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雨也无晴 煊赫城 太嘉二年春 惊蛰时的雷声已响过了三日,但却依然没有甘霖的临幸,而此时天空中的乌云也已成了一种近乎浓墨的色采。 这次第,观者皆有一种肃杀且绝望的悲凉。 原因无他,各人都有各的纠结: 女人在考虑该不该把衣服晾出来,农民想着可不可以来晒点干货,而商贩则在琢磨是不是有必要多屯点伞··· 都是想让日子更好过,但都又怕白忙活。 庸者碌碌且自扰,想来说的也就是如此了。 但是这终归只是大人世界,小孩子从来不会有这样的烦恼,终日嬉戏玩闹着,从不知为何而哀,为何而悲;只知因何而乐,因何而喜,只因他们是少年。 走街串巷里总有他们清亮的笑声,就算是偶有哀嚎,也仅是因为屁股痛,而非心痛。 所谓的天象,也一直都不是阻挡他们憨玩的理由。 … 十里长街原是这城里最为繁盛之地,而在这样的的天气里,也因少有人过境而显得格外萧条冷清,但此间孩童断断续续的笑声,却为其平添了许多生气。 “将士们,随我出征,斩妖除魔。”说这句话的大概是这群孩子的头头,只见他手上拿着一根木棍,身后的披风有极大可能是自家的铺盖,架子摆得极大,但其脸上未脱的稚气与冲天的发髻却把他出卖得很彻底。 “好的大王!那我们今天要去征哪里呢?“其他的小孩应声答道。 “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大王,我们又不是土匪,要叫我大将军!”那头头显然是有些生气。 “好的,将军大人。那我们该去哪儿啊?“头头略作沉吟,片刻后,指了指城中那座直插云霄的巍峨高塔。他又转头看向了他们,但这些孩子脸上无一不流露出拒绝的表情,但又惧于他的淫威不敢发作。 窸窸簌簌地,一阵细若蚊蝇讨论之后,终于有一人扭扭捏捏地走了出来,说道: “禀报将军,前几日我们去时,都被摘星楼里的道长说道过,今天如果再去,我怕可不仅仅是被说教这么简单了……“ 那孩子的声音越说越小,头埋得越来越低,直到他最后说完抬起头时,几乎是泫然欲泣。 而那头头却好似并未看见,依旧说道:“我林飞白的兵,从来都不怕什么死牛鼻子臭老道。你如果怕的话,就不再是我的麾下。“ 说着又转过身去,几欲将走。 但那自称林飞白的孩子,还未提步,就好像是撞到了什么人,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疼的他欲罢不能, 而其他孩子几乎是在一声惊呼后就四散而尽,只剩下他一人坐在地上揉捏着屁股。 他缓缓抬头看了一眼那人:满头尽白的须发随着清风浮动而微微飘摇,拂尘别在脑后,似与其顶上的银丝争辉,眉目中带笑,一脸和蔼,俨然的一副世外高人的形象。 可偏偏是这样的一个高人,身着的服饰却显得与之格外不搭:一身紫色的道袍,胸前绣的却是一个饮酒的美人,背后又有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两侧的空白又用祥云填补。整体观来十分滑稽。 那林飞白只看了一眼就别过了头,五官揉作了一团,显然是猜出了他的身份,冷哼了一声又说道:“切,出师未捷身先死···” 不等他说完,那道人就提着他的发髻,一把把他拎起,他也算是硬气,竟是一声都没叫出来,依旧冷着面说着: “要杀便杀,大丈夫宁死不屈,不出十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那人并不去理睬他,只是缓缓伸出一手,向着远方遥遥地招了招,他有些不解,于是循着道人招手的方向看去,顿时冷汗直流:长街尽头正飞奔来一女孩,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手里却拿着比那林飞白手中还要大上几分的木棒,一脸的凶神恶煞,好似寺庙里怒目圆睁的法王,令他毛骨悚然。 那混世魔王般的林飞白再不复了先前的威风,待到她走到自己跟前,他脸上立即堆出谄媚般的笑容,看着那女孩软软地说了一句:“姐姐···” 没等他说完,那女孩的一个巴掌印就盖在了他脸上,顿时就红了一片。 他还不曾哭出声,女孩就厉声喝断,又十分高傲地说道: “你哭也没用,是母亲准我先斩后奏,她说只要能把你拉回来什么方法都可以用,现在你跟我走,回去了也许还好说;如果不的话,你小子就是有理也没地儿说去。怎么样?好好考虑一下吧。” 并不给他辩驳的机会,就独留他一人在风中凌乱,而她自己却又自顾自地哼起了小曲儿,蹦蹦跳跳地又晃到了那道人跟前,又投以其自豪的目光。 而道人也只是叹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又看着那气鼓鼓的林飞白温言劝道:“小白,还是听你姐姐的话,跟她回去吧,兴许还能留个全尸。” 林飞白听后,侧目而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哎,真是不识好人心,罢了罢了,就当贫道善心泛滥,自作多情咯。” 说着他又摆了摆手,这样的话语,你若是不去看脸,真的很难想象,这竟是由一个如此仙风道骨的高人说出来的。 连那女孩都投以一种十分玩味的眼神,就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许是注意到了女孩的异样,道人便转向她,一脸和煦地说道: “你可别对贫道有什么非分之想,你尚未及笄,我又是个出家人,我们是不可能的。” 女孩白了他一眼,嫌弃地说道:“老不羞的,我经常都在想,你真的是我爹口中的神仙吗?” 道人听后,整了整衣冠,硬气地反问道:“怎么?贫道不像吗?” “神仙也会像你一样,到别人家蹭饭吗?” “话别说那么难听嘛,咱们出家修道之人管这叫化缘。再说了我这尊大神光临你家的寒舍,也是你们的福分呢。” “也亏你说得出口,你就是化缘,也麻烦换几家化好不好,别只到我们家来呀,我这寒舍你要是再来光临几次,我们的缘分怕是真的要被化完了哟。”女孩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 “哪有这么容易说完就完的,缘法最是妙不可言的物事了。“道人有些赧颜,但旋即又以一种狡辩的口吻答道。 女孩不再说话,抬头看着那当头压下层层黑云,略显哀愁地问道: “你说还会下雨吗?” 老道捋了捋自己颔下的胡须,平静地回答道:”虽然会有些推迟,但还是会落下来的。” 女孩点了点头,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而是又幽幽地说着: “神仙也会怕下雨吗?” 老道知她所指,但仅仅只是手指摩挲着伞柄,淡淡地应道: “神仙毕竟也是人嘛,法力再是通天,天象来时你也得受着。”女孩不置可否,又问道: “那你怕吗?“ 这次道人并没有回答她,而女孩看向他时,他也依旧是一脸的和煦,令人如沐春风。 ···· “怎么样,小白,想清楚了没,你要是再不走,下一个来的可就是咱娘了哟。”片刻之后,女孩又走向那男孩。 听到这里,他再没有一丝犹豫,立即连声应道:“我走,我走···” 女孩一把把他揽在怀中,柔声地说道: “这就对了嘛,不就是念个书嘛,你有什么不愿意的呀,你姐我就是想念,也没法呀。” 林飞白看着他的这位血亲,眼中有些惆怅,但又不知所起,也只是细声地又叫了一句姐姐。 “好啦好啦,咱们走吧。” 女孩揉了揉林飞白的脑袋说道。 “道长,怎么样?一起吧。”女孩看着那老道,又道。 “林姑娘好意贫道感恩戴德,没齿难忘,不过今日就算了,贫道还有要事,怕要先行一步了。” 说着就欲离去,不过还未提步,就听得那女孩说: “那位的海东青一个时辰前,已经到了我家,说是在路上遇到了一位贵人,两人相谈甚欢,怕是要耽搁些时日了。并且让家父代为转达,好让道长你知晓···怎样,还去吗?” 道人听后即刻顿在当场,不过也只是片刻,片刻之后那姐弟二人见他转过身来,露出一副十分讨打的表情,贱兮兮的说道: “听你这么说来,贫道当真是有点饿了呢,许久不曾去过你家,倒还有些想念令堂大人的手艺了呢。“ “明明天天都要去。”林飞白听后气鼓鼓地说道, “看破不说破嘛。走吧。” 说着,就熟门熟路的向目的地大步跨去。 而身后的两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也是无奈的叹了口气,迎头跟上。 “哦,对了,娘说如果待会你不是第一个冲进门的,那你的披风就自己洗吧。”女孩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对着林飞白说道。 女孩眼望着林飞白脸色阴晴不定的变化着:由欢喜到悲戚,直至最后转入决绝。 意料之中地,风沙骤起。 女孩笑了笑,缓步走在两人身后。老天好像也笑了,一阵闷雷在天际萦绕。 ```` 第二章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林飞白一路小跑奔出了城,途中还不时地转过头去观望那两人动向,生怕被他们抢了先。 而反观那两人,却好似闲庭信步般,没有丝毫的慌乱,并肩而走,且行且谈: “你说这雨都还没下的,你就急着打伞了,你莫不是怕水吧?”女孩露出一脸狡黠,调侃道。 “迟早都会落下来的,早点准备总不是坏事。就跟你要方便时是一样的,总不能在内部解决了,才来脱裤子吧。”老道轻笑着说道。 “真不愧是修道的人,说起话来总是这么的接地气。”女孩拍了拍他的胳膊,赞赏道。 “大道至简,质性自然嘛。欸,话说你怎么明里暗里的都要拿着我这伞说事儿啊,不会是···”说着,又主动地与女孩隔开了一些距离。 “懒得理你。”女孩剜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嘿嘿” ··· 少年人好动,是真;可体力不足,也是真。 不过也就一会儿的功夫,林飞白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到了一片竹林的时候,估计是实在跑不动了,止住了步,双手撑着膝盖,不住地喘着粗气。 忽地,又听见耳畔清风过,抬眼看时,只见得自己的姐姐缓缓飘过,像是一阵青烟,连尘埃也带不起一点。 如果不是知道来人,他当即就要叫一声“姑娘,且住了”。 其实实话实说,姐姐可以说是尽得小娘的真传,除了脾气稍微差点,别的就都还不错,单单是这张脸,全城估计也难找到第三张。 不过他并没有留恋,毕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早就看烦了也是正常。 林飞白刚欲提步,就感觉肩头被人拍了拍,旋即便有种生猛的力道,压得他跌坐在了地上,顿时怒火中烧,冲着那人破口大骂:“陆行歌!你个死牛鼻子,别给脸不要脸呐,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慌了神。 而前面独行的姐姐,听到了后面的响动,也转过了身,看清了来人: 一个自然是那老道,而另一个则是双手各提着一只满是菜蔬竹篮的女人, 女孩顿时眼笑眉舒,嗲着声叫了一句:“娘。” 女人看了她一眼,嘴角微扬,眉目含春,还以其微笑。 但又立刻看向了面前男孩,弄得他不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 女人轻笑道:“怎么?连小娘都不愿意叫?是怕我吃了你呀?” 说着,她又蹲下身来,空出一只手,想去摸摸林飞白的脸,不过还没有碰到,林飞白就好像是老鼠见了猫,逃也似地跑开了。 女人并没有叫住他,只是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女孩一步步跑来,又接过她手里的一个竹篮。 女人摸了摸女孩的头,以一种尽量平静的语调对她说:“姝彤,娘在锅里还炖了点儿汤,你走的快,帮娘回去看着点儿。” 这位姝彤小姑娘听后,低着头应了一声,也跑开了。 ··· 道人在女子身侧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只是在女孩走后,将手中的伞悄然移到了女人的头顶,又伸出另一只手,折下一只竹条,缓声轻言道: “实在不行,还是打吧。” 女人缓缓起身,只是接过了伞,又将自己另一只手上的竹篮递交给他,平淡地说着: “那样只会让他更怕我,谁让我不是她的生母呢?” “七年的时间,就算是铁块,也该捂热了不是,何况是这活生生的一个人。”陆行歌接过竹篮,又说道。 “顺其自然吧。“ “卫姑娘这话倒有些我道门真意的意思,怎么样?有没兴趣跟贫道学些道法呀?” “唉,都已是为人母的年纪了,哪里还配担姑娘二字。”她自嘲道。 “只是世人谬谈罢了,在贫道眼里,男子风华正茂时都是少年,而女子袅袅婷婷时皆可称姑娘。“ 说着又捋了捋颔间的须发,正满意着自己的感叹,却见得女子素手掩面,轻笑不止。 不禁更为得意,又问道: “姑娘笑了,就说明觉得我说的是了。” 但女子摆了摆手,回答道: “道长错了,我笑的是,如果出家的人都是如你一般油嘴滑舌,那遁入空门,也应该不会太无聊吧。” 陆行歌也笑了,但并非是因为这话,而是说这话的人。 语笑嫣然,如是而已。 …… “道长,走吧。“女人慢慢止住了笑,又道。 “将军也在家吗?”陆行歌问道。 “在的,不过早时便入了画,说是煮酒赏雪。” “赏雪?当真是风雅,绝应浮一大白。” 此话一出,陆行歌的眼神便逐渐迷离起来,神识好似已飞至远处。 旋即,又以试探的语调对女人说道:“看看去。” 女子轻声回应,道人皓首轻点, 两人同行。 ··· 出了竹林,又复行数十步。 忽地,眼前又突兀的多出了一座府宅,在这荒芜一片的山野间,显得极为壮观。 高约两丈的朱紫大门上,正正地悬着一块雕满鎏金字样的匾额,明络的字里间结着陈年的蛛网,一声的咳嗽仿佛都能震下几两尘埃。 门下有一小童,身着黄衣,扫着台阶上的落叶,见了来人后,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又叫了声夫人。 女子应了一声,问道: “少爷小姐回来了吗?” “已经回了,小姐把菜篮给小的后,就领着少爷去了不知堂,估计现在正抄着孝经呢。“ 女子点了点头,便不再理会他,领着那陆行歌,径直就走了进去,小童也低下了头,继续扫着他的地。 要说这国公府,除了门庭略显气派外,内里几乎是空无一物,连基本装饰庭院的花草都是少有。 唯二的绿植,估计也就是府宅正中的数株芭蕉与雨后墙角生出的荒草了吧。 又说这陆行歌,一路畅通无碍,除去门口所见的那个小童,就再没有遇见一个仆人。不过一会子的功夫,就到了书房。 站在门口时,女子告了声假,说是要忙着去做饭,不能作陪,所以让他自便。 于是他抖了抖袖,推门而入。 进门后,入眼的首先是一张书桌,其上文房四宝,样样齐备, 而居左上一角,有一错金螭兽,正猛张巨口,喷吐着青烟, 又于四下弥漫,笼罩了整个房间。 此情此景,也许很是合那些附庸风雅的登徒浪荡子的口味。 但陆行歌只觉熏眼刺鼻。 书桌后面的墙上,此时挂着一卷书画,却不知是由何人题的字:千山暮雪图。 不过五字,笔势收放,却落落大方,极显大家风范。 画上层层峰峦居左,薄雾轻纱,愈觉飘渺; 一点汀州在右,又有红梅几分,鲜艳非常,另显妖娆。 除此外,中间的极大部分都是白茫茫一片的湖泊。 而此时湖中正飘荡着一叶孤舟,恍如茫茫天地中的一芥子。 在其不远处的湖中又立有一亭,亭中一人,衣着单薄,正簇拥着火炉,抛竿垂纶。 陆行歌走到那幅图画下面,取下颈后的拂尘,在身前扫了扫,听见了一阵咳嗽声,似是从画里传出。他随即轻笑道: “是了,就是这儿了。” “林兄,贫道可进来了。” 一语作罢,就见得他掐了个手诀,登时人就不见了踪影。 再看向那画时,野渡的孤舟之上却又平白的多出了一人。 ··· 画卷以内,陆行歌立于舟中,小舟无风而动,在湖上缓缓飘荡。 沉沉雾霭,水天一色, 雪花蕴于云中待发,游鱼匿于船底不露,一切仿佛都了归于了静寂。 偶有几声鹤唳,也只当阳春白雪般动听。 小舟行至亭下,又得见一石梯,不过只五级石阶。 陆行歌弃舟而上,一步一顿,走得极慢。 恍然间,他好像年轻了许多。 每一步的落定,时间就如在他身上倒转了一般。 直至最后一步踏入亭内,垂垂暮年老道已是化为了十六七岁的少年。 他掸了掸衣上的风尘,看向了那背对着他的男子:也是一身紫衣,儒冠高戴,一手持着钓竿,一手空握成拳状,放于嘴边,不住地咳嗽着。 他叹了口气,直接坐到了那儒士旁边,拿起桌上的瓜果就开吃。 那人也不去看他,依旧钓着自己的鱼,静静的看着湖面,平淡地说道: “来啦?” “瞎呀,这么大个人你看不见。”陆行歌不留情面地道。 “客套一下嘛,过场总归还是要走完的。”儒士笑着回应道。 ··· “你这样子,不像个道士,倒像是个江湖卖艺的小郎中。”儒士又说道。 “你这一身打扮也不像个将军,顶多算是个教书先生。”陆行歌反驳道。 “不想当将军的先生,可不是好先生哟。”他噙着笑说道。 “鬼话连篇,就你这样的人当教书先生,简直就是误人子弟。” “嘿嘿,致虚不才,还没来得及误人子弟,就成了将军,实在有违在下的本心,惭愧惭愧。” … “天子游猎固然是大事,但新主即位不久,本该励精图治,如此长久在外,实在不符人主纲常啊。”陆行歌像是被触及到了什么,低垂眼眸,有些忧虑地道。 “君上尚且年纪尚浅,还是爱使些孩子性子,总归是要犯错的,只是不要一直犯就好。” 陆行歌点了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却又听见林致虚不住地咳嗽起来。 陆行歌见状,眉头微皱,取下火炉上的温着的酒,倒上一杯递到他嘴边。 林致虚接过了酒,满满地饮上了一盅后,绣口微启,长长地呼出了一口白气,看着那酒杯又叹道: “春日观雪也寂寥,凄凄惨惨戚戚呀。“ “劝你少在这儿故作风雅,无病呻吟,当心惹恼了我,把你这画都给你烧了。”陆行歌白了他一眼, 林致虚悻悻地一笑,心里念叨着果然还是老道人要可爱些,但到底还是没有接下去。 ··· “陆道长,这样看着也是无趣,不如随我来钓会儿吧。”林致虚一边说着,一边又将一根鱼竿递向了他。 “此间良辰美景不过虚设,纵有千种风情,也难与他人说。“陆行歌不屑地说道。 “佛家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浮世万千,真真假假的,谁又说得清呢。你自己不来试试,又怎会知道难说不难说呢。” “可我是个道士。”他微微皱眉,低沉着声音说道。 林致虚摆了摆手,又低声了几句,他便不再推脱。 接过了钓竿,却又像是拿它撒气般,也并不上饵,直接就抛了线。 “你呀,哪有不挂鱼饵就钓鱼的,这全然不合规矩嘛,再说这样哪会有鱼上钩呀。”林致虚点了点他。 ”子非鱼,安知其不会上钩?”陆行歌厉声喝问。 “子非我,又安知我不知邪?”林致虚似笑非笑,说道。 陆行歌不作回应,憋回一口气鼓足了腮帮,来回收放了几次钓线。 不过一会儿,鱼漂沉浮了起来。这时候,任谁都知道,是鱼在咬钩了。 可也正是在这时林致虚才看清,他的鱼钩哪里垂在水中,分明是倒悬于云天之上的。 ··· 九天之上,云海翻涌。 似虎豹,啸踞山野,百兽震惶; 似羽鹤,傲立鸡群,独领风骚; 似烈马,驰骋疆场,直陷敌营; 似麒麟,招风引雾,吞吐日月。 瞬息万变,气象万千。 … 喧嚣之下,小亭之中。 林致虚又提将起了酒壶,自斟了一杯,慢酌起来。 缱绻慵懒,闲适万分。 而其身侧那道童模样的陆行歌,依旧死力地牵扯着钓竿,一脸狰狞,狼狈不堪。 慌乱之中,四下张望,却偏又瞥见那风轻云淡的林致虚,不禁业火中烧,怒从中来。 别过头去,冲着他破口大骂:“就知道看戏,不知道来帮忙吗?!” 林致虚哑然失笑: “这便就是道长你自己缘法了,缘深缘浅,缘聚缘散,万般因果,皆由你一人而定。小生命格浅薄,是万不敢牵涉其中的。” “狗屁的缘法···”陆行歌恶狠狠地怒骂了一句,接着又是死力一扯。 之后仿佛是一场大戏将演,黑幕已拉开。 顷刻间,云层破空,天光乍现。 瞬息,又有一头巨物自破云处荡出, 通体幽蓝,似鱼又非鱼。 见它抖擞了几下身躯,散下了漫天花雪。 ··· 又是一阵翻腾,只不过被限制了行动,不可出离得太远。 它微微睁起眼,露出了一线幽深碧蓝的眼眸,目视着下界,像是在睥睨众生。 明明目空一切,却又难掩悲恸。 ··· 又是一声哀鸣,像是来自太古时代呼唤,带有着深海压迫的恐惧。 又像是在向旁人呼救, 只是叫声太过凄厉,闻者皆不敢靠近。 ··· 许是有些烦了,陆行歌伸出两指,决然地将钓线剪断。 而那巨物,忽觉不受束缚,便知重获自由,欢欣雀跃,又是一阵抖擞,落归云海。 ··· “那是什么?”陆行歌有些怅然,索然地问着。 “上古有一灵物,曰鲸,幼时藏于深海,食鱼虾而存身;成年后,偶时出水,其周身之大,裹挟四方,遮天蔽日。人视其不凡,争相食之。鲸为避其祸,再不复出焉。” 林致虚顿了顿,忽地拱手正色。 “国师···” “兴之所至,已无甚趣味,走了走了···” 陆行歌打断了他,摆了摆手,起欲将走。 孤鸿寒影,山风呼啸,似有一声长叹, 不知是谁,也无人愿知晓。 ··· 而林致虚却也并不跟随,只是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出了小亭,独上小舟。 一步一步又在雪中白头··· “在下定当竭尽全力。” 林致虚对着陆行歌远去的身影,遥遥一拜。 ...... ...... 第三章 雨霖铃 雨声淅沥,似玉珠落盘,嘈嘈切切。 初闻时只觉朦胧,渐而又化错杂。 归途悠游且漫长, 偶感迷离梦幻,乱人心绪。 … 这场惊蛰的时雨,终于还是来。 雨色如烟,其间还夹杂着这时节独有的泥土的芬芳,清丽非常。 但却并不像江南梅雨般,绵绵无绝期。 此诚如人品珍馐,浅尝辄止。 它也自有其分寸,只待雪化冰融,草木逢春,自当离去。 ··· 林飞白立于檐下,肩头轻倚阑干,一身酥软。 眼望着满园苍翠,怔怔出神。 一手空抬,伸向屋外,任凭珠露敲打,岿然不动。 耳听着雨水倾泻,泼洒房檐,滴落芭蕉,面露忧愁。 一手执笔,负于身后,长吁短叹不止。 一时间,仿佛是有出离于他这个年纪之外的气度,自内萌生, 又于声声吟断中,愈发凛然。 只可惜,这种别样的气度还未成形,就被天降的异象毁了个彻底。 突来的光亮眩得林飞白有些睁不开眼,旋即慌乱地揉了揉眼。 不过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接踵而至的轰鸣,就又震得他后退了半步,顺带还抖落了手中的墨笔。 果然呐,少年人的专注总是连上天都看不下去。 只见他一手揉搓着眼睛,缓缓的蹲下身去,一手又在地下胡乱地摸索着,只是每次堪堪碰及之时,都与之擦肩而过。 如此景象,倒真像极了老太穿针,死活都插不进去。 最后也不知是怎么的,仿佛是有人把掉落的毛笔送到他手里似的,但却又并不松手,像是故意让他感受自己手中的温度。 林飞白强忍着心中的疑惑,猛睁了睁双眼,虽然还是有些恍惚,但他还是立即就认出了那人。 慈眉善目,鹤发苍颜。 林飞白冷哼一声,一把夺过了笔,转过头,假意继续看着风景。 已经恢复老道模样的陆行歌见此景象,不怒反喜,躬着身躯,悄然伏到林飞白耳边,幽幽地说道: “威风堂堂的林大将军,原来也会怕打雷的吗?” “你一个以力证道的道士,不也怕下雨吗?”林飞白怒目而视,反驳道。 “话却不能这么说,贫道并非是怕它,只是若正面抵挡,怎么算也是悖逆天道,终是有违世间正法,势必不能被容忍,所以只能暂避其锋芒,除此一条,贫道也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陆行歌捻起一缕被雨水揉作一团的发丝,捋了捋,将其别在耳后,同时又见他眼眸低垂,秋波涌动,顺势流向身前人。 正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仅如此小小的举动,却引得林飞白一阵恶寒。 对着老道又是耸肩,又是干呕。 陆行歌只一笑置之。 “访仙求道的真人们,取法自然,得以长生,连恭维都来不及,你却说是要避其锋芒,此言不通,大大的不通。”他一面说着,一面又死命地摆着手。 “少年郎,可知得于斯者毁于斯,此诚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并非是承恩于它,就必事于它。天地既生我,便就是还余自由身,如若再是画地为牢,自陷其中,便是不智,亦是不明。” 林飞白咧着嘴挠了挠后脑勺,只觉得有些晕呼。 陆行歌看着他的窘迫,又笑了笑,扫了扫拂尘,横放在肩,揉着他的脑袋又说道: “你呀,今后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林飞白一把推开了陆行歌的那只大手,又顺了顺自己的头发,皱着眉头,气愤地说道: “会长不高的呀!” “人小鬼大,你才多大的岁数,就开始担心起这些事了。”陆行歌温言笑骂。 “明明我以前不知道比我姐姐高了多少个头,说不定就是因为你经常摸人家,所以现在连她都比我高了。” 林飞白双手环抱,架在胸前, 又气鼓着嘴,弯眼瞪着他,露出一阵的不满。 这种架势,也许只是会在他自己看来,觉得凶恶无比。 但是在旁人眼中,却只有满面的稚嫩, 像极了小孩模仿自己家大人时的场景, 看似一板一眼,有迹可循, 实则却是邯郸学步,贻笑大方。 陆行歌瞧着他的模样,想笑却又不能, 才硬生挤出了一个高人的姿态,却玩心大盛,又欲挑逗其一二。 “你小子根骨不错,日后定大有作为,我看不如这样,你且随贫道修行,我道家三百六十法门,要什么没有。”陆行歌故作姿态,造作地说着。 林飞白眉头一横,满脸轻蔑,厉声应道: “你那点儿江湖野路的派头,连我姐都骗不到,还想来耍我,再回你那摘星楼关几年吧。” “小白如此说话,也未免太伤人心了吧。你可要知道,这天下想入我门的衮衮诸生,根骨上佳的倒也不乏。可要我亲自腆下脸来,求着别人当徒弟的,你还是第一个。这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万万不可辜负这份善缘呐。” “浮世三千,惊鸿一瞥算缘,相濡以沫亦是缘,可其又正如人分善恶,你我有缘,我看也是孽缘。” 陆行歌双眼微眯,嘴角噙笑,不发一言, 任他信口胡诌,唾沫横飞,我自依旧。 而那林飞白明明硬拽文字,却自以文采飞扬, 且又观之陆行歌,觉其深明己言, 于是信心倍增,顿时语如飞湍,滚滚东逝, “我看你也就是修行多了,整出毛病来了,净说些鬼话···” “你就是想收徒弟,也找个体面点儿的理由吧···” “什么是缘,我可不信这个邪···” ··· 林飞白虽是打开了话匣,但也是以尽量文雅的辞藻说道,勉强算是没辱没了门楣。 陆行歌站在他身侧,风姿卓越,宝相庄严。 有如大雪压青松,挺而不倒,自成一派风骨。 他干结的嘴唇抖动着,像是要有什么话将脱出, 又见其朱唇微启,乳白的水雾随之悠悠散出, 此后的一切仿佛都不甚清楚了, 也罢也罢,有些东西看不明白,也不见得是坏事。 “缘法,最是妙不可言,最是妙不可言呐…” 陆行歌像是入了魔,嘴里念念有词,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林飞白向后撤了几步,心里暗道不好:完了,这家伙多半是疯了。 突然,那陆行歌又猛地转过了头,林飞白一时心悸,正对上了他那双眼睛, 此后就再移不开了··· 他那悠远深邃的瞳仁中似有一束光亮,于冷风中明灭, 幽微难辨,却摄人心魄。 ··· 一阵的恍惚中,林飞白的眼眸深处仿佛也燃起了点点火花, 恰如星火,顷刻便以燎原之势蔓延了当中一片。 不过瞬息,他的整个眼球已是成了赤红之色, 随之盈满逸出的火光又于眼眶翻飞,腾跃, 而其中脱离窠臼的火种,又不知在哪一处依附了一片乌黑密林, 顿时化为更大的势头,借由风力,起舞翩翩。 ··· 一滴水珠自房檐滑落,还未落到地上,就已没了踪迹, 林飞白此时整个人已被火焰包裹,像是披了一件纱衣,同旌旗般,猎猎作响。 而原本粉嫩的小脸之上已是无有了人色。 他又像是被什么牵引了身躯,慢慢朝着陆行歌挪去, 他每提一步,脚下就有方寸地被炽焰烘烤,瞬间干乏。 周遭一尺之地,俱无雨色。 好像就是在用行动告诉旁人:生人勿近。 ··· 偏偏却也是这时,陆行歌躬下了身躯, 伸出一只形同枯槁的手指,向林飞白的脸颊探去, 如火中取栗, 但不同的是,在此事中, 既无人受伤,也无人得利, 因为有一声清音,似空谷传响,欲将人心污浊涤净。 “陆道长,万物皆有定数,凡事不可强求啊。” 他的手也只是在堪堪触及那层纱衣之前,就顿在了当空, 而同时林飞白也已恢复了神智,一张原本红润的脸上, 此时全然成了煞白之色, 他一把拍开陆行歌的那双大手,摇摇晃晃地退了几步, 一手撑着檐柱,一手抚着胸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陆行歌面露难色,不知是出于羞愧,还是忧愤, 猛然撤回那只停在空中手掌,决然地扇在了自己脸上, 并沉声正色道: “是贫道失态了,还请小白见谅。” 说着他又起手垂拜前人, 而林飞白那双清明的眼中早已写满了惊恐,哪里还受得起如此大礼, 浑身瘫软,跌坐在了阑干之上, 虽是如此,但他仍保持着戒备,以一副见鬼的表情直直地望着他,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他就扑将过来。 林飞白就这样看,也并不受礼, 而陆行歌也就这样拜着,静候其发落。 ··· 两厢沉默, 雨声已渐渐疏离,料峭的春寒此刻正当大盛, 刺骨的冷风直袭人体肌肤,肆意侵略。 林飞白紧咬着牙关,仍不住地打着颤, 哆哆嗦嗦地,缓缓地又抖出了几个字, “疯子···” 也不知天气,还是心情使然, 陆行歌那满目沟壑的额间,有肉眼可见的青筋跳动了几下, 之后他听到了一声惊叫,是林飞白的声音 抬眼看时,他正被他的姐姐揪着耳朵,厉声喝问: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人家好歹也算是个神仙,怎么叫人家疯子呢?”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看向了陆行歌, 一张凶恶的脸霎时就转为和顺,柔着声线又道: “歪好也该是个疯神才是。” 陆行歌一阵尴尬, 正当时,又有一人将手搭在了道人肩头,对着女孩轻言斥责: “姝彤,不可胡言。” 虽说是责怪,但从这人口中透出的却只有满满的宠溺。 女孩嘟了嘟嘴,不再说话。 陆行歌看了看那只搭在他身上的手臂, 墨渍将其整只大袖渲染无白,之上流淌的色彩在其身也沾染了几分。 他慢慢起身,那人的手也自然滑落, 陆行歌抬手又在肩头抹了几下,也不去看他,轻声问道: “满盈?” 自然是这两个孩子父亲的林致虚,嘴角微扬, 晃了晃提在手上木桶,里面叮当作响。 墨水飞溅,却无游鱼跳动。 “都在这里了。”他摸着自己的肚子说道。 “这宰相肚里能撑船,说的怕就是将军了。”陆行歌调笑道。 “道长谬赞。” 当林飞白看到自己的父亲走来时,脸上这才算勉强堆起了笑,朝着林致虚跌跌撞撞地跑去, 前人也是生怕他有什么闪失,赶忙地迎了上去,将其拥在怀中,一阵的安慰。 “好了好了,为父替道长向你道歉好不好,你要是还不满意的话我就再揍他一顿,帮你出气,好不好。” 说着,他抬手又在陆行歌的大腿轻轻地拍打了几下。 林飞白也是使劲地攥着拳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断断续续地又说道: “人家又不是小孩子了,这种把戏早就骗不到我了。” “是是是,我家小白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呢。” 林致虚笑着迎合他, “这下你舒坦了吧?”他又问道。 林飞白挣开了父亲的的怀抱,双手揉碎了眼前的朦胧, 仍是有些失神,也不敢去看陆行歌的脸,只是低低地埋着头看着他的脚尖。 无声良久,林致虚已大概知道自家孩子在想些什么把戏,只是自己在场,却不好发作。 于是他话头一转,又问向陆行歌: “陆道长,你看这···”他边说,还边指着林飞白,眼里还有些精光,滴溜溜地打着转。 陆行歌即刻会了他的意,又是躬身,又是垂手, 恭恭敬敬地,虔诚地像个信徒,郑重其事地说道: “以太清,玉清,上清之名,定小道之罪孽,处以为人师长之极刑,于汝之身,即日执行,如律令。” “噗呲···” 林飞白听到这里,才是笑出了声,但随即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气愤地又冲着二人吼道: “我什么时候说要做他徒弟了?” 二人相视了一眼,哪里还有什么体面, 肆无忌惮的笑声顷刻就传了出来。 而恍若置身事外的林姝彤,望着长辈的失态,又看了看自己的弟弟,摇了摇头, 啧啧了几声,同情地说道: “可怜人。” 此刻,檐外欢快,檐下也是一片笑语。 ··· 门外的小童不知是什么时候也走进了屋, 细声细语,又不见他怎么动作,便绕过了众人, 独独地,轻轻攀上了屋檐, 只见他昂起头颅,小口满张,贪婪地舔舐着落在嘴边的雨点, 模样里,很是新奇。 而那翘起的檐角上,也已是早早地被他挂上了一串銮铃, 一指轻挑,金石之音迸出, 长长地,漂流在这段时空里。 …… …… 第四章 行路难 山林小路蜿蜒,碎石遍地, 雨雾初霁,天气略觉凉薄, 水露未干,路面仍显泥泞, 正是日头未升之时,林深处薄雾又起, 不见熊升树,亦不见鹿饮溪。 青冥中的几声鸟啼,此刻竟是如黄钟大吕般和谐。 却不多时,不知是哪厢又有几番歌声渐近,唱的正是: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 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 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 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 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 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 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 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袅袅清音,不绝如缕。 清净恬淡,如饮清茶一盏,余韵良久不散, 远远儿地望去,一位乡野农夫模样的人,缓缓走来。 身上一捆厚重的柴草,重重叠叠的,垛叠得似山高, 而他却依旧脚步不歇,高歌不止。 他抬眼看了看三寸之上的天空,薄雾愁云之中,已有丝丝光线从中穿透而来, 直射在他的额头上,一颗豆大的汗珠顿时熠熠生辉,若珍珠般灿烂。 他抖了抖满是补丁的衣袖,焦黄的胳膊顺势露出一截, 提手就欲向额间擦去,只是还未靠拢,汗水就已滴落, 但他还是迎了上去,随后洒然一笑,像是拭去了先前的疲惫。 面露坚毅,长歌前行。 ··· 青山座座,覆压数百余里, 冠绝云中,隔离天日。 只见来处,不闻归途。 如天外来物般,茫然的就立在了眼前,不知是天工的鬼斧,还是先朝哪位高人的神通,才有如此惊人的杰作。 但毕竟是金无足赤,世间完美的东西本就不多,而天公也总不肯顺水推舟,成人之美, 四海八荒,仿佛只能留它一种方正,凡是一切高于其的,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瑕疵。 也是,所谓的神仙,都是高人一等的存在,自己都不曾做到的事,我等凡胎肉体又岂敢匹及。 于是,这条横亘当中的龙蟒,便如被人齐头斩断直至尾, 生气威严,荡然无存。 只留一片死气,搅得周天寒彻。 ··· 那樵夫拢了拢身上的蓑衣,取下了腰间的葫芦,仰头猛灌了几口, 白气呼出,却是不胜酒力,满面红透。 一声长叹,一时惬意。 饶是这般,劲头过后,他仍是冷得牙床直打颤,身上的疙瘩自起时就再没有消下来过, 倒春寒,倒春寒,说的也大概就是如此了吧。 他艰难地跺了跺脚,好让自己不是太过麻木, 他一手轻抚在崖壁之上,透过宛若天人一线的缝隙,伸直了脖子,向前望了望, 峡谷聚风,是常理。 而谷中景象,正如水中月, 秋风乍起时,只有粼粼的一片, 仿佛就是它,却又不是。 此时,若论真假,谁又能白? 他听到了山风穿谷的声音,仿佛有林鸟振翅,向他直袭而来。 风声渐近,他眼前好像有一个小点,由远及近,逐渐放大。 樵夫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眼睛,凝神又看去, 只是眼神还未定在一处,那物事就先一步到了他身前。 一寸之遥,引得那樵夫慌乱地打了个趔趄,才堪堪躲过。 而那物事却是晃晃悠悠地在他周围飘荡了几圈后,又落在了他的眼前, 而这时他才看清,那不过是一只木制的小鸟, 一双翅膀机械地拍打着,发出一阵阵磨人的声响, 两只看似无神的眼珠中,却是泛出了淡淡的凶恶气息, 像是猛禽发现了猎物般,死死地盯着他不动。 他咽了口口水,一手托着柴草,向谷中撤了半步,想要伺机溜走。 只在一瞬,他仿佛感觉身后是被什么挡住了步伐,但又不敢转过去看,怕这鸟儿一不留神就又做出什么举动, 正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他一时慌张,抬手又在身前忙乱地挥了几下,那鸟儿却是很不争气地就被拍落在地, 两只翅膀顺势脱出,即使这般,那鸟儿仍倔强地在地上打着转,妄图再次飞起, 樵夫见此,心念一动,提腿就欲踩去, “且住!” 一声惊呼,让他刚抬起的腿又收了回去, 不待他转身,肩头就又莫名地多了一只手,将他朝后用力地推搡, 而那人自己却一脚踏出,直接护在了那鸟前处, “孟大哥,可且住了,你这一脚要是下去,在下可是要连这条命都要搭上的呀。” 来人垂首,面白无须,两手相拱拜于身前, 一手执卷,麻衣粗布,但也不失整洁。 姿态虽谦卑到骨子里,却亦有一种文人不屈的傲骨。 樵夫已然是认出了他, 微蹙的眉目,霎时又解开,一抹喜色爬上脸颊, 正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的景致。 他转念一瞬,本是想接下话头,顺便寒暄几句, 开口时,一声酒嗝却先行窜出, 樵夫有些赧颜,尴尬地挠了挠头, “大哥今日怕是吃了韭菜的吧,老远我可就闻着味儿了,上头!”书生调笑道。 “鹿先生见笑了,不过你却有一点没有说对,就是这韭菜我是昨天吃的。” “是吗?”书生故作惊叹。 “正是呢。”樵夫也是顺着就接了下去。 ··· “学堂今日并不开课,先生怎么起的这么早呀?”樵夫又问道。 书生摆了摆手,露出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指了指樵夫背后, “小儿垂钓,硬是要我这个当爹的作陪,连他娘都不要,要说这儿子还是跟爹亲···” 说着,谷中就骤然闪出了一人, 如惊鸟般,掠过了樵夫后, 就赶忙躲在书生身后,紧紧攥住他的衣角, 偶时探头观望,露出一脸的好妆容,像极了一盘打散混淆的颜料,难以言喻。 银钩闪耀着寒芒,在其身后飘荡, 樵夫笑了笑,肩头一滑,柴草顺势就落在地上。 他拉住那孩子宛如葱根的细手,一把将他从那书生身后拖出, 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指,往那孩子地小脸上轻轻一划,又在自己的裤腿上抹了抹,满是泥垢的灰黑裤腿上登时便白了一片。 他撇了撇嘴,有些惋惜地看着那小孩说道: “胭脂黛粉,不过是些女孩子家家的玩意儿,文不能济世,武不可安国,学来何益? 不如跟你爹多做些学问,日后不谈什么拜官封相,光宗耀祖, 传扬出去,到底也是个书香子弟哩, 跟你说个实话,那些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们,可是最吃这种的了, 你要是学了来你爹一半的本事,那好看的媳妇你不是相中一个就娶一个呀···” 樵夫兀自忘情地说着,仿佛他才应该是个先生才是,全然没有发现那孩童早已羞怯地低下了头, 一时观之,竟是有些盖过了脂粉的庸俗,显露原本的青稚。 红粉的脸蛋,娇嫩欲滴,仿佛都可以掐出水来, 孩子眉目中似有些愠怒,却并不发作,只是断断续续地轻声说道: “河边无青草···” 书生笑了笑,伸出手指沾了沾口水,又翻过一页书, 字斟句酌,细细品味,自有其乐趣,也并不怎么理睬身边的两人。 ··· 一串铃音回荡,于空谷中传响, 马蹄轻踏在细碎小石的路上,不紧不慢,每步都走得十分平稳, 车轮缓缓翻转,路面上只留下长长的车辙印记, 车头的马夫打了好长的一个哈欠,随意挥舞了几下长鞭,也并不着急与谁人争先,毕竟这路就这么宽, 谷外,三人已然是注意到了里面的动静, 于是,樵夫拖着那捆柴草退到道路的一边, 书生也是提将着那小孩的衣领就站在了另一边,但他的目光却一次都没有从手中的书卷上移开, 该到翻书时,依旧不会含糊, ··· 一头白马缓缓从谷中走出,露出高高的额头, 车头的马夫扯了扯缰绳,白马即刻原地跺了跺脚,当场顿住,甩了甩头,几串响鼻拉的震天响,又扑棱着两只睫毛极长眼睛,四下里不住地张望, 那马夫看来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一颗浑圆光亮的脑袋极为扎眼,眉心间的一点红润耀得出奇,一只腕上盘着一串檀木念珠,双手合十,交于胸前,微笑着,朝那三人低头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小孩被书生的大手强压着埋下了头,樵夫也是微微欠身还礼。马夫打了打鞭,白马扯了扯脖子,继续前行。 马车在三人之间缓缓驶过,长鞭如惊雷,击打长空。 除此以外的声响,此刻仿佛都被不经意地盖过。 樵夫一手向柴堆里伸去,一把磨得地钲亮柴刀被他摸出了一半, 那只木鸟不知什么缘故,一对翅膀竟是又恢复如初,慢慢地从地上飞起,向高空攀附而去,一嘴尖喙直对着眼前的马车, 书生依旧翻看着他的书,孩童背后的银钩无风而动,渗出的缕缕寒芒令人有些发慌, 只此一时,杀意盎然。 马夫脸上依然含着笑,似乎对于这一切置若罔闻, 又是随意地一挥鞭,惊得一派黄鸟出谷,啼鸣响震林樾。 仿佛有一声佛号从马车中传出,那声音细若蚊蝇,不可捉摸, 不知到底是鞭子拍打虚空而留下的尾音,还是夹带着的风声,也都只在一瞬,了无踪影。 不知怎得,樵夫已是从柴堆里抽出了手,颓然地垂下,却是不住地颤抖着,两鬓间又有些许汗水流出, 那小孩身后的钓线仍在招摇,只是已不见了弯钩,颓然地蹲在地上看着又一次跌落在地的木鸟,泫然欲泣, 已然是成了一堆齑粉,碎得不能再碎, 书生也蹲下了身,一手将书卷放在一旁,清风过境翻过页页书,却是空无一字, 一手轻抚在孩童的头上,一面轻声说着些宽慰的话语,一面又望向了眼前的高头马车, 那马夫也在这时朝后面观望着,正瞧见了书生的目光,于是手中念珠捻转,轻笑着冲着他又道了一句: “我佛慈悲。” 书生伸出一手,相合成掌,放于胸前,颔首低眉,也呼了一句,算是还了这一礼, 礼尚往来,两无相欠, 而他那另一手却从未从小孩的头上拿下,一直死命地的揉捏着,也不顾后者的感受, 小孩估计也是实在受不了了这般折腾,对着前人娇滴滴地嗲了一句爹, 书生也是立刻就回过了神,看着面前孩子,一阵的恍惚中,他又抬手向孩童头顶的那只木钗摸去, 于是,小孩原本盘髻在上发丝,骤然如千丈飞湍般,肆意倾泻而下, 而那钗子却如离弦之箭般,冲着马车疾驰而去, 又是一瞬,仿佛又有敲击木鱼的声响过空,正如佛门梵音,洗尽铅华,驱尽红尘, 将那还未靠近的钗子,从中折断, 顿时,其势气全无,于虚空跌落在地,弹跃出轻灵的语调,煞是好听。 书生眉头一横,拂袖转身而去,小孩迎头赶上, 樵夫也耸了耸肩,无奈地说着:“打不过呀,打不过···” 说着,他就没入了山谷的阴影中,溶溶漾漾,与之俱成一色, 那和尚模样的马夫见此,依旧面不改色,稳健地驾着车,平淡地又说道: “我佛慈悲。” 呵,我佛慈悲,亦有金刚怒目。 ....... ....... 第五章 有道 微冷的山风绕过山岗,迎头直直地拍打在三人的脸上, “阿嚏···” 那樵夫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初时的酒意已是去了大半,悻悻地揉了揉鼻子后,摸了摸胯间的柴刀,一指轻扣,又用余光扫了扫身边的两人: 书生走在他旁边,书策卷握在手,眉头蹙起,不发一言;那小童在他身前大概一步的距离,踢着一颗地上的石子,也并没有说话,徐徐前行。 他撇了撇嘴,慵懒地伸了个腰,打着哈欠,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地又说道: “至于吗?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失手了。” 小童止住了步,冷眼看了一眼樵夫,又淡然闭上,仰面呼了一口浊气,干裂的嘴唇微微抖动,想是并不愿在他身上做过多纠缠,侧过身子,又问道书生: “除却车里的人不谈,单单是对上那小和尚,先生有几分胜算。” 书生眯了眯眼,缓缓伸出了一指竖在胸前, “呵,原来连先生也不过才一成。”小童惨然地笑了笑。 书生摇了摇头,将那递出的一指又收回, “我的意思是,一成也不到。” “唉···” 书生突然惊觉地朝后方望了过去,但是除却如碧波般层叠的树木,却是空无一物。 “有人?”小童试探性地问道,连那原本懒懒散散的樵夫都挺直了腰身,一手悄然摸向那把柴刀,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许是我看错了吧。”书生却是摇了摇头,提步又行。 但三人没有注意到的是,在距他们不远处一棵大树上,有一人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的行迹。 那人站在树影之后,黑暗遮住了他的容貌,只可见其一手轻抚着树干,而双脚竟是离奇地悬停在了半空,就这样漠漠地看着,一言不发。 ··· 日头早已高升,山中的林雾也随之消散,马车依旧缓慢地行进着,小和尚盘坐在车头,闭目仰面沐浴着阳光,看样子很是惬意。 突然,他没来由地叹了口气,扳起手指不知道在算些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 “一,二,三···六,七。这已经是第七次了,” “师父呀,你说他们怎么就这么能熬呢?打又打不过我,讲理的话又说不过你,也不知道费这劲干什么,真是的。”小和尚像是有些头疼,挠了挠自己的光头。 “那可不是。”车里的人轻声应道。 “对吧对吧,师傅你也这么觉得对吧。” 车上的帘幕被人掀起,小和尚也听到了些声响,向后转过了头,缓缓地,一张写满岁月的面孔从黑暗中显露了出来,那人留着跟小和尚一样的光头,只是由于长久未曾修剪,顶上又新长出的一茬已成了青色,短短平整的样子,像是野火焚烧田地后的余烬。 他微眯起双眼,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咧着嘴又笑道: “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是能有他们一半的性子,也不至于到现在还要偷着为师的袈裟来穿。” 小和尚并不是很高兴,嘟了嘟嘴,一转目光,又瞥到了车子里的另一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分的人儿, 正四脚朝天,酣然大睡着,而嘴角流泻而出的口水,已是沾湿了整个枕头。 他顿时醋意上涌,酸溜溜地哼唧了一声: “他倒是睡得安稳。” 老和尚随他的视线也看了过来,微微的一笑,干瘪的脸上瞬间就打起了皱,像是乡间枯竭后的田地。 “少年有梦,不怕长夜难眠,一夜做不尽的,多做几夜就是了。” 老和尚这样说着,两手轻轻交叠在身前的佛龛上,神色里透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地令人舒心。 但小和尚像是看不过他的淡然,眉头横了横,冷冷的目光又落在了他手上。 那红木作成的佛龛,四里皆被镂空。 缝隙间,点点的青芒漏出,幽微地闪着毫光。 冷风掠出,明灭地更加可怜。 ··· 清静素朴的房舍之中,缕缕青烟齐升。檐下轩窗半开,窗外树叶夹杂,掩映着一阵的光辉。 清风浮动,光影游移,树影斑驳变换,牵引烟云缭绕。 静室之内,蒲团之上, 正是林飞白与陆行歌,一老一少的两人正襟端坐,遥遥相对,却被一张屏风隔断了视线。 陆行歌好似得大解脱,而林飞白却像是在活受罪,时不时地扭动着身体, 许是闻不过那焚香的味道,他皱了皱眉,刚欲张嘴,前人却是先他一步提了出来: “静心,凝神。” 那林飞白很是不满意这个回答,小嘴一撇,整个身子顺势直接瘫倒在了蒲团之上,像极了一个无赖讨价还价时的姿态,伸着懒腰,对着陆行歌说道: “能把窗子关上吗?不然我不好集中精神。” 沉吟了半晌,他看不清前人的动作,但明显感觉到陆行歌微睁开了眼,反问道: “是烟吗?” “不,是风。”林飞白摇了摇头,回应道。 “也不是,该是心。”陆行歌纠正了他的话。 “心?”林飞白又端坐了起来,窃声自问道。 老人也并不回答,因为他知道不是在问自己,双眼又是一闭,再没有了后话。这世间总有许多的事,还是要靠自己去体悟。 依旧是这间静室中,依旧是这两人, 各自冥想,各有所得。 ··· 时光流转,又是傍晚时分,又过了一日的光景。 而天边此时也是日色西沉,薄暮近黄昏。隐隐间,已有几分清冷的月华,倾泻而下,尽数流进了一片长河之中。 月白之下,长亭短亭, 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正招呼着一堆同样雍容富态的人群,走上了一条灯火通明的画舫。 一脸欢笑,一时忙碌,一身的疲惫。 在接引了最后一位客人走上船后,他才算是勉强地卸下了经年造就的世故。他提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刚欲转头离去,身后又传来一阵瑟瑟的笛音,哀婉低回,悲苦恸人。他展眼一望,脸上立即又簇拥起了笑意。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眼,他就猜出了吹笛之人的身份,遥遥地,对着那人拱了拱手。而笛音却戛然而止,顷刻间,这座精美的画舫之下,又多出了一大一小的两人。 年纪稍小的一双狭长的秋水长眸在灯火的映射下闪着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巨物。而那年纪较长的,一手拿着竹笛,一手空握放在嘴边,对着前人,微微地欠了欠身。不等他开口,那站在船板上的中年男子就先说了出来: “林大人能赏光下官的寿宴,令在下蓬荜生辉呀。” “冯大人是太高看我了,今日就算是我不来,大人的这条画舫,也该是光彩熠熠呀。” “林大人说笑了。”这位冯大人眉头不经意的挑了挑。 “我来的是不是有些迟了,怕是要扫了大家的兴。” “不不不,您来的正是时候,大家就等您落座,就立马开席。”冯大人赶忙解释道。 而这位自然是林致虚的林大人,点了点头,拍了拍身边女孩的后背,轻轻地说道: “姝彤,我们也上船吧。” 女孩也是回过了神,牵着前人的衣角慢步向着船上走去。 ··· 一场席宴开场,从来的道理都是,不是俗人忙着应酬劝酒,就是雅人在忙着吟诗作对,反正少有人是能够吃饱了回去的。 以后的事情无人知晓,但现在至少是这样。 “诸位,冯某能有今日的荣光,皆是仰仗了各位的照拂,因此,趁着小弟今日生辰,好好地向大家还一还这份情···” “懿昭兄说哪里的话,能为你尽上我等的绵薄之力,也是荣幸之至啊!” “就是啊,就是···” ··· 林姝彤强忍着饿意,含泪听着那些人把恭维的话说了一通,又好不容易等着那冯懿昭下了台,以为是终于要开席了,结果还没来得及高兴,另一位主事的人物就又走了上去。她顿时柳眉倒竖,一串骂骂咧咧的文字涌到了嗓子眼,但还是纠结于同样坐在身旁的父亲,最后也只是嚅了嚅嘴,无声地咿呀了几句。 “他娘的。” 林姝彤并没有出声,但有人代她说出了这一句。登时,她就有些错愕,循声向后望去,却只见得一个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道人,独占了一张桌子,肆意酒酣。她立马来了兴致,猫着身子,悄然地溜到了那道人旁边的座位上坐下。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他,一顿胡吃海吃。 那人瞥了她一眼,说是轻描淡写,其实就是没把她放在眼里。突然,他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 “看着我干嘛,想吃就自己吃呗,难不成还要我喂你呀,明着告诉你,不可能!”道人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 但林姝彤却并不在意,露出一脸小女孩表情好奇地问道: “你怎么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那道人瞪了她一眼,女孩立刻就变了脸色,噤若寒蝉。而他自己却愤愤地沉声说道: “不会说话就别说,什么是他娘的韪不韪的,我只知道,明明就是他做主人家的请我来吃饭,我既送了贺礼,吃他一顿又怎么不对呢?” “道长原来也是个妙人呐。”林姝彤笑了笑,柔声道。 “诚如君言。”道人挺了挺身子,展露出满面的油光,但手上的动作却依旧不停, 又见他掂起了一杯酒,微微皱了皱眉,转头又向仆僮吼道: “这样的小杯子如何能喝得尽兴,换大碗的来!” ··· 酒气过三巡,月色又西沉。 满座贪欢一晌皆醉,一时竟是也顾不上了什么礼数,撒泼打滚,什么样的都有。丑态毕露,滑稽尽显。 其间一名还算清醒的男人,轻轻地叩了扣桌面,身边一名佩剑的侍卫就立刻为他斟上了一杯酒,递与了他手上, 男人接过了酒,理了理衣服,站起身来,夹带着一脸笑意,疏朗地说道: “诸位,这酒也喝的是差不多了,值此良宵美景,不如由哪位赋诗一首,权当助兴可好哇?” “金兄说的是啊,依我看就从你先开始吧。”不知是谁出于何种的心态冷冷地踩了这一句。 那侍卫听到这话,执剑的一手向上微微地抽动了一下,剑身颤鸣,几欲出鞘。但那所谓的金兄却是不怒反喜,像是故意在等着别人说出这话一样,腆着脸又说道: “好,承蒙各位抬爱,那在下就献丑了。” 只见他略微地沉吟了几分,说道: “金某不才,偶得了一句,权且念与诸位,不足之处,还望雅正。” 他故作姿态,抬眼朝着窗外望了望,又道: “珠帘梨花斜带雨,琉璃彩饰风牵衣。 折柳不起故园意,伊人浅笑不拘泥。” 一首吟罢,众人先是一愣,然后便是一片雷鸣,雀跃喝彩,不绝于耳。而他本人也是展颜欢笑,拱手欠身,一时无二。 “哈哈哈哈哈哈…”一阵极具嘲讽意味的笑声从人群中传了出来。 “狗屁不通的东西,也配叫诗。” 众人俱是一惊,循声转过了头去,却只看见一个衣衫不整的道士,一手提酒,正癫狂地笑着,行至深处,竟还拍起了桌子。 那吟诗之人,眉头也是肉眼可见地抽动了一下,但养气功夫却是极高,依然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这位道长如此作态,想必是对在下的诗作有什么高见吧?” 那道人摆了摆手,强忍住笑意,回答道: “高见谈不上,下见但是有一条。” “哦?不知是何?” “我看你倒是挺下贱的。” 一时沉寂,满座的众人皆是屏住了呼吸。 林致虚此时端起了酒杯,朝着远处的冯懿昭,遥遥地敬了一敬, 而冯懿昭也是赶忙地就迎了上去。 那侍卫冷哼了一声,身形便如鬼魅般瞬间就到了道人背后, 一剑递出,直抵在他肩上。 道人身边的林姝彤已是张大了嘴,但又不敢出声,只是勾勾地看着他, 道人面色不改,冷眼看了看那剑,又自斟了一盏,一手高举,望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剑是好剑,来者却不善呐。” 一转眼,道人就不见了踪影, 又一转,他又坐回了位置,但不同的是, 那侍卫的剑却已落在了他手上,剑尖直指他咽喉。 “如此好剑,未配与良人,可惜,真是可惜了。” 说着,他又提起剑在那人脸上拍了拍,仰头又是一杯。 “放肆!哪来的野道士,撒野也不看看地方。知道这是哪儿吗,这可是···”这名金姓的男子终于还是撕破了脸皮,怒不可遏冲他吼道,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完。一声敲击桌子的声音响起,将这场闹剧从中打断。 “金大人!今日是小弟生辰,还是请以和为贵呀。” 冯懿昭缓缓起身,他这话说的并不大,但是却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若有若无,似真似灭。 那人冷哼了一声,厉声问道: “那依冯大人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理呢?” 冯懿昭闻言,冷眼瞧了瞧道人那里,又正声道: “滚,” “说得对,滚出去···”那人有些欣喜,立即接道。 “我说的是你们。”冯懿昭缓缓转头看向了他。 那人气得浑身打着颤,一字一顿地说道: “好好好,今日之事,金某记下了,待改日定当奉还。哼,相柳,我们走。” 道人闻言,又轻声调笑道那侍卫: “你可服气。” 侍卫虽是输了招式,却赢在了气势,冷着脸,平淡而坚决地说着: “技不如人兮,趁早归兮。” 道人点了点头,笑意更甚,信手一丢,掷出了那把剑,不偏不倚,恰恰落在了他脚边。 “你走吧。” 侍卫愣了半晌,缓过神来时,主人已在催他离去了。于是,赶忙又抽回了剑,转头将走之时,他又听见道人说道: “护一人周全,不过匹夫之勇,非大丈夫也。” 侍卫紧紧攥了攥手中宝剑,但一次都没有停下。 ··· 冯懿昭远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拱了拱手,朗声道: “恕不远送。” 远处依稀传来某人跌倒的声音,还夹带了一声哀嚎,众人都笑了。 道人也是终于恢复了安宁,调整了一下坐姿,倒满了一碗酒。只是将饮之时,身边的林姝彤却伸来了一只手,直接盖在了碗口之上。他微微皱了皱眉,不待其说话,女孩就先一步说道: “教我。” “教什么,喝酒哇?”道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武功。”林姝彤看着他认真地说道。 “我这可不是武功喔。” “那是什么?” 道士捻起下巴下面仅有的几根胡须,又说道: “道法。” “道法?又是什么道?”林姝彤语不惊人死不休,急切地问道。 道人脸上难得一见地显露出了一抹严肃,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直瞪着她: “斤车大道!” 她仍是不死心,紧扯着道人的衣袖,喝道: “管他是什么,我都要学,它在哪儿?” 道人嘴角翘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屈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那碗酒, “道理都在这里了。” “你敢要吗?” 林姝彤愣了半晌,直望着那碗酒,双拳紧握,久久不能动弹。 道人笑了笑,端起了那碗酒,起身朝窗边走去。 他望了望天边那轮圆月,又望了望酒中的倒影,幽幽地说道: “何为世间锦绣词,我与明月两不知。” 一语尽,倾尽碗中酒,仿佛是醉了一片河。 道人又缓缓地侧过了身子,也并不看向女孩,似有了几分醉意,缱绻地说道: “算了,你这个徒弟我暂且收下。” “明日此时,我在江边的小亭等你。” 月光穿过了窗棂,照在二人当中,如同早间的一层霜露, 女孩一下子竟是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看着道人, 眉目相望,一时无话。 ....... ....... 第六章 冬去春至 一处幽静的疏疏院落之中,一个身着素净道服的小小道童模样的孩子,正一手提着一张线条交错分明的棋盘,一手托着两个棋盒,面色慌乱地在廊下快速行走着。 道童小嘴微张,向外不住地吐着热气,看样子他确实是有些累了。 突然他扭头望向了屋外的天空,雨色绵绵,氤氲的雾气之中已是有些许光亮穿透了过来。 没来由的,他想起了昨日那个突然造访的客人,而师父招待他时,竟是拿出了自己都不曾品鉴浅山薄侧茶。那人的身份他无从知晓,但是想到师父对待那人的态度,他仍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看了看手中那张白玉棋盘,毕竟是先王御赐,此物价值绝然不菲,所以他也自然明了,今日来的那人也定然是同昨日一般,是他担待不起的货色。 他来天枢处的日子并不算长,但也知道天枢处向来不涉党争,只直系于君上。故此很不受朝野权宦的待见,再加上自己的师父也并不爱凑什么热闹。所以平日里,莫要说什么贵客,就是求签的香客也是很少见的。 言念及此,道童不由得加快了些脚步,生怕是冲撞了来客。 ``` 长廊某处,有着两人,一站一坐,相对而立,中间正好空出了一条道。 坐着的那位,穿着一套朝服,其上所绣纹饰飞鱼而类蟒,头顶处亦有两角。腰后横挂着一把短刀,尖端处略显弧形。身前一柄长剑赫然挺立,一只厚实的大手直直地盖在剑柄之上,而另一手却是抚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骨节。 他似是有些心事,眉头微微蹙起,两眼无神地越过了前人的肩头,只呆呆地看着屋外的雨帘,不发一言。 而站起的那人,却是满脸的闲适,一身墨绿色的道袍,更是为其平添了几分世外之意。 只见他双手拢套在大袖之中,脖颈紧紧地缩着,满身缱绻,倚靠着柱子,嘴里幽幽地吐着白气。 “陈大人今日怎么也有闲工夫来我这儿坐坐?”道人扭动了几下身子,率先打破了沉默。 “怎么?太师来得,我就来不得吗?”坐着的那人仍是怔怔地出着神,并不看向他,只缓缓地说着。 “太师毕竟是老了,昨日朝会之后,不过才走了几步的路,就累得走不动道了,然后就非要到我这儿来讨了杯茶吃吃。”道人没有直接回答他,话锋一转,自顾自地又说道。 “只是吃茶?“那人转过了头,冷冷地看着面前的道人,语气中毫无波澜,更像是一缕青烟,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道人笑而不语,悄然避开了那人的目光,霎时,浑身便簇拥成了一团,眼波盈盈流转,静静的看着, 也不知到底是在看着那从不远处跑来的到道童,还是那道童身后的那座巍峨的高塔。 遥遥地,他朝着前人招了招手。道童眼前一阵的恍惚,心口一颤,脚底一滑,竟跌了一跤。棋盒滑落,两色的棋子散落了一地,而道童却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棋盘之上,面露惶恐,又不敢抬眼与道人对视,只低头不安地玩弄着手指。 一颗白净的棋子,圆润地在地板上滚动着,迎头直直地撞在了一只乌黑的靴子,原地转动了几圈,才勉强停了下来。 身着朝服的那人,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微微挪开了步子,低头看向那颗棋子。 道人看着这两人,一痴一呆,不禁有些莞尔。 走上前去,大袖一挥,伸出了一手摸了摸道童的小脑袋,又使了个眼色,示意其离去。 眼望着小道童远去的背影,渐行渐远,道人才回过了神,抽出那张棋盘摆在了那人面前,又俯首捻起一颗棋子,细细端详,幽幽地说道: “茶叶确实没有了,但却不知大人可有兴致与贫道手谈一局?” 不待道人说完,那人已是收起了长剑,横放于膝前,一手捡起一只棋盒,语气依旧冷淡地说着:“求之不得。” 道人轻笑了一声,起身坐至栏杆上,又伸出了一手拂去了棋盘上的一些珠露。 “执白者先,那就请大人先行。” “在下还有公事在身,就不遑多让了。” “大人还请便。” 道人一语落定,啪的一声,一颗棋子已是稳稳地下在了棋盘某处,而白子也紧随而出。 黑子落,白子跟。黑子再落,白子再跟。 此后的数十手,不论道人下得再是缓慢,他面前的那人都是紧跟其后。 “雷厉风行,当真是大人的作风啊。不过贫道可就比不得你了,前面已是差了一目,这一子嘛,就更是要细细忖度一番了```”道人一手捻转着一颗棋子,一手扶住额头,作思量状。 “不过就是一局棋罢了,国师又何必如此较真呢?” “技艺精湛的棋手,下定一步便须预见此后数十步,乃至百步。而所谓之大国手,更是能观出对弈之人的棋力,并以此看破棋局。如此手段,怎不能引人侧目?“道人反问道。 “那```国师可见几步?“那人似乎是来有了些兴致,又问道。 道人咧嘴一笑,冲着那人拱了拱手,洒然道: “贫道虽不才,但在此局开始之初,我就已知晓```” 道人卖了个关子,没有继续说下去。那人也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轻叹了一口气,探手以请,无力地接道: “愿闻其详。“ “此局,我并无任何胜算,而且是一败涂地。“道人落子天元,极为平淡地说道。 “难不成这便是你镇住天元的理由吗?“那人神色微动,侧过身子,目光依旧漠然。而那身上的飞鱼也随之腾跃。 “贫道不过是山间一野道,输也没什么好输的,不过是想赌上一把罢了。“ “一场明知是输的局,仍是要赌,国师不觉得亏了吗?“那人阴冷地问道。 道人把手中的一子重重地敲在了棋盘之上,蓦然正色地说道: “你既然叫我一声国师,就该知晓其中利害,为人师者,再是不善言语,道理也都在自己心里,我想倒还轮不到你来教我。“ 那人不说话了,黯然垂下了头颅,细细思量着。 道人喟然叹出一口气,又轻声问道: “那大人觉得贫道到底是以何种的心态来与阁下下这盘棋的呢?“ 那人依旧不言,道人看到他这副模样,别过头又看往远处的天色,淡淡地说道: “时雨终究会过去,到时候天光也会随之再次吐露人间,春风得意处,又可见桃花十里。“ “那国师是否想过,江南多雨,细雨之后,谁又知道会不会又是更大的暴雨临门呢?“那人仰起头反问道。 道人轻笑了一声,没有急于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兀自地说着: “想想昨日,太师也曾对贫道说过这样的话。“ “当真!“那人目光灼灼地瞪着道人。 “是或不是,大人又何必来问我。“ 那人愣了半晌,像是自嘲般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站起身来,一面将长剑插在了腰间,一面转身将走。 “大人这就要走了吗?这棋可还没下完的呢。”道人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人·。 “那不知国师还有何见教?”那人背过了身,轻轻地问道。 “从刚刚开始,贫道就在想,今日大人与在下所谈之事,你们锦衣卫是不是也会记录在案呢?” 道人两手托着下巴,眼中满溢出异样的光彩。 那人不置一词,一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之上,漠然地向前踏出了一步,同时伸出一指将短刀弹出了几寸。 那显露在外的几寸刀身,掠过了一点寒光,恰如其阴冷的视线。以其为中心的周围几丈的物事之上,倏然便结上了一层冰霜,并向着远处不断蔓延而去。 但奇怪的是,那道寒气依附在了周遭一切,却单单略过了道人,似乎对他尚存几分忌惮。 道人面色不改,神情依旧恬淡,侧过了身子,闭上了眼睛,沉沉欲睡。 “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此言一出,那散落一地的黑白两色棋子,骤然弹跃而起,并一字排开,拦在寒霜前进的的路上。 看到这里,那人双眼紧闭,仰面朝天,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浊气。悄无声息地,那拨出的刀刃又被他重新按回了刀鞘之中,而寒霜也蓦然消逝。但随后他又缓缓摸向腰间的长剑。 青光闪动,金石之音迸出,长剑被他高高地抬起又落下。如此又重复了数十次。 剑罡纵横,十九道光影横竖交错,一张棋盘倏然凝成。 那人将长剑背负在后,摊手对向棋盘,朗声道: “请!” “大人既有此意,那在下便奉陪到底。不过这一次贫道是势必要赢的。”道人猛地抬起眼睛,双指并拢,凌空虚点在一颗黑子之上, 大袖招摇,棋子已静静地悬停在了那架在半空的棋盘之上。 那人也不甘其后,剑尖直指,当空一掠,白子紧随而出。 两人落子成风,每一步都好像是随意而为,但又每一步又仿佛是无比认真。一时竟是都难落下风。 然而,最后道人还是赢了。 “我输了。“那人脸色苍白,但语气却依旧平淡。 “我也赢得勉强。“道人一手按着胸口,惨然一笑。 “叨扰。“那人挥了挥手,棋盘渐渐化去,而下在其上的棋子又一次落归在地上。 然后他点足一跃直接翻过了墙头。 道人拥了拥衣裳,脖子又重新与肩膀锁在了一起。他面色之中,无喜亦无悲,只淡然地看着庭中的一树枯木,看着一片枯叶自其上脱落,迎着冷风,打着转,翩然坠下。 道人缓缓地摊开了手掌,那片叶子正正落在了上面, 道人目光漠然扫过,那树叶上仿佛是有一道墨迹,一闪而逝。 “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天道循环么?…“ “到底还是输了…” 道人望着天上阴郁的从云,无奈地笑了一笑。枯叶被他攥在了手中,捏得粉碎。 手臂自然垂下,昏昏沉沉,转眼就欲睡去。 “您可真会挑地方呢,我的陆大道长。“声音明显是一个稚童传出的。 道人才将将合眼,这阵阴阳怪气的腔调又在其耳际响起。 于是他又强撑起睡眼,朦朦胧胧地望向了前人,一点紫光晃过。顿时,眼笑眉舒。 屈伸出一指,在那紫衣孩童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含笑一语: “叫师父。“ 那孩子却是满不在意,双手插在袖管之中,背脊微微弯曲,露出一副龙钟的老态,也不去理他。 ...... ...... 第七章 如钩 那一身紫衣的孩童,自然就是已经被陆行歌收入门下的林飞白。 只见他挺了挺身形,将双手从袖管中抽了出来,甩了甩那一对大袖,掸去了其上的水珠,然后又架起两只手,环抱在胸前,怀中的一角书页在他扭动时若隐若现,一对琥珀似的眼珠流转着摄人的光芒,静静地看着那人刚刚翻过的那堵高墙,嘴角一扬,老气横秋地说着: “哼,锦衣卫,锦衣卫…说得好听点儿,还算得上个官;若说得不好听,不过是披上了一身飞鱼服,终究也是个贼,扶着墙进,扶着墙出,连走个正门都不敢。” “这话虽对,却不该你来说。”陆行歌强压着声线,轻咳了几声。 “那还不是师父教的好。”林飞白看着他冷冷地答道。 陆行歌笑了笑,缓缓地将按在胸口的那只手移了下来,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后,整个身子便软下去了一半,无力地瘫倒在檐柱之上,动也不动,只徒然地喘着粗气。 站在长廊另一头的白衣小童看到这里,赶忙托着一案的茶水,小跑到了陆行歌的身边,刚要凑近他时,陆行歌却伸手挡在了身前,制止了他。 “亏得你也是浑天司的司正,又是堂堂的一国之师,对付起这小小的陈恃都竟是这般的艰难。倒是可惜了这一身朱紫朝服了。“林飞白撇了撇嘴。 “毕竟是锦衣卫指挥使,他能与我过上这几招,已经是不易了…” “而贫道我早已是风烛残年的老朽了,正如这冷风之中的一截枯木,一日风来一日疏,苟延残喘罢了…“陆行歌细声细气,指了指庭中的那棵老树,断断续续地说着。 “这话说的,倒像是你在让着他一样。“林飞白转过头来,调笑地看着他。 “将死之人,就不能说几句硬气的话吗?“ 这话他是笑着说出口的,或许攸关生死的这种大是大非,在他心中,也总是如吃饭喝水般自然吧。但他虽是如此,那旁边的小童却是立马就慌了神,急忙接到说: “不会的,不会的,师祖你不是总说,修无上业果,造无量功德吗?你多福多寿,又怎会如此轻易地就羽化而去了呢?“ “有无量功德,亦有无量劫难,因果相成,福祸相依,该来的也总是躲不掉的。“陆行歌一手轻抚着小童的脸颊,幽邃的眸子中也多了几分的暖意。 “可…” “羽化登仙,不正是我辈毕生之所求吗?早一时晚一时,又有什么分别。再者说,你就不想看着师祖得道而去吗?“陆行歌含着笑,望着他。 小童不说话了,两手紧捏着案几,指尖泛出苍白之色,茶具也是不住地抖动着。 “可懂?” 他轻声问道,小童摇了摇头。陆行歌笑了笑,又问向林飞白: “你呢?” “不懂,但是如果你一定要这样问的话,我也可以装懂。”林飞白嬉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不可救药。“陆行歌出奇地恶声恶气地回了他一句。 旋即,他又当空招了招手,然后林飞白怀中的书本就应着他的动作顺势而出,稳稳落到了他指间。 陆行歌拿起那书本,走马观花般快速翻过了一遍,又轻轻地说着: “道家清静经,果然还是要多读几遍呐。” “切…” 陆行歌大手放在小童的头顶,眼睛却一直看着倚柱而立的林飞白。他仿佛是在照着镜子,从头到脚每一个角落他都想看尽。可林飞白却是被他看得心里一阵的发毛,翻了个白眼,嘴里喃喃道: “福生无量天尊…” … 雨色还未彻底消散,清冷的街道之上行人尚稀,街边也只有零星的几个小店随意的开着门。这样的天气里,估计也是不会有什么人来光顾的,店家如此执着,想来也不过是求一份心安罢了。 东隅斋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从一间漆黑一片的屋子里走了出来,他在自家的店面前的一小块方地上架起了一把大伞,然后转身走了回去,不一会又从里面拖出了一张木桌,正正地摆在了伞下。同时,一个同样普通的女子也从屋里走了过来,女子的小腹微微有些隆起,只见她手捧着一堆的书画,整齐地铺在了那张桌子上。 女子看着男人,男人也看着女子,两人并没有什么言语,浅淡一笑,相视温柔。 雨仿佛是下得更大了些,而男人的笑意也是更甚,探出了一只皙白的手掌,小心地将女子鬓间的一丝青发扶到了耳后。女子也只静静地等待,眼波流转,顾盼之中尽是暖意。 “顾兄,真是好福气呀。”一阵细微的声线,穿过了丝丝雨帘。 登时,女子的脸颊便微微有了些红嫩,她低低地沉下了头,莲步轻动,又跑回了屋里。 而男子抬眼看了看,不远处,一袭紫衫的男子撑着一把油纸伞,缓缓朝自己走来。 “先生来的总是这么的巧。”中年男人把一块抹布搭在了肩上。 “这话说的…” “像是我坏了顾兄的好事。”紫衫男子在那把大伞之外停了下来,站在自己的小伞下,歪着脑袋看着他。 “不进来坐坐吗?”中年男人盯着他的脚尖,问道。 “不了,在下阴气重,就不进去祸害顾兄妻儿了。“说罢,紫衫男子就恭敬地拜了一揖。 中年男人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尚未开口,那紫衫男子就摆了摆手,摇着头说道: “不必急于解释,世间道理都在自己心中,千头万绪,说不清道不明的,在下都懂。“ “去你的吧。“中年男人笑骂了他一句。 说着,中年男人又从那木桌之上抽出了一卷书画,对着那紫衫男子抛了过去。 “先生收了这春日百景图,就赶紧回府去吧。“中年男人一手拍在木桌之上,整个身体微微向着前人倾了过去,又补了一句。 “外面阴气更重…“ “魑魅魍魉,百鬼横行,能不重吗?“紫衫男子把书画夹在了腋下,冷哼一声。 紫衫男子目光一柔,拍了拍那画轴,又说道: “书画阳气再盛,也不过是一件死物,何谈…” “罢了罢了,在下去了。”紫衫男子摆了摆手,不再说下去,转身将走。 “那…以毒攻毒呢?”中年男人玩味地问道。 “现在也许会算作是大逆不道吧。”紫衫男子转动着伞柄,将上面的雨水散了下去。 “以后呢?”中年男人又问道。 “尚未可知。“紫衫男人一手束在身后,仰起头颅。 “先生走好。”中年男人又作了一揖。 中年男人看着紫衫人的背影远去,在这条街道的尽头拐了个弯,决然就不见了踪影。 女子又从屋内迎了出来,稍显吃力地拖了个椅子靠到了那人身后,纤纤玉手轻轻环在了他腰上,抬头看着他满面胡茬的脸颊,问道: “你想怎么选?“ 男人依旧是满眼温柔地看着她,侧过身子,也伸出一手搭在女子肩头,苦涩地说着: “我又能怎么选?” “我不在乎的…”女子把头轻靠在男人的胸膛,低低地说着。 “可世人在乎。”男人抚摸着她的头发,沙哑着声音道。 … 这样的天气里,虽不可见落日余晖,但看着天上逐渐簇拥地浓黑如墨的层云,任谁也知道,该是夜幕将至了呀。 天空之下,长亭短亭之中,林姝彤歪坐在一张石凳上,一手舒放在石桌上,脑袋稳稳地靠在上面,酣然熟睡着。 迷迷糊糊里,她仿佛感觉有人拍了拍她的头,幽幽地睁开了眼睛,一个丰腴的美妇正微笑着看着她。 她强翻了翻几回眼皮,才想起堆起一张笑脸迎上那人,懒懒地哈了口气,软软地说道: “娘~” 那美妇一指轻点在林姝彤的额头,颇有些怨气的回道: “还不如哭着,难看死了。”她将一把雨伞放在亭外,走了进来,与林姝彤对坐在一起。 “我倒是想哭出来,可这几日过来,眼泪也差不多都流干了。”她揉了揉惺松的睡眼,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什么眼泪哟,我看怕是口水吧。“说着她又拿出了一块手帕,轻轻擦去了女孩嘴角未干的口水。 林姝彤接过了美妇的手帕,胡乱地在脸上抹了几下,就随意地把它丢在了一处泥涝之中。 而美妇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将一个食盒放在了桌上,又抽出了其间三层的饭菜,依次排开 摆在了女孩面前,又自顾自地说道: “也许不过是那道人一时兴起吧,如此的话语却也不知他对多少人说过,也就正如这块手帕,用过了之后,也就没有了用处。”美妇将一双筷子递给了女孩。 林姝彤却并没有接过它,她拨开了美妇的手臂,不顾一切地冲进了风雨,又在那一处泥涝中将那已不再干净的手帕拾了起来,高举过头顶,雀跃地挥舞着: “它还在的!” “但却又不是它了。”美妇静静地望着她,眼神中竟是多出了几分可笑与怜悯。 “是我自己求来的,怪不得别人。”女孩目光逐渐下移,手臂也放低了几寸。 “何苦来…”美妇扶了扶额头,又道。 “一日,我最多再等他一日。”林姝彤突然又坚决地说道。 不过这次美妇却没有接话,缓缓地站直了身子,撑起雨伞,走到了雨中,柔下了声音,对着她说道: “饭菜还需趁热吃才好。” 女孩也没有回话,冷风刮过了她的脸颊,仍旧是有些生疼。 她没有目送着美妇离去,而是兀自地抬头观赏着天空,许是那阵清风的缘故吧,天空上竟是难得一见的显出了一轮明月。 雨水洗涤后的月亮确实是美得有些不像话,但美中不足的是,那月亮并不似一块玉盘,倒更像是一坠玉钩,洒落而出的冷光,照得人有些心慌。 ........ ........ 第八章 我从山中来 淅沥的碎雨在耳际萧瑟,山外冷风习习,一条色泽明艳的幡旗立于一间木屋旁,独对着雨帘招摇。 木屋之中,掌柜的老板正细细地清算着账目,一册并不是很厚的账簿被他来回地翻阅着,柜台上的一盘算珠,也被他拨出了清亮的响声。店里的小二此时也只是悄悄地趴在里屋的一张木桌上,静静地打着盹儿。他的鼾声就如同他的睡意般,由浅入深,混杂在雨声中,只消一声惊雷,恍然就可不见了踪影。 木屋外的房檐之上,擎着一架短蓬,而底下那正对着的一方天地,恰好够容得下一套桌椅。 长凳上,一个穿着满是补丁道袍的道人一手托举着下巴,呆呆地痴坐着。 他的面前摆着一个茶壶,而壶上的盖子此时也已被他掀开,搁置在了较为靠里的一侧。 雨水沿着房檐,从短蓬上坠坠而下,四野间目下并无风动,而那本应直打在地上的雨帘,如今却如一挂白练,斜飘至壶口处,翩然落下,一滴不差。 那道人见此情景,竟也并无诧异,只是索然地摸索着一只茶杯上的纹路,若有所思。 不远处,又有一身穿紫衫,书生模样的人物,撑着一把素白的油纸伞缓缓踏至,那人的步履很轻,他的每一步踩在泥泞中时,便是连水花都不曾溅起一点。 同样是如先前般,他在短蓬之外恰好止住了步,眼望着这般的情景,他没有开口。 他抚了抚衣袖,轻轻地转动了一圈伞柄,理应四散而开的珠露,却是凝作了一注水柱,从一根伞骨处滑下,正朝着那挂白练疾射而去,作势就要汇入其中。 那道人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仍是不置一词,只见他把手中的那一盏茶杯放在了桌上,轻叩了几下杯沿,那茶杯就腾空而起,挡在雨帘之外,将那水柱拦在了其中。 那书生向前探出了手,于是茶盏便顺势飞入了他手中。他看了一眼里面晃荡的水面,笑了笑,说道: “道长,自然是有极好的兴致。” “只是差点被你给毁了。”道人平淡地回答道。 书生端起那茶盏在鼻间轻嗅了几下,又笑道: “这便是奇了,同样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又不知是有何种不同。“ 说罢,他又从杯底脱手而出,而那茶杯竟是出奇的停在了半空,一指轻弹,那杯子又冲着道人旋了过去。 道人信手将其接了过来,学着那书生先前的动作也闻了闻,随即便皱着眉头: “染上了那座城里的烟火气…” “还有你身上的暮气。”他顿了顿,看向书生又道。 书生没有辩驳,他抖了抖袖,那把纸伞顷刻便变作了一条白色小蛇,缠绕在他的指间,一步踏入,端坐在了道人的对面。 他扫了一眼那茶壶,眼睛里仿佛是有一瞬间闪过了一点精光,他又咧了咧嘴: “在下已是奔走了一日,早就口干舌燥了,想必道长也不会小气到如此地步,总不该连一盏茶水也不肯施舍给我吧?” “你说是吧?道长。” “那可能是吧。”道人面不改色。 书生气结,一时间竟是也是想不出什么话来应对他。而道人却是毫不在意,自顾自地又说道: “山间野茶可受不起这人间之水。” “不妨事,不妨事,这杯就好。“书生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那接下了水柱的杯子,坦然说道。 “如此,便俗了。”道人轻声道。 “俗便俗吧,在下本就是一俗人,远不比道长自在,倘若是真要饮上了那什么无根之水的茶,倒还算是在下高攀了呢。“ “先生此来,不会真就只是为了讨我这一盏茶来吃吃吧。”道人一手缩到了怀里,挠了挠,冷言道。 “为这首阳山茶的一盏清茗而来,难道不值吗?“书生挑了挑眉。 “浑天司里的浅山薄侧未必就不如这首阳茶。“道人驳了他一句。 “不一样的。“书生摇了摇头。 “哪里不一样?“ “浑天司里的茶可不是迎客的,相反,却是来送客的。“书生蓦地正声。 “这话倒是中听。”言罢,二人都笑了起来。 笑毕,道人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只布袋,五指微合,颤颤巍巍地,又自其中捻出了一小撮茶叶,握在了手里。 那茶叶早已是被晒干了的,清新的绿意俱已散尽,甚至还有了一点泛黄的迹象。 道人将之捏在了掌中,指节间来回交错了几下,顿时便化作了齑粉。书生不禁为之瞠目。 “如此烹茶之法,在下乃平生初见。”书生拱了拱手。 “先生抬举我了。”道人说着又将那粉末撒在了那茶杯之中。 “请君鉴之。”道人把那盏茶推到了书生面前。 书生探手轻靠在杯壁上,蹙了蹙眉,看向他,道: “道长莫不是在戏耍在下,此水冰寒彻骨,如何能饮之?“ 道人没有说话,轻轻地笑了一声。 忽然之间,书生眼前仿佛是掠过了一点光亮,眩得他睁不开眼。耳旁仿佛也拂过了一点的清风,夹杂着些许的暖意,但依旧凛冽。 再一瞬间,光亮又已不见,清风也已远逝,只有一盏热茶,腾腾地升着白气。 “请君鉴之。“道人又道。 “道长微妙玄通,在下感佩。“书生说着,就端起了杯子,吹了吹热气,一饮而尽。 “何如?”道人问道。 书生把玩着那茶杯,撇了撇嘴道: “滋味寡淡,无甚趣味。” 说着,他又将杯子放到了道人面前。道人看到这里,不知缘由的嗤笑了一声。 “道长因何而发笑?”书生不解。 “也没什么,只是听得这人间之味,在先生嘴里不过寡淡二字,莫名地有些好笑罢了。“ 书生依旧不做回答,而道人也并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缠,自己接上了话茬,又道: “贫道姑妄言之,君可姑妄听之,只当是穿风过耳,还请先生莫要放在心上。“ 书生摆了摆手,洒然道: “在下并非是在与道长置气,只是突然又想到了些东西,故而才不曾言语。“ “如此,便好。“ 道人屈伸出两指,又朝后挥了一挥,那挂白练顿时便如临风吹袭,顺势就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重新落归在了地上。 道人提起了茶壶,在面前的杯子里再次满满地倒上了一盏,重复着先前的步骤,又烹出了一杯新茶。 “所谓品茶之道,最为重要的便是这一‘品’字,先生的大快朵颐,自然难品其味。“ “请君,再鉴之。“道人端起一盏递到了书生的手上。 书生接过了茶杯,而这次却也并没有着急着饮下,他看着杯中挂悬的茶渣逐渐沉下,转而又消逝。 他掂起茶盖,在杯子上轻轻扑扇开了浓浓的热气,放在嘴边微嘬了一口。 “好茶。”书生粲然地说道。 “只是好么?”道人反问了一嘴。 “还有一处暖意。”书生又道。 “哪一处?”道人追问道。 “汴京。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京作汴京…”书生顿了一顿,看向了那道人。 “此事,道长你功不可没,在下还敬你一杯。“ 说着,他又提杯朝着道人敬了一敬。随后拂袖掩面,将余下茶水又饮了个干净。 道人抬手轻抵在面颊上,歪了歪头,眯起眼睛,颇为玩味地回道: “先生活得也忒累了些。” “那是自然比不得道长你自在的。”书生将茶杯重重地扣在了桌上。 “先生并非贫道所见之愁苦,贫道亦非先生所见之自在。”道人摆了摆手。 “致虚极,守静笃。先生之所行,还是得依循自己的本心呐。“ “琴弦还是不宜绷得太紧,真到了时候,你收不住的。“道人指尖敲了敲桌子,又道。 被道人点破心事的林致虚轻轻地吁出一口气,看着他又说道: “在其位者,谋其事。在下实乃身不由己,却也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呀!那么贫道敢问先生是身处何位?所图谋的又是何事?” “那在下也斗胆相问,道长你平素所思所虑的又是何者?“林致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眉头一挑,反问道。 “道不言寿,故求长生,贫道自然求得是长生之理。“道人睁起了眼睛,将那只立着的手松了下来,并搭在另一只胳膊上,指头来回轻触着底下的臂膀。 “天地之所以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数十载修行,道长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林致虚挑衅道。 “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人之患,好为人师。这个道理先生你不会不知道吧?“道人针锋相对。 “道长到底想说什么?”林致虚的声音大了一些。 “先生知道的,不是贫道说了些什么,而是你听了些什么…” “也总该为自己考量一二。”道人轻轻拍了拍林致虚的手背。 一点寒风此时从二人之中穿过,道人即刻就将两手拢套在了一起,林致虚牙关紧咬,硬生生地又吐出了几个字: “处身世间,为己便是为这天下。” “先生也该知道,这是在自欺欺人。” “为天下计…哼,贫道倒想问问,先生所谋守的这朱紫天下,到底是那端坐在朝堂之上,珠帘之后的齐氏太后的天下,还是那出巡多日至今未归的黄口小儿陆迢的天下,亦或是那质于齐国的陆卿的…” “道长此言,实乃诛心,按我朝律,当剜一足。“林致虚以余光扫了一眼四周,提袖擦了擦额间渗出的汗水,轻声道。 “先生是答不上来,还是不敢答。“ 道人微微起身,身体朝着林致虚倾了过去。一对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勾勾地盯着林致虚。仿佛是要将他心事给看穿,林致虚顺势也向后倒去。 “唉,罢了罢了。你们的大事我终究是不明白。“道人颓然间,又坐了下来。 “以后,小女便拜托了。“林致虚倏然起身,拱手正声再拜道。 “这你放心,我既是收了她,就定当会护佑其周全,再是不济……” “贫道也会竭力死在她前面的。“ “如此,便多谢道长了。”他又是郑重的一拜。 那道人摆了摆手,悠悠起身,拍了拍破烂的衣裳,决然走入了风雨,拉着干哑的嗓子,碎碎扯出一段不知名的歌谣: “我从山中来,偕去满园芳。 主人遥相望,唯有泪千行...“ ...... ...... 第九章 叶障 清晨里的第一声钟鸣悄然响起,伴着某人的一声悠长的哈欠,在山林间泛起了一片的澄净之音。不容停歇,又再次掠起,此后一声接着一声,片刻间,就撞碎了昨夜的宁静。 深林处,溪涧旁,头顶光亮的灰衣和尚刚刚打起两桶满盈的清水,肩挑着,往更深处走去。 当那阵钟声传到他耳中时,他也只是当即顿了下来,抽出那只空着的手放在胸前,静呼了一声佛号,随后又提步离开。 一段长长的台阶上,厚重的朱红山门被推开了又合上,两个看上去年纪尚浅的小和尚从中走了出来,各自拿着一把比他们自己都还要高上几分的扫帚,不紧不慢地清扫着遍地的黄叶。没有太多的交流,一人从右至左,一人从左往右,很是默契地将落叶从中间拨开,扫向两边的山路中,然后又一齐迈到了下一级台阶。 臃肿的白猫懒懒地匍匐着庙门的高墙上,四肢静静地垂下,没有什么动静,只可见其粉嫩的肚腩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一呼一吸间,尽是自在的气息。几只黄鸟在它的周身弹跃着,每每当它们那对伶仃的细脚踩在瓦片上时,总能听到一些细碎的声响。 那堵白墙下面紧紧地围着一圈篱笆,一团绒绒的小鸡被包在里面。 它们从缝隙里窥了窥外面的天光,恰好瞧见一个小女孩正端着一盆米黍慢步走来,于是便赶忙扑扇起了那对翅膀,但却怎么也飞不出去。 禅院里空空荡荡,内堂的木门虚掩着,白光透了进去,敲打木鱼的声响传了出来。 小和尚们从破败的禅房里探出了头,前前后后,一个接着一个摸着墙壁,蹑手蹑脚地溜向山门,只是还没等他们出去,大门却是又从另一侧被人推了开来,不待看清来人,他们却又慌乱地逃窜而散。 不知谁人的一语惊呼,似有一瓢水声撒在了地上;又是谁人的一阵尖啸,院子里顿时便热闹了起来。 庭前的老树,盘根错节, 一簇枯枝,深深浅浅,嵌入鱼白。 星点的叶,只管是徒然地落着。 …… …… 小和尚掀起了遮在眼前的那片树叶,明黄的光线顺势就照了下来。霎时间,便是眩得他有生疼。 那高头大马自在地走着,小和尚倒在马车的前头,仰面朝着天,抬起手来揉了揉眉心的一点红润,双眼旋即艰难地睁了开来,而他的眼角上却是不知缘由的染上了一层水汽,朦胧了一片。 小和尚有些怅然,不知所谓地喟了口气,抖了抖手臂外的破袖,接着向上拭去。 去日种种,仿若走马般在他脑中掠过。这好像是他的事,却又好像根本与他无关。 这种感觉他说也不上来,谈不上是伤心,只能是无味。 不知所谓,又是长长的叹息。 没来由的,他仿佛感觉胸中有一团火,猎猎作响,且那势头愈演愈烈,朝着他的五脏侵袭而去,一切都像是要做了尘,湮灭得无形。 “阿弥陀佛。”两声佛号同时呼了出来。 小和尚惊觉着坐起了身,心头顿时放空了大半,朝着背后深深地看去。 双掌相抵,低了低头。 之后,他又拂起车帘,躬身走了进去。 …… 车内 老和尚端坐在窗户的一侧,两眼微闭,嘴里吐着些不甚清楚的梵文,指间的念珠捻转不停。 那原本落在他手里佛龛,此时已静静的放在另一面熟睡孩童头前几寸的地方,仍然泛着光毫,但依然幽微。 小和尚恭敬地跪坐在他的脚前,两手捧着一条扁平的戒尺,高高举过自己的头顶,恭敬地奉在老和尚身前。 外面的空气仿佛是穿不进车里,一丝一息的声闻,在吐纳间渐渐也都变得不可捉摸。 最后,只剩了死一般的空寂。 幽幽地,老和尚张开了眼,清了清嗓子,小和尚也是十分识趣,转头就递起了一盏热茶,担在戒尺之上,谄媚的笑堆了整脸。 老和尚接过,却也只是将茶水搁置在了一旁,拿过了戒尺,直直地盯在小和尚身上。 他没有开口,小和尚也就一直托着手,笑意不减,腮边的嫩肉变得有些扭曲,僵硬地牵扯他的小脸颤着抖。 “啪!” 老和尚的戒尺落了一响,拍在了他手上。 “这一下,打你的嗔。” “佛子无相,业火魔障,最是不该。“ “啪。” 又是一响。 “这一下,打你的痴。” “去日苦多,万不可追,切不必忆。” 小和尚愣愣了半晌,敲了敲那颗光亮的脑袋,再次牵强地扯出了一张笑脸, “小僧,知道了。“ 老和尚没有再说什么,一对古井似的眼睛旋起了微波,昏昏沉沉地,又垂了下来。 小和尚也没有打扰,拉下了两侧的帘布,静静地走了出去。 …… 阳光还是那样的暖,洒在身上时也是那么的舒服,小和尚又倒在了坐台上,随手折下了一枝的叶,拦在眼前,隔着清新的绿感受着这份惬意,心存着一份侥幸,想着再做一回先前的梦。 “咴……” 马儿厉声嘶鸣着,顿在了当场。 小和尚跟着抖了一下,树枝滑落,而刚巧聚作一团的清梦,又被搅了个干净。 白马停在了小路正中,慌乱地跺着蹄子,连着打了好几串响鼻,圆硕的双目不住地张望着,而余光里,却是不安地瞟着面前的那人。 小和尚微微地皱起了眉,立身坐起,幽幽地抬起双眼瞧了瞧。 前路上,忽地卷起了风尘,渐迷人眼。 而小和尚却是一脚踏出,直接踩上了马背。 那笼头上的缰绳套在他的手上绕了好几个圈,任凭白马如何拉扯,却怎么也掉不了头。 他哼唧了一声,平淡至极。两眼睁得浑圆,死死地盯着那团渐进的风沙。 长鞭抖擞,闪出一道惊雷,劲势凌厉,直直地奔向那物事。 奔雷在沙地路上,拖出好几道火花, “噼里啪啦……”仿佛是在人们的耳边炸开了。 雷电朝着四方招展着,不过片刻,就包围了那片灰蒙。 风沙渐止,停在了车前几步的地方。 小和尚没有看,他的视线越过了眼前,直接望向了后方, 顿时,他的眉头蹙地更甚。 那一条本是狭长的小路不知从哪里,又岔出了一道,回曲蜿蜒,不知是折向了何方。 “你也要拦我?” 小和尚依旧望着远处,但目光逐渐失了光泽,嘴唇微动,颤出了这几个字。 他又抽了抽鞭子,雷电作响了一阵,就不见了痕迹。 风尘收住了声势,蒙蒙地,从那里面走出来了一人。 白衣素履,身容姣好。 背后裹着一块长长的布条,径直插在腰间,只留出一把木柄,现在头顶。 “不敢。”他开口了,恰如风过无声。 “只是斗胆想请禅师换一条路走。” 他轻盈地笑着,两手横放在后脑上。 “那另一条路,又通向何方?”小和尚没有直接拒绝,反而是饶有趣味地问道。 “在下,亦是不知,总之不会是禅师想去的地方。” “小僧的心情有些不好,不好到想要破戒,施主可知道小僧想要破哪一戒?“小和尚两掌合十,虔诚地问道。 “我想……总不会是色戒吧。“那人又笑道。 “对了,不过却没有什么用。”小和尚变了脸色。 那人深沉地叹了口气,摊了摊手,又道: “在下不过是为禅师考虑。“ “何解?“小和尚又问道. “禅师可知前路是何者?“ “不知。”小和尚昂起脑袋,气势不减。 “这也难怪……” 那人转过身子,一手拂过身前的石碑,而那石碑之上是以全然不同的两种字体,镌刻出的几个字---扶风郡。 “那里多半是会是禅师的圆寂之所。” 小和尚低下了头,眼中也多出几分晦暗,阴郁难明,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只是清晰可见那条长鞭之上,缓缓地又炸出了几道电弧,渐而凝聚,不时又有轰鸣传出,音声近似龙吟。 风沙又起,拂动那人的长衣。 “在下说了,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只是为了禅师的安危着想。前路上,两国战火正盛,禅师若是又卷了进去,只怕是难以全身而退。数载修行,一朝散尽,岂不可惜吗?”那人轻言了一句。 小和尚置若罔闻,风沙裹挟的雷电依旧朝前人奔袭。 那人后撤出一步,摆出了一个预备招架的身形。 “当然,我不介意让禅师在此就见了佛祖!“ 他说着,一手就朝着身后摸去,而另一手则是伸出了两指立在了胸前。 “如果阁下拔剑,贫僧也不介意真真正正地破一回戒。“小和尚平淡地应道。 “禅师真的就这么有把握吗?“ 小和尚沉吟了半晌,又道: “出家人,不打诳语。” “噗呲……”不知是谁笑出了声。 “可禅师刚刚也确实动了杀心。”那人的眼中游过了一道精光。 小和尚没有说话,他也没法辩驳,因为这人说中了。 他的手臂垂了下来,电光呼啸了一阵,又是一闪而过。 “在下尚有一战之力,但也自知难敌禅师,不过这辆车上也不止是你这一人的性命。“ “所以,还请禅师……” “思量。” 小和尚沉默良久,最后像是挣扎般的咿呀了一句: “你待何如?” “走!”那人踏前一步,铿锵有力地答道。 小和尚又枯坐了下来,脑袋埋得极低,一只小手环转在上面,碎碎念着: “小僧想想,容小僧想想……” 那眼前之人,看到这里,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心想总算是还有着一些转圜之地。 “禅师慢想,在下便退了。” 说着,他便后撤了几步,乱风突起,卷起一地的枯枝,那人的身形转瞬就不见了痕迹。 而那一分为二的道路,在他离开的同时又合在了一起。 小和尚此时也抬起了头,露出一脸的狡黠,恶狠狠地说道: “你说走,那便继续走吧。” “驾!” 小和尚抽打着长鞭,白马惊叫着,依循着先前的路跨步而行。 “咳…咳…” 马车里,某人咳嗽的声响突然又传了出来, 至于是谁,答案自然不言而明。 …… ....... 第十章 一夜小荷任听雨 雨这般下,风也依旧这般的冷。 凄风苦雨愁煞人。 …… 定国公府, 朱紫的大门在里面的那一侧,被人推了开来。 黄衣的小童耷拉着一张青黄的脸,一手提着一桶轻盈的水,一手拿着一把竹编的扫帚,从高高的门槛里跨了出来。 他的背后此时已经是湿漉了一大片,分不清楚到底雨露,还是汗水。 他将那清水随意的泼洒在了门前的台阶上,随后又立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神色中,还是向来的那份恬淡。 …… “嘎吱……” 那小童身后的大门,在他不经意时,仿佛是又打开了。 刺骨的春寒从缝隙里透了过来,直直地拍打在他的后背。 衣襟飞舞,青丝飘动。 小童似是感到了一丝的暖意,但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一只素白的纤手已经稳稳地落在了他的头顶。 “小姐……” 小童笑了起来,惊觉着叫出了声。 但林姝彤却是慌忙地伸出了一指,轻轻地抵在了他的唇上。 “轻声些,别让娘亲知道了。”林姝彤低沉着声线,说道。 “知道吗?”她歪了歪脑袋,甜甜的一笑。 小童看到这里,失神地点了点头。 她又笑了,轻轻抚顺着他被吹散的毛发,又道: “真乖。” 林姝彤将手从小童头上移了下来,侧身就欲离去。 “只是……”小童又说道。 “只是什么?” 林姝彤困惑地转过了身,只是也无需小童言明,她自己也已看清了。 贵态丰腴的美貌女人,双手环抱,托举着那对有些臃肿的酥胸,轻倚着门房,淡淡的看向她。 “只是我已经知道了。”女人似是有些怒气,幽怨地说着。 “娘……”林姝彤埋下了头,低声地说道。 “你呀。”女人探出玉手,凌空点了点她。 “我错了。”林姝彤的头埋得更低了。 “错在哪儿了?”女人追问道。 “我不该背弃前言,又去找那道士。”她仿佛是要哭出了声,有些哽咽地解释着。 “不是这个。”女人摇了摇头。 “不是?那就是我不该没有把女红秀完就偷偷溜走。” “也不是这个。”女人又摇了摇头。 “你的错是,怎么能在雨天出门时不带伞呢?”女人提了提声线,凤目圆睁,大声地说道。 “要是染上了风寒,怎么办呢?” 说着,她又走上了林姝彤的跟前,径直地递向她一把淡青的纸伞。 林姝彤抬起了头,有些愕然,一番慌乱中,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接过来。 “拿着呀。”女子说着又把伞往她眼前递了递。 “既然你自己已经选择好了,我们当然也就只有支持了。”她轻声地说道。 “我们?” “对,就是我们。”女人笑了,宛如云雾之后那抹灿阳。 女孩也笑了,应了一声,小心地接过。 对着前人深深地一拜,跳下那几级矮矮的台阶,欢快地跑开了。 小童看到这里,也跟着自然地笑了起来。 而当他转过头去时,却恰巧对上了夫人的冷脸。 顿时,便别过了视线,继续而安静地扫着他的门庭。 …… …… 雨林里, 阴风阵阵,夹带着某人疏朗的笑声,宛如游魂般惊掠而过。 天边的雨丝也随之翩飞而走,一点一滴,如是万年冰山上的寒锥,坠坠而落, 而泥泞里,理应溅起水花,也是丝毫不留情面地,拍打着行人的衣衫,露出一块不可名状的水渍。 不过瞬息,那笑意已是从林子的这一面传到了那一面。 缓缓地,又渐而从林里探出了头。 那人一身破旧的道袍很是招眼,大大小小的补丁合归一处,倒是像极了一张纵横交错的棋盘。 蓬松一头的黄白发丝,宛如秋日的枯草, 仿佛只待春风飘摇,就兴许又能新绿起来。 他没有打伞,而微末的雨滴,却好像穿过了他的身体,直接落在了地上。 他的脸上带着一股奇异的笑,疯疯癫癫地,嘴里嚅喏着,呜呜地发出些许响动, 穿过牙间的空洞,旁人凑近了来,也只可听到唏嘘的风声。 只见他拖着老旧的身躯,一深一浅地踩在泥淖之中,然后又提起,慢慢地向前挪动着。 他的确是有些高兴,可能是因为那亭子就在眼前了, 他竟是雀跃地跳了起来,一步踏空,整只鞋子结果都飞了出去。 没有办法,他又不得不赶忙单脚蹦跳着,去将那只鞋给拾了回来。 破鞋里,一只污浊的脚掌从一个洞里穿了进去,又从另一个孔洞里穿了出来。 一时间,倒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生恐是要耽误了什么,一瘸一拐地,继续前行。 …… 这疯癫的道人在亭外停了下来,仿佛是有意识地,抬眼看了上去, 那亭上的牌匾倒是挂得方方正正,反倒是其间的文字有些许的潦草恣意,不过却也依稀认得出来一点神韵---长亭短亭。 而那落款处却倒是分外的清楚---李行止书。 那道人点了点头,像是有些欣赏……或者说是……满意,反正眉眼中也是多出了几分的暖意。 他一脚踏上了台阶,但却又并不忙着进去, 只见他悠悠地弯下了身子,一手擦去了鞋边的污泥,然后又随意地抹在了一边的亭柱之上, 之后,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 …… 一步落定, 他身后的泥泞小路已是不见了痕迹, 不知不觉间,却是幻作了一条幽深悄怆的青苔石板路。 隐隐约约地,似是途经了一处宅院, 但当其折过一片青葱的竹林后,又不知通向了哪里。 …… 两步, 亭外的长河,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地收缩了起来。 逐渐圈囿在一方池台里,暗自生出一塘碧绿的荷莲, 托举珠露,流转着晶莹的光。 附耳倾听,兴许还能听见依稀的蛙鸣。 …… 三步, 三步之后, 道人已是跨入了亭中,目光一凛,冷冷地望向眼前那生硬的石台。 一声闷哼,石台上却又是多出了一盘晦涩的棋局, 而对坐的,还有个满面银辉的老道---陆行歌。 他静静地看着手中的棋谱,一手伸进棋盒,缓缓地捻出了一颗白子。 循着书上的打法,生涩地下在了某处。 陆行歌好像是没有注意到来人,兀自地下着自己的棋。 而那人也不说话,两人也就这般地沉默着。 “来了,就坐吧。”陆行歌又下了一颗黑子,那声音很是清脆。 “不了,坐不住,我就站着吧。”那人摆了摆手,自己寻了块干净处,望向亭外,独独地赏起景来。 “师兄让你坐,你就坐。”陆行歌放下了棋谱,看着他平静地说道。 “好好好……” “你是师兄,你说了算……”那道人咬着牙,怪着声线地应了一声。 然后,又是颇为不甘地挪了过去。 陆行歌的目光在他的身前一扫而过,并没有做太多的停留,就又回到了棋局里。 “要是让师傅知道你用避水诀来这种事,你猜他会怎么想?”陆行歌莫名其妙地提了这一句。 “明明都是作了古的人了,现在竟然还要跳出来害人……”道人两手架在胸前,有些气恼地说道。 “这应该就叫做‘为古不尊’了吧。“道人又补了一句。 “你的嘴还是这样的碎。”陆行歌淡淡地说道。 “师兄你的也还是下得这么烂,咱们俩不过彼此彼此……”道人瞥了一眼棋盘,对着他又拱了拱手。 陆行歌没有接话,只是平静看向了他,轻笑了一声,指了指棋盘。 “来一局?“ “不会。“道人漠然地回了这一句。 “你总是这般。“陆行歌重重地呼出一口白气,又伸手摸向对面的棋盒。 “我如何了?“他眉头一挑,一手敲在棋局上, 那原本渐渐清晰的脉络,被他这一下又搬弄得混乱了起来。 陆行歌的手慢慢收了回来,灵台之上仿佛是聚起了一层阴霾,周身之地也徐徐地生出了一团黑雾,缓缓将他笼罩。 一时间,只剩下两颗清明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棋局。 “一盘必死之局,再怎么挣扎,也只能尽力将胜负放在半目之间……” “但也终究是输了的呀。” 道人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懒懒地说了这样一句。 “是啊,任谁来看,这都赢不了了。”陆行歌像是自嘲般的摇了摇头, 而周身泛起的黑雾,一时散尽。 “但要是棋子他们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呢?” 陆行歌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顷刻间,那一盘混淆的黑白两子,恍若是活了过来,迎着他的声音,重新排列了起来。 道人目露凶光,一把掀翻了棋盘,站起了身,走向亭边, 隔着一方檐角,望了望天。 “寄希望于诡道之术,势必为天道所不容。” “修道之人,以人心砥砺道心,岂不可笑?” “一花一叶一世界,道法不言,你有你的山野之道,我自有我的庙堂之道,何必又要论出什么高下。” “师兄……”道人望向他,眼神中竟是多出了几分乞求的意思。 “无需多言。“陆行歌摆了摆手。 “唉……” 一声悠远的叹息,久久回荡着。 …… “我知道你不是来与我说道的,既然要等的人已经来了,又何必在那里暗自神伤呢?“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不必惋惜的。“陆行歌的声音从他的身后,平静地飘了过来。 道人点了点头,应声转过,却已不见了前人。 只留有一方残局,和一盏凭空多出的油灯, 棋子借着油灯上明灭的烛火,闪耀着微光。 他没有看,不是不想看,只是看不懂而已, 他迈开了步子,颓唐地坐到了陆行歌先前的位置上, 隔着萧条的雨,发着他的呆。 那亭外的长河,慢慢地又充盈了起来, 雨点打在上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青漪。 满池的荷叶仍旧生在里面,沿着寥落的河岸,朝外疯长着,追逐着那垂垂阴沉下来的天空。 石板路还在,上面的青苔被女孩一脚踩得塌了进去, 她好像叫了一声什么,道人转过了头, 只看着她欢快地跑了过来,夹带着一脸的笑意, 一如他先时的疏朗。 …… …… 第十一章 我来问道无馀说 仿佛是被浓墨点染,苍白如纸的天空上,黑密的层云逐渐开始向天地蔓延开来, 瞬息之间,铺天的夜色就已笼罩了四野。 寒风惊啸,裹挟着雨夜独有的孤寒,穿亭而过, 微凉的雨丝随风潜入,滴滴点点,落在油灯之中,发出一阵滋滋的声响,很是磨人。 道人一手的臂肘抵在石桌的边沿,干黄的手指轻轻抚着那几根仅存的黑须,一手又从棋盒里缓缓捻出了一颗棋子,极有规律的来回敲击着棋盘,但他的目光却从未放在上面。 只是借着浊暗的火光,微眯起了那对本也不算明亮的眼睛,尽力想要看清女孩渐近的步履。 他看的似乎是很远的地方,却又好像是近在眼前, …… “啪……嗒……” “啪……嗒……“ 女孩在青石板路上飞驰着,蓄积在石间缝隙里的雨水被她一脚踩出又落下, 无情地拍打着这厚实的地面,而那冷沁的冰凉也是顺势就浇在了道人的心间, 他不由得捏紧了那握子的一手,正了正色,端坐起来。 近了,近了, 林姝彤竟是有些兴奋了起来,她蹦跳着,冲着眼前的小亭招了招手, 道人看在眼里,没有做出反应, 神情里,依旧平淡。 …… 不知心神恍惚,还是天色使然, 在她一脚踏入小亭中时,一时不慎,竟是滑了一跤,整个身子一把扑倒在了道人的脚前,对他行了一番大礼。 “哈哈……” 道人紧闭的双唇没有关住,漏出了些许的风声。 那声闻虽是有些微妙,但却仍是飘到了女孩的耳中。 登时,她那润泽的脸颊又惹上了一抹羞涩的绯红,从耳畔一直延伸至颈后。 道人也是立刻就认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理顺了衣冠,正了正声道: “小道人见老道人,须跌跤行见面礼,这方才是规矩。” “既是入了我门中,你这一下拜的便是不亏。” “起身吧。”道人说着便抬了抬手。 他的声音依然是这般的沙哑,但此时在林姝彤听来却是有如天外之音。 她慢慢抬起了头,微红的双眼静静地看着道人, 恍然间,竟是有些痴了。 道人被她这一下的注视盯得有些发毛,但还是出于长者的风度,没有脱口而出,只是怪笑着歪起了脑袋,对着她说道: “难道还要我扶你不成吗?” 林姝彤赧颜一笑,连忙站起了身,又是点头又是道歉, 道人摆了摆手,摊手对向对面的石凳,又道: “坐吧。” 她似乎是有些慌乱,两手紧紧攥起裙边,原地扭捏了一阵,却始终没有坐下去。 道人看着她,长长呼出了一口白气,双眼紧闭,说道: “你怎的都不像你了,跟之前在船上的时候,根本就是两个样嘛。” “师父我让你坐,你便坐,哪里来的这份姿态,不堪入目。” “你不也跟之前一点儿都不像吗?”女孩声音变得哽咽了起来,仿佛马上就是要哭出声来了一样。 “什么?”道人怒喝道。 女孩鼓起了嘴巴,却不敢再多说一句。 一对圆滚滚的眼珠里含着泪,直直地盯着道人。 “我知道你心中有气,可我也有我的苦衷啊。”道人温言道。 “小女身份鄙陋,哪敢与仙家置气。”她的声音依旧很小,但是道人却都听在了耳中。 “你看看你,这分明就是生气了嘛,” 道人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跟前,轻轻推搡着她的肩膀,把她按在了座位上。 “来来来,师父让你坐你便坐,你就听着我慢慢跟你狡辩……哦不……解释嘛。“ 女孩稳稳地坐了下来,两手横架在胸前,别着头也不看向他。 道人也坐了下来,一张斑驳的老脸上赔着笑,而手上的棋子早已丢开, 两手交叉放在了下巴上,静静地托起他的那颗头颅。 “会下吗?”道人瞟了一眼棋盘,对着林姝彤说道。 “不会。”林姝彤头也不回,只冷冷地回了这一句。 “巧了!我也不会。”道人尖啸道。 “哼……”林姝彤轻声笑了出来。 抬首间,拭去了恰巧滚落的热泪。 “哟,哭了,哭了,哈哈……”道人调笑道。 “胡说,我……我……这是高兴。”她一边含着笑,一边却又不停地啜泣着。 “哦,那你是在高兴些什么呢?”道人饶有趣味地追问道。 林姝彤的气息逐渐平定了下来,大手一挥,豪气地擦干了脸上的泪花, “刚刚进来的时候,我还害怕不是你呢,现在看来的话,你也还是跟之前在画舫上一样,一点都没变。” “一样的什么?”道人挑了挑眉。 “你还是一样的有趣。”林姝彤掩面一笑。 道人轻轻笑了笑,伸出了枯槁的手掌,挠了挠自己的头发, “还是‘你‘吗?”道人淡淡地提了一嘴。 女孩便是立即会出了他的意,撑着自己的膝盖又站了起来,拍去了身前的泥土, 垂手躬身一拜,恭敬地称了一句: “师父。” “嗯。” 道人平静地应了一声,但那声音里却是分明多出了几分的颤抖。 “起身吧。”他抬了抬手。 突来的喜悦,已是冲淡了先时的伤悲。 林姝彤应声而起,没有坐回原位,而是直接坐在了道人身边的位子。 “师父师父,徒儿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你呢?”林姝彤扯住道人衣角,像是撒娇般地,软软地说道。 “你问吧,但是我不一定会说。”他的态度像是有些敷衍。 “那好,第一个问题,师父你的名字是什么呀?” “这算什么问题,哪有问师父的姓氏的,为尊者讳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清楚吗?”道人似乎是有些生气。 “不是你说随便问的吗?”林姝彤又低下了头,眼看着又要哭了出来。 道人看到这里,连忙放松了语气,又道: “好好好,就当是我欠你的吧。” 林姝彤及时收住了泪,脸上又浮现出亦真亦幻的笑容,热切地盯着道人。 “你听好了,这个问题,我只说一次,” “贫道道号清风,俗姓李,名行止,无字,至于其他的,你以后自会知晓。” 林姝彤点了点头,又继续问道: “修道之后,是否不能再食荤腥了。” “我们是道士,又不是和尚,只修心,不修口。” “那是否是不能成家,或者说行男女之事。” “我说了,只是修心而已。” “那道祖又是谁?” “父母再生我之前的本来面目又是怎样的?” “狗子是否也有道心?” …… …… 她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总是在李行止回答完这个问题之前,就把下一个问题提了出来。 “那如何才是道?又怎样寻道?又如何入道?” 林姝彤一下问出了三个问题,直勾勾的眼睛死死看着他,迫切地想要听到他的答案。 李行止可能确实是有些累了,所以他这一次并没有说话, 只是缓缓地伸出了一根手指,轻轻地在他的唇上靠了靠, 转而又指了指亭外的天空,再指了指那条流淌的长河。 女孩微微皱起了眉,没有再去问他什么问题,只是深深地思索着。 道人的双眼渐渐闭了起来,昏沉地靠向了石桌,垂垂就欲睡去。 两厢沉默着,天地间只留有雨声在铺天地盖下。 那盏油灯上的火焰依旧燃着,泛出黄豆大小的微光, 照在二人的脸上,只剩下病态般的黄。 …… …… 破开层层密闭的黑云再往上走,数十丈外的天穹之上筑起了一片高高的楼阁。 而其间较为靠上一层的楼台上,有两人直直地站在台边。 白衣素履,银丝飘摇。 一人背着长剑,一人穿着道袍。 一人朝下看,一人往上看, 各有所观,各有所得。 “呵。“ 朝下看着的那人突然轻笑了一声。 “欸,大人,你说司副大人最后的那一番解答是什么意思啊?”他转过了头,看向了身侧的那人。 “连你也没有看出来吗?”那道人仍然看着天空,痴痴地说着。 “大人你也太抬举我了吧。”他揉了揉被夜风刮得有些生疼的眼睛,对着前人拱了拱手。 “天地永恒,长河流逝,变与不变,皆可为道。”道人的眼中多出了几分迷离。 “原来如此。那他先时抵在嘴边的那一下又作何解?” 道人缓缓转过了头,对上了他的视线,轻轻地蠕动了几下嘴唇。 他立马会出道人的意思,又朝下面看了看,说道: “真是个妙人呐。” “不过收了这么个祸害进门,司副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哟。” “那可不是。”仰面朝天的那人应了他一句。 “可我这浑天司里的祸害,又何止是她一个呀。” 那道人说着逐渐低下了头,侧了侧身子又朝里面望去。 内堂之上,两片蒲团之上正横卧着一个小童, 他的睡相极其难看,四脚朝天随意伸展着, 小嘴里不时嘟囔着几句呓语,鼻息深浅不一地呼出,稳定而又协调地打着他的呼噜。 道人摇了摇头,深深地叹出了一口气。 而朝下望着的这人此时也已站直了身子,靠在他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 “说说吧。“道人正了正色,另外起出了一个话题。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你不都已经看见了吗?就是没拦住呗。”那人装得有些迷惑。 “你知道的,我想听的不是这些,细节,更多的细节。” “好好好,细节就是,我单纯地打不过那个小和尚,仅此而已。”他摊了摊手,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对着道人说道。 “小和尚?”道人有些疑问。 “对,就是一个小和尚,我明显不是他的对手,与他对阵的时候,我的剑上甚至有了退意。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我能感觉得到,他身上的杀心远高于他的禅心。”那人难得地正声了一会。 道人沉默了一晌,淡淡地说了一句: “你呀,还是趁早成个亲吧。” 那人撇了撇嘴,气愤地说道: “跟你说了又不信。” “走了!” 他说着,纵身就翻过了阑干,而他身后的长剑也是在他跃出的一瞬间就弹出了鞘,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脚下。 “这一趟,又要往哪儿去呢?”道人又追问了一句。 “还能去哪,自然是去盯着那一位呀,” “从去岁腊月冬官回来之后,就再没有人去过,我看我要是再不去呀,这煊赫城里的人怕是都要忘了还有这位主了。” 他微微抬起了一脚,又轻轻地跺在了剑身之上, 长剑远遁而去,只在天边留下了浅淡的光印。 道人扫了扫手中的拂尘,捻起一缕胡须,点了点头,道: “少年郎啊……” …… …… 第十二章 浮生难得半日闲(一) 春雨一场,润物无声, 阴翳之中,世间万物都仿佛是停滞了一般, 时间无言,却仍是马不停蹄地向前路奔赴着, 自惊蛰的时雨之后,又已是过了数日的光景。 兴许是昨夜的那阵风刮得有些过了头, 今日里,雨势竟是渐渐有了暂歇的痕迹。 …… 二月二,龙抬头, 云层里逐渐豁开了一个口子,天光从里面一缕缕地吐露了出来, 穿透了晨起的雾,把一切渐而普照得清明了起来。 道旁的小树上,片片叶子的间隙之间,仍是在滴落着前几日里雨珠, 仿佛很是眷恋,依依作态的,倒是有些应不上景了。 花猫仍是落在巷口老树的枝头,懒懒地舒展着腰身, 偶时翻身骤起,不知缘由地大叫一声,又安然地睡下。 于是那些长长短短的巷子里,便时不时的, 又有些许的鸡鸣犬吠之声,此消彼长了起来, 这时间,女人们已是从被窝里早早地爬了起来, 轻声地穿好衣裳,点燃了昨日就买好的红烛, 慢步地走向内堂,挑着手中的灯火, 一根根的,将架在头顶的横梁给照了个干净。 然后又循着一片森然的黑,摸向了窗边, 一把推开,自此天光大盛。 而小孩子们此时也顾不得吃什么早饭了,欢欢喜喜地跑出了家门, 招呼起昔日的好友,三三两两,溜向了人满为患的长街, 混着街上喧嚣的叫卖,消得几个转身,就又不见了踪影。 …… 又是一夜未归,已经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了, 林致虚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却只见得桌上的一片混乱, 一时间,他竟是有些恍惚,仿佛忘记了所有的事, 只是昨夜隐约听见,窗外风雨潦草。 想来自家屋前的桃花,应该也是落了不少吧。 他惨淡地一笑,颤抖着身子,缓缓站了起来, 悠悠地伸了个懒腰,身后便顺势送上了一块打湿的方巾。 林致虚信手接过,轻声致了致谢, 仔细地擦拭了几回,又递还给了他。 他这才完完全全地看了这人一眼, 面白无须,鬓间有些泛白, 低眉顺眼的,一脸奴才相。 他揉了揉眉间的印堂穴,淡淡地问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国公爷的话,辰时刚过。”仆从的声音很轻,但又刚好控制在林致虚可以听见的范围里。 “唉,你说,要是现在赶去朝会还来得及吗?”林致虚有些无力地问道。 “公爷难道忘了吗?”那仆从有些疑惑,但还是保持着方寸,声音依旧很轻。 “什么?”林致虚微微侧目,看向了他。 “今日是二月二呀,太后特准百官休息半日。” “只等未时之后,百官再携家眷从清和门进宫,入宣武殿,随太后同进晚宴。” 那仆从说着,又给递给了林致虚一壶清茶。 “哦哦……” 林致虚这才是大梦初醒,猛地一拍脑门,整张脸扭作一团,痛苦地说着: “啊啊,老了,老了呀……” 仆从看着他的模样,心中暗暗地生出了一道暖意,唇边悄然勾起了一抹耐人寻味的角度, 颔首低眉,安然地说着: “公爷说笑了。” “在下是个老实人,从不说笑。”林致虚摆了摆手,辩解道。 “就比如现在……我就不知道这是在哪里。”他耸了耸肩,略显尴尬。 仆从也是有些尴尬,却又不敢显露,只是平静地接道: “此地是十六王院,正是十六位小王爷的住所。” “而公爷你则是受了太后的谕旨,来此授以诸位王爷诗礼的。” “至于……” 那仆从还想要在说些什么,但却被林致虚轻言打断了, “够了够了,我只是有些忘了,又不是傻了,你也不必对我解释太多的。” 他笑了笑,仆从却是即刻就慌了神,赶忙就匍匐在地,重重地磕了一声。 那声音很大,他看在了眼里, 一对漆黑的眸子里,尽是厌恶之色。 “起身吧。” 他没有再停留,提步就朝着门前走去。 他的一手才刚刚触及在了门上,身后那仆从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公爷……”他的声音里微微有些颤抖,似乎是在犹豫着该不该说出来。 林致虚也转过了身,满脸的笑意,正如同是从他身后窗柩里透过的光。 “您…您…不是说,今日还…还…要给小王爷们留…道课题…吗?“那仆从看着他的样子,鼓了口气,坚决地说了出来。 “有吗?”林致虚挠了挠头。 “有的。虽然昨夜风声大作,但小人还不至于听错。” 林致虚隐隐有些作难,又是一夜未归,实在是难以想象回家后,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 但他又不能就此推脱,毕竟是为人师者,到底还是要为学生考虑一二。 林致虚长长叹出了一口气,推门而出,走到了庭前。 他抬眼而望,恰巧看见了那翘起的檐角下一根被熏得发黑的柱子,明显是被大火烧留下痕迹。 突然,他好像是想到了什么, 满脸写着高兴,快步又走到了屋里。 “拿笔来。”他冲着仆从大声叫道。 那仆从听到后,便赶忙拾起了落在地上的一只毫笔,谦恭地递到了他面前。 林致虚一把接过,走向那一方书桌前,从一片混乱的草稿中抽出了较为干净的一张。 笔毫在砚台之上来回蘸了几下,又在舌尖上轻点了几回, 之后,大笔挥毫了一阵,几个大字已是静静地印在了那一张黄纸之上。 林致虚看着自己写好的字,点了点头, 端起手中的茶壶,对着壶嘴满意地嘬了一口, 但却并没有咽下,只是来回嘟囔了几下,又吐在了一边。 他捻起这张薄纸,轻轻地交到了仆从的手上。 “你把这个拿给王爷们,他们看了自然就明白了。“ 仆从也是如获至宝,两手恭敬地托着,点了点头。 但他的眼神却没有看向林致虚,两眼瞪得极大,牢牢地看护着那一层蝉翼,生恐耽搁了什么。 林致虚恬淡地一笑,仰面把茶水饮了个干净, 侧身一转,再次走了出去。 ”先生走好。”他这样说着。 仆从跟随着他的脚步,走到了门前, 又静静地看着他走出了大门,眼光才渐渐收了回来, 他把那黄纸举到了嘴边,轻轻地吹出了一口气, 然后他又将其高高拖过了头顶,两手拿捏着黄纸两边, 透过暖暖的光线,看了过去, “浮生可偷半日闲,“ “好字啊,“ 正当时,春风吹拂,柳絮翩飞。 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王院堂前的那棵柳树了。 …… …… 林致虚走在街头,没有穿上朝服的他自然也不会有人认出, 他也很是享受,因为这暖暖的阳光落在身上时,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样。 他缓缓摸索着套在指间的那枚雪白的扳指,于是,那扳指便好似是活了过来, 伸出它腥红的信子,一下一下轻触着林致虚的掌心, 顿时,原本有些燥热的身子却又再次温凉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倒也不是无人应答,只是他想感受这片刻的安宁。 日头渐高,长街之上,人流也慢慢地涌了进来, 他们逐渐簇拥在了一起,各自相邀,欲往城外踏青。 林致虚也在其中,没法抽身出来,就这样被人潮裹挟着,朝往一齐城外涌去。 …… 东隅斋 堂前的大门已被推开一扇,身形健硕的男子肩上搭着一块白巾,平静地坐在桌前的木椅上,轻轻拍打着手中的蒲扇。 他细细盯着来往人流的脚尖,希望有人能驻足停留,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他如此出神地想着。 屋旁的道口,小腹微隆的女子缓步走了出来, 她手中提着一个竹篮,一层灰布盖在上面,紧紧地遮住了里面的物事, 许许的水滴从竹篮的缝隙里漏了出来,阳光照了过去,耀出晶莹的光。 她一手撑着自己的后腰,脚下微微移动着,似乎很是吃力。 “兮恺。”那女人轻唤了男人一声。 男人抬起了头,转而看了过来,脸上含着笑,赶忙地就迎了上去, 他轻抚起女人的腰肢,而女人也很是配合地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女人甜甜地一笑,掀开了篮中的灰布, 顷刻间,白气升腾,顺势就扑到了男人的脸上, “尝尝。”女人拿起了其中的一个最大的,递给了他。 男人接过没有吃,仔细观赏着,像是在欣赏着什么了不起的佳作一般。 女人伸手探进了怀里,从里面又摸出了一枚铜钱, 纠结了半晌,还是把它塞到了男人口袋里,侧过了头,轻咬着红唇,扭捏地说道: “明天要不还是你去吧,老是我去的话,那店主也该起疑心了。” 男人把那枚铜钱攥在了手里,抱住女人的手也悄然加重了几分, 他看着女人,温柔地说道: “放心吧,今天天气不错,总能卖出去点东西的。”他拍了拍女人的细腰。 女人低下了头,轻轻吐出一口气,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但愿吧。” …… …… 与城中的景色相比,城外的风光终究还是要开阔得多。 谁家碧玉粉妆初成,心中不胜欢喜,偕起闺中密友, 三五成群,说说笑笑,看着各自枝头的繁茂,莺莺燕燕,花枝乱颤地热闹了一时。 五陵年少,吆五喝六,且行且歌, 行至澄澈的水边,一人提议作赋抒怀,其他的人便满口附和了起来, 你道他年少风雅,不过也是借故看向那倒映在水中的娇花罢了。 林致虚从他们的身边走过,走到了溪水边上,用他手里的砂壶满满地舀起了一捧清水。 摇晃了几下,微笑着,又再次走开。 …… 离着众人不远处的一棵桃树底下,一张整齐的小摊缓缓摆开。 白布压在底下,上面铺陈的是各色的酥饼。 那摊主是个女孩,年岁看来也并不是太大,她两手托举着自己小小的脑袋,痴痴地望向那阵欢笑,眼中尽是些向往。 暖风过,白花落。 一片片雪白的花瓣飘到了她的肩头,迷乱了她的双眼。 而等她再次睁开时,林致虚已经是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立刻微笑着起身相迎,细声细气地说道: “客人想来点什么?” 林致虚指了指,一块上面已经落上了花瓣桃酥,对着女孩轻声说道: “就这个吧。” 女孩点了点头,扯出一张油纸把他所要的那一块包了起来。 林致虚伸手摸向了袖子,从里面掏出了一枚银锭。 女孩慌乱地摆了摆手,露出一脸的苦涩,也并没有接过。 林致虚似乎是看出了些什么,没有说话,静静地把银锭放在了摊前,又随意地从一旁的钱盒里取出几串铜钱。 “这些应该是够了吧。”他把铜钱往上抛了抛。 女孩点着头,很是感激。 林致虚信手又从女孩头顶的桃枝上折下了一朵小花,恰到好处地插在了她的鬓间。 展颜一笑,又道: “这才对嘛,女孩子就该有女孩子的样子嘛。” 女孩扶着自己微红的脸颊,抿了抿嘴唇,浅浅地应了一声。 他看在眼里,大笑着,转身飒然离去。 …… …… 林致虚离开了人群,喧闹的的声响在他的背后渐而也变得不甚清晰了。 他一手托着砂壶,一手又从袖中摸出了几片铜钱, 叮咚一声,轻轻地丢了进去。 他晃荡了几下水面,款步慢行,又逐渐将壶中的清水一点一点地倾倒了出来。 不知是又过了多久,眼看着那朱红的大门就已在眼前了,林致虚却反而有些难过了起来。 那门前的小童仍是那一身黄衣,他自然是听到了林致虚的动静,但却仍是安静而专注地洒扫着自己庭院。‘ 林致虚轻声走过,把那一包刚买的酥饼丢到了他的手上, 然后又立刻将一根手指抵在了他的唇边,示意其不要说话。 小童不禁有些好笑,心想着这一幅画面倒是有些似曾相识。 于是颔首低眉,满口应承了下来, 而林致虚也是骤然松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蹑手蹑脚地又溜进了家门。 …… 林致虚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那片荒芜的庭院之中,拨开了冗杂的枯草,走到了一口大缸前。 这口大缸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里面蓄积的是前几日里的雨水。 他掀开了手中砂壶的盖子,把里面残余的清水与铜钱一股脑地倒了进去。 他没有看着铜钱在水中沉浮的姿态,伸了伸懒腰,转身离去。 而恰好在他转过身去的一瞬间,一条不知来处的小鱼,从一枚铜钱正中的空洞里游了过去。 突然之间,天空上,层层的黑云又聚拢在了一起,蓄势待发。 不过一瞬,恍如隔世。 ........ ........ 第十三章 浮生偷得半日闲(二) 黑云如是朝起的晨雾一般,时离时散,但最终还是聚做了一团,悬停在了半空之上。 密密压压地,当头砸下。 冷风骤起,卷动着草木飘摇,发出一阵窸窣的声响,树影婆娑。 临在大缸之上的水面,渐而也皱起了一圈一圈的纹路。 林致虚逐渐止住了步,侧身而立,微微抬起头颅,冷眼凝望着那团黑色的威压。 他头顶上的云层里电光闪烁不定,不时间,还有还有少许微亮的电花炸出,夺人耳目。 一阵阵低沉的惊啸从天庭一直传到下界,持续萦绕在人们的耳边,不明觉厉。 仿佛是被人拨弄,突然之间,那黑色的物事之上缓缓裂开了一道口子。 这道口子不大也不小,但却是很深。 从表层的黑压一直延伸到了内里那层的光亮,似正午骄阳般刺眼。 于是,云翳里的雷霆便是如同得到了释放,自那道缝隙之中渐而弹出了白纯的身形,笔直坚挺地冲落向地面。 林致虚的眼眶有些泛红,像是许久都没有眨眼一样,他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当然也包括了那道天威。 也许在凡人看来雷电坠下的姿态是迅猛急剧的,但落在了林致虚的眼中那道雷霆的速度仿佛是被放慢了一般,且慢慢凝滞在了他的眼前。 “晦气。”林致虚冷哼了一声。 他说着,又扫了扫袖,但当他再次收回的时候,那原本空着的手中却是已莫名多出了一把折扇。 他两手将那扇子握举在身前,幽深的双目死死盯着那道渐近的白线。 “哼。” 他好像是轻轻地笑了一声,但当时风声大作,一时便把这微末的轻音碾得粉碎。 缓缓地,那把通体幽白的折扇被他铺展了开来。 没来由的,他对着那道垂垂间便要落到地面的白线,浅浅地欠了欠身。 而在他弯下身躯的同时,手中折扇翻转,朝着昏沉的天空,轻轻扑打了一下。 此时,雷电还未砸下,黑云也尚在天空。 但瞬息之后,闪电已是再次被打回了来处的缝隙,周遭黑云涌起,又快速填上了先时的空洞。 天空再次闭合成了一处,雷电落在了其中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沉吟后,又猛然炸开。 自此,玉宇澄清。 黑云霎时散尽,只留有微量的灰线依旧残存在空气之中。 天光也重新吐露人间,而当其照在那些灰线上时,又反射出更加生疼的光芒。 林致虚站直了身形,脸上却没有现出应有的喜色,眉头反而是紧锁在了一起。 “世道不稳,人心不齐,天地异象横生,你虽拦得住‘一’,但‘二’呢?”一位丰腴的女子慢慢走到了他的身边。 林致虚转过了身,正对着那丰腴的女子,深深地看着她,道: “任他再如何变,但我对你永远都不会变。”他说着,一手抚上了女人的面颊。 女子没有刻意躲过他的动作,微眯起了双眼,偏过了头,浅淡的一笑。 “好了,不说这些糟心的事了。” “中午吃什么?”林致虚放下了手掌。 “还想吃饭?你是不是忘了些什么呀?” 女子笑意更甚,林致虚愣在当场。 …… 黄衣小童虚掩上了门扉,悄无声息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把手中的扫帚放在了一边,静静地看着天空中那些游移的灰线。 他像是有些烦闷,把一张小脸突兀地扬向天空,大口猛然张开,对着那些线条深深地一吸, 顷刻,便都被他都纳入了腹中。 “呃~” 想来他应该很是满意,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饱饱地打出了一个嗝。 …… …… 浑天司,摘星楼 烟云缭绕的阁楼之中,林飞白与陆行歌二人依旧对坐在各自一方的蒲团上,中间只隔着一层薄弱的屏风。 陆行歌端坐在一边,目色恭敬,诵念着今日的课业。 林飞白也坐着,却是很不舒坦,不时地在扭动着身体。 雷声在两人的耳边炸开,林飞白顿时受了一惊,瘫坐成了一滩。 他登时就瞪圆了眼睛,面露不忿,冲着那阴沉的天空怒喝道: “这鬼天气。” 陆行歌也缓缓睁开了眼,抬眼看了看天,道: “太乙雷声应化天尊。” 又低下了头,看着林飞白又道·: “凡心不改。” 说罢,他展眼又欲冥想而去。 林飞白这时却来了火气,很是不平地追问道: “欸,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凡心不改。” “你是不是看不上我?你说实话,我绝对不骂你。” “好哇,你不说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好好好,可真有你的,明明都看不上我,之前却还要费尽心机收我进门,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呀……” “啊……” …… 许是被林飞白逼得有些厌烦了,陆行歌轻吁出了一口短气,双眼又闭在了一起。 “你别装睡呀,你跟可我说清楚了……” 陆行歌没有理他,嘴里逐渐蠕动了起来,念出了一段清亮的经文。 慢慢地,他的灵台之上渐渐凝出了一圈青白的光印,且在一声一声的诵唱之下,愈发清晰。 那光印逐渐开始变幻,青白两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疾地混在了一起,化作了一团幽蓝的物事,从他的灵台之上骤然脱出,在两人周身一尺的范围里打着转。 林飞白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言语,静静地看着前人的动作,眼中满溢出艳羡的光彩, 他竟是有些痴了。 陆行歌也徐徐地睁开了双眼,他看着林飞白的震惊,颇为得意又笑了一笑。 他伸出一指,朝着那团物事勾了一勾。 于是,那团幽蓝的物体便迎着他的动作,俯冲到了他身前。 而这时,林飞白这才看清了它的身形---正如同那未满三朝的婴孩,栩栩如生,宛如活物。 它眯着自己的眼睛,两只小手紧握成团,稳稳地放在胸前,安静地舔舐着。 它通体泛出晶莹的蓝光,绕在陆行歌的指尖打着转。 “这是什么呀?”林白像是来了兴致,一把拨开那道屏风,匆匆地问向陆行歌。 “常修平常心,可得常静灵。”陆行歌这话回答地有些没有头脑。 “听不懂,说人话。”林飞白白了他一眼,又摇了摇头。 陆行歌也摇了摇头,像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贫道现在当真是有些后悔了。” 林飞白赧颜一笑,没有接话。 陆行歌迟缓地摊开了手掌,他仿佛很是吃力,额头出竟是流出了些汗珠。 而他指尖的那婴孩般的物事,刹时间,两只手臂猛然开合,在胸前热烈地拍了几个巴掌。 应着自己的鼓掌,那婴孩的身体霎然便迸成了一粒粒圆润的颗粒,恰如阴天降下的雨点。 陆行歌伸手靠向那些颗粒,而那些颗粒也是在他触碰到的一瞬间就渗进了他的皮肤。 “还是多看看清静经吧。“陆行歌的一只大掌盖在了他的头顶,轻轻地抚了抚。 “看了就也能像你这样吗?”林飞白的眼中流转着奇异的光。 “自己试。”陆行歌说着,又拍了拍他的脸。 “切,自己试就自己试,谁稀罕。” 林飞白愤愤地吐了吐舌头,探手就又往怀中摸去。 “玄蕴诀,别又忘了念。”陆行歌又补了一句。 “我知道!要你提醒我,多此一举。” 林飞白一把又拉回屏风,于是两人之中又多出了一道障壁。 薄如蝉翼,鸡犬不通。 天空之上,雷声惊掠过了一阵,恍然间,也没了踪迹。 …… …… 长亭短亭 那石桌之上的油灯也不知是烧了多久,而此时却仍旧泛着毫光,只是色泽上略显苍白。 棋盘已是不见,只有少许的棋子凌乱地散在地上。 李行止两手背负在后,依靠着那圈围禁的石栏,冷眼遥望着当空的波诡云谲。 他的神色之中没有丝毫的波澜,直到那雷云消逝之后,他也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 “多事之秋。” 随后,又转身走向那危坐在石凳之上的林姝彤的旁边。 林姝彤没有注意到他的临近,她的视线一直都落在了手中的那本典籍之上。 而李行止也没有出言打搅,安静地坐在一旁,想着他的事。 “晚上吃什么呢?” …… 林姝彤看着她的书,也不知到底是悟出了些什么,只是可以看见她的眉间的皱印时开时解。 轻轻地,她放下了手中的书本,呼出了一口浊气,对着身旁出神的李行止说道: “老师,这本《南华经》我看了许久,熟思了多日,略略有些收获,但终究还是有些不解,还是想请老师代为我解答一遍。”说着,她又垂着手,双手奉出了这本《南华经》。 李行止也是慢慢地回过了神,他提袖擦了擦嘴角流出的口水,抬手又接过了那册经文,随手一翻,粗略地看了看,淡淡地说道: “前人典籍相较今日之言,总还是有些空洞肤浅之嫌,但又不得不看,你有你的道理,我也不做评价,留在自己心里便好。” 林姝彤点了点头。 李行止又缓缓站起了身,拍了身前的尘灰,又道: “你说你有些心得,不妨说来听听。” 林姝彤闻言微微一笑,摆了摆手,欲拒还迎地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突然猜出了老师所修的道法,究竟是何者。” “继续。”李行止眉头轻挑,来了兴致。 “老师你在画舫上所说的斤车大道,便是一个‘斩‘字。所以徒弟便猜想老师你应该修的是,剑道。” “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她拱了拱手,心中此时已是乐开了花。 李行止笑了笑,却并不很是满意。 “对了,却没有完全对。” “哪里不对?请老师指教。“ “谁告诉你的,只有剑才能斩得了的。”李行止轻轻斥责道,但他的语气之中并没有什么开罪的意思。 “难道是……” “刀也可以。“李行止接着她的话茬说道。 她不说话了,李行止抚了抚自己眼睛,继续说道: “怎么?有些失望。” “确实有点,但也只是因为没有猜中老师的心事,与大道无关。“ 李行止闻言,抄起了两只手,大笑道: “这倒也像是你的风格,“ “不过你也不必气馁,道门依古以来便是首重剑道,但我偏偏要另辟蹊径,“ “刀剑本是无心之物,不过也是看修习之人如何使用罢了,未必就要分出什么高下。“ 他如此宽慰地说道,又把手中的经卷递还给了林姝彤。 林姝彤接过了书,紧紧地攥着,突然之间,她又像是决定了什么,抬头望向李行止,决然地说道: “徒弟还有一问。” “你问你问。”李行止抬了抬手,示意其说出来。 “修行一道,是否有穷尽,是否就如人世一般短短百年,” 李行止听后,刚刚垂下的手,又架在了胸前,重重地呼出了一缕鼻息。 “山间野道不知秋,自我记事以来,就已随师父远游而去,早晚所行之事,不过也是必须的课业,也从未细究这件事。” “只是在年少时,师兄曾向师父问起过。” “师兄?难道我还有个师伯吗?”林姝彤惊异地问道 “你不仅有,你还时常与他争斗呢。”李行止笑了笑。 林姝彤瞪大了眼,脑中回想起了一个名字,刚欲脱口而出,李行止却嘘了嘘声,又道: “为尊者讳,慎言。” 林姝彤幡然醒悟,生生把落在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师傅也曾喝斥过师兄,出家之人本不该执于此念,修身养性方为正统。” “但最后,师父还是耐不过他的性子,略略地谈论了几句。” “何如?” “照我师父的话来说,天下之物莫弱于水,而攻坚者莫之能胜,故便有了上善若水这一说。” “因而这修行的境界,便可以水而划分成:漏断,浅泽,幽潭,湖海,这四境。” “境界之玄妙,须由自己经历才能有所感悟,我在此也不多赘述。” “而四境之上,还有诸多微妙境界的存在,但却并未有文字传世,只有一者,名曰冲渊。“ …… 李行止还在继续地说着他师父的旧事,林姝彤也没有打扰, 她低低地沉下了头,心中窃问道: “这当真是你师兄问的吗?“ …… …… 雷鸣的喧嚣仿佛只是一场闹剧,太阳此时依旧照得热烈。 玉泉宫,清和殿 数十级蓝田白玉堆砌的台阶直直通向那恢宏的殿宇。 日影渐移,高高的火球挂悬在正空之上,投射出炽热的光线,照映在白瑕的玉阶之上,生出了缕缕淡薄地烟尘。 殿宇的门庭此时大大地敞开着,亮堂的欢笑澄澈地穿了出来,在房梁之上久久回荡着。 一位年岁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提着自己的衣袂,从阶梯之下慌乱地跑了上来。 而正当他才刚刚踏上了最后一层阶梯之时,一时慌乱,踩住了自己的衣角,摔了个大大的跟头,重重地砸在了门槛之上。 “哎哟。“他痛苦地咿呀了一声。 立在门边的宦吏看到这里,却是立刻就慌了神,忙得就欲把他扶起。 而他自己却是摆了摆手,一手撑着门槛,艰难地站起了身。 殿内高台的金桌之后,雍容的女子轻轻地笑了笑,脸上顺势便落下了些白色的尘埃。 “平世,你又来迟了。”女人轻言斥责道,语气中尽是温暖之意。 那女人的两侧的手边一字排开了些座位,上面摆着些新鲜的果蔬,和可口的菜肴。 “入座吧。” 少年点了点头,揉着自己被磕得生疼的额头,慢慢地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弯下身子,跪坐在了上面。 他展眼朝四周望了望,周围的位子上已经是坐满了人,各自都只是穿着一件灰白的单衣, 他们也不过都是与自己相近的年纪,眼中透着笑,欢闹地谈论着些事情,硕大的汗珠滴落在衣服上时,虬结的肌肉就袒露在了人们的眼前。 台上的妇人拿起了一盏酒樽,扣在了身前的金桌之上。 台下顷刻之间,便是安静了下来, “今日只是家宴,与晚间不同,一者是为团圆过节,二则是为各位送行。” 女人身边的婢女,也是十分识礼地就为其满满地斟上了一樽。 “来,请诸位满饮此杯,恭祝诸位此行一帆风顺。“妇人端起了酒樽。 “太后娘娘哪里的话,为国尽忠不过是我等的本分所在。“一人爽朗地说道。 “就是就是。“另一人随声附和。 “嗯嗯……” 不知是谁,也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众人应声而动,转头看向了那人。 那人一身的书生打扮,与场中的众人略有不同。 而他此时已是喝得酩酊大醉,满脸憋得通红,安然地倒在桌前,不时发出些奇怪的声响。 “这小家伙,还没开席的,竟是都已经醉了。”太后说道,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 “不对不对,我看冯敬炎这家伙是被太后娘娘的美貌折服,所以才痴成了这副模样。”一人拍着这不知深浅的马屁。 “胡言乱语。”太后轻笑道。 “也不对,我看呐,他这是‘如痴如醉’。” 一语言罢,众人都笑了起来。 那冯敬炎似乎也是听到了些响动,微微地抬了抬眼,迎着大家傻傻地笑了起来。 痴迷中散发着些许的醉意,恰如昏酒的恶臭中透出的少年般的纯真。 …… 先时后来的那少年此时也端起酒,对着众人谦恭地敬了一敬,但是却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慢饮了一口,没有吞下,只是简单地漱了漱自己的嘴巴,就又把它喷到了一边。 而地面之上却没有现出一片理应的湿润。 …… …… 第十四章城池 阴雨之下,黑云压境,天边的灰白也逐渐暗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黑暗。 人家的灯火一时之间也忽地亮堂了起来,点缀在沙地般的城池之中,如夜空中稀疏的星辰,闪烁不止。 人声忽而鼎沸,混淆在穿街而过的冷风中,那音声凄厉嘈杂,呼啸了一阵, 登时,便乱了一片。 …… 城外 有卫士身披甲胄,一手按刀,一手抚剑, 徘徊在狭长的官道中央,例行着公事,盘问着进出城中过往的行人。 夜已入深,道上的行人渐而也变得萧条了起来,只有一批卫士依旧驻足在此,但当换岗的时间一到,他们也不会过多的停留。 …… “啊…呃…” 书生模样般的少年,擎着一把纸伞,从树林之中露出了身形。 他小小的脑袋上戴着一顶与他并不适合的儒冠,背上负着沉甸的书箱,尽力拉扯着一根缰绳,将一头驴子从林中拖拽了出来。 书生似乎很是吃力,而手中的气力并未因此松懈半分,但那驴子却也相当倔强,扭动着脑袋,想要逃离束缚。 两者僵持在原地,谁都不肯退让。 “倔驴。”那书生没管住嘴,吐了两个字出来。 “呃…啊…”毛驴嘶鸣着,像是在回应他:你不也是吗? 书生仿佛是有些厌烦了,将绳子在手腕上绕了几个圈,一把揪起驴子的耳朵,沉着声线威吓道: “再动再动,再动今晚就吃驴肉火烧。” 他说着,索性一把丢开了缰绳,提起腿一脚踹在了那驴子身上。 “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拿刀,你看我砍不砍你。”书生指着它说道,又指了指那城口的卫士。 之后,那书生白了它一眼,转身洒然离去。 那驴子呆在原地,愣愣了半晌,随后一声长鸣,但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书生听着它渐进的蹄声,嘴边也勾起了一抹傲人的弧度,又加快了些脚步,蹦跳着往城门口走去。 …… “站住!“城口的卫士呵斥了一声,伸出了一把刀架在了他面前。 书生闻言,顿时停在了当场,那驴子见缝插针猛地提了提步子,快速地冲到了他背后,但却迫于身前的那把横刀,不敢上步,只是站在了书生的身侧,用自己的满是绒毛脑袋蹭着他的手背。 那模样里,很是乖巧。 书生拱了拱手,垂身一拜, “大人有何贵干?”书生轻声地问道。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那卫士把刀给收了回来,怀抱在胸前,踏出一步,立在了城门正中口。 那卫士披着一身钢甲,雄健的体魄撑在里面,像是把那副盔甲给架了起来,而他横刀的那一手上也是被新旧的伤疤覆盖着,模糊中依稀可见森然的白骨。 “深夜入城,所为何事?”卫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略略有些造作,怀中空出了一手,几根手指反复揉捏着,虽然看来有些生涩,但分明是另有所指。 书生大声哦了出来,猛然敲了敲自己的头,侧过了身子,又收起了伞,探手伸向搭在驴背上的布袋,在里面摸索了一阵又拿了出来, “小生是道和郡的新科举人,春闱在即,连夜赶路,途径宝地,不过也是借道而已。” 书生如此说着,大袖伸展了一下,弓着身子又拜了下去,两手托举着一块元宝,送到了那人的眼前。 “若是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不要见怪,万望行个方便。” 那卫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抚剑的一手脱出,在书生的手上拂过,转过了身子,冲着其他几位守在城口的卫士抬了抬手,轻轻地说道: “放行。” 书生抬起了头,但手中却已是空空如也了,稍显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倒也顾不得打起什么伞了,牵起身边的毛驴,满脸嬉着笑,从那些甲兵的身侧走过, “多谢大人,祝大人官运亨通,一帆风顺……” 书生捡的都是些好听的话,但也不知道那卫士到底有没有听得进去, 雨势似乎是作大了几分,夜风飘飞,隔在两人当中, 卫士望着书生远去的背影,渐而也变得不甚清晰,只有一串挂在驴子身上的铃铛一直在震着响。 他远望的眼神逐渐收了回来,低下了头,看着手中的那块元宝,呼了口气在上面,然后他又抽出甲胄之下的布衣用力地擦了擦, 高高抛起,稳稳地接住。 小心地放到了怀中之后,隔着外衣又轻轻地拍了两下。 “官运亨通吗?“他像是自嘲般的笑了笑。 “那就祝大人官运亨通吧。“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对着那书生拱了拱手。 …… 那卫士的身后缓缓附过来了一人,悄然走到了他的旁边, 他的身形有些瘦小,站在那人的身边,格外的滑稽。 “小子,我早说的吧,但凡是从这东门过的人,不是达官便是显贵,其间的猫腻,自然是……哈哈哈。”他的声音很是尖锐,像是在夜里打洞的老鼠。 先前的那名卫士听着他的话,迟缓地点了点头。 “一回生,二回熟,找到了办法,下回自然就好办了。“瘦削的那人举起了手,拍在身旁高壮那人的脊背上。 高壮的那人依旧立在原处,而且好像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显得有些呆滞。 “怎么?还不走?还想来一把吗?“瘦削的那人来了火,戏谑地问道。 “不不不,小人马上走,小人马上走……“那人黄了脸,慌乱地解释着,连连地摆着手。 他低低地埋着头,面朝着那人后退了几步,随后别过了身子,快速地跑开了。 那瘦削的卫士没有看着他,拉扯了几下自己的衣服,冷哼了一声: “瞧你那一脸穷酸样,活该守一辈子城。” “呸。”他啐出了一口浓痰,吐在了那人后撤的路上。 …… “真是他妈的扫把星,这小子不光克他妈,今天就连老子的财运的给克走了。” “要不是看在你小子孝敬了老子几百两银子的份上,这等的肥差哪儿会落到你头上。” “呸。”说着,他又啐了一口痰。 那瘦削的卫士依旧守在门口,他还是不死心,似乎还是想碰碰运气。 突然,风声骤起,道旁的树叶摇曳了一阵,一匹白马从中走了出来,马上的一人穿着一身红衣,掀起一条枯枝,也露出了身形。 那卫士眯了眯眼,抬手抚摸着下巴下面的胡渣,咧嘴一笑,心中暗暗想道:马非凡品,非富即贵呀。 他提着蹒跚的步履,迎了上去,而在离那人还有几步距离时,他却又止住了步。 谄笑着欠了欠身,对着马上的那人说道: “公子也是要入城的吗?” 那人也是十分知礼数,纵然翻身下了马,对着瘦削的卫士恭敬地还了一礼,道: “正是。” “那公子便是赶巧了,此时离宵禁尚且还有些时辰,赶快进去吧。” “来来来,我来帮公子牵马。”他说着,又熟捻地接过了红衣男人手中的马绳。 “如此,便有劳大人了。“红衣男人有些无奈地说道。 “没事,客气什么呀。”卫士故作大气地摆了摆手。 “公子怎么称呼啊?“ “在下是洛阴陈氏,家中排行第二,陈……” “哦,原来是陈二公子啊!久仰久仰。“ “不知陈公子莅临这即墨城,有何贵干呐?” “莫非也是奔着当官而去吗?” …… 也许是想与那红衣男人熟络起来,这瘦削的卫士一句两句有意无意地找他寒暄着,一刻也不得停息,生恐是要耽搁了些什么。 “如果新郎官也是官的话,这话倒也没什么问题。”红衣男人轻声地答道。 “公子说话当真是有趣。” …… 两人不过也才谈论了几句,走马间,就已到了城下。 那瘦削的卫士扬起了脸面,淋着几滴零星落下的雨点,哈出了一口白气,兴奋地说着: “与公子谈论也不过才几句,在下便感觉思绪豁然开朗,顿时神清气爽了几分。” “大人谬赞在下了。” 红衣男人伸手想要拿过卫视手中的缰绳,但他却别开了手,灵巧地躲过了红衣男人的动作。 “欸,公子莫急呀,在下予以公子了方便,那公子是不是也该给在下一些方便呐。”他轻笑着说道,几根手指在指节上来回地搓捻着。 “在下不懂大人是什么意思。”红衣男人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知所措。 “不懂?”卫士变了脸色,声音里顿时便没了先前的和气。 “难道公子出门在外的,就没有带着点儿人事吗?” “人事?“那红衣的男人听得更懵了。 “哎,就是,就是这个呀……”那卫士干脆不装了,把一切都摆在了台面上,几根手指在他的眼前死命地摩擦着。 “哦哦……” 红衣男人像是领悟到了什么,手指在空中指指点点的,随后又伸向了怀里,捏攥成拳,缓缓地掏了出来,径直递到了那卫士的面前。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请笑纳。” “笑纳笑纳……” 那卫士堆砌着虚假的笑意,赶忙捧着双手接了出去。 红衣男人仿佛很是不舍,眉头紧紧蹙在了一起,拳头捏得很紧,犹豫着还是没有打开。 “公子,你要是再这么耗下去,真到了时辰,我就是想放,你也没法进去了。”他紧咬着牙关,吐出了这几个字,笑容也依旧还在,但却还是那般的假。 “非是在下不肯,但这毕竟是我路上一半的盘缠,任谁都是不舍得的呀。”红衣男人说的有些痛心。 他扭捏了一阵,突然又像是决定了什么,决然地别开脸面,手指伸展开来,其中物事悉数落在了卫士手中。 “请大人一定照顾好他们。“ “一定一定……“ 卫士盈盈地笑着,敷衍了一阵。但当他看向那红衣男人递到他手中的物事时,霎然就变了脸色。 几贯方正的铜钱被一根红绳串在了一起,平静地躺在他的手心,其上之纹路清晰,仿佛是被清刷过许多遍。 “公子,玩笑可不该这么开呀。”卫士说着,又把铜钱揣在了怀里。 “锦衣华服,良驹白马。一半的身家竟是只有这几枚小小的铜钱,说出去还不得让人给笑话死啊。” 卫士短小的身子轻轻地倚在了城墙之上,静静地看着前人,笑得很是玩味。 “不不不,大人你真的误会了,在下先时便就说了,进城并非为做官,只是往成亲去的。” “至于这一身的行头,也不过是家中老母,卖了两头牛才换来的。好歹是成家的大事,可不能马虎了过去……”红衣男人摆了摆手,忙不迭地向他解释道。 那卫士听到这里,心头顿时冷下了半截,眼中的精光倏然远逝。 他一把把缰绳丢回给了红衣男人,背过身子,冷冷地说道: “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时辰已到,你呀还是明天赶早来吧。“ “关城门!“ 他冲着城门两侧的甲兵吼了一嗓子,然后又抬着步子缓缓朝着城中走去。 “又是你他娘的个穷鬼,真晦气。“ 城门吱呀着,渐渐合上,红衣男人的视线透过了那条缝隙,远远地眺了出去。 人影离乱,灯火惺忪。 他没有说话,温柔地抚了抚白马的鬃毛,说道: “明日,便明日吧。“ “我们就在这里等。“ 白马长嘶了一声,像是在回应他。 ……. “吱…呀…” 城门还没有完全闭上,却又被人从里面推了开来。 那瘦削的卫士抬举着双手,倒撤着退了出来。他的额间似乎是还悬停着一丝青色的光亮,跟着他一齐行走着。 “好言好语说不听。” 这声音有些稚嫩,而且是从城门里传出来的。 “少侠饶命,少侠饶命……”那卫士慌乱地求着饶,但后退的脚步却依旧不敢停下。 阴影之中慢慢走出了一个少年,纸伞撑在手,书箱负在背。 他一手高高地抬着,两指并作一指,凌空虚点在了某处。 “进去!“他白了那红衣男人一眼,又冲着他扭了扭头。 那红衣男人憨憨地一笑,双手合十,对着卫士轻呼了一声: “得罪。” 随后牵起白马,往城中走去。 “少侠你看这位公子也进去了,我是不是也该……”卫士见机行事,提了一嘴。 少年闷哼了一声,高抬的一手隔空一弹,于是那卫士额间的那一丝光亮,便顺势点在了他头上。 那卫士只觉得额头一凉,身子却瞬间就瘫倒在了地上。 少年没有看过去,转头快步跟在了红衣男人的后面,不平地碎念道: “早跟你说的我来骑马,非要整这么一出,“ “麻烦。“ 红衣男人没有接他的话,仍只是痴痴地笑着。 …… …… 第十五章 红白 红白 “亥时二更……”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当……” 打更的村夫敲着梆子踏在湿浊的街道上,他的声音在空幽的城池之上飘荡而过。 滞重的脚步悄然从两人的手边溜走,目光中也并没有任何惊异,从容的一瞥,尽是平淡。 并不拖沓,却只如蜻蜓点水般,瞬息即逝。 悠然的一个转身,即时便没入了胡同的黑暗,短小的身影顷刻不见。 零零散散地,只有一些碎裂的敲击声时断时续。 道旁的驴子不住地踩着蹄子,一下一下,稳健地打在地面的石缝之中,而水花随之溅起, 正正好好,落在了那少年的白衣之上。 “好家伙。” 少年的目光有些冷,只是凛凛的一瞥,那驴子即刻便没了声响,怯懦地后撤了两步,低低地沉下了头去,再不敢有了动作。 “你也就能欺负欺负它了。“ 红衣男人牵起白马挪步到了驴子的面前,抬起一只斑驳的大手,轻柔地抚弄着它宽大的额头。 “是啊,我也就只有欺负它了。” 少年慢慢蹲下了身子,拂了拂衣角边未干的泥污,无神的双眼凝望着地砖中辗转的水流,渐而又汇入城门的大河中。 “此后该怎么办?“少年平静地问道。 “大河奔流,只要开始,就再无法停下来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红衣男人闭起了眼睛,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走?看?“ “如何走?又如何看?”少年轻轻的嗤笑了一声,手指在缝道中穿行。 “除非……” 他缓缓地侧过了头,有些玩味地看着红衣男人说道: “因缘所生义,是义灭非生。“ “从未开始,便不会再有结束。“ 红衣男人也转过了身,眉眼中带笑,轻轻地答道: “因果,因果,“ “既有因生,必有果从。“ “已然开始的事情,又何必纠结于过去。 少年好像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一手挠着脑袋,另一手仍旧触在地面之上, 食指的指尖自条条明络的纹路中浅浅划过,然后又从另一侧探出,搅得满手泥淖,他也并不觉得气恼,反是自得其乐。 突然,他把那只脏手靠向了嘴边,舌尖轻舔,细细地品了品味道。 他的两眼紧紧的闭着,也不知道到底是何种的滋味,只是清楚可闻沙粒在他嘴中作响。 “什么味道?“红衣男人有些好奇,也看了过来。 “红尘。”少年拍了拍手,撑直了身子,又站了起来。 “喜欢吗?”红衣男人调笑着问道。 “你说呢?”少年反问道。 两人各自沉默着,都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长长久久地凝视,风声不止。 但两人也都没有追问,相视的一笑,便已是回答了所有。 “走吧。”红衣男人清了清嗓子,纵然上马。 “我也还是那句话。” “怎么走?”少年揉着肚子,拭去了眼角的泪花,再次复归于冷漠。 红衣男人屈指点向了那头灰驴,刹时间,红光掠起。 一声凄厉的嘶吼之后,它便是已没了踪迹, 而它先时所在之处,此间只有一抬高大的花轿,红得鲜艳,孤立在冷风之中。 “自然是抬着走。“ “驾……” 男人长袖挥舞,飒然的一抽鞭,白马长驱而走。 少年啧了啧声,晃着脑袋,愤愤地说道: “反正脏活累活就是我的呗。” “唉。” 徒然长叹,少年的腹中仿佛是有一团无名之火烧了起来。 那颜色白的有些可怖,就像是死人坟茔中生出的鬼火。 火势逐渐向上蔓延开来,郁积在他的胸膛上,重重的喘息,几欲喷薄而出。 他撇了撇嘴,横出一掌立在身前,嘴里不知道碎碎地念叨了着些什么。 那团苍白的火焰便应声作大了许多,裹挟在周身几丈处,将他圈禁在了里面。 少年不但没有慌乱,反倒是有些兴奋了起来, 没来由的,他又突兀地笑出了声,混着几声夜枭的啼鸣,略略有些张狂。 雨滴从房顶的瓦片上滑落,滴答滴答,打在了光滑的地面上, 白马应着拍子,平稳地走在长街之上;马背上的男子朝他招了招手,示意其快些赶上。 少年展眼一望,难得恭敬地低下了头,双手翕张而合十,垂垂地又沉下了眼帘。 隔着一片迷蒙,他的嘴唇好像又蠕动了起来,间断地吐露出了几段文字,随后奋然一跃,扑向了那抬花轿。 而恰恰就在其堪堪触及到花轿的一瞬,他的整个身子倏然便裂成了两段, 分而化之,成了两团拳头般大小的火焰。 死白的色泽之上,满溢出几点深海般的碧蓝。 架在半空之上纷飞而走,又各自落在了轿子的两头。 而在此时,夜风也从一处巷道口冲了出来,当空拂动起这两团烈焰, 火光乍然呼啸,猎猎的响声之下,花轿骤然离地,顺着这一阵的风声飘飞而走。 …… …… 夜兴阑珊,道上人影散乱,往时的喧嚣已然不在,恰如飞鸟入林,了无痕迹。 一处精致的小筑之上,木窗将合未合,咿呀地发出些磨人的声响。 黑峭之中,昏黄的烛光忽地亮堂了起来,映射在一层薄弱的绿纱纸上, 陡然间,又变换了颜色。 “吱……呀……” 又是一声吱呀,纱窗的一叶从里面被人推了开来。 她提手擦了擦窗边的水迹,淡淡地一笑,缓缓坐了下去。 她的背脊轻轻倚在栏上,两条玉足蜷曲着也盘上了窗台,一双纤白的素手自然地垂下。 一张精巧的脸蛋,隔着稀疏的雨帘,空洞地看了出去。 恍惚间,她又捻起了两根宛如葱根般皙白的手指,晃晃悠悠地伸出了窗外。 零星的雨丝垂然落在了她的手心,生生的凉意顷刻便透骨而至,不消得一时,就刻入了她的眉间。 没有丝毫征兆,女子忽然扬了扬那张粉嫩的面颊,远远地望了出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姑娘是在找我吗?“ 窗下闹腾了起来,传出了一阵的声响。 女人嘴角微微地翘了翘,低着头看了过去, 却只见那红衣男子已是到了店前,高高的脊梁挺得很直, 鲜红的花轿紧紧地随在身后,而那两团火光也依旧招摇。 那红衣男人稳稳地落座在马上,冲着楼上的女子温雅地颔了颔首。 女子也是极知礼数,落落地点了点头,也算是回敬了他。 “雨夜总是这般的恼人,明明就在眼前的物事,偏生觉得却是应在远处。“ “公子,你觉得呢?“ 白马的铁蹄频乱地跺在地上,扯着脖子,频频想要转身,不安地打着一长串的响鼻。 红衣男人卧下了身躯,摘下了马上的笼头,温柔地安抚着座下的马儿。 “年少时,寒窗苦读总爱听这雨声。“ “多一分,则盈;少一分,则亏。” “就像现在这样便是很好,不多不少,“ “正当入眠时。” 红衣男人说着又抬起了头,两手随之摊展开来,仰面朝天,闭目感受着这垂天降下的恩赐。 女子没有回应他,缓缓地,又站起了身子, 她扫了扫指间水露,又将两手架在了胸前, 托举起了那两堆丰硕的肥美,显得极为扎眼。 “公子是来住店的吧。”女子微微欠了欠身,满脸和煦地问道。 “总归不会是来吃人的。”男人痴痴地回答道。 女子淡然的一笑,像是有些讥讽,只见她掂起鬓边的一缕发丝,神情中尽显妩媚之资。 “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客人,只是他们进来了,就再没走出去过。”她语气很是平淡,好像是在诉说着一件与她并不相干的事情。 “姑娘可别吓我,我这人胆儿小,可经不起别人恫吓。”红衣男人摆了摆手,身子朝后倒去。 “是吗?“女子故作惊异地问道。 “那可不。“红衣男人扭了扭头,回答地也是十分干脆。 女子又是一笑,也并没有遮掩,但个中滋味,实在有些寡淡。 “风高夜冷,公子还是进来说话吧。“ “美人相邀,在下又岂有推脱的道理。” 男人说罢,骤然便翻身下了马,足尖轻点在地,又是盈盈的一个转身,身子已是稳稳地落在了店前。 而那抬轿子也好似通灵了一样,跟着男人的动作,悠然飘到了檐下。 他嘴角微扬,满意地笑了笑,提起了身前的长襟。 信步一跃,便迈入了店中。 而此时,那名女子也已走下了楼,两只素手悬在腰间,摇曳着曼妙的身姿,慢慢地朝着男人走来。 女子的脸上挂着一抹可人的喜色,正如夜空中乍现的星光,虽不甚耀眼,却也足够的明亮, 男人看在了眼里,而心中却也是澄明了起来,先时的疲惫一扫而散。 “妾身来为公子牵马。” 她的声音很是酥软,但却带着一分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那红衣男人一时间竟是有些痴了,呆呆地杵在原地,任凭那女子将白马牵到了檐下的马棚中。 “公子就别站在这里了,快进去寻个位子坐下吧。” 男人含糊地应过了一声,揉了揉干涩的眼眶,勉强算是回过了神。 他生硬地迈着步子,略显迟疑地移向了靠窗一侧的座位,垂垂间,又颓下了身子。 男人一把推开了身侧的纱窗,凌凌的冷风顿时间便扑面而至。 “公子这是作甚,这冷风吹的紧,可别再冻坏了公子。” 女子酥麻的声线又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男人也转过了头,正巧看见女人提着一壶冒着热气的茶水走了过来。 她站在男人的身侧,将茶水满满地倒上了一盏,又恭敬地送到了他眼前。 但他却是出奇的没有接过,不知所谓,只是喟然的一声叹息。 “公子这是怎么了?” “是对小店有什么不满意的吗?还是说妾身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公子?” 女子搁下了茶盏,说着便要跪了下来。 那红衣男人也是立马就慌了神,忙得就将女子扶了起来。 “非也,非也。” “并非是姑娘的过错,只是在下看着姑娘,便想起了至今留在家中受罪的老母。” “悔不能当,痛心疾首。”男人一手掩着面,一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女子听到这里,两手叠放在桌前,垂下了首,尤为自责地说道: “勾起了公子的痛事,诚然是妾身的过错。” 男人这次却没有阻拦,别过了头颅,幽幽地说道: “姑娘这又是何必呢。” “为商之道,便是以客为先。“ “而做人,亦是如此。”女子微微地抬起了头,悄悄地看了男人一眼。 而男人此时也并没有回答,恢复了常态,索然的一笑,掂起了手边的茶盏,一饮而尽。 …… “咚…咚…咚……” 店前的木门被人连着敲响了三次,那音声不紧不缓,就像是在等待别人的回应,显得极有节奏。 “客官是来住店的吗?”女人立起了身子,赶忙迎了上去。 店前的那人点了点头,一顶压得极低的帷帽上顺势滑落了几滴水珠,滴答一声,正巧打在了门槛上。 “如此,便请公子先进店里坐着吧。”女子微微弯下了腰肢,摊手以请。 那人将双手背在身后,背脊高高弓起,提步一跃,踏入了店内。 他处在厅堂正中,也没有急着坐下,简简单单展眼环视了一周,最后将视线落在红衣男子的身上。 而红衣男人似乎是没有注意到他,自顾自地又斟上了一盏热茶,对向窗外,慢慢地饮了下去。 “长夜漫漫,公子要不要吃些什么,填填肚子呢?”女子依旧挂着那一副笑意,潋滟地望着前人。 那人没有回答,抬起了一手缓缓地摘下了头上的那顶帷帽,黝黑的脸面霎时便呈现在了女人的眼前。 “这里可以坐吗?” 那人径直走到了红衣男人所在的那一桌,扯着干哑的嗓音问了一句。 “兄台如若是不嫌弃的话,就请坐下吧。”男人摊了摊手,指向了身侧的长凳。 “多谢。” 那人把帷帽立在了脚边,双手端放在桌前,颔首低眉。 “公子是否要吃点什么?”女子走了过来,声音里有意无意地提高了几分。 而那人却依旧没有回答她,一对比他的体肤还要深上几分的眸子,勾勾地盯向红衣男人。 “这位公子要了些什么?”那人一手附向了自己的脸颊,恬淡地问向女子。 “在下并不多待,雨歇了便走。“ “兄台你吃你的,不必在意我。“男人抢先一步答了出来。 那女子也并不做过多的解释,只是立在两人的中间,笑意更甚。 那人哦了一声,眼神直直地对向了前人。 “我看你这双眼睛倒是不错。” “不如……” 那人还没有说完话,一口腥红的热血已是从他的嘴中喷涌了出来,漫天洒落,溅满了整个桌子。 女子深吸了一口气,不知是害怕还是其他,但好歹还是没有叫出声。 那人此时也埋下了头,慢慢地看向了自己的胸膛,那黑衣包裹的肌肉之中,已是开出了一个碗口般大小的窟窿,宛如一方泉眼,里面的血液汩汩流泻而出。 而在距离那窟窿几寸的地方上,一簇苍白的火焰迎风飘飞。 那人提起衣袖擦了擦嘴角渗出的殷红,咧了咧嘴,又道: “值了!“惨然的一笑,犹如阴间的幽魂。 他一手强撑在桌上,两只眼皮不住地打着架,昏昏沉沉地就要闭了下来。 “兄台要是困了,就趁早睡下吧。“ 红衣男人把杯子衔在了嘴上,空出了一手,弹指一挥,轻轻打在了那人的额间。 那人眼睛立刻瞪得浑圆,壮硕的身子整个倒冲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道上。 道中的青石随之炸开了几块,那人的颅顶也被敲开了一道空洞,鲜血瞬间漫溢了整片街道, 顷刻,他便是决断了所有生息,死的不能再死。 女子依旧盈盈的扯着一张笑,再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看向那一片模糊的血肉,只是安静地矗在男人的手边,静待他接下来的动作。 红衣男人稳稳地坐在凳上,撇了撇嘴,望了望窗外,然后又伸手拉上半面的纱窗。 他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指尖来回叩击着桌面。 突然,他又瞥向了门外,淡然地又收了回来,平视着轻轻呼出了一口白气。 徐徐地,他又站起了身子,拍了拍身前沾上的血水,敲击着坐得有些麻木的小腿,嘶哑了一声,走向了门前,白火紧随其后。 他一手撑在了门上,侧过了视线瞰往了长街的尽头。 “这便是有些麻烦了。“说着,他悬在半空的手掌又捏紧了几分。 “叨扰了姑娘多时,差不多……” 男人拱起了手,话却还没有说完,那女子就插了进来。 “公子这是哪里的话?” “是妾身招待得不周,扫了公子的幸。” 女子微微欠起了身,眉眼也立刻低顺了下来。 “既然祸是因我而起,那后事就交由妾身收拾了吧。” 一语言罢,女子剜目看往了那堆满目的疮痍,一束紫火从她的眼角中疾射而出,瞬息间便冲向了那堆物事。 血肉在紫火的炙烤下一些滋滋的声响,不时间,还有一些黑烟从中生出,直直地往黑幕中飘去。 红衣男人冷冷地望着,没有说话,但他清楚地看见缕缕的黑烟,逐渐凝在了一起,停驾在半空之上,慢慢地又变幻出了个人形。 男人仿佛是来了兴致,两手架在胸前,饶有趣味地盯了过去。 垂垂间,那物事也睁开了眼睛,朝着四周展眼而望,惊恐地瞟见了那男人,转身就欲跑开。 那团白火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举措,正想着迎头赶上。 天边处倏然闪出了一道虹光,疾驰而来,劈头盖脸直刺向那白烟。 白烟躲闪不及,胸腹之处又被穿出了一道空洞,与先时之大小一般无二,但不同的是,却无鲜血喷薄。 而那道虹光也是没有丝毫的停留,在城池上空盘旋了几圈,又飞了出去。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它却又已不见了踪迹,只在看客的眼下留下了两道刺眼的毫光。 红衣男人眉头微蹙,轻轻的咳嗽了两声,那白火也像是有些不满,吐露出了一张人口,正对向天空,咀啮着牙齿沉声怒斥道: “曹子衿!” 女子久久地看着那火光中逐渐湮没的血肉,嘴角微翘, 笑得很安静,神情之中也还是先时的那份恬淡。 “这就有些意思了呀。” 这时候,那打更的村夫又不知道是从哪里冒了出来,仍旧敲着拿在手中的梆子,仍旧唱着那几段老旧的陈词。 “当……” “子时三更……” “平安无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