脸上拿开。 “一点儿都不好。”何默默小声说,“想说的话从来说不出口,一点儿都不好。” 何雨微微低下头,趴在她耳边说:“你想说什么,回家了告诉妈妈好不好?” 两只手还是握在一起的。 “总得让我这个妈走出第一步。”何雨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女儿的心里有结,她不能等这个结紧了死了成了伤了,她再哭着喊着说她错了。 那可真是太不要脸了。 试试吧,她是妈妈,她总得试着去解开‌。 “你想知道什么妈妈都跟你说,好不好。” 本来就潮湿的裤子上又多了一点温热的水渍。 是女儿的泪水。 荒地(“荒凉的一片空地上,只有...) 何雨扶着女儿刚进家门就听见了她咳嗽的声音。 “你的感冒吃药了吗?” “嗯。”何默默清了清嗓子,  “我吃过药了,就是咳,然后有点累,  没别的感觉。” “吃了药还咳本来就说明你这没对症呢。”都换了衣服换了鞋,何雨先张罗着‌两个人先把头发给擦了,  “何默默”还好,是一头短发,  毛巾里拱一拱就干了,  “何雨”的长发现在都成了小小的卷儿,  何雨拿了大毛巾一点点擦。 “头发干了你就去洗个澡。” 放下毛巾走到女儿的身边想摸摸她的头,  先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试了一下,  又‌夹在了自己的腋窝里,  “我手有点凉,  你等会‌儿我试试发烧没有。” 何默默抬头看自己妈妈:“应该是没发烧。” “还应该,  你什‌么都知道了还能病成这样?”何雨摸了摸“何雨”的额头,又‌扒开了对方的衣领摸了摸对方的脖子,“脖子是没肿。” 小毛毯严严实实地给女儿裹身上,  何雨说:“仔细想想,  脖子,脑袋,有没有疼的?” “没有,中午稍微有一点头昏,下午吃了药就好了,  后来在公交车上睡了一会‌儿,  可能有点着凉。” “吃的是什么药给我看看。” “行了,  我都知道了。”看完了手机上的订单信息,何雨拿起手机往门口的方向走。 “妈你干嘛啊?” “你吃了药都不见效,  我去给你买点药,再给你买个止咳糖浆。” 何默默抬头看看时间,已经晚上六点多了,外面的天色昏沉,楼宇的颜色都变深了,犹如被赋予了什‌么的沉默巨人。 “妈妈,我今天早点睡觉,明天就好了。” 何雨去房间里换了出门衣服,一边换一边说:“你小时候那次肺炎不就是小病拖成了大病么,还想着拖呐?” 何默默站在门口看着‌她换鞋,何雨刚站起来就看见女儿递过来的黑色外套,接过外套穿上。 “别站门口,小心吹了风。妈妈一会‌儿就回来,等着‌妈妈啊。” 说完,她已经拿着伞站在门外了。 门关上了。 何默默走进自己的房间,上面摆着‌书本,她想学习一会‌儿,从很小的时候的时候开始,何默默就习惯了越是在糟糕的时候越要专注,还能感觉到不舒服是不够努力,打‌败身体的疼痛能得到更多的进步…… 可她此时、此刻,觉得有点看不进书了。 小毯子正把生病的人包的暖暖和‌和‌,椅子正在支撑着‌成年的身体和‌少女的灵魂,水杯正在冒热气,时间正在随着墙上的钟表一秒一秒地前行。 何默默在等妈妈回家。 是安安静静的期待。 “这是找医生问了之后买的药,你先吃点儿东西,再把这两个药吃了。” 妈妈出去的时间比何默默预计的要长,天都要黑了,药店里现在会有医生么? 看着‌塑料袋上社区医院的标志,何默默又‌看看自己的妈妈。 短发有些凌乱,呼吸有些急促。 药店离这里大概二百米远,社区医院在五六百米之外。 这就是妈妈。 “默默你想吃点儿什么,妈妈给你做。” 何默默说:“我做了小米粥。” “哟,我家默默会‌照顾自己了呢,还熬了粥。” 用勺子在锅底搅了一下,何雨对自己的女儿说:“我给你做香油鸡蛋啊。” 糖水加姜片煮的荷包蛋,再多倒一点香油,是从何默默的姥姥那传给何雨的“病号饭”,生病的孩子总能吃到香甜味道里掺着点辣软软滑滑的鸡蛋。 说话的时候,何雨已经把水烧上了。 “妈妈你休息一下吧,别太累了。” 何默默裹着毯子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站在灶前的人是“自己”,眉目温柔,满是关切,捧着一颗心在操劳。 这是她妈妈。 很长的时间里,何默默看着‌这样的妈妈,什‌么话都不敢问,她能感觉到一种近乎于凝固的深沉的爱,这份爱是保护她的墙,也是她不可逾越的墙,直到她自己变成了妈妈,在她意识到妈妈不只是妈妈之后,她试图用自己的努力去翻越和‌寻找什么,却也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她很难过,妈妈也很难过,可是妈妈的难过从来不说,就像她今天这样类似离家出走的行为,妈妈也不肯表达自己的着‌急和愤怒。 妈妈的爱是沉默的,又‌是理所当然的,就像她跑出五六百米去找医生买药,回来也不会‌说什么,这不是她的功勋……可这又‌是什么呢?一份天经地义的付出么? 在接受“爱”的自己是面对着‌墙壁的人,在表达着“爱”的妈妈,也在自己的围城里。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想法,明明此刻是站在厨房的门口,何默默却觉得自己的灵魂到了一个更高的位置,她看见了两个框子里的两个人。 一个框子里是她,一个框子里是妈妈,还有一个更大的框子框住了两个小框子,还有一个更大的框子在套住很多很多人。 “妈妈,你说,我什‌么都可以跟你说。” 何默默听见了有人说话,她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自己在说话。 “是,我是这么说了。”何雨眼睁睁看着‌自己抓着‌铲子的手冒出了青筋,她的语气还是正常的。 “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林叔叔提的,提了个建议,他说我……他说那个人想让我去国外?”唇齿艰涩,何默默用手抠着‌厨房的门框,说完,她的嘴唇就抿成了仿佛牢不可破的一条线。 何雨把铲子放在一边,说:“是,我知道了。” “您是怎么想的?” “你是怎么想的?” “妈妈,你说了是我可以问你。” 家里的空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紧绷了起来,水开了,何雨打了鸡蛋进去。 “默默,你觉得妈妈会‌怎么想呢?” “我不知道。”何默默深吸了一口气,“我只知道我妈妈希望我的人生跟她的一点也不像,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样子才是不像,因为我连在我妈心里她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我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标准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妈妈会‌不会‌就因为希望我不一样,所以就把我送走。今天桥西阿姨说的话我每个字都能听懂,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她是对你说这些话的,我什‌么都理解,可我还是好难受,在她的眼里你的生活一定糟透了,因为有我!这才是,这才是跳出了一切框架看着‌你做出的评价,这是真正爱你的人做出的评价。” 何默默擦了一下眼睛,上面竟然没有泪水。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一直以为只要我是最好的孩子一切都会变得更好,但是现在根本不是这样,即使我再好也没有用,即使我再好,桥西阿姨的眼里你还是糟透了,如果你一直留我在身边,甚至还会‌更糟,我想反驳这种观点,可我一点依据都没有,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想反驳她,但是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即使我成了最好的孩子也没有用,因为我的妈妈还是讨厌自己的人生?!” 面对着‌燃着‌热气的锅子,何雨闭上了眼睛,有什‌么东西在滴答作响,从她的心上,她缓缓地,不紧不慢地说: “默默,妈妈的人生失败跟你没有关系,你妈我就是这种人,傻,一根筋……我没当过好女儿,你姥爷去世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外婆我也没照顾好。我也没当好一个朋友,当年你爸跟我闹离婚的时候你桥西阿姨正是最忙的时候,我一点忙没帮上,我喝酒,唱歌,还要她挺着个大肚子满城地找我。你妈我也没什么事业,十几年了还是个销售,去办事处开会‌,新来的员工个个都跟你差不多大,我的年纪都快够当她们妈了,还要跟她们争业绩。” 何默默努力让自己别蹲在地上,听妈妈说这些话,她一点也不好过。 “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骄傲得不得了,天天出去玩儿,也没好好学习,你姥爷宠着‌我,我想做什‌么都鼓励我,那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的,结果你姥爷突然没了,我知道的时候,你姥姥已经眼睁睁看着‌你堂舅他们把他给火化了,我连我亲爸爸死之前穿的什‌么衣服我的都不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默默,我真的远不如你,妈妈那时候不知道应该自立自强,不知道应该让自己努力学习变得更好,高考就考了个大专,还是要花很多钱的那种,我也不好好读书,你……他,就那个人,他在北京读书,我去了北京,住他们学校门口特别破的小招待所,每天什么也不干就等他下课,去他宿舍收了他的脏衣服去洗……那时候我以为我是成长了你知道吗?我不要这个世界了,我就要一个小小的家,我总能要到的,你看,我多傻啊。妈妈在该懂道理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这才是你妈妈为什么把日子过成了现在这样,我为什么说我希望你别像我,我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也变得这么傻呢? “如果说讨厌,妈妈讨厌的是自己,也只有自己。” 鸡蛋有七八分熟了,盛在放了白汤点了香油的碗里,何雨端出来,绕过何默默放在了桌子上。 “先吃鸡蛋吧。” 何默默坐在了餐桌旁,这是她第一次不是从妈妈和‌别人的只言片语中触及到妈妈年轻时候的样子,每个字她都认真地听在了心里。 何雨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桥西阿姨会‌那么说,是因为她总觉得应该风风光光地过,我怎么可能风光得起来呢?学历不好,人又不聪明,也没有你桥西阿姨那么敢想敢拼,你看,你姥爷留给我的店,我都没想过自己开个什么经营一下,就吃每个月那点儿租金。至于说再找一个,默默,妈妈实在不信自己能再找一个好的。所以,她说的话你也别当真,妈妈啊……” 走进厨房里的“女孩儿”有细瘦的肩膀,白皙的颈项,和‌遥远不可及的未来。 何默默看着‌“自己”,恍惚间觉得自己看见的是真正的十六岁的何雨,她十六岁什‌么都还拥有的妈妈。 “妈妈这半辈子算下来,一直是一道减法题,这也没了,那也没了,唯独你,你是给妈妈在做加法的,有时候我回头看看这辈子,荒凉的一片空地上,只有你,长着叶子开着‌花,那么……努力。” 背对着女儿说这些话,何雨努力让自己说出口的声音好听一点儿,好听地承认自己的失败和‌沮丧。 “妈妈讨厌什‌么都不讨厌你,你是唯一的那棵树啊,妈妈怎么可能讨厌你,妈妈只是有时候,真的只是有时候,我在想我女儿这棵树,是不是能长在更好的地方……” “没有所以!” 何默默的声音尖利得如同尖叫。 “没有所以!没有更好的地方!没有你就没有我,没有更好的地方!” 女儿终于哭出来了。 放下菜叶子,何雨几步走到了外面抱紧了她在哭的女儿。 “不去就不去了,默默,我们不去,妈妈不让别人带走你。” “你不懂,你还是不懂,没有更好的地方,没有更爱我的人,没有、没有,我不是在荒地上长出来的,我不是!我明明是你耗尽了心血才养出来的,我不是在荒地上长出来的!” 我的妈妈,她的人生怎么可以是一片荒芜?! 谎言(也只有这些孩子,才会小心...) 何默默哭了很久,  哭到香油鸡蛋都凉了,哭到锅里‌熬的小米粥都冒出来了。 何雨只在火被粥水扑灭的时候短暂地离开了一下,其余的时间她都抱着自己的女儿。 “妈,  你‌不是荒地。” 何雨在笑,是带着眼泪的笑,  泪水止不住,笑也‌止不住。 “那我‌是什么呢?” 这是何雨半截人生中‌无人可问的问题,  她是什么呢?不是一片抛弃后一无所有‌的荒地,  不是一棵棵树被砍掉一朵朵花都被摘掉的旧时花园,  不是耗尽了所有‌养分也‌最后只有‌一棵树自己生长出来的贫瘠荒野,  她是什么呢? “默默,  你‌告诉妈妈,  在你‌的眼里‌妈妈是什么啊?妈妈就是你‌妈妈,  是当了你‌的妈妈,  妈妈才觉得活着还是有‌滋味儿的,这以外啊……妈妈什么也‌不是,很多‌时候是你‌带着妈妈往前走的你‌知道吗,  我‌看着你‌那么拼命地去学习,  我‌就会想,我‌得再好一点‌儿,至少我‌得多‌赚点‌儿钱,我‌不能有‌一天我‌女儿能上最好的大学了,结果我‌连她的学费都拿不出来,  那我‌的人生可就彻底失败了。” 何默默还在哭,  缩在“她妈妈”的身体里‌,  躲在“自己”的怀抱里‌。 “你‌不用为妈妈觉得难过,我‌觉得这一辈子‌这个样子‌也‌没什么不好,  前一半的人生什么都好,然后什么都没了,后一半的人生让我‌的女儿鼓励着我‌走出来了,我‌自己让自己活得普普通通,足够了,真的没什么不好。” “不是普普通通。” 何默默终于想起来从桌上摸了纸巾来擦自己的鼻涕。 “不是普普通通,不是荒地,不是被抛弃的人生,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只剩我‌的人生……” 不应是,不该是,不是一个贴着妈妈标签此外一无所有‌的剪影。 说着说着何默默打了个哭嗝,把她妈逗笑了。 妈妈的笑声并没有‌让何默默的心里‌好过,从几天前意识到妈妈不只是自己妈妈开始,她一直在寻找妈妈除了自己之外还拥有‌的东西: “很多‌人很喜欢你‌,不是那些男人。妈妈,左心阿姨有‌时候就会跟我‌讲你‌以前一直照顾她,她把我‌当成‌你‌,做了肉都想分你‌一份。刘小萱姐姐也‌喜欢你‌,我‌知道她平时喜欢偷懒,但是今天我‌这个‘何雨’病了,她擦地什么的都主‌动去了。很多‌人都希望你‌有‌新的男朋友,能幸福,你‌的同‌事是这样,还有‌桥西阿姨,还是我‌姥姥。还有‌……还有‌我‌的同‌学,时新月和我‌同‌桌了那么久,我‌从来没有‌关心过她,可是你‌有‌,我‌现‌在想明白‌了,你‌说过的那个帮助了时新月的人就是你‌,你‌就是你‌说的那个英雄。还有‌贝子‌明,我‌一直觉得他好讨厌啊,不想跟他说话,但是他也‌愿意把笔记借给你‌,许卉也‌是,其实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因‌为一开始老师找班长的时候先问了我‌,从那之后她就一直想把我‌比下去,可她喜欢你‌,愿意把笔记借给你‌。还有‌林颂雪,她也‌是,知道了我‌身体里‌的是你‌,她也‌没讨厌你‌,因‌为在她的眼里‌你‌是个很好的人,她也‌喜欢你‌的。妈妈你‌看,我‌发现‌了那么多‌人都喜欢你‌。” 何雨突然觉得自己的女儿比自己印象中‌还可爱,实在是太可爱了,也‌只有‌这些孩子‌,才会小心地把这些帮助和关爱当成‌了人生的价值吧。 “默默,别人喜欢我‌,也‌不一定是喜欢我‌,可能就是帮了我‌一把,你‌就觉得妈妈的人生很好吗?” 何默默沉默了一下:“这不是唯一的标准,但是被很多‌人喜欢,这样的人一定很善良,很热心,很讨人喜欢,这些东西其实很难的。” 自认为人缘不好的何默默同‌学深有‌感触。 结果她妈一下子‌从情绪里‌出来了:“觉得很难你‌倒是多‌跟人交流啊,交流都不愿意你‌还说难,我‌跟你‌男同‌学说两句话看把你‌吓的。” 眼泪还没擦干的何默默:“……” 刚刚还抱着女儿觉得她特别可爱的何雨:“……” 何雨摸了摸她女儿的头:“妈妈刚刚那句掐了不播。” 何默默努力忍住,没忍住,鼻涕还没擦干净呢就笑了。 “妈妈懂你‌的意思……默默,以后,妈妈努力不这么想好不好?你‌不想妈妈觉得自己的人生失败,那妈妈就学你‌,去看看有‌没有‌点‌儿发光的地方,好好工作,搞搞事业……再怎么做呢?” 再怎么做呢? 何默默也‌不知道,她所知道和推崇的是一往无前拼尽全力的人生,她不知道妈妈现‌有‌的人生怎么能更好。 看女儿在很认真地思考,顶着自己的脸,何雨抬手捏了一下。 “别着急,慢慢想,你‌帮妈妈想,妈妈自己也‌想,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差这几天。” “您不能再以为您是荒地,虽然我‌觉得我‌的话还没有‌说服力……但是,但是什么事情都应该有‌一个起点‌,这个起点‌在您心里‌。” 何雨的手从“自己”的脸上放下来,她笑着说“好。” “妈。” 在何雨放开了何默默之后,女儿又叫住了自己的妈妈。 “我‌不会离开你‌,我‌不去美国,我‌想要的我‌自己能挣到,我‌不需要抛弃了你‌和我‌的人施舍什么给我‌。您说我‌是您人生里‌的一棵树,就请您相信这棵树,它不会歪的,也‌不想去别的地方。” 何雨转头看向“自己”,表情那么坚定,眼睛在发亮,热诚,真挚……美好。 仿佛世界上另一个一直向前的何雨,她没有‌走错路,没有‌信错人,没有‌轻易就放弃了自己。 这不是她,这是她的女儿。 也‌……挺好的。 “好。”她的唇角颤抖着努力勾勒出一个笑容,“妈妈相信你‌。” 锅里‌粥是热的,给女儿把鸡蛋热了一下,何雨看看天也‌黑了,也‌不想折腾炒什么菜了,从冰箱里‌拿出了速冻饺子‌放在锅里‌刷油又加水地做了两盘煎饺。 吃完饭,何默默要刷碗被妈妈赶去学习了,还被监督着吃了新买的感冒药。 “止咳糖浆你‌一次喝一大口,别小口喝,顶什么用啊,喝完了记得喝水。” 于是何默默开始学习之前有‌在桌子‌上摆了一大杯的热水。 何雨刷完了碗又去擦地,今天这么潮,都得是用干拖把拖的,拖完了放在卫生间,等天气好了再洗,防着在卫生间里‌沤出了味儿。 和女儿说的每个字都在何雨的心上跳,其实她说自己要改变的时候很真诚,很真诚地在撒谎,多‌好啊,她从女儿的心上借了一股勇敢,假装自己可以努力换个活法儿,但是,明知道是谎言,她的心却一直在跳,从她听见女儿说“妈妈不是荒地”开始,好像什么地方有‌一场雨,下在了干涸已久的地方,那里‌藏着什么东西,想要生根,想要发芽。 擦完了地,何雨坐在了电脑前。 今天据说什么帮会要和什么帮会为了个情感纠葛打架,她本来以为自己是半夜回来看不了热闹了,现‌在这个时候是不是打得正痛快呢? 中‌年女性的心里‌对这种八卦真是完全没有‌抗拒能力。 刚登上游戏,家门就被敲响了。 “何雨你‌怎么回事儿你‌还没跟我‌说清楚呢,赶紧开门儿我‌给你‌们娘俩儿带饭来啦。” 是于桥西那货在门外呢。 何雨看看何默默紧闭的房门,再看看自己面前这马上就要看的热闹。 “于桥西你‌个二傻子‌你‌现‌在跑过来干什么?” “一听骂我‌就知道这真是你‌了,还问我‌干什么?”门一开于桥西就拎着两个饭桶挤了进来,饭桶是真饭桶,直径十五厘米,高度三十五厘米以上,“你‌他妈换了芯子‌了,我‌可不得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说话的时候于桥西那双眼睛还往房间里‌溜,看见里‌面的卧室门是关着的,她抬起头对着何雨使眼色: “让我‌话伤着了,在里‌面哭呢?” 说话的时候于桥西难得语气有‌点‌儿心虚。 何雨看她的那样,一根手指头戳她脑门儿上:“现‌在知道自己天天放瞎屁了吧?什么话都乱说。” “我‌也‌不知道你‌们换人了呀!你‌披着你‌女儿的皮戳我‌,我‌真是浑身鸡皮疙瘩起完了。” 于桥西把东西递出去,熟门熟路地找了自己鞋换上,知道现‌在这个年轻孩子‌自己这二十多‌年的老姐们儿,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半晌,她憋出来一句: “雨啊,你‌可真是赚大发了!” 何雨:“……我‌就知道没个正经屁了,别嚷嚷了,等个几十天就换回来了。” 于桥西拣了个椅子‌坐下:“几十天也‌行啊,现‌在让我‌变成‌个十几岁小姑娘我‌先卖套房子‌买衣服然后上街勾搭小伙子‌去。” 何雨笑她:“得了吧你‌也‌就嘴皮子‌厉害,你‌真年轻的时候也‌没勾搭啊,谁敢跟你‌凑近乎你‌不跳起来把人给揍地上?” “那时候是傻,再说也‌没钱啊,重点‌不是勾搭到了谁,是勾搭的过程你‌知道吗,年轻,有‌钱,又穿的漂漂亮亮的,那不是别人来贴着我‌?看看这小手,以前没发现‌啊,默默一身好皮子‌,随了你‌点‌儿好处……手指头也‌好看。” 何雨猛地把手从于桥西的手里‌抽回来。 于桥西翻了个白‌眼儿:“摸的是你‌,又不是你‌女儿,看把你‌紧张的。” 何雨抬手想打她:“你‌还在这儿跟我‌瞎闹,今天要不是默默心里‌什么都明白‌,没把你‌的话往歪了想,咱俩就得死‌一个了。” “行啦,这不是没事儿嘛,再说了我‌说的也‌是实话,她今天不知道明天不知道,以后还能不想?等她长大了就知道我‌说的话是对你‌们两个都好了,怎么样,你‌们俩聊了聊,她说什么了?” 听见这句话,何雨泄了气似的靠在了椅子‌靠背上。 “这种话你‌以后别再说了,别跟默默说,也‌别跟我‌说,有‌钱没钱,她上大学我‌能给她的都给她,要是她有‌一天觉得没出国是错的,想恨,那就恨我‌吧。” 于桥西恨不能捶死‌面前这个“小姑娘版”的何雨。 “你‌怎么又把自己往里‌面绕呢?” “至少现‌在,默默跟我‌说,她不走,她不光不走,她还让我‌看看你‌,看看我‌那些同‌事,让我‌想想我‌日子‌是该往好了奔。”想起一个小时前自己的女儿,何雨笑了笑。 看着她的表情,于桥西“哼”了一声:“她就是个孩子‌,还傻着呢。” “你‌和我‌当孩子‌的时候可没她这个劲头,我‌是发现‌了,我‌女儿……至少我‌女儿过去十六年说到的事儿没有‌没做到的,她说她想靠自己的实力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我‌为什么不能信她呢?” 于桥西撑着脑袋的手腕放了下来,稍微正了一下身子‌: “这话,不像是何雨能说的。” “是啊,以前的何雨说不出来。” 女孩儿的脸庞过分地年轻,她面带微笑,看了眼之前有‌人坐在那哭的位置。 “我‌现‌在能说出来了,我‌信我‌家默默,以后会后悔,现‌在我‌也‌信。” 原谅(“我就是想抱抱你。”...) 于桥西难得严肃认认真真地看着何‌雨,  冷不丁笑了一下: “你刚刚说话那样儿真像你那个宝贝女儿,也不对,该说是……像你还年轻的时候。” 说完,  于桥西叹了口气:“行了,你们母女情深的,  我呢,就是来看看,  然后跟默默道个歉,  下午说的话我那都是真心话,  但是吧,  这话我不该跟默默说,  对吧?” 虽然是个不着调的人,  于桥西自认还是有些大人的气量的。 “这一桶是花胶炖鸡,  我本来要给你吃的,  结果皮子下面的成了默默,这一桶是我让小宋仙去买来炖的鲢鱼头,给默默补脑的。” 两桶都满满当当,  外面封得密密实实,  何‌雨看了一眼,说:“一会儿我叫默默洗热水澡的时候你道个歉,我们都刚吃完饭,你要道歉都不早点儿来,一点儿诚意没有。” 于桥西想挠何‌雨一把。 “你现在咋样啊?就替她上学,  那她学的东西你能看懂么?” 何‌雨有点心虚,  后来想起来于桥西高考分数比她还低,  立刻底气十足地挺胸抬头了。 “还行吧,那英语单词听写,  我就错一个。” 于桥西:“哦――” 何‌雨一仰头:“我们家默默那是十成十的好孩子,上课老师看见了就笑,说是身体不舒服了,老师眼都不眨就给开假条了,恨不能亲自开车给送回来。” 于桥西斜眼看着“何‌雨”那浑身得意的样子,嘴都要斜出去了:“那是你么?那不是你女儿?你女儿学习好,你行啊?到时候老师一看,妈呀,聪明小孩儿变傻子,还以为何‌默默挺好呢怎么一下子学习就完蛋了。” 被说中了。 看见何‌雨脸皮一僵,于桥西:“啧。” 何‌雨和于桥西俩中年女性差点就要从文斗升级到武斗。 好在何雨还记得何‌默默就在房间里学习呢,收回了要揪于桥西头发的爪子。 于桥西翘起了二郎腿,撑在下面的那条腿踮着脚尖:“你就这样天天学习?那你们什么时候换回来啊?” 何‌雨看了眼“手表”:“还有……68天,嚯,这次减得可真多。”掐指一算不耽误女儿参加期末考试了,何‌雨的脸上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于桥西见过少女时期何‌雨笑靥如花的样子,却极少看见何‌默默笑,尤其是当着她的面。 看见何‌雨现在替何默默笑成了这样,她把头转到了另一边。 “那这六十来天,你就这么过了?” “也挺好的,默默说希望我学学英语,其实背单词还挺有意思的,替默默玩玩游戏,交交朋友。” 说玩游戏的时候何‌雨还指了指客厅角落里的电脑。 电脑屏幕还亮着呢,于桥西看了一眼上面的花里胡哨,再看何‌雨的时候眼神都变了: “何‌雨,你出息了,变成了十六岁小孩儿你这是要当网瘾少年啊!你当年虽然也是没干正事儿忙着谈恋爱,好歹也比这强啊!虽说你谈恋爱那人是不行吧。” “你可别瞎说,我跟李东维谈的时候都成年了,怎么我十六岁就忙着谈恋爱了?” “那你十六岁忙着干啥了?唱歌?对吧?我记得你还写歌……” 何‌雨忍无可忍终于动手了,她伸手捂住了于桥西的嘴: “于桥西你多大了还在这翻旧账?我小时候干的事儿你现在拿出来干什么了!  ” “呸,你手指头戳我嘴里了!怎么了你能做我就不能说了,你那时候写的歌不是还挺好听的么,你辫子呢我怎么没抓着……%&*¥#” “还想揪默默头发你是欠抽了吧?” 何‌默默是出来喝水的,她也是怎么也想不到,从卧室里出来就看见了“自己”和‌桥西阿姨扭打在了一起。 说实话,十六岁的“自己”儿面目狰狞,手掌摁在桥西阿姨的脸上,穿着拖鞋的桥西阿姨伸手试图去揪头发,这个画面…… 真辣脑子。 何‌默默是被辣住了,何‌雨和于桥西是没反应过来。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钟表在滴滴答答。 先松手的是何雨,她看了一眼手上于桥西的口水,一脸嫌弃的表情。 尴尬这种‌事儿是比出来的的,看着何‌雨要吐了似的去擦手上的口水,于桥西更尴尬,站在原地,她看着几米外的那个人,虽然知道了现在这里面是何默默,可她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比面对着顶着何‌默默脸的何‌雨难受好多倍呢。 “那个,默默……我都听你妈说了,这个意外吧,阿姨我实在是想不到,那个……我今天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的意思不是说你不好,我的意思是这个事情‌吧,那个词儿是什么来着?” 于桥西一脸地牙疼,她求救似的看向何‌雨,她的发小儿用何默默的脸回了她“你活该”的表情。 一时间她觉得这事儿更难办了。 “哦,概率,我是说这个事情‌都是有概率的,我劝你妈为自己打算,不是因为你,你、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何‌默默走过来,于桥西盯着她的脸,后退了一步。 站在于桥西面前,何‌默默说:“阿姨您先坐,不好意思我今天情绪不好,从您店里走了,还麻烦您帮忙找我,给您添这么多麻烦。” 她这样,于桥西反而更紧张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说:“妈呀我居然从这张嘴里听见叫我阿姨,何‌雨,我就比你大一岁七个月二十二天,给我折寿了咋办你还我啊!” 擦手回来的何‌雨说:“于桥西你可正经点儿吧,默默跟你道歉了,你好好跟她再说说,大人道歉有个大人的样儿行不行,是能累死你吗?” “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在两个过分活泼(?)的大人中间,何‌默默居然是态度看起来最成熟的那一个。 “您的意思是说,不管孩子怎么样,任何事情‌都是有概率出现的,我妈妈应该先对自己好一点。”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默默你不愧是年年考第一,这个总结归纳能力是真好,比你妈强多了。” 知道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何‌默默没再说什么,转身就往房间里走:“这一点我是完全赞同的,您这个话对我妈妈说我也没有意见,我继续学习了,你们慢慢聊。” “默默,你等等。”何‌雨叫住了自己的女儿。 “于桥西,这事儿不应该是你说了道歉,她说了理‌解就完了。” 于桥西鼻子大出气:“你说吧,你还想让我怎么道歉?” “你这话就算是跟我说我也得闹翻天啊,什么叫做默默是李东维的孩子,她就有可能变坏?她是我教‌出来的孩子,我不信她,还有谁能信她?” 何‌雨站在三个人的中间,如果是从前,她可能就让这件事情‌这么过去了,默默懂事,于桥西也确实是出自好心,看起来不过是一场误会。 可刚才‌看到自己女儿转身离开的时候,何‌雨想到了那句“我明明是你耗尽了心血才‌养出来的,我不是在荒地上长出来的!”,她女儿是哭着喊出这句话的。 她总觉得自己只有默默,但是今天,她察觉了一件事――事实上,是默默真正地只有她。 从来被外人夸的高情‌商,此时在何雨熟悉的家里展现自己的力量。 何‌雨态度坚决地说:“默默她说她理解你,不是真的想原谅你了,是不想跟她妈的朋友吵架,你道歉能只到这个份儿上么?” 何‌默默转身抬头看向自己妈妈。 于桥西看看何‌雨,看看何‌默默:“你们母女俩是要拿我演上了?说吧,你们想让我怎么道歉?” 何‌雨看何‌默默,发现自己家的女孩儿还在傻乎乎地看着自己,她笑了:“傻丫头,问你呢,桥西阿姨她该正经给你道个歉,你想要点儿什么让她表示诚意吗?” 讨要东西、谈条件这种‌事情‌又进入到了何‌默默的社交盲区,她快速摇头。 “行吧,那你自己想怎么道歉是有诚意。”何‌雨转向于桥西如此说道。 于桥西几乎是要气笑了:“何‌雨,我给你女儿这么大脸面是看在咱俩的关系上,你别跟我这么没完没了啊!” 何‌雨也看着她,表情认真而严肃:“光看你是因为我们俩的关系才‌道歉,你的心就不诚,就因为就因为我把你当这么多年好朋友,我让你在这儿想,不然,换个人让我女儿哭了又哭,我早拿拖把抽他二里地外去了。” 于桥西的眉头都要拧一起去了,她却还不是这个房间里反应最强烈的人。 何‌默默拉住了自己妈妈的衣服。 何‌雨转头,看见一个绑着马尾辫的脑袋,那个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 “默默怎么了?头疼了?发烧了?我就说……” “没有。”何‌默默抱住了妈妈的腰,“我就是想抱抱你。” 从小到大,何‌默默都不会表现得很依赖自己的妈妈,妈妈很忙,妈妈要养家,妈妈赚钱好辛苦,所以何默默给自己定下的“好孩子”的标准,就是绝不给妈妈添麻烦,可她现在希望妈妈抱抱自己。 在妈妈说出“她是我教‌出来的孩子,我不信她,还有谁能信她?”、“她理解你,不是真的想原谅你了,是不想跟她妈的朋友吵架”、“换个人让我女儿哭了又哭,我早拿拖把抽他二里地外去了”……这些话的时候,有史以来第一次,她允许自己去抱抱妈妈。 何‌雨也真是第一次遭遇自己女儿撒娇,刚刚那种抱着哭不算,虽然现在女儿是在“自己”的身体里,可是她总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摸到了女儿最柔软的那一面。 “默默……” “妈,没事了,我完全没事了。” “桥西阿姨什么都不用做,我没有什么可原谅的了。” 妈妈这样相信自己,她还有什么是不可以原谅的? 糟糕(二合一)(“你不会以为我还在难过吧...) “何姐,  感冒好点儿了?” 今天为了来上班还跟妈妈争论了半天,此刻戴着口罩的“何雨”点点头。 看她脑袋一晃一晃,店长“噗呲”一声笑了:“姐,  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这么乖呢?” 对,大人不会用点头来讲回答别人的问题,  何默默清了清嗓子,仿佛自己是个大人一样地说:“差不多都好了,  就是嗓子还有点疼,  不想说话。” “我就说让你今天把这个月的假给放了,  好好休息一天,  你别总觉着自己身体好不当回事儿,  越是不爱生病的人,  一病起来好得慢。” 是这样吗? 何默默回忆一下,  好像还真没见过妈妈生病的样子。 就拿吃饭来说吧,  妈妈总是一边说着“吃饭要细嚼慢咽,这样对胃好”,一边狼吞虎咽,  一碗米饭泡点菜汤就被她几下扒拉干净。 何默默小一点的时候还会指出妈妈的言行不一,  这时候妈妈就会笑着说: “妈妈的胃是铁打的,没事儿。” 又何止是一副刚强的肠胃,绝大部分时候妈妈像是个钢铁浇筑出来的人,不会痛,不会哭,  不会生病。 口罩下面,  何默默的嘴又抿了起来。 今天门店里的工作还是很忙,  两个何雨的老顾客结伴而来,看见“何雨”戴着口罩,  都是一脸的惊讶。 一个顾客皱着眉说:“认识你这么多年了也没想过你会生病,你发个朋友圈也行啊,我今天来之前给你炖点儿银耳。” “你太客气了,不用麻烦的。” “有什么麻烦的?我第一次来你这店里还在读大学呢,忘了吗?那时候我同学拉我出来买衣服,我说我肚子疼,她们也不管我,就只有你给你倒水又拿药的,后来我工作赚钱了就想着第一次用自己的钱给自己买衣服,我得买你们家的。” 说这些话的女人看起来也有三十岁上下,随口说起的就是久远的青春。 另一边在看衣服的老顾客笑着说: “她当初拉我来你这买衣服就是这么说的,我们同事每次有人说想买衣服,她都推荐我们来你这。” 何默默眨眨眼睛,悄悄地笑了。 说要给何雨炖银耳的女人接话说:“好人就该多卖衣服,再说了何姐姐这么多年从来都这么热情,我就喜欢这样买东西。” 说着她随手拿起了两条裙子:“我去试试。” 熟门熟路地往更衣室走,根本不需要别人再说什么。 一直走来走去挑衣服的那人看好了一件有小猫纹的衬衣,举着一白一黄问“何雨”:“你觉得哪个好看啊?” 何默默迅速找出了一条裙子和一条裤子,说: “两件衬衣都好看,得看你喜欢什么样的搭配,黄色的配这条裙子,白色的配这条裤子,你试试?” 两种搭配都是图册上的,学神何默默为了补足自己审美上的空缺,把当季品牌发的衣服搭配图册给背过了。 “好呀,我都试试,感冒你吃了药么?我觉得你应该回家休息,年纪也不轻了,不用像年轻人那么拼。” 顾客唠叨着进了另一个更衣室。 四十一岁就不能拼了吗? 何默默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当然,她没有反驳这些话,只是在心里慢慢地琢磨。 像是在思考一道很难很难的题。 两位老顾客试了十来身衣服,最后买了七八件,心满意足地走了,走之前也没忘了让“何雨”保重身体。 何默默收拾着被她们试穿过的衣服,店长也来帮她。 “店长,你说……我除了卖衣服,还能做什么呢?” 问出口了,何默默觉得自己不应该问,万一店长阿姨以为妈妈要跳槽怎么办?可她也没有什么人可问。 没想到店长一下子就笑了: “何姐,你是想好要当店长了?” 店?店长? 何默默没说话,看着店长阿姨有些惊喜地说:“你说这多少年,我都问过你多少次了,别人也问我,咱经理问我,我去总公司开会人家总公司的人也问我,前年高新区新门店店长你不肯去当,我可真是差点儿跟你生气,那地方多好啊,人流多,位置好,结果你硬是不肯去,让别人摘了桃子,气死我了。你要是真想开了要当店长,下次经理再找你你自己说一下,三两年什么地方再开门店了你立刻顶上。” 原来妈妈一直有机会当店长吗? “你舍得我去吗?”何默默觉得奇怪,妈妈是金牌销售,撑起了这个门店一半的营业额,她走了,这个门店怎么办? “舍不得啊。”衣服收好了,趁着店里没来人,店长拉着“何雨”去杂物间倒水喝,“我是舍不得你走,可是何姐,咱俩说实话,销售是能干一辈子吗?别说当店员了,当店长的也没有四五十岁的了,现在搞什么电脑调货,年轻人学的一个比一个快,咱们这帮人说淘汰就淘汰了,你能一直在这撑着,就是因为你一直是销售冠军,万一哪天你累了,干不动了呢?当了店长好好干几年,积累点关系,你拿积蓄自己弄个加盟店出来,赚的钱都是自己的,不好么?你倒好,为了给孩子做饭一天就只想上半天班。” bo的普店员工作时间是一下午三点为节点的,店长却是要从早上上班之后一直工作到晚上八点, 何默默认真思考着店长的话,她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在很多人眼里,妈妈已经到了自己行业的年龄天花板,可她为了照顾自己,并不愿意换一条路走。 第二:单纯的销售行业本身并不是一个能让人安心养老的行业。 她从来没想到,妈妈的职业生涯已经到了一个悬崖的边上,再不想一个出路,妈妈随时可能失去她的工作。 前年,自己还在读初中,就为了自己每天中午的一顿饭,妈妈就拒绝了当店长的机会? 何默默深吸了一口气。 作为唯一的“受益者”她没有资格说自己不需要妈妈做出这种牺牲,可这种牺牲……是不是太大了?! 又有客人进来了,何默默迎了上去。 她不能在思考过去的妈妈到底值得还是不值得,妈妈说她要做出改变,她要从现有的条件中求解,而不能纠结于这些条件是怎么形成的。 一定,一定要想到方法。 因为外面又下雨了,今天的体育课变成了自习。 “手表”上的时间悄然变成了“44”,何雨盯着它,心里竟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我以前挺恨你的,你说说你这么搞,除了祸害了我女儿还有什么用?现在呢……” 现在呢? “能听见默默说那些话,我真觉得是干什么都值了。” 却又不止是某种为人家长的自豪。 这个世界上有人在用尽全力地来了解自己,也希望被自己信任,这个人是个孩子,是自己的孩子,哪怕她是个孩子,也能够让人感动,更不用说她是自己的孩子,这仿佛是一份礼物……微妙的感觉从昨天到现在一直盘踞在何雨的心头,很复杂又很纠结。 让她纠结的又不止是这些。 有人戳了戳她的后背。 “何默默,你昨天的练习册做了吗?我看看你物理最后一道题的解答。” 物理练习册?何默默翻出来递过去,才想起来昨天自己根本没拿这些东西回家。 “对不起我忘了,我没做……” “可你明明都做了呀。”坐在何雨后面的女孩儿叫盖欢欢,现在何雨已经记住了她的名字。 翻开的书本上写了密密麻麻的答案。 “何默默,原来你都是提前学习的呀?还用铅笔做记号,难怪你是全校第一。”盖欢欢看到了练习册上除了答案之外还用铅笔圈出了需要对知识点不明确的地方。 何雨没说话,等盖欢欢把练习册换回来,她翻开有铅笔做记号的地方一页一页往下翻,三月份开学到现在过去了一个多月,高一(2)班属于重点班,课堂上的学习进度已经推进到了学期中段,可这本练习册……已经把随堂和单元总结的部分都做完了。 手指在桌子上轻敲了一下,何雨又把书包里其他的练习册掏出来,每一本都翻开,数学、英语、语文、化学、生物……所有的科目都一样。 她本以为女儿是每天靠着自己拿回去的笔记学习,现在看,女儿是对照笔记巩固知识点,事实上已经把学习进度给推完了。 “难怪你是全校第一。”刚刚小姑娘这么夸她女儿。 是啊,难怪。 何雨的心里涨的发疼,现在,她特别想为自己的女儿做点儿什么,无论如何她要做点儿什么。 “你问我能给何默默做点儿什么?” 课间操依然被取消,教学楼人迹罕至的楼梯口,一脸贵气的女孩儿眉头轻皱。 “我实在想不出来了。”何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林颂雪还是觉得大人好奇怪:“难道不是何默默想要什么,你就给她什么吗?为什么要来问我?” “因为默默她……她只想要个会改变的妈妈。” “那你就改变啊?你都知道她要什么了,既然你想让她开心你就去做啊,为什么现在一脸的丧气,你是什么都还没做就想要讨价还价吗。” 因为做不到啊。 对于成年人来说,触及灵魂好像很容易,触及灵魂之后想要改变,却是一条过分纠结而漫长的路。 “小丫头,十几岁的时候想变就变了,我都四十一了,我就算再想要努力,也没有方向啊,重新考大学?重新找工作?还是我重新找个男人?” 熟悉的无力感笼罩着何雨,她看看窗外,又看向林颂雪,在这些小孩子面前她真是把自己的面子抓下来往地上摔了: “你知道吗,我活了四十多年,其实并不缺乏改变什么的想法,成年人的脑子不是空的。 “……有时候看看梳子上缠着的头发,摸摸会开始酸疼的腰,听着别人叫自己阿姨甚至奶奶,很多瞬间都会好绝望啊,然后问自己,我的人生就这个样子了吗? “不是不会在这种绝望里去想,我明天看点儿书,我去学个书法,我重新报考一个在职的学历,是不是都可以改变点儿什么?在那一刻,心里是可以有一点点希望的,但是这些希望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在绝望里不那么痛苦,突如其来的勇气改变人生,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电影里,更多的时候,在最普通的生活里,突如其来的勇气也会突然消失,只等到我下次绝望的时候,它才出来短暂地安慰我。我活到四十一岁, “最大的人生哲理就是‘人可以一辈子不认命,但命,它从来不需要你认’懂吗?” 林颂雪想了想,说:“我认为这些话你应该跟何默默说。” 这句话听着好熟悉啊。 何雨笑了,她笑着把自己心里最软弱的东西拿出来晒一晒:“我要是能做到就好了。昨天默默把她的心都掏出来了,她希望我的人生变得不一样,她希望我主动去做点儿什么,我没办法在这个时候跟她说,其实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靠着从她身上借来的勇气假装是一个可以改变自己的妈妈,你知道么?我最好的朋友也在当场,这些话我也没办法跟她说,她从最低的起点爬上来,一辈子都在争着向上,我跟她说这些,她只会觉得我是不够有劲儿,不够努力,是小时候的好日子过了太久了所以不知道该怎么拼了,可事实上她也帮不了我什么,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确实没有改变的力气……默默还有两年零几个月就要高考,我全力支持她高考都怕自己做的不够,我能变成什么样呢?” 林颂雪靠着墙站得笔直,一双明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此刻的“何默默”。 “我确实没有见过何默默这么沮丧又不自信的样子,如果她到了你这个年纪成了你这个样子,那真是很糟糕啊。” 何雨能感觉到一把刀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心口,□□一定见血。 她坐在了台阶上,苦笑了一声说:“真是对不起,让你亲眼看见了一个糟糕的大人。” 外面的雨还在下,风是湿的。 林颂雪抬头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 “不用道歉,你也不是唯一糟糕的,小时候,我爸总说我像他,我那时候特别崇拜他,从国企辞职之后自己创业,很快就赚了很多钱,常年去全国各地出差,我妈从前是个护士,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把我留给了保姆,从此跟在了我妈身边。我乖乖呆在家里,想要什么都能有,心里想着自己将来要成为一个和爸爸一样的人,一样成功,一样被人陪伴和呵护。” 女孩儿说到一半停下了,仿佛睡醒了一样地说: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 何雨眨眨眼:“我怎么知道?你这是要安慰我吧?” 林颂雪轻轻摇头,乌黑的卷发擦过白色的墙壁,何雨注意到她今天还戴着那个有些旧了的塑料发卡。 “糟糕的大人真是太讨厌了,会让人想起很多不好的事情。”林颂雪往前走几步倚在了窗台上,遥遥地看了坐在原地的何雨一眼。 何雨抬头也看着她:“行了,知道你嫌弃我,快帮我想办法。” 林颂雪好像还真认真地想了想,说:“我把你介绍进我爸公司怎么样?当个销售部副经理?” 这也叫解决办法? 何雨发现了,这个孩子你跟她诉诉苦丢丢脸感觉挺好的,要解决问题的时候……她……她…… “难怪默默觉得你不太行。”何雨叹了一口气,“原来你脑筋真是直的。” 林颂雪挑了一下眉头,气势十足地说:“哼,难道不是你没有办法了才来找我的?” “唉,算了,说点儿别的吧,你有没有认识的去年高三毕业的学生?我想找人买点儿笔记和资料。”当然是给默默买的。 “高三的笔记,好的肯定已经被借光了,我问问我现在高三和高二的朋友有没有买复印本的。” “哇,你在高三和高二还有朋友呢?” “上音乐课认识的……晚上放学的时候我给你回话,对了,你有没有弄清楚为什么默默非要跟我绝交?” “没有……” 何雨看着这个总是惦记着默默的小姑娘,突然脑海中有灯泡亮了: “昨天默默生病了,是感冒,今天还坚持要去上班,她昨天情绪也不太好,唉,我昨天想办法请了假去陪她。” 听说是何默默出了问题,林颂雪的态度立刻软了下来: “感冒了,有好好吃药吗?为什么会情绪不好?是替你工作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看看默默这朋友,这关心的态度,再想想于桥西那个傻子……何雨微微一笑:“你想知道啊?” 林颂雪点头。 “那你今天跟我去看看她呗?” 林颂雪眨眨眼,正巧旁边有同学路过,她仿佛很淡定地说:“她跟我绝交了,不会希望我去找她的。” “哎呀,没事儿,你是去找我的。” “可以吗?” “怎么不行?我昨天笔记都没给她带回去,我就说你是给我送笔记顺便送我的,我总得让你进门喝口水吧?” 林颂雪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何雨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明显的心动。 “算了。”站起来的何雨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一脸的慈爱,“不想去就别去了,我这个大人总不能让你这个孩子为难。” “我去。” 嘿嘿嘿,何雨在心里笑了,她现在解决不了问题,可她也能想办法让默默开心起来嘛。 晚上十点半,戴着围裙的何默默四肢僵硬地站在了自己的家里。 “阿姨,您还记得我吧?我是李秦熙。” 李秦熙、林颂雪和“何默默”站在一起。 何默默悄悄后退了一步,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感冒加重了,发烧四十度以上,全身虚弱。 “咳,那个,今天晚上学校周围有同学看见了……嗯,就是恶心的人……李秦熙同学怕我们两个回家不安全。”何雨看着自己女儿的表情想笑又忍住了。 林颂雪蹲下来自己找拖鞋,似乎也是用身子把李秦熙挡在家门外,嘴里说:“我是来给何默默送笔记的,听说阿姨生病了,我来慰问一下,就是一个晒针的暴露癖,也不知道李校草怎么突然这么热心。” 李秦熙还是笑得阳光灿烂,仿佛没听见林颂雪在说什么,只看着“何默默”然后对真正的何默默说:“阿姨,何默默我送回家了就不打扰你们了,何默默你以后放学要是怕再出现这种情况,可以找我的。” “不用!” 真正的何默默抬手阻止,动作特别像某个风靡网络的表情包。 “下次知道这种情况找妈妈好么?”她盯着“何默默”,眼神都快烧起来了。 何雨有那么点儿心虚,转身跟站在门外的李秦熙说话:“今天真是谢谢你了,你回去的路上也要小心点哦。” “不用客气,帮助同学是应该的。” 林颂雪“哼”了一声。 李秦熙还是笑着的:“林同学你也早点儿回家吧,阿姨再见,何默默再见。” 开朗又热情的少年走了,家里的门又关上了。 何默默觉得这不是门关上了,是轰炸机来这了又走了,留下她家成了废墟。 “一个暴露癖,还以为现在还有女孩儿怕这个,我看是他害怕,所以找人一起走吧。” 嘴里说着鄙视李校草的话,林颂雪拿起一提书和笔记放在了何家的餐桌上,对何默默说:“这是我弄来的一些学习笔记,有去年一中那个理科状元的高三精简版笔记,这是物理和数学,剩下的他们明天给我了我再复印出来给你。” 何默默看看那些笔记,心里的紧张和气闷就像是被扎了一针的轮胎,慢慢地散去了。 “谢谢,我会好好使用的,你花了多少钱?” 林颂雪抬头看她,顿了两秒,说:“好,我查查多少钱,一会儿告诉你。” 何雨光速进入了看小孩子们吵吵闹闹的长辈状态,站在一旁偷偷地乐。 何默默拎起那摞资料往自己房间里提,嘴皮子在这个时候竟然利落得像她妈:“东西送到了,谢谢你,辛苦了,你可以走了,外面有雨你路上小心。” 林颂雪一屁股坐在了餐桌前面:“我饿了。” 何默默叹了一口气:“我们家就是些昨天的剩饭,你们家保姆还在家等你。” “没有,你放心,我跟她说了我今天晚上不一定回去。” 看戏的何雨小心地捂住自己的嘴,默默吃瘪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哈哈哈哈哈。 晚上吃的就是于桥西昨天晚上送来的花胶鸡和鱼汤,何默默做了一锅米饭,又拌了一盘黄瓜片。 端上桌的时候林颂雪看着碗里浓稠的汤汁说说:“看起来很不错啊。” 何默默不想说话。 何雨笑着说:“这是我朋友昨天送来的,她男朋友做饭真不错。” 又喝了一口汤,林颂雪发出了疑问:“男朋友?您朋友是和您一样大吧?” “是啊,怎么了,四十多岁就不能谈男朋友了?” 林颂雪不动声色地说:“也不是,只是因为今天刚被灌输了一脑子糟糕的大人都是怎么想的,有些惊讶。” 小丫头这是要卖了自己啊!何雨恨不能扔了筷子把自己面前的碗塞进林颂雪的嘴里。 现在这些小孩儿怎么回事儿?乱出招的吗? 何默默停住筷子看向了林颂雪。 林颂雪笑了,她把勺子扣放在碗边,说: “我十岁那年我妈陪我爸出去应酬,喝醉了才回来,我端了一杯热水想给她,她看着我,对我说,如果我是个男孩儿就好了,我是个男孩儿,我爸就不会出轨,她也不会辞了工作天天围着我爸爸转,活得像个不拿钱的保姆加秘书,还要被我爸嫌弃。我爸爸说过无数次我像他,其实他还是想要个儿子,我妈妈表现得很爱很爱我爸,其实她对自己的生活厌恶至极。” 直视着何默默的眼睛,林颂雪说: “糟糕的大人随处可见,有个愿意为女儿改变的妈妈其实很幸运的,可能到最后什么都做不了,但是至少会努力去想,有这种爱,这就比普通糟糕的大人好很多。” 何雨万万没想到,今天她是想看自己的女儿和朋友斗斗嘴,心情好,结果呢?一记回旋镖就插在了她身上。 “没事的。”何雨听见何默默说话了。 “都过去了。” 林颂雪还看着何默默:“你说什么过去了?” “时间,时间过去了,你长大了。” 这是何默默的回答。 房间里很安静。 林颂雪的眼睛睁大了:“你不会以为我还在难过吧?” “糟糕的大人永远让人难过。”何默默站起来,拿起林颂雪面前的碗,为她盛汤,“幸好我们会长大。” 林颂雪的眼睛红了:“我其实只是想让你别抱什么期望……大人们总是会让我们失望不是吗?” “我知道啊,可现在我更怕你失去希望,糟糕的大人真的有很多,他们很容易就把对他们伸出手的我们扔下了,我们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我们自己的身后也有黑暗在涌来,所以,我们只能站起来,然后每一步都走得很努力,抓住一切机会让自己变好、长大,变成一个足够好的人来安慰自己……我希望我是这样的人,我希望你也是这样的人,这样难道不好么?” 何默默站着,面带微笑地,看着林颂雪。 何雨看着自己的女儿。 她的女儿昨天还抱着她哭泣又撒娇,却又在这一刻熠熠生辉。 她突然想到了在林颂雪描述中那个在全班注视下走向林颂雪的何默默。 那一刻,自己的女儿一定和此时一样,一下子就把什么照亮了。 “好。” “好。” 竟然有两个人回答。 也不知道是不是雨下得太勤,何家小小的屋子里,今天又有眼泪滴落。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 不脏(二合一)(“盖欢欢,你看我。”...) - 一大早,  住校生们的早饭时间刚开始没多久,何雨已经就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昨天她女儿帮她做了个英语学习的进度表,  她要是一天能背过五十个单词,四十天就能学两千个,  就算一天只学二十个单词,四十天八百的词汇量也足够她应付最基础的对话了,  说真的,  这个学期前景很诱人。 何雨决定照做,  既然要改变,  那在没有方向的时候也可以努力一点,  再说了,  她现在背单词的劲头还挺足的。 背两个单词,  她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包饼干,  也不是饿了,就是觉得背单词的时候嘴里可以顺便吃点儿啥。 “a…l…咔嚓…咔嚓…d,aloud,  大声地,  土也地。”什么形容词和副词的各种变形,何雨还没搞明白,她只能牢牢地盯着词汇表上的“的”和“地”来进行区分。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来了,都看见他们的“全班第一名”在刻苦学习,有些人说话的声音都变小了。 何雨一口气背了十个单词,  抬起头来只觉得神清气爽。 早自习还没开始,  有同学在小声地说话,  昨天学校外面的动荡大家都知道了,包括住校的女孩子们都有些惊惶“” “昨天学校外面那个暴露癖抓住了吗?” “不知道,  也太恶心了吧,这个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是啊,听说好几个女生都看见了,怎么会有这种神经病啊。” 何雨前面坐着的女孩儿转过头来看着她: “何默默,我记得你是走读生,昨天没事吧?” 何雨回答:“没事儿,我和朋友一起回家的,谢谢你啊。” 叫薛文瑶的女孩儿转了回去,过了几秒钟,她又转了回来,表情有些小心地说: “你最近早上上学和放学都小心点,最好和朋友一起走。” 何雨眨眨眼,笑了:“我知道,你放心,遇到这种事儿我也不会怕,那种人你越怕他越嚣张。” “不是这个。”薛文瑶说话的声音更小了,“七班走读的同学告诉我,从西边来上学的路上有流氓,骑着电动车,会……” 何雨的眉头一跳,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我知道了,谢谢你。” 这件事不过是早自习之前的小小插曲,一个女生急匆匆路过的时候不小心撞倒了何雨的桌角,何雨抬头,看见是坐在自己后面的盖欢欢。 “没事没事,你不用管。” 何雨挥手让女孩儿赶紧去自己位置做好,自己从座位上起来蹲下去捡掉在地上的书。 书本放回桌子上,何雨在站起来的一瞬间看见盖欢欢低着头,眼睛是红的。 今天的数学课又是老师一遍一遍铺满黑板的一天,何雨还是听得一知半解,可她好歹听了,还自己动笔奋力地抄写黑板上的解题思路,虽然里面的意思她大半不懂,但是这么写一写就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她答应了女儿要做得更好,就得有点样子出来。 偶尔,极其偶尔的时候,她能跟上老师的解题思路,比如一个很浅显简单的条件能得到什么……她就会觉得很开心。 数学课上完了接着就是语文。 在关于女儿的事情上,何雨的心眼儿实在不大,记恨着语文老师给自己女儿打低分的事儿,她现在还是看语文老师不顺眼,当然了,老师的课确实讲得好,所以讲课之外的事情就是何雨在心里对老师表达不满的时候。 哼,周记,我女儿写了你也不给她高分啊。 几乎是惯例一样,时新月的周记作文又被表扬了,老师夸她的时候,小女孩儿耳朵都红透了。 老师也不只夸了时新月,她看向了何雨,笑着说: “这次何默默的周记也写的特别出色,何默默,老师之前一直对你说,希望你的文字表达的来源于生活和生活的延伸的,这次你就做的很好,来,读一下你的作文。” 这、这……夸,夸默默呢? 何雨翻开周记本站了起来,看见最新的一页上果然写了个a++,和时新月的本子上是一样的。 “如果有一天我和妈妈交换了身份,我会发现什么呢?我会发现,妈妈不只是妈妈,她是一个人,物理学上来讲,她和我一样都是碳基生命体,组成她和我的元素是一样的,因为她生下了我,她被现有的文化赋予了‘母亲’的身份,可她依然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在我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她关心其他的生命个体,也被其他的生命个体喜爱,关心。所有‘人’应有的东西她都有,爱,梦想,痛苦,悲伤 “……地球围绕着太阳旋转,当我变成妈妈,我开始惊奇于曾经的我什么理所应当地把自己当成了应该被环绕的太阳。我可以很轻易地说‘爱因斯坦也不过是个人类’,却忘了妈妈也是个人类,我也是,我们都是,爱恨可以相同也可以不通。只要我们彼此看见,我们就会发现的道理,在我成为了妈妈之后我才明白。 “……从前我一直认为没有书本解决不了的道理,人类把已知与猜想一起变成了知识,它们足够解答平凡生活中的一切,可当我真的站在了妈妈的角度,我发现知识无法完全地解答时间带给我们的难题,也许物理学家终有一天会突破宇宙的极限,时间与空间都会被诠释和解答,但是他们没办法解答我妈妈四十一年来的人生,为什么生活的火焰燃起又熄灭,为什么奔腾如海浪的热情被拍碎在礁石上,为什么用尽一切力量追求的勇气会湮灭在时光里,这是知识无法解答的生活,我不知道这种生活是流动的液态还是固态,它无法称量和计算,只能用心去求做无数的实验,找到它的沸点与燃点,让她重新沸腾和燃烧。” 何雨读得磕磕绊绊,尤其是她女儿这里面写的又是爱因斯坦又是相对论的,光是这些名字都让她觉得硌嘴,可读到最后,她大概明白了女儿的意思,虽然言辞没有变的更加流畅,可她的心里很畅快。 “何默默,你写十次作文八次有爱因斯坦,九次有相对论,实在不是老师不想给你高分,老师每周看你的周记,每次看你作文课上写的作文,到现在真的是看见爱因斯坦就想起你了……这次你又写了爱因斯坦,唉,不过这次你跟妈妈交换了身份的这种想法是很有意思的,做了很多的很有趣的假设,让你的作文读起来很生动,我希望你以后写作文继续往生动的方向努力,不要总是像物理学家语录了好不好?好了,坐下吧。” 何雨默默坐下了,看看老师那张一看就很有才华的脸,在心里想着:“假设?那是老师你见识太浅了,人生的波折经历得少啊。” 随手翻开了女儿前面的几页周记,果然,就像老师说的那样,除了爱因斯坦就是何雨记不住的人名,她看着看着差点儿笑出声来。 老师说看见爱因斯坦就想起默默了,这话告诉她也不知道她是高兴还是生闷气。 估计又是嘴抿起来半天不说话的样子吧? 上了一节数学课又上了一节语文课,何雨瘫在座位上不想动了,真的投入了精力之后,她发现学习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根本不比她上班轻松。。 体育委员招呼着大家出去跑操,连着几天都因为下雨没有运动,男生们比平时更积极地冲了出去,何雨收拾了一下书,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盖欢欢,我就是拍你一下,你怎么了呀?” 贝子明的声音引起了何雨的注意,她转头,看见坐在自己后面的同桌俩闹起来了,不对,应该说是贝子明在闹,盖欢欢的表情有些恍惚,似乎根本没听见贝子明说了什么。 大概是出于防止早恋的原因,现在的高中已经不会完全按照一男一女的书序来排列作为,在高一(2)班大部分的座位安排是按照成绩和学习带动的需要,比如时新月,班主任一直觉得她文科成绩不错,性格也安静,不会打扰到何默默,让她坐在何默默的旁边也是希望何默默能在学习态度上带动她一下,要是能提升一下她难以入眼的数学成绩那就更好了。 贝子明和盖欢欢是班里少有的男女同桌,贝子明有些小气,学习成绩不错但是人缘一般,盖欢欢的学习成绩在班级中上游,性格大大咧咧,他们两个人的相处属于偶尔别别扭扭总体轻松愉快的状态。 正因为彼此的关系还算不错,此刻站着的少年一颗心似乎有些受伤。 何雨绕过桌子走到了盖欢欢的身边,女孩儿一只手一直抱住了另一边的手臂,是极为防备的状态。 “贝子明,你先下去跑操吧。” 男孩儿撅着嘴,眼镜反射着窗外的阳光:“我就看她不起来,问问她是不是不跑操了,结果她一下就躲开了,好像我怎么她了似的。” 说完,他看看“何默默”,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晃着就离开了座位。 “盖欢欢?”何雨小声地叫了一下女孩儿的名字。 盖欢欢的头半垂着,这个一贯神气十足的少女现在脸色有些苍白。 她仿佛有些迟钝,几秒种后才终于听见了何雨的话:“你让我自己呆会儿吧,何默默……我求你了。” 这个小姑娘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软话呀?何雨一听就觉得更有问题了,抬脚从座位里抽出了凳子,一屁股坐在了盖欢欢的旁边。 教室里已经不剩几个人了,体育委员看看何雨她们两个人,说: “何默默,你今天不去跑操了?盖欢欢她有假条吗?” 原来何默默可以不去跑操,这也是绝对优等生的特权吧,可惜之前何雨一直不知道。 何雨抬头说:“她肚子不舒服,我一会儿会替她跟老师请假。” 体育委员点了点头,这个班级里个子最高的稳重男孩儿也不多说什么,迈着他的大长腿快步走了。 教室里就剩了她们两个人,甚至可能整个楼层的教室里,也就只剩了她们两个人。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盖欢欢出神儿了很久,突然小声说: “何默默,是不是什么题都难不倒你?” 何雨在心里疯狂点头认为没错,她女儿就是聪明可靠全校第一,嘴上说: “嗯……任何问题都会有一个解决方案,你如果想不出办法,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 “是么?” 盖欢欢又安静了下来。 她的眼圈儿红了。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是个女的呢?” 说话的时候她又抱紧了手臂。 隔着宽松的校服外套,也能从轮廓上看到女孩儿的胸部被她的动作挤压在了一起。 何雨的喉咙一紧,她成人的思维从盖欢欢的语言和动作细节里发现了一些东西,一些她绝不想看到发生在孩子们身上的东西。 “什么性别都没有错,错的是人,是一些人太恶心了。” “是么?”盖欢欢微微抬起头,她盯着何雨的眼睛,“那为什么,我现在觉得自己这里,这么脏?” 她捂住了自己半边的胸。 “我就是在路上骑自行车来上学,我什么都没有做,那个人他就骑着车到我旁边,然后就抓我这里,抓完了他就走了……” 随着话语,女孩儿的手指慢慢地收紧,白皙的手背上暴起了青筋。 “只有我留在那,我对自己说没什么,我只是遇到了一个流氓,但是我特别想哭,可是我不能哭,有人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从我旁边经过,我不能哭,我哭了别人就都知道了。” 盖欢欢哭了,眼泪在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痕迹蜿蜒在稚嫩的脸上。 “为什么呀?我什么都没做啊,我就是骑车子来上学,为什么他就盯上我了?” 眼泪抹在袖子上,盖欢欢的声音已经失了腔调,近乎于尖叫:“他还在笑!那个人他还在笑!我在这坐了这么久,他还在笑啊,他怎么还在笑啊!” 何雨站起来,抱住了盖欢欢的脑袋。 “欢欢,欢欢,这不是你的错,你什么都没做,就是个一个傻逼、变态、流氓,他一辈子像个厕所里的蛆虫一样只敢躲在暗地里欺负小姑娘,我跟你讲,发生了这种事情他什么都得不到,你也什么都没失去,知道吗?他就是个下作的傻逼!” “我觉得好脏啊,他怎么会什么都没得到呢,他在笑啊。” “他笑是因为他卑鄙,他懦弱,他觉得你会害怕他才会笑的,你知道吗?” 没人看见何雨的脸庞,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坚毅而轻蔑。 “这种人永远都是这个社会的最底层,你这辈子都比不上你,真的,你相信我,你会长大,变成成熟、勇敢,那种人走在街上看见你都是会低下头的,你相信我。” 盖欢欢把脸埋进“何默默”的腹部,嚎哭这说: “你说的我都懂,可我还是觉得他的手还在这!好脏啊,真的好脏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长这个,我现在好难受啊,何默默,我好难受啊!” “他的手不在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摸到你了,真的。” “在啊!怎么会不在,何默默,我现在真的我好脏啊!我一直觉得我什么都知道,学校发的教育手册我也都看了,更多的我也不是不知道,我知道我我不应该难受的,可我还是觉得我好脏啊,就因为我是女的吗?我就要被人这样吗?” 课间操结束了,有男同学快步冲进教室,看见何默默站在那儿抱着一个人。 “这是怎么了?” 何雨看了他一眼,拍了拍盖欢欢的背: “来,我们去洗脸。” 何雨脱了校服,挡住了盖欢欢的头,逆着同学们重回教室的人流一路把她拖进了卫生间还空着的隔间里。 小小的隔间里,盖欢欢还是趴在她的肩膀上抽噎个不停。 何雨觉得一股热气在她脑门儿上就散不去了,谁千辛万苦养大的女儿是让那帮垃圾祸祸的,怎么每次出了这种事儿都是女孩儿在哭呢? 要是默默遇到了这种事…… “盖欢欢,你看我。” 今天何雨在校服里面穿的是一件上半截有扣的t恤,她解开扣子,露出了锁骨以下的位置。 “你看,盖欢欢,虽然不大吧,咳,你有的我也有。” 盖欢欢靠在水箱上,用特别狼狈的一张脸面对着“何默默”。 “没什么觉得脏的。” 说着,“何默默”把t恤脱了下来,十六岁的何默默刚开始发育没多久,穿的还是棉质背心式的内衣。 “有这个有什么好丢人的?”何雨指着白色的布片,“有妈的谁没叼过啊?生完孩子有奶水足的妈,说不定还帮别人喂孩子呢。” 盖欢欢有点愣,似乎被何默默的行为给惊到了。 一手抓着自己脱下来的衣服,何雨的另一只手拉住了盖欢欢的手。 “这是我……的。”何雨觉得自己今天是对不起自己女儿的小身板儿了,但是她是个当妈的,眼前这个是只比默默大一岁的孩子,让她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孩儿说自己“脏”,这也太为难她了。 “我是女人,我有奶.子,每个女人都有,如果我以后有孩子,这就是给孩子最初营养的地方,要是没有,人类早灭绝了。我还有子宫,就在肚皮下面,以后我就在那生孩子,男人想要传宗接代,屁话,没有女人怎么生孩子?明明就是靠这里生孩子,我会挺着肚子,肿了脚,吐得头发都掉了,打喷嚏都得小心别漏尿,就这么过了十个月我的孩子就走尿尿隔壁的那道儿出来了,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这就是女人,没有什么好觉得不好意思的,谁觉得这事儿丢人,谁摸了人一下就觉得自己沾了大便宜,那是他自己辱了自己亲爹妈。 “这里它下面不就是个奶盒子么?跟身上的每个位置都一样,它也会生病,它也有用处,老天爷让女人长这样,是为了让人类繁衍的,没别的,老天爷会说‘我造了这么个东西是为了让别人摸一下就脏的’? “把这种地方当成了不能碰的,是男人,是他们有毛病,不是女人有毛病!是男人惦记自己没有的,跟他妈狗撒尿圈地一样不让别人碰,还拿着钱拿着饭哄着女人不让别人碰,仅此而已,这不是真有什么道道儿的地方,你想让谁碰就让谁碰,这不是圣地,也不是为了让个男人隔着衣服摸了一把就脏了的,你觉得那个人摸得恶心,因为那个人他就是个畜生,换件衣服不就干净了?实在不行你自己摸摸,哄哄它,跟它说今天你吓着了,不好意思,这不就完了?” 盖欢欢死也想不到有一天何默默会在一个学校卫生间的隔间里脱了上身的衣服给自己进行性知识普及。 还还说“奶.子”。 她甚至都忘了哭。 外面有传来说话的声音,是下了课间操的同学们在抓紧时间上厕所。 “行了,你摸摸它。” 盖欢欢眼睛瞪大了:“啊?” 何雨抬手放在了自己的白色文胸上:“你看,我也摸了我的,你快摸。” 盖欢欢看看自己的手,慢慢放在了左侧的胸膛。 “对不起,今天吓到你了。” “啊?” “快跟着我呀。” “对、对不起。”盖欢欢明显脑子有点不太够用,她看看自己穿着的校服,又看看“何默默”,吞了一下口水,低下头说:“今天吓到你了。” “我很喜欢你。” “我……很喜欢你。” “你特别好,我永远都会很喜欢你。” “你特别好,我永远都会很喜欢你。” 放下手,何雨拿起t恤往身上套,厕所的隔间太小,她手臂都伸展不开,别别扭扭地穿上了。 “还脏么?”低头系着扣子,她问身前的女孩儿。 盖欢欢的手还放在自己的身上,她低头看看,又看看“何默默”,又看看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之前一直压在身上特别恶心的感觉竟然散了很多。 “不,不脏了。” “你现在可能还太懂,但是一个人想要对得起自己,不管是它还是哪儿,永远都不会脏,记住了吗?” “那……我,就……我……就没事了?” “不然呢?也不是没事儿,有精神了就把这事儿告诉你爸妈,报警打电话,查监控,把那个垃圾找出来。” 校服外套搭在肩膀上,何雨打开了厕所隔间的门。 盖欢欢跟在她身后,满脸通红还挂着泪,被气势十足的“何默默”嘱咐了一句去洗脸。 当天下午,同学之间就开始流传“何默默不仅学习成绩下降,还欺负同学”的传言。 成熟(花与刺,公主与剑……她们...) “我昨天听说你带着四个人把你们班女同学的头摁进厕所里了?你这是又了干什么了。” 林颂雪来找何雨的时候眉头都是皱起来的,  显然是在担心“何默默”在学校里的形象彻底崩溃。 叼着牛奶晃晃悠悠走过来的何雨听了这话:“噗。” 林颂雪表情严肃到了极点:“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何默默是不会这样在走廊里喝牛奶的。” “呼啦啦”一声,是牛奶盒子被吸空了。 何雨放下了牛奶。 “好,  不喝了。” “到底怎么回事?学校里都快把何默默传成一个校霸了,你都不在乎吗?” “那天就是我同学心情不好,  我在安慰她一下嘛,这些小孩儿真有意思,  瞎传话儿,  怎么传我直接上天了呢?” 看她的态度,  林颂雪更气了,  说:“你现在还不如直接上天了呢!不要搞出这种传闻来好不好,  先是李秦熙,  后面又是校园暴力,  你都说过你们很快就要换回来了,  为什么还要惹出这些麻烦?何默默那么怕麻烦,换回来之后一看你留下了一个烂摊子,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谣言这种事情,  过不了多久就散了。我又不能后悔说我不该帮同学,  你说对不对?” 林颂雪的脸上还是很难看,何雨倒是挺高兴的,有人这么关心她女儿,她怎么可能不高兴。 显然,她越高兴,  对方越觉得她不可靠。 “话说回来,  小林,  你天天骑自行车上学放学,有没有遇到什么事情?” 听见何雨这么问,  林颂雪抬了下眼睛:“我能遇到什么事?你为什么这么问?” 何雨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我就是关心你一下。” “昨天那个晒金针菇的暴露狂学校报警之后一直在查监控,要是他还敢出来肯定立刻就被抓了,你不用担心。” “我能担心这个?小林啊,你也太小看一个十几年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的妈妈了。” 何雨年轻的时候青春貌美,遇到的流氓更是比这些暴露、袭胸的猥琐男更有行动力,于桥西救过她,也有没陪在她身边的时候。 流氓从墙角的暗处突然冲出来抱人,何雨自己吓得要疯了,一双手把对方挠的满脸都是伤,那时候不像现在到处都是监控,黑灯瞎火她也没看清流氓的样子,警察说未必能抓到人,何雨还信誓旦旦:“他脸上的伤十天半个月都消不了,你们去找一定能抓到。” 那年何雨二十一,跟李东维在北京谈着恋爱,本来以为不过是遇到了一个流氓而已,没想到几天后她就发现跟李东维关系不错的一个本科生脸上都是被抓出来的伤。 她要报警,李东维说报警了容易闹大,抓了也不过拘留几天,找了几个社会上的人把那个同学给揍了一顿。 那时候刚没了父亲的何雨觉得李东维真是个能担事儿的男人,现在却觉得好笑,一个大学生有了案底,在学校里基本就待不下去了,有什么比拿不到学历更狠的惩罚么?李东维做的那些根本不是在为她主持公道,而是在和稀泥,找人揍他也不是因为她受到了冒犯,而是“自己的东西被碰了”。 直到自己一个人顶门立户养孩子,何雨才明白怎么为自己讨公道,所以前些年再有人想占她便宜的时候,她差点把对方的肉给剁下来。 不过这些话没必要告诉小姑娘。 大概一个妈妈就是这样的,自己没遇到过好的男人,感情稀碎,人生重置,在面对年轻女孩儿的时候,总还是希望她们别过早地知道生活里的鸡毛蒜皮,将来能带着一颗还愿意相信爱的心去遇到一个值得爱的人。 尽管这些天已经深深知道了孩子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成熟,也有了自己独特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何雨的这点心思总还是改不掉。 “如果你说不是这个。”林颂雪低声说,“那是不是从新河路过来那里有人骑着电动车抓女生胸的事?” 何雨转头,今天第一次严肃而认真地看着林颂雪。 “你还真知道啊?” “十三班有两个女生中招了,我们班也有一个,她们打算今天晚上准备一下,晚上放学的时候把那个流氓给抓了,我也会去帮忙,来找你就是告诉你今天放学不和你一起走了。” “什么?”何雨再一次被这些孩子震惊了,惊了,而且急了、 “这种事情你们报警啊,再告诉家长,这事儿怎么就得你们一群孩子自己去了?” 林颂雪冷笑了一声:“告诉家长?我们班的那个女生告诉家长,还没说完就被打了个耳光。” 何雨沉默了,大概也能理解确实有这样的父母,她妈不就是么……可是各种事情……一群十六七的孩子…… “不行,小林你听我的,这事儿告诉老师,让老师报警也可以,怎么能自己去抓呢?那个人骑着车,万一撞了人怎么办?再说了,几个小女生能去抓吗?” “不光是女生,我们班和十三班找了十三四个男同学,里面有一半是体育生,我们踩好点,直接埋伏在旁边的小道里,那个人一出现我们就把人给抓了。” “不行,太危险。”事情越听越大,何雨觉得自己一边脑袋开始疼了起来。“小林,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做,要不就让你的同学们自己去报警……” 林颂雪的表情变得浅淡:“报警了,警察还是会找家长的,到时候当着警察叔叔的面,让警察叔叔再顺便处理一次家暴。” 何雨顾不上在想着小姑娘是在演个什么电影了,她抓住对方的手,快速地说:“你听我说完!重点不是那些家长会做什么,是整个事儿的过程风险太大!你们有必要为了那种人去承担风险吗?黑灯瞎火的你们怎么确定要抓的人是那个人?你们怎么能保证在不受伤的情况下抓住他?还有,你们抓住他之后交给警察,还是要查这个人到底有没有犯案的,还是要证据……” “按照你的说法,我们要等多久呢?我们告诉家长,让家长决定是否报警。真的报警了再让警察慢慢地抓?一个袭胸的流氓,没抢劫没杀人,警察真的会放在心上吗?他们不把这个案子放在眼里,对那些女孩儿们来说就是每天上学都要提心吊胆。风险我们不是没想过,男生们都会穿上护具,还会拿工具。” 明丽上挑的眼睛盯着属于“何默默”的脸,林颂雪慢吞吞地说:“阿姨,你们这些大人,有时候真的很没意思。” 什么叫有意思?! “拿工具那就是械斗了!说不定也要被抓的!” “我回去了。” 上课铃响了,林颂雪也厌烦了何雨车轱辘一样的劝说,转身就走。 何雨一把捏扁了手里的空奶盒。 什么懂事啊,成熟啊,这不就是一群熊孩子吗! 空着的手扶着墙,何雨想自家默默了。 一只手放在沙发上,何默默也在想念自己的妈妈。 “难得啊,你这小丫头自己颠颠儿来找我了,说吧,是工作上遇到什么困难了?还是觉得你阿姨我前几天给你道歉还是缺点儿味儿?” 坐在自己开的咖啡厅里,于桥西大马金刀翘着二郎腿,午后的阳光从落地窗上照下来,她眯了眯眼,看着对面的“何雨”。 “桥西阿姨,我是想来问一下,在您的心目中,我妈妈的生活怎么样算是更好呢?” 何默默的表情很认真,她在思考了两天之后决定从别人的身上获得更多的信息,目前她锁定的目标是桥西阿姨和她姥姥。 “这话问得挺有意思。” 于桥西的面前照例放了一杯酒,她穿了一件很符合“咖啡馆女老板”身份的宽大白衬衣,却越发显得整个人瘦小到近乎于尖锐。 看看鞋尖儿,看看酒杯,再看看“何雨”,于桥西“哼”了一声: “她但凡能为自己活着,我也不会为她操这么多年的心。” 希望妈妈为她自己活着……这也是何默默的期盼。 “那,阿姨,您眼里,只为她自己活着的妈妈是什么样子的呢?” 叫小宋的高瘦男人端着餐盘走了过来,何默默双腿并拢,差点儿就站起来,她前天才知道这个小宋叔叔是桥西阿姨的男朋友。 “何雨姐姐,这是我炖的芡实莲子小米粥,下了几天雨了,喝点这个去去湿气,你们慢慢聊,晚饭要不要一起吃啊?今天桥西姐想吃虾,我做个油焖大虾您也一起吃吧?” “不用了。”何默默的神经还是绷着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太辛苦了,谢谢。” “何雨姐姐您怎么跟我客气了?你都好久没过来了,上次急急忙忙走了,桥西姐还出去找了好久。” 于桥西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行了,她今天有事得早点儿回去,小宋你先去忙。” 小宋走了,何默默的神经也稍微放松了一点。 听见于桥西阿姨的不到三十岁的男朋友叫自己“何雨姐姐”,对她来说又是一种极其别扭的体验。 “你刚刚问我啥来着?哦,你妈怎么算是为自己活?我觉得吧……她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为自己活的,唉,后来你姥爷死了,你姥姥就是个……,算了,你爸更是个……,唉,她也是捧着一颗心没着落。” 自从知道了桥西阿姨正常说话的时候到底有多么的“性情”,何默默听见她省略了大篇幅不能说给未成年的内容,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辛苦了”。 “那,我妈妈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于桥西低头端酒杯,听见这句话,她停下了动作,酒杯离她只有几厘米, 阳光被酒杯肢解成了桌上一片明亮的斑驳。 光又好像照进了于桥西的眼睛里。 也可能是回忆,照进了于桥西的眼睛里。 “你能想到的一个女孩儿最好的样子,就是你妈妈那个时候的样子。” 最终,于桥西是这么对何默默说的。 说完这句话,她终究没有端起酒,而是叹了一口气,缓缓靠回了沙发靠背上。 一个女孩儿最好的样子? 这个说法实在是简单至极又复杂至极。 何默默见过的女孩儿最好的样子就是林颂雪,她在想妈妈看见林颂雪的时候会不会也想起从前的自己,所以才总是把她往家里领。 “我认识你妈的时候,我十六,她才十四,十四岁,辫子又黑又亮,眼睛那么大,穿得像是个画报里的模特儿,她走到哪儿,别人都看着她。我那时候因为没人管,学习什么的都像是放羊,留级了两次,跟你妈成了同学。那时候我觉得你妈妈是我用尽了力气仰着脖子才能看见的人。” 因为干瘦,于桥西的眼睛显得很大,她眨眨眼,像是被穿越了时空的一缕光给刺了一下。 “我总是跟着你妈,也见不得别人对你妈口花花,就有人说你妈是一朵花一个公主,我呢,是花上生的刺,公主手里的剑,我听着,心里美着呢。” 花与刺,公主与剑……她们总是在一起的。 那时候的于桥西只希望自己永远尖锐坚硬,永远能保护何雨,实在是没有人想到花会凋零,公主会失去王冠。 “你妈大概是不愿意跟你说的,你姥爷是心绞痛,一下子就没了,那时候你妈在上海呢,你姥姥被你姥爷娇惯了一辈子,不是个能顶事儿的人,被你妈的几个堂哥一哄,没等你妈回来就把你姥爷火化了,你姥爷生前攒了不少家当,也让那帮人拿去了不少,老家里的其他亲戚知道有便宜可沾,天天找上门来,本来你妈是要回上海接着学习的,这么一个局面她还能去哪儿?耽误了两年,她也心累到了极点,就是在那个时候,她遇到了那狗东西……” 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何默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却像是看着一朵花,她失去了柔软水润,最终变成了深深扎入泥土中的根须,滋养着别人,这就是她的妈妈。 “喂,默默,你能不能想个理由来帮我请个假,把我带出去啊。” 接到电话,何默默“哦”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妈妈在说什么。 “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大事儿,你先把我带出去,有些事儿电话里不好说。” 此时是学校里的晚饭时间,何雨正蹲在学校大门的旁边,她观察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是真混不出去,没办法才找了女儿帮忙。 有点儿心虚。 “好,我给班主任打电话。” “行吧,你好好跟她说,别紧张,千万别紧张,你一紧张就容易露馅儿知道吗?别紧张啊别紧张。” 何默默觉得自己本来是不紧张的。 几分钟后,市一中高一(2)班的班主任任晓雪女士接到了一个电话。 “喂,您好任老师,我是别紧张,不是,我是何默默的妈妈……” 踩点(对了,她来这儿是想干什么...) 何雨回家是为了换衣服,  然后,她得去找那帮小孩儿,把他们都劝回家。 算算时间,  现在默默应该在学习,只要够小心,  就能在默默发现之前换好衣服溜出家门。 这么想着,进门的时候何雨手脚都放轻了。 何默默从厨房里出来,  看见自己妈妈用自己的身体仿佛慢动作一样地换鞋。 蹑手蹑脚慢得像树懒一样的何默默,  跟老师说“我是别紧张”的何雨,  好像差不多……何默默顿时觉得自己不心虚了。 “默默啊,  你怎么跟老师请假的?老师问我‘你妈妈最近是不是工作压力大’。”何雨从地上爬起来,  先发制人,  抢占对话的主动权。 本来不大的,  都是你一直在说“不紧张”…… 何默默手背在身后,  说:“我就是态度有点紧绷,没别的……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一定要请假出来?” 何雨还没想好这个事情怎么跟自己女儿说,  看看女儿扎着围裙一副在做饭的样子,  她心里还在纠结。 说实话,何雨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掺和进这些事情里,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她可以欣赏少年人的勇气,可以鼓励其他人的孩子勇往直前,  可以自己骂着熊孩子然后去想事情如何解决,  却不想自己的女儿有一点点意外的可能。 何默默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我要做鸡腿饭,  米饭已经做上了,你要是还要出去,  那我等你回来再做鸡腿。” “啊,我是得出去一趟,就是先回来换个衣服,你饿了就先吃,我大概晚上才回来。”嘴里说着话,何雨就要往她卧室的位置走。 何默默歪了一下头:“到底是什么事?工作上出了什么意外吗?能不能我以你的身份帮你去解决?” 背对着女儿干笑了一下,何雨说:“也不是……” “那就是‘何默默’的事情了。”成功排除了错误选项,何默默得出了答案,“为什么何默默的事情你却不肯告诉我?” 女儿太聪明了就是糊弄不住啊。 何雨转过身,叹了一口气。 “太莽撞了。”十分钟,坐在沙发上的何默默如此评价林颂雪他们的行为,“在马路上堵人这种行为能实现的概率太低了,而且只要对方发现了有人试图抓自己,有很大概率之后就不会再在那附近出现了……” 何雨满脸写着赞同:“对呀,我跟小林她就是这么说的呀,唉,结果她不听我的,我也想过去告诉老师,但是吧,我也不过听小林她说了这件事而已,没证据,找老师估计也没用,唉,我后来下课去找小林都找不着她了,这孩子是真能跑啊。” “所以你打算去他们可能去的地方找他们?” “是啊,小林跟我说的是新河路,盖欢欢出事儿的地方也在新河路东头上,我估计他们也就在那儿了。” 听自己妈妈说着话,何默默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来一包面包片,一片快速吃掉,一片还拿在手里。 何雨走进卧室想换衣服,听见自己的女儿说:“我和你一起去。” “你去干什么呀?你在家好好学习,这些事儿你就别馋和了。” “这种事情有个大人在场总是好的。” “对呀,所以我去了呀。” “妈……”何默默站在卧室门口,最后半块面包她要吃完了,“你看看,现在,你是小孩儿,我才是大人。” 何雨拎着脱下来的衣服想了好一会儿,说:“……行叭,你穿得暖和点儿,我怕河边有风。” 新河路离她们俩的家并不算远,骑自行车二十多分钟就到了,打车反而要绕一点儿,因为新河路前面的那条路是机动车东向单行道,开车往西走得绕一下。 晚上六点多,新河路上冷冷清清的,作为老城区的一部分,这里原来有一家医院,大门正对着新河路,那时候这条路上海挺热闹的,周边的住宅区的入住率很高,来来往往去河边散步的人也多,后来医院搬走了,老旧的小区里住户们陆陆续续搬走,新入住的多是租房来这里讨生活的外地人,医院原来的所在地建成了一个商场,据说是找了个风水先生看过,把正门开在了另一边的路上,只留给了新河路灰色的楼墙和小小的侧门,即使是这样商场的生意也不好,开了五六年老板就破产了,随着商场关门,周围也在方圆一公里外新开发的生活区映衬下显得越发凋敝。 “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妈妈带你来看过病。”走在河边,何雨笑着说。 穿着一件棕色风衣的何默默转头看了看,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我小学数学老师以前住这里,应该是再往前一点,她爱人是个医生。” “啊,你是说赵老师嘛,对,她就住前面的滨河苑,她前年还是去年逛街的时候看见我了,她还记得你呢,说教了二十几年书就没见过几个像你这么聪明又努力的孩子,她现在去了新区那边的私立小学当老师,也是没办法,儿子大学考去了广东,说是想在深圳安家,房价那么高,她去私立小学就是为了赚钱,唉,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现在拼死拼活的,老得太快了。一个是她,一个是你初中教化学的萧老师,你萧老师也在教辅导班呢,她女儿嫁人之后不工作了,她跟我说起来也是急得要命。” 何默默低头看着沥青路上的裂纹,那些教导过她的老师,她妈妈记得比她还清楚,还能依靠她的职业依然和老师们保持一定的联系:“这些我都不知道。我是萧老师教的最后一届,其实我初二的时候她就该退休了,还是坚持带完了我们那一届的初三,我记得我毕业的时候她还说将来我考上了什么大学一定要告诉她。” 母女两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在这空荡荡的街上聊起了天,走完了整条街,她们又折了回去,还是没看见林颂雪他们。 偶尔有人骑着电动车路过,何雨都忍不住抬头去看,除了外卖小哥就是匆匆茫茫的归家人。 “这条路上的岔道太多了。”走完一个来回,何默默说道,“那个人一定很了解这里的环境才会在这里作案,按照你说的,林颂雪他们才十几个人,根本没办法把这些路口都守住。” 何雨点点头,她刚才光顾着找人了,还真没留神岔口有几个。 何默默回身,看向路的尽头:“单排路灯,如果是晚上,学生们往西走,是走在没有路灯的这一边,惊慌之下也就很难看清他的样子。有没有什么别的信息了?头盔颜色?电动车的外观?” 何雨想了想盖欢欢说过的话,说:“有人说过是蓝色头盔,其余我就不知道了。” 何默默双手插在风衣兜儿里,说:“林颂雪他们的计划设计的实在是太粗糙了,如果要抓人,就应该先多找机会观察这个人的运动轨迹,而不是贸然决定在某个地方堵截,地方不对,时间也有问题。你跟我说昨天早上他刚作案,也不排除他今天早上也骚扰了其他人的可能,林颂雪他们并没有把握他今天晚上一定会动手,但是如果他的目标一直是骑自行车的高中女生……明天后天是周末,学生们放假,他有两天不能耍流氓,说不定会因为这个选择在今晚动手。但是这些只是猜想,他们在条件不足的情况下就做出了判断,出错误的概率太大了……” 何雨在一旁听着,一开始她还认同得直点头,到后来她的表情开始变得奇怪,最后她抬头看着自己女儿: “默默啊,你说的真是头头是道的,但是咱们遇到这种事,不是应该报警吗?” “嗯嗯,报警确实是一个选项,但是这个得当事人报警。”何默默还在思考这件事,脑海中甚至有了一张新河路附近的粗略地图。 “走吧。”她对自己妈妈说。 何雨有点懵,看着女儿拽着自己的手:“去哪儿啊?” “问问周围的店铺,看看有没有监控,我刚才观察了一下,新河路的两头都有监控,他这么谨慎选了这条路频繁作案,应该是从岔道里进来再从岔道里出去,要是能在小道的店铺里发现他的行踪,大概就能推断他的运动轨迹。” 何雨:“……默默,咱们不是来阻止林颂雪的吗?我看你的架势怎么像是来提前踩点儿的?” 何默默看看自己的妈妈,眨眨眼,说:“有么。” 何雨一挑眉头:“有!” 何默默有点儿心虚,小声说:“来都来了,就看看嘛。” 哟,这还跟妈妈撒娇了?她妈笑了:“默默,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啊,怎么就来都来了?你不一向是目标明确,坚决执行吗?” 何默默看着何雨,声音柔软了一点儿:“妈妈,你陪我去看看吧?” “只能看,一会儿小林他们来了你得帮我把她们劝回家,咱们就算真发现了什么也得告诉警察叔叔。”何雨对自己的女儿三令五申,自认为态度强硬,语气果断,其实脚已经跟在女儿身后走起来了。 主路上都只是单排路灯,小路上灯就更少了,暮色四合,路灯逐个亮起,何默默发现了一个摄像头,在是一家小超市的门口。 何雨走进超市,先买了两包牛奶,结账的时候,她说: “你好,我们家狗在这周围丢了,早上六点多,你们有没有看到一条这么大的小泰迪?” “小狗?”店主人摇摇头说,“早上六点我们还没开门呢,那么早,这条路上除了上学的学生都没什么人……” 女孩儿甜甜地笑了起来,说:“还是要麻烦您一下,我看您这里有监控,早上是开着的吗?” 说话的时候她拿起了柜台上的一盒木糖醇,也要结账。 “有是有,哪天早上六点啊?我这一般是不帮人看的……” 何雨充分发挥青春少女的甜美可爱,说:“昨天早上,大概是六点十分到六点半,谢谢大叔您这么热心地帮我。” 没有。 这条路很窄,架设在小超市门口的摄像头足够照到路对面,空荡荡的小路上果然只有几个人走过,有似乎熬了一夜的成年人,有学生,还有拎着行李箱的旅客。 “唉,这条路没有,还得找别的路,默默啊,要是到处监控都找不到,你说怎么办呢?”皱着眉头喝着牛奶,何雨觉得他们这个法子跟大海捞针也差不多了。 何默默倒是很平静,她没喝牛奶,扔了两粒木糖醇在嘴里,说:“那说明他是专挑了没有监控的路作为自己的来路和退路,如果这样的话,要抓人的范围也就更小了。” 有那么一瞬间,何雨真想拍一拍自己女儿聪明的小脑瓜。 对了,她来这儿是想干什么来着? 抓人(“给我把他摁了!”...) “这条小路应该是没有监控了。”说话的时候何默默锤了锤腿,  一条路一条路地走,一家店一家店地查和问,她们已经在这周围绕了快两个小时了。 何雨看看她,  说:“咱们吃点儿,歇会儿吧。” 母女两个人走进了一家沙县小吃,  加点了煎饺和炒米粉,何雨建议何默默加个卤鸭腿,  被女儿拒绝了。 “喝碗汤吧,  走了这么久,  你也缓缓。”何雨随手把纸巾用水打湿,  让何默默擦手。 何默默接了过来,  脑子里还是刚刚记下的路线,  用筷子的另一头蘸着水在桌子上画,  她在嘴里念念有词: “虽然我们不知道具体位置在哪里,  但是现在可以排除的有监控的小路有四条,剩下的三条里,两条在东侧,  一条在西侧,  也就是说他的路径应该是东边两条中的一条和西边的一条,正好跨过了整个卖场,也就是说为了逃跑方便,他下手的位置应该是这个卖场两侧……妈妈,咱们一会儿再去这三条路上看看吧。” 何雨长出了一口气,  喝了口汤说:“你是想靠算数把人抓住啊?” 何默默面无表情,  只有嘴皮在动:“现在的警察也会根据嫌疑人的行为模式建模,  来推断他的行为,问题是我们知道的太少……” 何雨觉得自己没走晕,  也得被自己女儿给说晕了:“好了,别想了,缓缓脑子,来喝口汤。” 何默默安静了,她转过筷子,开始吃鸡蛋炒米粉。 “你说小林他们能去哪儿了呢?” 听见妈妈的问题,何默默咽了嘴里的米粉想了想,说:“可能,是在找地方‘练兵’吧。” “练兵?这是什么?” 何默默喝了一口汤:“‘要在案发现场抓人’这件事,我看到的是‘案发现场’,林颂雪看到的就是‘有没有足够的能力抓到人’,这种能力局限于人类□□。” 何雨想了想,笑了:“小孩儿就是小孩儿,要我说呀,一鼓作气把人拉来埋伏上,虽然在这呆着是熬人,但是来都来了,大家还是想干事儿的,把人弄去了别的地方真搞了什么‘练兵’,小林她那就弄不来几个人了。” 中年女人的脸上是惊讶,她看着面前的“女孩儿”,问:“为什么呀?” “为什么?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是吧?一群小孩儿,凭着一股义愤说要来抓人,真折腾起来了,脑子也就动起来了,‘我能抓到吗?我受伤怎么办?今天那人就能出现吗?’……” 何雨摆摆手,吃了个煎饺,说:“脑子一动就露怯了,到时候再找个理由溜了,一个人走了,其他人的心也就散了……” 她说得随意,脸上还带着调侃孩子的笑。 何默默却越听越认真。 太阳还挂在西面的时候,桥西阿姨告诉她,她妈妈是最绚烂的一朵花。 现在,她的妈妈也是一朵花,同样美丽,也有岁月沉淀出的香,还有智慧……在生活中与人打交道而来的智慧。 曾经的她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些。 “怎么了?你不信啊?”何雨看见女儿面上没有表情,还以为她不信自己说的,“别以为你妈妈我就一点儿也不懂年轻人,妈妈年轻过的,倒是你们,才活了几年,见过几个人呐?” “不是。”何默默抬头看向何雨,“我是在想,妈妈,你真厉害。” “嘿嘿嘿……哎呀……”刚刚还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何雨突然就害羞了,甚至把头转到一边,“你这是笑话妈妈呢?” “没有,我说的是真的。” 小吃店里的灯光微黄,照在哪里都透着暖意,何默默目光真诚。 何雨笑了,这次不是掩饰性的略带夸张的笑,她面带微笑地站起来,说:“吃完饭你也别一直走了,我去弄辆共享单车,你在路口站着,我骑车进去了看见有什么不对就打电话给你,不然我就开着视频,你这双腿明天还得站一个白天呢。”没人比何雨更知道站柜台的辛苦。 这是妈妈的腿,何默默摸了摸,只能点头说:“好。你,你也别太累。” “说什么呢?我现在用着你这十来岁的小身板儿,就不知道什么是累。” 吃饭之前是何默默拉着妈妈到处走,吃完了饭就成了妈妈拉着何默默到处走。 骑自行车这种事靠的就是肌肉记忆,何默默不会骑自行车,何雨用着她的身体就有些艰难,最后在一个路口发现了一辆共享电动车,何雨骑着这个倒是觉得挺顺手。 “你妈我以前还骑过大摩托呢,十□□的时候,一块儿玩的朋友有人骑了辆特帅的大哈雷。” 看着自己的妈用自己的身体单脚撑地仿佛是驾驭着一匹悍马,何默默努力做到了面无表情: “这样你能轻松点,注意路况。” “放心。” 过了晚上九点,小道上越发静谧,何雨庆幸自己找了借口让女儿没有再进来晃,她的表情变得谨慎起来,每次停下车子观察店铺门口的时候都要留意一下后面有没有人或车。 老旧的小区里亮着一盏一盏的灯,何默默站在路口,抬起头看向那些灯光亮起的地方。 这些小区几乎都没有什么物业,顶多有个看大门的老大爷,人员成分也相当复杂……从一开始何默默就怀疑过作案者是这里某个小区的住户,足够近的距离方便他把周围的情况都摸排干净,可惜小区门口都没有监控。 那个人如果住在这里应该怎么走呢?首先他要选好没有监控的路径,他不会从小区里直接冲出来犯事儿,因为他已经如此谨慎地躲监控,就绝不会让人看见他的大本营,抓到他的把柄。 所以他要先骑车离开小区,不……他可能根本不会骑车离开小区,如果他就在附近工作,完全可以把车停在工作地,早上六七点,晚上十点多,他的同事不会知道他骑了车出去。 “妈妈,你到了路的另一头不要折返,转到那边的大路上再从西边那条路出来看看路上有没有监控。” 挂了电话,何默默往那些小区里走了进去。 四十多分钟后,何雨骑着电动车转了回来:“我往东边和西边也都看了看,西边离着十字路口很近,那儿就有监控,西边到东边中间这儿是并排的几家做头发的,开饭店的,理发店有摄像头对着街面,但是现在关门了,有一家饭店挺大,他们的监控主要是只盯着停车场。这边正后面的位置就是东边这两条道中间,也有监控。” 何默默左右脚换着撑着身子,整个人看着摇摇晃晃。手指在车座上画了一个直线条组成的勺子型:“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在极端地躲监控,那么他能够选择的路线只有这一条,就是早上的时候从西边那条没有监控的路过来新河路,作案后走到东边数第一条没有监控的路,然后往东边逃逸。同理,他晚上先移动到东边第一条路,行动的时候到了新河路,再往西边逃走,因为那条路的另一头有监控,其实是没有让他继续逃跑的路径的,但是他还敢在晚上犯案就一定是有什么条件让他很自信可以躲过去别人的在追查。” 说完之后,何默默皱起了眉头:“我的掌握的条件太少了,只能从我们目前获知的信息得到一个结论,以这个结论作为推断的条件,但是这个结论是否正确,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哎呀,你先别又把话头儿转回去,你刚刚说什么条件很自信是什么意思?” 何雨急了,女儿前头说的她一知半解,最后这句精华怎么就吞了呢? 何默默的嘴唇抿了起来,“我现在得出的推论太绝对了。” “绝不绝对你先出来,咱们俩在这晃了一晚上了,就算是踩点儿都踩透了,你好歹得告诉妈妈咱们这一晚上忙出了个什么事儿啊?” 何默默微微低下了头,低声说:“我怀疑,他就是西边那条道某一家店铺或者企业的员工,还是早晚在工作地都没有人怀疑的职业,比如……保安。” “保安?” 何雨猛地想起来西边那条街里有一个小公司,她们借着找狗还去问过监控的事情,那位保安的回答是监控坏了半个月了一直没人管。 好像后颈的一根筋被拨动了一下,何雨脖子一麻,她理解了为什么女儿的表情变得那么严肃。 “宝宝,咱们不用推得这么仔细,你这……” “不充分的条件在绝大部分时候会导向错误的结论,但是也有极少数……在物理学和数学上存在着各种猜想,它们都是从不充分的条件中得出的,在漫长的时间里人们要证明它们是或者不是。” 何默默不知道这个话是说给妈妈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想说自己一定算错了,又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是正确的。 可这次的正确或者错误影响的并不仅仅是分数或者排名。 她才十六岁,她害怕了。 这种害怕旁人很难察觉,他们只会以为这个女孩儿的面无表情是骄傲和笃定,是得意和不屑,除了她妈妈。 一只手放在了何默默的肩膀上。 “没事儿,默默,这事儿既然已经起了头儿,咱们也不差这一步了,啥猜想啥的,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证明了保安就是那个流氓啊?” “车……他的车应该放在了他的工作地,还是比较隐秘的地方。” “还有么?” “作案人很大可能住在这附近。还有你之前跟我说的,他应该喜欢看到女孩儿受到惊吓的样子,如果女孩儿在他面前受到惊吓,他应该会笑。” 说实话,何雨被最后一句话恶心到了。 再一想这个人可能之前还和她们说话了,她甚至想吐,但是在女儿的面前,她就要表现得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 她的一分胆怯,在孩子的心里就可能放大到整个崩盘。 “没事儿。”她又对自己的女儿说了一遍。 “一开始就觉得是你们,还以为我看错了,没想到真是你们。” 清亮的声音从两个人的身后传来,伴随着自行车的刹车声。 是林颂雪。 也不只是林颂雪,她身后还跟了两个女孩儿和三个男孩儿,都骑着自行车,她们都抬着头看着路灯下的母女俩。 居然还能带了五个孩子过来,何雨心里觉得林颂雪这小姑娘在孩子里还真是挺有号召力的。 在一声声的“阿姨好”里,何默默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何雨半边儿身子挡在女儿的面前,说: “默……我……林颂雪,你来,我们跟你说点儿事儿。” 两分钟后,坐在山地车上没下来的林颂雪眉毛挑了一下:“那照你说的,我们只要盯着那个保安就行了,拿个望远镜守着他,看他能不能骑着电动车出来不就行了。” 何默默连忙说:“我这只是猜想,条件一点都不全……而且我一点都想不明白,他一个流氓为什么做事要那么小心几乎是用尽一切力量去躲避监控,在逻辑上有太多漏洞了……” “反正只是盯盯人,也不费什么事儿,总比我们自以为是要好。”林颂雪低头笑了一下,有些无奈的样子,一点都不像白天面对何雨的时候那么自信满满,显然,她这个晚上也过得很“充实”。 也不知道林颂雪跟那些少年们都说了什么,他们甚至没有要求再听听各种解释和推断,很快就分配好了盯梢的工作。 何雨再次觉得小林姑娘真是了不得,当然,最厉害的还是她家的默默。 “马上就要放学了,我们先去准备一下。” 林颂雪显然也知道校服扎眼,几个人也都是换过衣服才来的。 看着她们消失在路灯下的街口,何默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春天河水的土腥气灌进了她的肺里。 “别怕。”何雨握紧了那只冰凉的手,“他们做的事情比我们预期的好多了,这都是因为你提供了一个思路,不对也没关系,怎么样都没关系……唉,今天晚上这人我估计也出不来,我先去把电动车还了。” 充电桩在东边几百米外,何默默要陪妈妈一起去,被拒绝了。 “晚上回家你的脚得好好泡泡呢,别跟我折腾这一趟了。” 骑上电动车,何雨把女儿留在了原地,骑出去二百米,衣兜里电话响起,她停下车掏出了手机。 “那个人出来了!黑色头盔灰色电动车,我们都拍下来了。” 妈呀!还会换头盔,默默真的猜准了! “嗯,很好,赶紧报警!” 惊喜之后是满心的畅快,何雨长出一口气,心里也有“今天老娘干了件大事儿”的舒爽。 何默默站在街边,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了西的路口,如果她猜对了,很快那个人就会从这个路口出来,转移到东边的小路上,在新河路上伺机尾随自东向西回家的女学生,然后躲回到他工作的地方。 黑色头盔出现在路口的时候,何默默眨了眨眼,一度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电动车在她的视线里缓慢行驶,她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好像动也不能动。 突然凝固的脑海中,一个问题在挣扎:他为什么走的这么慢,他不是应该常速行驶转移位置吗? 何默默觉得自己动作比树懒还慢,她转头看向东边,寥寥的行人和车辆,骑着自行车赛车似迎面冲过来的男高中生,还有……背对着她的,妈妈。 “妈!” 听到自己惊叫声的时候,何默默已经冲出来了几十米,她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奔跑。 “妈!!” 何雨隐约听见了女儿的叫声,转身,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加速的黑色的头盔。 妈的,这样挠不着脸呢。 心头一热,何雨发动了电动车。 “碰!碰!”有人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 何雨挪出被电动车压着的腿,扑到另一边倒地的电动车上对身后赶来的孩子们大喊: “给我把他摁了!” …… 深夜一点半,何家母女从警局出来坐在林颂雪家车的后座上,手拉着手。 林颂雪也不想说话。 这一天她们过得太刺激了。 “居然是逃犯。”何默默大脑空白,表情迟滞,“难怪他要极端地躲监控。” 握住她手的那只手紧了一下。 “你别算了,你妈我现在没脑子跟你绕了。” 林颂雪抬头看看后视镜,说:“要不是提前拍下了照片作为你是想抓流氓的证据,你直接跟人电动车对冲……” 何雨一捂脑门儿,她就是血上头了。 总之,人是抓了。 在何雨何默默和一群孩子竭力要证明这个人是个袭胸流氓的时候,在警察叔叔表示流氓也会因为多次犯案加重处理的时候,警察阿姨对着电脑很惊讶地说: “这是逃犯啊,抢劫,□□未遂……” 沸腾的场面立刻被冻住了,到现在都还是冷的。 “啊,从早到晚这一整天,我这是做了一件什么大事儿啊?!”何雨突然回过神儿来似的,“我这直接抓了个逃犯啊!” “默默!默默咱娘俩干大事儿了!” 何默默看着“自己”兴奋的脸,表情还是有点儿呆。 “快点儿,赶紧笑一个。”她妈妈说。 何默默笑了一下,然后又一下。 从来仿佛什么都能掌握在手里的女孩儿,此刻,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眼眶里有眼泪也被她妈妈用手擦掉了。 “我女儿真是太棒了。” “是我妈妈太棒了。” 姥姥(“默默呀,我给你妈介绍个...) “我跟你说,  我们能抓着人都靠默默厉害,你知道么,哎呀,  她走了一晚上,一个一个的监控查过去,  就发现吧,没有一个监控拍到那个人,  要是咱们发现监控没拍到,  是不是就没办法了?默默她就不一样,  她立刻就判断出来那个人是完全躲着监控走的,  她把所有没有监控的路线画出来,  然后各种算啊,  想啊,  就想出来那个臭流氓是一家小公司的保安……哎呀,  我跟你说,警察都愣了,她一个人靠着一个脑子能把一个逃犯给抓了,  你说,  我家默默是不是太厉害了!” 周六早上七点半,何雨上厕所,顺便给于桥西打电话。 厕所的地都被她随手擦了两遍了,电话还没打完。 于桥西在电话那头强打精神:“你车轱辘话说了两遍了,知道你女儿厉害……我早上九点半才开门呢姐姐,  你就不能让我多睡会儿?” 何雨一边冲拖把一边说:“睡什么睡啊,  可拉倒吧,  你个不要脸的,小宋都快让你榨干了。” 于桥西骂了句脏话。 “你说我从小到大,  什么时候挨过警察叔叔的夸?昨天那警察小哥儿就一个劲儿夸我你知道么,哎呀~!” 何默默起晚了,昨天太累,晚上一点半回了家,洗脸都是被妈妈催着洗,躺在床上就睡过去,一睁眼天都大亮了。 迷迷糊糊走到卫生间门口,她就看见妈妈一边擦洗手池一边笑。 “妈,你手上伤还没好呢,别擦了。” 于桥西听到了,连忙问:“你哪儿伤了?” 何雨笑到一半,直接把电话给挂了。 “这小伤都不留疤的。”属于“何默默”的手臂上缠着纱布,是昨天何雨英勇对冲之后摔倒了,着地的手臂上一片擦伤,伤口还是在派出所里,何默默跟警察姐姐要了纱布和酒精包起来的。 何默默直接抽走了她手里的抹布,自己放在水龙头下洗:“不留疤也会疼,正好你今天休息一下。” 在这一瞬间,何雨有些恍惚到底谁是妈。 低头看一眼“手表”,上面是个“19”,处心积虑想要换回来的时候,数字不降反涨,现在不过是和女儿一起做点儿什么,数字就“哗啦啦”往下降,何雨算是被磨得没了脾气。 “默默呀,这样下去,过了六一咱俩就能换回来了。” 何默默把喜好的抹布拧干挂起来,说:“嗯,我把昨天的鸡腿做了当早饭吧。” 昨天做好的米饭在锅里无人问津,何默默掏了一半出来准备做个蛋炒饭。 对十六岁的何默默来说,她的做饭水平和菜谱储备仅能达到让自己饿不死的程度,之前的炒肘子片儿是别人现教的,这次的鸡腿饭也是她昨天看了做菜的视频学的。 去了骨的两块鸡腿肉在平底锅里两面煎五分钟,放葱姜酱油耗油辣椒和将将能没过鸡腿肉的水,中火煮二十分钟然后收汁。 “默默啊,昨天那些小孩儿真是太有意思了哈哈哈,一开始是抓了个流氓,个个激动得不得了,一听说是个逃犯,我的妈呀跟个小鹌鹑似的。” 何默默站在距离灶台一米的地方观察锅里被煎制的鸡腿肉:“我也一样啊。” “哈哈哈,别说你了,你妈我也是……”昨天好一阵儿都睡不着的何雨还觉得自己的女儿别看经常见到个人就大惊小怪,遇到大事儿那是着实长了颗大心脏。 笑着笑着叹了口气,何雨说:“妈妈后怕呀,那个人是冲着你这小身板儿来的,你说他要就是个流氓,不过个有贼心没贼胆儿的,他干过抢劫呀,他要是拿个刀……以后这种事儿不能再干,我昨天半晚上都在后悔不该让你过去……” “我本来就没想当场抓住他。”何默默在厨房里转着圈儿找耗油,何雨跟她说在油烟机顶上的柜子里,按照比例放了耗油,她接着说,“昨天如果你避开了,我觉得以他的谨慎程度,他有大概率立刻逃离现场……” “唉,我就说我是脑子充血了,以后啊……” “不是的妈,有很多种可能,因为他很谨慎,所以他可能很快发现林颂雪他们追着他,可能会在这个周末离职,去别的地方继续伤害别的女孩儿,是你阻止了这一切发生。” 何默默小心地往锅里倒水,说话的表情都变得严谨了起来: “整件事情在每一个环节都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在最后能有现在这么一个好的结果,是因为您足够勇敢。” 何雨又害羞了,从昨天到今天她都挨了女儿多少顿夸了呀? “你说我这一个当妈的,哪有天天挨夸的?” 盖上锅盖的何默默转头看自己的妈妈,她在笑,站在春日明亮的晨光里,虽然用得是自己的皮囊。 “真的是一朵花。”她又想起了桥西阿姨的话。 何雨被夸的经验没多少,何默默夸人的经验就更少了,就像之前那天晚上安慰林颂雪一样,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说话硬邦邦的: “我妈妈就是又勇敢,又能干,要不是你这么厉害,靠我的社交水平根本查不完所有的摄像头,也不可能找到路线,做出推断,所以你才是昨天决定了事情走向的人,怎么夸都是应该的……特别棒!” 如果说昨天的“成果”是让何雨的心里被忐忑、后怕、兴奋塞满,今天女儿的夸奖让何雨的心里终于有了一种纯粹的喜悦。 “嘿……默默,你这说话水平真是……嘿嘿……你要做蛋炒饭,我给你扒葱。” “葱我准备好了。” “那我干点啥?” “妈妈,你能不能像你做饭时候的我那样,安安心心坐下?” “哦。”屁股落在椅子上,何雨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又热气儿上头了。 所以说,让她当孩子就是这么不好,说着“冷静冷静”,一不留神心就野了。 家常版的豉油鸡做好了,何默默打了两个鸡蛋开始炒饭,很快,切成条的鸡肉裹着酱汁儿摆在炒饭上被端上了桌。 “剩下的饭晚上我给你做个稀饭吧?”大口吃着饭,何雨问女儿。 “你手不好,晚饭我买回来,或者你有想吃的就定外卖。” 何默默坚持去上班,何雨也拦不住她,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着女儿忙里忙外准备出门,何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脸上是笑着的。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是“何雨”的手机响了。 有人在高一(2)班的微信群里“@”了何雨。 “何默默妈妈,昨天晚上你们何默默干了大事啊,警察局都已经通报到教育局了,你们家默默见义勇为用电动车直接冲向了犯罪分子,哎呀,还是个在逃的抢劫强.奸犯,默默还好吧?没受伤吧?” 看完手机上的消息,何默默后退了一步。 “妈妈,今天这个手机放在家里吧。” 何默默没想到这件事情这么快就被人知道了,她怕死了别人对自己问东问西。 何雨一看自己女儿那脸色就想乐,她摆摆手说: “不用这么麻烦,我登了这个微信号慢慢回复他们就行。” 何默默答应了,她去上班了。 何雨捧着手机,噼里啪啦: “其实昨天是我陪着默默去的,我家默默那是有勇有谋,她听说那边儿有个流氓,就想帮忙查查看看……没想到这事儿越查越奇怪,越查越不对劲,一个臭流氓怎么那么会躲监控呢?默默发现这事儿不对……” 现在很信任自己妈妈的何默默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妈妈对表扬自己这个事儿多有瘾。 也不知道,很快,“何默默”这个人在家长群里就成了孔明再世,吴用重生,柯南变性又长个儿,福尔摩斯亲妹妹改国籍。 这一天何默默也过得比平常辛苦,腿疼是一回事儿,有记者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何雨”的电话,想采访一下“七个高中生深夜抓住逃犯”这件事。 何默默头发都快竖起来了,连着拒绝了两次,后来看到陌生的电话根本都不敢接了。 中午的时候订好了午饭,她干脆就把手机关机了。 下午下班,何默默打开手机,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不看那些“叮叮叮”弹出来的通话信息,吞了一下口水,她小心地打开信息看了一眼,看见了一个电话来自“妈妈”。 是何雨的妈妈,她的姥姥。 时间回到周六下午一点五十,隐约听见有人敲门,正在跟副本里boss激情厮杀的何雨摘下耳机,站起来去开门。 “默默呀,是姥姥。” 何雨特别后悔,她就不该出刚刚那声儿。 打开门的时候,她深吸了一口气。 “姥姥,你怎么来了?” “过了清明你就没去见姥姥,姥姥就自己来看我们家宝贝默默。” 何雨长相精致明丽甚至到了有攻击性的地步,她的母亲韩秀凤韩老太太却是白净斯文的长相,六十多岁,脸上皱纹寥寥,头发染得黑亮,穿着纯色的上衣长裤,踩着黑色的皮鞋,总会被人当成是退休的老教师, 可事实上正相反,韩老太太当年十八岁就进了国营工厂当女工,认识的字还没一个车间里的人多,只是说话也细声慢语一副从来不会与人起争执的软样子着实具有欺骗性,就骗来了当时二十四岁就已经是工厂外销科副主任的何先生,两个人认识了没多久就结了婚。 何先生长相英朗,为人豁达,又步步高升,在韩女士人生中段,她一直认为自己这一辈子最大的“盼头”就是嫁了一个好男人,后来国企改革,何先生拿着分到的钱回了家,韩女士更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圆满至极。 然而人们永远不知道,幸福和死亡,究竟谁先到来。 如今六十多岁的韩老太太跟自己的女儿势同水火,唯一跟她亲近的血缘亲人就是她从小带的外孙女。 “默默最近是不是瘦了?现在是比姥姥高这么一块了,你得让你妈多给你做点儿肉知道么?” “知道,放心。” 何雨跟自己的妈妈十来年没正经说过什么话了,上次打电话的时候就浑身难受,现在见了真人,妈妈还一口一个“宝贝”叫自己,何雨觉得自己能出声儿都是梗着脖子从嗓子眼儿里硬挤出来的。 “姥姥今天早上就开始忙着给默默做好吃的,人老了,干不动了,本来想包好了你正好中午吃,没想到包子出锅都一点了,这是我包的野菜包子,放了猪肉,你妈不在家,你中午吃饭了吗?” “吃了。” 其实没吃,早饭就吃的比平时晚,又吃得多,何雨一点儿也不饿。 “那你也给姥姥腾出半个包子的地方来。” 年轻时候在工厂的工作让韩女士白净的手变得粗糙,她用这双手掰开了半个包子放到了“外孙女”的面前。 “来,默默,尝尝姥姥这次包的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好吃?” 何雨接过了这半个包子。 在她小时候的印象里,她妈妈并不擅长做饭,在工厂上班的时候都是吃食堂,连她放学之后都是跟着去工厂的食堂吃饭,一直到工厂改革,爸爸买了传说中的商品房,妈妈不工作呆在家里才开始做饭。 也仅限于炒个菜,做个汤,水平其实跟现在的何默默差不多,吃包子馒头甚至饺子馄饨,都是从外面买回来的。 她是什么时候学会了做包子的? 何雨根本想不起来,只记得周末把默默送去,再接回来的时候,就会多了一些包子饺子。 “默默呀,你跟你妈妈说了吗?暑假的时候去姥姥家住?” 捧着包子的何雨抬起头,看见自己的亲妈一脸的殷切: “上姥姥家住,姥姥天天给默默做好吃的。” “离暑假还好几个月呢。” “你早点儿跟你妈说。” 说什么呀,默默根本就没提这个事儿,何雨压下心里的烦闷,她不喜欢看见自己妈妈这个表情。 从来不喜欢,或者说,厌恶。 食不知味地吃了半个包子,何雨说:“您还有别的事么?” “有啊。”韩女士把她带来的布兜卷起来双手抓着撑在腿上,探身小声地对何默默说: “默默呀,我给你妈介绍个对象好不好?” 退后(“算了,我说错话了,您别...) “跟你这个孩子我也不多说了,  等着你妈回来你跟她说,让她明天去找我一趟,唉,  你说我这六十多岁了,谁到了我这个年纪不是在享儿孙福啊?就你妈,  一个劲儿地让我操心。” 何默默的姥姥韩女士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行啦,  默默,  你去学习吧,  姥姥一会儿就走了……”说着话,  她走向了何雨的卧室。 “这两件衣服都还没洗,  床单也该换了吧?你妈天天说把你照顾得挺好,  你看看这家里的卫生都收拾得马马虎虎……唉,  这也算好了,  早二十年你妈什么都不会干,哎哟,你妈这床头床头怎么还摆着卫生纸?” 何雨收了一下手臂,  昨天她摔了一跤不止伤到了胳膊,  脚踝也磨伤了,回家换衣服的时候才看见,不敢让女儿知道了再折腾,她抹了点儿红药水,卫生纸就是那时候用的。 “这女人啊,  离了男人,  自己过日子都是糊弄的,  默默,你妈要是问你她再找个好不好,  你千万得说好。姥姥知道你长大了什么都懂,你放心,你姥姥我肯定都想着你,现在结婚都可以签个什么东西,合同啊?到时候你妈先跟人说好了这个房子留给你,以后你要是再有了弟弟,大不了就让你妈把那套门店给他,我呢,我老了之后我那套房子也给你,好不好?” 何雨没说话,她的亲妈仿佛把一切都已经考虑得清楚明白,只等她点个头,明天就可以去领结婚证了。 “你……您,您介绍的对象什么样啊?” 老太太拽床单的手停住了,转身看了看“外孙女”,她笑着说:“我能给你妈介绍个差的?我跳舞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姓孙的老太太……我是真不该跟你说这些……那个姓孙的老太太有个外甥,四十六七了,一表人才,又会照顾人,他是大前年的时候,老婆孩子开车出去一起没了,人家也不在乎说你妈有没有孩子,你孙奶奶说有个孩子让他帮着忙活说不定还正好呢,挺好的一个男人,给他老婆下葬的时候把自己的坟场也备好了,不爱说话又会疼人,有点儿像你姥爷年轻的时候……” “我……姥爷……他五十一岁就没了,年轻的时候怎么也没有四十六七啊。” “我就是觉得像。”韩女士一屁股坐在了被掀开了床单的床上,“你姥爷多好啊,除了死的早就没毛病,我看男人的眼光真的比你妈是强多了,那时候厂子里那么多男的喜欢我,我就一眼看中了你姥爷……就是,看得准人,看不准命。” 何雨闭上了嘴。 想要装好她女儿不难,不句话就像了七八分了。 可她就是忍不住。 一个死了老婆之后一心想着以后合葬的男人,这就是她亲妈要腿给自己的“好男人”?哪儿好了?哪像她爸了?这都不是在找老婆,这是找个擦佛像的尼姑嘛! “默默啊,你妈唯一比我好的地方,就是她女儿生的比我好。生了我们家这么好的默默……” 韩女士转身又去解被套,嘴里说着“默默你去学习吧,姥姥一会儿就走了”,却还是在唠叨个不停。 她说自己,说女儿,说孙女,从昨天晚上吃的炒茄子说到了看的电视剧和一起跳舞的老头儿老太太。 何雨站在门口,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她是不喜欢听这些话的,何雨一直都觉得自己这个妈是世上最会说话的人,仿佛没人比她更善良,没人比她更周全,也没人比她更苦命,可实际上呢? 何雨想静悄悄地走开,她妈想收拾想表现也是给默默看的,可她又觉得自己想说点儿什么。 这是她家,她在这儿听着女儿对自己哭,也在这儿擦掉了因为热血上头流了的血,她的家从来没有像最近这样,给她带来勇气。 让她觉得自己可以借着女儿的皮囊,说几句想说的话。 她说:“您不用这么为她着想,能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背对着“何默默”的韩女士大概是笑了:“我不为她想我为谁想啊?我倒是不想为你妈再想了,可你看看你妈,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让人省心了?她这个当妈的,老公跑了,孩子也不管了,把你在我那扔了一年,这是一个当妈的能干出来的事儿吗?我一直跟她说也不用在商场上班,拿你姥爷留下来的铺面开个小饭店,怎么也比她看别人脸色强,她听了吗?还有……默默你这么听话的孩子,我一直跟她说让他赶紧再找个男人,照顾她也照顾你,她就是不愿意。唉,这都十多年了,之前别人给她介绍的都还是什么科长啊,经理啊,现在……没介绍个要退休的糟老头子就不错了,当年我找了个男人要再嫁,她跟我闹,我让她找个男人,她自己又不愿意……” “不是不让你再找,我……老家那些人除了图钱还能干什么,他们只会赶在……他们会给你介绍一个好人吗?给你介绍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家里干什么的你还不知道,光是谢礼钱已经给了一万多,本来就没有多少钱家底儿了,你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有点儿钱的寡妇吗?” 这就是她们母女俩翻不完的陈年旧账,二十岁的何雨不懂为什么自己的妈妈能在自己还赶路的时候就把爸爸给烧了,现在的何雨已经明白了,她只是想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而已。 她老公死了,有人闹着要作主,她就赶紧烧了不烦心了。 老家的人来要钱要东西,她也给,反正不是自己赚的,留点儿家底养老,能让人别闹就行。 她女儿离婚了她看着不顺眼,就总想着女儿赶紧再嫁出去。 她在乎别人的心吗?她根本不在乎。 “默默,你妈这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呀?哎呀,何雨她真是……你妈……”韩秀凤韩女士把被套往床上一扔,一副被气到的样子。 “你姥爷去世的时候你妈才多大呀,她知道什么?跟你姥爷一起合伙赚钱的人找上门说赔了钱让我掏,是你表舅他们把人撵走的,我既然承了人家的情,那别人说了话我也不能不听啊,再说了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你妈是个女儿,又小,见不见……” 何雨在压制自己胸中喷薄的怒火,不能闹,她现在是何默默,姥姥对默默总是总是不错……就算今天闹开了,错的也只能是“何雨”, “算了,我说错话了,您别放在心上。” 说完,她后退了一步,在各种意义上,她都后退了一步。 闹开了又有什么用呢?眼前这是她亲妈,就算是撕吧出了她妈一身的错又怎么样呢?一切都已经成这个样子了,她是成年人,她得看将来,不能只想着从前,将来她要给老太太养老送终,等着默默去了北京去了上海,出国了……老太太的身子估计也没这么好了,她还得养着自己的亲妈,照顾她。 难道还能一辈子不见?还要每一次见了都分出个是非对错?明知道分不出来,也说不明白,只会留下一个接着一个的疙瘩,那就稀里糊涂处下去吧。 她终究办法做到自己女儿的直率和勇敢,她说到底还是林颂雪口里那个糟糕的大人。 可,怎么还是恨呢。 手上的手臂上传来阵阵的刺疼,是何雨不小心抓了上去。 坐在床上,韩秀凤捂住了眼睛。 “默默啊,姥姥只剩你了,你妈她……她怎么能这么说呢?她跟你这么说,她是不想让我活了吧?” “呲!”是一把刀扎进心里的声音。 何雨听见了,那把刀就是扎进自己的心了。 她动了动嘴唇,愣是没说出一个字来。 “默默,你说我这辈子活了个什么?嫁了个男人,刚过了几天好日子就没了,生了个女儿,她想让我死呀,她就是想让我死呀,从她爸死了之后她就看不得我还活着了……死了吧,我还是死了吧……” “你别这么说。”何雨终于听见了自己发出的声音,是涩的。 韩秀凤抽泣了一声,提着嗓门儿说:“我找个男人怎么了?啊?她书也没读好,说是要去唱歌又从上海跑回来了,还被人骗了钱,我能指望她养我吗?她后来生了你她都不养,你爸走了她把你扔我那她管过吗?你说我不找个男人,我怎么办?我能指望谁?!人家给我介绍了人,我们都谈婚论嫁了,给的就是个谢媒钱,我那时候都想好了,我把我住的那套房子给陪嫁了,再带一个铺面糊口,剩下的都留给你妈,我想着她了,她想着我吗?她和那个于桥西直接把人给打跑了。 “默默,你姥姥我这辈子活得太难了,你呀,千万别学你妈,你妈是被你姥爷给惯坏了,什么都得随她的心意来。” “到底是谁被惯坏了?”深吸一口气,何雨都能感觉到身体在颤抖,纯是被气的,“你怎么每次都能先说别人呢?我……” 当年她从上海回到家里,看见的是家里摆的花瓶都被人给抱走了,疼自己的爸爸变成了骨灰盒里的一点儿,号称什么都包了的表舅拿了一万块钱说是买坟地,结果再回来的时候一身的酒臭气,说钱不够,得再拿五万,那时候21世纪都还没进呢!猪肉才四块五一斤!他们这座城最好的房子一平米房价才将将过万,现在那里房价都十几万了!她爸爸死了,就像是一只倒下的狮子,所有的兀鹫和鬣狗都想要吞掉他肉,那时候她妈妈的在干什么呢? 她妈妈穿了条白裙子在哭,哭自己,哭命运,哭臭男人说走就走了,哭自己只有一个撑不起家的女儿。 妈妈一哭,别人就骂自己,骂自己回来晚了,骂自己一回来就添乱…… 真好笑,妈妈又哭了,妈妈每次哭,倒霉的人都是自己。 韩秀凤女士哭了很久,抖着手抽了纸巾,才说: “默默呀,你可不能不管你姥姥,你妈是想让我死啊,她是想让我死啊!” “是谁想让谁死?一直想缠着男人还不够,现在还要缠着……” 门口传来轻响,何雨一边说一边转头,看见“自己”正站在门口。 何默默是打车回来的,她怕姥姥和妈妈吵架,没想到回来一看,却是比自己想象中最糟糕的场面还要糟。 姥姥在哭,妈妈顶着自己的壳子在凶…… “你、你跟她说别哭了。”何默默小小声地跟妈妈说。 何雨笑了:“你是让我劝她?哄她?” “不是……”何默默努力想着言辞,“总不能让姥……她一直哭啊。” “为什么不能啊?啊?”何雨觉得现在这一幕真是太熟悉了,她妈妈哭,别人就让自己劝妈妈别哭了,谁都一样,默默也一样。 能不一样么?她可是早早被她姥姥当成了一辈子的指望,可不是得牢牢抓在了手里? 在一瞬间愤怒到了极致,何雨又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像是一根针在她的心里扎了一下,里面的东西“哄”的一声,以为会炸出个红的黑的血的肉的天女散花,没想到,里面竟然是空的。 当年轻人真的不好,热血容易上头,怒气也容易上头。 何雨笑了,这次笑得就更好看了一点,她说:“没事了,我劝她。” “请注意,倒……”在这个声音响起来之前,一个人一把拽住了她,然后抱紧了她。 是现在“何雨”。 是她的女儿。 这个拥抱带着外面阳光的气息,带着出租车里复杂的气味,带着她们母女用的同款沐浴液的香气,带着她女儿的温度。 “妈。”何默默把嘴唇凑到“自己”的耳边,她希望自己的声音小小的,没有别人听见,她也希望自己的声音大大的,能把什么东西直接震裂。 “妈,我说错话了,对不起,交给我,你什么都不用做了,交给我就好,没事了。” 撒娇(二合一)(“我怎么觉得你们母女俩联...) 韩秀凤抬起头,  就看见自己女儿抱着自己的外孙女。 她一下子就哭不出来了,看着“何雨”她擤了一把鼻子。 “何雨!你到底教了默默些什么?啊?你对你妈我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跟孩子讲那些话?你是想她也恨我是不是?” “……没有讲什么,一直就只是教了做人的道理,  你别哭了。”何默默的大脑还在努力分析现状的情况,同时努力把妈妈挡在身后。 从小妈妈和姥姥吵架都是关着门的,  等着她们吵完了,姥姥就会对自己更好。 何默默从来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这也是她第一次直面了姥姥的愤怒。 现在的姥姥把自己当成了妈妈,  她的怒火像是干枯的老树藤,  坚韧而粗糙地直接抽打了过来。 其实真的很疼的。 “你以为我愿意哭啊?何雨,  你自己都当妈这么多年了,  你怎么还是一点都不懂事呢?你怎么还能对默默说我的坏话呢?” “没有。” 何默默说的是实话,  她妈妈从来没有对说过姥姥的坏话,  可姥姥呢……一些似是而非的抱怨,  一些贬低妈妈彰显自己功劳的话,伴随着那些充满了关爱的日常,在这一刻想到那些,  何默默突然感觉到了一些割裂。 姥姥对她很好。 姥姥…… 此刻,  何默默的手还抓着妈妈的手臂,在她一开始抱紧妈妈的时候,妈妈是在颤抖的,她很庆幸现在的自己能够察觉到妈妈正在痛苦。 是什么时候呢?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姥姥和妈妈已经有这样尖锐的矛盾,明明有那么多影子,  她之前却视而不见。 心中有很多的困惑,  让何默默的表情变得冷淡而平整,  同时她也知道,首先要解决的是当下。 至少现在,  无论对错,妈妈作为“何默默”和真正的“何雨”是所有糟糕情绪的接受方。 这是不对的。 何默默让自己站得笔直,在这个时候她要成为一堵墙,挡住双方的互相伤害。 “没有人说过关于您不好的话,她和您说的话都是她自己真正想说的。您与其生气别人告诉了她什么,不如想想,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你教她说的那些话就是胡说八道!我男人死了我找个男人我有错吗?什么叫我缠着男人?大道理我不会讲,你就告诉我,我现在再找个男人,是不是就有人把我抓了,关起来?啊?我是让你找个男人,我就错了吗?啊,你看看你把默默给照顾成了什么样子,本来挺好的一个孩子……” 何默默打断了姥姥的话,很认真地说:“如果您觉得‘何默默’很好,那是‘何雨生’的好,‘何雨’养的好,她没有什么‘本来’,她的‘本来’就是她的妈妈,拿‘何默默’来攻击‘何雨’是矛盾的。” 面对何雨的韩秀凤和面对何默默的时候是完全不同的,老太太的肩膀微微内缩,说话语气依然在强调自己是无辜的,气势却比之前弱了很多: “行了,我知道了,你这是说你们娘儿俩就是一伙儿的,我这个老太婆什么也不是,哈哈,我这还来给你收拾床单,我这是图什么呀?我这是图我外孙女和我女儿轮着把我骂一顿。” “我谢谢您帮忙收拾东西,我也谢谢您做了包子……可是,可是如果因为您做了这些,就要承认您说的每一句话就是对的,这就像是爱因斯坦提出了‘相对论’之后我们就要承认他做饭也最好吃一样,不是这样的,没有人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理,没有人在任何方面都是最好,也没有人不会有错误,更不该有人拒绝交流,就因为别人说了他的问题。” 何默默努力向着外婆表达着自己的观点: “我这些天最大的感想就是,就是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好,也有不好,那些最勇敢的人总会让自己去直面那些不好的东西,然后把所有的情绪都自己承担,这就是您女儿,您女儿竭尽所能地活着,把‘何默默’抚养长大,可是同时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片贫瘠,因为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她生命中美好的东西都失去了,我想那里面除了她父亲之外,一定有一个是能够理解她的妈妈。” 身后的手臂动了一下,何默默还是牢牢地抓着。 这些话,何默默没有对别人说过,甚至包括妈妈,如果面前坐着的人不是姥姥,她不会说这些,那些被妈妈藏起来的柔软和悲伤,她希望姥姥能知道,因为姥姥也是妈妈的妈妈。 何默默希望自己现在能够冷静而客观地看待这一切,姥姥在进攻,妈妈已经决定了退让,如果她做不到客观公正,继续挑动两个人的情绪,事情只会变成无法解决问题的情绪发泄。 她在处理别人关系问题的时候,思维似乎不像从前那么僵硬了呢。 韩秀凤站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床单都被她攥出了折痕,她看看站在房间门口儿的门口的女儿和外孙女,一双总被人夸“精气神十足”的眼睛在这个时候是晦暗的。 “这不还是批判大会么?下次我再要来,我折个纸筒,挂个牌牌……老了老了,几十岁的人了,被晚辈说得啥也不是。什么好呀不好呀?啊,我就是你这儿的不好呗?那默默呢,你也觉得你姥姥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你,这是有错啊?” 何默默还是挡在自己妈妈的前面,她说: “您不该把两件事情放在一起说。您抚养何默默,当然应该感谢您,回报您,在何默默长大成人之后对您好,可这不代表您不是一个会让何默默的妈妈伤心的人。” “你伤心?那我不伤心啊?啊?我不伤心?我男人死了我不伤心?我女儿让个陈世美给扔了我不伤心?默默说的这些话,就不伤我的心?” “您说的前两件事情是事实,死亡和伤害确实会让人痛苦,但是最后这件事不对。真理不会杀死人,只有悖逆真理才会让人痛苦,无视真理才会让人死去,揭开事实也不会伤害人,只有掩盖事实、扭曲事实的人才会在事实面前痛苦。您不应该把事情放在一起说。” 何默默早就想说了,她姥姥说话的逻辑真的是一直都有问题的,她多吃一口饭姥姥就能更高兴,这样的逻辑何默默从小学的时候就想反驳了。 她的唇舌确实是比从前流畅了很多。 “事实是何雨在竭尽所能地生活之后应该被她的家人赞扬,她应该自信地、像从前一样地,像一朵盛开的花一样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不是被自己的妈妈伤害到崩溃还要掩盖自己的情绪。您应该安享天年,过您自己想过同时也不会伤害别人的生活,您可以照顾自己的孩子,照顾自己的外孙女,因为您爱我们,您的一切照顾是为了爱,不是为了在吵架的时候拿出来压倒对方的,就像我们回报您的时候也是因为爱您,而不是为了还债,这样我们才是家人。” “家人”不应该是这样僵硬而互相互相伤害的关系,何默默现在想起自己刚刚看见的剑拔弩张还觉得很难受。 太难受了。 沉重而黏稠的气氛里,一对母女希望对方能感觉到痛苦。 从刚刚开始到现在,她姥姥说的每一句话,目的都是希望“何雨”会感觉到痛苦,进而反省。 这是不对的。 韩秀凤面对着现在面前的“女儿”,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习惯的是跟女儿互相伤害,揭开身上最深的疤,她是妈妈,自己踩着“道义”让女儿闭上嘴,最后听她的。 爱,家人……这是演电视剧吗? 都是因为今天的“何雨”不一样。 她在一个劲儿地讲自己让人听不懂的大道理。 说实话,韩老太太是被绕晕了。 “我不跟你说了,我呀,我就回去,我就当我是个没人管的老太太……” 没人管? 何默默立刻说:“我明天买点儿牛肉给您送过去。” 韩秀凤:“……你以为送点儿肉就行了?” 何默默再次指出自己姥姥逻辑上的疏漏:“肉不是重点,重点是别人会看见,然后知道您有人管。” 老太太顿时觉得一口气儿梗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何默默试图缓和气氛,语气僵硬地说:“快到晚饭时间了,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我请客,我们出去吃。” “不用!”回到熟悉的领域,韩秀凤表现得比刚刚“何雨”讲道理的时候更加气愤,“我吃不起你们的饭!把我骂了一顿还请我吃饭?美得你们!” 老太太推开挡在门口的人走了出来。 “你不准再跟默默说乱七八糟的……” “我没说。” “那她……” “我们很爱您,我觉得您应该反省。” “我反省?我反省什么呀?” “从您的思维逻辑入手吧。” 何默默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一大堆,姥姥居然还要复习一遍提纲。 韩老太太火速换了鞋,步伐矫健地冲出门,何默默在她身后追着说:“明天我给您把牛肉送过去。” 回答她的是门被关上时“嘭”的一声响。 对着门长出了一口气,何默默转身看自己的妈妈。 刚刚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妈妈一句话也没说。 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像。 “妈……” 何雨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你跟你姥姥都胡说些什么呀?爱呀,不爱呀,跟她说有用么?她……”她就只爱他自己,什么事儿都要自己沾了便宜才行。 后面这些话何雨说不出口。 她不想让女儿知道这些。 就像大树不会让想让春天萌发的树苗遭受酷烈的寒风与无可躲避的积雪。 可是今天,她女儿就这么站在了她的前面,虽然还是笨拙的,还是鸡同鸭讲的,还是脱不开“爱因斯坦”的,但是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女儿在努力去解决问题。 看看自己被女儿抓着的手腕儿,何雨笑了一下,握住了女儿的手。 不对,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握住了她自己的手。 “默默啊,妈妈现在觉得你真是,长得太快了。其实你妈我……也一直希望有一天,就理直气壮地告诉你姥姥,她是错的,但是呢,但是你妈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我自己也过得稀里糊涂,我能跟她讲什么呢?我讲她不应该早早把你姥爷烧了,她问我,一堆人都在她面前闹腾,她怎么办?我不知道……我讲她不该总想着靠着一个男人,她说她现在连广告牌上的字都认不全,到我爸去世她七八年没工作了,也没工厂再要她这么一个老女工,不靠男人她靠谁?有天晚上她起夜上厕所,摔了一跤,凌晨三点吧,她打电话对我哭,说要是有个男人她不用遭这个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说的对,她逻辑有问题,可她这些问题已经六十多年了,她们那个年纪的女人从来就没几条路,就只能沿着一条路走到黑,改不了,她改不了,你跟她说了什么,到最后都会被绕进她自己的圈子里。” 这些话,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何雨只跟于桥西讨论过自己的妈妈,一开始的时候全是抱怨,全是无可发泄的怒火,时间久了,就成了无奈,苦笑,和说起“我妈”两个字之后直接陷入沉默。 有什么用呢? 她把口条说秃噜了,她妈也不会有变化。 “对不起,妈妈。” “啊?” 何默默一如既往认真地说:“对不起,妈妈,我以前没看见这些。” “我就不想让你看见听见,你跟我道什么歉呢?对了……”何雨抬起手,“手表”上的数字已经变成了“22”。 “这我跟我亲妈吵架,你怎么还给我长时间啊?” “手表”当然不会回答她。 何雨又想叹气了。 何默默晃晃她的手,小声说:“妈妈,我们出去吃饭吧。” “行吧。”何雨也吵得脑门疼,她不想做饭了,也不想让女儿做饭了,“我把包子收起来,明天早上热着吃,你也换身衣服,今天腿疼不疼?是打车回来的吧?” “还行,是打车回来的,您手臂还疼么?” “早就不疼了。” 小小的家,在不久之前就像是一个战场,这里有过硝烟与进逼,有过炮弹和退却,也有过堡垒,有烽火。 何雨,也有了战友。 现在,她们互相问候身上的伤,一起打扫着战场。 “妈妈,我们今天去吃烤鱼吧,公交站那边新开的烤鱼店在打八折。” 何默默从妈妈的衣柜里找了一条灰色的衬衣裙,还把辫子解开重新梳理了一下。 何雨也换了一身衣服,她给女儿买的牛仔背带裙,女儿从来没穿过,现在她自己穿上了,里面是一件白色的t恤,t恤的领口有一串鹅黄色的小花,也是何默默平时不太穿的样子,她配在一起,觉得还挺好看,何默默皮肤白得像她姥姥,又是正好的年纪,怎么看都让人舒心。 照着镜子,何雨的心情一下就好了。 “好啊,咱们点条小鱼,再吃个米饭。” 明明是母女俩说好了要吃什么,坐进店里的时候却是三个人了,计划里两人份2斤7两的鱼变成了3斤半的,还多点了午餐肉、宽粉和一份泡饼。 “嘿,小林,咱这个也能算是庆功宴了吧?你对着鱼怎么还苦大仇深的。” 明丽夺目的女孩儿抬了抬眼,正是突然来找何家母女的林颂雪。 “我就是想不明白,那帮同学他们为什么会那个样子?我昨天差点儿说了他们都别走,我一个人给五千块钱。” 何雨清楚地看见小林说这个话的时候偷偷瞟了自己的女儿一眼,心头顿时一乐,看女儿一双眼睛盯着鱼,她说: “你怎么还想着这事儿啊?人也抓了,也通报教育局了,感谢信周一就寄到学校了,换别人高兴都来不及呢,你倒好,来我们这儿纠结着呢,要喝酸梅汤吗?” 一向气派的林颂雪今天显然是情绪低落的,她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上面印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腿上穿着挂着金属环的灰色牛仔裤,一头卷毛没有像平时在学校里那样扎起来,而是披散着,现在这个样子说是个唱摇滚的小歌手倒是有些像。 就是现在这劲儿像是个专辑销量惨淡的小歌手。 “酸梅汤就不用了……本来,都是说好的,一起去抓人,结果突然就闹开了,一开始好像只是两个人之前就有矛盾,可说着说着,问题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十二个人走得就剩了五个。” 林颂雪并不习惯于表现自己的沮丧,她一直低着头,语气沉闷。 何雨笑了,随手摆了摆服务员送上来的泡饼:“剩五个人已经够不错了,昨天晚上默默说你们不定猫哪儿练兵呢,我一想就觉得你们是一个人也去不了了,知道么?” 林颂雪抬起了头:“为什么?” “因为人就这样儿,越琢磨,越觉得什么都别做最好了,能跳出这一步的人,那就都已经不是一般人了,你啊,最大的问题就是让他们凑在一块儿琢磨了,懂了吗?” 何雨觉得跟女儿比起来,看着更气派的小林还是更像个小孩子的,有点儿天真还有点儿傻,之前她就没这么觉得。 “就拿昨晚上的事儿举例子吧,你从一开始本末倒置了,最重要的不是这些人咋样,是吧,那就一个人,你真带去了八九个十七八的小伙子,怎么也能给抓了,你就应该一开始就说走就走,在那踩踩点,找找线索,就算这时候有人想退了,也就……” 正说得眉飞色舞,何雨停下了。 她转头,看向在自己身边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吃鱼的女儿。 “默默,哎呀,我反应过来了,你昨天晚上就是这么套路你妈我的呀!” 何默默抬起头看自己妈妈,表情有些茫然:“妈,怎么了?” 何雨头一撇,说:“小林,我可教不下去了,我这也是被人给套了呢!你要学,跟我旁边这个学,可厉害了,随时放招儿,防不胜防。” 林颂雪看看耍起了脾气的“何默默”,又看向真正的何默默。 竟然在笑。 “妈。”何默默笑着晃了晃何雨的肩膀,“我没有套路您啊,我是去了之后没忍住。” “哼,没忍住?你可别骗我了,何默默,你妈我现在可算是了解你了,你呀,什么事儿都得在脑子里转八百个圈儿,你会没忍住?你一开始说要跟我一起去我就应该想明白的,我真是大意了,一步一步被你绕着呢。” 何默默辩解:“我真没有。” “我不信。” “真的。” 这是……母女两个人在吵架么? 烤鱼的汤汁烧开了,隔着热气,林颂雪看着那对母女。 她不知道这样的互动是什么,因为她没经历过。 “妈,吃鱼吧。”何默默夹了鱼肚子上的一块肉放在了何雨面前的碗里。 何雨坐正了身子,赏脸似的唱了一口。 “挺好吃,你也多吃点儿。”她给女儿夹了块午餐肉,又把泡饼往林颂雪面前推了推。 “小林你把这个放你那边儿泡鱼汤里稍微一煮就香了。” 林颂雪还在纠结昨天的事情:“我是方法错了吗?” 何雨总结说:“你是经历得少了,遇事儿还不成熟。” “那昨天晚上何默默为什么就能做到呢?她遇到的事情就会比我多很多吗?” 无声吃饭的何默默又抬起了头,她咽下嘴里的东西,低声说:“我没有。” 为什么林颂雪会连这种玩笑话都信,她看起来是很会把握人心的人吗? 属于“何雨”的脸上是无辜的表情,林颂雪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说:“可你做到了呀?” “没有……我真的是好奇,然后发现这个人的行为逻辑特别有意思,实际过程中发现可以用排除法,有了方法我当然要试着把题解完,并不存在我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的可能,而且,其实中间我妈也想回来的。” “那你们怎么还坚持到最后了?” “嗯……”何默默眨眨眼,认真回想了一下之后,她说,“因为我尝试了新的方法。” “什么方法?” 今天的林颂雪仿佛一下子就有了何默默的求知欲,一连串的问题都穷追不舍。 “撒娇。”说完了才觉得有点害羞,何默默低头又吃了一块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夹在自己这的鱼。 林颂雪沉默了。 沉默了半分钟,也吃了几块鱼肉,她说:“我怎么觉得你们母女俩联合起来秀了我一脸?” 尊重(“那可真好啊。”...) 何雨完全能理解林颂雪小姑娘的纠结,  年纪轻轻的孩子总会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最初的模板,人们的想法和自己是一样的,就算大人不会这样,  自己的同龄人总该如此,于是她认为自己的伙伴们“本该勇敢”、“本该团结”却都落了空。 这种失望几乎是成长必然经历的东西。 作为一个糟糕的大人,  何雨确定林颂雪这个刚强的小姑娘不会因此一蹶不振,也就对她的这种成长乐见其成了。 反倒是何默默,  在饭吃到一半的时候,  她突然说:“很多你习以为常的东西其实对很多人来说都很宝贵,  比如勇气和责任心。” 闷闷吃饭的林颂雪猛地放下筷子抬起头,  她似乎呆了一下,  然后笑了: “何默默,  你是在安慰我吧?” 何默默低下头去继续吃饭,  林颂雪的脸一下子就亮了,  她瞬间变回了那个神采飞扬气势夺人的少女。 “你还是觉得我挺好的,是吧?” “……” “何默默,要是我一开始就把人都带过去了,  你是会阻止我,  还是帮我?” “……” “其实你觉得我的做法是对的,对吧?你从一开始就是套路了阿姨来帮我的。” 何默默在林颂雪的连番骚扰下终于又说话了:“你把我想象的太厉害了。” “你本来就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知道么?何默默?” 何雨挑出鱼刺的手抖了一下。 好么,小林姑娘满血复活,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剧本对着自家女儿演上了。 这家烤鱼店确实不错,  鱼很鲜美,  味道也调的很足,  何雨在离开的时候希望店老板能把这个水准一直维持下去,要是每况愈下那可就太可惜了。 “小林,  你是不是该回家了?” 何雨纳闷了,心情也好了,肚子也饱了,怎么林颂雪还跟着她们呢? “我爸妈不在家,阿姨今天也休息了。” 嘴里回答着何雨的问题,林颂雪的眼睛看着何默默。 何默默没说话,何雨瞅瞅自己女儿,也不说什么了。 “何默默,你的脚怎么了?” 走了没几步,林颂雪发现自己前面的中年女人步伐不太对劲儿。 何雨说回头对她说:“默默昨天走路走多了,今天又站了一天柜台,累的。” 林颂雪脚步一停,她真实地感受到了现在作为成年人生活的何默默有多么辛苦。 “何默默,要不我……” “闭嘴,不然你就回家吧。”何默默又开口说话了。 林颂雪瞬间闭嘴了。 何雨无声地笑了一下。 进了何家的林颂雪很安静,何雨打开了电视,她也坐在旁边看着。 何默默换了衣服去学习,过了半个多小时,她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妈,我玩会儿游戏。” 大概是真的累到了,学习一直进入不了状态,何默默打算做点别的事情换换脑子。 一说游戏,何雨想起来今天中午还有人约自己下副本。 “我就说你该休息一天,默默,这个周的大副本还没打,默神你帮忙看看呗?” 坐在另一边看电视的林颂雪因为陌生的称呼抬起了头。 只看见何默默点了点头,坐在了电脑前。 电脑锁屏这么久,人物早就掉线了,重新连接服务器,何默默戴上耳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不如一默”上线。 山壁之下,穿着灰色袈裟头戴帽子的和尚持杖而立。 妈妈果然喜欢灰色。 一个人的组队邀请和密聊立刻发了过来:“默神,快来花海。” 何默默不知所以,只觉得这个id还算眼熟,应该是哪个帮会的帮主,她随手操纵角色从副本前面直接飞到了对方所说的地方。 所谓“花海”最大的特点就是美,蓝紫色的花漫山遍野,在清风里花瓣飘摇,作为一个游戏技术党,何默默印象中“不如一默”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因为有两个高手很有仪式感地在这插旗约战。 “不如一默”用轻功飞到对方所在的地方,先看见的是一片人。 摁着w键往前走的何默默手指一顿,她社恐了。 “默神,上次的事情真是谢谢你了。” 屏幕上出现了这么一句话。 何默默皱了一下眉头,就在她要转头去问问自己妈妈又干了什么的时候。 “嘭!” 屏幕里烟花炸了漫天,还在花海中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心。 何默默:“……” 游戏道具附带的羞耻无比的告白词在屏幕上滚动。 玩游戏这么长时间以来,何默默第一次有踹掉电脑电源的冲动。 “默神,真的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开解我,我大概就不想玩这个游戏了。” “妈。”何默默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怎么了?”瘫在沙发上的“现任何默默”正好在打哈欠。 “嘭。”又一个巨大的心形出现了。 数据精细,操作稳定,一出现在游戏攻略区就因为在游戏数值计算上极有建树而被人推崇的“默神”,面对游戏屏幕,僵硬到站不起来。 “妈!你,又,做了什么?” 何雨穿上拖鞋站起来,走到了电脑前面。 “哎哟,这是干啥呢?” 何默默转头看向她,牙齿碰了一下牙齿,才说:“这是,谢你呢。” “哎呀?我也没干啥啊,怎么就谢我了?让我看看,哎呀,这哪是谢我啊,这是谢‘不如一默’,嘿嘿嘿……默默你愣着干什么呀,帮我截个图,哎呀,放炮仗这人我想起来了,就是前两天一个小孩儿他在游戏里交的女朋友结果是个男的,我呢正好跟他下副本呢,就劝了劝他,这怎么这么客气呢?他弄这个玩意儿不少钱吧?” 烟花炸在何默默的脑子里,她呆板地说:“现在情感咨询收费也挺贵的。” 何雨立刻更加心安理得了。 三个巨大的心形出完了,游戏屏幕上都在说怎么这个人和默神搞在一起了,各种调侃可谓是浩浩荡荡,还有那个人一个帮会的朋友在刷屏帮忙感谢“默神”。 何默默忍无可忍,用手捂住了眼睛。 “默默,你这是又紧张了?”她妈一看她这样,倒是显得更高兴了,“游戏不也是人玩儿的吗?互相帮个忙,劝两句话那不是都一样?” 何默默不想说话,她快速地摇头。 何雨哈哈大笑。 终于拿开了手,何默默又看见屏幕上有人说:“我前几天和默神一起打副本,本来以为她又帅又酷,没想到是个萌妹子,声音可甜了!” 很好,何默默觉得“不如一默”在游戏里也已经社会性死亡。 重新搞个人物吧,从头开始……就让“不如一默”与刚刚的“烟花”和“萌妹子声音很甜”都成为往事…… “阿姨,你不该这样。”林颂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何默默的身后,语气有些严肃,“何默默不喜欢这些社交,你现在是她,你不应该给她惹麻烦。” “这哪叫麻烦呢?做一点儿人之常情的事儿而已。” 何雨拍了拍何默默的肩膀,帮着她放松。 何默默终于站了起来:“妈,我现在学习,有状态了,我去看书了。” 何雨笑着看着自己的女儿落荒而逃。 这边儿林颂雪还是在瞪着她:“阿姨,可能在你们看来人之常情的事情,在我们看来就是绝对不会做的。就像你之前和李秦熙有来往,不就给何默默找了麻烦吗?这个也一样,何默默精心维持的人设都被你给毁了,为什么你还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人设?”何雨想了想,这词儿她在游戏里面见过,“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觉得默默就在游戏里被人当不言不语的‘默神’,挺好的,我也觉得挺好的,但是我觉得默默也不是故意要这个样子的,她也没说我玩游戏就一定得怎么样,这是第一点。第二呢,游戏,它就是个游戏,大家隔着跟网线谁也看不见谁,真看见了都有作假的呢,我跟别人说的时候都说了我是她妹妹,她以后不想跟这些人来往,就说自己换回来了也没事儿了。” 何雨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让林颂雪更生气了。 看了一眼被关上的房门,她吸气,呼气,说:“阿姨,我要走了,麻烦您送我一下吧!” 哟,这是要找地方好好吵架呢? 何雨披了件外套换了双鞋就跟着林颂雪下楼了。 半个太阳遥遥地嵌在西边天上,暖光铺洒在对峙的两个“年轻女孩儿”身上。 林颂雪眉头紧皱:“明明是你给默默惹了麻烦,为什么你能把这种事情说得特别轻松?阿姨,你能不能尊重一下何默默的个性,她就是一个不喜欢跟人交流的人,你为什么总是无视这一点呢?” 何雨淡定地说:“我没无视,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何默默是什么样子的,她是我女儿,她现在这个性格我真的觉得没有问题,你让我尊重,你是让我尊重什么呢?默默的性格就是这样,就是一个青春期小女孩儿会有的性格,她虽然不喜欢跟人说很多话,但是她什么都知道,这些我觉得很正常,我有不尊重吗?” “如果你尊重她,就请你不要做一些何默默不会做的事情,不要让她在别人的眼里像个神经病一样的变来变去,不要给她惹麻烦,好吗?现在你就是她,我已经不止一次看到你让她这样尴尬又难堪了!” 何雨叹了一口气:“尴尬,难堪?这是怎么说的?我现在是我的女儿,没错……我这话说得可真绕啊。我认为我不需要装我女儿就要装得她仿佛很孤僻,很冷漠,默默她心里其实很热情也很温柔,你不就是被她当初表现出来这样一点儿才到现在还死乞白赖要跟她做朋友吗?你以为何默默被人送回家不会表示感谢吗?还是你以为她看见了有人在难过她就不会劝别人?昨天你们那个事儿说到底跟她有什么关系啊?她不就二话不说走了一夜走到腿疼?她是好奇,她是喜欢解题,世上没有十万道题排队等着她解?她怎么就非要把自己累成现在这样?小林啊,我前几天问默默的同桌,问她觉得默默之前怎么样,她很少跟默默说话,她都说默默是个很好的人。还有游戏里面这些人,你以为他们为什么叫默默是‘默神’,因为她不止一次浪费了自己一周一次的副本机会去给人帮忙,那个游戏论坛,默默回答了别人多少问题你知道么? “我现在是‘何默默’,我最应该表现的,就是默默的好,因为她是真的好,我确实学不来默默她不动声色就把人给帮了的劲儿,这是我性格不行,我水平不够,但是你不能说我这么做是对默默不尊重,是我要让她尴尬难堪,我之前觉得她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现在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人比我家默默更好了,她什么都好,我怎么会不尊重她呢?” 林颂雪并没有被说服,她梗着脖子,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目送着小女孩儿离开的背影,何雨笑了笑。 这帮傻孩子,都以为人是不会变的,都以为人一变,旁边的人都会大惊小怪。 不会的,所有人都会变,每个人都变得筋疲力尽,根本没有心情看别人身上发生了什么。 哦,这种事儿被人称为“成长”。 转头,何雨紧了一下身上的外套,看见身后的单元门口有个人站在那儿。 “你出来怎么不换鞋?”妈妈又开始操心了。 女儿低头看看脚上的拖鞋,说:“我出来喝水,发现你不在。” “刚刚是不是都听见了呀?” 何默默点了点头。 何雨又笑了,手搭在何默默的肩膀上,她说:“一看你脸都红了,我就知道。” 握着“自己”的手,何雨上楼往家里走。 “想转学,想换个号?你现在总不能换个妈,对吧?” 何默默差点儿把拖鞋踢飞出去。 “妈觉得你真的挺好的,现在你也愿意跟妈妈交流了,你在长大,长得越来越快,会跟越来越多的人打交道,以后呢,越来越多的人都会知道,你是一个又自信,又被人喜欢的‘何默默’。” 走到家门口。 何雨放开了何默默,从衣服兜儿里找钥匙。 她说:“那可真好啊。” 唱歌(“是啊,我也喜欢。”...) 早上七点,  结束了第一个早自习的何默默从卧室里出来准备做点儿早饭,何雨裹着外套正好从外面回来了。 “是不是饿了?我去买了油条和豆腐脑。” 把早饭挂在椅子后背上,何雨转身去换鞋:“咱们俩好几天没吃油条了,  我今天早上一睁眼就想吃了。” 何雨很喜欢菜市场门口的那家早餐摊,油条总是炸的又大又脆,  豆腐脑的味道也简单干净。 何默默去洗了手,从厨房拿了碗出来分豆腐脑。 油条,  豆腐脑,  茶叶蛋,  送的咸菜丝,  还有两个油炸糕,  这个也是何雨喜欢的,  她自己捧着油炸糕进了厨房,  在上面铺了一层糖又捧了出来。 “默默,  你这个月的假期打算什么时候用啊?” “这个周三,我要做一次全套模拟。” 休假是为了考试,这是什么凄惨人生? 何雨的心里一酸,  隔着塑料袋开始给茶叶蛋去皮,  三个茶叶蛋,她吃一个,默默吃一个半,何雨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看的“养生知识”,说蛋黄里胆固醇高,  一次最好只吃一个,  何默默从小喜欢吃鸡蛋,  何雨一想那些年默默多吃的蛋黄,就怕自己女儿小小年纪得了胆结石,  所以,后来何默默每次吃鸡蛋都只能吃一个蛋黄。 这也是她妈对她为数不多的要求。 吃完了早饭,何雨赶着何默默继续去做题,站起来收拾桌子的时候看见和蛋壳一起被放在一边蛋黄,她习惯性地拿起来,看着纤细的手指,想起来自己现在这个身体是女儿的。 蛋黄最终还是被扔进了垃圾桶。 八点多,何默默去上班了。 何雨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昨天韩女士来扯下来的床单也和昨晚被她整理的其他床品一起洗了。 上午十点,于桥西一个电话打了过来,让何雨去她那吃饭。 何雨想了想,答应了。 今天的何默默依然和偶尔响起的电话进行“我不接你就不存在”的拉锯战,好在昨天晚上被妈妈催着用热水把全身都洗透了,腿不那么疼了。 周日是商场里流量大的时候,正好又赶上经理来巡店,所有人都比昨天更累了两分。 “刘小萱,我记得你做季度计划的时候说过二到四月会争取销售额比去年同期增长百分之二十……我看你现在的数据,还差得很远啊。” 管理着全市七八个门店的经理看着比店长左心还年轻几岁,真实年龄已经三十七了,穿着黑色衬衣白裤子还有一双坡跟的皮鞋,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干练,她一边点评门店员工的业绩,一边也会看着店里的生意,有两个女孩儿想要买去海边穿的裙子,刘小萱推荐的不满意,她就走了过去。 在这里工作了一段时间,何默默已经知道了一个优秀的销售是什么样子的,店长阿姨对待顾客态度殷勤,但是很难调动顾客的购买热情,刘小萱做事懒散,不只是懒散在做,也懒散在想,跟在顾客的身后机械地夸没意见顾客拿起来的衣服都适合对方。她妈妈在各个方面应该都是最好的,从选品到搭配,到与顾客关系的把握与维护,和她们对比起来要自然,也更令人舒适。 何默默觉得自己的问题也多得不得了,说话虽然比从前自然了一点,也还是太孩子气,好像每一次对顾客说的话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不足,选品搭配也只能照本宣科,在微信上给顾客们发衣服款式这种事,最终还是她带了照片让妈妈负责沟通的。 仔细研究了妈妈的微信,何默默才发现妈妈对通信录里的客人进行了很惊喜的标签分类,购买的尺码,大致的身高体重,肩宽腰细,肤色,甚至眼睛大小都是标签分类的内容,甚至还包括了是否爱化妆和喜欢廓形或者紧身。 这些让何默默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妈妈的“金牌销售”来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更加不容易。 她呢……她这些天,甚至没有让几个顾客加上微信。 其实大部分时候说了也会加,尤其是需要调货的顾客,但是在很多情况下是何默默自己没办法张嘴提出这个要求。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陈经理对待顾客的样子就让何默默想起了自己妈妈。 “何姐。” 听见经理叫自己,何默默努力让自己自然地看了过去。 “下个周又有一次夏装的选品,你跟我去上海一趟吧?” 一瞬间,何默默全身上下写满了“不想去”。 “不……这种机会应该多给年轻人,让她们去总公司多接触一些公司文化。” 棒!何默默在自己的心里画了个“a”。 “何姐,上次你就没去,机会是得让年轻人争取的,又不是你让出来的,上次我和印象城那边徐店长一起去,她选的几件衣服卖得真挺一般,她店里之前订的多,眼看就要求爷爷告奶奶地全退了,选品这事儿真的是也不能只看审美,还得去考虑顾客需求,何姐,我觉得你在这方面真的是,特别靠谱。” 作为一个本学期末六选三一定会选物理化学的准理科女,何默默自认自己也没有审美。 更不知道顾客们有什么需求。 就在她想着怎么能推脱掉的时候,两个穿着商场西装制服的男人走了进来。 “bo,你们家是不是有个店员叫何雨?” 所有人一起看向他们,又看向“何雨”。 “我们这边接到电话,前天晚上何雨和一群高中生抓住了一个逃犯……”工作人员的手里亮出了一个四十多厘米长的小锦旗,“这是见义勇为啊!” 啊,上海挺好的,真希望现在立刻就出现在那里――接下来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何默默无数次地这么想。 何雨可想不到自己的女儿现在正在被“表(折)彰(折磨)”,今天太阳很好,她瘫在于桥西咖啡店的窗下不想动。 “几十岁的人了跟一群小孩子胡闹,还把自己给弄伤了,何雨啊,你是真出息了。” 捧着“何默默”的手看着手臂上的擦伤,于桥西的语气是一贯的连嘲带讽。 何雨懒洋洋地挑了一下眉,说:“这怎么能叫胡闹呢?再说了,我也就没干啥,出力的都是那帮小孩儿。” 于桥西:“啧。” 要不是太阳太舒服了,何雨就要跟于桥西打一架了。 于桥西让小宋做个炖个猪蹄再烧个鸡爪,要是中午来不及吃就让何雨带回去,说完了她又转头问何雨: “照我看,还得给你做个猪脑子。” 何雨看着窗外懒得理她。 一个戴着大太阳帽的瘦小的女孩儿骑着一辆三轮车进入何雨的视野,车上捆了两台旧型号的笨彩电,何雨一开始没留意,直到她看清了女孩儿的侧脸。 “时新月?” 小姑娘人不大,三轮车骑得很快,在何雨想要的看清的时候,她已经只留下了一个背影。 那是时新月吧? 何雨疑心自己是被太阳晒得眼花,小姑娘虽然内向了一点儿,也不像是会在周末跑出来收废品的呀。 把这件事儿记在了心里,何雨叹了一口气。 于桥西敲了一下她的脑门:“叹气干什么?再叹福气都没了。” 大概是因为年少坎坷,中年发迹,成功过,也失败过,于桥西这个人有时候特别信因果宿命,她总认为什么东西都是老天爷给安排好了的,这里缺了一点儿,那里就会补她一点。 何雨早就觉得她这想法够没意思的,按照自家默默的说法那就是“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持这个观点”,然而于桥西这么想能让自己心里好过,她也觉得没什么了。前几天语文课上有个同学在作文里写“有的人用童年治愈自己的一生,有的人用一生治愈自己的童年”,这话何雨不知道怎么就记住了。 大概是因为自己,大概是因为于桥西,大概是因为她在那瞬间问自己,自己给默默的童年能够治愈她未来的一生。 “你们还有几天换回来啊?” “现在是二十天。” 因为夸了默默,又数字又小了那么一点点。 “二十天……雨啊,就剩二十天了,你也别替默默上学了,忙了这么多年,正好有空休息几天。” 何雨摇头:“那不行,默默怎么说都是最好的那个学生,学习成绩下降了,老师现在还愿意帮着找原因,要是十几二十天没病没灾还请假不去学校,那可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再说了,我还得学英语呢。” 于桥西看了自己的朋友一眼,虽然她现在是在她女儿的身体里,年轻是理所应当的,于桥西还是发现了一些不一样。 “何雨,我觉得你现在跟之前不太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 “你会给自己找盼头了,学英语……你这唱个英文歌儿都得标拼音的,还学英语……行吧,你好好学,说不定还能用英语写歌了呢。” 写歌…… 何雨想叹气,想起来于桥西又要跟自己嗦,她又憋了回去。 “咱俩都多大的人了,你怎么还揪着以前的事儿不放呢?” “我这人就这样,你越是想扔下的东西,我就越想给你收拾着,你那歌儿怎么唱来着?” 于桥西坐在何雨的对面,翘起了二郎腿,仰头看着天花板,她清了清嗓子:“下雨啦,噼里啪啦……什么来着?” “下雨啦,噼里啪啦哒哒哒, 妈妈喊,啊咿呀哟痛痛痛, 医生抓紧手术刀, 爸爸急得在跳舞, 这样下了一场雨, 没有人的衣服湿了, 只有一个我, 只有一个我, 被雨水流淌出的我, 我带着冰棍儿与电扇, 我带着无数的期盼……” 属于何默默的嗓音在唱歌的时候确实很甜,像是用甘蔗煮了水,放凉之后倒进了装满冰块的杯子。 “用默默的声音唱歌,怪怪的。”何雨再次看向窗外,玻璃上倒映着一张年轻的脸,过分年轻,除了未来可以一无所有,只是眼睛里有很多东西快要淌出来。 于桥西低着头,说:“其实我那时候就想说了,我还是更喜欢听你唱这些歌,虽然乱七八糟的,但是好玩儿,听完了心里舒服。” “是啊,我也喜欢。” 何雨说,她怎么能不喜欢呢?那时候她的心里还有被骄傲支撑的快乐可以肆意流淌。 “这两天,也有歌词在我嗓子眼儿里打转儿。”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女儿给的,就是写出来你估计不爱听。” 于桥西笑了,她抬起头说:“那你还是写吧,别唱给我听就行。” “行啊,你别听啊。” “何雨,你这什么德性啊,怎么了?什么时候你写歌我还不能听了?多大的脸呢你!” 喜欢(“嗯,看盗版肯定不行。”...) 筋疲力尽。 何默默等公交车的时候肩膀都耷拉了下来。 累的不是工作,  而是商场把小锦旗送来之后络绎不绝来看热闹的人,商场里相邻各家店明明都是竞争关系,却在这种事情上充分地“敦亲睦邻”,  一传十十传百,大家轮流去“bo”的门店吃瓜。 各种的“路过”也就算了,  光是借口上厕所专门跑来看小锦旗的年轻店员就有十来个,还有从五楼跑下来看热闹的。 最重要的是,  她们只要来了就会问:“这是怎么回事啊?” 何默默想死,  她对要“重复解释一件事”这件事本身充满了恐惧,  在满足了包括经理在内妈妈同事们的好奇心之后她实在是一个字也不想再说了。 到了这种时候就显出了刘小萱小姑娘的好,  顾客太多了,  她会吵着“累疯了”,  今天因为这个事儿又兴奋得发疯,  有人问,  她就说,趁着经理不注意她恨不能把“何姐带着女儿抓了一个逃犯”这事儿重复八百遍,极大地缓解了何默默的精神压力,  何默默觉得,  某种意义上来说,刘小萱都是个“人来疯”,只是这次“疯”得太可爱了。 好在陪着经理去上海总公司选品这件事算是不了了之,经理和商场提出来说让“何雨”写个思想总结之类有利于他们宣传的东西,也被何默默给坚决拒绝了。 经理的一脸的惋惜:“就没有什么记者想要采访你吗?我有个表哥在电视台……” 说了一半儿经理停住了,  然后笑了:“何姐,  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什么样子? 何默默觉得自己的脸是僵的。 “你现在脸上就写着一句话――‘你再说我就辞职了’。哈哈哈哈,  姐啊,左店长跟我说你最近有点儿孩子气我还不信,  你这是一个人带孩子还把自己带的像个孩子了。” 是么? 何默默差点抬手摸“自己”的脸。 看着她的表情,经理又笑了:“姐啊,你这样我都想捏你脸了。” 这话说得比平时要亲昵的多。 “算了,我知道你是个不爱出风头的,这事儿我看看上报总公司,给你要个表彰,到时候公司出个新闻稿什么的,你要是不愿意,你就是‘bo一员工’就行了。” 这已经是相当为“何雨”着想了,尽管心里只希望无事发生,何默默现在只能说:“谢谢。” 坐上回家的公交车,何默默还是掏出了小本子,她现在觉得自己越来越爱学习了,至少学习的时候不会有人把她当成热闹来看。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她的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何默默把自己的眼睛从公式上拔了下来, “默默,黄豆炖猪蹄你是想配米饭吃呢?还是配馒头或者饼呢?” 恍惚了一下何默默才想起来今天是周日,妈妈不用上课。 “我都可以。” “那我先把米饭做上,等你回来了就炒个西红柿鸡蛋。” “好,我不饿,您等我回去再忙吧。” 何默默自己发现了自己的一个变化,以前她回答妈妈的时候说的都是“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 变了也挺好。 低下头继续看笔记,她觉得自己没有之前那么累了。 何雨淘好了米做上了米饭,在家里晃了一圈儿,坐在了电脑前面。 今天是周日,也不知道游戏上有没有什么热闹可以看。 何默默进了家门就看见妈妈戴着耳机跟人嘀嘀咕咕。 听完了八卦的何雨双眼发光,转头说:“默默,昨天给你炸了心的那个人,你知道他干什么了吗?” 炸了心……这形容可真贴切啊。 换好鞋的何默默摇了摇头。 “他之前不是在游戏里谈了个女朋友结果是男的吗?今天那个男的约他见面,他答应了!” 何默默进房间换衣服,听见她妈对这件事做点评: “要我说这事儿也对,大家都是玩个游戏,骗人是骗人了,这个男的也没骗钱,俩人能谈得来那说明还是有话聊,当老婆是不行了,当兄弟也可以啊。” 何默默在心里觉得这事儿没那么单纯,但是她的想法解释起来很麻烦,如果是以前,她就不说了,但是现在她看看自己妈妈,再看看电脑,她妈这么爱说话爱交际的一个人,现在也是被困在她的身体里,跟同学们说不来几句话,在游戏里也是跌跌撞撞,有几个人真的把她当成“何雨”这个人呢。 “妈,一个男的不图钱,在游戏里给另一个男的当了很久的女朋友,事情败露之后还提出要见面……我觉得他大概不是很想当兄弟。” “不想当兄弟,那当什么?爹?”话说完何雨自己只觉得自己脑袋里突然开了一窍,“哎呀,这不是阿追诺吗?” 这下听不懂的人成了何默默。 “什么阿追诺?” “就,那个,美国那个电影,开头那首歌是布鲁斯?斯普林斯汀唱的,拿了很多奖,哦对,我想起来了,歌名翻译过来是《费城街道》,拿了奥斯卡和格莱美,那时候东大街解散了,涅牛逼得要命,老林的《luck  town》啥的都一般,说实话我也觉得一般,好多人都说老林那一套是不行了,结果这个歌直接霸奖了。我就是为了这个歌买的光碟看的电影,那字幕都是繁体的,看得我可费劲了,就是被老板解雇那个,他就是那个同性恋嘛,喜欢男人,那谁,老外这些名字我真记不住,那个,他演过一个电影,他是个傻子,里面放了一首歌是lynyrd  skynyrd的《free  bird》就在那个姑娘站在阳台上的时候。我这个脑子是真不行啊!*” 何默默发现进入了知识盲区的是自己,自称记不住英文名字、天天喊着记单词好费劲的妈妈说了突然一堆外国名字,她好像是在说电影,但是电影名字也好演员名字也好,她都不记得了。 她好像只记得音乐的名字。 并且自认脑子不行。 妈妈突然对音乐如数家珍侃侃而谈的样子,何默默从来没见过。 她有点儿呆。 “哎呀,我还以为这就是个假装女朋友的事儿,要真是这样,这不跟演了个电影似的?”何雨无比迅捷地冲回到了电脑的前面,因为这个可能的戏剧性转折,她对整件事的关注热情大幅增长。 换好了衣服的何默默慢慢坐在床上,掏出手机,搜起了刚刚妈妈说的名字。 搜“阿追诺”果然什么都没搜到,她改搜“free  bird”。 “那俩人真见面了,但是说了啥咱们也不知道,都还没上线呢,一群小孩儿光在嗷嗷叫,默默,饿了么?妈妈炒菜吧?” 听见妈妈的声音,何默默抬起头,手机被她倒扣在了床上。 歌曲也好,乐队也罢,一路查明白了各种信息的何默默准确地抓住了这些内容里的共同点――摇滚。 说实话,何默默真的有点懵,她实在想象不到这些东西和自己妈妈联系到一起的样子。 “啊,好……我打鸡蛋吧。” “不用了,你这忙了一天了。” 她妈去做饭了。 留着何默默在那儿继续发呆。 何默默自己对音乐谈不上喜欢和讨厌,她只是喜欢安静,林颂雪打架子鼓,何默默觉得好听,很帅,但是她平时也不会主动去找来听。 摇滚……她的印象就是一群人在台上蹦啊蹦,唯一不蹦的大概就是那个打架子鼓的。 两个小时后,何默默就推翻了自己从前的认知。 在学习的间隙她掏出手机查关于“摇滚”的相关信息,点开了一个舞台表演的视频,就看见了鼓手敲着敲着鼓突然就整个人趴在了鼓上*。 何默默:…… 不至于,真不至于。 视频里台上是热情,台下是热烈,一把火点燃,然后熊熊燃烧起来,观众是焚烧的烟,是蒸腾的热气,是火焰的一部分。 这就是妈妈喜欢的东西吗? “妈……”她走出房间想问问妈妈为什么会喜欢摇滚乐,可看着自己妈妈,她又问不出口了。 她自己也很难跟别人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喜欢物理。 “怎么了?”何雨放下书看着自己女儿,很难得的,她趁着晚上没事儿的时候背起了英语单词。 “那个……阿追诺应该是andrew的音译,翻译过来是安德鲁。” 何雨:“哦,我就说我当初看的那碟是盗版的,肯定不行。” “嗯,看盗版肯定不行。”何默默点点头,眼睛看着自己的妈妈。 看自己女儿呆呆的,何雨笑了:“怎么了这是,学习累了?” 何默默没办法形容这种感觉,作为一个十六岁,因为过分出色而与生活圈子里其他人看起来不太一样的女孩儿,她有时候会觉得别人的平庸是因为甘于平庸,因为不懂热爱,因为不知拼搏……这种想法在她和妈妈互换了身体之后已经发生了一些改变,却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地动摇着。 我是与众不同的,因为我喜欢……多少人的心里都有着这样的想法。 在得知了别人也有着自己热爱的时候,在一个瞬间,会觉得自己周身一层薄薄的透明的壳碎掉了,自己的碎掉了,别人的也碎掉了。 妈妈真的很喜欢音乐吧? 这种感觉很新奇,又让人觉得很快乐。 “哦对了,默默,你能不能周三的时候帮我请个假?” 何默默回过神,看见自己妈妈的表情变得有点忐忑心虚。 “您是有事么?”因为惯性思维,何默默已经开始怀疑妈妈是不是要去看什么摇滚乐队的表演了。 “啊……”何雨觉得这个话真的是难以启齿,不然她也不会拖到现在才跟女儿说,“那个……周三周四要月考……你妈我自己估算了一下,保守估计,平均一门能给你拿二十分钟回来。” “何默默”从年级第一一口气跌到那个水平,不考虑什么名声没了,何雨觉得各科老师会联合起来把她活撕了。 “啊,好。” 何默默答应了,让她妈妈去考两天的试确实是太为难人了。 何雨满意地笑了。 低下头继续背英语单词,看着也很认真的样子。 何默默再次想起了妈妈自称的背不过外国人名……她一定能背过那些摇滚乐队和那些作品的名字。 就像她自己憧憬着爱因斯坦和费曼。 她的妈妈和她一样会仰望星空,对着星星的光辉生出无数的梦想。 真是,太好了。 盾牌(“何默默,你的家长还是要...) 周一早上,  早自习进行了一半儿,高一(2)班班主任任晓雪快步走进了教室。 “停一下,我们开一个临时班会。” 何雨抬起头看见老师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顿时像个真正的高中生一样心里一紧。 “周五晚上,在新河路,  一个成年人带着几个高中生抓获了一名犯下抢劫罪的逃犯……这其中就包括了我们班的何默默和她妈妈,尤其是何默默同学,  在对方冲向自己的时候用电动车也冲向了对方,  成功让逃犯暂时失去了逃跑能力。” 全班哗然,  何雨觉得后背一硬,  不只是紧张,  也是盖欢欢用笔杆戳了她一下。 她轻轻晃了晃脑袋。 “这是见义勇为的行为。”在班级里恢复了安静之后,  班主任说道,  “整个过程中表现了勇气、果断和极强的社会责任感。何默默,  你能不能告诉老师,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何雨慢慢站了起来,不用看都能感受到别人看自己的眼神儿有多热烈。 唉,  也就这帮傻孩子还以为班主任问她是为了表扬她呢。 “老师,  我要是想了,就冲不出了。” 何雨说的是实话,她干这事儿全靠莽,虽然莽完了不会后悔,那也是会后怕的。 “没想什么?老师还希望你能给同学们讲一讲你的心路历程呢,  为什么周五的时候你妈妈说你外婆身体不舒服,  要带你去看姥姥,  结果你们母女两个人又去见义勇为了呢?还有九班、十一班、十二班的那几个同学,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我早上来了之后已经查过了,  这些同学全都没有参加周五晚上的晚自习,到底是谁组织了你们逃课去抓人的?” 这话,何雨也觉得不好说,她要是说自己不是被组织去的,本来是要去阻止的,那就是转头儿把林颂雪她们给卖了,可要是不说…… 场面很尴尬。 何雨站在那儿沉默,她在想自己的女儿会怎么说。 嗯……默默会说……默默会什么也不说。 “老师!”何雨的身后,盖欢欢举起了手。 “怎么了?盖欢欢,何默默回答不出来的事情你知道吗?” 寂静的教室里,连女孩儿站起来时候凳子挪动的声音都无比清晰。 “老师。”声音从何雨的脑袋后面传来,有一点点的颤抖,“是因为……” 何雨听出来了那点儿颤抖,她突然开口了:“老师!您认为我这件事情做错了吗?” “错?”任晓雪真是揣了一肚子的气来的,她任何一个学生晚上十点多抓了个逃犯她的心都得提到脑门上,更何况干出这些事的是一向文静又瘦弱的何默默,骑着电动车跟一个成年男人对冲,这是犯罪电影里才会有的特效情节吧! “在见义勇为这件事情上,老师不认为你是错的,但是,你们用各种理由逃避晚自习,晚上十点多在学校外面集合,又做出了这样的大事情,老师跟你要一个解释,过分么?” 何雨让自己的脸上有一点笑容,语气十分诚恳:“老师,其实我也认为这件事我做的不对,应该说我们有很多考虑不当的地方,最大的错误就是辜负了学校和老师对我们的关心和期待,让很多人为我们担惊受怕,就像老师您认为见义勇为没有错,但是方式方法不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十年金牌销售不是白当的,何雨的姿态要多低有多低,自我反省,自我检讨,说自己不该冲动莽撞,在发现了对方不对劲之后应该立刻报警…… 把班主任当成最难缠的客户,把老师对“何默默”的不满当成了“顾客需求”,何雨觉得话好说多了。 任晓雪站在讲台上,一直看着那个“少女”,在对方终于说完之后,她说: “何默默,你是不是认为老师缺的是你的道歉?按照道理来说,我应该直接表扬你一顿,让你写个稿子课间操的时候去广播站跟全校同学交流一下你的英勇事迹,这样学校脸上好看,你也成了英雄,老师脸上也好看,可是老师做不到,我没办法接受我的学生可以轻而易举地当着自己妈妈的面冲向逃犯,这是什么行为,你把自己当成了什么呢?昨天我知道消息,第一个感觉是想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敢想你妈妈是什么心情,因为我自己都特别难过……” 何雨想起了在警局里女儿抖着手给自己清理伤口,那时候她以为女儿是害怕、激动,竟然没想到这些……保持低头的样子,何雨说:“老师,我必须向您坦白,我一开始并不是想抓一个逃犯的,我只以为他是个流氓,到了派出所我才知道……” “那也不行!何默默,退一万步讲,你老师我以为你至少会是‘智斗’,用你理科全科满分的脑子!” 何雨的头更低了,“何默默”确实是智斗了,可惜她妈是个又虎又莽的没脑子,这话该怎么说呢? 班里更安静了。 早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任晓雪叹了一口气:“你们休息吧。” 显然“你们”这两个字里不包括“何默默”,任晓雪走到何默默的桌子旁边,出去买早饭、上厕所的同学们就像是深海里遇到了礁石的小鱼群一样立刻流向了其他课桌间能够绕出去的方向。 “何默默,今天下午你妈妈工作结束,让她来一趟吧。” “好的,老师,实在是对不起。” 何雨再次道歉。 属于何默默的脸庞冷淡而乖巧,在她低着头诚恳道歉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多了点可怜又多了点可爱。 “唉……”一声叹息之后,班主任的语气软了下来,“你受伤了吗?” “手肘和脚上都有一点擦伤。” “幸好只是小伤,要是真的伤到了手臂和腿,你影响了学习怎么办?” “老师,对不起。” “你也就只会说对不起……” “老师!”教室的门口一个穿着红黑色t恤扎着高马尾的女孩儿站在那,一头卷发垂在温暖的晨光里。 “我是十一班的林颂雪,周五晚上的事情我也参加了,我有一些情况想跟您说,我可以进去吗?” 班主任抬头看看那个挺胸抬头一点儿也不露怯的女孩儿,又看看“何默默”,说:“好,你有什么情况进来说吧。” 女孩儿迈步走了进来,步履带风。 她站定在所有人面前,理直气壮一字一句地说:“老师,其实那天晚上是何默默知道了我们要去抓人才和她妈妈一起来阻止我们的,其实这个事情应该从我前几天在新河路被人袭胸说起……” 林颂雪,一个又骄傲,又有点固执的小姑娘,为了安慰自己的朋友可以随意揭开自己心里最深的伤疤,也会为了受到猥亵的同学仗义出手,明明从一开始,她是整个事件里人们勇气的起点,可她现在为了保护其他被侵害的姑娘,主动成了一个“受害人”。 警察不会说到底是谁因为被袭胸报了警。 林颂雪撒谎撒的理直气壮。 “我气不过,就决定找一帮同学帮我抓人,我告诉何默默之后我就离开学校去做准备了,她是没有办法才只能请假出去找我,也是她发现了那个流氓是怎么做坏事,怎么逃跑的,本来她们都要回去了,是那个人恰好出现,何默默才只能用车子阻拦他。” 大部分同学去吃饭了,班里还剩了寥寥几个同学,他们都看着林颂雪。 除了自己被猥亵之外,林颂雪说的都是实话,可是何雨心里难受极了。 任晓雪老师的表情变得复杂也柔软,她抬起手似乎想放在眼前这个女孩儿的肩膀上,到了一半又收了回去:“你……你遇到这种事情怎么不告诉学校呢?” 林颂雪颇有一些挑衅地说:“学校门口出现的甩针男学校都解决不了。” “那,你家长知道这件事吗?” 女孩儿笑了:“老师,我七岁那年被人绑架,保姆报了警,我都被警察救回来两天了,我爸妈才回来。” 面对这样的孩子,同样是成年人的任晓雪和之前的何雨一样有些难以面对,她移开了视线。 “何默默,关于周五晚上的事,她说的是真的的吗?” 就这样,让一个孩子用撒谎来承担一切? 何雨站直了身子,低声说:“老师,我们能去一个没人的地方说么?” “老师,没什么好说的了。” “有!”何雨看向林颂雪,目光灼灼,气势逼人。 林颂雪也看着她,看见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嘴唇。 任晓雪看看这两个孩子,叹了一口气:“你们跟我来。” 跟着班主任身后离开教室的时候,何雨回头看看一脸急切要跟上来的盖欢欢,她笑了,然后摇了摇头。 小姑娘脚下一停,就看着“何默默”离开了教室。 穿着高跟鞋的班主任一路走走停停,最后带着两个孩子进了楼上的教师值班室。 “老师,对不起,其实我周末应该给你打一个电话。” 何雨再次道歉,她鞠了个躬,然后直起了腰板。 “这件事情的起因确实是有同学遭遇的袭胸,但是不是林颂雪,她是为了保护其他同学的隐私才说是自己的。” 任晓雪的眉头皱了起来。 林颂雪的表情也不太好看,她抢着说:“组织别人的就是我。” 何雨把周五下午到晚上事情的整个经过讲了一遍,只是隐藏了到底是谁发现了那个人的路线的。 听完了,任晓雪就让两个女孩儿离开了。 “何默默,你的家长还是要叫的。” 何雨喜提不到一个月叫两次家长的成就。 “哼,就说是我被袭胸了就行了,不然这种事儿肯定有人瞎猜。” 何雨站在楼梯上看着林颂雪的背影:“你也才十七,你想保护别人,你想过自己吗?” 林颂雪回头问她:“我想了又怎么样?” 似乎想说更难听的话,可林颂雪没有说。 她试图保护别人,在几分钟前,何雨也保护了她。 “还有,以后说话就说话,别总是拉你爸妈出来骂,这些都是你的隐私,还有,你父母他们做的不好,你……” 明丽的女孩儿扬眉,莞尔一笑:“我被绑架的事情是我编的。” 何雨:“……” 下午四点半,何默默再次以妈妈的身份坐在了自己班主任的面前。 责任(“默老大,你也太帅了吧。...) 班主任看着“何雨”。 何默默乖巧地双腿并拢,  微微低着头。 “何默默的家长,您是不是觉得我大惊小怪,明明您带着默默做了件好事,  我还要让您来这里挨批评?” “没有。” 接到妈妈说让自己来学校的电话,何默默毫不意外,  任老师一贯认真且严厉,自己的学生出了这种事情她必然要找家长的。 任晓雪叹了一口气,  知道了整个事情的具体经过,  她胸口里一口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已经一整天了。 “平心而论,  我觉得学生们做这个事情,  在道义面前绝对不能说是错的,  可是,  何默默的家长,  我们都年轻过,我们都知道,年轻的孩子们怀抱一腔热血什么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这一次,  她们在校外聚集了一堆人抓了一个逃犯,我再表扬了他们,下次他们看见抢劫会不会冲上去?又或者他们会不会以为只要心是好的,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嗯?” 何默默抬起头,她现在开始意识到了老师真切的担心,  老师想得比她多,  比她妈妈更多,  仿佛是看见了一群手拉着手想要过马路的小孩子们,别人夸赞他们的勇敢,  只有她,后怕着他们过去的莽撞,又担心着他们的未来。 “老师,对不起,这件事上是我的错。” 认真拷问自己,何默默自认,在林颂雪他们要去蹲点那个人的时候,当她站在那个路口看着一辆摩托车冲出来的时候,她的心里是有期盼和惊喜的。 因为她的猜测在被证实。 但是她又有什么资格,让同学们去为她证实呢? 这一份心情是错的,这大概就是老师所说的“怀抱一腔热血什么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我在那个时候自以为考虑了很多事情,却没有真正考虑同学们的人身安全,也辜负了别人对我的信任。” 她的道歉很诚恳,至少在任晓雪看来,比“何默默”那一大串天花乱坠的道歉要诚恳太多了。 “老师,希望您不要责怪现在那个‘何默默’,是她要我帮忙去阻止的,最后事情变成这个样子的责任都在我。” “您是成年人,责任当然是您的,性骚扰这种事情在社会上一直处于灰色地带,什么是灰色地带,就是白色的遇到了,很多人就觉得脏了,孩子不敢跟家长说,不敢跟学校说,就愿意跟同学说,可大家都是一样大的孩子,今天11班的林颂雪为了把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还跟我说遇到性骚扰的是她,你觉得这是十六七岁小姑娘应该做的事情吗?” 听见老师这么说,何默默又微微低下了头:“老师,您认为这是十六七岁小孩子不应该做的事情,可她们为什么这么做了呢?” 这是何默默的困惑,她设身处地去想了一下,如果是一个月前她遇到了这种事,她也不会跟妈妈说的,更不会跟老师说,直到在妈妈冲向那个人的时候,她才发现这种事情她是可以说的。 为什么呢? 她是在疑问。 班主任老师却认为她是在反击自己。 任晓雪女士胸口一股气散了,她的姿态不再高扬和紧绷,甚至有点自责地说: “对,您说的对,学生不敢告诉老师和家长,这是所有人的责任,我能感觉到,被性骚扰的同学,我们班里就有,我也有责任。” 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似乎想要吞下满腔的沮丧。 这是所有成年人的责任。 他们让很多不该产生的东西产生了,让很多应该死去的东西还活着。 何默默沉默了,作为一个才十六岁的女孩儿,她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坐在这里,怀抱着年少的困惑与自责,然后她第一次感觉到,在妈妈之外这些成年人的心里,也都有一个想要抵达但是无力前进的美好世界。 …… “何默默。” 同桌暂时不在,盖欢欢终于找到了机会跟坐在自己前面的女孩儿说话,今天一整天总有同学问何默默抓逃犯的事儿,包括贝子明那个憨憨,她每次想要说什么都因为旁边有人就被何默默拒绝了。 何雨拧过身子,趴在了盖欢欢面前的书堆上。 坐在一旁的时新月默默站了起来,走出了教室去上厕所。 盖欢欢放下笔,她想看着“何默默”说话,挣扎了一下,还是垂下了目光。 “你是为了我才去新河路的,我应该告诉老师……”她的声音很小,心情也很低落。 何雨也学她,声音小小的,还是笑着的:“你如果是想告诉老师,让老师们提醒同学们回家注意安全,你可以告诉,但是……你要是想为了这种想证明我怎么样,然后在同学面前自曝,是没有有必要的。” 盖欢欢的头抬起来了一点:“你告诉过我不用怕,我也不怕告诉别人。” 看着她的小表情,何雨的手一阵儿发痒,很像把揉揉这小姑娘热乎乎的脑袋瓜。 “不用怕,和保护自己,都很重要。” “保护自己?但是……” “嘘。” “何默默,老师不是说就你们六七个人吗?怎么七八班也都有人说自己周五晚上去了?” 贝子明从外面急冲冲回来了,这小子天天只盯着别人的成绩,何雨还真是第一次看他对什么热闹这么上心,大概是因为男孩子对于“冒险”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渴望吧。 何默默保持着趴着的姿势不变,很随意地说:“反正我只见到了六个人。” 说起这个,何雨又开始担心自己女儿是不是被班主任给骂了。 唉,还是赶紧换回来吧,不然真怕默默糟心到早衰了。 贝子明还站在那聒噪:“何默默,你知道四班的同学跟我说什么?他们说是你领着一群人去抓人的,哇,太酷了,咱们学校什么时候有人干成了这种大事儿?他们私下里都叫你默老大了。” 一瞬间,何雨的心情垮了。 虽然一直说别人不会关心“何默默”变了什么,可她留给女儿的这个“烂摊子”真是在自己控制之外的越来越大了…… 她沮丧地转了回去,正好时新月也回到了座位上。 贝子明在后面说:“时新月,你刚刚在外面叫我,怎么不说话啊?” 最后一节课是语文,老师已经站在了讲台上。 何雨翻开老师要讲的课文,手肘边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纸条。 翻开,上面写了一句话:“都没事了吧?” 都?谁?和谁都?什么事儿? 脑袋里晃了一下,何雨看向时新月。 小姑娘乖巧地看着课本。 何雨想起了自己昨天看见她骑着三轮车拉着旧家电。 还有刚刚她恰好离开,又在外面叫住了贝子明…… 这个瘦小、内向的姑娘,也比自己想象中更有成熟又有故事啊。 “都没事了。” 在纸条背面写完这句话,何雨想了想,在这行字的上面又写了个“给”,再花了一个细弯弯的月亮。 把纸条折好放在了时新月的桌子上,何雨小心地看着小姑娘的表情。 看见斜阳给女孩儿干黄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镀上温暖。 看见她的嘴角勾了起来。 何默默在老师办公室接受了一个多小时的“恳谈”,出来的时候头昏脑涨。 任老师和上次一样给了何默默开了一张晚饭外出的假条,让她们母女有机会谈谈。 “我希望您下次不要帮孩子撒谎请假了。”谈话结束的时候,已经自我调整完毕的任晓雪是这么说的。 可见,“何雨”作为一个家长在老师这里的信誉度也是直线下降。 下课看见“自己”站在教室的门口,何雨立刻想到“何默默”已经成了“默老大”,她的心里又变得很虚。 咦?为什么要说“又”呢? 何默默这次和上次一样,为了开家长会回家换了衣服,梳了头发,好在长了记性没有再穿有高跟的鞋子,可见事情都是在发展的。 高一(2)班的同学们很多都认识“何默默的妈妈”,出来的时候很多人跟她打招呼,态度比上次真是热情太多了,热切到让何默默觉得不自在。 何雨刚走到教室门口,正要说话,两个别的班的男同学路过,大声地说: “默老大,你也太帅了吧。” “默老大,牛逼!” 何雨:…… 何默默:…… 何雨还能无奈地抬起手捂住脸,何默默已经彻底僵了。 “默……是……” 看着女儿用自己的脸做出了天崩地裂的表情,何雨抬起手扶住她的脑袋。 “十天半个月他们就忘了。” “真的吗?” “真的。” 嘴里是这么安慰女儿的,但是何雨也觉得,等换回来之后何默默再考一个全校第一,那帮男孩子就会大声地说:“果然是默老大,就是这么牛逼!” 这么一想还有点好笑……何雨在内心制止了自己的幸灾乐祸。 “没事没事,真的。” 何默默被捧着脸,说话有点儿费劲:“妈妈,你在笑啊。” 何雨立刻心虚地放下了手。 “走走走,吃饭去,班主任骂你了吗?” “没有。”大部分时间是在跟自己讲述现在性教育的艰难和整个社会环境对孩子的身心成长带来的不好影响,何默默觉得这些内容还是很有用的。 “那就好,那就好。” 何雨伸手握住了“何雨”的手。 何默默低头看了看,好像从上周开始,她们母女俩突然有了手拉手一起走的习惯。 走下教学楼的楼梯,太阳即将落下。 “今天英语课一下两个单元的单词默写我全对。”何雨得意洋洋,“你还记得吗,你上次来的时候跟我说英语还是能学学,我这不就好好学了。” “嗯,妈妈很厉害。” 何默默挺开心的。 聊啊聊,说啊说。 走过篮球场的时候,何雨突然说:“默默啊,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这儿的时候,那个……” “何默默!”男孩儿干净的嗓音突然响起,伴随着一声把篮球扔到地上的闷响。 “阿姨,我们又见面了。” 穿着篮球服的少年快步走了过来。 一切仿佛是历史的重演。 何默默凝固了。 请假(“她不是何默默?那谁是何...) 高树繁茂,  斜阳留光,年轻的男孩儿和年轻的女孩儿笑着交谈,女孩儿的妈妈站在一旁静静看着,  实在是校园里明亮又清新的一幅画, 完全是上次的翻版。 何默默心里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凄凉,  算了,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都已经成了“默老大”,  何默默觉得自己已经可以面对一切。 李秦熙面带笑容:“何默默,  你和阿姨要出去吃饭吗?我和你们一起吧,  学校门口有家新开的麻辣烫你没吃过吧?” 看看看!果然是按照上次的流程走一遍! 何雨的脸上挂着笑容,  她说:“不用啦,  你朋友还等你打篮球呢,  没必要为了我们改计划,  我和妈妈自己出去吃就好。” 李秦熙又说了几句,  都被何雨婉拒了,他不是一个会顶着别人的拒绝还纠缠的性格,很快就站在原地,  目送何默默和她的妈妈离开。 “妈,  你为什么拒绝了呀?” “啊?” 何雨看了女儿一眼:“你要是舍不得我就把他叫回来。” 何默默一把摁住了自己妈妈的手臂:“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眼神儿瞟着女儿严肃的表情,何雨忍不住笑出了声儿,她以前怎么发现呢,女儿可真好逗,平时看着默不作声的,  有些事儿就是能戳一下动一下。 “妈妈知道你的意思,  你是问我为什么上次就乐呵呵跟小帅哥儿一块儿吃饭,  这次就给拒了,对吧?” “是的。” “唉。”何雨叹了一口气,  “之前我和小林姑娘说的话你听见了是吧?她说我没有正经学你,我说我只能学了你的善心,学不来你的做事儿,这是真的。” 夕阳的光把树影拉得长长的,何雨从一个枝杈踩到了另一个枝杈。 “今天林颂雪和你那个同桌时新月让妈妈反思了一下自己,她们都跟你年纪差不多大,一个呢,做的是只有这个年纪的人才会做的事儿,一个呢,突然就成熟得让妈妈都吓一跳,也还是个小姑娘……我就想到了你,我女儿也是个小姑娘,林颂雪是个为了想做的事儿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小姑娘,时新月是个什么都为别人着想的小姑娘,你呢,是个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就是不愿意跟人多来往的小姑娘……你们也有想做的事儿,不想做的事儿。有些事儿你就是不想做,有些事儿你就是抵触,我不能总是依着自己的性子来,一直做你不想做的事儿。” 尤其是今天这样已经受了不知几轮重击的情况下。 何雨在反省自己,她想把自己的反省表达出来。 手握着另一双微凉的手,何雨低头笑了一下:“上次咱俩走在这儿,你跟我说好歹把英语学一学,我还觉得自己的脸面都没了,现在想想,我这真是白当了个妈,把劲儿光往自己的孩子身上使了,咱俩换了这么多天,其实是你一直顾着我……随便我拿你的身体干我想干的事儿。” 她是突然有了这个发现的,在她看见时新月的笑容的时候,她发现时新月对盖欢欢的不发一言的体贴和沉默的关心竟然和女儿那么相像。 她女儿也是不过问她在学校里都做了什么,也收下她每一次的理由和借口。 言行间仿佛是成年人的某种心照不宣,可在这个年纪能做到这一点绝不是因为油滑与世故,正相反,是因为干净的温柔与善良。 她回报过什么嘛? “有时候想想,咱俩换过来之后,你是真有当妈的样子,是妈妈做的还不够好。” 何默默嘴唇抿了起来,她们两个人胳膊碰着胳膊,肩膀平着肩膀,手拉在一起,走出了校门。 她回答自己的妈妈:“不是。” 何雨又握了一下女儿的手。 “咱们去吃麻辣烫?” “……好。” 何雨的右手握着何默默的左手,何默默左手上的“手表”时间已经变成了“15”。 新开的麻辣烫店是自选菜品和汤底的那种,何雨煮了一碗酸辣口味儿午餐肉、关东煮、各种丸子加上玉米蔬菜的混拼,何默默吃的是番茄口味,鹌鹑蛋、香肠、肉片、蘑菇、蔬菜和一点面条,单看这些搭配,何雨的口味更像是年轻人,她也发现了这一点,笑着说: “你这是吃麻辣烫还是吃番茄面条啊?” 何默默戳了戳鹌鹑蛋,她以前都不知道妈妈这么喜欢吃加工过的食材。 “对了,你跟老师请假了吗?”对着装了麻辣烫的大海碗,何雨突然说。 “啊?” 看女儿傻愣愣的,何雨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连忙说:“周三周四的考试!不是要请假吗?!” 何默默真的忘了。 何雨的心头哇凉,麻辣烫也烫不暖的那种。 “默默啊,妈妈真不能替你去考试啊!” 何默默难得想要挠头,她是真忘了:“我一会儿再去找老师吧。” 何默默真心觉得很对不起任老师,明明之前她还说不要撒谎请假,她现在又得去撒谎了。 “嗯……”何雨想了一下,“不用了,你不用麻烦这一趟,等周三早上你跟老师打电话说‘何默默’发烧了。” “何默默发烧了?”背对着两个人的女人转过身,她穿着白衬衣黑西裤,脚下一双运动鞋,头发是披下来的,那张脸,母女两个人都很熟悉。 任晓雪,高一(2)班班主任,她手里端着一个小塑料筐,显然也是在挑着要吃的东西,意外听见了母女俩的话。 “何默默,何默默的家长,为什么你们现在就知道何默默周三考试发烧啊?” 最先反应的是何雨,她“噌”地站了起来。 “老师,您听错了。” “我听错了?” 任晓雪说:“你们同学上课偷偷说话,我哪句没有听得一清二楚?何默默的家长,您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要替你女儿撒谎让她逃避考试?” 乱哄哄的小饭馆里,小小的二人桌似乎比别的地方都安静一点,实际上是比哪儿都更乱糟糟。 何雨用手挡了一下自己女儿,小心又急切地说:“老师,真的,您听错了,我们是担心我发烧……” 无论如何这儿得糊弄过去。 “老师,因为她不是何默默。” 声音传来的时候,何雨惊讶地转头,何默默在她身后已经站了起来。 任晓雪气笑了:“你居然能找出这种理由?她不是何默默?那谁是何默默?” “我是。” 离学校三四百米的奶茶店,最角落的卡座里,法官任晓雪女士正襟危坐。 “你说你们母女俩交换了身体?” 犯人1号真?何默默坦白从宽:“是,清明节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出了点意外,交换一段时间之后会换回去。我们两个人越是互相理解,就能越快地换回去。” 她努力阐述着这个不科学的现象,力图让它变得更好被人接受。 何雨在旁边默不作声,女儿突然就说了实话,她有点懵,这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何默默跟她说要自己解释这件事。 手指在奶茶杯子上敲了敲,何雨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因为任老师还一直盯着她。 “清明节之后?” 任晓雪努力回想了一下。 “何默默确实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变的。”她皱起了眉头,“国外有部电影叫《freaky  friday》也是母女两个互换了身体……如果认真思考一下,我能理解现在的‘何默默’并不是真正的何默默,但是,你怎么证明自己是真正的何默默呢?” 任晓雪终于把目光从“何默默”身上转到了面前漂亮的中年女人身上。 “说实话我也能感觉到你这个学生家长和之前不一样了,但是……何默默?” 在任晓雪的认知里,何默默是一个绝对不关心学习之外事情的绝对优等生,现在“何默默家长”的气质并不是很像……她还会用眼神儿安慰别人了。 任晓雪问:“你座位后面第四个同学叫什么名字?” 何默默:…… 何雨左右看看,举手:“老师,他叫郑胡星,他爸姓郑,她妈姓胡,他是他俩小星星,班里同学都叫他弧弧。” 任晓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沉重地说: “你们两个还真像是母女俩换过来了。” 何默默:“……我不关心别人的名字是怎么来的,这个名字我记得,上学期我批过他的物理卷子,他力学公式背错了。” 这下安静下来的是老师和妈妈。 何雨拍了拍女儿的腿:“默默,你当着老师的面别揭同学的短。” 何默默:“他改题挺认真的,后来就没有犯过这个错误了。” 行叭。 何雨有点儿想抬手捂住额头,这回答确实是非常的“何默默”。 任晓雪的心里已经信了七分,她看了一眼时间,说:“现在晚饭时间已经结束了,何默默你去上晚自习吧。” 哪个何默默? 何雨愣了一下才明白说的是自己。 她站起来,还是有些不放心,默默怎么就这么跟老师交底了呢。 “老师,默默她一直是好孩子,这段时间惹你生气的都是我,您要是觉得有什么不高兴的,您跟我说……” 任晓雪的头也大着呢,想到自己的得意门生现在身体里是对方的家长,她连该怎么说话都找不准点儿了。 “既然周三要请假就先去上晚自习,怎么也得保证一下这个月的出勤率。” 好好好,是是是。 何雨几乎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晚饭时间一过,别说是校园了,连学校门口的马路上都空空荡荡。 “傻丫头,不会就是为了帮我请假不考试,就跟老师啥都说了吧?” 何雨又想叹气了。 今天这一天,她们娘儿俩都过得很刺激。 就喝了两口的奶茶被她拿在手里,何雨穿过校园的长路,一步一步走进了教学楼。 另一边,任晓雪进一步认证“何默默”的方式,就是带她去书店翻开了一本高二下学期的物理练习册。 “你俩还真是换了。”二十分钟后,任晓雪已经完全确认“何默默的家长”就是“何默默”了。 “下学期就要选3+3了,你期末考试以前能换回来吗?” “应该是可以的。” “现在你是替你妈妈去工作?” “是的。” “然后下班了就回家学习?” “是。” “不行,你这样太辛苦了。”班主任觉得自己能从眼前这个人的身上看见从前那个沉默又努力的“何默默”了。 “你现在高中课本学到哪里了?” 何默默看着老师的下巴,说:“第二轮进行一半了。” 尽职尽责的班主任:…… 这比她想得可太多了。 这样的好学生,怎么就摊上这种事儿了呢?! 任晓雪叉腰叹气。 “走吧,去你家,我看看你的学习进度,英语语法上有没有什么不懂的?我今天晚上给你统一理顺一下。” “好,谢谢老师。” “别谢了,唉,我怎么就没发现坐教室里的是你家长呢?我还以为你早恋了,这半个月我天天骂李秦熙他们班主任……” 何默默:…… 初中(“之前是意外,绝对不会有...) 晚上何雨回家,  桌上也已经摆好了宵夜,是煮的米粥加葱花炒鸡蛋,还有几个奶香小馒头,  一看就是何默默从冰箱里淘出来的。 “你跟老师说到了几点啊?”她问女儿。 何默默想了想,说:“任老师在咱们家呆到了八点半,  跟我对了一下我目前的学习进度。” “还来咱家了?” 何雨抬头看看四周,又低下头喝了口米粥,  才说: “我就才当了这么几天的学生,  还真有点儿怕你们任老师,  倒不是说她态度多吓人,  问题是她讲得都对,  我就觉得自己心虚。” “我也是这么觉得,  所以我决定跟老师坦白。” 这其实不是何默默的临时起意,  在去学校见老师的路上,  她就想过这件事儿,妈妈学习辛苦,装她实在是太累了,  有任老师的帮忙,  妈妈应该能轻松不少,比如周三周四的考试请假,任老师就已经答应了。 “说了就说了,我看她也真是个好老师。” 今天的事儿让何雨心里对任老师的评分也高了一大截。 吃完饭,何默默又去学习了,  何雨收拾好了桌子,  低头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 快了,  她们母女俩这颠三倒四的日子可算是要结束了。 房间里,在开始学习之前,  何默默打开了一个本子,上面是一个手绘的思维导图,核心词是“妈妈”,分成了是三个板块,分别是“过去”、“现在”和“未来”。 在“过去”的四周,跟着的“情感”、“梦想”,在“现在”旁边是“希望”、“自信”,在“未来”的旁边,她画了个问号。 其实她今天和任老师聊了很多,也包括了学习之外的事情,老师当然希望她们母女两个尽快换回来,何默默跟她讲了时间缩短和延长的机制,然后她说: “老师,如果有一门课叫‘家人’,您觉得以前的何默默能打几分呢?” 任老师的回答是:“默默,你要相信,在你妈妈的眼里,你一直是满分的。” “一个满分的女儿。”说完,何默默自己笑了一下,“还是一个满分的人?老师,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从前,我的妈妈在我的心里并不是一个满分的妈妈,现在我觉得她是一个满分的妈妈了,但是我又不希望她的人生一直只是一个‘妈妈’,就像是单词里只有一个‘matr’的词根,从此她的人生一切都是‘妈妈’这个身份的延伸。” “所以呢?你要做什么?” 端坐在沙发上的何默默低下了头。 “我还没有想到。” 让十六岁的女孩儿去解析一个四十一岁的人生,大概就像是用一个1g的芯片去运算1t容量的数据,连导入都是不可能的。 “老师懂你的意思,但是老师不赞成你这么做,何默默,你太累了,而且你学习之外的大部分辛苦是没有必要的,你母亲驾轻就熟的工作,对你来说是陌生的,要求你做得和她一样好,对你来说是强求,就像要求你妈妈考试成绩和你一样。你,一定会要求自己也做到最好……教了你半年多,老师在这方面估计比你家长都了解你,何默默,老师认为,你没有必要用你最好的年华,最好最宝贵的时间,去做一些可能根本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的事情,一个中年人的人生怎么样才算好呢?老师自己是个中年人,老师自己都不知道。你们母女俩的关系在变好,两个人开始互相了解,这已经是你们两个人在这一场交换中足够的收获,你想要的更多,是在为难你自己,也在为难你妈妈。” 何默默记下了这些话。 任老师果然非常自己了解自己,她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希望在这场交换中渴求更多。 “未来……” “现在……” 综合了妈妈的“现在”,何默默也不知道她希望、能够让妈妈去向一个怎样的未来。 合上本子,何默默叹了一口气。 太累了,再做一张数学卷子放松一下吧。 度过了一个过分“热闹”的周一,周二上班的时候何默默就觉得一切都很轻松了。 就算小锦旗挂在柜台后面的墙上总有顾客问起,还有其他门店的员工来溜达,何默默都觉得这些事不算什么了。 果然,人还是要经历了事情才能成长。 “默老大”这种高峰之后,其他的山陵丘壑何默默觉得自己可以如履平地了。 刘小萱去了一趟男朋友的家里,也算是和男朋友出去玩儿了一天,能看出来累,也能看出来开心。 “这个时候去海边儿还是有点儿冷,他就把我包在他的外套里,嘿嘿嘿……”刘小萱一直嘀嘀咕咕嘀嘀咕咕,站在一边的何默默觉得自己的一边儿耳朵大概是被糖给糊住了。 “回来的时候他还问我说十一结婚怎么样,哎呀,哪有这么问的?总得求个婚吧?” 刘小萱说的内容超过了何默默的理解范畴,她面无表情,只在有顾客路过看向店里的时候露出笑容――何默默自己称呼这为低碳节能模式,她上学的时候绝大部分时间都是这种状态。 大概“求婚”两个字儿吸引了店长的注意力,她走了过来,问刘小萱: “那你答应了吗?” 刘小萱美滋滋的:“他下次问我就答应。” 店长的回答是笑了一声:“答应什么呀?你不是说想让他求婚么?怎么他下次说你就答应了?” 刘小萱愣了一下。 店长又说:“你想让他求婚,你就暗示一下,或者干脆直接说,让他求婚,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从一开始不就是他追的你么?怎么追着追着,要到正事儿了,你连个求婚都要不到了?” 年轻的姑娘小声说:“我也不是一定要他求婚,不求也行。他工作也挺忙的……再说了,他爸妈嫌弃我家里条件不好……” 约会的甜美和对未来的希冀都暂时褪去,何默默看着那个比自己真实年龄大了七八岁的姑娘,发现她的脸上有一些自己熟悉的东西。 大概是“现实”和“妥协”,它们总是出现在妈妈的脸上。 店长看了一眼门口,周二的上午,门庭冷落,她拍了一下刘小萱的后背,说:“你这脑子里想啥呢?他爸妈嫌弃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嫌弃不嫌弃,他不嫌弃他就应该求婚,现在不过是谈个恋爱呢,他爸妈嫌弃你,你就让了一步,想的东西都不敢说了,你以后怎么办?以后半辈子一想你家里条件不好你就全都让了?” 哦,这题何默默见过了,她听得更认真了。 “那我能怎么办呀?”刘小萱撅起了嘴,似乎有些委屈,“他妈在饭桌上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他爸都懒得看我,就这样了他还愿意跟我商量结婚的事儿,我要是再跟他闹,他该注意了怎么办?” “他改主意了你就别要了!”店长似乎是被刘小萱勾起了一肚子的火气,生育很低,但是语速很快,“你被嫌弃了一通怎么还要上赶着,还有你那个男朋友,他总不至于还是个孩子吧?啊?就他家这样的形式他看不出来吗?还敢跟你求婚?你跟他谈个恋爱是欠了他们家的?他爸妈还敢跟你甩脸色?他自己不知道自己爹妈是什么货色啊?” “我家的条件就是不好嘛!我爸妈都是农民,我自己也才高中毕业,我真想跟他在一块儿肯得得让一让啊!再说了等我结婚生儿子了他们家还能再说什么?” 何默默清楚地看见店长对天翻了个白眼儿。 “刘小萱,你可是90后啊,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指望自己的肚皮?你万一生个女儿呢?” 刘小萱小声说:“我姑姑家里生的都是儿子,我基因好。” 店长几乎要气死:“你妈生的是女儿!你跟我说个什么基因啊?!” 有客人来了,何默默迎了上去,在客人去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她在心里默念课文: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 还有一句是她在课外历史读物上读到的:“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寸,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 明明又是一道书本上给出了答案的问题……何默默开始怀疑刘小萱是不是高中也没有好好读书。 如果高中没有读好随随便便就毕业了,那文化水平应该是初中的吧? 想到了这一点,何默默在瞬间理解了刘小萱的种种不足――以高中生看初中生的视角。 bo新款的两穿收腰混纺裙很受顾客们的欢迎,何默默成功卖出去了一件,还搭配了一件短外套。 “何姐,店长对我太凶了,我本来是挺高兴地,结果她跟我讲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这都什么呀。” 店长不在,刘小萱蹭到了“何雨”的身边。 何默默觉得店长讲得对。 但是自己面对的是个初中生……她该怎么用初中生能理解的方式把这道题讲清楚呢? 很短的时间内,她从鲁迅想到了高尔基,好像都不行。 何默默看着自己满眼的衣服,说:“我觉得你没有考虑顾客需求。” “啊?姐,你什么意思啊?” “你男朋友喜欢你,就像是一个顾客走进店里买衣服,他看中了一条裙子,那他看中的就是这条裙子现在的样子,而不是一条裙子以后可以剪掉当背心。可如果这个裙子他买回去没几天就自己变成了一件背心,又或者被他妈妈剪成了一个背心,你觉得他还会喜欢吗?” 刘小萱听懂了。 “他要是以后喜欢背心了呢?” “你问过他喜欢背心么?” 刘小萱安静了下来,半分钟后,她小声说: “姐啊,我就是怕,他以后喜欢的肯定是背心。” 又有客人走了进来,刘小萱走了过去:“女士,这件背心很适合您,不是,这件上衣很适合您。” 这一天里,刘小萱好几次把衣服说成了背心。 下班的时候,何默默没忘记跟店长阿姨说明天自己休息。 “何姐,你好好休息,这个月真是眼看着你脸色越来越差了,还病了一场。” 脸色有变差么? 何默默觉得自己还好。 晚上第二节自习课,何雨收到了从后面传过来的一个纸条,还没打开,班主任老师就雷厉风行地走了进来。 “何默默,你跟我来一趟。” 何雨站起来跟在老师后面出去了。 “这些是我跟其他老师复印来的本学期新课教案和复习教案,这些是英语、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历史七门课的高二新课教案,何默默她下个学期就要选3+3了,物理化学是肯定要选的,历史老师还是认为何默默应该选历史不是生物,何默默之前也答应了考虑,所以我把历史的材料也给她要来了。” 一边是一摞尺高的教案,另一边是一个u盘。 “昨天我跟何默默说了她未来一段时间的学习计划,还是以巩固本学期内容,争取在期末考试中维持一个较高的名次为目标,对高二高三部分的学习内容先暂停下来。默默家长,何默默的所有时间除了在替你上班就是在学习,这样是绝对不行的,我已经跟她说好了,每天晚上十二点到早上七点,这七个小时她一定要是休息的状态。” 何雨真是感动到无以复加,可算有人能帮着自己拉住默默这千里驹的缰绳了:“任老师,真是太谢谢您了!” “唉。”任晓雪叹了一口气,知道眼前这个“何默默”是个比自己年纪还大的学生家长,她是既拿不出对学生的态度,也拿不出对家长的态度,不上不下的。 “默默家长,以后你要请假自己来跟我说就行,实在不行我跟你申请一个晚自习的走读,对了,骑着电动车冲向逃犯这种事儿你可千万别干了……” “我知道。”说起这个,何雨真是十万分的不好意思,“老师您放心,我那就是一时激动,其实我平时是个很稳重的人,从来不惹事儿,之前是意外,绝对不会有下次了。” 何雨是如此保证的。 不到两个小时之后,她把自己抱着的尺高的材料抡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脸上。 那个人自称是时新月的爸爸。 吓哭(“呜呜呜,妈妈,吓死我了...) 第三节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  时新月像往常一样递了一个小纸条给“何默默”。 “需要笔记和记录的作业吗?” 何雨想了想,她晚饭的时候复印了一份儿盖欢欢的笔记,现在又有了老师的教案,  时新月的那份她应该是用不上了,至于老师们作业,  她自己记下来了。 什么一个单元的练习册,多少道题,  还有两张卷子。 于是,  她看着时新月,  笑着摇了摇头。 小姑娘于是转了回去,  继续做试题。 何雨还是看着她。 她现在觉得这个小姑娘很有意思,  一开始,  人们都会以为她是个性子又软又内向的小可怜,  被人叫着自己不喜欢的称呼,  在班里也没什么朋友,后来又会发现这个小姑娘身上有秘密,她为什么回家从来不学习呢?为什么要在周末顶着太阳骑三轮车呢?现在,  又让人觉得她绝没有印象中那么懦弱,  她有一双明眼,一颗玲珑心。 察觉到“何默默”在看着自己,时新月抬了抬脑袋。 放学的铃声就在这个时候响了。 何默默看着自己面前堆的这一摞材料,书包里是塞不下的,幸好老师给她的时候是用一个专门装教材资料的帆布袋装着,  虽然重,  好歹能提起来。 林颂雪这两天都不来找她了,  何雨也乐得轻松,一个人带着那堆材料慢悠悠地走。 周围的同学骑着车或者步行,  几乎都在讨论明天的月考,这个时候何雨心里生出了一丝丝的优越感:“你们考试,我不用,嘿嘿嘿……” 想完了又觉得自己变幼稚了,如果不是抱着这么多东西,她说不定要敲一下自己脑袋。 可一想到明天后天不用来学校,周五来一天就又放假了,她还是忍不住开心。 因为走得慢,从校门出来再到一个路口的时候,放学的大部队已经过去了,路灯下,有人在拉拉扯扯。 何雨眯了一下眼睛,应该是看书看多了,何默默这双眼比她原来那双是差点儿,虽然不至于戴眼镜儿,但是在晚上的时候确实有点儿看不清。 是一个不高的男人,和一个清瘦矮小的姑娘。 再往前走几步,何雨看清了那小姑娘是谁。 时新月。 “我不跟你走,你也不准去找我妈妈!你都拿了钱了,为什么还要去找我妈妈?!” “新月,你就忍心看你爸爸我过得辛苦?啊?我可是你爸爸!” “你不是!你放开我!你不准碰我!” 何雨第一次听见时新月这么大声地说话,或者说,这个女孩儿是在尖叫。 旁边有放学路上停下的同学都在说“你放开她”“你别抓她”,那个中年男人抓着时新月的手臂,大声说:“我跟我女儿说话关你们什么事儿!她是我女儿!” 时新月喊得撕心裂肺,瘦弱的四肢拼命挣扎:“我不是!” “你在胡说什么!” 男人神情狰狞抬手掐住了时新月的脖子。 “嘭!” 何雨手里的东西就是这个时候抡出去的。 男人一下被砸倒在了地上,何雨冲上去左手拎起那摞材料,右手拉着被带了一个踉跄的时新月: “快跑!” “啊!” 路灯下,两个女孩儿拔足狂奔。 何雨实在跑起来费劲,左边一只手突然拍了一下她的手臂。 “何默默,我这车带不了你,你把东西给我,我给你送你家小区门口。” 说话的是个没见过的男孩儿,他骑着车与“何默默”保持平行,时新月的爸爸已经追了过来,何雨肩膀一甩,把自己的书包连着材料都递了出去:“麻烦你了!” “默老大!加油啊!” 扬了一下手里的东西,男孩儿把车也蹬得飞快。 没了负累,何雨觉得自己简直是健步如飞,可惜何默默的身体还是弱,跑了也就几百米就累了。 “快点儿跑!”谁也没想到,时新月两条细腿迈得飞快,何雨换了一口气,局面立刻变成了时新月拽着她狂奔。 何雨:…… 不停有骑着自行车的孩子们经过她们身边,还有的挡在他们的身后。 有几个孩子大声喊:“默老大,我挡了他一下,你快跑!” 有的说:“默老大你跳上来我带你一下吧。” 何雨被时新月拖得狂喘如狗,什么都顾不上。 只能听见自行车的车铃声响成了一片。 只能看见路灯成了一束束的斑斓流光。 拿走东西的男孩儿依约停在了何雨家小区的门口,在她们冲过来的时候把东西送了回来。 “默老大家在里面,我跟保安大叔说了,他马上关门。” 这些话是他跟时新月说的,显然看出来“何默默”是真的累了。 时新月闷声不响地接过了“何默默”的那些东西,然后冲进了小区。 在她们身后,保安把大门缓缓关上。 “这个楼!”何雨噎着一口气指着自己家的方向,“进去第二个单元!” 时新月拖着她又奔了过去。 进了楼道里,何雨靠在墙上,喘着粗气说: “你让我,喘口气!” 声音里夹着气音,怎么都大不起来。 等她换回来她就要让默默每天跑一千米!少一米都不行! 时新月也在喘,抱着何默默的书包和材料,借着外面照进楼道的暗光,都能看出来她整张脸已经红得像个番茄。 “我,躲一会儿,就回家了。”小姑娘说话都断断续续,现在声音又变成一如既往的小。 何雨掐着腰喘气,觉得肺自己都要炸开了:“都到这儿了,上去休息会儿,再说了,你是做末班车往新区那走吧,车都没了你怎么回去。” 时新月也喘了两口气,说:“你、怎么知道……” 收废品既然是收废品的,那活动的地方能离她家有多远啊? 何雨说:“我都看见过你上车了……” 时新月不说话了。 “先去我家吧。”何雨又说了一遍。 小姑娘摇了摇头。 俩人又喘了一会儿,听见楼上有一户房门打开了。 “哒哒哒。”有人下楼了。 脚步声唤醒了声控灯,灯光一点点下移,等她走到一楼的时候,何雨的眼前也亮了。 何默默穿着一件外套,赤着脚踩着一双鞋,站在光下,一双眼睛看着两个狼狈的“女孩儿”。 “怎么了?站在楼道里不回家。” 哟,这话说得可真像个当妈的。 何雨摆了一下手,说:“我喘口气就上去了,你怎么下来了?” “保安给家里打电话,说有个男人在小区门口,是追着你来的,闹着要进来找人,我去看看。” “别去!”何雨连忙拦自己女儿,开玩笑,那可是个能大庭广众就掐人脖子的疯子。 “阿姨,阿姨你别去,他会打人的。” 何默默认出了时新月,于是她缓缓蹲下,把自己踩着后跟的鞋子穿好。 楼道里的灯灭了,她跺了一下脚,灯又亮了起来。 “他打过你么?”何默默是这么问的,在光下。 时新月抬头看了“阿姨”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他刚刚还掐我脖子了,他谁都打的,阿姨你别去!” 说话的时候她揪住了对方的衣服一角。 何默默转头看想自己的妈妈。 何雨也在摇头。 何默默说:“放着他不管,他以后还回来找人的,总不能每次都这么躲着。” “你管不了。”何雨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笃定,清官难断家务事。 时新月低着头,捏着的两根手指多用了几分的力气:“阿姨,没人管得了的。” 楼道里响起了手机铃声,大概又是保安打过来的。 何默默对妈妈说:“你们上去休息一下,我就去看看情况。” 何雨急了:“你看了情况又能怎么样?” “不能怎么样,所以我只是去看看。” “你……” 何雨抬手要拦住自己的女儿,反而被何默默握住了手。 “就是去看看,我也做不了什么,跟保安道个歉,他闹大了我就报警,就这么简单,好不好?” 属于中年女人的那双眼睛很亮,何雨明知道那里面是她才十六岁的女儿,竟然也在一瞬间被说服了。 “我送新月上去,陪你一起去。” “好。” 何默默又去看时新月,她真没想到再次见到自己的同桌是这样的场景。 “你好好休息,我做了面条,你可以随便吃。” “阿姨,您……您小心。” 何雨拉着时新月往楼上走,还回头看了看自己女儿。 楼道里的灯又暗了下去。 一口气狂奔了一千米,何雨累得步子都慢了,勉强爬上楼又打开家门让时新月进去,她转身就想下楼。 时新月小姑娘说:“我也一起去。” “说什么傻话呢?他再打你怎么办?” “那你们一定要小心啊。” “没事儿,我们就是去看看。” 唉?这句话是不是有点儿耳熟? 何雨的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先是冲进了厨房拿了点儿东西,然后提着一口气噼里啪啦地下了楼,果然,说好等她一起去的人已经不见了。 这熊孩子! 站在小区门口对峙的出了何默默、保安、时新月的爸爸之外,还有警察。 其实何默默在第一次接到保安电话之后就直接报了警,第二次的电话是警察打来的。 “我来找我女儿,她把我女儿藏起来了!” 时新月的爸爸在北方男性里也算比较瘦小的人,头发乱糟糟的,穿了一件灰色的外套和黑色的裤子,面对警察,他有些气虚的样子。 “警察同志,这么晚了真是麻烦你们了,这个人从学校门口一路追着我女儿,现在两个孩子都吓坏了。” 派出所来的两位警察是两个男的,个子也矮,在何默默来之前,他们正在保安室里跟保安了解情况。 “你为什么要追别人孩子啊?” “那是我孩子!她孩子打了我,带着我孩子就跑。” 何雨赶到的时候就看见那个人对着警察吵吵嚷嚷,她立刻大声说: “警察叔叔!他打人!” “这是你女儿吗?” “不是,她刚才打我了!” “你有没有追她跑?” “我那是追我女儿!” 一个警察在询问那个男人,另一个警察从保安室出来,走向了“何雨”。 “是你报的警?” “是,我接到保安电话说有人追着我女儿跑。吓得我立刻报了警。”何默默木着一张脸,她演不出一个焦急的妈妈,就这样面无表情在这个时候竟然也可以解读成愤怒。 “妈妈!吓死我了!” 匆匆赶来的“何默默”突然就红着鼻子流着眼泪大哭了起来。 “他打人!他掐着我同桌脖子!吓死我了,好多同学都看见了,我就拿我的书包打了她一下,呜呜呜,妈妈,吓死我了!” “别哭。”警察连忙安慰这个“小姑娘”。 连值班的保安都急了:“你看看这孩子被吓成什么样了!是这人他先打人的呀!” 另一个警察隔着大门的栏杆说:“孩子妈妈,你劝劝孩子别哭了,我们先解决事情。” “孩子妈妈”何默默站在原地,看着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她被吓到了。 灯光(“阿姨,默默,谢谢你们。...) 瘦弱文静的女孩儿哭得停不下来。 警察只能寄希望于孩子的妈妈让她冷静下来。 于是何默默僵硬地抬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警察叔叔,  我根本不敢让我同桌出来,太吓人了!真的!他说他是我同桌的爸爸,怎么会有这样的爸爸呢?就在路口掐住了孩子的脖子!” 何雨在哭诉,  属于少女的嗓音里带着对这个世界的困惑与不解。 警察也不过三十多岁,恰好是大概当了爸爸的年纪,  听见一个孩子这么哭,他公事公办的表情也有点儿撑不住。 “这个孩子说你抓你女儿的脖子,  是真的吗?” “我哪有啊!”男人嗓门挺大,  双手扒着小区的门恨不能一步蹿进来似的,  “我可没干!” “不要对我们撒谎,  学校附近的路口都有监控,  我们明天就可以调取监控,  如果你撒谎的话,  一个拘留是跑不了的。” 男人的气势一下就比刚才弱了:“我都说了我没有!我……” “他撒谎!”“何默默”又在呜呜地哭。 “何雨”面无表情继续“安慰”她。 “你找你女儿是什么事?为什么要在晚自习的时候找你女儿?” 要问的问题太多了,  警察开始考虑是否从现场调解变成带回派出所处理。 小区门口的吵闹声影响了其他人,离大门最近那栋楼的二楼亮起了灯,然后窗也开了,  陆陆续续,  小区里又有几盏灯亮了起来。 “哎哟?这不是那个学习特别好的孩子吗?警察同志,这是怎么了?”二楼那位住户是个光着膀子四十多岁的男人,看见了“何雨”转头看自己,他一下把身子缩了回去,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  “警察同志,  那小姑娘可好了,  学习也好,又懂礼貌,  绝对不会干坏事儿的,您一定要调查清楚了。” 随着他的声音,亮起来的灯更多了。 “何雨,我还在想是谁在这闹呢,你和默默这是怎么了?”这是另一栋楼三楼的一位阿姨,何默默看向她的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又把头低下了。 那扇窗关上了。 把脑袋放在窗台上的男人接着说:“警察同志,我住得离大门近,听得清清楚楚,外头那个男人可真的闹了好长时间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她们母女俩在我们这那真是好口碑,从来不惹事儿,绝对是被这人欺负了。” 远的近的,有人在附和他的话,更多的人是在看热闹。 “警察同志,我是在区教委工作的,我老公是消防大队的中队长,我们两个人都可以给这母女两个人担保的,她们绝对不是坏人。” 之前说了一句话就关上了窗的中年女人居然从她家里出来了,手里拿着四瓶矿泉水。两瓶给了何家母女,两瓶要递给警察同志,被拒绝了,于是抱着两瓶水,这位阿姨又说了一堆好话。 “哎呀,孩子眼睛都哭红了,天天学习这么累,晚上回来怎么还被狗追。” 这话直接激怒了外面那个男人,他转头就骂:“你个臭娘们儿说谁是狗?” 女人理都不理他。 楼上那位“只有头先生”暴怒:“什么畜生还敢堵我们小区骂人了!” 门外的警察制止了时新月父亲骂人。 门里的警察说:“女士,我们也希望能尽快把事情处理完,所以……” 女人抢过话头儿,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影响你们工作,我回去了,楼上那个你也别说话了,咱们都是文明人,犯不上跟他吵,这种人就交给警察同志处理了!” 这位过分爽利的女性拍拍“何雨”的手臂,小声说:“别怕啊,有事儿就喊,咱们自己家门口,不怕。” 里里外外都打点了一番,她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剩下的两瓶水也没带回去,就放在了保安室里。 夜晚一下子变得更热闹了,又好像一下子变得更安静了。 那么多的灯光,好像一下子照进了心里。 一根手指从矿泉水瓶上滑过,何默默说: “警察同志,能不能先处理我的报警,他追着我的女儿跑,大喊大叫,表情狰狞,我相信监控也都拍下来了,也有我女儿的同学包括我们小区的保安都看见了,我认为他对我女儿的安全构成了人身威胁。” 看一眼“女儿”,她侧过头,轻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是跟孩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我女儿是别人家的孩子,还有他自己女儿呢,一回头就被吓得浑身发抖。” 身体是僵硬的,语气不自然,“同志”两个字几乎是叼着舌头学着刚刚大叔和阿姨语气硬说出来的,不过不重要……何雨偷偷看了自己女儿一眼,这几句话又为时新月在警察那里加了几分可怜的印象,这是默默之前就想好的,还是临时发挥? 警察说:“这位,啊,何女士,这个事情既然是三方面的,还是得让那个孩子也下来,咱们一起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说清楚,对不对?” 何默默拍了一下“何默默”:“默默,你去把你同学叫下来吧。”顺便跟她说清楚了,把你这哭的本事教一下。 何雨抽泣了一声,说:“妈妈,我怕我说不好。”还是你上去吧,你脑子聪明。 正是同仇敌忾的时候,母女俩却因为这小小的分歧僵持了一下。 “你们……不用找我。” 五米外一个被灯光忽略的绿化带后面,一个小脑袋冒了出来。 现场的气氛因为时新月这像极了鬼片里的出场而凝滞了一下。 社会题材突然灵异恐怖,那些亮起的窗子里有人“啊!”地尖叫了一声。 “阿姨,默默,谢谢你们。” 走了两步,时新月就停下来鞠了个躬,对着何家母女,也对着警察。 “警察叔叔,我同学和同学的妈妈都是在帮我的,因为他刚才打我了。” 何雨能看出来时新月说话的时候是害怕的,就像教室里那个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缩起脖子来的小鹌鹑。 可她这只小鹌鹑现在努力地扑扇着自己的翅膀。 “他打我了。” 时新月重复了一遍。 “其实,我跟很多警察叔叔和阿姨都说过了。我以前住在阳城事五光镇,你们可以去查我小学五年级之前的材料,他以前打我,我老师还有邻居都帮我报警了。” 警察又确认了一下:“能查到家暴的报警记录是么?大概是什么时候?” “能查到七八次记录,最后一次报警是2011年春天。” 说起这些的时候,时新月的整个身子都在抖。 何雨想去抱抱她,有个人先她一步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时新月的肩膀上。 是何默默。 在这极其短暂的瞬间,何默默完全像一个有担当的大人,她口齿伶俐地说:“警察同志,您看现在这个事情怎么解决呢?听这个孩子的意思,她被打了好多年,您肯定得查报警记录,还得通知孩子的家长……” “嘿!你干什么!” 门的另一边突然传来一声暴喝,接着就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是时新月的爸爸拔腿就跑,警察追了出去。 原本在听他们说话的警察也穿过了保安室的过道去追赶。 “别怕。”看着这一切发生,何默默干巴巴地安慰时新月。 “我不怕了。”努力让自己不要缩起身体的小女孩儿是这么说的。 五分钟不到,她爸爸被警察抓住了,直接带去了派出所。 时新月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很简单,又很复杂。 阳城离这里三百公里远,五光镇是个山沟里的镇子,她爸爸抽烟喝酒,原本有的一点家业就败光了,他的娱乐活动就变成了家暴,时新月从小就看着自己的妈妈挨打。六岁那年有个城里的工厂去他们那招工,因为有钱赚,她妈妈就跟着跑了,爸爸每个月就会去城里一趟,带点钱回来,心情好的时候他拿钱买烟买酒,还会记得让女儿吃口饭,可这样的时候极少,大部分时候时新月是生活在饿死的边缘,有邻居的阿姨看不过去,每天会给她一顿饭吃。 就这样,到了时新月七岁的时候,她爸爸按照惯例进城去拿钱,回来的时候像是一头疯狗。 她妈妈走了,这次是彻底走了,离开了那个工厂,隐入了滚滚人流。 那天,时新月被爸爸用皮带抽了一下午。 时新月上学的钱是乡镇办公室的人帮她想办法筹集的,她爸爸作妖了几次,发现学费退不到自己的手上,也就不管时新月去不去读书了,在挨了那顿打的第二天,时新月几乎是爬进教室的。 她的老师报了警。 可联系不上时新月的妈妈,她爸爸的认错态度又很“诚恳”,最后时新月还是在治好伤之后回了家。 那之后她爸爸在没喝醉的时候就不怎么动手了,让她站墙角,让她顶着水盆,或者是跪在地上一遍一遍说:“我妈是□□。” 时新月不愿意说不愿意做,就没有饭吃,甚至会被撕掉课本。 后来,时新月学乖了,无论如何要在学校里完成关于学习的一切,回家……就是回到了地狱,地狱里不能学习。 她爸爸喝醉酒之后还是会打她,塞住嘴打,或者干脆用被子闷着头,邻居的阿姨知道了,就偷偷教了时新月一个办法,一看爸爸喝醉酒了,她就拎着一个盆,爸爸要揍她就把盆往地上扔。 阿姨就回来救她。 这个办法成功过两次,阿姨也成功报了警。 可是过了两天她爸爸就在家里整晚地用盆砸门……那之后她再砸盆子,效果就没那么好了。 妇联,学校,街道,派出所……他们都来干预过,他们来了,时新月的爸爸就会表现得痛心疾首,哭诉自己的老婆对自己造成了伤害,哭诉孩子的成绩不好,说她撒谎,说她偷东西,说她小小年纪就不三不四。 总会有人更相信家长说的话,对吧? 再加上时新月的身上除了第一次之外一直没有重伤,只是青紫,这种程度的伤害让所有人很难对她爸爸的“定罪”。 时新月就这么一次次地被送了回去。 终于有一天,她妈妈回来了,是派出所的一个警察阿姨找到了她。 妈妈回来,看见了一脸不成人样的时新月。 “我要离婚,孩子归我。” “给我钱,五万。” “好。” 最后爸爸临时反悔,狮子大开口成了十万,时新月的妈妈还是掏了钱,离婚,带走了时新月。 其实妈妈在外面的日子过得也不算好,十万块钱是她辛苦了五年多攒下来的全部了,跟着妈妈进了来到了这个城市,时新月才知道,妈妈原来已经有了一个当建筑工的男朋友,妈妈有时候在男朋友的工地做饭,有时候直接就去做苦力活儿,为了让时新月能上学,她租了一套学区房,用掉了入学位,又把房子租了出去,然后带着时新月住在了开废品站的老乡那儿。 这是一直到凌晨两点,何雨和何默默在派出所里,通过时新月对警察的讲述而所了解的事情。 还有一个人和她们一样静静地听着,是时新月的妈妈。 她的皮肤黝黑,算起来应该是跟何雨差不多的年纪,却更像是四十五、六岁的样子,紧握在一起的一双手指节粗大。 从她进来到现在,她都没有看自己的“前夫”一眼,只是不停地问什么时候能带孩子回去。 “不应该报警的,也没有用,警察也不管,说这么多家里的事儿,不是让人笑话么……”坐在询问室的一角,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抱怨。 何雨跟女儿坐在一起,手里拿着那半瓶水。 “笑话谁?笑话你这当妈的扔了女儿,现在你女儿被那……东西追,这……” 一贯伶牙俐齿的何雨被时新月妈妈的态度气到说不出话来,她想揍她! 吓得何默默拉住了自己这冲动的妈。 “您别这样,她也是受害者!” 何雨气昏了头,看着顶着自己脸的女儿:“你帮她说话是吗?她怎么样不该丢了孩子!” “这不是她主观要丢!” “你看看时新月!那小胳膊小腿儿……” “你看看她!到了现在还要指责时新月的妈妈,那时新月离开阳城之后的人生又算什么呢?” “请注意,倒车……” 指责(“我就祝您,好好享受‘永...) 凌晨的派出所灯光是白的,  很容易让人想到通宵行驶的绿皮火车,或者永远在延误的航班,透着能融掉人骨头的疲惫。 所有人都很累,  另一个房间里警察对照时新月的说法询问男人的声音不时能传出来。 谁都没想到在这个时候,那对母女会突然吵起来。 甚至,  她们自己都没想到。 何雨看着自己的女儿,对“倒车声”充耳不闻,  说话的语速又急又快:“她哪怕是把孩子带走呢?你看看时新月现在这个小身板儿,  那就是从小饿的,  她是个当妈妈的的,  她走了,  孩子就成了这个样子,  怎么了,  她还有功了?!” “她已经尽力了,  造成这一切的人不是她!” “她是个妈妈!” “请注意,倒车。” “她是个受了折磨的人!”何默默盯着那双怒火外露的眼睛,在竭力保持自己的冷静,  “您不是应该已经明白了吗?一个人,  先是人,然后才是其他的,她不需要为谁把自己的一生都葬送掉,她不需要因为做得不够好就自责,所有人都应该是这样的,  你是这样的,  时新月的妈妈也是这样的。明明有真正伤害了别人的人,  为什么不去惩罚他们?为什么这件事成了你对另一个……” 何默默说话的时候极少有肢体动作,除非她真的很激动,  就像现在,她的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弧,似乎是想把自己的妈妈和很多个妈妈都笼罩在一起。 “你不该指责她,你们都是……” “请注意,倒车。” 何默默无法找到一个词汇形容她的妈妈和时新月的妈妈,在她的眼里她们是一对相像的鸟,都被笼子关着,都遍体鳞伤。 于是她沉默了下来。 “请注意,倒车。” 一旁坐着写记录的警察抬头说:“你们别吵了,这里是派出所,这个事情是我们依照法律法规来处置的,不是让你们母女俩拿来吵架的。” 何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在她面前,她女儿低着头。 “请注意,倒车。” 何雨的心里堵得慌,越来越堵。 “咱俩吵啥呢?这人家的事儿……咱俩跟着忙了一晚上,现在自己吵起来了。”说话的时候她想笑的,成年人么,没什么事儿是挤一个笑解决不了的,一个不行就两个,两个不行就笑一天。 可何雨笑不出来。 “阿姨你说得对,我妈已经尽力了。”也许是时间太晚了,也许是因为哭过,时新月的眼睛肿了,脸色苍白,因为说了很多的话,她的声音也哑了,“默默,谢谢你,不要为我生气。” 何雨又想叹气了,“倒车”的声音终于停下了,她也没有力气去看“手表”上的时间。 “新月她上辈子大概是个大贪官,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人,这辈子来还债……都别说了,今天谢谢你们了……” 明明自己是几分钟之前人家争论的焦点,时新月的妈妈就跟没事儿人似的,她过来拉住了女儿的胳膊,说了几句仿佛看热闹的总结,又去问警察什么时候能走。 “你们这边的笔录都做完了,回去等通知吧。” 时新月妈妈的脸上一下子就有了笑。 “好的好的,谢谢警察同志,谢谢警察同志。”嘴里道谢,她立刻拉着自己的女儿要走。 时新月往外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看警察,又看了看何雨和何默默,低下头转回去,跟着妈妈走了。 “我们也走吧。”何雨伸手去拉女儿的手。 何默默下意识避了一下,还是让妈妈拉住了手。 派出所离她们住的地方也不算远。路上没看见出租车,何雨就拉着女儿往家里走。 “你,生妈妈气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何雨终于能带一点笑了。 她以为会和往常一样,女儿说一句“没有”,然后忍不住甩一堆大道理出来。 “是的。”她女儿说。 何雨的脚步停下了。 “我们只能朝着整个事件中最无辜的人发泄怒火,是么?我们明明刚刚听完了时新月那么惨痛的过去,明明是时新月的爸爸在犯罪,是他让所有人都不幸,然后我们在争论她妈妈的责任,为什么要把刀捅向最柔软的人呢?就因为她是妈妈吗?明明她也挨了打,她已经把自己多年辛苦赚的钱救出了时新月,明明她到现在都不敢看那个对她施暴过的人,我们就当着她的面,堂而皇之地讨论她是否有责任,她是不是能做的更好?这是为什么呀?就因为她是妈妈么?” 何默默看着自己妈妈的背影,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飘荡在空旷的街道上: “那你呢?你也会这么想自己么?你会的,对不对?因为你是妈妈,所以什么错误都是你的,对不对?那个抛弃了我的男人不需要为我的人生负责,没人会在我犯错误的时候想起来去责骂他,责骂他的不负责任,责骂他背叛了自己的婚姻,他理所应当去追求更好的生活,还能被人夸一句功成名就,对不对?所有的错误都是你的,别人这样想,你也这样想,于是遇到了时新月的妈妈,你也这样想,对不对?!” 何雨没有想到,自己女儿因为自己的态度,却想到了自己的身上。 “默默,骂了有用,才会骂,你知道吗?你犯了错我去骂李东维……哈,我要是真这么干了,你不觉得你妈我特别没出息吗?时新月的父母也是,她爸爸这个样子还能指望什么?骂肯定没用的,他就应该去蹲大牢!” 何默默生气地说:“你指责你自己,指责时新月的妈妈就有用么?” 何雨拉着女儿的手不肯松开,她竭尽全力让语气轻松地说:“那肯定比骂男人有用啊。” “这是不对的!” 怒火在身体深处的某个角落里燃烧起来,何默默之前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并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愤怒,直到她变成妈妈,直到上次那个姓林的伯伯说要把她送到那个人那里……这大概是一份接触了成年人的世界之后才会有的愤怒,夹杂着无助无措,夹杂着说不出的绝望,就好像随着一个人成为大人,命运就要用这份愤怒去反复地折磨她,无从躲避。 “不对的!同样受伤害的人为什么被骂?!为什么?!为了骂了这些人才会有用?!这个逻辑说得通吗?这个逻辑说不通!真正的坏人刀枪不入,我们就再去把那些受伤的人再伤害一遍!为什么仿佛还天然有了一个正义的立场!” 何默默终于挣脱了自己妈妈的手。 她大步往前走,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妈,我看着你用我的嘴说这些话,我听着我自己的声音这样毫不犹豫地再去伤害你自己和时新月的妈妈,我觉得……我觉得我遇见了一个我讨厌的我自己。” 路灯的在中年女人的身后拖出了长长的影子,一直连到了女孩儿的脚下。 何雨快步追赶着女儿:“默默,妈妈知道你是在心疼妈妈,你要是觉得这也不对,妈妈可以改。” “你不会改,你改不掉,你只会在我面前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然后在你的心里继续责备你自己,因为你把我当成了人生中唯一的一棵树,这是你的一整套逻辑!就想你也认为时新月的妈妈应该为时新月付出一切,因为那也是她人生中最宝贵的部分!她明明有挣脱牢笼寻找新的生活的勇气,就像你做了那么多好的事情,被那么多人喜欢,你拥有友情,你被人信任……可你都看不见,这都是一样的!” 在这个凌晨,这个短暂的瞬间里,有生以来第一次,何默默痛恨自己的思维。 她不该想的,这让她察觉到自己希望的“妈妈更好的人生”最大的敌人或许就是妈妈自己。 这让她疼。 永远存在的自我指责,永远不会消失的自我强迫,是笼子是铁索,更可怕的是,只有这样被强行捆绑的妈妈无限地下落,才终于能撬起属于何默默自己的人生。 沉积的黑水积压于胸口,无处流淌,无处排解,在往心脏里面渗。 在她身后,何雨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衣领,转到了她的身前:“你觉得妈妈这么做不对,那你告诉我,我们能去怪谁?妈妈能去怪谁?我不是你姥姥,我没那个本事把自己身上摘的干干净净!我没那个本事什么事儿都能歪成别人的错!我没有!我都不知道该怪谁,你告诉我我该怪谁!除了怪我自己,怪谁能让我活得更轻松一点儿?你告诉我?我怪李东维,别人说我是怨妇,难怪他跟我离婚,我怪你姥姥,别人说我不孝,我怪谁呢?我怪你,你又做错了什么呢?啊?” 何雨盯着那双眼睛,那是她的眼睛,此时那双眼里是自己女儿的脸:“默默,你认为的那种,那种黑白分明,善恶有报的人生,没有人因为你什么不够好就去指责你的人生,永远不会出现在一个失败者的身上。妈妈就是个失败者,我甚至找不到自己失败的原因,我必须去讨厌点儿什么,可笑的是,因为我太失败了,别人都比我成功,我根本没资格讨厌他们,你懂么?……不对,妈妈希望你这辈子,下辈子,都不懂。”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何雨有一阵的恍惚,如果她还是真正的十六岁该多好,十六岁的自己会想到二十年后她是这个样子的吗? 她的眼睛红了。 应该说,两个人的眼睛都在红了。 “默默,妈妈知道,你想长大,你想更了解妈妈,但是妈妈必须告诉你,人这一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她永远十六岁!” 永远黑白分明,永远莽撞天真,永远承受赞美而非指责,永远怀抱梦想不知妥协。 “好,我知道了。”在这个时候,终于笑了出来的人竟然是何默默,她垂下了眼睛,轻声说,“妈妈,现在十六岁的是你,你幸福吗?你答应过我,我们一起努力去改变一点什么,其实都是在骗我的,对不对?你只希望我早点换回来,然后你自己来承担这份让你喘不过气来的人生……” “请注意,倒车。” “我不能让您这么做。” “请注意,倒车。” “我不能让您就这么换回来。” “请注意,倒车。” “我就祝您,好好享受‘永远的十六岁’。” “请注意,倒车。” “请注意,倒车。” 在这样的一声又一声里,何雨快要急疯了:“默默,你到底在想什么?” 何默默不肯看自己的妈妈:“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如果十六岁对你来说才有改变的希望,我们就不要换回来了。” “请注意,倒车。” 那之后,何默默再不肯说话。 唯一回答“何雨”的只有仿佛不肯止歇的倒车声。 回到家,用钥匙开门的时候,何雨看了一眼“手表”。 “55” 考试(“你教给你女儿什么是好好...) “真是把你们给出息上了,  不是说娘儿俩互相了解么?怎么越了解还冷战起来了?以前也没怎么听说你们这么闹过呀!” 一杯果汁放了在桌上。 于桥西端着酒杯在何雨对面一屁股坐下了。 十六岁的少女穿了一条牛仔裤加白t恤,干净得像块嫩豆腐,于桥西嫌弃地“啧”了一声,  学着她看向了窗外面。 何雨拿起果汁喝了一口:“就是因为了解了,才能闹开……互相不了解,  客客气气的,说不定还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于桥西翻了个白眼儿,  倒是没反驳她,  只说:“那倒也挺好,  让小孩儿看看她妈为了她是怎么不把自己当个人的,  省得长大了之后学着狼心狗肺。” “可闭嘴吧!”何雨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知道默默她为什么跟我闹成这样么?她就是因为不想我……不想我什么都想给她,  什么都怪自己……你说我这女儿是怎么养的?” 何雨仰头靠进了沙发的靠背上。 “她但凡傻一点儿,  但凡少点儿心……我们俩早就换回来了……可她就是什么都不少,  就为了这点儿事儿跟我挤在那儿了。” 一口气从晚上堵到白天,都堵得快发酸了。 “她现在就是故意的,故意把这时间给拖长,  不肯跟我换回来了。” 早上起来看见“手表”上的时间成了“58”,  何雨突然明白了女儿说的那句“我就祝您,好好享受‘永远的十六岁”绝对不是开玩笑的,她真的有什么办法算准了一个人使劲儿也能把时间拖长。 更狠的是从昨天回家开始,何默默就不跟何雨说话了,叫洗澡,  叫吃饭,  她也都照做,  就是不说话,何雨一早上就殷勤地做了肉丁面给女儿,  想哄哄她,结果她说了半天,女儿低着头闷闷地来了一句:“我今天模拟月考。”就再不肯说话了。 越是不交流,时间就会拖得越久。 何雨在家里转了两圈儿还是呆不住,才来了于桥西这里。 “你说,都在警察局里了,那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体重才六七十斤,全是因为小时候被亲爹给虐待的,当妈的先是跑了,过了几年又回来把孩子接出去了,总该对孩子好点儿吧?结果那当妈的一会儿急着回家,一会儿埋怨报警来了警察局,我能不气么?这什么妈呀?就该骂!” 于桥西说:“你女儿不让你骂?那也没错,正经犯错的人是那当爹的,你看,我爹妈闹成那样,俩人都不要我了,我现在一年还给我妈点儿,先丧心悖德的是我爸,我脑子里可记得清楚,我妈对我也是一点儿好事都没干,可我想想,我要是她,我也得这么干……总得先让自己活下去不是?” “不一样!”对时新月的妈妈,何雨还是耿耿于怀。 当然,真正让她烦闷焦躁的,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你见过孩子不希望妈妈爱孩子的吗?啊?要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都想笑,就我这样,要不是有默默,我早不知道把自己给折腾成什么样儿了,她回过头来跟我说不用一门心思都放在她身上……” 于桥西突然笑了一声:“难得啊,这话不是真心疼你也说不出口,我这回倒是觉得你女儿挺得我心的,上次她来找我问我你怎么能算是过得好,我还以为这小孩儿要跟我闹什么呢,没想到啊,她也觉得何雨你这辈子过得不值得。” “默默来过你这儿?什么时候?” “你们抓了那什么逃犯的前一天。” 何雨沉默了。 于桥西继续说:“你呀,小时候就任性的要命,一长大就长得太像叔叔了,自己吃委屈,好的都给了别人,谈恋爱结婚的时候是,养孩子的时候也是,你就不能多学学你妈?什么都先给自己打点清楚了?遇着事儿先想清楚什么对自己更好?虽说你妈的为人也挺没意思的,可她一辈子没受过委屈啊,叔叔活着的时候给她当牛做马养着她,叔叔没了又有你,母女俩别扭是别扭,逢年过节该给的你也没少给,你重新开始工作那两年早晚班儿一起上,她替你养孩子,你赚了点钱不都送回去给她了么?拿住了两个心直的好人,做一件事儿就是近了远了好处都占了,以后你孩子长大了,不还得照看她?看看,什么叫不吃亏呀……” “这些事儿都别说了。” “怎么不能说了?我偏要说!姓李的那边儿没个好人,我觉得你家默默也是随了你爸了,也随了你,等着将来她也是二十来岁遇到点儿事儿,想干的干不成了,也学你,一门心思扑在男人孩子上,就不知道能不能命好点儿,别碰上个不是人的畜生,反正啊,一根蜡烛插别人家门上,烧没了也是别人家的,那都是你教得好。” 何雨听不得这些话,她最怕的、能让她半夜被噩梦惊醒的,就是她的女儿走上了她曾经走过的路。 “默默她不像我。”不能像,不要像,不该像。 “不像你像谁?”于桥西喝了一大口酒,把杯子敲在了桌子上,“你生的你养的,你下得蛋你抱的窝,第一口奶是你喂的,第一口饭都是你嚼碎了送的,第一步路是你扶着走的,你说她不像你?” 何雨深吸了一口气。 看着她这幅样子,于桥西冷笑:“她现在跟你较真儿这个劲儿都像你!像足了十六七岁时候的你!你想你孩子将来出人头地要啥有啥?你这个当妈的这样,我实话告诉你,她连一个人该怎么对自己好都不知道,连把日子过好了到底是啥样儿,她都,不!知!道!” “你别跟我胡说八道!” “放屁,我这是跟你胡说八道吗?我不就是这样吗?!” 咖啡厅的这个角落顿时安静了下来。 于桥西的杯子空了。 她盯着何雨,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我活了四十多年,除了几套房子一点钱我还剩了什么?没爸没妈离婚了孩子也走了,朋友就你一个,自己养着个小男人都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笑话,你以为我就想过成这样么?你以为我不想有个家么?我那是不要么?我那是做不到!我不知道怎么对别人好,别人对我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给人当老婆,我也不知道怎么给人当妈,给你当个朋友我都觉得那是你脑子让水给泡了!你天天笑话我信命,笑话我一直说自己是天煞孤星换了钱,你以为我是真信命么?我不这么说我怎么办? “我就跟别人说我没见过,我没想过,你们那都是家常便饭,在我这我就没吃过,我味儿都不知道,我连家是什么样都不知道,我能这么说吗?!就是因为我爸妈,我最有钱的时候,我就问我自己,我问老天爷,花多少钱我能把我爸妈给换了?!他妈的我换不了!你也一样,将来有一天何默默她发现过不下去了,觉得自己的日子没劲透了,觉得自己空荡荡什么都不剩了,她就知道是因为你了。 “我爸妈没教我什么是家,你教给你女儿什么是好好活着了吗?” 高一的最后一次月考,也是市一中学生的最后一次全科考试,在期末考试之前会进行第一次小三科的选科,期末考试之后到高二开学,学生们还可以对选科进行一次调整。 也就是说这次月考,一个学生要在两天时间参加九门课的考试。 何默默只有一天的时间,她也想过自己要不要在选修科目里只选择物理化学和生物进行测试,可是最后一次全科考试她又不想放弃,最后,她还是选择了同样在两天内把九门课都考一次试试。 因为明天要上班,何默默决定在今天一天考完七门。 早上7:30到10:00是语文,休息十分钟后是物理,11:40考完了物理,何默默吃了点儿东西,妈妈在锅里炖了牛肉,电饭锅里也有米饭……12:00点,何默默开始做数学卷子,14:10开始做历史,15:50是英语…… 晚上18:00,考完了英语的何默默看了一眼手机,才看见妈妈给自己发了消息,何雨今天晚上有点事情要忙,她要何默默给自己定个好吃的外卖。 好吃的? 揉了揉眼睛,从书桌前站起来,何默默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巨大消耗,看一眼晚上要考的化学和政治,何默默伸了个懒腰。 她决定出去吃点儿东西,晚上七点半再回来继续,暂时离这个“考场”远一点。 慢慢走在小区的路上,何默默深吸了一口气。 “何雨,昨晚上你们是怎么回事儿啊?闹得那么大?”一个坐在单元门口扒蒜皮的大妈抬头问她。 “咳。”何默默呛到了,她有点儿后悔出来了。 “对呀,何雨,我听说是有人一路追着默默回来了,哎呀,你们娘儿俩都不容易,难得默默有出息,你以后是个有福的,可得照顾好了孩子,别让她受委屈!” 何默默不擅长应付这些,她只能僵硬地点头,然后悄悄走开。 留下那群大妈们扒着蒜扯着葱地继续讨论“何雨如何能成为一个好妈妈”。 别人对妈妈的要求好像就是“好妈妈”了。 何默默想叹气。 十六岁的时候,别人会要求你将来“有出息”。 四十一岁的时候,别人会要求你当个“好妈妈”。 中间二十五年发生了什么呢? 想到妈妈跟自己说“我能怪谁?” 何默默的嘴唇又拉成了线。 妈妈丢了好多好多东西啊。 走进了小区门口的“云南小锅米线”,何默默点了一盘炒拉条子,这家店的老板是云南人,老板娘是山西人还是陕西人?总之,对于何家母女来说,她们更爱老板娘的一手面食。 和她们俩一样这么想的人很多,一般来说老客进了这个店,吃米线的也就三成。 “拉条子等一会儿哦。”老板娘脸上的笑带着歉意,“我儿子今天摔了一跤,我带他去看大夫回来晚了,面醒得晚,要不你吃个米线?” “面要多久?” “还得十五分钟……” “我等着。” 看着老板娘进去,何默默看向厨房,老板的米线并没有耽误。 只有拉条子被耽误了。 何默默突然觉得很累,比她连续不停进行了七门考试还累。 她一步步地解题,就像是研究陨石、卫星、小星星、行星……很多很多年后,当她终于直面了恒星灿烂的燃烧……然后,黑洞出现了。 何雨也在吃饭,她吃的是拌米粉儿。 在她对面,一个人吃得比她香多了。 黑手黑脸,头发微黄,是时新月的妈妈。 招娣(“要不要吃根棒棒糖啊?”...) “你们今天不是考试吗?怎么你这个小姑娘在外面玩儿呢?”米粉吃了一半儿,  时新月的妈妈抬头看这个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姑娘”。 何雨自己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看见了时新月的妈妈然后叫住了她,说要请她吃饭。 本来她是要回家的,撇开了于桥西一起吃饭的邀请,  站在公交车站的时候她还打算去菜市场买点菜,给女儿做个芋头排骨汤,  热乎乎的一碗下去,她总能跟女儿说上两句话,  时新月的妈妈就是在这个时候骑了个电动车从路上晃悠悠经过,  何雨还没来得及想,  就叫住了她。 “小月跟我说你是你们学校第一名,  第一名就这么厉害啊?都不用考试啊?那怎么算第一名?老师直接就说你是第一名了?” 拌粉里有油炸的花生米,  女人一粒一粒挑了放在嘴里,  她是何雨在商场工作都极少会看见的那种女性,  黝黑,  粗糙,仿佛是生活在一座城市的阴影里,明明她们就在这个城市里转圈儿,  光却总照不到她们的身上。 “没考试是没名次的,  新月,她今天还好么?” “肯定好啊,也没怎么挨打,就掐了下脖子,今天早上早早就去上学了,  你们不用担心她,  她呀,  看着不声不响,心比谁都大。” 这家湖南粉面馆生意很好,  晚饭时间,密密麻麻摆开的饭桌上全是热闹,在这个嘈杂里,时新月妈妈的声音也很清晰。 她并不像一个人们传统印象里遭受了多年家暴的女人的样子,可又让觉得,如果不是这样的一个性子,也不会逃走、赚钱,再用钱换来了离婚证和女儿。 在这个时候,何雨想到,如果凌晨在派出所的时候这个女人表现得更软弱、脆弱,抱着孩子哭,是不是她就不会讨厌这个人讨厌到想打她。 “心不大,也活不到你去接她出来,对吧?”何雨自己知道自己说这个话是带着火气的。 “可不是,摊上那么个爸,没死都是老天爷赏的。” 何雨又气了,是带着疼的闷气: “你为什么就不能对她好一点儿?你带她走不行么?你早点儿回去不行么?你……” “我跟那狗杂种,怎么说来着,同归于尽,说不定小月没爹没妈都过得比现在好,对吧?” 女人的一条腿撑在椅子的边上,她往后一靠,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烧了三分之一的烟,再摸摸口袋,她也没摸到打火机,转头拍了拍邻桌:“打火机有么?” 邻桌两位男士吓了一跳,看看她那邋遢样子,都说没有。 女人于是又把烟收了回去。 何雨出了名的能说会道,被女人那么一反问,她挑着眉看着对方:“没人想逼你死,不用把话说得这么绝。” “是么?没人逼我死,也没人想我活呀。你这小丫头知道挨打是什么滋味儿么?” 女人单手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她一低头,何雨就看见了她脑袋上的两道疤,一道大概三厘米长,另一道更长,隐入了侧边儿的头发里。 “这是用镐头砸的。小月身上比我强点儿,那畜生知道她小身板儿一镐头下去就得稀烂,都是用鞭子,用巴掌、拳头……我去接小月的时候,那女警察一头很黑的头发,她哭着问我:‘你为什么不管你的孩子呀。’我回她说:‘拉倒吧,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呀?’我第一次挨打的时候我还硬气呢,闹着要离婚,那一条街上没个不劝我的,我爸妈也劝我,后来呢?谁能替我挨了打?我妈也没救了我啊,我问谁为什么去呀。” 虽然讨厌这个女人,何雨还是在这个话里得到了共鸣,她不知为何到了这个地步的人生,除了怪自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个女人和自己不一样,就是因为她并不把一切责任都扛在自己的肩上。 世界质问她,她也质问这个世界。 何雨的心情很复杂。 有一些话如果不说,似乎就是默认了对方的道理,但是说了,也成了自己刻薄不讲理,于是,何雨看着时新月的妈妈,看着她把腿从椅子上放下去又去吃米粉。 “你总是个大人,办法比孩子多。”这是何雨终于说出口的话。 “还办法呢,我就三条路,报警,继续过,跑。报警我报了,结果说流了一头血是轻伤,我要离婚,他爸给了我爸妈两千块钱,我再挨打的时候这也成了我的罪状了……你知道人能多坏么,我再说要报警,他就能把我绑在家里,就绑在暖气片上,狗一样地绑着……报警我是不敢报了。继续过……哈,所以我就跑了嘛,哪还有办法?不跑就得死了。” 女人低下头扒拉着把拌米粉吃完了,掏出了一个角上贴着胶带的手机。 “你昨天晚上怎么说也是救了小月,这顿粉儿阿姨请你吃……我知道你也看不上阿姨,粉好吃,你就记得多帮帮小月,我得走了。” “你为什么不让新月报警?” “报警能让那畜生在牢里呆一辈子?他出来了要是跟对付我似的把小月给绑了,绑得跟个狗似的,怎么办?” 何雨觉得女人说这些话的语气里充满了一种不屑。 仿佛她自己是刀山火海里冲过来的,受了痛,流了血,再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保护她。 “那你们怎么办呢?他已经知道新月的学校了,我们也已经报过警了,要是不起诉他让他坐牢,他一次一次找新月怎么办?” 她一路跟着女人出了粉面馆,走到了三轮车的前面。 女人戴上帽子,笑了一下:“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多问题?不就是要钱么,给他一万,我再找几个工地上的人吓吓他,他能消停两年,等小月考上大学了,天南海北一跑,我也去别的地方,他还能找着谁呀。” 这就是这个女人的解决办法。 充满着工地上的灰尘气,呛人的嗓子,又像是最粗糙的一个建筑,钢筋支棱,看着摇摇欲坠,碎砖凌乱,所有人都觉得不堪入目,却能让这个女人安身。 “你这叫什么办法呀!”何雨简直想把这个女人骂醒,“给了钱他嫌不够呢?工地上的人跟他打架万一受伤了呢?他要是再知道了新月考的学校你怎么办?他再找到你了你怎么办?” 女人给何雨的回答极其光棍:“再说呗!再不行,花个四五万,我找个人把他腿打断了。” 何雨几乎要气死。 卡其色的裤子上一抹抹的白和黑都是干活留下的,往车座上一靠,女人往前一蹬,没蹬动。 在她身后,何雨双手拽着她三轮车的后座,也不怕车上的灰粉弄脏了她的外套。 “你干嘛?” “你这破办法不行!” “小姑娘,你今天到底跟我折腾什么呢?” 何雨也不知道自己在折腾什么,于桥西那句“我爸妈没教我什么是家,你教给你女儿什么是好好活着了吗?”在她脑子里打转儿,转到现在她至少知道时新月的妈这么做不对。 “你这么做不对,咱俩聊聊!” “我跟你聊什么呀?你赶紧起来,我这趁着人下班儿还得去收废品呢。” “嘭。”是何雨一抬腿坐在了三轮车上。 “你带我一块儿去吧,咱俩路上聊。” “我不跟你聊,你给我下去!” “我不!”牛仔裤在脏兮兮的三轮车上蹭了一下,何雨拍拍手上的灰,抓紧了车两边儿的把手。 后面有车要停靠,响了一声喇叭,时新月的妈妈只能往前蹬了两下车子,嘴里说: “我一会儿去收个旧马桶放上面,你也在这儿坐着?” 斗嘴的时候何雨什么时候输过? 她直接说:“行啊,马桶盖子一盖,我还有个椅子坐呢。” “……行吧。” 坐在三轮车上,何雨突然觉得时新月这妈也挺有意思,比她想象的有想法有勇气,就是脑子被生活夹歪了。 何雨真的跟着时新月的妈妈去小区收废品,路上就跟她说着不能以暴制暴处理事儿的道理,犹如白龙马驮了个唐僧。 收废品的工作不好干,新区这边的小区越建越好看,保安也越来越难缠,喇叭里录了声音,别说在小区里面,绕着小区放都会被赶走,所以只能等人打电话送生意上门。 “我来收废品的,4号楼2单元1803。” “你等等。”保安联系了业主,又让她们做了登记,才让人进去。 是的,“她们”,何雨也做了登记,名字写的是“何雨”,电话留的是自己手上这个。 废品就是三箱子空酒瓶和一大摞被绑好的纸箱,这一户人家应该是刚装修完,请朋友们来吃了个饭,何雨帮着把纸箱拖进了电梯里,然后眼睁睁看着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写着“收废品电话151********”的贴纸贴在了电梯面板下面。 何雨说:“这个小区管得严,说不定半夜就让保洁给你撕了。” “撕了再说。”女人低头看看自己的破手机,“怎么今天没人扔马桶啊?” “你还真喜欢马桶啊?” “你不懂,马桶这玩意儿大件瓷器不能回收,这样的小区也不让扔垃圾桶里,忙着工作的人只能找我们处理,一个三十,一趟就三十,比收废品赚钱多了。” 女人唠叨着马桶生意经,抱怨着收废品不值钱,在东西装上了三轮车之后她还是蹬着三轮把小区里的垃圾桶都巡视了一圈儿,收获了七八个废旧纸箱子,四五个湿乎乎的易拉罐,还有一个铁盒子,大概是装饼干的。 当然,她也收获了一堆人的白眼。 又一个电话来了,女人蹬着车急匆匆地又得走了。 何雨坐在车后座上,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这样的人,怎么让她脑子里的筋转一下呢?默默这些日子,是不是天天也在琢磨这个?” “小姑娘,你还跟着我干嘛呀?” “还不走啊?一会儿我车上满了你坐哪儿?” 何雨翘着两只脚说:“你带着女儿去把你前夫告了吧,这种人不进监狱那就不对。” 时新月的妈妈笑了一声,蹬着车往前走。 “小月她已经有个混工地捡破烂的妈了,再来个坐大牢的爸,这辈子也别想翻身了,她也不像你是个年级第一的孩子,长得不好,成绩也一般,能考上二本是我家里烧高香了,指不定将来忙一个月赚的还不如我捡破烂赚得多……你说,她再有这么个身份,还怎么嫁人?” 城市里的灯亮了起来。 何雨抬头看着。 风带着时新月妈妈身上的尘土味道,还有废弃酒瓶里的馊气,它也带来了声音。 “我被绑在暖气片上那时候小月才两岁,我说小月你给妈妈喝点儿水,她路还没走利落呢,半走半爬地给我端了水过来……后来我那十万块钱是我本来要结婚的嫁妆钱,我本来想再凑点儿我在你们这儿下面的小县城交个房子的首付,那时候一平米四五千就能找着个小破房,以后也是有落脚了,结果……我记不着我怎么奶她的,怎么抱她,怎么喂她吃饭,我都早忘了,算上在工厂打工,我多少年没见她了呀,可我记得那碗水,我咬咬牙,那畜生说什么我都认了,小月根本不认识我了,我拿了离婚证畜生想反悔,小孩儿鞋不穿就扑出来拱到我怀里了,跟我走了之后,我说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怕人怕得要命,她休息的时候也骑着这个车去收废品,她是把我当妈么?她把我当债主呢……” 路过一家商店的时候,女人停了下来。 “要不要吃根棒棒糖啊?” 她问何雨。 问完了也不等对方回答,一根糖塞进了“女孩儿”手里。 “明明是我得谢你,你今天又帮我搬了东西,给你吃。” 何雨把糖收进手心里。 “要是不报警,你们一辈子不就是东躲西藏过日子吗?” “他又喝酒又抽烟,身子一天比一天差,说不定过几年我们就熬死他了呢。” 女人的目光在烟和打火机上转了好几圈儿,最终还是只买了那一根棒棒糖。 “你回家吧!” “女孩儿”在那买水,付了钱,给她的回答是又跳上了车。 晚上十点半,何雨带着一身的灰尘回到家,发现女儿不在。 晚上十点半,时新月走出学校门口,一个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一回头,看见了“何默默的妈妈”。 “阿姨?” “……我路过。”何默默是这么回答的,很僵硬。 晚上十点半,时新月的妈妈时招娣回到住的地方,一脱衣服,发现了一个崭新的打火机。 礼物(“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有露阴癖骚扰学生的事件,  学校门口架起了几盏新的路灯,白的,对于习惯了昏黄路灯的同学们来说亮得甚至有些晃眼,  何默默就觉得自己脚下的影子在白色的地面上长长短短令自己很不适应。 时新月走在她的身边,时不时会抬起头看她。 都说灯下看美人,  属于“何雨”的脸庞未施脂粉,也被这光映得明丽慑人。 四十岁的女人走在放学的人流中十分显眼,  偶尔会有学生转身回头看。 “阿姨,  谢谢。”时新月不是傻子,  自然知道阿姨所说的“路过”是谎言,  她为人内向又言语拙笨,  昨晚在警局可以说是她十几年来口齿流畅的巅峰,  走了几十步才憋出了一句谢谢。 何默默转头看她。 在和妈妈交换身体之前,  她也没跟时新月当多久的同桌,  老师希望她能带动一下时新月的学习积极性,她也没做过什么。 她对时新月的最大印象是对方的语文成绩十分突出,又偏科严重,  加上好像谁都可以欺负一下的性格,  客气一点可以被称一句“内秀”。 她从没想过为什么时新月会是这个样子。 就像她从没想过妈妈为什么会是现在的样子。 从小到大,何默默其实是个极为有求知欲的孩子,初中物理和化学课本、甚至是课外读物上的的趣味实验和有趣的自然现象,只要条件允许,她都会做做试试或者验证一下,  她想过为什么苹果是甜的,  梨子是酸的,  想过为什么雪会剔透,而雾却遮住人的眼睛,  她想过十万个为什么,她长久地渴望知道世间的一切原理,可她没想过自己的妈妈,自己的姥姥,自己的同学。 她沉迷于实验室里的显微镜,心心念念天文博物馆里的望远镜,可她没有用自己的眼睛去平视过自己的身边。 “我明白为什么语文老师会那么说了。” “啊?” 时新月抬起头,不知道为什么阿姨会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老师说你的作文总是写生活中很细节的东西,情绪都是真实又细腻的,我……何默默在这方面确实差得很远。” “啊?不……没、没有。” “明明就是有。”何默默语气里没有情绪,长久的生活的痛楚,在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女孩儿心里成了诗与酒覆盖着生活的酸苦,与她们参加而过的这些同学不知道,自己坐在她的身边也不知道,“你太了不起了。我今天花了五十七分钟的时间来思考,如果我是你,我会怎么样……我做不到你现在这样,不,应该说,现在的‘我’绝对不会存在,如果把你的遭遇创建成一个模型,最后能导向你这个结果的概率极低,更多的情况下是……糟糕的多情况,而我一定是更糟的那种……” 五十七分钟就是她今天考试时候写的作文,与其说是作文,不如说是检讨。 老师居然还认为自己能带动时新月的学习积极性?她这个总是会自怨自艾被妈妈庇护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拥有比时新月更积极的态度呢? “那是鲜血灌路才越过的荆棘,她的脚上应该白骨森森,可她走出来了,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我们知道在人间的路走起来很快,也知道在地狱的路,走起来会很长……所以她走了很久,很久。” 她今天在作文里是这么写的。 “阿姨,您别这么说。” 何默默语气坚定:“我说的是实话。” 时新月的耳朵已经红透了。 走到路口,过了马路就是车站。 红灯亮了。 何默默抬头看着那个灯。 “时新月,你还会继续走下去吧?”终于忍不住了,何默默问身边的人,她的语气很轻。 “啊?”时新月抬起头,她的身高比“何雨”矮一截,看背影甚至会被误认为是小学生,“阿姨,您说什么?” “我说……特别特别了不起的你,一定会继续走下去,对吧?” 高考3+3,时新月的数学成绩还是有很大的提升空间的……她要有更好的成绩。 灯光下,时新月看着“阿姨”的眼睛。 这个阿姨其实很奇怪,不看她的脸,听她没头没脑的话,根本感觉不到是一位长辈在说话,像是一个同龄人,一个很内心很柔软很柔软的同龄人。 时新月笑了,是抿着嘴那种很内敛的笑容。 “阿姨,我要考大学……” “好好学数学。” 时新月:…… “我整理一些笔记明天给你带过来。” 时新月:…… “一定要考很好的大学!” 何默默转头注视着路对面的红灯,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 “一定要有很好的人生!” “一定要变成最好最好的那种样子。” “……我求求你。” 时新月顿了一下,才小声说:“好。” 她的语气很坚决。 何默默的语气还是很平淡的,连刚刚的求人她都说得平淡:“嗯,很好,我会帮你的。” 红灯变成了绿灯,模糊又变得清晰。 一只手擦过何默默的脸庞,带走了水渍。 “阿姨,阿姨,你别哭。” 那是眼泪吗?刚刚沿着脸庞的轮廓划过的,原来是眼泪啊。 何默默自己抬手擦了擦脸,她想笑一下的,可她笑不出来。 时新月笑了,短暂地露出了一点白色的小牙齿。 “阿姨,你真的好像何默默呀。” 红灯再次变绿的时候,她们过了马路。 时新月主动拉住了“何雨”的手。 “阿姨,我一定会,一定会很好……我活着,就是为了……” 为了什么呢?时新月没有说出口,她的步子迈得很大,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什么上面。 在路边等了一分钟,新月要坐的公交车到了,她上车之前还对着“何默默”的妈妈摆摆手。 “阿姨!谢谢你!” 车子开走了。 何默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一辆很酷的自行车停在她的面前,一包纸巾出现在她鼻子底下。 “何默默,你都没为我哭过。” 说话的人语气里有那么一丝丝的委屈。 何默默双手放在外套兜里。 “你一直跟着我们?” 短短的句子让林颂雪的眉头扬了一下,她收回纸巾,从自行车上下来。 “谁和你‘我们’?你和你同桌?我听说了,昨天她被一个说是她爸爸的人打了,阿姨带着她一起跑,今天就换你来保护她了是么?” 何默默不想回答这些问题:“你该回家了。” 林颂雪:“我不。” 不光是林颂雪该回家了,何默默也转身往家的方向走,林颂雪提了一下车头,推车上了人行道。 “何默默,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帮你。” “不需要。” “只可以你帮我,不能我帮你是么?何默默,如果你只是一味地想保护我,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还把我当朋友?” “不是。” 何默默径直向前快步走,林颂雪毫不气馁地推着车与她并行。 “何默默,如果有一天我被我爸打了,你会为我流眼泪吗?” “中年女人”的脚步停下了。 “林颂雪,这样的假设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林颂雪也停下了,路灯的光照在她的背上,有一半影子落在了何默默的身上:“你突然单方面跟我绝交,不允许我关心你,只可以你关心我,你告诉我你又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同学我也是可以关心的。” 眉目清贵的女孩儿扬了扬下巴,笑着说:“是啊,我们的友情也是从你关心我开始的。” 何默默又继续往前走。 林颂雪还是跟她并肩而行。 两个人都没在说话,只有林颂雪一直在笑。 “你要想去陪新月放学你早点儿跟我说呀,我又没事儿,我去多好呀……” 何默默一进家门,何雨就赶紧迎了过来,又接着说:“我看你卷子做了一摞,这么累了就别出门了。” “没事。” 听见女儿只回答了两个字儿,何雨这才想起来她们母女俩在“冷战”呢。 换了鞋,何默默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默默,晚饭吃了什么?” “牛阿姨做的陕西拉条子。”做拉条子的阿姨姓牛,是陕西西安人,何默默问过,已经记住了。 “好吃吗?” “嗯。” “默默呀,妈妈有个想法。” 站在女儿房间门口,何雨一点也不在乎女儿的态度冷淡,笑着说:“默默,我明天还是没事儿,我打算去找找律师,问问时新月这个事儿有没有什么办法。” 掏出了一本书打算睡前看的何默默抬起了头。 “但凡有办法,最好是不影响新月,咱们就帮她们办成了,钱嘛……正好明年的房租要来了……把那个畜生送大牢,你觉得怎么样?” 何雨知道,女儿一定会答应自己的提议的。 “妈,一个非211、985毕业的文科生就业面很窄,考公务员和事业编制是一条她们舍不得放弃的路,如果有个坐牢的父亲就很难通过入职前的审查。” 考试的间隙,何默默搜了“爸爸进监狱”,然后发现了这一条。 “阿姨应该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不愿意报警、见警察、起诉。” 何雨沉默了。 其实她不是没想到,她只是希望能再问问,再找找,看看有没有方法。 让这对母女能全身而退的方法。 “默默,妈妈今天见到了新月的妈妈……妈妈懂了你的意思了……” “妈,我今天太累了。” “请注意,倒车。” 何雨心烦地放下了撑在门边的手,转身往客厅走去。 “你好好休息,妈妈不吵你了,别忘了,你班主任让你晚上十二点之前必须睡觉,早上七点才能起床。” 第二天,周四,市一中月考的第二天。 何默默去上班了。 何雨还是不死心,在心里盘算着找个律师。 那个男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真要按照时招娣说的“私了”法子,万一惹出了麻烦,时招娣有利也成了没利,何雨可不想事情成了那个样子。 还没等她出门,一个电话突然打了过来。 何雨以为是于桥西又喊她去吃饭,没想到却是时招娣――她昨天从时招娣贴的纸片上把她的电话记了下来,还打了一个过去让对方存着。 “小姑娘,我昨天有个事儿忘了问你。”电话那头很嘈杂,有电钻的声音,显然对方正在工地上,“你们这么大的小姑娘都喜欢什么呀?别太贵啊,就……二百块钱,买个蛋糕得好几十,你照着一百出头跟我说吧。” “蛋糕?”何雨瞬间想明白了,“新月要过生日了?哪天?” “今天!我女儿今天就十八了!” 何雨吓了一跳。 “今天?” “是!你赶紧帮我想想啊,我这忙着呢,一会儿再打给你。” 在警察局就知道了小姑娘是比默默大一岁多的,当时兵荒马乱,也没想到对方居然今天就正式成人了。 何雨在家里绕了一圈儿。 说实话,默默过生日的时候,她就是给准备一身新衣服,带她出去吃顿烤肉或者火锅,再视女儿当时当时对学习材料的需要给她一二百块钱。 她哪知道这么大的孩子喜欢什么呀? 时新月……应该喜欢书吧?世界名著? “我家里一堆呢!有卖书的我都让她先挑一轮,光那个啥《红楼梦》就好几本,小月还说不一样,非要都留着……”第二个电话里,时招娣否决了何雨的提议。 何雨:“那,买衣服?” “买了她也不穿。” 想到她们是住在废品回收站那个环境,何雨沉默了一下。 “要不你给她买根好点儿的钢笔,一口气用到大学也不亏。” 时招娣高兴了:“这个好!” 挂了电话,何雨匆匆出了家门,蛋糕有了,钢笔有了,她怎么也得给时新月买点儿什么……想到时新月脚上那双又脏又破的鞋,她坐上公交车去了她工作的商场。 买鞋的地方在bo门店楼上,何雨没有坐直梯,而是绕了一圈儿到了bo的门口。 “何姐,默默怎么来了?”先发现她的是在开小差的刘小萱。 何默默抬起头,看见“自己”笑容满面地站在外面。 “嘿!”看着自己女儿在那工作,感觉可真是说不上来,一阵儿酸一阵儿喜,一阵儿又觉得有意思,何雨笑着冲着女儿招招手。 店长顶上了何默默的位置,何默默快步走出了门店。 “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咳……”看看左边,看看右边,何雨小声说,“转我点儿钱。” 平常不花钱没感觉,到了这时候何雨才发现什么是“穷学生”,能动用的资金居然才一百块。 跟女儿要钱,这感觉可真新鲜。 “好。”何默默立刻掏出手机。 “那个……今天时新月过生日。”何雨小心看着女儿的脸色,寻找着交流的机会。 何默默的手顿了一下。 然后,何雨收到了一千块的转账。 何雨:“……” 何默默很认真地说:“我想送她几本数学的学习资料,一会儿我把名字发给你,学校门口的书店大概都有,我来不及去买……” “没事儿没事儿!包在我身上!”女儿有事拜托自己,何雨高兴都来不及,至于别人过生日自己女儿送啥,这重要吗?她送她自己也是这个嘛! 何默默抬眼看了看妈妈。 “妈,谢谢。” “客气什么呀!” 眼珠一转,何雨一把拉住了“自己”的手臂,探头对店里说:“左心阿姨,我让我妈帮我买双鞋,五分钟就下来!” 店长笑着说:“行啊,你们别让巡场看见。” 何默默就这么被她妈给拉走了。 “咱俩还没一块儿给别人选过礼物呢。”电梯上,何雨笑眯眯的。 何默默不说话。 “你说,新月能喜欢什么颜色啊?白的?黄的?白的干净,黄的显嫩……买双夏款吧,立刻就能穿……” 运动区贴着巨大的海报,穿着古装白袍的男人踩着滑板,穿着裙钗的女人以跑酷的姿态越过了宫墙。 “这个广告打得铺天盖地,咱们看看这个姑娘脚上这双?” 何默默看了一眼,低下头说:“这个一看就很贵,她不会收。” “也对!” 女儿说话啦!何雨笑容愉悦。 “那咱们看看这个牌子别的样式,买双打折的总行吧?” “嗯。” 挑鞋子的时候何默默又回头看了一眼海报,那个女演员…… “时新月喜欢这个演员,用的书签是她的照片。” 何默默对这件事印象还是挺深的,因为她在几年前的一个晚上看了这个演员的电影,坚定了她要面对一些人的决心,她记得这张脸。 “嗯?” 何雨顺着何默默的目光看向海报。 “哎呀,我们家默默记性真好!” 她笑容灿烂地跑过去对店员说:“姐姐,我妈是你们同商场的同事,能不能商量一下,我们买鞋,你们送张海报呀,下次你们去我妈那买衣服,让她给你们走会员折扣!” 一双打折的灰色灰色运动鞋,一张不要钱的海报,何雨带着这些东西乐颠颠地到了学校门口买教材,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不适合进学校把礼物送了。 肯定会有很多人问她为什么没病没灾不考试。 更重要的是,进去了大概率出不来,还得再找任老师,再被训一顿…… 想了想那些麻烦,何雨掏出手机给林颂雪发了条信息。 “颂雪小可爱,麻烦你去叫一下默默的同桌午饭的时候来学校门口。” 抱着书,拎着鞋,何雨走到一家奶茶店坐下。 等了二十几分钟,学校里传来了隐约的铃声,是考试结束的声音。 何雨又点了一杯奶茶等着时新月。 又过了几分钟,何雨的手机响了。 “她今天没来。”林颂雪说,“我碰见何默默班主任了,她也在问呢。” 何雨“噌”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嘴里的纸吸管被她直接拽出了奶茶杯。 奶茶滴在桌子上,她也顾不上了,赶紧给时招娣打了电话。 电话占线。 两分钟后,她的电话响了。 “小姑娘,怎么你们老师告诉我小月今天没去学校啊?” 时新月没有手机。 她只有一个黑色塑料袋里装的现金,被她从书包里拿了出来。 “您好,我想起诉一个人。” “小姑娘,你脸上有血呢,先去医院吧。” “不用,我要先见律师。” 女孩儿不止脸上有血。 她的脸也不止有血,还有笑。 “我满十八周岁了,我想起诉一个人。” “小姑娘,你想起诉谁啊?”一名女律师从办公室里出来,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我要起诉我赵强,起诉他虐待,敲诈勒索、故意伤害。” “小姑娘,你别激动,我们把伤处理一下好不好?你看你腿上也有伤口。” “我不激动。”时新月直视着律师的眼睛,“我知道您是韩律师,我看过您的案子,我想见您,想了五年。” 火焰在平常怯懦的眼眸里燃烧着。 也许,它已经在无人知晓的时候燃烧了很久。 “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不是激动……” “伤害你的人是赵强么?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生父。” 叹息(“我叫时招娣,我女儿叫时...) 时招娣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她正好和何雨还有任晓雪在一起,背在身后的手里攥着两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牛皮纸袋子。 “小月?你在哪儿呢?” “妈妈,对不起,  我今天没去考试。” “我知道你没去考试!你老师都告诉我了,你快跟我说你在哪儿?!” 电话里,  时新月说了一个地方。 “小月……你……”时招娣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雨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凑在手机旁边说:“新月,  你现在用的电话是借的么?能不能一直打着呀?” 任晓雪打开了自己的车门招呼着大人和“小孩儿”都赶紧上车。 一只手拿着借来的手机,  时新月小声说:“妈妈……你别着急,  我没事,  我就在这里不动。” “你急死我了你还没事!你老师还有你这个同学都找了你一个中午了!” 衣着精致的知性女性,  穿着t恤牛仔裤的少女,  还有一身尘土脸黑手粗的精瘦女人……这个奇怪的组合在几分钟后出现在了医院旁边包子店的门口。” 时新月的头上包着纱布,  左手也被层层裹着,  她用一只手吃完了最后一个包子。 攒的钱不够律师费,律师阿姨说这个事情不重要,她们会为她提供法律援助,  还不错。 律师阿姨人很好,  送她来了医院,她身上的伤都被包了起来,很好。 肚子也填饱了,也挺好。 她不能去学校,这个样子会吓到很多人,  这个判断也没有问题。 至少现在,  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担心的。 看着妈妈和何默默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  时新月突然想到了昨天晚上何默默的妈妈跟自己说的话,她要自己一定要有很好的人生。 现在她做的很好吧? 什么是很好呢?她现在这样是不是好呢? 她已经拼尽全力了。 “时新月你这是怎么回事!?”女人暴怒的声音响彻整个小饭馆,  甚至可能震动了门外的树上的叶子。 一道风从何雨的身边刮过,快步蹿到了最前面的任晓雪――时新月的班主任。 “老师……” 时新月没想到老师也回来,她小心地站了起来。 任晓雪一把把她摁回了凳子上。 时新月的身子一颤,任晓雪注意到了她衣服下面还有更多的伤。 “时新月,你这样……” 情绪这个事情是很有趣的,当几个人心中拥有同样的愤怒,她们聚在一起还是会产生分化,有人是发泄口,说着所有人心中想说的话,有的人在焦躁地想着一个个的问题,虽然她平时未必是个焦躁的人,有的人很冷静,坐在那儿只是会一点点检查女儿身上的伤。 “都包好了啊?咱们去个大医院拍个片子,看看骨头。”放下卷起的上衣盖住一大片的青紫,时招娣低声对女儿说。 “没有,骨头没事。”坐在一个更适合说话的地方――何雨的家里,时新月有些局促,虽然她几天前才刚来过这里。 任晓雪还在暴怒中,学生被人打得像是遭遇了车祸一样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直接点燃了这个老师全部的愤怒。 “你报警了吗?不管是你爸还是谁,必须得让他付出代价!” 何雨看了一眼时招娣。 穿着一条看不出本色的裤子,还有一件灰色的外套,时招娣离开沙发,带着她的两包牛皮纸双腿叉开坐在了何家的餐桌旁,脸上没有表情。 “老师,您别担心……我已经找好了律师,我要把他告上法庭,他打我的地方有监控,他之前打我,他上次在派出所也承认了。” 时新月细声细气,慢条斯理,能抬起来的那只手在数着手指头: “我今天带了两千块钱,他想抢,还让我跟我妈要钱,不然打死我,这个是勒索……” 对于时新月来说,写作文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因为她的心里藏了很多很多的话,一直没有人可以诉说。 她不能告诉妈妈,妈妈会制止她,妈妈是为了她好,所以她不能说。 她不能告诉老师,老师也一定会告诉妈妈。 也没有能告诉的朋友,在发现何默默给盖欢欢保守了一个秘密的时候,时新月真的很希望何默默也是自己的朋友……今天她们都在这,时新月在这个瞬间甚至有了一种欢喜。 你们没想到吧,我藏了这样的一份东西,是一份很大很大的礼物。 我给我自己的。 你们快看呀! “律师说,能让他在牢里过好几年。”说这句话的时候,时新月是笑的。 “小月……你……你真心想告他,我跟我说,我……”时招娣叹了一口气,“你哪来的钱呢?是不是又去捡废瓶子了?” “有些是,有些是我投稿。”女孩儿小声说,“给作文杂志。” 她没有手机,都是手写了稿子靠在信息技术课上敲下来,再发到杂志的邮箱里,稿费是打在了学校收学费的银行卡上,她再找机会去提出来……五年来,时新月像个仓鼠一样地积攒着钱。 何雨倒了四杯水,放在每个人的面前。 “新月这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我觉得,也挺好的。” 其实何雨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她理解了时招娣,也能理解时新月,心里也为时新月的做法高兴。 也心疼,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孩子呢?她知道她妈是对她好,还是这样沉默地坚持着做着这么一件事――把自己生父送进监狱。 反应最大的人是任晓雪,今天她这个成熟稳重班主任的形象可谓是烂了个细碎。 高一(2)班班主任晓雪女士哭了。 “你早点告诉老师,老师肯定帮你想办法,你不想告诉家长我就不告诉家长,你才上高一啊,你这……我……我现在觉得我这老师真是白当了。” “老师,您……我……没有……”时新月有点儿慌。 “唉,我觉得这个事情,还是你们母女两个应该好好沟通,你妈一直坚持不想报警,她也是为你考虑,怕影响你以后考公务员。新月啊,你……” 何雨也想说你如果一直坚持表达,你妈妈也会听得进去的。 可她觉得这种很好听的话很不负责。 她不是时新月,她不是被打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逃出来的才成年的小姑娘,不是体重只有六七十斤,不是……人间这份苦,她何雨没尝过,也就不配在别人拼出了个遍体鳞伤之后再说别人本不该尝。 “小月啊……你这么辛苦,你图什么呢?”时招娣的声音有点哑,“我……你……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今天故意去找他了?” 看见时新月有些惊惶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何雨的心里只有五个字:“知女莫若母。” 时招娣还是叉腿坐着,进了何家她就脱了鞋,赤脚踩在了地板上。 看看自己的脚指头,时招娣叹了一口气:“你不是故意招惹他,他没那个胆子让你见血,你十八了,他四十六了,马上就是他求着你过日子的时候……你考上一个公务员,当个小官儿,就他那怂样儿,到时候他奉承你都来不及,你……” “妈。”时新月的声音很大。 “我不愿意,我不去想那些什么未来、以后,我不去想……我只希望、我只希望有什么东西能够帮我证明,他、他是错的,他是应该付出代价的,我没有错,你也没有错,我们……” 时招娣坐着不动,像是静止了一样,好一会儿,她说:“你总有道理。” 任晓雪一把将自己的学生抱在了怀里。 “新月,没错,咱没错,真的,不是你的错……你最大的错就是你不该这么危险去找他!” 女孩儿没有哭。 女孩儿的妈妈没有动。 何雨动了,她站起来,走进卧室,找了一条八分新的软料混纺裤子和一件套头衫。 “你去换了。” 时招娣抬头看她。 “你坐这儿不是怕弄脏了我家沙发么,我不跟你客气,你把衣服换了,坐那儿跟你女儿好好说。” 时招娣眉头皱了起来。 何雨的眉头皱得比她还是深。 “快点儿,你女儿那么惨兮兮的,你坐这么远像什么话啊?” 时招娣站了起来:“谢谢啊小姑娘。” 她左右看了看,走进了何家的卫生间。 卫生间门关上了。 何雨立刻拿起了她放在桌上没带走的两个牛皮纸袋子。 一个袋子的口松了,露出了一个木柄。 是刀把。 何雨吞了一下口水,从一开始她就认出这俩玩意儿是啥了,看见时招娣片刻不肯离身,她也真是怕极了对方突然就不管不顾去找畜生拼命。 她正想把刀先拿进卧室里放起来,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时新月的视线也定定地落在了两把刀上。 “我不能跟我妈妈说。”老师的抽泣声是背景音,何雨还是听见了女孩儿小声说,“我不能说我,恨。” “妈妈会拼命的。” 说完,时新月低下了头。 拿着两把刀,何雨突然觉察到了还有第三把刀,就砍在了自己的心上。 这个小姑娘为什么忍了这么久,为什么会在这一天突然做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辛辛苦苦地攒钱……不愿意去沟通。 她不是不愿意,她是在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她妈妈。 保护她那个,可能真的会玉石俱焚的妈妈。 卫生间里,时招娣把换下来的衣服叠好放在了角落里的地上,裤兜里抽了一半的烟和崭新的打火机她掏了出来,她先洗了洗手,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常年在工地工作的人耳朵都不好。 她听不见女儿说了什么。 她只是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她的右边肩膀上有一道伤,细长的,越过了她不再丰盈的乳|房。 名叫时招娣的女人眼眶红了。 想笑笑不出来。 她想骂一句傻孩子。 然后哭了。 两分钟后,何雨敲了敲门:“你洗个澡再出来吧,咱们等会儿去给新月过生日。” 何默默进家门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头发半湿的时招娣。 她没认出来。 在她以为自己进错家门的时候,她又看见了班主任老师的脸。 更想退出去了…… 十分钟后,知道了今天时新月去找了律师以及三个大人找了时新月很久的何默默眨了眨眼睛。 “我有两个问题。” 她看向自己张罗着要一起吃饭庆祝时新月生日的妈妈:“我们准备的生日礼物呢?” 何雨瞪大了眼睛。 “我都放在奶茶店了!” 任晓雪忍不住笑了一下。 时招娣握着自己女儿的肩膀,表情也轻松了很多。 “第二个问题。”何默默看着时新月,“你今天报警了吗?” “律师让我去报警,我说,我妈妈陪我去。” 时新月抬头看自己的妈妈,小声说。 “你今天大事儿都干完了,剩这个了想起让你妈陪了?”说完,时招娣叹了一口气,“我陪你去。” 她又问何雨:“我东西呢?” 何雨装傻:“时招娣阿姨,你说什么呢?” “这时候叫我阿姨了。”看看两个“孩子”,时招娣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我叫时招娣,我女儿叫时新月,是不是,也……挺好的。”她说话的声音像叹息。 两分钟后,何默默站在阳台上看着时招娣和时新月的背影。 下次的作文,她会写三句话。 有些人的成人礼没有鲜花和烛光。 不过没关系。 爱因斯坦也会觉得没关系。 安静(“不是你放弃了什么,能换...) 晚上七点,  时新月用妈妈的手机告诉何雨她们两个已经从派出所出来了,现在已经要回家。 女孩儿的声音还是细细的,何雨却觉得电话那边绝不是她最初印象里的那个柔弱的同桌了。 “谢谢,  鞋很好看,也很舒服。” 时家母女是任晓雪开车送去派出所的,  在去那儿之前先到学校门口拿了被何雨忘记的生日礼物。 时招娣让自己的女儿在车里就直接换下了脚上那双洗到发灰的鞋。 看着派出所的大门,这个女人说:“穿新鞋走新路,  是好事儿。” 听见妈妈这么说,  时新月很高兴,  那张同样作为礼物的海报被她小心地收在了书里。 这些,  何雨没看见,  也不知道。 “唉,  人啊,  长在这世上,  就有血有泪,有筋有骨,有胆子也有心……” 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  何雨感慨万千,  她挺想跟女儿聊聊的,她在这一天好像一下子就懂了很多从前不懂的东西,仿佛自己也是个孩子一样。 可下一刻,她又觉得自己说不出什么来。 她的女儿也同样地努力,试图让她的人生变得更好,  她呢? 她干了什么呢? 何默默在晚上八点半结束了自己最后的两场考试,  为期两天的全科月考宣告结束。 然后她用了四十分钟的时间对照答案批完了自己的九套卷子,  用两分钟的时间改正了所有的错题,用二十分钟的时间做了错题的笔记。 “默默,  你忙完了?” 何默默从房间里出来上厕所,被自己妈妈叫住了。 “嗯。”想要执行跟妈妈不交流的政策其实很难,而且还是越来越难,要是妈妈这个时候要跟自己聊聊时新月和时阿姨呢?她是聊还是不聊呢? 何雨看着女儿纠结的小脸儿笑嘻嘻地说:“默默,你帮妈妈一个忙好不好?” 何默默还没说话就看到了被送到眼前的单词表。 “我背了两个单元的初中的单词,你帮我听写一下呗。” 何默默看了自己妈妈一眼,接过了单词表。 她就靠着沙发站着,捧着单词表帮她妈听写了单词。 初中课本上的英语单词真是比高中的简单太多了,何雨一口气背了五十个,听写结果只错了两个。 “怎么样?妈妈的脑子是不是还挺好用?” “嗯。” “饿不饿?给你做点儿吃的?” “不用。” “明天早上吃面条好不好?” “好。” “还有没有什么想跟妈妈说的?” 听见妈妈这么问,何默默抬头看看在自己身体里的妈妈。 “你……早点休息。” “请注意,倒车。” 听见“倒车”声音,何雨还是笑眯眯的。 “行啊,我洗澡睡觉了,你也早点儿休息,今天你班主任还跟我说,一定得让你十二点之前就睡觉。” 今天妈妈有点儿不一样。 陷入思考的何默默木着脸“嗯”了一声,回了自己的房间。 何雨目送了女儿又坐回在写字台前,自己进了卧室,没一会儿又出来了,就像是觉得自己应该干点儿什么,又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一样,从客厅进了厨房,又从厨房进了洗手间,再从洗手间出来……不大的一个家被她东游西窜地逛了好几遍。 终于,她停在了电视机柜的旁边,深吸一口气,然后蹲下。 电视机柜子是枣红色的,跟这个家的其他地方一样,造型早就过时了,材料平平常常也绝对称不上是一个让人看了喜欢的好家具,但是带着股让人能安心的劲儿,这一点,也和这个家一样。 一只手放在电视柜抽屉的把手上一用力,就把柜子的抽屉完全抽出来,电视柜上下两层,平时就放点药品、电卡、燃气卡、螺丝刀和家电说明书之类的杂物,把两个抽屉都端到了一边,何雨把伸进柜子洞里,手使劲儿抓着抽屉背面的部分往外一拉,“咔哒”一声,有什么东西被她从柜子的背板上拽了下来。 是个被背板颜色一样扁扁的木盒子,这个盒子平时就卡在抽屉里面,就算是把抽屉都拉出来,估计也发现不了。 盒子大概长宽都是一尺,高度只有一寸左右,灯光下,何雨手指沿着盒子摸了一圈儿,摸到了角上的一处凸起,用指甲掐住了往外拽了两下,盒子一下就被打开了。 柜子打开,看着里面的照片,何雨笑了一下。 “老爸啊,你教别的我学不会,藏钱的本事可都学会了。” 黑白照片上的男人看着不过四十多岁,容貌清隽,就是何雨的爸爸。 照片上的人面带微笑。 何雨站起来抽一张纸巾擦了擦手,才把爸爸的照片拿开。 除了照片之外,盒子里主要就是几张银行卡、几张国债收款凭证和两本存折。 “七万,十三万……三万……这张卡上是两万……” “妈?”何默默结束学习出来倒水,就看见客厅一地的狼藉。 何雨“嘿嘿”笑了一声,晃了晃手里的存折。 这全部的二十多万几乎就是何雨的这些年攒下的全部身家了。 其中的十三万是买了十年期的国债。 何雨看看那个债券,想起它的来历,笑了一下,对走过来的女儿说: “默默,你看,你桥西阿姨总说我是傻,有钱都不知道赚,为了这两张债券差点跟我绝交了。” 李东维回国的时候做足了衣锦还乡的架势,在何雨这里自然也不会落了样子,何雨给他做留学担保的钱是抵押了她自己的那家门面房得来的,他还了何雨的这笔钱,还算上了利息。 贷款已经贷了四年多,何雨还了所有贷款之后还剩了一笔在手里,不然她后面全城喝酒的钱哪儿来的呢? 她清醒了之后这笔钱她也不动了,就放在银行里存个定息吃点儿利息。 到了七八年前,卖了超市有了一大笔钱的于桥西搀和进了p2p,她自己砸了大半身价不算,还让何雨也把自己的那点儿钱也投进去。 何雨有时候是挺莽的,但是她这人有一个好处,就是对自己不懂的东西有那么点儿敬畏之心,p2p是什么,别人吹得天花乱坠她听不懂,只觉得像是高利贷,不管怎么说,也是她不敢碰的东西。 于桥西一直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比现在还有钱很多倍的于桥西那就更让人讨厌了,面对不听劝的何雨,她气性上来了连何雨家的杯子都打了好几个。 “你就守着你那点儿死钱过穷日子吧!”更过分的话,于桥西也不知道说了多少,每次都是气冲冲地走了。 跟于桥西当了大半辈子的朋友,何雨从来不会为了哄她高兴就改了自己的原则,那次的事情也一样,她不懂,她劝不来于桥西别一门心思扎进去,她也不会让自己也搅合进去,所以,某天于桥西来的时候,何雨给她看了这两张收据。 她把自己当时所有的钱都买了国债。 于桥西气疯了。 “还记得吧,那时候你桥西阿姨跳起来都能顶着咱家屋顶。”何雨笑着跟女儿说。 何默默点点头,她还记得,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事情,但是她记得那时候桥西阿姨经常跟妈妈吵架,吵得惊天动地。 “你桥西阿姨年轻时候没遇到个好人,总觉得什么东西都得抓自己手里才是自己的,对人是这样,对钱也是这样……她好不容易开了个大超市,本来想着是一辈子就搞这么个买卖了,结果房地产起来了,她又动了心思,把地卖了,赌对了一次,就想再赌一次……你妈我呢……就反过来,赌赢了一次,怕自己下次就熟了,赌输了一次,也怕自己下次接着输。” 何雨清晰地知道自己好友身上的性格缺陷,也知道自己的,她小时候拥有的太多,又在她还不知道如何把握的时候都没了,于是对手上的一点点东西都看得重。 她能把自己的钱藏得这么严严实实。 也想把自己的女儿好好藏起来,旁人和自己都别磕别碰,捧在手心里,送到她再碰不到的地方。 可女儿还是长大了,成了一棵树,就在她的面前,有了深深地,扎在生活里的根,有了直冲云霄的枝干,反过来希望她不要留在原地。 “我想过……要是万一,你能上了哈佛、剑桥……我就把咱家店也抵了,加上这些钱……剩下的,就得你自己弄奖学金……” “妈……” “可我现在知道了,你不想要。”何雨笑了一下,似苦似甜的一个笑,她自己都品不出是什么味道。 “默默啊,你说……妈妈用这些钱开个店好不好?” 坐在沙发扶手上的何默默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你妈我选品眼光不错,手里顾客也多……我就在离我那不远地方找个门店,一开始小一点,六十平小地方就够了,前面是门面,后面当仓库,货源呢,上海、广州我去找找,就卖点儿比bo便宜一点的衣服,你拿你替我工作的经验替我参谋参谋,我这么打算好不好?” 好、好,一听就觉得很好!妈妈一定能做的很好! 何默默几乎要跳起来。 她有点儿紧张地看着自己妈妈。 “妈,你喜欢卖衣服吗?” 何雨几乎要脱口而出“喜欢”,面对女儿亮晶晶的目光,她选择了实话实话: “还行吧,肯定不像你喜欢学习那么喜欢,但是你妈我擅长啊,我也喜欢跟来来往往的顾客聊天儿,就是前半年肯定累一点儿,得你自己照顾好你自己。” “我肯定行!” 何默默生怕自己妈妈反悔。 “那……我周末休息的时候就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门面,好不好?” “好!” 何雨笑了。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还是有各种各样的杂音: “女儿上高中,你创业会影响孩子!” “都这么多年了,等两年女儿上大学了也来得及!” “万一赔了呢,孩子上大学的钱都没有了!” “赚了又能赚多少,一个月流水能有十万么?一年累死也不过赚个三四十万。” 这些声音似乎会永远陪伴着她,在过去她每次想有点儿什么变化的时候,它们就会变得嘈杂。 “默默,妈妈我都四十一了,去创业去折腾,还真是找事儿。” “妈,时新月的事情让我明白了很多道理,其中有一条是:‘生活并不会因为你选择平静,就平静又安稳,不是你放弃了什么,能换来你以为的那种生活’。” 时招娣想要平稳,她退让到了那个地步,也没有避开前夫的纠缠,也没有避开施加在时新月身上的暴力和恐怖。 这种生活的残酷让何默默心惊又震撼。 世界好像安静了。 至少,在何雨的耳边,这个世界安静了。 “好,妈妈懂你的意思。”她终于这样对女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