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开书之前 前言随更新不定期补充说明。 尽量日更,目前的状态时每天凌晨0点05分定时更新一章,如果有富余,就下午16点加更一章。 感谢收藏、投票的书友,均会私信感谢,如有建议意见,欢迎评论。 受传统小说与传统武侠小说的影响,铺垫较多,节奏相对不是很快,努力调整。 有读者说下一步剧情很容易猜到,一者三国历史大多都熟悉,重要历史进程自然容易想到,二来前10万字均属初期人物构建与形象描述。从江东和曹魏登场后,会脱离传统刘备视角,展现不同视角下小说和史实的结合。(当然前期铺垫刘备也是为了后期的剧情) 一些说明: 以秦汉两朝接话应答为例,有“唯”与“诺”之分,相当于今天的“是”“好的”,用于不同的场合与身份差异。小说考虑行文与对话更接近现代白话习惯,尽量使用现代口语应答,其他不会特别影响行文风格的细节之处,皆如此写作,还请包涵。 本小说在不影响戏剧性的前提下,能够按照正史《三国志》的地方,一律按正史写作,如本文某章会提到华雄被孙坚枭首,即是史实,而不采用演义“关云长温酒斩华雄”,对故事进展并无影响。 古代互相称呼,是不会直呼其名的,除了带有官职的官方的称谓外,一般都称呼对方“姓氏”+“表字”,比如曹孟德、刘玄德。直呼曹操是一件非常无礼、且显得自己很没有修养的行为。但小说考虑到读者的接受度,交流的时候基本都简化为直呼姓名,这也与传统武侠小说一致。 生僻内容说明 3月12日 修改序章、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 增加、调整部分内容。 章回名说明 第一卷的章回名均是押卬韵的七字。 第二卷以词的形式作为章回名。 其中三十二章至四十一章为《少年游》,格律按照的是正体(水平有限,但格律要对)。 春回古道叹飘零,一叶小舟行,江东六郡,金戈铁马,王业潜龙吟。 霜刃示君如幻影,一剑九州惊,群英立榜,太公论武,遗计总无情。 四十二章开始为《破阵子》,仍是严格按照格律。 修改说明 从3月29日起,预计花费一周时间,对前十章进行大修。 序〇 时轮光转少年场(求推荐票) 一股股燃烧殆尽的黑烟,伴随着血腥味、尸体烧焦的气味弥漫苍穹。黑烟随着狂风的呼啸而扭动,如煞星降世群魔乱舞。 远眺城外,大军碾压过的平原上,树木伐尽、寸草不生。视野尽头的地平线将这人世间隔成了两部分:万里无云的碧空是凡人幻想触及的仙境,而尘土笼罩的大地却是生灵无法逃离的炼狱。 徐州,下邳城,此刻就像是这炼狱中的一座墓碑。 城外,士兵们正在打扫战场,将尸体堆成几座小坡,然后扔上一把火,麻木地看着它慢慢变成焦炭、直至灰烬,待一阵狂风吹散扬灰、一场大雨冲净积血,一切就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城内,能逃的百姓早已逃走,没来得及逃走的,此刻都紧闭门户,默念祷告,祈求五年前徐州屠城的结果,不会落到今天的自己身上。 白门楼上,一队队士卒或三人一组或五人一队,正在把插在城墙上的“吕”字大旗一面面卸下,换上绣有“汉”字的大旗。四个方向的城墙上,站岗的哨兵都已经就位,他们与新换上的迎风摇曳的大旗一同,对城内的人宣示着下邳城有了新的主人,对城外的世人宣告下一场以收复为名的杀戮已经在酝酿中。 城门口,列队的士兵引导俘虏依次排队卸甲、缴械、登记在册,在两个军校的监督下,各人仔细盘查,防止有细作溜出。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只见一位传令骑手持令旗向城内冲去,守城的军校望见令旗,便让排队的俘虏两侧分散,让出一条路来。 “报!”那传令骑一路驱马,至城中太守府前拉缰下马,快步跑入,至中堂牙门前止步而立、双手相合、单膝跪地喊道。 “所报何事?”只见屋内二人,一人坐于居中的大案之后,伏案查看河内地形图,右首另有一位文士听报后转身回问,似笑非笑、难掩欣喜。 “报告司空!吕布已依令处斩!”那军士仍是躬身答道,却不敢抬头。他素知司空自淯水之败后,治军之严更甚于往常,尤其这些经常出入中枢厅堂与中军大帐的传令骑更是不敢有丝毫逾矩。 那文士见司空并不抬头,依旧在看案上的行军图,便轻声问那传令军士道:“张文远如何?” “已由校尉许褚安顿至军中。”传令军士答。 “退下吧。”文士摆手道。只见那传令军士躬身退步,直到十数步后方才回转起身朝太守府门外退去。 室内二人,正是当今汉室封司空曹操与守尚书令荀彧。 “司空,吕布已除,不日便会传至袁本初耳中。公孙瓒新败后,袁绍已坐拥四州兵锋正盛。司空今收复徐州,他断然不会坐视不理,终将南下与司空决战。” “令君以为该当如何?”曹操问。 “大军直指河内,方能以逸待劳。”荀彧答道。 “此事我已有初断,稍后召众将共议便是。先传我军令,急召许褚”。曹操仍是头也不抬,问道:“令君知我所急何事否?”这边曹操还在问,那边门外先前侍候的又一传令军士却已跑出太守府门外传许褚急入。 荀彧微笑,捻了捻胡须道:“自董卓进京、十三路诸侯会盟虎牢关后,天下觊觎汉室九鼎之诸公,皆已对此事念兹在兹。” 曹操听闻此言,便似对案上的河内地形图不再有兴趣般,抬头看着门外怔怔说道:“数次交锋,吕奉先长于突阵、短于列戎,若不是有帐下文武相助,以他的行军带兵的造诣还不及我曹氏宗亲中年轻一辈。此人能够纵横徐、兖两州,全然是凭的他超凡入圣的武艺、与陈宫数年来的苦心支撑、以及高顺手底下所率陷阵营的威猛。”说罢站起身,缓缓走向屋外凭空远望,眼里却并无注视之物。“想那虎牢关一战,天下英豪齐聚,吕布一人战得关云长、张益德两员当世虎将却力由有余、群雄无一不惊。至今仍记得当时日出中天,飞沙走石,关内关外十数万大军注视他三人斗作一团,钟鼓失鸣、鸦雀无声,着实匪夷所思。” “主公及在场诸将多次提及,可惜臣当时还在颍川,并未效力主公,未能有幸亲见,但于此战却也略有耳闻,”荀彧也站起身,缓步走到曹操背后接着说道,“传言道,董卓进洛阳,废少帝、占禁宫、搜罗大内奇珍异宝,从宫中秘藏里获得了《太公》佚本,他为此火烧洛阳,为绝此书还有其他抄录的副本藏于别处再被他人所获,为此放弃了皇城无数的钱财粮草。传闻还说,吕布的武艺也是学自其中。” 曹操并不答话,仍旧远远眺望。不一会,一位壮似黑熊、威如铁塔的军士于太守府门外翻身下马,躬身快步跑入,来到曹操跟前数步之距,左手置于右手之前,双手相合、举手齐额,深躬行正礼道:“许褚参见司空。”随即起身,却不抬头。 “吕布,”曹操双眼霎时如射出两道冷光,顿了一顿,“当真杀了?”单单四个字,不怒自威,让许褚又不自觉的躬了躬身子。 “杀了!末将亲自于行刑场监斩,陈宫、高顺及其余不降之将皆一并处斩。”许褚道。 “郭奉孝可在现场?”曹操问。 “回禀司空,郭祭酒此刻仍在行刑场。”许褚回答。 曹操点了点头,又问:“我交代的事情,吕布临死前可有提及?”此刻他和荀彧的双眼都直盯盯地看着许褚。 “这个不义之人除了大骂刘玄德忘恩负义,不念及辕门射戟的旧情、及别的…别的一些污言秽语外,对于末将问的任何问题,均一概不回”。说道此处,许褚的嗓音略微低沉了下去,显是有了些许怯意,又说道,“臣便按主公先前所授,当即处斩。” “可有于遗物中搜出何物?”见曹操尚在思索,荀彧插口问道。 “没有特别之物,其余乃是诸如所用兵器、所穿战甲、所乘马匹等,于营帐中搜寻也未见有何非常之物。”许褚答完又合手做了个揖,这次却并不放下。 “仲康辛劳,此建战功,大军修养两日,需得尽快安定徐州各郡,你早些回营歇息吧。”曹操走上前拍了拍许褚的肩膀表示宽慰,又摆手示意让他退下。 等许褚走远,曹操转身问荀彧:“令君怎么看?” “回司空,臣认为吕布之武艺并非一朝一夕所能练就,至少不会是董卓进京后寻得《太公》再传授麾下武将所为,不然当时在虎牢关前,那华雄又怎会被孙坚孙文台枭首于战阵之中?且看董卓及李傕、郭汜等人后来下场,定是不会有奇人奇遇相助。”荀彧答道,“若是真的获得了《太公》原本,臣认为也是和朝廷所存《兵》八十五篇那样的兵法典籍相似,不足为论。” 曹操眯起双眼扫了扫荀彧,问道:“那令君之意,这‘得《太公》者复周朝八百年天下’的传闻乃是无稽之谈?”言语之间仿佛质问一般。 一阵大风吹入府内,顿时烛火倾倒、光影摇曳,唯一不动的只有两人互视的目光。 曹操这无数次让旁人吓得魂飞天外的冷峻目光,荀彧却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颍川荀氏乃北方豪门士族之领袖,荀彧又是荀氏家族之领袖,年轻之时便被冠以“王佐之才”盛名传于天下。早年投奔袁绍,后认为其性格寡弱,不能成大事,便与族亲荀攸来到曹营。在毛玠力主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时,他向其提出了“奉主上以从民望”之策,镇守后方屡建奇功,被封为守尚书令,世人皆称“荀令君”,是曹操麾下当之无愧的首席谋士。两人之关系早已非同一般主公与谋士,他知曹操所思所想,而曹操此言也正是另有所指。 荀彧说道:“《太公》相传是辅佐周武王开国八百年之吕尚所著,本朝前人记载,内含《谋》、《言》、《兵》共二百三十七篇,其中《兵》八十五篇一直存于我汉室深宫。此书将“武圣”吕尚平定天下之时,西岐大军与各路先贤所用种种排兵布阵、奇门遁甲、医卜星象、计策武艺、经纬政略等记载于内。后天下大定,九州问鼎,吕尚封齐侯,担心此书流传后世保管不慎,落入心术不正之人手中,学得书中种种奇法,又将觊觎周天子天下共主之位,使得权柄易主、生灵涂炭。故他将此书分为数册,分别传于后人和弟子,并立重誓非天下有乱则终身不得观阅。经数百年流传几度易手,直至春秋战国,其后人弟子中的数支纷纷为平定天下、教化众生,而重启奇书,潜心学研,致使墨翟的墨家、王诩的纵横家、韩非的法家、孙武的兵家、老庄的道家、邹衍的阴阳家等各放异彩各擅胜场彰显一时。” 这些传闻乃是世所皆知,但关系甚大,因此曹操每次听来都是聚精会神。荀彧陪着曹操重新回到案边席地坐下,接着又言:“后来又经始皇一统,焚书毁籍,有传是此书早已散佚失传。不曾想,到的楚汉之争,又有传言说隐士黄石公三次密试于张子房,终将融合精编《太公》中种种奇谋异术的《三略》传授给他,助张良辅佐高祖成大汉四百年基业。” 此时曹操抢过话去:“没想到了武帝一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虽后天下也经大乱,《太公》种种却未再有人所传。直至黄巾贼起,天下大乱,这数百年未有之奇书重现世间之事又传遍天下。荀令君,你认为此事究竟何为?” 荀彧微微作了一个揖,答道:“司空明鉴,世间皆传,众说纷纭,有传言说我颍川荀氏持有《太公》一部,此话实属无稽之谈。我荀氏所持古籍,与本朝历代所传、抄本遍行于天下的《兵八十五篇》并无二致。书中所载之兵法布阵与士兵操练之术,以当世眼光来看,比之《孙武兵法》已有不足。先前也已将原本尽数上呈司空阅览,若司空需要,我荀氏子孙自当献上。且我荀氏百年来保管研习此书,却从未发现其中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奥秘。因此世间相传之话,我荀氏一族认为皆是无中生有穿凿附会。” 曹操点了点头,道:“令君家中所传古本,确实平平无奇。但这《孙武兵法》乃是一部奥妙精深的奇书至宝,要说它是《太公》当中的一部,我倒也相信了,不过离传闻中所说,《太公》中记载有奇门遁甲飞天入地之术等相比,却又相差甚远。” “相传吴越争霸时,有一青衣女子执一竹棒,顷刻间三千越甲竟不可敌。越王使人聘之教习越国剑士剑术,可一人当百、百人当万。如传言为真,最后越国又怎么会被先秦一统。此等言语臣认为实乃野史传闻,全然不可相信。不说那吕奉先是否得了太公中的秘典致使武艺大涨,那关云长张益德出身寻常贩夫走卒,也都练就了超群武艺、成了当世无双的万人敌,然而却也是跟着刘玄德屡战屡败,现三人居明公帐下,日夜派人监视,从未有异常,自是不可能有与那奇书有任何瓜葛。”荀彧指了指案上的行兵图,道:“还请明公早定平徐州进河内之方略,奇书传闻若真有其事,吩咐各方主将留意搜寻便是。” “令君所言甚是,即便那吕布得到奇书,现在也是枯骨一付。就依令君之言,速速召集众文武入帐商议!”曹操说罢,又把目光投回了案上的进兵图。 “对了文若,”曹操突然抬头又看向荀彧,荀彧见主公称呼自己表字,回以作揖表示敬意,曹操接着说道,“许都乃是你颍川荀氏的祖地,现又是天子与朝廷所在,这月旦评还得借着你荀令君的大名,继续办下去,招揽天下贤才。听说寻常之仕子,一经荀令君风评,即便是庸俗之流,也能天下传闻一时,比之当年的许子将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完随即大笑数声。 荀彧知是曹操想到了当年许劭兄弟对其“治世之能臣、乱世之英雄”的评语,故只道了一声“是”,作揖接令,微笑附和,并不接话,拱手缓缓退出。 曹操等荀彧退出牙门,让左右侍从全部离去,关上中堂大门。伴着油灯独自坐着。 只一会,屏风后的阴影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一席黑衣,只露出两个眼睛。 黑衣人说道:“祭酒让在下禀报司空,吕布已中鬼谋。” “现在是何状态?”曹操并不回头。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非生非死、既生又死。”黑衣人说道。 “可还有别人知道?”曹操又冷冷地问。 黑衣人顿了顿,道:“只司空、祭酒…与…在下。” 曹操点了点头,脸色变得松弛,将黑衣人从阴影里唤出来,拍了拍他的肩,如释重负地说:“此计已成,曹氏终可高枕无忧,你立下大功,我必重赏,摘下头套,让我观尔面目,好记住你。” 黑衣人当即跪倒在地,举起双手去摘面罩。 “啊!”,黑衣人惊叫一声,双手颤抖着摘下头套,低头一看,一柄匕首已插进他的心窝。 他的眼神从一刹那的疑惑、惊恐,转为释然、感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左手盖于右手之上,对曹操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便闭目气绝! 曹操合上了双眼,幽幽地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可这件事,却不是你该知道的。” 曹操从尸体上拔出匕首,鲜血瞬间迸出。 “来人!将此刺客的尸体拖走!”他大喊一声,若无其事的坐回到了案前。 地图上,迸出的鲜血已溅湿了整个中原。 序一 下邳城外将星亡 月夜,静空,无风。 汉水边、竹林。 一位黑衣人远远地在暗影中望着一个少年在林中舞剑——更准确地说,是在舞一根竹棒,以竹为剑。 万籁寂静的月夜下只有竹棒挥舞的破空声。 凝结无风的阴影里只有剑意迸发的气流感。 “这是神剑的影子!”黑衣人屏息凝神,不敢妄动。 这已经第五天了,五天来他一直躲在暗影中,用暗影掩藏自己的杀气,又用暗影收敛自己的行踪。 他从北方而来,背着他的剑,他从无败绩。 他得到命令是要刺杀眼前这个少年。出发的时候他很不解,为什么一个少年需要他这样被誉为剑圣的人亲自动手。 然而当他来到这个小村落,想在月夜下一剑无声取走少年的性命时,却发现少年喜好在月下练剑。 少年一出剑,就打消了他上前刺杀的念头。 因为那是神剑,这种剑只应存在于传说中,存在于神话里,是凡人毕其一生都无法到达的境界,他想多看一眼神剑,于是看了一天、又一天、再一天,已是第五天。 但是今天他必须动手,因为他已经耽搁了四天,算上回北方的路程,如果今夜再不动手,就会错过复命的最后日期。 无论此刻他内心是恐惧、谨慎、不舍还是无奈,他都已经抽出手中的长剑、这柄陪伴他称雄河北的名剑,向少年冲去。 月光洒在他的长剑上,寒光点点,可眼前的少年早已心澄空明,任由周遭如何变故,他只沉浸在剑的世界中。 当长剑即将碰触到少年的后背、当黑衣人诧异竟能一击致命时,猛地胸口一闷,倒在地上的竟然是自己。 他的这一击凝聚了毕生练剑的精华,电光石火,自认为已经是人间避无可避的一剑。然而少年根本不避,连看都不看他,竹棒回点他的胸口,一切仿佛出自于本能——一种人间不存在的本能。 幸好,少年手中拿着的只是一根竹棒,幸好他又穿着贴身软甲,这一击只让他胸口闭气,眼前昏黑,却不致命。 “你是谁?”黑衣人颤颤巍巍地勉力站起,口唇不动、用腹语问少年,这是他身为刺客保护自己的基本功,而这样的问题仿佛在表示自己才是这一刻的受害者。 “我叫阿呆。你走吧,别打扰我练剑。” 少年的回答好像浑然不以为意,月光照在他冷峻的侧脸上,也丝毫看不到表情变化,仿佛这一句话,是剑神用他的嘴说出来一般,无情、冷酷。 这句话,比那一击,更让黑衣人绝望。 他集毕生之功于一剑,却在这少年眼中视若无睹。他知道已然无法复命,起身慢慢离去,目标也不再是北方。 这一轮月却永刻他心头。 春去冬来又是数年,千里之外的襄阳岘山,两位散人正坐在檀溪的小瀑边弈棋饮茶。 一位老者已年近古稀,全然不在乎于棋局的内容,只顾半躺在竹榻上,添火煮茶、赏瀑品茗,却生的鹤发童颜、精神矍铄。 另一位老者比鹤发老者年轻十岁,刚过花甲、头发尚黑,却双眸凹陷,似有病态,正怔怔地看着棋局,进退维谷,迟迟落不了子。 鹤发老者姓庞、名德公,襄阳人,隐居沔水之滨。荆州刺史刘表多次亲入山林,邀其入府就职均被其婉拒。黑发老者复姓司马、名徽、字德操,颍川人,居于襄阳与庞德公为伴,被庞德公称为“水镜”。此二人都是世人敬重的大隐。 “庞公,十年了,这局棋进了又退,退了复进,还没有下完。”司马徽说道,“难不成你真想和我于此再熬十年?” “盘古开天地至今数千年已过,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水镜,何必计较这些微末得失。品茶观景何不乐哉?”庞德公说道。 司马徽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说道:“这一局已至中盘,看似我执黑占得先机,开盘又布点四方大部,仍被你占着中腹打出一片大空。我步步为营左右支绌、却被你连飞带扑反复冲杀,现下上、中、右三侧已尽归你手,再下去,我看你便是要杀来这中腹下部了,却又如何抵挡?” 庞德公越是看见司马徽沉迷棋局忧心忡忡,越是觉得妙趣横生,玩笑似地说:“棋盘九分,你占其五,怎么就来问我如何抵挡?” 司马徽摇摇头道:“左上看似雄兵蛰伏,却被你上边的白子阻挡无法侵入,左边与左下占地虽多,但彼此失节,无法互为支援。下方看似落子有序,后方却有一处恶手,想来你早就看出。只有这右下,还算进退有节,你一时半会倒也杀不进来。” “水镜啊水镜,你若还未落子却已觉败局已定,那这棋局不如就此结束,何必再熬下去。”庞德公说。 “当真天意难违,无可挽回?”司马徽不住喃喃自语,手中执子仍在思考落于何处。 庞德公看他艰难,大笑数声,从竹榻上坐起身,摇头晃脑地道:“你已知败局难逃,何必再执着下去。天意自有上天决断,输赢自有命数,但却未必如你所料,只要…哈哈。”他又是大笑数声,却不继续说下去,复又躺下。 司马徽听他这么一说,赶忙问:“只要如何?十年至此,庞公终是肯道破天机了?” “此局乃天命之局,并不应该由你我二人来做这其中的棋手。”庞德公啐了一口茶渣,从竹榻上悠悠坐起,接着道,“即便我们就此打住,也会有人代我们继续将它下完。” 司马徽将黑子放回棋笥,长叹一口气:“我心中自是知道,自我从颍川避世来到襄阳,隐居隆中、讲授古经、识人荐人,已足足十年。十年前你我相遇,在这岘山檀溪边推演此局的第一手起,我便知这局终将了结于他人之手。可这棋手,又在何处?” “既已十年,水镜你今日又何故如此焦急?不妨再弈十年且看风云变幻。”庞德公说。 “大期将至,我是等不到那天了。”司马徽长叹一口气,“若无这棋局,倒也闲云野鹤、潇洒自如。可一旦陷入其中,就总想着知道这盘棋接下来如何大势演变、最终又鹿死谁手。” “你我生于天地,大限皆有天命。那我且问你,行至中盘,你认为这局棋终归何家?”庞德公眯着眼、笑盈盈地问道,却是对司马徽的哀叹不以为意。 司马徽看了看棋局上的白棋,斩钉截铁地说道:“天命不归曹!”说罢便看着庞德公,坚定的同时却又仿佛在等待他的认可。 庞德公却不去看他,背转身走到檀溪边,对着瀑布,过了许久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天命何归?”司马徽欣喜又焦急地问道。 “哈哈哈哈!”庞德公长笑数声,言语间却是既喜又悲,“水镜,你既知大限将至,便是知道其中缘由,皆是你擅做主张、咎由自取,却又何必对我一再追问。”说着,却是收起笑容叹了口气:“世人皆执泥于因果,你却也不能免俗。这天下大道自有天下人去追寻,而你个人短长却只能由你自己承受,这又是何苦。” “庞公,你自是知道,这十年,除了这局对弈,我还有另一件心血。”黑发长者说到这里,眼睛里充满了期许的神光。 庞德公点点头:“此子确有经天纬地之才。” 司马徽听他认可,极是高兴,赶忙问道:“若由此子来接这对弈,黑棋可有胜算?” 庞德公笑而不答。 “那这白棋又由谁代你而下?”司马徽不肯就此罢手,继续追问。 “水镜,你就别再耗费心思诓我道破天机。你既已知接下去由谁来执黑,那你我就此打住吧。”庞德公摆摆手,回到竹榻边收拾物件,却又有些不忍心,说道,“我观此子十年,可成大才,不然我也不会对世人说‘伏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 司马徽听到这番话后大喜,说道:“有庞公此番话,虽这棋局已印刻在心、无法忘怀,我却终可放下执念,交由后人了。” 庞德公似有深意的微微一笑道:“此刻放下,也不算晚。你我今日别过,再无重逢之机。这岘山乃是上古伏羲所葬之地,我在此悟道数十载,也与你相识对弈十年。今日别过,我也将离开此地。” “庞公何往?”司马徽问道。 庞德公指了指远处说,“我就与妻儿迁至江对岸鹿门山,不过此事万勿告诉他人。天下大乱,以免为我带来灾祸。”说着,他又看了看石桌上刻的棋盘与错落遍布的棋子。 “德操明白。”司马徽拱手施礼道。 “这棋局便留在此处,你一离去,我再无对手,且在江对岸观此子能代你行至何处。”庞德公说,“临行前,我有一物赠与此子,你代我转交给他。”只见庞德公从背负的竹篓里取出一把羽扇,交给司马徽。 “此物何用?”司马徽郑重地接下,问道:“你所交予之物,必是重要万分。” 庞德公悲凉地叹了口气道:“此物于我并无用处,因我早已看破天命。于你也无用处,因你陷于因果无法自拔。大期将至,此子获得此扇,或许可以避免如你一样自戕天命,其中奥妙就等他自行感悟了。” 司马徽反复端详这把羽扇,竹柄鹤尾、共有八羽,却瞧不出不同寻常之处。他对着庞德公深作一揖道:“庞公,我只最后一事相问。” 庞德公背起竹篓,戴上斗笠,已然行出数步,也不回身,只摆摆手道:“逆天改命之徒雕虫小技不足为惧,先人早有安排,一切皆在因缘。水镜大可放心,你我就此别过。” 司马徽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深躬良久,方起身离去。 司马徽一回身,庞德公也当即止足,回头看了看远处的棋局,只轻轻道了一句:“十年对弈,终究还是你赢了。” 序二 鬼谋腾骧乱八荒 建安十二年,邺城。 在百姓的口中,许昌是许都,因为那里有皇帝,邺城是邺都,因为那里有司空。 在司空的心里,邺都就是邺都,因为自己与心腹文武在这里,许都只是许昌,自己的话得去那里盖上玉玺才能号令天下。 城门口,无数的木料、石材放在板车上排成长龙,用无数民伕的汗水与血水作为代价,陆续运进城内。 司空曹操平定了北方,击败了袁绍,在邺城夜宿了一晚,见到屋外某处金光闪闪,命人掘开,发现了一只铜雀。“谋主”荀攸不仅设计献谋的本事高,揣摩上意的情商也高,当即告诉司空,舜的母亲也是睡梦中看见一只雀,就生下了舜这样贤明的帝王。司空挖到铜雀,是天降吉兆。 司空当然是大喜的,他也不会去深究荀攸用孕妇来类比自己,是假的赞美还是真的恶心,毕竟荀攸的台词是自己事先点过头的。 于是司空大笔一挥、诏告天下,自己要修建铜雀、金虎、冰井三台,彰显自己为汉室平定叛乱、一匡天下的伟业。 后来有个不识趣地问了一个问题:“为何只挖到一只铜雀,却要建三个台?” 此人又哪里能领会司空急于向天下昭示自己“匡扶汉室”伟业的苦心,若再让工匠打造一只金虎埋在坑里,岂不又要耗费好些日子? 于是此人在某个夜晚,于自家床榻上,被一位来无影去无踪的黑衣人直接给了断了。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你做不到,司空就送你投胎去重来。 恰好今夜,在邺城的虎贲军大营中,也有六个黑衣人聚在一起密会。 这六个人两侧分而跪坐,不仅黑衣黑袍黑头罩,甚至怕眼睛被对方看出,还带着帷帽。屋内虽然烛火黯淡,但为首的主位,却分明是一个正常文官打扮的文士坐着。 六人中,左侧的三人各持一面令牌,从上首座往下依次是是:“坤、坎、离。”右侧的从上往下依次是“震、艮、兑。”都是以八卦相位代替本名。 乾和巽两字的座席却是空着。 为首的文官也看不见六人的面目,但他心中却是清楚。 “奉孝病故,主公失一臂膀,命我代管虎士。我意一切如旧,各位务必谨遵主命。”文官淡淡地说 六人一同拱手施礼表示应允,却不说话。 文官说:“现八虎士中,乾虎士一直有重任在身,不能露面。艮虎士久居荆州,另有安排。余下各部,你们的任务可有进展?” 众人依左右、上下座席,依次回禀。 震虎士:“我部已将华佗擒至邺都,但未寻得宝书,已派人追捕其徒子徒孙。” “乾”不在,因此以“震”为尊。 “需劳烦虎士亲自督阵,务必带回宝书。”文官说。 震虎士点了点头,作揖领命。 坤虎士说:“我部奉命监视,至今未有线索。” 文官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坎虎士:“我部奉命监视,此人至今不奉征辟,并未有其他线索。” 文官:“主公自有方法,让他不得不前往邺城。” 艮虎士:“江东自孙策死后,外无战乱、内无叛逆。孙权常居京口、守卫严密,周瑜屯兵柴桑,甲士环伺,我部无法接近。还请大夫宽限” 文官:“来年主公欲平荆州、灭江东,届时汝等若再不寻得宝书,提头来见。” 艮虎士跪拜。 离虎士:“自建安四年吕布被斩,宝书遗失,我部已四下寻访貂蝉多年,却仍毫无踪迹。我认为宝书仍在河北,且就在我等身边。我曾多次建议祭酒上报主公,从许都、邺都的王公大臣身边查起,但祭酒一直不允。还请大夫定夺。” 文官摇了摇头:“大战在即,此时主公断不会答应,你等继续寻找。” 兑虎士:“诸葛亮云游四处,与司马徽来往密切,我部密切监视。但…常遇到神秘剑士从中阻拦,至今不知何人。” 文官只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再说。 他站起身,叹了口气:“尔等八虎士身负主公重任,寻找太公六部的传人和宝书原本,至今没有所成。主公命我再次告诫你们,八虎士都是身负超群武艺的当世豪侠,不得互相打听彼此的身份,非命不得互相干预彼此的任务,违者定斩不饶!” “遵命!” “兑虎士留下,另有交代。其余人皆散了吧。”文官说完,摆了摆衣袖。 “苍天如圆盖,陆地如棋局。 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 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 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 悠悠青山之中,细雨过后,回荡着歌谣吟唱之声。远远听来,第一句还是从来处的远方而来,而最后一句却是已从去处悠悠传回。一位少年在山林间疾足狂奔,如飞燕凌波,每一步只在雨后湿泞的土上留下一个极浅的脚印。 “竟是谁做得这等烂俗之歌?惹得你这黄口小儿在此大声吟唱扰我清静?”山间一座清雅别致的院子里,又有一位少年回应,听嗓音,比先前哪位略长几岁。 “哈哈,正是卧龙岗上自比管仲、乐毅的大天才诸葛孔明所做!”先前那山间疾走的少年大笑数声,转瞬即至,一个翻身跃入院中,吓得院内正在扫除积水的小厮阿吉倒退数步。两位少年在院中草堂前相见而立,合手深揖,相视又是一笑,随即如孩童般拥抱一起,携手进入草堂。 “阿呆老弟,你这轻功又有长进。”年长的少年一席白袍,纶巾鹤氅,眉清目秀,若是在都城之中,当真是一等一的风流士子,而在这青山秀岭内,又是隐隐一派道骨仙风。两人以主客位置席地就坐,小厮阿吉端上茶水。 “都瞒不过兄长的眼睛”,那位叫阿呆的少年一身麻色的粗布长袍,不似白衣少年般书生打扮,更像寻常山野樵夫。他摆了摆手道,“近日不知怎的,甚是烦躁,阅典翻简总是静不下心,每当无法专注用心之时,王师傅便建议我可提气在山间疾走一番,反倒是出了些汗气息通顺之后,更能聚精会神。” 那白衣少年啐了一口茶,说道:“家兄及其他几位兄长前几日外出拜访水镜先生,约的今日归来,小兄弟来得早,我先去禀报家嫂。”说罢起身,进了后院。不一会匆匆回复,“阿呆兄弟,家嫂让你后堂相议。” 阿呆看了看白衣少年的表情,心中暗笑,想道:“怕不是这位天机星下凡的阿嫂又有啥新奇玩意等着我。”院子既小,三两步便到的后院,那白衣少年进院后垂手而立也不和阿呆一同进前,阿呆见此状更是凝神屏息、环顾左右、缓步向屋门走去。刚进门内,只觉一声尖啸,一支暗箭从脑后射来,阿呆侧身一避左手凌空抓住箭尾,随后左右前方又同时有数支细箭飞来,均一一被阿呆凌空以手中箭格开击落,仔细一看,箭头都是圆头并未开刃,他心想:“我若是提气一跃跳出这院子,这些暗箭均是射不到我,可阿丑嫂子却也要瞧我不起,总是失了乐趣。但若如果显得太轻松了,嫂子这机巧之术打造的器械又未免显得太弱。看来我需得全部化解,又一副左支右挡的样子,才是合适。” 心里一边想着,只听得“嗖嗖”箭来之声逐渐加快,他运气闪避、显得左歪右扭,手中却顷刻间又抓了七八支箭。待得站稳后,只见正前方连珠似的不断飞出快箭,却只从一个方向而来,再行闪躲未免显得太过刻意,故只能装作来不及接住的样子,两手相继接一支往地上抛一支。如此又飞出三十余支箭后,突然听得破空声略有不同,定睛一看最后飞来一支箭的箭头却是一个圆球,暗想必然有诈,于是左腿一点身体忽地向后退去,至白衣少年前站住,左手握住这支圆球箭头却右一歪,只见箭尖圆头爆开,一包白色粉尘飞出,全部撒在那白衣少年身上脸上。点地、退步、握箭、开裂瞬息间完成,那白衣少年还来不及一惊一乍,便已面目全灰。阿呆随即哈哈大笑,屋内一女子打开屋门也哈哈大笑。 序三 岘山溪边弈未央 “诸葛均,瞧你那愣头愣脑的样子,只是寻常面粉,快去洗洗吧。阿呆老弟,你进来。”那女子道。 阿呆偷笑一声,向诸葛均眨了眨眼,诸葛均显然已经是习惯了这样的场景,无奈地苦笑三声,回前屋擦拭更衣去了。 那女子一身绿色长衫,盘发插簪,素面无妆却甚有风韵,年纪又比诸葛均大得一些,领的阿呆进门后,只见屋内全是各种机关零件,指着墙上一把弩说道:“小兄弟,你瞧瞧我这新创的连弩还成不?” 阿呆生怕还有机关,仔细看了看,再取下弩,只见弩面上部有一括机,上缠一细绳,绳后有一扳指,弩机有一匣,打开可藏弩箭数十支,顿时明白是这绿衫女子藏于门后,以手中扳指拉动藏于四处的连弩括机,每拉一下括机则带动上弦,同时箭匣中落下一箭入箭槽,松开括机则弦松,于是自四面八方向外射箭。“这倒真是巧得很,寻常弩箭装箭、填槽、上弦、发射,射出之后还要重新再来一番,需得好一会才能再射一轮,嫂子这连弩一拉一放便可连发数十矢,这物件要是传出去,天下诸侯还不得争相仿造。”若说刚才接箭是他有意示弱,此刻内心倒是真心佩服。 “阿亮的先生说什么‘大期将至’,派小童唤了他和崔州平、孟公威等一同前去草庐相聚。我爹爹说他的这位水镜先生占得汉室兴衰四百载,是中兴是更替当如今分晓,众人所学二十余载皆为今日,因此在阿亮出山前,务必完善我这连弩之法,方能助其在这乱世辅佐王道成就大业。”绿衫女子说道。 阿呆用手拉了拉机括,又看了看箭矢,说道:“也不知这大期将至,是个什么样的日子。” 二人正兀自发愣,听得门外一老者悠悠地喊道:“阿丑,出来罢。” 二人一听既惊又喜,走出屋外,见一年逾不惑的灰衫老者背手站立院前,边上一位翩翩公子,同样是纶巾鹤氅,却比之诸葛均又高了一头,约莫二十五六,神态间对身边的长者甚是恭敬,却又一副庄严无犯、神情自若的镇定,手中还有一柄羽扇轻握。 四人先后进的前屋,绿衫女子微微一拜道:“拜见阿翁。”紧跟着阿呆向老者也是躬身一揖:“拜见承彦公。”又向白衣公子道:“见过孔明兄。” 这老者是荆州名士,姓黄名承彦,乃是荆州刺史刘表的连襟,也是刘表手下心腹大将蔡瑁的姐丈。绿衫女便是他的女儿黄月英,闺名阿丑,而那纶巾鹤氅的翩翩公子,便是自比管仲乐毅、被荆州隐士庞德公称为“卧龙”的诸葛亮。 黄承彦让二人免礼,四人依次坐下,吩咐小厮阿吉备下简单茶饭。 诸葛亮打量了一下阿呆,说道:“刚才听胞弟所言,小兄弟的轻身功夫又有精进。” 阿呆微微笑道,把适才和诸葛均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看了看诸葛亮手中的羽扇,问道:“孔明兄,这又是什么物件?难不成也是嫂子新创的奇巧机关?” 诸葛亮和黄承彦听罢哈哈一笑,诸葛亮说:“我最近也和你一样,可能是秋日干燥、常常莫名烦闷,我和岳丈这几日一起按约拜访水镜先生,相谈之时他赠我这羽扇,说是若觉得烦躁失神,可轻摇羽扇。我自手中持得此扇,仿佛如武将手中执有兵器一般,于重要之时可将注意力集中于此物之上,反而有助于抛除杂念。除此之外,师父说这把羽扇大有来头,让我将它常伴身边终生不离。” 阿呆心想:“我在烦躁的时候王师傅让我发足疾奔,而疾奔的时候便只能思考如何躲开险峻障碍,如何跨得更远,下一步如何踩在最合适的落点,心中就没功夫去想其它的杂念,也就能够聚精会神了。孔明兄现下有了羽扇,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正不动声色地想着,黄月英问道:“阿亮,水镜先生还有其他什么说法?” 诸葛亮挥一挥羽扇,放于案上,起身道:“先生说,前些天庞公与他相会,说是大期近日便至。庞公精通这阴阳占卜之术,乃是阴阳家的嫡系传人,我却始终无法参透他卜语爻辞中的奥妙。” 黄月英哼了一声:“这老头子疯疯癫癫,既不出仕也不远游,整日与水镜先生隔河而居,下棋钓鱼,算他那些从未兑现过的占卜之术。自从建安二年先叔遇乱过世,你兄弟二人隐居于此,整整十年过去了,曹孟德灭袁绍得北方、天下九州已得其半,接下来很快就要南下直取荆州。难不成到时候天下大定都被他曹孟德得了去,你还想他请你出山让你做他的管仲乐毅?” 诸葛亮时年已二十有六。他两兄弟八岁时父母已先后亡故,前往荆州投靠在袁术麾下任职的家叔诸葛玄,但好景不长,没多久诸葛玄便被朝廷派来的朱皓取代,后亡于荆州城西之乱,临终前让诸葛亮兄弟二人去往襄阳投靠刘表,从此开始了隆中十年的隐居生活。其间结识了荆州名士黄承彦,他赏识诸葛亮之才,称此子必成大业,将独女黄月英下嫁于他。然黄月英虽生得风姿绰约,却有别于寻常女子,她不喜烹饪女红,只醉心于机关器械,因此从小被黄承彦昵称为“阿丑”,不料传出去,荆襄士族都还道黄承彦为丑女招了个一表人才的贤婿。 “阿丑,怎么如此说话”,黄承彦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女婿,见诸葛亮不以为意,接着说道,“隆中十年,躬耕读书,受用终生。此次与水镜先生草庐相聚,除我与亮儿之外,还有崔州平、孟公威,庞公并未在场,乃是水镜先生转告我等。庞公说,曹孟德灭了袁本初,一统冀青并幽,不日即将南下。” “这老疯子真有一套,”听到此处,黄月英又冷笑一声,“荆襄九郡,老弱妇孺谁不知道曹孟德将要攻取荆州,南阳郡的流民都在争相渡汉水,逃去荆州城活命。哪还用得着观星占象”。 “月英,听阿翁把话说完。”一直不语的诸葛亮说道。 此时诸葛均梳洗完毕,也于屋内下首坐下,黄承彦并不停顿,“月英,你可知庞公为何称亮儿与庞士元为‘伏龙、凤雏,二人得一可安天下?’” “爹爹,这个问题我都回答过八百回了,那个疯老头子学人家许都的月旦评,评来评去就只评阿亮和庞统,一个是好友的徒儿、一个是他自己的从侄,非亲即故,就想着如何评得一鸣惊人,搞个大名头才好。”说着斜眼瞧了瞧诸葛亮,“我看再过几年,那曹阿瞒平了天下,这句话大可改为‘伏龙凤雏,终老深山便可安天下。’” 阿呆噗哧一笑,对黄月英说:“嫂子,孔明兄的才学小弟佩服得紧,而且方才我怎么记得好像是谁和我说‘阿亮出山前,务必完善我这连弩之法,方能助其在这乱世辅佐王道成就大业’?” 此言一出,黄月英脸颊绯红、诸葛亮笑而不语假意端详羽扇、黄承彦微捻胡须面带笑意、诸葛均强忍不笑、阿呆躲在诸葛均背后做状要逃。 众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突然齐声大笑数声,在这群山之中,别是一番乐趣。 黄承彦故意咳了咳嗓,继续说道:“水镜先生说的大期将至,指不日将会有英主来到这隆中茅庐,请“卧龙”出山,扫清六合、匡扶汉室。” “英主是谁?”阿呆、诸葛均、黄月英齐声发问。 “水镜兄只说了这些。”黄承彦说,“而让老夫困惑的是,水镜兄又说,贤婿最近切不可居家不出,须得在荆襄云游、访朋寻友,寄情山水才是。至于那庞士元,他与庞公另有密会,我和贤婿也未知如何。” “阿翁,”黄月英略带埋怨地叹了口气说,“大家都知道阿亮心中之志,立志出山辅佐汉室。可纵观当世,曹孟德天下有其半,挟天子以令诸侯,废黜三公、恢复相制、自封汉相、实为汉贼;孙仲谋继承父兄基业,虎踞江东人才济济,却也不过谋划着如何割据一方自立为王。西凉马腾韩遂、辽东公孙氏,汉中张鲁,早晚为曹孟德阵前俘虏、刀下亡魂。再观荆州刘表、益州刘璋,虽为汉室宗亲各领一州,却生性暗弱、立意自守,而无四方之志。这汉室天下,还有谁能是这英主。” 听她说道此处,诸葛亮背过身去,淡淡地接过话道:“若天命所归,自当顺而为之,庞公所言,亮认为自有玄机,谨遵吩咐便是。”又拿起案上的羽扇,置于胸前轻摆几下,口中说的虽是随遇而安的话、眼中却另有一番淡定自若之神情,只是背身而立,众人皆未察觉。 “刚才阿嫂论及天下诸侯之势,不由让我想起还有一人,尚未提及。”阿呆此言一出,诸葛亮立时回身,半是欣喜、半是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位小友,甚是期许。阿呆看了看黄承彦,见其半闭着眼只顾低头饮茶未有示意,说道:“此人便是…谁在屋上?!” 众人正被阿呆这句前后不搭的话搞得不知所以然,却见他右手一撑地上草席、右足再一蹬,整个人倏地跃出屋外,电光一闪之间,一阵窸窣之声,又有三团黑影从屋顶和屋后闪出,拔出长剑已和阿呆斗在一处。再一看,院里的小厮阿吉早就被悄悄打昏在地。 诸葛均急忙进屋取下挂着的两柄配剑,交给诸葛亮,兄弟二人持剑站于屋前护着黄承彦父女。他二人勤习剑术,但只限于强身健体所用,于上阵杀敌却远远不够。那三个黑衣人剑术精湛,围着阿呆,起初数招似是没把这毛头小子放在眼里,下手只为制敌不为杀伤,可几个来回一过,三人均是大惊,这山野之中草庐之内,哪来的这么一位高手,三人合力竟拿他不下。手上一边催劲,杀招渐出,其中一人一边问道:“小子,阿呆是你的姓名还是表字?” “啊?”阿呆一愣,也是一边招架还击,一边回答,“打架怎么还聊天?你这赤佬是哪来的,鬼鬼祟祟躲在屋顶偷听?”倒也不回答黑衣人的问题。他在三人夹击中看似凶险,实则闪转腾挪甚是自如,立于不败之地,苦于手中没有兵刃只能以掌还击,在距离上吃了些亏,无法速胜。他本想招呼诸葛兄弟将剑掷来,但转念心想他二人不会武艺,随手一掷说不定还会被黑衣人截下。又斗了数招,脚下故意摆个踉跄,便往院外跑去。 “这小子轻功了得,又来路不明,不能让他逃了!”仍是刚才那黑衣人发话,三团黑影跟着闪出。 阿呆窜到院外竹林中的一排细竹边,足尖一点侧身一闪避过了其中一个人黑衣人一剑横劈,几根细竹齐刷刷拦腰而断,阿呆握住其中一根,迎着另一把刺来的剑一格,“喀”的一声,细竹又是一分为二。这细竹被利刃所劈开之切口甚是锋利,一闪一格,一柄“竹剑”便已握在手中。 “小子好心机,你的剑术是谁教的?”仍是适才那黑衣人问道。 四人斗到现在,阿呆也看出来三个黑衣人剑术不俗,但明显带头发话的那人比另外两人尤胜一筹,心想,“从前除了瞧别人乡野打架,王八抡拳,就是上山打猎、下水捕鱼,都用不上真本事,能认真一点的就只是自己独自练剑,今天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厉害的对手,我得跟那带头的周旋一下,猛攻另外二人,速速制服方为上策。”想到这里嘴上便说,“我师父来头可大了,说出来可吓你一跳,他是…”,嘴上停顿,提气施展轻功,手中竹剑对着另两位黑衣人各连出三剑,那细竹尖口“噗噗噗”地三声点在二人手腕、手肘与肩胛骨上,登时二人手臂酸痛长剑落地、伤口血流不止。“是啊…就是那个…就是啊…”他又随口敷衍一句,想着说一个有名的剑客吓唬吓唬对方,可他久居荒郊、哪里又知道当世谁是名剑客,嘴上随口瞎说,双腿各出一脚,将二柄掉落在地的长剑踢远。 诸葛亮、诸葛均此时已跑出院外,留下黄氏父女在院内施救昏迷的小厮阿吉,他二人看到阿呆以一敌二刹那间连出六剑,仿佛同时化为两个幻影般以一招制敌,诸葛均已是长大嘴巴难以言表,诸葛亮平时持重沉稳,也是睁大眼睛不敢相信。 那带头的黑衣人被他一说一刺吓得魂不附体,拼着命进了两剑忙后退站住,阿呆见他不再进招,也收式而立。那黑衣人说道:“阁下原是当今名师之徒,今日误打误撞多有冒犯,”说到一半,忙给受伤的两位同伙使眼色,那二人捂着伤口走到他背后,听他接着道,“尊师与我等也颇有渊源,阁下今日手下留情,我等三人就此离去,必不再返。” 阿呆听了这一通话,心想:“这赤佬叽里咕噜说的都是人话,可偏偏连起来怎么就听不懂啥意思,难道从我的路数上看出了门道?放虎归山虽有风险,但毕竟这里只有我会武艺,再多纠缠恐对孔明兄一家不利。”于是顺着黑衣人缓和的口气回道:“三位剑术着实不凡,既然愿意离去,今天便不必分出个胜负了!”明摆着今日放过,但若下次再来,便是来无回的意思。 那三个黑衣人当然明白,也不再多话,各自拱了拱手,眼见长剑被阿呆击飞在诸葛亮兄弟身边,也不便再去拾取,以免节外生枝,便提气向山外奔去。 ”可否留下姓名?”阿呆见三人拔腿便走,追问道。 “哼!”仍旧是那带头的黑衣人的声音,“手下败将无面目自报家门,待剑术大成,再来领教阁下的神技!”听得最后几个字时,三人身影早已消逝。 留下阿呆、诸葛亮、诸葛均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适才发生的事匪夷所思。诸葛亮对诸葛均说:“你将两柄长剑拾起,我们赶紧回去看看。” 三人回到院子,见那小厮阿吉在黄承彦的推拿下,已渐渐苏醒,躺在席上正自歇息。黄月英赶紧上前上下打量了三人,关切地问:“如何?可有伤着?” 诸葛均笑道:“阿嫂,阿呆兄弟急中生智,用半截竹子作兵刃,就把那三人打得心服口服,一溜烟地跑了。”然后把刚才看到的又和二人说了一遍,并把手里的长剑交给黄承彦并问道,“公可识得此剑?我三人回来路上仔细查看,也不知晓来历。” 黄承彦接过剑,仔细端详,喃喃自语道:“这剑乍一看像环首长刀,一般的长短,可剑身细长、又是双面开刃,确实是剑非刀。剑刃异常锋利,又可以稍稍弯折,显然是经过了好几轮的淬炼,这样的炼铁技巧,绝不是刘荆州手下所有。这剑柄上也没留有任何文字。”转而看向阿呆道,“你将它交给王师傅,他见多识广,也许能知晓一些线索。” 阿呆接过长剑,问黄月英讨了一根短绳,系于柄首的孔内,将剑背于剑上,甚是神气。“平日里练剑,不是树枝便是竹棒,今天倒白得一把利刃。在战场上,这应该算是战利品吧?”他搔了搔头说。 “可不是,要是这刺客再来,小兄弟便更有恃无恐了。”诸葛均说。 黄月英让阿呆把剑取下,说道:“你把剑给我,我量下尺寸,绑个软鞘,总比你这样直接挂着方便。” “贤弟,有一事相求”,诸葛亮向阿呆拱了拱手,甚是严肃。阿呆见此,忙躬身回礼:“孔明兄切勿客气,是否担心那刺客去而复返?” “倒也不是,”诸葛亮双眉微锁,“庞公既让我云游,我便预计数月不在这草庐,想请你搬来,与均弟同住,一来可互相照应,二来如有大事发生,贤弟你出山寻我,也更为方便。” “兄长,阿呆兄弟留在这里,若你路上再遇到那黑衣人,又该当如何?”诸葛均问。 诸葛亮又拿起羽扇,轻摇起来,“我虽不精于剑道,但刚才也看得出,以小兄弟之武艺,已远超那黑衣人,只是实战尚未精纯。有你在这里守护,我们就没有了后顾之忧,家中有事也好应对。刚才一战,我见那三人似是惊恐非常,料定他们此去多半不敢再返,但以防万一,贤弟在此与均弟相伴,我也好放心。我和阿丑将阿翁送回城去,确保无虞。” 黄月英向诸葛亮白了一眼,道:“这时候想到我了?庞公长庞公短,就知道庞公。阿吉被打晕了,今天让这把庞德公送的扇子给你做饭吧!” 阿呆和诸葛均悄悄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后说:“兄长、阿嫂,我看好像还要下雨,这就先走了。”赶紧作揖便往门口走。诸葛均紧跟着道:“兄长留步,我一个人去送送小兄弟就可以了。”说罢便跟着阿呆走出。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挤眉弄眼,均强忍不笑。 诸葛亮见二人互相勾兑逃之夭夭,只能无奈地看向黄承彦,没想到他的老岳丈也对他说,“我去后屋看看阿吉休息得如何。”竟也退出屋外。不由觉得背后一凉,只能给“风情万种”的夫人赔个笑。 那边阿呆和诸葛均走到院外相别,一路上还忍不住偷笑,临边时阿呆让诸葛均千万小心,他会尽快回来,说到此处,两人也收了笑容,隐隐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序四 铜雀虎聚灭残阳 阿呆住在隆中往东出山十五里的汉水边上,山路崎岖绕行,得行的三十里路。寻常人步子快的也得走个两个时辰。他提气疾奔,也不走大路,专过那陡峭的山间小道,一柱香不到的功夫也就到了,还顺道抓了只山鸡。小村落里住着二十多户人家,多半都是沿江逃难而来的流民,见这里河水冲刷土地肥沃,最后不是做的汉水上的渔夫,便是围水造田忙于耕种,虽清苦倒也恬静,总是有了个地方过活。 自黄巾起事天下大乱,荆襄九郡同样难避兵戈,在刺史刘表的统治下,却也成了天下少有的相对太平的地方,虽然徭役仍重,但不断涌入的难民还是为荆州在乱世中带来了别样的生气。对百姓而言,能活下去,总还有一个奔头。 诸葛亮兄弟虽年幼失了双亲,毕竟祖上还有官职,又蒙了刘表照拂、黄承彦接济,倒也是衣食不缺。诸葛草庐名为草庐,院中前后也有四五间砖屋,泥胚砖瓦俱全,足以避暑遮寒。如此方能“抱膝高吟躬耕陇亩”。 而这汉水边的小村落,便是那最寻常的流民百姓的居所:家中人丁多一些的,还能结草为顶伐木为墙,差一些的只能一家蜷缩在渔船上以船为居。 阿呆的居所在这汉水小村里反倒显得有些“奢华”。土砖砌成的小屋一座,外面还围着一圈竹篱笆,供他一人居住实在是有些过于“宽敞”。 阿呆行至村子附近,便放慢脚步寻常快跑。接近自家土屋外时,他喊了两声“王师傅”,见没人回应,便也不做理会,兀自一个人取水捡柴、生火造饭。 落日余晖、袅袅炊烟,汉水出渔的小舟早已靠回岸边,滩涂上造地耕种的农夫背着农具回到村里。日复一日的讨生活,除了岁月在脸上刻画出更多的痕迹上,没有任何变化。襄阳城内关于曹操南下、荆州到底是战是降的争论,显然还没有传到这个村子,不然此刻他们早就开始打算收拾一切还能够用的器具,快些去寻觅下一个能活下去的地方了。 屋内大的家什只有一张条凳、一张板桌、一席茅草地铺、以及其他一些小的杂物,阿呆今日份的晚餐就是那只山鸡,比寻常小麦豆黍可口很多。今天跑了山路又和人斗了一场,他早就饿了,恨不得把鸡骨头都嚼吧嚼吧咽下去。吃完的厨余往院子里的土坑里一倒一埋,尘归尘土归土,生命以再寻常不过的方式回到了大地。 阿呆心想:“鸡啊鸡,今天是你运气不好遇着我,可不是我主动去找着你的,见你那么瘦肯定也挨了不少饿,这回把你吃了就当是替你解脱了。完了我好有力气保护孔明兄一家。你就早些入土为安吧。”于是又踩了踩盖在坑上的土,对着未寒的鸡骨作揖一拜。 刚准备回屋,阿呆看到远处一人走来,四十多岁,寻常农夫打扮,戴着一顶斗笠,他随即摆了摆手打了个招呼:“王师傅!可算来了!”王师傅点了点头,与他一起进屋坐下,一眼便看到了那柄剑。 “今天和人交手了?”王师傅问。 “是的,还正想请教你,是否知道这剑的来历?承彦公和孔明兄都不识得。”阿呆答道。 王师傅看了看阿呆的样子,便知他并未吃亏也不会受伤,于是一边捧起剑仔细查看,一边详细询问阿呆对方的着装、使剑的模样与套路。阿呆也都一一如实告知。 “诸葛孔明确是聪颖,已然料到这黑衣人三五十日内不会复返。”王师傅放下长剑,看着一脸惊讶的阿呆说,“你和那刺客一通瞎扯,说得很像那么回事,对方又见你剑术了得,必定是把你那结结巴巴的‘是啊’、‘是啊’,听成了‘史阿’。” 阿呆听他说的声音都一样,还是不明就里,搔了搔头问:“这有什么区别吗?” 王师傅似乎犹豫了一下,停顿片刻又舒了口气说:“史阿是曹丞相的次子…” “啊?!曹操的儿子不应该也姓曹吗?怎么姓史?”阿呆问道。 “你小子今天和人交个手就一惊一乍地,能不能听我说完?”王师傅瞪了阿呆一眼。阿呆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话。 王师傅又说了下去:”他是曹丞相的次子曹丕、曹子桓的师父,专门教授他习武与剑术。你若是把他们打跑了,可能还会纠结其他同伙再行报复,反而这误打误撞,却是把他们吓跑了,以为你是史阿的高徒,与他们是一伙的、也是被曹丞相派来的。” “曹操?!他放着偌大的河北不管,派人来盯着我们干嘛?”阿呆颇为诧异地问。 “也许是和南下攻取荆襄有关吧。黄承彦和刘景升是连襟,那蔡瑁蔡德珪又是他小舅子,沾亲带故的,也许觉得能探听到一些情报吧。”王师傅说罢,摆了摆手不想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说道,“这个还是去问你的卧龙兄长吧。” 阿呆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心想:“孔明兄果然厉害,曹操名垂天下,他的儿子自然也是大大有名的人物,他儿子的师父定然也非泛泛之辈的,想来肯定是和王师傅一样,猜出了其中缘由。” 阿呆又问:“王师傅,你说的三五十日,想必是从这里快马加鞭来往河北通风报信的时间吧?” “你小子平时挺机灵的,今天总算有第一句人话了。”王师傅面带赞许地说,“想那三个刺客一面治疗金创之伤,一面又要和上级禀报,他的上级又要修书回邺城确认你的身份,这一来一回,少则四五十日,多则两个半月也是正常。即便再来,见了你的剑术,他们也不敢随便造次。” 阿呆心想,白天黄承彦、诸葛亮所提的大期将至,与王师傅告诉他的来龙去脉,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天下诸侯为了争夺荆州、问鼎天下,做着万全的准备。于是又把庞德公预测诸葛亮即将出山的事情告诉给了王师傅,却也说了,大家都说不出那“天下英主”是谁。 王师傅听阿呆说完,起身便在屋内来回踱步,思忖良久,又看了看桌上的长剑,显出一副非常为难的样子。相识数年,阿呆还是第一次看到王师傅如此犹豫和纠结,问道:“王师傅也在想那英主是谁?” 王师傅听他这么一问,显得有些意外,答道:“哦,是…是…我也着实想不出是谁。这等事情也不是我这样的落难流民需要考虑的。”然后拿起长剑递给阿呆,“你把你今日破解刺客的剑招演一遍给我看。” 阿呆应了一声,握起长剑,与王师傅先后走到屋外院子里站定。只见他抖着腕甩了甩长剑,对王师傅说:“这剑可比竹棒重多了,也不知道演不演得好。” 王师傅示意他放轻松,说:“自当聚精会神,心中就想着如同刺客又反转而归,再次与你相敌即可。” 阿呆心想:“刚才还说了没有四五十日回不来,让人大舒一口气。现在又怎么能这么快紧张起来。”转念一想,“王师傅想看,我便提足了气演给他看便是了,反正他当时不在场,就算有了些许差别他也瞧不出”。于是,便如白天临敌时一般,运起内气,脚下轻功施展,霎时间向前连出六剑,方位却是毫无目标凭空乱刺。然而此时此刻,毕竟手里换了一柄真正的长剑,不似白天临时而成的竹棒,这六剑之快,真似一瞬间齐出,利刃划破空气发出了尖脆的金刃之声伴着剑尖的晃动,如同宫廷乐师敲击编钟之声的余音一般,久久回荡不绝于耳。 “这…这是神…”王师傅情不自禁地蹦出了几个不知所谓的字,干咳一声,又说道:“咳咳…这甚…甚是精妙。”心中大惊,真不知道当世有几个人能够抵挡这势如闪电的一击。 一 南阳卧龙批鹤氅 “呦!”阿呆甚为意外,“没想到铁剑破空,竟能有如此声势!” “我倒是一直想找襄阳城外的铁匠打柄剑给你,可一直没想好到底哪种剑更适合你。”王师傅说。 阿呆想了想,说:“我瞧孔明兄用的那种剑,便不是太称手,剑身太宽,也比较重。” 王师傅摆了摆手道:“那种文人士大夫的佩剑,注重考究,花纹配饰剑穗雕刻一应俱全,如何能用来实战?别说剑客武士,就是寻常的武夫操演校练时,也不会用那种玩意。”说着甚是不屑。 “所以,还得感谢那三个刺客。”阿呆说着,又演了几路剑招,破空声此起彼伏,仿佛每一击都在剑尖凝聚了穿石之力。 王师傅看得出他的欣喜,一柄好剑对于剑士而言,无疑就像是身体的延续。 “当世还有几把名剑,据说都是削铁如泥、破金如纸的神器。”王师傅见他舞毕,坐在院里的一块石头上说。此时落日已闭,新月初升,四周除了偶有几点油灯摇晃的光影闪烁,便只有月光倒映在江面上的鳞波微光了。不过听到这里,阿呆的双目倒像是在月夜下射出了光芒,兴奋地问:“今日交手,我瞧这把剑已经极其锋利了,没想到还有更厉害的?” 王师傅点了点头,夜已漆黑,他无需再掩藏自己,便取下斗笠靠于墙边,对阿呆说:“这把剑终究只是寻常利器。当今曹丞相有两把名剑,倚天与青釭,世人所知。江东孙仲谋继位后,也铸了六把宝剑,分别取名白虹、紫电、辟邪、流星、青冥、百里,据传都是万里挑一的能工巧匠配上罕见至极的奇铁铸造而成。” 阿呆一边听,一边努力在脑海中想象这些神兵的模样,愣愣地道:“这些宝剑,连名字都这般威风好听。” 王师傅点了点头,也不搭话:“据说新野刘玄德的双股剑,也是不寻常的利器。” 听到“刘玄德”三个字,阿呆想到了什么,却又欲言又止,只听王师傅继续道:“不过,寻常人只觉得兵器越锋利、交手的威力便越大,然而这终究只是凡夫俗子的境界。剑术若能练至登峰造极,浑然无痕,便是寻常铁器甚至树枝木棍,也能百战百胜。就好比一个赤手空拳的猛汉,与一位全副武装手执利刃的花甲老妪作战,胜负一目了然。”说到这里,王师傅不由地赞叹:“阿呆小友,你今天用一截断竹以一敌三,我料那三个刺客直至终老一生,想到你的时候也会不由地害怕恐惧。即便再有人让他们来寻仇,多半也是不敢了。” 阿呆不由地搔了搔头,心想:“王师傅这么赞我,倒是挺难为情的。”嘴上说:“我也就是胡搅蛮缠一番误打误撞。这还是第一次和别人认认真真的打架呢。” 王师傅看着圆月,神情严肃地说:“如此一番,你还是尽快返回隆中,依诸葛孔明所言便是,这里不宜再住下去了。”夜色昏暗,屋内的油灯也已熄灭,因此阿呆并没有看到王师傅的面色。 “那王师傅你呢,以后还会去隆中寻我吗?”阿呆看着王师傅问。 “我本就不是荆州人,流落至此,幸得认识你这位小友,切磋比试,教你读书,这几年倒也乐趣非常。接下来荆州必有大战,你离开此地,我也就另寻他处了。真的有缘,我知你在何处,定会再来寻你相见。”王师傅淡淡地道。 阿呆正自伤感,想着能说些什么挽留的话时,又听王师傅道:“相识五年,倒也从未问你,今日临别,小兄弟可否告知师门名讳?” 阿呆惊讶地问:“什么师门?” 王师傅以为他不肯明说,冷冷地道:“你的剑术套路世所罕见,师父定是位飘逸绝伦的高人,若是不便告知,但也无妨。” 阿呆看出他微有怒意,起身躬身作揖,肃然作答:“我自幼年遭遇战乱,与双亲分离,随着这逃难的人流来到荆州,便只有王师傅和诸葛一家待我如亲如故,但有吩咐自当知无不言。可是…” “可是什么?”王师傅看他说得真切,知其所言不假,不由问道。 “可是我这剑术,确实并非什么高人相传,我觉得我说出来,你也未必信我…”阿呆说到这里,不由地叹了口气。 王师傅与他虽非朝夕相处,但这五年来也是隔三差五的从城里来这小村落与他为伴,土屋院子家中器具虽然简陋,都是王师傅一点一点为他操办,还经常带几卷书简,教他习文识字。但就这些,在这乱世大灾之中,比之寻常流民人家的长辈已经不知道高出多少。看到阿呆这番样子,王师傅反而有了一些愧疚,知道这孩子虽不称为纯朴、但也是品行正直,怪自己刚才不该起怒。 阿呆往地上一坐,接着说:“我幼时住在吴郡海盐县,所记不多,大约记得祖辈所说先祖是一位有名的大商人,姓氏和名字却是古怪得很,反正我只记得是四个字。后来又因为别的原因,我族便以住在吴郡为由,改姓吴姓。所以…其实我姓吴,单名一个东字,‘阿呆’是我的乳名,阿翁阿娘叫惯了,我也听惯了。后来黄巾起事、群雄并起,吴郡离中原较远,且家中颇有资财,过得倒还太平。直至某日袁术手下一部进攻吴郡,当时的吴郡太守…我记不得他叫什么了,为了充实军资,便下令让富户多缴钱粮。” 王师傅打断道:“按你的年纪,该是兴平二年,朱治攻打吴郡、当时的吴郡太守叫许贡。” 阿呆搔了搔头说:“好像是这个名字…我家因没能缴够数字,又不是郡里的四大家族,这许太守欺软怕硬,就要差人将族长伯父落狱拷打、查抄家财,震慑警告其他非大族的富户。伯父知道大难临头,也就只得让大家隐姓埋名各自四散逃命、去投靠其他地方的同族。我随着父辈们逃命,又遇着严氏山贼,便被冲散了,只得跟着其他不相识的流民逃难,当时还只六七岁,实在是跟不上,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怕再遇上官兵相斗、劫匪害命,便躲进了一座深山。” 王师傅拍了拍阿呆的肩膀说道:“朱治是受孙策之命攻打吴郡,为孙家开辟了江东根基。那孙策和许贡、都非善类,一个莽杀成性、一个睚眦必报。许贡打不过孙策、想要请丞相出兵剿除,事情败露后孙策杀了许贡,许贡的门客为了报仇又杀了孙策。不过这些终究都过去了,小兄弟,你也长成大人了。” 阿呆感谢地点了点头,继续道:“也不知在山野里过了多久,渴了喝雨水、溪水,饿了吃野果、野菜,后来找到一个山洞,每天出去捡些干柴碎枝,生火取暖,盼望有路过的农夫樵夫猎人乃至流民看到烟火,可以指个方向,跟着他们走出去。就这么一天天的等,始终没个人路过,自己当时胆子又小,怕走远了遇到虎豹豺狼,白白丢了小命,便一直躲藏在那个山洞里。” “日复一日、渐渐转冷,我没有冬衣,慢慢的连出去山洞捡柴取水都变得困难了,心想‘阿呆啊阿呆,终于还是要冻死饿死在这里了’。到了一天夜里,下起了雨,新拾的木柴受潮,火堆燃尽后便只得漆黑一片。当时就盼得雨赶快停,能多活得一天也算是一天。”阿呆说到这里,不由地看着地上,神情甚是凄婉。 “然而就当渐渐要睡着时,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边晃动,一开始以为是有人路过,我还兴奋地跑到洞口往外看,大喊了几声却没人答应,后来回到洞里,竟然发现是洞内石壁上,月光照进来映出一个影子在晃动!当时可把我吓坏了!”听到阿呆这么一说,王师傅也不由地“啊?!”了一声。 “我当时也不顾外面在下雨,狗爬似的逃出洞口,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向雨中的林子里四处观望,顺着月光的方向想看看到底是谁的身影被照了进来,可无论怎么寻找,都发现不了任何踪迹。我鼓足勇气,蹑手蹑脚走回洞口,屏住呼吸微微探头一看,洞里石壁上的影子还是晃动。然而外面实在是冷,我便拿起一根木棒,紧紧攥在手里,在洞里坐下,也不敢接近那影子,不一会,实在是扛不住累乏,心想不管是恶鬼还是贼人,死了就死了吧,宁可做惨死鬼、饿死鬼、也不能做胆小鬼。便就迷迷糊糊地还是睡着了。”阿呆说得激动、王师傅听得紧张。 “后来呢?”王师傅迫不及待地问。 “后来醒来,刚刚日出,倒是被肚子饿醒的。再看那石洞壁上,影子也不见了。我待得雨停,还是寻了一些野果野菜,继续生火。如此又挨得数日。”阿呆说着摸了摸肚子,仿佛感觉到了当日饥饿难耐的苦状。 “可是过了几天,又下起了大雨,这山间的天气,说变就变,我又不懂那晴雨变化。正愁着又要挨冻一晚上,没想到火堆燃尽后,洞里的石壁上又出现了影子在晃动。我又是吓得魂飞魄散,想是哪个半路死去的冤魂在这深山中游荡不散,缠上我了。便抄起木棒,紧紧盯着洞口,又不时往洞里看看那影子。然而看着看着,竟然发现影子的晃动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好似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物件在舞动。” “当真如此?!”王师傅不由地站起,大惊失色地问道。 阿呆点了点头道:“王师傅待我真切,我确实所言非虚。可别说是你,即便是我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那影子…难道是舞剑?”王师傅询问的声音都不由发出了颤抖。 “是的,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影子,可一想不对,我坐着一动不动,那影子或跳或伏、或劈或砍,哪里会是我的影子。就这样慢慢的瞧着,越到夜深月当空,外面越暗,里面那影子反而越发清晰,我便渐渐长了胆子,学着那影子的样子按葫芦画瓢一般舞起手里的树枝。倒也暖和了起来。”阿呆答道。 阿呆自屋内取了瓢水润了润喉,继续道:“后来又有数次下雨,到的晚上一旦火堆燃尽,那影子便即出现,我就跟着起舞驱寒。后来干脆不下雨的时候,我把火堆移到洞外,只要洞里没有明火之光,影子立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由冬到春、由秋复冬,我只觉得每次捡柴取水,越发轻松,原来攀不上去的矮山巨石,轻轻一跃竟能翻上。” 王师傅此刻心里有千万个问题想问,可听到如此非人之奇遇,却又瞠目结舌实在不知从何问起,只能怔怔地继续听阿呆说下去。 “那影子每天舞的样子都有些不一样,有时疾如闪电,有时徐如细流,有时变幻莫测、有时一个劈砍挑刺重复数百遍。但无论如何变化,越是照着练习,越是明白这剑意是一脉相承的。反正在这山里百般空寂,我就这样每日练习,想着终于是死不掉了,说不定多练练,气力再长一些,有一天可以靠自己逃出去这山林。后来白天没有影子的时候,我一人屯罢了物资和食物,也凭着记忆,依样练习。终于,又过了不知道多少时候,见得山鸟野兔,也可一跃而擒,倒是不用再只天天吃素了。”阿呆想到这里,又想起了今晚吃的那只山鸡,不由地看了看刚才埋上的土坑。 “后来,我渐渐发现,已经不需要再看着影子,便也能和它用一样的动作随心所欲的舞剑了。身体里慢慢有一股暖意,周身游走,也不再受那寒冬酷暑的折磨。直到有一天夜里,我舞着剑,突然用力一刺,手中的树枝竟插入了石壁,我一愣之后伸手去拔,却发现石壁上的影子也在拔树枝,我一停顿,影子便也停住,方才知道,不知从何时起,石壁上的影子已然不见,后面看到的其实是月光照在我自己身上的光影。” “那影子后来还出现过吗?”王师傅插话问道。 “我后来又等着十数日,每日月夜当空时,都细细观察,却再也没有见到影子出现在石壁上。我甚至好奇,运功用碎石撞碎了一处石壁,想看看石壁里面是否有什么玄机,但撞开之后,也只是寻常石头,并无特别。但我心想,终究是这个影子、这处山洞救了我一命,便对着洞里拜了几拜,稍作整理往山外走去。” “那石洞在哪你还记得吗?”王师傅颤颤巍巍地问道。 “我也回忆过,但后来出了山,再想往回走,却发现怎么都找不到原来的方向。便只能以日出为据,朝这一个方向笔直走,渐渐走到了官道上,随着讨生活的流民一路来到了荆州,算来也五年有余了。” 王师傅听到这里,砰的一声坐回到了石头上,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一般惊魂未定。 二 汉水少年起寒铓 “这…这…”王师傅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这个字。“小兄弟,你可否将当日初见石壁剑影的样子舞一遍给我瞧瞧?” 阿呆拾起平日里常用的树枝,搔了搔头说:“初见之时的样子确实记不太清了,只能演个三四分。” “甚好,甚好。便按你心中所想。”王师傅连忙点头。 阿呆起初还想着重现初见石壁剑影时的样子,动作不免生涩,后来心随意动,手随心动,便似他所说那般,石壁上的影子究竟是剑影还是他的本影,都已经不重要了。 王师傅看着这连绵不绝的剑式,如长江黄河之流滔滔滚滚,无痕无迹无招无式,不会剑术的人乍一看如同乡野械斗、挥击避挡毫无章法,可在王师傅眼里,此刻若他执一利剑上前,无论从哪一个方位攻入,立时便会受到阿呆层层叠叠的回击。然而这浑然天成的神剑,又怎么可能是这样瞧一瞧身影便能学会的? 阿呆一通舞罢,收起剑式,看向王师傅。只听王师傅幽幽地道:“能见到传说中神剑的风采,当真如孔夫子所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阿呆不解地问:“王师傅知道石壁上那影子是谁?” 王师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神剑的风采都是传说,又怎么是凡人可以轻易见到的。”他踱了几步,面朝汉水,低声道:“从三皇五帝至战国先秦,再到汉室江山,能在史书上称得上一时一世剑术大家的,本已不多,流传后世就更加凤毛麟角了。荆轲、聂政之流,只是侠义刺客,称不上绝顶高手,雷被、盖聂等人,虽史书有记,但胜场过少、旁述过多,颇有欺世盗名之嫌。能够称得上一世剑圣的,曲成侯虫达是一位,在遇到你之前,当世还有一人。不过与你相比,不提也罢。”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这剑圣的‘圣’字,终究只是在凡人里超凡入圣,而古往今来唯一能够称之为剑中之神的,便只有那春秋赵处女。剑客相传她的剑法‘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滕兔,追形逐影,光若佛仿,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我今日观你之剑,方知晓原来传说中的神剑竟然真的存在于世。”王师傅顿了顿,又说,“后来越王勾践赐其封号‘越女’,请她教越国士兵剑术,终于:‘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卧薪尝胆、一击吞吴。” 听了王师傅这许多话,阿呆心想:“原来王师傅知道这么多事,刚才‘呼吸’、‘纵横’讲了一堆,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听上去感觉像是在说我的剑法厉害。” 说着,王师傅拍了拍阿呆,示意一起回屋。“小兄弟,你有如此奇遇,当真是旷古罕见。”他心想,这少年如此高超的剑术,早晚会被世间所知晓,而等候着他的,却不知是福是祸,便道,“我与你相处多年,留三句忠告给你,你且谨记心中。” 阿呆双手相合作了个揖:“王师傅请说,我一定谨记教诲。” “一者,天意使然,教会你这传奇剑术,必是希望你有所作为。愿你时时刻刻牢记今日之志,慎用自己的高超本事,好好与你的朋友们匡扶天下拯救黎民。”王师傅说。 “无上的剑术,既是你安身立命的倚仗,也可能是招来灾祸的源头。这世上最危险的事物并非刀剑,却是欲望。即便是大奸大恶的盗匪贼寇,一生之中能杀人害命也是有数,而诸侯并起,争夺权柄,却可以使得社稷倾覆、生灵涂炭。一念之下,手中无刃,杀人却是无数。望你今后能对身边的人和事时时明鉴、分辨黑白,免得助纣为虐、祸害天下。”阿呆每听一句,皆不住地点头。 “再者,你我相识一场,然世间凶险,王师傅建议你从今往后,勿要再向他人提及我、亦不要再提及今日与我所言之奇遇,以免别有用心之人觊觎你的本事,反而为你、以及身边之人招来不测。” “最后,于勇、你学会了神剑,于智、又结识了诸葛孔明这般不世出的大才,他日孔明若出山,必定会在世间掀起滔天的波澜。但是,”王师傅起身,神色肃穆地看着阿呆,“你自己的人生之路,需由你自己去寻找。无论这智、还是勇,都只是你的凭借,你不是神剑的附属、也不是诸葛孔明的附属。” 王师傅接着说:“我曾教过你: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这其中的‘苦、劳、饿、空’,你都已尝过,可这‘拂乱所为’,你却还未遇见。上天在阴差阳错之间给你安排了这些境遇,定是冥冥中定下了有属于你自己的重任,希望你能早日找寻到你自己的乱世之道。” 阿呆虽非诸葛亮、庞统那般的饱学名士,却也在王师傅的指点下学了不少典籍诗书,又经历战乱流离、荒野独生,因此对王师傅言语中的道理都能明白个所以然。“王师傅,有一事我也想问你。”阿呆心觉临近分离,不免忧伤地问。 “何事?”王师傅问。 阿呆恳切地看着王师傅道:“今日教诲、铭记于心。相识多年,一直称呼你为王师傅,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还请赐告知您的尊姓大名,他日若能有所成就,必当报答!” 王师傅显然是知道阿呆肯定会问这个问题,却仍是犹豫了一下,叹了一句:“也罢,这也是你我的缘分。”用手指沾了沾瓢中的水,在板桌上一面写一面道:“某姓王名越,一介粗人,表字就不提了。你若能于乱世安身立命有所作为,我便是宽慰了。但切记,仍是如先前所言,千万不要与他人提及我,乱世须得小心为上。” 阿呆起身,又是躬身一揖:“先生教诲铭记于心!” “说到姓名,我原以为你只是普通流民家的后代,因此得了个‘阿呆’的名字。可今日方知,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世,且现下早就离了吴郡,为何不复用本族的姓名,不叫吴东,却仍让人称呼你‘阿呆’?”王师傅问道。 阿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姓名虽是长辈所起,但当时年幼,阿翁阿娘、家中众人都唤我‘阿呆’,并未有人称呼我本名。现下族人都不知所踪,总想着若有人叫我‘阿呆’,既感亲切,又觉得仿佛阿翁、阿娘、公婆叔伯和族人都还在一般。” “唉…就此别过吧!”王师傅见他虽笑却愁,长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了看这位相伴了五年的小友,已经渐渐从一位少年长成了年近弱冠的青壮小伙,心中也忍不住感慨,拱了拱手,出门离去。 阿呆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汉水边的波光碧影中,泪水不自禁地扑簌簌从两颊往下流。他心想:“王师傅走了,我便只有孔明兄他们了,若是将来他们也走了,天下之大,我却又是一个人了。”想到这里,忙用袖管擦了擦眼泪,想定睛看看王师傅的身影,却又哪里还看得见。 这少年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暗暗地想,想着王师傅的话、想着到底该如何使用手中的剑、想着他的今后到底该往何方,这些问题,都是他原来从未想到过的。 三 不识青竹是天罡 翌日寅时平旦,阿呆才醒来,村子里的人早就出船下地忙活半天了。阿呆打了江水洗漱一番,又把几件粗布衣衫打了包袱后,背上长剑,找到村里临近的一位总爱拜佛祷告的阿婆,告诉她自己一时半会不会再回到这里,让阿婆的家人可以住进来。阿婆连连道谢,不住地说菩萨一定会保佑阿呆。 他朝着隆中草庐走去,不一会便也到了。诸葛均将他引入前屋,吩咐小厮阿吉在后屋整理出一间房间,让阿呆安顿了下来。 一日两餐,诸葛家却有正午用点心的习惯,阿呆将王师傅猜测那长剑的来历和诸葛均说了一番,于其他事情却只字未提。诸葛均听的啧啧称奇,然而于刀剑枪棒,他却是只知皮毛,两人也并未深聊,用完点心便先后歇息去了。 打那以后,阿呆便住在了这隆中草庐,上午帮忙做些挑水劈柴的杂活,对他这等武艺来说,倒是轻松异常,下午歇息片刻后与诸葛均一同读书,傍晚用完饭后,他独自去山林里练功。自从那石壁剑影之后,便是养成了月夜练功的习惯。数月下来,武艺自是没有落下,学识却是进步不小。期间诸葛亮偶尔回到隆中歇息个数日,除了会客见友,便是与他二人一起躬耕吟读,倒也落得个悠闲自在。每当诸葛均问及诸葛亮“英主”之时,诸葛亮总是笑而不语,只道是“时机未到”。 又过得数月,转入新春乍暖还寒,期间时不时有些客人登门拜访诸葛亮,其中多数因为诸葛亮不在家,落了个空。起初阿呆还有些在意来者相貌打扮,看看是否符合他心中预想的“天下英主”,到得后来便也疲颓了,且他亦非屋主,也不便主动迎客,就自顾自的作息行事,日复一日虽然枯燥,但比之汉水村落之贫苦,隆中草庐舒适怡然得多,何况还有诸葛均与小厮阿吉日常陪伴。 不一日晌午,诸葛亮正回到草庐一日,用过午饭,诸葛兄弟二人与阿呆正在各自屋内歇息,忽听得外面有人大喊,起初还不以为意,毕竟山野之间常有过路的樵夫、猎人、磨刀匠时而唱山歌、时而卖货品,就似那林间的鸡鸣鸟叫一般,已经习以为常。可听着听着,竟然听到其中一人大喊“放火”二字,阿呆倏地警醒,起身下床,侧耳细听,心想:“难道是那刺客纠结同伙去而复返?怎么竟然如此嚣张?”又听得那人与小厮阿吉争吵起来,大喊要把诸葛亮捉了去,便走进院内想瞧个明白。经过中厅的时候,他往里瞄了一眼,正见诸葛亮与一个年纪仿佛王师傅上下的中年书生在交谈,便即安心了许多。 阿呆走到院口,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两个铁塔似的壮汉站在院外,大喊的那位黑袍黑冠、虎目圆睁、虬髯威猛,边上另一位一身青袍、面如重枣、生得一双丹凤眼卧蚕眉,手捻长髯不做声响。二人虽然都是一身常人打扮,这腔势气调却显然是两员身经百战的猛将。 那黑袍武夫见小厮阿吉阻拦,又争执不休,便不耐烦地伸手一推,没想到阿吉被这一推,如受到狂牛奔蹄之力,整个身子向后倒去、重重摔出,阿呆赶忙提步一跃,伸手扶住他,喝到:“你这赤佬,好生无礼!为何来这里寻衅?” 那二位武夫起初看到阿呆,一身粗布杂服,还倒是院里又来了一个小厮伙夫前来帮架,根本没瞧在眼里。但适才看他这一跃一扶,便知其武艺不差。那黑袍武夫不知道“赤佬”是什么意思,但见阿呆表情不善,心知定不是什么好话,大声回道:“我家主公三访你这破草庐才被请进屋内,这进去又许久未出,我要前去看上一看,凭何缘故阻拦不许!你这小厮,也给我让开!” 阿呆听闻,气不打一处来,回道:“我若是不让呢?” 黑袍武夫大笑数声,青袍武夫不禁也微微一笑,捋了捋长髯,说道:“这位小友,还请让开,我等只是进去一看,确保主公安全无虞。” 阿呆见青袍武夫口气甚是缓和,但一双凤眼却是看向别处,言语之间仍露出不屑,便也直截了当,对二人道:“想过去就先过了我。” “哈哈哈!”青袍武夫不由地也大笑数声,对阿呆说:“小童,你可知我是何人?” “我只知你二位是无礼之人。”阿呆见他笑得轻蔑,便也学他的样子,答话时连正眼也不瞧上,看着他处。 “和他啰嗦作甚!”黑袍武夫上前便来推开阿呆,阿呆右手一格,顺势一推,竟把黑袍武夫推回数尺。 两位武夫相视一看,都露出惊讶的神色,青袍武夫低声说:“益德小心,此地诡异,免得有诈。”还不及他说完,黑袍武夫便抡拳上来与阿呆斗至一处。 黑袍武夫起初几手还留有余力,见这小厮毕竟年幼,又是闯人家的院子,自觉理亏,生怕下了重手打出伤来不好交代。没想到数个来回一过,内心咯噔一下,心想这山野村夫的院落里,竟然有个这么厉害的小子在看家护院,手上便猛地加力,一拳一拳如铜锤击鼓般打将出去。 阿呆也心想:“哪来的赤佬如此不讲道理,力气竟还这么大,比之当日黑衣刺客,不知道强了多少倍。”想到这里左手护身连续格开了几拳,便想去摸腰间的竹棒,伸手一摸摸了个空,又下意识去摸背后长剑,又摸了个空,才发现离开屋子得急,并没有带上兵刃。 那黑衣武夫斗得起劲,看阿呆连着两下摸空,便明白所以然,猛退一步,喝到:“小郎!你是在找你的兵刃吧?见你身法轻盈,拳脚却平庸得很,赶紧去找兵刃,你张阿爷在这里等你!” 阿呆被他一说,见被拆穿了心思,倒是脸上一红,心想:“王师傅说过,剑术到了无上境界,便是竹棒树枝也能克敌制胜,既然我的剑术已经有成,对手也是赤手空拳,难道就不能以指代剑?长剑短剑、利剑竹剑各有各的用法,那以指为剑亦无不可。” 黑袍武夫见他怔怔不动,以为是怯了,便即向前走去,没想到阿呆大喊一声:“慢着!你这赤佬想去哪?咱们再来过!”说罢竖起剑指一跃而上。 黑袍武夫见阿呆路数大变,且套路奇特闻所未闻,便专心施展拳脚功夫,他的路数以质朴威猛见长,专心防守时更显得大开大合。 阿呆起初数击还不适应,他以指为剑或刺或劈,心里想着仍旧是长剑在手的样子,不免最后出击都是短了数寸,根本没碰到对方。再斗得数招,便渐渐地使臂如意,这剑指仿佛一柄短刃,或刺或点或弹或插,迅捷灵动,与黑袍武夫的刚猛威严正好是两个风格。 绿袍武夫看到黑袍武夫被一个小童用两根手指击得只有招架防御之力,那小童先前一怔之后拳脚路数大变,俨然有剑术大成的境界,也不由得捻须正观,暗自惊奇。 黑袍武夫心里也暗暗焦急,心想:“他奶奶的,老子纵横疆场,除了对阵吕布那厮没占着便宜,何尝有过今日这般被逼得只守不攻的狼狈样子,何况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郎!”心里一怒,便掏出腰间长剑,大喊一声:“你这小厮!休怪你阿爷动真格了!” 此时,只听得一人大喊一声:“益德!休得无礼!” 只这一声,那黑袍武夫当即不动、停手不前,却明显气虚了半截道:“主公,我二人关心你安危,这小厮阻拦我,便与他耍了几手。” 阿呆回头一看,诸葛亮正满脸欣慰的陪着刚才中厅内的中年书生走出来,摇扇不语,目光与阿呆交汇之时微微点头,显是赞许之意。 小厮阿吉刚才被一推,虽然阿呆一挡,却仍是昏了过去,此时醒转,见众人站着又神情各异,更是摸不着头脑。 诸葛亮指了指身边的中年书生道:“阿呆贤弟,快见过左将军领豫州牧刘玄德公。” 阿呆一听,脑中“嗡”地一声,如打了个晴天霹雳。他那日在隆中草庐,众人讨论英主之时,本就想说‘还有新野刘玄德’,后被黑衣刺客打断便也不了了之。数月来,偶尔脑中想起此事,还不由地想象这位刘豫州是何等的打扮与模样,没想到今日一见,看上去却是寻常书生模样的中年文官,并未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但适才一声令喝,便能将这黑袍武夫弄得不敢再动,倒也露出了一份不怒自威的王霸之气。再看看刚才与自己的交手的黑袍武夫与绿袍武夫,心想多半便是名垂天下的关羽和张飞。 阿呆见诸葛亮与刘备的神情,已隐隐猜到庞德公所谓的“大期”便是今日了,心中激动,深躬一揖道:“村夫阿呆,拜见明公。” 刘备适才见自己那万夫莫敌的左膀右臂竟然被一个寻常小厮打扮的小子逼得失了身份拔剑相斗,既惊又叹,起了爱才之心,赶忙上前将阿呆扶起,说道:“小友之勇武,当真世所罕见。适才云长、益德失礼冲撞,备向诸位赔礼。”说罢也是摆出正礼,深深一躬,那关羽张飞见刘备行此大礼,也只得深躬作揖。 阿呆一惊,赶紧上前相扶。倒是诸葛亮,微微笑道:“三位皆是当世武勇超凡入圣的奇人,今日只可谓不打不相识。” 阿呆忍不住仔细打量关羽,他素知关羽的威名远胜张飞,田间戏文、茶馆谈资听得他心驰神往,曾经也许多次在心中想象这样一位当世公认的猛将是何种模样,刚才情急并未细看,现下仔细观详,见他虽然立于刘备左右如同侍从,但确实器宇轩昂实非常人可比。 关羽见阿呆怔怔地看着自己,不由地微微得意,轻捋长须。 刘备抓起阿呆的手,又一把抓住张飞的手,阿呆被他一抓,立时觉得此人身负高强武艺。刘备将他二人的手握于一起,阿呆与张飞互相看看,忽然一同大笑。 张飞朗声说道:“这位阿呆小兄弟武艺可邪门得紧,以指为剑,平生未见,张某好生佩服!” 阿呆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回礼道:“将军成名已久,小生仰慕多时。今天后生晚辈班门弄斧,还请勿怪。” 隆中遇明主、英雄惜英雄,众人皆是一阵开怀大笑,惊得隆中山林里的栖鸟一阵纷飞。 又寒暄的几句,刘备对众人拱手,向诸葛亮道:“先生稍作整理,明日我派军士前来,护送先生及家眷前往新野相聚。”诸葛亮拱手还礼:“谨遵主公号令。”说罢又与关羽张飞各自作揖施礼,送别了三人而去。 四 长剑有影波茫茫 当晚,黄月英收到报信,便与黄承彦道别,赶来隆中相会,为诸葛亮打理细软。 诸葛亮邀阿呆于中厅密谈,紧闭门窗,还嘱咐小厮与诸葛均注意四下,颇为郑重地说:“阿呆小友,明日我便要启程,因此今夜有几件事想与你商议。” 阿呆连忙摆手:“兄长客气,若有吩咐尽管明示。” 诸葛亮微微一笑:“有一事愚兄一直不明,不知道贤弟可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这剑术究竟从何而学?” 阿呆听了心中一噔,心想:“怎么孔明兄和王师傅一样,也来问我这个问题。虽然答应了王师傅不可外传,但孔明兄到底也不是外人。”于是便把来龙去脉又详细说了一遍。诸葛亮听到中途拿起羽扇,不住轻摇沉思,却也不似王师傅当日那般瞠目结舌觉得难以置信。 “贤弟此番奇遇,当真因祸得福、祸福相依。我看那王师傅虽与你相处多年,但他的剑术却并不如你,可见他并非是你的授业师傅。”诸葛亮说。 “王师傅虽未传我剑术,但待我却是极好的。”阿呆想到王师傅临走前让他不要在旁人前提及自己,便不再说下去。 诸葛亮又是停顿片刻,对阿呆说:“《太公》之传,贤弟可曾听说过?” “听说过,大意我记得好像是:得‘太公’这本书的人可以得天下’?”阿呆常居偏僻之处,所见有限,因此说出来并无底气。 “没错,”诸葛亮道,“我见你武艺精妙,今日于草庐中,那万夫莫敌的张益德竟然也拿你不下,当真是天纵英才。”诸葛亮顿了顿,低声道,“前些日子再访水镜先生,先生将一秘密嘱托与我,正与那《太公》有关,并告诫千万不可传于他人。我思前想后,犹豫甚久,觉得此去出山,终非一日之功,且前路漫漫吉凶莫测。今寒冬已过,天气渐暖,曹孟德必会南下进攻荆州。因此我欲将这不传之秘告诉于你,以免遭遇不测,你凭着这无双的本事,还能代我将这秘密流传后人。还请贤弟万务应允,绝不会泄露半分。” 阿呆不置可否地问道:“孔明兄,此事看来关系重大,为你保守秘密绝无问题,但如此隐秘重要的事告诉我,是否妥当?” “我也是考虑再三,倒不是信不过你,只实在是先生有明言在先。但明日即将出山,到的新野更是人多口杂,今时今日便是将这秘密告知你的最佳时机。”诸葛亮向阿呆又靠了靠,用更低的声音道,“我今日从水镜先生那里方知,这《太公》奇书竟然真的存在!” “哦?”阿呆不由发出了惊呼,他所好奇的倒不是这样的奇书是否存在,而是能够使人获得天下的书到底是什么样子又写了什么内容。 诸葛亮继续道:“先生告诉我,《太公》自周朝定天下后,那姜太公吕尚便将其中内容各异的六部分别传给了六支后人,而后经过千年沧桑,战乱更迭,这六部书早已不在吕氏后人的手上了。” 阿呆茫然地问:“兄长,那姜太公、到底是姓姜还是姓吕?” “哈哈哈,”诸葛亮不由地点头发笑,“贤弟有所不知。上古先辈,有姓与氏的分别。姓往往是家族血缘传承、而氏则多以封地、爵位、官职等继承。以我诸葛为例,古时原为葛氏,家族被封到了诸城,当地也有葛氏,因此两方为了方便区分,我古上那支葛氏便自称诸葛,意味‘在诸城的葛氏’,然后时日一长,到了本朝,姓和氏渐渐不做区分,便就以诸葛为姓了。而那姜太公,便是姜姓后人里以吕为氏的子孙。” “原来如此!”阿呆恍然大悟,可转念一想,又问,“那公孙一族,也是以公为姓的人封到了孙城?” 诸葛亮摇扇轻笑,他和阿呆差了七八岁,知其所学比之自己大大不如,因此对这位‘小兄弟’忍俊不禁的言语倒也并不见怪,说道,“春秋时,诸侯封爵无论大小,多称为‘公’,这些‘公’的子孙,为了显现家族爵位的荣耀,他们的儿子便自称公子、孙子自称公孙,久而久之,便以称呼为姓了。” 阿呆心想:“书上说周朝分‘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还好那公爵排在第一,不然若是换了侯爵,他们的后代不都变成‘猴子猴孙’了”。想到这里忍不住一笑。 诸葛亮见他独自出神地笑,怕他脑袋里又想到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万一问到‘夏侯’‘司马’‘太史’‘皇甫’都是怎么来的,那便是说到天明也说不完,于是回到了正题继续道:“水镜先生与庞公便是那《太公》的传人。水镜先生今日告诉我,他这些年教过我的观星术里,有一些便是那《太公》中一部《神算》的内容,寻常人学得这些,便可如宫中的太史令那般观星象、卜气候、掌时历。” 阿呆点了点头,心想:“我若学得会这门本事,那会逃到山里的时候也不会常常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透了。”转念又一想,“但要是真会预测气候,就会提前在下雨前把干柴备足,便也学不成这石壁剑术。” 诸葛亮见他认真在听,也赞许地点了点头,继续说:“然而这次,先生把那《神算》里剩下的奇门遁甲之术也传了于我,说是比之寻常观星占卜,准确百倍,可预知后事之因果变幻。” “啊?”阿呆听到这里,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既惊又喜,怕还是惊更多一些。 “起初,我也是惊讶不已,因此这次在水镜草庐,受先生指点,便待得久了一些。然而临别前,先生除了嘱咐我不得外传于他人外,还叮嘱了一件让我千万要紧、需念兹在兹之事。” 阿呆心里只觉得,自从上次黑衣刺客来袭那天至今,庞德公、司马徽、孔明兄、王师傅这些人仿佛是一同商量好的,把这许多奇幻莫测却又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的事告诉了他,此刻听着诸葛亮所言,除了点头、还是不住地点头。 “我问水镜先生,若真如先生所言,学得《太公》一部,便可预知后事,事事皆可趋吉避凶,光复汉室岂不是指日可待。”诸葛亮说。 阿呆刚才还只会点头,听到这里双眼一睁、一拍大腿道:“对啊,等那曹操大军过来,兄长便发动一下书里的本事,那曹操派谁来、人马多少、粮草几何,走哪条道不就都知道了!” 诸葛亮一边眯眼微笑,一边却又摇了摇头道:“先生告诉我,这‘神算’不到危急存亡、凶险万分之时,绝不可运用。一旦滥用其中的秘法,后患无穷,得不偿失!” 吱呀的一声,中厅的木门被推开了,冬末初春的隆中夜晚,连个鸟叫声都没有,这一声开门显得特别明显。两人转头一看,是黄月英捧着两盏茶进来了。 “阿嫂,”阿呆连忙站起问候。诸葛亮也道了一声“夫人”。黄月英浅浅一笑,将两杯茶递给二人,嘴上说:“见你们聊得起劲,就没来打扰,这是烤过的茶饼泡的,能够安神,你们饮了再聊会,晚上也好好好安睡。” 时值乱世,物产本就贫乏,能在这山中喝到这等讲究的烤茶着实难得,阿呆饮了几口茶汤,顿觉暖意融融,心境也立时变得通顺雅静。 诸葛亮茗了一口,双眉一邹,却只一瞬又舒缓如常,对阿呆说:“既然阿丑说了,贤弟便早生休息吧。明日我们便启程前往新野,助主公早成大业。” 阿呆听诸葛亮提到了这点,拱了拱手肃然道:“兄长待我如亲兄,既有吩咐自当遵命。”自从与王师傅分别后,他一直在回想王师傅告诫他的三点,说道,“然而小弟有不情之请,还请兄长允诺。” 突然见阿呆如此严肃,诸葛亮和黄月英倒都有些意外,诸葛亮对阿呆道:“但说无妨。” “我只是寻常一介俗人,蒙得王师傅与孔明兄照拂,也算学了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学问。然而我于那调兵派将、行伍阵列一窍不懂,于治国安邦、经世济民也是也所学甚少,于玄德公的大业着实谈不上会有什么助力。因此,我便只跟得兄长出山,用手中的竹棒长剑,保护您和阿嫂周全便是。”阿呆说。 “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不准备和我们同去呢。”黄月英拍了拍阿呆的肩膀,笑道,“你跟着阿亮,便是跟着那刘玄德,又有何区别。” “兄长、阿嫂,阿呆年少识浅,除了儿时流浪、混迹于山野外,只一直在这襄阳城外汉水居住,于这天下山河也没有去看过,于这诸侯纷争也不曾了解。受兄长耳目濡染,自是知道兄长愿随玄德公出山匡扶汉室,定是为救黎民于水火。然而小弟实在是才学有限,只盼跟着兄长走出这山林,直面那乱世,能够渐渐找到自己在这世间的立身之本。” 诸葛亮听阿呆如此说,心中便知是王师傅爱护这孩子,于临别前希望他能够保护好自己,努力找寻自己的道路,免得被心术不正人误入歧途。毕竟这世上能够对阿呆产生如此大影响的人,除非他亲生父母复又寻得,也就自己和王师傅了。不由暗暗赞叹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王师傅着实是一位洞察世事的高人,竟能先于自己一步左右阿呆的想法。他点点头说:“你对主公为人了解甚少,今日又见那张益德鲁莽,到也难怪。待到的新野,我自会与主公明说,你平时随着我便是,若要离去,自当依你。” 阿呆见诸葛亮把自己羞于直说的话都说了出来,甚是感动,深深拜倒:“谢兄长体谅,小弟感激不尽。”说罢便退出了中厅。 诸葛亮与黄月英回到寝屋,便问黄月英:“你若是觉得我多嘴,也不必在那茶中放这么多盐来提醒我。” 黄月英一面替诸葛亮更衣,一面说:“先生于你明言,不可将传你《太公》之事说与外人,我是提醒你切勿“多盐”。尤其我看阿呆志向未定,颇有犹豫,未必将来就一定与你志同道合。你又何必将这惹祸上身的事情去告诉他,于他有弊无利。” 诸葛亮知是自己这位夫人自从黑衣刺客来袭之后,一直担心自己再遭暗算,笑道:“阿丑,先前你在门外也听见他的身世了。这奇书若真诞生于周初,彼时竹简尚不流行,更不要说布绢纸张,流传已逾千年,原本为何、是否存世、先生也不知晓,他传我便只是口述。阿呆的剑术学自影子,我猜想他极可能也是《太公》传人,能传授这般神奇剑法的高人,必是有通神造化,想躲于暗处不被他发现简直易如反掌。他今日将此奇遇坦诚相告足见真心,相处多年,我又何必隐瞒于他。说不定,匡扶汉室的成败最后还要落在他的身上。” “你怎么也和那庞德公一样神神叨叨了,那你还出什么山,哪天曹操大军过来,让阿呆一个人去便是。”黄月英把更替的衣服挂起,将灯一熄,合衾而卧。 诸葛亮已经放弃与这位嘴硬心柔的夫人再行斗嘴,轻抚了她的头,便于自己的榻上卧下。 五 归路无期意惶惶 “大梦谁先觉, 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 窗外日迟迟。” 阿呆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吟唱,从榻上起身,起开窗子眯起眼睛看了一眼院里的日晷,心里一惊,竟然已经过了辰时早食。昨晚从草庐中厅出来,诸葛亮交代之事又万分紧要,因此夜里练功花了好久摒除杂念,这一睡便过了时辰。 他来到院中打水洗漱,发现刚才吟唱的是诸葛均,心知众人知他夜间练功,作息与常人有异,平时素不打扰,然而今日是诸葛亮出山大日,刘备会派军士前来护送,不能误了时间,便由诸葛均在院中将自己从榻上“唱”醒。 梳洗完毕后,小厮奉上了早食的茶点,众人也不多话各自忙碌,光是诸葛亮的书简就装了一大箱,细软衣物又收拾了好几包,另外还有黄月英的好些记录着木工铁械制造之法的布帛皮纸。 临到午时,听得远处遥遥有散落的鞍辔声,众人便知刘备派来的军士已到。为首的一员将领面如白玉,身形健硕,浓眉无须,双眼炯炯,骑着一匹白马,倒提一杆长枪,威风凛凛,全然不似昨日刘关张三人的书生打扮。只见他领着五十余名士卒,到的隆中草庐院前十数丈外翻身下马,独自走了过来。 “末将赵云,奉我家主公刘玄德之命,前来此地护送军师出山。”说罢便对着小厮阿吉一拜。 小厮阿吉也不含糊,赶紧禀报诸葛亮。院内众人早已听见马蹄声,一起出院迎接。 宾主相见,诸葛均将主家众人相继介绍了一番,说到阿呆的时候,赵云好一番打量,众人心知必是昨晚张飞回去,与他提及二人交手之事,想起张飞如火似焱的性格,心中不免觉得好笑。 寒暄过后闲来无语,赵云带来的那些士卒们便依照黄月英吩咐,把细软行李搬上了马车,一路启程向北。 临行前诸葛亮握住诸葛均的手,托付道:“均弟,我此去前路漫漫、祸福未知。我不在时,务必照顾好承彦公与水镜先生。你好生耕读,兀自珍重。” 诸葛均并不显得有多么不舍,更多是为兄长觉得高兴,自格物意诚、到修身齐家、后至治国平天下,终究是读书人毕生的志愿,何况他的兄长还是经高人指点、得遇明主亲顾,更是千百年文人士子神往而不可得的际遇。 军士将黄月英领上马车,给诸葛亮、阿呆各牵来一匹坐骑,诸葛亮翻身一跃上马,看了看阿呆,阿呆连忙摆手,羞怯地说:“我不会骑马,步行便可。”一旁的赵云一愣,黄月英已在马车上,此时也不便让阿呆再上马车,便示意牵马的士卒退下让他随队步行,心想关张二人说起这小子都是如何如何了不得,怎生竟然是个连马都不会骑的小郎。 自隆中到新野,需经汉水渡口坐渡船过河,过樊城地界再往北数十里,总共有近二百里的路程,寻常步卒行军也需得四日方可到达。赵云这支人马显然是在不远处接应的刘备,方能第二日便到的隆中。 众人一路向北,诸葛亮与赵云自是并马闲聊,了解刘备军中的战备与近日前方探子回报的军情。赵云向诸葛亮说提及自徐庶跟随刘备以来,整顿军校招募人马,众文武都深感主公得了一位大才。可后来徐庶谈及诸葛亮时,却说‘此人之才胜我百倍,如萤火之光比皓月之明’,因此才有的“三顾茅庐”。诸葛亮只笑而不语,倒是一边随行的阿呆心想:“这些人将孔明兄的才能说得神乎其神,也不知道是真心实意还是溜须拍马,看来此去压力不小,稍有不慎就会被人觉得是欺世盗名之徒。不过看孔明兄的样子,似乎是胸有成竹。” 一路上了官道,自是顺畅无比。经汉水渡口北渡后,阿呆便看到了另一幅景象。周围田垄大多都已荒废,偶然有的村庄也都已无人居住、狼藉不堪。便问赵云所见为何,赵云回答乡野流民都逃到了汉水南岸,更有甚者直接逃往了荆州城外长江南岸。原来流民也都知道北方军士不善水战,盼望隔着大江大河,可以逃过一场大战。 正自感慨间,听得轻骑探子从前方疾驰回报,有一股盗匪在六七里外逼近,人数约莫有百余人。赵云听后,让探子再探,然后转身拱手向诸葛亮道:“此刻军师尚未进入军中,主公只命子龙将军师安全护送至新野,故此刻我先安排应敌之策,他日待军师入军后,再听从军师安排。” 诸葛亮笑道:“甚好,便依子龙将军。我这位贤弟,可协同将军一同退敌。” 赵云一路上过来,也有心想试试这位年轻人,当即遵令。吩咐队中二十骑与他先行,余下步卒保护车马殿后,阿呆便随着先行队而去,前后隔开了约一箭的距离。 又行的三里,听得一阵阵惨叫声与喊杀声,阿呆头一次与军士通行,倒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是进是退,便不时看向赵云,等着他发令。赵云起初也是客谦,心想自己与其余轻骑都乘着马,唯独阿呆步行,便故意放缓了马速,不曾想阿呆并马而奔,奔出二里,别说大汗淋漓,竟是连呼吸都如同平地缓行一般,毫无变化。这时赵云见阿呆又瞥了瞥他,便纵马道:“小兄弟,我等加快速度,先行上前看个明白如何?”示意告诉阿呆众骑兵将要疾行。 阿呆正等着他发令,便道:“甚好,全听将军安排。”于是提气迈步,仍随着疾驰的众轻骑并行,赵云见状,也心里倒有了几分佩服。 风驰电掣不一会,便看见远处乌泱泱一片人向着阿呆他们迎面跑过来,一大伙贼人手持五花八门的兵刃枪棍,还有农夫用的草叉锄头,看上去像是在追赶抢夺一队流民,一路上还倒着不少的尸体与行李、推车,显然是为了逃命,也顾不得所带之物了。 阿呆最见不得的便是这种情形,他儿时夜深总能梦到的自己逃难时的画面,此时那一幕幕离散的悲苦瞬间涌上心头,顾不得和赵云招呼,提气一跃便飞向人群,抽出腰间的竹棒左突右刺,口中大喊:“休要再伤人!” 一旁的赵云刚想呼喊阻拦,霎时间便见他已经冲入人群,起手落棒都是如人身非要害之处,被击倒的贼寇不是关节被点脱臼便是头胸被重击昏晕。赵云急令身边轻骑左右两队分散包抄,将这伙贼寇围于中间,齐声大喊“放下兵刃”。 贼寇一见竟然遇到官兵,顿时慌乱,也顾不得在追抢那些流民,人群中一汉子正自呼喝众人收紧阵势,大喊官兵人数不多,显然是准备鱼死网破,更有好几个贼寇过来围着几个轻骑,准备抢马而逃。 赵云见状,张弓搭箭,朝着那贼寇头子射去,箭似流星转瞬即至,眼看要射中眉心,阿呆听见破空之声,来不及细想,身影一晃欺到那汉子边上竹棒一扫把箭击落,左手剑指往那汉子喉头一戳,那汉子瞬间气管闭塞脸面胀得通红。周围众寇一看,这二人一个威风凛凛、一个行如鬼魅,如神兵天降一般,领头的贼首又瘫坐在地不住捶胸喘气,这伙人本就是乌合之众,哪还有胆量再白白送命,纷纷扔下手中武器,全部跪在地上。偶有几个想乘机逃跑的,也被那些轻骑追上,以长枪刺腿,便即倒地不能动弹。 刚才那一箭,赵云有着十足的把握,却没想到被阿呆横将闪过硬生生的打落,又是气愤、又是惊叹。心里暗暗赞到:“云长益德所言非虚,难怪诸葛军师连亲弟弟都不带,也要带上这位小兄弟,这本事当真邪门的紧。”大手一挥,那二十轻骑边指挥众寇排队而立,几个军士下马取出绳子,将众寇手联手捆在一起。 “小兄弟,好本事!”赵云纵马上前对阿呆说。 “适才鲁莽、还望将军见谅,我只是…不想再徒伤性命。”阿呆拱了拱手,向赵云报了个歉。 赵云又差了一位轻骑回赶去禀报诸葛亮,临行前嘱咐那轻骑见到军师,须得说是阿呆一人之力震慑群寇,最后制服贼首,那轻骑心领神会,把纵马离去。 阿呆见那轻骑走远,又问赵云:“赵将军,这些贼寇,将会如何处置?” 赵云虽一贯谨慎,但此刻见识了阿呆的本事,也知有这样一位小友在边上,加上自己,即使再生的变故也能从容应对,为免得居高临下不甚礼貌,便从马上翻下到他跟前低声说:“稍后会与军师所部汇合,押解这些流寇前往新野。不过他们人数多了点,我们的辎重带的不够,所以待会也会传前方探子快马向新野大营报告,派出本部军士提前来与我等接应。” “那…押到新野又当如何?”阿呆问。 “自然是收编入伍,”赵云见他不懂行伍规矩,边说,“这些流民出来打家劫舍,无非也是为了一口饭吃。当今乱世,大的贼寇官府诸侯还会清缴,像这等流寇实在是顾不过来。到的大营后,适龄的青壮便编入步卒,接受校练,年纪过小或者过老的,便在军中做些马夫、杂役的后勤生活。总之,也算是有一份稳定的衣食来源了。” “何不将他们放了,告诫他们今后不要再为害他们了?”阿呆又问。 赵云看了看阿呆,心想真不知道这位小兄弟是真心发问还是调侃自己,说道:“将这些人放了,今日赠与他们食物,明日又得出去谋财害命。”说罢,向阿呆指了指倒在路边的那些尸体,“唯有将这些人管束起来,既能为主公所用、又能防止他们再行四处作恶。” 正说着,两人听到刚才那领头的流寇在那里大喊,军士来报:“这贼人说他姓董名昆字晓俊,并不是流寇,乃是被一队官兵所追至此,并未谋害他人。” 赵云令道:“把他嘴堵上,此地不宜久留,押回城内再说。” 阿呆正想张口询问,忽觉得路旁的小河边,一人趴在地上似乎动了一下,便即奔上前去。赵云见状,赶忙吩咐两位士卒跟随他同去。 作者注:隆中到底在今南阳、还是襄阳,争执不休。《出师表》与《诸葛亮集·文集·黄陵庙记》均记载诸葛亮“躬耕南阳”,而《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中的《隆中对》又明确写了刘备与诸葛亮会面是在隆中。本书采用隆中在今襄阳以西约二十里、且当时隆中所属的邓县归南阳郡管辖的设定,即离襄阳城近、归南阳郡管辖的折衷设定。至于具体史诗如何,有待史学家考证,非小说家可以辨明。 六 天涯别离愁断肠 阿呆奔向河边,定眼一看,一人趴在河边,半截身子上都是血,长发散开大半已浸在河里,两腿却挣扎着想往岸上爬,只是受伤过重已然挪动不了分寸。阿呆赶紧上去将这人小心拖到岸上,翻过身来一看,竟是一位小娘,心下一惊:“这可如何是好”。转头看向跟来的那个两个士卒,问他们是否懂得医术,是否有备用衣物。两个只是士卒不住的摇头,说轻骑队出来的急,辎重都在后面跟着军师。 那边赵云也看见了,赶紧上来,弯下身查看这小娘伤在何处,碍于男女之别又不能仔细端详,正犹豫间士卒来报,军师和后队都赶了上来。赵云让士卒赶紧将情况与诸葛亮报了一通,诸葛亮让军士不必着急,对着马车里说:“夫人,前面有一小娘受伤,还得劳夫人前去查看一番。” 不一会,黄月英便从马车中下来,除了日常的装扮,还特地戴了一顶帷帽遮住脸庞。四下人多,故她自从出的隆中,也一直未如平时一般与夫君谈笑打闹,倒是此刻心想终于可以下了马车活动活动筋骨。 黄月英走到那位小娘边上,让众人退开远处,仔细查看,发现背部有一寸来长的刀伤,赶紧让阿呆将那小娘背入官道边的林子,又让众人走开,取下药品扎带与自己的行囊,给那小娘上药、擦身、包扎、换衣,好一通忙碌。赵云令手下士卒自官道边一排战开,背对树林。刘备素以仁德闻于天下,虽屡战屡败东奔西走,但对于手下士卒却管治甚严。倒是那些被俘的流寇,时有忍不住往树林里看的,也不知是好奇还是别有用心,但都被军士厉声喝止。 “阿呆,快过来,”忽听得黄月英在林中喊道。阿呆赶紧几个箭步跃去。“这里就你一个处男,快帮我按住她的伤口,让我歇会。” 阿呆脸一红,只得遵照黄月英的吩咐,右手剑指顶住了那小娘伤口上的扎带。 “你小子当练功呢,用手章啊,害羞什么,人家又没醒,醒来也得感谢你救命之恩。”黄月英一边偷笑一边对阿呆说。 “是是是。”阿呆心想赶紧遵照,不然又得被这位敢说敢做的阿嫂调侃,不由地回头看看诸葛亮在哪,只见他在官道上,和赵云交谈着。 “别指望你阿亮哥来救你,他可精着呢,知道过来还得被我说道。”黄月英把阿呆抓了个“现行”,又说,“这小娘是和那些流民一起的?” 阿呆正觉被这位阿嫂捉弄得欲哭无泪时,见她转开话题,立即回道:“刚才与这帮贼…流民交手,到没注意这位小娘。” “我看她穿着打扮不像是附近人氏,还在她身上发现了一本…纸书,你瞧瞧,邪门的很。”说罢,黄月英从边上一堆替换下的衣物、扎带里,取出一本湿透的书。 “竟然是纸做的?”阿呆惊讶不已,小心接过后,翻开一看,字迹被水打湿,浸泡良久,墨水已经全部泛开,根本看不清楚了,只看得封面三个字,头一个字隐隐约约写的是“青”,后面两个字却是模糊得怎么都分辨不出了。 “拿给阿亮看看吧,说不定他有主意。”黄月英道。 阿呆正愁没法脱身,便立即点头走开,走远了才回头看了看,见黄月英已伸手按住了那小娘的伤口,他心中也即放心。 阿呆将书交给诸葛亮,又将前因后果粗略讲了下,诸葛亮和赵云都很惊奇。制纸极为不易,且不像竹简那般可以用书刀将墨迹刮除便于修改,因此上到王公大臣、下到黎民百姓,除了送信等用途之外,一般撰写书籍、官府文档,皆是用竹简刻制。这样厚厚一本纸书,当真匪夷所思。 诸葛亮见纸张浸湿,小心翼翼地将其翻开,见满书都是墨迹四散,却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叹道:“这书的主人,必是为了此书能够方便流传,因此通篇誊录,可惜了这份心血。”又询问那小娘如何,阿呆只道是伤口已被包扎,基本没什么大碍。 众人又商议一番,决定还是早点启程,便将黄月英与那小娘一同扶上马车,轻骑左右两侧护卫,步卒殿后押送那百余名寇虏。 一路上黄月英不断给那小娘喂水,阿呆守在马车边,那群寇虏见识过阿呆的本事,手腕又被前后连环绑着,便是借他们胆子都不敢逃跑,心里想着早点到的新野,入了官军,倒也是个活法。 又行出二十余里,已到的黄昏,刘备接到了快马斥候的传报,派的三百余名精壮急行军也已赶至,由关羽长子关平率领前来接应,赵云向诸葛亮引荐关平后,便分出一部分先行将那群寇虏押解上路。众军士纷纷从辎重中取出物料器具,在林中找了几处平坦之地埋锅造饭,安营建蓬,分配岗位值守。阿呆看着众人各自忙碌,虽千头万绪,却也井然有序,不禁想:“原来这行军打仗,不只是两军对阵,连这造饭扎营都有这许多讲究,确实不易。”暗暗觉得刘备军纪律严明,反倒觉得赵云处置这群流寇的法子深有其理。 正寻思着吃完晚饭上哪去练功时,黄月英在马车内唤道:“阿呆,快过来。” 阿呆一愣,走到马车门边,掀开帘子,看到那小娘已经坐起,正哭泣着。 黄月英下得马车,低声对阿呆说:“这小娘醒了,我问她叫什么、家里在哪、怎么来的这里,她说都不记得了,又给她看那本糊了一片的书,谁知她见了书便哭了起来。话说,你会哄女孩吗?” “什么?”阿呆起初听黄月英正经地说着,还在想这小娘遭遇竟如此凄惨,没想到最后又来调侃自己,“阿嫂,我认识的女子,除了村子里的婆婆大婶,年轻小娘便只您一位了,要不我把孔明兄叫来?” 黄月英又气又笑道:“嘿,你这小子,行行行,赶紧叫我们的大军师来吧。” 阿呆见诸葛亮正与赵云、关平安排军士依令休整,便将他请来,诸葛亮倒是因为那本纸书,对这小娘十分好奇。赵云恐有变故,因此也跟在后面一起来到了马车边上。 黄月英将那小娘扶下马车,给她也戴上了一顶帷帽,军士递上行军饭菜,她却仍旧一个人轻声抽泣。诸葛亮略微行礼,问道:“这位小娘,我等今天见你伏于河边,便将你包扎带来此处,小娘尽管放心,我等都是荆州官军。” 那小娘对诸葛亮点了点头,抽泣的声音渐渐缓和了。 “小娘如方便,可用了军中粗饭,稍事歇息,明日我们安排手下将你护送回去。”诸葛亮又说。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小娘低着头暗暗低语道。 “小娘勿急,适才陪着你的,正是在下的夫人黄氏,若想起什么,可随时和她说。”说着,诸葛亮指了指阿呆,“这位是在下好友,年纪也与你相仿,如有什么,也可请他相助。” 阿呆听到提到自己,不由一愣,只得呆呆点头。那小娘并不起身,只是转向阿呆微微欠了欠身。 “适才拙荆从你随身物品中寻得一本书,虽然被河水浸湿,但想来或许还能在光照之下,寻找笔迹。也请小娘勿急。”诸葛亮见那小娘仍旧伤心,又说道。 “真的可以吗?我只记得这本书十分重要…”那小娘说罢又是一阵伤心。 “他说可以便是可以,不可以让他再给你写一本便是。”黄月英见小娘又要哭泣,便赶紧安慰道。 诸葛亮又问:“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小娘?” 那小娘想了想,淡淡地道:“大家都叫我阿祺…” 阿呆心想:“还是孔明兄厉害,三言两语,这阿祺小娘便不哭了,还把人家闺名给问了出来。”不由向诸葛亮投去了钦佩的目光,余光一扫,瞥到黄月英偷偷给了诸葛亮一个白眼。他强忍不笑,又看向阿祺小娘。 太阳此刻早已落山,初春无雨的夜空繁星点点,微风拂过脸庞虽仍冷峻,却不似隆冬如利刃般的刺骨。军士们呼喊声此起彼伏,一座座帐篷逐渐搭起,立在野营帐中的根根木柱火炬也在夜空下喷吐着火焰,军士们围在营火前用着晚食,聊起各自的家常,夜幕降下,除去火光与月色,便只有黑暗笼罩一切,这也是他们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摇曳的火光映在阿祺的身上,虽隔着帷帽垂下的幔帐,阿呆仍然隐隐看到幔帐里是一张雪白的脸庞,眉弯嘴小、清净秀丽,看样子略微比自己又小了两三岁,虽然憔悴,但说不出的静美。 正如他所言,这一生,能鲜活的留在记忆里的女子,也就只有黄月英了,幼时与亲人流离,便是母亲与叔母的映像也早已模糊。平日里最常说话的不是已知天命的王师傅、便是老沉持重的诸葛亮,反倒是和诸葛均更能说笑,此时看着阿祺的模样,不由地心中一热,倒是盼望能有个年纪相仿的伙伴和自己说说外面的世界、外面不一样的人。想到这里,不由地说:“大家都叫我阿呆…” 众人都没想到刚听到阿祺说出自己的名字,阿呆却唐突地冒了这么一句出来。黄月英转过头,对着阿呆眨了眨眼睛,见他直瞪瞪地看着阿祺,根本没看到自己,便站起身,走到阿呆边上,用手在他眼前摇了摇,阿呆一惊,当即回神。 “我们的大剑客阿呆小兄弟,可要保护好阿祺小娘啊。”黄月英说罢对着阿呆坏笑了一下,把他拉到阿祺边上坐下,自己走到诸葛亮身边把他拉走。 黄月英见离得两人远了,便问诸葛亮:“你觉得这小娘有什么问题吗?” 诸葛亮说:“那本纸书实在罕见,我猜测这小娘身上定有什么隐秘之事,见她受伤颇重,若不是阿呆好心救她,多半已经死在那河水里了,绝不会是以苦肉计接近我们。不过史书有记,凡在大伤、惊厥后,一时半会想不起事情,也是有的。” “观星之术呢?神算不可滥用,寻常观星卜测总能略知一二吧?”黄月英问。 诸葛亮用羽扇指着北天星空道:“近日观望星象,只见得北方室宿明亮,已有数日,但于这小娘并无关系。” “最近匪夷所思的荒谬之事接连发生,实在让人难以安心。我这里多加留心,若她有非分之举,再行商议如何处置。”黄月英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阿呆和阿祺,叹了口气道,“你这位阿呆小兄弟,自小没了父母,长大后连个玩伴也没有,却也着实可怜。” 诸葛亮知她所言为何,笑着摆摆手:“夫人做主、夫人做主。” 七 草庐三顾定玄黄 阿祺大伤初愈,用的晚食后,黄月英便扶起上了马车歇息。阿呆见众人皆安顿完毕,便走出军营往山上奔去。赵云见状,正想询问,边上的诸葛亮对他说:“我这小兄弟,得有奇缘学得精妙剑术,如同士子素以日初诵读,他却惯于月夜练功,子龙将军切莫多怪。”赵云听了啧啧称奇。 他走出一阵,见离山下营帐远了,便提起轻功狂奔,如同当日还在隆中诵读内心烦躁时一样,想着以屏息运功来去除杂念。山坡并不甚高,数跃之下便到了山顶,阿呆拿出竹棒,依照石壁剑影舞将起来,行云流水挥洒自如,不住在林间树木上来回跃动,身随剑影,在月光下便似有六七个人在同时舞剑技击。 “好剑法,可惜心念不纯。”突然一个低沉地声音说道。 阿呆大惊,料想这夜晚万般寂静,竟有人在一旁观视自己练剑竟能让自己分毫不知,不由落地收剑,屏息凝神轻声问道:“是哪位高人窥视在下拙技,还请现身指教。”他既聚精会神,便立时察觉到身前十数丈外,有一人立于一颗大树之下。 夜晚本就黑暗,虽然春初还未长出新叶,但仍是遮挡了本就幽明的月光。阿呆看不清对面那人的面目,只隐隐看到他一身黑衣装扮,显是有意为了夜行隐藏。 “听说你在隆中以一敌三,还能胜得轻巧,老夫今日倒想讨教一番。”神秘人说。 阿呆持竹棒摆了个防御的剑式,嘴上道:“侥幸得胜,不足挂齿。阁下可否告知真名?” “汝等黄口小儿还不配知道老夫字号,接住我兵刃再说!”神秘人说罢,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刀,刀刃出鞘摩擦出的破金之声,伴着月光照在刀背上的点点寒光,仿佛一股肃杀之气从他周身散出。 阿呆仍是举棒不动。 两人在昏暗中对视了一会,纹丝不动,神秘人轻喝一声:“好定力!”一个跃步举刀便向阿呆冲来,霎时已攻到他身前,往头、腰、腿三处连出三刀,势如狂风迅雷。阿呆侧身闪开,并未接招,那神秘人又是抢步上前,一刀刀击出,全是朝着要害之处,杀招尽出。 阿呆手执竹棒,无法与神秘人手中的长刀对格,只能用身法闪避,在黑暗中观察神秘人的套路。 神秘人又攻了几刀,刀刀看似差之毫厘,却次次都被阿呆以最简单的步法躲避,于是手中攻势不停嘴上激道:“你与那织席贩履的大耳贼一样,只会东躲西藏?” 这句话不说倒罢,说了阿呆反而一愣,问道:“大耳贼是谁?” 神秘人大笑数声,喝到:“你连你家主公是谁都不知道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出山了?” 这么一说,阿呆才知道原来“大耳贼”指的是刘备,当即冷冷地回道:“为什么打架都喜欢说这么话?难道不影响内息运转吗?”仍是只闪不攻。 神秘人被他一说,也觉得颇为有理,而且言语相激看来对阿呆也不起作用,便收刀而立道:“年纪轻轻,有如此定力,当真不凡。不过你只守不攻,这架又如何打下去?” 阿呆说:“我只是来练剑的,你若想打架,大可找别人去。” 神秘人哈哈大笑:“乱世之中,岂容你由得自己选择进退。你既然对比试没兴趣,那老夫便告诉你一件你有兴趣的事。老夫追那贱婢一路至今日,却被你阴差阳错救了去,只可惜那一刀没能将她砍死。” “什么?!”阿呆听闻此言,当真如白昼惊雷一般,想到阿祺差点命丧野外,一股怒火顿时涌上心头,低声喊道,“你们这些恶徒为何总是要害人性命?” “想知道答案?打赢我再说!”神秘人见阿呆隐隐要发作,当即又举刀攻上,连环不绝,当真连水都泼不进。 阿呆执棒而立,神秘人每一刀或劈或刺或砍或撩,他都后发先至,只以竹棒轻点刀背格开,却不再进招下杀手,想趁着光影看清楚对方的长相。 神秘人显然也意识阿呆的剑术之精妙,暗暗心惊:“这小子怎么夜中观物还能如此清楚”。当下吹了一声口哨,便往后跃去。他哪里知道阿呆这门剑术就是在漆黑的夜晚,从点点月光下学来。 阿呆只听林间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人数还不少,显然对方早已预留了后手,忽又一听,山下营帐隐隐传来鸣锣警告、喝敌喊杀之声,心中大觉不好,原来是调虎离山,便想提足往山下跑。刚出一步,四周飞矢破空之声便响起,十数支飞羽箭将其笼罩在其中。阿呆纵身一跃,攀到一棵树的半梢,刚一落定又是一阵箭雨之声。他暗暗怒喝:“卑鄙暗算!不要逼我出手伤人!”可对手哪里肯听,飞矢仍连绵不绝朝他射来。阿呆想起了白天赵云向贼首射箭降服流寇的事,便格开数支飞箭,纵身一跃杀向那神秘人,与他斗在一处。这样一来暗中埋伏的弓箭手便无法再发暗箭。 阿呆攻了几式,被神秘人全部挡开,心觉此人武艺与张飞相当,在当日黑衣刺客之上,又想到山下营帐安危,当即一个后跃站定,双目紧闭,暗自深运一口气,左手剑指于胸前指天,右脚微微后退一步,右手收剑蓄力,将剑意凝聚于竹棒之尖。 神秘人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和套路,持刀横于身前,全神戒备。突然见阿呆双眼一争,竹棒一挺一刺而出,刹那间对着神秘人刺出三剑。只听“噗、喀”两声,一剑刺中神秘人右肩肩胛骨,但因为竹棒无刃,伤口不深;一剑被神秘人自下而上举刀格开,竹棒瞬间断成两截;最后一剑本来朝着左肩而去,被这一格,却是刺中了神秘人的左眼。阿呆不想伤人性命,故连忙收力,只觉微微刺中一点,心想此人的眼睛怕是不保。 “哈哈哈哈!”神秘人顿时放声大笑,瞬地后退数步,阿呆见已伤其左眼便也不再追击,便往山下跑去。听得背后神秘人轻啸:“今日且留你性命,他日战阵中相遇,定当斩你!” 阿呆自不理会这些言语,却听得山上山下又传来几声哨想,进攻营帐的黑衣人便也快速退去。他回到营帐,见地上各左右横竖躺了七八具尸体,竟只有一具是曹军的,心想这家伙人着实厉害,幸好自己回来及时。连忙去找诸葛亮,却见他正在营地中央与关平等将校坐在一起,赵云正在命令士卒点算人头、包扎伤员、处置尸体。 “兄长可有受伤?”阿呆赶紧上前询问,眼睛却在环顾四周,似是在找寻什么。 “我得诸位保护,没有事情,倒是你在山上如何?”诸葛亮问。 阿呆便把适才的经过和众人说了一遍,当说到刺伤了神秘人左眼时,诸葛亮先是一惊,随后又一笑,对阿呆说:“贤弟,你看看你手中这截短棒,我已知来者何人。” “哦?那来者是谁?”包括阿呆、关平在内,其余数位位份较低的校官也大感意外。 阿呆看了看棒身,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又看到棒尖,发现被削了一截的地方切口平整,显然神秘人手中所持是一把锋利无比的长刀,突然,他如醍醐灌顶般说道:“难道兄长认为我没刺中那人?”他见切口上并无血迹,想来刚才那一击只是碰到了对方的眼皮,却未致伤。想到这里,心里不免安心许多,毕竟双眼乃是极为珍贵之物。他向来不喜伤人姓名,因此出剑均是往关节手腕之类既可致胜又不会徒增杀孽的地方。 “不,你虽手下留情,但怕是仍旧刺中了。”诸葛亮说着又摆起了扇子。自从他得了那羽扇之后,便遵照水镜先生的吩咐几乎日夜相持,于思索之时便即不自主的会轻摇,无论寒暑。“只是你刺中的那人,本来就没了左眼。”诸葛亮自信地说。 “夏侯惇?!”赵云、关平异口同声而言。 “正是此人。当世能与益德将军武艺相当的人本就不多,再加上这只左眼,断然便是那夏侯元让。”诸葛亮顿了一顿道,“子龙、坦之二位将军,看来曹军先锋已入荆州地界,我等过了今夜,明日三更便开拔,尽快前往新野与主公汇合为宜。”二人见这位还未上任的诸葛军师安排得甚是合理,都拱手领命。 诸葛亮见众人离去各行其是,唯独阿呆还站着原地,东看看西看看,便对他使了个眼色,又用羽扇一指。阿呆顺着羽扇的方向望去,果然隐隐间看到了马车被挪到了营地深处,显然是刚才曹军偷袭,军士为了保护马车将其转移到了里面。阿呆见诸葛亮猜穿了自己心思,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诸葛亮见他这般样子,哈哈一笑,正声说道:“阿呆听令!” 阿呆一愣,便学着刚才军士们的样子,拱手作揖:“阿呆…听令。” “命你保护马车,不得有误。”诸葛亮似笑非笑,朗声说道。 “啊?”阿呆倏地脸红,还好天色昏暗旁人不易察觉。 “军中无戏言。”诸葛亮正色对他说道,嘴角却是微微上扬,结尾的这个“言”字也是拖长了声音。 “领…领命…”,阿呆一拱手,赶紧溜之大吉。 八 太公秘传此中藏 一夜无事,阿祺受伤未愈,饮食又较少,回到马车中即沉沉入睡,所幸曹军奇袭转瞬即退,她竟没被惊醒。阿呆便如诸葛亮所言,坐靠在马车边的营火处浅寐。 快到三更天时,传令兵各帐篷低声传令,士卒们以令而行,准时开拔,趁天未亮便向新野赶去。阿呆不敢再托大,扔了那半截竹棒,便将黑衣刺客处夺来的长剑绑在背后,依旧是护着马车前行。 众人行到离新野还有十余里处,见刘备已领着数百士卒等候,边上还有一位一身灰布长袍的文官陪同,却不见关张二人。 来到跟前,两边纷纷下马,刘备上前挽起诸葛亮的手,甚是激动,连声对众人说“我得卧龙,汉室必能中兴”。诸葛亮拜过刘备后,见了那文官,更是欣喜,两人也顾不得众人在场,禁四手环抱在一起,诸葛亮道:“元直兄,你向主公推荐我,害得我一介村夫只能弃了山野清修,到这俗世上走一遭了!” 那表字“元直”的文官道:“孔明兄出山,那我这凡夫俗子倒是可以回归山林了。”又凑近了诸葛亮说:“主公甚是企盼你助他一臂之力,倒是关张二人有些不服,你且需小心行事。” 诸葛亮微微点头、微摇羽扇,笑而不语。 此人正是刘备的另一位军师,徐庶徐元直,与石广元、崔州平、孟公威一起,号称“诸葛四友”。 一路上刘备、诸葛亮、徐庶三人并辔而行,相谈甚欢。阿呆跟随其后,伴着马车,听他们一路相谈。当听到刘备感谢徐庶、司马徽等人的引荐时,心中恍然大悟,才知原来诸葛亮早就知道这“大期将至、英主将至”说的都是刘备,又听他们提起了当日诸葛亮与刘备所说的“隆中之策”,不免暗暗赞叹这位孔明兄当真是运筹帷幄,身在山中却早已预知天下之事。 到的新野城下,却是关、张二将携文武诸位列队相迎。阿呆远远就看见,众文武都随着刘备、徐庶,对诸葛亮甚是客气,行礼作揖一一介绍。关羽、张飞二人却是一个丹凤眼只看地面、一个豹环眼只看着主公刘备,倒是诸葛亮向刘备等人介绍到阿呆时,二人甚是客气。 入城之后,各行安顿。刘备已安排了城中女眷服侍黄月英,也给阿祺安排了住处和医官。新野城并不大,城内外总共也就一万多户人家。但新野是荆州北部离洛阳、许昌最近的一个城,颇有些前线要塞的意味,因此刘表也将这烫手山芋作为顺手人情,送给了刘备驻扎。 阿呆刚刚安顿好,一士卒通报,传军师请他商议。他便跟着那士卒来到了诸葛亮的居所。进的门,见刘备坐在正首、诸葛亮、徐庶分坐两侧下位。一见阿呆进来,刘备起身相迎,阿呆连忙拱手施礼。 “小兄弟的剑术,让云长、益德、子龙三人赞不绝口,如此少年英雄,当真世所罕有。”刘备摆手请阿呆上座。 阿呆原先对刘备颇有戒心,尤其是那日隆中张飞鲁莽行事,总觉得刘关张三人有些草莽匹夫的感觉。然而这一路到新野,路上的接应安排、军士护卫、以及刘备迎候诸葛亮的诚意与谦恭的态度,再加上这几日总听得众人提起刘玄德时的神情与评价,倒是渐渐对他有了好感。他连着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在下年少识浅,还请明公包涵。” 刘备听他称呼自己“明公”而非主公,便向诸葛亮点了点头,显然是诸葛亮已经将阿呆“只助诸葛亮出山,不投靠刘备”的想法转达。刘备心中虽有憾,但他历来是个百折不挠、以诚待人的人,不然那关羽也不会被曹操捧于高堂,仍旧千里走单骑寻回刘备,心里想着,就如同三顾茅庐请出诸葛亮一样,总会有一日打动阿呆,为复兴汉室效力。 众人坐罢后,徐庶问道:“阿呆小友,可否将你身上这柄剑的来由与那晚山林中的打斗,与我等介绍一下?” 阿呆看了看诸葛亮,见他点点头,便将两件事情说了个七八分,省去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徐庶向阿呆讨来那柄黑衣人长剑与刘备细细查看,两人看后都若有所思。诸葛亮吩咐士卒将那晚曹军偷袭营帐,唯一一具曹军尸体所携之武器拿入屋内。阿呆一看,不由也惊道:“这把剑和我所持这把,竟是一样的?” 诸葛亮问徐庶:“元直可有高见?” 徐庶摆摆手笑道:“孔明休要讥讽于我,高见不敢当,只是于这曹军,我们近日也获得了一些探报。”说着放下两柄剑,起身说道,“我之前报的主公,已安排数队探子于新野北部各大隘口、道口探查,曹操至今并未派主力各部南下,这与我们安插在许昌城内的探子回报一致。虽然曹孟德并定北方四周以后,常驻邺城,但如果南下荆州,必要经过许昌,也必会报奏天子,然后假借天子旨意南下出兵。然而近来,却常有约莫十几二十人的小股兵力,昼伏夜出,只在夜间行走官道进入新野地界,白天却都没了踪影。后来主公令关将军率一支精兵守候数日,终于捉了三人回来。孔明你猜如何?” 诸葛亮不假思索地说:“便是与当日隆中伏于草庐、山林夜袭我营帐,是一路人马。” “正是!”徐庶掷地有声地说,“然而这群人武艺好生了得,云长带了一百名精壮校刀手埋伏,最后捉得三人,却白白折了二十多人进去。若不是云长神威,怕连那三人都不一定能捉得住。” 阿呆于机关计谋虽无经验,但在武艺技击上却是无人能出其右,心想徐庶此话确实不假,隆中刺客、夏侯惇夜袭所带随从,武艺之高确实远非一般士卒可比。 徐庶又说:“那三人捉回之后,我等软硬兼施,始终问不出半点军情。后来还是我瞒着主公,上了酷刑,有两人咬舌自尽,死得惨烈。一人实在吃不得痛,才道出,他们是曹孟德近卫亲军,虎贲军中所部。” 诸葛亮摇了摇扇、又摇了摇头,道:“怕不尽然。虎贲军原是天子近卫,乃汉室精锐中的精锐。现曹孟德挟天子令诸侯,虎贲军由那许褚许仲康所辖,早已成了曹阿瞒私人的卫队。官渡一战,夜袭乌巢,相传便是虎贲军奇袭所为。但我观这些黑衣人的行军位列之法,却不似正规官军的操演习惯。若确如那俘虏所言…” 刘备一拍手,脸上既忧又喜,说道:“二位军师果然都是当世大才,竟能想到一块,英雄所见略同,备当真佩服。”诸葛亮、徐庶二人听刘备如此说,当即拱手行礼以示谦虚。 刘备接着说道:“看来孔明所想与元直一样,都认为虎贲军中,另有曹孟德所设一支专行刺杀、监视、奇袭的精锐。” 诸葛亮、徐庶一同道:“主公所言正是。” 阿呆听到此处,不禁问道:“后来那被俘的刺客如何?” 徐庶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他说了一些军情,我便当狱卒给他去了手铐脚链,还让医官为他医治,想恩威并施,看看能否探得更多情报。然而某日狱卒不注意的时候,那俘虏用饭食之碗,敲成碎片,自刎而亡。” 刘备问道:“曹孟德建了这样一支亲兵,当真是万里挑一的精锐,且对方人数多少至今也未知,二位军师认为该当如何?” 诸葛亮笑而不语,只管坐着摇扇。 徐庶说道:“新野虽小,但墙高沟深,加上有关张赵三位当世猛将在,即便是夏侯惇亲率这支精兵前来夜袭,我们自也是高枕无忧,何况这样万里挑一的精兵绝不会用在猛攻蛮干上,对曹操来说得不偿失。当务之急倒是一旦曹军主力大部南下,刘景升一旦弃守投降,我等该如何应对。”他说完看了看诸葛亮,见他仍然只顾笑着脸摇扇,笑骂道,“好你个孔明,还有心思在这摆文人风骨。” “噗嗤,”阿呆没忍住笑出了声,然后顿感失礼,可心里却还在想:“别人越是着急,我们这位孔明兄越是笑而不语,一言不发,只笑盈盈地看着你。仿佛就像在用笑容暗示你,‘笨蛋,想不出了吧,赶紧来问我啊’。” 诸葛亮也是一笑,起身说:“元直勿急,听我道来,这破敌之策,我已给主公带来了。”说着用羽扇一指阿呆。阿呆一愣,心想:“难不成我心里偷偷说话,也被他瞧见了?” 九 卧龙出山遇短长 “那夜夏侯元让亲自率部夜袭,却不是直冲山脚营帐,而是在山上先与阿呆交手。我思前想后,只有一个原因,必是那日隆中的刺客回到了邺城,向曹操一五一十的报告了当日情形,更甚者为了防止被曹孟德怪罪,说不定那三人还将阿呆的剑术添油加醋又夸大的好几倍。阿呆的剑术本就惊世骇俗,再让他们法螺一吹,曹操岂能不惊?而那一班久经沙场的武将,对这种话术司空见惯,世间亦有云‘自吕布死后众人皆有不亚于吕布之勇’。好似主公访我于草庐,益德将军起初便丝毫不将阿呆放在眼里一样,这夏侯惇听到了刺客一番回报,必是称他们胡言乱语掩盖败绩,于是便向曹操亲自请领,多半还和云长将军一样,说什么只要三五十个校刀手,便能将阿呆擒回邺城。”诸葛亮说到此处,又是微微一笑。 刘备和徐庶心里暗暗佩服,佩服他只与关张二人接触片刻,便能从只字片语里了解了他们二人的性格与弱点。 “故亮认为,那晚夏侯惇率部在山上刺探,多日窥伺,早已知道阿呆有夜晚练功之习惯,于是想将计就计、请君入瓮把他擒去,没想到阿呆剑术通神,远非这些人可敌。只怪最后偏偏鬼使神差刺向他的左眼,若是刺的是右眼,怕是夏侯惇就真成‘盲夏侯’了。”诸葛亮转向刘备施了个礼,“主公无需多虑,后来那夏侯惇定是见山上众人拿阿呆不下,阿呆又下山驰援我部营帐,这样一来他是非退不可。可见他此次前来,最多带了不到四五十人。谅是那曹操既认为我军中无人、又担心夏侯惇大意失手,便派了嫡系精锐随他前来。若是这几日他们再来夜袭,我请阿呆前去迎敌便是,主公只管静卧榻上,足可高枕无忧。” 一席话,听得刘备赞不绝口、徐庶将信将疑,他信的是诸葛亮头头是道、言之有理,疑的是眼前这位不及弱冠的瘦长小伙,竟真的武艺超群冠军关张? 徐庶还在偷偷瞥眼打量阿呆,诸葛亮接着又说:“至于元直适才提到的曹操本部大军,我料得不日即将南下。元直可有妙计?” 徐庶一听诸葛亮点他名,心里气不打一处来,知道他又在明知故问、故意卖关子刁难自己。但他多年在隆中与诸葛亮同学共游,深知此人智慧超乎常人,虽有傲骨却无坏心,说道:“我有一策,但苦于有一缺陷,因此迟迟未能定夺。”说着让门外的士卒取来的荆州地形图。他指着荆州北部说:“曹操大军来犯荆州,必从许昌南下,先克刘表、再图江东孙氏。而许昌南下,过了叶县,进入荆州地界头一遭便是新野。新野北出一百五十里,有一处必经之路,名叫博望,其间有一博望坡,呈山谷状,南北负山,西倚淯水,官道从中而过,正是埋伏的绝佳位置。此处从许昌出发,约三百余里,大军缓行需二十天至一月方可到达,而我部从新野出发前去埋伏,以逸待劳,五天便可到达。” 诸葛亮说:“实乃妙计。”可脸上却是一副坏笑。 徐庶知道他已经看出他所提的“缺陷”为何,便说道:“孔明休要再戏弄于我,快将你那弥补缺陷之法告诉我与主公。” 诸葛亮笑着拍了拍徐庶的肩膀,示意不再与他打趣说笑,正色说道:“然而此法有一弊端,万一那夏侯惇所率亲兵,发现了我等埋伏于博望坡,那此计非但无用,反而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然而亮已有破敌之法。请问主公,当日主公与关张二位将军于虎牢关前大战吕布,那吕布出的关口,身边可有带一兵一卒?” 刘备不假思索地说:“那吕布武勇超群,只一人一骑出的关口,单挑死斗,他自忖天下无敌,被云长、益德力战下风之后,又仗着那赤兔马奔跑迅疾,自是进可攻退可守,有恃无恐。”那日虎牢关前一战,于在场诸人都是平生难忘的经历,刘备自然不用过多回忆。 “正是,亮再问主公,阿呆的武艺比之那吕奉先,又当何如?”诸葛亮定睛看着刘备问道。 “这个…”刘备面露难色,显是在思考,一边回想当年他掠阵于旁,看着关羽、张飞力战吕布的往事、一边又在回忆隆中草庐阿呆和张飞的交手,“这件事,那日我三人从隆中返回新野,一路上已在讨论,云长、益德都认为若论单打独斗,多半是阿呆小兄弟青出于蓝,便是吕布复生、未必可敌。” 刘备此话一出,最惊的还是徐庶。“主公,此话当真?”他心中所想,是张飞失手在阿呆身上吃了亏,为了保全脸面不至于说是输给一个后生晚辈,便拿吕布为例、夸大阿呆的武艺。 “子龙!”刘备朝着屋外喊了一声,负责中军巡护的赵云便依令进屋。“子龙,你且说说,阿呆小兄弟的武艺,与你相比如何?” 赵云一拱手,神情不改地说:“回禀主公、军师,这几日与阿呆小兄弟共处,自认为单挑械斗,绝非他敌手。” 众人素知赵云历来冷静持重、公义直爽,此话一出自是不假。阿呆连忙起身不住地摇手道:“我一个无名小辈,岂能和各位将军相提并论,于马下还能胡乱动弹几下,上的坐骑入了战阵,便是一筹莫展了。诸位前辈休要再取笑于我。”他这话倒也并非全是客气,这几日从隆中至新野,眼观赵云平日里对士卒的指挥号令,心里便知道领兵上阵与自己这一人一剑胡刺乱劈,着实有很大的区别。 诸葛亮说:“贤弟不必过谦。”转而又对徐庶说:“诸位试想,那夏侯惇吃了如此大亏,此刻心头萦绕的头等大事会是什么?必是如何调兵遣将,平了这新野,再将阿呆擒住,送回邺城好让他一雪前耻。因此我等何须担心他所率那几十精锐?只需遣阿呆一人,沿官道缓步北上,那夏侯惇便会日夜跟随,伺机而动,我大军埋伏还有何可虑。” 诸葛亮嘴上这么说,却是把阿祺身上的那本书、以及《太公》诸事一概省略,他心中明白,夏侯惇盯着这两人,目的绝非单单只为了攻下新野、报一己之仇。 刘备不住地点头,可过了一会却说:“此法太过冒险,阿呆小友孤立无援,极易中了夏侯惇暗算,有所损伤,毕竟对方还有数十人,武艺高强。” “主公无须多虑,我这小友除了剑术,另有一绝,跃丘陵如履平地、过江海凌波微步,形如鬼魅、转瞬即至。即便他遭遇险境,也定可全身而退。”虽然冬末,屋外甚是寒冷,可诸葛亮的羽扇却是摇个不停。阿呆被他这么一说,又只能摇手,连说“兄长谬赞”,本想加一句“雕虫小技”,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合适,过分的客谦反而容易让旁人认为是一种孤高。 “那依二位军师之计,以阿呆小友为先锋,引开曹军探子,我后续埋伏于博望坡,需要多少人马为宜?”刘备心里暗暗欣喜,心想阿呆为诸葛亮效力,便等于是给自己效力,年近半百,能有这一文一武前来投靠,当真是他否极泰来、扭转颓势的契机。 诸葛亮笑眼盈盈看了看徐庶,并不发话。徐庶领意,说道:“那曹孟德发兵新野,是项庄舞剑,寄希望于一举拿下新野、击败主公,从而震慑刘表,使其率众投降、不战而胜。故此次曹孟德会遣一心腹大奖,率众与夏侯惇汇合,共同来袭。至于兵马多寡,兵马太多钱粮消耗也多,兵马太少,又不能实现曹操一举攻克的意图。他知我军兵马不多,若以《孙子兵法》所言‘十则围之’,亮认为,不会超过五万人马,而前军最多也就万人,不足为惧。” 刘备听完,甚是赞许,又看到诸葛亮也向他点了点头赞同徐庶所言,有感而发:“我刘玄德虽为汉室宗亲,可戎马半生,已四十有七,略有仁德之名遍布四海,却至今无法救陛下于许昌。自从得了徐军师相助,军容益盛,后又听得诸葛军师“三分天下”的隆中之策后,回到新野夙夜难寐,深感汉室复兴有望。稍后召集诸将升帐,我向众人传令,此次用兵自我而下,皆以二位军师之令行事。”说着对阿呆拱手施礼:“也行小兄弟看在荆州百姓的份上,助我军一臂之力。” 阿呆起身还礼,心想按诸葛亮计划,自己只需为饵,诱使夏侯惇跟着自己北上即可,自己只需小心行事即可,又一想或许还能知道阿祺为何被伤的缘由,便郑重允诺了刘备。想到阿祺时,心里不禁一阵热气上涌。 众人正商议时,忽然听得一声“报!”门外一军士来报,徐庶示意其入内。 十 人伤经毁孰为殃 “报告主公、军师。诸葛军师夫人来报,说她房中的小娘已想起些事情,或对军情有益,请阿呆前去相助。”说罢,刘备回了一句“知道了”,那军士便退出屋外。 诸葛亮进城路上已将阿祺的事大致告诉了刘备与徐庶,两人并没有太多放心上,只道是众人在路上救得一小娘而已。 阿呆听到军士所言,径直就想往屋外去,但刚走两步就觉得不太合适,于是红着脸转身再向众人施礼。 他跟着军士三转两转、穿房过巷,新野城内本就不大,每过就多就来到了阿祺屋外的院内,在门口报了一声,黄月英听见是他,便邀他入了屋子。阿呆进门,便看到黄月英和阿祺同坐在中厅一册,两边厢房的门帘都已挂上,便即拱手施礼,于中厅另一侧的坐席上坐下,心里通通地跳,双眼始终不敢放在阿祺脸上,只能不断地扫视屋内各处。 “阿祺刚才醒来,我便过来看她,见她神色好转,倒是一日恢复得更胜一日。”黄月英对阿呆说,“她说想起些事情,又想感谢一下你这位‘救命恩公’,我便把你从阿亮那里唤来了。” 阿呆不住地点头,此时此刻看到这位阿嫂却是说不出的亲切感激。 阿祺双颊微红,双目看着坐席,盈盈而道:“恩公救命,感激不尽。”说着,跪坐着的她双手相合,缓缓拜倒下去,阿呆忙伸手扶过去,“别...无需施礼,我也是举手之劳,还是要多谢阿嫂照拂才是。”说着,脸便更红了。 黄月英看着二人一个比一个脸红,不禁好笑:“你俩就别互相客套了,赶紧说正事吧。” 阿祺点了点头,说:“我原是谯县贤士华佗、华元华的侍女,跟随先生与先生的弟子们行医。”阿呆心想:“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华神医的侍女,说起谯县,我听说曹操不也是谯县人么。”只听得阿祺接着说:“然而曹丞相自去年起,数次传使召先生为其治愈头风之疾,先生均不从,回报来使称家妻染重病,他需要在家照顾,无法前去邺城。后来丞相又派人过来查看夫人,发现夫人并为生病,便将先生强行捉去了邺城。” “那华佗先生为何不愿给曹操治病?”阿呆好奇地问。 “先生说,曹操自幼是他同乡,在谯县素有名气,起初先生不以他改性宦官之姓而卑鄙蔑视他,仍然觉得他是一个以天下苍生为己念的志士。后来迎奉天子之后,先生便说‘今日之曹孟德,已非复当日之曹阿瞒’。便不愿给他看病。” “小娘你又是为何会被人所伤呢?”阿呆又问道。 “恩公且听我说完。自从向来使谎报夫人生病后,先生也终日惴惴不安。后来有一日,先生召集家人与众弟子,说是大祸恐要临头,难以幸免,因此强行把我们分别遣了送走。众人不肯,但先生执意如此,说是希望我们能将他的医术传于四方。” 黄月英点了点头叹道:“华佗先生虽行方技、不是士子,却是当代神医,治病救人极有造化,却没想到也是如此秉持大义的忠烈之士。” 阿祺听她一眼,双眼一红,忍不住又要哭泣,黄月英便握住了她的手轻抚安慰,只听她又说:“众人临行前,先生偷偷唤我进了内室,给了我一本纸书,说是此书关系重大,也是他一生心血,为防散佚,他耗费数年亲自校核、誊写于纸上,装订成册便于携带,嘱咐我我贴身珍藏,装扮成寻常妇人,避人耳目、跟着众弟子一同离开,并告诉我这本书无论如何不要被曹丞相的人夺去。哪曾想邺城来的士兵抓了先生之后,又来追捕我们,我与众师兄们分散奔逃,四处藏匿,一直躲到了荆州地界,才稍稍安下心来。可没料到那日在官道上和一群流民走着,大家都想往南渡过汉水奔荆州城去,突然一个蒙着左眼的将军带着六七个人骑着马追杀了过来,我被刺了一枪,偏巧不巧又遇着一大群山贼,眼见山贼和那六七个官兵打了起来,我就死命地逃,却看见官道的另一遍又来了一群官兵,顿时万念俱灰。”说着,她低下了头去。 “那群官兵,便是我们?你将我们也当做了和独眼将军一伙的?”阿呆搔了搔头问。 “是的…”阿祺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当时见你们十数骑过来,以为是和独眼将军一起来捉我的,只想着先生临别嘱托,当时来不及生火焚书,就想着奔到河边,将书丢到河里冲走,即便被你们…被他们捡着了,也是文字尽毁。早知道你们不是曹丞相的军队,这书却也可以保存下来了。”说着忍不住又是几道泪痕划过脸颊。 “好啦,阿祺,”黄月英见她身世可怜,便也不再称呼‘小娘’,从袖里掏出帕巾,把她拭了拭眼泪,轻声地问:“夏侯惇…就是那个独眼将军,要追你这么远,难道是为了这本书?” 阿祺点了点头,说:“他们说这本《青囊书》记载着先生毕生的医术,既然先生不肯为丞相治病,就要拿了这本书去请其他名医参研,学了其中的妙法再为丞相治病…也不知道先生被他们捉了去,现下如何了。”她知道众人关心她,便强忍着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这曹操好生不讲道理,早知如此,那晚我便也在夏侯惇的背上戳一个口子出来,让他也知道知道疼。”阿呆心里极是忿忿不平。 “唉吆,我们这平时里杀只山鸡、野兔都要祷告一下的阿呆老弟,今天怎么这样杀气腾腾了。”黄月英打趣地说,“你赶紧把这事告诉阿亮吧,不过千万注意,这是人家阿祺小娘自家的事,可就别与玄德公他们说去了。”说着她又对阿呆眨了眨眼。 阿呆与她相处多年,当即心领神会,黄月英这是在暗示她人多口杂,先让诸葛亮判断下这件事究竟为何,再看如何处置。他正起身要出的门外,突然想起一事,说:“阿祺小娘,那本《青囊书》现下可在你处?” 阿祺点了点头。 阿呆说:“既然是为了给曹操治病,且夏侯惇等人并不知道书已被浸透墨迹四散,多半还会派人来抢,待小娘痊愈之前,这几日我会守在此地,护小娘周…护小娘和阿嫂周全。”说罢脸一红,拱了拱手出得屋外。 阿祺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黄月英一笑,装作自言自语道:“这小子也是有心,一来寻常士卒确实也非那些人的对手,二来我们并不属刘玄德帐下,请将校前来看守却也是诸多不便、反而引人耳目。他武艺高强,心地又好,便让他留心着吧,你好好养伤。” 阿祺微微点了点头,看着阿呆走出院门,消失在街巷中。 十一 刀闪影动虎作伥 阿呆一直等到夜里,才见诸葛亮从刘备那里回来,瞧见他时,平时素来矍铄有神的双眸也难掩一丝劳累的神情 阿呆将阿祺所说的前言后语都和诸葛亮转述了一遍,他见诸葛亮起初一边听得,一边还在整理屋内的书简,听得数句后,却越发关切,坐到阿呆边上闭门凝神倾听,手中又是持回了羽扇。 阿呆话毕,诸葛亮仍是闭目神思,双眉却是未皱,阿呆轻轻地问了一句:“兄长,我看那日夏侯惇在山上拖住我,实则是为了山下突袭你们,把阿祺小娘掳去。” 诸葛亮双眼一睁,赞许地看着他说:“你所言正是,看来当日在官道上相遇,夏侯惇所率人马极少,见你和子龙带着二十余骑,又有流寇捣乱,便先行退去。然后一边一路尾随跟踪我等,一边召集部众,想在深夜一击得手。然而你知道他们要捉去这小娘的真实目的为何么?” “我大约知道,却不敢肯定。先前已与阿嫂说近期我夜里值守她们那个院子,以防不测。”阿呆说。 “事出反常必有玄机,无论是为了给曹操医治还是此书背后另有隐情,能让夏侯惇亲身至此,都代表其中干系重大。不过甚好,有你在我也能安心了。”诸葛亮叹了口气,“华佗先生乃古往今来罕有的神医,此去邺城多半凶多吉少,这小娘身世与你有些相似,你可要顾好了人家,将来若得时机,便将她送往荆州城,与她那些同门相聚,再往南去吧。” 阿呆起先听到诸葛亮让他照顾好阿祺,还不住地点头,随后听到要择日把她送走后,却不禁有些难过,心里想:“或许真就如孔明兄所言,正因为身世相似,所以看到阿祺才如此亲切?” 诸葛亮看他出神发呆,大概猜得几分原因,轻拍了一下他,甚是严肃地说:“今日你离开后,我又与主公,元直商议许久,后来关张赵、孙乾糜竺等文武皆被唤来共议。新野城小民寡,离许昌、洛阳又太过接近,曹操若发兵,月余便可兵临城下,绝不是长久可居之地。恐怕到时候南下的,就不止是阿祺小娘了。” 阿呆问:“兄长这是建议玄德公另寻别处以图大业?” 诸葛亮回道:“那日在草庐已与主公明言,先领荆州、后图西川,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单单一处新野,绝非用武之地。主公今日已授予我印信,正式拜我为军师,可号令节制诸将。” 阿呆听他这么一说,非常欣喜,说道:“玄德公对兄长真是无比信任。” 诸葛亮笑了一声,说:“主公是这么想的,可他手下那两位情同手足的大将却未必如此。他三人从中平元年起事至今已近二十五年,我初来乍到,主公即让我节制号令诸将,关张二将心有不平也属正常。”说着,他笑盈盈地看着阿呆,“于这博望坡头一战,你可务必要助我一战而胜,此战胜败之要害便在于你。” 阿呆点了点头说:“自当助兄长一战扬威,只是我从未上过战阵,却不知该如何才能将夏侯惇等人引开博望?” 诸葛亮初到新野,屋中还未来得及准备各项事物,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新野周遭的地形图。他取出刮书简的书刀,拉着阿呆来到屋外的院里,在地上大致刻了几个方位,说道:“我今日已点派诸将各行其是,过的几日,你即从新野出发,沿路缓缓北上,需在五日内到的博望,再由博望继续北上,日行可缓至二十里。夏侯惇此次前来,多半是两个目标,一个是你,另一个便是阿祺。” “啊?”听到这里,阿呆不由惊道,“难道还要阿祺小娘与我一同作饵?”心里想着自己倒是不怕,可带着阿祺,既不方便,又实在是太过危险。 诸葛亮哈哈一笑:“你即便想与她孤男寡女共处,我也不会拿如此关键的一战去冒风险。我已与子龙将军安排,由他穿着女子服装,披散头发坐于马车内,假扮阿祺小娘与你同行,再带两位精干士卒扮做随从,只要子龙沿途不下马车,曹军探子因为你的缘故,绝不敢接近马车,故绝无可能发现其中细节。” 阿呆听他说完,噗地笑了出来,心中担忧尽散,觉得上阵打仗竟然还可以如此戏弄,真是别有一番乐趣。 “离开博望坡再行一百里,便进了豫州地界,届时你们四人将那马车卸了,子龙也不必再装扮,藏于山林坡谷之中,沿途设伏袭扰曹军,且战且退,尤其是那夏侯惇,如遇他率众而来,可尽管出言侮辱,引他一路追赶,直至博望坡方休。待见得博望坡火光闪现,你再与子龙杀回敌军阵中,则此战必胜。”诸葛亮吩咐得明了,阿呆听得清晰,不由地好生敬佩。 阿呆轻声问道:“兄长,这些是你在‘神算’里看到的?” 诸葛亮摆了摆手说:“如此雕虫小技,都是诱敌的常规计策,何须用到那秘传之法。不过却也是上天相助,若不是因为你和阿祺小娘的奇异身世引得夏侯惇对你们穷追不舍,一旦埋伏之策暴露,则新野倾覆,荆州也立时不保。” 阿呆心想这诱敌的法子真是适合自己,只许败不许胜,虽然有些丢人,但却不必伤人性命。 诸葛亮又依计详细吩咐了一些细节之处,阿呆都牢牢记下,见天色不早,让诸葛亮早些休息,自己也就离院退去。 他回屋简单整理了一下,见月已当空,按照承诺,去到了黄月英和阿祺所住的院子里。见这院子不大,阿呆心里犯了难,他特地带了那柄黑衣人长剑,若是像日常练功那般,跳跃翻腾、金刃破空之声太响,势必要影响二人休息。思来想去,干脆落地打坐,像平时提速疾奔、迅速出剑那样,将胸腹中的那股气运起,沿着周身散开、又聚拢。 他在荒野山洞中,自从学了石壁剑影,渐渐觉得胸口始终有股热腾腾的气在淤积,后来到的冬天,由于没有冬衣,单靠篝火也不足以取暖,于是就琢磨着把打坐运气,将胸口这股热气在心里想象着,沿着身体换换散开,倒成了一个御寒的法子。只是他素来喜动,平日练功仍以石壁剑影上的剑术、轻功为主。 阿呆刚一坐定,见厢房一处的窗后有个人影,然后听得幽幽地轻声:“是…是恩公吗?” 阿呆当即听出正是阿祺的声音,不由心里一怔,顿时语无伦次:“是…不,不是,我是阿呆,小娘千万别再称我为恩公了。” 阿呆说完,看着窗影,见阿祺一直站在那,却迟迟没有没见她再说话,心里不免焦急,各种念头闪过心底,担心是不是因为语无伦次而失言了,反复犹豫要不要再说些什么。就这样安静了好久,阿祺才说:“阿呆…君,外面天冷,婢子给君拿一件袍子可好?”她语气关切,显得甚是感动。 阿呆心头一暖,说:“不用了,小娘早些休息,我打坐练功便是。”语出之后,又隐隐有些后悔,想着倒是答允了,到还能见上阿祺一面,说不定还能多聊上几句。 “吱呀”一声,另一间厢房的门开了,出来的正是黄月英,她边走边说:“一个小郎、一个小娘,说话怎么就这么不干不脆的。”说着,去了阿祺的厢房,接过了她的袍子,出来院子里交给阿呆,笑眯眯地悄悄低声说了句:“明天亲手给人送回去。” 阿呆自然是明白她的用意,脸颊一红,却是在这月光下也瞧不见,低声回了一句:“多谢阿嫂。” 黄月英故意高声说道:“小兄弟,可是苦了你了,明日阿嫂做几个菜给你尝尝,犒劳犒劳。”说着径直回了屋。 阿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点头,见黄月英回房,便将阿祺递来的袍子披在了肩上,生怕弄脏,还吹了吹地上的灰,然后坐下开始运气打坐。起初想着刚才那一幕,心思不纯,运气始终不畅,后来渐渐思绪空明,就像回到了当初山洞中那样,以一种似睡非睡的方式,闭目凝神潜心运气。 一夜无事,四下寂静。五更天一过,太阳已升,众人要起来洗漱,毕竟男女不便,黄月英就让阿呆回自己房中歇息了。 阿呆打坐调息一夜,此刻非但不累,却是精神百倍,回到屋子,小心翼翼地将袍子拍打灰尘、叠好放起,就出门想去城里转转。一路打城西的军营出发,穿过衙门府邸,来到城南市口,过了五更天城门早已打开,往来的人流并不多,摊贩也零零散散的分布,所贩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作物与早食。 阿呆自从来到荆州,最多也就去过几次襄阳,有时城里管得严,防止流民涌入,像他这样的装扮是进不了城门的,只有士卒、士子、官员才能自由出入,客场也得凭着货单和凭据申报入城。以前的他总希望有一天能和其他士族的后辈一样,能够随意的进出城,在茶楼里听听戏文、看着楼下街坊市井里贩夫走卒熙熙攘攘,哪怕不是像襄阳这样的荆州大城,换座小城,他也会很高兴。 可如今阿呆跟着诸葛亮来到了新野,却也没有他想象中的茶楼、戏文与熙熙攘攘,好在他生性恬淡,也并未觉得有多少失望,只是隐隐又在设想,儿时的故乡吴郡、东都洛阳、北方第一大城邺城还有天子所在的许都,这些天下名城,又会是怎样的热闹景象。 正自闲步走着,阿呆微微觉得腹中起声,再一想,回屋只记得把阿祺的袍子放好,他素来穷苦,出门并没有带钱的习惯,于是苦笑一声,转身准备往回走。日到隅中,是军营早食的时候,要是错过了,那就只能等申时夜食了。天下大乱,田垄荒废、流民四散,新野一半的粮草还是由刘表供给,士卒一天两餐能够保证已属不易。若是午时想加餐点心,就得自己宅中备制或者上街坊市井购买,那一般都是豪门士族才有的作息习惯。若是夜食错过,黄昏时城门一关,市井也已闭市,就只得家中自备了。 阿呆正走的几步,听见有人不停高呼:“使君留步!使君留步!”正自四处张望,却发现是一群士卒朝着自己在呼喊,心想大概是诸葛亮命人传报又有事相议。待那群士卒走近,竟然齐刷刷的单腿跪地拜倒,他一惊,连忙去扶,定睛一看,原来领头那人正是官道上相遇的流寇的头领,却是早已换上了刘备军的军服。 “使君大恩,我等没齿难忘,无以为报,还请受我等一拜。”领头的一席话,其余众人又是拜倒下去。 阿呆见他们如此穿着,心知定是已被刘备收编为官军,心里也是高兴,赶忙扶起众人。“各位不必言谢,当日下手没有分寸,还请各位兄弟勿怪。”阿呆拱了拱手道,“这位阿叔我记得应该是姓董?” “兄长不敢当,使君称呼在下董昆便是,昆仑山的昆,陇西人。”他年纪较大,年近半百,但自报家门却中气十足。余下七八人也一一报了名字,“张坤、吴昊、宋鹏、项昭”等等,阿呆一时也记不住。董昆又说:“那日蒙使君手下留情,挡住了赵将军一箭,留了我这条性命,后来我等及余下众人跟的进城,我嘴中被堵又无法辩解,本以为在劫难逃,后来没想到简雍、孙乾几位使君前来招抚我等,好言相劝,又将主公匡扶天下的志向说与我等。我们这些人原本都是北方各州人士,后来连年灾乱只能四处流浪靠拦路抢劫逃兵与各地盘剥百姓的豪绅为生。到得荆州以后本想去投刘表,奈何风雅名士嫌我等粗鄙之人不受管束,因此我们只能在这荆州继续干了老本行。” 张坤边说边将阿呆引到路边,免得大路中间人多口杂,接着说道:“那日我们伏于山间,正好见了一小队官军追赶几个流民,平日里我等自是不敢去惹官军。但那天一来官军人少我们人多,二来流民被欺压,我等心里看了也是气不过,便一不做二不休,抄起家伙就冲了上前,哪知道一交手,发现者六七人实力彪悍,我们百来号兄弟围着他们也无济于事。我只能让大家赶紧和流民一起跑,咱惹不起躲得起。可跑着跑着,使君带了人从另一路赶来,我等还以为是官军两面包抄,心想大事不妙,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一队官军是曹操手下的人马。说来着实惭愧。” 阿呆已经听阿祺说过一遍,因此此时听来倒也不意外,想到当日自己格开赵云一箭,竟能落得这样一个好结果,心里极是高兴。董昆、张坤等人又把所在军营、所岁校官和阿呆说了一通后才各自告别,阿呆于军中事务并不知晓,只是默默记下也不多言。 一伙人走后,阿呆一看太阳方位,心知早食多半已过,只得漫步走回宅子,打了一壶清水,大口大口地喝水垫饥,干脆捱到午食再做打算。于这饥一餐饱一餐的事,他经历良多,因此也不以为意,只是身在城内,不便施展轻功,反倒不像住在山野河边,可以跃山入林,寻些野菜野果充饥。后来又看了一会书简,觉得无所事事时间尚早,想到晚上还要值守,干脆在榻上睡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得有人敲门,他赶紧从榻上起身问道:“哪位?”只听门口淡淡地一声:“阿呆君,我…黄夫人让我请你过去用午食。”正是阿祺的声音。 不听则以,这一听声音阿呆脑中如“轰”得一般嗡嗡直响,看自己睡得凌乱又不及整理,却也不好意思去开门,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我…阿祺小娘,我刚才卧下了,稍后便至。”赶紧从榻上跳起,手忙脚乱地赶紧把外衫披上。 “那我回院子里等候阿呆君。”阿祺又是轻声一句。阿呆只听得轻轻的脚步声越行越远,当即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盘发梳妆,也没带长剑,心里既慌又喜地朝黄月英和阿祺的住所走去。 十二 故友相逢笑一场 阿呆走出不久,想起阿祺的袍子没拿,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去取了袍子,一路小跑再赶过去。到的院里见中厅的门开着,看到阿祺如她所说,正在院子里坐着等他,不由地心里一紧张。他一路走过来满脑子都在想“待会用午食的时候和阿祺说些啥好”,结果脚下小跑,直到见着了阿祺仍就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阿祺见他来了,手里还捧着自己的袍子,脸倏地一红,低头施了个礼道:“阿呆君,黄夫人在里面等你一同用午食。”说完迎着他进了中厅。 黄月英见二人脸红着进屋,又看阿呆进了屋还两手僵硬的捧着那件袍子,不由讥讽道:“你个傻小子,把袍子送回给小娘,那你今晚是不来了吗?” 阿呆一愣,心想黄月英说得正是,顿时呆立现场。 阿祺见黄月英打趣阿呆,虽然红着脸,却也是捂嘴一笑,走过去将袍子接过放好,对阿呆说:“我将这袍子清洗整理一番后再交给君。” 黄月英见阿祺走进厢房,赶紧招呼阿呆,悄悄地说:“我先走了,你好好和人家聊会。” 阿呆双眼圆睁,惊讶地看到黄月英,只听她大声说:“阿亮有事找我,我先去他那,你们俩先慢慢吃啊。”说完对着阿呆眨了眨眼,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阿祺听到黄月英这么说,从厢房出来看见阿呆坐在桌边,也不动筷,上前红着脸说道:“阿呆君,我本是华佗先生的侍女,平时服侍夫人起居,帮助先生誊录病理、药理,你是我的救命恩公,就让阿祺服侍阿呆君用午食点心吧。”说着便拿起了阿呆面前的碗筷要给他盛食。 “别别别,”阿呆赶紧伸手阻拦,想把碗夺回来,结果手一伸,碰到了阿祺的纤手,不由一惊赶紧缩回,嘴上说:“阿祺小娘,你千万别再这样客气了,就让我自己来盛食吧。那日救你的还有阿嫂、赵将军、孔明兄长,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份,你再这般客气,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阿祺听到他言语甚急,以为他生气了,便低下头轻轻地说:“那就依阿呆君的。”说着,小心翼翼地把碗筷又放回了他的面前,却仍旧站立在一边。 阿呆也觉得自己刚才言语急了一些,又看到阿祺略有惊恐的样子,登时心中愧疚,起身一拱手:“阿祺小娘,如果依我的,也请你一同用食吧。” 阿祺见他行礼,也不敢再违逆,便在了桌子的另一侧坐下。 两人相顾无言,都红着脸,甚是尴尬,阿呆暗暗捏了捏放在桌子下的手,鼓起勇气寻找话题道:“阿祺小娘,你是华拓先生的侍女?” “啊?”阿祺没想到沉默了许久,阿呆竟然憋出这样一句明知故问的“废话”。阿呆也发现自己实在是口笨,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阿祺看着他的样子,心中忍不住觉得好笑,嘴上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阿呆第一次面对面看见阿祺的笑容,她本就清净秀丽,只是之前一直因为伤势和境遇,总是一副伤心难过的样子,此时见她会心一笑,阿呆心里说不出的暖意,顿时紧张也少了许多。 “阿祺小娘,你跟着华陀先生多久了?”阿呆又问,不过此刻的问题,却是他这几日来心头萦绕着的好奇。 “我本家为杨氏,世居兖州,祖父于县里任郡丞,家境也还过得去。后来黄巾之乱的时候,家里被黄巾贼冲了,阿翁带着家里人逃难到徐州。到的徐州后,阿娘生下了我,没想到黄巾贼被官兵镇压,余党四散,又把疫疾带到了当地,阿翁也染病不治早早去了。后来遇到了前来给乡亲治病的张机先生,我阿娘生了恶疮,张机先生也是束手无策,阿娘担心我活不成,便恳求张机先生收留我,先生不忍拒绝我阿娘,便答应了。”阿祺说着又低下了头,显得甚是伤心。 阿呆心里叹道:“原来真的和我一样,也是个苦命的人。”一边听着,一边拿起羹匙,慢慢地给阿祺盛上汤饼。 阿祺知他体恤自己,微微施礼,问道:“和阿呆君提起这些,不知阿呆君是否想听?怕是过往的伤心事,惹得君无趣。” “没有没有,小娘若愿意说,我就慢慢听着,待会你说好了,我再将我的故事说与你听,如何?”阿呆说。他听到一半,岂会觉得无趣。 “好!”阿祺见他愿意分享,也觉得有个人能够倾诉,心中欢喜,微微一笑,继续道,“后来张机先生便和他的弟子轮流照拂我,可我毕竟是个女娃,先生每日都要奔波数地为染疫疾的人们施救,带着我着实不便。先生于是就修书一封,让两名亲信弟子带着我和信,去谯县拜访他的好友华佗先生。华佗先生见到了那二人,自是知道事关重大,一方面向他们了解疫疾的情况,让他们把自己对于施救的看法转告张机先生,一方面又得知了我的事,便应允将我留下好生照顾。” “原来如此,”阿呆不住地叹了一声,“这二位当世神医,真是好生令人佩服。对了小娘,当时你多大?” 阿祺听到他的赞叹,心里既是被认同的欢喜,又是忆起离别的伤心,不由鼻子又是一酸,回道:“那年是建安元年,后来听华佗先生说,当时张机先生留的书信里,说我那年四岁。”说着,红着脸低下了头。 阿呆心里盘算着:“建安初年是四岁,那便是生在初平三年了,才只有十六,应该是比我小三岁。” 阿祺见他眼神呆呆地发愣,也不动筷子,问道:“阿呆君,是觉得无趣,还是汤饼不好吃?” “没有没有!都没有!”阿呆赶紧拿起汤饼,伴着米汤吃了几口,他此时早就饿得肚子连连叫了,刚才见阿祺只说话不下手,自己也不好意思动筷。此时连吃了几口,顿时觉得美味无比,点了点头说,“真的很好吃!” 阿祺心里欣喜,忍不住微笑,说:“好吃以后就一直做给你吃。” 阿呆惊讶道:“原来…这些都是你做的?”他心想倒也不假,黄月英平时只爱摆弄那些机关器械,用竹片木块摆弄一些不知所以然的东西,从不爱这烹调米面之术,今天这汤饭自然不像是出于她手,但着实也没想到阿祺竟然花了一上午时间弄了这些。 阿祺听他这么问,红着脸点了点头,说:“以前先生、夫人的饭食也经常是我做的。” 阿呆见她还是不动手,便放下了手中的饼,说道:“小娘,你赶紧吃吧,你不吃…那我也不吃了。” “别别别。”阿祺生怕他真的不吃,赶紧拿起面前的汤饼咬了一口,又说,“阿呆君,你就叫我阿祺吧,以前先生和夫人也是这么唤我的。” 阿呆灵机一动,笑着说道:“那我答应你,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阿祺睁大眼睛问道。 “你别叫我恩公、也不用称呼我是君,我的身世比你好不到哪去…我就叫你阿祺,你就叫我阿呆,如何?” “好。”阿祺本就晕红的脸颊霎时又通红了一层,双眼看着手中的饼,用极轻地声音应了一声。 两人又闷声不吭咬了几口饼,心里互相想着说些什么,岔开话题,没想到两个人竟异口同声了说道:“那你…”,见对方想说话,又立马停下。 阿呆赶紧说:“你先说。” 阿祺摇了摇头道:“你先说。” 阿呆便问道:“那你后来就一直跟着华拓先生?那你的医术肯定也很厉害啦!” 阿祺又是摇了摇头,说道:“方技之术本来就不属于正业,医者因为要给病患把脉、经常要出远门、要去病患的家中甚至卧房,因此历来规定是只传男不传女的。我虽然和先生学了一些皮毛之术,但只有师兄、师弟们才是先生的正式弟子。” 阿呆心想,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治病救人却还要顾忌那么多拘束禁锢,突然想到自己学石壁剑影的时候,那影子隐隐就是一个女子,若是真有这样一位女剑神,那岂不是胜过了天下所有男子? 他打记事起没几岁便颠沛流离,也不像士族大家的孩子有专门的家规家训和严师督促,平时所见的女子,除了黄月英这般与众不同的奇女子,也就是汉水小村那些与自家夫君一同务农、打鱼的贫苦女子,对于这些世俗礼教本就没有太多了解。她此时暗暗觉得又说到了阿祺伤心的话题,赶紧改口说:“但是我看华佗先生却并没有这么认为,不然他也不会教你那么多医术了吧?” 阿祺点了点头说:“先生和夫人待我是极好的,临近有一些慕名而来的阿婆、阿婶或者小娘,先生也会挑一些不是病得很厉害的,让我代他把脉行医。” “原来阿祺是一个女神医啊,佩服佩服。”阿呆说着放下汤饼,笑嘻嘻地拱了拱手施了个礼,阿祺刚刚淡下去的红晕又显在了双颊。 “阿呆君…”阿祺下意识地说出口,看着阿呆盯着她看,知是自己没有遵守刚才的约定,重新说道,“阿呆…你就不要取笑我了。” 阿呆赶紧正色摆手道:“我可没有取笑,华佗先生在那么重要的时刻,能将他毕生研究的心血,那样重要的东西交给你、而不是你的那些师兄师弟,就足见在他心里,你是第一要紧的弟子啦。” “想来,先生将此书交给我,一来是本身这书就有一部分是我帮先生誊录的,再者可能他觉得世人都认为女子不会学医,更何况是我这样的侍女,那些官军怕是想不到我会带着这本医术。”阿祺说到这里,又想起了后来那些惊魂不已的事情,叹了一口气。 阿呆也知她又想起了如何被夏侯惇一路追赶,不待她再想,问道:“阿祺,你刚才想问我什么?” 阿祺一愣,刚才是为了岔开话题而硬挤出的话,此时聊了一会竟一时语塞想不起来了,只能淡淡地说:“你问了我这么多,说说你呗。” 阿呆心想,阿祺遇到这么大的变故,想起的时候总是容易悲伤,既然她问了自己的身世,不如把自己从小的境遇添油加醋地说一番,让她觉得世上其实有人比她还要凄惨,还要艰辛,可最后也稀里糊涂活得还凑合,并且还遇到了对自己很好的人,以后就可以常常鼓励她了。于是把自己从跟着族人逃难如何危险、躲进山野为了活下来如何艰难、爬出深山来到荆州是如何千辛万苦、最后怎样到了汉水边上,又怎样遇到了诸葛亮一家,才终于稍稍安定下来说了一大通。不过于其中石壁剑影和王师傅这些,却依照当日和王师傅的约定,只字未提,并且心想其实自从自己学会了石壁剑影上的剑术,生活就没有那么艰难了,现下讲了这些反而会让阿祺更觉得自己孤苦伶仃,暗暗决定,等将来有机会,再详细告诉她。尽管如此,阿祺听得仍旧是惊讶不已,什么在山野里用木棒打野狼、什么在官道上躲过几十名匪兵的劫杀,大感眼前的这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的经历实在太过精彩传奇,不过又想到他那日在山上独自面对那么多曹军先锋,又不得不信。 阿呆素来本分,过往最多也就和诸葛均打闹说笑,看到诸葛亮和王师傅那样严肃谨慎的人,都是不敢轻浮,因此此时真要他吹牛夸张,他倒也现编不出逻辑缜密的故事,说的其实都是自己真实经历的过往。但他那神奇的剑术,即便是诸葛亮和王师傅这样知道他学过石壁剑影的人亲眼所见都会瞠目结舌,一旦隐去了石壁剑影这段,这些真实的过往就更显得难以置信匪夷所思了。不过好在阿祺同样单纯天真,听他说得神采飞扬,耳朵里进了多少,心中也就信了多少。 说完,随着阿呆的故事一断,阿祺的思绪便也断了,看到汤饼和米汤还剩了好多,幽幽地说:“都凉了,看来是做得不好吃…” 阿呆正说得渴,赶忙又拿起碗喝了一碗米汤,吃了一块汤饼,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含含糊糊地说:“好吃,实在是好吃,你也多吃点吧。” 阿祺看他吃的认真,心里欢喜,拿起没吃完的饼慢慢咬着,隐隐地想,若是天下太平,能在这新野城就这么一直住下去,该有多好,可是天下什么时候能太平呢? 阿祺看着阿呆,等他差不多吃毕了,关切地问了一句:“我看你穿的甚少,总是这一件长衫,外面还是挺冷的。” 阿呆想了想,除了石壁剑影,别的事王师傅可没交代不让说与外人,便回道:“自从山野里出来,练了一些剑术,冬天倒也不觉得有多冷,像昨晚那样打坐,还觉得有些热呢。” “啊呀!”阿祺轻声尖叫,“别…别是染了风寒了。”说罢,坐到阿呆左侧这边,拉住他的左手,掀起袖口,给他切脉,只觉他脉贵有神,搏动健跃,又让他把舌头伸出来看看,也无异象,这才放心地说道:“看来是我多虑了,你的身体可比一般人好多了。”说完,帮阿呆把袖口放回捋顺。 阿呆见她确实精通医术的样子,问道:“我曾经听…”他顺口想说王师傅,硬是改口,“曾经听一位先生提起,人身上有许多穴位和脉象,不知道你懂不懂?” 阿祺笑着点了点头:“跟着华佗先生略微学了一二。”说着又变了脸色,“难道你还是哪里有不适?” 阿呆摇摇头说:“不舒服到是没有,我近日打坐练功,只觉得胸口和腹中有一股热气,我就心里想着,把它散到周身,再想着聚合在胸口和腹中。只不过近些天越来越觉得这股气在变大,然而胸口和腹中之间总有一处,无论我怎么努力,体内的这股热气总是到不了那里,反而会隐隐作痛。后来再试,越想往那里去,越是会疼痛加剧。你可知其中缘由?” 阿祺并不明白他所说的体内热气是怎样一种事物,仔细想了想,也不记得华佗先生有提起过这样有形有性的“气”存在于人体,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总能说出一些让自己闻所未闻的言语。“你指给我看看在哪里?”她问道。 阿呆指了指胸口肋骨相交下方的软陷之处说:“就这里一小片,还有后背上对应的地方也是,平时不运功的时候都不疼。” 阿祺说:“按你所说,这胸前的应是鸠尾、巨阙、上脘三个穴位,分属任脉,背后对应的是筋缩、中枢、脊中三穴,分属督脉。至于为何会痛…这个也许只有先生能回答了。” 阿呆欣喜地道:“原来你懂得这么多。” “你若是觉得痛,便不要练了好不好?”阿祺心知这几处都是人体中轴中的要害穴位,极是担心,又说,“可惜现在没有金针,不然我可试着给你扎上几针,说不定能缓解你的痛症。” 阿呆听王师傅曾经说过世上有艾灸扎针一类的方技医术,用针扎人,却不会出血,还能治病,当时就觉得神奇无比。他生性恬静不喜与人相争,对自己也是如此,因此运气堵塞便即放弃,却不知正因如此没有强练内息反而因祸得福。此刻看着阿祺诚恳的神色,心知她绝不会害自己,且一时半会这新野小城也找不到那细细长长的软针,便即点头答应。 阿祺见他信任自己,心中欢喜,轻轻地说道:“若是你今晚还来,我可以教你辨识穴位,想来大概对你练功也有助益。”说罢,双颊又是止不住的晕红。 “咳咳,”只听门外一声咳嗽,正是黄月英的声音,阿祺赶紧起身走到了阿呆的对面,可脸上的绯红又怎么可能这么快消散。 十三 扶颠始知筹策良 “哎吆,”黄月英没想到进门看见阿祺一副脸红娇羞的样子,站着彷徨无措只左右相顾,对着阿呆说,“你小子,是不是欺负人家小娘了。” 阿呆被她质问,心中一慌,暗道:“不好,阿嫂又要戏弄于我。”赶紧站起,拱手作揖道:“阿嫂莫要错怪,阿祺正在教我穴位之法。” 阿祺听他如此一说,赶忙附和道:“是的,黄夫人,阿呆说他昨夜打坐胸中闭塞,我就胡乱说了几句,怕他是染了风寒。”说到几个字,声音轻微如蝇飞猫行几不可闻。 黄月英一听二人相称,一个没了“小娘”,一个不再附“君”,心里暗暗发笑,觉得自己去了诸葛亮那里帮他整理家什,又在坊市闲逛一圈,还担心耽搁过长,怕二人拘束无话,结果还是回来早了。她假意一本正经地道:“原来是这样,那你们吃完了吗?” “吃完了吃完了,我帮阿嫂收拾。”阿呆赶紧卖乖。 “收拾啥,你阿嫂我还没吃呢。”黄月英坐下便抓起一只汤饼,又说,“对了,阿亮找你,你去一趟军营吧。”说着,笑着看了看阿祺,摆手示意她坐下。 “哦…哦,那我现在就去。”阿呆心想能溜之大吉当然最妙,却又不舍地看了看阿祺,见她也正看着自己,不由欣喜,便依礼拱手,退出屋去。 黄月英见她一走,便似笑非笑地问阿祺:“阿祺小娘,这小子和我们一块这么多年,可老实呢,你觉得呢?”问完,似有深意的一笑。 阿祺怔怔地说:“他自是极好心的。”说罢,看到黄月英正对自己发笑,不由暗叫中了这位心眼百出的黄夫人的道,脸上又是一红,赶紧施礼退下回厢房歇息了。 阿呆还没到城西,就远远听到了“嗯、哈、嗯、哈”地呼喊声。走至军营门口一看,正是数百个士卒在操演,操演台上腰挎长剑、美须长髯指挥众人的正是关羽。军营门口的卫士不认识阿呆,见他又无令牌也无公文,不肯放其入内。正自踌躇间,听得一声大喊如雷似震:“小兄弟!”阿呆和卫士侧身循着声音一看,原来是张飞。军士见阿呆竟与张将军认识,便不敢再阻拦。 张飞走到阿呆身前一把搂住他双臂,故意轻声道:“小兄弟,听诸葛军师说,你和子龙可落得个美差啊!哈哈!” 阿呆心中苦笑,倒不是叹自己充当诱饵身赴险境,而是想着如此荒唐诡异的计策,关张二人又对诸葛亮这般初出茅庐的一介书生极不信任,定是要讥讽自己,便陪着他尬笑了几声。 “小兄弟,你说咱家军师怎么就想得出这样一计,换了我,依你这般的剑术,直接诱得那夏侯惇现身,一剑刺死不就完了。”张飞嘴上道,但他心知军令大事,不能声张,故他虽然嗓门粗大,但此刻却仍是压低了声音。 阿呆不知如何回复,只能客谦道:“张将军过奖了。想来孔明兄如此安排自有他的用意。” “小兄弟,你可听我的,那夏侯惇可是曹操手下的名将,到时候真见了他直接上去砍翻便是,不然最后没按照诸葛军师所说那般将大军引入埋伏,你回来主公自是不会怪罪,可就连累了子龙了。”张飞说道。“嗯、哈、嗯、哈”的操演声让他不得不更贴近阿呆才能说得清楚。 阿呆听他说着,见前方一个高大的帐子里,正是刘备、诸葛亮和赵云,便对张飞深躬施了个礼表示敬意,也不回话,便进了帐子。 刘备见阿呆进来,亲自相迎,极是客气,又望见帐外,发现是张飞陪着他过来的,便知了一二,说道:“益德定是又和你说些胡乱牢骚的话,小兄弟不必理会。” 这一切诸葛亮看在眼里,却只顾微笑摇扇。诸葛亮、赵云和阿呆互相简单施礼后,各自分左右坐下。 “玄德公与兄长有何吩咐?”阿呆问,虽嘴上没有提到赵云,施礼的时候却仍向赵云拜了拜。 刘备笑而不语,看向了诸葛亮,诸葛亮对刘备微微点头示意还礼,说道:“前方探子来报,曹军已在许昌城外大营集结,不算民伕,约有两万。我已获主公应允,三日之后,你与子龙将军准备完毕,从城北出发,依计而行。可有疑惑?” 阿呆和赵云起身拱手,一个道:“但依兄长吩咐。”一个说:“遵命。” “事关紧要,你且将计策再复述一遍与主公和我,确保万无一失。”诸葛亮正色对阿呆道,并示意二人坐下。 阿呆说:“我与赵将军等共四人从新野出发,沿路北上,五日内到达博望,再由博望继续北上,日行二十里,如此行的一百里,进了豫州地界后,将那马车卸了,我等骑上马设伏沿途袭扰,且战且退,若见了夏侯惇,只管出言侮辱,引他一路追赶,直至博望坡方休。待见得博望坡火光闪现,我们再杀回敌军阵中。” 三人见他说得清楚明白,缓缓点头赞许,待他说完,诸葛亮笑道:“复述的八九分,却漏了最后一句。” 阿呆一愣,微微一想,拱手说道:“则此战必胜。” 刘备、诸葛亮听他此言,都是会心一笑,倒是赵云仍旧面目如常,喜怒不形于色。 “还是一事,你二位须得谨记。沿途需有十日左右,子龙将军一路装扮,白天只得在马车中,你等切不可与他说话,一旦出声便即泄露。男女有别,也不可上车同处,切勿让那曹军细作怀疑。子龙若要小解,须得戴上帷帽,我已吩咐人准备妥当,若要大解,则必须在深夜漆黑之时。” 阿呆隐隐觉得好笑,但见刘备、诸葛亮二人神色严肃,却自不敢发笑,只得拱手答应:“谨记兄长吩咐。”赵云又是如刚才那般拱手回道:“遵命。” 阿呆与赵云相处几日,暗自里觉得此人处惊不乱、遇事沉着,箭术枪法、临敌布阵均是一流,然而平日里却不似关张二人那般将神色写于脸上,素来遇见谁都是同一副表情,当真可敬可畏,与诸葛亮颇似一路性子。 他与赵云领了命,一同退出了大帐,临分别前,赵云对阿呆深躬一礼,惊得阿呆赶紧深躬回礼。只听赵云说:“小兄弟,你武艺出神,但临敌却无经验。此战事关新野安危,极其重要,末将此次领命与你同行,还望小兄弟多多照拂。” 阿呆见他谦恭至极,心里更加敬佩,回道:“在下依将军吩咐行事。” 两人又是正礼相待,便各自分别准备。 阿呆回得屋内,他本身从隆中过来就没什么行李细软,只是黄月英给他备的几件衣物,因此也没什么物件可以收拾,倒是心里不停预想着这战场上究竟是何种样子。 半日无事,一晃而过,用完夜食,明月当空,阿呆便又来到了黄月英和阿祺的院子里。他怕黄月英又拿他说笑,进院子的时候蹑手蹑脚,便如昨晚,在院中树下准备席地打坐,虽然心里惦记着阿祺,却也不敢出声。 正自准备闭目运气,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朝自己走来,定睛一看当即心头一震,正是阿祺。他赶紧起身,仍是不敢出声,待阿祺走进,看她手里正捧着那件袍子,轻声问道:“阿祺,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待在屋子里?” 阿祺将袍子给阿呆披上,微微低头道:“吃过夜食便在等你过来,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阿呆心里说不出的欣喜,问道:“咱们轻点声,给阿嫂听见,又要取笑于我了。” 阿祺一听他提到了黄月英,头更低了,说道:“黄夫人用过夜食便走了。她说大战将至,需要帮诸葛先生好好准备,说我也好得差不多了,近几日便搬到诸葛先生那里。她又说…” 阿呆听见黄月英不在,不由地心里一松,大舒一口气,问道:“阿嫂又说什么?” 阿祺说:“夫人说,有你在,她是极放心的。”声如叶落,几不可闻。 阿呆见她低下了头,相处数日,知她此时必是脸颊红透,心里欢喜异常,便拉着阿祺坐在屋檐下,说:“阿祺,那我们就坐在这说会话,待会你困了,就进去歇息,我在外面守着。” 阿祺听着感动,泪水止不住扑簌簌地流下。阿呆借着月光隐隐见她哭泣,急着询问,只听阿祺拭了拭眼泪,微微抽泣道:“听夫人说,几日后你便要助玄德公上阵迎敌,你对我这般好,我还没报答你,担心万一你有个闪失,我便见不到你,又要孤苦伶仃一人个了。”说罢,想到了这数月以来一路逃难的过往、想到了儿时的遭遇,又想到了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华佗先生和夫人均是生死未卜,泪水便止不住的涌出。 阿呆看着她伤心哭泣,心下着急,不由也想到自己从小到大,至亲族人皆下落不明,这些年真正关心自己的只有诸葛亮一家与王师傅。眼下诸葛亮自从出山便忙于军政,怕是再也回不到隆中草庐时那般闲云野鹤的日子,王师傅又不知所踪,这几日来的新野,虽然生活无虞,但总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反而没了寄托。此刻看到这世上能因为担心自己而落泪伤心的竟是眼前这位小娘,不由地也是感动落泪,哭了起来。 伴着朦胧的月光,两人各自哭泣了一会,不由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觉得对方哭花了脸的样子极是有趣,又是不约而同的破涕为笑起来。 世人总是笑脸相迎这世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所有的辛苦、磨难、酸楚放在旁人瞧不见的角落,独自承受。就算是寻常家人、或是夫妻之间,为了避免至亲担心,总会尽力展现坚强的一面。像他们二人这般身世相似,又心底单纯,在这月光下一同哭泣、再到相视而笑,两人对视的时候,已经暗暗把这一刻永远镌刻在了记忆最深处。 阿呆鼓起勇气,伸手给阿祺拭了拭眼泪,阿祺盈盈一笑,也伸出手给阿呆抚了抚泪痕,两人肩并肩倚墙而坐,看着满天繁星与月光,只觉得轻松惬意,打心里希望时光能停留在这一刻。 又隔了一会,见天色不早,阿祺担心阿呆让她回房歇息,主动说:“我教你穴位吧,你白天可是允诺过我的。” 阿呆本意确实想让她早些休息,但见她如此说道,甚是认真,不愿违了她的心意,点了点头说:“那你先教我七个,我怕记不住。”说着,把袍子解下来,给阿祺披上。 阿祺披上袍子,却又摇了摇头道:“腧穴纷繁复杂,单单《黄帝内经》就记载了一百六十个穴位,一天学几个,那什么时候才能学完呀。” 阿呆搔了搔头说道:“我也不懂,你今日提到了任脉和督脉,便教我其中一路如何?” 阿祺听他一说,羞得头低了下去,只轻声地道:“这个…以后慢慢再教。”任督二脉乃是人体正中的要害脉络,任脉起于中极穴之下,乃是小腹之下私密之位,因此阿呆一提,她便羞得满脸通红。她知阿呆对腧穴之道全然不懂,绝非有意轻薄,却又不便解释,只能轻声说:“我见你平时不喜骑马,今日将八脉之一的阳维脉说与你听,一共十六个穴位,与双腿有关,也许对你过几天上阵有益,好吗?” 阿呆见她清澈的双眼诚恳地看着自己,又是真心为自己所想,哪又有拂逆的心思,只是点头。 阿祺便轻轻抬起阿呆的左臂,用手捏着他左手的食指在他左足外侧金门穴轻点一下,然后依次沿着左腿阳交、再至左肩臑俞、天髎、肩并,再到头维、本神,最后一直点到了脑后的风府和哑门穴。阿祺每次举着他左手食指轻点后,还会让阿呆自己用右手手指再重点一下,感受不同穴位接触的感觉,或酸或麻不尽相同,再告诉他每个穴位大致可以治疗什么疾病。 阿呆独自点了几遍,依次说出名称,不一会便记住了,但于那些治愈之法却只一知半解。他隐隐发现,每当自己按照顺序依次默念时,体内的热气便会顺着他的默念慢慢由左脚至左腿,聚集到左肩、通过风府和哑门穴又回到了背部,而反过来从哑门穴默念至左足金门穴,热气又聚集与左足,欲似要喷薄而出。 阿呆问道:“是不是右脚也有这样一路?” 阿祺见他领悟得快,心中大喜,回道:“每一路经脉除了交汇于身体中央,其余阴阳各路,大致上在人身体皆有左右对称所在。” 阿呆便又在右脚右腿右肩上依次点了一遍,若差了分毫,阿祺便给他纠正。不一会这一路也记住了。 阿呆走开几步,双眼闭目,如同与敌交手瞬间出剑时一般,默默提气于胸,然后按照两侧脉络将热气一路引导至双足,刹那间双眼一睁,双足点地,人猛地飞将出去三丈有余,如同瞬发即至。 “这…”阿呆看了看自己的双腿,又回头与阿祺互视一眼,都是怔怔地不敢相信。阿呆只觉用力一跃,热气便在腿足消散一些,余下的渐渐回到了胸口。 阿祺见他停了下来,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道:“我明日帮你再把鞋子补一补,万一上阵凶险,你…你千万不要上去近身相斗,早些回来才是。” 阿呆见她总是关心自己,看似娇弱的女子却因缘际会提升了自己的轻功,不由地点了点头,微微弯下身子,和她的双目平视,说:“你看,这一路经脉我都记熟了,你是不是该去休息了?” 阿祺确实也有了些困意,只得不舍得点了点头,将袍子解下又给他披上,默默捧着油灯回房。 阿呆见不一会油灯被她吹灭,见是睡下,自是安心,仍是如同昨日,在院子里打坐运气,可不同的是,今日却十分静心。 十四 觊觎豪夺缘青囊 “嗯,小子不错。” 阿呆听得有人说话,便从打坐入定中脱出,慢慢睁开了眼,见太阳已微微东升,说道:“见过阿嫂。”黄月英的声音他这些年听得再熟悉不过。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这点倒是很像阿亮。”黄月英满是赞许,笑眯眯地说,“哪天阿嫂做回主,当一回婆家,让阿亮给你提个亲如何?” 阿呆刚从打坐凝神的归心静气中脱出,被她这么一说,心头一震,忙摆手:“阿嫂又要取笑我,阿祺还睡着呢,我先回屋了。” “别,”黄月英把手里的篮子递给阿呆,又说,“我那头还有个人要照顾呢,这些物什你给阿祺放好,最近这几日我也顾不得你了,还有两日你便要出发,赶紧回去梳洗一下,我在这等你,你这两日便吃住在这吧。” “什么?”阿呆睁大眼睛说道,“住在这?这怎么合适?” “我说的是吃在屋子里,住在这院子里。想什么呢你,赶紧快去。”黄月英说罢对阿呆摆摆手,往自己厢房走去。阿呆瞧她眼中微有血丝,想来这几日陪着诸葛亮、还要照顾自己和阿祺,极是劳累,又知这阿嫂性子直爽,与她说些恩情的话,反而免不住又被她取笑,于是把篮子的菜放在藏窖里,便回屋去了。 余下这两日,阿呆每日皆是早晨回屋梳洗更衣,然后便与阿祺一起在院子里聊天学习穴位,花得两日功夫,学了阳跷、阴跷、阳维、阴维四脉与手三阳经、手三阴经六经。于剩下的任、督、带、冲四脉以及足三阴、足三阳等男女之间极不方便提及的穴位便略过不提,阿祺于那些隐晦的脉络本身也只一知半解,华佗先生也不便教会于她。两人只约定将来寻着经络图,再慢慢研习。 阿呆学了四脉六经,都是作用于双手及双腿,每每运气提息,便觉得比之前要顺畅许多,手足的劲道也大了不少。 第二日夜晚,两人又相依坐于檐下。白天诸葛亮已遣军士来通报,翌日辰时早食后,即于北门出发。此刻月夜已至,依依不舍。 阿祺问:“十日后便会往回赶吗?” 阿呆点了点头说:“按照孔明兄的计策,十日后进的豫州,便该骑马往回赶了。”他心想军机重大,刘备、诸葛亮连得一般文武都严加保密,此刻说与阿祺听也只是徒增她的担忧,就不再细说,随即侧眼看了看阿祺。 只见月光下,清净秀丽的脸上,明亮的几滴泪珠划过。阿呆临行,又是第一次去做这样临敌的事,对于诸葛亮的计策自己心里也着实是不知所以然,更别提作为旁观者的阿祺,想到此处,他忍不住用左手搂住了她的肩膀,阿祺一惊,身子一软,就靠了他的胸前。阿呆闻着一阵淡淡的香味,心里难掩紧张。阿祺在他胸前也听见了心脏砰砰直跳。 两人相顾无言,只静静地依偎,又过了一会,阿呆双手搭着阿祺的双肩,将她扶着坐起,认真地说道:“等我帮孔明兄打个大胜仗,我带你去找华佗先生好吗?如果我们能找得到的话。” 阿祺双眼睁大,没想到此时此刻竟然会听到这样一句击中她内心最软弱之处的话,瞬间泪水涌满了眼眶,离别的伤感与流离的痛哭积压在一起宣泄出来,扑到了阿呆怀中,放声大哭。阿呆默默地抚着她的长发,只觉得什么汉室中兴、拯救社稷,都不如让眼前这个女子好好过下去来得更为重要。 哭着一会,天色已晚,阿祺也累了,阿呆仍是让她回房休息,自己则在院子里又打坐守了一晚。 翌日一早,军士便请阿呆前去军营会合,他小心翼翼地起身,将袍子解下,叠好放在檐下的台阶上,轻手轻脚地关上院门,再看了院子一眼,便即离去。 来到军营,阿呆和众军士一同用过早食,和随行的另外二骑见过。那二人是一对兄弟,三十有几,差得两岁,皆是面孔黝黑,高大粗壮。哥哥叫王斌,字超胜,弟弟叫王礼,字子轩,均是常山人,随着赵云一同跟过公孙瓒、后又一同投的刘备。 刘备见到阿呆,故意朗声说道:“小兄弟先前多次帮助刘某,今日护送华佗先生传人回北方,远行在即,备无以为赠,一些绵薄之礼还请小兄弟切勿推辞。”说罢,左右士卒牵来了一匹骏马,又递上一些银钱,一件黑色战袍。阿呆听得这些话,知是刘备有意让众人知晓,但还是望了一眼诸葛亮,见他对自己点头,便即心安,躬身施礼拜谢刘备。 刘备见阿呆接过缰绳,便请阿呆上鞍试骑。历来坐骑迎了新主都要试骑一番,因骑乘者的个性、体重、握缰的习惯都有差异,试骑可以看出坐骑和新主人是否契合。阿呆顿时犯难,他只得灵机一动,再次向刘备拜了拜道:“玄德公在上,又赠在下临别之礼,岂可于玄德公面前越礼造次。” 周遭众将校一看阿呆知礼通情,都暗暗称赞。唯独诸葛亮知道他不会骑马,但心里也赞许他反应敏捷。 战袍、银钱,阿呆当即收好,不再推脱以免节外生枝。关平陪着阿呆及王氏兄弟到了城门北,阿呆见一辆马车已停在城门外等着,心里料想赵云已在车里装扮好等候多时。 众人分别行了个礼,便即出发,关平也立即回营禀报。 王氏兄弟各有一匹马,马车另套有两匹马拉着前行,阿呆看看手中牵着的马缰便犯了难。王氏兄弟不解,问道:“小将军何不上马?”二人皆知阿呆并非将军,但也知他与诸葛军师关系非同一般,说不定此次立了大功,回得新野,身为左将军、领豫州牧的主公就封阿呆一个校尉的官衔,因此便提前称呼起。再说如果不称呼他为将军,跟着主公、军师一样称呼他为“小兄弟”,难免乱了辈分,二人也着实不敢。既然叫“哥”够不上格,叫“爷”又太过肉麻,干脆叫一声将军,也是顺理成章。 阿呆却道是诸葛亮另有吩咐,或是要假扮身份掩人耳目,起初先是一愣,而后却也不让他们改口,只得犯难地说:“如实和二位说,我不会骑马。” 王氏兄弟面面相觑,很是惊讶,王斌下了马,王礼见兄长下了马也赶紧跟着下来。王斌对阿呆说:“将军,听闻你武艺高强,这骑马也非难事,你便依着我的法子试试?” 阿呆心里不愿,可又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多纠缠,只能点头答应。 王斌当即从马车后面取下了上马凳,演示给他瞧,如何左脚上马凳、抓住马鞍上的缰绳,然后右脚跨上,再用双腿夹马,用缰绳控制马的方向与速度。阿呆仔细瞧着,发现也并不困难,于是牵过刘备给自己的这匹骏马,并未借助上马凳,直接一个翻身就坐上了马鞍,依葫芦画瓢般的夹着马腿,轻拉缰绳。这马起初认生,扬了几次前蹄想把阿呆挣下来,哪想到背上之上手劲脚力都极大,挣了几下缰绳越拉越紧,马儿吃痛自也只能老老实实了。 王氏兄弟起初看着他一个翻身上马,喝彩叫好,又见马儿性烈,暗暗叫苦、手中出汗,生怕这位主公面前的大红人摔将下来,看他那白净小伙的模样多半经不起摔。最后看得阿呆三两下便驯服这烈马,不由地再次喝彩叫好,心里长舒一口气。 王礼让王斌上了坐骑,把自己的马套在他的马后面跟跑,自己放好了上马凳,坐在了马车前头赶车。众人当即上路。 刚走出三里地,已四下无人,阿呆驭马渐渐自如,慢慢近得马车,压低声音问了句:“阿祺小娘,一切可好?”他虽知道车中并非阿祺本人,但说到“阿祺”二字时,仍心里一暖,想起了这些日与她共处的光景。 过了一会,见车内并未有声音回应,阿呆倒是一愣,纵马向前来到王斌身边,咳了咳嗓子,轻声道:“车内可安排妥当?” 王斌笑了笑说:“将军放心,小娘今早卯时日出未过、辰时早食不到便已上了车。”说到这里,声音又降了许多,道,“我们兄弟俩护送‘阿祺小娘’多年,已做好了万全准备。”说罢使了个眼色。 阿呆这才心定,心想赵云从城门口便一声不吭坐于车中,当真是定力极强。 阿呆看了看自己的坐骑,又瞧了瞧二人的马,不禁问道:“二位小哥,怎么我这匹马比你们矮了半头?” 王礼一边赶着马车一边笑道:“将军有所不知,你这匹马可是宝贝哦。” “哦?”阿呆大为不解,看这马比其余四匹都显得瘦弱矮小,心想怎地就是宝贝了? 王礼道:“这是主公特地为你准备的,它可是关将军座下赤兔马配的种,前年才育了这一匹,现在才刚过2岁,小马个头还没长好,众武将都等着呢。没想到主公今日拿来赠与将军,足见对将军的喜爱啊。” “当真?”阿呆大为吃惊,“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坊间相传这一人一骑如何天下无敌的如神似幻已有二十余年,可谓妇孺皆知。吕布后来兵败下邳、命丧白门楼,座下赤兔马辗转被曹操赠予了关羽。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糊里糊涂之间所获坐骑竟然是如此宝物,顿时对刚才用猛力拉扯缰绳反而有了些歉意,不由摸了摸马背上鬃毛。 “千真万确,”王斌说道,“只是这赤兔宝马再也寻不到第二匹,主公便让马夫在军中物色了几匹脚力甚好的牝马,没想到赤兔宝马脚力好,性子也甚高,寻常牝马它还看不上,最后千挑万选,只配的这一匹,就是毛色和血统没有那般纯了。” 阿呆点了点头,回想诸葛亮今日向他点头,看来也是已经知晓此事,他心中明白诸葛亮十分希望他能够随其一道,为刘备效力,因此才既委以重任、又赠予宝马,多半照料阿祺也是看在自己的份上,否则乱世中流民那么多,又怎么可能如此周详地安顿一个来路不明的寻常难民。他想到此处,顿时觉得恩情难报、诚惶诚恐。 一路无话,如此行的五日,阿呆与王氏兄弟已十分熟络,漫漫长路上不住地谈天说地,阿呆总爱问他们一些过往的征战经历,他们也净挑一些刘备如何指挥得当、赵云如何凶猛杀敌的故事告诉阿呆。而车内的“阿祺小娘”,除了辰时、亥时各一次戴着帷帽下车解手外,其余时间均端坐于马车内,一声未吭。起初阿呆还想趁“她”下车时与其礼节性的问候两句,见其只欠身行礼一言不发,便再也不上前搭话,这数日枯坐的入定功夫,着实让阿呆内心对这位“阿祺小娘”敬佩得不行。 第七日夜晚,众人起了篝火,轮到王礼守夜,他二人已见识了阿呆多日来的只打坐、不睡觉,极为佩服。王斌打了个哈欠,准备睡下,口中喃喃地说:“老子这一趟差做完,回去一定得好好喝上几碗。” “王超胜,你少提酒,一提酒我就来气。”王礼拨弄着篝火说道。 “嘿你个王子轩,敢叫我的表字,怎么和兄长说话呢?”王斌倒也不恼,回过头指着他说。 王礼笑嘻嘻地对阿呆说:“小将军,告诉你个趣事,我这位二愣子兄长,惹谁不好,偏去惹那张三爷。” “二愣子?这是何意?”阿呆不解地问。 “小将军别理他,他净爱瞎扯。”王斌赶忙坐起来说。 “哈哈,”王礼坏笑着对王斌说,“你有本事倒是别急啊。”转而又对阿呆说:“小将军,咱是北方人,这‘二愣子’是我们那的话,换做荆州人的话就是‘苕货’。” 王斌抓起一根木柴朝王礼掷来,嘴里骂骂咧咧:“奶奶的王子轩,你才是苕货。”王礼侧身一躲,不住地嘿嘿偷笑,嘴里说:“你少来这套,咱们让小将军评评理如何?” 王斌想起阿呆还在边上,顿觉刚才这一掷略有逾矩,只得一声不吭地坐下闷声说道:“评理就评理,还怕了你个孬货不成。” 阿呆这几日与他们相处,知道兄弟二人关系极好,只是素来爱斗嘴争论互相不服,笑着问王礼:“小哥,刚才你提到的张三爷是益德将军?” 王礼点了点头:“是啊。”转念一想,自己只是个什长,见到张飞当然称“爷”,阿呆却是诸葛亮身边的人,地位不同,自然是与主公、关张赵等将军兄弟相称,补了一句,“这是我们寻常小卒,看到张三爷敬重,而且咱们这些老部下都是在主公去到徐州之前,就从冀、青、并、豫等地跟着主公一块了,咱北方人素来把德高望重的大人物称为‘爷’,这不是还有关二爷么。” “哦?”阿呆倒是好奇,“原来主公与关张二位将军是异姓兄弟?” 王礼想他初来乍到自是不懂,解释道:“小将军有所不知,主公是汉室宗亲,与当今圣上是一家人,一般人哪能攀上这样的兄弟。主公与此地的荆州刺史刘表一族也是亲戚,具体是什么辈分、谁是谁的孙子、谁又是谁的大爷,咱也不知道,总之是一家亲,刘荆州便把这新野给了咱主公镇守。” “就你废话多,少扯没用的,小将军问你啥你说啥。”王斌虽然背对他们躺着,却竖起耳朵听得明白,此刻怕他这位弟弟节外生枝又扯到自己无关的琐事,便插了一句。 王礼嘿嘿一笑,接着说:“主公在军中自然是老大。”说着双手相合施了个礼表示对刘备的尊敬,“二爷与三爷自主公涿州起事时就跟随左右,主公经常与我们提到,关张二位与他情如兄弟、起事之初艰难困苦,三人更是出则同行、寝则同床,这感情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阿呆点了点头。 十五 小城曲陌话秋凉 “后来虎牢关前主公与二爷三爷大败吕布,这民间便传三人是结拜兄弟。咱们这些老伙计都知道,结拜是没有的,皇室宗亲哪能随便结拜。但按照年龄排次,军中就定下了这样的称呼,主公、二爷、三爷的名头我可是喊了十多年咯。” 阿呆听他这么一说,暗暗觉得关羽、张飞二人在军中威望如此之高,在世上名声又如此之大,当日刘备亲顾隆中草庐,二人却仍是像普通侍从那般跟随左右,三人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王礼见阿呆不吭声,暗觉不妙,赶紧说道:“但是小将军,这诸葛军师自从来了新野,那可是深得主公信赖啊,主公对军师可谓言听计从,比之徐军师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斌听到此处,又翻过身来说:“那可不是,那日从隆中回来,咱哥俩随着子龙将军前去接应,我们被安排护送主公回城,主公一路上都在说,‘我得诸葛先生,如鱼得水’。好久没见主公如此高兴了。” 阿呆心想这两兄弟这般吹捧诸葛亮,也是为了说给自己听,忍不住笑道:“那斌兄又是如何惹毛翼德将军的?” 王斌一听,觉得自讨没趣,复又转身睡倒。 王礼见状,哈哈大笑数声,说道:“上回跟着主公和徐军师打了个胜仗,剿灭了一支占山为寇的黄巾余党,张三爷与众兄弟喝酒庆贺,哪想这二愣子喝多了,三爷来敬我们营的时候,他非拉着三爷要干上三大碗。” “那是敬重三爷,你懂么?”王斌背着声反驳道。 “懂懂懂,”王礼接着对阿呆说,“三爷要敬好几个营,加上主公规定过,不让三爷多喝酒,说容易误事,所以三爷每个营也就喝一大碗就完事了。结果那天他拉着三爷不让走,非说三爷喝不过他,边上人拉也拉不开,本来也都喝多了,再看他那醉样,都笑成一团。小将军你说,三爷啥威望,一个什长都欺到头上来,可不把三爷气的,直接拎了两坛酒,要跟他一人一坛。” “结果呢?”阿呆睁大了眼问道。 “结果?”王礼都快笑弯了腰,“结果这苕货还没喝几口就吐了一地,主公让二爷把三爷架走了,徐军师罚了两人半年不许喝酒。后来主公生气,说我们只起哄不拉架,罚了我们营连坐,半年都不许喝酒。这不,刚到时间,又被派来这趟差,可把他馋的。” 阿呆也不由地笑出声来,正想说两句宽慰地话,约他二人回城后一同喝酒,见王礼突然神情严肃、靠到自己的耳根轻声道:“将军,鱼来了。” 阿呆一愣,随即明白,王礼是拿钓饵和鱼比作自己和曹军,心想幸好他在汉水边小渔村住了五年,对打渔司空见惯,不然这军中的黑话还真听不懂。阿呆也不回话,拿黑衣人长剑连着剑鞘在地上写了个“三”、停了一会又加了一横成了一个“卅”。 王礼大惊,睁大双眼,强忍着惊讶低声问道:“三十人?” 阿呆微微点头。 王斌听的动静不对,睁开眼,也是低声问道:“什么事?” 王礼假装无事,一副嫌弃的样子摆了摆手回道:“你睡你的,做你的酒梦去。”却在胸口用左手大拇指比了一个向上的手势、又伸出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正反各比了一个三。 王斌当即会意,阿呆看出其眼神也是一惊,但仍装作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哈欠说道:“那我继续睡了啊,有事叫唤,明儿还赶路呢,你小子可别再背地里说我坏话。” 四下极其安静,只有风吹过的声音、和偶尔马匹喘气的鼻息声。阿呆心知这些人已经跟了几日,白天不知去向,只有夜晚伏在黑暗中才会稍稍接近,且这一两日人数越来越多。他料定这些探子至今还没动手的原因无非就是忌惮自己的剑术以及还没得到上头的命令,显是仍在召集各部伺机而动。他们四人此刻孤身犯险的目的,绝不是只为引得这些人上钩。那些暗中尾随的探子无非就是一来想擒住自己,二来想捉得阿祺、寻得《青囊书》,既然知晓对方只要活捉、不要害命,只需对自己仍心存忌惮,就还有拖下去的空间。 他在地上打坐,看到了自己的鞋,不由想起了阿祺给他补鞋前一夜与他说的话:“万一上阵凶险,你千万不要上去近身相斗”,突然灵光一闪,于是缓缓站起,王礼一愣,阿呆随口说:“我新创了一门神奇剑术,小哥可愿瞧瞧?” 听得此言,王礼大感不惑,不知道这位“阿呆将军”此时此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边装睡的王斌也起身看着,甚是莫名。阿呆不等他们回话,吹燃了一根火把,把他交给王礼,让他举着。阿呆后退数步,离着火把约莫有三丈远,说道:“小哥可知世上相传有一本可扭转乾坤的奇书?”王礼不知所以然地点点头道:“将军说的可是那《太公》?” “正是!”阿呆道,“我虽未看过此书,但依据古人传言,书中有一制敌杀人于无形的剑术。后来我苦思冥想,终于自创了一门剑术,想来比之《太公》,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斌听到此处,也忍不住批了外袍站起,初春甚寒,他刚才见弟弟示意暗号有三十人埋伏跟踪,已是紧张不已,现下又见阿呆胡言乱语,不由地汗流浃背,只得瞪大眼和王礼二人面面相觑。 阿呆此时已悄悄捏了枚石子在手里,扣于右手食指、中指与拇指之间,他将右手握拳伸出,对着火把,说道:“你二人看好,待会我伸个剑指,便有无形飞剑击出,将火把熄灭。若是击在常人身上,可一击致命。” 王礼与王斌所想不异,见阿呆没来由地在林间说这些荒谬至极的言语,有些隐隐猜到了他想通过秀一手剑术,震慑暗中跟踪的曹军探子,但其所说的话语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两兄弟心里想的只是待会阿呆失手之后,万一曹军群起而攻之,如何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护得“阿祺小娘”周全。 阿呆全力运气,将胸中热气通过手太阴肺经、手厥阴心包经、手阳明大肠经三路,全部聚集于拇指少商穴、中指中冲穴、食指商阳穴,那石子甚是坚硬,才在这三指猛夹之下没有碎裂。夜色正浓,石子又小,阿呆站于火把三丈开外,就连王氏兄弟也看不出其中端倪,更不用说藏在极远处暗中窥伺的曹军探子了。 霎时间,阿呆右手食指、中指猛地前伸,像是比了一个剑指,只听万籁寂静中一声破空尖响,王礼手中的火把火舌带着火星向后一闪,登时熄灭,他背后的一颗树像是受到了一记猛击,“扑”地一声发出闷响。 王斌、王礼惊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心想这木棍火把,哪怕是中气十足的壮士,也要凑得近了才能一口气吹灭,隔着三丈开外轻轻一伸手指,竟能熄灭火把再重击一丈外的大树,这世间竟然真的有如此玄妙的神技,两人当即跪下拜倒,大喊:“将军真乃神人也!” 阿呆倒没有过多关注他二人,却始终注意着周遭暗中的风吹草动与马车内的动静,只听得大树被飞石击中后,马车轻微晃动了一下,显是“阿祺小娘”也在暗中观察自己的举动。既有默契,他顿感放心,扶起王氏兄弟,大声说了些临时编凑的吹嘘自己神技了得的大话,说二人尽管安心睡去,若是有人前来自己伸伸手指即可杀人于无形,私下却用极轻的声音道:“两位小哥只管安心歇息,再拖得三日便可完成军师计策。” 王氏兄弟哪知道其中奥妙,此刻阿呆便是说明日他能单枪匹马杀进许都救得天子,二人怕也会尽信。 适才那一击,耗损了阿呆大半的内息,此时顿感疲倦,手臂隐隐发酸,但胸口热气郁结的感觉也少了许多,料定曹军先锋在远处暗中观得这一幕的反应只会比王氏兄弟更加震惊不已,他艺高人胆大,当夜也不再打坐,沉沉睡去。 果然后面两日如他所料,虽然曹军探子在远初有越聚越多的迹象,却始终离得甚远,尤其是白天,根本不敢轻举妄动。阿呆对这伙人马也是极感兴趣,到底是曹操手下闻名于世的虎贲军中怎样的一支隐秘禁军。按照诸葛亮事先交代,这几日只需缓行,他便将自己坐骑套于马车后随行,自己在王礼边上打坐运气,为十日后不可预测的局面多做一分准备。 又是一路无话,终在第十日戌时,四人到达了豫州地界,阿呆对王礼示了示意,王礼对着马车里轻身问道:“阿祺小娘,我等已进豫州地界,该当如何是好?” “阿祺小娘”终于低声发话:“依令行事,军师有言在先,此去回程凶险万分,望三位保重。军师另有一物相交给你们二人,嘱托各位一旦遇险,务必将其砸毁,切勿被敌军缴获。” 说罢,马车门一开,三人见赵云已换下装扮,用于轻骑奇袭的一身软甲早就穿戴整齐,无不欣喜。只见赵云将两把弩机交给王斌、王礼,阿呆定睛一看,正是当日在隆中时,黄月英拿自己当试验对象的“诸葛连弩”。赵云将两条腰带交予二人,说道:“腰带左右两侧各有上下共六个口袋,每个口袋内各有弩箭箭匣一只,每个箭匣内藏弩箭十支,这弩机拉动拉杆,可瞬时完成拉弦、射箭,射出后再将拉杆归位,又可使箭匣内的下一支弩箭入槽,如此一次可连发十支箭。”说着,又指了指箭匣道,“一旦弩机上箭匣内弩箭用完,可向前用力一推,箭匣脱落,再取出腰带中所藏箭匣,依法装入弩机,则又可连发十支箭。” 王斌、王礼依法试着换装了一下,果然极是方便,顿感这位新来的诸葛军师真是鲁班再世、墨翟转生。 赵云见二人大喜过望,双眉微蹙地说:“此弩有个弱点,不能及太远,十丈开外便是强弩之末、对穿甲胄的士兵几无杀伤力,因此得近距瞄准要害射击、或者居高临下借势杀伤。” 赵云又对着阿呆说:“小兄弟那晚神技,末将敬佩不已。军师交代,连弩这等雕虫小技对小兄弟反而是累赘,一路回程,还需你护得我等周全,并且竭力引出夏侯惇。” “军师还说”,赵云停了下来,让王氏兄弟一旁避开,悄声对阿呆说,“小兄弟务必保重,切勿冒险,要记得还有人在等你。” 阿呆听到此言,心头一热,心想这位孔明兄长当真是事无巨细都在他掌控之中,自己这十日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阿祺,顿时精神一振,对赵云拱手道:“在下等将军吩咐,那我们便启程?” “启程!”赵云道。 四人也不慌乱,按照事先计划,将拉马车的两匹马套了下来,阿呆对识马一窍不通,此刻方才原来拉马车的其中一批芦花色的骏马,正是赵云的坐骑。 阿呆跟着三人将车上辎重用品换到彼此马上,又将马上辔件取下。四人各自上马,将另一匹先前拉车的骏马套在了王斌的马后作为备乘。王斌问阿呆:“将军,鱼还盯着饵吗?” 阿呆笑了笑道:“白天鱼不敢靠的近,怕渔夫撒网。”两兄弟听后大笑。 赵云对阿呆说:“小兄弟,待会迟早曹军会发现我们消失在官道之上,按照军师计策,他们定会认为阿祺已被我们转移至隐秘之处,势必四处沿路搜寻。我们找一处可进可退之处设伏,等候曹军现身。” 阿呆拱手道:“按将军吩咐行事。” 四人当即挥鞭疾驰,趁夜黑前必须找一处静僻平坦之地伺机而动。 阿呆一路上最担心的还是王氏兄弟,他知赵云武艺了得、枪术精湛,虽然寡不敌众,但自己若护得他一人周全还在力所能及之内,但王氏兄弟的武艺最多与虎贲军中精锐相当,以一敌多必不可挡。 行出七八里,王斌勒马急停,向赵云禀报:“将军,此处上山,山坡有一平坦之地,可做伏击之处。” 赵云点了点头,示意王斌向阿呆也禀报一声,王斌点头,说道:“阿呆将军,我二人出发前,已接到赵将军军令,需将沿途可做设伏、可做隐匿之处一一记下。博望坡据此一百里,约有七八处符合条件的地点,故刚才向赵将军禀报。” 阿呆点点头,说:“甚好。” 四人当即离开官道,纵马上山,按马匹安顿好口中塞入衔草之后,王氏兄弟砍了不少树枝扎在一起,作为设伏隐蔽之用。他二人武艺虽不高强,但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于这些求生保命的方法都是熟门熟路。 四人准备妥当后,各自分工。赵云主看官道,王斌、王礼分在两侧,阿呆攀上山坡更高处察看四周,诸人知他武艺高强感知敏锐,故将这最要紧的位置交给了他,约定吹哨为号。阿呆于行军战阵毫无经验,此时才明白刘备赠他黑色战袍是为了方便此刻夜行伏击所用。 十六 放书辍剑思高堂 等待的时刻总是最难熬的,何况这还是阿呆第一次临敌上阵。他趴于山上一块石板上,一身黑衣、一柄黑剑,完全与这夜色融为一体,往山下瞧,若不是知道位置所在,不然还真找不到皆是夜行衣打扮、又一动不动的三人。听赵云说,按照计划,入夜之后,白天蛰伏不动的曹军便会四下行动,待在官道上发现马车被弃后,势必会搜索马车、然后四散寻找消失的诸人,如有落单的进入他们埋伏的范围,可一击射杀、将尸体掩藏。若大队人马路过,一阵连射后,需得赶紧转移,逐渐后撤。 阿呆明白,无论如何,最终的目标都是将曹军先锋主力引至博望坡。他相信诸葛亮一定在博望坡准备好了天罗地网,也相信这一战后,曹操在短时间内将不会再进攻荆州,更相信诸葛亮早就想好了后面的计划,帮助刘备开疆拓土。这样他就可以离开这些争夺杀戮、带着阿祺去邺城找华佗了。 寅时平旦、黎明将至,阿呆隐隐感觉到四周的气息在逐渐变快,一方面是一天最冷的时候丑时已过、气温开始逐渐上升,另一方面,目光所及之处的树木、杂草,偶尔开始有不协调的异动,显然是有一队人在林间由北往南边行进边搜索。 “布谷、布谷。”突然传来几声布谷鸟叫,阿呆一怔,初春的黎明本就是布谷鸟喜叫的时分,他向山下三人瞧了瞧,见王斌正仰卧着看着他。阿呆伸手向北面指了指,示意北方有人马朝这里来。王斌点点头,竖起食指和中指,指了指南面的官道,又比了个走路的样子,显然是在告诉阿呆已经发现两个人走过去了。他们四人身处位置方向、高地均不同,加上树林密布因此视角也不一样。 阿呆朝王斌点了点头,王斌转身又趴在地上,阿呆见他们三人已然都把弩机从背上取下放在了手边。 又过了好一会,东方破晓,天空与大地的连接之处瞬间被红光划出了一道裂痕。阿呆隐隐看见北面极远处的树木之间有一层黄晕,他赶紧拾起一块石子,朝离他最近的王斌扔了去。 只见王斌看到身边有石子落下,赶紧仰卧回头,阿呆又向他指了指北方,然后比了一个握住缰绳和弩机射箭的动作,王斌当即心领神会,翻身卧倒,数声“布谷”鸟叫即刻响起,显然是他在给赵云和王礼传递信息。 阿呆暗想:“前几天护着马车走官道,对于曹军探子来说,可谓众目睽睽之下,曹军探子跟着自己,反倒容易察觉夜里他们在四周的动向。此刻却是我在暗、敌在明,也不知道这一晚有多少曹军已经偷偷跑到了他们的南面去了。” 又过得半柱香,不仅能看到尘土飞扬、就连马蹄四起的隆隆之声已非常明显,阿呆从山上逐级轻跃而下,猫着身子来到了三人所在附近。这里对着官道正好居高临下,在诸葛连弩的射距之内。三人见他下来,彼此目光相互交汇之时各自点头示意,手中弩机早已扣好。阿呆慢慢抽出那把黑衣人长剑用左手反握,右手抓了几粒石子放在边上。 正等着焦急时,王礼突然匍匐后退,阿呆一惊,趴着身子回头看他,只见他抓了几把衔草塞进了几匹坐骑的嘴中,再又匍匐归位。阿呆心中赞叹这兄弟二人真是经验老到,临敌一刻前避免马匹嘶鸣走声,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 慢慢的,视野当中出现了两队轻骑士兵,前后一列在官道两侧的树林里开路,却未费得周章爬上山。阿呆看着北面,时不时又侧目看看赵云,只见其仍旧岿然不同,口中却已多了一个哨子。 阿呆细数了一下,两队轻骑总共二八十六人已经过去,北面“轰隆隆”声音越来越响,一团巨大的黄雾像上古饕餮一般将目光所及的树林吞噬在其中不见踪影。定睛一看,一条黑色巨龙蜿蜒般的轻骑兵正疾驰而来,四人一横排、五人一竖列,二十骑一个方阵,后面分开约三匹马的距离又是一个二十骑方阵,如此排列一眼望不到尽头。为首的第一队中,前排正中的是一个传令骑,手执一杆黑边白底的大旗,上面绣着两个黑色大字“夏侯”。 阿呆从没见过这样可畏可怖的声势,不由默默地紧张起来,他又看了看离他最近的王斌,见他两鬓已有汗水流下,显然也是紧张万分,毕竟一旦赵云示意放箭,就是四个人面对一支至少数百人的精锐轻骑。 曹军越过越多,不时还有传令骑手执书有“李”的大旗,阿呆却不知是谁。他起初还只是时不时地看看赵云,后来干脆只盯着赵云看了,心想过去的曹军轻骑越多,他四人就越难脱身,虽然焦急,却也不自主地佩服他此时此刻还能如此岿然不动,当真是久经战阵、临危不惧。 只见此时赵云微微抬起了左手,王斌、王礼见状马上将诸葛连弩上的机括向前一推,完成了弩箭落匣的动作。阿呆往官道上一望,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之前交过手的夏侯惇!此时旭日已升至半空,四下看得明白,见他骑着一匹暗棕色的高头大马、腰间挎着上次交手时用的那柄长刀,手提一杆长枪,镔铁头盔下左目蒙着一个眼罩。阿呆心想果然他之前已失了左眼,不由又想到阿祺被他所伤,心头怒气陡增、伴着紧张,心跳不由加快。 “噜”的一声尖响,阿呆正兀自想着,突然被这一声哨响惊了个颤,赵云、王氏兄弟弩机全开,一口茶的功夫已经十数支弩箭飞出,官道上的曹军分分急停勒马,顿时乱成一片! “左侧敌伏!”曹军传令骑大喊,不一会已有十数人中了飞矢,射中要害的当即坠马、不致命的便下意识地捂住伤口,还有数匹坐骑被射到,一瞬间嘶鸣声、惊叫声此起彼伏。 “结阵保护将军!”又听一声大喊,夏侯惇前后分布的数个方阵的轻骑已经围了过来,执枪挑箭。 阿呆顿时领悟,赵云要等到夏侯惇进入射程后方才下令射箭。 “噜”伴着嘈杂的呼喊声、命令声、马蹄声、嘶鸣声,赵云又是一声笛声。 阿呆不解,滚了几下来到王斌边上,问他这是何意,王斌说:“继续射!” “敌军人数不多,约莫五十余人,前队上山搜寻!”这边赵云刚吹哨,阿呆听到官道上夏侯惇也下了命令。他们四人在暗,夏侯惇大军在明,其实相隔只有十五丈左右,无非仗着居高临下增加连弩的射程,因此两边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 夏侯惇命令一出,前队八个方阵从四方往飞矢的来源包围,好在马匹上山不似平地奔驰那般迅捷,三人连珠炮的发箭,一时半刻又有不少曹军坠鞍落马。 阿呆那飞石的功夫并没有多加操练过,那晚炫技震慑暗中跟随的曹军探子也是趁着夜色漆黑故弄玄虚,故远敌杀伤,这门技巧远远不如弩箭有效。他此时左手反握黑衣人长剑、右手扣着石子,等着有曹军接近到六七丈后再行击出。 曹军轻骑顶着飞矢逐渐逼近,阿呆一个飞石弹出,击中一人腹部,那人吃痛以为自己中箭、赶忙弯腰捂住腹部,结果低头一看竟什么也没有,便即发狠地继续往山上冲来。阿呆发现隔了六七丈远,轻骑前后都有鳞甲保护,石子击中铠甲并无什么杀伤力,好在马匹无甲,便对着马腿、马腹弹射。只见中飞石的马匹不是侧卧摔倒便是吃痛发狂乱奔。 “报!”只听山下曹军一轻骑向夏侯惇禀告,“根据来箭判断,山上只有十名不到的敌军埋伏!” “什么?这弩矢轮替交换来得如此之快,六七个人怎会有这般效率?再探!”夏侯惇转身对副官说道,“你再领两队人上去!”副官拱手接令又领着两队人冲过来。 众曹军一见副官亲上,又听探子说埋伏只有十人不到,不由精神一振,拼死了往前冲。而这边,赵云、王氏兄弟已经射出四五匣的弩箭了,再有半盏茶的功夫就要无箭可用。 正在此时,听得一声哨响,阿呆见他们三人起身后退冲向坐骑,赶紧对王斌说:“你领着我的马先撤,我来阻挡他们一会!” “这…”王斌稍一犹豫,见阿呆已然飞冲出去,只能拉过阿呆那匹小赤兔马的缰绳往自己坐骑上一套,上马高喊,“将军小心!”说完把弩机往身后一背、双腿一夹马鞭一挥,坐骑吃痛,瞬间飞也似的冲出。 阿呆回头见赵云领着二人朝山后小路而去,顿感放心,他施展轻功,于群马间来回穿梭,专刺骑兵双肩与马匹四腿,尤其见刚才几轮弩射,曹军已死伤数十人,此刻他更不愿再多伤性命。 曹军忽然见看到一黑影窜出,行如鬼魅左突右闪,连面目都看不清晰,以为恶鬼降临,顿时立慌。众骑兵阵型四散,阿呆在他们中间闪转,此刻曹军对他射箭定会误伤友军,故众骑见山上箭矢已停,纷纷又往官道回撤。 那边阿呆一现身,夏侯惇看得一清二楚,正是自己找寻多日之人,他让另一位副官传令让众骑将阿呆围在中央,然后掏出一支箭,张弓搭弦往天上一射,“咻”地一声尖响,原来是支哨箭。 阿呆既入敌阵,心澄空明、不再有任何干扰,对周遭各种变化均感知详细。他虽不知哨箭为何物,但知道战阵中听见这等声音,就如同赵云吹哨,必是在向远处的同伴传递某种信号,而此时此刻,多半是在召唤虎贲军中那支黑衣人神秘精锐。他见赵云等早已不见踪影,不愿再缠斗,飞身扑向一骑,左手抓住其刺来的长矛用力一拽,那骑兵便摔下马去。他于马背上一点,跃上一棵大树树枝,再一跃,又落在南面另一棵树干上,如此一纵一跃,几个闪身便消失在树林中。 夏侯惇大怒,喝令全军追击,那先前领头的副官疾声喝止,对夏侯惇道:“伏波将军,万万不可,前方必有埋伏!” 夏侯惇正在气头,刚一犹豫,听到树林中传来阿呆的啸声:“盲眼将军,上次早知道我就刺你右眼了,今日我等又怎会于此相遇。”此话一出,大军皆惊,四下寂静一言不发。那副官心知夏侯惇当年为保濮阳与吕布激战,左眼中了飞矢,后被人称为“盲夏侯”而怒不可遏,他外表俊朗、又生得高大威猛,素爱打扮,失了左眼后却连镜子都不愿再照,此刻对方于万军丛中攻其心结,众人都心知谁劝也不会有用。果然听夏侯惇大声呵斥道:“曼成!莫要动摇军心!适才对方才只有区区四人,便折了我三五十人马,此时不追,传回到丞相耳里、朝堂之上,今后你、我还领不领兵了?”最后几句却明显声音低了下去。他一挥手,大喝道:“传我军令,后军收拢伤残至大军集合,其余人向新野进发!” 那副官叹了口气,只能拱手道:“李典遵命。” 阿呆见曹军已不见,便顺着三人后退的方向寻去,奔出一盏茶功夫却隐隐听到打斗之声,心里暗叫不好,赶忙顺着声音去寻,在一处山洼里看到十几个黑衣人追着赵云和王氏兄弟,兄弟二人在前俯首奔驰,赵云殿后阻挡。见黑衣人的装扮与兵刃,正是之前交过手的那支号称虎贲军中的精锐。阿呆心想多半是听见了夏侯惇哨箭之声从四处聚拢而来。 阿呆持剑前冲,见王斌腰间受伤,血已流到大腿,王礼左肩中了一箭,正吃力地握着缰绳持剑护身,马也少了一匹,只王礼还套着阿呆那匹马伴行。黑衣人的武艺明显较方才那些轻骑高得甚多,又都在马上疾驰,阿呆步行疾奔从背后追赶本已耗费甚多,再要进击或多或少又会打些折扣。他见王斌已有些摇摇晃晃,心急之下顾不得许多,提剑往黑衣人马屁股上砍扎,顿时两匹黑衣人的快马应声而倒。那些黑衣人没想到他会突然使出如此无赖的招数,轻喝几声左右两边两列散开,每两骑并排,内侧的攻击赵云、外侧的回击阿呆同时护住身边同伙、伺机用手弩射击王氏兄弟。 阿呆见赵云一杆长枪如金蛇狂舞,力战数人不落下风,方知他马上武艺原来如此厉害,换做自己在马上持剑,守个全身而退自是绰绰有余,但要取敌将性命没有一把长兵器却是困难异常。他环顾四周,皆是洼地,连块合适的碎石、石子都没有,那弹石之法也无法施展,心知这样耗下去,要么自己长途奔跑力竭、要么赵云久战众人难支,要么其他的黑衣人越聚越多最终赵云和王氏兄弟都命丧于此。 十七 明月送我置汝旁 阿呆想到此处,不得已只能解开心中的顾虑,心中默默说了一句:“对不起了诸位。”提气而上,以大耗内息为代价施展轻功,纵身闪跃,每一剑或刺向劈,都朝着黑衣人的要害,短短数下,拖在最后的四骑已全部落马、均是致残之伤。 赵云见状大喝一声:“小兄弟好剑术!”说着,长枪奋起一扫打退了数位黑衣人,双腿往鞍上一蹬,扑到了阿呆那匹马上。这匹马自他们山中伏击以来便一直没有驮过人,它颇具灵性,知道此刻身陷危局,见赵云骑将上来,便撒开蹄子奔驰。赵云回身一领,背向前、人向后反坐于马上,将鞍绳套于左臂,长枪夹于左腋,取下弩机,左手持弩右手拉动括机,几个近的黑衣人相聚他不过一丈来远又是全力相追,这迎面而来的飞矢速度更显奇快,即便人躲得开、马也躲不开。而且寻常弩箭射出一箭,可预知下一箭还需填充、拉弦方可再射,可眼前这弩可数箭连出,即便反应迅捷躲开了第一箭,相隔如此之近,这第二箭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再躲。 “你是何人!”不知道是哪个黑衣人见他勇猛异常,问了一声。 “常山赵子龙!”一声断喝,响彻山间。 说话间,阿呆又刺倒二人。黑衣人一看局势不妙,后方有一身法鬼魅的奇异少年无法招架,前方赵云又拿着一把神弩连珠似的源源不断发射飞矢,再追下去恐全部折在这里。其中一人轻啸了数声音似“味!味!”之声,其余众黑衣人皆左右散开反向而去,不再追击。 阿呆见黑衣人撤去,也不再纠缠,赶紧上前跃上赵云的芦花色坐骑。适才两次相斗,耗损太多精力与内息,此时只觉得胸闷人乏,赶紧将胸中热气散于周身,再回复胸口,如此数遍才稍稍觉得舒缓。 正此时,“砰”的一声,王斌摔下马,三人大惊,赶紧猛拉缰绳下马跑过去。王斌那马熟悉主人,见主人落马,跑的几步也停止不前,微微哀声嘶鸣。 “超胜!兄长!”王礼不顾肩上箭伤,上去扶起他,赵云扯开他腰带一看,血已浸透半边衣服和裤子。王斌此时面如纸浆,眼神涣散,拉住王礼的衣领倾尽全力说道:“博望坡!博望坡!”只喊的两声,却再也喊不出来,但双手却仍是死抓住弟弟的衣领不放。 阿呆赶紧对王礼说:“你赶紧送他回新野,我认识一人或许可以救他!” 可话说出口,赵云和王礼却并不回应。原来王斌的双手紧抓,但双臂却已没了力气,眼中也已彻底无神。 赵云拍了拍王礼,只说了一句:“我们去博望坡,为你兄长报仇。” 王礼忍住眼泪,用力将王斌的手松开,用坐骑背上驮着的行军的睡垫将其躯体粗略一裹,用绳子捆扎于马鞍。 阿呆心中悲凉,这几日相处,与兄弟二人谈天说地甚是直爽欢乐,三人一路相伴,才使得无趣的旅途变得有些一些生机,也让阿呆对两军交战有了很多真切的了解。此刻却天人永别,对阿呆来说,又是一个熟悉的朋友离他而去。 赵云见他出神,拍了拍他:“军士能够马革裹尸,已是善终。小兄弟,主公和军师、数千将士还在等着我们。” “等着我们,”阿呆跟着二人、上了自己的坐骑,一路回弛,他一直想着赵云刚才和他说的这句话,心想:“阿祺在等着我,月英阿嫂在等着孔明兄,博望坡埋伏的将士们的家人也在等着他们得胜而归回城团聚,说不定王师傅还在哪里等着我游历天下的时候与他相遇。”想到这里,心里稍稍宽慰。可行出几步,他又心想:“那曹军呢?他们的家人不也在等他们吗?”这个问题,他却无解。 “小兄弟!”赵云又是一声轻喝,再一次打断了阿呆的思绪,“我们必须回到官道,再寻那夏侯惇!” 阿呆心里明白,诸葛亮交给他们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官道上的曹军先锋究竟有没有朝博望坡而去,将决定王斌的死有没有意义。回了一声:“好,我跟着将军殿后!” 三人从山间往官道上靠拢,王礼算了下,离博望还有五十里左右,虽说寻常骏马一口气跑个一百余里没什么问题,但适才激战均是疾驰冲刺,现下必须找一个地方让马匹休息一下吃些草料。 王礼又寻了一处隐蔽之所,下马时还不忘拍拍王斌的躯体说了句:“苕货,你歇够了,现在轮到我歇会了。” 他将王斌所配腰带上的箭匣和弩机分给阿呆,阿呆一怔,缓缓接过,挂于背后。其余时刻三人皆无言相对。 歇得一炷香功夫,三人各吃了些干饼作为早食,让坐骑也啃食杂草补充体力,便再次启程,赵云却让二人纵马时脚力适当放缓。果不其然,不一会后方曹军先锋的探子轻骑已赶上来,大喊“贼将休走!” 赵云大喜,心知诸葛亮之计已接近达成,赶紧握缰提速,王礼一个劲地对着曹军大喊:“追又追不上,打又打不过,这瞎了一只眼的果然是个苕货。”他心中愤恨,此时正好过过嘴瘾替死去的兄长出口气,座下坐骑却是与赵云同步,丝毫不慢,行了几步又觉得曹军是北方人,可能听不懂“苕货”是啥,又将“二愣子”、“瓜皮”、“犊子”、“愣杵”、“秃孙”等等污言秽语一股脑的连珠骂出,净是河北方言。 阿呆虽然听不懂他在说啥,但是知道都是类似于“苕货”之类的骂人的话,心想自己平时骂人爱用家乡话“赤佬”,可估计曹军北方人应该都听不懂。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行出十余里,眼见那博望坡便在不远处,背后隆隆之声渐起,阿呆回头观望,倒吸一口冷气,除了那几个探子还在追赶,曹军先锋大部也已追来,为首的正是夏侯惇。 王礼回头望见之后,嘴上断断续续的叫骂之声也随即停止了,拉了拉驮着王斌躯体的那匹马,随着赵云的指令,挥鞭奋力疾弛。阿呆暗自决定,若是夏侯惇追上,宁可自己留下拖住曹军,无论如何也要护得二人周全。 奔出三四里地,阿呆看身后夏侯惇的身影越发清晰,正自要和赵云说自己留下断后时,只听得前方斜刺里杀出一支人马,喊声四起,三人不由地大惊!阿呆心想此处若被前后夹击,赵云、王礼自是插翅难飞,自己体内之气已消耗甚多,要全身而退也是极为不易。 “子龙将军!我来助战!”却听得那支伏兵里一员将领喊道,三人一听声音大喜过望,赵云高声喊道:“关将军助我!” 后面紧追不舍的夏侯惇和黑衣人一看斜刺里杀出一支伏兵,已然减速戒备,再一听到“关将军”,纷纷如临大敌一般勒马不前。 十八 外御其侮阋于墙 阿呆虽对行伍之事所知甚少,但还是从王师傅、诸葛亮那里听过许多天下奇闻。他在汉水渔村时就知道关羽在曹操与袁绍对峙的时候,于白马坡万军之中一骑当千直刺袁绍手下上将颜良于马下,再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随身佩刀割下颜良首级,复又冲出包围无人能挡的神迹。事后曹操直接表奏天子,加封关羽为汉寿亭侯,同时也因为这件事,关羽在曹军阵中素来享有威名。 此时赵云见敌军逼近,正是借着关羽威名,震慑对方。然而阿呆朝着声音一看,来者却是关平,所领人马也并不多。 夏侯惇也瞧出,来将坐骑乌黑、手里使一柄环柄长刀,并不是关羽,赶忙催促左右列阵迎敌。 关平见夏侯惇催马复又追来,阿呆赵云已经跑远,领着所带二十轻骑只骑射放箭且战且退,护得三人经过了一处事先布置好的拒马阵,拒马阵正好留了一丈不到的宽度让众人通过。最后殿后的两名轻骑通过拒马阵后,将路边两棵大树上各有一根扎紧的粗绳砍断,吊在半空的几桩拒马从绳上落下,将那预留的通道也彻底堵死。 阿呆再回头看时,只看见夏侯惇呼喝曹军先锋下马,搬开拒马、清理路障。 此地离博望还剩十余里,见曹军已离得远后,赵云和阿呆纵马行至关平边上道谢,关平回道:“军师让我在此安排拒马、迎候诸位多时,诸将都在博望等候,二位且随我来!” 三人此时已行得人困马乏,但心里都明白,真正的大战还未开始。关平不住地打量阿呆,见他毫发未伤倒也不觉意外,只是心中暗暗纳闷,为何曹操最为心腹的手下第一大将,要这般死命地追着这样一位少年。 众人行至离博望五里处时,远远望见一杆大期,上书一个“刘”字,却是刘备养子刘封奉命率了几十轻骑在此等候、援护众人。见众人驰来,刘封高喊道:“军师有令,请子龙将军随我一同断曹军后援,请阿呆小兄弟与坦之将军继续前行,与二叔汇合阻挡曹军前锋!”他是刘备养子,自然不能和王礼等一样称呼关羽为“爷”,只能依着养父的辈分称呼关羽为“叔”。 阿呆与赵云拱手示意,互道珍重。二人自出的新野至今共十一日,所说之话不超过十一句,却已是共赴生死的经历,互相对对方打心眼里佩服。此刻一别,都希望大战过后能够把酒言欢。王礼也对阿呆拱手施礼说:“小将军,我与兄长随子龙将军去了!” 阿呆听他所说,心中一酸,于马上郑重回了个礼。 三人便跟着关平、刘封分头行事。 另一边曹军人马众多,早已将关平布置的拒马拆得一干二净,夏侯惇继续领着数千先锋轻骑快马加鞭,想要追上三人。李典在其身后一边策马、一边不住苦劝道:“伏波将军,贼军埋伏有序,定是有诈,我大军在后、先锋在前,先锋与大军已严重脱节,万一中伏则有全军覆没之危啊!” 夏侯惇哪里肯听,大喝道:“先前已与你说过,怎么又来问我!” 李典道:“折了三五十人马丞相不会怪罪,将军又是丞相血亲,只要我等稳扎稳打,攻下新野,便能使刘表不战而降,这才是将军的千秋大功!” 夏侯惇心里暗暗叫苦,大军疾驰讲究的就是一鼓作气,千里奔驰一击制胜,像李典这般一路上啰哩吧嗦,怕是士气都要被他活生生地磨完。他放慢速度与李典并排驰行,压低声音说:“丞相派我此行来的目的并非只是新野!你休要再啰嗦!误了军机定斩不饶!” “什么?将军,军中无戏言啊!”李典甚是心急,以为夏侯惇仗着丞相宗亲,故意编个由头吓唬自己,便回道。 夏侯惇忿忿地说:“前面那个用剑的小子,半个月前我本有一个天赐良机可以捉得他,可惜被他逃脱,这次他势单力薄,我有大军助阵,定要将他擒回邺城!” 李典不解,问道:“丞相何故要兴师动众,抓那小郎和小娘?” “这是虎贲军的事,与你无关。”夏侯惇心思都在前方,无意再与他纠缠,朗声喝到,“李典听令!” 李典无奈,只得应道:“末将在。” “令你速去后方,带本部大军迅速赶上,我率本部先锋先行,新野城北十里汇合!不得有误!”夏侯惇说罢大手一挥,让一名传令骑跟着李典,去后方大军传令。 “末将领命。”李典见状,无奈领命,长叹一口气。他心知夏侯惇既是跟随丞相时间最长、官职最高的老将,夏侯一族又是丞相血亲,丞相府议事,武将一列也是夏侯惇排第一,自己一个偏将副官,此刻哪里还有周旋的余地。 李典还没走开,就已听见夏侯惇复又喝令众骑快马加鞭继续追赶。 阿呆此时已与关平到达了博望坡前一里处的谷口,他纵观四周,感觉与六天前经过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也看不到有任何伏军的迹象。边上关平等二十余骑蹄声四起,他也无法静心去听周遭的风吹草动。但似乎隐隐感受到了一股肃杀之气。正狐疑着,只听关平对众人道:“就在这里下马,稍事歇息!” “遵命!”众轻骑齐声应和,纷纷下马。 关平转而又对阿呆说:“小兄弟,我等奉令,还需要再送夏侯惇一程。” 阿呆当即明白,这场好戏快要到尽头了。 关平让众人下马解甲,故意把鞋拖了,把手中兵器直接扔在官道上,再从两边山道上抠些泥土抹在内衬和头上。众人依计而行,不一会功夫,这二十余人“打扮”之后均显得狼狈不堪。 阿呆看着其他士卒纷纷在行动,缓步凑近关平,轻声问道:“关将军,一切可准备周全?” 关平说:“小兄弟,各支人马皆按两位军师吩咐行事,我只负责接应你与子龙将军,想来其他各路应该都已就绪,只待瓮中捉鳖了。” “待会如何行事?”阿呆又问。 “我也不知道,我等都是被军师逐一唤进大帐传令的。”关平嘴上和阿呆说着,眼里却一直望着北面的官道,“军师命我于昨日戌时到达此地往北十里处,砍伐树木制造拒马,说你和子龙将军定会于第二日经过。又命我来到此地,便于大道中央修整,诱敌来追,后面自会有人再行接我们。” 阿呆听他所言,心知诸葛亮素来谨慎,偏好把一件事的每个环节都计算仔细、反复推演,然后分段行事。他想到此处却不禁冒出一个念头:“不知王斌战死,是否也在孔明兄的计算之内?” “兄弟们,来了!准备上马!”关平一声大喝,众人屏气凝神却纹丝不动,大家早就听到了逐渐逼近的滚滚蹄声。 “你们先走,我来殿后,”阿呆喊道,他见不少人仍在地上坐着休息,甲履不齐、兵器四散,心想即便是诱敌,也着实太过冒险。 “万万不可!”关平赶紧阻止,他过来一把拉住阿呆,“小兄弟赶紧走!切勿坏了主公大事!” 阿呆见关平神色凝重、绝不是在说笑,情急之下被他一声威严的令喝,身体不自主地照着他的话做了,翻身上马骑出数步,却仍见好几个士卒兀自坐在地上,就像没听到大军逼近一样。 “关将军,这是为何?!”阿呆不解地大声问道。 “小兄弟,要钓大鱼必须舍得放饵!若是在这里功亏一篑,那数千将士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我等无论如何要将夏侯惇引向前去!”关平这几句话说得声音虽不响,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的牙关中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一般。 阿呆回头看,适才那六七个目光坚定的士卒,却在曹军先锋离得仅有十数丈、从坡角奔出出现在视野后,才装作刚刚发现,准备落荒而逃。有两个上马慢的,直接被曹军先锋的马阵撞飞,摔于山璧上,鲜血四溅。另四五个终也难逃厄运,抵挡了一阵先后被刺死,摔于马下,尸身被隆隆前行的无情铁蹄反复践踏,直至肉泥。 伴随着这一切的,是夏侯惇的讥笑、不屑、和催促轻骑继续追赶的命令。 阿呆瞬间两道泪痕划过脸颊,他万分不解又悲又怒地看向关平,却发现关平眉头怒皱,双眼血红,如欲喷出烈焰一般。突然他想到了王礼将王斌的尸体裹在马背后,赵云告诉他一行人还得回官道时,赵云的表情虽然多了一份冷峻,但肃杀愤恨的眼神却也是如此刻的关平一般。 阿呆再看,那些跟着关平疾驰的轻骑们,几乎每一个都是红了双眼,像将要决堤的河坝一般,似有无穷的愤恨积压在心头,浑然不顾背后尘土漫天的曹军数千铁骑正在追杀自己。 阿呆正为背后这一幕讶异时,发现胯下的坐骑不断发出嘶鸣声,他转过头向前看,远远的视野尽头依稀有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影子。 行的数丈,他看到了密密麻麻一大片手持长枪的士卒整齐地阵列着; 又行的数丈,他看到了一杆大纛:上面闪着“汉寿亭侯”四个金字,他只听着座下的马儿嘶鸣声越发尖厉,那是一匹仔马看到了父系牡马的兴奋和畏怯。 再行的数丈,他看到的已不再是一个轮廓,而是一匹赤红如焱的骏马,上面坐着一个绿袍金甲、冷眉峻目、手持大刀,抚须危坐的上将军。 他仿佛看到了这人背后的山凝固了、风冻结了,身边的将士如同石尊一样岿然不动,所有人的眼睛都牢牢的注视着前方,单单这些射出的目光就叫人胆寒。 他记得那些汉水小村、襄阳城外的阿翁阿婆,时常会在节庆祭祀的时候,拜佛祷告,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世间众人都梳着长发,却向剃发修行、看上去不似中原人模样的僧人跪拜祈祷。 他想起了一个阿婆曾经和他说过,天下大乱煞星遍布,需要祈祷诸佛菩萨保佑,才能死后去往一个不用受苦的世界。而佛教里有一个护法尊者,会从天而降,驱逐世间亵渎信仰的恶鬼、接引苦难的百姓。 他努力想了想这位守护尊者的名字,那是一个陌生的有点拗口的名字:伽蓝尊者。 他此时只觉得,如果世间真的有这样一位守护尊神,他的名字就应该是眼前这个人: 关羽!关云长! “上将军有令!令关平归队!请阿呆和其余所部先行侧翼集结!”传令骑话音响起,令旗一挥,大军让出了两个缺口,关平行至关羽身边勒马停下,其余十数骑侧马往西面缺口而去,阿呆紧随其后。 一面是裹挟着满天黄尘疾驰的铁骑兵,一面是如时光停止流逝一般岿然不动的近卫军。夏侯惇早已看见了“汉寿亭侯”的大纛,无论他此刻是否回想起李典先前的反复劝告,都阻止不了他握紧手中的长矛准备战胜眼前那个熟悉的男人的决心。 夏侯惇将手中长矛向天一举,他背后的铁骑立刻左右分散。“关云长!没想到今日能够在此相会!这一日我等了好久!”他收缰而立,震天般的喊道,将长枪复又向前一指,边上的轻骑仍旧策马不停地向关羽冲去。 关羽仍旧微眼捻须,右手提着大刀,一动不动。 阿呆行至西侧一处矮坡后,回身一看,领头的一队曹军轻骑离关羽约莫只有四十来丈,马上就要交锋。突然一轮鼓响把他吓得一颤,只听得博望坡两侧山坡上鼓声齐响,点火的箭矢与烧着的火炬、干草捆从天而降。鼓声一响,又传来了关平仿佛用尽了毕生力气的狂吼:“长枪兵,列阵冲锋!” “喝!”为首的一营长枪兵整齐的应道,长枪从指天的阵势,倏地齐刷刷的向前架起,伴着“喝!喝!喝!”的行军令和与之节奏相应的鼓声,以一个严密的方阵向前奔跑推进。 一个方阵冲出去数丈、一旦被敌军冲乱,后排又一个方阵冲出补位,拼死守住博望坡的出口。 如果说刚才关羽身边的那些士卒像一座蓄势待发的大堤,那此刻便是大堤决口,洪流如汹涌的巨浪、一波又一波的漫灌。 如洪水决堤的,不止是山坡两侧居高临下雨点一般倾泻的火箭飞矢,不止是这数千刘备军震天动地的战吼,不止是这数千士卒积压已久的复仇的怒火,还有阿呆夺眶而出的眼泪。他想到了刚才死去的那七个不知姓名的士卒、想到了王斌,知道他们的付出终于获得了他们所想要的结果;他想到了张坤、想到了吴昊,想到了那些无以为家,不得不拿起武器想在这乱世当中有一条活路的流民。阿呆怔怔地流着泪,看着这些平日里朴素的、鲜活的面孔,此刻却像野兽一般,面带着恐惧和仇恨交杂的表情,却又声嘶力竭列阵拼杀,他终于有些明白,最源源不断催动他们迸发出勇气拿起武器前进的,是凄苦黎民对于终结乱世征伐的渴望,与为自己的后代开创一个太平盛世的希冀。 然而这一切,却只有通过杀戮和鲜血才能换来。 在这样的乱世中,又有几个平凡人能够逍遥自在地拥有选择自己生死的权力。 十九 剑截眸中一寸光 面前有密密麻麻的枪阵,两侧有雨点般落下的火矢,即便曹军先锋军容再盛,也难逃这天罗地网,不一会功夫,领头的轻骑兵已死伤过半,夏侯惇身边的亲信卫士分分簇拥到他周围,举着兵器撩拨、格挡,拼尽全力保护主将。 此刻的夏侯惇即便再心高气傲,也知道若不下令后撤,他所率的这些骑兵都将在博望坡被烧成灰烬,与其说是败在了刘备的圈套下,不如说是败在了自己的轻敌、和对阿呆、阿祺的执念上。而这份执念,正来自于此次领兵离开邺城前,曹操对他说的那句话,让他带回的那个人、和那件东西。 他不敢相信、也不甘愿相信,刘备从隆中得来的一个书生和一个少年,竟然利用他的执念,制定了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计划。他不甘心的看了看仍在不远处安坐于赤兔马上的关羽,仿佛清楚地看见这位横刀立马的“老友”对自己投来了一如往常的蔑视。 “下令后队变前队!迅速退出博望坡与大军会合!”夏侯惇愤恨地对传令骑下令,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将,他明白即便在最危急的时候,也绝对不能流露出任何慌乱的表现。 “曹军确实名不虚传。”阿呆此时心情已稍稍平复,看着箭雨中的曹军轻骑在慌乱避险的状态下仍能按照命令有序向后突围,略微有一些明白为何荆襄九郡听到“曹操”二字皆会闻之色变。 他正踌躇着是否该追击时,听到关平大喊:“两翼轻骑列阵!随主将追击!”令行分明,前侧列阵的长枪兵迅速两侧分开贴于山璧而立,后方原本两翼待命的轻骑兵如鱼贯而入,依次列队往中间靠拢,他们迅速聚集在主将的后方,只待一声令下。而那主将,正是仍旧危坐不动的关羽。 “父帅,轻骑已集结待命!”关平持到拱手向关羽禀报。 关羽冷笑一声:“不忙,军师妙计,此战必胜无疑。再让山上的刘封、赵累等射杀一会,我今日定斩夏侯元让!”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曹军已渐渐退远,山上的箭雨与火把等也逐渐变得势缓。关羽见状,提刀拍马,赤兔马灵性异常,转瞬间已经窜出数丈,关平与其余众骑皆策马跟随。阿呆并非军中将校,他从谷口策马上山,随着追击的轻骑前行。 众人追了小一会,便已接近曹军,关羽急速驱驰一骑当先,逢敌便是双手举刀左挥右劈,如入无人之境。阿呆见他座下赤兔马迅捷异常,手中大刀刀身细长、极是锋利,曹军撤兵想逃逃不掉、想挡又挡不住。阿呆好奇为何关羽不用单手执缰亦可安坐于驰骋的战马上,仔细一瞧,发现他的战靴踏着两个环扣,环扣又连着马鞍。心想前几日路上,王斌曾和他提起过当年卫青、霍去病两员大将北击匈奴时便使用了一种叫做“马镫”的东西,上马可直接踩踏而上,不用再搬运上马凳。但寻常皮马镫容易损坏、铁马镫又制作不易,乱世中人力物料匮乏,采得些许铁矿都需要优先用来做兵器、箭头以及马掌铁蹄,故一般的骑兵无法每匹战马都配备马镫。 曹军见关羽如天神下凡无可阻挡,为了保护夏侯惇退去,纷纷舍命来挡,虽然关羽一路砍杀无人能阻,却渐渐离夏侯惇越来越远。阿呆正看得出神,猛地听到一声如怒雷落顶般的狂吼,却是斜刺里又杀出一支从山坡上滑降下来的步卒将退去的曹军拦腰截断。这一声吼,几乎盖过了战场上其余所有人的厮杀声、马蹄声、兵刃撞击之声,离得近的几匹曹军战马闻声吓得瘫软倒地,其余逃兵听得如此惊天霹雳也顿时战意全无只顾逃命。来着正是王氏兄弟口中的“张三爷”。 关羽追击、张飞截杀,只一会功夫来不及逃出包围圈的曹兵死的死、伤的伤,其余眼见突围无望,也都下马投降。两人合兵一处继续追击。 阿呆正欲策马追赶,互闻有人连续喊他,阿呆讶异,回头看到是一位传令骑向他赶来,甚是焦急。 “小将军!军师有密令让我转交于你!”传令骑说道,“在下本以为小将军你在关将军所部中,没想到却在这里,于是耽搁了片刻,还请勿怪!”说着拱了拱手。 阿呆从他手里接过一个木盒,见开口处被漆封住,他用利刃一划,破掉漆封打开木盒,见李面有半根折断的竹简,上面写了几个蝇头小字:速回城宅。 阿呆赶紧收好竹简,谢过传令骑,也不再顾得谷中关、张等人厮杀如何,料得此战既已必胜,两员猛将合力之下夏侯惇也多半插翅难逃,当即策马往新野赶去。他起初行的十里,还在琢磨诸葛亮传给他的这四个字是何用意,只是心里隐隐的越发不安,是否新野出了乱子。后来行出时间越久,越是感到事出有变,不然诸葛亮如此擅长事前预谋计划的人,也不会用这样临时唐突的方法与自己沟通,万一传令骑没能找到自己,岂不是误了大事。 他一边握缰疾驰,一边心想,突然一“宅”这个字在他心头无限放大,胸口像是被一记种槌撞在铜钟上的感觉,耳边仿佛有“嗡”的一声巨响。 “宅,宅,玄德公的宅邸?孔明兄的宅邸?大军作战,他二人即便不领军出征,这时候也多半在城西军营中。”阿呆心中不住思索,却始终不愿去想到那个他最不愿意想到的答案。 他胯下这匹坐骑虽未长成,但毕竟是名马后代,脚力仍是较一般战马迅捷许多,博望坡回到新野城一百五十里,一般的骏马需要时快时慢略作喘息调整,即便都走官道无论如何也要两个时辰,这匹马约莫可以少花一炷香的时间。他心急如焚思绪如麻,行的一半路时,正穿过一片树林,突觉身体一悬似要下坠,不急细看赶紧脚踩马鞍向上急纵,却见头顶有一张大网落下,心知必是中了埋伏,赶紧抽剑去劈。黑衣人长剑甚是锋利,凝神聚力下的一剑,竟然将拇指粗的麻绳编织的大网从中劈开。 二十 回首向来是博望 阿呆在空中拨开大网,翻身落于平地之上。只见坐骑摔于地上不住嘶鸣,原来是吃了一道绊马索,马儿奔跑又急,故这一下摔得着实不轻。阿呆恼怒,环顾四周,正是晌午时分,约有二三十名敌手遍布四周,正是交手数次的黑衣人。 阿呆急于回城,又见马儿哀鸣,心想也不知道杀害王斌的那批黑衣人是否混在其中,见对手数量众多,他紧握长剑,全神贯注感受四周的动静。 一位黑衣人从林间走出,缓缓道:“小子,你三番五次坏我大事,今日我等在此等候多时,你休想再逃。” 阿呆一听声音,甚是耳熟,猛地心中一闪,说道:“你是当日隆中那人?” “不错,”那黑衣人说道,“阁下剑术超群,世间单打独斗是你对手之人恐已难寻,隆中交手我自愧不如。但今日奉丞相之命,必擒你回邺城。”他说着,又摆了摆手道,“这里有数十位我军中万里挑一的猛士,皆可以一当百,已在此地等候你多时。小子,我劝你早早降了,随我们去一趟邺城,你不喜动刀兵又何必来受这皮肉之苦。” 阿呆根本听不进他的威逼恐吓,从怀中取出那枚竹简朝黑衣人晃了晃,问道:“那此物也是你们所为?” 那黑衣人道:“你剑术虽高,却涉世尚浅,丞相早有谋算,知你心有牵挂,必会中计。” 阿呆听到四周黑衣人不断在聚拢,心想这次黑衣人果然洒了一个大网在等自己上钩,看他们站位和排列,八方站位、圆形散开,似乎是一种操演纯属的阵型,已经慢慢地将自己团团围在中央,人数已有四五十人之众。显然那黑衣人从刚才开始,与自己谈话都是在拖延时间。 “既然都已挑明,那为何当时不在官道上动手?”阿呆问道。 黑衣人倒也直爽,毫不犹豫地说:“当日若在官道动手,刘备大军尚在城内,我们并无十成把握能擒得你。若被你逃脱,你一回到刘备军中,则我等不知何时再能寻得良机将你擒获。”黑衣人双手执剑,一步步慢慢向他走来,话音却未停顿,“而此刻刘玄德的军队尽出,全部押在了博望坡,我军先锋虽中了埋伏,但后队大军很快会赶到。届时两军缠上,关张二人若退,非但此战前功尽弃,还会反过来遭到我大军追杀,胜负之势会瞬间扭转。若想保持胜果就必须继续乘胜追击,这一日之内根本不会有人再抽的出手来接应你。而你大战数回、人困马乏,心中牵挂又在新野城内。此时此刻,你就算想逃,也不敢把我们引向兵力空虚的新野。新野小城乃弹丸之地,对丞相来说根本无足轻重。此次南下荆州,为的就是将你与那小娘擒获,再顺势剿灭刘备、收复荆襄九郡。” “我只是一介平民,与你家丞相并无瓜葛,为何他几次三番要对付于我?”阿呆不解地问。 黑衣人一声冷笑:“等你和我们到了邺城,自己去问丞相吧!”说完他将两根手指放入口中,吹动口哨,四周的黑衣人纷纷持剑向阿呆慢慢聚拢。 阿呆大喝一声:“等一下!” 那黑衣人质问道:“想投降了?” 阿呆虽然双目微蹵,却冷笑一声道:“你家丞相让你们捉我去邺城,只要你们能赢得了我,我自然愿意和你们去。” “看来这一架是非打不可了。”黑衣人冷冷地说。 “但是,”阿呆指了指还伏在地上的马儿,“这匹小马已经受伤,你们放得它走吧。” 黑衣人听闻此言不禁心中大喜,心想阿呆把坐骑都放走,看来是认定此战必败,此时无妨做个顺水人情,好避免激起他的战意,于是点了点头。 阿呆慢慢走到马儿边上,拉起缰绳将它扶起,马儿不住哀鸣。阿呆抚了一下它的脖颈,轻声说道:“走吧。”在后臀上轻轻一拍,那马既有灵性,此时便不肯离开,阿呆见状,用力在后臀上一击,马儿吃痛、又见主人态度决绝,便向人群外跑开,不一会就消失在树林中。 “我就不懂了。”阿呆喃喃自语地说。 “小子你又想如何?上次不是你自己说‘打架怎么还聊天?’今天却如此饶舌?”黑衣人显得有些不耐烦。 阿呆讥讽道:“光天化日,为何每次出现总是黑衣蒙面?尔等鼠辈就这般见不得人吗?”说着也不等黑衣人动手,一个箭步向领头的黑衣人刺去。 众人立刻缠斗在一处。包括领头的黑衣人在内、最内圈围着的八个人配合默契、剑招递进、互为攻守。阿呆若是在平日里,精气饱满休养得当,破解这等围击自是不会太过费力,但此刻他已连斗多时,内息不足,心中也是并无全身而退的把握。 内圈的八位黑衣人,每个人背后又有两位黑衣人持剑而立,无论阵型如何变化,这十六个人或进或退、始终与内圈身前的黑衣人保持五丈不到的距离。同样,这十六个人的背后,又各有两人持剑而立,保持同样五丈左右的距离。远远看去,阿呆就被这样包围在一个三层圈子、五十六个人组成的大阵中。 每当阿呆盯着内圈中的任何一人连续进击,内圈的其余七人都会从其他方位进招,尤其是处于阿呆背后的四人进招最猛,以攻为守化解被进攻的那人的压力。一旦被进攻的那人抵挡不住,便会后退与身后站着的两个人汇合,共同抵御。 斗了一会儿,阿呆越发心惊,心想:“黑衣人与我交手四次,第一次在隆中,击退三位刺客,是他们准备不足;第二次在隆中去新野的路上,夜晚山顶与夏侯惇一战,其余人或佯攻射箭、或山下劫营,主要还是夏侯惇与我单打独斗;第三次是解救黑衣人追击赵云和王氏兄弟,那会人数虽不少,但目标却不在我身上,何况还有赵云将军枪法纯熟,牵制了追击的敌人。而此刻,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以逸待劳,这阵法进退有据,势必操练多时。”想到这里,他手上或攻或挡并不停顿,视野扫了下周围的环境,又想:“虽然此处树木不少,但周遭却一片平地并无山野,我即便施展轻功跳到树上,再往另一棵树跃去,这相隔十丈远的大阵,怕也是难以跃出。何况此刻坐骑已失,我一旦离去,他们前往新野,以城中当下的守备和人数,怕也难以抵挡,何况他们的目标除了我…还有她…” 阿呆一想到“她”,不禁心头一震,就这一瞬间的分神,只觉背后冷气逼人,他赶紧匍匐一卧,躲过了背后横切而来的一剑,样子却甚是狼狈。 二十一 阴阳永隔如参商 那领头的黑衣人见阿呆用如此难堪的姿势躲过一剑,当即看出了门道,说道:“阁下剑术虽高,看来实战欠缺。我等都是一介武夫,对你这样剑术超群、武艺绝伦的人物自是打心里的佩服。今天大家各为其主,不得已斗在一起,若你愿意和我们去邺城,一路上我等必以礼相待。大家伙也都想向你请教几招。” 这几句说的却也都是真心话,这些黑衣人单打独斗自是不如阿呆,但他们都是百战沙场舔过刀头血的老兵,械斗的经验要远远超出常常一个人独自练剑的阿呆,更何况此刻还是团队作战、互相配合,更是军士的看家本领。哪个军士都不想厉害的人物与自己是敌非友,如果还能讨教几手多学些战场保命求生的法子,那就更好不过。 阿呆知道那黑衣人是在用言语扰乱自己的心神,但他久攻不下,确实有些着急,自从学会了石壁剑影之后,还是头一次遇到如此凶险的场合,幸好曹操有令要生擒他回邺城,不然生死相搏,众黑衣人拼死相斗,只怕此时早已受伤。 “无论如何要想法子打乱他们的阵型,”阿呆暗想,“得先让他们露出破绽。” 他暗下决心,对方既然不会以死相斗,他大可豁出去强攻,于是从胸中提气,对着还在喋喋不休的那领头的黑衣人连续进剑,然而身法虽快,却因为内息耗损,已不似当日在隆中时,可以剑出瞬至、如同幻影。 只听得叮叮当当的剑刃碰撞格挡之声,那黑衣人背后的两名黑衣人立时上前与他一同抵挡迅捷无比的剑招。阿呆全然不顾身后,双脚不断向前,右手掌中之剑似瀑布飞流一般向前击出,他气力所至,剑上劲道甚足,剑击格挡之声骤然变得刺耳起来。 阿呆身前的三位黑衣人只守不攻,一边后退、一边剑舞,如三团银光笼罩,全力护住领头的黑衣人周身各处。边上与背后的七人则不断前进保持阵型。 “大夫说要活的,却没说不能是残的,咱哥几个不能把自己折在这,兄弟们只管招呼,弄残这小子。大夫若怪罪下来我一人承担!”那领头的黑衣人显然被阿呆的剑招逼得急了,见跟在阿呆身后的其他黑衣人又不敢痛下杀手,于是大声疾呼,声音中略带喘息。 阿呆听他这么一说,手中又加速进招,眼见领头的黑衣人和身边两人快要抵挡不住,周围其余人纷纷使出杀招,向阿呆身上的四肢关节袭来、仍是避过会一击致命的要害之处。 眼见背后五人手中利剑要触碰到自己,阿呆暗想时机已至,心中大喜。此时正面的领头黑衣人、与原先站在他背后的两人仍在全力舞剑防守,背后五人全力进击上前进招,剩余两名原先站在领头黑衣人左右的敌手,此时便处于破绽最大的时刻——他们二人的一边是全力只管护住自己的同伴、另一边是全力只顾一击制服阿呆的同伙,只这一瞬间,这二人在这个阵型里变成孤立的状态,而此二人又在阿呆的正前方偏左右两侧,均在视野之中清晰可见。 阿呆瞬间一个低身,双脚一蹬向左前方扑出,腾于半空,正好躲过背后分别砍向他双足与肩部的来剑。如此电光石火的一击众人皆惊,周遭的一切仿佛变慢了下来,剑尖所致,阿呆已经看见了左侧那黑衣人惊恐的眼神与放大的瞳孔。 “啊!”“呜!”众人却是听到了两声痛苦的呻吟。 只见阿呆一剑刺穿了那黑衣人的右臂,正待双脚落地提气再起,一声破空声响过,一枚暗镖从树上飞来,阿呆腾在半空避无可避,又只穿了刘备赠予的战袍,并无贴身护甲,当即背心中镖,那声“呜”的闷叫便是他发出的。 众黑衣人愣了一下,中剑那人背后的两人赶紧上前,一人拖开了受伤那人,另一人立即补了空缺的位置。 阿呆心头一沉,暗暗叫苦,他左手捡起刚才被刺中那人丢落的剑,双手以剑撑地慢慢站起,抬头一看,却不见镖射来的方向树上有人在。不禁惊讶此人武艺甚高,竟然自己一直并未察觉。他只觉得背部疼痛难当,感觉那镖刺入皮肉至少一寸有余,他一起身,镖从后背落下,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阿呆隐隐感觉到背后有一阵热流向下蔓延,想来是流血不少。他环顾四周对他持剑而立、既恐又怒的黑衣人,自己费了老大周章破掉的阵,又已归位。现下对方有了防备,自己又受了伤,再想故伎重演怕是已经没了可能。他心中料定今日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了,要么拼死一战、要么弃剑投降。 “阁下剑术高超、心思缜密,适才若不是这一镖,或许此刻已有一半弟兄被你放倒。”那黑衣人道,“不如就此停手,就随我们去一趟邺城罢,丞相有言在先,若你愿降,如同关云长旧事,保你平安无虞。” “不用和他废话,再过得一会他就是不降也支持不住。”又有另一声传来,却是从空中,阿呆心想应该是刚才暗中射镖的那人。 “孔明兄若是在城中,定然还有一些贴身近卫保护玄德公与其他众将。兄长必是不会把阿嫂丢下不管的,阿嫂也肯定会照顾阿祺,”阿呆想着,暗暗运气,只觉得背部疼痛酸麻,“我需得在气力不支前,再冲杀一番,此刻多解决一个,便是给城里的近卫减轻一分压力。” 他深吸一口气,猛一运气,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几欲晕倒,“怎么和我在山野中误食药草后的感觉如此相像?难道这镖有毒?反正今天横竖是死,那就豁出去了!”他想到这里,下定决心,双脚一定,再一运气,左右手分持双剑连刺带劈飞身向前。 众黑衣人见他双眉微蹵,身形摇晃,都已知镖上有毒。此刻见他猛地冲向领头那人,不自禁发出了惊呼,赶紧举剑来助。 阿呆双手持剑,较之单剑相斗,闪转腾挪、身法灵活略有迟滞,但剑式递进的速度和攻守的平衡却明显增长,尤其是在现下以一敌多的时候,可一剑进击、一剑防御。只听“喝!”的一声,阿呆右剑竖劈那领头的黑衣人左肩,黑衣人只得侧身往右一避,还没站定,阿呆的左剑已横扫而来,他不及后退,只得已剑相格,左臂和左脸均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流,脸上的蒙布也被掀开。 二十二 伽蓝神尊谁能当 那领头的黑衣人先是一惊,往后一跃,已看到了手臂流血,紧接着感觉面部疼痛,用手一摸脸,见满手是血、紧接着火辣辣的疼痛感涌上面部如滚水泛滥,顿时又怒又惊。左右同伙赶紧上前帮其敷药按压,他的位置也被后排补上。 此时,又听到“呜”的一声闷响,阿呆左小腿后侧中了一剑,好在伤口尚浅,他回身一格压住了来剑,再反手一砍,刺中他的黑衣人的右臂被削开了一大片口子,鲜血随着阿呆的剑尖直甩出去溅到众人身上。受伤的黑衣人一声惨叫赶紧弃剑后退,身后之人又是补上他的位置。阿呆却单腿跪地,无力再追。 “我看见你的脸了,呵呵。”阿呆左腿跪地,右剑撑在地上,左剑护在身前,略带痛苦地冷笑道,“今日是你们胜了,可否告知我你姓氏名谁,好让我心里也有个明白。” “某姓祝、名奥、字公道。今日再次领教阁下高招,我等以多胜少,又趁人之危,“他指了指自己脸上,”阁下这一剑算是我咎由自取。你受伤不轻,不如就…” 祝奥正要说下去,林间传出几声哨响,显然是有人在传递信息。祝奥脸色沉了下来,继续说道:“阁下赶紧和我们走吧,否则就休要怪我等下重手了!” “呵呵”,阿呆明显感到伤口处的毒已扩散,先前背部还有疼痛感,此时却已只觉得四肢酸麻,真想往地上一躺就此睡去。“祝公道…”阿呆慢悠悠地说,“隆中以三对一,今日数十人围我,呵呵,当真公道。” 此时,众黑衣人已听得远远传来了马蹄奔踏之声,人数约有上百,祝奥心中焦急,嘴上说:“阁下的剑术,等到的邺城,在下再好好请教。”说罢看了看左右,示意上前将阿呆缚住。 阿呆此时四肢的麻木感越发加剧,勉力用剑撑着才不致倒地,他见众黑衣人向他缓步走来,知道是欲捕缚自己,便左手举剑空挥了一下。众黑衣人忌惮他的剑术,纷纷后退。此时又听一声破空响声,不知哪里的树上又飞来一枚暗镖朝阿呆后背射去。 祝公道大喊一声:“不可!”然而镖速迅疾又如何来得及喝止。 阿呆听着破空声奋力用左剑后撤一挡,“叮”的一声,镖被格开,他左手已没有多少气力,手中的剑却也被暗镖震落。他用左手撑地,抬头看了看祝奥,发现眼中看出,众人已有叠影,显然是体内之毒已行至头部。阿呆断断续续说了四个字:“卑…鄙…小…人!” “杀!”一阵高喊,一排骑兵从南面冲来,约有八九十人。祝奥寻声回头一看,众骑兵均身披镔铁轻甲,遮掩心口、腰腹等要害部位,手执环柄长刀、背后挂一面圆盾,头带皮质软盔,最明显的特征是软盔两侧各有一根白色羽毛状的饰物竖起。 祝奥立刻喊道:“韩龙!你若再射暗镖,回邺城拿你是问!”说完又对众黑衣人喊道:“内阵的赶紧拿下他!外阵的列队迎敌!今日务必功成!” “祝公道,我本就不属于你管辖,你有何资格下令于我?我看你擒不回这少年,如何向侯爷交代!”那名叫韩龙的黑衣人虽藏在暗处,说的话却一字一句清晰地飘入各人耳中,听到最后几个字时,已是从远处传来,显然使他已经自行离开。 戴白羽盔的骑兵此时已冲进黑衣人的阵中,好几人的坐骑被黑衣人砍翻倒地,坐骑上的白羽兵倒也身手不凡,纵身下马结阵步战,白羽兵占着人多势众又是一鼓作气,已经将黑衣人的方阵冲得七零八落,后排杀出一员上将,骑着一匹雄健白驹,手持两把长剑,虽看上去年近知天命的样子,却依旧身手迅捷、剑术凛厉,领着一队精锐奋力向阿呆冲去。 阿呆此时已经眼昏耳聋,朦胧的视野里,他看见了有人在打斗、听见了打斗的喊杀声,又看见了有一匹白马在附近。他仿佛看到了新野官道上的流寇在追杀那群流民,仿佛听了流民在呼喊,仿佛感觉到了骑着白马的好像是赵云,仿佛看到了阿祺在呼救,黑衣人将要朝她背上刺去。 阿呆心中大急,他拼命地想要挪动双腿朝阿祺奔过去、他想伸手举起还握着的右剑替她抵挡那一刺、他想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喊阿祺让她躲开,可是此时的他,四肢百骸早已无法动弹分寸,像一尊石像一般单膝跪在地上右剑撑地。他越运气、毒行越快、眼中越发模糊、越看不清具象。他仿佛感觉到有人在拉扯他,要把他拖走,可是阿祺还在那里奔逃,他越是想冲过去,就好像越是有更多双手在拉扯他,还有人想从两侧把他架起。 瞬间,阿呆的眼前变得漆黑,没有了声音、没有了阿祺,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山野石洞,又回到了好几年前,一个人在深夜的寒冬雨后,躲在湿冷漆黑的山洞里,染着风寒、死命地蜷缩,想要挣扎下去。 突然一道光进来,石壁上的剑影开始舞动,还是那位使剑的女子,她的影子显露在石壁上,她每时出的剑、每刻出的剑、每晚出的剑,都不一样,方位不同、高低不同、姿势也不同。可阿呆很清楚,那就是同一种剑。时间仿佛过了很久,过了好几年,石壁剑影在蜷缩着的阿呆面前全部重现了一遍,但又好似一瞬间,那个影子将所有的剑式全部使出,仿佛只用了一式,无可抵挡的一式。 突然,那个剑影从石壁中飞了出来,她用手中的长剑向阿呆刺来,这一剑迅捷无比、笼罩全身,再好的守式都无法抵挡、再快的轻功都无法逃脱,你只能面对她、破解她。阿呆恐惧到极点地大叫,他拿起手中的那根从山野里折来的竹棒,他要去破解这一剑,可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如何破解这完美无缺的一剑。 他只有照着先前石壁剑影所有的剑式合成的那一式、那无可抵挡的一式,去破解眼前这如光似电袭来的一剑。 他奋力挥出了这一剑,包含了所有石壁剑影的一剑,然而袭来的影子也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瞬间没有了知觉,连蜷缩的力气都没有,径直的倒下,倒在了山洞外,山洞外仿佛在下雨,雨点落在他的身上、脸上,可雨里却是浓烈的血的气息。 阿呆觉得那是自己的血,看来他被影子刺穿了身体,他仿佛摔下了山洞外的山坡、可山坡下却又变成了万丈深渊,他一直下落、下落,可他已经感觉不到恐惧和疼痛,直到重重地摔在地上,彻底没了知觉,他觉得他死了。 二十三 忽闻变故愁欲狂 缓缓睁开眼,却是一束光照来,阿呆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辆摇晃着、行进着的马车里,正在向某个地方赶去。他的眼前仍是迷迷糊糊的,却见有一个人坐在自己身旁,看着自己。那身影甚是熟悉,而且非常的亲切。光的照射让他又是一阵目眩头晕,他想看清边上的这个人是谁,可不自主地、慢慢地又合上了眼睛。他想着,大概此时灵魂已进入地界,被冥使带着,向下一世走去。汉水小村的阿翁阿婆都和他说,人死了之后,生前做了好事、便是能去极乐世界,做尽坏事,会被打入无间地狱。他想着阳光如此刺眼,自己去的应该是极乐世界吧,只是再也看不到孔明兄、月英阿嫂,也没法履行诺言和王礼在城中喝酒,也更不可能见到阿祺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听到了有人在身边哭泣,自己却已经不在马车上了,而是在一个帐篷里,光线也变得昏暗、摇曳。可那个身影却还是如此熟悉、这般亲切,他想张开口问自己在哪,可是他怎么努力都做不到。阿呆很难过,他想大概是在山野里打猎、杀生太多,与敌人相斗又伤人太重,看来冥使带他去极乐世界,那里的神仙不肯收留他,便只能来到这昏暗的地狱做一个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的哑巴鬼了。 一想到要去地狱,阿呆心里更急了,他想知道博望坡之战、最后玄德公和孔明兄有没有获胜,他想知道赵云和王礼是否平安地回到了新野、他想知道关二爷、张三爷是否擒住了夏侯惇,他想知道那些黑衣人击败他之后,是否又去袭击了新野城,因为他最想知道的是阿祺在城里是否安全,以后谁来照顾她。 阿呆不停地求身边陪着他的冥使,想要恳求他、代替不能说话、不能动弹的自己去看一看阿祺,看看她是否过得好,可是他说不出话,冥使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边陪着他,帐篷外却隐隐一直有人在动,像是一支浩浩荡荡、前往昏暗无光的地狱的长队。阿呆心想,原来不止是我一人。 他发现自己看不见,却能流泪,似乎他的伤心打动了冥使,冥使与他一同在伤心流泪。 “阿呆,阿呆,看这里。” 阿呆听见有人在叫他,是个老者的声音,慢慢地,他此时可以睁开眼了,看见自己在群山环绕之中,背后是树林,面前是流溪,身边有两张竹凳、一张竹榻、还有一块石台,石台上刻有棋盘,放着很多黑白棋子。 那老者正坐在一张竹凳上,看见阿呆走来,将一粒白子放回了他这一侧的棋笥。阿呆略懂棋弈,看棋盘上黑白棋子竟然经纬分明,白棋占的地里竟然没有一枚黑子、黑棋占的地里也没有一枚白子,双方唯一交错的地方就是中腹偏下之处,一团白子在侵入黑棋已布局的阵地,而老者刚才放回的白子,原来正是在中腹被黑子断了气提走的败子。尽管如此,白棋却仍有大片布局,且似乎目标不止单单在于此,暗中谋划想要攻杀整个下盘的黑子。 “好霸道的棋法。”阿呆喃喃自语道。 老者哈哈一笑,说道:“阿呆,你也懂这黑白之术?” 阿呆搔了搔头,不好意思地说道:“略懂一些,跟着一位博学的兄长学了一些皮毛。”说着,他往另一张空着的竹凳上坐去。 “不可不可,我瞧现在的你还不懂这些。”老者连忙摆手示意,“这张凳子可不是留给你的,这盘棋也不是等你来下的。” “哦?请问阿公,这是哪里?我怎么会来到这里?”阿呆又瞧了瞧四周,总觉得似曾相识,但确实未曾来过,疑惑地问道。 “这里是哪里不重要,你怎么来的也不重要,是我让你来的,也是你自己必须来的。”老者微微笑道。 阿呆更加不解,拱手施礼,继续问道:“阿公说话太过玄奥,晚生实难理解。那请问阿公,尊驾是在等棋友来与您下完这一局对弈吗?” 老者摇了摇头,站起身来道:“非也。老朽也不是这盘棋的执棋者,只是过来看看这局棋下得如何了。” 阿呆正莫名难懂时,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双眼又变得模糊,那老者、棋局、和周遭的情景,竟然在眼中变得扭动、模糊起来,诡异至极。阿呆从未见过如此荒唐可怖的景象,不由地大声叫喊。 老者微微一笑、镇定自若地走过来要握住他的手,阿呆顿时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不自禁地伸手与他相握。双手一触,立时眩晕感与模糊感消散。 阿呆怔怔地说:“阿公好生厉害,晚生着实是被搞得一头雾水了。” 老者并不松手,打量了他一下,微笑说道:“有人不愿意你来这里与我相见,因此在设法阻拦你。”说着,他拉着阿呆往一旁的竹榻上走去,“来,你躺在上面。” 阿呆不解,但还是按照老者的说法做了,手却一直被老者握着,想来估计是手一放开,又要变成刚才那副恐怖景象。 就这样,阿呆躺在竹榻上,感到神清气爽、无比舒服,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清潺的流水经过身边,树林里微风吹拂、青草上香气抚鼻。 老者淡淡地说:“阿呆,你需记得,你虽然不是这局棋的棋手,但这局棋能否好好下完,却不能没有你。” “这是为何?”阿呆躺在竹榻上,渐渐变得昏昏沉沉,听着老者说话,不由问道。 “你且记住便是,”老者拍了怕他的手背说,“再者,相信你自己的判断,保护好身边的人。还有很多事、很多人在等着你。” “有人在等着我,”阿呆喃喃自语道,“是啊,有人在等我啊,这句话子龙将军也和我说过。”他虽然越发昏沉,却不由得激动起来,他望向老者,见老者不再说话,只是和善慈笑地看着他。 “是阿祺!”阿呆不由地叫出来,“我能说话了!阿祺在等我!阿祺!阿祺!”他想求老者告诉自己阿祺在哪里,可是他越是喊着阿祺,老者越是模糊。 突然一道强光射来,树林、溪流、棋局、老者,全部化为一片粉末飞走。刺眼的强光让阿呆不得不遮住自己的双眼,可他仍然在喊着阿祺。 阿呆又一次睁开了眼,这次却还是在一个辆摇晃着、行进着的马车里,但强光虽然刺眼,却不再让他眩晕。他慢慢挪开遮光的手臂,看见两个人坐在自己身边关切地看着自己,其中一个人一边拉着自己的手,一边还在哭泣。 阿呆慢慢睁大了眼,眼前的人像越发的清晰,一股热流仿佛涌上他的头顶,这人影不就是他历经“极乐世界”和“无间地狱”,都在牵挂着的人么?他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而那人已经失声痛哭出来,一只手仍然抓着他的手不放,另一只手却遮住双眼、挡住眼泪。 二十四 山影浮动斗群狼 “阿…祺?阿嫂?”阿呆看清楚了,痛哭的正是阿祺,而边上的坐着不自禁地流泪的,就是黄月英。 “醒了醒了,终于醒了。”黄月英抹着眼泪,笑着说道,“快去禀报军师!” “是!”马车外的军士也显得格外激动,迅速飞奔前去传令。 “阿祺?”阿呆完全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只是默默的用力也抓住阿祺那只握住自己的手,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我怎么也在这里?” 阿祺抽泣,没有回答,却扑在了阿呆的怀里,哭得更加伤心。 黄月英抚着她的背,说道:“大军在南下,我们在马车里,现在刚过了宜城一带。” “南下?为何要南下?”阿呆问。 “你就别操心这些了。”黄月英又抹了抹眼泪,将阿祺扶起,安慰道,“都好了,你这几天也累坏了,别再伤心过度把自己累病了。” 阿呆看了看四周,确定了自己不再是在梦境之中,也从黄月英的话中大概明白了这几天自己都躺睡着,是阿祺在照顾自己,他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只淡淡说了一句:“阿祺…” “别阿祺了,你昏迷的时候都喊了八百遍阿祺了,我都听的烦了。”黄月英虽然眼角仍淌着泪,却依旧不改喜爱打趣的个性,不由也引得还在抽泣的阿祺又羞又喜地破涕为笑。 “夫人休要取笑我。”阿祺脸颊绯红,用绢巾擦拭眼泪,低头说道,神情里却是喜形于色。 “主公到!军师到!”只听马车外士卒喊道。黄月英领着阿祺下了车,阿祺不舍地看着阿呆,阿呆也不舍得松开手。两人下车后,刘备与诸葛亮先后上车,看到阿呆醒来,甚是高兴。 “小兄弟,你醒来可是太好了!”刘备看了看诸葛亮、又看了看阿呆,甚是激动。 阿呆双手用力一撑,想要坐起来,刘备赶紧起身去扶,阿呆甚是羞愧地说:“玄德公,怎可劳驾你做这些杂事。” “小兄弟何出此言,你奋不顾身,立下大功,若是有个闪失,我此生心中愧疚,也无颜再见军师啊。”刘备握住阿呆的手,动情地说。 诸葛亮一改往日侧目微笑、喜怒不形于色之状,眼中满是期许地看着阿呆。 “兄长,这是怎么回事?”阿呆问道,“我记得我去了极乐世界,又去了无间炼狱,我前面眼睛睁开的时候,还以为我又到了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诸葛亮笑了笑,看了看刘备,见刘备对他点头,便说道:“贤弟,这其中说来话长,此刻先大致与你说些,现在大军南下甚是焦急,具体的以后慢慢再告诉你。” 诸葛亮顿了顿,接着说:“那日你与子龙将夏侯惇引入博望坡,亮的计策已成,虽然最后没能斩得夏侯惇,但曹军先锋与李典所率前来会合的后军被云长、益德等将杀得大败而归,新野之危算是解了一时。然而愚兄还是忽略了一点,你离开新野后,我为防黑衣人来掳劫阿祺小娘,便将她转移至别处,由主公的近卫周密保护,后来博望坡交锋时,双方大军均在场上死斗,竟仍有黑衣人潜入阿丑与阿祺的院中窥探,我方知大事不好。” “那时我才判定那些黑衣人在曹军中应属于曹操或某位心腹上将密授军令直接管辖,而非由寻常将校统御,因此无论博望坡杀得如何,他们却仍只执行他们自己的任务。在两军大战,且曹军处于中计遭伏的时刻,黑衣人却不管不顾,依旧将目标放在阿祺小娘身上时,我料定他们也派了人专门对付你。”诸葛亮轻摇羽扇,缓缓道来。阿呆见他仍是一如往常,心中也是欣慰,暗想虽然还不知道全部的来龙去脉,但自己最牵挂的几个人看来历经大战,都仍平安。 诸葛亮看向刘备,拱手说道:“当时城中精锐尽出,我想来救你却苦于无兵可用。幸得主公留了一张王牌在手,使我博望坡之策终得圆满。”说罢,虽然坐着,但仍微微躬身施礼。 刘备摆了摆手:“军师妙计,一击制胜,大军无不欢喜。”说着,拉开马车一侧的帘子,与传令骑说,“传令各军,我军之恩公、当世之英雄,已经醒来,安然无恙!” “领命!”传令骑接令后一路飞驰不断高喊重复刘备的话。 不一会,渐渐传来山呼之声:“威武!威武!威武!”虽然听到传令的人越来越多,呼喊之声也越来越响:“威武!!威武!!威武!!” 阿呆自刚才就发现诸葛亮眉间隐隐有一丝忧心,但此刻也是与刘备一同轻声笑起。 “小兄弟,我对你感激非常。备自黄巾之乱、与云长、益德一同招募乡勇起事以来,胜果不多,败绩不少。幸得一群共怀匡扶汉室之志的义勇相随,才不至于泯灭于世、郁郁而终。夏侯元让既是曹孟德宗亲、又是曹营一等一的大将,此次大胜,是我起事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胜。备能与众军士一同救你出来,也是应尽之责。”说到此处,刘备对阿呆拱了拱手。 阿呆惊慌失措,赶忙拱手回礼,却是一脸疑惑没听明白怎么回事。 诸葛亮低声说道:“主公有一支心腹精锐,名叫‘白毦兵’,乃是主公管辖徐州时,在老兵中抽调少数精锐所建的近卫亲兵。与曹军那黑衣人相似,却是历来只负责保护主公与中枢大帐所用,人数虽不多,但至关重要。那日见我焦急,主公不顾危险亲率全部白毦兵冲出城外一路往北寻你,终于在城北三十里处看见你与一群黑衣人相斗。主公执剑亲上,最终把你救出。” 阿呆听到此处,既是感动、又是惶恐,支撑着跪倒在车内的榻上,拱手道:“玄德公救命之恩,阿呆没齿难忘。”说着便叩下去。 刘备赶忙扶起,叹了口气说:“说来惭愧,我这些白毦兵,论打胜仗,远远不如曹操的虎贲军,但要论在厮杀中如何保命、这些老兵却是天下一等一的。不过当日,备只是将小兄弟护送回来治伤,能脱离困境,还是靠小兄弟你施展神技。”说着看向诸葛亮,“军师当日不在场,那一幕刘某终身难忘。军师那日曾问我,小兄弟与吕布比之如何,当日我还略有思索,可此次小兄弟重伤之下使出的惊世骇俗的那一剑,休说吕奉先,便是虫达转世、樊哙附体,也远远不敌。三个吕奉先都不是你的对手。” 阿呆被他一说,更是摸不着头脑,搔了搔头问道:“玄德公谬赞,我只记得当日我背上中镖、腿上中剑,勉力支持而不倒,却已眼失明、耳失聪,浑然不知,最后只觉得被重重摔了一下,醒来便是此刻。” “什么?”刘备惊声问道,诸葛亮也是一脸诧异。 二十五 独立四顾时激昂 “贤弟,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诸葛亮又问道。 “当真不知,只记得后来似乎是做了很多梦,去了很多地方,但皆是虚幻、难以名状。”阿呆答道。 刘备怔怔地说:“那日我与近卫冲杀,破了黑衣人的阵想过来救你,却一直被轮番而上的黑衣人阻挡,迟迟不能与你近身。远远看见你伤重已不能动,离你近的数名黑衣人试探地刺了你几剑,见你仍是不动,便上前将你拖起要离去。”刘备说到此处,不由地喉头一动、咽了口口水。阿呆见他仿佛是想到了极可怕的事情,竟然在一位纵横戎马半生的主公脸上出现了不应有的一瞬即逝的恐惧的神色,更是惊讶好奇。 “我心急,便催动坐骑与身边近卫加紧冲杀。只听你忽然长啸一声,这声音虽不似益德那般霸道狂放,却也是响彻寰宇一般,且闻声之人皆眩晕欲倒。在场众人在你长啸下,不得已全部停下了手,捂住耳朵望向了你。你猛地挣开抓住你的黑衣人,右手执剑,向前这么一挥。”刘备说着也用手演了一下,“在场的黑衣人,除了少数与我与及众近卫贴身格斗的,其余皆瞬间被你一击斩杀……”刘备看了看诸葛亮,又看了看阿呆,“你当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阿呆听完,心猛地一沉,他努力想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却只记得自己蜷缩在山洞里,奋力要破解冲出石壁的影子的那一剑,却不记得有什么黑衣人。他问道:“那…那后来呢?” 刘备说:“那一剑之快,简直如上仙下凡,我虽自诩精于剑术,却也只看到了你的影子——仿佛只出了一剑,但好似瞬间在所有被你斩杀的黑衣人身边都出了一剑。然后你就倒下了,你周围的那几个黑衣人的鲜血四溅、撒遍了你周身,剩下的看到此景,都吓得魂不附体、满脸苍白,全部拼着命地逃离。” “原来,我梦里坠下山谷,脸上感觉到的血,竟然是那些黑衣人的…”阿呆暗自想到,“我杀了这么多人,也难怪梦里要去鬼门关走一圈…” 诸葛亮摇了摇头道:“贤弟,主公将你救回时,我等立即让医官给你施救,发现你背上中的镖,含有剧毒,此毒会让你麻痹失能、却不伤你性命,这让医官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解毒。后来还是请阿祺小娘来为你诊断,她说这可能是华佗先生所创的‘麻沸散’,说是此散会让人失去知觉、过量使用还会使人动弹不得、昏昏欲睡。她花了好些功夫,配了相克的草药与你煎服,把你体内之毒尽数驱散。你身上所受外伤也极浅,并不碍事。可随后的两日里,似是那毒药毒性虽去,但药力未散,你就是不醒来,主公与诸将轮流探视,也不见好转,换了数位侍从照顾你,你也不肯进食,众人甚是焦急。后来…”诸葛亮说道这里,口中所言之内容越发危机,可脸色神情却微微发笑。 “后…后来如何?”阿呆越听越糊涂,他二人所讲之事,明明都发生在自己身上,可自己偏偏都不知道,而且也觉得难以置信。 “后来还是阿丑说,这种时刻也顾不得男女之分、授受不亲了,让阿祺小娘来照顾你。果然她来照拂你后,你开始渐渐进水进食,只是常说胡话,直至今日方得醒来,睡了已有足足四天了。”诸葛亮笑道。 阿呆脸上一红,心里暗暗觉得不妙,问道:“我…我说什么胡话了?” 他问得甚是大声,此言一出,刘备、诸葛亮立时忍不住微笑,阿呆甚至听见马车外的传令骑与侍从都笑出了声来。 诸葛亮摆了摆羽扇,“你阿嫂素来爱打趣于你,可方才那句‘八百遍’,在我看来却是略微有些谨慎了。难得,难得啊。” “咳咳,”刘备清了清嗓,阿呆看去,却发现他强忍笑意,只听他说,“小兄弟,你重伤初愈,还需将养,其余事情,稍后再慢慢与你知晓,我与军师还有事务要理,先行离去,你好生休息。”说完又握住阿呆的手拍了拍手背,转身下车。 “兄长,”阿呆唤了一声,诸葛亮回头问道:“何事?” “你的扇子,怎么有一根羽毛变黄了?”阿呆指着羽扇问道。 诸葛亮惊讶地看了看羽扇,不以为意,随口一说:“可能近来赶路,弄脏了吧,不碍事,你好好休息。”说着便离去了。 二人下车后,黄月英、阿祺复又上车。阿呆只见阿祺低着头,双颊却是通红,心想自己昏迷时定是反复喊叫她的名字,失了礼数,心中暗暗自责。又想到连传令骑都听到了,看来听到自己胡言乱语之人不在少数,更是羞愧,恨不得赶紧下马飞奔离去。 “小子,你可听见了,”黄月英拱着腰说道,“不对不对,什么你听见了,现在是大家伙、主公、众将、医官、侍从、近卫全都听见了。你这天天‘阿祺’、‘阿祺’的,人家小娘以后还怎么嫁人啊。要不,我让阿亮给你们做个主?” “阿嫂,你这…”阿呆也红透了脸,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回答。他看向阿祺,见她已经把脸背过去了,低着头拨弄着手指。 黄月英看看阿呆、又看看阿祺,心里打了个注意,说道:“行了,我先下车了,你俩好好聊聊吧。”说着对阿呆使了使眼色,向阿祺眨了眨,笑盈盈地起身下车。 “夫人,我陪你…”阿祺微微地道。 “你就别害羞啦。昏迷的时候形影不离朝夕相伴,醒了你倒是害羞了,这叫哪门子事。”黄月英把阿祺摁在原处,下了车,合上车门。 “阿…阿祺,谢谢你。”沉默了良久,阿呆努力摒出一句话。 “你是我的救命恩公,我能照顾你也是应该的…”阿祺声音轻的几乎细不可闻。刚才两个人还仿佛经历了生离死别不再愿意分开,此刻却又紧张羞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啊!”阿呆突然轻声叫道。 “啊?”阿祺赶忙上前,忧心地看向他,问道,“你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说着眼眶一红、似乎又要哭出来一般。 “没有没有,”阿呆赶忙坐坐直,靠着马车壁说道,“我没醒的时候,总看见有个…冥…有个人在我身旁,一会我在马车上,一会又在幽暗的火把旁,我很想说话又说不出,那人应该就是你吧。” 阿祺点了点头,低头说道:“你睡四日了,头两日不到,是诸葛军师派侍从服侍的你,后来…才是我。” 阿呆心里说不出的亏欠和感动,拜倒在榻上。阿祺一惊赶紧去扶,可又扶不起来,正此时马车门打开了,却是黄月英去而复返,手里拿着夜食送给二人。 阿祺脸一红,赶紧松手,阿呆也不好意思地坐起来,假装在整理自己的衣服。 黄月英对阿祺说:“他若是开口求你,你就答允了吧。”说着将胡饼往阿祺手里一放,举起袖管遮住自己忍不住要笑的脸,再一次将车门合上。 留下两人面面相觑,就只脸红,却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二十六 神回石壁人欲亡 阿祺红着脸,将一张胡饼撕开成小块,递给阿呆。 阿呆摇了摇头,说道:“不太想吃。” 阿祺也摇了摇头,回道:“必须要吃,你都几天没吃东西了,只喂你喝了些稀粥。” “你对我真好,”阿呆感激地接过饼,小口咬了起来。 阿祺默默不语,拿起一个葫芦,拔开口上的塞子,等着阿呆吃了几口饼,再给他喝水。阿呆问道:“这葫芦是哪来的?” “是一个军士大哥送的,说是本来准备与你喝酒用,见你睡着不醒,放下这葫芦、也没说他叫什么,就走了。”阿祺说,“他还来看过你两次,每次都说等着和你喝酒,我瞧他也有一个差不多样子的葫芦。” “喝酒?”阿呆从没喝过酒,自然也从未与人喝过酒,他想了想,“啊!是了!应该是王礼!他看上可好?” 阿祺点点头,道:“挺好的,说是过两天方便的话还会来。其他还有好多人来看你呢。” “哦?还有些谁?”阿呆问。 阿祺想着,说:“我都不太认识,除了赵将军。”她便学着那些人的样子、一边模仿一边和阿呆介绍,起初还有些羞怯、模仿得放不开手脚,后来见阿呆能看得出是谁,心里欢喜,倒也学得惟妙惟肖。 “还有一位将军,络腮大胡子,嗓门极大,绑一个黑色头巾,来看你的时候却是故意压低声音,极是有趣。”阿祺张开双手,模仿起大摇大摆的样子。 “那是三爷了。”阿呆说,看阿祺不明白,便和她解释了一番“关二爷”、“张三爷”的由来。 “对了阿祺,你知道我们这是去哪吗?”阿呆问。 阿祺悄悄地说:“这是在往南走,听夫人说,要去夏口。” “不是在博望坡已经打退曹军了吗?怎么却离开新野了?”阿呆不解地问道。 “我也不太清楚...这几天都在你这里...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怎么了。”阿祺低着头说道。 阿呆心想:“我还是得问问兄长或者阿嫂,看这样子不太对劲。” 阿祺见他不说话,只得自顾自地说道:“你吃好了,那就好好休息吧,我就先出去了。” 阿呆被她一说,顿时从思绪中出来,赶忙抓住她的手说:“你去哪?不陪我了?” “你...你都醒了,我怎么还陪你。”阿祺道。 “那我要是继续昏死过去,你是不是就一直陪着我了?”阿呆坏笑道。 阿祺见他在作怪,红着脸道:“我不要你昏过去,你还是醒着的好。” “那你陪着我,我便醒着,若是你走了,我就再昏过去,然后玄德公和孔明兄就又会把你请来照顾我。”阿呆说着,又握住了阿祺的另一只手。 阿祺却不挣脱,心中欢喜,嘴上却说:“你怎么醒来之后...变得这么不正经了。” “那你还走吗?”阿呆仍是坏笑着说。 阿祺摇了摇头。 阿呆把看见的虚幻场景都和阿祺描述了一番,阿祺时而担心、时而惊讶,听到阿呆向下棋老者打听阿祺的时候又暗暗害羞。 阿呆说完,却是闷闷不乐:“刚才玄德公和兄长告诉我,那日和黑衣人相斗,我杀了很多人,可我当时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阿祺看他难过,也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说:“我听他们说了,可你也是不得已的,而且那些人本来就坏得很,华佗先生也是他们捉去的。” 阿呆此时吃过了东西,精神逐渐好转,睡了多日昏昏沉沉的,他微一运气,觉得先前胸口郁结的感觉好像消失了,想着大军南下,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自己恢复的快一些,便能多帮上一份忙。他对阿祺说:“你就在这陪着我,你先歇下,我们就像在新野城里一样,你躺着,我打坐,好么?” 阿祺点了点头,她连着几日照顾阿呆,确实累坏了,只是一根筋吊着,并没有觉得。此时见他醒转,数日积累的疲惫感瞬间涌上来,便侧身在马车一侧的坐榻上躺下了。 阿呆运气打坐,觉得胸口空空如也,四肢也提不上劲,心想多半是当日用力过度,此时大伤初愈,别说是提剑格斗,就是提个装胡饼的竹篮可能都有些费劲。他默默打坐,看着阿祺恬然入睡,轻轻给他披上卧毯。自己屏息凝神,渐渐神入空明,将内息游走周身。期间阿祺几次不放心,醒转睁眼看看阿呆如何,见他屏息打坐神态自如,就放心下来,一直沉沉睡到第二天卯时。 阿祺刚刚醒转,见旭日破晓,大军仍在驻扎还未开拔,就下车帮阿呆取水,准备梳洗打理。 不一会有人在车外轻声说道:“小将军可醒来?” “嗯?”阿呆一愣,聚气回胸,从入定中脱出。他没想到有人会来找他,他拉开车帘,见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文官,相貌甚是熟悉却叫不上名字,问道,“方才醒来,还请先生指教。” 那文官见他应答,甚是高兴,笑呵呵地说道:“小将军恢复得不错,我等也就放心了。主公有令,今日是小将军的大日子,还请梳洗装扮,稍后辰时大军开拔前,主公要为小将军办个礼,军师及众文武都会亲至,还请小将军早做整理、准备妥当。” “有礼?”阿呆见那文官笑嘻嘻的、正拱手准备离去,忙问道:“请问先生高姓大名,小生眼拙,还请包涵。” “小将军莫要客气,在下孙乾。”说罢又是笑呵呵地拱了拱手,便即离去。 孙乾刚去,阿祺打着水便回来了,阿呆见她上车,问道:“阿祺,刚才来了位孙乾先生,甚是古怪。” “你休要胡说,孙乾先生可是大好人呢。”阿祺边给他梳洗盘发边说道,“你没醒的时候,前后照应、一应器具,玄德公都嘱咐孙先生办理。大军现在野外,并不比的城里那样一应俱全,他为了你可是没少花心思。” 阿呆吐了吐舌头暗自惭愧,说道:“那是我怠慢了,下次遇见得好好赔个不是。” “你为何说他古怪呀?”阿祺问。 “他说今日午时有什么礼要办,玄德公、孔明兄和众将领都会来,让我做好准备,而且看着我的时候一会没来由地在笑。”阿呆说完回头看了一眼阿祺,模仿孙乾对他笑时的样子。 “噗嗤,”阿祺忍不住也笑了,突然转念一想,叫道:“啊呀!不好!” “嗯?怎么了?”阿呆问,却见到阿祺脸上满是红晕,却又似快要急得哭出来一样。 “没…没什么…”阿祺的声音简直细不可闻,却双眉微蹵,既像是担心、焦急、羞怯,又似乎有一丝欣喜,当真百感交集。 阿呆见她忸怩,心想应该不会坏事,但他又不明白所以然,问道:“可是阿嫂又拿你打趣?” “不是…你说到大礼,刚才夫人还说要请玄德公…”阿祺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双颊却红透了底。 “这…”阿呆知道阿祺没说下去的是“请玄德公做主”,联想到刚才孙乾过于热情的微笑、昨日车外士卒的偷笑、以及一贯沉稳不喜言笑的诸葛亮都出言打趣,猛地心中乱跳,也是紧张异常,脑中不断想着万一真的众人齐至,刘备开口,该当如何是好。 “你…你说这该如何是好?”阿祺仍低着头,又羞又急地问。 “我…我觉得…我也不知道。”阿呆越想越觉得阿祺所猜有理,他深信这种事绝对是黄月英这样的“阿嫂”能够做的出来的。 两个人越想越急、越急越愁,虽说按照寻常人家的习惯,他二人的年纪早已到了适婚年龄,但毕竟身世多舛,于婚配之事根本毫无概念。正一筹莫展时,只听传令骑在车外迎请阿呆下车。 阿呆一惊,心里砰砰乱跳,穿戴好了衣物,缓步下车,脸上却是尴尬万分,心中设想了千百回的各种场景,恨不得立刻施展轻功逃之夭夭。 但落车的一刻,没想到这数日来第一次重新踏上大地,重新看见小小马车之外的世界时,却让他顿时大吃一惊,把之前的紧张、尴尬冲消得所剩无多。 “这?”阿呆心里暗暗惊讶,“不是大军向荆州南面转移吗?为何却有如此多的百姓相随?”原来他下车看见的,是在长长的官道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或拖家带口扶老携幼、或倚着人力车歇息、载着扁担农具一应家什的寻常百姓,数目远远超过穿着军服、手执兵器的士卒。他张大了嘴难以置信,不由地心想定是新野城遭遇变故才会有眼前这般景象,多半是众人担心影响他的恢复而没有告诉他。“难不成新野最后竟败了?”他脑中闪出了这个念头。 车内的阿祺见阿呆下车后表情大变、甚是怪异,以为阿呆所见比之前所想还要窘迫,不由地将头埋于双臂、伏于腿上,等着自己在众人面前闹出一场笑话了。 此时,刘备、诸葛亮与诸文武都已前来,张飞、赵云等诸将分别与阿呆问好,轮番称赞他诸如“剑术通神、立下大功、有胆有谋”之类的话,阿呆纷纷施礼回谢。他望了望四周,发现并没看到王礼、董昆等人,想是这等场合,按军中等级,这些士卒多半未必能够在场参与,便也没放在心上,但是却也没看到关羽和徐庶,倒是有些意外。 各人寒暄后分散站定,阿呆方才从被众百姓相随的惊讶中脱离出来,见众人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他心中根本不知道接下去要发生什么,不由地又开始担心会不会是刘备直接给他和阿祺认亲。 只见孙乾走上前,高声道:“今大汉建安十三年,戊子年,遵天道,循周礼,有吴郡海盐县人氏吴东年满二十,当行弱冠之礼,并赐表字。” 阿呆听到这里,砰砰乱跳的心才放了下来,不由地偷瞄了一眼车里,窃喜的同时却是有一丝丝的失望。 “解发!”孙乾说罢,左右上来两个侍从,将阿呆盘好的头绳解开,将长发披下。 “结发!汉封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刘备,赐冠!”孙乾又是朗声道,左右侍从一人给阿呆重新盘好头发,却是与适才束发的发型略有差异,另一位侍从用双手捧上一根松木的发簪,然后诸葛亮走上前,手里捧着一顶素冠走到阿呆身边。诸葛亮站定后,刘备缓缓上前,将素冠给阿呆套在发髻上然后插入了那根松木的发簪。 “赐字!”孙乾依着礼仪顺序,又是一声。 “小兄弟,”刘备笑着说,“我与军师商量,今日擅做主张,依周礼为你行弱冠之礼,也应当为你赐字。” 阿呆被这一连串的步骤虽然搞得在众目睽睽下有些难为情,但内心知道刘备与诸葛亮必是策划多时、孙乾等文官也是筹划详细,才能在这荒野郊外为自己准备这样一场仪式。他心中感念诸葛亮记得自己都搞不清的生辰,更感激刘备能够成人之美,当即深躬道:“乡野村夫,但凭明公吩咐。” “我从军师处得知,你祖上乃是春秋越国的先贤范蠡。”刘备扶起阿呆,慢慢说道。 不单单是阿呆,众人听到这里皆是惊讶,只见诸葛亮笑盈盈地问道:“贤弟你曾告诉我,你的祖先的名字是四个字,却是极其古怪,我且问你,可是叫做‘鸱夷子皮’?” 阿呆连连点头:“对对对!虽然我想不起来怎么说,但听到这个名字却是绝对不会错。幼时家中长辈常常提到,我却总是记不住怎么说,实在是太为古怪。” 诸葛亮又是羽扇轻摇,镇定自若地道:“这是范蠡助勾践兴越灭吴后,功成身退,改用的化名,而留在会稽没有随他离开越国的范氏,纷纷改姓,你这一支便是以吴郡为姓,改成了吴姓。” 众人听罢,暗暗赞叹诸葛亮博闻强记。阿呆也是怔怔地点头,没想到自家祖上的缘由却是这般经历。 “后世习惯将范蠡的化名‘鸱夷子皮’简称为‘子皮’,而我军诸将,又是子龙与你相伴最多、共同经历了出生入死,同时军师与你耕读多年,亦师亦友。我意以他二人的表字各取一字,赠予你作为表字。”刘备笑道,诸文武听了,也甚是欣喜。 只是阿呆接下来说了一句脱口而出的话,让大家不自禁的纵声大笑。他说道:“难不成是…孔明的孔、子龙的龙,孔龙?” 众人放声大笑,竟连马车里的阿祺的笑声也传到了阿呆耳中。阿呆暗想自己太过激动,不及细想就脱口而出,刘备的意思明明是要用到“子皮”和“子龙”中的“子”字。 显然不少人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张飞大喊道:“小兄弟,孔龙叫不成,孔子也不错啊,以老夫子为表字,你可是头一份了!” “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欢笑,却并没带有讥笑的意思,阿呆被说得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不由地习惯性地想去搔搔头,却又碰到了新戴的素冠上插着的发簪,被戳了一下立时缩了回来。 看到他这一幕,不仅众人又笑,就连刘备诸葛亮都忍不住大笑了。 笑了一会,刘备朗声道:“从今以后,众人亦可称你为‘吴子明’。这‘子明’亦是《列仙传》中所记载的陵阳仙人,于你这超凡入圣的剑术,十分匹配!” 阿呆极是高兴,深躬施礼,只是心里暗暗地想:“平日里大家都叫我“阿呆”,只要今后别称我为‘呆子明’就行了。” 二十七 谁辨仙乡是何乡 众人轮番庆贺后,都告别散去,各归本位,大军也缓缓开拔。无以计数的百姓夹杂队伍其中,队伍所行极是缓慢。阿呆前看看、后看看,发现唯一的一辆马车给他用来歇息了,甚是羞愧。 诸葛亮对阿呆挥挥手,将其招至一旁。阿呆见诸葛亮双眉微蹙、还不待他开口,就抢先问道:“兄长,我怎么不见徐军师和关将军?大军为何南下?这些百姓…” 诸葛亮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中疑问,你昏睡多日,有所不知,我慢慢告知与你。” “那日博望坡退敌后,重创了夏侯惇所率先锋与李典带领来接应的后军。但曹军人多势众,此一战虽大获全胜,但难以动摇其根本,关、张、赵等诸将杀出十里便收队而回。曹军必将重整旗鼓、步步为营、兵临新野城下,以我军目前的状况、以及新野的城高和墙宽,纵然赢下了守城战,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因此我根据当日与主公约好的计略,下令大军开拔出城,前往江夏城与刘表的大公子刘琦会和。”诸葛亮说。 阿呆点了点头,知他要将来龙去脉说清楚非三言两语可为,就耐心地静静聆听。 “刘表病入膏肓,长子刘琦、幼子刘琮为了继承之事已经势同水火,刘琦早就被蔡瑁等人驱赶至江夏,带走了部分兵马水军。我本来劝主公直接率军进入荆州城,此时入城,内有刘琮立足不稳、外有刘琦夏口作援,可一举夺得荆襄。可主公不忍在刘表病重之际趁人之危,无论我和元直如何相劝,皆是不允。那只有行的下策,弃新野,转驻江夏,再图后事。”诸葛亮接着说道。 “外有强敌逼近,内有兄弟龃龉,这荆州怕是多半保不住了。”阿呆见诸葛亮面色沉重,嘴上没说,心里却如此感慨。 “这些倒还罢了,我早已料得以主公爱惜名德的个性,断然是不肯为自己弄得一个宗亲相斗的名声。”诸葛亮摇了摇头道,“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大军准备退出新野后,城内百姓争相要跟随大军南移,不愿落到曹军的手中。那徐元直的母亲却在出城后鬼使神差的被那些黑衣人掳走,元直素来孝顺,万般无奈,只得再三跪叩辞别主公,去投曹操了。” “什么?”阿呆事先还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比如徐庶另有军务、或派出殿后、或和自己一样在哪里设伏阻截,甚至连他战败被俘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曹军竟然会用劫持家属这一招,心中暗骂曹操无耻,又庆幸黄月英和阿祺安然无恙。 “那关将军呢?”阿呆问。 “我已派云长前往夏口调集刘琦所率水军,前来接应我等。”诸葛亮道。 “兄长,还有一事不明。听闻刘琦长刘琮数岁,又生得像刘表,怎么刘琦却被赶走了呢?”阿呆问。 “刘琮的母亲蔡氏背后是襄阳最大的士族蔡家,舅父蔡瑁又是刘表手下最得力的武将。刘琮自然就有了整个蔡家的扶持。荆州的另一个士族大家南郡蒯氏向来与蔡氏过往密切,蒯良是刘表的主簿、蒯祺为房陵太守,蒯越又是刺史府中核心谋士。如此一来,两大家族背后的文官与武将都站在了刘琮这边。”诸葛亮苦笑一声,“我的亲阿姐嫁给了那蒯祺为妻,说来还要称他为姐夫。” “那兄长为何不去游说他们,一同力战曹操?”阿呆又问道。 诸葛亮轻笑数声:“若是真有如此简单,我早就一人一骑前往襄阳城了。当时袁曹相对峙于官渡之时,袁绍多次修书让刘表从荆州北上,直取许都,断曹操后路,刘表确实也动心过,可当时蔡氏与蒯氏等就力劝刘表要奉正朔,不可与曹操为敌。刘琦的生母陈氏背后没有大士族支持,荆州最主要的主战派黄祖前些日子又在与江东孙权的交战中兵败丧命,除了主公,刘琦在荆州府中已没有了任何支持。他当日曾来寻我,我只和他说了一句‘君不见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乎’,他便明白了,立刻带领本部离开荆州前往江夏,如此一来,也算逃出了蔡氏的毒手,为自己留得一条性命。” 晋文公重耳的故事,阿呆曾听诸葛亮说起过,因此知道个大概,不过他还是不明白,问道:“刘表经营荆州多年,以兄长所言,此次曹军南下,主少国疑,蔡氏和蒯氏必会胁迫刘琮投降,将这手中大好的荆州拱手送人,又是为何呢?” “这个…说来话长了,却也不是今日我想与你所谈之正题。”诸葛亮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虚挥了一下羽扇,反问阿呆道,“你且试想,如果荆州降了曹操,曹操会怎么安置刘琮、蔡氏和蒯氏?” 阿呆想了一下,答:“上次听徐军师言道,曹操攻新野是为了震慑荆州,拿下荆州是为了攻打江东。我若是曹操,荆州能主动来降,定然好生安抚,这样说不定孙权看了,也会率江东文武投降。”说到这里,他看到诸葛亮不住地点头,显然是赞许自己的回答,不由地更增底气,又说道,“至于刘琮,多半封个侯,好生安置。而那些士族大家,应该仍是有的官做。” “然也,你精进不少,为兄甚是高兴。不过按照曹孟德多疑的心性,必然会将刘琮一脉接往许都,名为封侯,实为软禁。”诸葛亮说道,停下脚步,指了指旁边官道上正在徒步向南的百姓和军士,“像蔡、蒯二氏这样的士族,世代承袭荆州的官位,对他们而言,无论是刘表、还是曹操,他们都可以继续做官。而苦的,还是这些庶民百姓。” “兄长,小弟实在是不解。按说荆州也是名家聚集、士子辈出的地方,却又为何会被这两家垄断了文官与武将的首席,好像其他人都没有了机会一般?”阿呆越是思考、越是有更多的问题产生。 “此事今后有空,我们慢慢再议。”诸葛亮只是笑笑,却不愿再花时间深究,“今日唤你同行,是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需要你去办理,关系我等众人的生死安危。” 二十八 绿染回汀草又芳 “贤弟,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诸葛亮又问道。 “当真不知,只记得后来似乎是做了很多梦,去了很多地方,但皆是虚幻、难以名状。”阿呆答道。 刘备怔怔地说:“那日我与近卫冲杀,破了黑衣人的阵想过来救你,却一直被轮番而上的黑衣人阻挡,迟迟不能与你近身。远远看见你伤重已不能动,离你近的数名黑衣人试探地刺了你几剑,见你仍是不动,便上前将你拖起要离去。”刘备说到此处,不由地喉头一动、咽了口口水。阿呆见他仿佛是想到了极可怕的事情,竟然在一位纵横戎马半生的主公脸上出现了不应有的一瞬即逝的恐惧的神色,更是惊讶好奇。 “我心急,便催动坐骑与身边近卫加紧冲杀。只听你忽然长啸一声,这声音虽不似益德那般霸道狂放,却也是响彻寰宇一般,且闻声之人皆眩晕欲倒。在场众人在你长啸下,不得已全部停下了手,捂住耳朵望向了你。你猛地挣开抓住你的黑衣人,右手执剑,向前这么一挥。”刘备说着也用手演了一下,“在场的黑衣人,除了少数与我与及众近卫贴身格斗的,其余皆瞬间被你一击斩杀……”刘备看了看诸葛亮,又看了看阿呆,“你当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阿呆听完,心猛地一沉,他努力想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却只记得自己蜷缩在山洞里,奋力要破解冲出石壁的影子的那一剑,却不记得有什么黑衣人。他问道:“那…那后来呢?” 刘备说:“那一剑之快,简直如上仙下凡,我虽自诩精于剑术,却也只看到了你的影子——仿佛只出了一剑,但好似瞬间在所有被你斩杀的黑衣人身边都出了一剑。然后你就倒下了,你周围的那几个黑衣人的鲜血四溅、撒遍了你周身,剩下的看到此景,都吓得魂不附体、满脸苍白,全部拼着命地逃离。” “原来,我梦里坠下山谷,脸上感觉到的血,竟然是那些黑衣人的…”阿呆暗自想到,“我杀了这么多人,也难怪梦里要去鬼门关走一圈…” 诸葛亮摇了摇头道:“贤弟,主公将你救回时,我等立即让医官给你施救,发现你背上中的镖,含有剧毒,此毒会让你麻痹失能、却不伤你性命,这让医官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解毒。后来还是请阿祺小娘来为你诊断,她说这可能是华佗先生所创的‘麻沸散’,说是此散会让人失去知觉、过量使用还会使人动弹不得、昏昏欲睡。她花了好些功夫,配了相克的草药与你煎服,把你体内之毒尽数驱散。你身上所受外伤也极浅,并不碍事。可随后的两日里,似是那毒药毒性虽去,但药力未散,你就是不醒来,主公与诸将轮流探视,也不见好转,换了数位侍从照顾你,你也不肯进食,众人甚是焦急。后来…”诸葛亮说道这里,口中所言之内容越发危机,可脸色神情却微微发笑。 “后…后来如何?”阿呆越听越糊涂,他二人所讲之事,明明都发生在自己身上,可自己偏偏都不知道,而且也觉得难以置信。 “后来还是阿丑说,这种时刻也顾不得男女之分、授受不亲了,让阿祺小娘来照顾你。果然她来照拂你后,你开始渐渐进水进食,只是常说胡话,直至今日方得醒来,睡了已有足足四天了。”诸葛亮笑道。 阿呆脸上一红,心里暗暗觉得不妙,问道:“我…我说什么胡话了?” 他问得甚是大声,此言一出,刘备、诸葛亮立时忍不住微笑,阿呆甚至听见马车外的传令骑与侍从都笑出了声来。 诸葛亮摆了摆羽扇,“你阿嫂素来爱打趣于你,可方才那句‘八百遍’,在我看来却是略微有些谨慎了。难得,难得啊。” “咳咳,”刘备清了清嗓,阿呆看去,却发现他强忍笑意,只听他说,“小兄弟,你重伤初愈,还需将养,其余事情,稍后再慢慢与你知晓,我与军师还有事务要理,先行离去,你好生休息。”说完又握住阿呆的手拍了拍手背,转身下车。 “兄长,”阿呆唤了一声,诸葛亮回头问道:“何事?” “你的扇子,怎么有一根羽毛变黄了?”阿呆指着羽扇问道。 诸葛亮惊讶地看了看羽扇,不以为意,随口一说:“可能近来赶路,弄脏了吧,不碍事,你好好休息。”说着便离去了。 二人下车后,黄月英、阿祺复又上车。阿呆只见阿祺低着头,双颊却是通红,心想自己昏迷时定是反复喊叫她的名字,失了礼数,心中暗暗自责。又想到连传令骑都听到了,看来听到自己胡言乱语之人不在少数,更是羞愧,恨不得赶紧下马飞奔离去。 “小子,你可听见了,”黄月英拱着腰说道,“不对不对,什么你听见了,现在是大家伙、主公、众将、医官、侍从、近卫全都听见了。你这天天‘阿祺’、‘阿祺’的,人家小娘以后还怎么嫁人啊。要不,我让阿亮给你们做个主?” “阿嫂,你这…”阿呆也红透了脸,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回答。他看向阿祺,见她已经把脸背过去了,低着头拨弄着手指。 黄月英看看阿呆、又看看阿祺,心里打了个注意,说道:“行了,我先下车了,你俩好好聊聊吧。”说着对阿呆使了使眼色,向阿祺眨了眨,笑盈盈地起身下车。 “夫人,我陪你…”阿祺微微地道。 “你就别害羞啦。昏迷的时候形影不离朝夕相伴,醒了你倒是害羞了,这叫哪门子事。”黄月英把阿祺摁在原处,下了车,合上车门。 “阿…阿祺,谢谢你。”沉默了良久,阿呆努力摒出一句话。 “你是我的救命恩公,我能照顾你也是应该的…”阿祺声音轻的几乎细不可闻。刚才两个人还仿佛经历了生离死别不再愿意分开,此刻却又紧张羞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啊!”阿呆突然轻声叫道。 “啊?”阿祺赶忙上前,忧心地看向他,问道,“你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说着眼眶一红、似乎又要哭出来一般。 “没有没有,”阿呆赶忙坐坐直,靠着马车壁说道,“我没醒的时候,总看见有个…冥…有个人在我身旁,一会我在马车上,一会又在幽暗的火把旁,我很想说话又说不出,那人应该就是你吧。” 阿祺点了点头,低头说道:“你睡四日了,头两日不到,是诸葛军师派侍从服侍的你,后来…才是我。” 阿呆心里说不出的亏欠和感动,拜倒在榻上。阿祺一惊赶紧去扶,可又扶不起来,正此时马车门打开了,却是黄月英去而复返,手里拿着夜食送给二人。 阿祺脸一红,赶紧松手,阿呆也不好意思地坐起来,假装在整理自己的衣服。 黄月英对阿祺说:“他若是开口求你,你就答允了吧。”说着将胡饼往阿祺手里一放,举起袖管遮住自己忍不住要笑的脸,再一次将车门合上。 留下两人面面相觑,就只脸红,却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二十九 只盼与君坐向望 阿祺红着脸,将一张胡饼撕开成小块,递给阿呆。 阿呆摇了摇头,说道:“不太想吃。” 阿祺也摇了摇头,回道:“必须要吃,你都几天没吃东西了,只喂你喝了些稀粥。” “你对我真好,”阿呆感激地接过饼,小口咬了起来。 阿祺默默不语,拿起一个葫芦,拔开口上的塞子,等着阿呆吃了几口饼,再给他喝水。阿呆问道:“这葫芦是哪来的?” “是一个军士大哥送的,说是本来准备与你喝酒用,见你睡着不醒,放下这葫芦、也没说他叫什么,就走了。”阿祺说,“他还来看过你两次,每次都说等着和你喝酒,我瞧他也有一个差不多样子的葫芦。” “喝酒?”阿呆从没喝过酒,自然也从未与人喝过酒,他想了想,“啊!是了!应该是王礼!他看上可好?” 阿祺点点头,道:“挺好的,说是过两天方便的话还会来。其他还有好多人来看你呢。” “哦?还有些谁?”阿呆问。 阿祺想着,说:“我都不太认识,除了赵将军。”她便学着那些人的样子、一边模仿一边和阿呆介绍,起初还有些羞怯、模仿得放不开手脚,后来见阿呆能看得出是谁,心里欢喜,倒也学得惟妙惟肖。 “还有一位将军,络腮大胡子,嗓门极大,绑一个黑色头巾,来看你的时候却是故意压低声音,极是有趣。”阿祺张开双手,模仿起大摇大摆的样子。 “那是三爷了。”阿呆说,看阿祺不明白,便和她解释了一番“关二爷”、“张三爷”的由来。 “对了阿祺,你知道我们这是去哪吗?”阿呆问。 阿祺悄悄地说:“这是在往南走,听夫人说,要去夏口。” “不是在博望坡已经打退曹军了吗?怎么却离开新野了?”阿呆不解地问道。 “我也不太清楚...这几天都在你这里...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怎么了。”阿祺低着头说道。 阿呆心想:“我还是得问问兄长或者阿嫂,看这样子不太对劲。” 阿祺见他不说话,只得自顾自地说道:“你吃好了,那就好好休息吧,我就先出去了。” 阿呆被她一说,顿时从思绪中出来,赶忙抓住她的手说:“你去哪?不陪我了?” “你...你都醒了,我怎么还陪你。”阿祺道。 “那我要是继续昏死过去,你是不是就一直陪着我了?”阿呆坏笑道。 阿祺见他在作怪,红着脸道:“我不要你昏过去,你还是醒着的好。” “那你陪着我,我便醒着,若是你走了,我就再昏过去,然后玄德公和孔明兄就又会把你请来照顾我。”阿呆说着,又握住了阿祺的另一只手。 阿祺却不挣脱,心中欢喜,嘴上却说:“你怎么醒来之后...变得这么不正经了。” “那你还走吗?”阿呆仍是坏笑着说。 阿祺摇了摇头。 阿呆把看见的虚幻场景都和阿祺描述了一番,阿祺时而担心、时而惊讶,听到阿呆向下棋老者打听阿祺的时候又暗暗害羞。 阿呆说完,却是闷闷不乐:“刚才玄德公和兄长告诉我,那日和黑衣人相斗,我杀了很多人,可我当时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阿祺看他难过,也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说:“我听他们说了,可你也是不得已的,而且那些人本来就坏得很,华佗先生也是他们捉去的。” 阿呆此时吃过了东西,精神逐渐好转,睡了多日昏昏沉沉的,他微一运气,觉得先前胸口郁结的感觉好像消失了,想着大军南下,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自己恢复的快一些,便能多帮上一份忙。他对阿祺说:“你就在这陪着我,你先歇下,我们就像在新野城里一样,你躺着,我打坐,好么?” 阿祺点了点头,她连着几日照顾阿呆,确实累坏了,只是一根筋吊着,并没有觉得。此时见他醒转,数日积累的疲惫感瞬间涌上来,便侧身在马车一侧的坐榻上躺下了。 阿呆运气打坐,觉得胸口空空如也,四肢也提不上劲,心想多半是当日用力过度,此时大伤初愈,别说是提剑格斗,就是提个装胡饼的竹篮可能都有些费劲。他默默打坐,看着阿祺恬然入睡,轻轻给他披上卧毯。自己屏息凝神,渐渐神入空明,将内息游走周身。期间阿祺几次不放心,醒转睁眼看看阿呆如何,见他屏息打坐神态自如,就放心下来,一直沉沉睡到第二天卯时。 阿祺刚刚醒转,见旭日破晓,大军仍在驻扎还未开拔,就下车帮阿呆取水,准备梳洗打理。 不一会有人在车外轻声说道:“小将军可醒来?” “嗯?”阿呆一愣,聚气回胸,从入定中脱出。他没想到有人会来找他,他拉开车帘,见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文官,相貌甚是熟悉却叫不上名字,问道,“方才醒来,还请先生指教。” 那文官见他应答,甚是高兴,笑呵呵地说道:“小将军恢复得不错,我等也就放心了。主公有令,今日是小将军的大日子,还请梳洗装扮,稍后辰时大军开拔前,主公要为小将军办个礼,军师及众文武都会亲至,还请小将军早做整理、准备妥当。” “有礼?”阿呆见那文官笑嘻嘻的、正拱手准备离去,忙问道:“请问先生高姓大名,小生眼拙,还请包涵。” “小将军莫要客气,在下孙乾。”说罢又是笑呵呵地拱了拱手,便即离去。 孙乾刚去,阿祺打着水便回来了,阿呆见她上车,问道:“阿祺,刚才来了位孙乾先生,甚是古怪。” “你休要胡说,孙乾先生可是大好人呢。”阿祺边给他梳洗盘发边说道,“你没醒的时候,前后照应、一应器具,玄德公都嘱咐孙先生办理。大军现在野外,并不比的城里那样一应俱全,他为了你可是没少花心思。” 阿呆吐了吐舌头暗自惭愧,说道:“那是我怠慢了,下次遇见得好好赔个不是。” “你为何说他古怪呀?”阿祺问。 “他说今日午时有什么礼要办,玄德公、孔明兄和众将领都会来,让我做好准备,而且看着我的时候一会没来由地在笑。”阿呆说完回头看了一眼阿祺,模仿孙乾对他笑时的样子。 “噗嗤,”阿祺忍不住也笑了,突然转念一想,叫道:“啊呀!不好!” “嗯?怎么了?”阿呆问,却见到阿祺脸上满是红晕,却又似快要急得哭出来一样。 “没…没什么…”阿祺的声音简直细不可闻,却双眉微蹵,既像是担心、焦急、羞怯,又似乎有一丝欣喜,当真百感交集。 阿呆见她忸怩,心想应该不会坏事,但他又不明白所以然,问道:“可是阿嫂又拿你打趣?” “不是…你说到大礼,刚才夫人还说要请玄德公…”阿祺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双颊却红透了底。 “这…”阿呆知道阿祺没说下去的是“请玄德公做主”,联想到刚才孙乾过于热情的微笑、昨日车外士卒的偷笑、以及一贯沉稳不喜言笑的诸葛亮都出言打趣,猛地心中乱跳,也是紧张异常,脑中不断想着万一真的众人齐至,刘备开口,该当如何是好。 “你…你说这该如何是好?”阿祺仍低着头,又羞又急地问。 “我…我觉得…我也不知道。”阿呆越想越觉得阿祺所猜有理,他深信这种事绝对是黄月英这样的“阿嫂”能够做的出来的。 两个人越想越急、越急越愁,虽说按照寻常人家的习惯,他二人的年纪早已到了适婚年龄,但毕竟身世多舛,于婚配之事根本毫无概念。正一筹莫展时,只听传令骑在车外迎请阿呆下车。 阿呆一惊,心里砰砰乱跳,穿戴好了衣物,缓步下车,脸上却是尴尬万分,心中设想了千百回的各种场景,恨不得立刻施展轻功逃之夭夭。 但落车的一刻,没想到这数日来第一次重新踏上大地,重新看见小小马车之外的世界时,却让他顿时大吃一惊,把之前的紧张、尴尬冲消得所剩无多。 “这?”阿呆心里暗暗惊讶,“不是大军向荆州南面转移吗?为何却有如此多的百姓相随?”原来他下车看见的,是在长长的官道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或拖家带口扶老携幼、或倚着人力车歇息、载着扁担农具一应家什的寻常百姓,数目远远超过穿着军服、手执兵器的士卒。他张大了嘴难以置信,不由地心想定是新野城遭遇变故才会有眼前这般景象,多半是众人担心影响他的恢复而没有告诉他。“难不成新野最后竟败了?”他脑中闪出了这个念头。 车内的阿祺见阿呆下车后表情大变、甚是怪异,以为阿呆所见比之前所想还要窘迫,不由地将头埋于双臂、伏于腿上,等着自己在众人面前闹出一场笑话了。 此时,刘备、诸葛亮与诸文武都已前来,张飞、赵云等诸将分别与阿呆问好,轮番称赞他诸如“剑术通神、立下大功、有胆有谋”之类的话,阿呆纷纷施礼回谢。他望了望四周,发现并没看到王礼、董昆等人,想是这等场合,按军中等级,这些士卒多半未必能够在场参与,便也没放在心上,但是却也没看到关羽和徐庶,倒是有些意外。 各人寒暄后分散站定,阿呆方才从被众百姓相随的惊讶中脱离出来,见众人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他心中根本不知道接下去要发生什么,不由地又开始担心会不会是刘备直接给他和阿祺认亲。 只见孙乾走上前,高声道:“今大汉建安十三年,戊子年,遵天道,循周礼,有吴郡海盐县人氏吴东年满二十,当行弱冠之礼,并赐表字。” 阿呆听到这里,砰砰乱跳的心才放了下来,不由地偷瞄了一眼车里,窃喜的同时却是有一丝丝的失望。 “解发!”孙乾说罢,左右上来两个侍从,将阿呆盘好的头绳解开,将长发披下。 “结发!汉封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刘备,赐冠!”孙乾又是朗声道,左右侍从一人给阿呆重新盘好头发,却是与适才束发的发型略有差异,另一位侍从用双手捧上一根松木的发簪,然后诸葛亮走上前,手里捧着一顶素冠走到阿呆身边。诸葛亮站定后,刘备缓缓上前,将素冠给阿呆套在发髻上然后插入了那根松木的发簪。 “赐字!”孙乾依着礼仪顺序,又是一声。 “小兄弟,”刘备笑着说,“我与军师商量,今日擅做主张,依周礼为你行弱冠之礼,也应当为你赐字。” 阿呆被这一连串的步骤虽然搞得在众目睽睽下有些难为情,但内心知道刘备与诸葛亮必是策划多时、孙乾等文官也是筹划详细,才能在这荒野郊外为自己准备这样一场仪式。他心中感念诸葛亮记得自己都搞不清的生辰,更感激刘备能够成人之美,当即深躬道:“乡野村夫,但凭明公吩咐。” “我从军师处得知,你祖上乃是春秋越国的先贤范蠡。”刘备扶起阿呆,慢慢说道。 不单单是阿呆,众人听到这里皆是惊讶,只见诸葛亮笑盈盈地问道:“贤弟你曾告诉我,你的祖先的名字是四个字,却是极其古怪,我且问你,可是叫做‘鸱夷子皮’?” 阿呆连连点头:“对对对!虽然我想不起来怎么说,但听到这个名字却是绝对不会错。幼时家中长辈常常提到,我却总是记不住怎么说,实在是太为古怪。” 诸葛亮又是羽扇轻摇,镇定自若地道:“这是范蠡助勾践兴越灭吴后,功成身退,改用的化名,而留在会稽没有随他离开越国的范氏,纷纷改姓,你这一支便是以吴郡为姓,改成了吴姓。” 众人听罢,暗暗赞叹诸葛亮博闻强记。阿呆也是怔怔地点头,没想到自家祖上的缘由却是这般经历。 “后世习惯将范蠡的化名‘鸱夷子皮’简称为‘子皮’,而我军诸将,又是子龙与你相伴最多、共同经历了出生入死,同时军师与你耕读多年,亦师亦友。我意以他二人的表字各取一字,赠予你作为表字。”刘备笑道,诸文武听了,也甚是欣喜。 只是阿呆接下来说了一句脱口而出的话,让大家不自禁的纵声大笑。他说道:“难不成是…孔明的孔、子龙的龙,孔龙?” 众人放声大笑,竟连马车里的阿祺的笑声也传到了阿呆耳中。阿呆暗想自己太过激动,不及细想就脱口而出,刘备的意思明明是要用到“子皮”和“子龙”中的“子”字。 显然不少人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张飞大喊道:“小兄弟,孔龙叫不成,孔子也不错啊,以老夫子为表字,你可是头一份了!” “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欢笑,却并没带有讥笑的意思,阿呆被说得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不由地习惯性地想去搔搔头,却又碰到了新戴的素冠上插着的发簪,被戳了一下立时缩了回来。 看到他这一幕,不仅众人又笑,就连刘备诸葛亮都忍不住大笑了。 笑了一会,刘备朗声道:“从今以后,众人亦可称你为‘吴子明’。这‘子明’亦是《列仙传》中所记载的陵阳仙人,于你这超凡入圣的剑术,十分匹配!” 阿呆极是高兴,深躬施礼,只是心里暗暗地想:“平日里大家都叫我“阿呆”,只要今后别称我为‘呆子明’就行了。” 三十 弱冠他乡贺小郎 众人轮番庆贺后,都告别散去,各归本位,大军也缓缓开拔。无以计数的百姓夹杂队伍其中,队伍所行极是缓慢。阿呆前看看、后看看,发现唯一的一辆马车给他用来歇息了,甚是羞愧。 诸葛亮对阿呆挥挥手,将其招至一旁。阿呆见诸葛亮双眉微蹙、还不待他开口,就抢先问道:“兄长,我怎么不见徐军师和关将军?大军为何南下?这些百姓…” 诸葛亮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中疑问,你昏睡多日,有所不知,我慢慢告知与你。” “那日博望坡退敌后,重创了夏侯惇所率先锋与李典带领来接应的后军。但曹军人多势众,此一战虽大获全胜,但难以动摇其根本,关、张、赵等诸将杀出十里便收队而回。曹军必将重整旗鼓、步步为营、兵临新野城下,以我军目前的状况、以及新野的城高和墙宽,纵然赢下了守城战,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因此我根据当日与主公约好的计略,下令大军开拔出城,前往江夏城与刘表的大公子刘琦会和。”诸葛亮说。 阿呆点了点头,知他要将来龙去脉说清楚非三言两语可为,就耐心地静静聆听。 “刘表病入膏肓,长子刘琦、幼子刘琮为了继承之事已经势同水火,刘琦早就被蔡瑁等人驱赶至江夏,带走了部分兵马水军。我本来劝主公直接率军进入襄阳,此时入城,内有刘琮立足不稳、外有刘琦夏口作援,可一举夺得荆襄。可主公不忍在刘表病重之际趁人之危,无论我和元直如何相劝,皆是不允。那只有行的下策,弃新野,转驻江夏,再图后事。”诸葛亮接着说道。 “外有强敌逼近,内有兄弟龃龉,这荆州怕是多半保不住了。”阿呆见诸葛亮面色沉重,嘴上没说,心里却如此感慨。 “这些倒还罢了,我早已料得以主公爱惜名德的个性,断然是不肯为自己弄得一个宗亲相斗的名声。”诸葛亮摇了摇头道,“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大军准备退出新野后,城内百姓争相要跟随大军南移,不愿落到曹军的手中。那徐元直的母亲却在出城后鬼使神差的被那些黑衣人掳走,元直素来孝顺,万般无奈,只得再三跪叩辞别主公,去投曹操了。” “什么?”阿呆事先还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比如徐庶另有军务、或派出殿后、或和自己一样在哪里设伏阻截,甚至连他战败被俘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曹军竟然会用劫持家属这一招,心中暗骂曹操无耻,又庆幸黄月英和阿祺安然无恙。 “那关将军呢?”阿呆问。 “我已派云长前往夏口调集刘琦所率水军,前来接应我等。”诸葛亮道。 “兄长,还有一事不明。听闻刘琦长刘琮数岁,又生得像刘表,怎么刘琦却被赶走了呢?”阿呆问。 “刘琮的母亲蔡氏背后是襄阳最大的士族蔡家,舅父蔡瑁又是刘表手下最得力的武将。刘琮自然就有了整个蔡家的扶持。荆州的另一个士族大家南郡蒯氏向来与蔡氏过往密切,蒯良是刘表的主簿、蒯祺为房陵太守,蒯越又是刺史府中核心谋士。如此一来,两大家族背后的文官与武将都站在了刘琮这边。”诸葛亮苦笑一声,“我的亲阿姐嫁给了那蒯祺为妻,说来还要称他为姐夫。” “那兄长为何不去游说他们,一同力战曹操?”阿呆又问道。 诸葛亮轻笑数声:“若是真有如此简单,我早就一人一骑前往襄阳城了。当时袁曹相对峙于官渡之时,袁绍多次修书让刘表从荆州北上,直取许都,断曹操后路,刘表确实也动心过,可当时蔡氏与蒯氏等就力劝刘表要奉正朔,不可与曹操为敌。刘琦的生母陈氏背后没有大士族支持,荆州最主要的主战派黄祖前些日子又在与江东孙权的交战中兵败丧命,除了主公,刘琦在荆州府中已没有了任何支持。他当日曾来寻我,我只和他说了一句‘君不见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乎’,他便明白了,立刻带领本部离开荆州前往江夏,如此一来,也算逃出了蔡氏的毒手,为自己留得一条性命。” 晋文公重耳的故事,阿呆曾听诸葛亮说起过,因此知道个大概,不过他还是不明白,问道:“刘表经营荆州多年,以兄长所言,此次曹军南下,主少国疑,蔡氏和蒯氏必会胁迫刘琮投降,将这手中大好的荆州拱手送人,又是为何呢?” “这个…说来话长了,却也不是今日我想与你所谈之正题。”诸葛亮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虚挥了一下羽扇,反问阿呆道,“你且试想,如果荆州降了曹操,曹操会怎么安置刘琮、蔡氏和蒯氏?” 阿呆想了一下,答:“上次听徐军师言道,曹操攻新野是为了震慑荆州,拿下荆州是为了攻打江东。我若是曹操,荆州能主动来降,定然好生安抚,这样说不定孙权看了,也会率江东文武投降。”说到这里,他看到诸葛亮不住地点头,显然是赞许自己的回答,不由地更增底气,又说道,“至于刘琮,多半封个侯,好生安置。而那些士族大家,应该仍是有的官做。” “然也,你精进不少,为兄甚是高兴。不过按照曹孟德多疑的心性,必然会将刘琮一脉接往许都,名为封侯,实为软禁。”诸葛亮说道,停下脚步,指了指旁边官道上正在徒步向南的百姓和军士,“像蔡、蒯二氏这样的士族,世代承袭荆州的官位,对他们而言,无论是刘表、还是曹操,他们都可以继续做官。而苦的,还是这些庶民百姓。” “兄长,小弟实在是不解。按说荆州也是名家聚集、士子辈出的地方,却又为何会被这两家垄断了文官与武将的首席,好像其他人都没有了机会一般?”阿呆越是思考、越是有更多的问题产生。 “此事今后有空,我们慢慢再议。”诸葛亮只是笑笑,却不愿再花时间深究,“今日唤你同行,是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需要你去办理,关系我等众人的生死安危。” 三十一 道尽今古照凄凉 众人轮番庆贺后,都告别散去,各归本位,大军也缓缓开拔。无以计数的百姓夹杂队伍其中,队伍所行极是缓慢。阿呆前看看、后看看,发现唯一的一辆马车给他用来歇息了,甚是羞愧。 诸葛亮对阿呆挥挥手,将其招至一旁。阿呆见诸葛亮双眉微蹙、还不待他开口,就抢先问道:“兄长,我怎么不见徐军师和关将军?大军为何南下?这些百姓…” 诸葛亮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中疑问,你昏睡多日,有所不知,我慢慢告知与你。” “那日博望坡退敌后,重创了夏侯惇所率先锋与李典带领来接应的后军。但曹军人多势众,此一战虽大获全胜,但难以动摇其根本,关、张、赵等诸将杀出十里便收队而回。曹军必将重整旗鼓、步步为营、兵临新野城下,以我军目前的状况、以及新野的城高和墙宽,纵然赢下了守城战,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因此我根据当日与主公约好的计略,下令大军开拔出城,前往江夏城与刘表的大公子刘琦会和。”诸葛亮说。 阿呆点了点头,知他要将来龙去脉说清楚非三言两语可为,就耐心地静静聆听。 “刘表病入膏肓,长子刘琦、幼子刘琮为了继承之事已经势同水火,刘琦早就被蔡瑁等人驱赶至江夏,带走了部分兵马水军。我本来劝主公直接率军进入襄阳,此时入城,内有刘琮立足不稳、外有刘琦夏口作援,可一举夺得荆襄。可主公不忍在刘表病重之际趁人之危,无论我和元直如何相劝,皆是不允。那只有行的下策,弃新野,转驻江夏,再图后事。”诸葛亮接着说道。 “外有强敌逼近,内有兄弟龃龉,这荆州怕是多半保不住了。”阿呆见诸葛亮面色沉重,嘴上没说,心里却如此感慨。 “这些倒还罢了,我早已料得以主公爱惜名德的个性,断然是不肯为自己弄得一个宗亲相斗的名声。”诸葛亮摇了摇头道,“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大军准备退出新野后,城内百姓争相要跟随大军南移,不愿落到曹军的手中。那徐元直的母亲却在出城后鬼使神差的被那些黑衣人掳走,元直素来孝顺,万般无奈,只得再三跪叩辞别主公,去投曹操了。” “什么?”阿呆事先还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比如徐庶另有军务、或派出殿后、或和自己一样在哪里设伏阻截,甚至连他战败被俘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曹军竟然会用劫持家属这一招,心中暗骂曹操无耻,又庆幸黄月英和阿祺安然无恙。 “那关将军呢?”阿呆问。 “我已派云长前往夏口调集刘琦所率水军,前来接应我等。”诸葛亮道。 “兄长,还有一事不明。听闻刘琦长刘琮数岁,又生得像刘表,怎么刘琦却被赶走了呢?”阿呆问。 “刘琮的母亲蔡氏背后是襄阳最大的士族蔡家,舅父蔡瑁又是刘表手下最得力的武将。刘琮自然就有了整个蔡家的扶持。荆州的另一个士族大家南郡蒯氏向来与蔡氏过往密切,蒯良是刘表的主簿、蒯祺为房陵太守,蒯越又是刺史府中核心谋士。如此一来,两大家族背后的文官与武将都站在了刘琮这边。”诸葛亮苦笑一声,“我的亲阿姐嫁给了那蒯祺为妻,说来还要称他为姐夫。” “那兄长为何不去游说他们,一同力战曹操?”阿呆又问道。 诸葛亮轻笑数声:“若是真有如此简单,我早就一人一骑前往襄阳城了。当时袁曹相对峙于官渡之时,袁绍多次修书让刘表从荆州北上,直取许都,断曹操后路,刘表确实也动心过,可当时蔡氏与蒯氏等就力劝刘表要奉正朔,不可与曹操为敌。刘琦的生母陈氏背后没有大士族支持,荆州最主要的主战派黄祖前些日子又在与江东孙权的交战中兵败丧命,除了主公,刘琦在荆州府中已没有了任何支持。他当日曾来寻我,我只和他说了一句‘君不见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乎’,他便明白了,立刻带领本部离开荆州前往江夏,如此一来,也算逃出了蔡氏的毒手,为自己留得一条性命。” 晋文公重耳的故事,阿呆曾听诸葛亮说起过,因此知道个大概,不过他还是不明白,问道:“刘表经营荆州多年,以兄长所言,此次曹军南下,主少国疑,蔡氏和蒯氏必会胁迫刘琮投降,将这手中大好的荆州拱手送人,又是为何呢?” “这个…说来话长了,却也不是今日我想与你所谈之正题。”诸葛亮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虚挥了一下羽扇,反问阿呆道,“你且试想,如果荆州降了曹操,曹操会怎么安置刘琮、蔡氏和蒯氏?” 阿呆想了一下,答:“上次听徐军师言道,曹操攻新野是为了震慑荆州,拿下荆州是为了攻打江东。我若是曹操,荆州能主动来降,定然好生安抚,这样说不定孙权看了,也会率江东文武投降。”说到这里,他看到诸葛亮不住地点头,显然是赞许自己的回答,不由地更增底气,又说道,“至于刘琮,多半封个侯,好生安置。而那些士族大家,应该仍是有的官做。” “然也,你精进不少,为兄甚是高兴。不过按照曹孟德多疑的心性,必然会将刘琮一脉接往许都,名为封侯,实为软禁。”诸葛亮说道,停下脚步,指了指旁边官道上正在徒步向南的百姓和军士,“像蔡、蒯二氏这样的士族,世代承袭荆州的官位,对他们而言,无论是刘表、还是曹操,他们都可以继续做官。而苦的,还是这些庶民百姓。” “兄长,小弟实在是不解。按说荆州也是名家聚集、士子辈出的地方,却又为何会被这两家垄断了文官与武将的首席,好像其他人都没有了机会一般?”阿呆越是思考、越是有更多的问题产生。 “此事今后有空,我们慢慢再议。”诸葛亮只是笑笑,却不愿再花时间深究,“今日唤你同行,是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需要你去办理,关系我等众人的生死安危。” 三十二 道尽今古照凄凉 众人轮番庆贺后,都告别散去,各归本位,大军也缓缓开拔。无以计数的百姓夹杂队伍其中,队伍所行极是缓慢。阿呆前看看、后看看,发现唯一的一辆马车给他用来歇息了,甚是羞愧。 诸葛亮对阿呆挥挥手,将其招至一旁。阿呆见诸葛亮双眉微蹙、还不待他开口,就抢先问道:“兄长,我怎么不见徐军师和关将军?大军为何南下?这些百姓…” 诸葛亮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中疑问,你昏睡多日,有所不知,我慢慢告知与你。” “那日博望坡退敌后,重创了夏侯惇所率先锋与李典带领来接应的后军。但曹军人多势众,此一战虽大获全胜,但难以动摇其根本,关、张、赵等诸将杀出十里便收队而回。曹军必将重整旗鼓、步步为营、兵临新野城下,以我军目前的状况、以及新野的城高和墙宽,纵然赢下了守城战,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因此我根据当日与主公约好的计略,下令大军开拔出城,前往江夏城与刘表的大公子刘琦会和。”诸葛亮说。 阿呆点了点头,知他要将来龙去脉说清楚非三言两语可为,就耐心地静静聆听。 “刘表病入膏肓,长子刘琦、幼子刘琮为了继承之事已经势同水火,刘琦早就被蔡瑁等人驱赶至江夏,带走了部分兵马水军。我本来劝主公直接率军进入襄阳,此时入城,内有刘琮立足不稳、外有刘琦夏口作援,可一举夺得荆襄。可主公不忍在刘表病重之际趁人之危,无论我和元直如何相劝,皆是不允。那只有行的下策,弃新野,转驻江夏,再图后事。”诸葛亮接着说道。 “外有强敌逼近,内有兄弟龃龉,这荆州怕是多半保不住了。”阿呆见诸葛亮面色沉重,嘴上没说,心里却如此感慨。 “这些倒还罢了,我早已料得以主公爱惜名德的个性,断然是不肯为自己弄得一个宗亲相斗的名声。”诸葛亮摇了摇头道,“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大军准备退出新野后,城内百姓争相要跟随大军南移,不愿落到曹军的手中。那徐元直的母亲却在出城后鬼使神差的被那些黑衣人掳走,元直素来孝顺,万般无奈,只得再三跪叩辞别主公,去投曹操了。” “什么?”阿呆事先还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比如徐庶另有军务、或派出殿后、或和自己一样在哪里设伏阻截,甚至连他战败被俘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曹军竟然会用劫持家属这一招,心中暗骂曹操无耻,又庆幸黄月英和阿祺安然无恙。 “那关将军呢?”阿呆问。 “我已派云长前往夏口调集刘琦所率水军,前来接应我等。”诸葛亮道。 “兄长,还有一事不明。听闻刘琦长刘琮数岁,又生得像刘表,怎么刘琦却被赶走了呢?”阿呆问。 “刘琮的母亲蔡氏背后是襄阳最大的士族蔡家,舅父蔡瑁又是刘表手下最得力的武将。刘琮自然就有了整个蔡家的扶持。荆州的另一个士族大家南郡蒯氏向来与蔡氏过往密切,蒯良是刘表的主簿、蒯祺为房陵太守,蒯越又是刺史府中核心谋士。如此一来,两大家族背后的文官与武将都站在了刘琮这边。”诸葛亮苦笑一声,“我的亲阿姐嫁给了那蒯祺为妻,说来还要称他为姐夫。” “那兄长为何不去游说他们,一同力战曹操?”阿呆又问道。 诸葛亮轻笑数声:“若是真有如此简单,我早就一人一骑前往襄阳城了。当时袁曹相对峙于官渡之时,袁绍多次修书让刘表从荆州北上,直取许都,断曹操后路,刘表确实也动心过,可当时蔡氏与蒯氏等就力劝刘表要奉正朔,不可与曹操为敌。刘琦的生母陈氏背后没有大士族支持,荆州最主要的主战派黄祖前些日子又在与江东孙权的交战中兵败丧命,除了主公,刘琦在荆州府中已没有了任何支持。他当日曾来寻我,我只和他说了一句‘君不见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乎’,他便明白了,立刻带领本部离开荆州前往江夏,如此一来,也算逃出了蔡氏的毒手,为自己留得一条性命。” 晋文公重耳的故事,阿呆曾听诸葛亮说起过,因此知道个大概,不过他还是不明白,问道:“刘表经营荆州多年,以兄长所言,此次曹军南下,主少国疑,蔡氏和蒯氏必会胁迫刘琮投降,将这手中大好的荆州拱手送人,又是为何呢?” “这个…说来话长了,却也不是今日我想与你所谈之正题。”诸葛亮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虚挥了一下羽扇,反问阿呆道,“你且试想,如果荆州降了曹操,曹操会怎么安置刘琮、蔡氏和蒯氏?” 阿呆想了一下,答:“上次听徐军师言道,曹操攻新野是为了震慑荆州,拿下荆州是为了攻打江东。我若是曹操,荆州能主动来降,定然好生安抚,这样说不定孙权看了,也会率江东文武投降。”说到这里,他看到诸葛亮不住地点头,显然是赞许自己的回答,不由地更增底气,又说道,“至于刘琮,多半封个侯,好生安置。而那些士族大家,应该仍是有的官做。” “然也,你精进不少,为兄甚是高兴。不过按照曹孟德多疑的心性,必然会将刘琮一脉接往许都,名为封侯,实为软禁。”诸葛亮说道,停下脚步,指了指旁边官道上正在徒步向南的百姓和军士,“像蔡、蒯二氏这样的士族,世代承袭荆州的官位,对他们而言,无论是刘表、还是曹操,他们都可以继续做官。而苦的,还是这些庶民百姓。” “兄长,小弟实在是不解。按说荆州也是名家聚集、士子辈出的地方,却又为何会被这两家垄断了文官与武将的首席,好像其他人都没有了机会一般?”阿呆越是思考、越是有更多的问题产生。 “此事今后有空,我们慢慢再议。”诸葛亮只是笑笑,却不愿再花时间深究,“今日唤你同行,是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需要你去办理,关系我等众人的生死安危。” 三十三 春回古道叹飘零 阿呆见他收起了刚才的笑容,神情严肃,不由地心里一紧。他大伤初愈,心中还留有一些畏惧和恍惚,不知道又有什么急迫的任务在等着他,一时语塞,只拱了拱手。 诸葛亮看他心中有事,约莫猜出个几分,心中也是有些愧疚,转身看了看望无边际的流民,叹道:“这些百姓跟着我军南下,一日只能行出不到三十里。诸将力劝主公轻车简从,率军先行至夏口,确保不会被曹军追上,可另外安排后军殿后。但主公无论如何都不肯抛弃这些心甘情愿追随他的百姓。曹操亲率虎豹骑已过新野,距我不过三百余里,按此速度,我军无论如何无法在曹操追上之前抵达江陵倚城据守。若说虎贲军是曹军步军中的精锐,那虎豹骑就是由曹氏宗亲亲自率领的骑兵中的王牌。现下只能改道江夏与刘琦会和,曹操多半会在当阳附近追上我军。不瞒贤弟,我已派赵累、陈到等先行前进,搭建浮桥,派益德与子龙殿后。” “兄长怎么知道曹操已过新野,又知道会在当阳附近追上?”阿呆心中暗想,突然一个闪念划过他的脑海,不禁脱口而出道:“难道兄长你用了…?” 诸葛亮只点点头,嘴上却不回答:“此次的关键又在你身上。”说着从袖口里取出一封信笺,说道,“我已修书一封,你需即刻前往柴桑,拜访吴侯孙权的心腹鲁肃鲁子敬。如今的局面,我们只有和孙权联合,一致抗曹,才能保住江南半壁。如有他人询问,你此去的缘由只有一条,便是请鲁肃前来荆州为刘表吊孝。” 阿呆疑惑地问:“刘表已经死了?” “曹操已亲自南下,刘表病入膏肓,蔡氏为了早日降曹,必须尽快扶持幼主刘琮上台。此时此刻,刘景升就是想活也已不能。”诸葛亮回答完,顿了一顿,又指着那封信笺,“信笺交予鲁肃之后,待他看完,务必焚毁。届时你与他前往夏口与主公及我见面即可。” “另外,”诸葛亮说到这里,又恢复了他自信沉着的笑容,“吴侯孙权若是见你,你只需按你心中所想,如实回答便可,无需顾虑。” 阿呆此时心中有无数的不确定,如同博望诱敌一般,诸葛亮又一次将整个行动的前后各步与他交代得明明白白丝毫不漏,可阿呆始终想问一句“为什么你就料定事情一定会如你所设想的一般发生?”可他素来知道诸葛亮的个性,绝顶聪明之人总是有些不同寻常的个性,且诸葛亮一向谨慎自律,绝不会轻易拿他人的生命冒险行事,既是为他人负责,也是维护自己在士子间“卧龙”的名声。 但每每在这种时刻,诸葛亮总能洞察出他的内心,仿佛他的那双眼睛,可以直接看穿阿呆内心的所思所虑所想。 “这世间之事如何权衡,如同史书中种种记载别无二致,说到底无非就是四个字——“利益”和“人心”。你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为何荆州文官与武将的领袖地位会被蔡氏、蒯氏垄断,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到了江夏,乘上小舟之后,可打开我的信笺查看,或许能为你解惑。”此时的诸葛亮,已然彻底回到了往日的神采,信手摇扇、面带微笑、似乎羽扇一挥便可翻云覆雨搅动天地,他看着正自纳闷的阿呆,又说了一句直击他心坎的话,“我已安排关平,今日巳时护送诸将的家眷快马加鞭先行前往江夏,一定会护得阿祺周详,你放心便是。” 阿呆被他一连串猜透心机的话语说得心中直颤,一个震惊连着一个震惊,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深躬一揖。 诸葛亮离去后,阿呆回到马车内,阿祺见他与诸葛亮私语良久,隐隐猜到了阿呆可能又要离去,虽然万分不舍,却也知道现下情况危急,她自己流离至此,更是明白这些百姓若是被曹军追上,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个“阿呆”、多少个“阿祺”。 两人坐在马车内沉默不语,阿呆不知道如何向阿祺开口,告诉她自己刚刚醒了一天,又要远离、帮助诸葛亮去办一件攸关众人生死的事情。阿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既盼着他速去速回安全无恙,又希望他帮诸葛亮办的事,能够帮到这些苦难的流民,只是想到阿呆上一次外出十数日,最后却是捡了半条命回来,仍是担心不已。 闲话琐碎,却是情深。阿祺帮阿呆简单收拾之后,两人各自答应了对方一件事:阿呆功成圆满早去早回,阿祺安顿好之后,将《青囊书》中遗存内容尽量重新整理誊录,让华佗先生的心血得以保存下去。 两人分手后,阿呆按照诸葛亮的安排启程上路,前往江夏与关羽会和后,再乘舟南下,直抵柴桑。 临行前,军校笑呵呵地领过来一匹马,阿呆大喜过望,竟然就是那日与黑衣人恶斗,被他赶走的那匹小赤兔马。马儿看见主人也是非常欣喜,不断地急促嘶鸣、微跳前蹄。一旁的军士告诉阿呆,这马儿在博望坡之战后几日,一瘸一拐的回到了城下,守城的军士一看这马有辔有鞍,便知是战后失散的战马,如获至宝一般地牵回了军营,还为此领了赏钱。可别人认不出这马的来历,马营的马夫们一看都知道这是他们费了好大功夫才给赤兔马配种产下的仔马,赶忙向主簿孙乾报告,可当时阿呆未醒,大军又要启程南下,直到今天才给他牵了回来。军士们连连称赞这马有灵性,阿呆也是欣喜异常,心想《韩非子》里有记载,春秋时管仲出征大军迷路,他以老马之智寻路、带领大军跟着脱缰的老马重回正途的故事。今日他被自比管仲的诸葛亮派往江东,与一匹同样会“老马识途”的小马同行,衬古映今,倒也是一桩美事。 阿呆沿着官道疾驰,看见开拔前行的军士与百姓,像一条蜿蜒蠕动的巨蛇,笼罩在一路上的滚滚尘土中,然而让他感到振奋的是,虽然每个人脸上都有着对曹军即将追来的恐惧和焦急,但是也都充满着对南下寻找新生活的渴望和盼头。 行至不久,阿呆便向东折去,朝江夏轻骑直奔。 三十四 一叶小舟行 一路上阿呆时时刻刻警惕周遭,一来他伤重初愈,内息不足,若是再遇大战恐怕力不从心,二来与黑衣人交手多次,知晓这些人神出鬼没喜暗中窥伺。单人匹马无人相伴,他心中时时所想就只有两件事,一件就是诸葛亮和他说的“利益和人心”,究竟信笺中到底写了什么,让他进入江夏上船之后才能打开。另一件牵挂的事便是阿祺的安危了。 他在马上调整内息,渐渐地发现这次重伤之后,体内的热气不用他默念打坐去引导、也可以在周身游走、散开,最后聚拢在胸口。每一次内息的循环,就好似又在胸口增加了一份热气的厚度。既然不需要再心澄空明地打坐,他便顺着阿祺的过往一直在思索一件他始终想不明白的事情:为何曹操要花费如此大的代价,多次派遣心腹前来擒获自己和阿祺。 对于自己,他隐隐地觉得曹操肯定是为了《太公》而来,自己当然知道自己的所学所遇与《太公》毫无关系,诸葛亮所告知的也只是只言片语,就算真的被曹操擒去,他当着曹操的面也说不出任何对于搜寻《太公》有价值的话。但自己石壁剑影的经历就连自己常常回想起,都觉得如梦似幻,极偶尔的时候甚至也会怀疑自己是否因为年幼流离,将有些回忆重叠在一起产生了幻觉。每每想到这里,他看看手臂、双腿上还依稀可见的伤疤,就能清楚明白的回忆起那些在荒山中努力求生的日日夜夜。若是回忆交错只是幻觉,那又是谁教会他砸石磨斧、砍柴捡枝、钻木生火、结草为绳这些只有在乱世流离才能学会的生存之法。 可对于阿祺,尽管情真意切,却终究是相处不长、了解有限。他想得越多,越是有一个问题会难以自圆其说:华佗已经在曹操的手上了,为何还要花费这么大的力气来捉阿祺?如果是华佗坚持不肯为曹操医治,为何不去寻当世的其他名医?譬如将年幼的阿祺托付给华佗的张机先生,他在世间的名声与威望甚至还在华佗先生之上。可曹操却从来不唤张机前去邺城为他治病。而阿祺的医术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超越这两位神医的,那便只有两种可能:一者,阿祺身上还有重大的秘密,再者,就是这《青囊书》中记载了远远超过张机先生的、甚至写这本书的华佗先生的医术的无上妙法。 “难不成,曹操从别处已经确认了华佗和阿祺就是《太公》的传人?所以才不遗余力的要抓二人到邺城?”他心里一震。 这个念头,曾经在新野与诸葛亮谈话的时候,阿呆已隐晦地提起过,但是他与阿祺相处下来,并未觉得这位小娘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同时他心里清楚自从诸葛亮准备出山以来的种种凶险,皆是因为《太公》的传言而起,他内心深处不愿看到阿祺与这本在他看来只会带来不祥的奇书产生任何联系。 “或许,等这次江东之行回来,再见阿祺之时,她能够整理出《青囊书》上部分内容,说不定到那时就可知晓一二了。”阿呆心里如此宽慰自己。 行出百余里,已过正午,阿呆不懂御马养马之术,只觉得马儿渐渐跑得慢下来了,就该勒马而息。此去夏口约有五百里,夏口乃是汉水与长江交汇之地,历来是中原南下重要的渡河口。他一路向东到得汉水,便只需沿着汉水东流的方向向东驱弛便可。 就这么沿着江岸,跑跑停停,甚是惬意潇洒。阿呆自觉这是他随诸葛亮出山以来最自由快活的一个片段,除了江上偶尔零星的一片帆影或者一尾小舟,不走官道的他一路上碰不见任何人,因此也没有任何能够打断他纵马奔驰的缘由。他胯下的马儿也甚是要强,每次歇息个大半个时辰,便又能疾驰出百余里。江风顺着脸颊、伴着驰骋的马蹄声在身边划过,体内的盈盈之气又再不断游走,中天的烈日慢慢西转,眼看着从身前到头顶、又到背后,仿佛一人一骑将日月时光都甩在自己身后。这些都让出山后听惯了车马声、步行声、砍杀声的阿呆,感觉仿佛回到了汉水渔村、回到了石壁荒山,回到了自由自在的感觉中。兴奋之时,阿呆禁不住纵声长啸,那马儿也是兴起,伴着阿呆一起嘶鸣,腿上更是发力矫健,仿佛见到生死离别又重逢后的主人如此惬意自在,它也感到无比的喜悦。 揽风神行,不计日夜,第二日丑时,五百多里的路程已经行毕,来到夏口渡口,早有军士奉关羽之名在此等候,阿呆与马儿告别,将它暂寄夏口军营,自己与水军船夫共登一艘快艇,沿江而下,向着柴桑出发。 江水东流,又有顺风相助,小船起了风帆,在长江上如同离弦的快箭。起初军士还担心阿呆不熟水性,怕他颠簸呕吐,哪想阿呆在汉水居住多年,经常跟着渔夫一同入江打鱼,他不会用网,却是精通钓鱼,但最擅长的还是用铁叉、钩矛一类的利器,对着游到水面的河鱼一刺贯穿,捕上船来,于江上颠簸根本不以为意。 行了半日,军士告知阿呆快要到江东地界,阿呆心中一凛,来到船尾独坐,打开了信笺的外封,取出竹片依次观详,只见诸葛亮写道: “贤弟,自出山以后,愚兄多次遣你相助于左右,尤其以博望一战最为凶险,致你昏睡多日,我深感自责和愧疚。然而天下正值纷乱,主公临危授命,我无法不殚精竭虑考虑诸多事宜。此次曹孟德兵发荆州,徐元直被其设计赚走,主公弃新野、走樊城、奔江夏,皆是无奈之举。故此次为兄万不得已,在阿丑的相助之下,发动神算、卜测天机。虽然神算中的奥妙已明示了天机,但其中的执行仍需你的相助,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我对于主公兴复汉室大业的作用,就像‘道’,如同此刻你在大江上徜徉,顺流而下,百转千回,这就是道法自然,天地之道。如果你想改变天下的归属、黎民的未来,就像想要改变长江的流向,需要审时度势、纵览天下,然后才能决定要把江水引向何处才能对百姓、对汉室弊最小而利最大。这里面具体的做法,需要清淤塞、筑堤坝、征民伕、改河道、截弯取直、分流泄洪,这些都是‘术’。为了汉室,愚兄必须道术并重,才能保护主公与汉室的周全。如果舍道而重术,就如同直接挖开堤口,让洪水漫灌,形成新流,这样虽然也能改变洪流的走向,但却会淹没田舍、伤害性命,如同在伤害汉室的根基,而曹孟德就是这样的人。如果重道而舍术,只有方向而无方法,无非等同于坐而论道、夸夸其谈,如杨彪、孔融之流。 于今之计,贤弟你就是我最重要的‘术’,还请原谅为兄的鲁莽行事。近期匆匆,也无时日长言,此信笺阅览后,你可扔于长江之中,让江水见证为兄的志向,流于万古。” 三十五 江东六郡 诸葛亮情谊真切跃然信中,阿呆坐在船尾,望着滔滔江水东流,看着自己所乘的这一尾小舟随波而下,就像一个凡人在世间的大势之中辗转求生随波逐流。他再一次看了看诸葛亮写的内容,心里不禁想着:“这天下已然如此,孔明兄又想帮助玄德公将这天下引到哪里呢?”他心里想着,默默地按照信上所说,将手中竹片抛入江水,看着细长的竹片起先还在江面翻腾,慢慢被波浪裹挟、浸湿、离小船越来越远,终不可见。 阿呆拿起下一块竹片,心想这块应该是诸葛亮让自己转交鲁肃的信笺了,他早就对这块“或许能够解答他心中关于荆州士族困惑”的信笺期待已久了。当他翻开竹片一看时,惊讶之情、心头之震,周身寒彻,不亚于五雷轰顶,有如被钟槌撞击了头部一般,顿感眩晕。他回头一看滚滚逝去的江水,差点一个踉跄没有扶稳掉进了长江之中。舱外控帆和掌舵的两个士卒连声惊呼,阿呆却充耳不闻,耳中只有嗡嗡之声回荡。 他再拿起手中的信笺看了看,第一句分明就是:“子明贤弟,自出山以后,愚兄多次遣你相助于左右,尤其以博望一战最为凶险……” 阿呆面如死灰,心中却大声喊道:“我竟然扔错了竹片!扔错了竹片!我扔错了竹片!” 他数次想窜入水中,寻找那块被本应交给鲁肃的竹片,可江水滚滚,奔流不息,四下能看得见的只有仿佛在嘲笑阿呆的跳动着的波光,哪里还有半点竹片的影子。 期待好事来临的过程总是显得漫长、而害怕灾厄到达的时间却又特别短暂。阿呆将那写给自己的竹片也扔进大江,呆坐船尾,脑海中想过了千万种办法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种种遭遇。逃跑、装作生病、故意落水等等首先被他一件一件抛弃了,跟着刘备南下、在官道上蜿蜒前进的黄尘滚滚下的流民,已经深刻在了他的脑海中,若此时做了逃兵,那终生便永远只是一个逃兵了。他逐渐平复心情,开始设想见到鲁肃之后,如何交涉、如何应答,最终确保将鲁肃请到江夏。 不幸的是,直到小舟靠岸,他依旧没有想出来该如何做到像诸葛亮那样,可以句句明晰事理、直扣人心。别说如何说服鲁肃前往江夏,就是如何应答对岸的提问,他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柴桑是江东孙氏在长江沿岸最大的军事重镇,上可扬帆直抵荆州、益州,下可顺流而至京口、秣陵,是长江天堑上可进可退的水中壁垒。自从得知曹操南下,吴侯孙权与重要文武早已移师柴桑,一线督战。阿呆远远就望见渡口左右,巨舰并列林立,舰上旌旗招展,岸上守卫森严,虽只一窥,阿呆也瞧出江东军容之盛远胜刘备,不由地更加为自己捏了把汗。 守岸的士卒看到有船靠近,早已沿渡口列阵询问。控帆的船夫收下船帆,配合掌舵的船夫一同将船靠岸后,递出拜帖,江东守岸士卒一看是刘备军,马上入营禀报。 不一会,一位校官打扮的武将走到渡口码头,对着两位船夫和阿呆一通打量,神色甚是严厉、口气却还温和地说道:“在下吴侯帐下横野中郎将吕蒙,敢问诸位,哪位是管事的?” 两个船夫不自主地看了看阿呆,阿呆心里仿佛万马奔腾,恨不得跳江潜走,硬着头皮拱了拱手道:“在下阿…在下吴东,刘玄德帐下军师诸葛孔明派来的使者。” “吴东?”吕蒙不露声色地又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少年,心想刘备怎么会派来这样一位说话都略有结巴的小郎作为使者,又说道,“使者前来所为何事?” 阿呆也隐隐发现吕蒙对自己表露了怀疑和鄙夷之色,心里更加不自主的紧张和尴尬,只得再拱手施礼说道:“奉孔明兄…奉军师之命,邀鲁肃鲁子敬前往荆州,吊孝荆州刺史刘景升。” “哦?刘荆州已故?”吕蒙双眼一睁,对刘表病亡极是意外,又看了看船夫递上的拜帖,略微思忖后道,“为何刘荆州不派使者,反倒是刘豫州派使者前来?” “为什么这个人问题这么多?”阿呆心里暗暗想着,他看了看军营四周,见军士众多,但以他的轻功和这两日的运气恢复,想要一瞬之间闪进营帐也非难事,只是即便溜进大营也不知道鲁肃在哪。他急中生智,想起了诸葛亮的话,便编了个理由道:“曹操南下,已过新野,刘表病故,荆州乱作一团,所以…孔明兄即派我星夜前来。” 吕蒙又是一脸狐疑地说:“使君请与我进入营帐。”他看阿呆年纪尚轻、两个军士也只是寻常水军船夫的样子,心想眼前三个人无论如何也闹不出大动静。说罢,对身边守岗的士卒一挥手,士卒当即领会,到阿呆身边说道:“军中有令,来使进帐须解剑下马!”说着手一伸,示意阿呆将背上长剑取下交给他。 阿呆微一犹豫,心想如今之计只能硬着头皮走一步是一步了,便取下长剑放至士卒手中。谁知他长剑刚刚交出,只听吕蒙冷冷地道:“尔等究竟是何人?” 周围士卒听他大喝,立时纷纷抽剑举枪,指着阿呆三人。 阿呆一愣,两位船夫更是手足无措。吕蒙走过来,从士卒手中拿过那柄长剑,从布包的软鞘中抽出剑身,端详了一下对阿呆问道:“这是你的?” 阿呆点了点头,隐然已猜到为何吕蒙会突然变脸,赶忙说道:“这是我与曹军交手时,缴获的剑。” “你?”吕蒙大为惊讶,说道,“我听闻近日里刘玄德在博望坡设伏兵大败夏侯惇,乃是诸葛孔明为其献计,遣一少年为饵诱使夏侯惇进击。你可识得那少年?” 阿呆心想:“原来事情都已经传到江东了,我是该说认识还是该说不认识呢?” “子明!且听我说!”阿呆正自犹豫时,听得远处有一人大喊,他没料到江东之人除了已经得知博望坡的战事,竟然连刘备赐他表字这事也已知晓,震惊之余随口应了一声,没想到吕蒙也应了一声,两人互视一眼均是诧异,阿呆明显看到吕蒙面有怒意。 远处那人走来,对吕蒙拱了拱手,笑道:“子明,你所说的那位小将军,正是眼前人!” 三十六 金戈铁马 “难道他也字子明?”阿呆瞧那人明显是在和吕蒙说话,心中诧异道。 “子敬休要戏言。”吕蒙对来人拱手道。 此人正是吴侯参军,诸葛亮让阿呆前来相邀的鲁肃。 鲁肃走到二人跟前,摆摆手示意周遭士卒放下兵刃,士卒却不为所动,看向吕蒙,见吕蒙点头后方才退下。 鲁肃并不在意,仍是挂满笑容,说道:“刚才正好路过,见码头纷扰,过来一看,听到二位对话,真是无巧不成书。”说着对阿呆作揖施礼,“小兄弟智引夏侯、大展神威,已然名传天下。” “先生谬赞。”阿呆忙回了个礼,打量了一番鲁肃,见他寻常文官打扮,面态雍容,相貌和善。与其说是谋士,反倒更像是一位财主,但笑盈盈的、乐呵呵的,让人觉得甚是亲切。 “你便是那个阿呆?”吕蒙横眉问道。 阿呆见他一副似信非信、爱理不理的样子,只是点头一允,并未开口。 吕蒙将手中长剑交还给阿呆,冷声说道:“素闻刘玄德帐下关云长白马刺颜良、乃当世虎将、万人之敌,看来只是世人讹传。刘备竟已无人可用,派一少年亲赴险境。”说完对鲁肃拱了拱手,带着随身士卒离去了。 “英雄出少年,小将军切勿上心。”鲁肃见吕蒙离去,仍是笑盈盈地对阿呆说,“请随我来。”说完,又吩咐码头的士卒安顿好两名船夫,便领着阿呆往大营走去。 柴桑大营甚至宏伟,多数兵营都是并列搭建的木房,不似新野军营多为临时拉架的帐篷。阿呆跟着鲁肃三转两绕,来到一处小屋,走进门去,鲁肃示意阿呆坐下,随即就把门关上了。 “小将军来此何意?”鲁肃坐在阿呆对首问道。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阿呆啊阿呆,看你怎么办。”阿呆听到这个问题,心里打了个颤,明显底气不足地说道:“孔明兄让我到江东拜访先生,邀先生以吊孝刘表之名,前往江夏,共商抗曹之计。” 鲁肃虽然脸上仍旧是一贯保持的笑容,但心里也不免狐疑:“此人唯唯诺诺,像是胆识不足,当真是传闻里大破曹军的英雄少年?” “小将军,我只闻曹操南下是为攻克刘表、平定荆州,与我江东并无瓜葛,诸葛孔明又何出此言?”鲁肃问道。 阿呆即便再不精于计谋,也知道鲁肃这句话是明知故问,想要了解刘备、诸葛亮的真实意图。他此刻真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光,心想若是信笺仍在,只需交给鲁肃,一切自然水到渠成。他转念一想:“要不就和鲁肃直说,告诉他我把信笺弄丢了,让他随我去江夏直接见孔明兄不就完了?”正欲张口,却想到吕蒙刚才鄙夷的表情和话语,心里又想:“我若是把这等糗事告知,非但丢了自己的脸面,还会让江东文武更加看不起玄德公和兄长。”他内心自问自答,不由地额头脖颈微微出汗。 鲁肃见他一脸僵硬且一言不发,心中更是纳闷,轻轻问道:“小将军可是哪里不适?” 阿呆心一横:“事到如此,再纠结也是无用。”脑中飞快的闪过这几日的光景,想到漫舟长江时,不由地心头一亮,说道:“回禀先生,确实有些劳累,但事关紧急,还请先生尽快前往江夏,会见玄德公。” 鲁肃听他称刘备为“玄德公”而非“主公”,更觉奇怪,只觉这位少年自刚才见得,到现在进屋,就一直神秘莫测,听他终于发话,问道:“何事紧急?” “曹操亲率虎豹骑南下追击玄德公,玄德公仁义,不忍放弃新野与荆州相随的百姓,大军前行非常缓慢。孔明兄等文武劝玄德公夺取荆州,抵御曹操,玄德公不忍对宗亲出兵,坚持不允。然而荆州蔡氏、蒯氏欲扶持刘表幼子刘琮上台,投降于曹操。刘表长子刘琦,已率其本部前往江夏屯兵,欲与玄德公合兵一处共抗来敌。”阿呆一边回忆着诸葛亮的话,一边说道。 “刘豫州仁德遍布四海,着实可敬。但小将军,此事于我江东又有何关系?”鲁肃问道。 “先生难道不知,若荆州一失,曹操必将兵锋转向江东?”阿呆问道。 “曹孟德是圣上下诏封的丞相,如今代替汉室收复四海,我等又怎能抵抗?”鲁肃说完,笑着捻须,侧眼看着阿呆。 “这家伙说这些话,究竟是真心所言还是有心考我?”阿呆不禁狐疑,转念又一想,“既然孔明兄单单只提到鲁肃,想必是在神算中已有所见,应该错不了。” “先生此言是否为真,我说不准。可适才在渡口,见到军容强盛、防备森严,我心想吴侯所想,和先生多半不同。”阿呆说。 “哦?小将军认为我家主公是怎么想的?”鲁肃问道。 阿呆心中暗喜:“终于绕到这点上了,这话题我熟。”当即装模作样正色说道:“若曹操平定荆州,必定转而取道江东。若是先生及众文武愿降,自可在曹操手下封官许愿,曹操为了安定人心、一定会重用江东士族。可是吴侯却不免落得个身为人质、迁居许都、明升实囚的下场。” 鲁肃摇了摇头,收起了脸上笑容。阿呆自见他起,一直见他笑脸盈盈,突然变脸正色,反倒一愣。只见鲁肃说道:“刘玄德屡战屡败,弃新野、败樊城、欲逃江夏,他敌不过曹操,便想拉我家主公一同垫背,岂有此理?小将军你既然见到我江东军容之盛、兵甲之强,为何我江东六郡就不能单抗曹操?” 阿呆咽了咽口水,心想:“没错啊,是啊,人家难道不能自己打吗?干嘛要和我们打?他说得对啊。” “你若是无话可说,便即请回。”鲁肃甩了甩袖子,摆出一副送客的样子。 阿呆刚才还暗自庆幸的心情突然被这个毫无准备的问题搅得再次七上八下,他硬是憋了一句:“曹军很强,若能联合,便是多了一分把握。” “哈哈哈!”也不知鲁肃是笑话他言语浅薄还是笑话他紧张失态,总之是大笑数声,“刘豫州所有兵马,不过数千,加上刘琦本部,不过万余。正值新败,士气低落,即便联合,也不过是曹操刀下待宰猪羊,何谈把握?” “阿呆啊阿呆,你看看你,这下闯了大祸了吧!”阿呆实在是不知如何回答,恨不得抽出长剑挟持鲁肃,将他劫走带回江夏。但他心里知道这种想法顶多只能幻想一下,若是真能这么做,诸葛亮又何必写什么信笺,“这下我闯了大祸,无法交差,不知有多少荆州军民要因我而死于曹操铁蹄之下,早知如此,不如来时就一头扎进长江之水算了。”阿呆想到这里,脑海中一会浮现漫漫尘土中的流民、一会浮现滔滔江水中的小舟,禁不住要哭出来。 “江水!小舟!”突然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他大喊一声,鲁肃也被他吓了一跳,阿呆站起身看着鲁肃道:“若是荆州全失,曹操的虎豹骑和虎贲军,还有什么夏侯惇、李典、这个副官那个偏将,都会一股脑地从陆路杀向江东。长江天险已失,你们屯于江上的这些战舰水军,都将毫无用途,又何谈独抗曹操保得江东六郡?” 三十七 王业潜龙吟 鲁肃面色重现笑容,不禁鼓掌,笑道:“久闻卧龙先生大名,今日派小将军前来,果然有高见。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我吴侯帐下某些人却故做不知,还是小将军一针见血见识非凡!” 阿呆擦了擦汗,心中长舒一口气,心想:“果然是在考我,为啥有话都不能直说,聪明人都喜欢这样聊天么?”嘴上却道了句:“先生过奖。” “卧龙先生可有信笺、或竹简什么的让你转交于我?”鲁肃问道。 阿呆双眼圆睁,心想眼前这个人好生厉害,比之诸葛亮简直不遑多让,只得老老实实把江上失手的事情说了出来。 鲁肃哈哈大笑,拉起阿呆的手说:“无妨、无妨!小将军随我去见我家主公如何?” “遵命!”阿呆回道。他心想:“孔明兄连鲁肃会带我去见吴侯都预料到了,和他相比,我简直蠢得像头驴。” 鲁肃一路拉着阿呆的手,笑呵呵地前行,显得甚是高兴。阿呆见营中士卒看到鲁肃时,都是毕恭毕敬的样子,但又想到刚才在渡口,士卒却还要看吕蒙的脸色行事,也是觉得蹊跷。 不一会,两人来到一座大殿,鲁肃让守门士卒禀报,士卒进去没多久便出来请二人进偏厅等候。鲁肃又拉着阿呆到了偏厅,将右手上座让给阿呆坐下,自己坐在他下手,也不说话,仍是一张笑脸。 “不会这吴侯孙权待会出来,还是明知故问一堆问题,不先考考我就不能好好说话吧?”阿呆一边喝着侍从地上的茶汤,一遍暗暗叫苦到。 “封讨逆将军、领会稽太守,吴侯到!”传令侍从纵声禀报,阿呆和鲁肃赶忙站起。只见通道口走出一人,一副士子打扮,只是身上所着衣饰、玉佩等均与常人相异。身材不似鲁肃那般中正雍容,却是高大雄健,个子几与关羽一般高。络腮胡须修得整齐,浓密中透露着王霸之气,看面容像似与诸葛亮差不多大小,但扑面而来的诸侯威风,却是常人万万无法匹及的。阿呆不自主的躬身拜倒。 “使君请起,”孙权作为主人,又是侯爵,依礼先行在主位坐下,阿呆与鲁肃再相互施礼后依次坐下。孙权道:“子敬告诉我,刘玄德遣使君前来,欲请子敬前往荆州,吊孝刘荆州,是有此事?” “正是,”阿呆答道。“又开始了,明明都知道我为何而来,偏就不说。”他心里想着,“像他们这样的套路,是不是连解个手,都要先拐弯抹角一番?” “既然子敬将使君领到这里,那我们就开门见山。不知刘玄德帐下文武,对于曹操南下,有何见解?” 阿呆想了想,说道:“玄德公仁爱谦恭,却百折不挠,博望一战,大败曹军先锋、大大拖延了曹军南下的速度。但荆州士族沆瀣一气,听闻曹操南下便已闻风丧胆,孔明兄说他们定会扶持刘琮上台,然后开城投降。” 孙权点了点头,又问:“我看使君年纪尚浅,你又怎料定我江东抵挡不住曹操?” 阿呆拱了拱手道:“在下见识浅薄,但兄长曾指点于我,世间万事不过是‘人心’和‘利益’。适才与鲁肃先生相谈一番后,我又有感悟。不瞒吴侯,我年幼曾居于吴郡海盐县,家资颇丰,说来也算是江东人士。后逢兵乱举家外逃,也是看了些人间凄凉。来到荆州后,又曾和一些流民居于汉水之滨,他们无田可耕,只能围河造田,而那些良田,都在大户士族的手中。像荆州蔡氏、蒯氏二族,若是以弱敌强、拼死抗曹,即便胜了,他们所拥田产家资,还是原来那些并无变化,可一旦败了,便会一无所有。而如果降了曹操,不但可以保住家产,曹操还会需要他们稳定荆州,必定加官进爵。这买卖,换了是谁,都能想得明白。” 孙权听完后,默不作声,露出睥睨的眼神,幽幽地问道:“使君为何称刘豫州为玄德公?” 阿呆脸一红,答道:“我只是孔明兄身旁一侍从,并不在玄德公帐下。” “传闻中博望坡大败夏侯惇的‘阿呆’可是阁下?”孙权又问道。 “不敢当,在下只是依孔明兄计策,略出微薄之力。”阿呆微微欠身示意。 孙权复又和善,站起身道:“使君方才所言,正是我江东目前所面临的窘境。曹操南下,各郡的大士族,均劝我迎接曹军、罢兵投降。倒是诸位武将,都力主一战。”他边说边走到偏厅中央,对着阿呆说,“使君既是吴郡人士,又不属于刘豫州麾下,何不来我江东,共图大业?” 阿呆也站起身,答道:“玄德公待我极好,也是多番屈就邀请,只是在下乡野村夫,见识浅薄,也不懂行伍攻略,只期盼着早日天下太平,就能游历四海,并不图建功立业。” “人各有志,若是使君他日愿意,江东随时是你客居之地。”孙权摆手示意阿呆坐下不必客气,接着说道,“卧龙大名,我也有所耳闻,他父辈与刘荆州私交甚好、岳丈又是蔡氏连襟,却一直不愿投靠刘荆州,看来确实是见解独到早就知道刘景升非王业之主。我倒也希望与孔明先生于江东一叙。” 上面一通说完,孙权仿佛换了个口气,似是敷衍一般冷冷地说:“另外,江东是战是和,我年岁尚浅,虽有子敬相助,但文武大事还需问过周瑜与张昭后方能定夺,就先请子敬与你共赴夏口走这一趟。” 阿呆听到孙权这么说,这一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整个人就像飘然欲飞的感觉一般,全然没了自责的懊恼与重担的压力,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当即起身对孙权深躬一揖:“谢过吴侯!” 孙权见他行大礼,赶紧上前相扶,离得近了,看到他的素冠和发簪都是新的,问道:“使君刚过弱冠之年?” 阿呆脸一红,心想竟然这个都被孙权发现了,答道:“吴侯明鉴,正是前日。” “难道,小将军新受的表字也是子明?”先前一直在边上听二人说话、一言不发的鲁肃此时插嘴问道。 阿呆红着脸点了点头,将表字的由来和两人简短说了一下。 孙权、鲁肃不由地大笑起来。“难怪刚才在渡口,我高喊‘子明’,你也会应声。”鲁肃笑道,“主公,真是天降的缘分,小将军本就该是一家人。” “甚好!”孙权复又归位,对二人说,“事不宜迟,请使君与子敬尽快启程。” 阿呆、鲁肃起身拱手。孙权退出偏厅后,二人也依次退出。 三十八 霜刃示君如幻影 鲁肃命侍从简单收拾后,两人重新来到渡口,又见到吕蒙。吕蒙却是只对鲁肃拱手施礼,并不理睬阿呆。 江东水军已备了一艘有前后两个帆的大船等候,船上站着十数名士卒待命。两人正欲上船,吕蒙说道:“子敬,到的江夏,让刘备赶紧把夏口还给我主公。” 阿呆一愣,心想吕蒙为何要这么说,瞥了一眼鲁肃,看到他神色一闪而过的不悦,只一瞬间又回到了笑脸状,回身对吕蒙说:“吕子明何出此言?” “主公命建威中郎将为前部大督,我等誓死奋战擒杀黄祖,占得江夏大部。可刘琦与关羽却先后进驻西陵与夏口,若不是你等阻拦,我们早就将江夏全境夺了回来。”吕蒙说话间,眼睛并不看着鲁肃,甚是傲慢。 “此言差矣,曹军南下,正是危急之时。主公命公瑾率部至鄱阳备战,亦是为了抗曹南下、保全江东。若此时与刘豫州开战,岂不是让曹操坐收渔利?”鲁肃言辞甚厉,但脸色仍是一派祥和。 “呵呵,”吕蒙一声冷笑,“刘备连这样乳臭未干的小郎都派上场了,他帐下又有何人?” 鲁肃听罢,笑而不语,侧脸看了看阿呆。 阿呆只觉得人心叵测、世道难防。自从来到江东,和每个人说话都辛苦异常,不是像鲁肃这般明知故问、设题考验,就是孙权那样欲说还休、欲就欢迎。眼前这个吕蒙,偏偏又和自己同用一个表字,却没来由地一再挑衅贬低。他急着回江夏,一来可以尽快复命,二来可以赶紧看到阿祺,着实不想再在这里多生纠葛、节外生枝。可黑衣人一战伤愈后,内心憋着的一肚子火实在没地方发泄,一时半会又找不到那些黑衣人。 想到这里,阿呆心生烦躁,不由地说:“你家主公吴侯待人有礼、恭谦客气,鲁肃先生智谋出众、儒雅敦厚。反观你,言语粗鄙、目中无人,倒像是个另类。”他说完,把头微微一斜,这个姿势甚是无礼,是从汉水渔村边的孩童打架时学来的。 吕蒙倒也不怒,瞥了一眼阿呆,回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郎,自己被曹操打得丢盔卸甲落荒而逃,就派说客跑来江东,用话术欺骗主公,让我军去给你们垫背。刘备、诸葛亮,包括你,我看都是欺世盗名之徒。” 鲁肃在一旁笑而不语,双手相握放于身前看着二人你一句我一嘴的争论。 阿呆抽出了背上宝剑,周围众士卒见状也都拔剑举枪,阿呆淡淡说道:“你不是刚才问我这剑从何而来么?我看我告诉你是从曹军精锐手上缴获而来,你也不信,不妨你来试试?我让你先击三下,我只防御,绝不还手。” 吕蒙冷笑一声:“对付你这等小郎,还需我动手?”对着鲁肃敷衍地拱了下手道:“子敬,你且让开,休要误伤于你。” 鲁肃微微打了个哈哈,拱手退往船上,说了几句“点到为止、不要伤了和气”这般于事无补故意敷衍的废话,好似看到二人动气,他乐见其成一般。 吕蒙摆了摆手,身边一个随从士卒提剑上前,阿呆见鲁肃根本没有阻止相斗的意思,心下也无顾虑,持剑在手却也不动。 那随从士卒双手握剑,一个箭步跃上对着阿呆就是从头到脚的一记竖劈。阿呆站立不动,简直像是无视他的存在。那军士恼怒,更加用力,长剑落下破空声甚响,但见一剑到底劈在了地上,却是劈了个空,阿呆早已站在了他的背后。 “第一击。”阿呆冷冷地说,姿势、动作却是毫无变化,只有衣角和头发飘了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人看清阿呆是如何从那随从士卒的身前移动到他的身后的,连同鲁肃、吕蒙,全都瞠目结舌,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阿呆暗暗心想:“刚才那一步,竟比受伤前还要迅捷,难不成我昏睡时,孔明兄、或者阿祺给我吃了什么大补之药?怎么武艺不降反升?”心里更是自信满满,准备好好羞辱一番吕蒙,挫挫他的锐气。 吕蒙暗想“这小子用的是什么妖法”,他绝不相信这是常人可以做到的事情,又摆了摆手,唤了另一位贴身随从,但是此时双眼却已紧紧盯在阿呆身上,不再斜视一旁。 第二位军士刚才目睹了那一瞬,心中无底,怕再给主将出丑,于是打足了一百二十分的专注,双手握长剑,冲上前对着阿呆的腰间来了一记横扫,眼见阿呆没有动弹即将得手,一瞬间长剑划过,却又是落空。 阿呆同样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什么?”“啊?”周遭军士刹那间同时忍不住发生惊叹,若说刚才那第一下,众人还不当回事,这第二下所有人都是定睛细看,却仍未看出门道,不由地大惊失色。 “第二击。”阿呆道。 此时的鲁肃和吕蒙终于才有些想明白,为何屡战屡败的刘备能够在得到诸葛亮的短短数日之内就能反败为胜、大败夏侯惇。 而真正豪气干云的武将看到厉害的对手时,总是会跃跃欲试,想要一较高下,吕蒙恰好就是这种人。他内心已隐隐有些为自己的无礼感到抱歉,并非是对刘备的无礼,而是竟然有眼无珠,没有看出身前这位小郎竟然真如近日荆襄九郡传闻中的那般拥有鬼神莫测的剑术。“这小子鬼神莫测的又何止是剑术!”吕蒙不禁想到。 他抽出腰间长刀,向阿呆走来,嘴上道:“是不是如传闻中所言,就请接我这一刀!”说罢心中打定主意,几个箭步跃上,右手长刀自左下往右上向阿呆撩去,刀至上扬之时沿着惯性瞬间转身向自己的背后下劈,如同圆月一般挥出了一轮弧形斩。 “第三击。”阿呆这一声,让吕蒙不禁冷汗湿了半身,他看见阿呆竟然站在原地并没有动过,只是感觉到一阵白影绕着自己闪了一圈。 “该我了。”阿呆还是冷冷地说道,他右手提起长剑、长剑指天竖于胸前,左手捻了一个剑指按于剑身,双目注视着吕蒙。 “你!”吕蒙惊讶地轻声喝道,而鲁肃和阿呆,都听出了这一声中除了惊讶、还有恐惧。 鲁肃见势不妙,这局面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他自信阿呆身负超群武艺,定能露一手灭灭吕蒙气焰,也为联刘抗曹之事在江东武将阵营中做些铺垫。可他万万没想到,“超群”二字已然无法形容眼前的所见,便是再沉稳冷静,看见了如此神技也无法继续装作淡定。 可一阵尖厉无比、如同厉鬼夜啸一般的金刃破空声,以及随之飘落的缕缕头发,让他挤到嗓子眼的安抚之话彻底没有了说出来的打算。 三十九 一剑九州惊 所有人都看到了阿呆挥了一下长剑,伴着一阵光闪,听到了这声破空尖啸,可他们眼中的阿呆还是伫立原地,并未移动。只见他将手中长剑重新入鞘背回剑上,头也不回的踏上背后的大船,向鲁肃拱了拱手。 鲁肃勉强使自己不露出惊讶的表情,回了个礼,示意船夫开船。岸上的所有人却仍旧呆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去想发生了什么。 “叮咣”一声轻响,似有什么东西落地,众人四下寻找,却见吕蒙的头发散落,竟是他头上的发髻松脱,发簪断为了两截! 又是“叮咣”一声,却比前面那声响出很多,却是吕蒙手上长刀落地。 他忍住心中的恐惧、忍住心中的怒火。 他一直以为自己非复吴下阿蒙。 他帮助江东主将周瑜擒杀黄祖,不久前刚被吴侯封为横野中郎将。 他终于成为了将军,即便还只是一个杂号将军。 他终于觉得可以靠自己的能力和地位为江东称霸荆州、实现周瑜对吴侯孙权所说的“二分天下之计”,进而一统中原成就帝业。 可阿呆的这一剑,彻底击碎了他的梦想。 怒火在他心中燃起,周围的士卒都能感觉到他在颤抖,却不知道是因为恐惧后怕、还是因为怒火中烧。只有吕蒙自己知道,他明白眼前这个随船而去的人不除,他的理想根本不会实现、周瑜的战略、吴侯的帝业也不可能实现。 偏偏二人的表字都是“子明”,真是莫大的讽刺! “哈哈哈哈”,突然众人皆惊,没想到吕蒙竟然会纵声大笑。他拾起长刀入鞘,捡起两截发簪,将散落的头发向后一披,摆了摆手让周遭士卒各归其位。 他看着渐渐远去的白帆,大喝一声:“吕蒙在此立誓,此生若不收复荆州,有如此簪!不为江东除此祸害、永不束发!” 说罢,怒气攻心,一阵目眩,轰然倒地,周遭众军士赶紧冲上前施救。 另一边船上,鲁肃请阿呆入舱而坐,纵是他观袁术、识周瑜、投孙权,见多识广,却仍是对刚才一幕心有余悸,心中也闪过了百千个念头。 “小将军”,鲁肃给阿呆倒了一碗茶,悠悠地说,“适才这一手,可谓惊天动地,也为刘玄德争了个大面子。” 阿呆隐隐听出他有责怪的意思,拱手道:“先生,实在是他一再没来由的出言讥讽。” 鲁肃点点头,道:“这其中倒也并非全然没来由。我江东不比河北、亦不同荆州。曹孟德收洛阳、定许昌,灭袁绍、平北方四州,自居丞相之位,挟天子令诸侯,杀伐专制权倾天下,北方士族不得不服也不敢不服。而荆州刘表自己就是宗亲士族出身,与陈翔、范滂等人誉为‘江夏八俊’。他被封荆州刺史之后,自然就成为了荆州士族的代表,彼此利益互通。” “而我江东,”鲁肃笑了笑,又似干笑、又像苦笑,“孙氏虽久居吴郡,亦是先贤大家孙武的后人,但先主公孙坚只是历任县丞,算不上大官,历来是入不得那些大士族的眼界的。后来还是凭借黄巾之乱,平叛贼匪立了战功,才有了自己的钱粮兵马,后圣上封为乌程侯。先主公过世,孙伯符继位,与周公瑾连年征伐平定江东,立下基业,但症结之处就如同方才小将军与吴侯所言中一样,江东士族并不在乎谁是江东之主,可以是孙氏、可以是曹氏、也可以是汉室,他们在乎的是谁能确保他们的利益。因此孙伯符在位时,屡次镇压士族,最后却被许贡所派的刺客重伤,英年早逝。” 阿呆不住地点头,孙策与许贡之间的事情,他早就听王师傅说过,一个莽杀成性、一个睚眦必报。 “现下吴侯帐下分为两派,文官多主和、武将多主战。曹操欲南下荆州,早已是天下皆知的秘密,周公瑾率部擒杀黄祖,就为了攻下江夏,作为柴桑上游的据点,也是为了对内打击主和派的声势。而刘琦、关羽正巧此时入城占了西陵和夏口,打乱了他们的部署,刘琦也就算了,江夏本就是刘表之地,可关云长进驻夏口,将校间难免多有怨言。吕子明性情耿直,心中有气也属正常。”鲁肃说完,摇了摇头,又给阿呆斟满了茶。 “原来如此,”阿呆施礼称谢,举起茶碗,“可若是没有这江夏,玄德公在荆州就无所凭借了。” 鲁肃边笑边点头,说:“各为其主,各自立场,这不还是卧龙所说的‘利益和人心’么?” “先生,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于先生。”阿呆正色施礼,甚是恭谦。 鲁肃摆摆手,忙示意他不必客套:“小将军但说无妨。” “难道北方就没有像荆州蔡氏、蒯氏这样的士族?都说曹操残***诈,为何他的身边文人谋士却如此之多?”阿呆问。 “小将军这个问题问到了天下之本上了。曹孟德起事时,与我家先主孙文台、你家刘玄德并无二致,所率部曲多是他祖地沛国谯县的宗亲、乡勇,同样没有大士族支持。而且他父亲曹嵩的太尉是靠贿赂中官而来,其位不正,更不为袁绍、杨彪等大士族所齿。后来诸侯讨董之时,他也不过是西园八校尉之一,官职并不高,东郡太守的虚位还是袁绍为他上表的,做不得数。”鲁肃说,“而真正的改变,就从他被表东郡太守的那一年开始,因为他得到了一个人。” “哦?”阿呆惊问。心想:“难不成曹操也有如玄德公三顾草庐,请来孔明兄这样的经历?” “那人就是北方豪门中的豪门、士族中的士族,颍川荀氏的领袖——荀彧、荀文若。他的先人是战国时诸子百家中儒家的荀况,后世尊称其为荀子。祖父荀淑品行高洁被世人称为“神君”,荀淑的八个儿子被称为“荀氏八龙”,风头一时无两。荀彧年少就被誉为‘王佐之才’,后举孝廉,入朝廷,见董卓跋扈便辞官回乡,举家迁至冀州。袁绍赏其才,亲身招揽,他又觉袁绍终不能成大事,转而投靠曹操。”鲁肃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他这一去,不仅是颍川荀氏投靠曹操,还因为荀氏的影响,为曹操带去了几乎半个北方士族的人才。” “这…”阿呆说着,心里想:“孔明兄可就没这个能力了,他倒是和刘表、蔡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说到底,也是没落的士子。” “都有哪些人物?”阿呆又问。 “曹操誉为“谋主”屡建奇策的族亲荀攸、大鸿胪陈纪之子陈群、黄门侍郎钟繇、还有谋士戏志才,戏志才死后,又为曹操推荐了郭嘉、郭奉孝。等等如上不胜枚举。自汝南袁氏没落后,天下四大士族名门——颍川荀氏、颍川陈氏、弘农杨氏、与河内司马氏,尽归曹操所有。”鲁肃答道。 阿呆心想:“这些人我竟然一个都不认识,可看鲁肃先生讲起来的口气,都像是当世闻名妇孺皆知的大家,我也实在太孤陋寡闻了。不行不行,不能给他看出来。” 鲁肃见阿呆不住点头,以为他对自己的说法很是认同,又接着道:“然而颍川士族的投靠,带来的不仅仅是他们所推荐的那些士子,荀彧帮助曹操迎天子进许昌后,还为整个天下寒门士族树立了一个榜样,助曹就是助汉,尤其是灭了袁绍之后,寒门士族即便心里不服,想要出人头地效力朝廷,也只能投靠曹操,最多死鸭子嘴硬来一句‘投汉不投曹’。” “助曹就是助汉,助曹就是助汉。”阿呆默默地重复了鲁肃的话。 “曹操原有的武将,如夏侯氏、曹氏等宗亲子弟,皆是谯县起事就跟在身边的至亲,即便后来又加入了徐晃、许褚、于禁等猛将,然而仍旧在北方被袁绍挤压、被士族不齿。自从颍川士族加入后,曹操如虎添翼,降张绣、平吕布、灭袁绍、征乌桓,都是这些谋士在背后为其出谋划策。如今已天下有其半,也难怪江东士族惶惶不可终日,皆劝吴侯归降。”鲁肃苦笑一声。 “先有猛将,后有谋士。曹操有了荀彧如虎添翼、玄德公不也说有了孔明兄如鱼得水么?不知道明日的玄德公是否也能像曹操那样权倾天下、成就霸业。”阿呆兀自沉沉地思索着。 四十 群英立榜 从柴桑回夏口,他二人所乘大船需逆流而上,只能靠风帆之力,比之来时要慢了许多。因此二人便安坐舱中,谈古论今,其实多是阿呆请教、鲁肃作答。 “但是士族仍旧是士族,北方的士族也不会是例外。曹操在北方收拢了很多战乱荒废的田垄,命军士与当地流民开展‘屯田’,军屯则直接交公,民屯四六分税,百姓拿四,朝廷得六。一时间,流民聚集,大大稳定了北方的安定。后来我江东也在各郡实行屯田制。”鲁肃说。 “什么?先生所言属实?那为何荆州百姓却听闻曹操要南下,都纷纷四散逃命呢?”阿呆惊讶地问道,他越发觉得鲁肃口中的曹操,和他之前所听所闻所想的曹操越发的不一样。 鲁肃微微捻须,笑着说:“因为屯田破坏了士族的利益。小将军和吴侯所言时,也提到你在荆州见到庶民的土地都被士族兼并,这天下的情形便是士族兼并比他弱小的农民的土地、再雇佣农民为他的佃农,士族子弟只需读书做官不用农作,坐在那里便可收取收成,再将收成中的一部分上交朝廷或者诸侯,这就是税。而屯田则是诸侯直接雇佣农民,绕开了士族,且士族又没办法兼并比他更强的诸侯的土地。呵呵,”鲁肃冷笑一声,“虽说曹操确实手段残酷,滥杀大臣,但也是他打压士族、扶持寒门的手段。世间大多相传他如何恶毒残忍,却是反对他的士族故意流传出去的,否则真如传闻那般百姓愤恨、各州皆反,北方早就如黄巾之乱一般四处狼烟、叛乱横生了。我主吴侯与刘玄德又何须忧心曹操南下?” “是啊,子敬先生一番教导,让我茅塞顿开!”阿呆郑重施了个礼。 “难道卧龙先生都没和你提起过这些士族的事情?”鲁肃看着阿呆,疑惑地问,“相传他曾授襄阳大隐司马徽传业、解惑,司马徽与荀彧等人都是颍川士族,且他与生前作为曹操心腹谋士的郭嘉还是颍川阳翟的同乡,素有交往。按理,卧龙先生除了了解荆州士族、也应该对颍川士族甚为熟悉。” 阿呆摇了摇头,努力想了想,确实不记得有谁和他提起过这事。 “无妨,也可能只是同乡罢了。”鲁肃说道,“小将军,有一事我也想请教于你。” “先生请说。”阿呆说。 “你这神奇的剑术,是从何处学来?”鲁肃问道。 阿呆不擅说谎,见鲁肃诚恳,又觉不方便直接拒绝于他,便将荒山的经历说了一通,但隐去了石壁剑影,只说是自己砍柴打猎时练出的剑术。 两人一个诚心胡说,一个虚意倾听,都知道所言所听并非真事。鲁肃虽不是武将,但对于行伍之事甚是精通,年轻时也素有豪侠之名,他知道阿呆能学的此种剑术,必有奇遇,只是不想告诉自己罢了。 待阿呆说完,他假装惊讶,说了句:“曾听说春秋赵处女与仙猿练剑,学得无上神剑,小将军荒野练剑,倒也有神似之处。不知关羽、张飞等虎将与小将军相比如何?” “这个…若是论两军对垒将士交锋,关、张两位将军皆是万人之敌,若是纯粹单对单械斗,或许…”阿呆想说“比我不如”,但却不知怎么说下去。 “哈哈,”鲁肃大笑数声道,“小将军不必挂怀,我们不妨学那‘月旦评’,对天下武将、猛士,做一番评论。你剑术通神、身形迅捷,做这评论官,比之许劭兄弟品评文士,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是当之无愧。” “子敬先生过奖,可在下见识浅薄、识人有限,交过手的就更少了,又如何能够评论天下英雄?”阿呆连忙摇手推脱。 “不妨,我有妙法。”鲁肃微笑道,饮了口茶,站起身说道,“你与关羽、张飞两位当世英雄交过手没有?” 阿呆勉强点了点头。 “你与夏侯惇交过手没有?”鲁肃又问。 阿呆又点了点头。 “今日你又与吕子明交了手,是也不是?”鲁肃说到吕蒙与阿呆交手一事,本是江东丢失颜面之事,他却仍然笑容满溢。 阿呆还是点了点头。 “那便容易了!”鲁肃大喜,又问道,“小将军可愿饮酒?我们此去逆流,时间尚早,不如听着大江东去、看着黄昏日落,把酒言欢、品评天下英雄,岂不美哉?” 阿呆自从博望一战之后,一直想尝尝王斌、王礼念兹在兹的“酒”,到底是个什么滋味,被鲁肃这么一说,他才想起阿祺让他随身带着的葫芦。于是取下葫芦,去了塞子,倒在茶碗里,问鲁肃道:“先生,这是酒吗?” 鲁肃端过茶碗一闻,双眉微蹙,微微尝了一口,哈哈大笑数声道:“小将军,这只是寻常清水,你快将它放在一边。”他拍拍手,一位士卒站在舱外应道:“参军有何吩咐?” “给我二人打上酒,摆上菜!”鲁肃朗声道。 “遵令!”士卒应道。 不一会,食盒装的菜与饼,还有两小坛酒便已摆在案上。士卒还端进了一个暖炉,为二人温酒。两人席地而坐,各自端起酒盏,阿呆闻了一闻,却是一股甜味。鲁肃见他适才把葫芦里的水当成酒,便知他从未喝过酒,笑呵呵地说:“小将军,你我把酒言欢,从此刻起,咱们就以兄弟相称。我长你十多岁,唤你一句小兄弟。为兄可要告诉你,这杜康美酒,乃是天下第一好东西。” “哦?”阿呆疑惑,说道,“流民希望安居乐业、诸侯都追求功名权位,怎么在子敬先生…子敬兄这里,酒却成了人间至宝?” 鲁肃眯起眼睛,摇头晃脑、故作神秘地说:“小兄弟,你尝过可就知道了。”说着,右手举盏,向阿呆微微一伸,作为示意,然后将盏端至口边,左手提起、用宽大的袖摆遮住面孔,举脖一饮而尽。 阿呆学着他的样子,也是一口入腹,只觉得口中微微有些甜、有些苦、又有些呛,却也并没有什么好喝,不由地奇怪为何这东西能让那么多人如痴如醉。 鲁肃见他不住在嘴里回味,不由地大笑道:“小兄弟别急,每个男子第一次喝酒都如你这样好奇又疑惑。酒,我们一盏一盏地喝,英雄,我们一位一位地评品。”说罢,又是斟了一盏,端起饮下,阿呆也跟了一盏。 “小兄弟,今日我们只论单打独斗。首先,这关云长的武艺比你如何?”鲁肃问完,又饮了一盏,示意阿呆随他饮完再想。 阿呆心想:“酒原来是这个味道,说难喝倒也不难喝,可也没觉得有啥好喝的地方,反正他爱喝,陪他便是,就当喝水呗。”于是,每当鲁肃端盏,他也随之同饮。 “关二爷我并未直接交手,但于远处看过他临敌时的威武勇猛,真如天将下凡!”阿呆说到这里,不由想到了博望坡在他眼前阵亡的那些士卒将士,自顾自地又喝了一盏,却没正面回答鲁肃的问题。 四十一 太公论武 “既然小兄弟觉得不便直说,那我们不妨换个方式品评这些英雄。”鲁肃一边饮酒一边思考,突然拍案而起,“小兄弟定是知道《太公》的传闻。” 阿呆见鲁肃突然兴奋,又提到《太公》,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自斟自饮,并不回答。 鲁肃也不停顿,继续说道:“相传《太公》有六册,然而早已散佚,是否存在谁也不知。后来春秋战国时,有先贤假借太公望之名,著《六韬》,其中分为文韬、武韬、龙韬、虎韬、豹韬、犬韬六册。你我今日便引用这六韬的册名,为天下英雄排个等级、分个座次,如何?” 阿呆并没有听懂,却只觉得挺有意思,问道:“如何品评?” “简单!”鲁肃微微架开船舱边的隔窗露了一条缝隙,盈盈的江风悠悠地穿透舱内,他一手举盏,一手指天,“这文韬榜,可用来评价天下文人谋士、神机妙算之排名,今天你我二人先不谈这个。剩下五篇韬略,以武韬为尊,以犬韬为末,我们将当世英雄按照其武艺逐一填入,岂不妙哉?” “那…又如何知晓各人武艺高地?”阿呆问道,他被鲁肃说得也非常感兴趣,世人常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习武之人总是希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与寻常将校一般,若是遇上比自己强的武将,未必一定就想打倒对方,但总希望能切磋一番、讨教心得、增长武技,毕竟这些在战场上都是攸关性命的事情,多学一点便多了一分活命的可能。 “这个不难,”鲁肃一把握住阿呆的手,和他又共饮了一盏后说,“小兄弟,你与吕子明交过手,便知道他的武艺高低。同样的,与关张等其他英雄交过手,也知道他们的武艺如何。虽然你不知道江东其他武将能耐几何,但是我知道啊,你只需将你所知的武将放入对应的榜册,我就可以填上其他武将的排名。如何?” “好像挺有趣的,我试试?”被鲁肃一说,阿呆也觉得豪气干云、兴致盎然,“关二爷,自当是当世无双的上将军。” “小兄弟可别忘了,我们品评的可是单打独斗,却不是那沙场掠阵。”鲁肃又给阿呆斟上一盏,轻声提醒道。 “嗯…”,阿呆微一沉吟,想到了那日在博望看到关羽时宛如一尊神像时的光景,不由地说,“不过关二爷在我心中,仍是名副其实的万人敌。” “来来来,记下记下,”鲁肃唤了一名随从进舱,在一旁架起竹简开始记录,“关羽,记入武韬。” “那张益德又是如何?”鲁肃问道。 “三爷…”阿呆微微犯难,他心知关张二人勇猛相当,但一个留给他的是博望坡天神下凡的印象,另一个却是当日在隆中交手,左支右挡的记忆。论单打独斗,张飞确实不如自己。 鲁肃一眼即知阿呆为何犯难,和随从说道:“张飞,记入龙韬第一。” “这…怕是不妥吧?”阿呆看着鲁肃说道,“三爷的武艺还是很高的。” “小兄弟稍安勿躁,这只是你我二人饮酒打趣的玩笑,这些英雄又不知道,我们先行排名,若是不妥,稍后再做调整便是了。”鲁肃拉着阿呆又饮了一盏,已是脸色微红。 阿呆心想鲁肃说得有理,他们二人饮酒瞎扯,张飞又不会知道,便也不在意,又道:“子龙将军枪术了得,与三爷相当。”他想到博望坡前赵云纵马舞枪阻拦十数黑衣人,着实了得。 “赵云,勇冠三军,记入龙韬第二。”还没等鲁肃说话,记录的随从恭恭敬敬地说,说完还用征求的眼光看了看鲁肃和阿呆。 “勇冠三军,说得好!”鲁肃举起酒盏,端向阿呆,“我们为勇冠三军的赵子龙饮一盏!” “好!”阿呆心里十分敬佩赵云,自然是非常乐意饮这一盏,仰起脖子灌下之后,他微微觉得人有些飘飘然,仿佛整个人变轻了,说不出的舒适惬意。 “夏侯惇如何评价?”鲁肃又问。 “刀法凌厉,不亚于张三爷,就是缺了只眼睛,多少吃了些亏。”阿呆本想加一句“还喜欢倚多打少、趁人之危”,但话到嘴边,又觉没必要多加恶评,就给咽了回去。 “夏侯惇,记入龙册。”随机一边默念,一边记录。 鲁肃突然干笑数声,倒显得有些凄凉,揽着阿呆道:“小兄弟,曹孟德和刘玄德麾下的英雄都评过了,接下来得评一评我江东武将了。说来惭愧,吕子明在吴侯帐下也是头一等的武将,竟然被小兄弟神剑一闪险些没了性命,我瞧他吓得失魂落魄,该是放在这最末的‘犬韬’为宜。” 阿呆摇摇手,本想说吕蒙的武艺没有那么差,是自己近日不知为何伤愈之后反而修为大增,但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一来担心说出口,鲁肃又来问受伤的缘由,二来如此一说容易让旁人觉得是在故意吹嘘自己的剑术了得。“我只是出其不意,吕将军…着实厉害。”他本想说两句吕蒙如何了得的话,但转念一想,刚才交手,吕蒙只对自己出了一刀,也没看出他的路子和技艺,想说赞美的话也无从说起,最后只能硬生生挤出一句“着实厉害”。 鲁肃却以为他还在计较吕蒙的无端指责,因此说些反讽的话语,于是又端起酒盏,敬了阿呆一回,劝解道:“吕子明也是太过耿直,武艺上和小兄弟相比实在是差得太远,不可同日而语,我们不去说他…不去说他。”说着笑呵呵地转头对记录的随从摆手示意。 “吕蒙,记入犬韬。”随从也是心领神会,口动笔落。 而后两人又是你推杯换盏、时而舱外赏月观景、时而舱内高谈阔论,阿呆越发觉得快活自在、飘然欲仙,见鲁肃也是双颊微红,不由地大笑。先后又各自评价了关平、凌统、甘宁等刘备、孙权帐下的武将。起初阿呆还言语甚多,后来却是多半在听鲁肃介绍江东的武将,只记得他谈到江东诸将,说来说去都是“和吕子明相仿,远远不如关张赵”这样的评语。 两人不知饮了多少,只记得空酒坛越来越多,阿呆头晕目眩,竟然腹中还伴有恶心感,但此时已浑然不知天地何在、东西何往,只昏昏沉沉地闭上眼,任无数英雄在脑海中徜徉、神游天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