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文公告 1、不想洋洋洒洒写几千字前言,新书开文前照例交代几句吧。 休息了大半年,说是休息,没觉得脑子松过弦。去年七月完结,之后充充电,很早就开始构思准备新文,十二月开始存稿,到如今,虽然新文才开,但是每日码字的日子,我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了。 因为拖延症和一些个人原因,我本该三月初就开文,硬拖到了三月底,至今封面都还没画完,暂且先空着,或者随便凑和着。 如果不是先确定了一个期限,大概这本书还会没完没了存稿下去。不知怎的,我怕开文。不是害怕连载的疲倦,毕竟还没连载我已经提前过上了那样的日子。大抵,我怕的是总是自行给予的压力,怕的是滚滚向前的被催促感和不自由感,怕的是那一段漫长而孤寂的写作时光。 写作这种事,呕心沥血未必合时宜,一个人的狂欢未必能引领所有人共鸣,守得住本心就要耐得住寂寞,长夜里雨打芭蕉,晨曦中推窗见日,见天,见地,见花草蝼蚁,见芸芸众生,唯独看不见自己。 纷繁诸界,都在徘徊不已;山河万里,谁又能一笔到底。 2、之前承诺的番外,完成了一个,缺席了一个。我一向是个正文守信,番外胡搞的不靠谱星人。林将和侧侧的番外,已经想好了落笔,却最终没有开写,是因为觉得那应该是一个漫长的故事,短短番外说不明,想着以后干脆扩成中篇——但愿终有实现它的一天。 新书因为比较有激情,所以先写了。对于我这样写书十余年,经历太多的老鸟来说,激情就像老脸上的胶原蛋白一般难得。更难得的是这激情居然一直持续着,存稿至今,一直写得还算顺畅,比山河那时候好多了。山河起初的时候,笔锈词生,最开始,我连男二都忘记了安排。 新书明天中午正式开更。内容,大概还算好玩吧。有一点小小的新尝试,当然权谋是要搞的,恋爱也是要谈的,和山河那时候一写感情戏我就浑身不适不同,这本书的感情戏目前为止我自我感觉都很丝滑,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受了——那些甜蜜的互动和小段子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文思如尿崩源源不绝,以至于很多时候我感觉没法进入搞正事桥段,也不知道一百八十万字能不能拿下。 在写文十余年都快退休的此刻,我忽然适应写爱情了,真是喜大普奔。 去年山河完结后,我就和朋友说,盒饭确实发的有点多了,良心发现,新书的盒饭一定会控制,绝不会再让山河的乱刀齐下重演——虽然我号称高冷,自诩无情,但偶尔还是会心疼一下我可怜的读者们的。 所以,拍拍胸口,把心放回肚子里,然后听我一声感谢:能被这样乱刀齐下许多年,还不离不弃地守着我这样的作者的读者,那都是真爱啊。 这两年,身体和精神状态很一般。且写且珍惜,主要精力都会放在文上,目前存稿史无前例地肥硕,大家可以放心跳坑。 我可能不会天天看留言,也可能很少互动,但依旧会贪心地想听大家的声音,想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想看见你们的存在——当然,红尘如此缭乱,世事喧嚣浮躁,你若无心停留,不耐走开,那也不会是谁的错失。 只希望你们走开时,不要特意告诉我就好。 只希望你们若对我不满,可以责我,但是自己别生气。来这一遭是要欢笑的,一切的负面情绪都只是给自己挖坑设绊,忧怖愁戾,人间便会不值得。 3、我本世间桀骜人,一册长文写吾心,山河为卷刀作笔,半阙狂辞问仙神。 十三年了。 我去而复来,时刻想要逃离又时刻蹑足而归,待这方寸之地,宛如执念。 而你来来去去,每张面孔都熟悉又陌生,新时旧雨,都是我头顶那一方天光。 幸而有你。 依旧等你。 第一章 太女选秀 阳春三月,花好时节。 瑞祥殿前大片大片的白玉兰开得高贵又葳蕤,挤挤簇簇的雪白花叶探出深红镶乌金钉宫门,花瓣肥厚洁润,迎门幽香暗送。 日光下十八颗乌金钉光泽内敛又尊贵,如同它一贯以来的象征意义——在铁氏皇朝,只有皇帝和储君,宫门之上可饰十八乌金钉。 也因为这十八个高贵风骚的钉子,瑞祥殿的主人有个在皇族中悄悄流传的诨号,叫铁十八。 诨号这东西,再怎么藏着掩着,总免不了有人嘚瑟出了界,被那当事人听了一耳朵,当事人却是个心大的,听完咧嘴一笑,说声不错,好听,总好过铁王八。 再来句,既然得了虚名儿,总不能白担着。 大手一挥,从此瑞祥殿从人到物,事事处处,都讲究十八。 幸运数字嘛不是。 比如十八个美婢,十八个俏阉,十八个夜壶配十八个香炉,连宫门上十八个尊贵乌金钉,都挂上十八件装饰,十八个美婢一人挂一个,从香袋到月事带,处处规整,事事和谐。 此刻,铁十八铁慈,撩开月事带,挂正香汗巾,顺手将那平金蹙绣的水红肚兜抹抹平,靴子刚刚伸进宫门一个脚尖,里头便鞭炮似地炸了开来。 “殿下回来啦!” “殿下逛园子辛苦!金桔香薷饮准备着!” “殿下快来闻闻,奴今儿换了新香粉!” 唯有一声夹在一片莺声之中,分外粗豪,气壮山河。 “崽——” 铁慈正万花丛中过,处处闻啼莺,听见这一声,眉一挑,脚跟一转,还没转出个半圆,衣襟已经被人拉住。 “崽啊,爹下了朝就过来了,等了你一个时辰又一刻钟,可怜白发生!” 铁慈顺手拔下俩根黑发塞过去,“确实可怜,赔你双份损失。” 铁俨捧着那两根黑发,心疼得手都在抖索,“崽啊,拔头发痛不?要不要来碗鹿茸十全大补汤补补?来人——” 铁慈叹气。 “行了啊老爹,那群老头子又来什么新花样了您就直说呗。” 铁俨腰一直,谄笑一收,将头发一抛,拉了铁慈就往书房去。 铁慈一路穿花过,怀里先后被塞了好几样零嘴儿。她一一笑纳,顺手在那些滑嫩香腻的桃腮粉颊上一一捏过,换得一声声笑嗔。 一进门,一抬头,铁慈“哗”一声,险些以为误入小倌评选大赛。 桌上,床上,墙上,但凡能放东西的地方,现在都挂满了画像,画像里一个个男美人儿,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芝兰玉树,侧帽风流,沈腰潘鬓,何郎敷粉。 铁慈退后一步,顺势在宽大的圈椅上坐下来,懒洋洋撑起下巴,上下细细打量,啧啧称奇。 “壮观!排面!这得是咱大乾王朝所有好儿郎的全系列了吧?” “当然,不然怎么配得上咱们大乾王朝最最尊贵的皇太女呢?” “但我怎么记得,大乾最尊贵的皇太女,自幼就有个指腹为亲的未婚夫?”铁慈诧然道,“怎么,我那出淤泥而不染亭亭净植香气幽远回味犹甘的男媳妇儿,终于香消玉殒了?” “那倒没有。”铁俨咳嗽,搓手,讪笑,“就你说的,那个,齐家的那个小子,娘们唧唧的,身体还不好,怎么配得上咱们最尊贵的崽?” “配不配都配了十六年了。”铁慈笑。 父女两人对望,最终铁俨还是在女儿那明净深邃看似包容一切的眼光下败下阵来,转眼便换了一张脸皮,淡淡道:“齐抒今儿上了本,自承幼子秉性柔脆,难为国父,不堪为皇太女配……太后准了。” “被退婚了啊。”铁慈呵呵一声,“这桥段可真不新鲜。” “你说甚?” “我说感谢太后,从此以后孤终于不用面对茶言茶语莲里莲气了。” 铁慈笑得自在。齐家那个小男媳妇儿,当年能和自己定亲,不过是太后为了拉拢时为首辅的齐抒的手段之一。当时太后母族萧家势力虽盛,但还未至今日这般庞大荣华,免不了要来一些合纵连横之术。如今萧家几乎踩在了皇族头上,齐抒又在去年自请卸了首辅之位,退居不管事的大学士,这婚约岌岌可危,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这退婚,到底是齐家看情势不对,不愿再掺和皇族事务,还是太后授意别有打算? “自从你六岁开始每年去清净寺学禅,你禅语没学会几句,怪话倒是越来越多。”铁俨没追究那些听不懂的话,反正铁慈也不会给他解释,一转身,皇帝陛下振作起精神,变戏法一般变出一根小棍儿,对着满堂的小倌……哦不美男画像,亲自给女儿指点江山。 “齐慕晓自请求去也好,面目鄙陋哪堪为我儿佳婿?瞧瞧,这里哪个不比他强?来,来,开选!” 那语气,就和选大白菜似的。 铁慈目光在那些燕瘦环肥的画卷上飘来飘去,画画得不错,但作为上贡评选的画像来说,有些粗糙。 她忽然问:“为什么这么急?” 铁俨又是一顿。 面上却做唏嘘震惊状,道:“崽,你如今越发聪慧了,爹还有什么事能瞒过你?” 铁慈笑而不语。 您想瞒我的事多呢。 看破不说破,是她对老爹最后的善良。 铁俨脸也不红,道:“你今年十六了,最迟两年后就要成亲。这是咱们大乾朝的规矩,不然你就会失去皇太女资格。所以太后打算重新给你定一门亲。” “人选?” “她内侄孙,朱雀营提督萧常。” 铁慈咯嘣一声,咬碎了嘴里的糖。 “崽啊,小心牙齿!” “要脸不!”铁慈惊叹,“萧常已经三十二岁了!我小时候都喊他叔!他还死了两个老婆,现在外头还有十来个副老婆!他还有一二三四五六……嫡的庶的……最起码一打小崽子!” 铁俨面无表情。 萧家势大,人称副皇帝,这般煊赫,自然是因为生了一个好女儿,他的好母后。 说是母后,他却是无名宫女之子,自幼被皇后养在膝下,前头本有好几个有能耐的叔叔哥哥,却先后因为暴毙叛乱等等莫名原因死去,最后皇位落到他头上,垂髫童子,七岁登基。 十岁登基,至今太后还在垂帘。 都说自古无四十岁儿皇帝,他就是。 不是没想过夺回属于自己的权柄,可惜自幼入茧的人,到哪挣扎出一片天地? 努力过,也失败过,最后还坏了根基,天长日久,也便失了心气,只望着熬死上头那人,轮到女儿时,能得一片长天明月。 他的前两个孩子,都是男孩,然后都幼年夭折。 铁慈是第三个,活了下来。 第四个第五个又是男孩,又没留住。 他从此悟了。 他在重明宫深思一夜,重明宫一夜灯花闪烁,却并没有喜事来令他振作。天边霾云层层如浪推来,眼一抬便是不见明的黑天,令人窒息。 天快亮的时候,殿内深处一声闷喊,压抑而恍惚,仿佛只是一场噩梦开端,又或者已被惊破。 那一夜之后他伤寒卧床一月,再之后,他的后宫,再无子息。 铁慈成了三千里地一根独苗。 六岁时,铁慈被立为皇太女。 在铁氏皇朝之前,大陆曾有的数国,因为同时出现了几位杰出的女性掌权人的缘故,现今女性地位有所提高,最起码铁氏皇朝就曾出过短期的女帝,虽然是皇室蒙难,公主暂代,那毕竟也是有了先例。 太女身份是一层坚固的屏障,他的最后一个子嗣,活在万众目光下,再有闪失,太后也承受不起。 他想过,只要铁慈成年,继承了铁氏皇族的能力,渐渐获得朝臣的支持,皇位总可以坐稳罢? 谁知道…… 谁知道萧家运气那么好,人才辈出,文武兼备,逐渐把持军政朝政,太后的心被惯得越发野,如今终于要撕开一张铁青面,盯住了他的小慈。 萧常掌军权,萧家位极人臣,这样的世家野心膨胀,目光投送之处,便只能是那千级玉阶之上,巍巍宝座,天下之鼎。 揣着这般野心的萧常一旦成为王夫,那铁慈还能活几年? 铁俨看一眼铁慈,她正在果盘子里挑挑拣拣,好像已经忘记了萧常和他的十二个小崽子。 丫头虽然聪慧,但心也忒大。铁俨喉间咕噜一声,将那十二个小崽子用意念一一摁死,勉强摆出笑脸,小棍儿点上那堆画像。 “如果不想做十二个小崽子的后娘,那你就赶紧在这一堆画像中,选三四五六七八个吧!” 第二章 集体辞婚 “内阁首辅容老之嫡次孙,福安长公主之子容溥。年十九,比你大三岁,男大三,抱金砖。虽听说身子骨弱了些,不能练武,但诗书之名盛明都。连中三元却因姿容绝俗而点了探花,如今翰林清贵,名闻天下。盛都公子榜第二。时人称之:碎玉列星,天与多情。” 恰春风过,画纸悠悠颤动,画中人风流眉目,宛然如对皇太女微笑。 铁慈托着下巴,也对画中人一笑,手一伸。 不知何时她身边已经多了一个少女,尖尖下巴,霜般面色,穿一身宫人不许穿的素白,整个人雪人似的,冰冷又毫无存在感地立着,说是冰雕估计也不会有人认错。 但就这只冰雕,在铁慈伸手的那一刻,准确地递上托盘,盘子里纸笔册俱全,墨汁浓淡合宜,旁边还有柑橘味和青果味软糖各一。 铁慈提笔,在册子上打个勾,下颌一抬,“继续。” 铁俨瞅瞅她那小册子,咳嗽一声,“崽啊——” 铁慈在给红勾细细描边,头也不抬,“嗯?” “第一个就选上了?” “为什么选不上?容家子之美名最早可溯及数百年前,那位容氏郡王传言里有经世之才,而美貌更胜才名。如今的容氏虽只是当初容氏的远亲分支,但遥想当年容王风采,想来便是如今容氏只能继承十之三四,想来也能勉强配上我。” “那这个呢?兵部尚书之子王然,盛都公子榜第五,文武双全,英风豪烈,一箭能射三头兔。向为盛都闺秀倾慕。” “中。” “中军都督府家嫡长孙,盛都公子榜第十一,文秀温雅,脾性柔润,号称“春风十里”。最是翩翩好儿郎,盛都媒婆最爱人物评选第一名,媒婆花名册收藏榜第一名。” “要得。” “西戎狼主之子丹野。人如其名,漠外红衣小狼王。又野又甜又直纯。” “够劲。” …… 画像一张张揭过,小本本上一排红勾。 “崽啊。” “嗯?” “那个,爹虽然理解你三宫六院的宏愿,但得提醒你一声,你毕竟是女人,临幸太多男人……亏的好像是你?” “您三宫六院也没见亏哪去。”铁慈没看见铁俨一瞬间微微变色的表情,拎着一支笔低头琢磨,该把谁划掉,“好歹得够排一个星期吧?不然多没排面。” 划掉谁呢? 风流病娇?一箭三兔?春风十里?又野又甜? 看这名单,文臣武将,实权藩王,邻国王子,老爹煞费苦心,她自然要一一笑纳。累点怕什么,师傅说他有印度神油和西地那非。 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盛都公子榜第一名呢?”铁慈变色,“天下之美,焉能不尽入孤怀中?!” “没有第一名?” “什么意思?” “盛都公子榜的制作者,据说本就是容家门客。能把自家公子排第二,据说是因为容溥曾见过一人,亲口说列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只是那人不愿入公子榜,是以容溥便虚位以待,不敢列于其上。” “嗯,很优美,很传奇。既能为公子榜增色,又能为容溥经营心胸广博不妒不羡的美名。很有想法。”铁慈点评。 铁俨微笑。 寻常女儿此刻想必对那传说中的第一心向往之,只有他的慈儿,永远目光深远,视事如刀锋入木。 只是哪有少女不怀春,哪像她看似都喜欢,其实都不在意,见美男如见木马。 如果不怀春,那么…… 铁俨忧虑的目光扫过那一院子的莺莺燕燕,想着莫不是颠倒阴阳做了这许久皇太女,发生那叫什么……性别认知障碍了? 性别认知障碍的铁慈舔舔笔,顺手在旁边丹霜挺翘的臀部捏一把,丹霜目不斜视,拍掉她的狼爪。 铁慈终于下定决心,落笔向又野又甜小狼王。 圈圈还没落下,忽然一声,“报!” 铁慈手一晃,一大滴墨落下,洇掉了容溥的名字。 “什么事大惊小怪!” “回陛下,回殿下,西戎千里快马急报!” 铁俨一皱眉,接过那封沾染风霜的密奏。片刻看完,勃然变色。 铁慈向后一靠。 哟,她还没“还君明珠双泪垂”,人家已经“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了? 她旁边,丹霜冷冷盯着那纸,虽然背面对着她,但她依旧能看见那上头一大排请安问好委婉回绝之后,最后字迹不同却分外墨汁淋漓的几个大字。 “西戎之狼,焉能娶废物傀儡!” 铁画银钩,大开大合最后一笔便如剑一般要戳到人脸上。 丹霜却只想扒了狼皮,抽了狼筋,卸了狼腿,蒸煮煎烤焖炸一条龙。 如果铁慈知道她此刻所想,大抵会建议她别忘了望京小腰配金钱肚,从此她好我也好。 铁俨揉烂信纸,吸一口气,转向她笑道:“我瞧你向来不喜欢黑皮,要么那个丹野咱们便不要了?” “嗯,不要了。” 话音未落,又一阵杂沓脚步,传报的声音微带仓皇,又送进一封奏章。 铁俨看完,脸色铁青。 铁慈敲敲桌子,“这回是谁?” “一箭三兔打猎时断了腿,”铁俨笑得不大好看,“这万一瘸了,配不上我们皇太女啊。这个……也算了吧?” “不能更赞同。”铁慈转头对窗外喊,“赤雪!今儿放你假,出门去逛逛。坐坐茶馆,你知道该聊什么吧!” “知道唻!”窗外有人应声,声音清脆如鹂,“就说王然打猎时跌断了第三条腿儿!来,姐妹们,随我耍去唻!” “来啦来啦,不过要我说,跌断了腿儿不稀奇,建议最好加上毁容了。” “打猎这个背景也不够吸引,不如说是逛窑子吧?” “逛窑子时候争风吃醋打架?” “妙极!” 丹霜哗地拉开窗扇,冷声道:“还有丹野。三天之内,我要他们在盛都声名扫地,臭不可闻。” “什么?需要三天?三个时辰对咱们都是侮辱!” …… 莺莺燕燕们走了大半,瑞祥殿前的地板却依旧被人踩得咚咚响,急报奏章一本本递进来,铁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铁慈依旧在笑着,只专心磨墨,饱蘸笔尖,一遍遍听着那些五花八门的拒婚理由。 铁俨已经不敢看她了。便是普通女子,一次退婚便已经是一生不能承受之重。铁慈就算身份尊贵,终究也是女子心性,这一遍遍的拒婚,践踏的不仅是皇族的脸面,还有她少女的尊严。 这是对皇太女的羞辱。 这是太后在出手,也是她对铁氏父女的警告。 警告所有妄图挣扎出她掌心的人们。 不过三寸玻璃盆中一蜉蝣而已,还以为能跃上青天化真龙吗? 身为傀儡皇帝,铁俨一生见惯不动声色的拒绝和言笑晏晏的背离,却在此刻为女儿分外的心酸。 再一想到或许未来她的一生,都将如他一样,不可逃避地直面这些,就觉得或许当初自己的选择也是错的。 奏章一封封递进来,等了一会,确定没有新鲜物料了,铁慈才缓缓地落了笔。 每个红勾勾上,落下直直一笔,从左到右,长直锋利。 一个大大的叉。 叉打过最后一个,看见那团墨迹,铁慈才发觉,好像少了一封请辞书。 “容溥的辞婚帖呢?” 铁俨翻了翻,发现还真没有。 这让他心中一喜,铁慈却摇头搁了笔。 “容家文臣之首,势力庞大,是当前唯一能和萧家抗衡的家族。以容家善于收集消息的能力,想必已经知道其余人的态度,那么容溥不辞婚,这是打算做我的男皇后咯?” 铁俨皱起眉。 “容家不凡,又和武将世家狄家是姻亲,这正是一个借势的好机会。” “容家之前一直韬光养晦,忽然跳出来和萧家硬杠。这不是什么好兆头。”铁慈落笔,声音平静,“而我,堂堂皇太女,整个大乾都是我的。我凭什么要成为两个家族之间倾轧的棋子?” 浓墨,软笔,落笔轻悄又凌厉。 又一个大叉。 铁俨盯着那整齐的一排叉,只觉得眼前发花。听见外头又一叠声地传报,说萧提督今日进宫看太后,等会可能就要来拜会太女殿下了。 这架势,也忒咄咄逼人。 铁慈命人收了那些画像,一个面团似的小太监进来,拎着一个巨大的筐子,三下五除二就将那些画扫进筐子里,铁俨看着那些纸张飞快地在眼前闪过,忽然伸手按住了几张纸。 他将那几张纸往墙上一挂,急促地道:“崽,看看这几张。” 铁慈抬头,半晌,叹气。 “爹,病急乱投医也不能这么个投法。” 拿错了中元节的钟馗画像吧? 还是复印版本,一拿就是好几张,每张只有细微区别,比如这个画了胡须,那个点了一个痣。 玩找不同吗? 铁慈啧啧找了半晌,最后觉得,没有最雷同,只有更雷同,硬要说不同,只能说其中有一张丑得分外不同。 说像钟馗,钟馗都得哭那种。 “辽东定安王的儿子……们。优中选优。”铁俨道,“你看看怎么样?要不要选一个?他们天高皇帝远的,想拒绝都没那么快。等他们辞婚的文书到了盛都,我嫁妆都给你准备好了。” “您也知道天高皇帝远啊?那您知不知道公认的盛都胡扯乱弹榜第一名是什么?” “什么?” “辽东是大乾的。” “……第二名呢?” “辽东王赤胆忠心,忠于朝廷。” “……第三名呢?” “辽东王十八子,个个英武不凡,美貌无双。” “……这些刁民,谁见过辽东王和王子们了?还是亲眼看见辽东反出大乾了?他们才该上胡扯乱弹榜!” “皇朝三大藩。辽东,陇右,燕南。辽东最大也最远,地势险要,为我大乾北部屏障。关键路途险恶难行,要穿过凌石关,传个旨传失踪的一大堆,最近一次的传闻是在十万林海里做了野人。朝廷政令难申,天威便罩不着慕容家的头顶。但朝廷约束不了辽东,辽东想要打入内地也难。莫如搞好关系,彼此相安无事。反正你也不会嫁过去,辽东忠不忠,乖不乖,十八子丑不丑,都不要紧。不过担个虚名儿。想必辽东王不会介意送出十八分之一,给咱们皇太女打个太极。”铁俨望着那些画像唏嘘,“崽啊,你看,慕容家也是十八子,这就是缘分啊缘分!” 铁慈摩挲着下巴。 钟馗的十八分之一那也依旧不美型。 关键是她并不认为辽东王真会老实地呆在辽东,市井传言虽大多无稽,可空穴不来风,老百姓都知道辽东拥兵自重不安分,朝中衮衮诸公是怎么把王朝的安危寄托在对一个外姓藩王的人品信任上的? 给辽东开了一个口子,日后小鬼们入侵内陆怎么办? 然而一抬眼看见父皇殷切神情,她便又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殿外有人传报,萧提督前来拜见殿下。 铁慈起身,准备会会自己的便宜叔叔准未婚夫,一边走一边顺手拿起桌上飞镖,迈出门槛时随手向后一甩。 “夺”地一声,飞镖稳准狠地钉上了某张画像,正中眉间。现在那画像不像钟馗了,像丑版二郎神。 “就他了!”铁慈的声音远远传来。 铁俨抬头一看。 最丑的那一张。 一阵风过,卷起画像边角,那里有个小小的名字,墨迹浅淡,随风摇摆闪烁若有光。 慕容翊。 第三章 美人 盛都阳春三月,辽东的春天却迟迟未至。 一冬的积雪尚未完全融化,路上衣着单薄的穷苦人踩着碎冰步声沙沙,偶尔踢着墙角伸出来的坚硬的物事,便知道那是冻毙的尸首,但也无人探头去看,不过咕哝一声晦气便匆匆离开。街角处尖尖的雪堆凝得梆硬,在月色下闪着冷泠的光,只尖端上隐约流过淡红的暖色,那是前头云来酒楼窗纱里透出的倒影。 一街之隔,左侧雪街路寒,行人瑟缩,右侧朱门绣户,烛影摇红。 云来酒楼最大最贵的雅室灯火荧荧,重金收来的南洋贝灯映照着深海夜明珠,光泽柔和明亮毫无烟火气,更衬得一室的美人,个个粉面酥胸,眼波如春。 满室佳丽,或作曼妙飞天舞,或起清越鹂歌声,甚至还有学了那南洋舞娘的媚态,旋身摆手间轻纱脱落,雪肤莹光,使尽了浑身解数。 但上座那些老爷们的眼光,还是集中在最中间那个抱琵琶曼弹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却是满室最游离一人,一脸心神不属模样,微垂了脸,只间或长指一拨,清凌凌眼光从半透明遮面纱边缘那么一瞟,满座大人们的眼珠子,便黏住了拔不开。 一曲毕,大人们叫好扔出的绢花,倒有一大半落于她裙裾。 绢花饰以金丝,是值钱玩意,寻常歌姬得一朵便已喜笑颜开,她裙裾里满满一兜,却不曾多看一眼,只微微皱了眉将之拂去,柳眉轻颦,檀口微开。 众人凝神听,她道:“太重。” 众人忙唏嘘,都说唐突佳人,主人家忙命侍女拿了柳条篮子来帮她都收了,美人这才展颜一笑,满座顿时神魂颠倒。 歌姬们歇了歌舞,往后退去,免不了既羡又妒地看她一眼,内心里却没有太多不甘。 有种人天生尤物,一颦一笑俱是风情,哪怕坐那里抠脚,那也能抠出一地莲花。 这位柳香楼新来的头牌便是此类,天地灵气所钟之绝色,哪怕什么都不会,坐那里也是一幅国手名画。辽东浮浪子弟都头孙公子,就曾为了看这位一眼,一掷千金。 真的就一眼,伊人楼头探云鬓,浪子楼下奉千金。 事后孙公子还说,值! 此刻满座都围着她转,她并不骄矜,也不故作清高矫情,只懒懒坐在那里,长指在盘中挑拣着喜欢的果子吃,便有人纷纷剥了那些名果送上,她却并不理会,那些人也并不觉得被下了面子,只觉得灯下便是看美人发呆,那也叫人间值得。 今次宴会是定安王麾下十八卫指挥使换将,隶属于大王子派系的孟德成好一阵上蹿下跳,成功换到了兵力最强车马最壮的燕山卫所。挤掉了最受宠爱的二王子派系的原燕山卫所指挥使刘宝。因此庆功来着。 定安王一直未向朝廷请封世子,王位便如肥肉,勾引得一大群成年儿子如蛊虫撕咬,大王子年已三十五,越发按捺不住,和老二厮杀得尤其激烈,如今好容易赢了一着,恨不得叫全汝州都知道他尿得更高。 宴席已开,大王子还在宫里承欢膝下讨好老子,传令让不必等他。贵客未至,众人放得开,孟德成很快就醉了,跌跌撞撞起来,要去更衣。 他的随从跟着,孟德成经过美人那一席时,忽然一个踉跄,低头看见美人一截裙摆逶迤毯上,裙摆上柔荑如雪。心中一动,就势弯身捏了捏那青葱指尖,笑道:“飞羽姑娘,可愿与本将一起出去透透气?” 那懒美人抬起眼来,满室灯火都似在她眼波下暗了暗,她笑:“好啊。” 说着便将手轻轻搁到孟德成掌中,孟德成顺势一拉,美人便依在了他怀中。 众人便都艳羡地笑起来,却又笑得有些古怪——美人站起身,众人才发觉她身量奇高,矮胖的孟德成说是搂住她,倒像是被她夹在腋下,说不出的滑稽。 有人心中一动,但转眼看那女子,风情万种,媚态天成,是女人中的女人,尤物中的尤物,忍不住笑自己想法无稽。 孟德成向后挥挥手,随从自觉退远了些,两人便跌跌撞撞地向后行去。 出了厅堂,转过回廊,给贵客的如厕之所很是讲究,不小的一座屋,雕花窗扇一联排,设了几个单间,都拉了单独的帘子。 孟德成进了帘子,飞羽姑娘吃吃笑着站住,孟德成忽然掀开帘子伸手,飞羽姑娘一声娇呼,被拉了进去。 一直跟到厕间的随从默默退出去。 孟德成靠在马桶边,一手搂着美人,一手解开裤子,一边醉醺醺笑道:“宝贝儿,听说你还是个淸倌儿,那你没见过这个宝贝儿吧?今儿给你见识见识。” 美人捂嘴笑:“见过。” “见过?”孟德成生气,“你还见过谁的?!” 美人忽然将裙子一掀,笑道: “我啊!” ----------- ----------- 瑞祥殿前,铁慈衣袂飘飘出门去会萧常。 铁俨立在窗前目送,一如过往十余年,从短腿豆丁看到如今,眼前的身影层层重叠,如蕊绽花开,渲染国色。 抛开皇太女的身份,仅仅以男人的眼光来看铁慈,确实当得上绝色二字。 用她的怪话来说,叫肤白貌美大长腿。一张脸可称无瑕,更难得是平肩直颈,盈盈细腰,纤纤长腿,身段精美到夺目,穿起长裙袅娜翩然,着上长袍潇洒颀长。 更兼气质尊贵又温醇,如美玉伴月,明珠染云。人称:“质艳气醇,自在光辉”。 辉煌身份并没有令她的光彩咄咄逼人,她的笑容和风采,与阆宫晓月,玉带浮波,檀山叠红,镜池雪松,并称盛都五美。 关于她的美,盛都每个角落,都写满相关传奇。 五岁时随父出巡,满街争相掷花盈车。 六岁清净寺前拜佛,她下车那一刻,佛寺门口,百年不曾开花的伽罗铁树,开出一树金黄繁花。 十岁听政,多有见解,也是从那时开始,盛都众多贵介官宦子弟,一夜成熟,家里的床单从此都洗换得频繁。 到了十二岁时,传说有人不惜冒死爬宫墙,只为远远见一回瑞祥殿的灯火。 然后被站在高台之上看星星的皇太女殿下,远隔数殿,一箭射出,跌下高墙,差点断了中间的腿。 后来还是她那名正言顺的未婚夫,闹了一场,大病一回,那些风流贵少,不堪道义的压力,从此才安静了许多。 当然,也许,还有一个原因…… 铁俨心中又是沉沉一叹,匆匆从后门出了殿,去召集自己那一群拥趸,商讨如何抢在太后之前下旨赐婚,如何与定安王讨价还价,以及如果太后不豫,如何应对她之后的绵绵化骨掌。 萧太后是个讲究人儿,属于当了什么还要立什么的那种。最爱说的是一把老骨头实在不应再为国事操劳,免得总被言官暗讽牝鸡司晨云云。 皇帝陛下每年率领百官泣求太后临政的戏码都要上演一回。 这边铁慈含笑出殿,远远便看见萧常立在前殿中庭,她立了脚,仔细评估一回,觉得这位单论皮相,倒也算是挺拔俊朗好男儿。 毕竟是萧家选出来想要觊觎大位的人物,长相寒碜首失印象分。 萧常等了没多久,就听说殿下出来了,心中一喜,想着婚事有望,急急迎上一步,正要行礼,便见铁慈远远张开双臂,笑声清朗,“叔!哪阵风把你这贵客给吹来了!” 萧常一口热气被这声热情的叔呛回了肚子里,惊天动地一阵咳嗽。铁慈立命上茶上点心,围着他殷切询问:“叔,这是怎么了?这春风和煦也会着风寒?哎,你别说了,我明白,有了年纪,又旦旦而伐,虽说子孙繁茂了,可这身子骨也就够呛了,对了,我大表兄可好?二表兄可好?三表妹可好,四……” “殿下!”萧常好容易找到话缝儿塞进一句,“我和您平辈!您小时候叫叔那是口误!” “哦?” “还有,我的孩子每个都比您小……” “知道知道,最大的小我一岁嘛。同龄人呐。” “殿下……” “说个笑话。”铁慈亲热地拉住他胳膊,“老夫少妻,天作之合。” 萧常一张还算英俊的脸色如铁扯如鬼,话也不说了,幽幽地盯着铁慈。铁慈一脸皇太女标准八颗牙齿雍容微笑,还张开双臂转个身给提督大人欣赏了一下自己引以为傲的好身材。 萧常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她柔韧细致的腰。 纤纤束素,便是如此了。 铁慈一个身没转完,忽然抬腿,长腿如电乍现又收,砰一声蹬上萧常胸口。 萧常猝不及防,蹬蹬退出三步,绊着门槛才停下,他愕然且怒,抬头看她。 铁慈却好像刚才那恶狠狠一脚不是她踢的,笑得温和,“叔现在果然不如当年了,一泻千里啊这是。” 手指亲昵地点点萧常,“孤劝你一句,要禁欲,禁欲哟。” “殿下!”萧常声音阴冷,“您是在羞辱我吗!” “是啊,喜欢吗?” “……” 铁慈一笑,吩咐一句送客,便要转身。 “殿下,您对我敌意如此,觉得我是来夺您皇位的。”身后人忽然嘎声道,“可您想过没有,以我在萧家的身份地位,以太后对我的宠爱,我便是不娶您,配上哪位实权将领之女或者藩王郡主,一样有那个机会,我为何非要求您?!” 铁慈转身,看他一阵,悠悠道:“那我还得谢您咯?感谢看上之恩?” “殿下言重。”萧常站直身体,不卑不亢一拱手,“常心知殿下忧虑,求与殿下结秦晋之好,从此之后,鞍前马后,甘为驱策。” “呀。原来你竟一片丹心,一身正气,一怀赤诚啊!”铁慈惊讶,“可你不怕辜负太后,辜负萧家吗?” “萧家一心为国,臣更是对殿下倾慕多年,怎敢肖想殿下之天下?太后夙夜匪懈,只为铁氏皇朝劳心勠力,殿下快莫说这样的话,伤她老人家的心了!” 铁慈望定他,他一脸诚恳,半晌,铁慈双臂一抱,笑了。 不等萧常反应过来,她下评语,“既傻,且恶,还不要脸。” 她悠悠地往回走,飘飞的长袍卷起落花,笔直的长腿行步姿态雅致,步步生云霓。 “孤这样的身份人才,轮得到你这徐娘半老的鳏夫一脸施恩地来求娶?你的脸是十万林海呢还是三千大山,怎么就这么大呢?” “殿下如此辱我,想过太后和萧家吗?” 不知何时萧常的声音已经近至耳侧,铁慈一转身,看见他近乎无礼地紧贴自己身后。 她没退,反而笑着凑近了些。 “再送叔一句。” “贪财而去慰,贪权而取竭。”铁慈身量高,站在个子一般的萧常面前还比他略高一些,所以她垂头凑近萧常时,萧常脑中晕眩一片,只有那般闪光的齿,殷红的唇,和玉峰一般的鼻梁在视野中浮沉。 那般尊贵温醇的笑,只有靠近了才能感受其间凛冽的寒意。 “……贪色纯傻叉。”铁慈在萧常耳边轻声问,“你,是个傻叉吗?” 第四章 贱皮子 “我啊!” 一声出石破天惊。 孟德成眼光向下一垂,傻了。 还没反应过来,美人一直搭在他肩上的手,忽然向下一抹,掌间不知何时已经多了薄如秋叶的利刃,寒光一闪,噗嗤一声。 随即抓过马桶旁用来塞鼻孔防臭的大枣,往孟德成嘴里一塞。 手指一挑,暖炉烤过的擦屁股的软绸霍霍飞起,在她雪白的指尖断成两截,一截塞住喷血的后心,以免血溅上帘子被人察觉。 一截落在她掌心,拭去指尖几滴鲜血。 一连串动作便如闪电,此时孟德成才产生第一次抽搐。 美人把他的头往马桶里一塞,人跪在马桶前,看上去就像醉后呕吐一般。 孟德成的手指疯了般在地上抓挠,挠得血迹斑斑,美人从容地将一物踢到他手边,孟德成立即下意识紧紧抓住。 雕花窗外传来一阵风声。 美人撮唇,也模拟出一段和这天气很搭的呼啸之声。 有人轻轻敲窗,道:“公子,后头已经清干净了。” 慕容翊嗯了一声,随即掀开帘子向外走。 此时却有人进门来。 慕容翊起初以为是那两个随从,已经想好了对策,不想一抬头,看见大王子慕容均大步进门来。 一边走一边道:“老孟,老孟,又喝多了?” 透过半开的门缝,还能看见他带来的更多的随从,站在门外。 窗外风声愈急。 此时要退回马桶间已经来不及,慕容均一抬头看见了他,“咦?”了一声。 慕容翊却好像没看见他,捂住脸低头便向外冲,指缝间隐约漏出一声哽咽,砰一声撞到了慕容均怀中,奇异的香气弥散,似乎有点像迷迭香,又隐约有点紫檀和广霍的香气,清朗又迷魅,轻俏又性感,说不出的魅力奇异,慕容均心头一荡,下意识抓住了美人的双肩。 这一抓才发现,美人衣领大开,从乌黑的发底看去,是一线延伸入衣内的雪白紧致的背线,隐约还有点红痕,如梅落雪。 慕容均咽喉发紧,很不雅地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美人的凌虐之姿,倒比那些见惯的诸般娇媚还更惑人三分。 随即他反应过来,想起传言中老孟的一些不良嗜好,皱起了眉,问:“孟指挥使呢?” 慕容翊头埋在他怀中,颤抖着指了指身后厕间。 慕容均见他恐惧之态,不由心生怜惜,隔着纱帘,隐约看见老孟扒着马桶在吐,肩膀一抽一抽,他皱眉,下意识不想面对污秽之物,便向后退,冷声道:“你清理干净再出来见我!” 里头唔唔声含糊,慕容均一边离开,还不忘记揽着慕容翊。 他退了出去,厕间里才冒出一个人影,一把推开身上的尸首,丧着脸捏着鼻子,看看外头,跺脚道:“糟了糟了完蛋了……” 那边慕容均出了门,倒还记得体面,要推开怀中美人,美人却死活抱着他不放手,把一头秀发都摇散乱了,瞧来越发楚楚,慕容均心生不忍,便道:“我先带她安置,稍后再去前头。” 众人心领神会。酒楼里自然有给贵客安歇的地方,开了一间上房,四面都做了清场,慕容均一把抱起慕容翊,便要进房。 忽然远远一声咳嗽,长廊尽头出现一个身影,慕容均一看脸色大变,急忙把慕容翊往房里一推,顺手还把门给带上。 来人快步走来,慕容均端正行礼:“老师。” 来人捋着长须,和慕容均相对行礼,以全礼仪,语气却不甚客气,“大王子,养心莫善于寡欲。沉湎酒色,则敢行暴虐。您身为大王长子……” 慕容均头痛地道:“均明白,明白了……” 定安王对重视的儿子向来严厉,从成年起每人身边都拨了长史,专司引领训诫监督之责,还有专匣密告之权,是以对王位有心思的王子们,向来都头痛这些男嬷嬷。 屋外两人一路掰扯,慕容均连那屋门都不敢多看,生怕引起老师注意,隐约听得里头一些动静也无心理会,和自家长史拉扯着一路去前边了。 屋里门一关,绡纱披帛、罗衫、娇黄绣云翠百裥裙一一落地,累金钗、明月珰、碧玉钏叮叮当当在深红地毯上滚去,等到人站在窗前,已经是一身黑衣修长男儿。 一个年轻男子跟在他身后,飞快地将那些首饰衣裙捡起包好。 窗外风声又起,慕容翊回首。 夜风掠起他颊侧一丝发,跟惯了他的侍卫依旧忍不住屏息。 他女装容华极盛,艳色天成,半点不像男子。但他男装时,却又骨秀神清,乌鬓玉貌。绝不会有人能想到他能扮成那样的女装。 只觉得原来男人也当得起“惊为天人”四字。 辽东画师邬远道擅画美人,却在见了他之后摔笔封匣,叹“仙姿于前画不得,枉此一生绘红颜。” 慕容翊招招手,两人跃出后窗,消失在夜色中。 两刻钟后,慕容翊带着护卫朝三,匆匆穿过一处又一处院落,往王府中最远的休心院赶。 望朔之日,要陪母妃用饭,这是规矩。 经过的院落,起初灯火辉煌,婢女仆从衣着锦绣穿梭来去,那是王妃主母和得宠的几位侧妃的住所,越往后便越寥落,人声凋零灯火稀。 慕容翊耳力好,隐约听见王妃主院里有人吩咐“王妃说了,大王子今晚有宴饮,厨房里醒酒汤随时温着。”和金侧妃院子里“去叫外头豆香居重新开火做些可口点心来,给二王子舒舒心。” 慕容翊无声地在黑暗中弯弯嘴角。 是该舒舒心,毕竟过了今夜,舒心的事儿就更少了。 抬头看见挂着休心院暗淡匾额的月洞门。 休心院占地面积很大,几乎和主院差不多,却最偏僻,且缺乏修葺,显露出几分破败来,和这院子的主人的境遇,有种莫名的呼应。 慕容翊停了脚步,开始全身上下检查,朝三也帮着,用汗巾再抹一遍颈项,洗去脂粉味道,又用备好的面泥遮住刚戴了耳环有些发红的耳洞。 检查完毕没有疏漏,慕容翊正要抬步,一动脚,又停了,朝三一看,他还穿着绣花鞋。 鞋子这东西不方便带了换,但这样进去是不行的。 “脱!” 朝三乖乖脱鞋,丧着脸发急:“这不行啊,我脚比你大啊,这要万一被……” 早被慕容翊拖过来三下五除二换了。 慕容翊又随便塞了两团帕子。他脚小,自小缠裹导致的。他前头十七个哥哥,定安王仔多思女,随口说了句想要女儿,宝相妃怀孕时便拜了无数神佛求个郡主,结果生下来还是个带把的。 也不知道是宝相妃求了太久疯魔了,还是慕容翊婴儿时便太好看,宝相妃竟然隐瞒了性别,和大王派来等候结果的常公公说了是女儿,得了许多赏赐不说,宝相妃的名号也是当时赐的。定安王难得夸了她“天生宝相,尊贵玲珑。”引得入王府后便不得宠的宝相妃欣喜若狂,自以为走对了一步棋,从此专心把儿子当女儿养,四五岁时还打算给他裹脚,当真不管他的哭叫,缠了两天。 两天后发生了一件事,才让她隐约察觉,定安王对女儿的所谓喜欢,可能不过是心血来潮的玩笑,他内心里还是看重儿子,儿子越多,慕容家才后继有人,军权得继。便收了那裹脚布,慕容翊才避免了残废的命运。 虽说收了裹脚布,但内心博宠希望不死,宝相妃又让慕容翊扮了好几年女子,直到十二岁亭亭玉立,引得满城狂蜂浪蝶追逐,连几个哥哥都盯住了这个“妹妹”,引得定安王不满,寻思着要么早些将招蜂引蝶的“女儿”嫁出去,宝相妃这才慌了,也没个过渡,直接就在一次宴席中,揭开了慕容翊的真实性别。 慕容翊永生不能忘记那一夜的满宫目光,从震惊、诧异,慢慢转为轻蔑、不齿、嘲笑、怜悯、如见怪物的厌恶……像潮水一般将他淹没。佳节里满宫灯笼垂挂,在眼前旋转连绵如火,他愿自己化为飞蛾,扑入其中。 他垂头看脚的时间太久,朝三蹲下身,担心地研究他脸上表情。 慕容翊立即笑开,撅起嘴凑过去,吓得朝三拼命逃开,鞋子不合脚,在地上翻了个滚。 慕容翊哈哈一笑,便带着这未散的笑容进门去。 宝相妃果然端端正正坐在一桌菜前等他,慕容翊跨进门,一声轻快的母妃还没出口,宝相妃的目光已经将他浑身上下梭巡一遍,没发现什么端倪,这才唔了一声,示意他坐下。 慕容翊开开心心拿起筷子,“娘,今晚有什么好吃的!” “规矩又忘了?” 慕容翊顿了顿。 “母妃,今晚有……” 宝相妃目光忽然一凝,接着眉毛便慢慢竖了起来,慕容翊正低头看菜,也没注意,见母亲忽然端起一道羊汤豆腐,还以为母亲是要将这菜换他面前,急忙伸手去接,“母妃,小心……” 宝相妃一缩手,猛地将盘子砸了过来! 慕容翊猝不及防,手还伸在桌子上方,哗啦一声响,满盘滚烫的羊汤砸在他左肩和半个手臂上,热油和碎羊肉瞬间淌了一领口。 盘子落下来,砸在他手臂上,再落下,砸得满桌汤水四溅。 慕容翊手臂依旧直直伸着,缓缓抬眼看宝相妃。 一瞬间他眼眸极黑。 宝相妃脸色比他还难看,戟指怒骂:“你是不是又去扮女人了!你现在好不容易脱离那女子身份,做什么又要去扮女人!不知道在你老子面前尽孝,不去你哥哥们面前求提携,还在做着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真是天生的贱皮子!” 第五章 如此佳缘 慕容翊顺着她嫌恶的目光,缓缓侧头,看见自己颈侧有两处红痕,是先前孟德成搂着他的时候捏的,他肌肤太白,容易留印,自己完全没有感觉,结果叫目光犀利的宝相妃一眼察觉。 此刻那红印泼了油,染了汤,灯光下发亮,肌肤遭了烫,越发显得不堪。 伺候的侍女嬷嬷们远远地站在角落,没有人过来,也没人抬头。 屋外,朝三换了鞋子不敢跟进来,听得里头动静不对,急得团团转却又不敢进去,把地面草皮都蹭掉了几层,忽然看见一个高挑黑衣男子大步而来,大喜迎上,迎到一半却又原地打转,抓着头发一阵胡乱喃喃,隐约能听见他咕哝“这也不行啊这万一闹起来事儿闹大了怎么办啊……”没等他掰扯个明白出来,那高挑男子已经一阵风般从他身边过去了。 朝三喊:“哎慕四!慕四!别太冲动,把人拉出来就算完……”话音未落,慕四已经一脚踢开了院门,侍女嬷嬷此刻倒都活了,一窝蜂涌出来阻拦,慕四走路带风,三两步越过抄手游廊,直入充作饭厅的厢房,人还没进门,已经冷声道:“夫人误会了!公子的伤是和属下练武时误伤所致!” 宝相妃怒道:“慕四,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私闯内室!” “慕四是公子贴身护卫,既然贴身,自然形影不离,公子去哪里,慕四就能去哪里。” “我们母子的事,轮到你多嘴?给我滚出去!” 慕四也不多话,低头一礼,手中披风一抖,罩住慕容翊。慕容翊起身抖抖衣裳,笑道:“母妃,气大伤身,也伤胃口,儿子暂避,给您吃个好饭。”说罢转身。 宝相妃在他身后道:“谁许你走了?你当我会信你这一丘之貉的鬼话?” 慕容翊背对她站定,默然半晌,忽然笑了。 他笑转身,问宝相妃:“是鬼话又怎样?” 宝相妃没想到他这么回答,一时倒怔住。半晌才冷声道:“你果然不知廉耻……” “母妃。”慕容翊打断了她的话,“瞧您这话说的。仿佛当年你给我穿女装的时候,这两字便不存在了似的。” 宝相妃怔了怔,随即一张脸便换了颜色,紫涨了好一会,才怒道:“那不过是你幼时生得玉雪可爱,大家玩笑的缘故。如今你已成年,很快便要娶妻,如何还能……” 慕四冷笑一声,低声道:“以男作女是你,不允许扮女装也是你。这是把公子当儿子还是当玩物?” 宝相妃隐约听见,冷喝:“慕四,你越来越放肆,当真以为仗着你老子便可以……” 慕容翊拉了慕四便走,宝相妃却在后头犹自道:“……正经的父亲兄长不亲近,尽和这些下贱胚子混,就你这样的,还想攀什么好亲……” 慕容翊本来只想快点离开,却忽然停了脚步。 宝相妃为何接连两次提起娶妻之事? “母妃,您做了什么?” 他容貌已臻极致,音色却又更上一层,在辽东有“仙音”的美称,音色沉磁美妙,此刻压低了声线,隐隐然便有极重的压力迫了来。 宝相妃却依旧稳稳地坐着,上下打量他一番,才淡淡道:“皇太女要选夫,我把你的画像让常公公给送上去了。” 慕容翊霍然转身。 之前泼汤,怒骂,他都始终勾着一抹笑意,仿佛那笑是刻在他唇角似的,此刻却终于抿了唇,整张脸绷出几分煞气来,眼眸的光化成了刺,凝着屋外的寒气和冰。 无论是冷还是美,都惊心动魄。 宝相妃有一瞬间的变色,随即便硬了声音:“你这什么态度?太女夫将来是要做国父的!那是何等的尊贵?届时便是你父王也得高看你一眼!原先报上去的名单里就没有你,母妃为你筹谋,怎么倒像欠了你的?” 慕四鼓着腮,拼命压下怒气,怒气过后就是满心的悲凉。 公子因那以男作女之事,一直不被大王喜爱,往日里没少受那群所谓兄弟挤兑践踏,好容易苦心经营了一番事业,根基都在汝州。更不要说如今老大老二争宠激烈,今晚公子乘虚而入,亲身冒险刺杀了孟德成,为的就是挑拨那两人反目成仇,夺权的千里长途刚刚开始,怎么能被这太女选夫的破事搅合? 以公子的容貌,选上的可能性极大,一旦选上,之前在汝州的所有经营就都泡了汤! 太女夫也好,国父也好,都不过一个尊荣的虚衔,甚至都不能入仕,哪里比得上近乎坐拥一国的王权! 慕四恨得腮帮格格作响,那边慕容翊已经平静下来,忽然嗤笑一声,问:“名单?名单上最初都有谁?” “老五,老八,老十三老十五都在上头,你看看……” “我看着这名单倒像是窝囊废大集合。”慕容翊打断她,“老五脑子不好,老八瘸腿,老十三母家低贱,老十五早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这么出众的名单,母亲您还要费心把我塞进去,我还真得谢您呐我!”说着弯弯身,真给他娘鞠了个躬。 宝相妃脸色发青,瞪着他道:“你少阴阳怪气!别人再不堪,也比你强些!” “行吧。是个人都比我强吧。”慕容翊转身,“那您记得早日将王妃命服给做起来,这要我真当了太女夫,您少不得一个王妃当当是不是?赶紧地,现在就去攒珍珠绣花,不然父王召您临幸什么的,我怕您赶不及。” “混账,这是你和你娘能说的话!” 慕容翊早转身走开,有侍女赶过来撩帘子,含羞带怯冲他一笑,他也一笑,顺手捏捏人家脸颊,不等那侍女惊喜娇呼,转头又对宝相妃笑道:“兰桂我瞧着很好,赶明儿我做了国父,让她给我暖个床。” 侍女脸色唰地惨白,宝相妃已经勃然大怒:“狐媚子焉敢勾引我儿!拖出去发卖了!” 慕四随着慕容翊出门去,听得那院子里惨呼求饶闹得不堪,恨恨道:“该!” 这些侍女素日里对公子漠然,如今听说这事倒上赶着勾引,挨了发卖也是活该。 朝三迎了上来,瞅着慕容翊的脸色不敢做声。 慕四叹口气,又道:“那画像的事,属下再去想想办法……” “无妨。”慕容翊接过朝三递来的汗巾,擦拭衣裳,羊油被冷风一吹,结了一层硬邦邦的腻白,他闻着恶心,干脆擦地一声撕掉了肩膀的衣裳,就那么裸着雪白石雕般的肩,把披风一裹继续往前走。 “前些日子飞耳部便报送过,皇帝下令各地选送三品以上官宦子弟画像入京。瞧那年纪规格,我便猜着八成和皇太女有关,让长目部一直盯着,必要的时候游隼部见机行事。”慕容翊语气随意,“想来就算不能撤掉我的画像,丑化几笔还是不难的。” 朝三暮四都长舒口气,慕四放下心,因为他知道那些人的能力,朝三却是个丧的,凡事都喜欢往坏处想,忽然道:“这万一丑画像,皇太女依旧看中,选了公子去怎么办?” 慕容翊转头,冲着朝三一笑,朝三一阵天花乱转,正想着如此美色配个寻常女子那也是亵渎公子,公子若是有一日倦了这里或失了手,有个皇帝妻好歹也是个退路……忽听慕容翊十分诚恳地道:“万一我和皇太女真有如此佳缘……” 朝三:……您就顺水推舟咩? “……我就杀了她呗。” “……” ------题外话------ 熟悉我的老读者都知道,我有双线并行切换场景的写作习惯,因此在男女主正式交集之前,会时不时转男主视角,这两天就是男主戏,明天转女主,特此说明一下。 另外,敲黑板,这不是虐文,不是虐文,总体它还是个爽文。前期短暂逆境是必须的背景交代,如此,人物后期的心理和行动才有迹可循。 有人说我存稿丰厚却不肯放出来太小气,呃,公众期要求一天两千字,以便于作者慢慢积攒人气,公众期更新过快不利于后期V的成绩,我已经尽量多放了。放心,等V后就好了。 第五章 你可有悔? 瑞祥殿前,萧常终于悻悻而走。 不是谁都能扛得过皇太女那张嘴,如果扛得过,皇太女还有腿。 只是皇族活着就要战斗,一场解决,还有下一场。 果然,没过多久,太后传召。容和殿大管事李贵公公亲自催请。 铁慈出门前,把身上月白长袍换了一身纯黑的劲装。外头还罩了披风。 她每次去见太后,多半都穿深色衣服,大家见怪不怪,只伺候她近身衣物的太监小虫子照例咕哝一句,“穿黑也就罢了,还穿这么多,也不怕热。” 铁慈捏一把他粉嫩脸颊,耍了一句戏腔,“斜风细雨作春寒呀——” 她飘飘洒洒地走了,小虫子看一眼艳阳天,一脸迷醉。 “出来啦,收衣服啦,殿下说了,今晚一定下雨啊!” 铁慈可不知道自己的脑残粉小虫子把她当成了天气预报,她走到离容和殿不远处的一处拐角处,忽然停下,瞄一眼簌簌而动的花树,道:“小小,是你吗?” 花树后安静半晌,静悄悄走出一个人来,头垂得沉重,步伐迈得艰难,看上去下一刻就仿佛准备去跳崖似的。 铁慈见怪不怪。 户部尚书之子顾·重度社恐患者·小小是也。 铁慈和身后那群看似护卫实则押送的太监们道:“都走开些。” 众人都知道这位顾公子的毛病,不敢走远,便纷纷转过身去。 顾小小顿时天也晴了,日头也亮了,浑身也松快了,快步过来拉住铁慈袖子,道:“你要去太后宫里?我陪你去。” 铁慈看着自己一起玩泥巴长大的竹马闺蜜,笑道:“今儿怎么敢去太后那里?你不是最怕容和殿?” “瞧你这话说的。”顾小小眨巴眼,“我有不怕的地方吗?” 铁慈哈哈笑一声,拍拍他的肩,“行了,别去容和殿,不然僵尸一样硬在那里,我扛都扛不动。去我殿里等我,一会就好了。”她悄声附在顾小小耳边,“管好我宫里人,我去太后那里的事,别让人告诉我母妃。” 顾小小知道她脾气,也没说什么。点点头让开两步,李贵跟上来,谦卑地冲顾小小弯弯腰,顾小小立即退开三步。李贵抽了抽嘴角,没指着这位回礼,更没指着他交谈,正要过去,却听顾小小结结巴巴地道:“……李……李大伴……您照应着点……回头我……我……我有……” 一句话说了半天,李贵维持着半鞠躬的姿势听出了一头汗,恨不得替他把话说完。还是铁慈解了围,道:“大伴起来罢。小小的意思你明白。” 李贵舒一口气,暗暗捶一捶腰,对顾小小笑道:“太后向来疼爱殿下,您放心。” 顾小小垂下眼睫,再次迅速退后,看着一行人远去,才一脸失神地往瑞祥殿去了。 这边铁慈跨进容和殿门,并没有直接见到太后,听太后身边掌事姑姑说请去小佛堂,她扯了扯嘴角。 吱呀一声重门开启,日光照不进小佛堂。 站在门口,迎面便是浮沉的灰,在幽幽的香烛光芒里划出淡金色的轨迹,像一道被激活的,藏着幽深祈愿的符。 镶金璎珞的佛像半掩在沉厚的帷幔后,一指拈花,唇角的一边微微翘起。那笑容承载天地众生,却不见脚下三分。 铁慈也露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笑,跨进门去。身后又是吱呀一声,门立即便被关上了。 铁慈解了披风,扔在门边。 眼前一片浓重的黑,嘶哑的老妇人声音响得突兀。 “请鞭!” 一个蒲团无声滑过来,铁慈很麻溜地跪了, 一边跪,眼神却在殿内梭巡,还没从一片乌漆嘛黑中找到目标,就忽然头皮一炸心头一冷。 一股冰冷的气息如寒雾般无声蔓延而来,似无数藏在黑暗中的黑蛇,垂着阴冷的眸,逶迤游动,寻着血肉的目标。 铁慈甚至能感觉到那气息分作几股,爬上她的膝头,缓缓探上头顶,沉沉地压住了她,再闪电般贯通全身。 这种被压制住搜索血肉经脉的感觉,很容易便能让人汗流浃背,铁慈却很平静,只稳稳地跪好了。 因为这感觉她太熟悉了,从她第一次在这个小佛堂里意图奋起,被这股气息狠狠压在地下,并因此病了一个月后,她便知道,太后身边有能人。 否则一个女子,如何能在吃人的后宫百战百胜,直至走上人间尊位。 传言里,这世间有几位大能者,神通非常人所能及,一人可安邦,一人可乱国。只是这样的人间杀器,也不会轻易为人所控,只隐于传说中,散于天地间。历代帝王将相,多少人遍寻而不得,后来,传说便只成了传说。 铁慈却一向认为,传说由现实而来,从来不是无根之木。 那股气息搜索过她体内后便悄然散去,但威压仍在,铁慈只沉默着,眼观鼻鼻观心。 前方有人掀帘而出,步伐声沉雄,显见下盘很稳。 有东西长长地拖在地上,暗黑色,闪烁着乌金的光泽,那是牛筋九蒸九晒的鞭子再绞了金丝。 挥起来风声像咆哮,铁慈听过很多次。 那人站定,金光一闪,下一瞬咆哮声起。 “啪!” 像山岳砸在了背上,闪电刺穿了骨髓,烈火烧着了灵魂,那一片炸痛却像炸在了脑海中,眼前一片闪烁着金光的黑。 老妇人的厉喝像穿破了雾障,尖锐又凌厉。 “铁慈,你忘记了铁氏皇族的荣光吗!” 铁慈咽下喉间一口腥,仰首,汗珠自下颌滴落,“没有!” “啪!” 铁慈猛地一个抽搐,却在即将歪倒前伸手撑住了地。 指尖抠在了金砖缝隙里,嗤一声轻响金砖四分五裂。 “铁慈,你忘记了天赋神族的尊贵了吗?!” “没有!” “啪!” 狂雷伴随着烈电,卷着漫天的乌云,收拢了宇宙间巨力一束,呼啸着砸在少女清瘦的背脊上。 砰一声闷响,铁慈另一边手肘也砸在了地上,她最终还是没倒下,却没能控制住一口乌血喷出三尺。 “铁慈,你忘记了铁氏皇族曾经的耻辱了吗?!” “没!有!” 风声收,雷停电灭,清净无为檀香弥漫的佛堂里,再次恢复了死气沉沉的静。 诫鞭只能三鞭,这是规矩。 萧太后说她不会坏了祖宗规矩。 铁慈双臂撑在地下,低声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想笑。 最守规矩的最不守规矩。天知道。 诫鞭三问,真难为她老人家从已经腐烂的皇族内卷里找出这么古老的旧例。 这还是铁氏皇族当年建国前,开国皇帝因为年轻时筚路蓝缕,磨折艰难,怕子孙后代享有了花花江山之后,便沉迷荣华,耽于享乐,失了祖宗们的锐意进取之意。特意设置的规矩。 荣光不必多言,耻辱指的是建国初期,大乾势弱,多次被周边大滇、兰纳、达延等国联合进攻,乾高宗更曾被俘过,还是举全国之力才赎了回来,是大乾历史上人人不敢忘的耻辱。 天赋神族是指早先这处大陆,有许多的天授之能者,但后来因为各种原因,这类人越来越少,越来越珍贵,而铁氏家族是少有幸运能继承一部分天授之能的家族,最早起事时,也是以此为噱头,称天赋之能为神授,是上天降大任于铁氏,由此才于乱世崛起,夺天下之鼎,创百代之基。 随着血脉的继续稀释混杂,铁氏皇族继承天赋之能的人也在逐代减少,后来只剩下皇族嫡系才有可能,也因此三代之后,铁氏皇族便定下规矩,只有拥有天赋之能者,才能继承皇位。 天赋之能的开启有早有晚,有的生来就有,有的后天触发,最迟的,到十二岁也就一定显露端倪了。 而铁慈至今十六,没有天赋之能。 历史上那位倒霉的被俘的乾高宗,也是铁氏皇朝至今为止唯一一个没有天授之能的皇帝。 这便成了无天赋之能不能继承皇位派的最有力的佐证。 时隔数代,同样的境遇落在了这一朝。 从十二岁开始,铁慈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表面无甚变化,暗里一落千丈。 曾经为她风采折服的臣子们,开始劝父皇广纳后宫。在皇帝多年无所出之后,又开始劝皇帝过继偏支子弟。 曾经还算安稳的世家,开始蠢蠢欲动。 曾经立誓忠于大乾的三藩,以辽东为首,渐渐不再恭顺。 如果不是皇帝始终坚持铁慈的皇太女地位,坚持偏支也没有天赋之能那还不如铁慈,或许现在铁慈,要么在皇陵数虱子,要么在皇陵喂虫子。 只有太后,坚贞如一,从开始到如今,都对她不好。 对女人最恶毒的往往就是女人。铁慈迟迟没有开启天授之能,太后便搬出了祖宗规矩。 诫鞭三问,在大乾皇族历史上也不过坚持了数年,就没有了继续。忆苦思甜这种事,从根本上来说就是没事找虐。既然天下已承平,江山都在我手,又何须卧薪尝胆?那是亡国之君才干的事呢。 但太后说,铁慈不驯散漫,还没有天赋之能,是皇族耻辱。这承载了老祖宗教训和期望的诫鞭,就该她好好承受着。 诫鞭老规矩是每年祭祖祭天时一次而已。可太后这时候又忘了规矩,心情好时来一次,心情不好来一次,来大姨妈来一次,不来大姨妈来一次,铁慈如果做了什么不合她意的事,也无需质问审查,啪啪啪就行了。 铁慈并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也试图反抗过,结果十三岁的少女,在绝对武力面前,受到了人生第一次惨痛的教训。 到如今,她听太后传召,依旧谈笑风生,从不带人,只熟练换上黑衣。 这些事,她没让父皇知道。 父皇知道,必定是鱼死网破。可是现在,网是遮天大网,鱼是受伤鱼苗,还没到拼死一挣的时候。 宫中处处是太后的人,撕破脸,某个深夜一床大被就能闷了她父皇去。 沉雄的脚步声隐入帘后,唰唰的鞭子拖地声响远去,地面留了一道深红的痕迹,隐约还有些细碎的血肉。 缓慢的脚步声响起,一步三停,独属于太后的步伐,铁慈每次听见脑海中都会浮现出一只大腹便便的花斑癞蛤蟆。 花斑癞蛤蟆蹲在她身前,秋香色洒金的袍子拖在铁慈脸上,铁慈半趴着的姿势抬起头,抓住袍角擦了擦脸。 太后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眸子凝在她脸上,细声细气问她:“慈儿,你可有悔?” 第七章房子塌了 铁慈不说话。 太后叹息一声,竟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铁慈忍住猛地上头的恶心感,扯开一个微笑,把脑袋亲昵地往她手掌上迎了迎。 这回太后很快地缩了手,在衣袖上擦了擦手,又轻声道:“常儿有什么不好?萧家给你荫庇不好吗?还是你以为你这样,真能继承皇位?” 铁慈望着她,太后眼眸弯弯,藏着警惕。 铁慈忽然咧嘴哭道:“太后,我悔了啊!” 太后怔住。 “我悔了不该不听话啊!我悔了我一个废物还要占着茅坑不拉屎啊!”铁慈哭得眼泪横飞,半直起身,她比太后高,太后还半蹲在原地,仰头怔怔看着她。 “我错了我给您磕头赔罪啊!”铁慈猛地磕下头来。 冲着太后的脑门。 “砰”一声闷响。 脑袋相撞,似乎隐有骨裂之声。 太后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猛地向后一倒,几乎立刻,额头便缓缓鼓出包来。 室内那股沉沉的气息猛然流动,充斥着狂怒的气息,大抵没想过一直很乖的蝼蚁竟会来这一招。铁慈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平地生狂风,砰一声,那重达千斤的铁香炉猛地滴溜溜一转,砸向铁慈胸口。 铁慈就地一滚,从香炉矮足下险之又险地避过,再一个翻身已经到了门口,一拳砸向紧闭的门扉。 咔嚓一声裂响,那厚达半尺的包铁木门竟然给她一拳砸出一个洞,天光刷地透入。 狂风忽止,里头的人似乎在犹豫什么,铁慈趁这一瞬间,一把捞起自己的披风,踹开门冲出。 她站起身的时候还歪歪扭扭,跨出门那一刻却已经挺直背脊,披风刷地展开,如黑云悠悠在身后一卷,当人群涌来的时候,看见的依旧是面容平静身姿挺拔的皇太女。 李贵冲在最前方,看见铁慈的时候一顿,他对小佛堂里每次玩什么把戏自然心里有数,有点犹豫地看了眼铁慈身后。 铁慈对他笑,抬腿猛地后踢,身后的门被撞开。 李贵下意识往前走一步,挡住身后人们视线。 铁慈眼角余光看见一道黑影原本俯伏在地,似在查看太后状况,却在门开的那一瞬间,抱起太后,一闪没入黑暗中。 果然她猜中了,这人就见不得光的。 李贵看见那道黑影,脸色一变。铁慈已经道:“孤在太后这里,发现可疑人士……” 李贵立即道:“殿下说笑了。太后向来爱清净,都是孤身礼佛,佛堂内外看守严密,绝无嫌疑人士出没。” “孤很担心太后安危,或者还是应该唤白泽卫前来搜查……” “殿下多虑了。白泽卫承担整个皇宫戍卫,职责重大,轻易都唤了来,万一别处让人乘虚而入……”李贵飞快地低了头,“只是殿下担忧也不无道理。殿下放心,稍后奴婢们定会小心查看。天色已晚,还请殿下早些休息。” 铁慈要的就是他不追究太后的事让路,立即点点头,道:“罢了,也许我眼花了。” 李贵躬身让路,铁慈走过他身边,身后大开的门扉,再次缓缓关闭。 铁慈忽然一转身,作势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大笑道:“太后,孝敬您个新鲜玩意,看我的万花流光七彩冲天灯!” “砰”。缓缓关闭的门仿佛忽然被里头的人踢了一脚,立即重重关上,震得檐头微尘簌簌落。 铁慈手中却空无一物。 “啊呀忘了,其实我根本没带呢!” 屋子里头再次砰一声,像谁砸了什么东西。 铁慈大笑着扬长而去。 一出容和殿,她脸上笑意便收了,匆匆走了一阵,一个转折,行入冷宫群后的一片竹林。 她一直走到林中深处,确定无人,才低头靠在一株老竹上,猛咳起来。 背上火辣辣的痛,咳嗽让这疼痛雪上加霜,铁慈却用力地咳,沉闷的咳声在瑟瑟林中回荡。好一会儿,直到吐出一口淤血,铁慈才长舒一口气。 师傅说了,诫鞭太重,必须尽快把淤血清出,不然盘桓在内腑,迟早伤及根本。 她有点艰难地手摸后背查看。黑衣已经碎了,饶是穿了几层厚衣,也染满了鲜血,好在颜色深看不出来。再被披风一罩,了无痕迹。 林中有簌簌声响起,有扭曲的黑影慢慢覆盖上地面。 铁慈看着脚下的黑影,没有抬头,轻声道:“老家伙身边应该就是那种传说中的人物。” 那个影子低低嗯了一声,道:“三狂?五帝?” “江湖人也可称帝?”铁慈笑一声,“不过是伥鬼而已。” 影子道:“很厉害。” “我今天试探了一下,确认他怕光。另外,他可能还怕水。我去小佛堂那么多次,从未看见过有水。” “高人的弱点可不会留在传说里。” “但他的命迟早留在我手里。”铁慈擦去嘴角的血迹,“三的N倍数,我记着呢。对了,顺便再查一下有没有哪位高人曾经被狗咬过。” “……这和狗有什么关系?” “狗也不想和他有关系。” “……你被打傻了吧?我觉得你再不离开,你的命得先留在人家手里。” 铁慈抬眼看天色,最后一点日光被竹叶斑驳地切割,只留叶边一道灿然金。 “放心,快了。” 影子淡去,铁慈转身,忽觉不对。 为什么还有一条影子? 长长地铺在竹叶斑驳的林中,一动不动地扭曲着。 她转过身,顺着那影子的轨迹看过去,发现因为角度的关系,人其实有点远。她转过一片假山石,忽然被人捂住了嘴。 颊畔一片淡淡昙花香。 遇袭的那一瞬间铁慈的手臂已经横挥了出去,这叫铁锁横江,她贯注十成力气,碰上了对方胸骨得塌成烂尾楼。 肌肤险险擦上胸骨那一刻。 对方忽然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如果打痛我,我会叫。” 铁慈手臂已经来不及收势,猛地手掌向后一弯,反搂住了他的腰。 好细。 她轻声问:“然后呢?” “我一叫,对面缸里那两位会受惊。” 假山石后有金缸,原本种着睡莲,现在是春天,里头是空的,上头正好乱石掩映,颇为遮蔽。 这也能作为寻欢场所,铁慈表示,你们宫里人真会玩。 “然后呢?” “有人会得马上风。” “那不挺好?” “是挺好。毕竟如果你没有弟弟那当然对你很好。” 铁慈不动了,过了一会,沉迷思考的她无意识捏了一把对方的腰。 对方身体猛地一弹,铁慈反应过来,眼前的不是丹霜赤雪小虫子顾小小等等等等…… 她讪讪放开手,准备道歉,只是没想好道歉的措辞,不知道是霸道总裁式好还是绿茶白莲式好? 还没想出结果,刚才的动静好像惊动了那对野鸳鸯,簌簌一阵响动,却没看见人出来。铁慈等了一会,动静反而没了,她悄悄走过去一看,金缸另一面竟然有个洞,那两人从洞里爬走了。 看着地面上那两溜爬行轨迹,铁慈对大乾皇宫偷情人的敬业程度叹为观止。 人都跑了,自然不能去追。铁慈想着刚才那人那句话。敢情女方是宫妃,这是在找人借种,要给她添个便宜弟弟? 后宫向来藏污纳垢,这不是什么稀奇事,皇帝老爹后宫多年不育,子嗣已经成了一道光,盯得后宫所有孤独女人眼睛发红,在这种情形下,为了子嗣铤而走险也不奇怪。 但是这是太后严控下的后宫,后宫守卫之严是历年之最。真的有人能这么大胆地偷情成功? 还有,她老爹还年轻,想要个孩子,为什么不在她老爹身上努力,非要冒这杀头的危险偷情? 铁慈蹲在缸边,盯着那个洞,像看着人类生殖史上的各种奇葩。 等她转头,就看见刚才的捂嘴兄,正在整理腰带。 铁慈:“……” 不是。兄台您这动作,会让我错觉方才那对奸夫**是你我。 月亮升了上来,辉光悄移,那人的半边脸渐渐显露在月色下,铁慈一瞬间脑海中掠过“碎玉列星,朗山高雪”。 似那玉碎在华堂璀璨如列星,似那郎朗高山之上雪月相接霜天彻。 铁慈欣赏了一会美色,又在想如果那些容溥的崇拜者,知道他们心中的林下高士山中美人,却会躲在暗处窥人偷情,房子会不会塌了。 容溥却是个能将任何猥琐的事都做得不染烟火气的人,他在月下斯斯文文冲铁慈行礼,笑容虽淡弧度完美:“见过殿下。” 两人自然见过,说起来还是亲戚,表哥表妹天生一对那种。 但铁慈对世家大族其实没什么好感,而容溥刚入仕,以铁慈的身份,不想见他,也就几年见不着。 如今一见,真好看。 铁慈笑了,挥挥手,一转身跃上金缸,翘起二郎腿,抬手在假山石缝里采了朵花,那花叫甘荷,根茎清凉而微甜,能治内腑血热。 铁慈叼着花,笑吟吟地俯首看容溥:“听闻你很少进宫,今儿却入夜了还不走。怎么,这么想当我的男皇后?” 容溥仰头看她,月光下金缸上的少女,一双长腿在空中摇荡,细巧的靴跟敲在缸身,声响清越,而她面容被月色洗礼,更清亮得像浸润在碧水中的精巧玉盘儿。 花色很艳,不抵她红唇灼然如火。 他敛了眸,轻声道:“敛之入宫给姑母送三春礼,不想巧遇殿下。” 溥有广大的意思,所以容溥字敛之,这是容首辅亲自给嫡长孙取的字,爱重可见一斑。 容家也有女选入皇宫,位列三妃,封号为宁。三春礼则是大乾在春季的第三个节气所设的节日。 顿了顿,他又道:“若能得殿下垂青……敛之,幸何如之。” ------题外话------ 这本建议大家还是当独立的故事看吧,不加滤镜看人看故事才更加客观呢。 第八章 孤的天下 铁慈不好当着容溥的面疗伤,在拼命地嚼花根,咔嚓咔嚓,又坐得高,没听清容溥在说什么,俯下脸正要问,忽然鼻尖一凉。 抬头一看,她咋舌道:“我可真成了神棍了。” 下雨了。 竹林簌簌听雨声很有意境,但是没有雨具就比较悲剧了。 铁慈披风兜头一裹,准备撒腿就跑。 回头一看容溥还站在原地,想着美人淋湿了就不美型了,再说这位还是个病美人。 一时怜香惜玉秉性大发,招手唤他:“来,我的披风大,可以遮两个人。” 刚说完就想起,披风下衣裳血迹未干,有味道。 不过容溥那样如玉如雪却又自生风流的人,想来也不会钻女人披风下。 然而立刻她便被打了脸。 “好啊。” 铁慈发怔。 孤不过是客气话…… 披风一动,美人已经钻了进来,一边钻一边还和她道谢:“多谢殿下……” 他忽然止住话声,铁慈心中一紧,但随即容溥便又道:“也不知道有没有挤着殿下?” “啊啊有……啊没有。” 都钻进来了,还赶人出去,反而启人疑窦。 两人便都不说话了。 容溥比铁慈高,他很自然地接过了举披风的任务。 披风再大都有限,里头空间更有限,铁慈已经努力地向外挪,但仍免不了时而碰触。 铁慈没想过看起来文弱的容溥,身躯其实却很坚实。黑暗中也能感受到男子轮廓线条的流利与优美。 淡淡昙花香气愈浓,嗅来却不扰人。 春雨洒落披风上声响温柔,披风下的空间狭窄黑暗而温暖。 容溥的侧脸在那一片黑暗中微微发光,像一条远而不冷的雪线。 这是朦胧而清朗的美感,却又带着微微的凉意,铁慈忽然想起了一首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师傅教的,随口吟诵出来,只觉得合情又合境。 容溥忽然道:“好词,是殿下做的吗?” 铁慈才反应过来苏轼不存在于这里。便大言不惭地嗯了一声,道:“我学富五车,你懂的。” 说这话是开玩笑,整个大乾朝都知道皇太女爱武装不爱红妆,尤其讨厌酸诗,宫廷诗会,从不出席。 但容溥却也嗯了一声,道:“笔写沉浮却又旷达超逸。殿下大才。” 铁慈怔了怔,忽然觉得无趣。 说句真话很难吗? 她想说话,喉咙却忽然一阵痒,想咳嗽,她忍住,背后又火烧火燎起来,步子踉跄了一下。 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容溥温柔又轻的语声响在耳侧:“殿下,雨天路滑,容臣扶着您。” 铁慈眼前发花,知道自己撑了太久有点撑不住了,也就靠在容溥身上,道:“劳您了呐。” 容溥扶着她,就顾不上举披风,两人裹着披风一路歪歪扭扭地走着,铁慈心想多亏这条路清净,这要给人撞上,怕不得以为大虫子成精。 披风下两人的身躯紧紧贴着,轻微的碰触似乎也有回声,铁慈后知后觉地发觉,这样一路在雨中共披风走下去,也许明儿容溥就真成了她的男皇后了。 她忽然道:“容卿啊。” 奏对格局一开,些微的旖旎情境一扫而空。容溥立即直了身体,沉声道:“臣在。” “你为何未上辞婚书?” “殿下,我为何要辞?” “你不辞是你厚道啊。”铁慈笑,“不过我可不能欺负厚道人。”她转过头,盯着容溥的眼睛,“所以,我已经定了新太子妃了。” 容溥略微沉默,才道:“臣是否有幸得知,殿下新未婚夫是谁?” “说了你也没见过。”铁慈挥手,“辽东王第十八子,瞧,和我是不是很配?” 这回容溥沉默了更久,沉默得铁慈都疑惑了,转头看他,却在一瞬间捕捉到容溥眼底光芒有些奇异。 她倒真的诧异了,难道他还真认识那个远到天边的王子? 两人此刻已经转上大路,开始碰上巡逻戍卫,铁慈的手从披风下伸出来,举着自己的令牌,戍卫们远远躬身让路。 没多久一抬头,看见了瑞祥殿的匾额,铁慈笑道:“哪,我到了。接下来你自己出宫吧。我的披风不方便借你,我让人给你拿伞来。”说着便抬手唤人。 手却忽然被拉住。 铁慈愕然转头。 容溥已经离开了披风的遮盖,绵绵丝雨淋得他鬓发微湿,因此眸更清颜色更如雪,铁慈看自己的手,他却只看着铁慈的眼睛,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容溥没说话,也不放手,铁慈随即明白他在问什么。 她笑起来,朗然而高贵。 “太女选婚,唯有容家未辞。你是觉得,我该感激,而不是不知好歹?” “我不是……” 铁慈手指一抖,便松开了容溥的手。容溥却又追上一步,铁慈手里被塞了个东西,她低头看,是一支金创药膏。 她从容地将药膏收了,以一种皇族接受贡物的姿态。微微对容溥一点头,转身拾阶而上。 一大波人从里头涌出来接她。 这回容溥没有再跟上。 他立在原地,看着皇太女在众人拥簇下一步步向上而行,在他以为自己注定得不到答案的时候,铁慈忽然停了步。 “若容家未辞婚是为和萧家别苗头,那孤何必做你们争斗的器;若不辞婚单纯只是你的怜悯,孤又为何要接受他人的同情?” 她回首,高阶之上,一笑如云散月开。 “情爱或者权欲,谁也别想束缚孤。” “孤的天下,孤自己挣。” -------- 铁慈在容溥面前装得一手好那啥,一转过身便身子一歪,众婢急忙扶住,七嘴八舌询问,铁慈哀叹:“太后又罚我跪了,揉揉,快给揉揉。” 众女便又争着给她揉,顾小小从内殿迎了出来,看见这人头泱泱模样又头痛地退了回去,铁慈要的便是这样,连呼跪出了一身汗,要丹霜赶紧备洗澡水。 丹霜推窗探头看了她一眼,便重重摔了窗扇去准备了。顾小小站在门槛边,皱眉和她道:“殿下莫再太过娇宠这些婢子了,还嫌詹事府那群老大人唠叨得少么?” 铁慈还没回答,丹霜神出鬼没地从屏风后探出头来,道:“顾公子少来找我们殿下几次,想来詹事府的老大人们唠叨得会更少些。” 顾小小瞪圆了眼睛,顾不上回答赶紧退后几步,除了铁慈和家人,他和谁距离近于三尺都会不安。 铁慈笑着推他走,道:“都是好姐妹,何必置气。” 顾小小一边倒退一边道:“谁和她是姐妹了……”铁慈早已笑着挥挥手入了浴房。 进了门热气缭绕,她脸上从容的神态顿时化成了龇牙咧嘴,丹霜拎着布巾在圆形澡池边站着,上来三两下就解了她衣裳,然后倒抽一口气。 铁慈却对她道歉:“师妹,对不住,留在我这委屈你了。” 丹霜的回答是将浸过药的布巾往她背上一按,铁慈嗷地一声,赶紧噗通跃入水中,激起好大一片浪花。 澡池里的水也是药水,泡起来十分酸爽,铁慈却不声不吭。好一会儿出浴,丹霜给铁慈背后上了一层胶状的药物,眼看着那狰狞的伤口便被封住平复,铁慈却依旧不满足,道:“还是当年师傅那个什么液体创口贴好用。” 丹霜翻个白眼道:“师傅统共就带来那么几小瓶,够缝你这沟一样的口子么?” 铁慈便笑,伸手拨弄着水,道:“过阵子我可能就要离京了,离京前,我要见师傅一回。” 丹霜应了,道:“离京也好,瞧你这背都快成师傅烤肉的铁网了。回头嫁人吓死新郎。” 铁慈便想到自己那个刚“镖订”的准未婚夫,那张丑得惊天地泣鬼神的画像,哈哈一笑道:“那倒不见得,说不定被吓死的人是我。” 丹霜哼了一声,道:“左右是个幌子。将来不听话,宰了便是。”又道:“赤雪让人传信回来,说西部那个小狼王,最近正巧往盛都来。说是为了互市的事情要寻户部和兵部的晦气,可巧咱们的人在编排他,这人听说性子野,可不要撞上了惹出事端。” 铁慈不以为意摆摆手,道:“等他到了,我说不定都离京千里了,怕什么。” “说到离京。你何等身份,朝中老大臣们如何会同意?” “不同意也得同意。说到底是太后的庙堂。”铁慈道,“今儿太后接连吃了两次瘪,和萧常的联姻暂时是搁下了,可这口气她要不出,难免会和萧家离心。所以我猜她必定又会拿旧规矩说事——大乾官宦贵族子弟有游学的惯例,也该轮到我了。” “游学也分好几种,武学、吟游、杂学。武学是最常见的,皇族本就应该学武,在盛都寻名师教导两年,又实惠又安全;吟游是文治,走名山大川,虽然辛苦些,但却是结交名士,示好天下学子的最佳途径,于争取文人归心,日后皇位稳固有莫大好处,而且又会选派大儒名臣跟随指导,又是一个笼络文臣的好时机;最差的便是杂学了,天下百业,随机选取,说是体察民情,体验民生,但混杂龙蛇市井,谁知道会遇上什么要命的事端?而所谓百业多半三教九流,低贱如蝼蚁,做得好于皇位并无助益,做的不好还容易败坏名声,不得民心。如果真要去游学历练,你得想法子千万别去学杂学。” “我瞧着太后不会留我在京学武,杂学确实危险且容易被人钻空子。詹事府曾和我提过好几位名士,尤其那位儒家圣人,在朝在野都有莫大名声,若得吟游机会,倒正好去拜访,只是咱们想到的太后也想得到,得想个法子先……” 两人在澡房里絮絮说话,其余人等都知道规矩,太女洗澡时不会靠近,各自去忙碌。不防门口有人进来,却是一个华服少妇,带着两个侍女,守门的婢子见了急忙施礼,道声:“静妃娘娘。” 对方是皇太女生母,虽然来得少,但守门宫人自然不能拦。也不好说等待通报,静妃熟门熟路进门来,自有宫人带她去澡池附近,说太女正在沐浴请娘娘暖阁稍候,静妃却笑道:“正巧我做了一套里衣,用的是和州府上贡的潞绸,最是轻柔软密,这便拿去给太女试试。” 宫人都知道这位娘娘出身平凡,性子也素来柔弱,在最为深沉诡秘的后宫,本来该是活不过三天的角色,偏偏她诸般都不如人,唯有颜色和运气可称欧皇。进宫没多久皇后薨了,前头得宠的妃子接连生子,却都夭折了,轮到她早早有孕,生的却是女儿,等到铁慈被立为皇太女,她就被密密保护起来,在这宫中安然无忧地活着。 硬要说有什么不足,便是铁慈向来待她不如待旁人亲热,很少往她宫里去,年岁越长越淡漠。宫人们私下议论,却都说这位能生下皇太女那般人才,本就交了大运,她娘家无甚助力,本人又立不起来,皇太女不亲近也是常理,她也算明事理,只管安安分分便好。 静妃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心中并无怨尤,只是时日久了,难免思念,今日便寻了由头过来,好在铁慈素日虽不去她那里,但对她向来尊重,满宫的人心里也明白,这位迟早是将来的太后,自然也好生伺候着,由得她去了。 静妃怕打扰了女儿,没让侍女跟随,自己悄悄靠近澡池门外,正犹豫着要不要打扰,却听见里头交谈声。 丹霜正用了药水给铁慈二次上药,好将来疤痕淡一些,那药着实厉害,铁慈这样能忍的人也禁不住嘶嘶连声,笑道:“好妹妹,你且轻些儿。” 丹霜冷冷道:“我就差没在蚂蚁背上绣花!”又忍不住骂,“太后好狠的手!” 静妃再忍不住,舔了窗纸凑过去一看,铁慈正坐在池沿,背对着正门,那一张伤痕纵横交错的后背,便猛然撞入了静妃眼帘! 静妃脑中轰然一声,猛地退后一步,衣裳掉落。 里头静了静,随即传出一声喝问:“谁!” 静妃下意识一惊,只觉得自己做了触怒女儿的事,又被那伤痕震住,惊惶之下竟然踩着衣裳,夺路而逃。 等到丹霜冲出来,只看见地上印着大脚印子的雪白寝衣。 第九章 那就是个坑 铁慈披了衣裳出来,看见地上寝衣,也便明白了,叹了口气,道:“回头安排人去安抚她罢,记得嘱咐她守住嘴。” 她自己实在害怕去面对静妃的泪眼,她很小就离了静妃身边,据说是父皇有次探望,看见静妃做噩梦,梦见铁慈被追杀,醒了就搂着她拼命地哭。偏又不说为什么哭,闷葫芦似的惹得父皇上火。 父皇便觉得,静妃的性子,定然养不出尊贵大气有担当的女储君,后来便将她带到了身边亲自教养。 铁慈也觉得就静妃这鹌鹑般的性子,一滴雨露就能打折了的嫩叶,确实只适合保护,不适合参与。 丹霜也没在意,都觉得静妃估计又得缩回屋子里去,自己哭个三天三夜,如此,嘱咐人守好她也就罢了。 两人都没想到,鹌鹑也有炸毛的时刻,母兽对于小兽的守护天性,本就难以衬度。 这边洗澡洗出意外事件,那边太后召集了一帮阁老尚书,果然也在谈历练之事。 太后议事都在明德堂,位于前廷和后宫之间的一个独立殿宇。毕竟男臣们后宫议事不妥,她又不愿意把议事地放在御书房,那就成了借皇帝的地盘,因此独立出了这一处,其实还是不合规矩,但是现在还有什么规矩呢。 太后今天打扮比较别致,暖春季节戴了一个厚厚的抹额,不过能混到内阁和六部的都是人精,大家看见都好像没看见,只有内阁次辅,太后的亲哥哥萧立衡问了一声:“娘娘这是着了寒凉了?这天气乍暖还寒,请保重凤体。” 萧太后撑着头,勉强笑道:“着凉倒未曾,只是日夜为儿孙操心,未免有些头痛。” 兄妹俩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萧阁老便一副有感而发模样,说起自家子弟最近如何淘气令他烦恼,又说现如今世家子弟耽于享乐文恬武嬉,太后深有同感频频点头,其余大多数人冷眼旁观,且看两人如何作妖。 自然也有萧家的附庸门生附和着凑趣,新入阁的东阁大学士,也就是最年轻的阁老李慎就表示,太后和首辅所言甚是,年轻人就该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增广见闻,锻炼体魄,如此也是为朝堂储备后续人才,造福当前与后世之事。 这都是堂皇文章,在场的人便是警惕着,也说不出什么来,随即太后便命内阁先将此事商量个章程来,很自然这事便等于定下了,接下来就是商量范围以及方式,礼部尚书在此时很及时地表示,大乾皇族贵族子弟往年都有历练之说,这一朝却搁置许久了。 原本一直垂着眼半梦游状的首辅容麓川,忽然便睁开了眼,沉厚的眼皮下眸子精光灼灼,沉声道:“杨尚书说的是,如此,便令在京皇族以及三品以上大员子弟,非嫡非长者,及冠之前须历练不得低于一年。否则不予恩荫或者入仕。” 他一开口,立即也有几位大臣附和。萧阁老心中冷笑一声,骂一声老狐狸。 看似赞同,实则扣死了男丁,这是不动声色把铁慈给排除了。 太后缓缓道:“如此甚好。只是各家子弟都娇贵着,就怕届时糊弄稀松,不仅没历练着,反纵得那群子弟越发散漫便不好了。” 萧阁老立即道:“臣僭越。臣以为,此事皇族当为表率,尤其是嫡系。如此才能避免诸臣子弟懈怠塞责啊!” 太后便泛上愁容:“你是公忠为国,哀家明白,只是皇族直系,如今只剩了慈儿,这叫哀家如何舍得!” 容麓川立即也道:“皇太女是国之储君,一身当天下安危,如何能算在此例?” 萧立衡道:“正因为皇太女是储君,一身系大乾未来,才更应当多加历练琢磨。如此,这批和皇太女一起历练的皇族官家子弟,日后迟早要入仕的,有此一番经历,才更易归心,为我皇家所用,还请太后三思,莫要流连祖孙之情,耽误了皇太女的未来啊……” 他一脸恳切,太后一脸唏嘘,一群人自我感动,另一群人表示膜拜。 皇家人不管品性如何,演戏的本事个顶个的出众。 容麓川不管他们怎么演戏,顶着表示萧立衡这是佞臣思维,储君国之重器,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子忠君,为王事鞠躬尽瘁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何须亲身下场,市恩卖好? 便又有人跳出来反对,一时吵成了一锅粥。 萧立衡心中有些焦灼,心想再不定下来,给皇帝知道了赶过来,又是一番波折。 却见太后依旧神情镇定,只对殿外多看了几眼。 李贵忽然悄声进门,他兼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在太后和诸位阁老面前却神态谦恭,弯腰进门和太后低声说了几句,太后眉头微微一扬,众人顿时都歇了争吵看过来。 太后接了李贵奉上的茶,慢慢开合盏盖,却不喝,似笑非笑地道:“那就请进来吧。” 片刻后,环佩叮当,容麓川眉心便一跳,等认出那人是静妃,心中便觉不好。 重臣议事,宫妃不得擅入,太后便对众人解释:“这是皇太女母妃,该当有她的颜面。” 众人纷纷起身避让,静妃低着头,攥紧了裙边,不敢看任何人,只觉得心跳如鼓。 她回去哭了一阵,在身边宫人的劝说下,鼓起勇气来见太后,却也没想到这里这么多外男。一时只觉得路都不会走了。 在场比较年轻一点的臣子并不认识她,原听说她的身份,免不了几分好奇,都用眼角扫着,此刻见她那怯弱之态,不禁都皱眉。便是原先一直支持容阁老的六部九卿中人,也不禁悄悄摇了摇头。 容麓川心中叹息。 静妃好容易走完人群中那一段路,已经背上汗出,隐约觉得今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原先想做的事也失了大半勇气。却听上头太后声音慈霭,道:“静妃,你素日安分,很少往前头来,今日可是有什么事吗?” 静妃听不出这是说她不安分,微微抬头看见太后的容颜,老妇人原本个子就不高,年轻时候那叫娇小玲珑,上了年纪便成了塌塌米,脸上每根皱纹都隐藏着刻薄和精明,摆在眼角的却是放射状的笑意,乍一看勉强还能叫慈祥。 静妃被这慈祥的微笑蛊惑着,忽然往太后榻前一跪,道:“妾身份低微,不敢扰老祖宗议事。妾只是代皇太女,给老祖宗送些点心。老祖宗日夜操劳,妾与皇太女都十分挂心。”说着便命身后宫女送上瓷盏,殷切地道:“皇太女亲手熬的燕窝雪梨羹,她怕自己手艺不纯熟,不入老祖宗的口,是妾劝她,手艺只在其次,但只这份对祖母的孺慕之心,老祖宗无论如何都会喜欢的。” 她来时路上已经将这话背得滚瓜烂熟,自觉说的很是妥帖很有宫妃风范,巴巴地看着太后。 太后眼眸微微一动,眼角的皱纹射出一点柔和的弯度,命李贵接了瓷盏,又让静妃起身,和蔼地说还在议事不留她了,便命人送了出去。 静妃出去时的脚步显而易见的轻快。 容麓川闭了闭眼。 太后微笑看着那女子袅娜的身影消失于殿门前,再转回头时那眼角的笑意已经散去,霍然抬手,指着门口的方向,森然问众人:“铁慈若长于此妇人之手,大乾安得有辉煌将来?!” 众人默然,连容麓川都没有再说话。 死一般的沉寂里,太后声音铿锵,“就这么定了。皇族子弟自铁慈往下,与众官员子弟一例远行历练。铁慈本就是女子,心性难免不坚,再若被这慈父弱母繁华锦绣浸淫久了,怕是更难成大器!” 容麓川看看自己那些门生同僚脸上赞同的表情,心知大势已去,勉强道:“既如此,子弟们历练有三种,莫如……” 太后截断他的话:“那便抓阄。如此最公平不过,容阁老你说是不是?” 容麓川默然片刻,躬身:“老臣遵旨。” 等到被太后命人绊住的铁俨和得到消息的铁慈赶来,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铁俨气得蹬翻了象牙凳,听得太后传令让铁慈去抓阄,顾不得骂人,亲自陪着铁慈过去。路上道:“历练也不是坏事,等会抓阄,不管抓到什么,你都说是武学。父皇自有办法为你弥缝。” 铁慈笑而不语。 有些事既然开了头,就没有半路收手的可能了。 老太婆都被她撞晕了,硬撑着立即爬起来搞事,不就是不打算给她任何转圜的机会么。 她那菟丝花一样的娘啊,那就是个坑。 到了太后议事的明德堂,臣子们都还在,太后隔着珠帘对铁慈招手,铁慈落落大方地过去,太后指了指内侍捧上来的玉盒,笑道:“慈儿,身为我大乾储君,便当为标杆人物。历练的事你知道了,盒子里三颗珠子,每颗珠子代表不同历练方式,自己去选一种罢。” 铁慈伸手去接盒子,内侍一让。铁慈笑道:“孤怎么听见盒子里似乎有虫子爬动的声音?” 太后笑道:“哪来的虫子?你这孩子就是调皮。不然,让哀家或者你父皇亲自给你抓阄?” 铁俨当即走上前来,铁慈一拦,道:“哎,父皇你赌运不佳,可别牵连了我。” 铁俨哭笑不得地瞪着她,铁慈浑然不在意模样,一伸手,身后丹霜掏出一个银勺。铁慈羞答答地道:“皇祖母啊,我有幽闭恐惧症,这把手伸进盒子里,有点怕。” 太后脸色有点不好看,帘子外的众臣都垂了头看脚尖。 铁慈从来不惮于将祖孙不合显露给外人看,遮羞布遮的是羞,不是毒。她为什么要替这老太婆掩饰? 满朝都知道太后和她水火不容,太后行事才会更多忌惮掣肘,毕竟她铁慈如果出事了,太后就是首要嫌疑人。 再退一步说,都这样了,还想她配合演祖慈孙孝? 做梦。 铁慈拿了玉勺在盒子里掏啊掏,掏了好半晌。铁俨和众臣在帘子外,听她刮得聒噪,心里也烦躁。 直到太后都露出不耐之色,铁慈才慢慢往外拿勺子。 ------题外话------ 今天有一点必需的朝堂戏。 也许有的亲没看懂其中的弯弯绕,后头会有解释的。 第十章 清理 太后忽然道:“哀家猜,你这勺子有古怪吧?” 她声音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铁慈微微弯着腰,抬起眼眸,这个角度她的眸子显得极其大而明丽,毫无怯弱。 她也同样用气音道:“太后您的盒子不也一样吗?” 太后嗤笑了一声,似乎对她的想法极其不齿,却又道:“哀家劝你不要耍花样。” “是因为三个珠子上写的都是杂学是吗?”铁慈慢慢将勺子抽出了一部分,太后透过盒子缝隙,隐约看见勺子已经变成了一片漆黑。 铁慈笑道:“哎呀,珠子上有毒呢。” 太后嘴角一勾,道:“你是个有心计的。” “您夸奖了。” 太后身边李贵垂着眼帘,对这祖孙斗法仿佛无动于衷。皇太女是个有心计的,盒子原本无毒,太后根本不必用这样的手段落人口实,可是皇太女仿佛早有准备,竟然带了银勺和砒霜粉,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手法,抖落了砒霜粉令银勺变黑,这样一来,太后这里就说不清楚,连带对整个“历练”提议都会被质疑,容麓川等人会立即抓住机会,说此事有人作祟,皇太女历练只怕不妥,闹着要清查要清理,此事就能被搁置。 那么之后皇帝和皇太女都有更多时间周旋,太后出其不意的举措也就失去了作用。 这和今日太后利用静妃的表现来逼容麓川等答应历练之事,方法其实是一样的。 但皇太女又不够心计,撕破脸皮固然能令人有所顾忌,可是却忘记了,真要撕破脸皮,永远是上位者撕起来更狠。 铁慈微笑着将勺子向外抽。 太后忽然道:“今日见了静妃,甚爱她贤惠乖巧。往日你们总说她多病,哀家也少要她请安。如今瞧来,倒是无妨。” 铁慈手一停。 “再说若是多病多灾的,倒不如留在哀家身边,抄抄经,静静心,于身体也大有裨益。” 铁慈默然,半晌道:“那是太后恩典。” 太后道:“放心。哀家这里规矩虽然多了些,但她只要懂事,自然无虞。” 铁慈不说话,半晌,把勺子往盒子里一扔,道:“那换我懂事,成不成?” 太后看也不看她,平静地道:“也不是不成。” 铁慈一笑,转身掀帘,对外头等候的众人道:“运气不错。” 铁俨和一部分臣子露出喜色。 “杂学。” …… 铁俨在前头走得大步生风,铁慈在后头拼命追,“哎,父皇!父皇您等等我啊!哎哟!” 铁俨立即回头,铁慈把扶住后背的手挪到腰,嘶嘶不绝。 铁俨怒道:“又装!”稍稍冷静了些,道:“崽啊,你今日别拦我,你母妃实在太不知事,这样下去迟早害了你,父皇今日一定要和她说明白。” 铁慈叹一口气,“我不是要拦您。只是母妃胆子小,您这样怒气冲冲过去,满宫都看在眼里,能把她吓破胆儿。宫人们又最是爬高踩低,以后她日子怕就要难过了。难过也罢了,若是有人趁机教唆吓唬她什么,再惹出祸事怎么办?” 铁俨沉默一瞬,停了步,半晌叹了一声,摸摸她的头,道:“你总是这般为她筹谋,可她却总是给你拖后腿,便受点教训又何妨!” 父女俩都沉默了一阵。铁俨想起铁慈小时候,静妃受人蛊惑,瞒着他把孩子送到太后宫里,后来铁慈也不知道在太后宫里遭遇了什么,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之后他便将静妃禁了足,说是惩罚,其实也是保护,如此太后便不好招惹静妃。后来铁慈年岁见涨,静妃也不能总禁着,为免她中了太后和那些居心叵测妃子们的招,又说她体弱多病,需要静养,不常出来,铁慈也不亲近,渐渐的也便被大家给忘记了。 父女两人很注重静妃的安全,没少派亲信暗中护卫,身边人也会隔段日子便筛查一遍,但终究两人都太忙,日常往来少,这些年那边又一直无事,也便懈怠了。 谁曾想,一直胆小安分的静妃,今日忽然窜出来坏了事。 储君的身份太重要,她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母亲,不出来也罢了,一出来,只会叫人看得忧心,担心她会给太女带来不良影响,平白惹出很多事来。 铁俨叹气,又道:“杂学是不成的。父皇再想办法,让……” “不必了。”铁慈道,“出宫不是坏事,杂学深入民生也挺好。” 太后既然铁了心,一计不成总还有另一计,铁慈倒宁愿把战场引得更远一些。 再说,出宫在野,大隐于市,焉知于她不是挣脱束缚,另有一番天地呢? 铁俨看看铁慈,知道她向来大气清朗,不钻牛角尖,于他自然觉得安慰,但也不免惆怅。 这么好的孩子,却生在这波谲云诡帝王家,一生不得安枕。 铁俨终于停了脚步,道:“既如此,爹就缓缓再去。但你也不能再纵了她,总要她知道教训才好。” “那是自然。” 铁慈带着丹霜和小虫儿走近静妃的点芳殿的时候,看见殿内一片喜气洋洋。 天色已晚,微有凉意,点芳殿的院子里花树开得葳蕤,每棵树下都垂了绢布宫灯,宫灯下别致地垂着水晶琉璃珠儿,风一过便琳琅作响,时不时花瓣飘落灯上,便映出些山长水远的景致来。 静妃和着一众宫人正在灯下忙碌,有人量布有人裁剪,静妃拿了个鞋垫亲自刺绣。铁慈不许人通报,悄然进门,看灯下众人和乐融融,便站定在了阴影中。 她静静看母亲绣花的神情,平静底掩藏着淡淡的悲悯。 丹霜脸色很不好看。 坑了皇太女,还在这里沾沾自喜吗? 她上前一步,被铁慈拉住。 静妃却在此时抬头,看见了铁慈,一瞬间眼神惊喜。急忙站起迎了过来,一边笑道:“慈儿你怎么来了?快,碧罗,快去给皇太女端春盘来。” 那伶伶俐俐的宫女便起身,先给铁慈行礼,又去端了一盘五色各异的精致点心来,并五色精巧玉壶。宫女笑道:“殿下,这是娘娘夜来不睡,想出来的新鲜法儿。这嫩粉的是桃花点,配翠离酒;这白色的萝卜糕,配醉湘妃;这紫色的是紫藤酥,配天涯缃……” 她语速快,口齿却极清楚,说话时神采飞扬,显然是个极其聪明的丫头。铁慈垂首看那点心,极其讲究地配着各色甜酒,搭配得当,色泽赏心悦目,便拈了一块点心,问那宫女:“你做的?” 那宫女抿嘴笑道:“奴婢手艺不精,殿下恕罪。”嘴上说得谦虚,神色却很是自信。 铁慈又道:“娘娘今日衣裳插戴也颇别致,你的建议?” 碧罗又笑,道:“娘娘和殿下喜欢,便是奴婢的福分。” 她接连被夸了两次,神态便飞扬起来,也不理会旁边神情欢喜又局促却插不上话的静妃,自顾自拿了静妃方才做的绣花,道:“娘娘给殿下绣的这鞋垫儿,这万字连绵花样儿边缘还绣了小花,最是精心不过。”接着竟然又带着笑意道:“这样的衣裳鞋物娘娘准备了许多呢,倒是终于见到殿下亲自来看。” 她在这叽叽呱呱,丹霜脸已经气青了。 喧宾夺主自卖自夸也罢了,这是把主子也教训上了? 再看一眼静妃,竟然丝毫不觉得这婢子僭越,还急忙点头,道:“碧罗很灵巧的,很多都是她的心思……” “所以,教唆主子去太后面前代孤邀宠,也是你的主意咯?” “殿下也该……”碧罗说到一半霍然住口,脸上血色刹那尽失。 铁慈也不看她,指指糕点盘子:“奇巧淫技。” 指指绣花鞋垫:“作践绫罗。” 指指旁边所有惨白着脸色,已经退着跪到一边的宫人们:“冷眼旁观,不知护主。” 指指碧罗:“妖言惑主,不知尊卑,挑唆生事,居心叵测。” “殿下……” 碧罗的伶俐早已不见,抖着声音刚喊了一句,铁慈已经道:“拖出去,杖毙。” 话音一落,便有跟来的护卫上前,三两下将碧罗塞了嘴往外拖,碧罗连求饶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拖出了殿外,她不肯走,双手死死抠着地面,泪流满面地瞅着静妃,眼神里俱是哀求。 静妃那核桃大的脑袋仁,哪里经得起这般突然变故,早就呆在那里,脸上一片受惊后的空白。 碧罗平日里最喜她的呆,此刻却心中生出无限惊恐和后悔,她抠在砖缝里的指甲已经翻起,护卫猛地一脚踢来,那手便血淋淋地荡了开去,在惊惶的宫人们眼底划出一条无力的弧影。 人终于被拖了出去,地面上一道长长的擦痕,随即外头杖击声砰砰响起,没有惨呼,众人的想象力却越发鲜明惨烈,所有人哆嗦着低下头去,满手是汗地握紧了衣襟。 谁也想不到,平日里对点芳殿不闻不问,但看起来脾气很好的皇太女,忽然来了这里,就是一阵霹雳雷霆。 杖声里,铁慈缓缓走了几步,皇太女身姿颀长秀拔,宝蓝色海水江牙纹袍角静静垂落地面。她停在谁面前,谁就猛地一抖,更深地俯下身去。 铁慈第一个停的是王嬷嬷面前,她先前坐在离静妃最近的地方,被宫人们簇拥着,显然也是一个得脸的角色。 此刻她浑身发抖,眼见着后颈的碎发便慢慢地湿了。 铁慈看了一眼她露出来的几层衣领,笑了一声,道:“今年春江南府刚刚进贡的上造松江绫,每宫只分了两匹,只给各宫主子做里衣用,如今倒穿在了你身上。” “殿下饶命——” 没等她喊完,铁慈便道:“什么命不命,我是那种草菅人命的人吗?衣裳剥了,点芳殿里走一圈。王嬷嬷如此尊贵,没了好衣裳,一样有风范。” 丹霜道:“松江绫穿在哪一层,便剥到哪一层。殿下宽厚,只取你不该穿的衣裳。你还不谢恩?” 便有护卫上来,王嬷嬷挣扎着半转身,拼命向静妃方向磕头,大声嚎哭,“娘娘!奴婢没了脸!求您赐奴婢一死吧!” 丹霜脸色铁青。 这点芳殿已经烂了!这一个个的,拿主子当什么?皇太女下的命令,她冲静妃威胁,这是看准了静妃心慈手软要挟她吗! “慈……殿下!”静妃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急急冲上来,拦在那嬷嬷面前,哀声道,“剥了王嬷嬷衣裳,以后她在这宫里就没法服众了啊!” “那就不服呗。”铁慈淡淡地道,“这宫里需要被人服的,只有你。” 第十一章 教训 “可是……可是……”静妃转头看着已经被扒了大衣裳的王嬷嬷,急红了眼睛,“……母妃就这么几个得力的人,如今都……殿下您看在母妃的面上……” 铁慈转头看那些停手的护卫,丹霜立即冷声道:“还愣着做什么?” 护卫们立即三下两下就扒了王嬷嬷的衣裳,只留了最后一件松江绫的里衣。他们本就是铁俨精心选了,跟随在铁慈身边多年的亲卫,向来只听铁慈命令,见铁慈不理会静妃,自然也没什么顾忌。 王嬷嬷还在嚎哭着求静妃赐死,丹霜呵呵一声道:“老货,你若真觉得羞耻,从此无脸见人,你便自己自尽了呗。尽扯着主子要赐死做什么?你这不是置主子于难堪不义境地?你安的是什么心?” 王嬷嬷的哭声猛低,抬眼见静妃一脸无措,心知无望,只得跌跌撞撞爬起,被侍卫押着顺着抄手游廊游宫。一路走一路发抖,跪了一地的宫人内侍们头也不敢抬。 铁慈又走了几步,点出一个穿金戴银打扮得分外不同的,让小虫子去搜她的箱子,小虫子对太女殿下的命令一向执行得彻底,箱子里翻不到,撅起屁股爬床底,最后愣是从那宫女的月事带里搜出静妃的名贵首饰。 丹霜一脸冷漠。这位娘娘的宫里,就和筛子一样。再不整顿一下,迟早牵累殿下。 可恨静妃耳根子软还刚愎自用,陛下和殿下当初为她精心选了身边伺候的奴婢,个个忠厚可靠,她却都不用,反倒悄悄抬举这些不知上下的货色! 那偷首饰的宫女叫翠环,不知是被静妃惯坏了,还是天生胆大泼辣,小虫子将那些首饰砸了她一脸,她愣了一下,便大呼冤枉,“殿下,这都是娘娘赐的!翠环忠心为主,怎敢做这下作事儿!” 铁慈垂眼看了看那些首饰,脚尖拨了拨其中一只白玉珠儿,那珠子拇指大,里头嵌了一块活动的金丝琥珀,折射着温润的金光,十分别致精美。珠子用细细的金链栓着,看式样便知道是上贡的外洋饰品。 “这也是娘娘赐给你的?” “是!”翠环眼底露出喜色,答得理直气壮。 铁慈笑一声,转眼看静妃。 “母妃,这是你三十岁生辰时,孤令人送来的生辰礼。是外洋的一个叫里黎加的小国的国礼,你确定你将它赐给宫人了?” 静妃原本迎着翠环哀求的目光,神情有点犹豫,听见这一句,急忙摇头:“不不不,殿下您的贺礼,我怎么会赐给下人……” 翠环脸色大变,哀声道:“娘娘,这个真的是您赐给奴婢的啊!” 静妃手松,在她身边的得脸宫人常有赏赐,翠环这些名贵首饰,一部分是偷偷拿的,还有一部分确实是静妃赏的,所以她才敢喊冤。 此刻听静妃否认,她一脸愕然。 周围宫女内侍也微微变色。 大家也多有得了赏赐,却没想到这位主子这么经不住事,竟不是个能靠得住的主子。 铁慈抬抬下巴,便有人将翠环也拖了出去。等人出去了,铁慈又看看那珠子,才恍然道:“哎呀,看错了!这个不是孤送给娘娘的寿礼啊!” 静妃瞠目结舌。 小虫子一脸崇拜看铁慈,殿下永远都是对的,如果殿下错了,请参看第一条。 丹霜眼底露出笑意。 如果说前两个是殿下为静妃整顿宫务清理不安分的身边人,那这一次,就是殿下要让点芳殿的宫人们,明白静妃是个什么样的主子了。 这种立不住也靠不住的主子,就少来勾引挑唆了,否则出了事,也不要指望她能护住谁。 一连发落了好几个,还都是静妃面前最得脸的,满宫宫人连呼吸都屏住了。 铁慈停步在一个跪在角落的老妇人面前。 “孤记得,你是母妃的奶娘秦氏。” 老妇人深深磕头,口称殿下。 铁慈看她姿态端正,神情从容,点点头,心里叹了口气。 有种人不辨贤愚,总把鱼目当珍珠,珍珠当石砾。 这位秦氏奶娘,当初她特意找来放在静妃身边,是静妃那个破落家族里唯一跟随她从小到大的仆人,忠心耿耿自不必说。 只可惜性情耿介忠直,换句话说就是情商低了一点。不仅不会邀宠卖好,还往往教导静妃管束下人严厉,时日久了,静妃嫌烦,宫人私下攻击,渐渐便被排挤到了边缘,如今在这点芳殿,也就管个厨房柴火。 “你是娘娘家里的老人,自家也没人了,本该就在娘娘身边伺候一辈子。”铁慈道,“今日便回娘娘身边去吧,好生提点着娘娘。” 秦氏不卑不亢,磕头领命。 铁慈又点了几个被黜落的宫人回来伺候,便挥挥手,宫人们如蒙大赦散了,一个个轻抬步屏气息,点芳殿从未这般肃穆过。 静妃直挺挺站在原地,一张脸白得和纸糊一样。 铁慈看她一眼,没打算打一棍子再给颗枣儿,也没指望这么一招就能打醒她,直接转身。 静妃忽然扑了过来,拽住了她的衣角。 铁慈立即转头去扶她,毕竟这当娘的半跪着的姿势给人看见,她又要被朝堂上那群老夫子教训。 静妃却挥开了她搀扶的手,盯着她哀声道:“殿下,您是不是对娘有什么不满?” “没有。”铁慈看一眼自己被挥开的手,干脆一把将她拎起来,在地上端正放好,退开三步,才温和地道,“您是生下孤的人,孤只有崇敬爱戴您的份。” “娘是不是哪里做错了?”静妃盯着她,眼里渐渐朦胧了一层水汽,“殿下是不是生气了?” 铁慈摇头,温和地道:“娘娘想多了。今日之事,确实是孤僭越了。只是孤怕娘娘面慈心软,便宜了这起子小人。娘娘如今也算看清楚了这些人的面目,日后便好生用着秦嬷嬷等人也便是了。” 静妃看了秦嬷嬷一眼,微微皱眉,脸色一肃,道:“既然娘没有做错,殿下为何要这般……作践您的母妃?” 丹霜倒吸一口冷气。 对那些不怀好意的宫人无边宠爱,对亲生女儿倒出言果敢。 仗着孝道如天是吗? 铁慈平静地看着静妃,妇人依旧美妙如少女,一双眸子盈了泪,便如夜色中染了露的白山茶。天生的娇弱清丽之美。 于温室中呵护,于风雨中遮蔽,于严寒酷热中时刻珍重,免于流离磨折才能培育出来的美。 这样的美人哀凄地盯着她,姿态轻弱,语句却如重锤。 一锤又一锤。 “……是因为母妃娘家势弱,不能给你助力是吗?” “……是因为母妃无用,不能在宫中为殿下后盾是吗?” “……是因为……” “够了!” 蓦然一声低喝,惊破这一刻令人窒息的质问,铁俨大步走来,每幅袍角似乎都携着风。 静妃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皇帝,一惊之下便是大喜,下意识理鬓角抚衣服,都没注意到铁俨说了什么。 她欢喜地迎上去,铁俨却在几步外便停了脚步,脸色铁青,眼神微冷。 “静妃。皇太女爱护你,但这不是你可以大放厥词的理由。” “你真以为自己没错吗?” 静妃微微张着嘴,一脸愕然凄然地看着他。 铁俨嘴角微微一压,心头掠过厌烦之意。 当年是怎么觉得这般神情楚楚可怜的? “你既不懂,朕便拨冗说给你听,免得你心生怨望,还真以为慈儿忤逆不孝。” “皇太女如果要在太后面前尽孝,尽可以自己去,你身为母亲,代为尽孝是什么事儿?岂不是颠倒纲常?那就不仅坐实了皇太女对太后不孝,还对你不孝!你这是没事找事给她招非议!” “你还忘记了皇太女身份!她不是普通皇族,她是储君!是未来的大乾天子!她只需要熟读帝王书,学史学武,学经学义,谋国用兵,政经教民!她不是后宫妇人,不需要那些邀宠手段,那些手段使出来,只会折了她的尊严!你身为她的母妃,不思为她巩固权位,还要用这些伎俩侮辱她,要说作践,你才是!” “不是朕瞧不上你,凭你自己还做不出这等恶心事。八成是你身边,也不知道漏进了什么货色,教唆了你。慈儿好心帮你肃清,你还说这些混账话来伤她!” “给朕滚回去。从今天开始继续禁足,好生闭门思过!” 第十二章 师父 铁俨每说一句,静妃脸色便白一分,到得后来,她惨白的脸上尽是惶然迷茫之态,显然在这样雷霆霹雳的质问里已然迷失,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皇帝说的很多话她并不太明白,只那般疾言厉色已经令她伤心欲绝,心里又觉得冤屈,明明碧罗口中说得那般体贴的好事,她满心里以为终于能为皇太女做什么,到了另一个人嘴里怎么就成了她对不起皇太女,到底是她太天真,还是陛下太苛责…… 听见铁俨最后一句,她晃了晃,晕了过去。 铁俨脸色更难看,这就晕了? 他还有更愤怒的话不能说。静妃今日,等于将她自己送到了太后眼前,更逼得铁慈显露出了在意,从此后她便成了铁慈的软肋,将来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 只是这菟丝花,经不得风受不得雨,又不能除了根,实在叫人恼恨。 铁慈叹一口气,让秦嬷嬷过来将人扶了。点芳殿今日经过敲打,想必能安静一段时日。如今禁足其实也是对她的保护,不许她出去,也不许人进来,多少安生一些。 她马上要出远门了,今日在太后面前又露出了对静妃的在意,点芳殿如果不清洗一下,只怕就要变成太后手中的剑,时不时戳一下也够受的。 父女俩出了点芳殿,听着殿门在身后缓缓关闭,不约而同叹一口气。 护卫拖过来一个人,是还剩一口气的碧罗。铁慈道:“给她治伤。查清她日常所为,如果还有隐情,便让她自己选择,是吃了哑药领一笔钱远离宫廷,还是有骨气地决然赴死?” 铁俨不赞同地道:“为君者切不可心慈手软。这宫人犯如此大罪,又知宫廷隐秘,诛九族都是有的。如何还能留一线生机?” “我师父说了。人生来平等,生命价值高于一切。” “歪理邪说!崽,爹和你说过你多次了,你那个师傅……” “行事奸邪,大逆不道,诸般邪说,侵犯皇权。每句话都该剐一万遍。嗯,我知道。”铁慈笑,“放心,爹,我理会得。只是今日杀了碧罗,她表面上又无大过,我难免落个不贤暴虐的名声。到时候那边又做文章。如今我留她一命,那边却不一定想留,届时若有什么手段,碧罗想必更恨那边……小人物的复仇,从早到晚。” “后一句是你师傅的话儿吧?也算个睿智新奇人物,偏不走正道。” 父女两个随便说了几句,便散了。铁俨赶去处理事务,如今虽然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但每份奏章他还是要看的。 铁慈自回宫,她那贤惠的男闺蜜,已经帮她将出行要用的东西收拾好了。顾小小家学渊源,他老子擅长石中榨油,土里挤肉,能在支应太后奢靡的开支外,还将捉襟见肘的国家财政年年周转得开。他自个也颇精通计算统筹之道,能在最短时间内整理出最得用也最精简的行李,他爹最恨他这个——明明能子承父业干出一番事业,偏偏就喜欢用在给皇太女整理房间行李这种事上。 他爹还曾想过,既然这么喜欢整理皇太女的东西,那么就给她整理一辈子也行。结果顾小小和铁慈两人听见这提议,两人俱一脸惊恐。 顾小小:“我不要做国父!做了国父要见好多人!” 铁慈:“天哪,他做我老公,那我一定会被家暴!每次我弄乱一点被子他都打我!万一他看见我睡相那还得了?” 此事也就到此为止。有种关系无论多亲昵也只适合朋友,再近一步就可能变成怨偶。 铁慈盘坐在自己那张给顾小小整理得一丝褶皱也无的床上,调息一夜,卯时初准时睁开眼,眼底掠过一丝失望。 铁氏皇族子弟传承天赋之能时,据说会有细微的内腑感应,可是她努力了很多年,等了很多年,内腑从来都平静如一滩死水。 她可以练出雄浑的真气,却打不开属于天赋之能的那一线明光。 算了,大抵这就是命,她这个太子位来得容易,所以登位路便要艰难一点,这叫平衡。 起床,练武,然后吃早点,铁慈吃得清淡,而且从来不表现偏好,所以御膳房随便做没压力。 吃饭的时候,听回来的素雪回报了昨日战果。素雪和她保证,今天全城热搜一定是断了第三条腿的王然,唯一可以与他争夺热点的也就是小狼王丹野,后者以调戏父亲美妾的新闻成为热搜榜一的强烈竞争者。 铁慈以实在的金银表现了对她的嘉奖,卯时末,她已经提前到了书房,温习昨日课程。申时东宫侍讲们到了,经受了三位老夫子的轮番学说轰炸,下午先学兵书,兵部尚书亲自授课,之后骑射,五军都督陪同,然后去内阁见学,之后才有空出宫。 每日时辰都这么紧,所以她向来着男装,衣着讲究大方却不夸张,随时哪里都可以去得。 先去了清净寺,主持方丈亲自迎出来,一直将她送到了最里进的小院子里。 小院子里陈设奇特,和前头黄瓦红墙的寺庙风格格格不入。不大的院子里碧草莹莹,修剪得整齐,却没有时下流行的各色花卉。里头的屋子错落有致,却不是四合院格局,只是连着的几层小楼,通体白色,有一层屋顶还盖了名贵的玻璃穹顶,阳光洒落十分通透。 院子正中一个圆池,养着些斑斓的鱼儿,池正中一座汉白玉石雕,雕的是衣着垂挂如流水的卷发女子,手中举着的瓷瓶源源不断地泻落流水,流入池中。因那石雕在这,这院子从未有和尚踏足,盖因那女子穿得实在太少。只有铁慈等师姐妹知道,那是希腊式的衣裳,叫多立安旗同风格来着。 越过圆池,汉白玉古希腊风格女郎雕像拱门下,一个尼姑在晒脚。 那双脚上穿着露趾的只有几根带子的奇形怪状的鞋,大拇指在日光下惬意地抖啊抖,抖得十分灵巧别致。 和尚庙里的尼姑,看见铁慈过来,也没起身,懒洋洋指了指身边,道:“你有口福,最近托人找到了海石花。刚做了一盘果冻,来吃。” 铁慈也便端起那一盘亮晶晶颤巍巍的果冻,仔细端详一下,在身后悄悄伸出的手即将抵达果冻之前,一口吞了。 身后响起一声伤心的长叹。 铁慈头也不抬,将果冻吃完,才抬头对身后人笑:“大师兄。” 男子面容平常,却生了一双笑眼,唉声叹气地在她身边坐下,拍一拍她肩膀,道:“师傅永远这么偏心,也不看将来给她养老送终的人是谁。” “老衲这么有钱,要你养老送终?明明是你贪图老衲的小洋楼。”软榻上自称老衲的尼姑坐起身来,说她是尼姑,只不过戴了帽子穿了青衣,却还留着头发,一张脸十分光洁,看不出年龄,说是二十七八也可,说是四十七八也行。眉宇生得十分开阔,天生的慈悯相,眼眸里却藏着微微的冷峭和淡漠。 铁慈初遇她的时候才三岁。静妃听了人蛊惑,将她送到太后宫里,指望着培养出祖孙亲情。然后当晚太后宫里就遇见了“刺客”,刺客一不伤太后,二不惊宫人,偏和她一个三岁孩子过不去,将她给掳出了宫,太后还压下消息,不让对皇帝通报。 她被那刺客带出宫,扔进了护城河,寒冬腊月,衣服厚实,几乎来不及挣扎就冻成了秤砣,她咬了牙拼命划水往岸边游,却被坐在岸边的刺客一次次用棍子推回去,头顶上巍峨的城楼如高山压下,城头上零星的灯火远得像天边的星,她死死盯着城头飘扬的铁字大旗,大旗的阴影覆盖在黑色的水面,遮住了她小小的身影。 在力尽没入水中的最后一刻,她忽然听见了一声炸响。 看见一道光从远处飙来,在视野之前炸开一朵深红镶金的花,花心有鲜艳血色绽放,那是那个武功高强的刺客的血。 一击毙命。 她生平未见过这样的武器,未听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声响。 那声炸响也响彻整座城楼,大旗下有步声杂沓起,终于有人冲下了楼,将她救起。 可在那些士兵救她之前,她曾看见过一个人,立在河的对岸,偏头,吹了吹手中一个黑色的筒。 筒中星火飞散,她的眼眸在星火中清冷讥诮。 这一幕似幻似真,仿若梦中,铁慈却永生不能忘。 后来她长大了一些,对那夜经历耿耿于怀,总爱溜出宫在护城河外徘徊,有一次天寒地冻,护城河都结了好厚的冰,她站在河边发呆,想着那夜彻骨的寒,觉得仿佛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热起来了。 然后暮色中她忽然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哧溜一下从远处贴着宫墙的墙根滑了过来,风一般的轻盈和快,看见她便远远地笑了一下,立起脚尖,优雅地转了个圈。 铁慈这才看见她脚下穿着一个奇怪的鞋子,帮子很高,鞋底有四个轮子。 她便是用这有滑轮的鞋子在冰上蹈舞,鞋子笨重,她却轻松得仿佛要上青天去。 铁慈那时候正处于即将封太子时期,满朝文武争论不休,她自己也被烦扰得不堪,对“轻松”二字向往得日夜流口水,几乎瞬间,就被这冰上作胡旋舞的女子打动了。 也就在瞬间,她就确定了这就是那个救命恩人。 那奇怪的女子在宫门下的护城河上溜冰,很快惊动了守宫城的京营兵。按惯例不得皇命渡护城河者格杀勿论,当即上头便放了箭,女子却并不惊慌,在箭雨中溜得欢快,铁慈正要命人传令停箭,那女子忽然滑到她身边,对她咧嘴一笑,拉住了她的手。 铁慈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拉到了冰上。 一瞬间的惊慌抵不过之后畅滑冰上的舒爽痛快,扑面的寒风直穿胸臆,她带着她像游鱼在大海中穿梭,箭雨就在头顶嗖嗖作响,无数次擦过两人身侧,化为无力的流星。 在风声箭声中她大笑:“笑出来啊!不快活吗!” 后来这句话就萦绕在铁慈的耳边,每次当她想要放弃想要逃避的时候,就会听见这句:“笑出来啊!” 再后来成为她师父的云不慈,说起那日相见,道:“我第一眼就认出你是三年前那个小可怜。没别的,那双眼睛,够狠。我喜欢。” 云不慈的名字也不知是真是假,铁慈一度怀疑这名字是起来嘲讽自己的。 那日箭雨因为她的身份戛然而止,随后云不慈对她笑,说“啊,皇女啊,大腿啊,给抱吗?” 她不懂,却斩钉截铁地说:“给!” 后来她又多了几个师兄师姐妹,有的是师傅收留的孤儿,有的却来历不明,比如大师兄,据说家里有矿,可是经常偷师傅的钱。 二师兄据说是世外名门后代,但是每次出现都衣衫褴褛,有时晒出一脸高原红,有时戴个黑眼罩,她以为他瞎了眼,他却一脸高冷说在靠丝海盗。 三师姐永远背着一把金算盘,身上的所有饰物都和账房有关。戒指是铜钱形状,额头花钿是一只金元宝。据说账本令她兴奋,黄金令她不知疲倦。她日夜算账,不拿工资,只求能日日面对师傅的各地库房。据说她管着师傅所有的产业,铁慈这样的身份,自然不好问师傅的产业到底有哪些有多少,但就三师姐永远不能消灭的黑眼圈来看,还不如不问,免得堂堂储君,觉得皇位不值得。 铁慈有时候会猜哪家豪商会是师傅旗下,或许比想象中更多,也许只有当年的辽东巨富孙家能比一比,不过孙家已经败落很多年了,听说资产都被辽东王给吞了。 还有没见过的师兄弟姐妹,铁慈也不探问,师傅是个神秘的人,还是心有天地的人,铁慈并不想轻易迈入她的天地。 她怕那里不属于大乾。 师徒两人在院子里,对着雕像挖完了果冻,云不慈抹抹嘴,站起身来,道:“你要出门了,给你件临别礼物。” 第十三章 礼物 说着带着铁慈进了小楼,当着铁慈的面,摸了摸一个男孩铜像的小雀雀,打开了一道地道。 地道比想象中简单,看上去就是个地下空间,一间间的小间关着门,有的里头还有刺啦刺啦的工具操作的声音。地道中黑黝黝的也没有灯,上头残余的光线射进来,铁慈看见墙边角落里,堆着个铁制的东西,看上去像个怪兽,铁黑的身体,半人高,辨不清形状,有些歪七扭八,大概率是个废品。 她并没有多看。师傅这个地下密室看似简单,但她是第一次见,这说明这对师傅很重要。 她并不关心其余师兄弟姐妹见过这里没有,她只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师傅能对她敞开密室,就是最大的信任。 云不慈在最后一间密室前停住脚步,进去翻找,铁慈站在门外,听里头一阵翻腾的声音,夹杂着“咦……扔哪去了……记得在这里的啊……”的嘀咕,不由汗了一把。 不会是找什么卫生棉条吧?上次听她说过一嘴,说好用,正在研制,出来了给她一包,从此大姨妈来了跳跃翻滚无烦恼。 铁慈觉得那东西也不错,作为皇太女,混迹男臣之间,姨妈期确实比较麻烦。遇见了好闺蜜也可以送一包。 或者是师傅说过的助兴药,师傅常说人生苦短,日挣金银三斗,不如常睡小狼狗。 铁慈觉得这个也可以期待一下。 好一会儿师傅才灰头土脸钻出来,看她那造型,铁慈觉得自己对礼物的期待值大可不必太高。 云不慈递过来一个灰布包袱,“用法和保养方法都在里头了,自己参详。平常收好了,小心走火。” 又道:“当初用过一次,现在只剩两颗了。省着一点,不到绝对紧要关头别用。” 铁慈便知道是助兴药了,虽然觉得没必要,但还是谢过收了。 东西沉甸甸的,比想象中重,两颗丹药这个份量,不会掺了铅吧? 反正也不是她吃,以后看上了谁,就请谁来一颗。 云不慈送了东西,就搓搓手:“小慈,来一局?” 若是平日,铁慈也不介意做个送钱的工具人。她和师傅师兄们开赌局,十有九输,不是她人笨,实在是刁滑无赖功力不够,今日却还有别的事。 嘴上却答:“好啊,喊三师姐一起。” 云不慈立即兴味索然:“那算了。” 与钱有关的事,老三向来六亲不认,牌桌上谁也算不过她,作为师傅总被按在地上摩擦,不大排面。 铁慈便趁机告辞,云不慈瞅她一眼,慢吞吞道:“被赶出去未必是坏事,广阔天地大有可为,或许你能找到你的契机也不一定,要沉得住气。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对吧?” “最后一句水准颇高,师父胸有丘壑。” “当然。”云不慈得意地挺了挺她的丘壑。 “师父。” “嗯?” “看在我不拆穿您抄袭的份上,我走了以后,麻烦您看顾一下我父皇母妃。” “啊呸,我有抄吗?读书人的事,那叫抄吗?死后五十年就没了版权你造吗?” “造。不白看顾,按日计算薪酬,价钱随便您提。” “那记在账上。” 铁慈将灰布包袱往怀里一揣,告辞。云不慈看见她动作,怔了怔,刚想提醒,害怕赌钱的铁慈早已风一般走了。 云不慈在她身后喊:“小心些!小心走火,搞出人命!” 铁慈漫不经心摆摆手表示她知道了。 搞出人命,她养着便是,多大事。 …… 清净寺方丈又亲自送铁慈出来,老和尚并不是因为铁慈的身份区别对待,纯粹是和号称不慈大师的云不慈关系好,不然也不会让一个尼姑在和尚庙里挂单。 但和尚如何和一个尼姑关系好,铁慈觉得还是尽量用纯洁的思维去看待,很明显就是不慈大师佛法精深嘛。 要不然怎么会在当年她立太子要紧关头,太后派和少量皇帝派僵持不下的时候,师傅嘱咐她去清净寺拜佛,然后老和尚肯配合师傅,搞出了她一下车铁树开花的噱头,从而成就了她的皇太女之位呢。 铁慈觉得就冲着师傅,这皇帝位也一定得拢在屁股下,不然她怕将来,积累的账单还不了。 从清净寺出来,铁慈没有立即回宫,带着等在寺庙外头的丹霜赤雪,去吃盛都掬美楼的脆皮鸭。 此脆皮鸭纯粹字面意义。 铁慈在掬美楼有专用包厢,用小虫子的名义订的。小虫子在她面前是小虫子,出了皇宫,人家是人人趋奉的龙大伴。 龙大伴一溜烟地先去包厢点菜了,铁慈后一步,经过一个半开着门的包厢时,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那铁十八不亏是个女人,小肚鸡肠,不就辞了婚?至于这样满城风雨地造谣你?” “是啊。皇太女又怎么了?咱就是不慕皇家!太女夫听起来好听,都不能入朝,岂不是耽误了我文武双全的王兄,铁十八这安的是什么心!” “女人啊,要我说,生来就该相夫教子,本分做人。在合适的时候嫁人生子,操持中馈,伺候丈夫,侍奉公婆。祖宗规矩不可破,弱坤岂可压强阳?” “还不是铁十八运气好,皇朝无男嗣,牝鸡便司晨。一个女人做了皇太女,日日混迹男臣之中,时日久了,难免行事狂妄偏邪,想着和男人比肩,竟然搞起了选秀,到头来不还是自扇耳光,瞧瞧,那一道接一道的辞婚书,可不就是啪啪打在脸上,哈哈响吗?好听吗?” “前两日貔貅大街上,快马把地都跑薄了一层,做甚来着?紧着上辞婚书!” 室内响起了一阵狂浪的笑声,有人道:“不过听说皇太女是少见的美人,如此倒也有些可惜。” “嗐!十二岁之前是,十二岁之后,皇太女出席朝会狩猎等事,都戴着铁面具。好端端戴什么面具?怕不是在那宫里,渐渐长残了吧?” “先不说残不残,就那个儿,便不敢恭维。一个女人顶天立地柱子似的,比男人还高,哪还有半分风情?” “对,王兄这人才家世,找什么样的美人不行,何必委屈了自己。王兄不似那位不讲究,是个温柔性子,还好生给了个台阶,我听说那西北小狼王,可是在辞婚书上大骂了呢!” 众人便纷纷点赞,又赞王然厚道。便有人问:“王兄,你这腿可得装得像些,不然被那群东宫詹事府的老夫子们发现……” 忽然一个声音道:“不怕,不就一个断腿嘛。” 室内众人一愣,感觉这声音不像辞婚的王然,一转头就见有人掀帘进来,微风轻轻掀起她的衣袂,众人顿时只觉得满眼都是腿腿腿。 那大长腿含笑向众人点头,众公子哥儿还以为是谁的朋友,为此人风仪所惊,都痴痴颔首回礼,眼看着那双大长腿三绕两绕,便绕过了人群,直奔坐在最里面的王然,站定在他面前。王然正要起身施礼,那大长腿忽然手一伸,手里多了一根铁棍儿,对他露齿一笑,然后,手起,棍落。 咔嚓一声,骨裂的声响如此清脆。 满室死寂。 好半晌王然一声尖利的惨叫才冲出包厢冲向大街,满街人群惶然回首。 包厢里,惨叫声中,手持铁棍的铁慈,笑吟吟道:“看,这下就不怕被拆穿了哦。” 第十四章 请保持变态的形象 “咔嚓。” 一声脆响,忽然在辽东汝州某处庄园的阴暗地下响起。 骨裂清脆的声音,在幽深的地牢里听起来分外的瘆人。 一根木棍哐当一下扔在地上。木棍上斑驳的颜色,乍看像是纹路。仔细看却都是殷然的血。 狱卒牛头踢开木棍,扭扭脖子,掰了掰手指,咧嘴一笑道:“这骨头,恁硬。” 刑架上的人没有应答。长时间的折磨使他已经丧失了全部的力气。一条腿以奇怪的角度斜斜垂在一边。 地牢里只回荡着囚犯紊乱而粗重的喘息声。 牛头有些焦躁。忽然抬头看了看,迅速换了谦恭柔顺的表情。低头退到一边。 有人轻轻地自台阶上走下来。 地牢上方缝隙里透出的一些微光,越过他的袍角。那是极其华贵的深紫色,妆花明锦质地,暗花四合如意连云纹,间饰如意头、金锭、方胜、古钱、犀角暗纹。以浅金线绣神兽纹样,兽尾以银丝织就鱼鳞纹,凶兽纹样从劲健窄瘦的腰身一直延伸至平直的肩头,在肩头以镀金黄铜五爪件扣住,垂下重紫玉缎披风,流水一般一直倾泻至地,步履间隐隐露出袍摆更为华丽的八幅海水江崖祥云纹饰,越发显得华贵威重,身姿颀长。 顺着他线条优美的颈项延伸向上,看见的却是银白的面具,一直遮至额头,额头肌肤莹洁如玉。 四面的牢丁和负责刑讯的牛头马面,都垂下头。 “使主。” 来人很随意地嗯了一声,走到刑架前,一根手指抬起犯人软垂的头颅,那是一张中年人的脸,受刑之后的面容憔悴却依旧狞狠,只是这狞狠在看见面具男子的那一刻,便瞬间消逝,眉眼之间细微的惊恐一闪而过,整个人不可控制地发起抖来。 面具男子却像观赏美人一般观赏着这张脸,笑道:“想不到杨大人这般有志气。” 那人嘶哑地道:“我忠心耿耿,无愧于王。” “可是有人说你身为辽东王宫宫军都督,却在王宫禁卫中安插私人,并交联大乾朝廷,有不法来往,在你府中,也搜出了不少盛都名产,你怎么解释,嗯?” “汝州望族,谁家里没几件盛都名产?那所谓私人,我根本不知道他和我有远亲关系,来自盛都。”那人悲愤地道,“你们这些无良鹰犬,罗织罪名,构陷忠良,你们才该下地狱!” 他忽然挣扎起来,铁链在空寂的室内啷当作响,碰着了断腿,他发出一声惨呼,却又恨恨吐一口淤血,骂道:“尽管使出你们的伎俩!爷爷我说一个字便是你孙子!” “我可没你这么大的孙子。”面具男子摇头,低头看看这人的断腿,啧啧一声道,“忒惨了点儿,牛头,杨大人是尊贵人,你怎好如此粗鲁。还有,这狱中寒冷,如何就穿这么点?快拿点粗麻布来。” 牛头便殷勤去找麻布,片刻捧了来。 “这样披不住啊,再拿点胶来。要那种最黏的鱼胶。天可怜见,受了刑流了血,一定很冷吧?” 他语气温柔关切,那杨大人反而无措了,怔怔地看着他。 绣衣使是辽东王麾下一支秘密侦缉情报机构。不属于任何职级管辖,直接对辽东王本人负责。除了搜集境内外军情政情,暗中护卫大王之外,还享有对百官的监察提告秘密审讯之权,向来是辽东王手中带着暗刺的网,生着铁爪的鹰,王驾麾下百官,闻其名而丧胆。 这个组织原本叫例竟门,意思就是进了以后照例完蛋的意思。后来大王嫌弃血腥气和阴气太重,给这个组织的人亲自定了锦绣蟒袍的制服,好添些堂皇之气,又改名叫绣衣使。 绣衣使的成员,大多从民间搜罗各方才能。负责行动的骨干力量,则选取无依无靠的孤儿自幼培养,以养蛊的方式百里选一,所以人员个个精悍。 眼前这位神秘的使主,没人见过他的长相,也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也是孤儿出身,在组织内人挡杀神佛挡杀佛,逐步爬上高位,而他接任使主还是近年的事,他接连救过大王三次,深受大王信任。在上任使主遇刺身亡后,便被越级提拔。而他也不负大王爱重,上任不久,便不怕麻烦地设立密闻匣,鼓励全民密告,自己带领属下日夜甄别查办,由此揪出了好些隐藏在汝州的细作和居心叵测者。 杨雄是宫卫都督,本是极受信任的大王近臣,但这样的要紧位置,难免为王者所忌。一旦事涉谋反,必然会受到严查。 落到绣衣使手里,杨雄也不敢抱什么期待,此刻看见这位名声血腥的使主竟如此体贴温柔,心中寒意反而更甚,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在自己身上刷了一层厚厚的黏胶,又将粗麻布裹了一层。 裹得极紧,最后还抽紧布头使劲地压了压。 使主便笑吟吟看着,还亲自伸手,把黏得不平不紧密的地方按按。 又等了一阵子,虽然没有刑罚,杨雄却不觉得轻松,他能感觉到黏胶在皮肤上慢慢收缩,连带那些麻布也紧紧地似长在了皮肤上,整个身体都被扯紧,连心脏都被挤压得胡乱跳动起来。 这感觉十分难熬。 使主好整以暇地在牛头搬来的圈椅上坐下,接过马面递来的小刀,慢慢地挫指甲。 他的手极美,修长而骨节分明,手背薄薄的肌肤色泽如雪,而指尖却是微红的,指甲晶莹似玉。 这样的一双手,只宜拨琴拂弦,执笔染香,似从未沾染污浊血腥。 周围人很多,却毫无声息,狱中只游荡杨雄紧张的喘息和指甲被挫磨时发出的沙沙声。 未知的等待最难熬。 好一阵子之后,使主终于修好了指甲,低头看看,笑道:“哎呀,裹得是不是太厚了?难受吗?” 杨雄还没来得及回答,使主已经起身。猛地抓住了那麻布预留的边角,大力一撕! “哧。”一声轻响。 伴随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 杨雄的身体猛地撞在了刑架上,砰然巨响,那条断了的腿疯狂地抖动起来,杨雄的惨叫便更加惨厉不似人声,铁链哗啦啦地猛撞,他在极尽疯狂的痛苦之声中扭动成了一团怪物。 整个牢狱里的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使主退后一步,掂了掂手里的殷红的麻布,而杨雄身上的皮,已经撕脱了一大块,露出一层鲜红的嫩肉来。 他仿佛听不见那些疯狂的惨叫,随手将麻布抛了,道:“杨大人中气还挺足的。既然如此,我们再穿一次。” “……不不不……不……我招……我招!” 使主并不意外地笑了笑,对牛头马面挥挥手,便信步出了牢房。 又过了片刻,牛头小碎步地捧过来一张带血的纸。 使主戴着手套的手接过了纸,笑道:“辛苦,终于可以交差了。” 牛头惶恐地道:“属下等无能,都是使主出手才能竟功。” 使主一笑:“都是兄弟,分什么彼此。这事儿早些了结,好歹大家能够分些银子,晚上早些回家抱婆娘睡觉。” 众人便都笑了起来,十分恭敬地看他一路上去,继续后续的工作。 上头郎朗晴日,雪后初霁,满眼的洁净明朗。 他特地在路边的雪地上站了站,让那冬风吹散身上萦绕的血腥气,才出了这个看起来不起眼,其实却是绣衣使秘密审讯地的别庄。 大门外有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在等候,也都戴着面具,矮的那个紧张地搓着手,道:“怎么这许久没出来?那个杨雄恁般难审?大王对他的背叛已经深信不疑,这要拿不出证据,咱们主子可就要吃挂落了可怎生是好。” 另一人皱眉道:“你整日忧心忡忡!主子怎么会审不出来?杨雄就是他要办的人,当然有办法!” 矮个子又道:“主子盯上了杨雄,这要四王子察觉……” “他凭什么能察觉!杨雄那个远亲,和大王子府的管家有交联。杨雄出事当晚一起宴饮的人,却有三王子的人,而杨雄也不是因为密告被查办,是大王出城打猎自己撞见的线索。他虽是四王子母舅,但四王子便是怀疑,也只能怀疑老大老三,再不然去怀疑他老子!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主子这一出。大王子三王子四王子免不了都被扯入浑水,大王子最近刚死了一个孟德成,这下又要乱一阵了唉……” “这有什么叹气的!汝州不乱,主子如何能安!这个杨雄,往日趁着宫禁之便,没少挑唆宝相妃,给主子惹了多少麻烦?如今不过是还帐罢了。” 矮个子看见使主出来,便不说话了。 使主将那供状递给高个子,道:“令飞耳部上密关送进宫。” “公子不亲自送去吗?虽说见大王有些冒险,但如今正是邀功的好时辰,说不定还能趁机安插人手,毕竟宫卫都督的位置空出来了。” “这么要紧的位置,我若插手,今日审讯的功劳,便要一笔勾销了。再说我在大王面前,可是个只爱审讯不慕权欲的变态杀人狂。要保持形象啊兄弟。”使主披上大氅,单手在大氅底下解了华贵的曳撒扔给矮个子,里头是一件质地精美纹饰却低调很多的月白锦袍。 他扬鞭一笑,笑意却未及眼底。 “再说,今日我本就要见他的。每月十五,集中儿子们考校。虽然他每次都忘了我,可我还是得站在那里凑数不是?” 第十五章 请继续拒绝孤 掬美楼上,铁慈一棍子敲断王然第二条腿。 众人都反应不及,都痴痴仰头看着铁慈,之前一打眼看着以为是个飒爽少年,再仔细看却是一个真正的美人,美人明艳温醇,眉目间开阔尊华,挥舞起棍子也美得像幅画。 铁慈不管众人打量的目光,一脚抬起踏在凳子上,手肘支着膝盖,另一只手掂着棍子,有趣地瞧着惨叫抱腿的王然,欣赏了半天才道:“一箭三兔?文武双全?可堪为皇太女配?” 她每一句都平平淡淡,可众人却觉得被嘲进了地心,此时隐约明白了她的身份,都骇然后退,无人敢上去搀扶王然,还有先前嘴最坏的几个,对视一眼,悄悄往楼梯口溜。 铁慈背对着他们,好像没看见,那几个人刚松了口气,眼看走到楼梯口,忽然铁慈头也不回,振臂一甩。 铁棍唰地飞出,穿过众人头顶向楼梯口砸来,众人纷纷尖叫躲避,下意识往楼梯口涌,那铁棍却像有眼睛一般,精准地擦过众人发顶,然后向下一沉,咚地一声,竟然砸穿了第一级木制楼梯。 然后踏上楼梯的人便滚葫芦一般地滚了下去,后头的人收不住步子,再踩着他们的身子又滚一波,一时楼梯上人仰马翻惨叫连声,和烧开了的热锅似的。 等那群滚成一堆的人鼻青脸肿地趴在楼梯上,看见的就是楼梯最上端,居高临下看着他们的铁慈,手中棍子已经不见,衣履整洁凤仪高贵,笑道:“哟,诸位何必如此大礼?” 然后她走了下来。 楼梯上摔的全是人。 都在她脚底。 铁慈低头一看,竟然看见了一张本不该在这里出现的脸。 那是她的堂弟铁凛。昭王嫡子。昭王是端敬太妃的长子,也是曾经的皇长子。也因此这父子俩,是和她血缘最近,皇族地位最高的两位了。 昭王是个本分人,十四岁的铁凛往日少见,听说读书极用功,天分也极佳。没想到这里一群狂人诋毁皇族,他竟然也能安坐聆听。 此刻他跌得鼻子出血,流两条深红的沟,正抬头看她,楼梯上光线黝黯,只看得见一双眸子亮得灼然。 铁慈不想理会小屁孩。何况昭王之子出现在这里,弄不好要被有心人做文章。遂脚尖一踢,铁凛便骨碌碌滚下去,啪一下大字型摔在一楼,他也光棍,一翻身爬起,狠狠看了铁慈一眼,一瘸一拐地走了。 铁慈皱皱眉,为他这莫名其妙的敌意。但也无心追究。一转头,这回笑得十分慈祥。 走一步,半弯下腰看看,亲自扶起一个。 “这位兄台,真不愧是个男子汉,不就跌了一跤,至于这样哭天喊地趴着不起来?怎么,想讹孤?” 走过下一个,伸手扶起,那人赶紧喃喃谢恩,铁慈手一缩。 “对了,你不慕皇家,接受皇太女搀扶,岂不是玷污了你的风骨?耽误了你的前程,罪过罪过。” 砰一声,那家伙又栽了回去。 铁慈又走下一阶,这回对方不敢要她搀了,一边低声谢恩一边挣扎着自己爬起来,铁慈笑吟吟看着,摇头叹息:“男人啊,要我说,生来就该学文习武,本分做人,在合适的时候应试中举,报效朝廷,建功立业,志在千秋。可千万别像你们这样,除了背后嚼舌根还会什么?千古豪杰皆有言,弱阳不如下火锅!” 她又走下一阶。 那家伙不等她搀扶,也不等她开口,一骨碌跪坐起来,先啪啪甩了自己两个耳光! “殿下!殿下!是我等粗陋无知,出言无状,行事狂妄,以下犯上,草民不敢劳动殿下,草民自罚掌嘴!” 这是先前问铁慈被扇耳光“响吗好听吗”的那个。 铁慈蹲着,看他扇完,哈哈一笑。 “响!好听!” 再走下一阶,靴子拨了拨一个满脸通红的公子哥儿。 这是先前说铁慈“顶天立地柱子似的”那个。 “顶天立地见过三寸丁。” …… 一路走,一路将现世报都还了回去。 等她走完阶梯,楼梯上所有人都面无人色。 铁慈也没了吃饭的兴致,转身就走。 楼梯上忽然有人唤道:“殿下……” 铁慈回头,便见王然已经挣扎到楼梯口,虽痛得满头大汗,眼神却灼灼有光,紧紧盯着她,见她回头便拱手道:“殿下,我等虽出言无状,但不过是口齿儿戏,且在座者部分也有功名官职在身,殿下以私刑惩处,岂不有伤国家法度……” “非议侮辱皇族,以大不敬论。聚众则加罪。你等言语之中,涉及东宫,国政、外藩、祖宗先法,孤有理由怀疑你们心怀不轨,聚众密议有所谋。如果你们有功名官职在身,那就更好了,这是明知故犯,在职官员心怀怨望,罪加一等。不过你等年纪尚轻,如此言论,保不准道听途说……” 众人傻愣愣地听皇太女将国家法条玩得溜熟,听得这一句正要松口气,却听皇太女似笑非笑接道:“……或许得自自家后院,父兄所言……” 所有人浑身汗毛瞬间炸起! 虽是一群纨绔,但也出身贵介,官场禁忌多少明白。自家一群年轻人酒楼瞎话非议皇太女,说小,那就只是年轻孟浪出言无忌,一顿板子的事;说大,就是大不敬侮辱皇族,但眼前这位明显还要狠,直接绕过他们,扯到了他们父兄身上! 他们父兄,莫不是朝中要员,一旦这些言论被扯到重臣们身上,性质便不一样了! 立即便有人道:“殿下误会了!这只是我等听市井所言,胡言乱语……” 王然倒吸一口气,忍耐地道:“殿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您这样胡乱罗织,这不和辽东绣衣使一般吗……” 铁慈微笑:“是不是罗织,请诸位公子们一起三法司门口见不就得了?” 一群人又变色,铁慈没兴趣和这群怂包扯皮,再次转身要走,又被王然叫住。 她皱眉回头,王然一头冷汗,期期艾艾,却像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话来说。 铁慈偏头抱臂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王公子,你断了腿还扯着孤说这些有的没的,不会是为了要引起孤的注意吧?” 王然脸色猛然涨红,还没等他说什么,铁慈已经笑道:“见孤其实没毁容?” “见孤其实并不懦弱?” “见孤其实有点意思?” 王然涨红的脸转为苍白,眼底光芒复杂,挣扎着要说什么。 铁慈哈哈一笑,摇摇头,转身向门外走。 “可别。还是瞧不起孤拒绝孤一辈子吧。” “这样孤还敬你是条汉子。” 她向前走,丹霜赤雪小虫子从来都是只为她掠阵,此刻毫不客气一路踩着众人跟着。 一地吱哇叫唤,盖住了各方声音。 铁慈已经行至门前,看见大门关了起来,这并不奇怪,酒楼动静太大,引起街道上的人围观,店主人怕被人看见影响以后生意,直接关了门。 但是,好像外头也太安静了些。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铁慈的手已经碰到了门栓,忽然看见门缝里一道寒光一闪。 铁慈立即松手后退! 但是已经迟了! 一柄刀尖微弯的长刀,闪电般穿过门板的缝隙,顶上了铁慈的心口! 铁慈目光缓缓下垂。 刀不是快刀,甚至有点钝,刀尖微弯,却并不是弯刀式样,弧度并不流畅,瞧着倒像是百砍而钝。 刀身上那一道长长的凹槽颜色微深,那是年长日久浸润鲜血所致。 这刀平凡而凶厉。 残阳斜投,染一线红光于刀头,亦如血。 刀尖顶着铁慈心口,缓缓向前,铁慈只能缓缓后退。 一步,一步。 第十六章 妖艳贱货 辽东,汝州。 定安王的王宫占地广阔,气派雄伟,格局规模丝毫不逊于大乾盛都中心的那一座皇宫。 大王专门用来考校儿子们的悟心堂,此刻里里外外站满了人,都是各位王子们的随从。 慕容翊带着两个亲随匆匆赶至,快要进门时,忽然走廊拐角处转过来一个人,那人面容清癯,眼眸温和,遥遥便对慕容翊施礼。 这宫里对他这么客气的人可不多,慕容翊立即一个大躬躬到底,比他客气谦恭一百倍,“师祖万安。” 对面的清癯男子便笑起来,柔声道:“十八公子又淘气,这称呼臣如何当得。” 慕容翊笑道:“裘相是父王的老师,多年来扶持父王立经世之伟业。于辽东居功甚伟,自然是我的师祖。” 裘无咎便一脸无奈笑着摇头,忽然道:“十八公子可是受伤了?” 慕容翊顺着他目光低头,这才看见手腕边缘有隐约一点血迹,想必是先前刑讯时不注意沾染上的。 “近日天寒,就长住在了火炉子边,热火烤久了,难免流几滴鼻血。”慕容翊满不在乎地道,“要么,请师祖给我把个脉,开点去火的方子吃吃?” 裘无咎道:“热火烈油,看着喧腾,却最伤人。十八公子喜欢烤火,那就不仅要去火,还要清心了。” 慕容翊便笑起来,道:“您说的是。” 两人面对面笑,笑容一个温柔和善,一个心无城府。 一群人从后头簇簇拥拥地过来,领头人对裘无咎草草施了个礼,一肩膀把慕容翊撞到了墙边,风一般经过慕容翊身侧,远远抛下一句:“妖艳贱货……” 慕容翊踮起脚尖,扬头冲着远去的那群人喊:“……咱四哥!” 身后噗嗤一声,慕容翊挑眉,再回头时看见裘无咎已经走了。 慕四跟在他身后,他是王宫副总管的儿子,在这宫中有点脸面,慕容翊在宫内多半带着他。 永远愤青的慕四皱眉看着裘无咎离开的方向,说:“老头子阴阳怪气!” 慕容翊脸上笑意不减。 辽东盛产狐狸和虎狼,这王宫内外,遍地都是。他多年行走其间,步步惊心。好容易到得今天,谁也别想横空一脚,坏了他的好事。 比如那个什么皇太女选夫。 希望她最好有点眼色。 慕容翊转过长廊,进门,站在靠门角落,正对着悟心堂匾额。 “悟心”取的是“学贵心悟,守旧无功”之意。 慕容翊每次都盯着末四个字看许久。 定安王那颗不安分的老心脏,从这四个字便可看得清楚了。 年过半百的定安王慕容尧,生了一张有棱有角的国字脸,养移体居移气,多年富贵尊荣生活消磨了沙场磨砺出的风霜之色,添了几分威重之气,此刻神情倒还温和,看完前头几个儿子的功课,点点头放在一边。 旁边还有一大摞,毕竟有十八个儿子,但大王日理万机,哪有那功夫都看完。 所以慕容翊每次交作业,都是封皮上写得端端正正,里头心情好一片空白,心情不好画个乌龟。 王妃坐在一侧,几位跟随大王年头久的妃子们也有个座位,宝相妃位置最末,抿着唇盯着那一沓书卷,慕容翊猜她在想着是不是让大王也看看自己的功课,但慕容翊敢打一万个赌赌她不敢冒这个险。 毕竟他曾经“无意”中让宝相妃看见过自己的功课。 按旧日习惯,看完功课,诫勉几句,也便散了。今日定安王却似有心事,双手摩挲着膝头良久不语。 儿子们虽然日常斗得乌眼鸡似的,比如最近大王子和二王子都先后找定安王哭诉,但那都是私下。这家族团聚场合,人人要经营祥和场面,好妆点这花团锦簇王家,几个受宠的儿子便都聚拢来,问候身体,请教庶务,七嘴八舌要为父王分忧。 定安王便道:“如此,也便考校你们一事。说得好的,赏他内书阁行走。” 王子们顿时骚动。 内书阁是大王的内阁,掌辽东政事,内书阁行走便是许以听政,其意义不言而喻。 “若有一人,你欠了他偌大情分,如今他有罪,你当如何?” 大王子立即道:“父王常教导我们,不以私爱害公义。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情分和罪行,本就不可混为一谈。” 二王子便嗤笑一声,大王子怒目而视。 二王子道:“大哥莫生气。弟弟这笑,不过是对大哥熟读经义出口成章十分感佩而已。只是这般道理,父王如何不懂?想必这情分不同寻常,这罪行也非同一般,所以父王才会烦难是不是?” 定安王便赞赏点头。大王子面色铁青。 慕容翊不说话,只有他知道老头子指的是什么,一是指杨雄,杨雄当年对定安王有救命之恩,老家伙又想杀人又怕被人挟恩求报更怕被人指摘忘恩负义。二则是指王师裘无咎,这位定安王的老师,本身身份却是西戎上一代的皇族之后,当年王朝覆灭逃亡时带了许多西戎子弟来为定安王效命,这许多年在定安王扶持下,在西戎也颇经营了一番地下势力。如今自觉羽翼已丰,思念故土,想要回国。定安王却只想拿捏着他进而谋图西戎,怎肯放虎归山,只是整个辽东都知道裘无咎对大王忠心耿耿,为他的疆土鞠躬尽瘁,帮他挡剑都有两次,如此功勋忠诚,扣住人不放,便是定安王这种人,也说不出口。 不知就里的人,贸然回答,哪里能讨得到好。 果然接下来几个儿子七嘴八舌,还以为这是父王考校自己品行,都往公义上扯,定安王只不动声色听着。 宝相妃坐在一边,见王子们个个踊跃,只有慕容翊一脸神游天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忽见慕四低声和慕容翊说了句什么,慕容翊唇角一弯,一个微带讥诮的笑意。 宝相妃忽然就想起这许多年,只要慕容翊露出这种笑容,她保准吃瘪。 这孩子明明聪明得紧,瞧他神情,对大王这个问题也未必心中没谱,为什么就不愿上前,让大王看看他不光只有一张脸呢? 父王的宠爱又不会从天而降,儿子那么多,不努力走到他目光下,还指望他先垂顾你? 定安王还在微微笑着,但磕打膝盖的手指频率明显加快,了解他的妃子们都知道,这是他不耐烦,要结束了。 宝相妃心中一紧,忽然指着慕容翊道:“翊儿,母妃瞧着你是个有想法的,怎么不说出来让你父王品鉴一下?” 杂乱语声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唰地一下集中到慕容翊身上。 慕容翊喉间一窒,仿佛还是多年前,那次晚宴上,所有目光投过来那一刻,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又来了。 压抑,愤怒,光影动荡,万物恍惚。 宝相妃有些尖利的声音再次追了过来,“说啊!” 上座,定安王盯着那张近乎完美的脸,眼神微微一闪,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 慕容翊摊开手,一脸为难和窘迫。 周边的兄弟们盯着他,或玩味,或冷笑,或面无表情,或目光灼灼。 定安王等了一会,眼底的微笑看不出任何狐疑,冲着宝相妃和颜悦色笑道:“王氏,别拿小十六开玩笑了,他哪懂这些。” “……”宝相妃好一会才艰难地道,“……大王,这是您第十八子,最小的儿子。妾姓孙。” 定安王也没有尴尬之色,静了静道:“本王记得你是个老实的,今日却好似在吹嘘。” 宝相妃头皮发炸,急急离座,一把揪住了慕容翊的袖子,低声道:“你说,说啊!我知道你明白怎么答!别只想着报复我!你父王发了怒,咱们谁也兜不住!” 慕四站在门侧,恨不得把脚伸个拐弯踢死她算完,慕容翊垂头看着母亲因为紧张而显得分外绷紧的脸皮,忽然想起另一张相似却苍老的脸,想起那人的恩德和临去时的殷殷嘱咐,最终无声地软了肩膀。 他笑着将宝相妃从手臂上捋了下来,冲定安王道:“父王。母妃那是爱子心切,总觉得儿子一切都是好的。但儿子什么斤两您明白,哪能有什么见地?只是这既欠了恩情,道义上便势弱三分。寻常人势弱没关系,大王却必须是道德完人,否则何以以仁政德政治辽东?但又决不能令恩情置于法理之上,否则何以以法令驭辽东……” 四王子慕容昕冷哼一声道:“还不是和我们一样的废话。” “不如不如。客气客气。”慕容翊答。 四王子身后幕僚悄悄拉他一下。 嘴不如人,何必拉扯。 慕容翊又对仿佛没看见这一幕的定安王道:“儿子忽然想起来小时候一件事。大相最喜欢的属下吐浑犯了死罪。可吐浑当年把大相从西戎的天冰窟里背出来,是过命的交情。这事儿最后怎么处理的,儿子只听老师们提过前情,后续却忘了。父王还记得吗?” 满堂静了下来。 这事儿太久远,但一旦提起,谁都记得。 大相也就是裘无咎,是辽东相国。当年吐浑那事出来没多久,大相就找到了吐浑从西戎老家就失散多年的妻和子,费尽千辛万苦接回来后,带着牢里去见了吐浑一面。 当晚吐浑就含笑自尽了。 此事无损大相任何英名,还留了一桩恩义知己的美谈。 要想不欠人情,就用更大的人情来覆盖。 至于更大的人情如何就这么巧地在需要的时候到来,那就是当事者自己心知肚明了。 刚才廊前相遇,老狐狸利眼如刀,明显已经对他起了怀疑,如今正是他想要回西戎的关键时期,保不准便会拿这怀疑去和大王换取自由。 慕容翊既然被逼着开了口,自然要将任何可能都先堵死。 给大王提供堵回裘无咎的办法是其一,提出当年的事有猫腻,让定安王对裘无咎的心机忌惮又是一招。这样即使裘无咎和大王说怀疑他有双重身份,大王也未必能信。 刀剑尚未拔出,战场已经开杀。 定安王在膝盖上一直敲着的手指,由慢而快又放慢,这是他在思索,片刻之后他笑了笑,对宝相妃温柔地道:“别总站着,坐下罢。” 宝相妃眼底爆出喜色,满意地看慕容翊一眼,款款回去坐下。 定安王并没有再多提这件事,如同平常一般继续谈学业和家事,只是今日因为慕容翊的回答,他特地在最底下将慕容翊的功课抽了出来。 打开扉页,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定安王眼角抽了抽,迅速翻到最后一页。 封底画了个猪头,长相俨然有点像授课的夫子。 定安王啪地将书卷一合,盯住了慕容翊。 慕容翊一脸慌张又悔不当初的表情。 定安王盯他半晌,并没说什么,将功课扔了回去,说声散了吧,便起身走了。 一屋子的人站起来相送,慕容翊殷勤地上前一步要搀扶他过门槛,脸一侧,定安王正好对上了他钻了耳洞的耳垂。 定安王眼底掠过一丝嫌恶,不动声色让过慕容翊的手,自出去了。 慕容翊直起腰,在一屋讥嘲的眼神中,轻松地笑了笑。 …… 第十七章 休心 王宫外,说是要离开的裘无咎一直没有走。似是观赏晚霞一般,从容立在黄昏薄雪的阴冷处。 直到宫中有人出来,悄悄和他将方才悟心堂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裘无咎静静听着,半晌笑道:“十八公子,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呐。” 他身边随从担忧地看着他,道:“大相,十八公子举那个例子,其心可诛……” 裘无咎摇摇手,从怀中取出一封文书,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封文书,尽快抄送内书阁,再发文各地吧。” 随从犹豫道:“情报类文书要经绣衣使内审并筛选后再进内书阁……” “就是要绕过绣衣使。”裘无咎笑得意味深长,“不然,这文书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便有内侍上来接了文书,按照惯例的流程送入主持辽东政事的内书阁审阅并刊发。 那文书锦盒装就,盒上绘十八神兽,铁氏王朝的龙图腾盘踞四周,盒上黏着三根金羽,显见得是大乾王朝的八百里快马急件。 盒子已经开了,隐约露出里头大红的内瓤。 在大乾王朝对王公贵族下发的旨意文书用色规矩里,大红,代表着皇族喜事。 …… 悟心堂散了,慕容翊还得奉母回殿,这也是慕容家的规矩,严父教导来一波,母慈子孝自然也要来一波。 慕容翊跟着宝相妃回去,一路上宝相妃还能勉强压抑着兴奋,进了休心院以后,便急急命人开了库房,整理正堂,清理空地,让大家做好迎接赏赐的准备,见慕容翊站在一边万事不管模样,难得没有生气,笑吟吟道:“你爹素来赏罚分明,你今日表现出众,他必定有赏。等会你在赏赐里随便挑,也配些光彩饰物,去内书阁不丢了颜面。你看,要不是娘今日推你一把,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有这般际遇?” 她话音未落,果然那边,大王身边的常公公,带着一溜儿的宫人,捧着一溜儿的东西过来了,宝相妃喜笑颜开地接着,听着常公公亲自念那一长串的赏赐,看那各色赏赐流水般捧入院中,双眉都快飞到了额顶。她将院门大开,亲自在门口相迎,一边左顾右盼,只恨这休心院太过偏僻,竟无人听见这般难得的热闹。 常公公念完了赏赐,行了礼便要走,宝相妃忽然反应过来,急忙道:“翊儿的赏赐呢?大王让翊儿什么时候去内书阁?公公您是不是忘了交代?” “老奴不敢忘记大王任何交代。”常公公笑道,“今儿大王只交代了给娘娘的赏赐。内书阁差事则是给二王子的。嘉奖他先前悟心堂谏言出众。” 宝相妃愣了一会,眼见常公公都出了门,才反应过来,急忙追出去道:“公公,是不是弄错了?方才悟心堂谏言出众,明明是翊儿啊!” “想是娘娘记性出了差池。今日送来的补药,有宁神益气的,娘娘不妨多用些。”常公公温和地道,“明明是二公子给了大王可用的谏言,大王先前在众臣面前特地夸了他好学上进,已经让他去内书阁听政了。” 他说完便摇摇摆摆走了,宝相妃茫然地站在一地赏赐中,喃喃道:“不是啊,明明是慕容翊,为什么非要说是老二?” “自然是因为他不想给我这个抬举。”慕容翊在她身后懒洋洋笑道,“您哪,赶紧回来数银子吧!” “他为什么不想给你这个抬举?”宝相妃霍然转身,“你哪里不如人了?!还是你又不争气,功课本子上乱写了?” 慕容翊笑而不语。 那倒也不至于。 王族子弟,是往一地君主方向培养的,功课好坏,又有什么要紧? 倒是若出身本就忌讳,母族不得君心,母妃又是个不省事野心都写在脸上的,这样的女人生出来的王子,换他是大王,也绝不会放进继承人名单。 更不要说因为那以男作女之事,父王一直隐隐怀疑他是个不堪的人,怎敢拿疆土冒险交付? 所以很早之前他便知道,自己的才能只能收入囊中,冒出尖来,人家不能用,只会嫌弃扎手。 到时候十七个哥哥,磨也磨死他。 然而他不想和宝相妃说这些,只抬手指了指院子上的匾额,笑道:“您哪,没事还是多琢磨琢磨这个父王赐的匾吧!” 他长腿一抬,跨过满地绸缎珠宝,施施然走了。只留下愕然又愤怒的宝相妃,茫然抬头看向匾额。 两个硕大的蓝底金字,逼入她的眼帘。 “休心”。 …… 一步,一步。 刀尖向前,人在后退。 持刀人始终隔着门板,不见其人。 门缝只得一线,铁慈抬头,隐约只看见一片火红如焰,一双灼灼的,乌黑的眼睛。 铁慈空着的手微微一抬。 明明隔着门板,外头那人却好像能看见一般,刀尖再次往里一按。 铁慈不动了。 动的却是丹霜和小虫子。 两人分立铁慈身后左右,自从铁慈遇险,两人都没发出惊叫,只在第一瞬间便站到了门的斜角。 铁慈手一抬,小虫子猛地跺脚,那一脚甚至在空中发出一声剧烈的爆破之声,平素长相圆润矮小的小太监,下半身竟然猛地涨大许多。 砰一声,他的靴跟撞击地面,青砖地面爆开,碎石飞溅中他原地身影不见,下一瞬又是砰一声巨响,半边门板嘭地炸开,留下一个人形大洞! 他生生撞出门板,反手就是一个擒拿! 另一边丹霜原地未动,手中忽然闪现无数白光,那东西柔软又流畅,嗖嗖连声卷向另半边门板,像沙堆无声崩塌瀑布倾泻而下,几乎瞬间门板就碎成千百块,再塌成一堆。而门板开始塌陷的那一瞬间,丹霜的身形已经鬼魅般到了门外,和小虫儿一左一右,一模一样一个反手擒拿! 两人同时闪电般出手,堵住了对方所有退路,与此同时铁慈也伸手,捏住刀尖,狠狠一拔。 那人此时按说只剩下弃刀对敌一条路。他也确实弃了,铁慈手上一轻,刀已经夺了过来,但同时那人竟然顺着刀势,也撞向她的怀中! 撞过来的同时寒光一闪,竟然从靴筒里又拔刀! 好迅捷的反应!好悍的人! 铁慈猛抬膝,膝盖和对方拔出来的刀相撞,竟发出铿然巨响,火花四溅。 对方的巨力像山一般压过来,铁慈这样经过打熬的身体,竟然膝盖也一阵酸痛。 两人瞬间如一对雕像静止不动,僵持在了原地。 在众人的眼力,飞身下压的男子和仰首抬膝的女子,构成一幅力与美同在,杀气共美妙共存的奇妙景象。 下一瞬铁慈手一抛,夺来的刀翻花般一转,如流光倒泻,已经狠狠劈向对方面门。 刀飞劈出的那一瞬,她另一条腿也猛地弹起,踢向对方下颌。 众人只觉得满眼都是腿。 风声虎虎,刀光如水。 那人猛地后仰,身躯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正好躲过了飞来的刀和踢来的脚,但此时小虫子和丹霜已经到了,一左一右,一把擒拿住他双臂。 那人反应超卓,膂力也了得,立即凌空一翻,空中衣袍飞舞,竟然带着小虫子丹霜,齐齐半空一个翻身,翻到了门外。 被风掀起的衣袍缓缓落下,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刹那间。 夺夺两声,一长一短两柄刀,齐齐钉入地面。 四面围观的百姓此时才发出海啸般的惊呼。 铁慈跨过满地木头碎屑,此时才看清对方的脸。 一袭红袍夺目却不艳俗,红锦带胡乱扎一头微褐色的发,飘散在风中。 他肌肤有着久经风沙的微微粗粝感,却色泽明匀,鼻梁挺得像被天风削过的雪山,整个人和整张脸的轮廓,都令人想起金沙大漠上方高飞的鹰,密林里行走的孤狼,清瘦,锋锐,顾盼间山河狂野,凌厉的双翅割裂湛蓝的天。 唯有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纯净如千万年不染人烟的天池,眼角甚至微微弯起,那是天池的水,冰雪淘洗莲花绽放,花蜜悄然洒落的甜。 左耳一只青金石镶天珠坠饰,色彩斑斓,微微颤动,引得人目光总在那颊侧精致线条上流连。 这打扮,这形貌,铁慈不由想起一个人。 “丹野?” 第十八章 十里红妆 定安王府里,慕容翊没有走出多久,就撞见了另一批浩浩荡荡的送赏赐的队伍。 大王身边的另一位内侍带队,见他便和他说恭喜。 随即慕容翊便知道了,朝廷赐婚文书在一个时辰前抵达,大相直接转了内书阁,在呈给大王的同时,便以公文形式下发各官署了。 慕四在他身后震惊失声:“怎么可能!卫署并没有接到赐婚文书!” 慕容翊已经明白了。 裘无咎的报复来得好快。 老狐狸怀疑他的身份,便绕过了绣衣使,将赐婚的事公告天下,做成事实。 他应了,就此离开汝州,从此王位再无机会。也无法给谁下绊子。而绣衣使无主,就会坐实裘无咎的猜疑。 他不应,还是坐实裘无咎的猜疑。 都是陷阱。 朝三急得团团转,道:“那么丑的画像,皇太女看上公子是眼瞎了吗!” 慕四:“不会说话少说两句!” 慕容翊眉头微挑,“我看上她才是我眼瞎。” 慕四道:“不管谁瞎,这事现在怎么办?大王既然已经下了赏赐,那就是定下公子了。” 大王这人,诸事仿效皇朝,所谓一言九鼎,公布的命令,哪怕是错的,也不会推翻。更不可能为了这点在他看来极小的事,重新上表请求换人。 “定下就定下呗。” “嘎?” “太女夫呢,多荣耀,”慕容翊微笑,“难道我也轮上一回好事,也该让大家都乐乐啊。” “嘎?” 朝三暮四面面相觑:公子气疯了? 不等朝三暮四整明白,慕容翊已经转身追上送赏赐的队伍,让内侍把赏赐送到自己府里去。 王子们十六岁出宫开府,他不受宠爱,年初满了十八岁,大王才想起来给他赐了一座宅子,地段有点偏,是个罪臣被罚没的宅子,也不甚大,不过他身边人少,倒也宽绰。 内侍有点诧异,以往这边难得得了赏赐,都是送到宝相妃那里去的。但这次事主是慕容翊,自然照办。 和皇太女定亲,名义上足够荣耀,朝廷本身就有不菲赏赐,再加上定安王的赐物,浩浩荡荡的队伍,第一抬箱笼已经进了慕容翊的府邸,最后一抬刚出王宫。 朝三恍惚地道:“……十里红妆啊这是,公子第一回这么有场面。” 慕四冷峻地道:“打住,公子没嫁人。” “哦。” 声势浩大的队伍经过王宫,官署,最热闹的主街,小巷……几乎没多久,全城都看见了属于太女夫的荣耀。 紧接着,大王的王命也到了,令慕容翊挂职斗牛卫指挥使。 斗牛卫是捍卫王宫十二卫之一,王国精兵。指挥使向来都是大王亲信,慕容翊这个当然是虚职,不过是为了配上太女夫的身份,合婚书的时候说起来好听。但是百姓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顿时一阵惊叹。 慕容翊领了王命,当即就穿上斗牛卫镂金红罗袍,大开府门,让那些赐礼满满地摆了一院子,然后广下请帖,邀请十七个兄弟赴宴。 十七个兄弟,除了一向自矜身份的大王子,春风得意不屑和他结交的二王子,素来和他面子情也没有的四王子,其余不管是出于好奇还是别的什么心理,倒都来齐了。 一进门一群王子就险些被满地的金银器物绊了一跤。再一抬眼,被满地灯火照耀下的珠光宝气刺瞎了眼。 亲自引路的慕容翊,看也不看地将一个高脚黄金九瓣莲灯台踢得骨碌碌滚到一边,喝道:“如何这许久还没收拾好!” 朝三:“回公子!我们已经干了一天啦!紧急招募的短工一百人已经在路上,慕四去找的工匠也已经到了,势必在三天内造出足够存放的十间库房!” 慕容翊也就哼了一声。便有一个清秀少年,目光灼灼地看着那遍地绮罗,笑道:“小十八,如今可发达啦。” 慕容翊笑道:“十一哥见笑。不过是我这府里简陋窄小,一时难以容纳罢了。” 十一王子慕容章呵呵一声,道:“有点碍事,我帮你清理一下,免得绊了脚。”弯身捡起几件东西,大袖垂下,顺手塞了一个璎珞圈在自己袖子里。 慕容翊目光流转,笑容从容中微带炫耀,仿佛根本没看见。 进了正厅,席面早备。众人也有来过他府邸的,见过他往日府邸模样,便是没来过,也知道他不过靠那王子份例过活,并无进项,府中定然简素。然而今日那素锦之上堆满绣缎,白墙之间挂遍彩帷,更兼珠箔银屏,金灯银爵,团花簇锦,满眼的纷华靡丽。简直不把人眼睛刺瞎决不罢休的嚣张。 席上八珍玉食,嘉肴美馔,慕容翊高踞上座,频频劝酒,一脸的春风得意,以至于王子们一开始还对这婚事不以为然,此刻看这荣华贵盛,和慕容翊发自真心的得意,不由渐渐也恍惚觉得,似乎这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倒是便宜了最不受宠的小十八。 十一王子更是频频看这一室的装饰,默默计算着价值,越算越脸色不佳。 酒至三巡,客人未醉,慕容翊已半醺,便指着那些物件,一一说来历给客人听。 “看见没,这个镶宝珠八蝠捧日金盘,是皇太女日常用来盛水果的。出自名匠之手,其底部雕刻十八瑞兽图腾,只有皇家能用,一共就一对。她见了我的画像后,便命人送了另一只给我。可是这玩意儿太重了,端起来真的很累啊!” 众人:……觉得累你还抱着不放做什么? “这个莲青穿花龙纹梅瓶套,出自内造的云窑。云窑瓷器件件精品,皇太女优中选优挑出这一套,让人棉布十余层包裹了送来。这瓷色如雪,洁如玉,轻薄可见日月之光,倒还不错。只是颜色太素了些,哎呀,小姑娘的眼力见识也就这样啦……” 众人:……瞧不上人家眼力见识你干嘛把那瓶子给我们每人桌上放一个? “这件琉璃翡翠十八子手串,颗颗光润,是皇太女日常亲手戴着的,哎,这些姑娘玩意,非要给我做什么!” “这个紫晶兽钮椭圆私章色泽倒还纯粹,皇太女嘱咐我,闲来无事给她写信时,便用这个私章。谁有工夫总给她写信!” “这件……” “那件……” 主人滔滔不绝,客人脸色如同食粪。 这高贵妖艳的画风,实难承受。 好容易等慕容翊说得口干,喘一口气,从怀里掏东西,众人正准备见缝插针扭转话题,就见他掏出一张纸,微笑看了半晌。其时华灯璀璨,灯下美人肌肤如玉,端丽皎洁,众人都忍不住凝神去瞧,见他看信时眉宇带笑眼波流动,虽不发一言,却情意四溢,显然那便是不一般的信了。 众人心中便有猜测,却又不愿意问,以免听他那似憾实炫的语调吹嘘。短短一张纸,慕容翊看了许久,良久才一笑,将那信纸收回怀中,和众人道:“少女怀春,一纸相思,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众人:……来了,又来了。 你这看似谦虚实则浮夸的笑容。 七王子忍不住道:“如此倒要恭喜小十八了,皇太女竟对你一见钟情,情深义重。如此甚好,小十八也没什么职衔,正好往那盛都做太女夫,好生伺奉皇太女。而我等事多人忙,也只能留在汝州,为父王分忧了。” 这是讥讽慕容翊不受宠才做太女夫,做了也没前途。 慕容翊笑得眉眼弯弯:“七哥此言差矣。弟弟能做上这太女夫,也是为父王分忧啊。说不定将来弟弟能分的忧,比哥哥们还多呢!” 这话一出,室内一静,然而当众人都将意味不明的目光投来时,慕容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凡学高论。 众人:“……” 但接下来众人都没心思吃饭了。 慕容翊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 难道他去做太女夫,是父王有意为之? 难道这太女夫不是个鸡肋,父王于其间另有深意,慕容翊此行带着任务? 众人联想到父王深藏的野心,和朝廷的关系,不由都想到了“高级细作”这四个字。 以太女夫的名义打入朝廷和内宫,掌握皇太女继而掌握更多资源和人脉,将来里应外合…… 如果真是这样,那将来成了事,可是大功一件,说不准父王给小十八许诺了什么,听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这么算下来,这一场婚事绝不吃亏,至不济还有一场富贵荣华…… 众王子越想越坐不住,当即纷纷告辞,慕容翊也不多留,亲自送出来,一脸的踌躇满志,春风得意,不住拉着哥哥们的手,嘱咐他们日后去了盛都务必去他宫里坐坐,他和皇太女贤伉俪定扫榻相迎。众人面上假笑应着,心里呸地一声。 瞧这轻狂样儿! 八字还没一撇呢,这就贤伉俪上了! 等人都走了,灯光转寂,那些金银玉器,满室绮罗,都悄无声息收了。慕容翊立在长廊的暗影里,半身月影半身夜色,阑干边昙花乍开又谢,只留淡香一抹,远处宫灯暖玉般的辉光描摹他眉眼,是比这红雕栏绿庑檐更华美的轮廓。 有黑影悄然越过高墙,落在他身前。 “三、五、十三、十四……等诸王子直接回府就寝,六、八、九等王子召集幕僚议事……七、十七王子去了母族外家……十一王子夤夜入宫。” 慕容翊唇角微微一勾。 他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一番炫耀实为攻心,攻的是诸多王子觊觎大权的心。 僧多粥少,儿子多了能分的宠爱也少,大部分别说中枢要职,肥差也没几个。权力固然有莫大诱惑力,但若是没有权,有很多很多钱也是好的。 其中更以好赌,已经欠了很多外债的老十一为其中翘楚。 现在,想必老十一已经连夜进宫,去寻了他那颇受宠的母妃,向大王进言,想要替代自己为太女夫了吧?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 第十九章 辽东宅急送 夜半时分,在宫中不惜钱财,收买人脉的宝相妃,也得到了一个消息。 这让她从儿子得尚皇太女的欢喜中迅速清醒,匆匆披衣起床。 灯火照耀她铁青而苍白的面容,半晌忍不住喃喃怒骂出声。 “金氏和十一那一对贱皮子!竟敢抢我翊儿的太女夫尊位!” 她披了衣裳便要往外走,却被急急赶来的嬷嬷拦住,又不是得宠的妃子,这半夜三更往大王寝宫赶,不是触霉头嘛。 宝相妃也并非不明白这道理,皱眉坐在床头思量半晌,问:“大王今日下的王令还在我这里是么?” 嬷嬷道是。宝相妃是慕容翊之母,定安王便将朝廷文书和王令传给了休心院。 宝相妃紧紧抿了抿唇,半晌幽幽道:“说不得,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一个时辰后,已经睡了的慕容翊被叫起。说宝相妃得了急病。慕容翊急忙起身,匆匆赶往休心院,还没进门便问:“白日还好端端的,如何忽然得了急症?太医可看过?什么症候?可吃了药了?” 嬷嬷们小心翼翼答着,说是听闻喜讯娘娘高兴,晚饭多饮了几杯,又吹了风,半夜便忽然烧了起来,太医已经来看过,说是风寒入体,颇有些沉重,因此才唤了公子来。 慕容翊进门,便见宝相妃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头上缠着帕子,眼下青黑,一脸憔悴。他素来见惯她盛气凌人精神亢奋,倒少见她如此虚弱,倒有些不习惯。便在她床边坐了。 此时婢女熬了药送来,慕容翊亲自接了去喂,宝相妃倒也没推拒,半阖着眼,喝了几口后便道:“半夜奔波,寒气入体,且用些夜宵热粥吧。” 便有侍女送上夜宵来,在宝相妃的榻上安了小几,将宝相妃扶起,母子两个对坐用夜宵。慕容翊并不习惯和母亲太过亲近,刚想托辞拒了,宝相妃已经道:“你要走了。上次没能好好吃的饭,这次便由娘补上吧。” 慕容翊心中一动,默然坐下,宝相妃神情恹恹,亲自给他盛了粥,勺子在瑶柱鸡丝粥中轻轻搅了搅,散去热气才递给他,又唏嘘道:“方才身烫头晕,睡不着,将诸事回想了一番……近些年,娘亲心急,待你苛刻了些,你莫见怪。” 慕容翊搅动勺子的手一顿。 宝相妃素来是个刚硬的,极少低声下气给人赔罪,更不要说给儿子赔罪,这么多年来,他见惯她金刚怒目,凌厉如锋,从未想过她也有放软声调说这些的时候。 想到刚刚自己做的事,不免心中五味杂陈。 再一抬眼看见难得没有按品大妆的母亲,发鬓松散,隐隐露出一线霜白,竟是有白发了。 能生下姿容如慕容翊,宝相妃自然也是难得的美人,她又极其要强,便是日常在自己宫里,也衣裳整束,发髻溜滑,称得上艳光照人。慕容翊也从未想过,母亲竟然也有露出老态的一天。 慕容翊盯着那一线微白,五味杂陈的滋味便化成了淡淡的酸楚,为了遮掩此刻眸中神情,他举起碗,灌了自己一口。 碗挡住了视线,因此也就没有看见那一霎宝相妃眼神的微喜。 喝了一口粥,慕容翊才道:“母妃,外公去时,曾劝您过刚易折,让您戒痴嗔,开心胸,忘得失。随缘冷暖开怀酒,懒算输赢信手棋。放得开才见大天地……” “这吃人的宫里什么都不在乎你我早死了!”宝相妃脱口而出。 慕容翊愕然。 许是察觉自己控制不住的态度激烈,宝相妃喘一口气,缓下语调:“我省得。你也莫太操心。” 慕容翊听出她语气中的敷衍,心中叹息一声。宝相妃又道:“别不信娘,你过得顺意,我便放得下。” “什么叫顺意?” “成为太女夫,获得皇家身份,叫你老子高看你一眼。日后在太女身边好好筹谋,太女夫虽说不能入仕,但太女是要做皇帝的,等她做了皇帝,天下事决于一人之手,又有什么不能改的?你且……” 慕容翊蓦地笑了一声。 “敢情这是要我做以色侍人的妖姬啊。” 他忽然便不想说什么了,意兴阑珊站起来,道:“母妃好好休息吧,儿子还有事,就不……” 眼前场景忽然水波般晃动起来,诸般事物连同母妃的脸都在盘旋浮沉,那张脸上薄薄的唇一开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他却觉得那双眸子光泽黏腻,像择人而陷的漩涡。 天地在飞速坠落,青绿沥金团鹤平棋天花仿佛当头砸下,在最后陷入意识混沌之前,他终于听清了宝相妃最后说的几个字。 “……娘都是为你好……” …… “丹野?” 铁慈唤出这名字,对面红衣少年唇角一翘,笑了。 这一笑双眸微弯,那种沁人心扉的甜蜜感又来了,然而唇角微露的雪白的小虎牙眼眸里微闪的精芒,又让人隐隐警惕,像看见外表甜美实则利爪的猛兽,欲喜而不敢,欲近而不能。 他声音也带着大漠狂沙般的沙哑感,却颇是动听,只是韵律稍稍有些奇怪,“你就是那个命人散布我谣言的皇太女?” 铁慈笑眯眯地看着他:“什么谣言?孤怎么没听过?” 丹野撇撇嘴:“就知道你们这些南蛮子狡猾,遇事先抵赖。我最近就骂过你,然后我一进盛都,就听见那些编排,不是你是谁?” 铁慈好奇地道:“你骂过我什么?” 丹野嗤地一笑:“骂你是废物啊!” “我是废物。”铁慈笑,“那刚才偷袭我没成功,还被我一脚踢出去的丧家之犬,又是什么?” “我要真偷袭,早一刀劈了你。”丹野不以为意,“不过给了你可乘之机,怎么,你一介女流,还真以为能和我比?” “能不能,比比就知道了。”铁慈一伸手,小虫子捧上一个包袱,铁慈拿出来组装,是一柄轻巧的牛角弓,“听闻丹野狼主射术无双。孤正巧也于射术上略有薄名,择日不如撞日,要么就来一发?” 西戎之主称狼主,丹野为西戎王最受宠爱的儿子,立为继承人,也得了这样的尊称。 传闻里这位也和狼一般,暴戾又隐忍,沾上了便甩不脱,十分难缠。 丹野也从背后拿出随身的弓,扬起下颌,问:“怎么比?” 铁慈向前一指。 “比速射。三百步外那条死胡同看见没?令人取铜锣铜鼓挂在胡同尽头壁上,你我各占一边,蒙住眼睛,各取一百箭矢,你射鼓,我射锣,箭未射完不可取蒙眼布,击响次数多者胜。” “箭来。” 五成兵马司的人,以及东宫九卫早已闻讯赶来,都知道铁慈的脾气,并不靠近,只约束驱逐民众,拉开防线,防止被箭误伤。人群都被隔在了很远的地方探头探脑,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丹野眯眼看了一眼铁慈指的方向,隐约前头旗幡招展,高楼林立,他却不熟悉盛都,也没多想,眼见有卫士取了铜锣站定,便蒙上眼睛,吐气开弓。 另一边,等他蒙上眼睛,正装模作样蒙眼睛的铁慈,把布带一扔,立即坐在了丹霜拖过来的凳子上,小虫子捧上来一盘糕点。 那边丹野果然射术了得,几乎片刻,鼓声便咚咚响起,节奏十分均衡,听来气势浑然,仔细听竟是塞外破阵曲的曲调。 铁慈鼓掌。 这控制力、膂力和准头当真了得。 丹野听得铜锣没动静,微微侧首道:“你们南人贵人最喜欢弄虚作假,你那射术也不知是被谁让着捧着,便当真以为自己是神射了,今儿便教你瞧瞧什么叫真正的射术。”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铜锣一阵急响如狂雨,顿时愕然。 这速度…… 铁慈跷着二郎腿笑眯眯看着,抬手对长街那头飞了个吻。 那狂雨顿时越发激烈,简直奏出了雷阵雨的节奏。 丹野被那当当当当狂响惊得箭也忘记了射——拉弓换箭总需要时间,而这些急声毫无停顿,他能听出一霎间竟有近百声。 这简直荒谬,总共也就一百箭! 巷子尽头和周围都已经清场,他听力极强,确定蒙上眼之后,无人走近,难道真是铁慈射出来的? 他可万万不肯信。干脆也不射了,将弓一抛,蒙眼布也不解,便大步往前走。 他一走,铁慈立即起身,拍拍手上的糕点碎屑,走人也。 那边丹野一边走,一边听见锣声犹自如急雨,四周却并无箭过的凛冽风声,一把解下蒙眼布,就看见对面铜锣微微颤动,无数细碎之物正砸在铜锣上,声响不绝。 他缓缓抬头。 就看见两侧高楼红灯高挂,锦绣绮罗,绮罗里无数胭脂美人,正笑吟吟凭栏,有人嗑瓜子,有人吃话梅,有人啃鸭翅,吃完了,红袖一招,瓜子壳话梅核鸭骨头便往那铜锣上扔,铿然响声清脆。有人还在比准头,扔上去了便招手娇笑,扔不上去便啐一口。 两侧全是这样的花楼,花楼上女子密密麻麻,每人吐一口,铜锣便能响百声。 丹野:“……” 见过作弊的,没见过这样作弊的! 他这一抬头,楼上的妓女们便都眼睛一亮,顿时都急着在这又野又甜又特别的少年面前卖个乖儿,但卖得又太急,于是瓜子壳儿话梅核儿鸭骨头儿便纷纷落了丹野一身。 丹野:“……” 他霍然转头,看向巷子那头,果然那边别说铁慈,连刚才那些护卫也都全不见了。 一阵沉默。 一枚话梅壳儿砸过来,他神思恍惚,竟然忘记了避让,啪地一声,黏答答的话梅核黏在了他脸上。 丹野转头,缓缓拈起那核儿,盯着楼上。 那吐话梅核的妓女本来还在嬉笑抛媚眼,接触到他的目光,惊得浑身一颤,十分精乖地向后一躲。 便在此时,呼啸声起,丹野指尖的话梅核儿携风而至,啪一声炸响,那深红雕栏扶手之上,多了一个贯穿的深洞。 扶手足有半尺宽厚,若那妓女还站在原地,那话梅核儿穿过的就该是她胸口。 这回换成了楼上一片静默。 片刻后,女子尖声的怒骂便如潮水般卷来,伴随怒骂的还有再次如雨点般砸落的旧鞋、臭蛋、月事带、裹脚布……也有女子穿旧了的亵衣肚兜,哗啦啦砸了丹野一头一身。 砰砰砰砰关门声急响,等丹野从一头肚兜月事带臭袜子旧鞋中挣扎出来,再抬头看时,两边的妓院花楼统统关了门。 片刻之后,一声怒吼,响彻长街。 “铁慈,我一定要把你卖到西戎王帐做女奴!” 第二十章 好大一朵白莲花 铁慈溜溜达达回宫。 一点也不担心丹野追来。 她对那一条街的青楼有信心。 而在两大婢子看来,皇太女大可以对全大乾的青楼都放心。 这当然不是因为皇太女是所有青楼的幕后老板,纯粹是数年前,太后忽发奇想,要取缔天下的青楼。这原本是好事,但取缔的方式并不美妙,太后认为妓女以色媚人,败坏纲常,下令所有妓女黥面发配至各蛮荒之地。 那些地方或者炎热异常,或者终年飘雪,这些养尊处优的女子一旦去了,路上就能要了她们的命。而黥面之刑,也会绝了她们得到照顾的可能。 此令一下,群芳哀哭,但她们身份低贱,虽然认识无数达官贵人,但关键时候,达官贵人可不愿意认识她们。 后来有胆大女子,无奈之下,在皇太女从清净寺回宫的路上拦驾,请求太女看在同为女子份上,救她们一救。 这话其实冒犯之极,其时皇太女却没有生气,却也没有当场答应。只说会想办法斡旋,听来完全像一场托辞。众女绝望地看着凤驾离去,已经做好了相约自杀的准备。 铁慈回宫之后,就通过顾小小,请来了顾尚书。 第二日,顾尚书上书,提出青楼取缔固然顺应人伦,只是天下这许多妓子,全部押送边疆,耗费军力粮米,押送去了也不能劳作,平添路上白骨,有伤天和,于太后贤名也有损。倒不如令其戴罪立功,取缔私娼,转为官妓,每年轮流劳作一月,劳务所得捐献善堂,并增加青楼乐馆之类烟花场所税赋等等。 说白了就是要将这些女子利用起来,多劳动,多交钱,为国家增加财政收入,为百姓做点贡献。 铁慈知道朝中文武,其实不乏和某些名妓交情不凡心中不舍者,只是轻易不能出这个头。 只有顾尚书是个正人,不爱掺和这些事,只关心如何从有限的国库中挪出足够支应各方索要的银子来,只要和他说某件事能挣钱,他一定乐意出头。 果然顾尚书一开口,便有人站出来,以各种理由来委婉为这些妓女求情。文臣谁都有三寸不烂之舌,太后终于松动,采纳了顾尚书的建议,盛都妓女逃得一命。 后来人们明白其中隐情,盛都妓女们的闺房里,人人偷偷奉皇太女的长生牌位。 那年,皇太女十一岁。 所以别说糊弄一个西戎小狼王,便是把这只狼扒皮抽筋,妓女们也一捋袖子,干了! 至于什么传个谣言,在朝野间嚼弄个笑话,铁慈需要三更传,绝不会拖延到五更。 盛都热搜榜幕后大佬,铁慈也。 铁慈回到宫中,第一件事就是加紧收拾,开始封宫。 天色已晚,赶紧扯呼。 赤雪丹霜一边被她指使得团团转,一边诧异地问:“殿下,太女出宫历练是要经过礼部专门排仪仗流程,并且昭告天下,由百官送出京十里的。最快也要半个月的功夫才能把这些事整饬完,您这么着急做甚?” “什么?你们是要全天下都知道我什么时候出京,带了几个人,去了哪里,然后安排抢劫的抢劫,安排暗杀的暗杀吗?”铁慈扬眉,“还是你们觉得,那批被我连累不得不出京吃苦受罪的盛都豪门子弟,人品高洁,度量宽宏,绝不会想趁着和我一起出京的机会,联合起来搞我?” 一阵沉默。 赤雪转身出门:“姐妹们,把我的十全大补百宝囊和京中子弟八卦大全都找出来!” 丹霜默默地摸出一双缀满铜钉的手套给戴上了。 “小虫子,你留下来看家。这满殿的姐姐妹妹,花花草草,猫猫狗狗,上至孤的一根发绳,下至小杏儿的肚兜,少了一个,孤都拿你是问。” “您放心,您回来清点,保证只有多的,绝不会有少的。” “……那倒也不必。另外,这满殿的人,也未必都妥当,孤不在,你关上殿门,谢绝访客,也轻易不许人出去交联。” “您放心。您不在,雪球儿脖子上的铃铛都别想响一声!” “……那倒也不必。” 半个时辰后,在其余人等都熄灯睡下后,铁慈带着两大侍女,悄然出了殿门。 她并没有立即走,而是绕到景仁宫,景仁宫宫门已闭,皇帝已经就寝。负责宫中防卫的白泽卫穿花般巡逻,铁慈轻巧地利用两班交汇之时,一闪转到了一个拐角,拨开墙角的灌木,那里有个圆圆的洞,看上去像个狗洞。 尊贵的太女殿下,屁股一撅,爬了过去。 这个洞只有她和皇帝知道,是小时候父女俩捉迷藏游戏的必胜法宝。已经冷落了许多年,如今又派上用场。 不惊点尘地进入寝殿,铁慈将一封信放在书案上,顺手将一个长条形的垫子放在案上。 那是她听师傅说什么鼠标垫后,命人做的。父皇长年批阅奏章,手腕都磨出了茧,弄这么个垫子垫着,应该能好些。 她转身,看着床上沉睡的皇帝,月光一线抹过他眉宇,眉端紧锁。 铁慈默然立在月光中。 父皇平日里对着她总是喜笑颜开,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父皇睡着的时候,眉头皱这么紧。 这傀儡帝位,这浮沉山河,这森冷宫廷,这如山禁锢,终究夺去了她记忆中意气风发的青年皇帝模样,换了今日的沧桑中年。 如果她始终不能唤醒皇族血脉,那么这沧桑中年,又将面临怎样的月冷寒声,烟火皇城。 半晌之后,她上前,给父亲掖紧了被角。 然后转身离去。 春夜的月色溶溶濛濛,桃花杏花收了蕊,枝干斜斜映着苍蓝的天,那一点轻红薄艳,望上去也像天际彩色的星。 铁慈最后遥遥看了看点芳殿比别处更多,探出宫墙的桃花,悄然迈出了内宫宫门。 宫门入夜不可开,但是她在宫中多年,能用的人还是有几个的。 出了开了一缝的宫门,越过月色汤汤的宫门广场,师傅安排好的马车已经在广场边缘等候,赶车的车夫是个聋哑人,也是师傅派来的。 她不用宫中侍卫,不调动太女九卫,萧太后就不会那么快得到消息。 铁慈将一个东宫执事令牌挂在车外,便避过了一路的宵禁盘查。 马车一路出城,直奔城外渡口。 铁慈自出生后从未离开过盛都,此刻却在车中坐得笔直,绝不回头。 马车经过顾府,这一片连绵都是大臣豪族府邸,从一户户石狮红灯前驰过,各家门户里隐有动静。铁慈心中一动,掀开车帘,却在此时听得里头一阵喧闹,砰地一声大门开了半扇,一只靴子刚刚探出来,瞬间又被人拖了回去。铁慈看见那靴子被倒拖出直直一条线,顾小小的大叫声从里头传来:“啊啊啊啊不要碰我!” 隐约还有户部尚书顾大人的怒吼:“拖回去!半夜三更揣着包袱要干什么!跟谁私奔吗!” 私奔的对象坐在马车里,短促地笑了一声。 顾府里头忽然唰地一下,扔出个巨大的包袱,里头顾小小凄声惨叫:“给我收着,我会去找——” 铁慈喝:“丹霜!” 丹霜一抬手,丝带甩出,接住了那个包袱。 卷回马车时,整个马车都震了震。 铁慈扶额。 顾小小这是要搬家咩? 巨大的包袱挤得她没地方坐,铁慈一瞬间想扔回去,先打开包袱看看到底是什么,片刻后,她伸直手臂,拎着一条犊鼻裤,怒吼:“顾小小,你毁我闺誉!!!” …… 顾府门口的插曲,没有拖慢铁慈的脚步,半个时辰后,她到了行风渡口。 这是盛都最大的渡口,承接着南来北往的水脉和运输,渡口巨船林立,一些小船挤在巨船的阴影中摇荡。 依旧有一个聋哑人接着,比划着告诉铁慈,不慈大师已经为她备好了一艘中等船。 这是铁慈要去见师傅的原因,要想不惊动宫中朝中离开盛都,师傅能帮上忙。 铁慈正要跟他上船,忽然听见岸边传来乐声。 是琴音,凄切缠绵,倒映这半江明月半江花,生生将那春夜繁景,衬得瑟瑟几分。 铁慈听了一会,愕然:“这大半夜的,谁在奏哀乐?” “哀乐”戛然而止,随即一阵急咳。 铁慈一听这咳嗽,素来雍容的人顿时变色,拔腿便走。 然而已经迟了。 身后一把声音哀哀切切。 “殿下——” 铁慈一听这一波三折的呼唤,便全身鸡皮疙瘩自动排队,抖啊抖地控制不住。 她转身,果然看见她那惨白前未婚夫,弱不胜风地斜斜靠着一棵歪脖子柳树,身后两个小厮,一个捧巾,一个捧盂。 铁慈每次看见这两个标配,都免不了恶毒地想,这两人是不是随时备着以防他家公子吐血擦嘴漱口来着。 可惜每次都很失望,没等着。 对面那家伙那一脸怨妇表情,瞧得铁慈产生怀疑,主动退婚的那个莫不是自己? 既然撞上了,倒也不必装不认识,铁慈落落大方打招呼:“齐公子,你好啊。”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齐慕晓脸色更难看了,站直了身体,深吸一口气,幽幽地道:“殿下,您这是在怨我了。” 铁慈笑了笑。 这几天这话已经听第二次了。 这一个个的,总让她错觉,负了人的是她好像。 她温和地道:“齐公子这话从何说起?男婚女嫁,不合则散。缘分深浅,本就不是由人定的。” 齐慕晓盯着她,轻声道:“殿下……这是祖父的意思,我事先并不知情……” 但你也并没有挽回的意思。 铁慈又笑了笑。 被退婚虽然她不在意,但终究是身为皇太女的耻辱,这白莲茶还要装模作样纠缠不清,怎么,婚退了,又怕得罪人,这是来弥缝了? 正想着用什么方式解决他,听那边白莲茶又幽幽地道:“自从知道殿下要历练,我便在这渡口等着了,殿下若要走,一定会最快速度走,订婚多年,没人比我对殿下更了解……” 了解我,所以你敢退婚后还在这里堵我? 铁慈眨眨眼,意味深长地道:“是吗?可孤觉得,你还是不够了解孤啊。” 齐慕晓愕然抬头,就见素来尊贵雍容的皇太女,微笑伸手,拉住了他的手,“晓晓,你与孤订婚多年,孤就想着你素来情深义重,断然不会这么绝情主动求去,你如今一说,孤算是明白了,你果然对孤余情未了,为此不惜和家中决裂,这真是再好不过,那今夜,你便随孤一起离京历练吧!” 齐慕晓:“……!!!” ------题外话------ 木有留言,你们都在攒文,你们都不爱我了,嘤嘤嘤,满地翻滚。 第二十一章 海上生明月 齐慕晓:“……!!!” 我是谁,我在哪?我这是遇见了什么了?! 铁慈微笑款款将他一拉,她手上何等力气,顿时齐慕晓一个踉跄跌了过来。 铁慈却也不想扶他,正想撒手让他跌个马趴,忽听远处一阵喧嚣,火把晃动,蹄声疾速,似乎有很多人正在接近,隐约还有人喊:“果然到了,大家快点!” 铁慈变色,急声道:“齐慕晓,你出来的时候,有没有人知道!” 齐府也在达官贵人云集的太平街一带,那里官宅连绵,长檐交接,大学士家的碧桃,总会被左邻大理寺卿家的丫鬟摘去,大理寺卿家的榆钱儿,最早一批都是被右舍兵部尚书家下锅。 齐慕晓如果出来得张扬,那就瞒不住人。 齐慕晓愕然道:“……这……没有啊……” “你出来时候带了多少人?” “也就七八个小厮,赶车的,伺候的,垫脚的,穿衣的……” 铁慈:“嗐!” 你才该是皇太女! 几句话的功夫,人群已经到了近前,果然鲜衣怒马,金辔雕鞍,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京城高官家的纨绔们。 也是这次历练名单中的倒霉蛋们。 铁慈拔腿就走。 看那群人冲得太快,她怕惊马撞着娇弱的前未婚夫,拖着齐慕晓便奔。 齐慕晓却以为她是真的要抓他去吃苦历练了,被她拖得跌跌撞撞,惊吓地道:“殿下!殿下!” 铁慈不理,埋头狂奔。 她出来得隐秘,没带卫士,此刻渡口全是对她心怀恼怒恨被她牵累的贵族子弟,趁这夜里,无人知晓,假作误会,逮着她狠揍一顿是十有八九的。到头来推说不知道,法不责众,这亏她就只能自己吃了。 她铁慈什么都爱吃,就不爱吃亏。 她在那边狂奔,齐慕晓上气不接下气,“殿下!放了我!放了我!我不能这样跟你走!你……你……” 铁慈不理。 那引路的聋哑人没武功,被丹霜夹了一起奔,丹霜问他船在哪,聋哑人一指。 铁慈一看,足足还有一里远,而身后马蹄近在咫尺。 齐慕晓见她不放开,大惊之下猛拽她袖子,哭道:“殿下……殿下……我知道您舍不得我……可是咱们没缘分……您就……您就放了我吧!” 铁慈:“……!!” 她转头,盯着齐慕晓,齐慕晓被她盯着一个瑟缩,捂脸呜咽道:“殿下……您就别再纠缠我了吧……” 张开的手指缝间,缓缓流出一道白沟。 铁慈:……娘的还擦粉! 以后再看见雪白的男人,都是擦粉的,统统打死。 她忽然笑了。 在齐慕晓耳边,悄声道:“齐郎可真是无情哪。” 齐慕晓一抖,没敢看她。 铁慈又笑:“望你以后,莫要后悔。” 她伸手,将齐慕晓往后一推。两大损婢心有灵犀,一起扑向齐慕晓,齐声娇喝:“殿下!” 人群大叫:“在那!”马蹄声狂追而去。 铁慈一个转身,撒开大长腿狂奔。 却在即将到那船前之时,看见有人跳下水中,手中寒光一闪,戳破了船身。 铁慈:“……” 她心中警兆一闪。 纨绔们是一起追来的,追来的方向还在她身后,凿船的人却在她前方,很可能不是一批人。 有人要绊住她。 那此事就变得分外危险。 不仅仅是让纨绔打一顿这么简单了,会有别有用心的人浑水摸鱼,在人群中趁机对她下手。 铁慈反应极快,一个转身,噗通一下跳入河中。 河水里就无法形成围殴了不是吗? 岸上纨绔们已经发现齐慕晓不是铁慈,此刻看见铁慈落水,齐齐发出一阵欢呼。 咱们把皇太女追得像丧家之犬,还逼跳了水! 喜大普奔! 岸上纨绔们喜大普奔,水里铁慈却看见水下寒光连闪,水下果然还有杀手,此刻都游过来包抄。 铁慈水性极好,那些人却像浪里白条,几乎一瞬间便逼到了近前。 铁慈伸手去拔靴筒里的匕首。 却在此时,身边忽然多了一物,铁慈转头,看见一根船篙伸在她肩侧。 再一抬头,就看见斜上方黑黝黝的船底。 她没有犹豫,一伸手抓住了船篙,哗啦一声借力破水而出,空中连踏两步,跃上船头。 她跃上船头那一霎,船身一震,轧轧连响,几支弩箭电射入水,江水一阵翻滚,片刻后颜色变深。 船头灯光摇晃,映出一张带血的苍白的脸,猛地冒了一冒,片刻后又沉了下去。 这决然悍厉的杀招,显然惊着了那些水鬼,水面咕嘟嘟一阵,波纹向远处扩散。 而这船也很快地向江心驶去,同时派出了两艘小船,去接随后入水的丹霜赤雪。 铁慈立在船头,看见侍女被接上船才放了心,猛地打了一个喷嚏,忽然一件披风盖上肩头。 她一抬手抓住了披风,也抓住了拿着披风的人的手。 那人手一僵,不动了。 铁慈缓缓转身,便迎上一张如雪如玉的脸。 穹苍黝黯,云天浩荡,浩荡长空之下,那张脸便如浮雕,温润又璀璨地发光。 铁慈松开手,一脸坦然的感激:“容卿,多谢相救。” 这称呼可称煞风景榜第一,容溥眼底的光瞬间便散了些许,后退一步,谨容施礼:“殿下。” “出了盛都,就免了尊称吧。”铁慈一笑,“湿衣不雅,能否借件衣裳?” 容溥侧侧身做出请的姿势,铁慈颔首。却不急着下船舱,走上船头,对着岸那头,已经发现她上船却不能及时跟上去,急得跳脚的纨绔群,双手抬起,做了个平身的姿势。 身后容溥忍不住,噗地一声。 皇太女十分促狭,且促狭得坦荡,着实是个妙人。 果然这个姿势做出来,岸上的纨绔们都傻了,热血过去,想起眼前这位到底是什么人,想起她素日性子,顿时三分之一捂脸,三分之一后退,三分之一畏畏缩缩想要下跪。 铁慈早已哈哈一笑,进了船舱。 她进了船舱,一直站在一边的赤雪才走了近来,这婢子一脸灿烂的笑,双手捧着一个锦盒,道:“容翰林救驾有功,皇太女有赐。” 容溥默了一默。 皇太女不仅促狭,内心还足够孤高。 连身边人都如此警惕防范,不轻易接受好意,这些年,她在宫廷中是如何度过的? 他久久沉默不接赏赐,赤雪也不着急,很有耐性地等,连微笑的弧度都没变过。 良久容溥才道:“臣事君以忠。便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不过题中应有之意。若是为这般小事便得厚赐,则臣当以何面目立于廷下。” 赤雪这才满意地笑了,收了盒子,赞道:“容翰林果然不负谦谦君子美名。” 容溥只能苦笑。 丹霜瞟赤雪一眼。 容公子不知道,她还不知道?几人仓皇落水,行李都没拿,现在身上哪还有能赏赐这样的贵公子的东西? 赤雪这小蹄子,八成盒子里头就装个肥皂。 算准了容溥不会接,不过是又要占他便宜,又想逼他谨守君臣之分罢了。 容溥也未必心里没数,不过人家是聪明人,又心性醇厚。 甲板上,一堆聪明人相对假笑,船舱里,铁慈看着那准备齐全的女装,和相配的琳琅满目首饰,叹了口气。 是个细心人,也是个想法多的,这是要保护她一路去历练的意思了? 可惜她却不能接着这份心。 她在船舱里另寻了件长袍穿上了,衣裳有点长,她把腰带系高,衣袖卷起,露一截雪白又线条利落的手腕。 满头黑发随意以玉簪固定。全身打扮不过用了半刻钟,再掀帘而出的时候,满甲板的人眼睛都亮了亮。 容溥的脸色有微微的变化——铁慈穿的是他的衣裳。 然而再迎上铁慈目光,那明净坦然眼神,却让他觉得,再多的飘然动荡心思,都是对这样眼神的亵渎。 她的眸像黑琉璃的镜,映天地之大,便衬出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小”来。 她立在那,便坦荡如大风,卷过这世间一切暗昧游云。 容溥不能接近,只能做个好客的主人。而客人十分潇洒大方,给吃就吃,给穿就穿,不挑剔也不扭捏,遇上好菜定然大声赞叹,喝上好酒也定与众同乐。而且千杯不醉,绝不会失态令自己和主人家难堪。闲来可论政也可比武,你若奏上一曲,也能说出个宫商角徵羽,打拍子绝不会乱节奏,评优劣一定切中肯綮。绝无曲高和寡对牛弹琴之忧,和这样的人同舟应该令人如沐春风,可容溥却觉得遇上了一展绵延不绝玉屏风,位于高殿之上,往哪走都冷光耀眼,不得其门。 大舟顺水而行,因是顺风,十分快捷。其间容溥问过铁慈,打算将历练的第一处选在哪里。往常历练地都由内阁择出来定下,这次铁慈走得仓促,要的就是微服不为人知。 铁慈便道去永平府。 容溥不免惊讶,永平府是最靠近辽东的府,位于北宁布政使司西北角,越过北宁新建的边城,便可遥望万木巨林、长年落雪的辽东。这属于军事重镇,位置紧要不说,还担负着监视辽东动向的重任,而辽东大盗重犯,想要进入内地,永平府也是必经之地,因此这里重军驻扎,龙蛇混杂,地域险要,细作无数,各类事端也无数。 皇太女第一站历练便选了那里,是觉得天高皇帝远,想要避开太后的杀手;还是目光已经放在了辽东,想要提前经略辽东? 容溥有自己的判断,却并不多问。大船入江再转海,一路北上并不靠岸,直到水手报说已经离永平府不远,再过两日便可上岸。 正好这一日捞着好些白鱼,这种鱼鳞细肉嫩,油脂极厚,只生活于北方冰冷的海水之中,最适合做鱼脍。厨下快刀整治了,以青花大盘奉上,大盘碧青,铺一层晶莹的冰,淡粉色的鱼片便如牡丹花瓣一般开放于冰上,薄如蝉翼,可见青花。 铁慈自然不会暴殄天物抓起就吃,对着这美妙的摆盘赞叹半晌,才慢慢夹一片蘸料吃了。 容溥含笑拍拍手,便有美酒佳肴源源不断送上。 甲板前案几一字排开,对着这浩浩大江,皑皑月色。远舟近帆,都隐没在暗银色的星光下。 铁慈不过随便吃了几口,赞一声容家清雅,行路之中,舟船之上,饮馔也如此精美讲究。便倚了舱壁,看容溥弹筝。 清贵世家子弟,诗书琴棋是必备技能,铁慈久经各类宫廷宴会,听过各种献艺,却依旧不得不承认,即使和那些驰名天下的大家相比,容溥技艺依旧可排前三。 而鼓荡高帆之下,他迎风而起的广袖,微微散落的如缎黑发,和朦胧似有光的低垂的脸,总让人想起虹霓之上,谪仙人步履轻盈,越过花云蹈步人间。 铁慈靠着板壁,一腿曲起,一手拈着酒杯,搭在膝上,眼眸流转似有醉意,听到妙处,便举杯遥敬。 玉杯后她微弯的唇角,也像盛满酒液,甜而醇厚,不自醉而醉人。 筝声吸引了四面的船靠近,铁慈远远看见一艘不大的船,于这沧海之上搏浪而来。船上立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容溥一曲毕,矮个子大声赞好,然而此刻海天月下筝声渺,这一声好却显得破坏气氛,铁慈不禁怒目而视。 第二十二章 阁下好贱 小舟上,那高个子将矮个子一拉,对大船抱拳致歉,却又忍不住道:“好酒香!” 铁慈耳力非凡,听得清楚,她杯中酒是盛都名酿千秋喉。一瓯天地,千秋入喉。又有“一见此酒误千秋”的美称,这酒据传是一位神秘人酿造,限量供应,千金难换,酒香能传数里,那个高个子能闻见也不奇怪。 铁慈向来是个疏朗大气的,见这人好酒,便一笑道:“如此,便与兄共饮。” 她本就靠着船舷,此刻小船正在大船之下,她手腕一翻,便要将自己杯中没喝的那酒给翻下去喂那高个子。 手腕还没翻,却见那船舱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手中一个巨大的盆子,看面积足可以做脸盆。 脸盆凑到她手腕下方。 铁慈:“……” 抓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她低头看那手,手腕雪白,腕骨精致,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星光下如玉雕成。 颜控铁慈立即咧开嘴,抓过旁边的酒壶,豪气地倒下去。 大船之上一线酒水如细虹,贯入大脸盆。 脸盆随即收了回去。 片刻之后,脸盆掷出,同时掷上大船的还有一线白光。 铁慈要接,丹霜眼疾手快先接了,拿到手怔了怔,才递过来。 铁慈接了,触手冰凉彻骨,却是一块骨头状的东西,用细细的银链子串着。冰骨白色底透着微黄,边缘已经被盘得十分光润。这东西散发着幽幽寒气,久捂也不热,让人想起冰川上千万年不化的雪。 一壶酒,犯不着拿人回赠,而且这酒明明是她赐那高个子的,却给这船舱中的家伙截胡了。铁慈就不大高兴,但她莫名地很喜欢这东西,想了想,还是对小船招了招手,对下头指了指。表示谢意。 那小船便荡了开去。 自始至终,小船都笼罩在大船的阴影里,别说船舱里的人,连那高矮个子两人的脸都没看清。 铁慈将那骨头往脖子上一挂,立即冻得打了个寒战,却觉得瞬间耳聪目明,神智清越,越发喜欢了。 容溥推开古筝,凝视着那骨头,半晌才转开眼光。 她不受他任何恩惠,却愿意接受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礼物。 至近至远君臣。 铁慈却不管他的目光,慵懒地招了招手,示意自己醉了,请容卿自便,便带着两个侍女进了船舱。 属于她的舱房灯火很快熄灭了。 大船渐渐安静了下来。 黑黝黝的舱房里,铁慈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坐起身,赤雪无声无息走了过来,铁慈看见她也不惊异,打手势问好了么。 赤雪点头,表功似地举了举硕大的包袱。 一旁丹霜嘴角抽动。 说个故事。 有个人,被人救了之后,还卷走了救命恩人的财物,半路溜走。 呀,这谁这么缺德。 皇太女哟。 …… 缺德的皇太女表示,身上没钱,要想跑路,只能靠打劫。 既然打劫,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先得月的容溥目前是什么心情没人知道,铁慈心情却不错,因为她已经看见先前那艘小船,果然再次慢慢靠近了大船。 先前她最后对着小船招手示意的时候,做了个底下等的手势,同时抛下了自己身上一块佩玉,作为提前给的船费。 那船上果然是个聪明人,如约而来。 三人顺船缘而下,最后铁慈落在小船甲板上时,小船纹丝不动,船头上那个高个子赞道:“好功夫!” 铁慈抱拳以示谢意,躬身便要入船舱见过主人。高个子忽然道:“我家主人不见外客。” 铁慈怔了怔,她是男装打扮,姿态神情都很中性,在外人眼里就是个少年了。 想必这舱中是个女子。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坦诚自己的女子身份,高个子又道:“别多想,是个男的。就是长得丑,不见人。” 铁慈顿时肃然起敬。 当面怼主人的护卫,有个性,我喜欢! 船舱里忽然有人懒洋洋地道:“总比你美一丢丢。” 铁慈忽地转头,浑身毛孔唰地一下都张开了! 好听! 这一把华丽的声音! 低沉,磁性,微带沙沙的回音,像醇风拂过耳膜,浑身都禁不住地颤一颤。 传说中的低音炮啊! 铁慈酥了一酥,下意识地便往船舱走,然后在一道珠帘前停住脚步。 珠帘影影绰绰,映出帘后人的身影,隐约线条秀致,长身宽肩细腰,衣袍委地,坐着也可以看出身量颀长,身形挺拔。 看轮廓是美人,声音更美。 但也许脸长得丑呢,毁容了呢? 铁慈自认厚道,此刻绝不会掀帘,当下隔帘致礼,客客气气地表明想要借住一两日,待到下一个渡口便自行上岸的意思。 帘内人不说话,铁慈却想多听一听他的声音,勾勾搭搭地道:“未知可有不方便处,主人家但说不妨。” 帘内人又静了静,好一会儿才十分莫得感情地道:“钱。” 铁慈:“……” 阁下这把声音配这个字,十分地……贱。 她素来不是个甘心被敲诈的主,哪怕声音好听也不行。 “先前船上,在下已经扔下一块美玉,足可作为船资。” “那是接应费。顶多再算你一个人的船资,还有两个人。”帘后人更加莫得感情地道,“你不给也可以。我们扔下去,还是自己跳下去?” 在船舱旁听着的丹霜袖子一捋,而赤雪转着眼珠思考着要不要跳下去省下天价船费。 铁慈盯着帘后人一会,摇头一笑,示意赤雪从包袱里摸出一个玉壶,递了过去。笑道:“这船费,莫说一两日船资,便是行驶外洋去番国,都够了。” 一只手伸出来,接过玉壶,铁慈盯着那手,心想得亏自己不能算手控,不然忍不住摸一把,又要破费大洋。 那人接了玉壶,随手抛在一边,却又道:“暂算一日船资。” 娘的上了黑船! 铁慈懒得和他计较,毁容的人心性古怪,就当扶贫了。反正也不是她的钱。 她看看四周,问:“请问我睡在哪里?” 这船实在小,船舱也就够两三人对坐,此刻还隔了一半给那人坐卧,眼看便没有睡觉的地方了。 那人道:“你站起来。” 铁慈站起来。 那人道:“退后三步。” 退后三步也就退出船舱了,铁慈警惕地盯着他,心想这货拿钱不干人事,诓她自己退出去吧? 再不然就起了杀人越货的心思? 至于刺客杀手什么的,她倒觉得不大可能。因为她注意过小船来时行走的路线,很明显是南下的船,是从北方一路南行的,她出京是仓促决定,打了时间差,盛都以外的各州府,绝对没有时间千里迢迢赶来安排刺杀,而太后也犯不着不用京中的人,去调外来的人手。 除非她运气爆棚,随机一点,就点了黑船。 她退出三步,浑身绷紧,随即听见轧轧两声,刚才她呆过的地方,忽然舱壁上放下一块长板,往边缘一架,便成了一张简易的床。 与此同时,珠帘后也放下一块长板,和这块长板并排搭着,就好比一张床,被一幅珠帘给隔开而已。 帘后人抬手一掀,掀掉披风,在长板上一躺。一根雪白的长指探过珠帘,敲了敲隔壁的床板,意思就是你可以睡了。 铁慈:“……” 一块价值连城的玉佩,再加上同样价值不菲的玉壶,就换了一张木板搭子? 但看看主人家也还是睡木板搭子,殿下无话可说,只好委委屈屈地躺下了。 躺下来,木板吱嘎一声响,听着着实意味深长。最起码玉佩和玉壶都觉得很冤。 铁慈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不等于自己和这个丑八怪财迷睡在了一张床上? 但就这张床,不睡就得睡甲板。铁慈只得叹一口气,往后一歪。 原以为假寐一下便可,谁知折腾了一天很是疲累,竟然很快就坠入了黑甜乡。 第二十三章 小贼! 外头丹霜赤雪本来觉得不妥,但看她这么快入睡,却又泛起淡淡心疼。 皇太女看似从容自在,其实活得辗转腾挪,步步惊心。如今好容易离了盛都,这萧瑟海上,星垂平野,四顾无人,能放松睡一觉也是好的。 两女便一左一右,守在舱门口,那高个子便一脸看不顺眼状,哼了一声。 赤雪不理会,丹霜柳眉一挑,“你哼什么?” “牙痛。” “我看是嘴痒。” “那倒不是。就是看见自己酣然高卧,却让侍女彻夜守护的公子哥儿,有点手痒。” “看不顺眼?”丹霜冷笑,“关你屁事。你敢动手,我叫你从此脑袋再也不会痒。” 高个儿不甘示弱,“敬请一试。” 赤雪听不下去,拉丹霜,“好啦,别吵着主子睡觉。” 那边矮个子也和高个子道:“哥,哥,来者是客,你这样得罪人是不行的啦咱们行路在外不能这么嚣张的啦行万里路宜交八方友啦……” 高个子:“……闭嘴!” 片刻之后,四人面面相对,赤雪和矮个子互相假笑点头,高个子和丹霜以目光相爱相杀。 船舱里,铁慈安睡。隔壁要钱兄倒没那么快入睡,也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这样也能很快睡着,翻了一个身,面对铁慈。 对面很安静,连呼吸声都清浅,隔着珠帘,隐约可见身躯曲线起伏,腰胯薄薄的好看,腿又出奇地长,委委屈屈地蜷缩着,无处安放的样子。 要钱兄闭上眼,却依旧睡不着,想了想,拔下发簪,满头的黑发便泻了一身。 他用玉簪挑开珠帘,正看见铁慈的侧脸,舱内黑暗,脸的上半部分看不清楚,只一线月光穿过外层芦苇帘,正打在她薄薄的下颌上,下颌线流畅得像书家妙笔,而肌肤薄透似水晶。 目光缓缓下落,在平坦的胸膛上停了停,随即收回。 玉簪缩了回去,他哼了一声,也翻身睡了。 他睡了不一会,铁慈却醒了。 她向来浅眠,最迟每隔一个时辰一定会醒一次,在这陌生的船上自然醒得更快。因为总有一种异香氤氲,提醒她这里不是自己的瑞祥殿。 那香气似木香似花香,还隐约一点浩荡清爽的香,让人想起江上飞白鹭,白鹭隐入漫天白草,白草一望无际连接行云,有人在行云之间朦胧作舞。翩若惊鸿,又劲健若龙。 那龙忽然飞下云端,冲她张嘴,口中利齿森森雪光凛冽,铁慈一惊而醒,模模糊糊睁开眼,却只看见乌黑的船顶,而桨声欸乃,越发显得这一片小小空间的静寂。 她侧头,听得旁边呼吸沉静,这人却也不打呼噜。她好奇心起,也撩开珠帘,视野里却忽然撞入一双红唇。 那唇薄而柔软,线条美妙,更难得的是生着圆润的唇珠,在这模糊的暗色里,她隐约只能看见对方长发流泻,遮了半边脸,隐约露出的雪白肌肤,像一抹衬托的底色,生生将那抹红唇勾勒得鲜明……而诱欲。 像一朵含苞的玫瑰,蕊心半藏,每一瓣都诉说着风情。 铁慈怔了怔,一时有点茫然,难道这是个女人? 她目光往下,但那人侧身而睡,只能看出身躯起伏曲线果然修长优美,实在也看不出什么性征来。 这半夜偷窥人睡容什么的,皇太女自觉不大坦荡。便放下帘子,继续睡了。 睡归睡,脑子里总飘着那朵玫瑰,她心里嗐了一声,感觉泪水从嘴角流了下来,赶紧擦了擦。闭上眼睛。 因为对方睡姿自然,她这回安下了心,便睡得自在了些。 比如,睡着睡着,翻个身,把那委委屈屈的大长腿,往某个高处一架。 长手也伸出去,抓到一把滑溜溜东西,便紧紧揪住。 过了一会,伸出狼爪,习惯性抓来了瑞祥殿自己床上的皮卡丘抱枕。 …… 隔壁那位,梦中忽降高山,压在某不可言说处,一挣扎便醒了。 睁开眼,就看见腿上多了条大长腿。 那穿着雪白丝缎裤子的长腿纤细笔直,十分好看,但放的地方却不大好看了。 他盯着那腿半晌,似乎打算用目光盯出一个洞,又或者用目光逼得这位越过三八线的同床懂得什么叫收敛。 然而显然同床比较混沌,不仅没有收回,过一会,手一摊,顺手抓住了他的发。 他缓缓侧头,又看头发,还没想好是斩了爪子还是手指,隔壁那货一个翻身,把他熊抱住了。 要钱兄:“……” 我但以为架脚揪头发便是极限,却原来我的品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他的指尖探了出去。 正要递上这登徒子咽喉,忽然顿住,鼻尖动了动,嗅了嗅,又嗅了嗅。 片刻后,他埋下头,准备扎入铁慈胸中,仔细地嗅一嗅。 铁慈却在这时候霍然睁眼,一眼便看见一个黑压压的头颅凑向自己怀中,十分猥琐地即将靠上她已经捆平的胸。 她闪电般抬手,一臂横挡胸前,另一只手五指如铁,猛地抓住了对方肩膀,狠狠掼出—— 对方反应却也不比她慢,她抬手那一刻,那人头也不抬,雪白的手指已经递了出来,刹那间冰冷地扼上她咽喉,手臂一伸,猛地将她往后一搡! “呼”一声响后便是啪啪两声裂响,铁慈对面和那人对面的两处船舱板壁,同时撞破! 在甲板上的两男两女震惊抬头,就看见两条白影撞破舱壁飞出,在空中还犹自纠缠在一起,两人同时抬腿,想要踢飞对方,随即砰一声膝盖相撞,隐约嘎吱之声响起,甲板上四人仰头看着,齐齐觉得膝盖一软。 那两人却都像是铁铸的,一声不吭,再次同时掉转身形,抬腿,啪啪啪啪疾声连响,在这空中相持的瞬间不知道对踢了多少腿,简直踢出了虚影,不绝的脆裂声听得人浑身发麻,忽然赤雪大叫起来:“主子快停——” 然而已经迟了。 下一瞬哗啦一声,水波溅起半丈高。 厮斗的两人同时落水。 落水瞬间两人分开,铁慈哗地一声从水中冒头,一抹脸,冲对面人一笑。 那人长发乌黑湿淋淋黏在脸上披在肩头,只隐约露出半张雪白的脸,明明浑身湿透也该狼狈相,然而圆月之下,滟滟光影沧海中,他看来依旧像一朵涛声云灭中不染的莲花。 他在水中浮沉,盯着铁慈,铁慈发髻也乱了,人在船的阴影里,看起来也并不狼狈,一轮明月般濛濛生光。 两人对视一霎,铁慈一笑,横肘一击。 咔嚓一声,船身被生生击出一个洞。 对面那人:“……” 当着主人家的面砸了他的船,铁慈毫无愧疚并绝不停手,抓住破洞边缘狠狠一扳,咔嚓一声拆了一大片船板,手臂一振,沉重的船板轻飘飘飞出数丈,在海面上打了个漂亮的漂儿。 铁慈喝:“丹霜赤雪!” 甲板上丹霜一把夹起赤雪,纵身飞跃,落在那块板上。 这时间铁慈已经掰下第二块船板,将半边船身都拆了,又咔咔掰下两个长条板,手臂一推,船板便被推出数丈,她一拍船舷,夹着那两条长板凌空倒翻,下一瞬已经落在船板上。双臂一松,长板落下,正好左右为桨。 她一系列动作迅捷利落,甲板上高个子矮个子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完成沉船拆船安排侍女等等,双桨一划,转眼离破船便十来丈远。 高个子矮个子只觉得眼花缭乱。 见过反应迅猛的,没见过这么迅猛的。 “哗啦”又一声,白影出水,人在半空中衣袖一卷,击在船帮上,顿时剩下的半边船也散了架,高矮个子急忙寻了合适的板落脚,白影一闪,男子落了下来,高个子盯着他的脸,看不出公子喜怒,试探地问:“追?” 虽说船毁了,但如果公子真想追上,定然有无数办法。 男子却不回答,拈起手中一物,对着月光照了照。 那是一块极小的印章,寿山田黄质地,细腻洁润自不必说,印章上无字,图案也很奇特,一眼看不明白是什么。 他仔细看了半晌,转头看远处,铁慈荡着船板融入月色,遥遥见他看过来,抬手手指放在唇上,然后扬手一弹。 他自然不明白这是调戏的飞吻。但这并不妨碍他明白其间的不怀好意。于是也笑着点点头,一边驱使着船板向另一个方向走,一边做了个将印章抛起又接住的动作。 远处铁慈见着,一时还有些莫名,忽然想起什么,赶紧一抹腰带,随即便僵住了。 再转头时,海面上烟气茫茫,哪里还有那家伙身影。 铁慈一脚踏在船板头,一声怒吼惊起鸥鹭无数。 “小贼!” 第二十四章 满街都是嘤嘤怪 弃船上岸,进入海右承宣布政使司辖地。再换马车,急行几日,抵达来州府治下一个叫滋阳县的地方,这便是铁慈选定的历练第一站了。 并不是和容溥说过的永平卫。 她留了心眼。 永平卫太过复杂紧要,她初初历练,不宜直入险地,再说等她去了永平卫,那目标就不仅仅是一地民生考察了。 但她也不会对容溥交代自己的真正目的地,就让容家把目光放在永平一带吧,如果容溥真的有心追索,他在永平附近的停留和寻找就会引起萧家的注意,而永平如此敏感紧要,萧家一定会疑心容家有异心,那么把精力放在容家那里,她这里就比较安全。 铁慈并不为自己利用了容溥而歉疚。臣子岂可探听君上隐私?既然探听了,为此付出代价也是应该滴。 海右之地,位于大海之右,为大乾儒学发源地之一,文运昌盛。又兼水陆齐备,气候得宜,粮谷丰熟,果树葱茏,也是大乾重要的粮食和经济作物产地。有“粮油之库,佳果之乡”美名。更兼地势紧要,全境狭长一片,上承北宁辽东,下接南隶盛都,历来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来州府在海右之地算个中等府,而滋阳县,也是来州的一个中等县,各方面都平平无奇。铁慈选这里,一方面低调,另一方面,这里离传说中儒宗青阳的嫡传后人居住地青阳山很近,说不定能遇上那位著名的山野遗士,儒门大贤。 海右富庶,虽说滋阳只是个中等县,但街道干净,行人神情闲适,虽也免不了混混乞丐,总体还是能看出县治安宁。转入县城中主街之时,更见热闹,一问,才知道今日正巧,逢上了本地大集,十里八乡,都挑了土产来县城聚集售卖,城中最大寺庙的元檀寺,则长年有各种杂耍杂摊,书生仕女,或寻文墨,或购珠花,穿梭其中。 铁慈有心先看看当地县治,便也简单逛了逛,听人说到了三月十五,元檀寺还有本年度最大的庙会,届时玩飞叉、中幡、石锁、刀门、捶丸、魔术、口技等等无数热闹,元檀寺素日关闭的城内最高建筑苍生塔也会开塔,容人参观。 铁慈一袭白色长袍,银红色束腰,束带的一端从束腰下垂下,压着飘扬的袍角,色泽分明,另一侧垂着的不是常见的玉佩,而是一支形制特殊的毛笔,比寻常毛笔大一些,笔身似玉非玉,毫尖微带金光,十分别致。发髻上只有一支镶青金石沉香木簪,翩翩然如柳身条,湛湛然如水双眸,带着两个侍女,含笑行走在人群中。四面的人都在不断看她。 一开始还比较闲适,渐渐便觉得拥挤,铁慈忽然手一伸,扶住了一个倒过来的女子,笑道:“姑娘小心。” 那女子含羞带怯看她一眼,忽然捂脸嘤嘤嘤跑走了。 铁慈:“……???” 走不了几步,再次手一伸:“姑娘,你踩到我了。” 粉红衣裳的女子脸颊比衣裳更粉,眼波自下而上瞟过来,忽然塞过来一块手绢:“那这块绢儿,便赠予公子赔礼吧!” 说罢往她手里一塞,一扭身也嘤嘤嘤跑走了。 铁慈:“……” 哪来这许多嘤嘤怪! 丹霜一脸寒霜,赤雪哧哧地笑。 在盛都时,皇太女便总为容貌所扰,所以十二岁后,常以面具遮面,如今来了外地,觉得无妨了,结果真容一露,招蜂引蝶。 一路上,铁慈计被踩脚五次,被撞六次,衣襟里被扔鲜花果子十次,至于四面眼光,女子娇笑,更是沐浴无数。 她自幼男装打扮,风神朗秀,毫无女气,再加上周身尊华气质,在这海右小县,便如凤入鸡群,暗夜明灯,招眼得很。 铁慈兜着那一衣襟的花花果果,面无表情地想,当年大乾著名美男子素玠和云纯,一个被果子砸破头,一个被活活看杀,古人诚不我欺也。 她擦了擦一只果子,咔嚓咬了一口,随口问一个路人县衙在哪里,那人随手一指:“荣华街上便是?” “荣华街何处?” “你见了便知。” 啃着果子挤过人群,下一条街便是荣华街,铁慈正要寻找,忽然一大群人涌了过来,看衣裳都是仆人护卫之流,当先一人道:“就是他!” 其余众人便扑过来,嚷嚷道:“是了是了,走罢走罢!” 铁慈一怔。 这就被发现身份了? 身后丹霜冷哼一声,铁慈按住了她的手。 初来乍到,大庭广众,不宜显露武功,且静观其变。 那群人扑上来,拽袖子的拽袖子,拉衣裳的拉衣裳,要把她往旁边一辆马车上拖。铁慈扯走袖子,护好衣裳,慢条斯理整理好,才笑道:“诸位不必拉扯,要去哪里,在下随你们去便是。” 众人便又笑道:“这个郎君好,甚有气量风致。”便簇拥着她上了马车。 铁慈听着不像认出自己身份,既来之则安之,从容坐了,打量马车陈设,豪华却不够精致,拿到盛都是不够看的,但在这小县内,必是有权有钱的大户。 马车的帘子挂了上去,她也不放下来,在窗口冲四面围观的百姓微笑招手,便如往日从清净寺摆驾回宫,一路上接受百姓膜拜一样。 那些跟随着马车走的下人家丁却从未见过这般人物,原以为这回几乎将人强掳了去,对方必定慌乱吵嚷,已经做好了适当武力镇压的准备,谁知道对方不仅配合,还似乎颇为享受,不禁交头接耳,有人道:“这位公子倒似是个人物。” 也有人冷笑道:“看样子像个绣花枕头,看架势,倒像是太女殿下。” 众人便一阵哄笑。 铁慈听见,也微笑。 马车没行多久,荣华街还没走完,便进了一座大宅院,铁慈看那宅院还算气派,心想莫非是官衙? 马车长驱直入,直接进了二进院子,便有管家模样的人接了出来。铁慈下车,就看见堂中已经有人等候。 是个中年人,穿一身青绿妆花缎袍,五官生得甚是紧凑,脸盘子却占地广阔,一双浓眉压在小眼睛上,乍一看让人想起愤怒的小鸟。 小鸟在堂上冲铁慈揖手,自报家门乃本地县丞。 二把手啊,铁慈想,这是发现自己身份了?没可能啊。 小鸟县丞道:“贸然相请公子,确实唐突了些。只是小女先前在集市上,随身丫鬟险些被人群推挤,幸得公子相助。丫鬟不知礼数,未曾相谢公子,小女便请老夫邀公子来家,以薄礼谢公子相救之恩,顺便当面道谢。” 铁慈:“……” 活久见。 这不是传闻中的榜下捉婿么? 时人追捧士子,士子们一旦金榜题名,立马身价飞涨,人人趋之若鹜。一家郎百家求。渐渐便有些胆大心黑的,先下手为强,看那金榜之下,谁容貌尚可,青春年少,便抢先请进府中,或诱以金银,或惑以前途,百般厮缠,好叫那郎君头昏脑涨,应了婚事。免得迟上一步,便做了那些尚书相公的乘龙快婿,轮不到他们摘果子。 一般干这种事儿的,都是中品官或者地方富豪,有实力却又不是特别有实力,才这般心急。 没想到,捉到她头上了。 不不不,她还没金榜题名呢,这是见她器宇不凡仙姿玉貌,便下手抢人,提前预定了? 眼光真好。 只是这理由,牵强得不忍听。 扶个人成了救命之恩。 主家替丫鬟酬谢。 县丞大人微笑着,状似不经意地给铁慈展示堂上已经备好的一抬抬箱笼。 铁慈点头,笑赞:“礼轻情意重啊。” 县丞:“……” 不得了,眼前这位胃口贼大。 县丞便又令人撩起帘子,铁慈眼一抬,便见前方遥遥有花丛,花丛婷婷有美人。 美人白罗裙红绢衣,远看风鬟雾鬓,眼波脉脉。 铁慈便笑着遥遥一拱手,引得院中一阵窃窃娇笑。 铁慈再转过脸来时,面对的就是小鸟不再愤怒的微笑,小鸟颇为志得意满地问铁慈:“公子以为如何?” 第二十五章 我刀呢!我猪呢! 铁慈看他一眼。 不如何。 孤不想娶鸟蛋。 铁慈慢条斯理掏袖子,小鸟县丞大抵以为要掏庚书,喜得两道粗眉要飞出额角。 倒也不是他轻率许婚,只是混迹官场多年,总有几分看人功夫。女儿看中的是品貌,他看中的却是眼前少年周身气质。看似亲切随和,举止间却贵气浑然,绝对出身不凡。 铁慈掏了掏,皱眉,转头看赤雪。 大管家兼公关宣传组长赤雪,十分有默契地掏出一份文书奉上,铁慈微笑转手递给小鸟县丞。 县丞愕然展开那一看就是公文的文书,刚看几行,便微微变色。 再看几行,将文书一收,抹一把脸,站起再次作揖,低声道:“是下官唐突了,公子见谅。” 铁慈微笑虚扶:“好说。” 又道:“家父与大人份属同僚,在下出手相助自是应当。诸般厚礼,再不敢领。” 县丞默然半晌,讪讪道:“公子高风亮节。” 两人斯文对揖,县丞便命送客。铁慈带侍女行出,走不过几步,就看见一幅雪白裙角,正正停留在前方。 她微笑,微微欠身,绕过。 丹霜跨前一步,走在铁慈和那白裙角之间。 对方好歹是个闺秀,并没有做出什么踩脚倒地之类的花招,白裙角颤了颤,主动让到一边。 也许今日捉婿和此刻拦路已经耗尽了她最大的勇气,面对着令人失望的结局,她并不能做更多。 铁慈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头。 赤雪微微笑着,知道她家主子其实是个心硬的。 倒是丹霜有些不忍,走了几步回头,正撞上那女子盈盈含泪,满含不解和失望的目光。 她垂下眼,叹息一声,快步追上铁慈。 来时前呼后拥,走时无人相送。主人家终究觉得受了羞辱,一脸淡漠地目送。 铁慈也不以为意。 她拿出来的是,是苑马卿嫡次子出盛都历练的过关文书,和勋爵的身份牙牌。 这是她为自己历练准备的身份。 苑马卿是专门替皇室养马的官员,从三品。在这次历练的范围内。因为只负责养马,不涉政务,所以是个清净活计,不会牵扯进朝中和地方的势力博弈中。 而这个家族还有一个小勋爵的爵位,这就保证了身份,也不至于因为没有实权,被人随便处理。 苑马卿自然有儿子,儿子却因病报了免练。正好给铁慈拿出来一用。 这样的身份,哪怕在盛都掉一块砖能砸三个,也不是一个小县县丞可配的。 对方还算识相,立即放弃,周全了彼此的颜面。 铁慈出门来,正想着忘记问县丞,县衙在哪,却见前方一个门楣,檐破瓦缺,门楼歪斜,破烂得仿佛乞丐庙,再一看上头有匾,破了半边,“滋阳”两字已经褪色,在午后的日光中,凄惨地吱嘎摇晃,宛如一张老人的嘴,只留一颗烂黑的牙。 铁慈倒吸一口气,喃喃道:“父皇和俺貌似也不穷奢极欲啊,咱大乾的公务员,咋穷到这份上了?” “殿下一双靴子穿两年,这要也算穷奢极欲,那满朝文武都该羞愧自尽。”赤雪道,“只是殿下有所不知。有句话叫,官不修衙。我朝为防官员结党营私,经营势力,实行的是三年轮换制度。一地呆满三年便要转迁。如此虽然免了营私之弊,但也限制了地方官员施展手脚。往往一事还没做出成绩便被调走,然后功劳都被后任摘了果子。所以大部分官员第一年守熟悉事务,第二年守成,第三年交联活动寻美差。也就够忙了。这官衙修了也不过便宜后来人。自然越来越破。” “旧鞋舒服嘛。”铁慈笑笑,进门,“凡事都有利弊,凡人都有私心。只是啊,这些人,都拎不清……咦,怎么连个看门的人都没?” 三人一路走,别说迎接的人,连门政都不在,申明亭里也没人。一路破破烂烂自不必说,一直经过仪门,走到大堂,才看见稀稀落落的几个人走出来。 其中一人像是典史装扮,赤雪便上去递文书。那人却不接,拉长声调道:“你一个女子,怎可登堂入室?让你的主人来。” 赤雪并不后退,眉眼弯弯笑道:“典史莫非轻视女子焉?” 那人吊起了眉毛看她,赤雪道:“本朝皇储,典史怎么看?” 那人微微变色,道:“你如何能与皇太女比?”却也不敢再刁难,抽过文书看了看,随即将文书一收,做个揖道:“原来是来历练的贵人。未知贵人如何称呼?” 文书名帖上并没有姓名。 铁慈道:“在下排行十八,姓……茅。” 典史:“哦,原来是茅公子。” 铁慈看他语气,根本就是事先知道自己要来,看了看县丞宅院的方向,心想这位对本地官衙掌控力倒不错,这么快就把消息传过来了。 此刻看那典史虽然带着几个人行礼,但神情不冷不热,显然也没把一个无实权的苑马卿的次子放在眼里。又因为上官在铁慈这里吃了瘪,越发要显出几分同仇敌忾的冷漠来。 铁慈也不在意这些,只问:“请问府尊何在?” 这是问县令了。今天明显不是休沐日,县令却不在府衙,不合常理。 那典史道:“府尊另有要事,不在衙中。” 铁慈又问:“何时回归?” “我等不知。”那典史敷衍一句,便遥遥向外一指,“县丞之前就曾听说即将有京中贵人前来历练,已经给贵人备好了房子,就在那边集贤街,小的这便派人送贵人过去。” 集贤街铁慈进城经过,离此地便是驱赶马车也要走上小半个时辰,这宿舍安排得这么远,是要请她离县衙远一点么? “未知府尊大人有无给在下安排好职司?” 典史便笑:“贵人何等身份,府尊县丞焉敢驱策?” 这是不仅叫她滚远一点,还要将她供起来了。 铁慈千里迢迢来了,可没打算被打发了。这要把历练搞成旅游,回京后保准被太后找到借口发难。 那典史催着铁慈去住所,铁慈却不理他,便在府衙内悠哉悠哉逛了起来,典史只好板着脸跟着,铁慈看了一圈,府衙虽破,诸般职司倒还齐全。一时倒想不出自己可以做什么,按说旧例历练是可以随堂观政的,也就是跟在主事者后面学习人家怎么处理一地事务。但现在看这模样,人家排斥得很,那就看不到什么东西了。 忽然想起之前一路走来,明明逢集,街上颇有些热闹,一路上却没看见巡街的皂隶,偶尔见得几个,都懒洋洋坐在街边摊子上吃喝,有些不成体统。 再转到大牢前,老远就看见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背着个包袱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个苍白少年,那老头子一边走一边喝骂身后少年,嫌他慢嫌他笨,又骂他:“恁个没用的,偌大的人不顶个事!” 那少年就笑着听,也不回嘴,偶尔还接话:“是,是,您说得对!”顺手把老者沉重的包袱接过去。 姓张的典史一看见老头,就热情招呼:“刘巡检!这一早去哪!” “去哪?去找县丞!回乡的文书打了八次,到底什么时候给我批复!”老者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我这把年纪了,也到含饴弄孙时候了,你们做甚还拘着我!” 典史的笑容便有些尴尬,上前拉住老者一顿宽慰。铁慈往后一看,赤雪已经和典史身后那几人拉呱上了,她便等着,过一会儿赤雪过来,低声道:“这个姓刘的老头,是本地的巡检兼唯一的仵作。据说有点本事,一直管着这县里的巡缉盗贼,盘查奸伪事务,因为出身医户,也管着死伤检验之事。如今他老家新添了孙子,一直闹着要回乡。这衙里却缺他这样的人才,县丞就一直压着留着,留出了怨气来。” 铁慈一努嘴,道:“他后头不跟着徒弟么,怎么,还没出师?” “那是贱民。据说是家里犯了事落了贱籍。最多只能做个仵作,做不了巡检的。” 本朝仵作地位低微,多以贱民或者家奴充任。巡检却不同,虽是不入流官,依旧算是一地的头面人物,自然不能由贱籍担任。 铁慈这才发现那少年额头有贱籍的淡金印,因他皮肤苍白,倒不显眼。 那边老者一直吵吵,今日似乎铁了心要走,典史好说歹说拦着也没用,额头不禁沁出汗来。 铁慈忽然道:“诸位,你们看我如何?” 众人都愕然看来。 铁慈指着自己鼻子,“区区在下。年轻健壮,薄有学识。如今刘老丈急于归家,县衙却愁于一时无人替代。那就由在下过渡一阵如何?” 典史还没说话,那刘老头已经斜着眼睛道:“你?你懂如何盘查询问?懂如何寻疑觅踪?懂如何查验伤口乃至尸首?” 铁慈谦虚地笑:“不懂就学嘛?老丈先暂留半月一月,教教我也便成了。” 刘老头摇头:“半月一月如何能学会!再说了,就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见了尸首鲜血得先晕上三次,你能做仵作?” 铁慈笑了笑。 然后她抬手。 此刻众人离府衙厨房不远,正当饭点,厨房里火气升腾,不知道在砍什么,砰砰之声不绝。铁慈一抬手,手中白光一闪,呼地一声,厨房里一声惊叫,随即一道寒光飚出厨房门,连带白花花一物也呼啸着飞过众人头顶,落向铁慈前方。 那道寒光飞入铁慈手中,铁慈抬手,咻咻连声,众人只觉得寒光扑面,眼花缭乱,空中哧哧之声不绝,有什么白花花的东西不断掉落,隐约一股腥气直冲鼻端,都纷纷捂鼻后退。 片刻之后,寒气和风声都止歇,此刻厨房里的人才奔到近前,大叫:“我刀呢!我猪呢!” 众人此刻才看见,铁慈手里拿的是一把厨房专用的斩骨刀,而地上……是被解剖的半片猪肉。 皮齐齐整整剥了在一边,腿肉已经完全剔成大小如一的肉块,也整齐地堆了一堆。骨头上一点残肉也没有,白森森青惨惨又是一堆,还堆成了三角堆。 三堆骨肉皮,视觉冲击力杠杠的。 最起码那位典史已经快要晕了。 再看一眼微笑抓着血迹斑斑的砍骨刀的铁慈,所有人再退三步。 铁慈握着刀,温柔地看着刘老头。 “您看,我不晕的。” 刘老头咽口唾沫,再咽一口,半晌颤声道:“我晕……” 铁慈:“那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没人回答。 敢不定吗?您的砍骨刀刀口还对着我们呢! ------题外话------ 茅十八。此处致敬鹿鼎记。 第二十六章 俏寡妇 铁慈把砍骨刀还给厨子,还很有礼貌地对他致歉不告而取。那厨子一脸梦游般地搂着刀回去了,连骨肉皮都忘记拿。 铁慈又自来熟地转了转县衙,最后在二门之前选了一间空屋,道:“集贤街太远,上班不方便。我就住这里吧。” 典史此刻终于缓过气来,白着脸平着声调道:“既然贵人不嫌弃,那请便。” 然后他便带人仓皇而出,大抵是去给县丞汇报了。 铁慈则亲自带着两个侍女整理屋子。就这一间空屋,没有选择,进入之后才发现,里面就一个光秃秃的床板,连桌子都没有,更不要说地面坑坑洼洼,连砖都没铺。 也没人来给帮忙收拾房屋,也没人送东西来,大抵还是想铁慈知难而退。 但在这三个人眼里,没有什么难的。丹霜当即去集市买被褥桌椅等物,赤雪不知去了哪里。过了一会她回来了,拖着一个麻袋,倒出里面的东西,居然是花砖。 “哪来的?” “二门围墙上拆的。” 拆了人家围墙花砖的赤雪,将铁慈请出去,变戏法似地拖出不知从哪搞来的椅子小几,泡上带来的茶,铁慈舒舒服服在外头喝茶,她在里头整地铺砖。 铁慈对十项全能的赤雪十分放心,眯着眼睛喝了一口轻浮美妙的谭山青衣雨针,欣赏了一下县衙里绝不美妙的景色。 忽然身边闷声一响,多了个包袱。 她捡起来打开,里头竟然是干净的褥子,虽然是普通棉布,但是很新。 她不动声色,将褥子往屁股下一垫。正嫌椅子咯得骨头痛。 花树后有人似乎抽一口气。 过了一会,又是啪嗒一声。 铁慈睁开眼,看见地上多了个盒子,打开里面是碗筷杯子什么的,也是虽然粗糙一些,但干净崭新。 她便拿来满满倒了一碗茶,把一两千金的茶叶牛饮。 倒了两杯,另一杯往外推了推。 没有动静,她也不说什么,含笑饮茶,茶碗热气袅袅,氤氲她弯起的眉眼。 好一会儿,她说:“茶要冷了。” 花树一阵颤动,出来一个人,苍白的一张脸,头发很黑,眉毛却淡,整个人像是缺了墨。只有一双不大的眼睛很深很亮。 是刘老头身后那个贱民见习学生。 铁慈盯着他,没来由地有种熟悉感,却没有多问,只拉过一只凳子,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 那少年怔了怔,仿佛从没想过自己能有和京中贵族少年对坐的待遇。但也并没有畏缩,想了想,笑着凑过来,先礼数周全地行礼,然后屁股坐了半边椅子,然后便熟练地拿起茶壶给铁慈斟茶,恭敬地捧给铁慈,再用袖子将桌子水渍擦干净,一连串动作十分流利,显然伺候人习惯的。 铁慈接了茶,目光落在他手指上,手指纤长,骨节上却有很多伤痕和冻疮的痕迹。 他的衣衫破旧,袖口有补丁,却补得精心,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她不动声色喝茶,那少年谄笑道:“小人沈谧,见过贵人。这县衙里乃至整个滋阳县,小人诸事都熟,贵人但有驱策……” 他神情有点不安。迫于无奈前来献殷勤,却不能确定眼前人愿不愿意理会。 他并非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也曾尊贵矜持,可多年苦难里浮沉打滚,早练就和谁都能厚着脸皮搭上线的本领。但今日在这人面前,多少的油滑和试探都施展不开。眼前少年的气质,亲切又高远,像百花开遍人间尽赞,一转眼却见白玉台上琉璃花盛,美至夺了呼吸,不敢言说。 却见铁慈什么话都不问,茶杯一推,笑道:“好极,这就驱策上。来,带我去逮县令。” “……” 半个时辰后,在一处偏僻的小街上,沈谧遥遥指着前方酒家的幡子,道:“陶令就在那里。” 铁慈没有靠近,过了半晌,见一个中年男子带着数个随从,半掩着脸,醉醺醺走了出来,上了马车。铁慈以目询问沈谧,沈谧点头,铁慈看那马车并没有往县衙去,再问沈谧,沈谧道:“哦,赶下一场。” 铁慈:“……” 孤治下竟有如此勤政之大令,幸甚至哉。 马车冲铁慈这边过来,沈谧飞快地避到道边,铁慈没动,在马车经过自己身侧时,忽然伸手挽住了马缰。 拉车的马一声长嘶,抬蹄向前,浑身肌肉滚滚而动,却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赶车的马夫也醉醺醺的,还没反应过来,铁慈另一只手已经撩开了帘子,问里头的醉鬼。 “今日并非休沐,大令一不坐堂,二不处理公务,在此何为?” 里头陶县令显然没反应过来,居然会有人当街拦马车问他这么无聊的问题,直勾勾盯着铁慈,半晌打个酒呃,一股浊臭气扑面而来,铁慈微微转脸,听得那县令打着呃道:“……干你……鸟事。” 铁慈手一松,那马原本就卯着劲儿和她在争马车的掌控权,得她贸然放手,收势不住,猛地向前一冲,哗啦一声马车撞在街角,里头砰地一声,也不知道撞在哪里,一声哀叫。 铁慈拍拍手走了,沈谧跟在她身后,不住悄悄打量她,眼珠转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铁慈忽然悠悠道:“在想什么?想我一眨眼就得罪了本地两尊大神,估计呆不久就要被赶走。考虑自己还值不值得跟我混?” 沈谧脊背一僵。 “还是想着多跟着我两天,找到我的弱点,回头献计于县丞老爷,好生整治我一番,说不定能得县丞老爷欢心,能当个正式仵作?” 沈谧额头沁出微汗。 铁慈转身,日光下那双眸子流光晶彻,世间万物于她之前似无可遁形。 她看着沈谧,微微笑着,拢着袖子,以一种随意的语调说:“沈兄,不管你有多苦大仇深的身世,不管你有多卧薪尝胆的志向,不管你想要以谁为跳板怎样往上爬。你今日见了我,靠近我,就是你的运气。劝你老老实实抓住这运气,那么将来你能得到的,绝不止一个仵作。” 不止仵作,那能做县令么?沈谧当时茫然地想。 很多年后,沈大学士想起今日这一幕,第一万次慨叹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也第一万次地感谢自己,在那许多年的风波浮沉里,始终牢牢记住了铁慈的这句话,记住了铁慈这个万物在心的笑容,并在之后的跌宕人生里,一直坚持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但那是后话了。 此刻沈谧并没有回答,因为忽然几个书生模样的人走过来,当先一人大概是嫌弃沈谧衣裳破旧,正要捂鼻而过,一抬头看见沈谧,诧道:“咦,这不是沈兄么?” 这声一出,其余几个要走开的人也纷纷看过来,有人便道:“呀,大才子这是什么装扮!” “许是出来巡视乞丐流民,好写一篇民生赋?” “张兄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如今沈兄便是写一百篇民生赋,也递不上夫子案头咯。也不知道夫子们看见得意门生这般模样,是不是要写篇惜沈氏书?” “有什么可惜的?如今人家衙门做事,说不准哪里还能捞个仵作当当呢。那前途,可比你我远大多了!” 一阵哄笑,哄笑声里有人淡淡道:“和一个贱民这许多话,也不怕污了衣裳。” 众人便纷纷道晦气,有人还呸了一声,随即便呼呼喝喝地走了。 几句话过程中,并没有沈谧说话的余地,沈谧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弯着腰,依旧挂着他那仿佛刻上去的笑容,仿佛在听着别人的笑话一般,平静而沉默着。 所以那些始终不得回应的人也就无聊地散了,沈谧才直起腰来,他脸上并没有什么屈辱的表情,仿佛辞刀言剑,人情如雪,都不过是人生寻常。 铁慈冷眼旁观,她看出方才那些书生都束着紫色方巾,衣袖有装饰,是附近跃鲤书院的学生。跃鲤书院是大乾最著名的书院之一。她这次到滋阳,还有一个目的是想要寻访大儒贺梓。这位是跃鲤书院的创始人之一,不过现在早已不管事,隐居山林了。 儒家文兴之地的首院,自然颇有名声实力,每次科举没少输送人才。她在盛都时也多有听闻。 如今瞧来,文章不知做得怎么样,这人品首先就要打个问号。 看看沈谧脸上表情,他不说,铁慈也不想问,人须先自救他人方可救,说到底,怎么过都是每个人自己的事。 两人都在走神,忽然却听见一阵哭嚎声,很多人涌向发出哭声的街口,铁慈先前已经注意到那里好像人多些,此刻便也随着人群过去看热闹。 却见一个女子,跪坐在地,头上戴着白纱孝帽,插着草标,低垂着头。面前一具僵硬的蒙着白布的尸首,一个腿有残疾的汉子正在抚尸嚎哭。女子膝前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 这事儿本也常见,只是今日那小娘子,哪怕只是坐着,身姿也分外婉转模样。若要俏一身孝,她一身素衣,孝帽下只露一点雪白的尖尖下巴,整个人堆雪砌玉一般,看得满街的人都往她面前挤。 铁慈顺着人流过去,然后,走过。 沈谧都已经准备用身体替她开路了,一时收不住身,愕然回头看她不走寻常路,竟看也未曾看那可怜女子一眼。 好半晌他才挣扎着又从人群里钻出来,追上去,“公子!公子!” 铁慈站定等他,沈谧指着那窝人群,要问又不知该不该问,铁慈似笑非笑看着他,道:“想问我为什么不过去?那我问你,为什么啊?” 沈谧正想说我怎么知道,乍一接触到铁慈的目光,浑身一紧,立即明白这是铁慈在考察他。 如果说之前她对他表示了招揽之意,那现在她就是在告诉他,并不是他想跟她她就要的,笨蛋免谈。 沈谧又回头看那人群中央。那小娘子还是低垂着头,残疾汉子的哭声依旧很有穿透力。沈谧的目光上下扫射了一番,才转了回来。 他道:“他们在等人。” “等谁?” “不知道。但既然在等人,那这就是一个圈套。” “何以见得是在等人。” “这是县城里颇为热闹的长垣街。这处地方位于长垣和聚贤相交之地,最是人流密集之处,往常早早便被摊贩占据了,今日不仅没有摊贩,还被人晦气地放了死尸卖身葬父。那些地头蛇可没这么好说话,对方必然使了钱。既然有钱买这块地方几个时辰,怎么会没钱葬父?” “既然特地买了地方做这场戏,那自然是冲着目标去的。” “再者,这女子如此姿色,在这人流密集之处一坐,这城中也颇有几个富户,转眼便能买了她去。可瞧着这来来去去,哭嚎不停,竟也没见谁买成。这不合常理。” 铁慈笑了笑,道:“那你想知道她的目标是谁吗?” 沈谧犹豫了一会,道:“她愿意被谁买去,目标就是谁。” “宾果。”铁慈打个响指,扔过来一个锦囊,“所以,你去买吧。” 第二十七章 美人凶猛 沈谧:“……??” 他愣了一会,铁慈又嘱咐他几句,沈谧更愣了。但见她已经转过拐角,只得转身回去,刚回去,就见人群竟然散了。 一群人一边散开一边呸呸地骂:“娘的,没见过这样卖身的!” 沈谧过去,就看见俏孝女已经站起身来,一手拎着裙子,一手拍开一个老财的咸猪手,冷声冷气地道:“就你那一亩三分地,敢说买老娘?你知道老娘该怎么伺候着?晨起燕窝漱口,午间要有三海鲜四山珍五大盘六点心。不要猪肉鸡肉之类的贱肉。羊肉取羊羔子牛肉要小牛腰。午后抽三杆上好金丝烟。晚上要有炸鹌鹑,煎花鱼。配三蒸竹叶酒。夜宵不得少于三样,日常果子酸甜饯儿每日不得少于五种……” 那老财越听脸色越空白,仰脸呆呆地看着她,喃喃道:“祖宗!” 俏娘子脆生生应:“哎!” 众人:“……” 人群比聚集时散得还快。 沈谧躲在拐角听着,叹为观止。 人群走得差不多了。那残疾汉子一骨碌爬起来,将那尸首卷吧卷吧,叹一口气,正要说什么,那俏娘子忽然砰地一下又跪了下去。 残疾汉子一怔,一转头看见沈谧从拐角走出来,呃地一声,张开嘴又准备干嚎上,但又觉得不对,那嘴便半张不张地对着沈谧,露一嘴歪斜的牙。 沈谧:“……” 就,心情很复杂。 他干咳一声,整饬出一脸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看见,将钱袋递过去,道:“我家主人怜悯小娘子,特命我来送银子。” 那汉子便接了银子,抹泪道:“多谢好心大爷。那……小羽,你便和这位爷走吧。” 那俏娘子含羞带怯嗯了一声,半抬起眼看沈谧,沈谧被那茸茸密密又含泪的长睫毛下的眼波一掠,顿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刚才看见的那个难养悍妇呢? 今日发生的一切,怎么都这么奇幻呢? 俏娘子已经走到他身边,探出小指,悄悄勾了勾他的手指。 沈谧如遭电击,险些原地跳起来,勉强压抑着自己不要甩手,微笑着站开几步,和那汉子又关心了几句,对方表示他是这羽娘子的表叔,得了银钱会帮忙安葬其父,之后便回乡自己讨生活了,求他好生关照自己这个侄女。沈谧便嗯嗯应着,眼看着那羽姑娘和她表叔又来了一阵生离死别执手相看泪眼,实在没眼看,不得不把脸转到一边勉强做个唏嘘状。 一边进行演技展示,一边想今天新认的大佬,遇上这情况,一定会陪着一起哭吧? 不知怎的,想到铁慈和这小娘子执手相看泪眼,他就禁不住一个寒噤带一个寒噤…… 等那边做完了告别全套,他便喊了事先叫好的大车来,带羽姑娘上车,也不敢和她同车,自己和车夫挤在一起。 车子辘辘前行,直奔醉花街。 那羽姑娘安安分分呆在车里,未曾探头出来看。 马车直入醉花街深处。 街深处,繁花深醉,脂粉十里。 每个县都有这么一处销魂窟温柔乡,供那爱攀野花的浪子们醉卧不起。 最里面是本县最大的花馆,名曰“扶春楼”是也。 沈谧将车停在门口。里头老鸨已经接了出来,铁慈已经来过一趟,和她做了交代,此刻老鸨掀开帘子一看,那羽姑娘正抬头。 老鸨一见,喜得眉毛险些飞出了天灵盖。一叠声地道:“姑娘快下车,慢些,妈妈接着你。” 沈谧对羽姑娘道:“到了。姑娘且随嬷嬷入内安置吧。” 老鸨连连点头,又命龟奴般了板凳来给美人垫脚,低头一看,嘶地一声。 好一双大脚。 算了,脸美就成。 羽姑娘下车,看了一眼里头装饰。这扶春楼本就是犯事的官宦府邸改建,也没挂匾额,如今还是午后,也还没到夜间灯红酒绿时刻,此刻瞧来便是一座庄严精致府邸,而那满脸笑的老鸨,和大户人家家中的嬷嬷也没两样。 便羞答答点一点头,跟着老鸨进门,沈谧上前两步,老鸨袖子一抖,一包银子就到了他掌心。 沈谧捏了捏银子,一时心情复杂。并不明白何以忽然就上了贼船,连人牙子都干上了。 他跟随着羽姑娘进了门,转过回廊,趁着人不注意,转身就走。 然后听着身后门户一扇扇关上,有杂沓脚步声奔来守住一层层门,便知道今晚,这位羽姑娘插翅也难飞了。 不管她是否想算计那位主儿,那主儿一转手就把她给卖进了青楼。 真不知道谁更缺德。 他一脸迷幻地捏着银子走了。那边,门户一层层关上的那一刻,顺从地走着的羽姑娘忽然停了脚步。 老鸨心想这是察觉了,马上是上鞭子好呢还是先吓唬? 羽姑娘转身刹那,穿廊风过,白布孝帽飘落,满头拢起的黑发散开,刹那间众人都屏了呼吸。 老鸨直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想这下发财了啊,遇上绝色了啊,却见羽姑娘一忽然一抬手。 那双纤纤素手刚才还在她袖子里,一眨眼就到了老鸨脖子上,老鸨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巨力猛地勒紧了喉咙,她甚至瞬间便听见自己喉骨,发出一声瘆人的嘎吱声。 这一手突然又狠绝,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娇弱美人招呼不打就下杀手,都愣在当地。老鸨连一句求饶都发不出,一双手拼命抓挠,喉间拼命挣扎着发出呜呜声响。 美人睫毛都不眨,指尖微收,格格声便越发清晰。所有人如堕噩梦,盯着那双手大汗淋漓,好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拔刀就要扑上,美人衣袖一拂,那刀忽然就缠上她袖端,软软的袖子成了刀,坚钢的短刀成了布,寒光如鳞,瞬间就无声无息碎落在那白布裙角。 失了刀的那人怔怔地看着那碎了一地的刀片,半晌发一声喊,众人齐齐四散奔逃。 却听那美人懒洋洋道:“每走一步,去一肢。” 众人猛地定住。 美人这才松手,老鸨如一滩烂泥般软在地下。 美人斜斜往廊边栏杆上一坐,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包瓜子,懒洋洋地磕着,一边招呼道:“乖,来坐。” 众人哪敢坐,但又不敢不坐,都远远地蹭着廊边栏杆坐半个屁股,老鸨从地上挣扎起来,咬牙道:“……你……你想做什么……你知道我们楼……背后都有谁……么……” “辽东密线,是么?”美人懒懒道。 老鸨猛地僵住,硬撑出的底气轰然溃散,惨白的脸上眼神惊疑不定。 “你……你要做什么……” 美人噗地吐出一颗瓜子壳,轻飘飘黏在她脸上。 “来做妓女呀。” 老鸨:“……” 美人头也不抬地磕着瓜子:“等会你们从这廊中出去,就一切如常。之后若有人打听,你们就说,楼中新收了个姑娘,姑娘却烈性,宁死不从,你们整治过程中,把人弄死了,就一卷芦苇席卷了城外乱葬岗上扔了。” 老鸨眼神闪烁地听着,支支吾吾哑着嗓子道:“这……这传出去……怕是不妥……” “有什么不妥?老二手下的人,不是经常玩出这结果么?” 老鸨这下彻底闭嘴。半晌试探地道:“那姑娘您……” “我啊?”美人喜笑颜开地道,“我来做您的头牌呀。您看我这姿色,打几分?” 老鸨满嘴苦涩地道:“姑娘……天姿国色……咳咳……岂是我等配评判?” 美人笑开,弯下腰,用袖角奖赏般地拍了拍老鸨的脸,说起来是拍,倒像是抽,老鸨连躲避都不敢。 美人笑吟吟道:“既然如此,可见我来了,你便得了摇钱树,必然财源滚滚啊。那得了钱,咱们是不是应该分一分?” 老鸨麻木地点头。 “好极,击掌为誓!” 老鸨伸出手掌,美人抬手相迎,两手相交那一刻,她忽然长指一扣一压! 咔嚓一声,老鸨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小指猛地向后拗倒过去,已经断了。 惨叫声里,美人笑道:“忘记讨论怎么分成了。我九你一?”手指慢慢扣住老鸨无名指,作势再次下压,“要么,我八你二?” 老鸨惨叫:“不不不,您九我一!您九!您九!” 美人一笑,收手,顺手撕了老鸨一截衣袖,慢条斯理擦手,一边擦一边向后一倒,笑道:“那么,现在,就把燕窝竹叶三蒸酒炸鹌鹑煎花鱼小牛腰羊羔子三海鲜四山珍五色细点……都送上来吧!” ------题外话------ 给我上一本书《山河盛宴》打个广告,《山河盛宴》第一卷实体书开始预售啦,在淘宝中南天使专营店、一方图书专营店、快乐图书专营店、湖南叶洋图书专营、郑州翰林图书专营,前一百名下单还有签名版!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咯。 第二十八章 仵作凶猛 铁慈逛街回去的时候,宿舍已经焕然一新了。 地面整平,铺了花砖,再铺一层木板。床上叠了厚厚的被褥。新买的一套柜子桌椅是本城能找到的最新的式样。墙面重新粉刷了一遍,挂了几幅画。都是名家手笔,赝品比正品还多的那种。书案上已经摆满了本地县志,地理志,各种杂记,流行话本……一尊洁白光润的玉瓶儿阳雕双鱼,盛着新开的粉色杏花。 铁慈看东西熟悉,问了才知道,自己遗落在盛都行风码头的行李,已经被师傅派人送过来了。 铁慈笑一声道好,看赤雪并没有把过于尊贵的东西拿出来,便点点头。坐下来的时候却想,自己决定来滋阳是临时决定,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师傅的人却这么快就将行李送来,师傅的能量…… 她这么想的时候,心中微微一紧,随即便抛开。 左右师傅不会害她,救她助她都不止一次,没有师傅就没有她的今天。 丹霜端了几样小菜过来,她向来有易牙妙手,铁慈吃惯了她做的菜。此时沈谧也回来了,铁慈便邀他一起吃,沈谧这个油滑精乖的,却并没有立即凑过来,只笑着站在一边道:“谢公子赐。我已经吃过了。如果公子不介意,能否将这盘拔丝山楂赏给小人?家母最近胃气不适,正想些甜酸开胃的东西吃。家里执炊的婆子技艺又不精,做不来这般精致食物。” 铁慈筷子一停。 沈谧穷得衣服都盖不住脚,家里却请了仆人? 她心中起了恶感,面上却不动声色,示意丹霜把菜用盒子装了给沈谧,沈谧脸上向来都挂着笑,只是那笑总像刻在脸上般弧度变化不大,此刻这笑容却带了几分灿烂,道了谢便匆匆走了。 丹霜便目视铁慈,意思是是否要跟踪,铁慈摇了摇头。 她并不会轻易予谁以信任,自然暂时也不用担心会被背叛。 吃完休息一会,天也黑了,铁慈练功,调息,洗漱,准时在亥时上床。两侍女在隔壁的小间合住。铁慈向来不要人守夜。 睡到半夜,忽然听见敲门声,门外灯火晃动,有人粗声粗气地道:“起来!起来了!” 铁慈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刘老头,举着个火把,衣着整齐,背着个包袱,里头隐约露出锯子的尖头。 “起来干活了!” 铁慈看看天,月明星稀,绝对不超过丑时。 滋阳县工作如此努力,半夜就上班打卡了吗? “你不是说要随我学技艺的吗?”老刘头皱眉道,“学艺这事,自然要日夜不休,别的不说,老夫还急着回乡呢!” “那,师傅稍等。” 刘老头皱眉坐在门外的石头上,点起一杆烟,心想京中娇贵公子哥儿,洗漱穿衣梳头抹小白脸,怕不得半个时辰,说不定一时犯懒,直接回床上躺尸也未可知。若是等不着,便去回报县丞,说教不得,发作一顿,想必县丞届时也不好意思再强留自己。到时候便是怪那小白脸,又于他何干? 他盘算着,美滋滋抽一口,想着等也无用不如回去睡大觉,正要起身,却见门开了,铁慈一身清爽走出来。 刘老头愣在当地。 看见眼前这娇贵人儿,扎束得整齐也罢了,甚至背后也背好了包袱,包袱里居然也有锯子。 看他不动,铁慈还走在前面,催他:“师傅快点。” 刘老头站着不动,半晌道:“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吗?” “哪里?” “城外乱葬岗。”老头笑得不怀好意,“去寻那些无主尸首,学学如何剖尸。那边有个野林子,人迹罕至,白骨遍地,剖起来方便。” 说完便觑着她表情。 哭吧哭吧不是罪,赶紧尖叫回家睡。 铁慈果然转身回房。 老头终于满意地笑了,磕磕烟灰,一转头看铁慈又出来了,这回她拎了一个油腻腻的纸包。往包袱里一塞,道:“师傅走啊!再磨蹭天要亮了!” 老刘头:“……” 憋了一肚子气的老头被铁慈拎了上马,快马去了城西人迹罕至的风波山,风波山下有风波林,地处偏僻人迹罕至。 深夜里那一片林子黑黝黝的,从林子边缘看出去,滋阳县的屋脊连绵鳞次栉比,都笼罩在无垠的暗色下,隐在云后的月色给黑色天际镀了一层油腻腻的亮,看上去像是大地上那座高耸的建筑物上的灯火在反光。 铁慈目光向下,看见了一座高塔,塔上灯火微光,像漂浮在空中的星。 那想必就是元檀寺中的苍生塔了。 她随口说了一句:“苍生塔中有人住哪?” 老刘头正在拖骨扒坟,头也不回地道:“说什么呢。苍生塔闭塔多年。便是年节开放,也不允许人上去的。” “那不是……”铁慈指那灯火叫他看,一回头,却发现那点微光没了。 老刘头抬起头来,自然什么都没看见,没好气地翻一白眼,咕哝:“撞鬼了你!” 这话没吓到铁慈,倒惊到他自己,打了个寒噤,将一具东西往铁慈脚下一拖,道:“终于找到一具新鲜的!来,看看,这具因何而死?” 山林中夜鸟咕咕低叫,空气中弥漫着树叶和不知名物体俱同腐朽的气味,风过叶片唰唰作响如鬼拍手,月光一线如弯刀割过一座座残破的坟茔。 铁慈转头,死人狰狞的脸猛地撞入眼帘,刘老头等待听见一声惊叫,结果铁慈对尸首摆摆手,道:“嗨,老兄,夜半惊扰,莫怪莫怪。回头送你一副好棺材。” 刘老头失望地叹了口气。神情却平和了许多。 不管怎样,能遇见一个尊敬他的行业和技艺,也尊敬逝者的人,总是一件好事。 坟茔前两个人头碰头,嘀咕声幽幽如呓语。 “……这人已经起了尸斑,周身青黑,看不清伤口是吧……拿点水来。来,滴一滴……停滞不流的是伤口,完好的肌肤比较松软,会流走……” “这万一是不新鲜尸首,如何查看?” “备些醋、葱、椒、盐。用水湿润皮肤,把葱白捣碎敷一敷,再用纸浸醋覆盖一个时辰。再用水洗净,伤口就能看见了……” “如果是骨伤呢?” “醋洗全身,抬至亮处,以新油过的雨伞或者丝绸对光查看,则能查骨伤。没有日光,炭火之光隔照也可。” “若以上法子都不成呢?” “你这娃娃忒烦!还有最后一个办法,白梅与葱并椒和盐捣碎做成饼子放在火上炙烤,要验看的地方贴上纸,白梅饼隔着纸来回熨……这具是腿骨折了后失调养而死……看看这具,自缢而亡,舌出,遗矢,腿上有血印,微焦黑,看上去像火烧的一样,腹下部分青黑色……啧啧,再迟一步咱们也看不出来了,肠子都烂穿了……” 铁慈忽然摸了摸肚子,伸手去包袱里掏东西。 刘老头:“怕了?恶心了?我就说你个公子哥儿……” 他对公子哥儿的吐槽还没完,就见铁慈掏出那个油腻腻的纸包,摊开,里头一大堆肉和饼子。 刘老头顿住。 目光缓缓从地上烂出肠子的尸首,转到那一堆肉里的五花肉和内脏,好几个来回。 敢情先前听说去乱葬岗剖尸就回头,原来是去备宵夜? 卤肉手艺很好,冷了也喷香,刘老头却恍惚地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学仵作,当场吐了一地,回去之后半个月不能看肉。 缓慢的目光挪到铁慈脸上。 霁月清风般的少年,拿了一块饼子,兴致勃勃卷了一截香卤大肠,蹲在尸首旁边,就嘴一咬,满口流油。 还不忘殷勤地给他包一块。 “您呐,也来一块?” 刘老头:“……” 服气,告辞。 …… 铁慈啃着卤肉烧饼和老刘头翻了大半夜的尸首,甚至用锯子锯过散落的骷髅脑壳,一直到夜鸦忽然猛烈地叫起来,两人抬头,看见月亮斜斜地挂在梢尾,而天边已经隐约一线微白。 老刘头这才起身,捶了捶腰腿,道:“走罢。” 晨间林子中起了朦胧的雾气,老刘头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眼看快要走到林子边缘,老刘头忽然一个趔趄,铁慈赶上一步要拎住他胳膊,然而老刘头撕心裂肺惨叫起来,惊得铁慈也脚一歪险些栽下去。 然后她头一低,就看见了一张双目突出面容惊骇的脸。 ------题外话------ 关于古代验尸方法,大多来自《洗冤录》 第二十九章 莫不是个傻子 “听说了没有,城内来了采花大盗,不仅要采花,还杀人!” “知道知道。我邻居家姐姐的闺中密友的姨侄女,就是第一个死的,尸首被扔在风波山风波林,听说死得惨,满身痕迹,衣裳都不齐整!” “已经死了两个了!现在城中人人有闺女的人家,都谢绝客人上门,天还亮着便关了大门。满城女子不敢上街,连我家对门卖糖饼的李婆子也凑热闹关了铺子,害得我吃不上热乎饼子。我呸,那老太婆都五十八了!请人来采人还嫌弃驴粪蛋挂霜!” “这话你就不对了,没听说第二个死了的,年纪也近四十了?” “虽然年纪大一点,但那位听说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啊!” “我倒是听在县衙里做事的侄儿说,几次案子虽然都有些不一样,但却有一点,就是在现场都发现了白梅花瓣。” “这天气,哪来的白梅花?” “管他白梅花血梅花,看好自家闺女是真。别指望那些干吃饭不干事的官衙,这许多人了,老鼠毛都没抓着!” “我家可没闺女,你家也没。要不,咱哥们今儿去扶春楼逛逛?听说来了个新头牌,啧啧那姿色……” 人群三三两两议论着,视而不见地经过巡检司的兵丁队伍,一群大老爷们听着当面诋毁,眉毛都不动一丝。 铁慈站在最前头,挑了挑眉。 距离上次树林边发现那女尸已经过了半个月,当时老刘头被尸首绊倒,正迎上那直勾勾的眼神,一辈子和尸首打交道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夜半受凉还是年纪老迈,竟然被吓得失了魂,好半晌没回神。回神后就要唤人来把尸首拖回去,给铁慈拦住了。 她听师傅说过保护现场的重要性。当即将老刘头拉开,细细看了尸首所处的位置,姿态,情状,附近的痕迹和脚印。并做了记录。 当时尸首仰面朝天,身上没有伤痕。周边没有血迹。下手的人不知道遮掩痕迹,四面被踩倒的枯枝断木很多,一边泥地上留下半个脚印。草叶一边倒伏,有拖拽擦痕。 铁慈由此得出结论,这不是第一现场。女子是在别处被杀害拖至此地。循着痕迹一路向前,却在半路便失去了痕迹,人像是飞走了一般。 女尸后来带回去检验,发现她处子之身仍在,但是下身一片狼藉,满身指印淤痕,死法很惨,是被滚烫的灰黑色石头塞入喉咙窒息而死。 在她的指缝间,铁慈发现了半瓣白梅花。 更令铁慈怔忪良久的是,这个受害少女,是她初来那一日街上,第一个给她赛手绢的那位。 她还记得那日那少女恁是大胆,满街都还在偷看,她已经上前踩了一回。塞了手绢却又顿时娇羞起来,掩了脸低呼着跑走,似一只会唱独角戏的嘤嘤怪。 那手绢雪白生丝,边角绣一朵半卷的桃花。 像此刻她唇角殷殷的血。 谁不曾少女怀春,谁又料薄命如斯。 老刘头支撑着做了尸检,写了尸格,就病倒了。铁慈派人去给他家里说一声,便作为即将接任的临时巡检和兼任仵作,开始了每日的巡查缉捕工作。一开始那些巡检兵丁,干起活来十分不走心,简单粗暴地在城门口拉起一条关卡,便开始查问过往百姓和行商,言谈中毫不避讳泄露案情,查问的目的也不是对着铁慈给的条例询问,而是借机敲诈勒索,搅得人心惶惶满城风雨,数日无功。被铁慈发现后,当即便收了关卡。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兵丁们用阴奉阳违和敷衍怠工来表示抗议。铁慈也不着急,但凡喊头痛脑热不干活的,统统放回家休息,在他们欢天喜地回家后,拿来他们的名册,划掉名字,报上县衙算请辞人员,同时打申请再选拔一批差役,得到批复后却没有选新人,而是召集那些留下来的人开会,询问他们是否愿意领了回家的人的俸银,当然也得做那些人丢下的活计。 众人哪有不愿意的,巡检司本就人浮于事,人员冗杂,如今散去一半,剩下的事也没多多少,还能多拿一份钱,何乐不为? 当下巡检司照常运转,那些回家的久久不见人来请,一打听,自己竟然已经被辞职。这下众人急了,冲进衙门查名册,结果人家拿出了有他们签名画押的请辞书。白纸黑字,明明白白。 造假高手赤雪表示:谢邀。区区假签名何足道哉。奴刚临摹了一幅画圣烟霞图,被萧大学士一万金收了呢。 差役里不乏关系户,尤以走县丞门道的多,倒也有几个找上县令县丞哭诉,铁慈等着县丞找自己谈心,自有办法应付,谁知道县丞大人不知道是不是太忙,始终也没来问过铁慈。 至于县令大人,日日酒乡沉迷,铁慈来了半个月,就见过他三次。说了五句话。这五句话分别是:“茅公子远道而来,有失迎迓,恕罪恕罪。这县衙诸事也算齐便,本县魏县丞更是稳重,想必能将公子安排妥当。公子还请自便。” 说这话时铁慈猛盯着他瞧,看他鼻子上还贴着膏药,但分明把自己这个始作俑者给忘了。 第二句话再说的时候隔了三天,内容是:“早,李公子。” 得,这回忘得更干净。 铁慈猛眨眼,试图唤醒他的记忆:“您看看我,看看我。” 县令盯着她看了半天,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铁慈正想可算想起来了!却见那货斯斯文文长揖一礼,道:“惭愧,为兄认错人了。王公子,你怎么还不去进学?” 铁慈:“……” 终究是错付了。 第三句话是在当晚,两人在街上再次遇见,铁慈正带着巡检司差役巡逻,撞见醉醺醺的县令,县令道:“刘老告老了吗?年轻人,本县瞧你很眼熟啊。你是不是姓张?” 铁慈:“……” 这莫不是个傻子。 后面两句就乏善可陈了,铁慈已经放弃了对他记忆的拯救,两句话都是:“早,再会。” 来了半个月,她也算了解了本地情况。简单说就是地头蛇困住了一地父母官。出身当地大族的县丞有钱有势经营多年势力雄厚,而贫家出身科举应试的单纯书生县令抗不过这般无形大网,屡屡碰壁后心灰意冷,干脆放权,自己日日沉迷酒乡。 所以滋阳县,人人只知县丞,不知有县令也。 铁慈不打算多管闲事。若是自己扶不起,她又为什么要费力拉拔? 德者居其位,无能者弃之。 她愁着这杀人案还没愁过来呢。 听说之前滋阳小县十年无命案,怎么她一来,命案就来了呢。 第一起案子还没头绪,第二起案子在一个风雨之夜忽然发生,死者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女子,家里是卖豆腐的,半夜起床磨好了豆腐连夜进城去卖。然后死在熹微天光之中。 死时依旧衣裳半解,没有伤痕,只浑身僵硬冰冷如遭冰冻。 即使人已经死了,但依旧可以看出容颜甚佳。 她当时被弃尸城东小巷,巷里人家一推门推不动,一用力听见啪嗒一声,像重物坠地。再于朦朦天光中一看,心胆俱裂。 铁慈赶过去,这回更好,现场已经被围观的百姓踩得一塌糊涂。她只在墙上青苔上发现了一个指印。 人群的脚印也覆盖了车辙印痕,也就无法推断尸首是否为大车运来还是就死在这里。 白梅花是铁慈在被踩得稀烂的豆腐中发现的,不多的几块白色的豆腐里,夹一朵白梅花,也就铁慈能察觉了。 两次梅花出现,并不如百姓传说的那样,是凶手故意留下的。因此是重要的破案线索。 但这满城梅花早谢,这么明显的线索,用不上。 这是两天前发生的事,稍好了些的刘老头,起床再次做了尸检,顺带教教她。这回受害者依旧被人侮辱过,死因却是冻死。 三月天气,就算夜间稍冷,也绝对冻不死人。 铁慈命人查问这城中可有冰库。答曰官方并没有,但是城中大户,几乎家家都有。 铁慈此刻正带人一家家查问,刚走出一户人家的大门,忽然听见头顶有振翅之声。 抬头,便看见一双铁翼展开足有半丈,遮蔽了头顶的日光,而清越的鹰唳之声震得浮云飞散,满街的人都抬起头来。 铁慈眨眨眼,难掩心中诧异。 这小城闹市,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神骏的海东青? 海东青正正盘旋在她头顶,似一坨乌云般久久不去,铁慈心中隐约觉得不对,手遮眉檐仔细一看,正见那大鸟尾羽一翘。 她猛地闪身。 一坨黑乌乌的玩意从天而降。 正落在走向她欲待询问的沈谧身上。 沈谧:“……” 噫吁嚱,呜呼哀哉,天降鸟粪。 那海东青见屎击不成,一声怒唳,猛地拔高,窜入云端不见。 留下铁慈莫名其妙盯着那一条云线,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打招呼方式。 这鸟乍然出现又倏忽而去,总不能飞上天去逮它,也只能罢了。只是海东青珍稀无伦,寻常人根本无法猎捕,更别谈驭使。此刻在这里看见这样一只鸟,铁慈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一转头看见臭烘烘的沈谧一脸苦笑,铁慈难得有些过意不去,便要他赶紧回县衙换衣洗漱,沈谧应了,转身刚走几步,忽然脸色大变。 第三十章 你妈和你老师知道吗 铁慈顺着他目光望去,就看见街那头,有个中年妇人携着一个七八岁的少女,似乎正要进一家墨斋的门,而一大群士子也从那门中出,当先那几人依稀就是那日曾经路遇嘲讽沈谧的人,铁慈还记得最后说怕污了衣裳的那位,正一脸清淡地被簇拥在正中。 眼看两拨人就要遇上。 沈谧下意识快步上前,一抬脚看见自己满是灰尘鸟粪的裤子和鞋子,脸色又是一变。 他一时冲上前不是,不冲更焦灼,苍白的脸色发了青,额角和眼角却红了。 铁慈转头,看见旁边不远就是一家成衣店,立即道:“赤雪,带他去店里!从头换到脚!” 赤雪会意,立即推着沈谧就走,沈谧红着眼睛盯着那边人群不肯走,丹霜一脚一个屁股墩,把他活活踢进了店里。 那边铁慈快步走过去。 那家墨斋门口,中年妇人拿了一卷纸小心翼翼往下走,看见这群人眼睛一亮,犹豫地站住了。眼看要擦肩而过,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开口:“诸位公子请留步。” 众人便回头看她,见她衣裳整洁,衣料尚可,气质尤其娴雅,像个大户人家夫人,便也都肃然起敬,纷纷拱手回礼。 那妇人更得了勇气,脸上微微浮起笑意,轻声道:“敢问诸位可是我儿同窗?哦,我儿沈谧,前年入学跃鲤书院。” 那些书生们怔了怔,随即很多人便浮现诡异的笑意,看那妇人的眼神也随意了许多。一时没人说话,倒是被围在正中的那面容柔和的书生,听见这名字就好像看见了老鼠屎,冷冷道:“不熟悉,不认识。再会。” 他说完便要走。沈母愕然急急道:“怎么会呢?我儿一直在学院读书,之前夫子还多有夸赞来着。只是我儿很少和老身说书院的事,尤其今年,束脩他也不让老身代为准备,所以老身冒昧拦下诸位公子,想问问他日常学业如何,这书院束脩到底多少……” “束脩啊——”有人便挤眉弄眼接道,“你家确实不用准备,因为他就用不着呀!” “敢问公子是何意?” “这还问我?你自己不知道吗?你那大才子,夫子高足,宝贝儿子,早就……” “早就因为学业过于优秀,免了束脩啦。”忽然一个声音笑吟吟接了话。 众人愕然回首,便看见铁慈悠然负手走近,她戴着紫色方巾,看着也像是跃鲤书院的学生,大家面面相觑,发现没人认识这位同窗,便都陷入了思考和回忆。 铁慈趁他们在思索,低下头笑吟吟对沈母道:“是沈夫人吗?在下茅十八,和沈兄同窗,见过伯母。” 一边施礼一边虚虚将沈母和沈妹一拢,拢着她们往外走,道:“今日学院放假,沈兄本该回来探看伯母,只是小侄有些学业上的问题未解,便拖着沈兄一起去喝茶,倒是耽误了沈兄母子团聚,是小侄的罪过。伯母和世妹这便移驾茶楼,容小侄赔罪如何?” 身后忽然有人道:“慢着,我们不认识你,你在撒……” 铁慈一抬手,那人啊地一声猛地捂住嘴,只觉得一阵牙酸,没法说话,片刻口水就淌了一滩,他手一搓,颊侧掉下一颗泥丸。 铁慈头也不回对沈母笑道:“请伯母随这丫鬟去。小侄和同窗叙上几句便来。哎,之前我和沈兄和他们有些误会。” 她这么一说,沈母心中淡淡的疑惑也便散去,想到能见到儿子,顿时欢喜地随赤雪去了。 铁慈盯着那母女背影,皱了皱眉,心想这便真跟着走了?沈谧那个浑身机关消息的油滑小子,怎么把母亲供养得这么天真不知世事? 先前看见那母女的一刻,铁慈是有些诧异的。第一次见沈谧时,他苍白贫穷,低三下四跟着一个仵作,县衙里谁都不会多看他一眼。然而面前的女子,衣着整洁,气质娴雅。连那个小小女孩,都颇有教养。和他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皱皱眉,转过身,对着一堆愤怒盯着她的士子,挑了挑眉道:“朝廷取士,首重品德。可不是只会写几篇花团锦簇的文章便成的。诸位,对曾经同窗的长辈不敬,对曾经优秀如今沦落的同窗无礼,对曾经推许同窗的师长背后诋毁。时时刻刻不忘展示你们的轻浮、势利、无知、愚蠢——你妈和你老师知道吗?” 一阵沉默,随即一人恼羞成怒地道:“朝廷取士,重才重文。跃鲤书院排名大乾前五,每试都有擢优之选。戚兄和骆兄都在名单上。国子监优贡人选,便是板上钉钉的举人。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你说了算?” 丹霜嗤地一声,引得众人怒目而视。铁慈笑道:“我自然说了不算。天道伦理公序良俗道德人情说了算。既如此,诸位好自为之吧。” 她微微侧身一让,笑着示意您请。姿态尊重,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众人瞧着越发憋气了,当下又有人道:“别理他,也不知道打哪来的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教训咱们了。和他说话,没得污了我等的清净,走,走!” 众人便纷纷离去,那个姓骆的“板上钉钉举人”,还故意举袖掩鼻惺惺作态,倒是另一个“板上钉钉举人”,姓戚的那个,经过铁慈身边的时候,忽然停住脚,轻声细语却神情淡漠地道:“在下不喜沈谧,不是因为他沦落,而是因为他甘于沦落。” 说完这句,他也不看铁慈反应,拂袖便走。铁慈盯着他背影,忽然道:“你脚下有粪坑!小心!” 那姓戚的书生一惊,昂着的脑袋急忙低下来查看,脚下却平坦如常。这才明白是铁慈促狭,随即明白她的意思,看看左右,皱皱眉,转身快步走了。 那些被他抛下的书生愣了一阵,急忙又大呼小叫地追上去,铁慈看着,笑笑摇摇头。 丹霜也摇摇头。 有人要倒霉了。 朝廷大权虽然被太后把持,但是为了安抚朝臣,堵住悠悠众口,皇帝和皇太女也并非全无议事之权。最起码,查问一处地方学政有无渎职,着令重新审核各书院擢优名额,乃至直接黜落某几位免试生员的权力,还是有的。 自求多福吧。 …… 之后没多久,被赤雪重新打扮过的沈谧赶到了茶楼,也不知道赤雪怎么安排的,她竟然给沈谧找来了一身半新不旧质地不错的儒袍,一模一样的紫色方巾。将那跃鲤书院学生的模样恢复了十成十。 沈母平日里几乎足不出户,只等儿子“一旬一次书院休假”好见面,此刻见着儿子,喜不自胜,早忘了先前那些人。又夸他“同学”铁慈好风度,铁慈正好进来,笑眯眯上来再次拜见,坐下来十分自来熟地和沈母聊了一阵书院啊学业啊同学趣事啊,言谈间妙语连珠,把沈家妹妹逗得格格直笑。沈母明显还端着昔日身份架子,颇有几分矜持,但也忍不住时时展开笑颜。 沈谧倒插不上话,在一边捧茶听着,越听越恍惚,铁慈说的书院学业、规矩、夫子、竟和他往日求学时所见一般,而那些读书趣事,也鲜活如真,他竟仿佛真的又回到了书院,依旧还是那个自在求学的士子…… 他也越听越惊疑,这位明明没在跃鲤书院读书,如何这般熟悉真切? 他却不知道,皇太女每日功课比他当初繁重千万倍,每日还有一个时辰的论政,天下民生、军事、经济、百业都要有所涉猎,大乾著名书院的学制学规,天下闻名的名士们,那是必须要知道的。 有了铁慈,都不需要他撒谎,铁慈自然就能把这个好同学的角色给他扮演完美,沈谧好容易等到一个话缝儿,插进来道:“此地离寒舍不远,正巧也近饭时,这些日子多蒙关照,茅兄可愿赏脸至家中用饭?” 沈母也急忙邀请。 铁慈对他家庭环境也有些好奇,之前也打发人去送过衣物,心知这一趟上门是沈谧的诚意,笑着点点头,道:“那便叨扰了。赤雪。” 赤雪领会,转身下楼,去买些熟食礼物。沈谧欲言又止,知道铁慈脾气,容不得自己推却,便微弯了腰前头领路。 这边铁慈去了沈谧家里,那边海东青穿云破雾,掠过无数人家青黑色的屋檐,飞越黄土夯建垒以青砖的城墙,翅尖扫过城外小山青翠的梢尖,山崖尽头一抹红影如火,跃跃飘动。 那海东青的唳声便带了几分欢喜,清声贯云,一头扑向那红影。 那人伸手,轻巧地接住那巨大的鸟儿,海东青金钩般的爪尖,紧紧勾住他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 他有一双极黑又极冷冽的眸子,眼角却微微弯起。 野如苍狼,甜似瓜蜜。 海东青长长短短地在他肩头轻鸣。 他微微侧耳,似乎在听,日光洒在他鲜明如刀削的半边侧脸,耳垂上一枚青金石镶天珠坠饰光泽流转。 半晌,他道:“哦,原来在这里啊。” ------题外话------ 这个月底会入V 第三十一章 我爹的妾 正午的街上人流喧扰,但巡检差役少了很多,都是去吃饭了。自从铁慈来了之后,取消了之前的很多非必要的开支,挪了一笔钱出来,作为伙补。夏日凉茶,冷冬宵夜,加班简餐,好歹能给艰苦的巡逻差事去燥取暖。又专门联系了几个厚道店家,每日固定给这些差役提供饭食,价钱会比市面上便宜一些,但常有差役往来,店里就无人滋扰,这些店家也颇乐意,供应得很是周到,这项福利施行之后,眼见着差役们做事都勤勉了许多。 铁慈路过那固定吃饭的食堂,还顺便进去看了看,见支应得妥当,又嘱咐班头安排人换班,不要一窝蜂的去吃饭,这才掀帘出来。 出来却看见了县令大人,这位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喝酒的路上,此刻却在这小饭铺面前逗留,神情若有所思,铁慈感觉好像看见了树懒忽然开始狂奔。 她上前施礼,顺便又把县令往旁边带了带,以免他看见路边等候的沈谧那一家子,生出什么枝节来,不过其实倒也无妨,县令大人也未必认得,毕竟今天他又称呼她:“张公子,别来无恙?” 铁慈道:“见着公祖,有恙自然也是无恙的。” 她的风趣令县令多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后头人来人往的饭铺,有一瞬间铁慈觉得他似乎要说话了,但他最终只是挥挥手。 铁慈也便笑着告辞。 赤雪在铁慈身后无声地叹口气。 又一个没福气的。 那边铁慈离开,县令却没有立即走,立在原地,久久凝视着她的背影。 他身后,随从的师爷轻声道:“东翁,这位既然来自盛都,这半个月您也瞧见了,是个有魄力有心思的。如此,您何不……” 县令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半晌,这位似乎一直沉迷酒乡的一县之长,眼底掠过一丝苦痛之色,冷冷道:“李尧横行乡里,一手遮天,挤走架空了一任又一任的县令,显见得背后有人。又岂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苑马卿之子能动得的?” 师爷道:“但是……” “之前咱们也不是没试过法子。请托路过的述职布政使带了陈情书上京,结果如何?石沉大海不说,当年我的考绩还莫名其妙落了个中下!险些就被降级!还不如后来天天喝酒,还能得一个中上呢!你想想,一个公子哥儿,有点小聪明,能顶什么事?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混上几个月便拍拍屁股走了,我却要留在此地,直面李尧撕咬,又算是什么事?还不如混过这三年!” …… 转过几条巷子,尽头一座小院,门前打扫得干净,沈谧扣动门环,不一刻一个婆子来开门,操一口极其难懂的口音大声向沈谧问候,似乎听力还不甚好。 沈母亲自下厨,不多时饭菜端了上来,样数不多,但清爽精美。其中有一味豆腐,洁白细腻,浑然如玉,滑嫩的豆腐居然雕琢成五瓣花状,旁边衬以绿叶,仔细看却又不是绿叶,是以绿豆磨细成泥做成叶状,绿豆清香与一种淡淡奇香融入鼻端,只教人心神一爽。铁慈却瞧着觉得有些眼熟,用勺子舀了一勺吃了,熟悉的鲜美滋味在舌尖弥散,她手微微一顿。 这是鸟脑豆腐。 宫廷御宴中的名菜。 大乾规矩,光禄寺管上至皇帝下至禁卫的所有人的吃喝,御膳也好,官署伙食也好,庆典大宴也好,皆出于光禄寺。可光禄寺的从员手艺实在平平,不过做些鸡鸭鱼肉,还做得粗糙。盛都有谚语“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万历野获编》有“京师名实相违”条目)所谓名不副实也。 后来便由内监做菜,太监绝后又爱钱,得了钱也没啥事儿好干,便去琢磨吃喝。他们做的菜上了好几个档次,可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其中鸟髓豆腐就是太监首创,以百种鸟的脑子点制豆腐,鲜美香嫩难以言喻。 铁慈身为皇太女,自然吃过这菜。此刻这豆腐虽然味道有些区别,毕竟在这小县城中,到哪寻百鸟脑髓。但肯定是鸟脑髓制作无疑。 太监赖以发财的秘传手艺,一般不会对外传授,只有交好的官宦或者太监有心讨好的家族,才得一二秘方。 沈谧出身,必定不低。 铁慈目光在沈谧手上掠过,看见有弹弓勒伤的痕迹。 想收集这许多鸟脑髓,也不容易吧。 她只微微一顿,便恢复如常,正要再舀一勺,忽然听见一阵振翼之声,这声音听着着实熟悉,她便抬头。 因为屋内狭小,气候温暖,饭桌便摆在了院中,她这一抬头,就看见前方海东青流线般掠来,那双金钩般的铁爪下,竟然还抓着一个人,那人一臂横端,姿态舒展,红衣飘散,腰细腿长,在湛清的天色背景下猎猎鲜明着。 他就这样被鹰一路携来,衣袂如铁横渡天际,所经之处有人发现,一路惊呼声跟随。 铁慈在看见那条红影时,就已经迅速站起,起来的时候还不忘飞快喝完豆腐,又抓走了一根烤棒骨,两个金银羊肉卷馒头。 她刚刚撤出饭桌范围,哗啦啦一阵响,那鹰那人已经越过院子中一株樟树,携着鼓荡的风,眨眼便到了桌子上方,红衣人大声道:“好香!”一俯身正正抄起那盘豆腐,也不怕烫,哗啦啦往嘴里一倒,咕咚一咽,眼睛一亮,绽开一个蜜一般的甜笑,“好吃!” 海东青于此时敛翅,他双足落地,抬起手臂,手臂上装着一个铁筒,铁筒套在海东青的爪子上,他卸下铁筒,拍拍海东青的爪子,那鹰落在他肩上,他便将还剩下一点豆腐的盘子凑到海东青尖喙边,道:“兄弟,尝尝?” 那鹰泛着金光的眼眸一闪,微微偏了偏头,仿佛在闻那豆腐。也不知道是不是嗅见了真正的兄弟的气息,忽然眼神一厉,一翅膀便把那豆腐给扇了一地。 那鹰喙上还沾了一点豆腐,铁慈看见它脑袋一偏,把豆腐给喷了。 铁慈觉得此时应有呸声配音。 红衣人也不以为杵,笑道:“好啦,知道你不爱吃素,可我觉得这个好像是荤的哎……啊那吃这个,这个好。”抽起一根卤棒骨,往上一扔,那鹰一偏头叼住,咔嚓一声,那骨头便碎了。 沈谧早在海东青往自家飞来时便捂住了妹妹的眼睛,又护卫母女两人进屋去了。此刻出门转身,看见这一幕,脸更白了。 他眼珠一转,就看出来者不善,且来者为铁慈而来,十分聪明地一个转身,又进屋了。 红衣人自然是丹野,十分自来熟地坐下,对着铁慈弯眼一笑,自己也抽出一根棒骨,横着撕咬,他那牙竟然比鸟喙还坚硬锋利,也是咔嚓那么一声,骨头裂成两半,他挑出长长的一条骨髓抛起,仰起脸张口接住,下颌薄而锋利,阳光下线条流畅。 铁慈鼓掌:“贤昆仲真是一副好牙口!” 丹野又是一笑,眼眸弯弯的十分喜人,像是没听懂铁慈骂他是鸟,十分与有荣焉地点头道:“墨野喙可裂金石,还最喜欢吃小白脸和人妖的肉。” 他大抵不熟悉中原话,说起话来一字一顿很慢,听起来憨憨拙拙,特别诚恳。 铁慈也像没听懂他在骂自己人妖,很捧场地道:“是吗?真棒。不愧是您的小鸟。请问阁下携弟忽然而至,是找在下有事?” 丹野趁她说这句话,已经扫荡了桌上一半的菜,难得嘴还有空说话:“当然。上次咱们还没比完,你怎么就跑了?” 他望定铁慈,忽然慢慢一笑,一笑龇出一口雪白细密的牙。森森的瘆人。 “不是说好了。赌输了,就回去做我爹的妾么?” ------题外话------ 月底会入V,为了卡情节,这几天更新可能会少一点,大家急的呢,可以攒几天,但是最好还是先看了,万一会倒V呢? 在这里问个问题,关于V后万更,大家是想一次万字酣畅淋漓食用呢,还是想拆成几更慢慢享用? 开文连载一个月,更新十万字,存稿没少,还多了几万字,肥厚是算肥厚,但是人不能太败家,所以万更一定会有的,再多一定没有的。 如果不是因为接下来频频要出门,我能保证万更最起码三个月以上。 现在,随缘吧。 第三十二章 人美素质低 铁慈啃骨头的动作一顿,但还是把骨头上最后一根肉丝薅完了,不急不忙嚼了十口咽下, 才道:“嗯?” 丹野一直晃着腿瞧着她,这样瞧着瞧着,腿晃动的速度慢了下来。听见她问,怔了怔,有点迷茫的眼神一收,才道:“你说我爱调戏我爹的妾。我仔细想过了,我爹的那些妾。一个个脸盘子大得可以装十斤羊肉。这不行,我不服。我不能白担了这调戏丑妾的名声,我想过了,须得弄几个美妾回去给我爹,才不枉了这一番名声。看来看去,那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合适,就你了。” 他说,铁慈就认真含笑听,顺手将骨头扔给那海东青,海东青金色的爪子一抬,将骨头踢开,紧盯着她,眼圈一周金色眼线十分凌厉,然而铁慈只淡淡瞥过一眼,这通灵的鸟儿便顿了顿,随即狠狠扭头。 丹野有点愕然地看着他的爱鸟,墨野十分凶狠,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有人凭眼神便镇住它,还是个女人。 铁慈接过赤雪递来的帕子擦了手和嘴,才笑道:“第一次看见有人把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么用,少年,你语文不及格啊。” 丹野听不懂,也不问,啃着骨头问:“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铁慈笑道:“那你得问问大乾百万兵马,觉得怎么样。” “少拿身份来压我。”丹野撇嘴,“你如今孤身在外历练,用的还是别人身份吧?你调得来百万大军?想必调令一发,先来的是杀手吧?现如今我带走你,往那大漠深处一塞,想必你家太后乐见其成得很。等你那个傀儡老爹熬死那头老母狼坐上皇位,派个大军在大漠里绕上个七八年,想必你给我父王狼崽子都生了七八个了。” 铁慈鼓掌。 “看不出来,小狼王对我大乾皇室了解得很。这设想也着实梦幻又温馨。不过请问,您要如何达成将我掳至大漠当你妈的伟大宏愿呢?” 丹野:“……” 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他站起身,套上臂筒,海东青展开双翼,整个小院的上空的天都似乎阴了下来。 “从今天开始,你小心吃饭,千万别睡觉,洗澡如厕最好也穿整齐衣裳。因为我啊,不能保证会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下忽然出现带走你。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洗洗干净等着吧!” 一声呼哨,伴随海东青的凶唳,地面沙土弥漫,半空树叶凌乱,荫绿碎叶散过半天,那鸟乌黑的羽翼之下,红色身影如火焰猛然升腾而起。 又是一路人惊马嘶地飞走了。 铁慈目送着那矫健修长的背影,一脸神往地喃喃道:“原来长翅膀的不仅有天使,还有鸟人。” …… 鸟人走了,沈谧就出现了。这是个聪明人,知道不可闻不可说,就连个疑问表情都没有,仿佛那半个院子的狼藉根本不存在。 铁慈却有疑问,和沈母告辞之后,刚走出门,便转头看沈谧。 沈谧垂下眼,半晌长揖及地,“多谢公子免我母子受辱。” “幻梦营造起来容易,想要维持却难。从没有人能够一生都维持住一个假象。等到戳破那一日,是比当初接受现实还要深重的难堪,甚至越发不可收拾。”铁慈淡淡道,“再多的难言之隐苦心周全,其实都是藐视他人承受能力并夸大自我能力的自以为是。都是成年人了,又有谁一定是不能担着的?” 沈谧怔了怔,没想到自己还没交代,这位就猜出了大半。半晌才苦笑道:“是,公子教训得是。” 于是铁慈知道了一个略有些老套的故事。两袖清风的高官被人诬陷处斩,家人落入奴籍。少年四处奔走,得父亲生前至交们相助,上头松了口,着令一人为奴即可,少年自然不能让母亲和妹妹堕入风尘,瞒着母亲和妹妹,自己入了贱籍。但一个谎言需要更多谎言来弥缝。他不说入奴籍的事,就得装作还在读书。既然读书,就得维持住读书人家必须的脸面。所以,最起码婆子要有一个,衣裳也得符合身份,母亲妹妹诸般用度就不能太过寒酸。所以他除了在衙门领差,日常还去码头帮忙,夜里点灯帮人写信,帮跃鲤学院的富家子弟们抄书写作业,忙忙碌碌,左支右绌,周全着这个谎言。他原本跟着老刘头,混一点酬金,也指着老头子传了他技艺,多一点谋生的手艺,说不定能做个仵作,由此便有了固定的收入。 然而老刘头并没把他看作弟子,关键东西都不教给他,只把他当个奴隶使唤。老刘头要走,县丞也没有让他接任的意思,铁慈空降此地,他便想着巴结铁慈,混点赏钱,从铁慈这里学点老刘头的手艺,最好铁慈走的时候,能推举他当个仵作。铁慈毕竟是京中贵人,说不定县丞会卖她几分面子。 铁慈听了他的“雄心壮志”,忍不住要笑。沈谧却再次求她:“公子说得有理。小人却有不得已的理由。自家父问斩之后,家母便得了心疾,小人怕她承受不住……” “心疾很少后天生成。如果先前就有,那你父亲问斩这样的事儿都没能令你母亲发作,你这点子事我看也未必见得。”铁慈笑道,“倒是你一开始不坦诚,给你母妹营造了一处岁月静好的安全屋。现如今是风雨不侵了,但她们的期待因此会更加膨胀。比如,等你书院毕业,等你金榜题名。届时你怎么办?自己找张红纸写个名字雇佣粉丝敲锣打鼓给你送喜报吗?” 她停了口,因为沈母追了出来,拿了新买的笔墨和纸,要沈谧带上,又殷殷嘱咐他读书时切不可省灯油。沈谧平日里哄老娘骗老娘得心应手,此刻铁慈在一边似笑非笑看着,他却再做不出那姿态,只低头含糊着诺诺接了,攥着纸的手心沁出汗来。 沈母忽然看了铁慈一眼,铁慈会意,走开几步。 沈母便低声对沈谧道:“……按说母亲不该和你说,只是今日买了这些好纸,又给你妹妹买了件新出的裙子,把你上次给的钱都用完了……” 沈谧便从怀里掏钱,道:“母亲自己也得添几件衣裳了,这些先拿去,过几日我再送些钱回来……我上次一篇文章得了甲等,书院又有奖励……” “娘这把年纪了,不需要穿戴什么。娘惭愧,别人家都供养子弟读书,娘还要你贴补……” 铁慈忽然远远地招呼道:“对了,沈兄,下午回书院,别忘记带春敬!” 沈母停了收钱的手,愕然看铁慈,铁慈笑道:“沈兄没和伯母说吗?书院四季要给夫子们送节敬的。春天的好酒,夏日的冰,秋日的佳果,冬日的银丝炭……想必伯母往日也没少给沈兄准备着,如今是忘记了吗?”她好像没看见沈母越来越白的脸色,也没看见沈谧越来越惶急的眼神,手一摊道,“书院各种花费颇多,远不是甲等奖励可抵。说来惭愧,小侄每年的这些孝敬,都靠家母针线贴补,真是慈母手中线,学子手中银啊……” 沈谧道:“茅兄!” 铁慈一笑住口,对沈母一个长揖,道声告辞,转身便走。 转身那一霎,她看见沈母把那个钱袋又推了回去。至于沈谧收没收,她不管了。 她这人看似春风和雨,其实心肠薄薄便如一片打磨千万次的铁片也似,拿出来便可作刀作匕,插它一个暴雨梨花。哪有那么多的绕指柔,缠着人家的红尘琐事。 她又不是拐杖,人皆可撑。 此时天色已晚,她便回衙。明日逢十五,城中有大集,百姓可登苍生塔放灯祈福。她一边走一边思考着案情,又想着近日城中有命案,人心惶惶,明日登塔之人必多。这塔有了年代,不知道结实程度如何,如果年久失修,楼梯狭窄再拥挤踩踏,那很可能命案就要再多很多起了。 这么一想便拐了个弯,往苍生塔方向去。苍生塔虽然属于元檀寺,但和元檀寺后寺划分了开来,有另外的门出入。铁慈一路走过去才发现,那入塔的门位置,和扶春楼遥遥相对,而本地通的沈谧,更是带她走了一条近道,从扶春楼侧面一条很是隐蔽的窄巷穿过去,就能看见苍生塔入口那暗黄色的大门。 铁慈从侧巷穿过去的时候,正是红灯初上,扶春楼春花扶帘,客人们像嗅着蜜甜的蚂蚁,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脂粉香花的气息伴随女子的娇声软语,浪过了半条街,而花国首秀一开,整条醉花街也就醒来。 铁慈隔着院墙看见一座精致小楼,楼上窗扇半开,茜纱雕花窗后露出美人半倚半靠的半边身影,云鬓柳腰绰约是,依稀一幅颇有意境的画面,铁慈正想附庸风雅抄袭一下师傅教的词儿歌颂一下,蓦然那美人手一扬,嗖地一物飞下来,险些砸在她脑袋上。 铁慈一让,那东西落地声音清脆,定晴一看,哟呵,一根炸过的焦黄鸭骨,上面还沾着肉丝儿。 呵,当街扔垃圾,人美素质低! 铁慈一眼扫过那鸭骨头,忽觉好像哪里不对,正想上前看一眼,忽然又是一副黑压压的东西砸下来,这回是一整只炸鹌鹑骨头。 这位姐儿倒是好胃口。 扔完了骨头,那上头窗扇哗啦一下开了,铁慈还以为这位要道歉,谁知道这巷子边有棵树,位置很是巧妙,不影响看上面,树冠却能挡住上面人对下面的视线,那乱扔垃圾的美人显然没有看见铁慈等几人,也没想到下面有人,毕竟这是一条窄到几乎无人通行的巷子,她站在窗口,双手一抄解了裙子,然后…… 铁慈难得发呆地看着,并没明白这位打算干嘛。 忽然一只手从美人身后伸出来,一把把她拽回去,顺手还把她解到一半的裙子拎住,哗啦一声,窗扇关上,里头隐约有人道:“仔细些!这里是便溺的地方吗!” 铁慈:“……” 好险被尿一头。 美人不仅当街扔垃圾,还当街大小便! 第三十三章 放在心上 巷子里铁慈怒而疾走,发誓等她知道是哪个姐儿这么不讲究,回头一定包下她,三天三夜不许她撒尿。 屋子里,美人懒骨头似地靠在锦褥上,一边一只手系着裙子,一边抱怨道:“那巷子里无人通过,对面也无高檐,不比去那茅厕好?不然你说我去哪个茅厕?”又骂:“老二真是雁过拔毛,怕人马桶藏钱,连马桶都不给用,非要弄个什么茅厕!” 又吩咐一个矮个子道:“下去收拾一下。” 她脚下,那软成一滩烂泥的人,听见这句,先是震惊,随即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死灰。 美人笑吟吟靠近他,曼声道:“还不说是吗?看来你的骨头确实比较硬啊。”忽然弯身一拔,那人一声惨叫,鲜血喷溅。 美人掌心里,已经多了一根染着鲜血的焦炸鸭骨。 美人掂着那鸭骨,语气轻松地道:“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做什么需要有炭火又有冰?老四很有想法啊。” 那人咬紧腮帮,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滚落衣领,衣领已经湿了大半。 美人盯着他,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状如泼妇打架,那人却没惨叫,只头下意识往后一仰,轻微的嗤啦一声,一大簇头发连带束发整个被抓掉了下来——那是假发。 假发之下,露出光溜溜的人头,还烧着戒疤。 站在旁边的高个子吸一口气:“和尚?” 美人摇摇头,一边慨叹:“还是咱们女人打架的姿势最痛快。”一边凑近那人闻了闻,“没少杀生,没少吃荤,假和尚。” 她随手把那人往地上一扔,拍拍手站起来,道:“行了,不用问你了,我知道地鼠们藏在哪了。” 那人本还有点不信,然而美人有意无意地对窗外某个方向望了一眼,他瞬间脸色如死。 美人打个呵欠,回身走到榻边,高个子默不作声走上去。 静寂的室内嗤地一声轻响,深红的烛影泼血一般染在绡纱中。 轻微的拖地声起,高个子出去了。矮个子回来了,拍拍手道:“都弄干净了。” 美人嗯了一声,似在出神,矮个子道:“公子,既然您都猜着了,为什么不趁夜查他们个明白,不然一旦他们发现有人失踪,就赶紧逃走怎么办?再不然他们干脆鱼死网破,对您先下手为强怎么办?再不然……” “你再说一个字这个月月钱就捐给云檀寺。” 矮个子闭嘴。 “夜里他们一定人多,看守紧密,我们贸然进入可能还没摸到地方,就先打草惊蛇。倒是明日,是个好日子,届时外人太多,他们必然要收敛一些。而且人多,也好混进去。”美人道,“先补足精神吧。” “对了,刚接到消息,皇太女已经离开盛都,往历练地去了。就是不知道到底在哪历练。” 矮个子欣然道,“幸亏半途接到密报,说这里有二王子的秘密据点,二王子正在干些要紧勾当。咱们为了查清情况转道来了,没去盛都。不然千里迢迢去了盛都,正好和人错过。” 美人支起膝,手臂懒懒搭在膝上,垂下的指尖如玉雕的花叶。 “既然被撵出来了,就顺势干点活呗。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不是?” 矮个子忧心忡忡地道:“也不知道留在汝州的那个假货,能不能瞒过大相?” “他要和大王说那个绣衣使主是假的,就得先和大王说他知道真的是谁,他要说真的是谁,就得先说清之前就知道为什么不禀告大王。”高个子此时进门,带进一阵微带血腥气的风,语气讥诮,“存了私心、自己都秘密一大堆的人,哪敢轻易揭开别人的秘密?” 矮个子这才拍胸口,舒一口气道:“多亏公子早有准备。一直秘密培养了一个绣衣使主替身。大相以为把公子赶出汝州,绣衣使主不在其位,就能证实公子是绣衣使主。却不知公子还有这一手……只是我怕……” “你行了,这世上有你不怕的?天上掉片树叶你都怕是月亮掉下来了!” 矮个子再次闭嘴。 高个子却又道:“既然皇太女已经去历练,茫茫人海,倒也不必专门去找。等她一年历练完,咱们这边说不准又有变化。这什么婚约,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美人睁开眼。 “谁说不必放在心上?那可是我娘子,我当然要放在心上。放在心上还不够,还得放在供桌上,神位上,墓碑上。”她笑吟吟道,“这才叫,放心啊!” …… 铁慈站在苍生塔后门前,扣响了门环。不一会儿,有个僧人前来应门。 铁慈道了叨扰,说明来意。那僧人合十道:“多谢茅檀越。苍生塔每年三月十五开塔已是惯例,对于百姓拥挤等事也自有支应之法,檀越尽可放心。” 铁慈目光在他手上掠过,又看了看他,笑道:“前些日子阴雨连绵,这后山又颇有些阴冷潮湿,就怕湿气沤烂了木板,而诸位大和尚们忙于念经无暇检修,或许巡检司可以帮忙查看一二。” “苍生塔上的阶梯都刷了桐油,包了生铁,并不畏湿气所扰。檀越放心。” 铁慈看一眼苍生塔高高的檐角,铜铃在风中铿然声响,清越之声传数里。 她退后一步,笑道:“看起来,大师们很不愿意我进门呢。” 那僧人又宣一声佛号,才道:“檀越言重。只是苍生塔有规矩,除了每年三月十五,其余时刻不允外人进入。只是檀越好意,我等也不可等闲视之,既如此,贫僧们这便让人去查看塔中阶梯。” 说着便转身低声吩咐了身后几个青年和尚几句,那几人便匆匆往塔中去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铁慈自然不好再要求进门,便在门外等待,又仰头看檐角铜铃,赞道:“佩玉鸣鸾,佛门清音。” 那僧人微笑。 “只是据在下所知,塔上铜铃之数,要经过精密计算,搭配檐角疏密有致不说,还要考虑到塔身平衡和檐角重量。大乾最高的天方寺浮屠塔,高十三层,配七十二铜铃,风过铃声可传数里,已是奇景。如今在下瞧着这苍生塔不过七层,铜铃却似乎已经超过七十二之数,如此,大师就不怕铜铃过多过重,导致檐角受损么?” 那僧人一怔,过了一会笑道:“檀越好见识。只是苍生塔附近有林,飞鸟及小兽极多,因此不得不多备一些铜铃,好驱散那些鸟兽,以免檐角被塔身踏坏。至于重量,檀越不必担心,那些铜铃较薄,形制也小,加起来未过七十二铜铃之重呢。” 铁慈知道塔上铜铃有讲究,不仅有对称美观的作用,还有传递风向,预报晴雨,驱散鸟兽的作用。毕竟飞鸟喜欢在檐角做窝,还会带来草籽在檐角生长,后者可能会导致整座塔倾斜,自然不是小事。 她笑了笑,不再说话。透过木门的缝隙,隐约看见苍生塔下一处角落,是一片桃花林,林中开着一簇一簇的绣球花。深红浅白于夜色中依旧浓丽,四面茵草青翠。 现在正当春时,绣球花在别处还没开放,这塔下花草却开得早,繁盛鲜丽的花朵衬着沧桑斑驳的古塔,美得沧桑又韵致。 此刻那些青年和尚过来,和僧人低声说了几句。那僧人似乎有惊讶之色,转头对铁慈笑道:“多亏檀越提醒。方才查看了,确实有的阶梯出现了损坏。若是大量人群踩踏,怕是会出事。既如此,明日塔便不开放了,我等会在塔外贴出告示,说明塔要修缮,暂且不开放了。” 铁慈怔住。 这事态发展方向有点不对啊。 对方竟然顺势关塔了? 那明日等着烧香祈福的百姓们怎么办?他们才不会管什么阶梯不安全,只会觉得是她找事坏了大家的事,到时候闹起来又是一场麻烦。 她还没说话,那僧人合十一礼,便关上了门。 铁慈只得离开。 回去想着明日还要上班打卡,只得先睡了。梦中并不安稳,总是听见那一片铜铃清冷的泠泠之音,早上睁开眼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却已经有鼎沸的人声隐约传进县衙来。 往日这时候小城还未醒,今日却热闹。铁慈叹气起身洗漱,点齐了早班的差役,今日有大集,人流聚集,最易出事,马虎不得。 只是她简单的早饭还没吃完,隔着门墙,就听见外面步声杂沓,似乎街上人群慌乱的奔跑起来,夹杂着呼喊尖叫之声。 她心中咯噔一声。 推开碗匆匆出门,直奔人群聚集地。 不多时,她站在聚贤街上,这条街四通八达,侧后方向是县衙和李县丞家,往西走是人流如织的元檀寺,和元檀寺背靠背的苍生塔高似可接天地,于浓郁檀香中俯瞰众生,再往南多走一刻钟,便是醉花街,扶春楼的檐角挑着朱幡和杏花。 龙蛇混杂之地,高妙檀音与红尘喧闹共存。连气味都复杂难辨。 拨开人群,铁慈眼眸一缩。 第三个死者出现了。 于光天化日之下。 …… 第三十四章 线索 时间回到这一日的清晨。滋阳城苏醒的时刻。 扶春楼这样的风月场所,却正收了昨夜的残红乱绿,进入白日补眠的时间。 铜镜前美人们取下珠花步摇。 铜镜前美人插上珠花步摇。 美人的手法娴熟,步摇便如插花一般插在最合适的角度,小指指尖微微翘起漂亮的弧度,远看像一朵白玉兰在乌鬓间绽放。 这样的美人值得最风雅的诗人以最美妙的词章歌颂,此刻她身后站着的青衣小帽的高个子却以一种万分忍耐无动于衷的神情语气,说着最煞风景的话。 “快一点成不成?又不是真女人,这么对着镜子搔首弄姿,能长出胸来吗?” 美人在铜镜中白他一眼,袅袅婷婷起身,一个旋身到了矮个子身侧,微微弯腰拈住他下巴,吹一口气,娇笑道:“咱们不理那不识风情鲁男子。哥哥,你说我美不美啊?” 矮个子闭着眼,整张脸皱成一只被人遗忘了三个月的橘子,嘟囔道:“还成,比我家公子差一点。” 美人哈哈一笑,拿起桌上幂离往头上一罩,笑道:“好戏开场,走着!” …… 铁慈蹲在尸首前,皱着眉。 聚贤街头巷尾总有一群乞丐聚集,寻常也不为人注意。今日一位好心人送食物去的时候,却发现有一个人缩在角落的阴影不言不动,直到一个乞丐抢食跑得太快带倒了那人,才发现那是个女子,早已死了。 铁慈赶到的时候,人群围得里外三层,铁慈都挤不进去,跟着她的赤雪在人堆后尖叫一声:“救命啊!” 刚刚直面第三起凶杀案的滋阳百姓大惊,哗啦一下散开奔逃,铁慈轻松进入。 尸体靠墙坐着,垂着头,裹着破衣烂衫。里头却是颇为精致的衣裙,这回她身上有伤口,被人碰撞后缓缓倒下,背后土墙已经被血染红。 铁慈看那伤口,一片血肉模糊,边缘不整齐,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伤的。 询问乞丐们,都说昨夜就睡在这巷子里的破庙里,人数还挺多,但谁也没发现这尸首怎么过来的。其中一个乞丐还一脸惊惶地道:“我睡眠一向很浅,但凡有人接近,一定会知道的。但昨晚真的没听见任何动静……” 他说着,脸上忽然现出犹豫之色,铁慈立即道:“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 那乞丐犹豫半晌,才道:“就是……就是半睡半醒间,好像听见过噗通一声……” “你当时起身查看了吗?” “立即就起身了。还张望了好一阵,什么也没看见。”那乞丐打个冷战,“小的敢保证,昨夜一整夜,就那一声声响。像什么东西掉下来了……没有人接近……那个……那个……总不能是尸首自己跳下墙吧……” 若是有人抛尸,那一声之后乞丐就起身查看,他睡的位置几乎能看见整条巷子,不可能看不见抛尸的人。 若是从墙上抛下尸首,那别说这样费事的姿势是不是多此一举,尸首沉重,墙却高,很难举起来抛过墙。若凶手有这样的本事,也不用抛尸了。 百姓中也不乏有头脑的,远远听见,就有人脸色发白,议论纷纷,渐渐的,“尸首自己从天而降”的说法便在人群中传了开来。 女尸被翻过身,沈谧忽然“啊”地一声,铁慈立即问:“你认识?” 沈谧道:“这不是县衙伙房的杂役丫头小雪么?” 铁慈虽然也住在县衙,却很少呆在县衙里,她自己开火,更不会遇上什么伙房的丫头,倒是不认识。 “你熟悉?” “不熟悉,见过几面。她管县衙清晨接收外头送来的蔬菜,以及伙房打扫等事。”沈谧解释。 “经常出县衙吗?” “几乎不。她是孤儿,就在县衙伙房旁的倒座房里住,衙门里人多事多,起早贪黑的,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铁慈皱起眉。 看这女孩,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整日在县衙里忙碌,都没出门的机会,如何会忽然死在这离县衙几条街的地方? 一大群人走了过来,是李县丞闻讯匆匆赶来,当即下令将那些乞丐都带回衙门询问,又命人去查访周围住户,看谁有无发现什么痕迹。随即便命将尸首搬回去查验,这是地方破案的例行办法,倒也中规中矩,只是众人心中不都不抱什么希望。毕竟连伤口都看不出来是什么伤的。 李县丞正要走,却看见铁慈还停留在原地,不由眉头一皱。想了想道:“茅公子,你还不是巡检,无须为此事太过操劳。命案已经连发三起,本官已经命刘行赶来了,稍后你便将情形和老刘说吧。” 他这话的意思,便是暗指铁慈只是个实习,要剥了她的暂代巡检之权。 铁慈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一边查看地面一边道:“大人说的是。只是刘老前些日子病了,如今还没好利索,人也有年纪了,在下年轻,一些劳累的活儿,自然责无旁贷。” 她自认为这话说得恳切又给了领导面子,却不知自己毕竟身份高贵,上位者能给下位者的尊重于她已经是极致,对于自认为本地老大的李县丞来说,却依旧觉得怠慢了。 他忍了忍,没说话。 铁慈绕着巷子走了一圈,又仔细看那土灰的墙面,众人看不出所以然,都愕然看她,铁慈道:“这一片的墙面,似乎表面浮土被刮过一层。” 众人瞧着仿佛是,并不明显,因为面积颇大,看上去像被风刮掉一样。 铁慈看着那墙面,命人借把扫帚来,越大越好。当下就有差役借了一把扫街的扫帚来,铁慈在旁边墙上试了,果然扫帚浅浅扫过一层,露出的墙面就和那一片仿佛,只是面积相差还是是有点大。 有人诧道:“哪有那么大的扫帚?” 又有人道:“不是,便是扫帚扫过这墙又怎样?和杀人有什么关系?难道扫帚也能杀人吗?” 李县丞皱眉道:“茅公子。破案重要,就莫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琢磨了。” 铁慈隐约感觉到他的敌意似乎又重了几分,但此刻也无心计较,随意唔了一声。 李县丞眉头一挑,眼底涌现几分怒意。忽然道:“茅公子既然对自己的能力这么有信心,那也不必老刘来了,这三起案子便交于你罢。只是老刘说最多半月便要回乡。在他回乡之前,茅公子如果不能破了这三起案件,只怕这巡检一职,你担不起。” 铁慈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笑道:“大人放心,半月之期,尽够了。” “年轻人果然有胆气。”县丞也一笑,“那若不成……” “自然不能耽误大人另选贤能。我那历练考评大人也尽管安排。” 李县丞不说话了。 京中子弟历练,是有考评实绩的,和在任职官一样,分上中下三等。正常情况,地方官也不会为难这些高官贵族子弟,好好夸一通不费分文,还能落个人情。 但此刻看李县丞态度,不能破案,肯定没好话。 铁慈是皇太女,来历练就是给面子了,按说考评成绩对她没意义。但铁慈可不会这么认为。 太后既然撵她出来历练,自然后续就是还有很多事儿等着她,她不可走错一步路。 但铁慈也不会此刻便操心上。几句暗含火气的对话之后,又回头去看那女子尸首,仔细看了很久她的伤口,还用手指微微扒开细看,又细细查看她的衣裳。 那女子满身血迹,早已干涸,凶杀尸首的气味十分销魂,众人站得远远的还捂着口鼻,铁慈却几乎趴在她身上,一点一点地不知道在找什么,众人都十分诧异,李县丞却紧紧盯着她,眼神越来越深。 他不再催促,只冷冷看着铁慈查看。 又过了一会,铁慈站起身,抬头看着四面八方,忽然跳上墙头。 众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看她望了一阵,然后指了个方向,道:“顺着这个方向,往前搜索,但凡有店家旗幡,晾晒衣服的巷子之类,都不必理会,只管往空旷处追。” 巡检司的差役最近对她都颇信服,虽然懵懂,还是按照她说的往前走,铁慈又道:“注意路边的树,地上的大片粪便,屋顶和天空。” 众人都应了,铁慈自己则顺着巷子走,果然隔了足足好几丈远,发现了一点血迹。 继续往前走,隔好几丈又是一点血迹,此时已经出了巷子,铁慈一抬头,面前是人流来去的大街。 铁慈叹一口气。 线索断了。 现在只能等另一边的线索了。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叮叮之声,乍听像是苍生塔上的铃声,她回头,却发现不过是路边一间打铁铺正在打铁。 铁慈脑中如闪电般贯过,隐约捕捉到了什么。 正想着,忽然一起穿云裂石的鹰唳之声,就响在刚才众人追踪而去的方向,隐隐有惊呼之声传来。 这边人们还没反应过来,铁慈人影一闪,已经穿越人群,奔向那个方向。 第三十五章 金刚芭比 然后不多时,铁慈就看见了那只海东青,正张开双翼,愤怒地冲人群扑攫而来,而屋脊上方,在人家屋顶睡觉的丹野,有点懵懂地坐起身来。 那海东青十分凶猛,巨大的双翼鼓荡罡风,尖喙如刀,利爪如刺,向那群还在懵懂的差役当头扑下,当先一人正是沈谧,他半身倾斜,一手挡脸,仓皇后退—— 人影一闪,一只手闪电般伸出,将他狠狠一拽一甩,沈谧仓皇跌出几步,正好躲过那海东青狂猛一抓,铁慈闪身而上,抬起手臂,一个滑步,竟然将手臂冲着那海东青铁黑色的利爪递过去! 众人惊呼,有人闭上眼。 但是惨呼声并没有响起,刚从地上爬起的沈谧仰起脸,就看见他一生不可忘记的一幕。 巨鸟扑下,少年冲前,手臂那一伸,那鸟一怔,随即下意识双爪一蜷,竟然将爪尖收回了。 它久经训练,已经习惯了这个动作,丹野手臂一伸,它就缩起爪尖,套住丹野臂上臂套,带他起飞。 此刻铁慈做出这个动作,它便缩尖爪,等反应过来这不是主人要飞,顿时出离愤怒,但此时已经迟了,铁慈带着护臂的手臂猛地套入了它的爪子,随即反手一抓,五指如铁抓住了那鸟双爪,毫不迟疑向下一掼! 海东青一声哀嚎。巨大沉重足有数百斤的鸟身,竟然被铁慈悬空抡起,在空中划过一道铁黑色的弧线,再摔在地上。 砰然闷响,地面震动,溅起一片丈高灰尘。 四面鸦雀无声。 几乎无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巨力,这霸道,这既悍又猛的出手。 屋脊上一声怒喝,丹野炮弹一样冲了下来。 铁慈喝:“站住!” 丹野便不敢动了。 因为铁慈还抓着那鸟的双爪,海东青振动双翼,拼命要飞,要把这个可恶的人带上高空,再狠狠摔死。不想却遇上了大力金刚芭比,那一条看似单薄轻巧的身影,立于大地便如生根,手臂纹丝不动,死死将海东青困在了原地。任海东青挣扎得毛翅乱飞,四面杨柳被那鼓荡的风摇摆成癫,铁慈连步子都没移动一分。 李县丞带人匆匆追至,看见这一幕,倒抽一口凉气,退后一步。 有人惊叫:“那鹰的爪子!” 此时众人才发现,那鹰爪上血迹殷然,还挂着血肉,但明显不是铁慈的。 铁慈道:“尸首伤口。” 看过尸首的人恍然大悟。 那尸首背后血肉模糊,好大一团,现在看来,可不就是给鹰抓着导致的? 那墙上一大片横扫的痕迹,可不就是鹰抓着尸首一路低飞,翅膀扫着墙壁导致的? 还有那乞丐听见噗通一声,却看不见人,那自然是鹰飞到巷子处松了爪子,尸首落下的声音。鹰在高处,随即飞走,那乞丐睡在破庙里,庙有矮檐,他是看不见高处的鹰的。 而鹰扔下尸首飞走后,自然不会愿意再在小巷中低飞,这城中高楼低巷磕磕绊绊,它自然选择开阔处飞走。 铁慈昨天还遇见丹野,听他那口气,他最近一定在城中,还离自己不会很远。那这鹰也不会离开他。鹰肯定要呆在高处,城中树多,不少都是百年老树,要么在树上,要么在屋顶。 上次见那海东青,铁慈也发现,那鸟和那夜看见的美人一样,喜欢随地大小便,且鸟大粪多,绝非寻常小鸟可比。 李县丞稍稍平静了些,厉喝:“拿下!” 丹野呵呵一笑,伸手到背后。 铁慈忽然道:“也不知道海东青的肉质怎么样?” 丹野停住手。 丹霜道:“抹了蜜上烤架,应可一试。” 丹野转头盯着她,丹霜面不改色,还伸手揣了揣海东青的肥瘦。 海东青受此奇耻大辱,看那模样似乎很想在丹霜身上一头撞死,奈何丹霜根本不给它这个机会,揣完了还评价:“可能有点老,我尽力。” 丹野:“……” 李县丞再次:“拿下!” 丹野吸一口气,这回没动,任那些差役上前把他绑个结实。差役还要给他带枷,铁慈一皱眉,道:“别,只是请他回去协助问话,他不是……” 她话还没说完,蓦然有差役狂奔而来,大喊:“不好了!不好了!苍生塔那边忽然封塔,百姓闹事,踩死人了!” 铁慈觉得自己今天出门前一定没看黄历。 顾不上丹野这边,城内秩序也是巡检司的责任,她得先去苍生塔。奔往苍生塔的途中,她听前来报信的差役说,苍生塔今日一开始没动静,却没在规定时间内开门,直到百姓聚集在门外人越来越多,才有人匆匆贴了个告示。告示说因巡检提醒,发现塔内阶梯不够结实,临时整修,今日苍生塔暂不开放。 众人大失所望,其中更有不少人从昨夜就提前进城,就为了今日烧香祈福,因此也不甘心就此离开,便提出不上塔,在塔外空地上烧香放灯祈福,不知为何,和尚们却拒绝了这提议。那些人便闹将起来,人又多,竟然将寺门推倒,一窝蜂涌了进去,在拥挤的过程中有人被踩踏,那里有限的几个差役无法应对这大型群体性事件,便匆匆赶来求援。 铁慈赶到时,老远就听见人声鼎沸,她正要上前,赤雪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 “主子,你现在去有危险!” 铁慈明白她的意思,苍生塔闭塔是应和了她的要求,愤怒的百姓很可能迁怒她。然而此刻她要不去,眼看着小型踩踏事件变成大型伤亡事件吗? 她甩脱了赤雪的手,前方人群如海,这回赤雪扯破了嗓子也不能惊动本就吵扰的人群,铁慈伸手,按在面前一人的背心上,那人身子顿时一歪,露出缝隙,铁慈滑入,手放在下一个人背上,那人又是一歪。 如此往复,从高处看,就是铁慈不断伸手如拨浪,人海便自然分开了一条路,也自动分成了两群,另一边丹霜如法炮制,将还挤在苍生塔外的人群分成两半,等铁慈挤入门内,将大门一关,一大半人顿时被隔在了门外。 铁慈大喝:“丹霜赤雪!我给你们半刻钟,把外头的人都驱散!” 门不能久闭,里头的人还需要疏散。 “得令!” 铁慈一抬头,吸一口气。 里头还是无数人,吵嚷声伴随着香灰散发的气味和人体浑浊的气息弥漫了苍生塔下不小的空间,其实一开始大家只是想进来烧香,但人进来多了却不得其门而入,时间长了便开始烦躁,于是你撞了我我踩了你便起了纠纷,而人多的地方,纠纷带来的负面情绪会扩散,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争执互殴,有人跌倒,有人尖叫,铁慈一眼望去,全是人人人。 她正要再次隔开人群,忽然不知是谁尖声嚷:“巡检来了!就是巡检,命令苍生塔闭塔的!” 有人跳起来指着她的方向,有人大叫:“苍生塔根本不需要修!是这个新任巡检想要借此收取费用,本寺大师拒绝,才以年久失修名义勒令大师们闭塔修葺的!” 轰然一声,无数脑袋齐齐掉转向铁慈的方向。铁慈还没反应过来,那些人头之海,便呼啦一声向她卷过来。 …… 第三十六章 谈判 外头吵成了一锅粥,苍生塔里头却一片平静。时不时有僧袍人飘然而过,对外头看也不看一眼。 而苍生塔顶,几乎可以说是歌舞升平了。有美姬弄丝竹,有佳丽烹香茗,有俏婢焚龙涎,有美人对坐,闲闲看花。 本该远在辽东汝州的定安王二王子慕容端,此刻却坐在矮几对面,端详着对面戴着幂离的美人,面上含笑,眼底却生微微焦躁之色。 也不知道从哪忽然冒出这么个人,一大早非常贸然地敲开了苍生塔的门,一句话不仅认出了他,还将他这里的勾当揭了个干净。 他瞒着辽东和朝廷,偷偷在这海右之地谋算着大事,一旦被发现,两处都落不得好。 原本他想着,这里已经不是辽东地界,父王手伸不到这么长,而盛都亦离此地千里之遥,他又有屏障,也查不到这里。看似夹缝中腾挪十分危险,其实再安全不过。谁曾想竟这么轻轻巧巧被人窥了去! 可不管对方怎么发现的,既然进来了这里,就已经勒住了他的软肋,说不得今日要被对方狠狠啃下一大口肉去。 慕容端想着最近真是流年不利,自己的亲信被调离燕山卫所,燕山卫所新任指挥使却又被人暗杀,大哥还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因妒生恨派人杀的,因为孟德成被杀时手里抓的东西是二王子府内才有的信物,为此告到了父王那里,闹得不可开交。 好容易父王信了自己,没有生疑,还让自己入内阁听政,此刻可不能节外生枝功亏一篑。 他打量着对面的美人,幂离长得几乎到了脚,执杯的手指纤长如玉,骨节分明,指尖粉红,转侧举动之间,姿态曼妙,不用掀开幂离也能看出,定然是绝色。 这女人刚进门的那一霎,他就做好了灭口的准备,然而她只是回眸一笑,道:“如果我死在这里,会有两只信鸽立即放飞,你猜,它们会飞往哪里?” 这还用猜?慕容端生生咽下那一口气。事情太重要,哪怕这是骗他,他也不敢赌。 听得底下越发喧嚣,他心中烦躁更甚。当初他就说过,苍生塔每年一次的开塔,这次最好闭了,免得不小心被人发现。有人说贸然闭塔启人疑窦,坚持开塔。结果昨晚那个京中来历练的小子忽然探塔,那人又说那小子是个不安分的主,人又精明,可别给他看出端倪,不如趁势闭塔,然后把事情推到那小子身上,煽动百姓怒火,趁人多把那小子解决了,他也应了。 可如今这情形,这么多人,可别搞出太大动静来,被眼前这个女人利用上。 “主人家可想好了?”对面美人笑吟吟问。 慕容端不再犹豫,决定速战速决,“姑娘既然来了,自然不应空手而归。见者有份,我八你二。” 出乎他意料,对方竟然没有讨价还价,只是伸出手掌:“击掌为誓。” 慕容端心中一喜。虽然分出二成也是无比巨大的数目,但总归比他想象的要好,对方还不算太贪婪,他欢喜之下正要伸掌,一抬眼隔着幂离隐约瞧见对方笑盈盈的眼波,忽然心中一寒,缩了手,道:“在下一言九鼎。稍后留字据给你,这掌不击也罢。” 对方也就一笑收手,忽然站起身,对着窗口,撮唇吹哨。 便有扑翅声起,转眼掠过铜铃,往高天去了。 慕容端:“你干什么!” “遛鸟啊。”美人语气无辜,“只遛了一只,你猜,它是北上呢,还是南下?” 慕容端气急败坏:“方才咱们已经说好了!” “是啊。二成是买对其中一方保密啊。”美人微笑摇手指,“这样吧,辽东或者朝廷,给你自己选择,算是添头。” 这算什么添头! 想着那四成代表的庞大数字和这几年心血东流,慕容端气得两眼发花,只觉得半个胸口的血都突突地往脑袋上冲,好半晌才从头晕目眩的愤怒中挣脱出来,咬牙道:“我六你四!你再不满意,就大家鱼死网破,谁也别想落个好。” “口说无凭哟。” “拿笔墨来!” “留字据,你的人要不认账,那就是催命符了。”美人摇头,“就地分赃吧。” “只要你能拿得走!” “不劳费心。” “那你又如何追回那只已经飞走的信鸽?”慕容端掏出私章印鉴,在一张纸条上按照顺序盖了好几个戳,美人接过来,递给自己身边一言不发的护卫,那高个子匆匆拿了下塔,片刻之后回来,老远就听见身上叮里当啷响成一片,一进门寒光耀眼。 美人这才点点头,变戏法般地拿出一张小弓,撮唇一哨,片刻后扑翅之声再起,美人拉弓,铮声一鸣,一只鸽子直挺挺从塔顶坠落。 慕容端这才吁一口气。 安心之后是心疼,心疼之后又是安心——对方现在和他在一条船上,就算为了自己利益,也不会再卖了他了。 他忽然目光一凝。发现那美人,哪怕张弓射鸟,也站得离窗口远远,而她另一个护卫,之前一直不言不动,直到她往窗口走,才移动了两步,护在她身边。 窗外有什么吗?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站在窗口的美人,此刻视线下意识随着坠落的鸟下移,当她的视线落在人群中的某一点时,忽然目光一闪。 …… 人群如巨浪向铁慈卷来。 刹那间铁慈便觉得好像一片铁板或者一座山,横拍而至,巨大的力量搡得她不断退后,脚跟被人群裹挟着几乎不能落地。那人潮便如海潮,一浪未尽再来一浪,连绵的冲击中让人几乎不能呼吸,她自幼学武天赋出众,力量雄浑,然而此刻第一次明白了师傅说的,人力有时尽,盖世英雄难敌千军。 砰地一声,她的后背撞上了门板。 撞上门板的那一霎,她心中忽生警兆。 一抬眼,就看见前方寒光一闪。 有人混在人群中动刀! 铁慈下意识身子一游,便要贴着门板滑开,却在此时,一声尖叫伴随大哭,身边一个孩子被人挤着推着倒了过来。 铁慈此时如果滑开,那一刀就会刺到那孩子的脑袋! 寒光如毒蛇,悄无声息自前面一个人的肘底闪现! 第三十八章 美救英雄(明日入V) 刹那间铁慈只来得及竖肘于胸前。 “嗤”一声轻响,刀刃扎过她护腕,刺入血肉肌骨。 瘆人的寒意入骨,铁慈闭目,还扎着刀的手腕五指一反,狠狠攥住了对方来不及撤开的手腕。 正在此时身边门扇开了,铁慈一甩手,将那刺客甩出那半边门,喝道:“看好了!” 她甩刺客时,那人还未松开的匕首被猛地带出,鲜血飞溅,扑啦啦打在四面人群脸上,周围顿时一静。 那人还在空中,惊骇转头盯着她,似乎不敢相信有人能对自己这般狠。 铁慈毫无表情。 无法激发天赋之能,她就拼命练武,常常会受伤骨折。说是周身骨头都断过一遍也不为过。 江山都得扛,这点痛算什么。 捂住手腕,匆匆撕下一条布条包扎,铁慈抬头看前方,一番拥挤之后,她现在正面对苍生塔的塔门。 然后她捡起一块不小的石头,抬手向那门狠狠砸了过去。 石块在人群上方呼啸出一条灰白的弧线,很多人被吸引了视线一路跟随。 “砰”一声,塔门被砸出一个大洞,立即便有人扑过去,扒在那洞上对里面看。 塔里隐约有些骚动。 人群被震住。铁慈回头看门外,丹霜赤雪带着差役已经将外头的人疏散,便喝道:“塔前闹成这样,大师们向有好生之德,为何至今不出!” 里头静了静。 塔顶上,慕容端一拳击在自己掌心,大骂:“这又是哪来的夯货!快!让底下收拾好,守紧门户!” 塔下,百姓们听得这话,都怔了怔,此刻被煽动的热血退却,隐隐也觉得今日事情有些奇怪来,甚至连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都有些不对劲。 铁慈也不等里头回答,又喝道:“闭塔是大师们的决定。为何推给在下?出家人不打诳语,还请大师们出来和我对质!”一边对百姓们道,“塔内阶梯到底是否年久失修,不如大家一起看一看。为免被人利用无谓伤亡,还请诸位按序排队等候!” 百姓们听得有理,纷纷排队。眼看秩序就要安定下来,铁慈无意中一抬头,却看见塔顶窗前,忽然出现了一条人影,那人影一袭紫裙,修长曼妙,塔顶风大,她衣带当风,猎猎似要飞天上去。 铁慈一怔,正想看个清楚,忽听塔门那边惊叫炸开,随即那个扒着塔门往里看的百姓,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额头鲜血淋漓。 铁慈目光一紧,再顾不得,抬腿便要冲进塔中。 …… 塔顶上,一直凝视下方的美人,忽然转头对慕容端一笑:“二殿下,永别了。” 然后她一抬腿,跨出了塔顶窗口。 风声虎虎,衣裙在半空绽开一朵紫色的蓬勃的花。 …… 铁慈刚刚抬腿。 却在此时又是一声惊呼爆开。人们纷纷仰头。 铁慈下意识也仰头。 然后她就看见一朵紫色的花在视野里不断放大。 有人从塔顶掉下来了! 她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来不及想,冲前三步,双手抬起。 那一刻身影几乎冲成虚影。 下一瞬,一声闷响,手臂上一重,那人落入她的怀抱。 四面齐齐抽气,一时寂静如真空。 手腕上刚刚停止流血的伤口再次鲜血狂喷,溅了铁慈一脸。 铁慈也顾不得,接到人立即向前狂奔,好卸去那巨大冲力,堪堪冲到围墙边缘,眼看要撞上围墙,她猛地伸脚一蹬,哗啦一声,围墙上多了一个靴子大的洞。 风声止歇,尘土弥漫,扬起的发丝缓缓落下。 铁慈收回脚,缓缓低头,看向怀里的人。 那人周身被裹在深紫色的幂离中,那一层紫色软纱勾勒出精美的面容轮廓,她睫毛太过纤长浓密,竟然将面纱撑得微微隆起,睫毛下一双眸子目光流转,眼光却是说不出的复杂。 铁慈低头看她,她心中知道自己是女人,对方也是女人,因此靠得不免近了些,两人的鼻尖几乎相抵,呼吸交融,她嗅见淡淡的难以形容的香气,隐约有点紫檀香气,却比紫檀更加神秘迷惑,似乎加了迷迭,但又比迷迭硬朗,她下意识深吸一口,喜欢这没有脂粉味的香气,没来由地生了几分好感。 但好像这香气有点熟悉,但又想不起在哪闻过。 随即她发现,因为她那一吸,女子面纱微动,隐约脸上露出了奇异的神情,铁慈这才惊觉自己还抱着人家,刚才那动作疑似偷香…… 一转身抬头,就看见面前黑压压的围观人群,齐齐狐朦般伸着脖子,脸上都写着:“有八卦!” 铁慈:“……” 迟钝了。 忘记了男女授受不亲,这大庭广众下抱着人家姑娘不放,等下要自己负责,巡检一年七两银子的俸禄养不起。 她急忙要将人家放下,结果那美人忽然抱住她脖子,嘤咛一声,将头扎入她怀中,不动了。 铁慈:“……” 不知怎的,觉得这个动作,也没来由的熟悉。 铁慈:“姑娘!姑娘!” 姑娘不动,浑身细微地颤抖着,看那样子,竟然像是吓着了,死活不肯离开她的怀抱。 铁慈绝望望天。 完了。 这娘们八成在打我的巡检俸禄的主意。 铁慈想把这女人撕下来,奈何这女人手劲奇大,铁慈撕了好几次撕不下来,眼看围观群众脸上表情更古怪了,满脸的“有八卦”已经变成了“有妖气!” 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实在难看,眼看四周也没认识这姑娘的人,铁慈只得先抱着人,准备把苍生塔的门叫开再说,却在此时涌进来一群县衙的衙役,这些人总是在尘埃落定后才赶到,却架势很足,一来就拿着锁链一阵抽打,将百姓驱逐。百姓们接连遇见事故,终于安静了下来,隐约觉得今天的事奇怪,烧香的兴头也没了,三三两两散开。又有人道既然来了,好歹把祈福的灯给放了,省得再带回去,那些衙役们也便同意了。 李县丞也来了,一边沉着脸指挥疏散,一边走到铁慈身边,不及寒暄,便道:“茅公子,方才在下府中,发现了白梅花!” 铁慈一怔,差点问您家里死了谁?随即就听李县丞道:“出现在小女的院子里,小女受到了惊吓。” 铁慈松一口气,没死人总是好的,这事儿一波接一波的,有点累。 “白梅预示凶杀。我府中已经不安全,我怕小女已经被盯上。茅公子,你暂代巡检,这保护百姓,查缉凶手,责无旁贷,此处事务有我善后,今夜就烦请你带人去小女院中值夜。” 铁慈:“……” 不是,您确定这梅花不是您女儿捏了个蜡的,好骗了我先睡后娶? 李县丞吩咐完就去安排事务了,铁慈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抱着个娘们,兀自站在原地,仰首向天,摆出个凄凉萧瑟的造型。 有人喊:“起灯了!” 铁慈低头,随即一怔。 不知何时,那些深红的祈福孔明灯已经点燃,正缓缓升起,红灯里淡黄的光芒一闪一闪,垂缨飘扬,似天幕之下,忽然闪现无数光泽温暖的星。 而她就立于这星海微光之中。 四周的百姓也安静了下来,看着那灯海之中,修长俊美的少年,抱着曼妙的美人,她的纱裙微微拂动,暗香隐隐,他的下颌微微仰起,薄如玉瓷。 着实是很美妙的场景,可入画,可赋诗,可勒刻玉石之上,千古留影,芬芳不败。 百姓们带着因为美好场景而弥生的淡淡感动散开,没人知道,那一对令人能想起金童玉女珠联璧合一对俪人之类词儿的人儿。此刻心中问候如下: 铁慈:“这娘们真重啊我草。” 美人:“这流氓是不是在故意摸我屁股?” …… 第三十八章 头牌戏超多(V后肥章) 铁慈并不想去李府,她想进苍生塔,但最终她只是看了李县丞一眼,带着丹霜赤雪走了。 她扔出去的那个刺客,丹霜接到了,但是接到的一瞬间,人就死了。 铁慈查看了一下,对方竟然也是被刀捅死的,当时人实在太多了,看来还有人混在人群中,将他灭了口。 线索断了,也算意料之中。 美人似乎受了极大惊吓,虽然最终肯下了地,却不肯离开铁慈,非要跟着她。铁慈便问她姓名,来自何处,委婉表示跟着她不大方便,不如让她送人回家。 美人便泫然欲泣地道:“妾名飞羽,是扶春楼的姑娘。今日也是来祈福的,只是来得比较早,当时塔门还没关,妾便漫步上楼,也没见着什么人,谁知道后来门就被锁住了,妾出不去,也找不到大师们,站在窗口打算对下面呼救的时候,忽然被人推了下去……嘤嘤嘤。” 她掩面细声细气地哭了起来,铁慈嘴角一抽,她涵养好,不说什么。丹霜却是个最看不得娇柔造作的,冷声道:“不捏着嗓子你就不会说话么?” 飞羽姑娘嘿嘿一声。 不捏着嗓子说话,怕吓死你。 不过给这么一怼,她倒自然了些。铁慈说送她回扶春楼,她便拉着铁慈的袖子撒娇:“大人,大人,你先别送我回去,回去又要迎来送往,陪那些又老又臭的家伙。你不是要查案么?我是苦主啊,你得找我查问怎么跌下来的是不是?” 铁慈叹一口气,捋下她的手,道:“姑娘,我可买不起你的时间。” 赤雪瞅着飞羽,和丹霜对了一眼,丹霜皱眉道:“你莫不是看上我家公子绮年玉貌,妄想攀附?我说,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多。” 飞羽姑娘羞涩地低下头。 不,还能更多一点。 铁慈好说歹说,人家就是不肯走,一会儿说老鸨要打骂,一会儿说怕那个推她下楼的人等她落单要报复,这后一种理由倒让铁慈上了心,觉得这倒确实是个问题。她瞥了那美人一眼,心想若是真出了事,自己心里也过不去,跟着就跟着,放在眼前也作不了妖不是? 于是便带着飞羽姑娘去李府,路上飞羽姑娘终于取了幂离,面纱掀起那一刻,所有人都面色古怪,一向自诩好皮肤的赤雪摸了摸脸,丹霜冷哼一声转头,眼底射出嫉妒的光,铁慈倒是笑眯眯欣赏,心想比想象还美几分,巡检俸禄养不活,瑞祥殿倒不介意扫榻相迎。 她倒是有点羡慕对方的个子,她自己就算高的,这姑娘比她还高几分,却又不显得突兀。有种浑然天成的妙处。 马车在李府门前停下,李家的下人涌出来接,簇拥着铁慈去后院,那架势,宛如接新姑爷回门似的。 铁慈一向适应环境能力良好,和对方询问可有合适衣袍,好换下自己一身又是血又是土的衣裳,对方请铁慈一行在小厅上安置,派人去拿衣裳。 不多时,送衣服的人来了,却是来了一大帮,前头人莲步姗姗,亲自捧着衣服伤药,却不是李家那位小姐是谁? 人还没转过隔扇,铁慈已经看见一方浅红挑绣裙角,心中叹了口气,一眼瞟见飞羽姑娘并不吃喝那些点心,正在玩自己手指,快步过去,往飞羽姑娘旁边一坐,伸手拈了块果泥麻叶糕,笑着往她嘴里喂,“来,吃点点心。” 飞羽姑娘一怔,随即便笑了,张嘴将点心含了,非常熟练地给铁慈飞了个媚眼儿。 铁慈为她迅捷准确的反应心中点赞,果然不愧是头牌!职业素养就是高! 再一抬头,看见浅红裙子停在门前不动了,李家小姐显然不是头牌对手,每处五官都写着惊讶失望,而眼眸很快便盈了汪汪的水。 铁慈觉得头痛。 但李小姐的伤心失望很快被一声尖叫驱散,她扑过来,紧张地指着铁慈的手腕,“血……血……” 铁慈低头一看,伤口不知何时又崩裂了,鲜血汩汩而出。 总是崩裂的伤口会很麻烦,衣服是不能换了,得先处理伤口,她示意丹霜,丹霜熟练地从怀中取出针线包,又打开一个小瓶子,给针消毒。 李小姐站在三步远的地方,骇然地看着,一脸心疼又畏惧的神情。 她不知道做什么,倒是飞羽姑娘看了一眼,睨着那群发呆的人群,曼声道:“愣着做什么?赶紧打干净的水,擦洗的布,拿包扎的布带来啊。” “啊,啊,快点去拿!” 热水打来,雪白的布叠了一叠,丹霜擦洗干净伤口,擦了一层师傅给的麻药,飞羽姑娘兴致勃勃凑过来,盯着装麻药的瓶子看了一眼。 丹霜拿起针线准备缝合,这是师傅教的伤口处理办法,李小姐看起来又要晕了,铁慈便叹息道:“我等武夫,刀口舐血,没得吓着小姐,小姐还是暂避吧。” 李小姐却不肯走,扭着手指站在原地。丹霜毫不犹豫,唰唰便是两针,动作粗疏,针脚难看,李小姐倒抽一口气。 铁慈却不以为意。她以前也有过撕裂的伤口,都是丹霜随便缝,缝得和蚯蚓似的。也没办法,赤雪灵巧,却做不来这事,以前还晕血,跟了她多年勉强好一点了,但这种重任还是无法承担的。 铁慈不以为意,有人却看不下去了,李小姐颤颤半晌,白着一张脸,挣扎了好几次还是说:“……这……要么……我来吧……” 丹霜回头看她一眼,一声冷笑,当真将针线一丢,道:“来啊!” 李小姐脸更白了,倒好像她是被逼的一般,上前捡起针线,抖着手比划半天不敢下手,渐渐又盯着铁慈的手腕发痴。 那手腕虽然伤口狰狞,偏偏衬得周围肌肤洁白细腻,腕骨精致,小臂线条优美而不乏力度。李小姐看着看着,两颊渐渐红了。 丹霜却看不下去了,伸手抢回针线,道:“小姐您是来帮忙的还是来看男人的?” 李小姐的脸瞬间烧着了,期期艾艾捏着针线,眼看眼里又要泛上新一波的泪来,铁慈正在头痛,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接过针线,嗤地一下便下针,那针下得迅捷又有韵律,起伏间手指几乎幻化成影,简直缝出了美感来,很快就缝合完毕,而缝合完的伤口,也同样具有美感,更妙的是,铁慈发现,她用最少的针便达成了缝合收紧的效果,不仅手巧胆大,显然还聪明得紧。 她禁不住赞道:“想不到飞羽姑娘竟然这么好女红。” 飞羽斜睨她一眼,手指一弹,将针线弹回丹霜手上针线盒,另一只手手指按着铁慈手腕,来回摩挲,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什么女红?我可没学过。这么简单的活儿,看看不就会了吗?” 铁慈垂头看自己手腕——这位头牌手指按在她肌肤上,来回缓缓摩挲,眼睛却看着别处,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在干什么,这是摸宠物的习惯动作,还是个死断袖? 不管哪种,都挺手贱! 她看看手腕,再看看飞羽。 飞羽的手指一顿,眼底露出一丝茫然,不动声色拿开手指。又拿起那装麻药的小瓶儿,无师自通地给她抹了一层。然后手指一卷,非常自然地收进了自己的袖中。 赤雪忽然笑道:“哎呀,这瓶子飞羽姑娘小心拿稳了。”更自然地伸手一拉,就又把瓶子拿了回来。 当面被拆穿的飞羽,脸都不带红的,赞赤雪:“您真妥当。我们院子里杨妈妈都没您这般细致。” 赤雪也像没听懂她骂人,笑吟吟谦虚:“不敢不敢,失敬失敬。” 铁慈听着两人机锋。心中忍笑,面上云淡风轻,丹霜帮她把伤口裹紧,她起身去换衣服。 她转过屏风,后头丹霜狠狠瞪过李小姐和飞羽。前者一脸羞愧地低头,后者含笑对她眨了眨眼。 铁慈很快换好了衣裳,简单洗漱过,便开始了对李小姐的问话,她这回坐得离两个女人都远远的,一本正经地让李小姐把那白梅花拿来给她看看,又问白梅花最早出现在哪里,怎么出现的。 “……我也不知道,是我的丫鬟绿绮忽然叫起来,我们才发现院门上多了一朵白梅花……” 李小姐的丫鬟便上前一步,用托盘端上一朵白梅花。 铁慈凑过去看,之前的白梅花都不齐整,第三具尸首上还没白梅花,这回她可得仔细看看。 左瞧瞧,右看看。 半晌之后,铁慈坐下,以手撑额,叹息一声。 这大好春光,干什么不好,便是回去和被窝抵死缠绵也好啊! “公子,这……这有什么不对吗?是不是我要死了……” “不,怕是这满屋子的人都老死了您也未必会死。”铁慈目光放空,温柔而麻木地道,“姑娘,小姐,大爷,您就没看出来,这不是白梅花,这是一朵梨花吗!” 李小姐:“……” 满室寂静里,她看起来要哭出来了,“可是……可是……梨花蕊心不是这种红色啊……” “我刚从前院过来,看见垂花门那边种了一棵红心娇梨,那种梨花越成熟,蕊心越红。大抵是先前起了风,将那花千里迢迢吹过来了,小姐你又难得出垂花门,所以不清楚自家宅中有这种梨花。”铁慈起身,“我早该明白的,如果真是白梅花,您也该是一具尸首才对……既然无事,在下便告辞了。” 虽然闹了个乌龙,她倒松了口气,快步向外走,李小姐一脸无措,提着裙子追在后面,很快便上气不接下气:“公子……茅公子……不是这样的……我们听见外头有声音……” 铁慈笑而不语,丹霜道:“想要见我们公子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你一句话,要人跑断腿是吗!” 李小姐更加惶急,一急却说不出话来,眼看铁慈已经迈过门槛,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尖叫。 铁慈一怔,循声急奔过去,却见一个绿衣丫鬟倒在地下,她一摸脉搏,还好,只是晕过去了。 将那丫鬟救醒,才知她就是绿绮,绿绮捂着头,恍惚地道:“我刚才去拿点心回来,正看见一个黑影从小姐院子里跳出来,还没看清,就眼前一黑……” 旁边一个婆子接道:“老身听见声音不对,赶了过来,大声呼喝,看见一条黑影蹲在绿绮身边,听见我声音便跑了。” 绿绮便感激地道:“若非嬷嬷及时出现,也许我就被杀了……” 铁慈不置可否,命人扶她去休息,转头看见李小姐一脸惨白,摇摇欲坠地盯着她。她叹一口气,道:“小姐莫怕,我不走了。今晚为你守夜便是。” 李小姐立时转忧为喜。又说害怕,请铁慈进她院子。铁慈也不再推脱,却又道男女有别,坚持只在院子里休息守护,李小姐也无法,也不好一直陪她在院子中坐着,只好进了内室,却又将窗扇支开,自己坐在窗下绣花,遥遥对着院子中铁慈的背影,那一双含情目,时时落在铁慈并不宽阔的背上。 铁慈就当没发现,她自幼便因貌美,没少受各种目光洗礼,且男女皆有,实在不必再大惊小怪。 说是守护,倒也不必正襟危坐,李小姐怕她伤后疲惫,让人送了躺椅来,铁慈毫不客气坐了。一转眼看见飞羽姑娘,不知何时也和人家要了一张躺椅,和她一人占据庭院的一边,悠悠地摇着。 铁慈侧头看她,发现两人竟然晃出同样的频率,心中一笑,想,这也是个妙人。 日光温暖,连日疲惫,心里又明白刺客此刻不会来,铁慈只是稍稍合眼,便睡着了。 她睡着了,坐在小杌子上低声说话的赤雪丹霜立即住口,赤雪起身,去和主人家要薄被。状似假寐的飞羽姑娘忽然睁开眼,轻轻走到铁慈身边,丹霜立即警惕地站起身,飞羽也不理她,取出自己的幂离,紫色的长纱拖地,她把长纱往铁慈身上一罩。 丹霜皱眉看着她,伸手要掀开幂离,飞羽“嘘”地一声,道:“别炸毛的刺猬似的。我心疼金主,给他盖个被子而已。你啊,学着点,做女人,就得我这种宜家宜室温柔小意的,懂?” 丹霜:“……” 槽点太多,一时实不知该如何吐。 她抬手要掀掉这温柔小意宜家宜室的头牌姐儿屁事不顶的纱罩,飞羽却忽然将纱往上拉了拉,半遮住铁慈的脸,悄声笑道:“瞧,戴上幂离,他比我还像个姑娘家呢。” 丹霜心中一跳,手一顿,飞羽已经转回了她的躺椅上,又给晃上了。 赤雪抱着一床薄被回来,看丹霜神色不对,以眼神询问,丹霜对着飞羽努了努嘴。 赤雪便明白了,低声道:“少和她掰扯,不是个东西。”把被子给铁慈盖上,却又将那幂离用撑子撑在铁慈头上,给她遮住了直射的阳光。 铁慈再睁开眼时,看见的便是一轮紫红色的太阳,而天际的霞成了一阵浓重的黑色,万物笼罩在一层虚幻迷离的色彩中,轮廓沉而模糊,乍一眼,便如师傅当年画过的末世机械风一般。 视线聚焦了才发现,不过是头顶多了一顶紫色的幂离罢了,透过那层紫纱,她侧头,看见幂离的主人也在睡觉,侧面鼻梁如刀削,高而挺直,下颌的轮廓却比鼻子还鲜明,这样的侧面很有凌厉感,但那纤密微卷的睫毛却又冲淡了这种感觉,而红唇柔软一抹,比垂在她颊侧的一支桃花还艳三分。 她就像那魔山妖海里衣袂当风没有性别的大邪,一手赤火一手冰,半身桃花半身雪,血色的披风兜一轮清澈的月,拈花的指尖散着黑色毒液。 铁慈欣赏了一会,闻见饭菜的香气,然后就看见那睡得仿佛人事不知的头牌,唰地一下坐了起来。 她身上是不是装了饭菜雷达? 对面飞羽姑娘坐起身往桌边去,忽然转头,对她又飞个媚眼。 这是发现她刚才偷窥了? 铁慈也不心虚,大大方方坐起,去桌边吃饭。一眼看见李小姐竟然坐了主位,这是要陪着用餐了。 那也得吃。铁慈坐下,左边李小姐,右边飞羽。 饭菜很丰盛,铁慈拿起筷子,李小姐忽然轻声道:“公子受了伤,还是我为公子布菜吧。” “在下伤的是左手,不妨碍拿筷,至不济也有我的侍……”铁慈话还没说完,一双筷子伸过来,夹着一枚鸽蛋,喂进了她张着的嘴中。 铁慈:“……” 噎死我了。 我但知道被争宠后果严重,却不知道还有噎死那一种。 飞羽姑娘浑然不觉刚才那一筷的凶狠,收回筷子,瞟李小姐一眼,笑道:“方才那个故事告诉你,想喂就赶紧喂,想抢就立即抢,不然轮到你,黄花菜都凉了。” 李小姐看来又要哭了。 丹霜冷冷道:“对,想噎死人就赶紧噎。知名妓院的温柔小意头牌都是这么炼成的。懂?” 铁慈想为她鼓掌。 她自十二岁成为群芳魁首,被人追逐不休,却神奇地没有受太多滋扰,多亏了有这么一位凶狠毒舌的大丫鬟。 李小姐此刻才明白飞羽的身份,脸色淡了许多,也不再和她生气。 飞羽倒也没受这份轻视影响,慢条斯理吃饭,铁慈舒一口气,心想只要这位不作妖,就能好好吃一顿饭。再说她作妖也不是坏事,多少帮她挡了李小姐那令人消受不来的殷勤。 一时桌上几乎没有声音,赤雪站在一边布菜,忽然轻轻皱了皱眉。 她发现,唯一发出轻微碗筷声音的,是目前在座的唯一的闺秀李小姐。 铁慈出身皇族,宫廷的训练和规矩令她体气尊严,吃饭从来不会有声音。但是那个头牌,为什么也吃饭毫无声息? 她在这琢磨,那边头牌安静不了一会儿,又开始作妖。忽然瞟了铁慈饭碗一眼,道:“你一个大男人,吃这么少?这满桌的菜,没有你喜欢的?” 铁慈在宫中吃饭,每样菜只夹三筷,绝不多夹。就连赤雪丹霜,都不知道她到底喜欢什么。赤雪今日布菜已经注意到要掩饰,给铁慈夹菜当然不会每样三筷,但习惯性是均衡夹菜的。而这飞羽姑娘这话问得也很有深意,她不仅看出这夹菜的规律,甚至看出了铁慈根本没有喜欢的菜。 铁慈抬头,敲敲她的碗,道:“那你一个女人,吃这么多?胃口很好啊。” 飞羽道:“我小时候我娘不许我多吃,说是女孩子吃多了让人笑,而且纤纤细腰才能算美人。那时候一年总有大半年是饿着的,同伴拿东西给我吃,被娘发现了,饿得更狠。后来长大了,她又觉得我该多吃,我便每顿多吃,一开始吃不下,吃多了便吐,但塞着塞着,吐着吐着,渐渐的胃口便大了。不过我少吃也成的。我这胃受得饿也受得撑,能屈能伸。饿七天不妨事,揣三缸也不妨事,着实是一个能造的好物。” 她说得轻描淡写,铁慈却听得有点发怔,不禁道:“这胃这般折腾,如何能好?” 飞羽却又笑道:“那你又为什么不能吃呢?” 铁慈本有一万种托辞搪塞,此刻却还想着对方那饱受虐待的胃,随口道:“吃食太多,拥塞肠胃,会使血流集中此处,影响大脑运转。人一旦笨了,很可能就万劫不复了。” 赤雪轻轻咳嗽一声。 铁慈顿时醒觉,一时懊恼又诧异。 她宫中长大,久经风浪,实在不是嘴敞的人,此刻竟然将不该说的话说出来了。 是此刻春夜月色太静好,还是对面含笑凝视的人专注的眼神太美? 飞羽倒怔住了,想了一会道:“你这又是哪里的话?明明也能听懂大概,但每个字都这么奇特。” 说是能听懂,可那李小姐可半点没听懂的表情,空白着一张脸。 铁慈知道头牌很是敏锐,但也没想到敏锐到这地步,在心里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拿起筷子夹了块排骨到她碗里,“这是人人皆知的医理。来,这个话梅排骨不错,好吃你就多吃点。” 飞羽含笑睨她一眼,不说话了,李小姐却目光追逐着那块排骨,眼底眼看着就要射出嫉妒的光,铁慈一看不好,可不要再闹出修罗场来,就见李小姐身后的丫鬟已经忍不住,冷冷道:“什么时候,青楼女子也能和我们小姐同座了?” 飞羽也不生气,叼了排骨往后一靠,眼波流动,瞟着李小姐笑道:“哟哟,我看见你们这嫉妒的嘴脸我就好——开——心——啊——” 铁慈:“……” 不,我不开心。 我怎么就救了这么个祸害。 飞羽还不放过已经气红了脸的李家主仆,忽然撞了撞李小姐的肩膀,眉飞色舞地道:“你知道为什么我独得茅公子青睐吗?” 铁慈:“……” 不,不是,我什么时候青睐你了?我怎么不知道? 李小姐让开飞羽,木着脸道:“姑娘说的是什么话!” 飞羽手肘靠在她椅背上,脸趴在手臂上,笑吟吟拉长声音:“因为你没有我更女人啊!” 李小姐怒而搁筷,一转头正看见面前一张秀丽皎洁芙蓉面,这般近的距离肌肤依旧毫无瑕疵,而薄薄眼尾挑起的弧度恰到好处,被那层密密睫毛半遮着,怎么看人都像薄醉半缱绻,乱月碎星光,要将人魂儿勾至那无声风月处。 世间美人多矣,尤物却难见。李小姐一瞬间感到了一种叫做自惭形秽的情绪。 她一言不发地搁了筷,勉强和铁慈点点头,便回房去了。 铁慈也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更担心了。 匆匆吃完饭,李小姐房里很快熄了灯。铁慈坐在院中赏月,飞羽也在她身边坐下来。 她坐得很近,铁慈出于安全习惯,向来不和人挨太近,便让了让。 飞羽便又挪了挪靠近来。 她再让。 飞羽再挪。 眼看已经坐到台阶边缘,再让必得跌下台阶,铁慈叹一口气,不动了。 算了,总比坐在腿上好。 这念头还没转完,就听见头牌娇滴滴道:“大爷,在楼里,这月黑风高的时候,您就该把奴家搂到腿上了……” 铁慈:“……谢邀。但是姑娘你太重。” 头牌幽怨地叹息一声,喃喃道:“还没帮我赎身,就嫌我吃得多。果然古来男人多无情……” 铁慈微笑。 男人无情不无情我不知道。 你戏超多我知道。 飞羽又安静了一会,便又进入作妖下一轮。道:“既然咱俩有缘并肩赏月,那多少得说点什么下饭吧?”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包瓜子来。 铁慈从善如流:“行,那就说说近期有什么事让你很不高兴吧。” 飞羽:“……阁下真是特立独行。”抖抖袋子,给铁慈倒瓜子。 铁慈:“过奖,彼此彼此。”伸出手掌等瓜子,一颗、两颗、三颗…… 丹霜眼白快飞到天上——就没见过这么抠索的人,倒瓜子都怕倒多! 好在铁慈不怕,她极其有耐心地一直伸着手掌,硬是逼着飞羽姑娘一颗两颗三颗地把那袋瓜子倒了小半袋。 最后飞羽嘴唇都哆嗦了,不得不认输,提前把袋子收回去了。 铁慈微笑嗑瓜子,声音很清脆,因为她明白,刺激小气鬼最狠的就是此刻吃得又快又香。 在报复性的嗑瓜子声里,飞羽也狠狠磕了一颗瓜子,道:“近期啊,不高兴啊。就是一个丑八怪,竟敢点我伺候。她又不缺人,手伸那么长干什么?耽误了我挣钱的大事,罪不可恕。将来见着,少不得把她阉了……你呢?” “我啊,”铁慈想了想,不高兴的事儿太多了,只能捡最无关紧要的说,“遇见一个敲诈犯兼小偷,偷了我最重要的东西,还打了一架。将来见着,阉了倒不至于,毕竟也不晓得是男是女,大抵是个人妖,倒不如卖到象国,说不定还能拿个选美皇后当当。到时候他拿奖金,我得一半。” 两人说完,相视一笑,都觉得对方脑洞清奇,语言活泼,十分可喜兼可恶。 两人祥和地肩并肩对着月亮嗑瓜子。磕了一会儿,飞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刚才听这里的丫鬟说,你是盛都官宦子弟?那你见过皇太女了?” 铁慈慢条斯理磕着瓜子:“没见过。我不过一个没入仕的从三品官员子弟,哪有机会见皇太女。” “那也应该听说过她的事儿吧?” “哦?你要听她哪一方面的?” “哪一方面都成。” “那我就说了,皇太女啊,美貌自不必说,才华那也是一等一的,还性情温婉,人品高洁,勤政爱民、克己尚俭,谦恭仁孝,人品贵重……” 飞羽噗地一笑,悠悠道:“那可真是奇了。我听说的皇太女,可和你说的不一样。” “哦?愿闻其详。” 飞羽磕了一堆瓜子皮,将一堆瓜子仁拢在一起,一口吃了,满意地咔嚓咔嚓完,才一锤定音般地道:“丑,且废!” 铁慈默然,废也就罢了,明里暗里堵不住人嘴这么说,可这丑? 飞羽指着自己鼻子,“不如我的,都算丑。” 铁慈看她一眼,“哦。” 她不斗嘴,飞羽反而不习惯,膝盖碰碰她,“哦什么哦?” “我在想。”铁慈和飞羽不一样,她一颗一颗地剥瓜子,保持着同一节奏,慢吞吞地道,“现在满嘴喷出来的水,都是将来流到腮边的泪。古人诚不欺我。” 飞羽呵一声,满满快要飘起来的不以为然。 铁慈笑眯眯地看着她,心想你这娘们再大放厥词诋毁孤,孤迟早把你绑到瑞祥殿的凤床上,对你圈圈叉叉再叉叉圈圈,叫你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每天欲仙欲死要死要活活剥生吞吞声忍泣…… 大抵飞羽没能从她满脸的慈祥中看出她已经黑得流油的内心,过了一会打了个呵欠,铁慈觉得肩膀一重,侧头一看,头牌竟然把头靠在她肩上,睡了。 铁慈看着她乌黑浓密的睫毛,帘子密扇一般,这女人睁开眼的时候容色艳美有高贵之气,闭上眼却显得秀丽清雅,气质有一种微妙的矛盾感,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睫毛,飞羽抬手拍苍蝇一样拍开她的手,铁慈一不做二不休,手指下移,捏了捏她脸颊,触手竟然一滑,忍不住又妒又恨啧啧一声。 她又等了一会,等飞羽似乎睡沉了,抬手解下赤雪给自己披的披风,往飞羽头上一罩,又拖过一个凳子给飞羽靠住,轻轻起身。 既然你要坐在这里守夜,那就代孤守呗。 她打算去苍生塔看看。 刚站起一半,披风里忽然伸出一只手,那方才还睡得很熟的飞羽,闪电般地抓住她,随即手臂便极快地攀援上了她的腰,铁慈下看,飞羽竟然还闭着眼睛,昵声道:“大爷……别走呀……夜渡资还没给呢……” 铁慈:“……” 听过嫖客夜半走人赖嫖资的事儿,没想到今儿自己也客串了一把。 这姐儿真敬业。 正想扯开她的手,忽听一声风声锐响! 这声音太熟悉,铁慈刹那间什么都来不及想,猛地向后一仰。 风声从她鼻尖擦过,带来一阵彻骨的寒意,随即咻地一声,穿过院中花木,炸开无数绿屑碎花,一闪不见。 铁慈倒地时飞羽还搂着她的腰,这一倒飞羽便栽到她身上,铁慈一扬手,披风罩下,将两人罩在其中,随即风声连响,夹杂着丹霜的叱喝之声。 铁慈扬声喝:“丹霜,保护好赤雪!” 她这一分神说话,风声逼近,骑在她身上的飞羽忽然往她胸口一趴,嗤一声风声从两人头顶掠过,披风无声无息裂了一条口子。 铁慈双臂一紧,抱住飞羽,猛地一个翻身,披风连带两人在空中滚滚翻腾,嚓地一声再透一道光亮,两人也又躲过一道锐风。 砰一声两人摔落地面,这回是铁慈骑在飞羽身上。 披风缓缓降落,依旧盖在两人身上,而第三次风声又到了,这回便如暴雨疾风,来自四面八方。 飞羽似乎十分慌乱,伸手乱摸,猛地按住了铁慈手腕,正按在铁慈伤处,痛得铁慈浑身一软,飞羽已经抱着她,蹭蹭蹭蹭连滚了好几个翻身,铁慈听见夺夺夺夺之声紧跟着她们的翻动而来,不断射在她们翻过的地面上,最近的一次她已经感觉到了箭矢冰冷的箭杆咯着了腰,可飞羽的翻动看似慌乱,却又灵活得难以形容,每次都巧而又巧地擦边而过,利器插入地面腾起无数灰尘,夹杂着一股奇怪的气息,从披风破了的缝隙渗入,铁慈此时也无法闭住呼吸,呛了好几口,连翻了好几个身,两人才堪堪停下,这回又变成了飞羽在铁慈身上。 此时风声终于停了,铁慈吸一口气,觉得那种奇怪的气味更加浓郁了,而身上的飞羽忽然浑身一震,随即竟然双腿一撑,就要在她身上站起。 这姿势着实奇怪,铁慈怕她这样站起来会成为敌人的靶子,好心地将她一拉,飞羽猝不及防,又跌在她身上,这一霎间,铁慈忽然感觉自己被什么硬硬地戳了一下。她不由一愣,飞羽身上带武器了? 但那触感似乎也不太像……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就听见飞羽似乎倒抽一口气,然而还似乎咬牙切齿了一下,猛地将她一推。 她将铁慈推出去的瞬间,呼地一声风声又起,这回像是重物,风声极其沉猛,方向正冲着铁慈的脑袋。 听这风声,便知那东西重得吓人,擦着了也要伤筋动骨那种。 铁慈怒从心起。 这姐儿是要把她推出去当挡箭牌咋的? 她向来也是个不吃亏的,被推出去一瞬间一把抓住飞羽的手,猛地一抡,将她向着风声方向抡了出去。 然而飞羽竟然也是个混不吝,被抡出去一瞬间伸手勾住了她腰带。 两人方才还合力御敌,瞬间又争相互坑,拖拖拽拽连成一串,彼此拖延时间,头顶猛然一暗,什么东西猛地砸下,夹杂着丹霜的怒喝。 “咔嚓。咔嚓。” 接连两声脆响传来,却不像骨头碎裂的声音,两条人影各自滚开,怒目而视。 又是砰然一声巨响,灰尘腾起又散去,场中不知何时,多了两把躺椅,两把椅子一边一个,架住了一块巨石。此刻躺椅已经碎裂,在巨石之下裂成一堆脆竹碎木。 在最后那霎,两人一人勾过来一把躺椅,借躺椅架住了巨石片刻,顺利滚出杀伤范围。 丹霜冲过来,看清场中景象,松了口气。 随即她看向飞羽。 两把躺椅在院中左右放着,但并不是谁都能在生死刹那有此急智的,尤其在上有巨石下有拖后腿同伴的情况下。 皇太女有这个本事不奇怪,这个青楼女子也有这等聪明,就很难得了。 铁慈握住受伤的手腕,刚才一系列激烈动作,现在半边身子都麻了。她难得沉下了脸色,盯着那半人高的巨石。 这么重的石头,便是绝世高手,也很难隔那么远扔过来,除非……用投石机。 投石机是攻城器械! 攻城器械怎么会在这半夜,在一家普通府邸中出现?为了杀她如此大费周章,这是发现她身份了? 先前机灵的先藏起来的赤雪也出来了,看见巨石,顿时明白事情严重性,脸色如雪。 三人的目光都投向飞羽,她半跪着,宽大的裙子像一个帐篷一样,挡住了整个下半身,脸色比她们还要难看几分,两颊却泛着一层怪异的红。 这姿势有点奇怪,她却一直维持着,并没有起身。 铁慈并没有将太多注意力放在飞羽身上,这姐儿是有点神秘,但这事应该和她没关系,毕竟方才那飞箭巨石可没绕开他。 她忽然发觉哪里不对。 院子里闹得攻城战一样,内室怎么一直没有动静? 赤雪也发觉了,匆匆奔上庑廊,去敲厅堂的门。 没有动静。 铁慈眼瞳一缩,慢慢起身,丹霜忽然道:“有人放药了。味道不对。” 铁慈知道味道不对,先前她就嗅见了,但此刻她除了有点困之外,并没有什么异样感觉。 她正要推门,忽然外头一阵喧嚣,火光亮起,随即砰地一声,院门被撞开。 铁慈手还按在门上,回头,正看见李县丞带着人涌入,火把的光芒下,县丞一脸怒容,喝道:“果然是你!你在干什么!你想对我儿做什么!” ------题外话------ 好了,终于V了。 又可以快乐地求月票了。 听说最近还是双倍,有人留月票给我咩? 我对月票可真痴情哪,刚才打标题,把“头牌”都打成“投票”了…… 第三十九章 黑手 铁慈放下手,心微微一沉。 但她还是平静地解释:“大人。我奉你之令保护小姐。刚才遭受了袭击,但小姐一直没有出现,我想看看小姐现下如何。” “袭击?”李县丞皱着眉头四下看了一圈,“什么袭击?” “有人先以箭矢攒射,再投巨石攻击。” 李县丞挑起了眉毛,他身后的护卫衙役们轰然笑起来。 “什么?箭矢?巨石?我怎么感觉我听了一场攻城战?” “攻咱家小姐的城么哈哈。” “撒谎也不能这么离谱,箭矢?在哪呢?” 铁慈低头对地面一看,哪里还有箭矢的痕迹,地面只留下微微的水迹。 竟然是冰箭。 “那这巨石总能证明吧?”巨石谁也搬不走。 “这不是小姐院子外头的假山石吗?”一个家丁走出来,“你这半夜三更的,搬府中假山石做什么?” “假扮战场呗。毕竟这么重的石头,咱们可搬不动,只有茅公子那般臂力才行吧。” “难道他还打算编个投石机出来?这牛皮吹的,逗三岁小儿呢?投石机本城都没有,倒是巡检司城外编营似乎有一架呢!” “我看啊,这是假作有人攻击,然后以安慰保护受惊小姐名义闯入内室?好主意!” 铁慈听他们一搭一唱,瞬间就把一个阴谋给她编织完全了,差点给他们鼓掌掌。 其中有些人在县衙也见过,日常懒散庸碌模样,不想还有这份编剧大才。呆在县衙做个差役实在可惜,就该阉了送进宫给老太妃们解闷去。 铁慈看见这些人一边说话,一边眼珠在她脸上滴溜溜转,似乎在打量等待着什么,连李县丞神态也有些不对,不时上下扫射她全身,目光还着重在她下三路徘徊。 这又是哪一出? 几个差役带着婆子绕过几人冲进内室,随即传出一声惊呼:“小姐和丫鬟们都被人迷倒了!” 一个老者被带了进来救治小姐,经过院子的时候嗅了嗅,沉着脸道:“东翁,有人用了催情之物!” 呼啦一声,差役家丁们都涌过来,将铁慈几人团团围在正中。 李县丞沉着脸道:“什么样的催情药物?效用如何?” “对女子无妨,顶多令人沉睡。对男子嘛……”老者咳嗽一声道,“如果嗅入,大抵是能助兴的。所以,看此时谁起兴不能自控,也便知道了。” 李县丞便阴沉地盯着铁慈,道:“本官信任你,才请你保护小姐。谁知道竟是引狼入室!” “怎么大人就认定了是我?”铁慈一笑,“看我软柿子比较好捏么?” “你看看你自己!” “我怎么?”铁慈愕然低头打量自己,“我很好啊。哪哪都妥当。你觉得我这样子像起兴不能自控?” 李县丞一怔。 眼前铁慈面色平静,皮肤雪白,眼眸清澈,动作协调,实在没法说这是一个中了药快要乱性的人。 “说我发春,我倒瞧着很多人像在发疯。”铁慈抖抖袍子,眼角余光看见飞羽慢慢站了起来,不知怎的,站姿有点古怪。 “你倒是能忍耐。”李县丞侧头看了后方一眼,“那你敢脱衣验身么?” “李县丞。”铁慈慢慢道,“谁给你的胆气,敢这样侮辱我?” 她语气并不如何森然,李县丞听着却是心中一寒,迎面对上铁慈寒星般的眸子,心间有一瞬间的踟蹰,然而他随即就狠下了心——不过一个无权无势三品官的儿子,又怕他怎的?便是家族盛都有点势力,可他也不是没靠山的!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如今你有最大嫌疑,怎么,还想拿身份压人不成?”李县丞冷冷道,“那采花杀人大案,自你来后便接二连三发生。今晚你假借守夜,监守自盗,迷昏我女,意图伤害,更是众目所见,罪证确凿。可见之前那几起案子,定也是你所为。”。另外,你的同伙也已经招了,你还不认罪?!” “同伙?我的?”铁慈愕然指着自己鼻子。 “先前那红衣驭鹰人,已经在大牢中招认了。”李县丞阴森森地道,“这几起杀人案,都是你们合伙所为,他是从犯,你是主谋!” 铁慈怔了一下,没想到李县丞还能令丹野诬陷她。 但她随即笑了笑。 不,李县丞没那本事。 丹野那人,性子不能以常理推断,他为了报复她,把她拖下水也是有可能的。 院子里还有人不断涌进来,李尧带来的人数多得超乎想象,看来是铁了心要拿下她,还要将这事彻底掩盖下去。 但铁慈顾忌的不是这个,她想的更多的是方才的投石机和冰箭。 那些东西,不是眼前这些人能够拿出来的。 她目光越过李县丞肩头,他身后影影绰绰,人脸都看不清楚。 她忽然大喝一声:“你这奸贼,竟敢罗织罪名冤枉我!”纵身扑了过去。 她扑得突然,衣袍卷得地面碎石滚动,风声凌厉,众人没想到她忽然发难,绝大多数人都怔在那里。 李县丞身后飞快地闪出一个人,全身披在斗篷中,隐约露出一张线条冷硬的瘦脸,他步法很快,斗篷衣角因风而起,一道冷光鬼魅般从斗篷阴影处射出,薄薄一线,直夺铁慈咽喉。 但铁慈就好像早已料到一般,攻击李县丞只是虚招,手掌越过李县丞肩头,捏指成勾,似飞凤之喙,猛地叼住了那支薄薄的剑。 触手极薄,比一般的剑更薄,寒凉彻骨。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她好端端会行此奇怪招数,此刻两人还隔着一个李县丞,便是空手夺白刃后续又要如何动作?随即他反应过来,冷笑一声,正要顺势剑势前挺戳铁慈一个窟窿,就听咔嚓一声,铁慈竟把他的剑刃生生掰了一截下来。 这个动作更奇怪,斗篷人又是一怔,但他反应也快,一直垂着的左手抬起,比常人略大的灰白色拳头如石杵般撞向铁慈腹部,却被铁慈膝盖顶开,铁慈身形如流水一转,捏着断剑剑尖横着一扯,那剑赫然便架在李县丞的脖子上。 她每一招都极其出人意料,这一招众人又没反应过来,但李县丞运气却好,剑架过来那一刻他被身边冲来的人一撞,正好躲过,随即便被护卫团团护着拉开,那斗篷人松一口气,狞笑挺剑再上,四面的人潮围了上来。 铁慈却在此刻松手,退开,双手一摊道:“行吧,不打了。” 李县丞反应倒快,“拿下!” 便有人上来将铁慈绑了,知道她武功不凡,手指粗的铁链绕了三层。丹霜怒喝着要冲上来,铁慈一个眼色,丹霜停住。铁慈又一个眼色示意她走,这回丹霜没听,将随身短剑一抛,便有人立即也上来将她捆住了。 铁慈叹口气,也不勉强了,扫了一圈没看见赤雪,知道这个机灵鬼一定早就溜了,微微一笑。 忽然又想起那个头牌,发现这位居然也不见了。 此时李县丞自然也想起还有两个人,命人去找,但是找了一圈都没找到,眼看天快要亮了,怕白日人多押解人犯横生枝节,便命留人继续寻找,自己则亲自押着铁慈和丹霜去县衙大牢。 浩浩荡荡一大群人押着铁慈正要走,蓦然屋子里一声惊呼,李小姐衣衫不整地冲了出来,拉住李县丞的手惶然道:“爹!怎么回事!他……他这是怎么了!” 李县丞道:“芙儿,这人便是那采花杀人的淫贼,险些要对你下手,爹爹总算捉住了他!” 李芙骇然地看着铁慈,铁慈对她一笑,恁是风度翩翩,仿佛她爹只是请她去县衙做客。 李县丞:“带走!” “爹!”发怔的李芙醒过神来,再次抓住了她爹的衣袖,“这……这不可能的……他昨天一直在,一直对女儿以礼相待……他……他不会的!” 李县丞脸色一沉。 铁慈倒有些意外了,第一次认真看了这少女一眼,她原以为这位小姐,和她爹沆瀣一气来着。 她心底升起淡淡歉意,倒收了那抹笑意,道:“多谢小姐为我正名。不过还是算了吧。我是不是采花大盗不重要,你爹需要我是那个人比较重要。” 李县丞脸色微变,随即冷笑道:“到此刻还想巧言令色蒙蔽我儿不成!” “李尧。”铁慈淡淡道,“别忘记我的身份。别忘记你亦食君之禄。我给你一个机会,此刻收手,看在你女儿面上,还来得及。” 李县丞却以为她在说她是盛都高官子弟的身份,冷笑一声道:“便是你来自盛都,父亲官位比我高。但你犯下这等滔天重罪,你以为你父亲官位还能保住?还能护住你?说不得届时太后和陛下震怒,你父亲还得将你除名,逐你出门,和你断绝关系呢!” 大乾律法,对涉及奸杀的罪名处罚极重,便是那皇族高官,一旦有人涉及此罪,全族倒霉是常有的事,连奔走脱罪的可能都没有。这也是李县丞颇为有恃无恐的原因,毕竟他只要敲实了罪证,呈递盛都,一个普通三品官的儿子能抵什么事! 铁慈摇摇头:“那倒也未必哦。” 李县丞冷笑一声,拨开女儿的手,冷声道:“保护好小姐!”便有一群膀大腰圆的婆子上去,硬将李小姐拉走。铁慈看着她被拖走还一直凄惶盯着自己的眸子,沉默一瞬,对她歉意一笑。 方才这一拉的情分,已经还了。 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叮里当啷出了大门,李县丞笑道:“公子怕是往日难有这般风光。” 铁慈谦虚地道:“客气客气,经常经常。” 毕竟前呼后拥这些事,她已经享受十六年了。 铁慈主仆被押走了,剩下搜寻的人简单搜了一会,没找着人,以为已经逃出去了,便又出府去找。 李小姐被送回屋内,一群婆子守在门外,李小姐情绪低落,便让贴身丫头也退了出去。自己缓缓坐在床边,刚坐下,忽然一双手伸出来,冰冰凉凉搭住了她的脖子。 她浑身汗毛倒竖,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随即一个女子在她耳边低声笑道:“小姐,你这绣床好舒服,我躲着躲着,险些睡着了……你乖乖的,我就不杀你,好不好?” 李小姐听出这竟然是茅公子那个婢女的声音,眼睛亮了亮,急忙比划着自己不会喊。 这时李小姐的丫鬟来给她送点心,赤雪的手微微松了松,却又笑着将一柄匕首搁在了李小姐脖子上,打眼色示意她好好回答。 李小姐扬声道:“我不想吃,你且拿下去。我想睡一会儿,你们都去歇息吧。” 丫鬟应声退下,赤雪倒有些意外,把头凑过来看她,李小姐低声道:“姑娘,你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我……我想帮你把茅公子救出来!” …… 几个婆子在庑廊下守着,里头完全没有动静,渐渐便开始打盹。 丫鬟们不知就里,大多都已经回后罩房休息。 院子右侧有一大排冬青,冬青后面有个大水缸。水缸上种了一些睡莲,还没开花,翠绿的圆叶铺在水面上。 一阵鸟叫声婉转而过,片刻,墙头落下两个男子,都蒙着面,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 然后水缸里的荷叶便缓缓升起,片刻顶出一个乌黑的头颅来。 飞羽从水缸里站起,浑身湿淋淋的,宽大的浅紫色纱罩衣贴在身上,便显出些比寻常女子要更为劲健的身形来。 她并没有立即从缸里出来,身子一歪坐在缸边,脸色有点不好看。 高个子看着她那歪身子叉腿的姿势,皱了皱眉,矮个子则忧心忡忡地道:“主子,您这样坐姿态可不美,万一成了习惯,这给人瞧出了破绽怎么办……” 还没絮叨完,飞羽脸色一变,哗啦一声又沉到水里去了。 高矮个子:“……” 高个子没好气地道:“主子,冒头。咱们还要给您回事呢!还有二殿下承诺的东西,怎么拿,怎么运出去还需要一个章程……” 哗啦一下,飞羽冒出头来,抹抹脸上的水,阿嚏一声,才更加没好气地道:“都这样了,那边还没赶紧收拾走人?” “没有。还需要淬火。渊铁您知道的,特别讲究,工序少一点都前功尽弃,没成型前又不能碰。所以他们只能再等等。” “难怪这么急把那家伙抓起来,这是怕他看出端倪坏了事啊……”飞羽喃喃自语,忽然脸色又一变,哗啦一下,又把自己给埋进去了。 高矮个子:“……” 怎么,凫水这么好玩? 高个子一脸不耐烦地敲缸,“那我们怎么办?现在拿不走,等到他们什么都准备好了再去拿,二殿下没这么好说话吧?” 哗啦一声,飞羽又湿淋淋地冒出来,脸色铁青地道:“不用急。我看他们这批东西没那么顺利运出去。” “那我们是不是先……”矮个子话音未落,哗啦一声飞羽又下去了。 高个子:“……你有病?” 哗啦一下飞羽又出来了,声音这回有点咬牙切齿,“你们让人先去瞧瞧牢里的那个茅十八!盯紧了他!” 矮个子:“您是打算救他吗……啊不是主子你这是咋了!咋又钻下去了!” 缸底发出闷闷的敲击声,飞羽大概是在用他的密码骂人。 高个子:“……他有病!” …… 来回折腾了十几次,一段话断断续续说了一刻钟,飞羽终于能从缸里爬出来。 矮个子还不明所以,高个子盯着他爬出来叉着双腿的古怪姿势,忽然道:“中药了?” 飞羽:“没!” 高个子呵呵一声。 别闹,帐篷都快戳破了。 难怪一遍遍泡冷水呢。 飞羽呵呵着,道:“走!去那牢里瞧瞧那小子,必要的时候给他加点料,免得他坏了我事儿!” …… 铁慈被押到大牢的时候,丹野正削了一截木头在吹什么什么调儿,古古怪怪的十分难听,听得牢中人人捂耳,衙役皱眉。但奇的是,那些平日对犯人很跋扈的衙役,却没人敢走到他面前去呵斥,都避得远远的,铁慈看见其中一人额头有一大块血肿,看来已经是吃过亏了。 那只和他同辈的海东青墨野正撇着两条细伶伶的腿,像人一样在牢门口来回踱步,时不时用金光闪闪的眼眸凌厉地看那些衙役一眼,看得那些家伙一个哆嗦。然后墨野就看见铁慈进来了,顿时两条小细腿也一个哆嗦。 丹野本来双手抱头,嚼着一根羊腿,他那口牙着实厉害,胃口也厉害,三口两口,那还冒着热气的羊腿便进了嘴,看见铁慈来了,他一骨碌翻身坐起,一边“嘘”“嘘”地赶开挡视线的海东青,一边弯起眼睛招呼铁慈:“来了啊。” 铁慈也便笑眯眯点头:“来了。” 丹野上下打量她那个浑身铁索的造型,咧嘴一笑,白牙森森,问她:“被人冤屈感觉如何?” 铁慈认真想了想道:“舒爽。不过我可没有冤屈你,我并没有说你是凶手,只是有人需要你当凶手而已。” “现在轮到你被需要当凶手了。”丹野看着她被关进了对面牢房,随手把那吃剩的羊腿骨扔过来,道,“虽然你不是东西,但是我一向以德报怨,请你吃羊肉啊。” 啃得差不多的羊腿骨扔在地上,梆地一声响,铁慈捡起看了一下,抬手又扔了回去,“肉都没了,让我吃个寂寞吗?” 羊腿骨又当地一声扔在地上,丹野的眉头挑了挑,没有动。 李县丞站在最下面一层台阶上,并没有靠近。见两人并不友好,牢房隔得也开,稍稍放心。 他悄没声息往上走,衙役跟在他身后,悄声问:“那鸟——” “那鸟凶猛,靠近了会伤人,就别枉费人力了。”李县丞道,“要守便守着吧,左右他们过不了今夜的。”他抬头对上面看了看。 县衙大牢是地牢,上头还有一层,放一些杂物。 地牢上方厚重的铁门被关上,上面加了三层大锁,地牢里仅有的几盏油灯昏惨惨的光线,将几个衙役的身影远远地拖映在脚底。 丹霜被关在离铁慈还有两间牢房的地方,这牢里还有别人,但都被关得很远。 铁慈仔细看了看那锁,是簧片锁,她从靴底抽出一个薄铁片,拨弄了一阵,又接连击掌三下,咔哒一声,锁开了。 开锁这项居家旅行坐牢必备技能,是三师姐教的。 斜对面丹野目光灼灼看着,撇嘴一笑,用西戎话骂了一句:“南人奸猾。” 他脚尖拨拨铁慈扔回来的羊骨头,果然看见骨髓里头寒光一闪,抽出来,是根针,他有点笨拙地捏着那根针,像看着什么稀奇——西戎多是游牧民族,便是姑娘家也是上马牧羊下马打架,绣花针这种东西等同于废物,更不要说拿来开锁。 丹野看着铁慈的手势,也学着倾听捣弄,却半天也捣不开,他诧异地看铁慈,铁慈对他咧嘴一笑。 丹野拨得不耐烦,忍不住问铁慈:“怎么打不开?” 铁慈懒洋洋答:“谁告诉你绣花针能开锁?这种簧片,绣花针拨得开吗?” “那你给我根绣花针做甚!” “怕你寂寞,送给你绣花啊。” 丹野:“……” 绣你娘的花!这混账皇太女! 迟早我要在你人皮上绣花! 铁慈毫无愧疚之心——她送绣花针给丹野,就是要堵住他的嘴。免得他看见自己开锁动作大呼小叫捣乱,引来了差役。 她研究栅栏上的锁,皱起了眉。 这是套锁,一套三把钥匙,要摸索很久,会引起衙役注意。 她忽然停手,退回原处,将锁链套好。 有人来了。 …… 时间回到铁慈刚刚被捉拿送进大牢之后。 刚从苍生塔维持秩序回来的沈谧,正想去县丞府里寻找铁慈,便被一人拦住了,他认出那人是李县丞身边很受器重的一个幕僚,便恭敬施礼,称张先生好。 那张先生往日从不曾正眼看他,今日态度却甚好,邀他去县衙门政厅房喝茶,两人进去了,门政便关上门,远远走开。 沈谧一脸油滑的笑容,站起身给对方倒茶:“先生有何吩咐?” 张先生瞄他一眼,想着东翁的吩咐,便笑道:“沈谧,今日县丞和刘老说了,让他给你个荐书,回头仵作一职司便归你了。” 沈谧惊喜,忙道:“多谢县丞恩典!小子必戮力以报!” “这么快就表忠心了?”张先生慢慢喝茶,斜着眼笑道,“还有更好的事呢,你想不想听听?” “自然是想的,”对方茶盏刚放下,沈谧立即又起身添茶,“县丞大人向来待小人爱重,小人这里先谢过大人了。” “巡检一职,大人也是属意于你的。”沈谧不可置信地抬头,却见那张先生凝视着茶杯,缓缓笑道,“但当然得现有的巡检去职才成。” 沈谧道:“茅公子本就不会做长久……” 张先生像没听见他的话,“……不过这人现在就去职下狱了,他就是那采花杀人的大盗。” 沈谧一顿。 “沈谧,你自这人来后,一直跟着他,他行踪诡秘,夜半出没,身边藏有白梅花,你一定是知道的,对不对?” 茶壶口微微一偏,洒了几滴水在沈谧手背上,滚烫的水烫得他一哆嗦,他抬起头,缓缓盯着张先生。 张先生手指在桌上轻弹,笑道:“你懂大人的意思。”他扔了一个小包给沈谧,起身,“去吧,去击鼓,只要你第一个站出来,拿出这些证物,证明茅公子就是采花杀人的凶手,仵作也好,巡检也罢,都是你的。” “先生。”沈谧却笑了,“县丞有令,我岂敢不从。只是我现在算是茅公子的随从,这仆背其主,千夫所指,您这里如果不能给我一点令我安心的东西,我这决心也不敢轻易下啊。” 张先生便轻蔑地笑了,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个令牌扔过去,“巡检司的令牌那个姓茅的一直没拿,本来该你办好这事再给你的,既如此,你便先拿了。藏好了,可不许先拿出来显摆。” “那是自然。多谢先生,多谢县丞大人!”沈谧满脸欢喜伸出手来,手里却还拿出那个大茶壶,猛地一抡,砰一声,沉重的茶壶砸在那张先生头上,那人眼白一翻,一个诧异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摆出来,便软软倒地。 沈谧一把接住他,将他放在椅子上,一手撑着头,对着茶盏,看上去像在低头沉思。自己在他怀里摸索一阵,又摸出进出县衙大牢的令牌收好,这才擦一擦头上的汗。 然后他掀帘出去,一脸喜气洋洋,门政隐约知道里头是什么事,有点艳羡又有点鄙夷地看他一眼,沈谧道:“张先生在里头思考一件要事,想好了才会出来,令尔等不必打扰。” 门政和差役应了,沈谧便往县衙里头走,监牢在县衙西南侧,俗称南监。从宜门方向转过长廊,便是监牢的几间屋子,地上的屋子关着一些普通的犯人,重犯都在地下。 南监处不少衙役看守,沈谧正想着自己虽然有令牌,但是自己的身份贸然过去还是会被人怀疑,得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进去,比如送饭什么的…… 想到什么来什么,那边游廊处就来了两个妇人,手里拎着饭篮,显然是来送饭的,沈谧大喜,急忙迎上去,对面那两个妇人却十分警惕的模样,一抬眼也看见了他,其中一人盯着他,手往饭篮里摸去—— …… 铁慈停下手,听着上头动静,片刻后有人进来,高高瘦瘦的身影,身后跟着两个仆妇打扮的人,上有衙役的声音传来:“送完饭就赶紧出来!” 在地下看守的几个衙役走过去,要查看饭食,那两个仆妇上前,铁慈目光一闪。 其中一个妇人道:“这里还有几个咸鸡蛋,给几位差爷享用罢。” 那差役便咕哝道:“今儿个这犯人伙食倒好!”伸手要接那咸鸡蛋。 那妇人袖中忽然寒光一闪,没入差役咽喉,鲜血迸溅。 那差役连惨叫都没能发出来,轰然倒地,而那站在一边的男子背着的手也同时亮出,手中竟然是一块板砖,砰一声砸在另一个差役头上。 那刺杀差役的妇人杀了人便退后一步,反手一把罩在另一个妇人嘴上,正好把她的一声尖叫给挡回喉咙里。 然后她一甩袖,又是一点寒光,将站得稍后一点,正扶住那倒下差役尸首的另一个差役夺了命。 不过眨眼间,解决三人,然后那杀人的两人翻那差役的尸首找钥匙,另一人蹲在一边捂着眼睛不敢看,浑身发抖。 片刻后找到钥匙,那两人拉着那发抖的妇人一起奔下来,当先一人低喊:“公子!” 铁慈叹一口气,道:“赤雪。” 油灯光芒下露出赤雪沈谧的脸,另一人低着头还没看清是谁。 铁慈想到赤雪会想办法来救她,却也没想到来这么快,更没想到沈谧也来了。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她被下狱,沈谧作为最近和她接触最多的县衙的人,李县丞一定会买通他指认她。而沈谧这个境遇,李县丞给出什么东西,对他都是久旱逢甘霖。 李县丞是顶头上司,是地头蛇,而她不过是个迟早要走的过客,除了钱也不能给他什么,孰轻孰重,对于油滑精于算计的沈谧来说,简直不需要考虑。 然而他来了。 做好了被背叛准备的铁慈,淡淡地看着沈谧。 沈谧一边开锁一边和她说事情经过,他在回廊处遇见赤雪以送饭名义潜入,两边都心怀鬼胎,赤雪差点把他杀了,还是他先认出赤雪说明来意,两人便联手,一起进了这牢狱。 他说得随意,铁慈却看见他手一直在抖,人也在呼呼喘气,显然第一次杀人对他来说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赤雪道:“还要多谢李小姐深明大义,她熟悉这衙门格局和内部事务,不然我也不能这么快潜进来。” 铁慈这才发现那个一直发抖的人是李小姐,她十分愕然,随即苦笑。 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很快开了门,铁慈拎了锁链走出来,赤雪又去开丹霜的牢门。 丹野在另一边敲击牢门,也不说话,铁慈就当没听见,众人会和正要往外走,忽然海东青走过来,双翅一展,挡住了路。 铁慈看看海东青,海东青金光闪闪的眼睛一闪,鸟腿又神经质地一抖,但没让。 它不让,铁慈让,铁慈向左走,海东青也挪到左边,铁慈向右走,海东青也挪到右边,铁慈抬手做出手状,海东青猛地向后蹦三步,但翅膀还是张着。 它比寻常海东青大很多,双翅展开便挡住了监牢中间那条窄路,大有:“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的豪气。 铁慈笑眯眯看着它,道:“墨野,够义气,冲你这义气,等我烤鸟儿时,一定多加一点孜然作为对你的尊敬。” 海东青翅膀颤抖。 虽然不明白孜然是什么,但是它明白铁慈那饕餮的眼神。 丹野喝:“墨野,回来!” 连喝三次,墨野才不甘心地收了羽翼,放弃了逼铁慈救它兄弟的主意,回到丹野牢门前。 铁慈才不打算现在放丹野出来,出来给她捣乱吗?就在牢里呆着好了。反正就凭这里的这些人,想弄死他也不可能。 但就给海东青这一耽搁,上头忽然有了动静,沈谧他们下来时原本虚掩留的大门,忽然砰一声,被关死了。 与此同时,嗖嗖两声,里头仅有的灯火也被打灭了。 最后一点光线湮灭,地牢里一片漆黑,随即上头轰然一声闷响。 铁慈心中一跳,直觉不好,此时他们因为救丹霜,位置在监牢深处,离上去的台阶还有一段距离,想要此刻冲上去已经来不及了。 又是一声轰然巨响。 铁慈猛地一脚将沈谧踢到墙角,随即一把抱起李小姐,往最近的开门的监牢里冲,同时大喝:“所有人,寻找角落,贴紧墙角,贴越紧越好!能找到上头有横梁的墙角更好!” 她冲进监牢,将李小姐往墙角一按,自己正准备找另一个墙角呆着,但已经来不及了。 头顶轰然一声巨响,比前几次更响出几倍,巨大的声响震得所有人只觉得全身一蹦,心脏都被震到了喉咙口,头顶的天像整个崩落,砸在了嗡嗡作响的脑袋上,又或者雷霆乍然劈在了头顶,整个脑海里都是一片喧嚣,而嘴里泛起腥甜。 上头一层,整个崩塌了。 这一霎间铁慈什么都来不及做,只能一个转身,面对着李小姐背对外面,紧紧贴着李小姐,将身体拼命往墙里挤。 塌方时,在屋子里没有床桌柜子等家具,无法利用斜角躲避时,便只有紧贴墙角了,毕竟四角是最稳固的,再怎么地震塌方,很难塌到最边沿。 但是两个人贴在墙角就太多了。哪怕铁慈已经拼命往里挤。 轰然一声就在耳侧,什么东西携着灰尘坠落,重重砸在她肩膀和后背部位,砸得她喉头一甜,胸间一痛,一口血就要喷出,却撞上一片黑暗里那一双无比惊惶的眸子,硬生生咽了下去。 那东西并没有一直架在她肩膀上,咔嚓一声,又被什么重物砸断,尖锐的裂口缓缓顺着铁慈的背一路划下去,宛如有人持刀缓缓划开背脊,凌迟一般的剧痛,铁慈咬紧牙关,浑身绷紧,在那锋利茬口快要滑到后腰时,猛地一振腰间肌肉,硬生生将那东西撞开。 黑暗中李小姐被她紧紧贴着,一开始恐惧惊惶,什么都感觉不到。此刻震动渐歇,神智回笼,便感觉到这姿势无比暧昧,她浑身也僵硬了,随即便感受到铁慈紧绷的身体,那周身体肤并不像想象中坚硬,是一种无比弹性的柔软,触及如绵,却又能感受其间蕴藏的力量,她养在深闺,自幼谨言慎行,和男人多说一句话都会脸红,几时和人这般紧密接触过,一时浑身也软了,软着脚模模糊糊地想,“……这般灰尘肮脏,他身上也没那些臭男人的气味,反而怪香的……”忽然感觉到铁慈腰间一震,她浑身也一震,被这个动作惊得瞪大了眼睛,正要怒骂或者尖叫,忽然嗅见一股古怪的气味,似铁锈一般沉重,越来越浓郁地逼近她鼻端。 李小姐不知怎的,不敢再喊叫,睁大眼睛,隐约看见黑暗中,铁慈额上冷汗滚滚而下。她心中不安,不禁小声地问:“你……你怎么了?” 铁慈闭闭眼睛。被砸的半个身体已经麻木了,后背却痛得如同撕裂,这回伤得不轻,如果此刻有人进来…… 李县丞好大手笔。 竟然将整个监牢上面一层全部炸毁,上面一层整个砸落,造成塌方,想要将牢里的人全部砸死。 而他必然也会准备好一系列的人证物证供词,将“茅公子杀人采花大案”卷宗递上盛都,再以意外事故完美结案。 如果她真的只是一个苑马卿的儿子,这事儿必定就这么了结了。 李县丞做得那些事,三起杀人案件的内幕,苍生塔里的猫腻,也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但是就算换成了她,此刻她重伤,就算丹野丹霜他们没事,真的能扛过后面李县丞的杀手么? 他可是连投石机都有! 此时牢中一片凌乱,灰尘如大雾朦胧,她忽然隐约听见赤雪丹霜在唤她的声音,后来又有了沈谧的声音。 她心下稍安。看来自己人没事。 李小姐想动,她按住她。此时上头还有零碎石头不断落下,被砸破头不是玩的。 李小姐感觉到她的手冰凉彻骨,一时怔住。 上头隐隐有了人声,听声音人数不少。铁慈苦笑一声。 在李县丞的人找到她之前,丹霜赤雪能先找到她逃出去吗? 铁慈缓缓运气,真气却在流经胸口时便停滞,她有点诧异。 她真气是和大师兄学的,大师兄家学渊源,曾和她说过,这真气练成,流转如意,在受伤时会自动挪穴,一般不会受内伤。 但此时也来不及想太多,她低声道:“李小姐,你自己爬出去吧。” 虎毒不食子,李县丞想必不会太为难他女儿。 有哗啦哗啦踩碎瓦砾的声音传来。 李小姐忽然一转身,背对着她,道:“你拿出刀,架住我脖子……” 铁慈睁开眼,有点愕然,没想到这姑娘有这份聪慧和勇气,这是要以自己为质,想送她出去了。 她轻轻笑道:“现在啊,拿着刀,我也架不动啊……” 李小姐愕然回首,就看见铁慈脸色惨白,软软向后倒了下去。 就在此时,一声欢呼,几个配着刀的差役奔过来,道:“找到他了!” 又有李县丞的声音,冷冷道:“真是命大,这样都不死!把他拖出来!” 李小姐抬头,此时才看清自己身边已经成了一个废墟深坑,四周都是断裂的木头,成堆的砖瓦,倒下的泥墙,大块大块的石头,自己的父亲就站在深坑边缘,冷冷地看着底下。 李小姐眼底渐渐弥漫上一层惊恐。她没想到父亲能干出这么恐怖的事来。 几个差役踩着断木碎砖奔过来,要去拉扯倒在废墟上的铁慈,远处传来丹霜的怒喝,却赶不及了。 李小姐尖叫一声,转身扑在铁慈身上。 李县丞面沉如水,怒喝:“把这逆女拖走!” 李小姐死死抱着铁慈不放手,却敌不过那几双铁钳般的手,眼泪从眼角无声无息浸入鬓发,额角一片晶亮的湿润。 她绝望地喊:“父亲,是他救了我啊!” 李县丞冷漠地看着她,一摆头,李小姐便被拖了开去,连带着铁慈都被拖动了几步,身下碎石一道长长的殷红。 李县丞道:“夜长梦多,就地解决吧。” 差役们便搬起石块。 丹霜疯了般在碎石断梁间奔跑,浑身被刮出无数伤口也不敢停一停。 赤雪爬上一块摇晃的石板,老远喊得撕心裂肺:“住手!这是皇——” 第四十章 奴家香吗?(一更) 忽然有人惊叫:“走水了!” 李县丞回头,就看见正堂方向大火冲天,浓烟滚滚而起遮蔽天空,而人声喧嚣,四面的人都去救火。 正要搬石头砸死铁慈的差役也怔住。衙门大堂着火,所有人都有责任。 李县丞反应过来,厉声道:“去一半人救火,底下别停!赶紧弄——” 最后一个“死”字还没说完,忽然一道黑影从他身后掠来,快如鬼魅,砰一声,便将李县丞踢下了废墟坑! 李县丞惨叫,众差役急忙纷纷跳下坑去救他,那黑影风一般卷过来,搬石头的几位还愣着,那人一只雪白的手从黑袍中探出,扼住其中一人咽喉,一拗一折,咔嚓一声,那人的头颅便软软地垂在了一边。 那人另一只手已经多了一把刀,身形团团一转,刀光划一道正圆弧光,嚓地一声伴随两声惨呼,弧光之外镶了一层令人惊心的血虹,另外两个差役,开膛破肚,惨死当场。 转瞬杀三人。 而此时他飞舞的衣袂刚缓缓落下。 他并不停息,一伸手拎起铁慈,李小姐短时间内死人看多了,竟然生出无限勇气,尖叫一声要扑上来,那人抬手一挡,掌心把她的脸推到三尺外,李小姐脸面被蒙,一片黑暗中只听见一声轻笑道:“咄!还想和我抢食!” 他轻轻一推,李小姐跌倒在地,隐约觉得这语气说不出的熟悉感。 耳边柔软衣料拂过,那人已经带了铁慈离开,他身后还有几条黑影,将那些差役杀的杀,踢进坑的踢进坑,李小姐茫然坐在废墟上,看见满头是血的父亲爬起来,狰狞着脸下令赶紧追,三月的暖风携着火焰的烟气吹起满地灰尘扑面而来,她忽然觉得心底发凉,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 铁慈在昏迷的间歇微微睁开眼,感觉自己在空中,身体不断起落,有风从耳边呜呜过,头顶投射下一个修长的黑影,那人绸缎般的乌发拂落在她脸上,弥散开淡淡的松香木香。 然后她又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仿若被打翻了颜料盘的天际,瑰紫明黄,绯红湛蓝,彩缎般的云霞底镀一层夕阳的金,而窗旁一盆兰花枝叶舒展,正托住那即将沉没于地平线的日轮。 身下很舒适,丝滑柔曼,且香气浓腻。她看着华丽的帐顶,竟然帐顶都绣花,乍一看是一朵并蒂莲,再一看并蒂莲中肌肤雪腻交颈缠卧,竟然是男女双修,且姿势非常挑战人类底限。铁慈琢磨了半天,愣是没找到另一条腿去了哪里。 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铁慈心想,大牢一日游结束,妓院一日游开始了。 她感觉了一下身体,伤已经包扎好了,包扎得很妥帖,用药也很好,此刻已经不觉得疼痛,只胸口那处淤塞的地方还堵着。 谁替她包扎的? 铁慈皱眉,这不是件小事,虽然自己身上做了伪装,可是如果遇上细心人,还是会发现女扮男装的真相的。 她手伸进衣襟,摸了摸腰部,确定自己那层伪装还在,对方可能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身。 珠帘水波纹一般微微晃动,一条人影款款而来,步子很慢,环佩叮当,不知怎的却依旧令人感觉很利落。 帘子一掀,飞羽那张宜嗔宜喜的面容微微一探,看见她醒了,便笑着眨了眨眼。道:“你要是被劫持了眨左眼,你要是还自由着就眨右眼。” 铁慈硬邦邦地仰面朝天,叹息道:“身体被劫持精神还自由怎么办?眼睛抽筋吗?” 飞羽便一笑,很满意铁慈能接得住她的幽默,走进来,将手中托盘放在床边,“茅公子,我救了你哟,要不要让我以身相许?” 铁慈却想到先前短暂醒来的感觉,似乎是个男人救了她?但似乎也不那么确定。 随即便听飞羽道:“我昨晚准备就寝,掀开床帐就看见了你。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不是你救的?” “当然不是。”飞羽给她看自己的手,“就我这样的纤纤素手,拖都拖不动你。” “对了,你昨天是怎么逃过县衙那批人的搜查的?”铁慈忽然换了话题。 “藏在了养荷花的大缸里。可冻死我了。”不知怎的,铁慈觉得一直笑盈盈的飞羽,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在咬着牙齿。 她很聪明地又换了话题,“这个……你发现我的时候,我的伤已经包扎好了?” 飞羽端碗的手一顿,随即笑道:“是啊。” 铁慈微微皱了皱眉。 飞羽瞄着铁慈,笑了笑。 在海上遇见的这个小子,是个人物。 她原本去县衙只想看个热闹,结果却正好遇上了地牢坍塌,她也没想到李县丞这般大的胆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人救下来。这样的人物,留着给老二添堵也是好的。 原本换了男装去救人,回来的时候因为另有要事,便把这小子送到扶春楼,命人去找女下属姹紫过来,姹紫虽然脾气粗疏,却精通医术,向来是他的御用大夫。现在看来姹紫把茅十八的伤势料理得很好。 他之前到了滋阳不久,就认出了这位海上打过架的哥们。 当时看他和县衙的人在一起,他也知道京中官宦子弟历练的事,大概猜到了对方身份,便重新易容,假作卖身葬父的小娘子,想混到他身边,一方面整整这个在海上和他打架的家伙,一方面也方便自己办事,谁知道这家伙不上当,转手把他卖进了青楼,他却又发现这青楼是老二在海右的秘密据点,干脆将计就计当了头牌。 铁慈拔僵尸一般把自己拔起来,伸手去接药碗,飞羽却一让,笑道:“公子何必逞强,奴家喂你便是。” 铁慈也便放下手,后背卡在床栏有点不舒服,她对飞羽使个眼色。 飞羽:“??” 铁慈又示意她背后。 飞羽:“???” 铁慈偏头看她。 这么没眼力见? 没伺候过人? 看不见她背后需要靠枕吗? 青楼头牌,就算被人趋奉,但久经调教,怎么伺候人舒服是第一要学的。 铁慈上下打量一脸懵逼的头牌,努努嘴:“靠枕。” 飞羽这才恍然大悟,“哦——”拿了一个靠枕过来,扶起铁慈,铁慈趁机嗅了嗅她怀中气息,浓郁的牡丹芍药香气,没有那种松香木香。 她一嗅便抬头,一抬头就迎上飞羽有点古怪的目光,铁慈转着眼珠,正想着用什么法子来搪塞,就见这姐儿把胸一挺,娇声道:“大爷,奴家香吗?” ------题外话------ 因为某些需要,得把章节拆开。中午十二点二更。 第四十一章美人难过美人关(二更) 铁慈:“……香!” 接了这么一招,她老实了一会儿,靠在枕头上任飞羽喂药。枕头放得并不怎么舒服,眼前这位分明不会伺候人,喂药的姿势倒还熟练,每一勺都会吹一吹,微垂的眼睫遮住眸光,依旧能感觉到神情宁静专注。 铁慈道:“倒也不必次次吹了,药并不烫。” 飞羽顿了顿,道:“是了,我这改不了的习惯。” “看你的模样,倒像是经常伺候人汤药般熟练。” “我外公病重时,我在他病榻前伺候了一个月。别的事他都不让我做,我只管给他熬药喂药。他那时候满嘴里生着口疮,不能碰任何微热的食水,他的药,我都是一口口吹凉了再喂……习惯了。” “令外祖……” “去了很多年了。他走的时候只有我在。我至今还记得,他说要我照顾好我娘。无论什么事,都别气她,怪她。” 飞羽垂下眼,无声勾起唇。 那个唯一待他好的人,临去时死死握紧他的手,断续和他说,“我没教好你娘。养得她骄纵刻薄,利欲熏心。外祖父这么多年给你的,也许依旧并不足够弥补你,如今我去了,将来你只怕难免要被她拖累……但外祖父不能不自私这一回,只求你永远予她三分包容,予她一生退路……无论她做了什么傻事……” 他当时久久沉默,老人便不肯松手,满布老人斑的手背上绽起青筋,一根根数得清。 最终他一笑,反握着老人的手,轻声道:“您放心。她……终究是我的母亲。” 那双手才一根根松开手指,由热转凉。 不能不忍啊,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最后的嘱托。 铁慈凝视着飞羽。她说这话时,语气淡淡的,晨光穿越窗棂,在她鬓发间闪烁如碎金,她长眉连娟,高鼻如峰,而眸光晶莹,如笼轻雾。 明明她语气平淡,神情也如常,可铁慈忽然便觉得怜惜。 总觉得这句话,这样的事,其实一直在她心里藏着,却拿不出也不能拿,心里明白便是拿出来也无人体会,宁可随意说给外人听。 便如那玉碎在昆山,花谢在旧园,一转首千万年,最好的人已不在世间。 铁慈柔声道:“我却没你这好运气,我外祖家族离我很远,也不亲近。我母亲向来多病,我万事不敢烦劳她的。倒是我爹,总被人说是‘二十四孝慈父’,我小时候吃药,明明不怕苦,喜欢一口喝干,早苦完早了。他却偏偏要一口口喂我,每一口还不厌其烦在里头加大堆的糖和蜂蜜和梅子,天啊你不知道太多的糖就成了苦,再加上乱七八糟的梅子什么的,那就是英国人看见也要虎躯一震倒头就拜的绝世黑暗料理,再一口口地喂……那销魂滋味,我就恨自己怎么不能两眼一闭原地升天……” 飞羽哈地一声笑了,她一笑,那一层浅云淡雾似的惆怅便散去很多。眉目间朗然便似要生出光来,铁慈虽然对她诸多戒备,但见着也难免心生欢喜,忽然又惊觉,怎么能拿父皇和她之间的事儿来安慰这女人?如何见她有点哀愁便心生不忍?当真美人难过美人关,这个看脸的世界啊…… 飞羽却也在心里腹诽自己。好端端地和这家伙说外祖父做什么?这万一提供了什么线索以后可不要给自己带来麻烦……两人相视而笑,表情各自感动,心中齐齐懊恼。 两个精滑的人,无意中稍稍掀开心的罅隙,让对方感受了一下其间贯穿的风,便都觉得吃了亏,想要找补回来。 铁慈往后靠了靠,飞羽便凑过来,铁慈正好支起腿,碰着了药碗,药汁泼溅而出,铁慈和飞羽齐齐惊呼一声,铁慈猛地抬手叼向飞羽脉门,看似要帮她端碗一般,飞羽却好像慌乱一般正好手一抬,哗啦一下满碗药浇向铁慈胸口。 铁慈反应快,立即放弃飞羽的脉门,将被子一拉,药汤满满地泼在被子上。 这一回合便如闪电,不过一眨眼,片刻之后两人抬头对视,各自满满无辜。 仿佛一个想试探对方有无武功,一个立即反击都不存在一样。 铁慈咳嗽一声,虚伪地道:“没事吧?没烫伤吧?都怪我不小心。” 她本是不走心的关切,谁知飞羽立即嘤咛一声,将小手指递到她面前,道:“公子太也莽撞,人家手指都烫红了呢!” 铁慈顺势拈住人家手指,仔细瞧那根本看不出来的红印,满脸心疼,“啊,烫伤了吗,我瞧瞧,我瞧瞧……” 仔细看那双手,没有茧子,也没有任何练武应有的痕迹。手比寻常女子大一些,但骨节分明,根根如玉,指节纤长,很漂亮的手。 飞羽大大方方伸着手,顺势把小手指一翘,曼声道:“光说不练,那你给人家吹吹呀。” 铁慈听得她语气中有调笑激将的味道。真的勇士,自然不惧美人的调情。她从善如流,笑道:“心肝儿,这便给你吹。”便凑过去,吹那淡粉色的指尖,却见那指尖一颤,她一顿,忽然也觉得有些奇异的感觉漫过全身,忍不住抬眼看飞羽。 此刻她坐在床上,飞羽一腿在床上一腿在床下,整个身体都倾靠向她的方向,她拈着飞羽手指,两人近得呼吸可闻,彼此的香气淡淡缠绕,她头上的步摇珍珠垂落,痒痒地搔着她的鬓角。 两人都定住,目光交视一瞬间,气氛便古怪起来。 随即飞羽便笑了。 莫名其妙。 人家不是兔儿爷,自己也没有断袖癖,这是在做什么呢! 她一边笑着,伸手一掐她脸颊,昵声道:“宝贝儿,药洒了,我去给你再熬一碗来。” 说完便一脸无事地收拾收拾走了。铁慈看她离开,摸摸脸颊,心想自己这是被调戏了还是被调戏了呢? 调戏皇太女是什么罪来着? 砍头?凌迟?阉割? 正想着,忽听外头步声杂沓,好像一大群人进来了,远远有人大声命令:“……所有人都出房来!官府查缉采花杀人大盗!” …… 夜色笼罩下的滋阳城,比寻常气氛略显肃杀,街头巷尾多了许多巡逻哨,宵禁的时间提前,很多杂役提着水桶,将一张张告示贴满墙头,上面清一色的画着铁慈画像。 此刻城门外来了一顶软轿,前后骑马跟随的家丁个个神完气足,精悍非常。 城门已关,这群人中的领头人却去敲侧门,片刻后,侧门破例打开,将轿子迎入。 风将墙上新贴的告示微微卷动。 轿子经过侧门时,忽然轿帘一掀,一只手探出,掠走了告示。 告示画得不错,铁慈于其上,一脸标志性的雍容笑容。 “停。” 轿子立即停了。 “回去。” 片刻之后,轿子转向,没入城外黑暗夜色里。 守城士兵莫名其妙地关上大门,咕哝一句:“这些想一出是一出的公子哥儿们啊……” 轿子行出城门范围,轿中人道:“弃了轿子吧,换一匹好马来我骑。” “公子,发生什么了,为什么忽然这么紧急?我们又要去哪里?” “去海右布政使司。” …… 扶春楼头牌飞羽姑娘,待遇不同寻常姐儿,一个人住一座精致小楼,小楼位置有点偏,和其余楼阁以游廊相连。 此刻,一个矮个子黑衣人坐在廊边,微微撮唇,一张嘴模拟出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 一个高个子抱臂靠着廊边站着,皱眉看淡淡笑着,正在擦手指的盛装女子。 “您这是又打算做什么?” “不做什么,看看他的反应而已。”飞羽道,“你不觉得,他的身份和行事有点相悖吗?一个苑马卿的儿子,人也挺聪明的,当真看不出这滋阳水深?怎么就敢捅这层纸?捅破这层纸会送命他不明白?他哪来这么大的胆气,他的依仗是什么?问题可太多了!” “这倒也是。不过主子,如果这位真的有问题,我们又何必节外生枝?我们只管等东西出来,拿了四成便走不就行了,您不还要去盛都宰了那位皇太女吗?” “我瞧着这位,已经猜着了老二的事。不查清他困住他,只怕他要坏事。那我到手的宝贝可就飞了……至于皇太女,随手都能解决的事,急什么。” “主子啊,您可不能太轻敌,我可是听说那位皇太女是有武功的,听说人也……” “会点武功又怎样?没有皇族传承,连太女位都坐不稳,全身力气都要用来稳住身下的宝座。还不如燕南那位女世子,西戎的新任女和卓,以及那位传说中的女宗师来得有实力。哦对了,还有驻守永平卫的五万蝎子营和血骑,有人说那位指挥使其实是个女人。” 两个侍卫都默然。确实,皇太女身份是比那几位还高贵,但是传言里没有继承皇族天赋之能,废物得很。这次历练虽然也在名单里,但也就是个皇族表率的作用,至今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历练,一直有传闻说她也就在盛都近郊随便找个官署混混日子,一年满了就回宫。 在众人看来,这才是皇太女历练的正常操作方式,难道还要皇太女千里跋涉去民间吃苦吗?出了岔子怎么办?皇朝已经没继承人了。 难为主子还要去盛都去宰她。 “不管是谁,今天都要逼出他的真面目来。”飞羽招手,两个精悍男子快步奔来。 高个子矮个子是不能到屋里那位面前去的,双方打过照面。不像飞羽,当初海上一直掩着脸。 “去吧,去扒下他的画皮来。” ------题外话------ 下午两点第三更。 月底了,还有票咩,再不投浪费可惜哈。 第四十二章 我怀疑你在搞事情(三更) 铁慈在屋中听见了外头的人声,心头一紧。 李县丞这是大搜全城吗?闹这么大动静?这么快就搜到扶春楼来了? 原以为这么吵扰,飞羽一定会很快进来,带她去躲避,然而飞羽却没有出现。 铁慈皱起眉。 是出事了吗? 她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药,效果很好,但是可能有麻药成分,身体麻木不能动。 一只手有伤,现在只剩下右手可以动。 她伸手摸索,在被子下果然摸到一点凸起,狠狠一按。 床板翻转,她在翻转的那一刻抓住床边,没让自己跌下去。 她现在的伤势,跌下去伤口崩裂就完了。 现在她已经转到床的背面,底下一片漆黑,她鼻端嗅见泥土的腥味,还有种隐约熟悉的味道。 随即她又感觉到了一点微风,这让她有点诧异。 青楼经常会遇见大房来抓人,为了让嫖客们嫖得安心,没有后顾之忧,很多青楼姐儿们的房间都有暗道,最方便的自然就在床下。 铁慈虽然久居深宫,但身边有个万事通的赤雪,自然清楚这些。 只是这种暗道,一般都只是挖个能藏身的地方就行,身下的这个,却好像空间不小,还通风。通风就应该有出口。 这念头一闪而过,铁慈没有多想,她闭上眼睛,默念口诀。 师傅当年曾为她打通奇经八脉,助她修炼真气,但是当时为了争皇太女位,进行得比较仓促,事后师傅说当时她经脉贸然承受巨力,留下了隐患,但是不能确定这隐患到底多大,将来会造成什么后果。师傅因此教了她一套逆行真气修炼法门,让她在经脉出现严重淤塞并无法解决的时候,再修炼这道法门,尝试冲开被堵塞的穴道。 师傅当初给她法门的时候,再三嘱咐,若非生死之境,情况严峻,绝无一线希望,决不可修炼。因为这法门师傅也没修炼过,不知后果,一旦出现什么问题,师傅也无法破解。 按说此刻未必到了山穷水尽之时,铁慈却是个大胆的,她不喜欢眼下这种全身失控的感觉,自幼的境遇,让她最憎恨“不自由”,无论是精神,生活,还是身体。 外头隐约有了动静,有人破门而入。 铁慈倒行真力,她苦修多年的雄浑真气,沿着一道未曾开拓过的细细经脉,倒冲那处大穴。 便如巨龙挤入细细软管,带来的撕裂般的剧痛常人难以忍受,像千万把鱼鳞刀,在经脉里不断狠狠抠挖,仿若凌迟,所经之处血肉模糊,再被真力强力修补,经脉不断绽裂再不断合拢,留下无数肉眼难见的鱼鳞痕。 这不热的天气,铁慈额头上的汗哗啦啦地冒出来,再噼里啪啦滴落在泥地上。 铁慈甚至不敢颤抖,怕床板发出声音,她的手指狠狠抠进坚实的木料之中,指尖迸血,再将那一片木料都染红。 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响,冲进来的人在搜查。脚步声已经近了床边。 铁慈闭着眼睛,全身忽然猛然一抖,体内那处轰然一声,巨浪翻卷,冲堤而过,再倒涌而回,化为无数细流,温柔地抚过伤痕累累的河床。 铁慈睁开眼。 黑暗中隐约细微金光闪过。 这一霎,她眼前忽然出现虚影,像是个手掌的影子,然后消失不见。 她一怔。 黑暗中怎么能看见这个?这手掌影子又是哪里来的? 忽然头顶响起砰砰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拍床板,在试探床板下有无机关。 铁慈浑身一紧。 对方很有经验。 那人一拍之后,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又拍了两下。 随即他站起身,对身后人点点头,示意底下是空间。 身后人又对外面看,飞羽站在门外,露半边脸,做了个眼色。 她神情似笑非笑。 还不知道青楼有这种机关,倒是这位,竟然对青楼花招这么熟悉。 盛都年少多风流呐。 刚才找不到人,她还愣了半天,实在想不出金疮药里掺了麻药,这位还能去哪里。 那敲出底下机关的人,为了确认人到底在哪,半跪在床边,脸贴上床面去听。 飞羽脸色一变,正想要喝止,随即想起自己不宜发声,万一被底下的人听见,抬脚便踢出一块石子。 但已经迟了。 那人的脸刚刚靠上床面。 “咔嚓”一声穿透声响,木屑和布丝飞溅,一只白生生的拳头,忽然极其悍烈地穿透了厚实的床板、床板上的三层被褥,猛地出现在那人脑袋边,手掌瞬间化拳为掌,一把扼住了那人咽喉! 下一瞬砰地一声巨响,床板被顶飞半边,厚厚的木板啪地一下,正砸在跟着往床边来的两人身上。那两人惊呼一声,满头的血哗啦啦流下来。 一条人影从床板之下冒出来,坐在另半边床板之上,手依旧紧紧扼住先前那人咽喉,将他拖起挡在自己面前,笑道:“站住。” 其余人刚刚冲过来,被这突然又猛烈的变故,惊得一个踉跄,定住了。 坐在床边的自然是铁慈,冲开穴道的同时也勉强能动了。那只唯一没受伤的手紧紧扣住对方咽喉,这世上想必没几个人能掰得开。 她直挺挺地坐着,人僵硬,出手凶狠,语气却是轻快含笑的,“你们不是县衙的人,说吧,谁派你们来的。” 几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她一照面就看出了他们假冒衙役。 “滋阳官差如果有你们的本事,也不会连一个杀人案都破不了了。”铁慈手指卡在俘虏脖子上弹一弹,弹一道那人便抽搐一下,“我知道他们的尿性。要么就知道青楼有地道直奔床下,不会四处翻找;要么不知道,也不会想得到去敲床板。”她眯了眯眼,“你们应该来自一个比较秘密的组织,这个组织想必行事很是严谨。你们走路轻悄,鞋底很软,站下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自动寻找最合适的位置,形成互为犄角互相掩护的态势。说明你们训练有素经常对敌……你们组织的风格也想必很阴狠,因为你们的软底靴子中间有硬物,我猜那是薄刃。” 她每说一句,周围那些男子脸色便绷紧一分。 “以上都是废话。我瞎编的。”铁慈忽然一笑,“其实就一个破绽,你们都戴了面具,衙役需要这样么?” 那些人一怔,都觉得脑子跟不上面前这位。她那些话并不是瞎编,而戴面具这件事也并不是一眼就能发现的事,他们的面具都是特制,非常精巧,以假乱真。 半晌,一人冷声道:“你挟持我们兄弟,欲待何为?” “这话该我问你们才是。”铁慈观察着这些人的眼神,“我感觉你们并没有想杀我,那么你们就应该不是李尧那边的人,你们围而不杀,倒像对我本人更感兴趣一些。但这时候出现在滋阳的组织……我很难相信你们和李尧那边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四面的男子们眼皮都垂下来了,这位太敏锐,他们害怕自己多一个动作都会被她解读出身份。 窗外传来石子滚落的骨碌碌声音,屋子里一时静寂得可怕。 铁慈忽然停口,一笑,“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们退出去,不要再介入滋阳的事。我就放了你们这位兄弟,并承诺不会追究你们,如何?” 屋里一阵静默,窗外树木沙沙作响。 过了一会,一个看起来领头的男子,忽然笑了笑,道:“您很厉害……我们也并不想和您为敌,不过您看起来也不怎么值得信任,所以我们想选择另外一种方式来谈这个交易,比如,拿您的救命恩人的命,来换我们兄弟的命,并换你就此离开滋阳,如何?” 他手一挥,飞羽便踉跄着栽进了门,身后两把刀,紧紧架在她脖子上。 她一见铁慈,便凄声哀呼;“公子救我!” 她身后的黑衣人冷冷笑道:“茅公子,这位姑娘救你于危难,藏你于香楼,你忍心弃她不顾,任她香消玉殒吗?” 铁慈眨眨眼,道:“忍心啊。” 黑衣人:“……” “……这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怎么了?既然救了我的命,说明她善良人好,希望我活下去,如果再因为她的缘故我最终还是丢了性命,那不是白救了吗?这么善良的人怎么愿意这样的事发生呢?那还不如救人救到底不是吗?我又怎么忍心令这么善良的人难受呢?这位兄台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黑衣人:“……” 我竟无言以对。 “再说了。”铁慈慈祥地道,“飞羽姑娘自己也说了,其实我不是她救的,也谈不上是救命之恩,自然不能令我拿性命来交换。大不了将来我给她多上一炷香,每年一定记得烧纸,逢年过节三牲祭祀,想来飞羽姑娘也应该很满意才是。” 黑衣人忍无可忍地道:“我们只想换回我们兄弟性命!” 铁慈:“不换。” 黑衣人们:“……” 我们怀疑你是在搞事情。 “为什么不换!” “保命符能随便烧了吗?” 飞羽抬起眼,神情楚楚,一脸愕然:“茅公子,你……你竟不肯救我!” “姑娘。”铁慈唏嘘,“非不愿救,实不能救也。你安心地去吧……” 屋中气氛僵凝,显然黑衣人们也被铁慈的不按牌理出牌给懵着了,那领头的黑衣人下意识地便将眼光往飞羽脸上投过去。 他的眼光刚转到一半,飞羽忽然挣扎着哭道:“妾身如飘絮,堕入风尘,本就是贱命一条,自然不值得贵人稍许退让……”说着头一偏,就往脖子上的刀刃上撞去。 她这一撞,黑衣人趁势作大惊状,刀口齐齐一偏,飞羽踉跄跌出,铁慈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即纵身而起,飞起的时候依旧拖着偌大的人质,她看似轻巧地抬手一甩,人质就被甩了出去,正挡住最前面的黑衣人,另一只手则将飞羽一拖,飞羽哎呀一声,撞入她怀中。 而铁慈甩出去的那只手,又闪电般一收,一个圆转如意的圆,吐出去的人质又拽了回来。 一进一退间,她和飞羽配合得天衣无缝,等到那些人反应过来,飞羽已经到她怀中,人质还是在她手里。 然后铁慈冷冷道:“退出去!” 黑衣人们这回很乖,什么话都没说,立即退了出去,片刻之后下楼声起,铁慈拖着人质走到楼边,看见几条人影翻惊摇落,没入树荫中不见。 她侧头看了一眼身侧人质,那汉子额头沁出汗来,慢慢地咬紧腮帮。 在他齿关合拢之前,铁慈忽然伸手一推,道:“滚罢!” 那人猝不及防,被她推得跌下二楼,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惶然抬头看她。 铁慈只笑了笑,并没理会,转身。 她转身那一霎,飞羽手指微微弹出,一个命令离开的手势。 那人深深看了一眼铁慈背影,转身离开。 二楼上,飞羽诧然追上铁慈:“公子,你千辛万苦捉来的人质,怎么就这么放了?” “如果我不放他走,他下一刻就会自尽。”铁慈淡淡道,“很明显,他来自一个规则严苛可怕的组织,背叛组织的下场会比受刑和死还难受。那么既然我注定撬不开他的嘴,又何必枉造杀孽。” 飞羽怔了怔,才道:“想不到公子出身贵族高门,也这般珍惜这等贱民的命。” “贱民也是人,一样有手有脚,有力有志,一样有机会能为大乾诸业添砖加瓦,创造财富。”铁慈淡淡道,“所以除非无恶不作,人人都该被珍惜生命。” 她其实真正想说的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都是我的臣民,少一个都是损失,我当然都珍惜。 飞羽似乎有些惊讶,眼光流转,很是认真地看着她。 铁慈笑一笑,心知她的想法可能和自己不一样,但是并不打算多说。 她不是这红尘里操持烟火的普通男女,她是皇太女,这人间琐屑,世事得失,都不应放置于她的人生天平之上。她心怀的该是这锦绣天下,嗷嗷黎庶,四海版图,粮熟兵足。 站得高,就必须看得远,如此而已。 “不过我已经确定了,”她转首对飞羽一笑,“这些黑衣人所在的组织,以及他们的头领,一定很不是个东西。” 飞羽:“……” 当面听人骂自己还得笑着附和这滋味很是酸爽。 铁慈刚才冲穴之后,牛逼不过一霎,此刻浑身酸软,那种麻木感虽然好了些,疼痛却喧嚣起来,她勉强支撑着回了屋,找回自己的衣裳穿上,好在她的东西飞羽都收着,连配饰都没动,铁慈佩上她那支毛笔坠饰时,飞羽好奇地道:“从未见人把毛笔当玉佩用的,公子倒是别致。”说着好奇地要来摸那毛笔。 铁慈便将那毛笔递过去,道:“家中长辈送的,十分珍爱,便带在身上。其实并不是笔,差不多也算佩饰了。” 她说得坦荡,飞羽反而不好接了,认真看了两眼,笑道:“玉管金毫,与公子配得很。” 铁慈一笑收了,她这东西不是凡品,就算飞羽研究过,也未必看得出来。 这东西是师傅送的,相对好携带她便随身带着,其余一些物事,都还藏在县衙宿舍里。 飞羽凝视了一会她额间的汗,道:“茅公子你且歇着,我为你准备些吃食来。” 铁慈睁开眼,道:“姑娘不怪我方才见死不救?” 飞羽柔声道:“自然是怪的,所以准备毒死你。” 铁慈一笑:“十分期待。” 第四十三章 一起睡好不好(一更) 飞羽撇撇嘴,走出门去,下楼在拐角处,高矮个子迎了上来,高个子看见她就嗤笑一声,虽然没有说话,但满脸写着“偷鸡不着蚀把米”,矮个子则永远愁着眉,忧心忡忡地道:“这位爷厉害得紧,咱们不仅什么都没试探出来,还险些折了一个兄弟。主子,要么,你早点把这人送走吧,听说那边快要好了,咱们得去接货,还得防着那边出手,实在不适宜身边留这么个人,这万一……” 飞羽打断了他第一万个“万一”,问:“老二那边好了?” “就在明晚。但是我们的人去拿货,那边说怕打草惊蛇,说等明晚全部冷却装车再分给我们。” “这打的主意是怕出事,让我们给他们打掩护,然后再回头吃掉我们吧?”飞羽淡淡笑一声,“他们打算从哪里出城?走哪条路回辽东?李尧本领再大,也只能管这滋阳城畅通无阻,出城进入他州地界,乃至出海右,还有无数关卡,一定还有海右高官和他勾结,给他接应,就是不知道是谁了。” 他想了想,道:“注意李尧身边的人。这么要紧的事,如果还有上头的官员和老二对接,那么一定不会放心李尧,他身边应该有对方的人监视。” 两人领命,飞羽又道:“你们回头还是好生易容了,把身形改一改,在我身边伺候吧,不然不方便。朝三你个子太矮,回头穿个隐增高靴子,你俩最引人注目的是身高对比,改掉这一点就不明显了。” 朝三愁眉苦脸地道:“但是矮子有矮子的习惯,这万一……” “没有万一。”飞羽截断他的悲观主义,“去整治一桌席面,上点……”他犹豫了一下,才道:“浸骨香”。 高矮个子齐齐一怔,随即高个子道:“您疯了?用这个?这个已经不多了!” 矮个子也道:“这酒中诸药收集不易,效用难得,您自己过得艰难,这酒留着是有大用的,怎么现在要拿出来给……这万一……” 飞羽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随即笑了笑,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说,便回去了。 留下矮个子犹自百思不得其解,喃喃道:“为什么呀——” 飞羽隐隐听见,唇角一勾。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想给,就给了。 …… 铁慈调息了一阵,忽然睁开眼睛。 屋中悄然落下两条人影,正是丹霜赤雪找过来了。 她在被人带走时,昏迷醒来间歇,指缝里漏下一点独属于自己的追踪香,丹霜嗅觉极灵,这么多年也训练习惯了,自然能追过来。 两人一见铁慈便扑过来,丹霜眼底泛红,赤雪急急掏随身带的各种药。 铁慈上下打量两人,见除了一些擦伤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丹霜赤雪查看过铁慈,十分担心,丹霜便说要走,找个地方休养,铁慈却摇摇头。 “如果我没猜错,这两天会有重要的事发生。”她道,“我得赶紧把那个杀人凶手和苍生塔下的猫腻给揪出来。” “您现在这样,哪里做得了这许多的事!”赤雪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早知道这里这么危险,这些人胆子这么大,当初就该拦着您选这里。” “既然我来了,也遇上了这事。这就是老天的意旨,着意我来解决。”铁慈道,“畏难而退别人可以,我不行。” 两女默然。 确实,皇太女这一生,要面对的都是最难的事。 谁都可以做懦夫,她不能。她退了,就是一命,一家,一国。 “再说这也不是两件事,杀人凶手和苍生塔……”铁慈忽然住口,珠帘掀开,飞羽带着两个小厮走了进来。 她一进门,发现多了两个人,不禁一怔。随即认出是丹霜赤雪,笑道:“你们也来了啊。” 丹霜警惕地盯着她,目光落在那一桌菜上。赤雪却笑道:“让我们好找……多谢飞羽姑娘救我家主人。” 她去接那些菜,指尖扣在菜盘边缘,指甲缝里银光一闪,一根银针已经悄悄探了出来。 两个小厮个子都挺高的,她接的是其中矮一些的人的盘子,那人笑嘻嘻将盘子递给她,另一个高一些的忽然将手中的汤盆也往赤雪手上一放,道:“端着怪累的,既然你这么殷勤,那就都你来。” 赤雪已经接了一个菜盘,汤盘这样怼过来,她只得另一只手去接,却哪里接得住,一只手忽然伸过来,丹霜接住了汤盘,瞪了高个子一眼,道:“脾气好大的龟公!” 高个子:“……” 他被气得几乎要翻眼白,好半晌才硬邦邦地道:“我不是龟公!” 丹霜冷冷道:“对,你还没资格做龟公。” 高个子:“……” 铁慈眼看那高个子快被丹霜撅过去了,忍笑下床,亲自帮着布菜盘,道:“啊,好香。” 她向来善于打圆场,几人之间古怪僵硬的气氛这才活泛开来,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挤开飞羽,帮铁慈布菜。丹霜看见那壶酒,皱眉道:“怎么还有酒?不知道受伤的人不能喝吗?”将那壶酒拿开。 铁慈皱眉,放下筷子,淡淡看她。 丹霜手一顿,知道自己过了。铁慈向来待人亲和大度,从无等级门户之见,也不允许侍女们恃宠而骄,仗势欺人。丹霜平日却也不至于如此,今日却不知怎的,总有些烦躁。 她垂了眼,道了抱歉,却依旧坚持地将酒拿开。 飞羽也不生气,淡淡一笑,高个子则笑一声,把酒壶拿过来,又对矮个子道:“换个大杯。” 矮个子拿了个大杯子来,高个子就把酒满满地给飞羽斟上了,那杯子大的,两杯估计就去掉了一壶。 飞羽又笑一声,摇摇头,端起杯。 他端杯的那一刻,铁慈隐约闻见一股奇异的淡香,心中一动,忽然伸手接过飞羽的酒杯,道:“这一杯好像应该是我的哟。” 酒杯近口,她心中更加肯定,这里头添有绣金藤,这是一种少见的药材,有固骨培元功效,目前正对她的伤势,而且这东西能去毒,只要添加了这个,再下毒是不可能的。 既然是好东西,她就不客气了。一仰首,就把一杯干完了。 飞羽:“……” 不是,喝这么快做甚? 这酒虽好,但里头的药物得最烈的酒才能泡出药性,而那酒之烈,便是海量,这种大杯,也不过能喝一杯。还得一口一口慢慢抿,一旦喝急了,必醉无疑。 丹霜赤雪看铁慈自己喝了,倒不急了,她们对铁慈的选择有莫名的信心。 至于那杯酒,根本没看在眼里,皇太女千杯不醉。 铁慈喝完,便觉一股热流自内腑生,流经奇经八脉,如暖风熏过令人陶然,而先前硬被冲开而隐隐发痛的穴道处,更是忽然有通透感,她一抬头,忽然看见了一副骨架。 她一怔,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但随即她就确定自己果然是眼花,因为骨架不见了,对面还是飞羽那鼓鼓囊囊的胸。 铁慈也便放下了,只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那骨架好像有点大? 她心思都还在这酒上,比想象中效果更好,她拿了酒壶,又满满倒了一杯。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飞羽含笑的声音响在耳侧:“公子可不能贪杯哦,这杯该轮到奴家了。” 铁慈反应不及,发怔地看着飞羽拿走了她的大酒杯,看着她双唇触及的好像正是刚才自己触及的位置,有点恍惚地想:“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间接接吻么?” 这么一想觉得有点严重,不太卫生啊。随即又想,哦,是个女的,没事儿。 她托腮看着飞羽喝酒,一小口一小口的十分娇气,铁慈看得不耐烦,忽然伸手将酒杯底一抬,道:“来,干了!” 飞羽猝不及防,哗啦啦一杯全进了肚。 两个小厮惊得齐齐撞了桌子。 飞羽:“……” 干你妹啊! 一阵静默,两个小厮脸上表情惨不忍睹。 就咱家主子那酒量…… 飞羽双手按着桌案,低着头,半晌缓缓抬起头来。 在场的人都一怔。 似新雪落桃花,晨曦被第一抹霞光照亮,满园的梨花馥郁如霜,红日薄薄镀一色绯。 佳人酡颜,观者亦醉。 她眼神并不迷蒙,还比平时更清亮,却亮得慑人,令人心间一绷。 两颊间一抹薄红,直扫入乌鬓之间,看人时眼光从密密的睫毛下荡出去,在场的人魂只剩了一半。 高个子的小厮,似乎忍耐地吸一口气,然后伸手去搀扶她,轻声道:“姑娘你醉了……” 飞羽点点头,她坐的端正,语气平静,道:“我醉了。” 高个子看她还算清醒,刚放下心,就听她道:“我醉了,要睡了,你们都退下吧。” 高个子拖她:“行……咱们换个地方睡。” “就在这里,这是我的寝居,当然该睡在这里。”飞羽笑嘻嘻地道,“跪安吧!” 高个子翻白眼,一句“跪你鬼!”硬生生噎在喉咙里,耐着性子道:“这里借给茅公子睡了,您不能……” 飞羽得了提醒,身子一倾,一把勾住铁慈的脖子,整个身子歪在她身上,笑道:“那我就和茅公子一起睡啊!茅公子,好不好啊!” 丹霜赤雪原本有些惊讶,听见这句,丹霜嗤地一声笑,赤雪微微一笑。 这种邀约……主子有一万种办法拒绝并打死他。 然后她俩就看见铁慈身子一歪,也勾住了飞羽的脖子,笑嘻嘻道:“好呀!” 丹霜赤雪:“……” 高矮个子:“……” 你们这是想我们死。 飞羽听着眉开眼笑,铁慈也十分高兴,伸手一捏飞羽脸颊:“你睡外面,我睡里面。” 然后眼睛一亮,高举手指,搓给他们看:“好滑!” 高矮个子:“……” 主辱臣死,主子被调戏我们怎么办? 下一瞬主子十分争气地捧起铁慈脸颊,兴高采烈地凑过头,“叭”地一声,亲了个响亮,“好!” 丹霜赤雪:“……!!!” 皇太女被调戏怎么办? 丹霜的手已经按在了腰上,赤雪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高个子敏感地抬头对她看了一眼,丹霜杀气腾腾地看过去,又把杀气腾腾的目光缓缓转向飞羽,高个子上前一步,挡住她的目光,矮一些的那个,一直站在他身边,不停地拉他的衣裳,和赤雪对丹霜做的动作一样。 两对仆从隔着桌子杀过几回合,才想起正主还在作妖,丹霜和高个子各自去拉自己的主子:“主子咱们走……” 结果两人双双被自家的主子挥了出去。 两人姐俩好地勾肩搭背,齐齐向外挥手,齐齐大声道:“咄!去!” “……” ------题外话------ 第二更下午两点 第四十四章 误上龙床?(二更) 片刻后赤雪和矮个子也被清场。 两个醉鬼一直保持令他们心梗的勾肩搭背姿势,铁慈还在唱:“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飞羽也不甘示弱,唱:“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然后两人各自为对方鼓掌,十分大气地大赞对方的歌声更优美。 桌上的菜被风卷残云,飞羽明显醉得更深一些,夹着菜往铁慈嘴里送,险些戳到她耳朵里,“来……这是我最讨厌的……鸡丝韭黄……” “你……为什么讨厌这个啊……我还挺……喜欢的……” “因为韭菜壮阳嘛……我爹信食补……喜欢吃这个……他偶尔来我娘这里……我娘都要备这个……呔……没事吃这么多韭菜干嘛……十几个还嫌不够吗……” “哇哇哇你十几个姐妹啊……呔!你给我夹多了一筷!我吃东西……呃……只吃三筷!” “呵……你这规矩……和皇族似的……喂,你不会是个皇族吧?亲王?郡王?公主之子?” “哈……我爹爹不让我对别人说哦……来,吃菜……吃菜……”铁慈夹了一筷排骨,喂到了飞羽的鼻子里。 两人糊里糊涂吃了几口,酒意上涌,铁慈抓着飞羽领口,喃喃道:“困觉,困觉……” 飞羽便哈哈一笑,豪气干云地道:“困!这就困!” 她一弯身抱起了铁慈,铁慈乐不可支,哈哈笑道:“哟,你一个女人还能抱得起我!” 飞羽手臂稳稳的端着,闻言低头笑了笑,“你一个男人也不重啊!” 她抱着铁慈摇摇晃晃往床边走,左脚绊右脚,一个踉跄,砰一声,两人扑跌在床上,铁慈在下,飞羽在上,铁慈给压得吭一声险些闭过气去,一睁眼却看见上方飞羽的脸,堆雪砌玉,湛然若生光。 飞羽本来在笑着,遇上她的目光,渐渐也敛了笑容,手肘撑着侧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半晌道:“青山若黛,秋水为神……平常瞧你也是个翩翩男儿,怎么凑近了细瞧,倒像精致过了头,这皮肤,比女人还女人……”说着就上手来搓她的脸。铁慈头一偏,忽然哎哟一声,却是飞羽头上的钗子挂着了铁慈头发,铁慈伸手去解,却怎么也解不开,飞羽也抬手去解,两指相触,各自微微一顿,随即又都觉得莫名其妙,铁慈手一拨,不知怎的将飞羽簪子拔了,乌黑的发泻下,和铁慈的长发纠缠在一起,乱如这一霎忽然飘过窗棂的柳丝。 两人都静了静,但也并不明白何以这一霎会安静,随即飞羽手肘一软,半倒在铁慈身上,铁慈懒洋洋一推没推动,垂眼一看,人已经睡着了。 铁慈嗤地一声,心想这娘们酒量不行! 她爬起身,非常好心地想替飞羽解了外衣,让她睡得舒服一点。这头牌喜欢穿宽大衣裳,飘然若举,飒飒似山中仙,但也十分累赘麻烦,铁慈解了好久才解开了全部的纽扣,着手帮她脱的时候忽然碰到了她的胸。 皇太女养了一宫莺莺燕燕,日常揩油几乎是习惯性动作,碰着了也便碰着了,想着那傲人蓬勃,还十分顺手地捏了捏。 这一捏,她一呆。 这手感…… 够实在啊! 她悬空着手,在那痴了半天,酒意似乎都上了脑子,转一件寻常的事儿都要转半天,更不要说此刻这隐约触及隐秘的复杂命题,想着想着,非但没想出个结果来,反倒脑子越来越空,帐顶越转越快,天地越转越晃……“砰”一声。 她重重地倒在床上。 伤后之身,哪怕千杯酒量,也抵不住这强劲的药力和酒力。 倒也。 这一觉十分酣浓,依稀还做了梦,梦里美人蹁跹,婉转生姿,她大声叫好,抛洒赏钱如下金钱雨,美人在遍地金光中含笑,忽然一掀长裙,两条长满乌黑汗毛的大毛腿…… 铁慈猛地睁开眼。 睁开眼的一瞬,刚才的噩梦便消散,只隐约两条大黑毛腿在脑海中一闪不见。 身上很重,一偏头,就看见穿着雪白长裤的腿,压在她腿上。而一只手臂,压在她胸上。 头牌还没醒呢。 屋里很黑,没有点灯,窗外明月如盘,这一觉睡到了晚上。 铁慈感觉精神好了许多,伤口处的麻木在消退,也不怎么痛了。而内气浩浩汤汤,畅通游曳。 看在这效用极好的药酒份上,她就不和误上龙床的头牌计较了。 只是这药酒似乎有点迷幻成分,她托着头想了半天,硬是想不起来自己醉了以后到睡着之前,都发生过什么。 断片了也没办法,她正想唤人来点灯伺候,忽然眉头一皱。 赤雪丹霜一向十分谨慎,她睡下了,又在这时候,两人没可能不在房里守着。 刚想到这里,就隐隐听见随风传来的兵刃相击的声音,她走到窗边一看,就见底下灯火通明,回廊处一大批差役兵丁涌了过来,而丹霜一人挡在回廊入口处,其余人却不见踪影。 她反手握住檐角,翻身上了屋顶,从屋顶下看,整个小楼已经被包围,四面八方都有人群涌来,擎着火把,将小楼围得水泄不通。 她隐隐嗅见一股熟悉的气味,注意到每个方向都有人拎了个黑色的桶。 楼板蹬蹬声响,赤雪奔了上来,神色焦灼,看见铁慈从屋顶翻下来,神色一松,还没说话,铁慈已经道:“叫丹霜回来!” 赤雪道:“公子!县衙带了滋阳千户所的人包围了这里,我们掩护你冲出去!” 铁慈挑眉:“千户所?” 赤雪肯定地点头,作为皇太女瑞祥殿管事大宫女,她会的可不仅仅是伺候人的活儿,连同这百官百业,民政军制,多少都知道一些。千户所下辖的是正规军士,可不是巡检司从地方农户检选的普通弓兵。更重要的是,千户所虽然名叫滋阳千户所,实则却是属于护卫来州的军事力量,受兵部和地方都指挥使司统管,可不是区区一个县丞可以指挥的。 一个千户所一千一百多人,看眼下,最起码来了一半。 铁慈盯着底下,隐约看见有几人满头大汗的冲了过来,看身形有些熟悉,但她也同时看见了那些人将黑色桶里的东西,泼在了墙角下。 赤雪急声道:“主子,再不走,我们就走不了了!” “叫丹霜回来!” 赤雪不敢再劝说,发出哨声,丹霜且战且退,那些兵丁并不跟随着追上来,只将四面都把守住了。 浓重的油气在夜色中弥漫开来。 李尧立在黑暗中,神色冷冷。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心建功立业,却不知道有些事是那养蛊的罐儿,揭开一条缝,就有无数的毒虫源源不断地出来,不死不休。 身后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李尧回头,看见县令疾奔而来,还隔着老远便喊:“你要做什么!” 李尧微微有些诧异,随即冷笑一声,道:“公祖有酒喝便好了,又何必多事呢!” 县令皱眉:“此事尚未查清,对方还没认罪,诸般证据也不足,何以弄出这般阵仗!” “怎么没查清?”李尧诧然道,“茅十八见色起意,采花杀人,证据确凿。他负隅顽抗,意图逃狱,在下将他捉拿归案,何错之有?公祖如此气急败坏,难不成了畏了对方京中权势,想要纵逃凶犯?”他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道,“公祖啊,咱们十年举业,一朝为官,自当清明公正,为国为民,私心私欲,要不得啊!” 县令给他这般颠倒黑白一番口舌,气得脸色发白,胸口起伏几次,勉强道:“既是捉拿,就该令其归案,仔细审理,形成卷宗,再上呈盛都,等待批复审决。你这是打算作甚?动用私刑……么?” “杀人灭口”四个字到了嘴边,对上李尧阴森森的目光,他愣是没敢说出来。 “公祖想多了!”李尧不耐烦和他掰扯,猛地一挥袖。 四面八方,都有人对着那些浇下的液体,掷下火把。 “蓬”地一声,火头如赤色妖龙,攀着墙柱,瞬间蹿起半丈高! …… 铁慈翻上屋顶那一刻,飞羽睁开眼睛。 唰唰两声,梁上翻下两个人来,挂在梁上,悄声道:“主子,那边准备行动了!他们查到了这里,李尧调了千户所的军士来,准备以查办案犯的名义将那位烧死,正好抽走滋阳到来州路上所有的军事力量,方便二王子出境,咱们也得快点走了!” 另一人道:“隔壁咱们这段时间挖的密道,正好通往那边……” 飞羽笑了笑,道:“不,不走那条。” 两人一懵,“那走哪条?等下火烧起来就走不掉了!” 飞羽拍拍床下,“这不刚发现了一条么!” “这不过是藏嫖客的小密室,不通的!” “那可不一定……嘘,快走,他要回来了!” 两条人影翻回梁上。 栏杆处,铁慈从屋顶翻下,忽然看见院墙外那个小巷子里,沈谧爬上了那棵树,对她招手。 他大概是希望她从屋顶上想办法冲过去,但是他那位置,看不到底下有大批的军士张弓搭箭包围,一旦她冲出去必然经过那上方,会成为靶子。 铁慈凝视着沈谧,黑暗中隔得远,依旧能看得出对方脸上的焦灼。 沈谧总令她诧异,这么个经历世事磋磨,养成了油滑性子的人,她从未敢奢望得到他的忠诚,不想他却对她仿佛有着莫名的信心。 或许这便是聪明人的直觉吧。 她看了须臾,终于下定决心,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囊,抬手一抛。 明黄色锦囊划开夜色的黑,投射入沈谧怀中。 沈谧接住,抬头看她,铁慈点点头,此时赤雪丹霜也到了,三人冲回了屋内。 两女愕然跟在她身后,不明白这时候不赶紧突围为什么还要回死路。 火势极猛,转眼火舌便舔上了二楼的栏杆,窗纸发出轻微的撕裂声,被火一燎便化为边缘金红的灰烬,乌黑的烟气如妖蛇般在回廊间逶迤,夹杂着通红的火星一闪一闪,呛得人咳声不断。 铁慈直奔床上,一眼看见飞羽竟然还安稳睡着,无奈地笑一声,将她用被窝一裹,等丹霜赤雪也跳上床,便按动了机关。 床板翻转,飞羽像个球一样首先滚了下去,丹霜不满地道:“为什么让她先下!” 铁慈在下落中,从容地答:“因为底下可能不平,得有人垫着。”下一瞬她舒服地砸在了人形肉垫飞羽身上。 飞羽:“……” 真是不讲武德。 …… 大火猛然蹿起,火苗险些燎着了县令的靴子,他惶然后退,李尧已经不理他了。 县令咬牙,却最终没有了再冲上去的勇气,拂袖转身便走。 除了跟着他的一个幕僚,也没人理会他,县令悻悻走出扶春楼,侧门外焦急等候的沈谧迎上来,但一看他脸色,便知道,自己努力劝县令来阻止县丞,终究还是失败了。 他不安地看着那火苗,想着茅公子这到底是惊动了何方神圣,招得对方不顾一切,不惜搞出恁大动静也要杀人灭口。 县令在他身后愤愤道:“不过是仗着身后有人!” 沈谧悚然一惊,县令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叹一口气道:“本县已经尽力,我就说过,李尧一手遮天,背后更有靠山,本县都奈何不得,至于你,更是螳臂当车……你也算是对那位茅公子仁至义尽,就此罢了吧,莫要被人瞧不顺眼,一根指头便拈死了你。” 说完转身便走。 沈谧摸了摸怀里那个小锦囊,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半晌喃喃道:“狂徒自有天收……” 县令背对他冷笑一声:“天?天在高处不可问!” …… 黑暗中铁慈坐起身来,伤口隐隐作痛。 把飞羽裹了被子先扔下来也是不得已,她伤势未愈,现在还不能用轻功,又经不得碰撞。 好在飞羽虽然态度不佳,却也伸出手来稳稳接住了她。 丹霜赤雪都过来扶她,赤雪声音忧虑:“公子,躲在这里不是办法,李县丞作为地头蛇,一定很清楚青楼女子床下这个把戏,一旦发现火场里没有尸首,很快就会搜来的。” 铁慈没说话,闭上眼默默感受,上次躲在这底下,感受到了流动的风,应该是有通道的。 但现在上头的火可能太烈,有焦灼烟气从顶头缝隙里漏进来,混淆了这地下小室的气息,一时难以辨别。 丹霜点燃火折子,眼前就是一间小室,看着是密封的,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而且也像没有人来过,墙上还爬下了不少植物的根须。 铁慈示意丹霜赤雪找出路,众人都在寻找,只有飞羽一直捂着鼻子做嫌弃状站在墙边,不住掸上头落下的灰,丹霜看不顺眼,走过去将她肩膀一撞,头牌便慢吞吞顺墙溜达起来,时不时扶一下簪子,忽然哎哟一声,却是簪子挂在了一根粗壮的根须上,她去解,却越急越解不开,猛力一拽,然后哗然一声。 飞羽似乎吓了一跳,愣在那里,铁慈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过来,眼神一落,已经发现那根须竟然是假的,原来这便是机关,这机关着实巧妙,把假根须混在那些真根须之中,密密麻麻当真难以辨别,若不是飞羽搔首弄姿,这里光线昏暗,一时半会哪里发现得了。 她大力一拽,飞羽手里还牵着那根须,咔嚓一声响,那根须竟整个被拉出,随即轰然一声,面前那凸凹不平的整面土墙,竟然如山一般撞过来! 而就在那一霎,铁慈看见了土墙后面出现了一条通道! “进去!快!” 丹霜一掌将赤雪推入,自己闪身而入,铁慈一推飞羽,飞羽撞入通道,手中那根须竟然还没松开,铁慈听得身后轧轧声响,一回头才看见对面那堵墙竟然发生了联动,也轰隆隆向她推逼而来。 两边墙都移动得极快,眨眼间便要合拢。 丹霜赤雪都跌在通道前方,离铁慈最近的就是飞羽,铁慈刚才用了大力,伤口剧痛,浑身僵硬,她勉力探出手指,搭向飞羽伸出的手。 土墙迅速合拢,火折子熄灭,不知道哪里折射一点微光,正在两道墙之间形成一道淡淡阴影。 两只雪白的手正要搭上,其中一只忽然微微一垂。 铁慈的手指抓了个空,愕然抬眼,就看见微光阴影之间,飞羽的脸看不清轮廓,只有一双眸子,如星子一般微闪,明光迥彻又意味深长。 丹霜和赤雪的惊叫和催促声传来。 身前土墙如山般的黑影罩下,通道只剩一线。 身后一痛,背后的伤口已经触及土墙。 铁慈闷哼一声。 对面那人如星眸光又是一闪。 那星垂坠高天,藏千万年宇宙秘密,看惯红尘翻覆生死,却又偶尔会因为那月移云飞,人间祈愿而生呼应的微光。 微光里那手指再次抬起。 十分灵活地搭上铁慈手腕,角度十分巧妙地一转,铁慈的身子便顺利挤过了那最后一线窄窄缝隙,游鱼般滑入飞羽怀中。 砰然一声,两人都震了一震,彼此气息在黑暗和心情未明的此刻,分外有侵略性地袭来。 身后轰地一声,两堵墙合拢。 丹霜和赤雪此时才放下心来,方才说来惊险,其实就是一霎的事,那土墙移动太快,而这通道又窄,如果不是最近的飞羽拉一把,她们两人手臂再长也够不着。 赤雪忍不住惊叹,道:“这青楼底下竟然有如此危险又精巧的机关!” 飞羽没说话,心想倒算是碰巧了,当初选择这座小楼时候,是因为比较偏,还能远远看着苍生塔,比较方便,现在看来,这扶春楼作为老二在海右的秘密据点之一,一开始就是和苍生塔底下通着的,入口之一就在这间头牌的闺房里。 谁又能想到,青楼和佛塔,其实是一座建筑呢。 通道又窄又长又黑,只能容一人行走,几人只能排成长列。丹霜和赤雪意图把铁慈夹在她们中间,铁慈却道:“不会武功的不能打头阵也不能断后,这通道两边不知道还有没有埋伏,情况未明,后面一个将手搭在前面一个肩上,彼此随时通气。” 于是丹霜第一,赤雪第二,飞羽第三,铁慈第四。 通道幽长,不见微光,黑暗浓如实质,如果不是还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感受到手底下人体的温热,走在这样的通道里,会让人错觉自身不再存在。甚至会生出奇异的感觉,仿佛被黑暗裹挟着,行往永恒的未知。 四面土腥味浓重,夹杂着微微的腐朽气息,偶尔会有一星绿光闪烁,那是藏在土壤中的磷,但在现世的人眼里,大抵就是鬼火了。 众人无声走着,耳边脚步声沙沙,规律得近乎麻木,听久了,心底没来由地微微发紧。 飞羽忽然幽幽道:“这个时刻,多半要有鬼故事助兴……” 她说得突然,语气又轻,每个字都在幽深的通道中回荡,赤雪那么稳重的人,都被惊得低喘一声。 丹霜怒道:“不说话你会死吗!” 结果整个通道里“死吗死吗死吗”不断回荡,听起来更加诡异了。 铁慈叹一口气,笑着打圆场道:“反正走着也无聊,这地道中看来也没机关,那说就说吧,我先说为敬。话说一队人去山洞里探险,也是这样的山洞,也是一个搭着一个,其中一个胆子小,走几步都要摸摸自己肩上那只手,一直摸着一直有,一直摸着一直有……” 她正说着,飞羽忽然伸手摸了一下铁慈搭在她肩上的手,铁慈被摸得汗毛一炸,随即忍不住噗地一笑,鬼故事便说不下去了。 “然后呢?”丹霜却不知道后头的手下官司,忍不住追问。 “然后啊,一直摸到洞口都还有,他舒了一口气,此时同伴在洞外招呼他,喊,老羽!快一点,就差你这最后一个了!” 丹霜:“……” 您鬼故事说得真好。 飞羽道:“公子你这么一说,我忽然也有了个鬼故事。” “升级版吗?那说来听听。” “开头是一样的。”飞羽道,“只是那个胆小鬼,不是摸手,他在喊话,每走一步,他都问:十八,在吗?十八,在吗?十八便说:在呢。在呢。在呢。” 赤雪低声道:“我怀疑你在影射我家公子。” 飞羽古怪地看她一眼,没接话,继续道:“也是一路问,一路无事,走到洞口。胆小鬼看到亮光,松了口气,就对后面说:总算走出来了,出去咱们要吃烤全羊。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也去钻过一个山洞,当时里面的钟乳石好漂亮,结果差点迷了路,饿了好几天……” 她干巴巴地说着,毫无悬念地住了口,丹霜听得莫名其妙,觉得既不鬼也不好笑,皱眉道:“然后呢?就这样?” 飞羽忽然语气平板地道:“……然后,他身后那人说:在呢。” 丹霜:“……” 您说鬼故事水平也不低。 两个鬼故事一说,不知怎的几人都觉得气温降低了许多,那寒意仿佛从土墙里渗入,幽幽地往人骨头缝里钻,赤雪下意识抱起了双臂。 飞羽忽然仿佛被衣裙绊了一下脚,往前一跌,连带着赤雪也往前一栽,铁慈手下一空,立即停住,伸手将人扶起,还好对方站起得很快,铁慈照样将手往她肩上一搭,正想说一句走路小心,忽然一阵幽冷的风刮来,前方隐隐光芒一闪,铁慈立即噤声。 通道里的人恢复了沉默,照样手搭着肩往前走,脚步声规律而空洞。 好在后头依然无事,只是能不断听到细微的叮叮之声。直到微光越来越明显,风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热,几人都觉得出了微汗。又过了一会才恢复正常 丹霜忽然停住脚步,从风可以感觉,前方出口到了,但尽头已经没有了路,铁慈在墙壁上摸了一阵,摸到了湿润的边缘,轻轻一推,侧面便开了道铁门,这回的通道和方才的通道垂直,更加狭窄,只能跪爬着钻过去,好在爬不了两步,丹霜便发出了没事的信号。 前方的人便弯下身爬,铁慈弯下身的时候,触及了对方衣角。 她忽然一怔,伸手抓住那衣角,又拈了拈,随即道:“赤雪!” 赤雪的声音就在正前方,听得她声音都有点劈了,也莫名紧张起来,道:“公子,我在!” 这么一说,忽然想起刚才的鬼故事,激灵灵打个寒战。 铁慈听得她声音的方位,变色道:“飞羽呢!” 这下连已经出去,准备拉赤雪的丹霜都怔住了。 三月春夜,她浑身汗毛炸起,将赤雪拉出来探头对里看去。 迎上的是铁慈的脸。 三人怔在地道口。 鬼故事成了真。 一条直道,拉着拉着,身后的人不见了。 说着在呢的,换了人。 铁慈爬出洞口,看见旁边是一口井,井里水波粼粼,她却知道这井水是倒进去的,只有一点点,井水之下,别有洞天。 但现在的问题是,飞羽呢? 第四十五章 怪你太有看头 铁慈回想方才,大活人不会平地失踪,要说唯一能出问题的,就是飞羽那一跤。 她跌倒后,连带赤雪也跌倒,然后铁慈去扶的时候,扶住的已经是赤雪。 隔着肩部差不多的衣料没有察觉,而且当时忽然有了动静,细微的叮叮声遮掩了脚步声,不然铁慈也能听出脚步声变成了三个人的。 换句话说,飞羽的失踪,只在她跌下和铁慈扶起赤雪之间,那真的是几个眨眼,那么短的时间,是怎么做到的? 是主动还是被动?又是从哪里走的? 铁慈走路的时候,一直留意两侧的墙壁,怕有机关,如果飞羽从两侧走,很难不被她发现。 难道……脚底? 但是当时行路时也没有察觉脚底有洞。 丹霜一脸雪白地看着铁慈,铁慈垂了眼,片刻道:“先不管这事,现在的事比较要紧。” 一抬头,头顶高塔似入云霄,风过无数铜铃泠泠作响。 苍生塔。 这里是苍生塔的后院,很大,足足圈出了一块跑马地。西北方向角落是伙房,旁边一口井,几块田垄,田垄里蔬菜长势一般,蔫答答的,土梗边几棵花树,黑夜里远看像梨花。 侧前方更远一点的地方则是一片桃花林,伴着假山流水,这个季节桃花其实已经开始有了凋谢的劲头,但那边的桃花树绿叶满枝,花苞点点,还有无数新粉桃花在夜色中犹自开放,一片繁盛。 前院隐隐有声响,铁慈借着塔身的遮挡往那边看,院子中十余辆大车,车子遮挡得严实,车子旁,院墙上,院子里,无数和尚走来走去看守,僧袍下露出刀刃的明光,其中有个和尚大概是头痒,一边走一边搔了搔,眼看着那黑黑的戒疤便掉了下来。 原来是假和尚。 还有不少和尚,抬着一个一个箱子走出塔门,不断把箱子送到大车上,从大车压在泥地上的印子来看,那箱子沉重得很。 铁慈数着那些箱子和大车,看样子对方很快要装车完毕了,丹霜对她做手势问是否要有所行动,铁慈按下了她。 对方人多,自己三人阻拦不了什么,且此刻出手,打草惊蛇。 既然混进了这里,自然要看清楚对方首领是谁。 又等了一会,一群人簇拥一人出来,这些人都不是僧人打扮,中间一人罩着长长的披风,看不清脸,铁慈盯着他们的步子看了会。赤雪无意中一转头,发现一贯悠游从容的皇太女,此刻面若寒霜。 她回头看看,实在没明白那些从头到脚裹在披风里的人能看出什么来。 但铁慈很是耐得住性子,眼看着那些人装车完毕,准备上车,院子里一人对那中间男子道:“……那边至今未到,咱们是不是要等等?” 中间男子有点犹豫地抬头看了一眼,想了想冷笑一声道:“他大抵是猜出我们的意思,不敢来分这一杯羹了,那不也挺好?走!” 响鞭一甩,塔门大开,大车鱼贯而出。 铁慈又等了一会,确认人都走了,闪身入塔。 丹霜赤雪跟着,还没明白她的意思,问她要找什么。 “这事说来话长。”铁慈道,“这些天你们是否对我的遭遇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丹霜立即怒道:“滋阳县的人是失心疯了!好端端地我们在查案,又是诬陷又是追杀,塌方火烧都搞出来了,这是捅了他们什么马蜂窝,这般丧心病狂!” “你说对了,正是捅了马蜂窝。不然他们何以不顾一切,敢这样追杀一个京中明显有关系的公子哥儿呢?” “是县衙和采花杀人案凶手有关吗?”赤雪问。 “是,也不是。仅仅一个采花杀人案,其实有很多比这个温和的方法来掩饰处理。犯不着一定要这样。除非我在无意中,触及了他们更深的更欲隐藏的秘密,这秘密无比紧要,关乎身家性命,哪怕一点点被发现的可能,都会让他们日夜不安。哪怕我是京中官宦子弟,都不能阻拦他们的灭口之心。这只能是因为,因为事情败露的后果,比杀掉一个官宦子弟严重得多。” “主子您是怀疑……” “想想,我是从哪个节点开始,境遇急转直下的?” 丹霜直着眼睛,让她打打杀杀可以,分析这些错综复杂的事却是万万不能。赤雪道:“在拜访苍生塔之后。” “对,就在那晚拜访苍生塔之后,苍生塔的假和尚,当晚就做出了对我不利的反应,第二天苍生塔闹事,有人暗杀我,处理掉后紧接着就是县丞家疑似出现大盗,把我诓进了县丞家,动用了药物想要栽赃我是采花大盗,还出现了投石机……” “然后把采花杀人的罪名栽您头上,把您关进地牢,并且迫不及待地制造了一场坍方,见没能弄死您,干脆调了军卫所的兵……这步步紧逼,环环相扣,不死不休啊!” “扶春楼下的地道通往苍生塔,方才我们也看见了对方装车离开,显然苍生塔下有勾当。一直以来李尧的疯狂行为,不过是因为我去了苍生塔,他怕我发现了什么,也怕我继续查下去,想要杜绝后患而已……那几起杀人案,苍生塔应该脱不开关系。” “但此刻人已经走了……” 铁慈缓缓一笑。 “只要来过,做过,总会留下痕迹的。” 塔中已经重新布置过,和普通塔内陈设无异,塔下空间狭窄,几步便走个来回,铁慈一层层上塔,窄小的楼梯上掠过她霜白的衣襟,像一道流转的云,片刻之后她下来,摇摇头,确认了塔里没有问题,重点应该还是在地下。 但是第一层的地板都一块块掀翻,墙壁一寸寸摸索过,也没察觉可以开启地面的机关。 夜色深浓,铁慈却隐隐生出焦灼,对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却不能令对方走得太远,真出了海右境就麻烦了。 必须尽快找到地下密室,揭开苍生塔下的秘密,拿下李尧并严审,才能确定背后接应这一切的人是谁,一路追索到底。 塔内一定有进地底的门,不然那日不会想尽办法阻拦百姓进入。 她直接上到塔顶,塔顶空空荡荡,四面开窗,檐角上铜铃响成一片细密的清音。 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香氛,香炉里却是空的,从残灰的色泽看,是很久以前的了。 四面窗台都比底下几层来得干净许多,显然经常有人擦抹。 铁慈蹲下身,在地面角落捡起了一颗晶亮的珠子。 珠是珍贵的水晶珠,却极小,看上去像是珠帘上掉下来的。 这里曾经布置过珠帘,香炉,有人在这里住过。 出门用品随身带,连珠帘都备着,又喜欢住在高处俯瞰红尘,这人身份高贵,住行讲究。 底下几层没有住人的痕迹,却有不止一处人群站立聚集的痕迹,想必是他的护卫。 丹霜搜来搜去没有收获,不由有些烦躁,道:“塔顶这么远,既然没有异常,那么还是得去底下找。” 这么多层,一层层细细找起来,时间很紧。 铁慈却不急,依旧慢慢溜达。 “主子您在找什么?” “你方才有句话说得好。塔顶这么远,而塔的秘密在塔下,那么这么远的距离,住在这塔顶的人,是怎么实现对塔底的控制的?他就不怕在自己在高处看风景的时候,有人从底下潜入看了他的秘密吗?” 两女恍然。 一个人高踞最高处,要想控制最底下,必须保证地底开启的主动权在自己手里,才叫绝对放心。 所以机关,就在这一层。 铁慈探头下看,塔的中间是空的,楼梯呈现螺旋状上升,看久了,那一圈圈的阶梯似乎在缓缓上升,似要升到塔的尖顶上去。 塔顶…… 如果地面和周边都没有,那么塔顶呢? 铁慈仰头。 塔顶一圈浮雕,雕的是佛陀骑马逾城出家的经典传说。大乾崇尚须弥教。佛陀是须弥教的始祖大宗。佛陀身下的马脚踩倒垂莲花,莲花镂刻了塔顶一圈。 铁慈第一眼没看出端倪,想了想,又细细数那莲花的朵数。 九朵。 她跃上塔顶,摸过那阴刻的莲花图案,和其余的雕刻比对一番,忽然手掌抵上那图案,往里一按。 “嚓”,塔顶正中一声锐响。 铁慈喝:“缩头!” 赤雪猛地将正探头往底下看的丹霜往后一揪,咻一声疾响,一道细长黑影自塔顶正中穿出,闪电般擦过丹霜的额,自中空处射下,咚地一下撞上最下面一层地板,隐约咔嚓一声响。 整个宝塔中央,已经多了一根细长铁柱,而最底下一层,开了一个黑洞洞的洞口,那铁杆直入那片黑暗之中,一眼不见底。 丹霜额头沁出冷汗。 刚才慢上一步,此刻自己的脑袋就被穿进地底了。 “主子,您怎么知道莲花有问题?” “须弥教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都有其意义,一界,二谛、三宝三福、四无量心、五力五根、六道六度七觉支、八苦八宗十愿十方世界……但九的相关教义是比较少的,须弥教常用的,最吉利的数字是七。” 虽然跟了个假尼姑,但是须弥教义铁慈还是明白的。 丹霜点点头。世人都知道皇太女不爱读书,但不爱并不代表不读不懂。真要论起学问,皇太女比起那些跃鲤书院的高才,也未必差哪去,何况皇宫藏书浩瀚,她的所学所得,只会更为渊博。 她看着那幽深黝黑的下方黑洞,正在犹豫怎么下去正安全,人影一闪,铁慈无声从塔顶跃下,攀着那根铁棍,哧溜一下便滑了下去。 丹霜赤雪只能跟着。 皇太女一向无畏而决断,是个连地狱也敢跳的人。 铁慈滑入黑暗中,眼睛适应了一会,才看出底下是个像溶洞一样的巨大的空间,看那模样,并不像是靠人力能成的。 苍生塔外不远就是滋阳最大的风波山,山体连绵,横亘数县,这里应该还是属于山体下的洞。 洞内已经没人,散落着很多杂物,有不少的备用的僧袍,也有海右百姓日常服饰,墙边的箱子里堆着不少的干粮和没吃完的腌肉,和一些简易的生活用品。 脚步声空洞的回响,巨大的洞体里道路错综复杂,三人走了一段便不再走,怕误入山洞深处走不出来。 这种情况对于对方来说,应该也是一样需要注意的点,铁慈举着火把细细看,凡是洞口没有人经常来往的痕迹,便做了记号不进入。 这样看过一圈,大概有七八个洞是可以进人的。其中两个,有生火痕迹,还散落着旧鞋子什么的,那就是假和尚们休息的地方了。暂时不需要去。 但是还有五六个洞,时间太紧,一个个看是不可能的。 铁慈忽然在一处洞口停住,伸手触及里头微微湿润的风。 这是通的。 既然通,为什么那些人不从这里走?横跨地底山间,出来的时候是山林,不是更安全吗? 按说这说明这个洞不一定安全,但铁慈看见洞口无数脚印,显然这里经常有人出入。 那些泥泞上有拖拽的痕迹。 她带着两女往里走,越走越觉得洞中湿润,热气腾腾漫出,将火折子的光芒染得朦胧。‘’这一幕有些熟悉。 像……温泉。 想到方才那个葫芦状的洞口,以及此刻的热气,铁慈基本可以肯定这是个难得的地下热洞。 地下热洞很难形成,需要收束状的洞口,还需要洞中有温泉。 铁慈继续往前走,雾气越来越浓,已经看不见人影,她示意丹霜赤雪把手搭在对方肩上,以免在这洞中走散,这么下令的时候,想起先前搭肩把人搭没了的事故,心中好笑,想着总不会这一次也把人给搭没了吧?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水声。 不是普通流水声,而是大片的水被巨力泼起的声音,隐约还能听见低沉的笑声。 那笑声隔着曲折的洞和浓白的雾听来,断断续续,低低哑哑,像接触不良的收音机,午夜里忽然哧哧啦啦地发声。 人没少,还多了! 多了依旧是恐怖片! 前方是一个拐角,忽然哗啦一声,一大片水雾泼出,水晶门帘般拍过来。 铁慈纵身而起,呼地一声穿过水雾,人还在半空,腰上那支毛笔忽然飞起,在半空中两端弹开,便成了一柄圆身极细又像三棱刺又像细剑的武器,铁慈一抬臂抓住,手指一转霍霍两声,寒光如水泼开。 下一瞬一条黑色巨影无声滑到她头顶,钢爪铁钩,当头抓下! 铁慈手中钢刺一横,正正塞入那铁钩当中,一声尖鸣,那东西将她带得飞起。 飞起那一霎,又是哗然水响,濛濛水汽中,有人霍然站起。 铁慈此时正被那黑影带着越过水雾,一低头。 就看见一个裸男。 铁慈:“……” 雾气遮了那人的脸,她的眸光正正撞上对方小麦色的因不断滚落水珠而显得晶亮的肌肤,修长笔直的脖颈,分外平直而显得肌骨匀称的肩,胸前坚实饱满仿佛每一寸都暗蕴力度的肌肉,劲瘦而线条流畅的腰…… 那人立在水中,显然也是懵了,目光随着铁慈的目光往下,忽然惊醒,猛地弯腰一捂。 铁慈:“……” 不能怪我,怪你太有看头。 头顶上怪唳一声,在这山洞中传如滚雷,显然头上那位也因为这位的厚脸皮而出离愤怒,又为自己抓不断爪子里那个硬物而沮丧,带着铁慈转了一圈,猛地松爪。 铁慈砰地一声落水,正好跌在那裸男身前,溅起水波一大片,那人原本已经将下半身埋入水中,结果水被铁慈砸出一个漩涡,顿时他又走光了…… 那人嗷地一声嚎叫,伸手也如爪一般,狠狠向铁慈抓来。 铁慈手中铁笔一横,架住对方恶狠狠的爪子,笑道:“丹野!” 丹野的手一顿,此时雾气才被海东青翅膀散开,他看清了铁慈的脸,更恼怒了。 “你竟追到这里偷看我洗澡!” “你的脸呢!” 他伸手就去摸他的武器,摸了个空才想起洗澡脱光了,哪还有武器。 铁慈趁这空隙已经退开半丈,笑道:“堂堂小狼王,竟被人看了洗澡,你的脸呢?” 丹野盯着她,眼神阴恻恻的。 遇上这女人,总没好事。 被诬赖是凶手,居然还进了大牢,好容易看见她也被拽进来了,结果牢还塌了。 牢塌了他出来时,将那些阻拦的差役杀了好几个,便和墨野飞走了。墨野喜欢呆在山野,喜欢钻山洞,之前找到铁慈之前,他就住在那半山上一个洞里,那洞十分曲折幽深,他探索中发现洞中深处有温泉,今日回来了,因为坍方一身灰土,便进温泉洗一洗,谁知道这也能遇上这女人! 他盯着铁慈,看她虽然说笑自如,眼神却在雾中飘。 丹野忽然笑了。 他猛地站起身来。 铁慈立即闭了眼。 丹野一声不出所料的冷笑,哗啦一声出了水,半空中脚尖一挑,放在石头上的衣袍呼地飞起,丹野张开双臂,下一瞬衣袍悠悠罩落,长臂伸入那一瞬间,他另一只脚已经将温泉边的石头接连挑起三块,霍霍霍三声,劲风如雷,分袭铁慈丹霜赤雪。 海东青长唳一声,贴地飞过。 等铁慈拍开石块,就看见浓浓雾气里衣袍一角,伴随光裸的大长腿一闪不见。 看似潇洒实则仓皇。 裤子都没来得及穿。 铁慈嘿嘿笑了一声,一边想大漠里长成的男儿虽然糙了点,但身材挺有料。 她也站起时,站起瞬间却觉得胸前忽然一痛,如被闪电忽然贯穿,但那感觉瞬间消失不见,她也没在意。 转脸对丹野消失的方向一看,隐约一条人影闪过,但她过去看时,却只看见湿润的墙壁。 这洞中也应该另有通道。 但她并不打算尝试,看清这洞中就是几个温泉,并无它物,有一处岔道往上,但是十分狭窄很难通过,有温泉的地方狭窄,也不适合做什么,便退了出去。 换了个方向,远远看见有个洞口的脚印微微闪光,铁慈蹲下身才发觉,那是细细的冰屑。 她精神一振,往里走,感觉走了颇远的距离,越走越冷,火折子飘摇的黄光之上渐渐升起淡淡的雾气,四面洞壁微光明暗,在火光映照下便如星星满壁,灼灼闪烁。 忽然转过一个弯,眼前霍然开朗,大片大片的霜白色的钟乳石从头顶高高低低垂挂,似倒置的雪中石林,尖端凝着晶莹的冰珠,在火光下五色闪烁。石壁上一层层凝着鱼鳞般的浅霜薄冰,仿若曾经被雪浪从头到脚卷过。 这是一个冰洞。 铁慈啧啧称奇。 这地方真是得天独厚,方才一个温泉洞,这里一个冰洞,这山脉之底,是要集齐春夏秋冬吗? 热洞里热得满身汗,这里却冰寒彻骨,忽热忽冷,铁慈都禁不住激灵灵打个寒战,胸间上次冲开的穴道那里,又是一阵奇怪的闪电般贯穿感,随即消失。 但和之前几次不同,那处关窍,此刻隐约有了通畅感。 她也顾不上这些,因为她终于看到了想要看到的。 前方一个巨大的方形冰池,晶莹剔透,像一座方方正正房子,房子上无数个洞,大部分洞都扁扁细细长长,最宽的有巴掌宽,最窄的不过两指宽。偶尔也有一些异形的,比如外宽里窄的不规则方形,圆形长洞,还有三个尖形洞口连着的。 在冰池旁边还有冰梯。有踩踏的痕迹。 冰池和冰梯显然是有人根据这洞的特质制造的,在这里面用冰造东西很方便。所以连地面都全是冰,铺得平平整整,还有备用的雪橇和钉鞋,看来里面的人要么用雪橇要么用钉鞋行走,不然很容易滑倒。 铁慈看到了,就打算退出了,忽然砰地一声,仿佛有人摔倒,然后便是风声疾响。 铁慈一抬头。 瞠目结舌。 前方冰道微微倾斜,是个下坡,此刻一片晶光雪亮之中,有人飞一般滑来,罩在身上的大红衣袍向后飞卷,屁股下摩擦得哧哧有声,不断溅起雪沫冰晶,而两条大长腿无处安放高高举起…… 整个冰洞里都是他恼羞成怒的吼声:“滚开——” 眼看那家伙就要炮弹般撞在自己身上,铁慈双腿张开,腾空跳起,一个漂亮如体操的动作。 下一瞬哧溜一声,丹野从她张开的双腿下滑过,溜起一串冰花。 这姿势着实要命,丹野的吼声已经劈了:“你这是什么姿势!” 铁慈落地,脸不红气不喘,风度翩翩躬身:“开合跳横飞燕,谢谢。” 丹野拔刀。 嚓一声,弯刀入冰,厚厚的冰层上冰屑乱飞如白色烟花散,嗤地一声犁出一条长长深沟,往前延伸了足足半丈才停住。 身体刚停,丹野便跳起,嘿地一声拔刀转身,刀身卷着无数冰屑雪花劈下,用力太猛,空气似有爆裂之声,地面冰层碎裂,半空里似落了一场狂雪卷梨花。 “哧溜”一声,一座雪橇却准而又准地从那刀风缝隙间溜了过去,雪橇三个人,最前面的铁慈冲丹野挥挥手,眼眸弯弯。 片刻后铁慈听见身后冰层爆裂之声响彻全洞,大片碎冰泼出来险些砸到坐在最后的丹霜。 铁慈啧啧一声。 她也不是故意的。 大概就是老天看不惯丹野退婚还退这么嚣张,安排他每次见她都这么倒霉吧。 这个念头还没闪完,身后忽然风声呼啸,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轰然而来,气势如山倾,铁慈来不及回头,控制着雪橇往旁边一移,蓬地一声冲进旁边的雪堆,溅起千层雪。 冲入雪堆之前铁慈眼角余光瞄到撞过来的竟然是那个巨大的冰池,此时才发现那东西是活动的,顺冰溜得飞快,冰池擦着铁慈的雪橇而过,彻骨的寒气和埋头的雪险些把铁慈冻闭了气,随即砰然一声,巨响震得整座山洞都似抖了三抖,雪橇上三人齐齐被震起,雪堆被震散,不知道哪里嘎吱一声,像是什么机关被打开了,铁慈忽然身下一空,连人带雪橇齐齐掉了下去。 她掉下去的时候,丹野正扑过来准备抓她,也一起随着掉落,铁慈于乱花碎雪里清晰地听见他用西戎国骂骂了一声。 但铁慈顾不得了,掉下去的瞬间她感受到了热浪,夹杂着呛鼻的烟味,那热度比先前的温泉洞热得多,像是底下架了一个沸腾的大锅,正在等着她下锅。 铁慈百忙间大喊:“抓住所有能抓住的!” 同时伸手一抓,也不知道抓住了什么,光溜溜又毛茸茸的触感,柔软又坚硬,弹性又扎实,很奇怪的手感,然后她又听见了一声鹰唳伴随一声国骂。 满头碎雪飘落的瞬间被热浪蒸没,铁慈一低头,看见怀里居然抱着一双大脚丫子。 再往上看,看见一双劲健小腿,脚踝上栓着用青金石、天珠、牦牛骨和琥珀串成的珠链,还有一卷垂下的红袍褐带。 铁慈:“……” 上头丹野怒蹬大脚:“你给我下去!” 铁慈低头看,看见丹霜抱着自己的腰,赤雪抱着丹霜的腿,最下面的赤雪摇摇荡荡。而在她身下,不是一个大热水锅,而是一整片的黑压压的坑,偶尔还有点白色,边缘却又流动着赤蛇一般的红光,在一片黑暗中不祥地闪烁。红光周围有袅袅的烟气升起,热浪正是由此而来。 黑色是燃尽又冷却的炭,白色是正在燃烧已经熄灭的炭,红色是正在燃烧的星星炭火,这是一个巨大的炭炉! 冰洞之下,竟然是燃烧的炭洞,上下洞之间距离并不高,掉下去摔不死,却会被烫死,铁慈听见嗤啦一声,似乎什么被烧着了,隐约有暗红的火星一闪一闪地向上升。位置最低的赤雪吸了一口气,引发一阵咳嗽,铁慈问:“赤雪,你是不是衣带被烧着了!” 赤雪:“没有!公子你放心!” 一边回答,一边拔下自己的簪子,割断了衣带。 赤雪就连头上的簪子,都是一边锋利如小刀的。 衣带割断,但是危机并没有过去,因为拉住丹野的是海东青,而海东青力量再大,也拉不起四个人,全靠那只鸟聪明,在将要落下的瞬间,铁爪抠住了上头的冰壁。 但是冰层再厚,也同样禁不住那铁爪带着的四个人的力量,咔嚓一声,海东青一声长唳,冰层裂开,铁爪下滑,坚硬的岩壁一路崩飞碎石无数,摩擦之声戛然听得人牙酸。 四个人也随之不断下坠,最底下的赤雪脚底已经感觉到了炭火的灼热,却咬牙一声不吭。 铁慈大喝:“把冰抓下来!” 刀光一闪,丹野的弯刀盘旋而上,越过头顶洞口,绕着上头冰壁转了一圈。哗啦啦一阵响声起。同时海东青也抓到了洞底,尖唳一声顺着冰洞滑倒。 砰地一声,四人跌落炭炉,与此同时,头顶晶光耀眼,大片冰雪落下,碎雪乱冰瞬间汽化成水,如雨般湿了四人一身,大片的冰块则轰然砸下,大炭炉里立即处处响起冰火交击的嗤啦之声,烟雾腾腾而起,一时间遮得人什么都看不见。 脚下黑炭头顶冰雨,一时间冰火两重天,但好在冰雨总算浇灭了大部分的炭火,脚底热归热,但并不能令人烫伤。铁慈看见上头有柱子,令丹霜掷出腰带,四人顺着爬了出去。丹野没穿鞋,走得分外小心,忽然脚下裂响清脆,身子一歪,随即一声大叫。 铁慈回头,就看见丹野叉着双腿,极其小心地慢慢后退,等他退出一步,铁慈才看见一块炭被踩翻,一截黑乌乌的长形物体翘了起来,那不规则断裂的尖锐的边缘,正对着丹野空荡荡的袍子,显然刚才丹野踩翻了炭块,这东西忽然刺出来,从那东西足有两尺许的长度来看,多亏丹野腿够长,不然恐怕瑞祥殿的小虫子,就要添新姐妹了。 丹野难得的脸发白,看了那东西半晌,一抬头死死盯住铁慈,铁慈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吃人的眼神是这样的,看来这家伙把这次倒霉的帐也算她头上了。 她也无所谓,洒然一笑。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得罪到死又怎样?没得罪他的时候,也不见他温柔一些。 爬上去才发现这处四面有壁,看起来就是一个巨大的炉子,再从外炉壁上爬下去,到了底部,可以看出底下有炉门,生铁炉门上也是一个个的细扁缝隙,密密麻麻看得人要得密集恐惧症,铁慈看了一会,一伸手拔出丹野的弯刀,丹野猝不及防,大怒抬腿要踢,铁慈已经闪电般把他的弯刀插入了其中的一个缝隙。 严丝合缝。 丹野的腿半途硬生生停下。 铁慈已经将刀拔出,抛还给他。 “锻刀巨炉。” 丹霜赤雪惊叹地仰头看那巨大炭炉。听说过锻刀的重要工序就是炭炉高温百炼,然后不断捶打,即所谓千锤百炼成钢。 但日常打铁匠不过一炉一台,哪里见过这般的场面。如果这些密密麻麻的洞每个都属于一柄刀剑,那么这里岂不是能最短时间内练出千百刀剑? 这个洞很大,炭炉旁边果然有石头平台,可以看出被一次次砸过的痕迹,墙角堆着一些铁锤。地上被收拾得很干净,铁慈仔细看了一遍,才从角落里捡出几块灰黑色的石头。 她敲了敲石头,听了听回音,感受一下硬度,将石头放进自己怀中。 她在这洞中找了找,果然发现还有一处通往上头冰洞,这一处就平缓很多,明显是人工开凿,还凿出了简单阶梯,两壁有不少硬物拖拽摩擦的痕迹。 到得如今,铁慈也算验证了心中的疑问,正想原路返回,忽然听得上层洞中远远传来人声。 有人进洞了。 铁慈问丹野:“你之前是从哪里进入温泉洞的?” 丹野对着她抬了抬脚。 铁慈:“?” “给我把脚舔干净,我就告诉你。”丹野微抬下巴,左边耳垂上青金石珊瑚耳坠和他的目光一般闪闪地晃。 铁慈看他一眼,笑笑,转身就走。 对方声音越来越近,听人数不少,最先冲到炭炉洞,但此时铁慈正好顺着那道缝隙进了冰洞。 丹野跟过来,觑着铁慈,然而铁慈看也不看他一眼,不急不忙低头一看,找到之前丹野下滑的痕迹,顺着痕迹找到冰洞里一处狭窄通道,先前丹野洗澡被她看见,就是从这里蹿进冰洞的。 再顺着那长长的通道回到温泉池,她带几人回到温泉洞的时候,那批找人的人正好搜索完炭炉洞,去了冰洞,火把从洞口一晃而过。 那些人搜索完冰洞,进入温泉洞的时候,铁慈已经顺着温泉的方向,走入了温泉洞的深处。 温泉洞原本是半封闭的,之前住在这里的人把这里当汤池用,从没想过这洞是通的,倒是丹野在山洞里住着的时候,出于好奇往里走,最后走不通,便砸开了一片不厚的石笋,破开之后,找到了这处温泉池。 顺着丹野劈开的路一直走,穿越整个山腹,铁慈不时看见那种灰黑色的石块散落于地,便是整个石壁到了山腹朝下的位置,也是整片的那种灰黑岩石。 前方微微出现光亮,到出口了,出口处藤蔓密布,洞壁上石缝间探出淡紫色的小花,铁慈凑近,看了看那些小花上折断的茎叶,正要撩开洞口遮蔽的藤蔓,忽然听见了人声。 铁慈立即做了个暂缓出来的手势,侧身在一边,悄悄撩开了洞口的藤蔓对外看。 这里算是半山腰,前方一方突出的崖石上,立着几个人,但铁慈一眼就看见最前方那个黑衣男子。 那人身形颀长,乌发似漆,垂在紧束的腰际,周身都是浓如夜色的黑,整个人凝如墨玉,唯有衣袖下垂落的手指指尖雪白,像乌崖上落了雪。 是那种仅仅看背影,也知道定然芝兰玉树,皓齿丹唇,十足美人。 他正看着山下,和身边人交谈着什么,“……看他们这行路方向,应该不会走水路了。” 他身边一个男子应道:“接到消息,海右都司和登州千户所都有动静了。” 铁慈一惊。 海右都司是海右最高的军事指挥机构,即都指挥使司,负责海右一地的军事保卫,而登州是距离来州最近的州府,登州千户所捍卫登州一地,受海右都司管辖。 现在这两处都在调兵,那么,哪处是忠哪处是奸? 沈谧拿了自己印信去调兵,到底去的是哪处? 从时间来看,应该是登州,但是如果他调的是登州兵,海右都司却动了,那问题就大了。 而眼前这几人,显然一直注视着滋阳的动静,又是何方神圣? 铁慈原本注意到另外一件事,此刻心神都被他们的对话吸引,只顾着琢磨,心中刚才一闪而过的一个想法也忘记了。 身后丹霜和赤雪也明白其间危机,丹霜微微一动,外头黑衣美人忽然回头,“谁!” 第四十六章 猥琐犯! 他回头那一霎,铁慈看见他脸上戴着狰狞的凶兽面具,露出的一线额头如月色温润。 一声鹰唳冲洞而出,一道刀光亮如弯月,漫天的翅影和狂风里探出海东青尖利的喙,狠狠叼向那人后脑,而丹野的刀自上而下,弧光划亮割裂夜色,劈向那人脸上那只凶兽面具。 观战的铁慈心中鼓掌。 小狼主果然十分凶狠。 正常人这时候都会护自己的面具,退后一步,就会将后脑送给海东青的嘴。 然而那人却不像个正常人。 他竟然不进反退,向前滑出一步,身子一矮,仰面成铁板桥,便要从刀光下滑过。 丹野刀尖顺势向下一撩一挑,像闪电掠过山巅,啪地一声,凶兽的脸孔倒飞而出,在远山月色中一闪不见。 那人却姿势不变,流水般滑了过来,对着丹野的裆下,伸手一抬,五指一捏。 凉风穿过,丹野才恍然惊觉自己没穿裤子,猛地蹦起,双腿一夹。 黑衣男子迎着铁慈滑了过来,手还举着,活像个点赞的姿势。 铁慈正看着好笑,又仔细去看那人失去面具的脸,此时那人却抬头,一张大脸惨白白,两腮胭脂红通通,竟然底下还有个福娃面具! 铁慈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忽然寒光一闪,那人腰底忽然闪现刀光,霍霍一卷便砍向站在洞口的赤雪双脚。 他竟然早已发现洞里有人,和丹野打架也不忘记偷袭! 哧哧连响,洞口藤蔓瞬间被刀光卷碎,化为绿雾扑向赤雪,寒意如雪潮卷至,铁慈猛扑过去,拽着赤雪往后便退,只觉得腰间一凉,正想完了以后要变成缺肾皇太女了。 但要想她缺肾,也得他先缺了招子! 她腰间的玉笔弹出,笔尖金光一闪,刺向他的眼眸。 忽然凉意一收,随即腰间微痛,竟然被人轻轻扭了一把。 铁慈余光看见那人将小刀夹在指缝间,手指已经收了回去,看过来的眼眸中似有笑意。 百忙中铁慈指尖一勾玉笔的细细锁链,笔尖呼啸着从他第二层面具上掠过,裂开一道细长的缝,眼看面具就要掉落。 铁慈目光灼灼等待。 下一瞬他一脚蹬出,将立足未稳的赤雪连带抱着她的铁慈踢回了洞里。 铁慈:“……!” 但她不得不顾着赤雪,等她好容易扶住赤雪站稳身形,再度出洞,只听见一声隐约的低笑,那几人早已不见踪影。 这声音…… 铁慈怔怔立在山间风中,忽然想起自己先前闪过的念头是什么。 这人声音低沉醇润,极其动听,动听到极有辨识力。 她近期只在那日海上小舟中听过这样的声音。 那个死要钱还意图袭胸的猥琐犯! 想到自己的私章还被这人摸走,铁慈懊悔刚才就该使尽手段留下他才对。 但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参与了滋阳这里的事,他属于哪一方?瞧起来并不像是李尧或者苍生塔那一群假和尚的人,倒像是想黑吃黑的第三方势力。 铁慈带着疑问直接下山,这里是风波山的北麓,临近滋阳的西城奉化门,此时天边已生曙色,城门早已开启,远远可以看见城门口贴了告示,进出的人围在那告示前指指点点。 丹霜眼力好,远远看见,怒声道:“他们贴了主子的悬赏告示!” 赤雪皱眉道:“那我们不能进城,从方才那黑衣人对话的内容来看,那批假和尚押送的沉重大车正是从这个门走的,我们不如顺着印子追过去,也可以拿到证据洗刷冤屈。” 道理很对,铁慈却微微皱眉。 追上去以后呢?自己受伤未愈,对方却人多势众,李尧也会带人追出城,他们会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和秘密和她不死不休。 只要自己还背着采花杀人大盗的罪名,李尧也好,此事背后的高官也好,都掌握着对凶手围剿乃至下杀手的道义和名分。而沈谧那边是否顺利并无保障。 但是李尧带的那些人,尤其滋阳卫所的兵丁们,未必知道其间真相。 一个区区县丞,未必能收买滋阳城外驻扎的地方卫军。 她如果始终潜行匿迹,那就永远处于对方的威胁之下。在地方政权和军备的联合绞杀下,死亡如草不闻声。 只有将真相亮明于大众之前,才有机会辨清敌我。 她回头,对刚抢了一个出城富户裤子正忙着穿的丹野摆摆手,示意大道两边,各走一边。 她大步走向城门口,丹霜赤雪落后两步跟着。分开围观告示的人群,一伸手,撕下了告示。 众人呆住,正在张贴告示的士兵怔怔地上下看了她一遍,铁慈十分贴心地将告示贴着自己的脸,帮他比对。 那士兵猛然将手中浆糊桶一扔就要大叫,铁慈已经笑道:“打扰了,在下前来自首。” 又是片刻寂静,随即轰然一声,人群如退潮瞬间退去几丈远。 丹野刚刚抢了一家富户,也不嫌弃,现场脱了他裤子靴子便穿,此刻听见那边动静,抬头一看,不禁一怔,随即眼眸弯起,一笑似野似甜。 这女人吧,又讨厌又可恶,但是行事总是很出人意料,跟着她,不寂寞。 身后嘤咛哭泣声起,那个惊吓得跌下马车的富家小姐,以为自己遇上了强盗,抖抖索索递上了自己的首饰盒,丹野一低头,嗅见那首饰盒上浓郁的香气,忍不住“呕”了一声,忽觉以前很喜欢的南人女子的精致香美,忽然便没了意思。 他忍不住抬头紧紧盯着前方。 铁慈自投罗网,城上城下的守城兵惊讶之后终于反应过来,城门郎急忙下令上前捉拿,铁慈却忽然一伸手,将丹霜捉在了怀中,道:“都别靠近,不许上枷锁镣铐。谁靠近我就杀了这个女人。” 丹霜在她怀中配合地发出一声声调平直表情空白的尖叫。 铁慈心中叹气,这演技实在是太拙劣了,足可以得金扫帚奖那种,换成赤雪来想必会生动许多,可惜她需要武功更好的丹霜。 人群中有人远远地大叫:“你杀了三个人还不够吗!还要当众残害无辜女子吗!” “我说声自首,你们还当真了?”铁慈笑一声,“我挟持人质,可不是为了杀害谁。只是我不想现在就落入奸人之手,被人私下处置罢了。各位,让路。” 围成一圈的士兵没有让路,反而执着武器上前一步。 “看,你们的父母官,口口声声说要捉拿凶手,为无辜受害女子申冤。可如今有女子被挟持,却也没见他们有所顾忌。”铁慈笑着对百姓摇摇头,“可以想见,有朝一日,你们的女儿被挟持被残害,这些人也不过喊喊口号而已。” 百姓听着,难免将心比心,便也不满起来,都纷纷道:“人命要紧,且看着他要做什么便是,反正这许多兵丁围着,他也翻不出浪去,千万莫伤着了无辜女子。” 士兵们犹疑着,面面相觑。 丹野远远看着,和海东青咕哝道:“这女人想干什么?我很好奇啊,你是不是也很想知道?” 海东青忙不迭摇头。 “哦,你也想知道。那成。”丹野抬腿一踢被抢了裤子还瘫在地上的富户,“来,喊冤,塞钱,说那是你的姑娘,求官爷一定不要伤着她,不然你倾家荡产都和他们没完。” 一边说一边顺手从那扔在地上的首饰盒里掏出几个沉甸甸的项圈给老财戴上了,又往那家伙手里塞了一把珍珠金玉。 老财浑身一激灵,这种商户哪里愿意得罪官府,但被丹野那双眼角微弯的眸子一瞪,又是一抖,急忙小跑步绕到士兵那边,一边喊着莫伤我儿,一边揪住城门郎,哭哭啼啼把银子往他袖子里塞。 那城门郎原本接到命令,只要看见这位茅十八,就以捉拿凶手为名,格杀勿论。此刻正犹豫着,见那老财穿金戴银,明显财力充足,商户虽然地位低,但多半交游广阔,得罪了也怕有麻烦,此刻又塞了一手的金银珠玉,便就势退后几步,一挥手。 士兵让开道路,铁慈从容而入,一只手举起来,对背后挥了挥。 丹野远远瞧见,嗤笑一声。 铁慈在城门口闹的这一出,经过这一段时间僵持,早已发酵,一进城,四面八方赶来看热闹的人便无数。也有人早早飞马将消息报知县衙,县令自然还是不在,李尧刚刚带人搜查回来,精疲力尽坐在正堂,正愁哪里找人,听见回报意出望外。 听说铁慈挟持人质,步行入城,要击鼓鸣冤,他冷笑一声,原本立即站起来要去抓人,此刻倒慢慢坐了下来,道:“那便来吧!” 说着侧头对身边人笑道:“谢千户,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那个谢千户,是个长脸汉子,皮肤微青,一双细长眼睛像最薄的刀在脸上随便划两条缝,不过这缝虽窄,却聚光,他微低了头,道:“案犯何以忽然会自投罗网?” “自然是幡然悔悟,希望能痛改前非。并妄想以此自承之情节,博取法外宽仁。”李尧淡淡一摇头,“可惜罪孽深重,杀性难改,到如今还要劫持无辜,自然容他不得。” 谢千户道:“按说大人这里的案件,还不足以动用千户所兵力,上头要是问起……” “千户放心,下官一定代千户向来州府说明。来州府周大人素来嫉恶如仇,他知道此事,便是布政使问起,也是一定会说清楚的。” “听说案犯武功极高。任他这样通行至县衙,怕是会有变数,不如早些将他拿下。” “千户怕什么变数?击鼓鸣冤吗?哈哈哈人证物证俱在,他又能翻出什么浪来!” 李尧不在意地笑着,却对自己幕僚使了个眼色。 铁慈一路穿街过巷,其间遇见过三次杀手,两次被丹霜“看似无意”地挡住,一次被赤雪在人群中解决。 赤雪虽然不会武功,但有学了一些毒术和暗器,并非没有自保之能,只是她晕血,就尽量不参与打斗罢了。 人群越聚越多,在她身后浩浩荡荡卷成长龙,半个城的人都惊动了。 等到了县衙门口,大批大批的千户所军士涌下台阶,站满县衙前那条街,一队士兵排成一行,将铁慈和百姓们隔开。 衙门前的鼓高高矗立,看得出不常被人击打,已经积了一层灰。 铁慈一手揽着丹霜,丹霜立在她侧面,实际就是贴身护卫着她不被暗器所伤。 铁慈拿起鼓槌那一刻,吵吵嚷嚷的人群忽然静了下来。 人们凝望着立在高鼓前的少年背影,日光给他的如缎长发镀一层金边,垂在银蓝束腰下,越发衬得腰细腿长,一支光泽柔润的玉笔在腰带下伴长发微微晃荡,抬起的手臂上衣袖滑落,露一截洁白却又线条优美有力的手臂,白衣不很干净,染了些黑灰污迹,却并不显得狼狈,只在那般飒然又优雅的气质里,平添了几分落拓之美。 人群里有轻轻吸气之声,有人轻声道:“这样的人,用得着采花么……” 这话一说,众人沉默有顷,随即都点头,一个打扮得妖艳的妇人吃吃笑道:“这样的哥儿,别说采花,便是要奴家自行奉上银百两以求一顾,也是使得的。” 另一个更妖艳的,不甘示弱地笑道:“仇娘子忒小气,要我说,便是黄金千两求一睡,也只嫌便宜。” 众人一瞧,呵,本地对头青楼的两位老鸨。 便有人笑道:“莫如你两位博个彩头,看谁出的价高,日后说不定还真能一亲芳泽呢……” 话音未落,就见铁慈忽然抬手。 “咚!” 猛然一声巨响,超出众人对击鼓声的想象,所有人齐齐原地一跳,只觉得耳朵也像被这巨声击穿,不断的嗡嗡声响从耳际轰上天灵盖,众人目瞪口呆看着那鼓槌陷入了鼓面,咔嚓一声鼓面裂开,鼓槌去势未绝,咚地一声又从另一面鼓面穿出,最后又是咚一下,撞上县衙大门! 一击响三声! 三声巨响嗡声中,铁慈声音尤其清亮,人人听得明白。 “一击鼓,告滋阳县令于守仁,尸位素餐,不问黎庶,放纵所属颠倒黑白横行不法,有负十载苦读,君父所托。” 万众哗然。 刚喝完酒醉醺醺回来的县令,猛地在人群外顿住脚步。 他怔了好久,才摇摇头,笑一声,低声道:“告便告罢,你知道什么!”便要转身。 身后忽然有人道:“公祖到得此时,还踟蹰不前么?” 县令斜眼看了许久,才认出那是赤雪,冷冷道:“你自然要为你主子奔走。却不知道满口大义说得容易,报复打击如山倒的时候,却又是谁来撑着,你吗?” 赤雪笑了笑,道:“公祖怎么就知道会有报复打击呢?” “那自然是因为已经领教过了!”县令冷冷道,“十载苦读,君父殷殷嘱托,谁不知道要报效朝廷?可是当我万言书屡屡被扣、吏部考察衙门属员密告扣我考绩、妻儿出门都被混混滋扰,自己还被人下药灌出酒瘾的时候,我那倾心报效、言可为我一生屏障的朝廷和君上,又在哪里呢!” 赤雪意味深长地道:“自然是在的。” “不在!天意之高,只见重明殿下济济人头,玉笏之上歌舞升平!我又算什么东西?湮没如草不闻声!” 县令甩袖要走,赤雪在他身后道:“公祖。今日之事,已难收场。你可想过,你毕竟是一地主官,如此袖手,那将来无论哪方胜利,你都没有好收梢?” 县令背影一僵。 “你畏于李尧势力,困守酒乡。李尧得势,你依旧是那日日烂醉的废物,境遇不会有任何改善。甚至可能因为你态度含糊而变得更差。如果李尧输了,你便是驭下不力不察不作为,不是首责也得连坐。李尧罪越大,你越不得开脱。只有你及时首告,将功折罪,才有最后的翻身机会。公祖,你何不想想,”赤雪缓缓道,“已经不能更坏了,遇上唯一的翻盘机会,还不抓住吗?” 她不再多说,一笑点头,退入人群中。 …… 铁慈执槌立在破鼓前,包括县令之内,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她的背影。 人群里,那几个方才调笑的男女,此刻都噤了声,有人笑问:“如今可还敢千金求一睡了?” 那几人脸色死灰拼命摇头。 铁慈一抬手,向着人群,“借个棍儿。” 一物凌空飞来,铁慈接住,是个洗衣服的棒槌。 鼓却已经裂了,众人都好奇她还能敲什么,却见铁慈将鼓掉换了一个方向,“咚!”地一声,敲在了侧面。 侧面是木料,比皮鼓面更坚硬,一敲之下,木料崩裂,闪电般贯穿上下,瞬间那半边鼓身都塌了。 众人:“……” 看着腿疼。 “二击鼓,状告滋阳千户所谢达。身为来州一地负责戍卫之卫所,却违背军令,因私废公,擅自调兵入城,干涉地方行政侦缉事务。”铁慈掂了掂手中物,“宛如一个棒槌。” 众人哄然大笑。 守卫县衙的卫所士兵面露惑然之色。 正堂上谢千户霍然立起。 这一敲,棒槌也断了,这回不用铁慈喊,有人扔过来一个烧火棍儿。 铁慈接了,又换了一边鼓身,烧火棍儿划过一道黑影,“咚!”棍断鼓碎。 架子上只剩一个壳儿。 “三击鼓,状告滋阳县丞李尧。”铁慈声音低沉下来,却更清晰,一字字敲在每个人耳膜上,“架空上司,篡权夺势,杀人害命,栽赃诬陷,私用军械,擅调卫兵,勾结藩王,私造重器。意在谋逆,十恶不赦!” “……” “谋逆”两个字说出来,就像晴天劈了一道闪电,明光之下,都是震惊的脸。 县衙前人山人海,浪一般堆满大街小巷,听到这个字的人们脑海和表情都一片空白,只有“出大事了!”几个字不断回响。 正堂上李尧失手打翻了茶杯,刚添的滚烫的水烫得手通红也不觉得。 谢千户猛然回头看他,神情阴鸷可怕。 李尧呆了半晌,猛地跳起来,大声喊道:“胡言乱语!扰乱公堂!来人!立即拿下他!割了他的舌头!” 一大队人脚步杂沓奔出门去。 三击鼓完的铁慈却在后退,厉声对那些拦在她和百姓之间的卫所兵丁道:“你们千户已经做了错事,你们这是要继续助纣为虐,跟随谋逆重犯,步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士兵们有些不安地看着她,但没得到上峰命令,不敢动弹。 “你们都是军户,家小都在滋阳,想想谋逆的下场!” 士兵们的脸色变了。 一大群人冲出来,这批人是县衙差役和兵丁,手中挥舞着武器,李尧的声音远远传出来,“拿下!拿下!” 铁慈夹在卫所兵丁和县衙差役之间,脸色不变,道:“放下武器!” 卫所士兵面面相觑,有人大声道:“你说千户有罪就有罪?你说县丞谋逆就谋逆?你算什么东西!” “说谋逆,我自然有证据,说杀人,我也有证据!请大家随我去看!”铁慈听得身后脚步杂沓,头也不回地道,“谢千户,你罪责不重,或为李尧所蒙蔽,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身后脚步声停住了。 李尧却冲了出来,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拿下这个胡言乱语的恶徒!” 又对谢千户道:“请千户下令,驱散那些无知百姓,免得被奸人所蛊惑!” 谢千户垂着眼睛,似在沉吟。 李尧面色一紧,随即凑近他,低声道:“千户莫要受人蛊惑,下官并未擅自调兵……周大人对您可是有知遇之恩哪!” 谢千户眼神微微一动。李尧又道:“至于他说的什么栽赃陷害,杀人害命,我可以拿我的前程和您发誓,绝对没有!千户放心,您特地前来助我,我怎敢有损千户前程!” 谢千户沉吟一会,终于点点头,对铁慈道:“你所言之事,无凭无据,你自己却是人证物证俱全的在逃凶手。缉拿罪犯是我等之责,容不得你在此信口雌黄。”手一挥,一部分士兵用枪将百姓往外推,一部分则向铁慈包围而来。 百姓们犹疑着,终究铁慈所说的太骇人听闻,良民向来也不敢和军队相抗,是以虽然怀疑,却也步步后退。 包围铁慈的人则在不断合拢圈子。 这情形不出铁慈预料,她正准备出手,忽然一人拨开人群,大声喝道:“李县丞,我等抚政滋阳,便当听民声破疑难行仁政,既然对方举告诉冤,且有证据,便当令其呈上证据,如何话都不许人说!” 铁慈抬头,微微一笑。 还算有救。 李尧怒道:“大人,您这是何意!你莫忘记,他也告你了!” 县令指着自己鼻子,“对,所以本县认了!” 一声出众人哗然。这话的意思,不就是县令指控县丞架空主官,一手遮天么? 李尧再没想到这个早已被自己整服气的烂醉鬼,竟然在此刻硬气了起来,脸色铁青正要说什么,县令已经上前一步,喝道:“衙门各班头差役,退后三步!护卫首告者前去取证,不得驱散百姓!” “你!” “我是滋阳县令,衙门主官!我代天行牧守一方重任!诸般属从,谁要违拗本县的话,谁就是蔑视朝廷和君父!” 李尧退后一步。 他不在乎这个梗着脖子的县令,但当着那许多百姓的面,他不能授人以柄。 他望向谢千户,谢千户脸色也不好看,半晌低声道:“看便看。我的人围着,也生不出什么花样来。” 李尧先是失望,随即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一喜,忙道:“多谢千户仗义。” 他阴鸷地盯了铁慈一眼,拂袖走到一边,铁慈走下台阶,士兵们围成一个大圆,亦步亦趋移动着。 百姓在更外围,也跟着走,如果从天上看,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线团,在缓慢地向前滚动。 百姓都盯着,卫所士兵也不好动手,一路挪到苍生塔外,百姓们愕然看着心目中神圣的高塔,不明白何以找证据找到了这里来。 李尧冷冷看着铁慈,道:“你是想说,佛门圣地藏污纳垢,是杀人谋逆所在地吗?你可知晓元檀寺诸位大师,德高望重,普度众生,是滋阳百姓心中的神吗?” 几乎立刻百姓们脸色就变了。 铁慈自然明白宗教在百姓心中神圣地位,这大抵也是李尧等人会选中苍生塔的缘故,固然主要是因为临近风波山,山底资源特别,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要借圣洁的佛光,来遮掩暗底下的魑魅魍魉。 “请公祖寻一些百姓,去探访元檀寺诸位大师。”铁慈看着元檀寺和苍生塔之间的高墙,苍生塔原本属于元檀寺,不知何时,元檀寺以修整为名,垒起了一座高墙,恰好将苍生塔原本和元檀寺通着的门堵起来,导致苍生塔不得不另外开门,现在这里已经是两座背靠背的建筑,“……我想,元檀寺一定会给出一个鲜明的态度。” 不多时,派出探问元檀寺的百姓便回来了,都说大师们并不开山门,隔门说了和苍生塔已经并无关联,且目前寺内并无僧人在苍生塔。 百姓们都很诧异,议论纷纷。 铁慈笑了笑。 不出她意料。 元檀寺一定已经发觉了苍生塔的异样,以沉默的动作划清了界限。而对于李尧和他所勾结的人来说,元檀寺的和尚们更有名,不能轻易灭口,堵上门更方便他们行事,自然乐见其成。和尚们虽然隐隐察觉问题,碍于李尧势力选择明哲保身,但如今李尧想要拉上元檀寺为他们背书,大和尚们怎么肯。 铁慈敲苍生塔门,竟然有和尚来开门,一脸茫然状问何事? 丹霜眉头一皱,心想先前苍生塔已经走空了的,现在又出现了和尚,看来里头已经做好准备了,难怪李尧敢来。 应门的和尚皱着眉道:“这位檀越,因何前来叩门?苍生塔正在做早课,不接待香客。” 铁慈看着他,笑了笑,忽然伸手在他光头上摸了一把。 百姓:“……” 李尧等人:“……” 和尚猝不及防,急忙后退,但已经迟了,给铁慈一把撸下几个黏上去的假戒疤,只留下个光溜溜的脑袋。 百姓:“!!!” 假和尚!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铁慈一拳便将那个假和尚打成了墙贴。 丹霜顺势一脚踹飞了大门,百姓们趁着士兵们发呆,呼啦一下涌了进去。 县令立即下令:“将这些假和尚都拿下!” 差役们犹疑着看李尧,李尧怒道:“一个假和尚,又不一定都是假和尚,行事如何能这般粗暴!” “那请过来都摸一把。”铁慈建议。 李尧:“……” 很快也不必争执了,因为已经有胆大的百姓试图去摸那些和尚的脑袋,结果一个和尚猛地踢倒了那胆大的小子,还要再踢时,被一拥而上的百姓惊着了,二话不说,转身便跃过了墙。其余假和尚瞧着,顿时也不做出尘无辜之状了,纷纷越墙而过。 反正这里的东西已经运走,何必留下来招人殴打。 假和尚事情一出,众人看李尧神情就不大对了,李尧却摆出一脸愕然状,道:“苍生塔内如何都是假和尚?!” 他撇得干净,铁慈也不和他掰扯,笑一声,开了苍生塔门,一看那地面铁杆已收,地洞已经关闭,并不惊讶,她上到顶层去开那莲花,但这回按下莲花层也没有动静了。 这处的入口已经毁坏了。 百姓们看她蹿上蹿下,屏息等待,却什么都没等到,不禁议论纷纷。 铁慈透过济济人头,看见人群后李尧微带得意的神情。 既然已经派追兵进入过苍生塔,发现地洞门开追了下去,自然不会再把门开着,进门的机关也会毁去。 眼看人群等得不耐,李尧冷冷道:“茅公子,这苍生塔上下,可是都陪你看过了,什么都没有……你的证据呢?” “不急。” 铁慈走出塔门,苍生塔不大,圈地却不小,斜对面一片花树开得葳蕤,桃花灿然如云霞,青墙似覆红锦。 人群中有人低声道:“这地方桃花倒开得特别好。” 铁慈便带着众人走到那桃花林处,近看更发现桃花开得娇艳,花树底下绣球花更是早开。 桃花林侧有假山流水,这装饰风格明显和寺塔不搭调,铁慈绕着假山转了几圈,便请人借铲子来,越多越好。 然后她带人钻进那硕大的假山,拿着铲子到处拍拍铲铲,中空处放过,听得一处特别实在,便道:“是了。” 说完抡起铲子横拍,砰地一声巨响,假山石簌簌剥落,露出里头的砖块。 这假山石竟然是砖块砌的。 百姓们来了干劲,很多人帮忙,将那砖头都拆了,渐渐便拆出一个洞口来。 出现缝隙那一霎,李尧微微变色。 铁慈一直觑着他神情,唇角一弯。 就知道李尧不知道这里还有个入口。 她去过地下,可谓结构复杂地形多变,这苍生塔除塔身外其余地方底下恐怕都是空的,所以苍生塔后来圈了很大一块地一直和风波山连起来。从位置推断,温泉洞应该是在最上方的,而她之前看见过温泉洞有一个狭窄出口。 这个出口之前应该开在苍生塔院内地面。为了掩人耳目,地面必然有所遮挡,那么就只能是假山了。 看见洞口,百姓都一阵惊讶,当即骚动起来,当即便有人上前来要帮忙,人多势众,很快就把洞口扩大,李尧神色阴晴不定,忽然道:“既然发现地下洞穴,情况未明,来人……” 铁慈截断他道:“请诸位父老乡亲,选取二十人随我下去探看一番。” 李尧冷冷道:“底下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或许存在危险,你就这样贸然带人下去,你想过百姓们的安危么?” “但有一人受到伤损,我便随你去衙门。” “你本就是在逃罪囚,凭什么还能以自由作交换!” “县丞又凭什么确定底下有危险,要百般阻扰!” 一时间空气间火药味弥漫。 忽然一人走出来道:“走啊!” 却是丹野跟了过来,没带他那海东青。 李尧一看见他就冷笑,道:“你也是逃犯!这般公然出现,是要挑衅我,还是要给这位做伪证?” 丹野双手抱胸,用下巴看他:“挑衅?你配?” 李尧气得脸色铁青,看一眼百姓神情,又不禁冷笑:“你倒是去啊,看谁信你?” 铁慈皱眉。丹野这家伙这时候跳出来,只能是反效果。她需要的是中立的旁观的百姓,而不是这个异族人。 忽然一个声音怯怯道:“这位公子,你说县丞杀人,他杀的……是什么人?” “自然是栽赃到我身上的那三个无辜女子。”铁慈答。 人群分开,走出来一个小小少年,不过七八岁年纪,袖口上扎着白布,按大乾风俗,这是在为家人戴孝。 他低头躬身,道:“我是曾梅的弟弟,我愿意随公子下去探看。” 曾梅就是第一个被害的女子,也是曾在大街上大胆撞到铁慈身上的那个少女,铁慈凝视着那孩子和那少女相似的轮廓,心生怜悯,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孩子首先站了出来,立即便有数十个孔武有力的青年人也站了出来愿意下洞,李尧看着百姓脸上神情,盘算着自己的人数,心中犹豫,看了看身后一个披着斗篷的护卫。 那护卫没有表情,伸手摸了摸剑柄。 李尧眉心一跳。 他的幕僚低声道:“东翁,人已经撤走,该清扫的痕迹已经清扫,就那几个洞,寻常人哪里看得出是做什么的?此刻硬要阻拦,反倒启人疑窦……” 李尧沉默着,眼神渐渐铁似的冷硬,冷笑一声退后一步。 “既然你一力坚持要带人下去,那你便带吧。但是本官还是觉得下洞危险,如此,老幼不可下洞,家中独子不可下洞。”他点选了一些人,都是一些鳏寡孤独,和一些乞丐流浪汉,没什么亲缘联系的人。 铁慈也没说什么,当先跳了下去,百姓们随后跳下,丹霜也混在人群中进去了,李尧的人自然也跟下去十几个,谢千户一直冷眼旁观,眼神不定,一挥手,也令十几个军士跟了下去。 顺着洞口走上一阵,地面渐湿,热气冒出,当众人看见那几个大大小小的温泉的时候,都十分惊叹。 “知道为什么上面桃花不败,绣球早开吗?”铁慈指着汩汩冒热气的温泉,“因为地下有温泉,地热……有谁会水?烦请下温泉看看。” 便有人跳下温泉,这水水质清冽,有人道:“水底有一层黑黑的东西。” 便将那东西捞了些在掌中给众人看,有人便道:“这仿佛是炭粒铁屑之类。” 铁慈问:“敢问阁下所执何业?” 那人道:“小人是打铁匠。” 铁慈露出笑容,“好极。” 她将那些炭粒铁屑收集在帕子中,带着众人,走到原先的入口,众人看见山洞外头还有洞,阔大高旷,十分惊叹。 铁慈道:“看这里规模宏大,便藏了千军万马也无人知啊。” 李尧也跟了下来,在人群后头,讥诮地道:“你说得仿佛我在这藏了千军万马似的,军呢?马呢?” 铁慈头也不回,“凡走过必留痕迹,您可千万别急。” 有人忽然道:好冷,怎么忽然冷了。 众人此时也感觉寒气侵骨,抬头一看,前方一色霜雪,冰棱如剑,寒气如潮层卷,眼前竟然是一个冰洞。 众人为这奇观啧啧惊叹,又看见那个已经撞毁的巨大冰池。和上面密密麻麻的缝隙。众人围着那冰池转圈,琢磨着那缝隙是做什么用的。那曾家孩子看得目眩神迷,不知不觉往里走,铁慈忽然一把拎开他,“小心!” 众人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方才那孩子所经之地,有一处洞口,这正是刚才铁慈他们掉落下层的地方。 铁慈看见底下一片黝黑,赤红火星已经不见,先前那巨大冰池触动机关,撞过来的时候大部分已经撞碎,碎冰坠入下层,基本已经将余火熄灭,铁慈又扔下一些冰块,见没有烟雾腾起,便招呼大家跳下。又道:“大家下去的时候落足轻些,那坑底下可能有东西。” 这话一出,李尧脸色便变了。 他有恃无恐是因为不可能留下任何证物,慕容端一定收拾得很干净。他自己也派人来查看过,但是他们却都忘记了这巨型炉子! 炉子里会有废品和残留物! 他没有跟着跳下巨炉,反而向后退去,对手下使了个眼色。 他的人渐渐退出。 第四十七章 绿茶对上哈士奇 铁慈当先跳下去,对上头招手,百姓们却犹豫着,不太敢跳。 跟着下来,之前脸色一直不好的丹野,忽然一脚将一个汉子踹了下去。 “堂堂男儿,连女人都不如么!” 那人哎哟一声,跌落炭堆,对上头怒目而视,丹野也不理,站在洞口,拈着耳垂上的青金石坠子,阴森森地扫射人群,百姓们忙不迭一个个跳下去。 百姓们在炭炉上行走,满地都是碎炭,发出咯吱声响,人们啧啧惊叹,越来越看不懂这底下这么多玩意是要做什么,有人忽然弯腰抽起一件东西,道:“这是什么!” 他手中半截黑漆漆的长形物体,敲击清越有声。 铁慈道:“断剑。” 众人一脸愕然。 后来又接连捡到好几柄断刀断剑。 铁慈又带众人爬出巨炉,打开风门,众人还没明白她在做什么,随即便见她从风门里拖出好几具焦尸。 那些尸首大多被烧得残缺不全,有的只剩下了一小段,黑压压摆放了一地,在这阴森黝黑的洞中,形成了对人无与伦比的视觉冲击。 山洞里充斥着古怪的气味,很多人面色惨白,吐了一地。 “这些……是什么人?” 铁慈叹息一声,道:“打铁匠。” 人群中那个打铁匠脸色白纸也似。他转头,看见了那个巨大的平台。 这回平台上连锤子也收走了,地面上干干净净的。很多人还在懵懂,铁慈看着那个打铁匠,道:“这位兄台,可曾明白了?” 那打铁匠半晌道:“底下可是在打铁制造武器?” 铁慈一笑,递给他自己先前藏起的那块灰黑色石头。 那人看了半晌,脸色更白了,道:“这是铁石,但不是普通铁石。小人打铁十余年,未曾用过这种,但是曾在小人师傅那里见过,这是大乾传闻里品相最好的一种铁石,叫渊铁。传闻只产在地形特异,极冷极热之处。其所制铁器,吹毛断发,削肉如泥。但打制过程十分苛刻,锻造固然要百炼,还要进行寒淬,要在瞬间完成极热极寒的转换,才能令剑体坚固,若少了这一关或者不够寒冷,那剑便极易折断……当年我师父得了一块渊铁,如获至宝,打制百日夜,最后以冷水寒淬时,却因为不够冷而断剑,后来才知道,必须得大量冰为冰范,套上剑体……” 他说到这里,众人基本都明白过来,倒抽一口冷气。 铁慈点点头,没想到队伍里有铁匠,倒省了自己一番口舌。 那铁匠看看那巨炉和巨大平台,喃喃道:“看样子这山体里有渊铁矿,渊铁矿附近一般都有极热极冷的环境,所有有人在这里就地取材铸剑锻刀,这么大的打铁台……这得同时炼多少武器……” 他在这里惊叹,谢千户派下来的那些军士,白着脸互看了一眼,当先一人做个手势,也从原路悄悄退了回去。 “如今诸位可明白苍生塔下的勾当了?”铁慈道,“苍生塔下发现了难得的渊铁矿,有人借着这里得天独厚的天然地势,秘密大批制造武器。在此处建造巨大地炉,纠集大量工匠秘密开工,日夜煅烧,日夜锤炼。渊铁的锻造方式比较特殊,刀剑需要温淬的去温泉,需要寒淬的去冰洞,一气呵成十分方便。所以温泉之底,有一层铁屑炭粒。一部分是武器落下的,一部分是工匠洗浴时落下的。而冰洞里面那个巨大冰池,就是一个用冰浇筑成的冰范,锻造过的剑插入瞬间冷却,就会留下一道缝隙,你们也看见了,那冰池之上,密密麻麻无数的缝隙,那该是多少剑?” 众人惊叹,铁慈又指着那巨炉:“这些人把东西运走之后,将所有打铁匠塞入巨炉,杀人灭口。” 人们齐齐打个寒战,直着双眼麻木地想,那方才自己是在尸堆上行走的? 顿时有人就腿软了,抖抖索索搀扶着同伴想瘫坐,转眼四顾前后左右都是焦尸,坐下去就坐在呕吐物和尸堆里,只得翻着眼白,硬撑着站着。 那打铁匠却道:“看这平台如此巨大,想必无数人同时劳作,此处应该也有通风孔,那声音当真不会传出去么?” “看见苍生塔上无数铜铃么?比寻常宝塔多很多。风过铃声响成一片,所以便纵底下打铁火热,声响传出,在周围听惯了的百姓耳中,也不过是塔上铃声日常吵人罢了。” 铁慈第一次拜访苍生塔,就觉得那铜铃多得异乎寻常,当时试探那和尚,对方答说铜铃自重轻,没有超过限度。但铁慈看那铜铃常规形制,根本不会很轻。 用这么多铜铃制造噪音,是为什么? 声音从来都只是为了掩盖声音。 她便在那时,由铜铃的声音,猜想和这种声音近似的声响,然后听见了打铁的声音。 百姓们久久沉默,生活在底层中的人们,日常只操心三餐食宿。抬头见天辨风雨,低头尝土猜歉丰,生活离那些武器,谋逆,官员,王族……天生横亘着巨大的沟壑。此刻亲眼见着这壮观又残忍的地下勾当,只隐隐感觉发生了大事,却又不大明白这大事代表什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倒是那曾家孩子,念念不忘自己姐姐的冤死,怯怯发问:“可是这个……和我姐姐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小兄弟,你家是不是住在风波山脚下,是不是以采药为生?你姐姐是不是经常一大早就上山采药?” “是啊,您怎么知道?” “你姐姐那日,也是天还没亮去了山上,发现了一处洞口,那洞里有很少见的紫崧,那对女子极有益处,药堂以高价收取,你姐姐顺着山洞一路采药,无意间误入山洞深处,然后,走到了这里。” 铁慈指指洞中,“被一个恶徒发现,那时候大家应该还在睡觉,那恶徒本打算将你姐姐当场杀了,塞进这巨炉毁尸灭迹,但他看中你姐姐美貌,起了色心,便用这巨炉之中烧灼的石头,塞进了你姐姐的咽喉,然后将她……”铁慈顿了顿,“……怕被别人发现,他把你姐姐又顺着山洞一路拖出去,等你姐姐死后,抛在了风波林中,之后被我发现。” 之前她看见那巨炉和散落的石头时,便猜出了第一个女孩的死因。当日检查那女子尸首时,她咽喉里的石头便是灰黑色的。 当日她顺着温泉洞出去,在洞口发现了紫崧,并发现一些采摘痕迹,由此确定了那女子是从那里误入苍生塔下的。 那曾家孩子浑身发抖,满面泪痕地望着她,哽咽道:“那人……是谁?” “会找到的。”铁慈温和地道。 “那第二个女子呢?”有人问。 “那是个卖豆腐的女子,当时我查看她的豆腐车时,发现里头只有几块豆腐。当时集市还没开市,她的豆腐卖给谁了?那只可能是半途经过某家大户的时候,被拦下来买去了。要卖豆腐,得去落日街集市,而苍生塔是必经之道。她在卖豆腐的时候,可能看见了什么,被人塞入冰洞冻死。至于尸首为什么会跑出冰洞,应该是第一具尸首太快被我们发现,对方怕被人找到苍生塔头上,干脆再抛出一具尸首混淆视线,将案情复杂化,吸走我的注意力。” 犯罪分子常会以更多更复杂的线索抛出,引发满城风雨遍地谣言,来转移案件性质和将侦查人员的注意力转向别的方面,这是师傅教她的。 百姓们听得面色连变,丹野站在人群后,嘴唇下撇,眼角却微微弯起。 他和这女人一起下洞,就顾着洗澡滑冰跳踢踏舞了,她见的东西他都见过,却从不知道这点事可以想到这许多。 这女人的心啊,就和那冰池一样,满是窟窿眼! “那第三个人呢……”有人问。 又有人问:“公子说了这许多,都很有道理,但是无论是私下制造武器,还是杀人栽赃,似乎目前看来都和县丞大人并无很大关系。” 这话说出,很多人点头。 铁慈知道李尧这人,虽然骨子里狂妄阴鸷,对县令都敢欺压,但是平常很注意风评,从无鱼肉乡里之举,甚至时不时还有善举,在民间名声尚可。 那也是自然,人家志向远大,才不会让自己在这些小节之处栽跟斗。 “本地发现重要矿藏,乃至矿藏的开发,采取,工匠雇佣,材料收集,运输,乃至苍生塔这样大规模的地下开发和使用,其间牵涉极大,动静不小,这么大的动静,如果当地没有地头蛇荫庇掩护,绝无可能做到这般隐秘……至于杀人栽赃和他的关系……”铁慈忽然笑了笑,“诸位没有发现,这人群里少了许多人吗?” 百姓们这才发现李尧和谢千户的人都不见了。 有人脑筋灵活一点,变色道:“不好!如果这事真的和县丞有关,此刻他已经知道自己被怀疑了,会不会将出口堵住?” 这话一出,众人都惊惶起来,有人狂奔而出,好一会儿气喘吁吁回来道:“堵住了!他们真的把洞口堵住了!” 丹霜去查看那个温泉洞口,还没走到位,就听见轰然巨响,一点微光都没了。 她奔回,没敢大声说,轻声附在铁慈耳边,道:“通往山上的那个洞口,也被巨石堵住了。” 人群隐约猜到她带来的不是好消息,顿时更加慌乱,直到铁慈拍了拍手掌。 她手掌一拍,喧嚣的人群便静了下来,大家都抬头看她。 “各位别慌,不妨想想,既然地下有巨炉,那么,自然要有通往地面的烟囱是不是?” “话是这么说,可咱们之前也看过了,上头没有疑似烟囱的地方啊。” 丹霜也道:“或许我们第一次进入的入口,就是散气的地方……” “那不可能。此地主事者养尊处优,绝不可能把烟囱开在自己脚底下,每日领受烟熏火燎的。” 通风管道是有要求的,苍生塔内不行,他们刚才进入的洞口之前被堵住了也不行,温泉另一个洞口位置在巨炉洞的后方,自然也不是,那就是还有一个通风出口。 铁慈带领着百姓们,在炉洞上方寻找,终于在垂直于巨炉上方的位置,发现一个隐蔽的洞口,从那里出去,依旧是山洞,是那个大厅般的主洞,铁慈在主洞里寻找曾经架设管道的痕迹,发现了一处碎砖堆放的角落,那里想必建造过一个连接巨炉洞和对外洞口的烟囱,然后被拆了,顺着那里找到能够相通的洞口便是。 洞口很窄,只能一个个地弯腰爬出去,铁慈本想让丹霜先上,却被丹野抢了先,狼主表示,他绝不可以跟在别人撅着的屁股后头。 地面上,李尧看着差役们钻入洞中,在人们视线看不到的拐角处,堆起砖石将洞口堵住,并在收拢最后口子前,接连投入了好几个燃烧着毒物的火把,长长舒了一口气。 围观百姓已经被驱逐出去,站在外头探头探脑,却看不见里头动静。 谢千户面色阴沉站在一边看着,李尧回头看见他的目光,并无畏惧,似笑非笑道:“千户放心,风波山那处出口,我先前已经派人去堵了。” “这地下四通八达,你确定再无出口?” “事关重大,所有的洞当初都曾探查过,一共三个出口。塔内的那个机关已毁。这里已经堵上,温泉洞是后来才被人打通的,如今也堵上了,现在他们,就在山腹里转到死吧。” “当初就不该允许人下去。”谢千户道,“这里头十余条人命,是在众目睽睽中下去的,你将来如何交代?” “如何交代……”李尧一笑,从袖袋中摸出一个锦囊,取出一颗药服了,瞬间脸色发青,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他又分了几颗药给跟随自己进洞的属下,令他们也服了,然后把锦囊递给谢千户,“让方才进洞的卫所兄弟们也服下吧。” 谢千户皱眉看着锦囊,隐约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愿意跟着他陷入太深,拒绝道:“无需如此。” “千户向来是个明白人,上次周大人还和我说,待得巡抚按察至海右进行军政考时,定然会为千户多多美言。” 谢千户脸色一沉。 大乾初代皇帝武将出身,夺了自己老丈人的天下,生怕后人效仿,之后重文轻武,遏制武将权势,渐渐形成了“以文统武”的格局,但凡武官的指挥、铨选、纠察之权都在文官手中,谢千户这样的武官,每五年都会进行军政考,由按察使或者临时任命的巡抚考察并递交五军都督府,由此决定是升迁还是黜落。这都是文官体系的事,自然本地文官能说得上话。 李尧这话意思明显,说好话说坏话,就看谢千户的表现了。 谢千户沉着脸,半晌一挥手,他那些士兵便也吃了药。 吃完都出现呼吸不畅症状,看起来便如中了毒似的,李尧笑道:“无妨,半个时辰便好。” 说着便嘱咐众人几句,当先勒着脖子跌跌撞撞往门口去,他身后的差役们大呼:“不好了!不好了!” 有人将关上的门打开,百姓们又涌了进来,正看见李尧等人捂着咽喉仓皇而出,边奔边喊:“不好了!那地下洞里有野兽攻击,还有有毒的气!” 众人看着李尧等人惨状,顿时惊吓得纷纷后退,也有一些亲友在底下的,都惊呼着冲过去要看个究竟,那些捂着脖子的人便道:“底下黑暗崎岖,危险处处,我们好不容易冲出来的,你要再下去,不过是多一具尸首罢了!” 众人瞧着这些人个个脸色铁青,呼吸困难,是装不出来的窒息中毒之状,顿时信了,赶紧停住脚步,有人探头往里看,这洞口本就不是笔直的,里头有拐角,堵住的地方在拐角处,不进去根本看不见,众人只看见黑漆漆的一片。 进洞的大多都是孤身过活并无亲缘,直系亲属少,自然没人愿意冒着性命之危去进一步探查,都纷纷退开,也有几个有亲眷的,慌乱之下便求李尧,“请县丞大人务必想办法营救!” “那是自然!只是里头四通八达,各色洞穴极多,不可再贸然下去损伤性命,得商量个章程,寻有经验的山户领路才成。” 人们纷纷点头,便有人愤然道:“都是那个姓茅的不死心,非要带这许多人下去送死,真是个害人精!” “或许啊,就没有什么证据,他就是不知道从哪知道这里有地洞,想从这里的地洞逃走,故意说得言之凿凿,带这许多人下洞,只不过是为了取信于大家罢了。可惜了这许多人命,竟然被这个江洋大盗顺手做了垫脚石!” 这话自然是李尧安排的人说的,明明漏洞百出,百姓们却没有太多的智慧去辨别,都觉有理,频频点头。又再三请求李尧一定要救人,李尧自然信誓旦旦,表示一定高度重视,组织人手,尽快落实,及时解救。 正说得热闹,忽然院子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骑泼风般奔入,当先一人淡蓝色长袍淡若浅海,雪白生丝披风飞卷则似层迭落岸的潮,他从马上翻身落下时,众人觉得仿佛眼前忽然矗立了一座覆雪山峰。 落地后众人才发觉这人一身风尘,衣角染灰,但是气质高洁,覆尘而不染。他站定,环视一圈,便问:“请问那位……悬赏告示追缉的茅十八在哪里?” 便有人指了指那洞。 来人衣袍一撩便要进洞,众人急忙拦住,“下不得!下不得!底下有猛兽,还有毒气,前一步进洞的人都出事了!” 那人眼神一紧,霍然转头,那些人便指李尧等人,“你看,我们县丞亲自下洞,都落得这模样!” 李尧等人此时本已症状缓解,但那人看过来时,面容如雪目光微冷,看得他们心头一凛,李尧急忙带头又捂紧了喉咙装咳嗽。 那人快步过来,一把他的脉,把出了这些人确实中了毒,面色微变,转头再次快步向洞口走去。 这回是他的随从们拦住了他,“公子不可!” 李尧盯着那人背影,这人风华意态,世所难见,出身定然不凡,看样子是茅十八的朋友,莫不是盛都哪位公子哥儿?怎么偏偏这时候跑出来! 他急忙上前劝说:“这位公子,切莫焦躁。本官已经下令着人去寻山户,稍后自会安排解救,您若轻举妄动,只怕会步入之前那些人的下场……” 那人霍然转头,盯住他问:“什么下场?” 李尧被他盯得再次喉头一紧,犹豫一下道:“里头毒气满溢,本官居于最后,都遭受波及如此,当时令友站在最前方……” 那人闭了闭眼,轻声道:“紧赶慢赶……”忽然睁开眼,冷冷道,“你可知道你犯下如何大错?” 李尧自觉已经低声下气,这公子哥儿却不给脸面,他嚣张惯了,也起了火气,冷声道:“与本官何干?此人采花杀人,逃狱伤人,还敢咆哮公堂,以假证据裹挟欺骗无辜百姓,随他进入死地,那便是五马分尸,凌迟绞杀,也死有……” 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如雷爆,盖过了他最后两个字。 那人听李尧说话,脸色越来越冷淡,本来已经要开口,却也被这巨响惊住,和李尧一起霍然回首。 然后就看见前院正门前那个巨大香炉,已经被掀翻在地,砸碎了白石平台,再一路滚落,所经之处,石板碎裂翘起,噼啪之声不绝。 附近的百姓惊呼走避,乱成一团。忽然有人尖叫,指着香炉倒地的地方,众人屏息看去,就见一只手臂忽然伸出地面,按在碎石上,啪地一声。 随即一个有点乱的发顶缓缓升起。 这一幕着实有点惊悚,尖叫声响成一片。 尖叫声里,香炉底下蹿出个人来,像一簇火焰忽然跃出地底,耀得众人眼花。 那人蹿出来,便唿哨一声,随即远处一声鹰唳,一道黑影划过长空,众人只觉得头顶一黑,眼前一花,下一瞬头顶凌厉风过,火红的袍角卷过脸颊,再一眨眼红衣人已经到了李尧那边,二话不说抬脚,吭地便将李尧踢了一个跟斗。 这人出现得突然,出手也突然,李尧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只有那个斗篷人忽然退后一步。 但百姓们都没注意到李尧那边,惊呼很快变成了欢呼,因为那些据说被困在洞中凶多吉少的乡亲们,都一个接一个地爬出来了。 最后一个出来的是铁慈,和所有人一样,爬了一脸灰土,坐在废墟上,先不急不忙拍掉了自己身上的灰,才对李尧方向笑道:“听说县丞大人方才话没说完,死什么啊?你死我活吗?” 李尧跌倒在地,看见她出来,霍然抬头,如遭雷击。 蓝衣人看见她,快步向前走几步,又停住,眼神微喜。 铁慈心里叹口气,笑着对他点点头:“容兄。” 容溥顿时明白这是暂时不揭穿身份的意思了,也便点头一笑,退后一步。 铁慈起身,看了看那香炉,道:“李县丞想必平日君子远庖厨,所以也就想不到,生炉子是需要烟囱的,什么地方长期冒烟最不会被人怀疑呢?那自然只有香炉了。” 李尧咬牙道:“本官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铁慈看似漫不经心踱了几步,绕着人群转了个弯,忽然伸手揪住一人,道:“哎,这位兄台,做人不厚道啊。你家东翁还没认罪呢,你怎么就打算溜了?” 她揪住的正是那斗篷人,顺手一掀斗篷,露出一张线条冷硬的中年人的脸。 “三条人命,也没让你的脸多几条皱纹,恶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就是这么的骚啊。”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斗篷男子要甩开铁慈的手,可惜没成功。 上来的百姓正在和等候的百姓诉说底下的经历,听得人们一惊一乍,此时听见两人对话,顿时敏感地围过来。 曾家的孩子冲了过来,指着斗篷人道:“茅公子,我见过他,他是跟着县丞的!” “我在地下和你们说,杀人凶手要上来才知道。”铁慈忽然一拳打出,“现在让你们看看他的嘴脸!” 她出手猝不及防,一只手还叼着对方右手,对方只能以左手格挡,砰地一声两拳相交,铁慈却忽然变拳为掌,抓住了那人手腕,往众人面前一送,“看他的手!” 众人这才发现这人手掌皮肤灰白,看起来很厚,纹路很淡,像石头做成一般。 “他练一种拳法,这种拳法需要人日日将手埋在热灰热泥之中,时日久了皮肤增厚,不惧冷热。”铁慈对曾家孩子道,“还记得你姐姐是怎么死的吗?有人怕她出声,顺手用炭炉里还在燃烧的石头塞进了她的咽喉。我当时检验尸首的时候就在想,滚烫的石头是怎么塞进去的?用铁钳?那你姐姐的口腔和嘴唇应该有铁钳留下的伤痕,事实上并没有,因为对方就是用手塞进去的。对方的手,不怕热。” “你姐姐的尸首上,有很多淤痕,但是左半边身体的淤痕尤其重一些,指印也大一点,那也是因为他这只手,因为练功的缘故,比右手大一点,力气也大一点。” 曾家孩子死死盯着那只奇异的手,看上去很想扑上去咬一口,铁慈将他的脸推开,道:“别脏了你的嘴。” 那只被捏紧的拳头忽然一动,但铁慈更快,手腕一反,咔嚓一声,那人一声惨呼,那只曾经塞滚烫石头到无辜女子口中的手,软软垂了下去。 有人问:“那第二个女子……” “方才我在地下已经说过了,卖豆腐的女子,在苍生塔被截住买豆腐,因为生得颇有姿色,被人看中掳至塔底,冻死在冰洞里。完事后为了混淆视线,引开人们对苍生塔的注意,也因为胆大狂妄,头顶有保护伞不怕被发现,这人把她扔在了巷子里。” “那白梅花……”还有人对这两起案子中最为引人联想的因素念念不忘。 “这是巧合。”铁慈将扣住的人交给容溥,容溥示意手下看住,铁慈自行往后院走,人们都跟了上来,丹野拖起李尧跟着,谢千户一直站在人群之外,此时也阴沉着脸示意士兵们都跟过去。 到了那厨房田垄所在地,远远的几棵梨花白瓣紫蕊,清丽娇艳。地里的菜却蔫不拉答。铁慈采了几朵花瓣,递给附近的几个人,又指着那树道:“仔细看。” 那几人接过,仔细看看,便露出疑惑之色,有人随手一搓,那花蕊竟然掉了色,露出淡黄色的蕊心。 “这是……白梅!” 又有人拈了拈宽大的叶片,惊道:“这是假叶片!” “白梅和梨花很像,远看仿佛,但梨花花蕊是紫色的,叶片也比梅花宽大。所以白梅出自这里。” “明明没有冰窖,这里怎么还能有白梅?” “和之前的桃花绣球一样,因为地气的缘故。桃花绣球花那边下方是温泉洞,地气热,所以早开。菜地梅花这里,下方是冰洞,寒气渗入土壤,白梅久久不谢。菜地却长势很差。按说苍生塔该把这几棵刺眼的白梅给砍了,奈何我听说,苍生塔这些花树很有名,还衍生过不少传说,大概是怕砍了反而引人注意,就留了下来,做了些伪装。”铁慈指了指斗篷人,“这位县丞身边的护卫,日常出入县衙和苍生塔两地,有时难免要在伙房吃个饭什么的,经过这几株生得茂密的白梅树,帽兜衣缝里难免沾染点梅花瓣,第一个被害的女子抓了下来留在了指甲缝里,第二个是不经意间落在了豆腐中。” “第三个呢……”立即有人问,“第三个身边似乎没有白梅。” “所以说明白梅不是什么标志,只是巧合,而第三个死者,和苍生塔无关。那是县衙负责厨房采买的婢子,却时不时会给县丞家中送菜。可不可以设想一下,这位婢子在送菜过程中,和县丞的伪护卫有了一些交联,然后因为某种原因,也被这位杀了,这时候城中已经出现了两起女子被杀案,这人肆无忌惮地添了第三起,弃尸过程中却撞上了海东青在天际高飞,这人丢下尸首,尸首被海东青抓起,在经过乞丐聚集地的时候扔下,所以才会突然出现在小巷子里。” 铁慈猜测那位县衙婢女和这个斗篷人有私情,因为无意中触及对方禁忌或者发现了什么被灭口,但出于对死者名誉的维护,不打算明说。 李尧一直被丹野踩着,此刻怒声道:“全都是你胡乱猜测,一面之词!证据呢?” “自然是有的。”铁慈从束发的带子中摸出一截剑尖,“还记得你来你府中抓捕我的那天吗?我和你这位护卫动手了几招,然后掰下了他的这一截剑尖。”她将剑尖交给那个打铁匠,“看看,这是不是渊铁打制的?” 打铁匠点头,“明若秋水,寒气渗骨,日光之下流转淡淡青紫光芒,可打制得极薄如纸,渊铁打制的武器,正是如此。” 他拿出一柄断剑,这是在巨炉里拿到的废剑,和这剑尖敲击了一下,发出的声响脆如裂帛,他道:“渊铁交击的声音和别的武器不同,更加尖脆,这半截剑,是我从底下捡的。” “这也是杀死第三位女子的武器。”铁慈道,“她背后被海东青抓住,伤口鲜血淋漓像是抓伤,但实际上,扒开那鸟爪抓伤,可以看出里头真正的致命伤是一道极窄的伤痕,那只有非常薄的剑才能做到。我那时候因为无意中看见了这位的手引发了怀疑,故意引他出剑,掰下了剑尖,才确认了杀人凶器。” 李尧一脸愤怒的恍然,却紧紧抿着嘴。谢千户在人群外低喟一声,道:“好个心机深沉的人!” 铁慈耳力好,听见了,立即扬声道:“千户大人,庇护凶犯蒙蔽百姓杀人灭口手段百出的人您不夸赞,怎么反倒夸起我来了?” 丹野噗嗤一声,快乐地用靴子碾了碾脚下的李尧。容溥微微一笑。 他一笑,人群里的女子都偷偷看他,他只看铁慈。 铁慈谁也不看,一指县丞府邸方向,道:“渊铁武器十分珍贵,他并不是炼制武器的那一方,而是属于监督和联络的一方,因此苍生塔这边顶多给他这一柄。渊铁珍贵,哪怕断了他定然也舍不得扔,会留下来想办法再打。这位应该在李县丞家中有住处,不妨去查一查。” 李尧冷声道:“谁敢无故搜查我府中!” 他积威之下,在场差役和百姓竟无人敢动。 铁慈笑微微看向一直站在人群中的县令。 县令一直有点茫然地看着,接收到铁慈目光,猛地一个激灵,上前一步,喝道:“来人,去查看县丞的宅子!” “你!” “再说一遍,我是县令!”县令盯着那些犹豫的差役。 差役们终于快步离去一队人。 “一个县丞的宅子,也敢称府。”铁慈轻飘飘地道,“称了几天府,就以为自己成王了。而旁观的人,竟也就以为自己成了民……真是可笑。” 县令面红耳赤地低下头,长久地被压制,他竟一时无法适应县令的身份了。 心中却升起暗暗不安。这位茅公子,委实不太像个无权的苑马卿的子弟啊。 这家学渊源,擅长驾驭的哪里是马,明明是人,是官。 铁慈其实并不关心查验的结果,她给出了太多证据。别的不说,李县丞的人却拥有了苍生塔下秘密炼制的武器,还有第三具女尸的伤口,都是无可推翻的事实。 她只是想看看这位酒乡县令还能不能扶得起。 毕竟海右之地重要,此地如果能有一个县握在自己手中,也是好事。 不多时差役果然拿回来一柄断剑,同时跟来的还有巡检司的差役,这些人原本被县丞排除在外,如今却都来了。 铁慈微带赞赏地看了县令一眼。县令立即低头。 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心中暗暗后悔,后悔之前没听幕僚建议,好好结交这位茅公子。 众人都看李尧,李尧却怒视斗篷人,道:“张强,你这个混账,我看你落魄好心收留你,你竟敢背着我做下这般祸事害我!” 丹野啧地一声,摇摇头,抬脚就去碾他的嘴,“要不要脸?这时候来撇清关系了?” 容溥就站在他身边,伸手一拦他的腿,“狼……公子且慢。” “嗯?”丹野挑眉看他,微弯的眼角凶光闪烁,满满的不耐烦,“这种恶心东西,你心疼?” “他犯了罪,自有我大乾法度惩治。”容溥平静地道,“不敢劳烦异族动用私刑。” 丹野眼眸从眉毛底下飞出去,觑见铁慈一脸赞同神情,顿时心间升起一股燥意,嘴角一扯,凑近容溥,“公子哥儿,别想踩着我给人献殷勤,这位,”他眉毛对着铁慈挑了挑,“将来是我父亲的女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容溥神色一冷,“胡言乱语!你若再辱皇太女,大乾便派使者问问你父王,看他敢不敢应一声!” “有何不敢!一个傀儡皇太女而已!” “那是我大乾的储君,你真以为储君能轻易废立?”容溥淡淡地笑,“能有这般错误想法,大抵是因为你们大漠王帐之下狼子众多不值钱,今日荣宠明日白骨吧。” “你!”丹野眉头一竖,那微带甜意的弯弯眼角,忽然便生出锋利如刀的杀气。 铁慈早已注意到这两人之间不对劲的气氛,怕容溥在那狂徒手下吃亏,便对容溥招手,示意他来自己身边,容溥立即对丹野一揖,退到铁慈身边,和她肩并肩,对着丹野一笑。 丹野盯着这一笑,腮帮间格格一磨,猛然烦躁地转过头去。 赤雪冷眼看着这两人,轻声对丹霜道:“这才哪到哪,就修罗场了。” 丹霜冷冷道:“一个绿茶,一个哈士奇。” 赤雪听惯了这些古怪词儿,点头,“随风摇曳,狺狺狂吠,都是想太多。” “然也。” 李尧忽然惨叫起来,原来丹野生气,脚下控制不住,便碾碎了他几颗大牙。 李尧一边惨叫,一边犹自挣扎道:“不能说是我的护卫就和我有关!他做的事,哪件和我有干系!你们没有证据!” “爹!别再骗人了!”蓦然一声哭喊传出人群,李尧一呆,看看李小姐哭着冲了出来,噗通跪在他面前,“爹!做的事就认了吧!不能再这么害人了!” “你滚——” “牢是你弄塌的,在府里也是你命人放了熏香迷药,栽赃茅公子是采花大盗的!我提前醒了,隔窗看见了,迷倒我的药还在我嬷嬷那里,爹,别再害人了……” 李尧挣扎着伸脚去踢李小姐:“逆女!逆女!” 丹霜冲过去拖走痛哭的李小姐,顺脚狠狠踹在李尧肚子上。 李尧惨叫着让他的亲信来救,又不断挥舞着手脚,人群外原来旁观的谢千户,神色忽然一凛。 铁慈正在和容溥说着什么,也没注意到这一幕。 李尧的亲信一部分和容家护卫打斗,一部分向铁慈冲了过来,半途却被巡检司的差役拦住,昔日同僚怒目相向。一个说对方吃里扒外不保护县丞,一个说县丞倒行逆施已经是罪人,还想伤害茅公子? 铁慈倒没想到这短短时日,还能获得巡检司的那些差役拥卫,有些意外。 谢千户忽然大步走来,对铁慈深深行礼,道:“先前公子击鼓告我,我还十分愤怒,如今才知真相。公子告得极是,是在下识人不明,为人所蔽,险些犯下大错。如今正当将功折罪,公子放心,此处便交给我们,定将李尧及其党羽全数捉拿归案!” 铁慈笑道:“谢千户迷途知返,可喜可贺。” “公子有伤在身,还是先一边休息吧。些许小事,卫所弓兵便可应付。”谢千户一边令手下将百姓再次驱赶出苍生塔院墙外,以免百姓被斗殴误伤,一边示意铁慈去塔下休息。 铁慈看着人群被往院墙外赶,连县令都被逐了出去。渐渐院内只剩下了容家,自己,卫所兵丁和李尧的亲信,而李尧的人渐渐也被容家护卫和卫所兵丁所合力控制,便随着谢千户往塔边走,谢千户走在她侧面,长长的身影,覆盖住了她的影子。 第四十八章 雪帅 苍生塔虽然分前后院,但其实就是一个整体的大院子围住了中间一座塔,铁慈眼光瞄见了后院那一处桃花林和假山,先前挖假山挖出来的石块想必都已经去填了洞,地面上很干净,只留了一些淤泥。 她忽然道:“那洞是李尧派人填的吧?” 谢千户道:“惭愧,当时你们下洞久久不归,百姓有些骚动,在下带领兵丁前去维持,并没注意到这边李尧在填洞,不然该阻止才是。” 铁慈笑了笑,安慰他道:“千户也是被蒙蔽,这怎么能怪千户呢。毕竟千户的兵也很辛苦。” 谢千户刚露出欣慰的笑容,就听见她悠悠道:“……又要维持秩序,又要搬运沙土,人人手上一手泥。” 谢千户身子一僵,长长的影子一动,放在侧边的手弹出,手上寒光耀眼! 但铁慈已经转过身来,手臂猛甩,铁棍般呼啸着击在谢千户喉头,巨力如潮水撞来,谢千户被撞得蹬蹬蹬连退数步,砰一声撞上身后塔壁,咔嚓一声微响,壁砖连碎数块,铁慈的手臂硬生生压着谢千户的咽喉抵上墙壁,以臂为拦,将他困在了壁上。 谢千户猛力挺身,抬手想要拉下铁慈手臂,铁慈膝盖猛地一顶,咚一声闷响,谢千户惨呼一声,整个人已经软在了塔身上。 五脏六腑都似被击碎的剧痛中,他听见铁慈在他耳边清晰地道:“……演技不错,把一个受人蒙蔽才犯错误的千户演绎得很好。我猜你在李尧面前也是这样演的,不情不愿,态度含糊,事事被动,仿佛这样将来便可推脱干净假作不知……想法很好,可是你忘记当日李宅里的投石机了吗?” 方才谢千户演技确实不错,从头到尾他也一幅不知内情干涉不深置身事外的模样,就连李尧大抵都觉得他不算完全的自己人,却不知这只不过是这人随时为自己留退路的伎俩。铁慈一开始也险些信了他,后来看到后院假山,想到卫所官兵手上有泥,显然参与了填洞,又从石头想到了投石机。 李尧也许不清楚投石机的使用规矩,铁慈却清楚投石机只有卫所才有,且管理严格,非战不可动用,动用前需要卫所所有在职将官签字。谢千户把投石机都给李尧用了,怎么可能牵涉不深? 她把谢千户压在了塔身,一回身,那些卫所官兵正悄悄拔出自己的武器要对身边的容家护卫下手,一抬头看见前方惊变,都傻了。 下一瞬李尧和那个斗篷人暴起,推开身边的人便向外冲。李尧奔向院门,斗篷人翻上墙头。 这是因为赶来“帮忙”的卫所官兵暗中动了手脚的缘故,此刻他们也阻在了要追的容家护卫身前。 铁慈还在挟持谢千户,丹霜赤雪向来跟在她身边,丹野带了墨野远远坐到院墙上生闷气,看见这一幕也不过抱胸撇了撇嘴。眼看那两人便要冲出去。 站在院门边的容溥忽然推门,喝道:“杀人凶手要跑!” 呼啦一下,没走远的百姓再次冲了回来,将李尧堵住。 斗篷人却从墙头跳了下去,海东青无声无息俯冲过来,尖喙啄向他后脑,那人斗篷猛地飞起,海东青叼了一嘴的布片,那人已经脱下斗篷狂奔出好远。 海东青怒极追去。 这边院子里,百姓又冲了回来,此时卫所官兵因为谢千户被挟持,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百姓潮水般涌进来,帮着容家护卫和巡检司的差役,将那些卫所官兵和李尧亲信都绑了,绳索不够的就抽腰带,再不够的就脱裤子,一时间绑了一地黑压压的人。 铁慈这才舒了口气。 她孤家寡人,对方却有半城兵力,如果洗清冤屈,发动群众力量,那她不仅无法将李尧绳之以法,甚至大乾唯一的皇太女恐怕都会薨在滋阳了。 她看向谢千户,忽然发现身边竟然是一具骨架! 铁慈:“!!!” 她赶紧眨眼,下一瞬眼前人又恢复正常,还是那个一脸狼狈的谢千户。 铁慈懵了一会。 刚才是眼花了? 忽然外头哄然声响,步声杂沓,隐约听得百姓大呼:“军队!军队!”铁慈眉心一跳,随即便见一大批黑甲士兵冲了进来。 那依旧是卫所兵丁的衣甲,却不是滋阳的,胸牌上有大大的来字,显然是来州卫所的兵。 最前方是一个黑须官员,远远地便指挥:“将所有人拿下!” 李尧一脸惊喜,挣扎着喊:“大人,周大人!” 铁慈眯了眯眼。 来州知州周文畅? 李尧这人却也悍勇,趁着众人分神,猛地一撞将身边人撞开,又不知从哪抽出刀来,将看守他的另一个人捅伤,随即飞快地向周文畅那里滚过去。 周文畅那边有人快速冲出,将他接应了过去。 铁慈皱眉,李尧捆住的地方太靠外了,这家伙怎么和打不死的小强似的。 李尧得了接应,飞快地解了绳索,躲到周文畅身后。 谢千户也露出喜色呼唤。 谢千户一喊,周文畅就注意到他了,目光转过来,容溥忽然疾步上前,道:“小心!” 话音未落,嗖声如疾哨,一根羽箭穿越人群,电射而来。 铁慈不得不收手,眼前乌光一闪,血花爆射。 她头一偏,鲜血蓬地一下,飙上她半边脸颊。 臂下的身躯如泥袋一般软了下去,不用看铁慈也知道,谢千户被灭口了。 当着她的面。 如果她慢一步,那箭会先射断她手臂再射入谢千户咽喉。 这一下太突然,别说这边震讶,周文畅那边,李尧也呆住了,半晌慢慢将目光转向周文畅。 周文畅脸虽然黑,相貌气质却纯然是个文人,并不看李尧,轻声细语地道:“你放心,你和谢千户不同,武官心生叛逆是大事,报上朝廷死有余辜,处置了也不会有人追究。至于你,本官自然是要保下你的,稍后还要你出力整理卷宗文书,好生周旋一番呢!” 李尧的心定了定,他明白周文畅的意思,武官地位低且敏感,方便罗织罪名,弄死了影响不大,掌握话语权的文官也不会为他出头。而且周文畅和地方武官勾连的事儿出来,比和他勾连问题还要严重一些。至于他,好歹是个文官,朝中还有些背景,动了他麻烦会大一些,周文畅除非迫不得已,也不愿意这样杀了他。 但话说回来,迫不得已,有时候也不过是个轻飘飘的借口。 李尧咬咬牙,低声道:“大人,今日之事不能善了,要不……”他做了个横劈的手势。 周文畅却淡淡道:“没这么容易,你踢到铁板了。” “怎么?” “那个蓝衣人,是容首辅的嫡孙,现在翰林院供职的那位。” “容溥!”李尧惊道,“怎么会是他?这下麻烦了。” 杀一个谢千户也就罢了,杀首辅嫡孙后患无穷。 “都是你行事不密。”周文畅道,“张强好色,惹出如此事端,你怎的不早些报我!” “第一具尸首正巧被那公子哥儿发现,他盯得太紧,我怕被他发现苍生塔的事情,张强说不如多抛几具尸首让他更糊涂些,如果他真的察觉苍生塔的秘密,就把罪名栽他头上……我觉得很是妥当,这滋阳县里我说了算,能有什么呢……” “你说了算!结果却被一个毛头小子翻了天!” 李尧不敢说话了。 周文畅凝视着对面,缓缓道:“兹事体大,如果那小子真不识相,那也只好一并解决了。” 李尧知道他指的是容溥,不禁微微一颤,却听周文畅道:“他是首辅嫡孙,咱们朝中也不是无人。” 随即他沉声道:“捉拿谋逆叛贼和采花大盗,杀无赦!” 容溥快步上前,拦在周文畅马前,道:“周大人且慢!” 周文畅俯身看他,“容公子。你为何出现在此地?此地多恶徒,你还是早早避开为是。” “大人不问恶徒是谁,罪名为何么?”容溥道,“谢千户罪责未定,大人下令射杀,李尧涉嫌谋逆杀人,大人庇护于身后。大人此来究竟意欲何为?” “你这是一面之词。”周文畅道,“本官是接到李尧提前举报,称滋阳有人与卫所谢千户勾结,煽动百姓,意在谋逆。特地前来捉拿重犯。李尧既然是举报人,何来罪责?” 不等容溥反驳,他又道:“容公子聪明人,又是弱质书生,何苦硬要趟这浑水?小心拔不出脚,还要累首辅大人为你善后。”说完手一挥,“三声之后立即弃械受缚,否则本官便要下令放箭了!” 随着他的话声,围墙一周都冒出黑压压的人头,张弓搭箭,对着院内的所有人。 容溥吸一口气,并没有退后,回头看了铁慈一眼,道:“您且退入塔中罢。” 铁慈对他眨眨眼,“你信不信我一动,这群贼子就敢放箭?” 容溥默了默,又道:“请殿下暂避。” 四周的空气似乎忽然沉寂下来,铁慈明白容溥的意思,笑而不语。 片刻安静之后,是李尧震惊得变了的嗓音:“殿下?!” 还有周围百姓脸上一片的空白。 容溥回头,凝视着周文畅的眼睛,道:“殿下历练首地,选择了海右滋阳。亲身入衙执贱役,亲手揭开苍生塔底的秘密。这是殿下仁慈,不愿随意入人以罪。周大人今日若捉拿逆贼,保护殿下,自有一份机会和功劳在。” 容溥这话说得很有技巧,没有直接质问周文畅激发他的凶性,还隐隐暗示了既往不咎的意思。但周文畅愣了一阵后,忽然道:“请问是哪一位殿下?” “自然是皇太女殿下。” 周围响起抽气声,李尧浑身一抖。 周文畅慢慢摊开手,道:“失敬。不过请问,印信呢?” 他并没有下马,看那神情,显然是不信的。 容溥回头看铁慈,轻声道:“殿下,此时顾不得了,咱们后头还有援兵,只要拖过一阵子就好……” 铁慈默然,苦笑。 她身上有两件信物,金印龟钮的皇太女印是不能随身带的,带着的一件是她的私人印鉴,青玉刻瑞祥之宝,一件是墨玉“钦德之宝”。都曾经以图谱方式登在朝廷邸报上过。两件都很小,这次出门,两件都做了机关套住,只有她能打开。一件放在特制的簪子上用来束发,一件做了腰间装饰。 瑞祥之宝扔给了沈谧用来调兵阻拦武器出境;钦德之宝在大海的小舟上被那个爱钱的王八蛋给摸走了。 她沉默未答,容溥也便明白印信拿不出,脸色微变。 那边周文畅见这边迟迟未答,忽然大笑起来,道:“当真扯得好一张大旗,不过这又能骗谁呢?皇太女殿下明明在盛都郊区的曲云县历练,陛下前两天刚去看过,满朝上下谁人不知?” 李尧长长松了口气。笑道:“还是大人心明眼亮,没给人糊弄过去。我就说嘛,堂堂皇太女怎么可能亲身来滋阳行此险事。她要是皇太女,我还是萧总制呢!” “莫拿萧将军玩笑。”周文畅肃然答,随即转向容溥,“容公子想必也是被人蒙骗了,既如此,本官也对你既往不咎,你且退开。” 又指着铁慈,“冒充皇族,再加一罪,不想连累无辜的话,自己扔下武器走过来。” 铁慈道:“走就走。” 周文畅:“……” 她这么干脆说要走,周文畅反而不敢让她上前了,又道:“站住!先扔下武器!” 此时容溥退开,正走到铁慈面前,铁慈一边笑道:“好好好。”忽然手臂一伸,将容溥一拉。 容溥十分配合地立即跌入她怀中。 他跌得太顺畅,以至于铁慈都怔了怔,一低头看见他一双眉平直浓密,在光润的额头上舒展出流畅的线条,想起这人明明容貌清雅温润,气质轻弱,却总令人如见高山如视白雪,不敢亵玩,想必都是因为这一双分外黑而峭拔的眉的缘故。 铁慈也便虚虚勒着他,冲周文畅一笑。 周文畅没见过还有这样的招数,挟持自己人要挟敌人?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听铁慈笑道:“你不承认我的身份,但是首辅嫡孙总该承认吧?放下武器,退开一里。不然我就杀了他。周大人,你该知道,首辅嫡孙死在你手里,够你吃一壶的。” 周文畅略一沉默,忽然拱手朝容溥作了一揖,“容公子为恶徒所擒,壮烈就死,我等救援不及,深为感愧。自然会去容首辅府上请罪,不过首辅大人向来公正严明,为国为民,想必会为有如容公子这般英勇子孙而深感荣耀,不会怪罪我等才是。” “满朝文武都有你这头脑,咱大乾转眼就能吞并世界。”铁慈点头赞赏,却又笑,“只是你敢做,就不怕走漏消息?别说得好像你便能一手遮天似的。” 周文畅抬头看看天,又看看自己身后黑压压的军队,笑道:“别的不敢说,至少此刻的天,在下还是遮得一遮的。” 他一点头,围墙上弓箭手一半对准院内,一半将羽箭对准天空,这是如果放鸽子传信也逃不过他们追杀截留的意思。 然而随即一阵狂风起,满地沙石乱滚,灰蒙蒙的天地里忽然掠过一道深青色的影子,转眼便刮上了天空,墙头上有人试图放箭,却根本逮不住那影子,反而被那股风刮得哎哟一声跌下墙去。 周文畅骇然道:“那是什么!” 铁慈道:“大鸽子。” 周文畅:“……” 远处海东青似乎忽然晃了晃,飞出了个抛物线。 铁慈笑看他,“抱歉,好像这只大鸽子飞出了你遮住的天呢。” 周文畅沉着脸色,眼神闪动,渐渐眼色阴沉下来。 铁慈和容溥同时叹息一声。 看来这家伙还是要撕破脸了。 却在此时,远处隐隐喧嚣声响传来,周文畅面色一变,容溥却长舒了口气。 铁慈问:“你调的兵到了?” “昨日我见着城门口你的悬赏告示,便连夜去了海右首府蓬莱州。”容溥道,“我以滋阳卫所异动为名,请都指挥使司调兵来查,之后我提前赶回,还好他们也算及时赶到了。” 铁慈点点头。海右都指挥使原本是在京武官,还曾是容家门下,也见过她,不用愁没人认识了。 周文畅看见两人神色放松,神情便紧张起来,正要派人去查看,忽然天边一声炸响,声震半城。 随即一声长唳,听来分外惨烈,丹野猛地从墙头上跳了起来。 下一瞬海东青歪歪斜斜地飞来,跌落在墙下,半边翅膀滴着血。 丹野闷不吭声立即跳下了围墙,铁慈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随即她听见齐整的行军步声,震动得地面都微微作响,围墙外散开淡淡的烟尘,霍霍声响不断,鞭声惊叫声响起,外头还没进来的百姓似乎正被驱赶散开。 铁慈心间微跳,和容溥对视一眼,本已离开一些的容溥再次退了回来。 片刻后,整齐的步声停止了,鞭子声和哭喊声也消失了,但人却并没有消失,铁慈已经隐隐看见最前方的旗帜的尖顶越过了围墙。 旗帜是蓝色的,属于蓬莱都指挥司没错。但是气氛却有那么一些不对。 墙外的人暂时没有动作,墙内的人下意识屏息。 围墙内外,都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但这风雨之前的死寂只是片刻。 下一刻,嘿声巨响,一条人影翻上天空,却是面朝天空背朝地,像是被人挑上去般,翻过围墙,直直落了下来。 那人半空中又一翻身,落在地上,脸色半青半红,微弯的眼角再不见甜意,只有凛凛的愤怒和杀气。 竟然是丹野。 他在给海东青找场子的时候吃了亏? 别说铁慈惊疑了,便是周文畅此刻也迷茫起来,海右都指挥使司的兵有这么厉害吗? 墙外忽然一只紫色的旗帜一晃,随即唰唰连响,无数钩镰枪跨越长空,夺夺钉在四面围墙上,枪尖弹出莲花状的枪头,紧紧抓住了墙头壁缝。 “起——” 沉雄发令声后,钩镰枪后连着的长绳被绷得笔直,连着枪身的是一座座铁马车,马车上赶车士兵长鞭脆甩,马车轰然后退,在地面上碾出深深印痕,下一瞬轰然巨响起自四面八方,轰响声里,比平常更为高大坚固的围墙,如骨牌一般段段倒地,烟尘便如气柱般腾上半空久久不散。 只刹那间,所有人便袒露于空地上。 原本扒在墙头上的弓箭手滚了一地,很多人被碎石砸伤,一大批士兵冲了上来,越过那些人和废墟,嚓嚓连响声里劲弩上弦,对准了在场所有人,包括周文畅和铁慈。 这一下连铁慈都懵了。 来了的是什么夯货,怎么不分敌我? 容溥的神情显然也很意外,来的分明是都指挥使的兵,但怎么看起来对皇太女一点都不客气。 前方烟尘尚未散开,两面旗帜一分,一排铁甲士兵夸嚓夸嚓奔出,在旗帜下站成笔直两列,手中长枪顿地,齐齐一声。 一骑白马缓缓而出,马上人白衣银甲,甲胄毫无装饰,衣裳裁剪也最简,毫无赘饰。银盔下面容峻刻,连唇都薄得毫无血色,一双眸子微微下垂,遮着密密的睫毛,但所有人看他第一眼便能明白,他不是羞涩,纯粹只是不屑看这世间。 铁慈没见过这人,却在心中瞬间流过一个名字。 萧雪崖。 萧家最出名的将帅之才,也是萧家如今野心越发膨胀的重要依仗之一。其人喜着白衣银甲,行事作风冷峻凶厉,人称“雪帅”。 据说他生平有三恨。 恨生于承平年代,大乾安定。 恨三藩老实,近邻西戎臣服交好。 恨周边诸国大多远隔疆域,朝中耽于安乐,不愿轻起刀兵。以至于他不能率万军扬鞭策马于异域疆土之上,为大乾拓百年之基业。 雄鹰拘于平野之上,却也没忘记偶尔展现它尖锐的喙。萧雪崖朝廷正式武官官职是正三品昭毅将军。据传他不愿受家族荫庇,隐瞒身份十三岁从军,十年间便于承平年代跃迁至武官高职,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进入的是大乾最艰苦最险恶的军队,甘绥边军,那里面对大漠草原,除了要钳制并不安分的西戎,还要时刻挡住更加凶残的草原达延部掳掠叩边。十年间,白草浴血,马踏狼烟,一颗又一颗凶猛的达延骑兵头颅,堆叠起萧雪崖彪炳朝堂的军功。 二十岁,他升任三边督军,镇守九绥、甘山、固宁一线,号称三边总制,是大乾外驻将领最高职,大乾并无元帅一封,但在三边将士眼里,萧雪崖就是他们的元帅。 所以萧雪崖在这里,海右都指挥司麾下的兵,就像一堆鹌鹑一般缩在一边。 但萧雪崖怎么会在这里? 铁慈想起前不久好像看见说东南海境有海寇,大乾水军实力一般,导致海边诸城池百姓饱受骚扰,当时朝廷便有讨论,要换将重整水军,萧雪崖也曾上书请缨。但他一个三边总制,掌握大乾近三分之一的边兵力量,如此军权,萧家怎么会愿意他去屈就实力薄弱许多的东南水军,自然是搁下了。 难道萧雪崖坚持了自己的意见,前往东南了?如果从九绥去东南,海右倒是必经之路。 铁慈心一沉。 如果是萧雪崖,今日这么好的机会,他会放过自己吗? 容溥倒是认识对方,上前行礼:“萧总制。甘都司。” 在萧雪崖面前,圆圆胖胖的海右都指挥使甘田毫无存在感,闻言尴尬地笑一笑,下马回礼,“容公子。” “甘都司,这是……”容溥用眼神示意。 甘田笑得更苦了,“在下调兵过来,路上正遇见前去东南换防的萧总制,他听闻这边有事端,然后……我们就被收编了……” 容溥默然。 这实在不合规矩。换防过境将领,怎么能收编当地驻军。 但萧雪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眼里没有规矩。据传他爹,也就是萧次辅,在他初到边境时屡次勒令他回家,派兵捆人,装病,诈骗,什么法子都用过,人理都不理,派去的人都被扣下当苦力了。 萧雪崖只用眼角瞄了容溥一眼,显然对这样的“公子哥儿”很看不上,连回礼都不曾。只微微抬头,道:“都拿下。” 他的兵疾冲上前,长枪端起,要将周文畅和铁慈两边都隔开拿下。 容溥道:“萧总制,那是皇太女!” 萧雪崖头也不抬,“印信。” 印信自然是拿不出的。甘田吸一口气,低声提醒:“总制,您少时应该见过皇太女的……” “我为什么要认识?”萧雪崖漠然道,“一个学无所成的废物,我需要认识?” 四面有一霎的安静。 萧雪崖终于抬起眼,淡却凌厉的目光笼罩在铁慈身上,“或者,对我这话,你不服气?” 铁慈几乎要笑了,摊开手道:“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倒自导自演上了。你不该叫将军,该叫戏精。” 萧雪崖虽然不懂什么叫戏精,显然也明白这不是好话,微微抬起下巴,忽然一拳击出。 他的手方才还扣着缰绳,忽然便到了铁慈身前,那雪白冷硬的拳头像一只重锤,破风而至疾如闪电,铁慈重伤未愈无法和他对轰,猛地一偏头,咔嚓一声那只拳头陷入身后塔壁,炸开一个浑圆的洞,洞边无数闪电状裂纹瞬间蔓延半丈,一面墙轰然倒地。 雪白冷硬的拳头收了回去,毫发无损,手背上护腕兽口狰狞如吞。 铁慈颊侧被炸开的石头划伤,豁出一道细细的血口,她没让开,静静地看着萧雪崖。 “你明明认得孤。” “是又如何。” 萧雪崖不看她,轻声道:“不是强者,凭什么得到承认?不是强者,又何必苟延残喘。早点嫁人相夫教子不好么?” 他转身就走。 “原以为你算是个人物,却原来也是贪婪自大鄙陋不堪之流。萧雪崖,你显然自认为是强者,但你真的强吗?” “最起码,你接不住我一招。” “你眼瞎了看不见我有伤吗?再说什么时候强者是以武力论高低了?” “你一个不能继承天赋之能的废物,如果连为人吹嘘的武力都不过尔尔,你凭什么高踞尊位?” “我不配高踞尊位,然后就该让位给你们野心勃勃的萧家?” “萧家自也不配。” “哦,你的意思是你配。” 萧雪崖终于转身,嗤笑一声,“你们女人,输了就胡搅蛮缠是吗?” “你们男人,未曾赢却也自以为是。”铁慈道,“萧雪崖,你很骄傲你的成就是吗?你觉得你未曾仰仗家族,单靠着自己,浴血拼杀十载,积就累累军功。所以有资格瞧不起我这种傀儡生的小傀儡,觉得我占据那样的位置是自己找死还给别人添麻烦,出于自认为高贵的怜悯心,冷艳地指导我一条所谓的明路是吗?你是不是还在自我感动,觉得你心底无私行事高尚虽然吃力不讨好但并不在意他人褒贬雪帅就是如此的风标独具而我没有虎躯一震跪下来抱住你的腿大唱征服显然是个不可雕的朽木是不是?” 萧雪崖眼底第一次出现了蚊香圈…… “什么叫强?会天赋之能?打架打赢?多杀几个达延人?”铁慈摇头一笑,“萧雪崖,如果你以你不靠家族自己博得如今地位为傲的话。那你就该明白,我隐瞒身份进入海右,在地头蛇的追杀之下,依旧靠一己之力查得苍生塔下的真相,是和你在做一样的事。你否定我就等于在否定你自己,还是你的标准从来就是双重的,男人做的就可贵,女人做了就是不自量力?那么你这样狭隘鄙陋的人,又怎么配和我谈谁更强呢?” 萧雪崖沉默了一瞬。 过了一会,他转头看向容溥,眼底微带疑问。 容溥淡淡将苍生塔下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那个打铁匠忽然走上前,鼓起勇气道:“我们被困在塔下,是茅公子帮我们找到了出路!” 曾家的孩子挡在了萧雪崖的面前,“茅公子帮我姐姐报了仇,不许你伤害他!” 李小姐在人群里哭喊道:“我爹爹诬陷他,把他关进地牢,还炸塌了地牢,如果不是他救我,我就被我爹爹砸死了!他那一身伤,是救我救的啊!” 丹霜默默拔剑,剑尖对准萧雪崖。 萧雪崖身边的军士齐齐拔刀。 萧雪崖皱着眉,似乎对自己听见的一切有些意外。 赤雪走到丹霜身边,对着萧雪崖福了福,轻声道:“总制有骄傲的缘由。可是总制莫忘记,您一路青云,升迁从无阻扰,没遇见过同僚刁难,没遇见过上司抢功,没遇见过下属不服。有功便得记,有策便推行,诸般行事,较普通军士将领却又不知方便顺利多少。正是这毫无阻碍的仕途,才成就您十年成总制……可如果没有萧家没有依仗,您真的能这么顺利吗?” 萧雪崖眼神一缩。 “而我的主子……”赤雪的声音更轻了,“您说的对,她是傀儡生的小傀儡,从生下来开始便在步步惊心满是敌意的宫廷生活。她没有依靠,没有强大如萧家的亲族,然而她依旧长成,成为皇太女,并敢于独自出京,一个人面对一城的兵……您真的觉得这不是努力,这样的努力毫无价值吗?” “如果您真的只在乎强者,不受门第规矩约束,您就该明白,她做到这些,比您更难!” “赤雪。”铁慈在刀丛后曼声道,“不必和他说这些,说到底,他是萧家人,既得利益者啊!” 赤雪退后,萧雪崖却转身凝视铁慈,半晌道:“你不用激将。我只是我而已。” “萧雪崖,现在不是装逼耍狠的时候。你是谁不重要,你瞧不瞧得起孤不重要,但是这些人,乃至已经跑掉的那些人,你必须拿下。兵铁武器,关乎国家安危,绝不容一刀一剑出我大乾。这是孤的命令!” 萧雪崖沉默一会,终于退后一步,对她微微躬身。 他剑般的背脊弯下的时候,令人依旧觉得凌厉而坚硬。 一直紧张地关注着这边的周文畅和李尧,看到他的动作,顿觉头顶轰然一声,整个眼前白茫茫一片里飞着金星,整个天地都似乎混乱颠倒。 尤其李尧,几乎不可自控地抽搐起来。 怎么可能! 苑马卿的儿子怎么会变成皇太女! 一国储君又怎么会隐姓埋名忽然跑到他这个小县城来! 早知道…… 天旋地转间,他的脑子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满脑子只有“完了完了完了……”喧嚣越来越大,巨大的后悔如潮将他灭顶,他啊一声大叫,栽下马来。 周文畅比他承受力强一些,忽然一勒马缰转身就跑,他带来的士兵则快速地扑上来,试图拦住看守他们的军士。 萧雪崖眼神冷淡,正要下令格杀勿论,就听铁慈喝道:“此刻弃械,既往不咎!负隅顽抗,罪加一等!” 这声一出,那些来州千户所的士兵们都一怔,惊疑不定地面面相觑。半晌放下兵器来。 萧雪崖忽然抬臂,从身边军士背后箭筒里抽了一支箭掷出,乌光一闪,竟比那劲弩射出还快三分,咻一声厉响,周文畅啊地大叫扑倒,竟被钉在地下。 弩箭箭枝为求速度一般较轻,萧雪崖竟以臂力将其穿骨。 惨叫声里萧雪崖取白巾擦拭手指,刀锋一般的眼角掠过铁慈,“作乱之军,何须怜悯!” “来州弓兵队列齐整,拉弓手势娴熟。显见素质尚可,且不过听令行事而已。”铁慈淡淡道,“你只见有罪当罚,孤却怜国家训练精锐人才不易。再说来州卫所都被拿下,短期内抽调不及,百姓安全谁来卫护?” 萧雪崖怔了怔。 如果说之前他对铁慈还存了疑惑,这一刻他才忽然感受到,眼前是“皇太女”。 不是说真假,而是说到这一刻他才感受到对方的皇太女身份。不仅仅是一个头衔,对方的视野、格局、胸怀,真真是当得起皇太女三个字的。 他想的是罪责当罚,她想的是每个人才耗费的国家资源,以及百姓安危。 居庙堂之高心在天下,君所当为。 萧雪崖不再说话,示意手下拿下李尧等人,又重新整束队伍,按照铁慈要求,去追缉那批被运走的渊铁武器。 直到上马离开前,他才淡淡地对铁慈道:“殿下现在得到了我的尊重。” 铁慈跨上另一匹马,闻言偏头一笑,“重要吗?” 萧雪崖:“……” ------题外话------ 五号了,双倍月票最后一天,错过了月票就缩水啦。 第四十九章 还你一个吻 海右和辽东之间,还隔着一个北宁布政使司,但是如果从海路走,过来州再穿过海威府,距离辽东的金州,只有短短数百海里路程。 天色还没蒙蒙亮的时候,在临近海域中捕鱼的渔船慢慢开回了码头,其中一艘渔船上下了几十个精壮水手,搬了大筐的鱼虾,交了很高的渔税后,又很快地雇了马车,将那些鱼虾搬上车,离开了码头。 大抵行驶了半日,经过一处水域,众人将鱼筐里的鱼扔掉,却只是薄薄一层,底下都是布包着的长形物件,那些精壮汉子,脱了水手破烂的服装,换了当地百姓的普通衣裳,一人拿了一件在手里,顿时便露了满身的精悍之气。 车子也换了普通马车,几人一辆分配坐上,最中间一辆探出只苍白的手,指甲尖尖,招了招示意继续前行。 招着的手收回去,执起了棋盘上的棋子,手的主人穿着普通的青布衣袍,一双眼睛总是习惯性眯缝着,看似老眼昏花,下棋也绵软无力,每一着都要想半天。 和他对弈的人,披风面罩,遮得严严实实。 没多久,面罩人便推了棋盘,笑道:“先生高招,我力不能及。” “你是嫌我人老事慢。”老者呵呵笑道,“没办法啊,天长日久,事事审慎,走一步总要抬头看三步,再回头望三步。便成了习惯。” “那是常先生心思缜密,所以才得大王爱重。” “绣衣使主年轻忠诚,才是大王心中的爱将。”辽东王府的常公公道,“你这次报上的消息十分重要,大王才特意令我前来处理,此事一成,绣衣使主自当首功。” 绣衣使主淡声道:“公公放心。二王子在海右炼制大量渊铁武器之事,千真万确,公公今日便能将那些刀剑带回去了。” 常公公便笑了,赞道:“如此消息,绣衣使主及时报知大王,足见忠心。等武器运到,大王不知该如何欣喜呢,我便提前恭喜使主了。” 面罩人瓮声瓮气笑了一声,拱拱手,道:“忠心王事,我辈应有之义。” 常公公将棋子一颗颗收起,状似无意地道:“二王子行此大事,竟然没有报知王庭……” “许是事关重大,他怕事有不成,届时令大王失望。倒还不如将武器炼成,一并押送回去,给大王一个惊喜。” 常公公心中冷笑,面上却连连点头,“是极。那二王子瞧见我们来接应,想必也很惊喜。” 面罩人看了一眼窗外,想着后头跟着的马车里的那些炸药劲弩的杀伤性武器,心中也冷笑一声,面上却也十分诚恳地点头。 春风过帘,携来几分鱼腥气,细细嗅来,像是血腥味道。 …… 春风过帘,将渊铁武器特有的青涩生冷气味隐隐送至鼻端。 慕容端有点烦躁地回头看了一眼,渊铁实在是太沉重了,一路又不能走官道,马车行进速度有点慢。 而且辙印非常深,如果有谁要追击,很容易就能追得上。 他心中莫名不安,明明出滋阳很方便,出来州关卡的时候也很顺利,眼看离海威卫越来越近,那里也已经打好了招呼,但是隐隐总有阴霾盘旋在心头。 仿佛一回头,就能听见追兵的声音一般。 他并不知道滋阳此刻发生的事,不然只怕会更不安。 忽然队伍前头一声巨响,慕容端猛地跳起,掀帘去看。 前方是一座山岗,微微有个坡度,押车的人下车去推,那车却不知道哪里坏了,嘎吱一声车壁底部裂开,里头的武器撞破车门哗啦啦倒了下来,人们四散躲避,那车轰隆隆一路倒撞,将后头几辆车也撞退了好远,险些撞上慕容端的车。 等到慕容端前去看时,前半部分车队已经乱成一团,再去查看那肇事大车,发现大车底端不显眼处被人砸坏了几颗钉子。 慕容端觉得不妙,不敢拖延追查,下令将那些渊铁武器搬运到其他车上,弃了这车赶紧走。 然而这一耽搁,真的就听见隐隐随风传来的大片马蹄声! 后头负责望风的人策马奔来,大呼:“不好了!是登州卫所的兵追来了!就在五里外!” 慕容端震惊:“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追过来!” 急令:“来不及捡的扔了,立即走!” 随从将那些珍贵无伦的武器就地一扔,跳上马车便走。 走了不多远,又是一阵马嘶人喊,却是前方出现大坑,第一辆马车的马腿折了,马车倒下来,挡住了后面的路。 慕容端急得嘴角冒火,跳下车来,却看见前方施施然走来一群人,当先一个女子纱衣云鬓,身姿如玉树雪柳,随意往那一站,便是绝俗风姿。 那女子脸上却戴个非常不搭调的福娃娃面具,手上拿着当初慕容端给她的信物,笑道:“殿下,我来取我那四成了。” 慕容端一见这当日和自己谈判的女子,心中便涌起一阵怒意,勉强按了下来,想着身后追兵,心中有了主意,便微微一笑,道:“分出四成给她。” 便有四辆大车赶了出来,慕容端还殷勤地道:“看你和你的随从也没车,再送你几辆空车。” 那女子也便笑纳了。 双方交付完毕,看着女子一行人赶车离去的背影,慕容端使了个眼色,便有人跟上了那个队伍。慕容端又吩咐留下几个人,将自己这里留下的车辙印子擦去一段,只留下女子那队伍的辙印。 再搬出沉下的马车,才继续上路。 他身边的幕僚低声道:“殿下,这东西给了人,万一拿不回来……” “总比我们自己被追上好。我们此刻可不能和他们纠缠耽误时辰。如果他们被追上,一番厮杀后实力损伤,届时我们可以趁机拿回一部分。如果他们运气好没被追上,我们也甩脱了追兵,正好可以追上去把东西再拿回来。”慕容端淡淡道,“她只是替我保管一段路而已。” “殿下英明!” 慕容端勾勾唇,仔细听后头的声音,果然马蹄声渐渐远了,想必已经被那支队伍给引走了。 他放下心来,继续趁夜赶路,其间经过海威卫关城,他拿出一柄旗帜对上摇了摇,片刻后,城门开了一线,一个铁甲男子走了出来,身后城门缝隙里,隐约可见无数士兵沉默伫立如铜像。 那人在慕容端身前站定,头盔的边沿投下的阴影挡住了他的眉眼,他一挥手,那些铜像般的士兵便从城门里流水般泻出,飞快地包围了他的车队。 慕容端微微变色,对面的男子微一拱手,道:“王子殿下,该交过路费了。” 慕容端沉着脸低声道:“该给的早已送往盛都,说好了要一路放行的……” 男子没有笑意地笑了一声,“那是王子之前前来滋阳和在滋阳行事的通行费,现在交的是携带违禁物品出境的过路费。” 慕容端怒道:“你家大人如此贪婪,那日后我们又要如何精诚合作!” “正是还想着日后合作,大人才只和王子索要一半货物。”铁甲男子呵呵笑答,“我大乾的铁,大乾的水火土,大乾的路,容王子入境做这么大一笔勾当所带来的风险,再加上王子行事不密导致此事暴露带来的善后麻烦……只要王子一半,已经太厚道了啊!” 慕容端上下打量他,忽然道:“贵主人位极人臣一介文官,怎么忽然需要这些杀伐之物?莫不是……” 他语气阴恻恻的,嘴角勾着不怀好意的笑意。对方却怡然不惧,立即道:“王子何必妄自猜测。便是我主人有什么不妥,可王子做的事,就适宜被定安王知晓么?” 慕容端噎住,狠狠看了对方很久,对方并不接他目光。 然而半晌后,慕容端终于还是肩膀一塌。 形势逼人,便纵有对方把柄,对方又何尝没有自己把柄?他在滋阳私炼武器,给父王知道,便再受宠爱,也难有活路。 此刻不仅有些后悔,当初还是行事太粗疏了些,太欠缺思量了些。受人邀请来海右游玩,那么巧便逛了风波山,再那么巧便发现了山腹中空,各种神奇的洞,直到发现渊铁矿石……贪婪和野心一旦迸发,便经不住轻微的煽风点火,然后也是那么巧的,就找到了交联大员的门户,从盛都到海右,一路方便,真将这一番大事干成……到得后来,思来想去,隐隐觉得顺利得异常,但是已经骑虎难下,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今日城门之下这一番勒索,他终于明白,这一番大炼钢铁,招来各方虎狼意图瓜分,弄不好还是为人做嫁衣。 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时辰耽搁不得,慕容端一咬牙,挥了挥手。 属下便让开了卫护,任由对方的兵,检查过后,将一半的马车驱赶进了侧门。 慕容端心头滴血,知道这被吞掉的一半,可不会再回到自己手中。此时想到分出去那四成,心中反而好受了些,等之后想办法拿回来,自己还不算太亏。 分了一半的那铁甲人犹不满意,嘀咕道:“怎么比预想中少。” 慕容端冷冷答:“渊铁锻造技术不成熟,损耗大。” 那人笑道:“辽东善冶炼,你们都炼不好,谁能炼好?” 慕容端不语,心想只怕你们自己不开采,特地引我来滋阳,就是看中了辽东人善于冶炼名器吧。 此时再说也无益,那人伸手一让,慕容端昂然直入。 关卡过后继续赶路,再过前方一片树林,就要进入港口。 慕容端长长吁了一口气。 树林里忽然一阵响动,一辆接一辆马车驶了出来,在路上排成一排,挡住了慕容端的去路。 慕容端连番遇见变故,早已心生燥意,二话不说便要下令冲过去。 蓦然就着些微的曙色,看见了马车上的雪地盘龙标志。 便如那捧雪当头浇下,从头到脚彻骨冰凉。 他浑身一颤,猛地滚下马来,趴伏在地,颤颤不敢言语。 马车上帘子一掀,穿着普通布鞋的常公公下了车,却并没有说话。 慕容端抬头,看清是常公公,猛地松了口气,但转瞬脸色暗沉下来。 常公公来,虽然比父王亲至要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常公公微微侧弯着身子,避开慕容端的方向,笑道:“二殿下,您好啊。听说您来了海右,大王不放心,便让老奴来接您呐。” 他一眼也不看后头那些车。 慕容端从地上爬起来,笑道:“儿多谢父王关爱。只是常公公您这么一来,我想要备给父王的惊喜,可就不成了呢。” 说这话时,他默默咽下一口血。 “老奴愚钝,还请殿下解惑。”常公公依旧不变的微笑。 慕容端便指着余下的那些大车笑道:“最近我在海右寻到些好物,经营许久,才做出这一批好东西。因为身在大乾,事涉机密,为求稳妥,此事秘密进行。好容易昨日才完工,正要日夜兼程赶回辽东献给父王,不想常公公您便来了。” 说着走到大车旁,抽出一柄剑给常公公看,“您瞧。离咱们很近的海右,竟然发现了渊铁!这机会怎么能错过,我找人打通关节,好容易练出了这么些。您瞧瞧这刃口,这明光!我辽东将士若佩上这般利器,那必然如虎添翼啊!” 常公公啧啧惊叹,抚摸着那剑身爱不释手,慕容端瞟着那些马车,看那辙印便知道是空车,再看看不多的那几个护卫,慕容端道:“咱们如今还身在海右境内,并不安全,公公既然来了,我们便将东西装在公公车上,一起回吧!” 说完也不等常公公回答,一挥手,几个随从上前,飞快地把每辆马车都撩开帘子。 慕容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马车,看都是空的,眼看随从已经要撩到最后一辆马车,他已经确定这整个队伍确实没几个人,心中大定。 常公公还在欣赏那剑,慕容端忽然凑近了些,道:“渊铁所制武器,还有一个特点,公公请看——” 他忽然一拳击在剑柄上! 剑尖正冲着常公公胸腹部位,眼看要狠狠扎入—— 常公公霍然抬首,眼眸里倒映慕容端此刻狰狞面容—— 忽然一只手如刚似铁,从马车上方探下,鬼魅般出现在两人之间,那手不偏不倚点在剑身上,剑身猛地一颤,顺着常公公前襟一路划下,嗤声顺畅如流水,常公公衣袍数层齐齐破裂,人已经退开一丈。 那只钢铁般的手再一抄,将下坠的剑抄在掌中,银光在空中倒划明弧,光芒未散,剑已经搁在了慕容端的颈上。 此刻那人黑色的衣袍才悠悠落下,狰狞的银面具下一双黑眸如死水。 慕容端大喝:“上!” 他的随从纷纷拔剑冲上,却在此时,最后一辆马车帘子一掀,有人在其中咳嗽一声。 只一声咳嗽。 慕容端脸色蓦然不似人色,浑身打摆子般颤抖起来,越颤越急,衣袍簌簌。 帘子掀开。 辽东定安王那张平凡却沉静的面容,露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 在海威卫关卡前三十里处,萧雪崖率领的海右都指挥使司的兵,和登州府的兵终于汇合了。 沈谧在登州兵中,他夜奔百里,去了登州,以铁慈的太女私章,调动了登州的卫所兵千人。 皇太女本就有权在全国境内任何一处卫所调动三千人以下军队。她的太女九卫也是她的私军,但是被太后阻拦了,目前还不能出京。 能出京铁慈也不敢用,太女九卫的侍卫出身京中贵族官员家庭,成分太复杂,很多时候不过是个漂亮摆设。 一路追来并不容易,因为对方显然在此地有势力很强的保护伞,很多时候不走山野,官道之上辙印众多,互相覆盖,难以分辨,中间还曾入城,更是无从寻觅。 好在渊铁有特殊气味,铁慈命人寻了品种优良的猎犬来,让那狗闻了渊铁气味,一路追寻下来,遇上了登州兵。登州兵从登州过来,路程并不比他们近,却比他们更快到达那车队曾停留的山岗下,据沈谧说,他们原本奔滋阳去,但一路上好像有人引路似的,不知不觉就被引到正确的道路上了。 铁慈一直隐隐觉得,这事情里有第三方参与,对方若即若离,似敌似友,难以猜测。但此时也不是解谜的时刻,山岗下一堆辙印,清清楚楚向西边去了。 而正前方,则是一大片凌乱的土叶,看不清痕迹。 登州卫指挥使急于在铁慈和萧雪崖面前表现,便要下令往西边追,却被铁慈拦住。 众人不解地看着她,西边的辙印如此清晰为何不追? 只有萧雪崖没有看她,他正皱眉盯着自己的黑马——原先那头极其神骏的,跟随他很多年的白马已经换了。 换的原因有点令人难以启齿。 都是丹野的报复。 小狼王自己被人揍了没关系,兄弟被揍那就没完。萧雪崖和铁慈斗嘴的时候,千军在侧,丹野什么也不说,默默等在一边,别说目下无尘的萧雪崖,连铁慈都把他忘记了,以为他带着海东青去疗伤了。结果行军到半路,丹野忽然出现,佯攻萧雪崖,在萧雪崖躲开后,强势拉走了他的马。 萧雪崖领兵的时候绝不会自己脱队,也不允许任何下属脱队,只好继续行进,只令附近官员注意发现他的马,结果不用找,在他们路经一个小镇时,在路边一个破旧肮脏的马厩里看见了萧雪崖那匹著名的“洗石”,可怜那头平日里趾高气扬,比萧雪崖还会鼻孔朝天的达延名种马,正被丹野弯刀逼着,和那马厩里一只脏兮兮的母驴进行着某些不可言说的运动。 萧家军当即傻眼,盯着平日里比自己还高贵的马主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逼嘿咻。 萧雪崖当时的脸色比被铁慈怼了还难看一万倍。 丹野坐在驴圈上,和吊着翅膀的兄弟一起观看开车戏,弯刀打着拍子,看也不看萧雪崖,道:“沙漠男儿,鹰就是他的兄弟,就好比沙场战士,马也是妻儿。我不会杀上过战场的马泄愤,但是你怎么对我兄弟,我就怎么对你儿。” 萧雪崖:“……” 一日两次被怼到无言,在萧雪崖酷炫狂霸拽的生涯里也是第一次。 洗石发出一声羞愤至极的长嘶。 丹野站起身,弯刀拍打着屁股,指一指萧雪崖,指一指驴,“等着抱孙子吧!” …… 铁慈想到那一刻萧雪崖的神情,就觉得无比痛快,第一次对丹野生出了好感。真是可爱得紧啊! 她忍着笑,指着地上那一片混乱,道:“这明显是被破坏过的地面,从刮去的尘土深度来看,原先的地面印子应该更深。在这种时候,还要对地面做伪装,什么人会做这样的事?” 那自然是被追逐的人。 “他们在此处分了赃物,所以我们也要分兵了。” 萧雪崖道:“殿下请走西侧。” 从残印来看,西边那队人和车都应该少一些,相对好对付。 登州兵跟了铁慈,萧雪崖带了海右指挥使司的兵,各自分开。 铁慈顺着辙印往前追,辙印极其清晰,登州卫指挥使有些急躁,不住呼喝士兵加快脚步,倒是赤雪道:“指挥使不必着急。这渊铁太沉重了,对方行不快。无论如何都逃不过我们的追兵的。” 铁慈点点头,确实,押着如此沉重的渊铁,就算关卡开放,只要后头有大批追兵,都不可能逃得过。 天色即将蒙蒙亮的时候,她追到了一座断崖边。 气味消失了,辙印一直延伸到断崖边,铁慈顺着辙印往前走,沈谧在她身后轻呼:“……殿下!” 喊出这一声的时候,沈谧顿了一顿。 他还记得在登州府得知那只私章主人信息的时候自己的震惊,到现在还觉得如在梦中。 不是没猜想过铁慈的身份,还是茅公子时候,她的气度行事便十分卓尔不群,沈谧是聪明人,因此选择了无论铁慈境遇如何,都牢牢跟在她身后。只求对方若能翻身,自己也能得见曙光。 但地位限制了他的想象力,他一直以为最多就是个闲散皇族而已。 真到了这个身份上,反而更加危险,沈谧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顿了一顿,还是道:“殿下,遇林莫入,遇崖也莫近啊!” “那是,”铁慈点头,“所有古代类小说,都逃不开落崖魔咒。” 但她还是向前走去,辙印一直延伸到崖边,看那样子,就好像马车真的从这崖上冲了下去。 发现后有追兵,跳崖自尽了? 用脚趾想也不可能。 但是必须得去看看,渊铁剑这么重,路上也没有分道的痕迹,一定就在崖下。 前方岚气弥漫,三步之内不见人影,铁慈道:“你们都留在三步外,我且去看看。” “殿下!” 铁慈一个手势便阻止了属下们的举动,论起轻功,这里没人比得过她,她不去谁去。 铁慈跪在崖边,双手扣住地面,小心翼翼探头对底下看去—— 忽然一只手从崖下伸出,猛地抓住了她的腰带! 铁慈毫不犹豫,指尖用力,咔嚓一声地面石头硬生生被她抠出一大块,她抡起石头就对那手砸去! 那手霍然放开,另一只手却紧跟而上,一把抓住了铁慈手腕,狠狠向外一抡! 一股大力涌来,呼地一声,铁慈的身子猛然悬空! 惊呼声里,半空中的铁慈大喝:“不许过来!” 同时她也紧紧抓住了那只手腕,搭上对方手腕的那一刻,霍霍连声,她的手指如藤蔓,瞬间就顺着对方手腕攀到了对方肘部,死死抓住。 下一刻那只手腕咔嚓一声,连根折断,白惨惨木茬在铁慈眼前一晃而过。 铁慈:“……” 特么的竟然是假肢! 然而此时她已经翻出了崖外,不可自控地向下坠落。 ……跳崖魔咒依旧在。 呼呼风声里,忽然脚踝一紧,被藤蔓缠上,随即她被拉近了崖壁。 她低头下望,看见深黑的崖壁和白雾之间,隐约一点青光长长的延伸出来。 铁慈猛地一探脚,脚尖落到一点硬硬窄窄的东西上。 那东西有点弹性,她落脚的同时被微微向上弹起,此刻才看清,那竟然是一柄插在崖缝里的渊铁长剑。 一阵风过,浓雾破开,底下青光闪烁,竟是无数渊铁刀剑,每隔一段距离便长长短短插着,白雾滚滚向崖底啸聚,那些淡青色的刀剑在雾中一路延伸,便如崖壁之上,凭空生了一道青色天梯。 可谓奇观。 渊铁剑果然在崖下,却竟然是被一柄柄插在了崖壁上! 铁慈并没功夫欣赏这奇观,她被弹起后落下,落在下一柄刀上。然后再起,再落。 踏着这渊铁刀剑搭成的九十度阶梯,她毫不犹豫一路向崖下奔去,半空里衣袂起落飘飞,兜了一袖的霜白云岚和淡青色烟雨。而她散开的乌黑长发被猛烈的山风拉直如缎,飘展而下,没入云端。 山间背处半崖间,有人长身玉立,背靠崖壁,脚踩薄刃,于云海雪岚之前,遥望这一幕微带仙气的场景,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铁慈落下时,崖上的人惊叫着扑过来,丹霜原本要跳,直到看见这一幕,才吐出口气。 此刻才明白铁慈为什么不让她们下去,看着铁慈身形在云海青崖之间辗转飘落,美而轻松潇洒,但实则下冲之力巨大,落脚之处又窄且锋利,需要人具有极妙的轻功外,还得有极强的身体控制力,否则一不小心就撞在利刃之上割了腿。 铁慈此刻也是看似轻松,其实满身大汗,全身的血液和气力从天灵直下,贯穿全身,令精神集中,肌肉绷紧,再一路滚滚抵达至脚尖,脚尖自呼啸震耳的山风和冰冷的岚气之间精准地探寻着那一线落脚点,浑身上下像是一遍又一遍开二脉任督。 忽然间胸间一痛,仿佛有什么松动之处,经此一遍遍冲洗,彻底贯通,她猛然睁眼,眼前雾气散开,看见底下一大窝的蛇虫—— 铁慈啊地一声,重重落脚,下一瞬又是哎哟一声。 不知不觉到了底,她却因为落地太重,崴脚了。 跌落在软绵的青草地上,铁慈愕然四顾,刚才那窝蛇虫呢? 青草之下是黑土,方圆几丈之内都无蛇虫。 但铁慈凝足目力再次往自己身下看的时候,她猛地跳了起来。 一窝虫子就在自己身下钻来钻去! 跳起来再看,虫子又没了,还是青草土地。 如此几番,铁慈忽然顿了顿,她隐约明白了,却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目光转到四周,面前就是野草树枝,散落的石头,青黑色的崖壁,她凝足目力仔细看那崖壁,然后看见了里面岩石的肌理。 再然后一只飞鸟经过,她看见了鸟骷髅。 透视。 她的天赋之能,竟然开启了! 虽然是天赋之能中传说最弱的一项,但铁慈已经被狂喜没顶。 有没有天赋之能,对她实在太重要了! 那是一个国家,整个天下,济济万民,她和父皇从此能够立足的一生! 跳崖果然都有奇遇,狗血诚不欺我! 铁慈兴奋了一阵,又试验了几次,然后发现自己的透视之能还不熟练,集中注意力看极近距离内的东西比较容易成功。 她兴奋一会,忽然听见嗖嗖的声音,抬头一看,正见一条黑影,和她先前一样,自上而下,踩着崖壁上的剑炮弹一般冲来,却在离她还有两三丈的距离处停住,然后开始往崖上倒退,每退一步,收一柄剑。 铁慈:“……” 糟,居然还能这样断人后路。 那人动作极快,边退边收,很快收了一大把,上方吊下一条绳子,他把刀剑捆在绳子上,绳子就吊上去了。他继续往上收。 铁慈先前狂冲而下没有注意那插剑的格局,此刻才发现,那剑插的位置是一柄比一柄稍稍偏离,不知不觉已经转到了另一面崖,而她带来的人此刻还在另一边找人找工具下崖,完全看不到换个方向有人在收剑。 最下端的剑还在,对方并不打算冲到她面前,留了几柄下来,铁慈看那剑被依次收走,一跃而起,却又瞬间跌落下来——受伤的脚踝,已经撑不住再一次的剑尖渡越了。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一路辗转,当着她的面,不急不忙收走了所有的剑。 这头脑和行事,简直是朵奇葩。 山间雾气逶迤,那人又蒙面,她始终看不清那人的脸,用足了目力有时候看见的还是骨架,只能感觉到对方身材颀长,很是好看。那人影在淡云软雾间逐渐化为小点,最后即将消失于她视野前,忽然低头对她看来。 隔得远,但铁慈依旧感觉对方是在看自己。 她看见那人抬手,指尖似乎在唇间轻轻一按,然后十分潇洒地向她一扬,一个转身不见。 铁慈盘坐于地,愕然半晌。 这不是飞吻么? 谁会这个动作…… 半晌她再次跳了起来。 那个大海上死勒索偷东西还要和她打架的爱钱鬼! …… 这边铁慈被诱困在山崖下,登州兵下崖寻找无心再追渊铁。那边萧雪崖已经到了海威卫关卡。 关卡的门官已经不是先前接待慕容端的那位,那普通的城门小官诚惶诚恐地开了门,萧雪崖却凝视着另一个门洞。 侧门的门边有擦痕,门轴还被撞坏了一些,痕迹很新鲜。 萧雪崖拨马过去,门官神色紧张,匆匆跟了过去想要阻拦,却被萧雪崖的部下用马鞭轻轻巧巧就拨在了一边。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侧门过,关卡内还有两排房子,是给守卡士兵居住的,萧雪崖正要下令搜查,蓦然廊檐下走出一个灰衣人,冲萧雪崖作了个长长的揖。 萧雪崖一见他,浓眉便皱了起来。 那人双手奉上一封信笺,萧雪崖沉默着看完,眼睫低垂,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灰衣人垂首道:“夫人如今就在百里外青阳山清修,公子既然碰巧经过,不如这就随小人前去请安吧。夫人可是思念公子多年了。” 萧雪崖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屋子里有什么?” 灰衣人依旧垂着头,就好像没有听见他的问话,“多年未见,机会难得,公子依旧打算匆匆擦肩吗?” 萧雪崖又沉默,半晌道:“军务在身,恕难从命。”策马上前一步。 灰衣人侧身再拦。 “老爷有句话,着小人带给公子:公子自幼志向高远,家族亦不曾束缚公子,诸般想望,一力成全。哪怕这次您执意弃了三边重军前去东南,老爷最终还是允了。家族不求公子助力,但望公子也存下三分良心,想想自己的来处去处,莫要负了家族才是。” 他说得十分痛心恳切,萧雪崖静静听了,一边听一边向内走,最后在院子里站下,指着一排被布盖住的大车道:“里面是什么?” 那灰衣人呛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发自肺腑说了这许多,这人竟仿佛没听见。顿了顿,冷声道:“那是即将给夫人送去的补品,很多药物珍稀不能见光见风。” 萧雪崖一点头,道:“打开。” “公子!”灰衣人上前三步,厉声道,“您忘记了吗!是谁当年难产三日三夜,拼死生下了您!是谁在老爷那一堆姨娘算计下保下您,由此伤了根本!是谁不嫌弃您幼时语迟木讷,亲自教养培育您!是谁为您延请最优秀的武师,成就您今日伟业!如今她衰病多年,行将就木,远离亲族于山间休养,日夜只盼能见爱子一面。您便多年不回不问辜负深恩,总不能连她维持性命的药也要毁了吧!” 挑帘子的士兵们惶然停手,回望萧雪崖。 萧雪崖立在那里,依旧笔直如青崖,然而那般久久的伫立,恍惚里便如覆雪的崖,垂霜的树,落了满身的萧瑟。 庭院里都是他的亲信军士,都指挥使司的军队留在院子外,满院寂静若无人。 半晌之后,萧雪崖跪下,向着青阳山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如玉山倾倒,身在尘埃而不染尘埃。 他跪下的时候,满院士兵露出骇然神色,随即齐齐低头。 灰衣人在初升的日光下微微打了个寒战。 萧雪崖再次站起回身时,日光利剑般从他眉端掠过,他的目光依旧淬炼如刀锋。 他道:“打开。” 车门打开那一霎,先是落下一些药包,然后堆得太满的渊铁哗啦啦倒了一地。 萧雪崖凝视着那些刀剑,眉间掠过一丝真切的苦痛之色。 灰衣人倒不打战了,站在一地刀剑间,直直地面对着他。 一脸“你看着办吧”的随意神色。 近乎死寂的沉默里,萧雪崖一挥手,士兵们便活了,他的副将急急下令将那些马车从后院赶了出去。 一个士兵收拾了那些落地的刀剑吃力地抱在一起,走在最后的萧雪崖忽然一抬手,从那堆剑里抽出了一柄,看也不看,向后一掷。 剑在半空中出鞘,日光下青光凝练如游龙,当头向灰衣人扑下。 灰衣人骇然后退,剑夺地一声钉在他脚下。 萧雪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给你们老爷留个纪念。” “告诉他,渊铁珍贵,得这一柄,于他已是勉强。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贪心太过,小心天谴。” 灰衣人看着他笔挺的背影转过院门,忽然不甘心地大喊一声。 “三公子,您就是这样回报家族的吗?!” 萧雪崖停在门槛上。 一瞬间忽然想到先前铁慈朗然又微带嘲讽的笑,想到她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傀儡生的小傀儡”。想到赤雪那句“如果没有家族,您真的能一切顺利吗?” 他垂下眼睫,微带嘲意地笑了一声。 轻声道:“我此刻没有拿下你,就是对家族的最大回报。” 顿了顿,他跨出门槛。 “……也是对我自己的最大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