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建帝的边棠 这样的开头也许有些唐突,但是事实正是如此——是什么在推动着历史的发展?英雄?权谋?文明?是,也都不是。 这一切的背后,是所有人都想得到,却鲜有人能看清其真正力量的——金钱。 建帝站在皇座前,望着曾经自己用一腔热血写下的“勤政爱民”的匾额出神,他想这世上一定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到这四个字所带来的沉重了。 高挂的匾额之下,巨大的凤凰图腾在皇座的后方伸展着双翅,化作烈焰的羽毛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都燃烧殆尽,而建帝脚下的边棠,正是被这股焚身的炽热推向危机的边缘。 边棠,作为一个物产丰富、文明相对先进的国家,曾经是繁华一时的世界的中心。它的北方是游牧民族所建立的北辽,西边有多民族汇聚的西乌,和与西乌、边棠紧邻的西南沿海国家启枝。 虽然在更远的西方还有西方诸国的存在,但在落后闭塞的这个时代里,还不太为边棠人所了解,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单就西乌、启枝和北辽来说,这些国家都曾与繁盛的边棠保持着极大的通商贸易量,互相之间往来密切,在带给了边棠财富的同时,也将边棠的丝绸、茶叶和文明扩散到了未知的远方。 但是,如梦似幻的繁华却随着帝国财政暗影的扩大,终于还是不可避免的走到了崩溃的悬崖边上。 二十六年前,在一代昏君灵帝触发了“萧安之乱”后,北辽与西乌联合举兵来犯,险些攻入边棠都城中京。 灵帝之子建帝是一位英明的圣君,在灵帝和大臣们因畏敌而逃亡南方的国难之际,他以太子之位推翻了其父灵帝的昏庸统治,并以亲征之名召集了各地的藩镇将军火速驰援于中京,亲自在马上击退了兵临中京城下的西乌北辽联军。 但这些藩镇的援救是有代价的。外敌退去后,稳坐皇位的建帝被迫加强了藩镇的势力,并用已被外敌劫掠而所剩不多的金银大肆封赏了藩镇将士。 他明白,如此做法必定是为今后的边棠埋下了一颗苦涩的祸果,但为了拯救被侵略的危国,已别无他法。 尽管情势艰难,年轻气盛的建帝仍然许下誓言,尽其毕生之所能,还天下以太平,还朝局以清明,还百姓以富庶。 他专门打造了一方木匾,亲提“勤政爱民”挂于大殿皇座的上方,时刻提醒着自己父亲灵帝的罪过和皇位的责任。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一切都曾被写在史书中。只是,边棠这颗祸果的膨胀,比建帝想象的还要迅猛。 建帝九年,国内藩镇拥兵自重,战乱的烽烟再次被燃起,可这祸端却再也不是外敌,而是他们自己,“七藩之乱”将边棠卷入了分裂的局面。 时年三十一岁的边关飞将黄义被任命为大将军,册封善安侯。凭借他极强的军事素质和英雄般的血性,一举平定了内乱。 但经历了艰难战斗早已疲乏不堪的军队,在没有足够钱粮支撑的情况下,再也无力赢得北辽趁乱夺走的边棠北境八座重镇的保卫战了。 边棠自此将北境割让给了北辽,这也成为了出身军人世家的大将军黄义毕生的耻辱。 建帝十一年,漫长混乱的战争终于结束了。但是,建帝却再也找不回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 财政的危局比战争带来的硝烟更加富有毁灭性,尽管军事上的混乱得以平息,但因战争而荒废的田野、因混乱而产生的流民、因大规模军事行动而入不敷出的粮饷...... 所有这一切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贫穷,将边棠推向了覆灭的边缘。 明明获得了军事上的胜利,明明成功抵御了外敌。此时的建帝,可能比谁都要困惑。 朝臣们纷纷上表,提议陛下采取边棠初期的“文景之治”与民生息的策略恢复民生。 但势况早已不同,十倍于当初的臃肿不堪的官僚体系,复杂的户籍、租税,为了战争的钱饷而采取的盐铁垄断“官山海”......此时的边棠,早已回不到建国之初那份简单纯粹的体系了。 财政问题正在一步步的拖垮这个残破不堪的王朝。 灾荒时,建帝以身作则绝不食肉;他的后宫仅有五人,包括皇后在内的每一位后妃、公主都参与织布生产,补贴宫用;宫里的衣服补了又补,连皇帝冕服的内里都打上了补丁。 他尽可能的减少着宫里的用度开支,连对群臣、后妃的赏赐都谨小慎微,精打细算。 他整日抱着户部呈上的各种账目,说来可笑,但他确实是这宫里出过的唯一一个成日里打着算盘的皇帝了。 在算盘的对面,他还要拼命地控制向着大将军日益倾斜的朝局。 终于,建帝十九年,因战后的重建和无法修复的财政危局而精疲力尽的建帝,在悔恨于自身的无力中抛下了他虚弱的肉体,向着夕阳落下的地方走去。 而他留给太子的边棠,虽在他的勤俭中稍得一时喘息之机,却并没有爬出涌向覆灭的苦海。 十四岁的新皇登基,年号“大御”。四十一岁的大将军黄义因此走上了个人权力的巅峰,成为了摄政大将军,而他所制定的第一道政策便是“禁通商令”。 军人铁血秉性使得他对邻国抱持着深深的厌恶,既然外族能借商道入侵边棠,不如果断切断与其他国家的一切商贸往来。 刚得喘息的经济,再也没有了活力。 大御七年二月朔日,半月一度的大朝堂议事上,摄政大将军黄义大发雷霆质问户部尚书刘温:“你们户部就想不出什么法子了吗?”摄政大将军黄义手里攥着户部呈上的报告,眼看着朝廷的赤字连年有增无长,满朝文武竟毫无对策。 户部尚书刘温,年逾半百,曾任光禄大夫。学识过人,通晓文史,在建帝朝颇受建帝信任,遂于建帝十年获封正三品户部尚书。 但是在财政问题上,其人却只会照搬历史对策毫无灵活处理问题的能力,因此任职户部以来,财政并没有在其高深的学识下获得太大的改变。 此时,面对摄政大将军因愤恼而涨得通红的脸,只见刘温额头上冒着汗,低下头小心谨慎的辩解道:“回摄政大将军,去年的疫病席卷边棠北部,产粮大郡淀川以东受灾尤为严重,不仅流民有所增加,还花了不少钱粮来赈灾,这赤字......” “这些年加铸了那么多钱怎么这赤字还是有增无减?不是铸造了新的钱币赈灾吗?边棠重宝怎么样了?” “这......边棠重宝一经流通,假币猖獗,正在全力控制。” “岂有此理!谁若敢造假币,一律处斩。” 年轻的皇帝坐在皇座上,看着百官低垂的脸上被阴影覆盖着的惊恐面容,他竟是说不出话的。 摄政大将军见百官瑟缩不语的模样,生气的将手中的奏折甩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一股不自觉地战栗随着这声飘荡在殿中突兀的声响,从皇帝身下的皇座传至了他的头顶。 一年多前,大御五年。边棠的官方货币“边棠通宝”已经达到再注水便铸不出钱币的地步了。 户部因此向皇帝提议,发行了名为“边棠重宝”的新货币。 这“重宝”的重量是“通宝”的一倍,然而其面值却是“通宝”的十倍,也就是说,通过新币的发行,货币再次贬值了五倍。 货币贬值造成了本就高企的物价进一步飞涨,由于劣币驱逐良币的影响,边棠通宝在市面上迅速地消失了。一部分人把它收藏起来,不舍得使用;而另一部分,则将它偷偷熔掉,私铸成重宝。 在此次朝堂议事后,朝廷下令,参与制造假币者,罪当处斩。 边棠中京一时人心惶惶,因为在这座都城中,几乎人人都有参与偷铸的迹象。 这天,钱家新开张的“菜社”正在年掌柜的安排下,清点着菜品的存量,并将今日的各种菜价用毛笔写在店铺门脸旁的板子上。 正忙碌之际,却见一队官兵横冲直撞的打翻了铺子前的菜摊,抓住了正拿着毛笔的伙计。 无须多问也知道那伙计定是被发现参与了假币的铸造,对此束手无策的年掌柜只能任由官兵带走伙计。 谁知这队官兵还未走出十步远,对面的中京酒楼也传出一阵骚动。 原来,如同菜社方才的遭遇,十余名官兵闯进中京酒楼,不由分说的将正在柜前算账的老板李力抓走。 一时间,为避免祸患殃及自身,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粥碗,慌张地奔出酒楼。好笑的是,这些人却并没有飞奔回家,而是由于好奇的缘故,围在酒楼门前想要对这混乱一探究竟。 “李力私铸假币,罪该当斩。” 就在官吏宣布着李力罪行的同时,竟又有另一队官兵从隔壁的医馆中涌出,他们中间围着行医的刘老,想来应该也是同样的罪过吧。 目睹此景的年掌柜转身望向菜社中的一片狼藉,顿时心生悲戚之情。“这究竟是怎样的世道啊!” 此时深宫中的皇帝,虽未亲眼目睹这些乱象,恐怕也有相同的感叹吧。 皇帝今年已过二十,可是能处理的政务却仅出自尚书省一处,这也是由于尚书令刘勘乃是太后生父的缘故,剩下的部门都要等摄政大将军拍板才敢定夺。 其中尚书省六部中,兵部尚书乃摄政大将军黄义之子黄不逆,刑部和吏部尚书也都与黄家来往甚密。 种种情况,自皇帝十四岁登基以来持续至今。 摄政大将军虽于去年宣称还政于陛下,可是朝廷各处尤其是兵权,仍旧以摄政大将军马首是瞻。而这位摄政大将军也被各种溜须拍马的大臣们推举,要求他继续“辅政”。 “再也没有比我更窝囊的皇帝了!”他在父亲写下的“勤政爱民”的匾额下,暗自懊恼。 “刘大人身为尚书令总该有什么办法吧。这户部尚书刘温如此无能,已不堪大用。您身为老臣又是外戚,可是要想办法找点钱啊!不然这朝廷还要如何维持下去!”皇帝万般无奈之下召来了自己的外祖父尚书令刘勘,希望这位已过花甲的老臣能有什么潜藏的救国之策。 “陛下,老臣确实没有什么对策了。但是有一人或可为朝廷所用。” “谁?” “陛下可还记得曾被先帝授予‘商之国士’名号的洛州钱氏?” “钱氏?那个钱庄家族吗?” “正是,灵帝时还被授予过子爵爵位。如今钱家的继承者是个名唤‘钱金’的女子,被家族寄予了厚望。去年她在中京搞起的肉社、菜社等新奇商社,不仅多有获利还稳定了中京的物价。” “哦?竟有此事?” “是的,而且这个钱金确实可说是个奇人。” “此话怎讲?” “这孩子在家族中自小便被称为‘小财神’,幼时随祖父行商多年,见多识广。” ...... 第二章:庄生晓梦迷蝴蝶 在这世道里,恐怕已经找不出比边棠的钱家更了解金钱的家族了,那是拥有边棠“第一钱庄”的商贾世家。 正因如此,钱家一直悄悄厌恶着实行了“禁通商令”的摄政大将军黄义。 想来正是从这一政策开始,本就受战争影响而日渐衰败的钱家,开始走向了必然的没落。 曾经盛极一时的商队们被迫解散,通过各国商队的频繁往来而繁荣起的飞钱、汇兑、汇票、存款和短期放贷等生意,也因“闭关锁国”政策不得不转回边棠内经营。 但是,国内短距离商队资金贸易量都远不如跨国商队,以整体交易量收取佣金来赚取利润的生意们也就不再盈利,存款大幅减少;汇兑则更是无从下手了。 原本作为商路的贸易中心而繁盛一时的边棠西市已成空市,就连负责在此征税的市署和监管的平准署也自权利的巅峰落下,成为了不再被重视的衙署。 如今,已是大御七年,虽然钱家仍守着“边棠第一钱庄”的美誉,但仅靠微薄的借款利息和典当来换取收入的钱庄生意,也让钱家的规模缩小至鼎盛时的十分之一了。 近两年,甚至不得不以卖地来维持家族的门面。 这个正在与边棠一同坠落的家族,在像建帝一般进行过各种毫无结果的尝试与挣扎之后,将最后的复兴希望,放在了被家族称为“小财神”的钱金身上。 说起这个钱金,她是一个怪人。 或许因为她是钱家长子第一个孩子的缘故,打从她睁开眼的一瞬间,便受到了家族的宠爱。 二十二年前,建帝五年,萧安之乱早已平息,彼时藩镇还未起波澜,而边棠的经济在建帝的勤俭努力下,稍有放松的迹象,商道虽比往日危险、凋零,但仍有各国大族的商队贸易往来。 在此年景下,钱金满周岁时,钱家举行了盛大的仪式,甚至还请了来往亲密的家族世交尚书令刘勘参加。 虽然不知道这一切与刚满周岁的孩子有何关联,但家人仍然为此感到,这孩子未来受到保障的人生,正以风光的开场拉开帷幕,正如人们所期盼着边棠的新生那般。 钱金的名号,恐怕正是从她抓周的这一天,而被人熟知的。 无论在抓周的红毯上摆上什么,无论倒换多少次物品的位置,无论大人们如何引导,这个孩子,都直冲着一串铜钱爬去。 那冰凉的钱串被她紧紧搂在怀中,当她发出“咯咯”的欢快笑声时,钱金祖父惊喜的笑了出来。 他摘下腰间算盘样的玉佩,试图引诱娃娃交出钱串,娃娃泰然处之,并不领情。 祖父兴致盎然地又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光粲然的西乌金币,谁知,还未伸出手去,娃娃便高举起手中的钱串,似要以此来交换那金币。 在场的宾客无不称奇,连尚书令刘勘都大笑地夸赞道:“此娃天生聪慧,拿铜钱换金币,自幼便不做亏本买卖哩。” 自此,娃娃便被唤作了钱金,家中的下人们则总是逗趣地称她为“小财神”。 然而这样的钱金,却有一个深埋于心底的秘密。 自她六岁生辰的当晚,她便经常梦见一个名唤钱莜的女人的故事。关于她的梦,多是完整而连贯的,但内容却离奇难懂。 于是钱金便将这些梦详细地记录下来,渐渐的,她便从中摸到了门道。 钱莜与钱金不同,她生活在一个被称为上海的地方,有时还会到名为伦敦和纽约的城市住上一段时间。 年幼的钱金无论在地图和史书上如何寻找,也无法探寻到关于钱莜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影子。 直到钱金十岁那年,随祖父到启枝行商途中,从与祖父交往甚密的僧人手中,得到了一本名为《万佛记》的书时,她才发现了些许能够解惑的线索。 这书中写道:在佛陀还是修行者时,曾经历过多世轮回以体悟世间真理,其中不乏有几世是拥有前世之记忆的。而这些记忆,则是为了能从不同视角,理解当下主观的幻象。 钱莜或许也是钱金某一世的记忆,在梦中浮现的幻影吧。 认识到了这一可以解惑的理论之后,钱金便不再执着于探索钱莜出现的原因,转而研究起了钱莜所处的世界与自己所在的边棠的差别。 -------------------------------------------------------------------------------- “恭喜钱总的迈达斯基金成立。” “钱总还真是雷厉风行,说干就干了。” “钱总能够放弃工作九年得来的英国霍普斯基金合伙人位置,选择回国单干,还毅然从外汇交易转型做股权投资,不简单啊!” 随着几个好友高亢的欢呼和手中香槟杯碰撞而发出的清脆又凌冽的声响中,钱莜那被气氛渲染的微红的脸颊上,第一次绽放出了轻松的笑意。 钱金在不被察觉和触碰的透明世界里,分享着这种喜悦。从她六岁那天晚上,钱金便注视着这个女人,从青涩的十六岁走向成熟稳重的三十二岁。 直至今日,回想起被自己稚嫩的字迹记录在册的那第一个梦境,钱金不由得感慨万分。 十六岁的钱莜,与家人住在名为伦敦的城市。用自己积攒下的压岁钱,借用了母亲的账户,买入了人生中第一份被称为股票的东西。 当时生活在边棠的年幼的钱金,并不能理解这一切名词的意义,但随着梦境的延续,钱金也仿佛在那个世界生活着一般,学会了不同于自己世界的别样的秩序和法则。 渐渐的,她开始理解并沉浸在了关于钱莜的梦境中。 年少无知带给钱莜的是胜利的幻影。在获得了比老师的工资更为丰厚的利润后,钱莜开始面临得意忘形所带来的突然的失败。 一夜之间,几个月的努力和最初投入的压岁钱,化为红色的爆仓结算单,那明亮的红很快变作了绝望的影子,烙印在了尚且稚嫩的钱莜心中。 从那哭的胀红的双眼里,钱金发现透明地注视着一切的自己,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挫败感。但那年少懵懂的绝望中,却又有一种满载征服欲的希望冉冉升起。 自此之后,钱莜的人生道路上再无其他,笔直的奔向了风险与金钱的世界。 而在梦中与她一同走过十六年光阴的钱金,也在两个不同世界的夹缝中,迎来了自己二十二岁的生辰。 “金儿娘子,该起身了。”侍女小铜准时捧着盛满清水的铜盆,从映射着淡薄朝阳光辉的木门外,走了进来。 第三章:晨雾 也许是与梦中的世界差别过于巨大的缘故,一时之间,钱金竟无法分辨,究竟哪一边才是虚幻的梦境。 她的心中,还残留着些许昨夜欢庆时的激动心情。 她亲身参与了一个异世界的女孩成长为成熟大人的一切经历,女孩的泪水、绝望和不顾一切笔直前行的身影,一直伴随着钱金的成长。 终于,她看到了女孩品尝到些许成功滋味时的幸福,钱金也由衷的感到喜悦。 小铜来到还坐在床上发呆的钱金身边,拿起放在一旁早已为今日准备的新衣,边为钱金穿上边说道:“今日可是娘子二十二岁生辰呢,听说尚书令刘大人也会来的,可要早点准备才好啊。说起来,今年如此隆重的举行娘子的生辰,想来也是老爷为了庆祝娘子顺利继承了钱庄而做出的声势哩。” 自从侍女小银和小元宝出嫁后,小铜便是钱金身边唯一的侍女了。 说话间,钱金已穿好一身崭新的洁白团领袍,用已被清水浸湿的洁净帛巾擦着脸。 团领袍的领口和袖口,用精致的红色丝线镶着边,仿佛要为这特别的日子增添一番喜庆一般,徒自鲜艳着。 “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了,无非是家族内谁也阻止不了钱家的衰落,而选择的懦弱的逃避手段罢了。”说着,钱金便将手中的帛巾挂在铜盆的边沿上,自顾自地坐在了铜镜前。 或许是受到梦中世界的影响,钱金自小就偏爱方便简洁的服饰和发型,经常穿着色彩浅淡的窄袖团领袍,梳着简单的椎髻跟着祖父穿梭在各种商队、店铺间。 已经越发明艳的朝阳产生的刺眼光线,从水纹窗格外照射进来,落在地上形成了斑驳陆离的光影。映衬着铜镜中一抹浅淡的红唇,散发出一缕仅属于女人的香气。 “娘子最近真是越发动人了。要不是摄政大将军排斥厌恶异族血统,而导致朝中有权势的大人们都不敢上门来提亲的话,娘子恐怕早就嫁入好人家了呢。老爷夫人又舍不得您下嫁,拖到现在可要怎么办才好?” 小铜一边说着,一边用她那纤巧的手将粉嫩的胭脂轻薄的扑在了钱金那如同刚成熟的小麦般,透着淡金光泽的脸上。 “不光是舍不得下嫁的缘故,最主要是怕继承的家业旁落。毕竟现在钱家的实际掌控者是我这件事,父亲、叔父们也毫无办法。他们这几个长辈尝试了这么久,家境还是一年比一年差呢。” “那可不一样,娘子可是小财神,自小就与常人不同。钱太爷都说了,您一定会重振钱家的!” “你看,他们也都是这么想的啊!这种迷信。” “那才不是迷信呢!娘子是特别的。话说回来,前一阵子钱二老爷给娘子招的婿也不知为何被老爷回绝了。” “那是当然的了,让无甚本事的人以婚姻之名入主钱家,以父亲那性格,还不是要气死了!” “这样说来,娘子岂不是很可怜。” “我倒是挺开心的!怎么说呢?这样不是正好嘛。正因如此,我对摄政大将军也没有那样反感了。”钱金满意的凝视着镜中带着淡妆的自己,轻松地打趣道。 “娘子这性子真是古怪得很。” “这种名为自由的感觉,小铜是不会懂的!走吧,父亲母亲该等急了。” 钱金伸了伸懒腰步出寝卧,熟悉的景象在阳光下铺展在眼前,空气中处处飘散着令人安心的家的味道。 钱家的家宅,在中京应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 二十七年前,灵帝末期,因财政危机而被迫效仿百年前的武帝,开始卖官贩爵来缓解财务压力。 当时盛极一时的钱家便借此机会,以三千两黄金买下了一个子爵的名头,这是一笔几乎等同于朝廷所有官员年俸的巨款。 这之后,又在建帝时向朝廷提供了一笔五千两黄金的资助,用于战后的重建。 建帝大悦,遂将中京近郊一处旧伯爵府邸赐予钱家,并御笔亲题一门柱立于府门左侧,上书“商之国士”。 就这样,靠着八千两黄金的投入,虽然家族生意因战乱开始败落,但却在权力的圈子中拥有了名号。 皇族的无上神圣,在被战乱搅扰得浑浊的现实中,亦沦为了可供贩卖的商品,而它最后的高贵,可能只隐藏在那不予明示的价码之中了吧。 只是眼下,钱家为避免招致得势的摄政大将军一派厌恶,便谨慎的不再提及子爵这一名头。 踏出钱金的寝室向左转去,狭长的曲廊自南向北,将园景自然分为了东西两部分。 西边被曲廊的悠然曲折所围出的一方庭院中,点缀着从西乌搜罗来的奇花异木,为白色围墙内的单调气氛,增添了些许来自异域的层次感。 沿着曲廊向东望去,是一片宽广的如铜镜般平静的湖面。曲廊在湖的边缘伸展出去,分叉而出的水廊凌跨于水面之上,站在几经曲折、高低起伏的廊上,可以看到湖边堆砌自然的驳岸上,树木与藤萝相映,倒映在水中构成一幅天然画卷。 偶有几只落在湖中觅食、戏水的飞鸟,将平滑如镜的湖面搅扰,它们掀起的阵阵涟漪如同生命的影子,徒自猛然的在水面扩张开来,又消无声息的散去。 一只野鸭带着一身晶莹的水珠,立在湖中由黄石堆砌而成的岛上,双翅一展便飞到了岛上供奉着祖先牌位的观沧亭的房檐处,活像是神庙前矗立的守门兽一般,傲慢的俯视着人间。它身上没能甩落的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了耀眼的光芒,这道光随着湖面的微风摇曳晃动,驱散了钱金心中一丝如同晨雾似的迷茫。 也许正是期待着每天清晨这种怡然自得的时光,钱金才会把自己的寝卧选在诺大的府邸中,这般偏远的角落吧。 到达偏厅后,父母已开始用膳,行过早礼刚一入座便听到了来自母亲亲昵的抱怨:“啊呀!今日可是你的生辰哩!为你特意制作了那么多身新衣,最后还是选了最素的这件。” “她那么固执一人,你就随她去吧。”父亲在一旁,边举起手中的茶盏边轻松地说道。 第四章:和而不同 钱金的家中,一直散发着一股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轻松氛围,也许由于祖母是启枝人而母亲是西乌人的缘故,在这个多民族混合的家族中,包容不同反而成为了最重要的家训。 当然,这也让钱家在摄政大将军的统治下,成为了不入流的门第。 带着这种自由气质的钱家,曾经凭着毫无畏惧的勇气,在商业中尝试着各种门路,但终究还是抵不过时局的改变。 钱金父亲的两位弟弟:钱仲和钱季,也都没能成长为可以带领家族打破僵局的人物。 最终,大家只能寄希望于从小被祖父喜爱的“小财神”,来为家族寻求与众不同的出路。 “听说你之前搞的那套‘垄断制度’好像还有点起色,今后咱们钱家的事,你可有什么处置的门路了?”父亲放下手中的茶盏,关心的问道。 他是个沉静内敛的男人,今年刚过三十八岁,却执意“隐退”将家族主事人的位置让与钱金,好让钱金能够在家族中尝试展开千奇百怪的生意。 在这个家里,除了祖父外他可能是最理解钱金那些与众不同想法的人。 “应该是还有些方法可以尝试的。”钱金拿起粥,吹散了自碗中升起的滚滚青烟,她看着那烟影飘向了光影交错的门檐,尔后凭空消散在了略显干燥的春日的空气中。 父亲的脸上因喜悦而舒展的眉梢,映射在钱金眼中。如同深秋里被墨绿松叶覆盖的山岳般浓重的粗眉间,堆积着令钱金最为无可奈何的平静安逸。 当他用这种表情看向钱金时,那安逸便好像带着一股沉重的信任,压在钱金的心头,变成了名为“钱家”的重担。 早饭刚过,住在钱家别业的钱仲和钱季便带着家眷前来了。 二叔父钱仲是个老实巴交却稍显刻薄的人,三十四岁的他正值壮年,虽是钱金父亲同父同母的胞弟,可是却全然不似自己的兄长那般平和冷静,总是一天到晚绷着张严肃的脸。 他在钱金祖父的安排下与钱金的父亲分管北方和南方的钱庄生意,严谨慎重的性格使得他的一切所作所想都按部就班,因此在生意的颓势前,毫无招架之力。 虽然对钱金接管钱家一事有些微词,可最终在钱金祖父的游说下还是没有提出异议,只是不时会到宅邸来要些钱。 当然,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毕竟在艰难的营商环境和被贬低的门第状况下,他想尽可能的为即将成年的长子多存下些聘礼,以求一门好的亲事。 三叔父钱季可就不是这样顾家的男人了,作为钱金祖父的老来子,也就比侄女钱金虚长四岁。 刚刚二十六岁的他整日游手好闲,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对家中之事一概不管只顾要钱。 明明已有家室,却整日在外花天酒地,跟着二叔父要来的钱也不是用于补贴家用的,而是拿出去和狐朋狗友一起喝酒。 近些年眼见着钱家家境衰微,不知图强的他却反而更加秉持着一副得过且过、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样。 在钱家的众多子弟中,钱金唯独对他提不起好感。 一同前来的二位叔母和堂弟堂妹们在钱金母亲的带领下,去往庭院饮茶,而钱仲和钱季则相继步入不久前刚收拾好的大厅。由于这里是今夜生辰宴的中心,于是提前布置了供宾客用餐的坐席,整齐的排列在由红木圆柱撑起的梁顶之下。 钱仲和钱季跪坐于左边的两个客席上,一副故作严厉的脸孔上涌现出了奋力掩盖懦弱般的虚张声势。 钱老爷坐在主位,不安的揉搓着左手食指上略微有些斑驳了的白玉戒指。 这二人特意选在宾客来临之前登门,想必又是来要钱的。 “今儿可是个大喜的日子呢!一转眼,金儿如今也这般大了,听说这几年在钱庄里做的有模有样哩。倒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日子过得拘谨得很啊。”钱仲率先开口道。 钱季则默默地端坐在一旁阴沉着一张脸,一副桃花眼中闪烁出的点点微光投向了坐于右侧客席的钱金,打量了一番后,又略带不屑的收回了目光,转而端起几案上的茶盏喝了起来。 听到这明显表露着不满的话语,钱老爷抬眼瞥向钱金,一副拿不定主意又尽量想要避免正面冲突的样子。 这位在生意中凭借自由大胆的行事风格而展现出过非凡才干的男人,在处理亲属之间复杂的利益关系时,却意外地软弱。 但这种因对情感过于珍视而无法严厉对待亲人的一面,竟被母亲嬉笑的称之为“父亲的可爱之处”。 “二位叔父请别着急,我充分理解您二位的要求。但也请二位叔父能体谅一下钱家现在的处境,如今这世道一年还能分到二百多两银钱,对于年俸只有九十两银钱的我朝一品太傅来说已是巨资,断然称不上捉襟见肘。” “你......你这稚子在暗讽我们贪得无厌?”钱金话语中暗含的嘲讽之色,激怒了两位本就拉不太下脸来向晚辈讨钱的长辈,钱季握住茶盏的手上,甚至由于猛然的用力而显出了一道道苍白的沟壑。 “并非暗讽,只是希望二位叔父能顾全大局。眼下受到边棠整体营商环境的影响,整个钱家一年也只能有一千多两银钱的收入,这些还主要是靠变卖各地地产得来的。二位叔父能各自分到二百多两银钱,已属不错了。若此时不思变通,不想出新的赚钱的方法,我们钱家所有人都不会再有好日子了。” 眼见着拿不到钱的钱仲拍案而起,愤怒的凝视着钱金,颤抖的双唇蠕动了半晌,却无法说出什么能够反驳的话来,而那憋得涨红的脸也使得他看上去更加滑稽。 坐在主位的父亲,也因钱金稍显不逊的言语而露出了责备之相。 室内突然阴暗了下来,一股愈发燥郁的气氛在四人之间逐渐扩散开来。 正因为是如此不思变通的性子,钱家才坠落至如此境地吧。 钱季终于在愤怒的驱使下,说出了他今日迈进这大厅以来的第一句话:“那你呢?不会真的打算靠你搞出的那些菜社、肉社之类的来振兴钱家吧?!” 第五章:塞翁失马的垄断(上) 其实钱金多少也能理解家族中蔓延开来的焦虑不安。 近些年,朝廷为缓解经济压力竟不断地在铸币时大量掺假,而导致国内通胀水平高涨。 眼下官币体制混乱不堪,民间开始出现大量私铸的假币,繁杂的货币工具也使得钱庄的经营愈发困难。 钱家的衰败无可避免的发生,并以瀑布般的速度一泻而下。 照这样发展下去,不出五年,名震边棠的钱家恐怕就要沦为路边的野草,乏人问津了。 万般无奈之下,钱金终于开始想方设法地将梦境连接至现实世界中,在一年前开始了她那名为“垄断”的尝试。 毋庸置疑,这确是从关于钱莜的那些梦境中,习得的来自异世界的奇特规则。 严格来说,这并非钱金第一次借用梦中得来的经验。 七岁之时,钱金就曾学着梦中钱莜的样子,对着正在因钱金打碎了祖父珍贵的花瓶而发怒的母亲,稍带不安的说道:“在这世上,我是最爱母亲的了!就算正在发火,您也是世上最美的母亲。”面对这略带狡猾的露骨的言辞,母亲虽然斥责着钱金措辞的轻浮,却在脸上显现出了无法隐藏的欣喜。 明明是这样简单的词汇就能表达的爱意,在钱金的时代,人们却是那样吝啬的不愿将它说出口。 这种近似于害羞般的难以启齿,又在漫长的岁月中,化为了某种名为“礼教”的生硬规则,将使人轻松又幸福的爱意,带上了“孝”的沉重枷锁,在越发使人沉闷的关系中,随着时光的流逝,使亲情渐行渐远。 钱金无比庆幸,在七岁习得了表达爱的简单方法之后,能因此在人生的数十载光阴中,与父母保持着纯粹而又轻松的“爱的关系”。 正因为是这样成功的尝试,钱金越发认真地对待梦中的种种。 她相信,将梦中的规则用于现实,将是变革性的、能带来幸福的改变。 言归正传——钱金所借用的“股份制”这个概念,在钱莜的世界中,最先在一个名叫荷兰的国家诞生。 正值西方各国东侵亚洲的殖民过程中,荷兰陆续成立过十四家以东印度贸易为重点的公司,为了避免过度的商业竞争,这十四家公司合并成为了一家“东印度公司”,由十七家银行共同所有,这便是第一个股份有限公司。(原本是英国最先创立了殖民统治机构并使用了“东印度公司”这一名称,但实际上,它并非“股份有限公司”的形式。) 最重要的是:股份有限公司最初的创立,实则是一个侵略战争和殖民主义的国家垄断机器。 这一点对于边棠这个还在实行“闭关锁国”政策的农耕帝国来说,显然是水土不服的。它并没有能在边棠创造出快速而巨大利益的果实的土壤。 钱金认为,若是想在边棠使股份制发挥某种效力的话,最能获利的方法,是利用股份制整合产业资源,在形成完整生产和贩卖链环的同时,对行业形成垄断,以此来获得定价权。 这样既可以摒除产业内部的相互竞争而损失的利益,也可以有效地减少各产业内生产经营的成本。 于是,钱金便以中京的蔬菜业为试验田,播下了属于边棠的垄断的种子。 就在她将梦境中的一切付诸现实的这一过程中,钱金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兴奋与真实。 一直生活在梦境与边棠这两个世界夹缝中的她,对任何世界都不曾有过归属感的她,第一次体会到了真实的存在感。 这一刻,她确信自己活在名为边棠的地方。 此时的她,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这梦中的一切,将像一滴墨汁般,洒在边棠这杯清水中:它散开,变得浑浊;它分裂,变得漆黑。而这不再清澈的水中,倒映着的将是钱金未曾有过的恐惧和怀疑。 一切都将失控,向着前所未有的残忍和野蛮急速地流去。 不过,这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现在,这一切正刚刚开始。 ------------------------------------------------------------------------------------------------------ 一年多前,钱金与中京周边的二十一家菜农以契约的形式,共同成立了名为‘菜社’的股份制商社。 钱金提供了三十两银子用于购买多种蔬菜的种子,以扩大商品的范围。土地以中京的蔬菜需求量进行了统一规划。 所有蔬菜都被运往中京缠柏道上钱家的商铺改建而成的‘菜社’里,这间店铺不仅拥有门脸,其后方还有一个大仓库,可以统一对蔬菜进行更好的保存。 店中货物一律由掌柜进行定价和买卖,他同时还会负责日常事务的管理。 菜社的年掌柜,原是钱家设立在商道上的票号掌柜之一,其兄年通乃是钱家商队的副领队,钱金自小在商队中便是受他照顾。 票号关闭后年掌柜回到钱庄,做了些大材小用的无聊差事。如今在这菜社里倒是干得起劲,对于钱金使用的垄断的概念,也抱有强烈的兴趣。于是钱金便让他也持有了七股以激励他的干劲。 这样一来,二十一户菜农各占三股、年掌柜占七股、钱金占三十股的菜社成为了中京唯一的蔬菜来源,在充足的供应和丰富的菜品基础上,平均每户的蔬菜利润都得以提高。并且客人需求稳定,不必要的浪费和损失也相应地减少了。 由于年掌柜为人机灵、经验丰富,每一季都会根据客人的需求反馈来调整蔬菜品种的供应,还会根据每日菜品的腐坏速度和所剩数量来适当的调整当日价格。 因此,菜社的生意蒸蒸日上,不到半年,便成为了中京人尽皆知的蔬菜垄断者。 菜社所获之利润,按持有的股份以分红的形式定期发放,由于农户大多需要可供温饱的快速收入,因此菜社多以一月为期结算分红。 就这样,原本一年都未必能有三两银子收入的农户,竟破天荒的在半年就积攒了三两多的分红。 但钱金却高兴不起来:“利润比想象得少太多了。” 第六章:塞翁失马的垄断(下) 入秋后的夜晚寒风凛冽,但钱金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 或许是由于对自己所做之事抱有些许怀疑的缘故,钱金心中的焦虑,随着菜社的顺利运行,不仅毫无消减的迹象,反而越发牵扯着她走入了对未来的迷茫中。 她干脆起身,披上被柔软的山羊内毛覆盖的绒褐皮衣,向着曲廊西侧的庭院走去。 夜晚的宅邸在阴沉的月光中,透露着苍凉的沉寂。 宽广的湖面好似与远山合为了一体,像是一只巨大的黑色怪兽一般,趴卧在那里。湖边点点稀疏的石灯,仿佛巨兽的眼睛,忽明忽暗的凝视着钱金。 分不清是源于恐惧还是寒冷的战栗猛然从脚底升腾而上,这让她不禁将领口收得更紧了些。 庭院内栽种的那些来自西乌的艳丽花木,在清冷的月夜愈发鲜丽,与这宅邸中冰冷沉闷的夜色,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钱金步入庭院,发现在向南的角落中,一株带有鲜红枝丫的奇特花枝,开始出现了某种凋零之像。也许是适应不了边棠的秋季,亦或是花期的流逝,开始显露出死寂般的衰弱。 在西乌时,明明可以无视四季的变化而常年绽放的艳丽花朵,却在边棠的泥土和无形的空气中,低下了头。 这兴许就是将本不属于此处的异域植物,硬生生栽种在这里的必然结果吧。 待钱金细细观察才发现,一只草蛇正缠绕在那已经变得有些枯黄的枝叶上。 明知这是一只没有攻击性毒牙的平和生物,却好似正吐着细长信子,吸引着钱金向某种致命的毒液伸出手去。 还未及靠近,蛇便独自悻悻的离去了。它离开的身躯,压弯了枯枝最后的倔强,那抹仍透着鲜红的枯黄倒在土中,顺着蛇身离去的轨迹,拉出一道毫无生机的身影。 这便是花,留在这世间最后的样子了。 那恐怕正是一条来自于伊甸园的诱惑之蛇吧。 这天,钱金叫来年掌柜,以开心的语气说道:“不愧是我钱家的年掌柜,能把菜社经营成这般壮大,做得很好。”钱金为年掌柜的茶盏里,斟上了一杯刚沏好的散发着悠远清香的茶。 他那已显出苍老之相的粗糙双手恭敬地举着茶盏,那张虽写满褶皱却充满精明之色的脸上透着因钱金的肯定而喜悦的表情。 “鄙人能为主人尽上自己的心力便知足了。”说完,他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钱金微笑地看着他,说道:“如今菜社也应该积攒了些利润吧?我那份分红也还未取出,有二十两银子了吗?” “主人的分红已有二十三两,额外用于日常经营的还有五两左右。”年掌柜思索了一下,以极其清晰的数字表达了出来,这正是钱金欣赏他的地方。 “很好,把我那份分红拿出来,按菜社的股份制,把东村以北望京山下那六户药农联合起来。在菜社旁开一家‘草药社’。六户农家各占十股,年伯占十股,我占三十股。这样安排年伯看怎么样?” 钱家在中京缠柏道上本来拥有七家店铺门脸用于出租,但其中四家都因经济的萎缩而荒废了,眼下正好利用起来开展新的生意。 “明白,鄙人立刻着手此事。” 这之后,钱金在春去冬来的一年里,陆续建立了:菜社、草药社、肉社,形成了对中京这三个行业的垄断。 冬天到来后钱金又把眼光放在了利润更丰厚的酿酒行业里。 原本酿酒业属于朝廷专卖,禁止民间私酿。朝廷甚至在中京设立了专门的酿酒机构“良酝署”,不仅负责酿酒,还管理着王公大臣和皇室的饮食安全,权重一时。 建帝后期,由于官酿价格越来越高,而导致民间不受控制的私酿越来越多,最后朝廷终于放手,默认了民间酿酒厂的存在。 良酝署从此没落成为了只负责饮食安全的机构。 但钱金很快便发现,在费尽心力完成了对中京菜、酒、肉、药的产业整合之后,这些垄断,一年也只为她带来了五百两左右银钱的收入。 由于民间私铸的真假货币参差不齐、成色复杂,折色后还要再去掉三分之一,也就剩个三百两左右,再刨去各种苛捐杂税...... 边棠经济混乱的阴影正笼罩着所有的行业,垄断偌大一个中京除粮食外的所有吃食资源得来的利润,对于挽救钱家来说也是杯水车薪。 虽然钱金不愿承认,但是她心中还是为这第一次尝试,打下了一个大大的叉号。 然而钱金处心积虑想要挽救的,究竟是什么呢? 比起“商之国士”或“第一钱庄”之类的名号,对于钱金来说,钱家更像是雇佣着七十多口下人的钱家府邸、六十多口人的钱家别业、洛州老家里那一百多户与钱金素未谋面的佃户和遍布各地的钱庄伙计们...... 曾几何时,人们赋予在“小财神”这一称谓上的期待,开始令钱金感到沉重。 起初,这期待所带来的信任确曾让她在家中获得过前所未有的重视和自由。 年少轻狂的她,自鸣得意的认为只消将梦中的方法照搬至钱家,定能重回繁荣。 她沾沾自喜地接受了钱家主事人的位置,满怀一腔不切实际的美梦开始了所谓的变革。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正如西乌之花枯萎于边棠之土一般,梦境中的种子,也未能如愿在钱家生长成为参天之木。 梦中动辄兆亿的数字,梦中巍峨的摩天大楼,梦中在金钱驱动下如奔马般疾驰的世界......这些都与边棠不同。 “小财神”成为了一种讽刺,他人所表现出的认可和信任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钱金的压力,未达预期的结果将申辩的遁词和自以为是的谬见冲刷殆尽。 从此时开始,钱金学会了自省。 她明白,需要改变的远不只是一个钱家这么简单。真正将繁荣推下深渊的,还有这贫瘠的世道! 若要让钱家重回巅峰,必然要整治整个边棠的经济和营商环境。若不然,钱家会和边棠一起陨落。 第七章:仲春之宴 春日的生辰宴前,与叔父们那令人恼火的对话还在持续,钱金感觉自己的耐心也在一点点地被耗尽。 这恐怕,也是因为三叔父钱季的话,确实戳进了钱金那正为失败而焦躁的内心中去了。 “不会真的打算靠你搞出的那些菜社、肉社之类的来振兴钱家吧?!” 究竟要如何,才能在已经破损的世间,振兴一个衰颓的家族呢? 钱金好似一个溺水的人,虽表面上不露声色,但内心却充满挣扎。三叔父的质问,就像一块巨大的山石,拉扯着钱金向昏暗无光的水底,沉落下去。 “老爷,宾客们好像要到了,部分贺礼已经先被抬了进来。”门房的小厮从门外步入大厅,带着清脆少年的声音,划破了室内的暗沉。 正午的骄阳冲破了厚重的云层,在天上播撒下了光辉,大厅也因此亮堂了起来。 由于正值仲春的缘故,钱家宅邸的湖岸在充满活力的春日阳光下,萌发出了新一年的绿意。 人们或多或少对这出自西乌有名的皇家园艺师之手的庭院湖泊感到好奇,于是钱家特意在晚宴之前为宾客安排了游园活动。 因为要庆祝钱金的生辰,于是各家的女眷也都随行前来道贺。 正午的太阳刚慵懒的爬上碧蓝天空的顶梢,就见打扮华丽的商贾家眷们,陆陆续续的走进府来。 在钱家被摄政大将军忽视的眼下,还与钱家保持着紧密联系的拥有实权的官员,就只剩在朝中与摄政大将军制衡的太后之父尚书令刘勘一家了。 其余的通市监、光禄寺少卿、平准令和良酝署丞则多少都是与钱家存在买卖往来的官署且早已退出权力中心,碍于情面才不得不前来。 不过钱家好歹也还是有个子爵的名头,因此在与官员来往时,倒也不显得过于奉承。 客人们被小厮带领着,开始向湖对岸种满杉树的小山丘走去。 杉树笔挺的棕红枝干密集的排列着,脚下是悠然曲折的石子堆砌的小路,踩在上面会发出“咯吱”的声响。 光从茂密如针般串联在一起的杉树叶的缝隙中洒下,变成缕缕纤长的丝线,将林中略显潮湿的气氛与春天的生机紧紧缝在一起。 每当此时,这个并不算庞大的山丘就会变得无比深远,让人仿佛置身于宁静的远古丛林一般,抛下红尘中一切杂念,去聆听微风轻拂细叶的声响。 待到缓缓而行的客人们都从山上下来时,已临近日落。 熙熙攘攘的一群人步入大厅,在下人们的安排下,坐入属于自己的席位。每个坐席上都摆放着金碧菩提树纹座垫,它们都出自钱夫人之手。 钱夫人一日之中,最要紧的事就是刺绣了。 那势头就好像要把家中所有素色的丝帛布缎全部绣上花似的,一刻也不得闲。 作为西乌人,她总是偏爱那些极具夸张色彩、形象张扬的花式。这也与钱老爷向来崇尚朴实厚重的风格不同,但他从不对此说出任何不满的抱怨,任由家中充斥着奢靡艳丽的装饰。 渐渐的,仅剩为数不多的质朴,就只残留于钱老爷的书斋和钱金的服饰上了。 但最近,从书斋的深蓝白梅纹座垫和钱金素色团领袍袖口的银丝镶边,都让人隐约的感受到,似乎连这一小方清淡单调的天地,也有被钱夫人入侵的迹象。 就是这样一派随心所欲的作风,却使得越发沉闷的宅邸里,流露出了曾经自由奔放的些微余韵。 而当钱金面对着这样的活泼时,也会稍微放下心中执念,享受片刻来自于那些豪爽的图案中,一抹人世间的香气。 晚宴上,钱金在向宾客长辈敬酒的当儿,先来到尚书令刘勘的面前。 钱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刘大人也随即饮下了杯中之酒,放下空荡的酒杯,侧头对坐在自己一旁的光禄寺少卿说:“之前那个胖娃娃,竟然出落得这般好了,周岁宴时老夫还抱过她呢,回忆起来真是恍如昨天的事。这娘子前阵子在缠柏道上搞起的菜社、肉社什么的可是帮了大忙。看来老夫是真的老了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说完,他转过头来用和善慈祥的笑容对钱金道:“你做的非常好!老夫都没想到,可以用这种形式稳定中京的物价哩。” 钱金听闻此话,心下茫然。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帮助钱家创造新的大额收入吗?和朝廷牵扯上什么关系了? 就在她拿着酒杯继续向后面的长辈一一敬酒时,喝的有些微醺的沉闷头脑才突然转过弯来。 原来,自己在中京建立的属于日常必要品范畴的垄断,在无意间,竟使得中京无序的供给和极为波动的物价得到了平衡。 本来,这些都只是为了尽可能地扩大利润,没想到虽然产生的收益不尽人意,却为户部帮了忙。 宴会结束后,宾客们满意的步上牛车。 一时间,一排排的灯笼,竟将钱府门外的街道照的敞亮了起来,炽热的火光将洒在地上的冰冷月光淹没,随着夜晚的微风,在地上卷起了如波涛般起伏的光影。 冥冥之中,那仿佛是时代所掀起的汹涌浪花,正被此起彼伏的海浪卷进钱家的大门。 一名侍从在临行前,避开了嘈杂的人群,来到钱金面前,以故意放轻的语气说道:“钱大人,尚书令刘大人希望您明日晌午,前往望京山御安庙一叙。” “御安庙?”侍从并无回答的意思,恭敬地行过一礼后,就快步离开了。 顺利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在醉意的侵扰下,钱金只觉得自己的头脑更加混沌,来不及思考尚书令的用意,喝完小铜端上来的醒酒汤后,就径直的向寝卧走去。 正可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原来,世间万物皆有表里,属于钱金的变革正借着“失败的”垄断,进入边棠掌权者的眼中。 早已沉积在边棠上空的阴云,正期盼着疾风骤雨般的改革的到来。 第八章:御安庙 “近些年西锦资本在游戏产业里搅弄风云,可是热闹啊!自从西锦资本强制收购了喜物游戏后,喜物就立刻被变成抄袭大牌游戏做垃圾网游赚快钱的喜物网游了,听说原来的管理层全被踢走了。” “西锦资本出了名的贪婪,总是使用强制收购手段掠夺掌控权。现在国内的游戏产业除了几个资本寡头之外,真正能够做出独立大作的还剩几个?基本在资本的控制下全军覆没了吧。” “差不多就剩下火鸟游戏还有点盼头了,毕竟拥有引以为傲的自主核心引擎——Goldmax。说是可以在贴图优化和压缩的基础上,加强光影、景深和细节表现,同时在MOD体系支持方面也相当优秀,算是目前业内头部水平的游戏公司了。不过近两年财务表现实在是糟糕,盈利水平堪忧,估计本身的财务团队也不怎么地。” “火鸟游戏近两年全靠着之前三部大作的老本在过日子吧!研发了自主引擎后,听说目前进展中的新项目还一直缺钱,估计是要烂尾了。之前火鸟游戏的于总还乱融资,把自己搞的越来越廉价,我看过不了几天就要玩完了。” “咱钱总不还是于总在英国的老同学吗?不打算出手帮一帮?” “帮了肯定赔钱啊,又不是慈善家。钱总现在可正在寻觅一次大手笔来为新创立的基金谋声势呢,怎么能看上这种烂摊子。您说是吧,钱总?” “也对,像咱们钱总这么精明的人,肯定是不会搅进这浑水里的,还是找些回报率高的大项目来一展身手的好,对吧,钱总?” ...... 觥筹交错之间,夹杂着金钱和利益味道的酒香飘散在人们的话语中。 喝的有些晕乎的钱莜还未来得及思索那些围绕着自己的对话,就被猛然回想起的一些日渐模糊的往事困住了头脑。 在如箭般飞驰而过的十几年光阴里,她总是一门心思的笔直向前,无论遇到任何困难,都从未想过逃避。 但是内心最深层的角落里,却渐渐冒出了一根如植物根茎般的枝丫,它越长越大开始渗透进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它总在深夜里发出疑问:“为什么自己会踏足到这个充满风险却又充满诱惑的金钱世界中呢?十六岁的自己,为什么跑去买股票了?好像是因为一本书,但那本书讲的又是什么呢?” 一片空白。 算了,也许是真的醉了。醉在这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里了...... ----------------------------------------------------------------------------------------------- 当钱金从恍然隔世的醉意中清醒过来时,已经是天际渐白的清晨了。 回想起昨夜朦胧的梦境,钱金猛然发觉:这好像是第一次在梦境中感受到钱莜的迷茫。 关于钱莜开始买卖股票以前的故事,钱金是未曾参与过的,也从不曾在梦里看到过任何有关这些回忆的影子。 关于“那本书”的事情,钱金一无所知,但她仍能感受到,这是一个意义重大的,需要被铭记的某种重要之事。 话虽如此,但眼下钱金是没有任何头绪的。更何况,她仍然记得昨夜与尚书令的约定,准备早些起身,前往御安庙赴约。 一大早,钱金为了唤醒因昨夜的醉酒而略显胀痛的头脑,决定先到中京浦昌道上的朝食铺子用早餐。 这里的馎饦相当有名,据说很多官员在每月的朝堂议事时,都会到这里来享用早膳。 光白可爱的馎饦沉浸在汤中,在几棵色彩斑斓的蔬菜的衬托下,于仲春清晨爽朗干燥的空气中,飘散着缥缈的烟雾,给人以色鲜味美的观感。 只是,当滑美的馎饦进入口中被细细品尝时,那寡淡的味道一瞬间打破了钱金对美食的幻想。 “店老大,这汤又淡了,比上月还要淡!”钱金嚼着无甚滋味的面片,与站在一旁和着面的店老板抱怨道。 店老板在衣袖上抹了抹手,于一旁坐下来擦着汗,说:“钱娘子就将就着吃吧,这已经是给钱娘子特意多加盐的汤了。其他人来,都是吃没盐的。” “盐价又涨了?” “那可不是,现在都快到三百七十文一斗啦!” “这么严重,上月不还三百文吗?” 建帝初期,为了增加朝廷收入,设立了名为“官山海”的部门实行了盐铁专卖,垄断了盐、铁、茶等行业。 在财政的迫切需求下而不断攀升的价格,使得朝廷“获利”颇丰。 建帝初年,一斗盐仅只十文钱,专卖后涨到了一百一十文,这之中的价差全都进到了朝廷的口袋。 这两年由于财政漏洞越来越大,且受蝗灾、疫病等影响,经济越发凋敝,盐的价格竟窜升至了三百七十文的新高。 只是这项制度尤为可笑的一点在于:由于官府打击私盐的力度极大,为此创造出了庞杂的官僚机构,竟在这些制度上消耗了大部分的盐业收入,使得巨额差价填补不了国库的用度。 因此,为了能创造出盈利,想必未来盐铁还会继续涨价。 “现在都是一天一个价,最后还不是进了朝廷的腰包。咱们这盐都算是不错的了,看看铁匠铺的孙老师傅,最近连铁都买不起了,哪儿还能做什么生意啊?” “说起这孙老师傅,从中京第一铸刀师沦落到现在只能卖卖茶器、首饰什么的,也着实令人唏嘘。” “唉,这世道就是这样了。钱娘子应该听说了吧,前阵子朝廷颁布的对假币的重刑。” “嗯,听说了。钱家的商铺、钱庄也有几人因此而被抓走了,官兵所到之处一团乱遭呢!” “那可不是,听说光上个月就杀了八百人哩!” “八百人?这么多!” “可不是,就这样都没能止住造假币的风波!毕竟这一本万利的事,在这种贫穷的时候,拼了命都有人干。” “唉,真是有够混乱的,也不知道这朝廷都在干些什么。” “这世道,活着真是不容易啊!” 经过朝廷那些所谓的“财政手段”的多番摧残,原本繁盛一时的中京,现在已近废墟。 放眼望去,从前布满街巷的商铺已寥寥无几,更因前阵子官府四处抓人而呈现一派萧索之象。 本来预想中轻松安逸的早餐草草结束,钱金悻悻的乘上牛车赶往御安庙赴约。 正午时分,钱金来到望京山脚下。草药社的药农便是居住在这附近的村庄中,以采集望京山腰下的草药为生。 御安庙处于望京山山顶,属皇家神庙,供奉着皇族的牌位,其地位仅次于供奉神祇的御山“社稷”。通常来说,是严禁私自闯入的。 从半山腰开始就是禁地的范围,那里围出了一方从腰间拦断山体的巨大红色高墙,只有前门如天梯般规整的石阶,从山顶像瀑布似的流淌至山脚。 钱金跳下牛车,望着那高耸入云似的登山之路,不禁汗颜。 几经辗转确认别无他路后,钱金终于迈开腿,向山顶一步步缓慢地走去。 石阶两旁矗立着挺拔的松树,春天那活泼躁动的风吹过松枝,松涛的波澜瞬间蔓延至整个望京山。夹杂在其间的枫树还没到泛红的时节,还在嫩绿中支棱着青色的枝丫。 就这样漫步在山林间威严的石阶上,仿佛也不似想象中的那般枯燥乏味。 终于,屹立在山腰处巨大的神庙牌坊出现在眼前。 放眼望去,远方神道上矗立的神兽石像就好像活了一般,在松枝缝隙间洒下的缕缕细阳中,傲然耸立着,审视着每一个登上石阶的人。 刚走到牌坊附近,一个侍卫打扮的男人从旁边的松林中走了出来,向着钱金致礼后,用他那低沉沙哑的嗓音说道:“钱大人,尚书令刘大人正在等您,请随在下来。”接着,便带着钱金和她的仆从,向着牌坊左边茂密松林的深处走去。 “果然是进不到神庙里的。”钱金心中略带遗憾地想到。 走了不知多久,三人来到一处木屋前。这木屋坐落在深辟幽静的深山之中,应该是鲜少有人造访之地,但从外观看上去却意外的整洁,应该是被常年细心地看护着的院落。 刚步入院中,就看到守候在木屋门厅前的刘勘刘大人,他脸上带着深不可测的笑意,在与钱金进行了简单的寒暄后,就将钱金带往木屋的偏厅,并要求钱金随行的仆从留在大厅里等候。 “这里其实是为了给来御安庙参拜的皇族人员歇脚所建的木屋,平时也是不允许进入的。”刘大人好像是为了气氛能够轻松一些而故意插入了些题外话一样,但他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并没有与钱金对话的意图。 两人左转绕过木廊,刚要踏入偏厅门内时刘大人侧身站在了一旁。让钱金看到了正坐在偏厅主位上喝茶的女人。 那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从她挺拔的身姿中所显露的气度和刘大人恭敬地态度来看,她一定就是刘大人之女,边棠的太后。 太后今年不到五十,她的脸上透着胭脂的浅淡色泽,掩盖了岁月所记录下的细纹,显露出了别样的风韵。 她那微启的双唇在靠近余烟缭绕的茶盏时,不经意的带起了一缕薄雾似的光影,瞬间,将她的美隐在了周身沉稳大度的气质里。她抬起眼,目光跨过了她的父亲向钱金射来。 那是一双不带任何感性色彩的眼睛。 温柔的眉目下,流转着绝对理性的光彩,就好像世间所掀起的一切风浪,都会在她这如汪洋般的水中化为平静的水波,将原有的热情和激烈,消磨殆尽。 第九章:太后的秘密 那是一个宫中所有人都知道,但绝没有人敢说出口的“秘密”。 ——太后杀了皇帝的生母。 建帝十一年,一个刚入秋的雨夜。 宫内四处都亮着灯火,寂静无比。唯有巡夜的禁军,在飘落的细雨中,一排排走过宫里的每一处角落。 但这一天夜里,却唯独不曾接近婢女出身的宁嫔的寝宫。 宫里的每个人好像都明白,有一场被权力默许的杀戮即将上演,而他们或许都是这场阴谋的帮凶。 皇帝子嗣单薄,如今已三十多岁的他仅有三男两女。而三位皇子中,无一人之生母拥有建帝需要的政治力量。 大将军黄义因平定“七藩之乱”名盛一时,在朝中一呼百应,这让皇帝不安的同时却也无可奈何。 他急于册立一位足以与大将军制衡的太子来约束朝局,而最理想的人选,仅只有刘皇后一脉的尚书令一家,然而她多年来并无所出。 几经权衡之下,建帝和刘皇后一起制定了一个犯罪计划。 细雨纷纷的夜里,刘皇后带来的五名禁卫翻遍了宁嫔寝宫的每一个角落,将他们所遇到每一个人都用白绸勒死,并伪装成上吊,挂在了长房的房梁之上。 他们甚至懒得在尸体的脚下放把椅子去伪装。 对此事已有察觉的宁嫔拿出自己准备的毒药,将自己的孩子交给禁卫后,在寝卧挥别了自己二十三年的人生。 悲剧到此还远未结束,刚满六岁的男孩哭喊着,模糊的泪眼看着禁卫确认过生母的死亡后,放弃了挣扎任由他们扛起自己幼小的身躯,向正站在门外抬头望着黝黑夜空的刘皇后走去。 其实孩童的心中,并不真正明白死亡的意义,可他却隐约感觉到,若是继续反抗下去,自己也许会和母亲那苍白扭曲的肉体一样,横躺在床间,失去一切。 “你恨我吗?”刘皇后的声音清冷的好像夜空中遮住朗月的阴云,那是一种没有情感起伏的,却暗藏优雅的音调。它能遮蔽世间一切光彩,却也能让偶然穿过其间的缕缕微光显得更加神圣。 男孩带着满脸的泪水,猛劲地摇着头。他拼命地抑制着因恐惧而颤抖的小小身躯,丝毫不敢将自己的目光落在身前这个女人身上。 他知道,这个女人正将他那纤细的嫩白脖颈掐在手中。 他害怕极了。 奶娘逐渐冰冷的身体、侍女惊恐的吊在房梁上的面容、母亲扭曲痛苦的姿态,目睹着一切鲜活熟悉的生命走向消亡,使他越发对死亡这项新生的事物,产生难以名状的畏惧。 “跟我到御花园去走走吧。”说完,不等男孩回应就径直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丝毫不在乎细雨将她的华丽衣衫淋湿。 男孩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暗夜的细雨中。 自己身后那五位刽子手仿佛没有感情的石像般呆立在那里,用如石珠一样的双眼盯着他。 恐惧渐渐从脚下蔓延而上,到了心脏的位置时,他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奔跑了起来,直到肺部开始隐隐发疼,他才又看到了那抹掌控着自己生命的身影。 不知为何,他竟隐约的觉得安心了下来,仿佛逃脱了石像的威胁。 他跟着刘皇后,来到了御花园中的亭子里。她从怀中掏出手帕递了过来,示意男孩擦干自己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污秽。 那是带着温暖热度的丝质物,在这冰冷的夜里,散发着与母亲不同的,更加平淡典雅的香气。男孩甚至不敢用自己的泪水去玷污它,他犹豫着。 也许是经历过今晚的一切后,男孩终于意识到,自己如蝼蚁般的生命是这样卑微。 “你见过皇宫大门上的锁吗?”皇后看向男孩,突然间开口。 “那是一道黄铜所铸,足有十方砚台那么巨大的锁。”皇后抬头凝视着逐渐放晴的夜空,月亮在阴云的背后努力地射出了几道浅淡的光影。 男孩也不自觉的追随着刘皇后的目光,转头凝视起没有一颗星星闪烁着的无边漆黑。 两人沉默的过了半晌,皇后好像站累了一样,转身坐在了亭中的竹席上。 她拍了拍身旁空出的位置,要求男孩坐到她的身边。接着凝视着男孩的眼睛,用男孩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说道:“你知道那锁,锁住的是什么吗?” 男孩一言不发,只是认真的看着皇后的脸,他感觉自己从没有像此刻一样,被当成一个大人般对待。 “是爱恨,是情欲,是你对这世间一切的渴望。你要记住,在这里没有什么是比只知爱恨更可悲的事了。”男孩看着皇后那双依旧淡漠的双眼,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皇后突然拉起男孩的手,摘下头上的金钗,将它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手掌。还没等男孩有所反应,同样的伤痕也出现在了男孩细嫩的手上。 痛感顿时蔓延开来,但他奋力控制住自己马上要呼出呻吟的双唇,不敢发出声音,眼泪却背叛了他从眼角逃了出来。他的身体颤抖着,感觉未知的死亡正向自己逼近。 两注鲜血随着交握的手混为一体,带着炽热如火的温度,灼烧着男孩的心。 接着,皇后郑重其事地说出了如誓言般的话语:“从今往后,在这紧锁爱恨的深宫之中,在至高无上的尊名之下,你就是我,而我就是你。” 六岁的男孩,明明听不懂这话中言辞的意味,却被这份沉重的誓言震撼了。 笼罩着死亡阴影的恐惧瞬间消散,仿佛自己的生命从此被融入了皇后的骨血。 自此,随着男孩年岁的增长,随着太子之名的册封,随着父亲对自己日渐关心的态度,随着宫门上那巨大铜锁一日日扣合的声音;他渐渐感受到“爱恨”这种空洞的词语在自己的心中日渐衰弱,它们早已化为一道道禁忌的业障之火,燃烧殆尽了。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句话如同咒语一般,将太子和刘皇后紧紧的束缚在一起。 在这之间,竟然逐渐诞生出了一种近似于“依赖”一般的强烈羁绊,虽然不知这情感与世人眼中的亲情是否存在相似之处,但太子仍然在刘皇后的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安心感。 因为,那个人,那个与自己相似的没有爱恨的灵魂,那个同样被束缚在深宫中的灵魂,那个和自己一样为了权力而存在的灵魂;正为自己而活着!同时,自己的存在也因为有她而至高无上! 我们,都是“皇”字号的囚徒。 我们,是真正的母子。 第十章:利有攸往 太后理智的双眼毫无顾忌的打量着钱金,这多少使人感到些许紧张和不快,好像自己变成了某种待价而沽的商品,任人挑选。 不多时,那双眼带着流转的点点光影,将视线从钱金身上移开,转头看向正立于门边的刘大人,问道:“这就是钱家那个孩子?都这么大了?” 刘大人闻言倒也没有作答,冲太后微笑的点了点头后,对钱金说:“你应该猜到了吧,这正是太后殿下。” 恭敬地行完礼,钱金便被安排在了靠右方的客座,刘大人也在左边的坐席上入座了。还未等坐定,太后便开口道:“你可知今日找你前来,所为何事?” 其实,从刘大人故作神秘的态度和这座避人耳目般的木屋来看,太后的意图已十分明显:她们想要避开摄政大将军的耳目召见钱金。 这么做的动机,无非是想要试探她并拉她入伙,试图借商人之手解决边棠的财政危机。 “我想,应该是为了边棠的财政问题吧。”钱金回答道。 “你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不论何时都不用谦称呢。为何?”太后突然岔开话题,一脸淡然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我”字,本意是为一种刀斧般的刑具,所以在正式些的场合面对地位较高之人时,根据礼教人们常会使用“在下、鄙人、奴”之类卑贱的词语自称,以表示对另一方的尊重。 “回太后,我只是觉得在使用卑贱的词语自称时,人们也并非全部怀抱着敬意,这种无谓的礼教,只会让人觉得虚伪而心生怀疑。更何况,这种虚伪当中还透漏着可怕的语言的力量。” “哦?语言的力量?” “这种力量会使人的内心在脱口而出这些卑微的词汇时,变得懦弱或产生与之反抗的情绪。这种卑劣的心情会诞生一种不自然的自傲去抗击‘鄙贱’,会在心中不断对比尊卑的差别。 “终有一天,要么沦为无用的刍狗,要么‘尊’会沦为他们心中可被取代的高贵,到那时‘以下克上’就出现了。这种暗含着虚伪欺骗的自谦,难道殿下不觉得可怖吗?” 太后凝视着钱金的双眼,像是在衡量着什么。她点了点头,说道:“听你这样讲,倒是觉得可怕了。” 一时间,厅内安静了。太后和刘大人都拿起了手边的茶盏,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 钱金稍侧过视线,用余光望向撑起的木窗,外面是一片宁静的竹林。 茂密的竹叶虽然将刺眼的阳光封闭在了一片绿意之外,但从那透过绿叶的鲜明色彩来看,正午的阳光想必正炽热的俯视着这片山林。 钱金忽然闻到了一股横穿春泥的鲜涩气味而来的,混合着清新茶香的清雅香气。 那是一种淡雅而又略带冷漠的味道,但却有着使人从激烈的热情中冷静下来的奇妙氛围。 顺着香气抬头望去,正好对上了太后那副如珍珠般被淡泊明亮的晨雾所覆盖的冷彻的双眸。 “所谓财政危机,你可有什么办法吗?”太后问。 边棠自建帝时期的各种战争以来,财政一直处在崩溃的边缘,而本就难以为继的状况到了近些年愈发艰难,究其原因,乃是由于摄政大将军的种种政策。 摄政大将军系军旅出身,对于财政问题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并且,他打从心眼里瞧不起“唯利是图”没有一丝热血气魄的商人和整日“钻在钱眼里”的尚书省。 在边棠财政每况愈下的今天,主管财务的户部早已成为行将就木的机构,除了拼命的在货币里注水,就只剩整日要求朝廷“勒紧裤腰带”压缩预算。 而这些畏手畏脚、透露着一副穷酸模样的做法更引得摄政大将军厌烦,一方面他拼命提高兵部的预算以打压户部,另一方面他还不断裁减民间赋税好为自己博得个“爱民”的称号。 年过六旬的尚书令已无力改变财政危局,但他和他的女儿都明白,如此下去边棠已经一脚踏入了覆灭的门槛。 历史中,还没有哪个朝代,在背负着巨大财政危机下,仍能持续向前的。 “回太后,办法总会有的。但是需要更详实的边棠和周边国家的消息才敢定论。” “果真还能有办法吗?”太后突然露出了转瞬即逝的惊讶表情,好像并没有意料到钱金的回答。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有可以快速改善财政的方法,但需要陛下的全力支持。” “只要可以拯救边棠的财政,陛下定是会大力支持的。另外,你可以先去户部学习,应该能收集到你想要的消息。予会请陛下任命你为户部侍郎,明天诏书便会下来。你要多久才能给出完善的办法呢?” 八十年前武帝朝后,边棠曾出过一位女帝,自那时起便有任命女性为侍郎的先例,但是数量甚少。 女帝朝后仅只有眼下摄政大将军之子媳、太傅之女关晴在吏部任正四品下侍郎。 “大约需要三个月。” ...... 离开御安庙回到中京城内时已接近傍晚时分。 对于钱金来说,与太后的初次见面是比较令人愉快的。 太后之父尚书令刘大人本是户部出身,祖上也曾因经商被皇帝赏识,负责盐铁专卖而进入官场。 太后和刘大人身上因此存在一股与钱家相似的来自商贾之家的氛围,与太后充满理智和实用价值的交流是让钱金感到熟悉而轻松的。 回到家中已是晚膳,父母听闻钱金明日将赴任户部侍郎并未露出多大的惊喜,反而是一脸担忧的模样。 “我钱家除了有个子爵的名头外,还从未涉过朝局。如今边棠这般混乱,你此次前往户部,真不知是喜是忧。” 父亲往日平和的脸上似是蒙上了一番阴霾,但转而乐观的天性便显现了出来:“不过眼下这般情况,如果商贾的环境再不改善,恐怕我钱家做再多努力,想要重回昔日巅峰也是徒劳。既然是刘大人和太后的意思,不如让金儿去一试身手,没准儿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太后和尚书令的召见,证明了目前朝廷的财政有多么的不堪。究竟到了何种地步,他们才会将希望寄托于“商之国士”家族的年轻女子继承者身上。 这令钱金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讽刺:在这个所有人都看不起金钱的时代,每个人却都为金钱所困。 晚膳过后,钱金独自一人坐在湖上的水廊中喝着酒。 夜空中繁星点点,许久不见的爽朗的气息从湖面的微风中漂浮了上来。 夜色渐深,点点的星辰逐渐如水珠般聚集到一起,化作了一条散发着浅淡光辉的银河,横跨在无边的黑夜上空。 那道光仿佛聚集着各种象征着财富的金银,它们所散发出的越发明亮的色彩于广阔的苍穹之上,汇聚成了刀一般的锋利,将黑暗和混沌劈开。在晴朗的夜晚,洗涤着世间的灰暗。 随着这道光射入钱金心中那处被家族束缚着而难以自由的隐蔽角落,她仿佛找到了逃生的路线,心情也随之开朗了起来。 钱金的心中,长久以来所憧憬着的梦境世界,即将随着她的脚步,一点点的渗入进边棠。 关于金钱的幻梦,正准备在这个时代,生根发芽。怀抱着这份期待的她,一夜无梦。 翌日上午,碧空如洗。 大御七年,钱金步入了朝堂。 第十一章:穷国乱象 在这儿稍微说些以前的事情,这是发生在大约六年前的事了吧。 丝村离中京并不算太远,它位于中京以南,大约半月的路程。 丝村因善制丝绸而闻名,其绸柔韧且艳丽,曾是西乌各商队争相抢购的宠儿,就连边棠皇室所用之绸缎,也有半数出自此村。 但是自去年摄政大将军施行“禁通商令”后,丝村一落千丈。丝绸商们因战争和锁国政策走向没落,相继倒台。 曾经的富庶和繁华一去不回,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堆积在仓库中渐生虫巢的丝缎和日益破败的村落。 老村长阿俞为此日思夜忧。 这天,他一大早便收拾起行装,骑上骡子,扛着全村最为华丽的丝缎,准备去中京寻找新的买家和机会。 夜以继日赶了十天的路,终于在午时烈日高挂时,牵着疲惫不堪的骡子踏进了城门。 刚一进城,还未来得及找一处歇脚的地方,便见一队高头大马井然有序的从城外信步走来。 街上的人们慌忙避让,“摄政大将军!”路边的百姓纷纷跪地。 正当阿俞准备牵着骡子走向街边的房檐下时,谁知那骡子突然耍起了倔,不管阿俞如何拉扯缰绳,它都梗着脖子,撂起那瘦弱的蹄子,硬是往路中间磨蹭。 摄政大将军的马队,因此被一只驮着丝缎的骡子,拦在了大街中央。 阿俞吓得趴在地上,丝毫不敢抬起头。 摄政大将军见状跳下马来,也并未显现出恼怒的神色,只是吩咐身后的侍从拿出了一两黄金的金锭递给阿俞。 阿俞看着手中的黄金,受宠若惊,刚准备说出感激的话时,就见大将军猛然提刀,将那绮丽鲜艳的丝缎砍了个粉碎。 那绚丽的色彩在正午的璀璨日光照耀下,翻飞零落,坠在灰黄的沙土上,细丝还微带牵连,却怎么也拼凑不成遮天的艳丽了。 阿俞惊恐的盯着那凌乱的线头被微风吹起的灰沙遮盖,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摄政大将军收起刀,转头用客气的语气对阿俞说道:“老人家上天赏赐的土地请好好利用,种些小麦稻子之类的有用之物吧。不要浪费在这种华而不实、奢靡无用的东西上了。”说完,转身上马而去。 阿俞看着远去的摄政大将军长靴上那金丝所反射出的刺眼光芒,只觉那光晃得他闭上了酸涩的眼,说不上是为何而流的泪水从眼角滴落,沉甸甸的破碎在了丝缎的碎片之上,透过那些鲜艳,没入了土中。 原来,人的一生,可以如此轻易地被否定。 靠着这些“无用”的丝缎所养育出的一百多名被征兵送往战场的丝村战士们,带着绑在刀剑上的自家父母织就的丝缎,再也没能回到父母的身边。 然而这份骄傲,在统领着十万大军的将领眼里,怕也是轻贱卑微的吧。 碎布带着飘扬的丝线,被路过的马蹄践踏摧残,不多时,便看不清本来的样貌了。而阿俞只觉得自己和全村的尊严,一如那马蹄下的灰尘。 这一次,他用了一个月才回到村里。 “怎么样?怎么样?” “咱们那丝缎可有人看上?” ...... 全村的人们远远地看到阿俞,便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的问个不停。 阿俞展开前所未见的笑颜,爽朗地说道“啊,没想到,咱们的丝缎竟然被摄政大将军买了去哩!还给了一两黄金呢!黄金!” 他拿出金锭,可自己却不敢看向手中耀眼的明黄。他只是一味地对着村民们笑着。 “不过现在中京的情势也不太好呢,丝绸什么的都很难卖的,咱们想想办法种种小麦稻子什么的吧,也是要有口饭吃的。”阿俞如此说道。 三年后,一场全国性的蝗灾蔓延至了丝村,使得本就因土地适应性的原因而产粮量不足的丝村更加艰难。 除此之外,边棠的税收政策也一年比一年繁重。 所谓免税仅仅是免除了一些地方的户籍税,这也并非出于朝廷爱民的仁慈之心,更多的是由于多年以来战争的影响,导致许多人流亡异乡,户籍的混乱使得户籍税的征收愈发困难而已。 户部因此,将视线转向了土地税上。眼下的税率,比起十年前的建帝时期更是增加了五倍有余。 在此之上,朝廷还推行了许多其他的苛捐杂税,青苗税就是个例子。 在庄稼还只是青苗时,便要缴纳每亩十文的租税,蝗灾过后,财政愈发艰难的朝廷,更是将青苗税提高到了每亩三十文。 丝村的百姓,苦不堪言。 “也许,是我的主意害了村民。”阿俞如此想着。 “不,是摄政大将军!”阿俞独自一人回想着那日灰尘中的艳丽。 又过了三年,身在户部的钱金收到了边棠农业的最新报告,中京以西的城市,均受西北方河流上游的淀川疫病影响,导致大规模村民死亡,而受其影响最为严重的丝村,已沦为一座荒村。 老阿俞恐怕也已随着村子的凋零,死了吧。 而这场疫病的源头——淀川,本是被称为“边棠粮仓”的一个产粮大郡,当地的士绅豪族也曾有人在京中做官,其中淀川左家更是因为向军队提供过钱粮而被时任大将军的黄义所器重,特请册封为伯爵,颇受重视。 但十六年前,自七藩之乱后,逐渐在混乱中得势的当地豪族开始蛮横的土地兼并,导致大量农民沦为佃户,甚至无家可归沦为流民。 这种状况在十六年间愈演愈烈,而左家由于是受摄政大将军的庇护也越发嚣张。 摄政大将军近些年的免税政策与其说是爱民,倒不如说是饱了豪族的口袋。 佃农们的日子更加艰苦,流民与日俱增。 直到三年前,蝗灾严重影响了淀川,更多的佃户沦为流民,而流民饿死街头者每日按千递增。朝廷发放的赈灾款粮也多喂进了左家的胃里。 几个月后,流民的尸体出现在河滩上,随水漂流的除了那已腐烂的尸身外,还有疫病的种子。 农民无地可种,商人无货可贩,流民无家可归。 边棠在“萧安之乱”前还保持着一亿两白银的收入和三千三百万的人口,而到了今天,仅剩下一千多万两白银和两千一百万人。 人均收入直线减少,极度的贫困成为问题,饿死者不计其数。 朝廷为此挠破了头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如此看来,边棠的整体情况比钱金预想的严重的多。身在中京的她,从不曾预料过边远地区发生的惨剧。 人们竟如此卑微、辛苦地活着。 第十二章:雏形 在朝堂之外,甚至可以说一旦出了户部,就无法对边棠的整体经济情况有清晰的了解了。 就算是商贾世家出身的钱金,也从未站在一个国家的角度上去思考过关于金钱的问题。权力争夺和战争的背后,透出的是鲜明的金钱的魅影。 二十六年前,“萧安之乱”,北辽西乌联军攻入中京城下,四处劫掠,国之所失银钱以万万计,另失黄金超百万两。 二十五年前,建帝登基以亲征之名召集众藩,抵外敌于中京城外。而这些藩镇前来援救的最重要原因,多来自于皇帝的“酬劳”。建帝退敌后,以灵帝随渡南方的六十万两黄金大肆封赏,众将士兴满离去。 十六年前,建帝九年,在藩镇割据一方蠢蠢欲动之际,北辽意图再次联合西乌,趁内乱举兵进攻边棠,情急之下,建帝又拿出了五十万两黄金,命曾经的官方商队领队玄仟为使,向西乌议和。 十四年前,建帝十一年,混乱的战争终于平息,而北境也被迫割让给了趁乱入侵的北辽。大将军黄义率领的众将士劳苦功高,获得了建帝三十万两黄金的赏赐。 七年前,大御元年,摄政大将军颁布“禁通商令”,边棠贸易收入骤减。 三年前,大御四年,蝗灾、瘟疫接连席卷边棠北部,救济钱银数以万计,粮产减半,流民激增。 城镇的修复、死伤战士的抚恤、农民被战争焚毁的土地、不再安全的商道、流民、天灾、饥荒、瘟疫...... 如此,边棠百年繁盛毁于一旦。 “你说,我又能如何解决这乱象呢?”户部尚书刘温对钱金说道。 刘温懊丧的垂下头,如同喃喃自语似的说着:“铜钱掺假自灵帝前便已出现,做假到如今已经无力回天了。银两的数量也因禁通商令的颁布,而逐年减少,黄金价格高昂除了多用作赏赐,其数量也无法在民间流通。你说我能怎么办?” 不只是掺假的铜币。 边棠本非产银国,全靠常年巨大的贸易顺差而累积了巨额白银。但现在,出口被禁止,贸易顺差被打破,以白银为基础的银两开始出现供给不足的现象,这更加加剧了货币供给的萎缩。 失去润滑剂的民间经济,已然枯竭。 长久以来建立的货币制度崩塌,人们对朝廷的信任也因此而降低。 地方吏治混乱,经济的衰颓不仅造成了贫困和流民,亦使得犯罪大规模增加。内部的分裂一触即发。边远地区和贫困的城镇已经接连发生了起义事件。 钱金略加思索,试探性的问道:“若是发行新的货币呢?” “发了啊!边棠重宝就是新货币的闹剧!现在中京人心惶惶,虽重刑但以身死换金钱的歹徒可是大有人在。正是这些投机取巧之徒,不仅使得新货币推行艰难,连治安都乱作一团。” “这不是他们的问题,是朝廷的错误导致的!朝廷想通过货币贬值来劫掠民间财富,自己政策失误不被民间接受,竟反过来怪百姓的求生之心歹恶吗?” “这......朝廷也是无可奈何了啊。” “所以我们才要发行新币,不是像重宝那样如闹剧一般贬值的‘大额假币’,而是推行新的货币政策,把货币制度拉回正轨。” “可是,那要回收民间旧币重铸才行的通,如今边棠这情形,恐怕是无法回收到足够的钱银实现重铸的。” “刘大人,我想您应该也清楚,现如今我们大家都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是无法挽回这颓局,我们,包括这边棠恐怕都将万劫不复。” “此话......唉,你可是有什么办法?” “有,不过还烦请刘大人帮忙,把边棠各处金属矿产的详尽信息与我找来,另外还有国库库存中的金属,少府的存金......” “好,若真能找到缓解财政的办法,我自当尽力。” “万事拜托,我也有些事要去调查一下。” 户部上下开始为了向各部收集详尽的资料忙碌了起来,此时的钱金反而回到了家中,她特地招来了二叔父钱仲,打算获取一些“特别”的情报。 钱仲和钱金父亲刚一坐定,便问道:“找我来所为何事?” “二叔父,虽说我现在身为钱家的主事人,但对钱庄生意的过去情况和现在没个对比,很多具体的业务也知之不详,所以只好请教二位长辈。父亲和二叔父都是常年负责边棠北方和南方内钱庄生意的老手,比起早年间,眼下钱庄的业务可有什么特别的不同之处?” “特别的不同?”父亲和钱仲不约而同的低下头去,稍作思考。 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钱仲说道:“说起来是挺奇怪的,最近北方地区因为年景不好,很多典当的生意,或者拿抵押品来借了债却还不了的情况也很多,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只不过近两年当铺、钱庄的抵押品中,陆陆续续的出现了很多散碎金子。” 钱金父亲闻言,也连连点头称是。“对对!之前可没有这么多散金,通常都是散银比较多。” “很多都是直接拿金子还债的,有的碎金子上还有官印,应该是朝廷里流出的金锭裁减下来的。估计是过去当兵的得到的赏赐吧,现在年景不堪,就拿来换钱了。” “可是现在黄金和银钱的比价不是非常不划算吗?他们手中的黄金只能换到过去合理价格的三成吧?岂不是亏了。” “那当然是亏了的,但是金子放在家里可是不能当饭吃的,就算是再舍不得,到了眼下这般年景,也只能拿来换粮食了。” “唉,谁能想到曾经出生入死的卖命钱,真到了荒年也就只能换到不足以糊口的盐和米呢?” “北方边关将士多,各家倒是都留了不少黄金。前些年白银流失导致银价疯涨金价不断下跌,他们舍不得出手,现在吃不上饭又上重税也只能贱卖了。等这些金子也换完了,要是还是这种混乱世道,剩下的可就没什么活路了。” “嗯......帮了大忙了,二叔父!” 钱仲闻言,侃侃地笑了笑。“你要是能生出什么挽救咱们钱家败局的办法,我也就没白帮你。如今你进了朝廷,也算是给我钱家长光,只不过这财政危局可不是能够轻易解决的事情,你可要想好如何处置,千万别把钱家搭进去。” “二叔父还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啊!” “你这稚子说谁呢!整日没大没小。我可跟你说,你堂弟钱元现在都快十八了,连门亲事都没个着落,聘礼攒来攒去也没那么风光,到时候可指着你给堂弟物色好亲事了,作为钱家的主事人你可要上心啊!” “好的好的,我会留意的。” 此时在钱金的脑海中,对于新的货币政策已有了初步的想法。而且,作为商贾的野心也使得这一想法不只局限在改善国内货币困境这一个动机上,她还要借助新币的推行展开一项更远、更宏大的计划。 利益最大化,是钱金与梦中的钱莜最为相似的一点,也是所有商贾血脉中无尽的能量源泉。 她要再一次尝试着将梦境连接进现实,这一次定能将边棠推向更加广阔的世界。 金本位,一个曾经缔造出了“日不落帝国”的神奇公式。 在梦境中钱莜的世界里,牛顿作为伟大的科学家而广为人知,他的画像出现在学校教室里、学生教科书中和各种科学实验室的墙上。但是鲜有人知,他亦是玫瑰十字会的一名炼金术士,他相信黄金作为宇宙源元素,是最接近神的物质。 人们通常在评价牛顿时,将他放弃科学研究的晚年经历理解为不务正业的颓废污点,认为他偏离了对科学的探索而接受皇家造币局监督这一高收入职位,是一种堕落。 如此可见,人们的认知是如何变得狭隘的。 在皇家造币局任职期间,他创造了自己一生中最为满意的杰作——金本位:1盎司纯度0.9的黄金等于3英镑17先令10又1/2便士——正是这一条公式,不仅将英国一个岛国推向了“日不落”的辉煌,同时也缔造了“英镑”的神话,更是将中国这一强盛的文明古国扯入了前所未有的国难的元凶。 它甚至主导了全世界往后二百五十多年的金融狂澜,其余波更是波及到了20世纪70年代的日本。 以一条公式的力量,撼动了整个世界格局的,正是牛顿! 而现在,这条伟大的公式所缔造出的金本位制度,即将随着钱金的梦境,渗入边棠。 钱金要用它将边棠黑黄的土地染成耀眼的金黄,一扫财政危局所带来的血腥无力的世间。 第十三章:鹰一样的女人 时间随日月的交替,来到了日渐炎热的夏季。 太阳散发的光芒越发耀眼,稍微在正午时分站在没有树荫的院内的话,会立刻感到皮肤散发的灼热感正将身体中的水分层层沸腾至体外,身上仿佛缠绕着水的蒸汽似的,令人产生难以挥洒干净的烦闷。 正当钱金打算转身回到屋内时,一个直挺坚毅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阴暗的门檐之下。 钱金还未看得清来人的面貌,只觉得那双如同猎鹰般的锐利双眼,恍如划破黑暗的利刃,带着凛然和绝不畏缩的气概,将夏日炎炎的烈焰与门檐内的一方阴暗的天地切割的清清楚楚。 当那双眼伴随着艳丽的金泥簇蝶高腰襦裙出现在视野中时,钱金就好像看到猎鹰从一众飘逸鲜艳的蝶群里飞腾而上的身影。 锐利的双眸下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着的淡红双唇,脸颊不知是否出于热的缘故透露出的两朵粉嫩,艳丽的衣着下略显娇俏的身姿,一切都化作猎鹰的食物般滋养着那份锐利。 “足下就是钱大人吧。在下是吏部侍郎关晴,前来支取吏部下半年的俸银。路过此地,特来与钱大人打个招呼。”她的嗓音清新干净,隐约中透露着一丝少年般的爽朗。 打过招呼后,两人仅是客套了几句,钱金便被户部尚书叫走了。而这短暂的碰面,却使得关晴的形象如横空出世般在钱金心中扎下了根,宛如一只猎鹰扑向了钱金的世界。 也许,是那双眼睛所放射出的光过于锐利的缘故吧。 关晴的身上,流转着坚毅凌冽的光芒。这样的人,让人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她背后强大的政治集团联想在一起。 她的身份过于复杂,以至于在钱金一直以来的幻想中,都应该是个更加浑浊世故的样子。 她是太傅之长女,皇后的姐姐,摄政大将军的独子兵部尚书黄不逆的妻子,也是中京人对爱情的幻想。 那份爱情带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天真烂漫,也是糅杂着专一与深情的纯粹结合。 对于钱金这个朝堂中的新晋“外来者”,关晴并不了解。其实,早在太后第一次于御安庙的木屋中召见钱金时,关晴就已收到了消息。 关于这个钱金,她只知道那是钱家钱庄的主事人,而这个人在中京搞起的菜社、酒社之类的,她也略有耳闻。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尚书令搬来的“救兵”竟是这样一个人物。虽然,就情况来看,尚书令应该也别无他法了。 对于近些年边棠局势的动荡,身为吏部侍郎的关晴,是再清楚不过的。 摄政大将军日益消沉的态度,也总伴随着焦虑的情绪,他应该也已明白,所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身为“摄政”却除兵权之外毫无执政能力的自己。 虽说事实如此,他却不能在人前承认这份过错,所以他一直在等待,等一个可以挽救边棠财政危局的人出现,改变这份困住所有人的贫穷。 关晴作为吏部侍郎最有利的好处,就是掌握着朝内大量的人脉关系,再加上她自身的家族身份复杂,因此在朝中消息最为灵通。 各路官员都或多或少想与她建立联系,以便通过她加入到摄政大将军庞大的势力集团中。如此,虽为女流,但向她阿谀奉承的官吏不计其数。 这其中,却少有真正尊重她的。 “女子在家相夫教子贤惠便是德,好端端的非跑到男人的世界里来搅和。别自以为读过几年书,就能跟男人比。” “那个女人不好好在家呆着,非跑出来出风头,不就是靠着家里的关系才能混进朝堂。没有黄家,谁会把一女的放在眼里,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啥事都敢揽。科举送钱那是官场的常识,她倒好,在那里指手画脚坏了好事。臭娘们。” “前两天还有人看见她和刑部的贾大人出现在中京酒楼,说是谈公事,指不定是干什么呢!真是个淫乱的女人。” ...... 诸如此类背地里的闲话,关晴都已经快要习惯了。 所谓歧视的可怕,在于时间一长,一旦习惯了这种毫无由来的恶意,便真会产生低人一等的错觉,变得或畏缩、或极端起来。但关晴不同,她从不怀疑自己。 正确的事会拼劲全力去坚持,错误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视而不见。不管别人怎么看,她都要按照自己的方法贯彻自己的心,将属于她的力量绽放。 她坚信,这也是属于她的世界。 她一步步走过艰难的官路,总算获得了一些认可。人们开始不再关注于她的女子身份,转而以她所展现出的工作能力和热情,让她自然的加入到了朝堂上对时局的讨论中,并且聆听、采用她的意见。 渐渐的,她成为了黄家的大脑和眼睛,为黄义和关太傅的一方势力筹谋制衡,逐渐形成了摄政大将军一派势力的中心。 尽管如此,她却也对边棠的财政问题束手无策。 每每通过科举而大量选拔的“有才之士”,都被优先送往户部任职,但最终却都是些逞口舌、重文墨的文生。 他们虽然在文章中慷慨激昂的对现行制度口诛笔伐,可是一到采用他们所给出的改革方案后,却总是将情势变得更加糟糕。 大肆在钱币中“掺水”和财政危局之下诞生的各种匪夷所思的税务,都是因为听信了他们的措施而产生的带有着难以挽回的后果的失败案例。 但是身在中京的官吏们,与钱金一样,只是面对着各部呈上的数字,谁都没有死亡逼近的实感。所谓的失败后果,就连关晴自己也不清楚,究竟造成了多少百姓的死亡。 然而,朝中的官吏却能从他们精读的史书中,对现下的情况一窥究竟:覆灭,是历史提示的必然结局。 比起从未涉过朝局的钱金,关晴更清楚,摄政大将军的“禁通商令”是经过大将军一派谨慎考量的结果,其原因绝不只是单纯对西乌、北辽的厌恶那么简单。 彼时的边棠经过连年的战争,早已兵疲马乏,世境不比当年。 在建帝这位雄才的皇帝全力的支持下,边棠尚且割让了北境,一个还未成年的新帝上台,威慑力不足,就算有大将军黄义的支持,也没有把握敌得过他国可能的再次入侵。 为绝后患不如先断了早已无力保护的商道,于是,摄政大将军制定了“禁通商令”,切断一切商路,并在边关加强驻兵,企图以闭关锁国的做法来恢复民生,以养兵力。 但是,大将军一派却没有想到,财政危机不比军事威胁来的轻松。 不得不承认,在这样混乱的局势下,关晴对于钱金这般出身于“商之国士”的商贾豪族的人,是抱持着期待的。 更何况,钱金能凭女子之身继承家业,必定是与关晴有着各种相似经历的人。那人不畏流言、不怕歧视也要进入这个属于男人的世界,必定有她的理由和智慧。 想到这里,关晴开始期待着,钱金所能带入朝堂的博得了太后青睐的方法。 没过多久,一听说钱金进入了户部的关晴,便借着支取吏部俸银的名义前去一探究竟。她想亲自去看看,哪怕只是从样貌上也好,她想了解钱金。 只可惜,接触的时机过于短暂,在她还未能看清对方的眼睛时,钱金就被户部尚书叫走了。 她只记得,那个女人有张略显孩子气的脸,穿着简练,仅仅只是站在那里的身姿,就能让人感觉到,她是个明确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人。 钱金有着对自身的绝对自信,这一点让关晴感到熟悉,只一眼,她便觉得她们是同类。 “算了,总会有机会的,我又着什么急呢。” 如此说来,钱金可能还未想到,她之所以能够相对容易的进入朝堂,也正是因为关晴的缘故。 关晴在过去的几年里,承受着人们的非议,用毫不动摇、勇往直前的努力,使得同为女子的钱金,能够迅速被人们接受。 与过去有所不同,听闻钱金进入朝堂的官吏们谈论着:“啊,又来了个关晴。”只此而已。 就这样,两人不知不觉中,在朝堂上被相似的立场联结在了一起。只是她们自己都还未意识到这一点。 第十四章 金本位(上) 钱金再见到太后和尚书令,是夏季中旬的祭天大礼的时候。距离钱金成为户部侍郎,已经两个多月了,而与太后约定的三月之期近在眼前。 按照边棠的习俗,每逢六月初一和正月十五时,便会由皇帝和皇后带领百官完成隆重盛大的祭祀活动。平日里无法参与早朝和觐见皇帝的从四品以下官员,也可以在此机会,一睹天家威仪。 作为从四品下户部侍郎的钱金,站在了祭天队伍的中段,山腰处的石阶上,抬起头勉强可以看到祭天仪式中皇帝和神官的身影。 皇宫东面屹立的被深绿的松枝覆盖的便是御山,这里是平日严禁出入的皇家祭祀地。 山顶上用木头搭建的四方的房屋便是被称为“社”的宗庙,里面摆放着先祖的牌位。“社”的前方,是被紫红色巨大绒布围出的一块正方的空地,地上洒满了白色的沙子,被称为“稷”。 “稷”中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黄铜火盆,灰黑的烟雾直冲云霄,映衬着天上的浮云,仿佛一只真正的凤凰般,从火中升腾而上,在太阳的光照中飘渺而逝。 传说边棠本是一片巨大的荒野,这里是永恒的冬日,只有枯木、野草和冰封一切的漫无边际的白雪。 直到有一天,天神的孩子凤凰在此处坠落,涅槃的大火烧了三年,将荒野烧成了灰烬,将冬雪化为了温暖的春夏。 又过了三年,灰烬中生出了由凤凰羽毛化成的种子而长出的金黄的麦粒,边棠这个地方便成为了一片充满生机的沃土。 所有这一切,皆是天神的死造成的。 此后的边棠子孙,便会在夏天和春天到来时,进行祭祀活动。 在这一方被石阶顶端的巨大牌坊所隔绝开的天地中,神祇和它所展现的纯粹性精神在空气中混合着腥涩的泥土味道,随着风被送往了边棠的各个角落。 祭祀前七天,包含皇帝皇后在内的所有与会者,都要斋戒沐浴。 祭祀活动从太阳初升的寅时开始,五位身着鲜红纯色礼服的神官从御山“社”旁的参天巨松上取下长长的一根松枝,将象征皇权的黄金树枝缠绕其上。 皇帝在粗厚的松树皮制成的纸札上,用掺制着金沙的朱砂写下对天神的祈祷词,皇后则用和着金沙的青金石制作的墨写下对凤凰的颂歌,之后将纸札与金黄的麦穗一同绑在松枝顶端,投入火中。 皇帝和皇后带领着百官虔诚的对着那黑烟跪拜,站在第一排最左的摄政大将军也摆出了一副郑重严肃的身姿,认真的完成所有仪式。 边棠的每个子民,或许都在这缕凤凰涅槃的余烟中,祈祷着生活中的各种不幸可以随着这缕黑烟飘向天神的耳旁,以降下些许祥瑞之像吧。 仪式结束后,钱金获得了太后的召见。 “钱大人,好久不见。如今可是有完善的办法了吗?”太后开门见山地说道。 毫不含糊直接点明重点的对话风格,是太后对自己那实用主义的性格最好的诠释。一旦她琢磨透了你这个人,她便会迅速而果断的直奔主题,吝啬于过多的寒暄,也因此而显得缺乏感情的色彩。 尚书令刘大人坐于一旁,如同往常一样,默默地任由太后发问。 “回太后,已经完善了,不日便可呈报于尚书令。” “钱大人果然可靠。如果钱大人不介意的话,能先让予了解一下钱大人的计划吗?”由于是在太后宫中被召见,想必是确认过了摄政大将军的耳目。提前告知太后和尚书令,皇帝方面也好有所准备,这有利于计划的顺利实行。 “是。边棠目前的危机虽说都源于财政,但实则有轻重缓急之分。眼下最危险的莫过于边棠的货币危机。我想先从全面改造货币制度入手,稳定物价和供给,重拾朝廷的威望。” 尚书令猛然一惊,问道:“货币制度?这要如何改革?” “金本位制!我想以此来统一货币标准,重新平衡货币的供给水平。” “金本位制?” “是的,由于边棠的银是完全来源于和他国商贸的,如今在无法重启商道的情况下,铜币被掺假,银锭供给减少,货币币值紊乱,造成民间私铸假币的情况,甚至现在各地已经开始以物易物来进行交易,这实则代表边棠的经济已经崩溃,而对朝廷也已经没有信任感了。 “过去这种情况,多是以回收民间旧银旧铜进行货币重铸来使货币回归到正常值的。但以目前边棠白银流失和假币私铸的情况来说,朝廷所能回收的银铜量已经不足以支撑货币重铸的完成。” “这么严重?”太后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父亲,而尚书令如同默认一般,点了点头。 “殿下出身尚书令之家,应该比谁都清楚,任由这种情况继续发展,各地的起义等现象会比现在更加严重。 “就算有摄政大将军,但在没有钱粮支撑的情况下,也未必能顺利平定。若是严重的大规模起义发生,民间对朝廷的失望将导致任何的改革都难以推行。” “那这所谓的金本位制又要如何?”尚书令稍显茫然地问道,他眼中闪动着怀疑的光芒。 “边棠是目前已知的贸易国中,拥有较大规模金矿的国家。虽然北境被北辽占据而损失了其中两个重要矿脉,但我们仍有茂川、略江西部和甘徽等地的五处金矿。 “这五处的产金量约占边棠、北辽、西乌、启枝四国产金量的三分有一。若能再将北境的金矿夺回,边棠便能拥有超六成的黄金资源。 “过去这些黄金被铸造成面值巨大的金锭或马蹄金用于封赏,在民间多使用铜和白银来完成贸易,眼下白银的稀缺也导致国内金银价格严重失调。但其实以边棠目前的黄金储备数量来看,操作得当的话,是可以拥有足够的供给量的。 “另外,五年前,由于西乌和北辽发现的新的银矿而导致银的价格不断贬值,若为之后重开商路做打算的话,也应该尽早转换成由我们掌握控制权的金属作为货币更为有利。 “综上所述,我认为发行金币最为合理。” “发行金币?可是边棠曾经也发行过金币,那这金本位制有何区别啊?” “单纯的发行金币或银币,只是金属复本位制。金本位制的真正用意,在于一切以黄金为价值衡量标准。之后为了保证货币的币值,边棠所发行的一切银币、铜币或任何其他货币,都将以边棠的黄金储备来定价。” ...... 第十五章:金本位(下) 铸钱监的雕刻师郭著最近接到了来自“金贸院”的新任务。说起金贸院,这个成立不到半年的新官署最近不断地进出铸钱监,要发行新的货币。 边棠的钱币通常是采用传统的翻砂铸造法铸造,也就是说,要先制作“雕母”、用雕母翻铸出“母钱”然后再用“母钱”翻铸“子钱”。 作为雕刻师的郭著一直以来负责的都是制作雕母这个程序。只是,这次的雕母重量比以往都轻,难道朝廷终于从注水发展到减重了吗? 起初,当他看到自己雕刻的“作品”成为货币在人们手中流通时,兴奋之情险将他淹没。他的刀下是金钱,这让他生出了一种“点金之手”的错觉。 然而,在持续做了二十年雕刻师后,郭著也终于在日复一日的刀笔中渐生麻木,从前的激情化作了一种悲愤的心情,嘲笑着他被奴役的一生。 他雕刻的钱早已一文不值,变成了一把收割的镰刀,在人们的唾弃中将边棠搅扰得浑浊不堪。连他自己,在掏出那精心雕琢的越贬越廉价的钱币时,也换不到一斤米了。 这一次,定然也是些骗人的东西。举起酒杯的郭著,正望着酒楼窗外的萧条街道愣神之际,却突然有人从背后跳了出来。 “这不是老郭嘛!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郭著抬眼一看,来人原来是掌冶署的阿识。 “原来是阿识啊,吓了我一跳。” “嘿,不好意思。不过看见你了我可要打听一下,听说你们那里最近在做新的雕母?”阿识自顾自的坐在了对面,叫来小二又要了碗酒。 “是啊,估计又是要发什么重宝之类的骗人玩意儿。” “诶,那可能还真不是!我跟你讲,我们那里最近在炼金子哩。” “炼金子?” “对啊!可是忙死了,说是要用最简单省料的工序,制作纯度五成的金币。” “金币?怪不得,以雕母来看有半钱和一钱两种,这么轻原来是用金子。而且硬币的周围还设计了锯齿棱纹,应该是为了防止民间私裁的行为吧。” ...... 早在郭著和阿识于酒楼中端着酒杯探讨着金币之前,在中京的另一边,已经有从不喝酒的人聊过相似的话题了。 有个人,同他的父亲一样,是从来不喝酒的。 摄政大将军的独子兵部尚书黄不逆,每天清晨都会在自己的早茶中加入六枚枸杞,如同祈祷仪式一般,口中虔诚的数着:“一枚、两枚......” 直至六枚枸杞被尽数投入棕黄的茶水,与墨绿的茶叶一同翻飞,最后如落水的动物般在挣扎中纷纷坠入盏底,再也无法在这一小方天地中掀起波澜。 至此,他才端起茶盏,吹散如同叹息般升腾而上的烟雾,饮下今天的第一口茶。 他并非相信着任何玄学占卜之类的理论,受父亲摄政大将军和妻子关晴的影响,他也从未对在中京日渐流行的“禅佛”之事抱有兴趣。 只是,在每天清晨进行的重复性的仪式中,确实能让他感受到在这变幻无常的世间,有至少一件确定性的事情在被重复着。 只是这样,就让他那颗隐藏在“文武双全”的华丽外表下,最深埋的不安之心,得到些许安全感的慰藉。 他的内心深处,不知为何总是埋藏着不安的影子,无论他的外表变得多么的强壮,这种不安都在他日常的生活里占据着阴暗的角落。他深知,这是不能为人所知的软弱。 他用尽一切企图成长为如父亲一般的大英雄,希望在父亲审视的目光中显露出坚定不移、英勇果敢的一面。 然而,当父亲面带微笑和骄傲向别人夸赞他时,他却感觉自己仿佛是街头的骗子,用低劣的把戏欺瞒了世人,也诓骗了真正的自己。 这样的纠结,在撞上关晴那锐利的双瞳后,便会如晨雾一般被太阳的明锐光芒所驱散。那双眼中,无论何时,都能透彻的照见真正的黄不逆。 隐瞒是多余的,伪装会亵渎这份纯净,只有毫无顾忌的敞开心扉,才能被猎鹰接受。那是只属于两人的,最纯粹、最真实的羁绊。 自小如同镜子般将黄不逆的一切看的透彻的关晴,总是会在他喝完茶后,才开始两人的交流。 只是这样不经意的理解,就能使得黄不逆深陷幸福的漩涡之中,在汹涌不断的伪装的海浪里,他感觉自己终于寻觅到了可以坦诚的一方天地。 “最近金贸院的势头可真是大,铸钱监完全围着他们转悠呢,据说连少府的掌冶署都在忙着金贸院的事。”关晴用那如鹰般的双眼望向黄不逆,这也是除了枸杞外另一件能让黄不逆感受到安全的事物。 “毕竟是皇帝陛下亲设推动那个金本位制度的官署,钱金还因此被封为了正三品金贸院首全权执掌金贸院,并且领御旨承袭了家族的子爵爵位呢。这可真是绝无仅有的女子啊。你之前不是在户部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吗?” 关晴略作回忆。“是啊,但也就同她寒暄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具体样貌,就被叫走了。不过她的金本位看来很得陛下和太后那边的欢心。前几日,家父倒是提醒我们要谨慎点对待,他已将此事告知了皇后殿下,想必这几日她便会找个名头召钱金觐见,先探探她的虚实。另外,还是让姑舅去看看陛下那边的意思吧?” “岳父位居太傅见多识广,他都这样说了我们要更加注意了。既然有皇后殿下的帮忙,钱金那边我们暂时先不要介入。父亲的话,我想已经有所行动了才对。毕竟,这可是陛下第一次绕过父亲,独自颁发的御旨。” 关晴的妹妹皇后关岳年芳十九,比皇帝小整一年,两人皆是二月生人。 这皇后乃是关太傅的次女,由于年龄相当,自小便与还是太子的皇帝结成了娃娃亲,皇帝登基后便在摄政大将军和百官的催促下大婚并册封皇后。 --------------------------------------------------------------------------- 此时站在绿意葱葱的榕树下的少女,雍容华贵的繁琐服饰将她包裹的更显纤细。 她正用稍显落寞的眼神追着树上翻腾欢闹的鸟儿,侧脸泛着淡淡的粉红,也许是涂了腮红或胭脂的缘故,仿佛被冬雪覆盖下的红梅,泛着娇艳之色。 “皇后殿下。”钱金迎上少女好奇的目光,端正的行了礼。 “想不到钱大人礼仪这般端正。不必多礼了,陪吾到前面的亭子里歇歇脚吧。”皇后用那清雅的声音爽朗的调笑道,倒是在那稍显疏离的气质上增添了些许属于少女的可爱情趣。 “钱大人方才看着吾的脸时,定在想这脸与姐姐十分相似吧。”两人一前一后,向着亭子走去,气氛也还算轻松融洽。 “确实与关大人很像,但是殿下却不似关大人那目光之锐利,倒显得亲和许多呢。” “姐姐那般坚强凌厉的双眸,吾倒是有些羡慕呢。”说着就在亭中早已备好的座位坐下,拿起了一旁几案上刚沏好的茶。 “钱大人也坐下喝杯茶吧。” 钱金接过茶盏道:“谢殿下。还不知殿下今日找我来,所为何事呢?” “倒也没什么,只是听闻钱大人自小随祖父行商,见多识广,吾也想见见那些世面哩。钱大人若是有些许空闲,可否进宫来与吾说上两三件外面的趣事呢?” 晶莹的目光中闪烁着少女的天真,虽然她的一切都如教条般得体优雅,却总是在不经意间,从清雅的语调尾端,透露出青春年少该有的清透和对外面广阔天地的憧憬。 结果,关于金本位和钱金所做的一切,皇后一句都未曾过问,两人净说了些钱金儿时在西乌、启枝的见闻。 第十六章 迈过得失,方能为人 从皇宫出来回到钱家府邸的路上,必定会途经坐落在正对宫门的主干道上,那家中京的老牌铁匠铺。 孙达孙师傅是这家铺子的第五代,他自小随父亲学习锻钢打铁之术,到了二十岁就以善锻直刀而名震中京,比起他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十七岁时,他所打造的直刀已被西乌来的商队买去,进献给了西乌皇室。 就在他年少轻狂的开始自满于自身的才华时,他的手艺竟无论如何都无法博得一位客人的欢心。 此客名唤黄义,时任川西将军。 想来,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故事了。 那时的边棠,建帝刚刚登基平定萧安之乱,刚加强的藩镇虽手握重权却还未起动乱之像,年仅二十六岁的黄义也还未登上历史的舞台。 这天,黄义刚从川西进京准备看望时任镇国将军的父亲。迁着马路过铁匠铺之际,看到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岁的青年在铺子门口叼着根草枝四处张望。 黄义记得,父亲曾夸赞过这间铁匠铺中老师傅的手艺,于是也想托老师傅为自己打造一把新的佩刀。 谁知刚要进门便被这略显轻浮的青年拦住了去路,他拿下口中的草枝对着黄义说道:“阁下英武之气正盛,由我来为阁下锻造宝刀吧!” 他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兴奋之色,使得黄义好奇起来,他打造出的刀将会呈现出怎样的刀光呢?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打刀而非马鞍呢?”黄义决定逗一逗这轻浮又失礼的青年。 “一看就知道,阁下定能成为以刀定江山般的人物,当然是来打刀的!”孙达回答说。 ...... 就这样,孙达开始为黄义打刀。 只是,当黄义迫不及待的拔出新刀时,失望的表情也随着刀光从鞘中划出。 “这把刀太平庸了,一点也不像你父亲所打造的那般坚韧。”黄义举着刀,略带遗憾地说。 “怎么会呢?大家都说我打的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连西乌的皇室都收藏了呢。怎么可能不如父亲?” “西乌人荒蛮无知,怎能听他们说的。你这把刀锋利有余但气势不足,断然无法和我父亲手上刻着‘保境安民’的孙老师傅的宝刀相提并论。”黄义不满的给了工钱便离去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孙达扔掉握在手中的银子,披上工服重新站在了熔炉前,攥起拳头,瞪着一双混杂着不甘与愤怒的眼,重新点燃了炉中火光。 然而,十多年过去了,他不仅没能打造出令自己满意的新刀,就连生意都快陷入难以为继的困境。 由于“禁通商令”的影响,曾经作为大客户的商队们在中京消失,马鞍、马具和刀剑的需求直线下降。 为了生活,他已无法再去考虑锻刀的事了,铁匠铺逐渐开始向茶器、珠宝和饰品等需求较大的小物件转移。 当摄政大将军因追忆起青年时代的趣闻,再次来到孙达面前时,对于孙达为维持家业而放弃锻刀一事,却除了表示出惋惜之情,便再也没了其他,赏赐了十两黄金后就转身离去了。丝毫不见任何惭愧、反思之意。 “明明都是这个人的错。”孙达不止一次在心中抱怨着。 摄政大将军,一个最为看轻金钱的人,却总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以金钱的错误使用方式,伤害着他人。 不再锻刀的孙达,在岁月的蹉跎下,代替了逝去的父亲,成为了铁匠铺的孙老师傅。 这天,正如往常一般无所事事的站在店铺门口张望的孙老师傅,猛然之间看到了从皇宫驶出的钱金的牛车。 铁匠铺自三代前开始便和钱家保持着紧密的商业来往,钱家过去商队的一切马具、刀剑等均来自孙家铁匠铺。 由于这世交般的情谊,在孙达开始转向小物件后,钱家也一直在此大量购置茶器、装饰品之类的日常物品,对孙家的店铺多有关照。 而现在,随着盐铁的官营垄断,原料价格不受控制的攀升,连铁器也逐渐无法铸造了。 伴随着夕阳多彩绚烂的光晕,他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破坏欲,那份冲动披着残阳的影子,撞向了他心中青年时期刀剑所留下的愿景,将那道闪着刀光的幻影撞得粉碎。 “趁此机会,就这样放弃了吧!”孙达这样想着,毫不犹豫的摘下了小指上父亲留下的戒指。 “钱大人,钱大人。”他叫停了钱金的牛车。 “哦,这不是孙老师傅嘛。您近来可好啊?”钱金跳下马车,走到孙达面前。 “老夫好着呢!这不是听闻钱娘子当上了官,想跟您道声贺,才失礼拦下了牛车。唉,没想到当年跟在老钱大人身边的小娘子,如今这般有出息了。看来老夫真的老喽!” “老师傅哪里的话!您可是还年轻着呢!”钱金面带微笑地说道。 孙达摩搓着手中的戒指,终于下定决心了似的,伸出手去:“看老夫这儿也没什么好送给您的,这枚戒指还请拿着吧,就当是老夫给您准备的贺礼了。” “老师傅何必这么客气呢?”面对孙达固执的表情,钱金犹豫着接过戒指,低头仔细一看,那戒身是一圈如游龙般飞舞缠绕的三个大字——迈得失。 钱金看着那字猛然回忆起了一些关于钱莜的梦。 与这三个字的读音很是相似,那是一个她最喜欢的故事,一个关于金钱的寓言:曾经有位名叫迈达斯的古希腊国王,被神许诺可以实现他的任何愿望。 于是迈达斯请求让自己碰到的东西都变成黄金,在神的力量下,他成为了点金之手。 不过这个寓言故事却有个悲伤的结尾,他最终还是后悔了。 在女儿出嫁的前一晚,女孩由于不舍与父亲分离而流下了泪水,当他忘情的伸出手想要拂去女儿脸上的泪珠时,他一生中唯一的珍宝也变成了金子。 只是这‘迈得失’和‘迈达斯’之间,隔着两个不同的世界,恐怕是没有什么关联的。 如此想着的钱金,于是问道:“老师傅,这迈得失所谓何意啊?” 老师傅语重心长地对钱金说:“这是先父留下的训诫:迈过得失,方能为人!只是老夫恐怕做不到了,就此将它赠与您,还请大人将这荒芜的世道,上达天听吧!” “迈过得失,方能为人。”钱金愣住了,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正当她还在咀嚼这字中真意时,一道不似老师傅的声音突然有如从幻梦中破壳而出般,将周身的雾气一扫而空:“钱大人,这世间利害有时不甚分明,善恶相交之间,切莫执着于得失,定要看清自己的真心,才能得偿所愿啊。” 说完,孙老师傅不等钱金回答,便转身回了店里。 钱金徒自呆立在铁匠铺的门口,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了梦中被钱莜所遗忘的“书”的事情。 那本促使钱莜走上金钱风险之路,却在往后的漫长光阴中被遗忘的书,此时正化作一番灰暗的阴云遮盖住钱金的心。 “迈得失”和“被遗忘的书”这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事物,仿佛变成了梦之暗影,如同蛇一般彼此缠绕,在钱金的心中喷洒出了足以遮蔽一切的毒液。 伊甸园之蛇终于长出了诱惑的毒牙。 钱金感觉自己的身上逐渐被这黏腻的汁液覆盖,如同蚕茧,从头到脚,仿佛再也照不见温暖的阳光。而那困住一切的蚕茧的上方,挂着一把偌大的黄金之锁,唯有它,在昏暗中放射着刺眼的光亮。 不知过了多久,小厮上前提醒道:“钱大人,该回去了。” 第十七章 黄金的战车 就在金贸院为推行金本位的改革和货币加紧准备之际,皇帝、尚书令一派却又做着两手准备。 由于朝堂中的官吏,无人对钱金的改革有明确的概念,过去也从未有过所谓实施金本位的案例。因此,各部在犹豫中推行着金本位发展的同时,也在打着自己的算盘。 为防止金贸院那不明所以的改革失败,户部尚书刘温向皇帝提出了一套传统的经济改革方案:暗取常平仓和间架税。 所谓常平仓,实际上是官府调节粮价的粮仓。 丰收时粮食价格下滑,由常平仓低价收购;歉收时价格升高,常平仓再以稍微平价的价格卖出,平稳粮价、救济百姓。 这一套平准制度看上去相当先进、稳定,但实则最终都会演变成官府的私藏。 一旦缺钱,里面的粮食便会被偷盗一空,而偷盗者正是皇帝和朝廷。这倒是历来有之的传统财政危机的解决方案,没什么新奇的。 而相比起“偷盗”,间架税则显得有创意得多。 间架税实则就是房屋税,各城各镇的官员闯进民宅,挨家挨户的数房间,每个房间都要交一笔钱。大屋两千钱、小屋一千钱、茅草屋五百钱,谁家若是敢隐藏一间屋,杖刑六十。 自从间架税发布以来,边棠西部的里郡便整日人心惶惶,官员们带着士兵将周围的城镇闹得鸡犬不宁。 里郡的很多人,在这些年的动荡时局中,其实早已沦落为贫困户。 这里地处旧商道的中心,曾经靠着通商的发达显赫一时,因此大家都拥有许多祖上留下的房产。 可是,自商道关闭后,这里迅速走向了败落,除了那些房屋外,无论是现金、耕地还是流动的货物已经都没有了。 此时的间架税,无疑是一道催命符。 他们成为了这项政策的最大受害者,虽然已经非常贫困,但仍然要为自己持有的大量的房屋缴纳巨额税款。 官府的征收手段非常强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其实这些官吏又何尝不是受害者,他们被更上层的朝廷逼迫着上缴足够的税收,如若不然,低级官员自己的饭碗都难以保障。 在这个贫穷的世间,大家也都只是想混口饭吃而被迫扮演着“恶人”的角色。 许多里郡的家族,在缴完税后,被逼自杀。 里郡只是间架税的其中一个例子而已,在全国推行的政策下,受牵连的家族数以万计。 而那用大量百姓生命换来的解决财政危局的钱,又是为了什么呢?究竟解决了什么呢?恐怕连提出此项政策的户部尚书刘温自己都不甚清楚。 当钱金得知这项政策时,还是因为钱家被征了税。更听闻在钱家的老家洛州河谷县,也发生了与里郡类似的事件。 钱金的父亲从各地掌柜处收集来了大量且详细的信息,细究之后,触目惊心。 她连忙觐见皇帝,希望阐述这项政策所带来的严重弊端。 “陛下,间架税的实行在眼下是弊大于利的政策。还望慎重。” 皇帝自奏章中抬起了头,看向钱金说道:“怎么?钱爱卿不会是因为自家被征税了才来的吧?朕可以下旨免去钱家税务。” “陛下,我所说的是民生攸关的政策问题。自间架税施行以来,峻法绳之,愁叹之声,遍于天下。在民心动荡之际,恐生新的灾祸。” 皇帝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笔,走到钱金的面前。 “钱爱卿,你有你的做法,户部尚书也有他的做法,你们都是在为朝廷效力。如今财政问题这般紧急,朕不希望你们之间互相干涉,你们金贸院只要专心的把你那套金本位搞好,先不要管户部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朕要另行设立金贸院的原因。” “但是陛下,在金本位实行之前,财政不能再恶化下去了。” “朕知道。所以才同意间架税,不然在金本位之前,朝廷会先入不敷出而生更多祸端的。没有别的事的话,就先退下吧。”皇帝脸上显现出了些许不耐,转身走回了奏章前。 就这样,间架税继续着它的破坏,而户部尚书刘温也对自己提出的难得富有创意的方案,沾沾自喜着。 也许正是由于历史中这种不断被重复着的财政悲剧,才致使金钱变成了万恶的深渊吧。 对于户部来说,一国之金钱本应是来自民间最直观的数据,它决定着人们生活的贫苦与幸福、轻松与压迫,它同时也衡量着一个国家的强盛兴衰,一套制度的严谨或疏漏。 然而,它却最终沦为了一个向皇帝交差的指标,一个好似无关民生的“好看”数字。 这样的边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想尽办法解决财政问题呢? 对此,钱金并没有什么探究的兴趣,她只知道,她要利用金本位制帮助边棠摆脱困境,她要让农民有地种,商人有货贩,流民有饭吃。 她要将边棠打造成一个“黄金之国”,就像梦中的世界一样,每个人都有尊严的活着,她相信,这才是金钱正确的使用方法。 带着这份理想,金本位制的脚步在钱金的推动下加速奔走着。 在此期间比起户部,刑部倒是和钱金多有接触,对于新法令的颁布、新货币的发行和流通以及金本位的具体制度操作等,都在刑部和金贸院之间进行了共同商议。 不久,在各项关于金币铸造工序接近完成的同时,朝廷颁布了新的法令——边棠开始实行金本位制。 按照周边各国的标准颁布了新的金银衡准价格为一金比十银,废通宝及重宝,发布新的边棠金币并以一两金兑四十金币,一金币兑二百五十文为标准。 按照金本位的要求,作为法定货币的金币可以在铸钱监自由铸造。这意味着百姓可以将碎金或金块交由铸钱监,只需负担极少的成本费用便可铸造成边棠金币,或者也可以将金币交给铸钱监换取数额相当的黄金。 新的法令颁布后边棠金币开始发行。 半年前,掌冶署花了近三个月试炼出的产量最大且熔耗成本最小的熔炼法被送到了铸钱监,之后,由雕母翻铸而成的大量母钱被送往各处铸造子钱。 边棠所有的金子和相关金属都被投入到了新货币的生产中。 就在掌冶署的阿识以为自己试炼的工作顺利完成了的当儿,金和各种金属也被运到了掌冶署,一夜之间仿佛他们也变成了铸钱监,开足火力的加大金币的产量。 大御八年,金币开始流通,边棠各处的铸钱监很快就人满为患了。大量的百姓拿着自家的金子来铸币。 原来,正如钱家钱庄所遇到的“特殊”状况那般,早年间由于战争的缘故,皇帝大肆封赏军官将士,很多士兵都得到了金子。 然而这些金子价格昂贵,无法作为货币用于交易,因此很多人都只得将它存在家中。 近些年,边棠形势愈发混乱,年景不济导致他们将金子当掉或卖掉以换生计,大量的黄金流散民间。 正是如此,钱金才想到了使用金本位来重铸货币,既可以回收民间黄金,又可以借助新币重新调整货币定价使其回归正轨。 除此之外,金本位还为边棠提供了更大的机会,一个不仅可以一扫颓势,甚至有可能帮助边棠重回繁荣的来自于金钱的力量。 第十八章 《边棠时政之益弊论》 在各方多有忙碌之际,吏部倒是依然显得游刃有余。 一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如往年一样,在吏部的安排下顺利举行。 殿试完成后,前三甲的人选已经公布,这之后才是最令吏部挠头的工作,为剩下的合格者安排适合的官位,而落榜的考生则在吏部的安排下,回到乡里继续读书或选择放弃。 今年由于金贸院的成立,对于人才的选拔则更为重视,大量的殿试作文被送往了钱金那里,而关晴也在此时与钱金又有了交集。 “钱大人,今年尚书令特意嘱咐,将为金贸院留出八个名额,请从这里认真挑选一下吧。”关晴带着侍从将两箱作文堆在了金贸院的大堂里。 这些,都是殿试合格的考生的文章。但是令钱金更为好奇的,是关晴自己拿在手上的那一卷。 关晴看着钱金的目光,顺势将手中的考卷递了出来,并说道:“另外,此人虽然落了榜,但他的文章甚有意思,我想钱大人会有些兴趣的,因此特意拿了来,请读一读吧。” 钱金打开卷轴,只见在标题之处写着《边棠时政之益弊论》。 认真的读完了整篇文章后,钱金发现其作者的文风辞藻不经修饰,也无引经据典,因此落榜并不意外。 但是,他对于边棠财政的观点透彻,无论利弊都犀利的进行了点评。 首先文章对钱金试图推行的减免商税制度进行了批判,在此就不对这些大部分文学生都能写出的“传统财政”内容过多赘述了。 整篇文章真正吸引钱金的的特别之处,在于他对金本位的认识。 原本钱金认为,虽然金本位正在边棠推行,但是在这世间还未有人真正认识到它的价值。 可是,韩奇的出现却打破了钱金的这份“自以为是”,在各个时代,都有明晰时事、预见大局的人才。 他清晰地指出金本位设立的意图,与钱金最初对于金本位的设想,基本一致,包括了以下几点: 其一,重铸货币,重整币值。 边棠在实施金本位前的货币注水,在短期内扩张了货币,引发了通货膨胀;但却在劣币驱逐良币的作用下,使得足值良币不断退出流通,同时造成了货币紧缩的局面,最终导致了边棠货币币值的紊乱。 此时,导入金本位制正是一种货币重铸的方法,可以借此重新使币值回归正轨。 其二,回收民间金属,完成货币重铸。 金本位制下的货币重铸,可以有效避开边棠此前作为主要货币的白银流失的尴尬局面。 可自由铸造意味着在金属短缺的情况下,百姓可以自行拿散金到各地的铸钱监换取等值的金币,这样做的目的在于快速回收流通于民间的黄金。 此前由于战争而赏赐给军官将士的大量黄金,因近年贫瘠的世道而流散民间的数以百万计,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不仅铸币效率高,流通量也会在短时间内加大。 其三,加大金矿开采,稳定货币供给。 边棠乃是产金国而非产银国,比起靠出口换取的白银,能够生产的黄金对于今后维持货币制度的稳定运行,更加有利。 同时,现在加大金矿的开采也比在匮乏的白银和混乱的边棠通宝上想办法更现实。 其四,调整金银比价。 由于西乌和北辽近些年大力开采白银,并不断提高白银铸造技术,导致周边各国银价贬值迅速。 反观边棠,却因白银的匮乏而使得国内金银比价与周边国家相差甚远,长此以往,会加剧边棠货币比价的混乱。 金本位制的设立,可以有效的对金银比价做出更合理的重新调整,这对未来再次与他国进行贸易有利。 ...... 钱金读完文章,便立刻跑到吏部寻找关晴:“此人观点精妙,我想见一见他。” “嗯,这个人,应该还在中京酒楼等着吏部安排回乡的通知呢。”关晴如此回答。 此时,写出这篇文章的韩奇,正因为落榜坐在酒楼的房间里喝着闷酒。 他本是盐田地方的乡士之后,如今年逾三十的他,已经参加过六次科举了,但无一例外全部落榜。 私塾的先生曾经告诫过他,要认真学习诗文,不要整日都钻在自己喜欢的学问上,要集众家文章之精髓,多修饰下文辞...... 而他却总是不以为然的回答道:“诗也好,文也罢,即使这方面再优秀,也并不能显示出人的价值。众学者都说擅长诗文便是出色之人,世人和他们自己都深以为然。若世间之事果真若此,天下间又有何事是仅凭诗文能成的?” 虽然他这样一味地循着自己的兴趣来学习,但果然无法在科举的金榜中占据一席之地。 今年,又是落榜的一年。看来韩奇的仕途依然遥不可及。 正在韩奇幽怨的举起酒杯自怨自艾时,酒楼的小厮在门外轻声说道:“客官,有位贵人来请客官到雅间一叙。” 韩奇诧异:“自己在中京哪里认识什么贵人?”虽然这样想着,但他还是火速整理好了衣装,随着小厮前往酒楼二楼的雅间。 雅间的门被小厮恭敬地推开,只见两名侍卫正立于门内。越过两人高大的身躯向里望去,一位身着白色团领袍的女人正坐在那里悠闲地吃着点心。 韩奇恭敬地施了礼,试探的说道:“在下韩奇,不知贵人寻得在下所为何事?” 正吃着点心的女人转过头来,怡然自得的放下了点心,拿出丝帕擦了擦手,便招呼韩奇坐到了对面。 “我看了足下的文章,甚妙。不知足下可有意与我一起在金贸院领职啊?”钱金将中意的点心推至韩奇的面前,接着说:“我是金贸院首钱金,正在寻找可以共事之人。说来惭愧,金贸院毕竟刚成立不久,人手不足,尤其需要足下这样对财政、农耕和商贾有研究的人。如何?” 韩奇傻在了那里,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文章会被送往金贸院,而院首还亲自来寻落榜的自己。 这使得本来对今年的科举已不抱任何希望的他,有些受宠若惊:“在下,在下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若能在金贸院效劳,真的是,真的再好不过了。” “那你可有什么想在金贸院做的事吗?” 韩奇欲言又止的问道:“可以直说吗?” “说来听听。”钱金为他斟了一杯茶,自己也举起茶盏喝了起来。 “眼下新币的设立甚是巧妙,确实在短期内平稳了物价和钱币制度。但在下认为,还有更多的事需要完成。 “其一,减免了农民的赋税还为流民提供了开垦荒地的金币和粮食奖赏,确实刺激了生产,也解决了流民问题,但这同时也导致了羸弱的国库更加空虚; “其二,因国库空虚而持续官办茶盐导致其价格不断攀升,必致使民生受损; “其三,使用金本位,在下冒死揣度大人的意图,恐怕意在重启商道。” 韩奇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见解,默默地抬起头望向沉默不语的钱金,生怕因自己的妄言而招致祸患。 沉默的钱金低着头认真思考了半晌,随即抬起头来说道:“你一定要来金贸院!明天就来!” 就这样,韩奇在给家里寄了封厚厚的家书后,就在钱金的安排下,暂时住在了中京酒楼,于金贸院中任职从七品下金贸主簿。 第十九章:叮问 由于新货币的供给趋于稳定,边棠的物价也随之平稳了下来。 为了进一步扩大边棠金币的流通情况和覆盖面,同时也为了救济去年受疫病影响的州郡村庄,更进一步刺激边棠的经济,户部下令召集流民重新开垦荒地,并发放金币救济款项和边棠粮仓中部分粮食储备,减免一切赋税鼓励生产。 而朝堂上的摄政大将军黄义却出乎钱金的意料,并未对这些变革有所干预,他甚至没有向皇帝提出过任何异议。 也许在他看来,钱金的做法超出了他的常识范围并且还达到了一定的效果,这就足够了。 至少,他相信钱金这些不入流的充满铜臭味的改革,于他而言构不成什么坏的影响。 然而他手下的人们却并不像他这般淡然,已经不止一人向黄不逆或关晴示意,一定要小心钱金和皇帝一派的动向。 按边棠的规定,每逢初一和十五,上午大朝堂议事,正五品以上官员必须全部到场。 除了摄政大将军并不擅长的财政方面的事情外,其余政事几乎全部由他拍板定夺。皇帝也只是端坐在帝座之上,无奈的聆听着各方的消息,唯有到金贸院和户部的汇报时,才会流露出略显兴奋的专注。 兵部尚书黄不逆:“闽乌郡、栾山县的起义已被顺利平定,部分流民已充军籍......” 吏部尚书:“今年科举入仕者,三十一人,已全部安排妥当。” 户部尚书刘温:“目前中京及周围州郡物价开始趋于稳定,免除一切赋税后生产有所增加,流民也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金贸院钱金:“新币供应稳定,货币储备充足。奏请降低官山海的盐铁价格以跟随物价。” ...... 这月初一的朝堂议事刚刚结束,正在大殿外穿鞋之际,钱金被身后的关晴叫了过去。 她的身边跟着她的丈夫黄不逆,而在与钱金打过招呼后,黄不逆便告别离去了。 “听说钱大人真的任用了那位落榜的考生?还给了从七品下?” “哦,这还要多谢关大人慧眼识珠!我本来想安排他正六品的,但是无奈韩奇科举落榜,正六品恐招人闲话。” “钱大人是明白人。金贸院的人还是不要升的过快为好,以免招人忌惮。”说完,关晴略施一礼,就告辞了。 关晴辞别钱金后,便往皇后宫中走去。 每次大朝堂议事后,关晴都会去觐见身为皇后的妹妹,这也是她作为女眷的优势,也正因如此,摄政大将军和太傅势力对于后宫的情况掌握的甚是清楚。 “你来啦!今天结束的这般早吗?”关岳见到姐姐,稍显轻松地说道。 “除了金贸院和户部那里,朝堂上暂时也没什么新鲜事了。”关晴喝了口茶,接着说:“不过最近还要请殿下多多留意一下皇帝陛下和钱金那边的动向。” 关岳稍带迷茫的回答:“有留意的,钱金每个月都会到我这里来的。” “那她可曾和殿下说了些什么?” “说了很多她儿时在西乌和启枝的见闻呢!真没想到,原来西乌也是那般繁华富庶之地,真想去感受一下那里开放的民风呢。”皇后眼中闪烁着光芒,羡慕的说着。 关晴看到难得流露着喜悦之情的妹妹,虽然感到高兴,但也为此不安。身在深宫的妹妹若一味的天真无邪,不知会有怎样的危险潜伏在她身边。 “殿下虽然身在后宫,不便干政,但对政务和局势还是要多上点心才是啊。” 关岳脸上的喜悦凝固了,不过一瞬便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和优雅:“我明白的,下次再见钱金,我会尽量探听一下金贸院的事情的。” 每一次,关岳与关晴的见面,都是既让关岳喜悦,又使她忧愁的事情。这可能要归结于,两人从小的关系就并非亲昵。 关岳自小就与年龄相仿的太子定下了娃娃亲,因此家族一直按照皇后的礼仪在教养她。 她既无法像姐姐一样和同龄的黄不逆混在一起玩耍,也不能和母亲保持着亲切的母女关系。 家族的亲人们总是像对待未来的皇后一般,毕恭毕敬的看待年幼的她,每个人都很疏离。 这样的关岳,在面对被家族和摄政大将军放任的关晴时,总是不免带上了一些羡慕的目光。 进宫后,与姐姐的相见,也总是混杂着家族的势力问题,无法诉诸亲情。这些都令关岳疲于应对,但她也明白,这是身为关家的一员而成为皇后的责任。 “还要劳烦殿下,多上点心了。另外,今日天气稍凉,殿下多注意身体。”关晴说完便告辞了。 ------------------------------------------------------------- 就在朝堂上皇帝派和摄政大将军派的部分官僚的关系,因金贸院而越发紧张的的同时,举国上下复苏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行着,但朝廷又面临了新的严峻的考验。 此前,本就不充足的国库,在大力扶持经济复苏的政策下,越发的捉襟见肘起来。 而金贸院正想借此机会,提出重启商道的政策。但这里需要一个比较稳定的前提——法,而法治又是以粮食的充盈和世间太平为前提的。 边棠目前的刑法条例繁多且复杂,很多法条不仅重复无效,连官员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条例也甚多。很多案件还要靠判官的主观或人情进行判断,这是最为损害商业发展的阻碍。 于是钱金在与尚书令刘大人商议过后,决定在朝堂议事上提出重整律令的议题。 刑部尚书对此并无异议,毕竟近些年经济的混乱也确实造成了刑罚制度的混淆,他也认为,趁着货币改革之际重整刑名,亦是不错的时机。 只是,还未到朝堂议事的日子,礼部和大学监便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风声,重整律令这一议题还未提出,竟意想不到的招致了文学士的强烈反对。 他们集结朝堂各方的学术势力和文学士,企图在下一次的议事上展开关于“礼治”和“法治”的雄辩。 第二十章:法礼之辩 文学士开始渐渐感受到了来自商业的威胁。皇帝重用商贾出身的人士,对财政进行大肆的改革,无疑是触动了垄断仕途的文学士的利益。 他们想掀起的无非就是官学与法治之争。 边棠推崇的官学确实曾为朝廷输送过大量饱读诗书之士,但渐渐的,官学开始垄断教育进而控制科举,将官学理论灌输给了整个社会。 而另一方面,本意是为给政权带来稳定而推广的礼教学问,却在发展中对社会的稳定起到了负面的作用。 在早期,他们按照皇帝的指示,将残缺的经典或篡改或伪造,将变革的想法加进书中谎托古人之思想,还制定了天人合一的理论以“祥瑞”神话了皇帝,为皇权带来了无上的威严。 而今,这种借古讽今的潮流却转向了不利于皇帝的一面,官学将上古描述成了一个充满礼教的和平富裕的社会,在那里人们按各自的阶级划分,恪守本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贵族官员都是贤良,没有穷人也没有饥寒。 但这样的如同空中楼阁一般的幻想世界,却被官学学士奉为真理,凡事都以古法为标准,企图再将社会推向井田制这样效率低下的体制,和用米或布来用作交易媒介的远古货币系统中。 这种把“学识”“礼教”等物当成是一种炫耀手段并以此来获得尊重和地位的事情,是钱金最无法应付的局面。 钱金认为,真正的“学识”应是一种具有前瞻性或实用性的“技能”,它可以帮助人们逻辑化的使用经验和分析来创造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或者至少它能对过去的客观结果进行理性且有效率的反思。而不是逞了口舌之快后,以咬文嚼字来统一人们的思想。 再加上,由于受梦境中钱莜的世界观影响,钱金也素来对“礼教”之事无甚关心。 因此,诸多缘由下,钱金决定让韩奇代表金贸院于朝堂上辩论。 所幸皇帝近来,也对钱金招入金贸院之人有所好奇,但从七品下的官职实在不方便召见,韩奇便借此机会获得皇帝的特诏,得以在此次议事时宣召入殿。 还未入殿,正在退靴的当儿,便见礼部尚书带着一众气势汹汹的大学士走上大殿前的台阶,颇有势在必得的架势。 想必,他也深知钱金商贾出身的弱势,因此才寻觅了这么个机会打算在朝堂之上,以自己擅长的礼教搓搓钱金的锐气,好在摄政大将军面前博个彩头。 议事开始后,礼部尚书身后的大学士们便总是用那略带轻蔑的眼神瞥向钱金,好似突然之间,钱金就变成了他们的怨敌一般,这般因理念不同而夹杂着强烈私人情感的厌恶,令钱金疑惑不解。 终于到了辩论的环节,大学士一开始便让钱金顿感头痛。 学士:“王者崇礼施德,今万方绝国之君方怀天子之威德而奉贽献见者;明君崇礼,执礼德而下天下。” 韩奇:“令者所以教民也,法者所以督奸也。令严而民慎,法设而奸禁。” 学士:“法能刑人而不能使人廉,能杀人而不能使人仁。故治民之道,务笃其教而已。” 韩奇:“边棠自有制度,何以纯任德教,用古政乎!且俗学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 昏昏欲睡的言论来去交错。 韩奇:“制礼之人,自谓有先见,故为节文,以为人事之仪则也,然使人离质尚文。礼文繁缛,众所不堪。礼文大备,民不堪命,则群起而攻杀之。故圣人曰: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 终于,在经历了漫长的争辩还未能结束这折磨时,钱金忍受不住了,于是便站出来说道:“日世不同,轻重之物异。礼让不足禁邪,而刑法可以止暴。” 谁知还未等学士开口,便听到大殿之上传来了摄政大将军的笑声,他突然站出来恭敬地对皇帝说道:“陛下,得臣如此实乃国之幸也。”说完,他竟向钱金投来了捎带赞许的目光,这令掀起此次事端的礼部尚书和众学士深感难堪。 原来,无论朝局之争如何,摄政大将军黄义都是厌恶官学的那一派。 韩奇也因为朝堂上毫不畏缩的发言,而被皇帝特封从六品上金贸司直。 就这样,刑名法规的整顿被交给了刑部执行。 -------------------------------------------------------------------------- 这一日,吏部侍郎关晴特意来到刑部,向刑部尚书贾证提起了一件与整顿刑法相关的事。 贾证乃当世有名的法学世家贾家的后人,贾家五代曾出过两个大理寺卿、一个刑部尚书和一个御史中丞。 贾证现年四十出头,三十岁时获建帝赏识出任从三品大理寺卿,大御初年,升任正三品刑部尚书。 其人性情刚直,但却意外地富有灵活机变之能,懂得审时度势分得清宏观的利弊,对于主刑法的官吏来说,这一特性好也不好。 由于他的这份机敏,在穷荒之时,他更愿意配合尚书省的财政政策,这其中也包括包庇一些缴纳巨额税款的世家大族,这正是选由他来担任刑部尚书的原因。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势力狡诈”之徒,却又有成为酷吏的本事。 他丝毫不畏惧权贵的势力,只要到财政稍得喘息之际,他便大动干戈立刻开始整治各种违法乱纪,大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隐忍架势。 人们纷纷猜测,他私藏着一本小册子,里面记录着各种违法乱纪但当下不予整治的家伙们,一旦等到财政问题解决,上面的人一个都别想跑。 贾证就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刑部尚书,他那份拿捏得当的“分寸”深受朝廷信任。 关晴落座后,开门见山的说起了正事。“贾大人,此次科举,淀川左家行贿吏部尚书,将不合格的考生入仕之事,贾大人可有耳闻?” “嗯,确实有人举报此事。关大人的意思是......” “何不趁此整顿刑法之机,将淀川左家的事彻查清楚。” “嗯......不瞒关大人,其实刑部对于左家抢占土地一事早有彻查,只是诸多缘由而没能将其绳之以法。关大人是说要现在整治左家吗?” 正如钱金此前在户部审阅过的报告,由于左家抢占土地、肆意兼并造成的流民所导致的饥荒和疫病,间接促成了丝村的毁灭。 刑部对于左家的状况早已了如指掌,只因左家是边棠最大的粮商,其赋税之巨,令财政困难的朝廷无法狠下心来整治;又因左家的族长左单曾受摄政大将军黄义的赏识被请封为伯爵,而被地方官员多有包庇。 诸多缘由之下,贾证也只能将其记录在小册子之上,等待更好的时机。 而这个如今被世人当成是恶棍的左家族长左单,也曾是个心怀家国的热血少年。 第二十一章:淀川左家 左家自百年前,便是淀川这个号称“边棠粮仓”的产粮大郡的豪族。一直以来,都是从事着粮食的买卖,在曾经繁盛的商道上,也参与过香料和蔬菜的贸易。 经过几代的努力,左家逐渐成为了边棠最大的粮商。 十五年前,“七藩之乱”后期,北辽举兵来犯,边棠北境陷落。 时任大将军的黄义在率兵平定了边棠以西的最后一处“藩镇之乱”后,星夜向北进军,准备驰援北境。 但是,兵困马乏的军队连军粮都无以为继,一时之间,黄义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虑中。 正当黄义暂时整兵于淀川以北的善州之际,时年二十八岁的左单带领着左家的骡队,陆续运来了八千石粮草,这足以让黄义仅剩的五万兵马支撑十天。 左家倾尽家业的无偿资助,令黄义感动不已,他看着陆续被卸下骡子的粮草,差点落下热泪,心中像是打翻了火盆一般炽热滚烫。 虽然这场战争的最后还是以割让了北境告终,但是,正是由于左家的援助,使黄义得以率兵马驰援边棠的北方边城狭城,将北辽军挡在了关外,没能进一步吞噬边棠的领土。 黄义因此对左家多有感激之情。 黄义一回京,就亲自上书皇帝陛下,为左单请了个伯爵的名号。 在他看来,危急时刻提供钱粮的左单身为粮商,其重要性要远高于用钱买了个子爵爵位的钱庄家族钱家,因此,一定要封更大的爵。在当时看来,这也的确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左单当年的慷慨援助确是发自真心,虽然其中也隐藏着属于他自己的秘密,但不可否认的是,当时的他是真的渴望着边棠大军的胜利,能还边棠以安宁。 只是,人心的古怪,正在于那些心底里时时刻刻产生着的奇妙变化。 它总会在不知不觉之间,使一切行为与最初所秉持的立场对立起来。这种转换,自然到难以察觉。 左单的变化,就发生在获得了黄义的青睐后。不只他在变,就连淀川的农民、官吏对待他的立场,都在发生着变化。 左家的势力开始在淀川扩张,渗透进下层官吏中,渗透进侵占的土地里。直到新帝登基,摄政大将军上位,这变化竟发酵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无论如何膨胀,都不会有下层官吏管束,背后顶着摄政大将军的光环,在淀川竟成了一方“霸主”。 而黄义那边呢?起先,他并不相信人们所说的关于左家的恶行,他一直以来都信任着左单那一腔热血的家国情怀。 另一方面,他也根本没有预料到左家的膨胀所能带来的后果的严重性。 刚开始的那些年里,下级官吏对于黄义与左家的关系多有忌惮,不敢向他说明左家的恶行。 到了后来,当他从关晴的口中得知左家的所作所为后,怒不可遏,要求刑部彻查此事。 但是,尚书令刘勘却要求刑部停止了对于左家的调查,其原因在于困苦的朝廷需要着左家每年所缴纳的大量赋税。 摄政大将军一边为财政所困,一边又碍于过去的人情关系,两相之下,心中着实腻歪。 对于左家的放任,究竟是谁的过错,在复杂的人世间,真的很难纠察清楚。 此时的关晴,正是想要趁着整顿刑名之际,解决这一长久以来的问题。 “贾大人,在下认为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在新币发行的当下,金贸院想要支持商业发展的意图明确,借此机会杀鸡儆猴,以免投机取巧之徒趁发展之际做与左家相似之事,反而破坏了正常的商业秩序和环境。再者,现在流民问题虽得缓解却依然严重,趁此机会,将左家不法兼并的土地归还于民,也不失为良策。” “关大人所言甚是。可是这赋税......” “如今正值减免赋税之期,赋税已无需担心,现下金币流通趋于稳定,财政可得一时之缓解。眼下最重要的是刺激、加大生产,稳定民心;剩下的,金贸院定有谋略。” “嗯,那就趁此机会,拔掉左家这根恶刺吧!” 几天后,贾证来到了金贸院找到钱金,想要探看金贸院对此事的态度。 ...... “钱大人以为,如此这般,若是现在拔掉左家,可谓良机?” “贪赃枉法之徒必除,这也是此次重整刑法的关键,贾大人和关大人所言甚是。就请大人依法办理。” “只是,恐怕钱大人有所不知,这左家的问题就在于‘法无禁止无不为’,以往类似的事件在边棠大多都是视情况而定的。若要杀鸡儆猴,则杀之;若要宽显隆恩,则轻惩之。” “何来如此?” “左单此人行事周密,善钻漏洞。左家所占流民之土地并非强抢,而是因农民饥荒之时迫不得已借了左家的高利贷,以地偿债。虽说趁饥荒放债之举,实在可恶,但依法确实无法定罪。毕竟是农民自己以地抵债将土地让给左家的,可是这高利贷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并无明确规定。” “原来如此,那科举贪污一事可有定罪?” “此事关大人正在全力彻查,但据说当年的试卷在仓库中已因大火而焚毁,仅剩今年的可供吏部调查。” “大火?这也太凑巧了。” “不仅如此,今年入士的学子中,有一人乃左单之侄,但其考卷在发榜后莫名遗失,吏部内部或许已经有被左单收买的官员在庇护左家,官场中多有流传,说这吏部尚书与此事多有关系。若流言是真的,最可能的情况便是按贪污受贿惩处,如此一来,若坐实了左单科举行贿正三品吏部尚书,那牢狱之灾或流放不可免,但再多便也不能了。” “那贾大人和关大人的意思是?” “关大人的意思是,按边棠目前的刑罚律令来说,或可依罪没收其家产,一能归还土地于民,安抚淀川一众流民,重新刺激生产;二来也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比起牢狱之灾,更能震慑国内郡县中的一众土霸王们。” “收回土地返还流民确实是极好的策略,我支持。刑法之事贾大人才是行家,轮不到我这后辈插嘴,还请贾大人依法处置吧。” 贾证见钱金并无异议,心中便下定了整治左家的决心,于是道:“没收家产的话,确可抵其罪。毕竟以地抵债一事在边棠的刑法之中确有疏漏之处。” 钱金闻言稍作细想,随即问道:“细想起来,左单高利贷之事难道不是违反了平准署制定的平准法吗?以此定罪呢?” 平准署历来负责平稳物价之事,曾经在西市商路繁盛之际,也制定过限制高利息贷款等商业活动的标准。 “平准署的权限历来仅在中京西市实行,且在商业贷款方面效果有限,对于在淀川实施的高利息贷款是没有约束作用的,并不能用以定罪。” “贾大人何不趁此机会订立新法,将平准署的利息平准法推行到各地。民间借贷的利息不得超过朝廷所定衡准的八厘,这比需要抵押品的钱庄还要高一厘,算是合理了。否则,任由高利贷发展,对于边棠的民生来说,遗患无穷。” 贾证想了半晌,回应道:“嗯,钱大人说的有些道理,是该订立新法限制一下地方豪族利用高利贷的土地兼并行为。我再去户部那里详细调查一下。左家的事,看看能不能照钱大人所说之策来处理吧,我先奏请剥夺左单的伯爵之名。” ------------------------------------------------------------------------ 就在刑部忙碌着处理各种类似于左家这样长年以来的违法乱纪现象之时,金贸院面临的问题就只剩下要如何说服摄政大将军重启商道一事了。 这不仅关系到国库的钱粮是否能得到扩充,同时也是钱金设立金本位的初衷。 一定要加快速度,才能赶着时机,利用黄金使边棠大赚一笔。 在这儿稍微说点题外话,刑部尚书贾证有一女名唤“萩儿”,年龄与钱仲的嫡长子钱元相当亦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还未能安排合适的亲事。 在贾证帮助金贸院制定金本位法和处理左家一事时与钱金多有交集后,提出了联姻的想法。 在两家的安排下,两个年轻人喜结连理。钱金帮助叔父筹备了钱元的聘礼,婚礼还算办的风光,二叔父钱仲对这门婚事很是满意。 放下了心中一重担的他,因此对钱金多有感谢。 第二十二章:金笼中的玩偶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明明做着自己喜欢并且一直以来所向往的事情,却越来越觉得无所适从。越是勇往直前,就越感到迷茫。所谓成功的终点上,映射着怎样的光景呢?所谓金钱,又能干些什么呢?”钱莜带着无解的迷茫和困惑,合上了日记。 她走向落地窗前,眺望着窗外反射着刺眼光芒的玻璃建筑。那些冰冷的棱角直插向天际,带着炫目的幻影,凝视着柏油路上匆忙的人群。 红绿交替的路灯下,充斥着金钱的味道,那些名贵的皮包、裁剪得体的西装长裙、透着昨夜纸醉金迷的狂欢酒色的脸颊、对着手机落泪的职员...... 一切都与那些越来越大的衡量着价格的数字紧密相连,却又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他们仓促的脚步旁。 钱金随着钱莜的目光向窗外望去,那里是远不同于边棠的,用巨额的金钱撬动起的梦幻的世界。 这里动辄亿兆的数字,时至今日也不断带给钱金以震撼。 在这个由金钱搭建起的世界中,人们被尊重着,每个人都拥有着更多选择的自由和权利,那正是钱金所向往的特质。 但是,经过了近二十年的观察,她又发现了其中隐藏的些许违和之处。 说不上来这违和的具体形态,但总之,属于人的本性依然在其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比如贪婪、比如自傲、比如自卑、比如怀疑、比如那些深深的埋藏在人们心中的破坏的欲望...... 人性没有变,世界也没有。 属于边棠的世界和这里遥相辉映,那种满麦子的棕黄色土地与银白的玻璃大厦所反射出的阳光交错叠加,编制成了几近相同的幻梦。 人们在不同的世界里,用同样的“游戏”,不断地重复着昨日或更远古的喜剧、悲剧,这正是属于世界的轮回。 “钱大人,该起床洗漱了。”小铜如同往常的每一天,端着铜盆从门外走了进来。那身影随着庭院内稍显微弱的阳光,在地上投射出了巨大的阴影。 这个画面每一天、每一天的重复着,只有些微的光影的差别,这让钱金无法确定,这究竟是新的一天,还是昨日或去年某日的轮回呢? “小铜什么时候开始也改叫钱大人了?听着真不舒服。”钱金坐起身来,拿起小铜递来的棉帛擦着脸。 “诶?其他人都是这般叫的啊。”小铜不解的看着钱金,不知这称呼有什么不对。 钱金突然觉得,将自己起床后的烦闷撒在小铜的身上也着实令人委屈,于是便暗自甩掉了内心残留的延续自梦中的烦躁态度,好好穿起衣服来:“算了算了,小铜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今天,是钱金觐见皇后的日子。 自从第一次被皇后召见后,几乎每个月都会从皇后那里接到召见的旨意。 原本钱金以为,皇后是收到太傅和摄政大将军的意思来向钱金刺探些金贸院的情况的,可谁知,十几次的召见都是在听钱金说些无关紧要的营商故事。 皇后每每顶着那张天真好奇的脸看向钱金时,当她认真的听着钱金所说的故事而绽放出肆意的笑容时,反而让钱金觉得一开始抱有警觉和敌意的自己显得些许卑鄙和世故。 也许,这召见只是一个被困于家族和荣耀的花季少女,对外面广袤世界的向往与好奇吧。 这样想着的钱金,总会在召见前的牛车上,仔细的回忆一些有趣的故事,希望以此来帮助皇后在深宫的束缚之中,过得稍微轻松一点。 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女小桃,是自小跟随着关岳的太傅世交的商家次女,当小桃绷着一张脸,摆出一副宫中之人的高贵架势时,钱金便怎样也提不上对她的好感。 两人在去往皇后宫中的路上,多半都是客套几句后,便陷入进难捱的沉默之中,直到皇后那副高贵优雅的姿态出现在钱金眼前时,才令人感到沉闷的空气中涌入了清澈典雅的微风。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的皇后在听完钱金的故事后,笑容并非如往日那般纯粹,反而像是夹杂了某种欲言又止的复杂情绪,使她无法沉浸在故事里充满幻想意味的景色之中。 “殿下是否有什么想问的?”钱金率先打破了围绕在大殿之中略带尴尬的虚伪的和谐。 “被看出来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关岳总认为,自己需要问出的话,对于两人之间的相处来说,是极为失礼的。 她不想破坏与钱金之间纯粹的交际,虽然并非本意,但与钱金有了密切的接触后,第一次,她与人建立起了依托于有趣故事上的没有利益和虚伪尊崇的来往。 但是,关晴那双如鹰般锐利的双眸,却总在此时漂浮于关岳的脑海之中,她不希望也承受不了那双眼中透露的些微担心与失望的色彩。 那双眼在关岳的心中总是带着责备似的神情,仿佛在嘲笑着关岳的软弱和天真。 这让关岳高贵典雅之下掩藏的无力和自卑肆意生长着,在自小对关晴的羡慕中,怀疑着自己。 不能只是精致的玩偶!她也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她也想被人所需要!可是她却也不想背叛自己的心,不想失去这份前所未有的纯粹的友情。 “救救我......从这牢笼中......”皇后的心中,正任由那份纠结与自卑蔓延,在黑暗中将她自身的纯净吞噬。 “殿下是想问关于金贸院的事吗?”钱金明白,出身复杂政治家庭中的皇后的责任,她也能够隐约的感受到皇后的纠结,因此她决定由自己开始这复杂的话题。 皇后低下头,稍显失落的不安表情在她的脸上投下了阴影。 她的心中,被黑暗所侵染而变得脆弱不堪的纯粹,在钱金粗心的自以为是的“体贴”下打破了。 一切都退回到了原点。一切皆因着两人间关于利益的问话,游离而出,向着殿外的琉璃金顶飘散而去。 一样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他们需要的是高贵典雅的皇后,而不是关岳。 困锁于深宫尊名之下的少女,本就不该奢求纯粹的情谊能对她垂眼相顾。没有什么,可以将那宫门上古色苍然却沉闷的使人发狂的铜锁打碎。 “今天先到这里吧。”皇后仰起头,露出了优雅矜持的微笑,符合礼仪,附着风雅,唯有心中切盼的能被人正视的属于关岳的“自我”,随着那份疏离消散在了故事中幻景的远方。 此后的第二个月,钱金没有再收到皇后召见的旨意。 第二十三章:重启商道 金贸院推动了金本位,刑部重新整顿了刑名法度,万事俱备。 眼下,要如何说服摄政大将军重开商道,成了钱金和皇帝、太后一派最为苦恼的问题。 必须要让皇帝出面提出这一议题,还要让摄政大将军能明显的在此事中得利。 但是摄政大将军黄义此人,不为利益所驱使,一生贯彻的都是将军的铁血本性。也正是这种纯粹的秉性,使得他对于自身志向以外的事物毫不关心。 因此在治国方面或与人的关系之间,他这种只注重力量而忽略人心的方式,有时候意外的带有些残忍的特质。 这样的黄义,究竟什么样的利益能使他满足呢? “事到如今,重开商道势在必行。”钱金率先说道。 “嗯,就是要如何与摄政大将军说呢?”皇帝面带愁色。 在摄政大将军的面前,他总是稍显怯懦的。 每当他挺立着瘦弱的身躯站在黄义的对面时,他总能感觉到从黄义那挺拔壮硕的军人的血肉中,涌现出的旺盛生命力。 那份如燎原之火一般富有侵略性的炽热,仿佛将他冕服上的凤凰图腾都燃烧殆尽。 自小,受太后的影响,皇帝是惧怕着这种激烈气质的。 他感觉,黄义身上那股志向与忠诚交织的热血,是一种有别于爱恨,更加强烈的情感。 一切的激烈情感,在皇帝眼中,皆是业火编制的牢笼。他也因此,厌恶着一切凭心而为之的黄义。 钱金想了半晌,用不太肯定的语气说道:“摄政大将军此人不爱财,说是贪恋权势却对自己不甚明了的尚书省、金贸院之事不多过问。毋宁说是只在乎军旅之事。” 太后点了点头。“正因如此,才难以处理。” 皇家最怕也最关心的问题便是兵权旁落,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什么事情都不管,只想把持兵权。就是这样的人才危险。”皇帝带着阴晦的表情说道。 “那不如就利用这一点,让他答应重开商道呢?” “如何可行?”太后和皇帝疑惑地问道。 “既然大将军只想要兵权,那我们便承诺他重启商道后,支持他攻打北辽以夺回北境。” “这......可以吗?要是开启战端的话,之前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势力不又会随着兵权,到了黄义手里吗?那我们苦心经营的变革,岂不是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了。”皇帝的态度稍显激动。 钱金于是向皇帝和太后仔细分析了起来:“陛下请放心,攻打北辽只会更有利于财政一方。 “其一,目前国库空虚急需重开商道,这是为了能趁着这两年西乌大肆发掘新银矿之际,利用金本位与西乌开始贬值的白银黄金复本位进行金银套利交易。边棠与其通商量越大,利润便越大,国库也能因此在短期内充盈起来,这也是设立金本位的初衷之一; “其次,我们可以利用这笔套利利润推动与北辽的作战,夺回北境。北境拥有两个原属于边棠的重要黄金矿脉,若能夺回,边棠的金产量将再度提高,这有利于在开放通商后对货币量进行调整; “最后,边棠也需要在重新通商后,以军事实力来威慑西乌和北辽两国。毕竟我们是曾被侵略的一方,若不先行震慑,恐怕这两国还会在通商后想着如何利用开放的商路入侵。” “所言甚是!只不过,那个金银套利是个什么?真的那么来钱吗?”皇帝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露出了越发兴奋的表情。 “回陛下,按理来说应该是很来钱的。不过需要大量的通商贸易往来才能办到。” 相比于皇帝的兴奋,太后反而更显沉稳的思考着。她看向钱金问道:“让黄义继续执掌兵权开启战端,不会更加危险吗?” “眼下,这应该是没有办法的事。但只要有尚书省和金贸院在,这种危险就是可控的。”钱金如实回答。 “吾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呢?”太后了然的点了头,转而望向了皇帝。 “朕只要尽量以支持北辽作战来说服摄政大将军便可以了吧?” “是的。” “好,朕会召见大将军的。只是到时,钱金也要在场,就按你刚刚说的那几条。” ...... “请陛下放心,若果真能如钱大人方才所说,老臣定当支持商道的重开。” 摄政大将军的首肯并不令钱金感到意外,毕竟北境已经成了摄政大将军黄义的一块心病,他不断坚持着要在国力得以恢复后,一雪国耻夺回北境。 但是,经过六年的苦心经营,他也终于明白仅靠着自己那毫无头绪的治理方式和尚书令按部就班的老办法们,是决计无法复苏国力的,甚至到了近两年,他也不得不在内心承认自己在治国方面的失败。 他已对自己的政策失误有所察觉,依着属下的法子在钱里注了水也改了税,但是一切又径直地朝着理想的另一端快速奔去。 无计可施的他只得盼望着年迈的尚书令刘勘能够运用他那管理钱财的智慧,做出些像样的改革来挽救前期身为摄政大将军的自己所犯下的无知的错误。 然而,可能那过于僵老的身躯已然使那份智慧老化。 最终,在摄政大将军熬尽耐心的等待下,边棠一天天的衰败了下去。 他对身为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却整日钻在钱眼子里的自己感到厌倦,同时也对无法改善财政还整日在朝堂上叫嚣着“节衣缩食”的尚书令及户部深感厌烦。 一切都透露着他从未体验过的穷酸。 直到钱金的出现,黄义仿佛感觉尚书令那智慧的余烬重新燃起了火光。仅只一年多,边棠就有了恢复生机的迹象。 喜出望外的摄政大将军为了这份生机,决心表现出一些诚意的妥协。 他心想:“只要有机会让老夫率兵一雪边棠之国耻,就算是让老夫去西乌通商也并非不可!” 如此这般,重启商路之事便定下了。 但在此之前,未来若要发动对北辽的战争势必会给北方带来风险,可能会影响到地方的商业发展。 在寻求快速发展的贸易流动中,应该将新商道的重心向南偏移。 钱金因此将视线放在了祖母的故乡——启枝。 启枝是一个安逸的小国,长久以来维持着自给自足的低竞争模式,所以也很少与他国出现矛盾或政治争斗,民风淳朴。 其地理条件复杂,山多路险树林密,因此交通极为不便,这也是导致它经济科学发展缓慢的主要因素。 启枝和边棠、西乌的来往多是木材和石料的出口,贸易量相比起启枝国内的经济总量来说,算是比较庞大的,这也是启枝外来资金的主要来源。 在钱金曾祖父那一代,钱家看中了其木产生意的发展前景而将家业向启枝拓展开来。在当地建立了一定的事业基础,也因此,祖父得以迎娶启枝长老院家族之一的余切氏的女儿。 在战争的袭扰和“禁通商令”实施后,祖父将边棠的家业交给了长子,自己则随钱金祖母前往启枝安度晚年。 此时,若能借着再次通商的机遇,牵动启枝和边棠的新贸易,必定能在获得巨额利润的同时,将商道的中心转向南方。 经过与尚书省各部的讨论,得出的新计划是利用边棠和西乌的贸易渠道,开发启枝的市场。 在三国边境处建立“界市”,充分刺激消费和贸易往来。使得三国的贸易市场都能得到扩大的同时,启枝也能因此发展成商业社会,对外让自己国内产量巨大的木材石料市场充分出口,对内发展其内部还未被发掘地消费市场和基建需求。 这样对三国都有利益的计划,应该更容易被西乌和启枝接受。 经过朝堂议事各方的讨论,重启商路的重任,被交到了乐望侯玄仟的手上。 第二十四章:言笑晏晏 玄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三十年前,由于能流利的使用三种西乌民族语言,年仅二十三岁的玄仟成为了边棠官方商队的领队。 不仅如此,在十多年前,边棠内忧外患之际,他奉建帝旨意出使西乌,促使西乌在北辽入侵边棠北境时放弃了再次与北辽联军入侵的计划,他也因此功勋卓著而获封乐望侯。 只是近两年,因着商道的废弃而退出朝堂的玄仟闲居乡野,已经很久没有回到中京了。 时隔多年,重新手握符节的玄仟,在大御十年的初夏,作为使节又一次踏上了前往西乌的旅程,后又经西乌到达启枝。 身在启枝的钱金祖父闻讯,特意前往玄仟暂驻的启枝驿所,探望旧识。 钱家祖父几十年前与玄仟结识于商道,两方商队之间多有往来。由于玄仟要务在身,两位老友只是以茶代酒共进了晚餐,一叙旧情。 看着一切向着崭新方向迅速变化着的关晴,心里却产生了久违的失控感。 上一次,这种失控感是因何而出现的呢? 九年前,大御二年,十九岁的关晴和黄不逆终于等过了国丧,在众人羡慕的目光和漫天飞舞的柳絮中,结为了夫妻。 他们自小携手一同长大:一起玩蹴鞠、一起打马球、一起把欺负人的孩子们揍哭、一起被罚...... 他们一直用最清澈、纯净的感情,分享着彼此成长的喜悦。 渐渐的,爱意之花的种子被深深得埋进了两个情窦初开的心灵的沃土中。他们终于等到了那个春天,绽放出了将中京都侵染喜庆的鲜红之花。 从黄家到丞相府的迎亲之路上飘满了红纸和彩带。 摄政大将军威严的脸上堆满了笑意,满意地看着正在认真试穿婚服的儿子那紧张慎重的脸,只觉心中最柔软的角落因撒进了一束明亮又炽热的光,而变得异常温暖了起来。 他拼命地想要抑制住这种难以名状的激动心情,只怕自己在儿子婚礼当天,丢脸的哭出来。 关晴已经记不太清那些婚礼上繁缛冗长的仪式了,她只记得,在那天夜里黄不逆的眼睛。 她清晰地看见了浮现在黄不逆明亮双眸中的自己,仿佛那一汪天地中,只有她一人。 不知从何时起,两个穿梭在池塘旁梨树下的嬉笑追逐的小孩,开始幻想未来,那些或美好或天真的未来愿景中,总是映衬着彼此的身影。 直到黄不逆手握鲜红的薄纱盖头,带着些微羞涩的深情靠近自己时,关晴才突然有了爱情的实感。 这一刻,她无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也自信会给对面的人带去同样的快乐。 第二天清晨,枕边已经没有了黄不逆的体温,想必这个克己自律的人早已像往常一样,一大早便起床晨练去了。 起身来到铜镜前准备梳妆的关晴,回想起昨日的幸福,却使她突然意识到了,她注定不是为爱情而生的女人。 关晴转过头去凝视着镜中那抹青春的倒影,矜持骄傲的表情上闪烁着如鹰一般锐利明亮的眼,眉头皱起时宛如大山一般耸立,暴露了威严的野心。 她忽然冒出了一缕可惧的念头:她终将被幸福抛弃,被这镜中之人狠狠地甩给岁月。在空洞的幸福里,变成一具徒具形骸的躯壳,然后被那永无止境又不可触及的野心和欲望毁灭掉仅剩的幸福。 到了那时,镜中这双眼睛里,除了与自己的欲望毫不相干的嫉妒与木讷之外,还能透着爱意映射出黄不逆的脸吗? 不再能做关晴的自己,又能拿怎样的心情去爱别人呢? 真正的关晴永远不可能成为只呆在闺房中的女人,她也决不能忍受困于笼中的命运。就算是面对她最爱的黄不逆,她也决不允许自己的灵魂屈膝于他人之下。 铜镜中的眼眸蓦然凌冽了起来,那是关晴还是个孩童之时便震慑过大将军黄义的双眼,那是猎鹰的双瞳,是翱翔于无边草原的自由灵魂,是射向苍穹的意志的利箭。 突然回忆起往事的关晴发现,九年前的那份失控感竟与今时今日心中浮现的不安,如此相似。 朝局在向着金贸院倾斜,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事,但是除了一些蓄意挑衅金贸院来对着摄政大将军摇尾求怜的官吏之外,却没有人多加在意金贸院的真实价值。 也许在真正的权势眼中,金钱的管理本就是无足轻重的事务性的工作吧。 他们目力所及的最大权利,只有掌握兵权的摄政大将军一人而已,可能并非出自摄政大将军的本意,但是整个朝堂在不知不觉中围绕着摄政大将军运转起来,没有人敢有异议。怕是连皇帝都是如此认为着。 这是一个在三十年前刚刚经历过漫长战争的朝廷,而束缚着它的正是对权利的狭隘认知。 说到底,金钱能掌控的权利到底是什么呢? 关晴抱持着弥漫在心头的疑惑,像往常一样和黄不逆一同坐上牛车,前往尚书省。 在牛车上,两人通常会谈论些有趣的小事情来打发颠簸带来的属于清晨的困倦。 “你一大早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呢?心不在焉的,说说看嘛。”黄不逆略显调笑般的打趣道。 就算已经是一起共度过九年的“老夫老妻”,黄不逆和关晴之间还仍然保持着儿时伙伴似的关系,这也使得他们的相处,在家庭温情之上,平添了一股少年般轻松和明朗的氛围。 “我只是在想,所谓的金钱到底是什么呢?明明是每个人赖以生存的重要之物,但意外的不会受到权利的重视呢。还是说,那只是人们刻意去避免,不想去发现的某种人的本质呢?人们不敢承认自己高贵的学识能力,或是自认高雅的灵魂,被拿来换取了自己学识所鄙夷的散发着铜臭味的金钱。” “嗯?听不太懂呢,但总之来说,仔细想来金钱真的是很重要的,为什么不被重视呢?也许是因为它不会对我们构成什么威胁,它只是被人利用的工具而已吧。”黄不逆思考了片刻,但终是想不出关晴渴望的回答。 “可是,确实是可以构成威胁的。你看看没钱的朝廷有多么难堪,穷困的灾害会衍生出何种暴乱,这些不都恰恰证明着金钱的力量吗?这样还不足以引起人们的重视吗?” “正因如此,我们才选择了重农轻商的政策。这不正是看到了金钱所带来的不安定,所衍生出的安定的规则。” “可是尽管如此,还是将边棠拉入了财政危机。” “现在不是有了钱金嘛!看看她要怎么办喽。” “你还真是无忧无虑呢!”关晴忍俊不禁,对着黄不逆那一脸故作轻松的模样,抛了个白眼。她也清楚,对面这个人只是想让自己放松一些。 “我只是不太懂这些而已!还有,眼睛老是往上翻的话,会翻不下来的。” “谁说的,那我往下翻。”关晴闻言,下翻着眼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黄不逆。 黄不逆憋着笑,装作一脸认真的分析道:“向上翻显得别人不很聪明,向下翻,就显得自己不是很聪明了。” ...... 这二人究竟是如何在外人面前,保持着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而这副幸福轻松地模样,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最亲密的秘密。 两人在牛车中的嬉笑打闹,很快被停下的牛车车身一刹那的晃动给打断了。 无标题章节 今天被告知签约失败了,可能要把前面的推倒重写。 我的初衷是想写一个以金融历史为背景的群像正剧,架构铺垫的比较严谨复杂。可能导致前面的故事过于平缓,缺乏冲突感吧。但因为故事大纲和一部分逻辑闭环已经完整,所以还是想要把这部作品尽量完善。 对于我来说,这也是个学习摸索的过程。 感谢关注我、收藏我和给我投票投资的小伙伴们,这两天我会尽快改完,希望你们能继续关注。如果有任何建议的话,欢迎留言评论,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