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奈何桥上等一人 新帝登基大典那日,慕之明死在了流放苦寒之地宁古塔的路上。 千山禽绝,雪寒彻骨,覆天地昭昭,蔽日月煌煌。 晋武帝傅诣,举国同庆后摆驾回寝宫,召见当朝权臣宁国公之嫡女侍寝。 金玉龙榻,酒樽清歌,美人在怀,傅诣搂着她,细瞧着明眸善睐,忽然想起一个人。 这个人,数月前在宣德殿外长跪不起,苦苦哀求他,磕得满额是血。 他姓慕,名离朱,字之明。 素日私下里最喜欢唤自己:诣哥哥。 傅诣念及他时,远在千里外的慕之明正跪在雪地里,收殓母亲龚氏的骸尸,他十指冻得通红乃至僵硬无法弯曲,手腕被锈迹斑斑的铁链桎梏磨得血肉模糊,隐约可见森森白骨,消瘦如柴捧不起一抔冻土。 慕之明记得,惧怕寒冷的母亲龚氏,生前最喜着绸缎金线素锦衣,赏满园春色,撷花祝东风。 而如今,她身穿破旧粗麻布衣,死在流放的路上,用残破肮脏草席裹尸,与自己天人永相隔。 风虐雪饕,孤冢荒坟前,慕之明抬起头,清绝无双的容貌,此刻面如枯槁,机敏聪慧的性情,如今心如死灰。 身旁押送的官役不耐烦了,连声催促慕之明:“死都死了,埋完就罢了,这外头冻得人直哆嗦,赶紧回落脚的破庙吧,好歹挡点风。” 慕之明回身,俯首拜向面前的两名官役:“二位官爷若是冷了,先去古庙歇息等候罢,我想与家母再说几句话,这一别,不知今生还能否祭拜,应当竭尽孝心。” 瞧瞧他,曾经风光无限,名誉满京城的燕国公世子,如今只有卑躬屈膝求人的份。 其中一名官役怒了,取悬挂腰间的剑,以剑鞘击慕之明的肩膀,将其掀翻:“说什么呢,你若跑了怎么办?我告诉你,别想耍花样。” 慕之明狼狈扑地,栽进冷雪里,他实在太虚弱,咳嗽喘息半天才颤着身爬起,面对小小官役,跪拜在地:“官爷,我身着沉重枷锁,行不了十步,能跑往何处?手臂烙着朝廷钦犯的印,又有谁人会收留我?更不要说这北疆之地,荒无人烟,大地白茫,我逃跑的下场,只能是被冻死饿死。” 那名官役不耐烦:“啧,你有完没完……” “罢了。”另外一名官役面露不忍,开口道,“父母辞世,本就是大事,多说几句话,也是该的,而且他说的没错,这漫天大雪,能逃何处?我们就去庙里等吧,如果过一会他没回来,就前来探查,料想逃不了的。” “哼。”发难的官役冷笑一声,骂了句‘真麻烦,什么狗屁苦差事’,而后愤愤离开。 好心的官役用怜悯的目光看了慕之明一眼,转身要走,听见他朝自己磕了个头,声音弱得几乎不可闻:“多谢官爷。” 那官役摆摆手,迎着风雪离去。 不多时,天地间,只剩简陋孤坟和慕之明。 得片刻喘息,慕之明长吐浊气,他双目空洞,怔怔地眺望夜幕苍穹,随后动作极缓地低下头,朝被枷锁束缚的冻僵双手呼出热气,如此片刻,双手仍然毫无知觉,慕之明思索过后,将寒如冰的手指含入温热嘴里。 不多时,手指有了知觉,传来冻伤刺疼的酥麻感,手指总算能动,慕之明抬手从耳后鬓发间取下藏匿在那的细长铁丝,探入枷锁锁孔,几下扭动。 他虽然是世家公子,但年幼时喜机关之术,所以这随处可见的枷锁,倒也难不住他。 少顷,束缚的枷锁铁链铮铮落地,慕之明身子轻松不少。 可就是这么一会,寒雪沾湿他单薄破旧的衣裳,冷风凌冽,慕之明被冻得瑟瑟发抖。 他拂去肩上雪,对着龚氏孤坟伏地跪拜,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后起身踉跄行了十步,背对着坟冢,从厚厚的靴子底里,不紧不慢地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无柄刀片。 慕之明左手持刀片,抵住早已血肉模糊的右手手腕,恍惚间,耳边响起傅诣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年半载,我定来接你。” 慕之明左手使劲,狠狠往右手手腕割去,可惜他体弱气虚,拼了浑身力气,也只是浅浅一道血痕。 于是,慕之明持刀片,再割,不见血,再割,见了血,仍割。 触目的殷红鲜血点点落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悄然无声,半晌,慕之明栽倒在地,一声闷响。 他蜷缩于寒风暴雪中,觉得困倦疲惫不已,缓缓闭眼,这一世,再没醒过来。 - 浑浑噩噩之时,慕之明发觉自己站在一座拱形石桥前,天昏地暗,桥下河水似血,蛇虫密布,腥秽可怖。 “公子。”忽有人唤慕之明。 慕之明循声抬头望去,见一面目慈祥和善的老妪在朝自己招手,慕之明几步走到她面前,俯首拜见后正要询问这是何地,听那老妇人说,“公子,有人在桥上等你呢,去同他见一面吧。” “等我?”慕之明困惑不已。 “正是,快去吧。”老妇人笑容和蔼,为慕之明指路。 慕之明虽心中疑惑,但还是道谢后朝老妇人指的方向走去,他往石桥上行了数步,果然见一人站在桥边背对着他,慕之明仔细瞧了半天,却认不出是何人,只得边往前走边胡乱猜测叫喊。 “爹?娘?” “阿音?采薇?” “都不是吗……难不成是济安?” 慕之明边朝那人走去边喊,却不见那人回头,直到慕之明临近了,那人才堪堪转过身来。 两人双目对视,慕之明愣在原地。 怎么会是他? 第二章 是否愿意跟我走 站在慕之明眼前的人,身姿颀长,容貌昳丽,顾盼生辉,曾有人称赞他英姿少年,龙驹凤雏。 他姓顾,名煜熠,字赫炎。 是晋国家喻户晓的大将军,年仅十七岁时,就弯弓辞汉月,独身冲锋数万铁骑斩敌将首级,北定边疆,封狼居胥。 可惜,新帝登基一年前,年纪轻轻的他战死在了抗击夷族的沙场,举国哀恸缟素,哭天妒英才。 慕之明虽有幸与他相识,但交情并不深,只是点头而已。 所以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慕之明怎么也想不到,站在桥上等他的人,会是顾赫炎。 两人相顾无言,慕之明正想着该如何开口,顾赫炎突然看见什么,双眸瞪大,薄唇微颤,他一步上前,如握易碎之物似地小心拉起慕之明的右手。 慕之明右手手腕上,割伤的痕迹深深浅浅,道道触目惊心。 “疼吗?”顾赫炎轻声开口,好似怕惊扰什么。 关切的问话让慕之明怔然了片刻,随后回道:“不疼……”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傻在原地。 因为顾赫炎落下一行清泪来。 民间传闻,顾赫炎心如磐石玄铁,是流血不流泪之人,他曾因手臂中毒箭需剥皮挫骨以疗伤,如此剧痛之事,旁人能吓得昏死过去,而他就算汗水浸透整身衣裳,都不曾落下一滴泪来。 那现如今,他是因何事落泪啊? 顾赫炎擦净泪,重新望向慕之明的眸:“同我走吗?” 慕之明问:“去哪?” 顾赫炎道:“不知。” 慕之明忍不住笑出声,弯眸似皎皎明月,他反问道:“不知?” “嗯。”顾赫炎并未露出玩笑之意,反倒额外认真地点点头。 慕之明看着他,想起自己这一生,听信谗言,栽在口蜜腹剑之人手里,最后落个家破人亡,如今终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么,去哪,似乎真的没那么重要。 “好啊。”慕之明笑着答应,“同你走。” 顾赫炎眼眸一亮:“当真?” “嗯。”慕之明点点头。 于是,顾赫炎鼓起勇气,牵住慕之明的手,他的手掌宽厚温暖,令慕之明莫名心安。 两人并肩,行至石桥下,见前方坐落着一座气势不凡的府邸宅院。 “咦?”慕之明纳罕道,“这朱漆红门,石狮匾额,铜铺首衔环,好眼熟啊,竟然与我家府邸一模一样。” 他偏头看去,惊诧地发现不知何时,身旁的顾赫炎消失不见了! “顾将军?”慕之明惶惶无措,四顾寻觅,“顾将军?你在哪?” - 再然后,慕之明从睡梦中惊醒,坐起身大口喘息,犹如死里逃生。 惊蛰,春雷阵阵,烟雨湿燕,虽天气有回暖的迹象,但清早还是冷的。 采薇身为燕国公世子的大丫鬟,原先立在慕之明厢房外窗扉前候着,浅笑撷鹅黄素馨花,忽然听见房内慕之明惊唤一声‘将军’,她虽心里疑惑,但立刻命小丫鬟:“少爷醒了,快去用铜盆端清晨梳洗的热水来,如今天凉,少爷怕冷,要烫些。 “嗳。”小丫鬟应道,匆匆离去。 采薇站在屋外,抬手敲门:“少爷,你可是醒了?我进来了。” 屋内许久没人应,采薇小心推门而入,几步进内室,见慕之明呆愣愣地坐在床榻上,青丝散落,瞠目结舌,仿佛受到什么惊吓。 “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天还凉,坐起身得披件衣裳啊,莫要惹风寒了。”采薇面露担忧,去床榻旁的雕花梨木衣柜里取来厚重锦缎衣裳,想给慕之明披上。 谁知慕之明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用劲极大。 采薇正不知所措时,见慕之明双眸通红、泫然欲泣,慌乱道:“少爷,没事吧?是不是昨夜做噩梦了?莫要怕,我在这呢。” 慕之明哽咽:“采薇姐……真的,真的是你,我没在做梦,我爹娘呢?!” “这个时辰,国公和夫人应当起了,估计在厢房里用早膳吧。”采薇猜道。 慕之明掀了被,一跃下床,鞋未穿衣未换跌跌撞撞就往外跑。 第三章 失而复得此生幸 燕国公慕博仁正与其妻龚氏在厢房内用早膳,提及‘春猎祭祀’一事。 “贵妃娘娘叨念兄妹之情,唤我和离朱过几日进宫面见圣上,一同前往九曲山,参与春猎祭祀大典。”慕博仁道。 “这可是恩宠大事,万万不可怠慢贵妃娘娘好意。”龚氏道。 “嗯。”慕博仁点点头,“离朱自幼就深受贵妃娘娘疼爱,应当是我太久未携他入宫请安,估计娘娘想念了,所以今年……” 燕国公话未说完,厢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把屋里的人全都吓了一跳。 慕之明青丝散乱未束,披衣未系,踩在脚上的布履还是方才采薇拦着他,强行让他穿上的。 “父亲,母亲……”慕之明一见到他们,才擦净的眼泪,顿时重新涌出眼眶,失而复得的心绪再压抑不住,顷刻决堤。 “离朱?你这是怎么回事?”慕博仁倏地站起身,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无规无矩、衣冠不整的少年是自己的儿子。 还是龚氏七窍玲珑心,立刻屏退屋内侍奉的下人:“离朱,乖儿,你这是怎么了?不怕,同娘说。” 慕之明扑跪在龚氏面前,泪如雨下:“母亲,我定会争气的呜呜呜,我会勤学补拙,韬光养晦,然后护好你们,护好慕家,不辜负给予我情义的每一个人,立志扫恶荡浊,换清净世事,不再一叶障目,任人摆布。” “哎呦。”龚氏见他哭成这样,心疼不已,揽人入怀,轻声安抚,“到底怎么了?难道是因为功课之事,被你父亲责骂了吗?” “这几日我可从未苛责过他。”慕博仁喊冤,“真是六月飞雪。” “父亲!”慕之明又冲着慕博仁哭,“天家党派之争,本就是一条血流漂杵、腥风血雨的难走之路啊!稍有不慎,死无葬身之地啊,谨言慎行啊父亲!您就对弈泡茶会旧友不好吗?非得搅入浑水,再难明哲保身吗?” “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慕博仁吓得脸色煞白,连连拍桌,“什么‘死不死’的,什么‘党派之争’,当今朝政清明,哪来的党派,这些话岂能乱说?中什么邪祟了!” “好了好了,屋内又没有外人,不碍事,况且他才几岁啊,能懂什么党派,估计是看了什么闲书,做噩梦了吧,离朱不哭啊,不许乱说话,瞧把你爹吓的。”龚氏抚着慕之明的背,连声安抚。 慕博仁吹胡子瞪眼,双手背在身后教训慕之明:“四书五经不看,天天看些消磨心智的江湖杂事,瞧瞧你现在衣裳不整的模样,真是惹人耻笑!采薇呢?采薇哪去了?赶紧把世子给我带回厢房,仔细梳洗!” - 闹得鸡飞狗跳的清晨就般结束了,好似大梦一场,终是醍醐灌顶。 厢房,慕之明望着铜镜里自己稚嫩的面庞,慢慢从重生这件事里缓过神来。 他想起种种前尘往事,最为困惑的,莫过于自己死后,为什么会见到顾赫炎。 难道…… 是因为他上一世临死前,用顾赫炎赠予之物自尽,所以才在死后混沌时,见到他吗? 慕之明前世割腕所用的刀片,是从鸳鸯携子匕首刀柄中取下的子刃。 那是他年幼时,顾赫炎赠他的生辰贺礼。 前世抄家时,府邸一片混乱,慕之明随手藏起一把刀护身,事后才发现是鸳鸯携子匕首。 是由于这个缘故吗? “少爷。” 一声轻唤,将慕之明的思绪拉回如今,他抬起头,发觉采薇已为自己束好了发,铜镜里,是一位容貌尚稚嫩年幼,但已然清隽无双的凤雏白衣少年。 “少爷,昨夜可是浅眠惊梦了?我方命人去取些安神香来,夜里临睡前置香炉里点燃。”采薇拿浸过热水的巾帕,温柔地帮慕之明擦拭双手手腕。 慕之明看着温婉贤淑的她,忍不住想起上一世,采薇在抄家时为了护着自己,跌倒在府邸门前的石阶上,那时她身怀六甲,体虚气弱,这一摔,鲜血渗阶,一尸两命。 “采薇姐姐。”慕之明突然道,“你定会宜室宜家,儿孙绕膝的。” 采薇尚未出阁,听见这话,好笑又羞赧:“少爷,你莫要拿我逗趣啊。” “阿音呢?他在哪?”慕之明抚着衣袖站起身,问道。 话音刚落,一名少年身姿如劲风般刮进屋内,他约莫十四岁的模样,身着束腕束腰靛蓝侍卫衣,头发用一条灰蓝缎带绑高,浑身上下没有佩饰,闻鹤音手里攥着鸟蛋,跑到床榻前:“怎么了?少爷喊我啊?我刚在庭院的杨柳树上掏鸟蛋呢!” 闻鹤音是慕之明的贴身侍卫,两人同岁,自幼一起长大,虽是主仆,但情同手足。 闻鹤音刚在慕之明面前站定,慕之明立刻伸手抱住了他,吓得闻鹤音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怀里传来温热的实感,慕之明眼眶微热,鼻尖发酸。 他也知不该如此心绪外露,可他当真忍不住。 上一世,慕家因罪落难,闻鹤音说要去求人救他,转身便走,闻鹤音消失了整整两天两夜,第三日时,惨死街头,死时衣衫不整,身上全是青紫淤痕和血迹鞭伤,从此与慕之明阴阳相隔。 而今故人相逢,如何才能不喜极而泣。 正当慕之明满心感慨时,闻鹤音面露为难地开口道:“少爷。” 慕之明:“嗯?” 闻鹤音:“我不喜欢你的。” 慕之明:“……” 闻鹤音义正言辞:“你不能强抢良家妇男,哦,我好像本来就是你家的,那你不能恃权无恐,霸王硬上弓,玷污人清白呀。” 慕之明:“……” 闻鹤音:“哎,气质出众着实令人苦恼,少爷喜欢我,我也能理解,但这种事吧,讲究两情相悦,少爷你不要强人所难了,我宁死不从的。” 慕之明:“……” 前世死别的悲伤因这几句调侃烟消云散,重逢的真实感悉数涌上慕之明心间。 是了,他回家了,意气风发少年郎,不应该悲春伤秋,更不应当庸人自扰。 慕之明将心事悉数藏起,弯起明眸,皮笑肉不笑道:“是吗?那反正我得不到,勒死罢了。” 闻鹤音惨叫:“采薇姐姐!救命啊!少爷他得不到我的心,就要毁掉我的人啊!” 采薇掩唇忍笑,看他俩如往常那般嬉笑打闹。 忽有小丫鬟前来敲门道:少爷,国公和夫人喊你去偏厅,有事嘱你!” 第四章 你才脑子有疾呢 偏厅,慕之明站在门口深呼吸数下,平复心绪,抚衣襟后走进,俯首合掌作揖:“父亲,母亲。” 屋内,慕博仁和龚氏端坐于四君子木雕座屏风前的太师椅上,龚氏含笑,慕博仁抬头撇了慕之明一眼:“胡话说完了?” “说完了,父亲莫怪。”慕之明笑道。 “哼。”慕博仁拍太师椅的扶手。 “好啦,好啦,谁人一辈子不做噩梦,不说两句糊涂话呢。”龚氏朝慕之明招手,“离朱,来娘这。” 慕之明走到龚氏身旁,龚氏温柔执其手,低眉浅笑道:“离朱,方才唤你前来,是想告知你,下月的春猎祭祀,贵妃娘娘召你爹和你入宫,同行前往九曲山,沐圣上恩泽,愿此年安康太平。” 春猎祭祀,四个字轻飘飘地荡进慕之明的耳朵里,立即化成一张无形的枯骨利爪,狠掐重拧着慕之明的心脏,令他呼吸一滞。 因为,那是前世一切孽缘祸乱的开端。 前世春猎祭祀上,慕之明所骑骏马因被野兽冲撞发狂,载着慕之明在深林里狂奔乱撞,一片混乱之中,慕之明被甩入山涧深潭中,溺水失去意识。 而后,五皇子傅诣不顾危险,跃进深潭将他救起。 从此,慕之明一心报恩,步步走错,踏入万劫不复的苦痛深渊。 “离朱,嘱你的事,可听清了?”慕博仁道完宫中种种规矩,问道。 慕之明从前世梦魇中挣出,呼吸不顺,颤着声答:“孩儿听清了。” 他俯首,再抬头,目光如极地千年寒冰般冷,更如烈火淬炼后的玄铁般坚硬,慕之明下定决心,今世,定要亲手斩断一切,不再重蹈覆辙。 慕之明思来想去,开始学水中憋气。 春猎时,他的马是御赐的,不可不骑。 若必有一劫,那他便自渡,只要他能自己从山涧深潭里浮起爬出,无需他人救,就不欠任何命债。 不过如今早春天寒,在河流溪水里习水性并不明智,慕之明记得府邸有个大浴桶,他年幼身子尚未长开,在那大浴桶里整个人刚好能浮起来。 “采薇姐。”慕之明回厢房后急匆匆唤来采薇,“烦请你帮我个忙,将府邸里能寻到的最大木浴桶置我房内,盛满热水。” 采薇虽疑惑,但仍照做。 此后过了数日,这天,慕之明正整个人浸在房内盛满水的木浴桶里练习憋气,忽而听见采薇在敲门:“少爷,匡大夫来了。” 哗啦一声,慕之明从水里窜出,掀起水花,猛地咳嗽。 站在屋外的采薇听闻动静,担忧地说:“少爷,您又沉在水里吗?可别呛疼了嗓子啊。” “没事,咳,匡大夫怎么来了,咳咳。”慕之明吐水摸脸,动作麻利地爬出浴桶,擦净身上的水,穿好中衣,随后采薇走进屋里,替他绾发穿外袍戴佩饰,一一不落。 仪容收拾毕,慕之明急遽地去正厅见匡大夫。 匡大夫乃御医,与慕之明其父为多年老友,两家人关系甚是亲近,慕之明从小有个头疼脑热的,全靠匡大夫医治,慕之明素来尊师敬长,此刻不敢怠慢,小跑至正厅,见匡大夫拎着黄花梨雕鸟雀小药箱坐在那,连忙迎了上去:“匡大夫,您怎么来了,今日没进宫入太医署当差吗?” “哎呦。”匡大夫一见他来,面容担忧地站起身,抓着慕之明的手腕号脉,“离朱,你近来出什么事了?” “我没事啊,我能出什么事。”慕之明迷茫答道。 “你身边的那个小侍卫寻我来的。”匡大夫忧心忡忡地指着侧额,“他说你脑子这儿出毛病了!” 慕之明:“……” 匡大夫:“天天泡在浴桶里发疯发癫啊!” 慕之明:“……” 半个时辰后,慕之明追着闻鹤音满院子上蹿下跳地跑,势必要狠狠揍他一顿:“闻!鹤!音!你给我站住!你才脑子有疾呢!” 闻鹤音足尖轻点,飞跃至庭院竹林四角乘凉亭子上,手揽宝顶稳住身子冲着下方喊:“我没说错啊,你成天浸在浴桶里不理人!没病谁会这样啊!” 慕之明不会轻功,站在凉亭前,仰头气急败坏地喊:“你给我下来!” 闻鹤音摇头:“听不见,听不见。” 慕之明捋袖子:“好,你有本事一辈子呆在上面!别下来了!” 俩人正闹着,雨润如酥,丝丝飘落,慕之明才举起手遮头,采薇便拿着油纸伞疾步赶来,“行罢,行罢,闹得天公都瞧不下去了,赐雨浇你俩。”她撑起伞,给慕之明挡雨,又对着凉亭顶喊道,“阿音你还不下来?成了落汤鸡,染了风寒,我可不管你。” 闻鹤音磨磨蹭蹭地跃下凉亭,就见慕之明阴恻恻一笑,随后扑过来抓他。 “啊!采薇姐救命啊!”闻鹤音躲到采薇身后,伸手攥着她的衣袖,拉她挡住慕之明。 “别说是采薇姐,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慕之明指人怒喊。 两人一前一后,你追我赶地绕着采薇转圈,采薇被拽得东摇西歪,无可奈何道:“少爷,方才那粗鄙用词可万万不能在老爷面前说啊,哎唷,你俩真是折煞我了,且听我说,今日匡大夫在府邸,国公设宴款待,少爷不可迟至,快随我去换身衣裳,在宴客厅候着吧。” 桃杏沾雨,芳菲春意,今儿个的燕国公府邸,其乐也融融。 日子一晃,终是到了慕之明入宫这天。 第五章 当年他定眼瞎了 三月初三,上巳,天还未明,昏昏无光,宵禁才解,慕之明和其父慕博仁便乘轿入宫,龚氏、采薇、闻鹤音一干人等宅前相送。 马蹄踏踏,行至启明,晨光微熹,入了戒备森严的宫门,弃轿步行,再往前是汉白玉雕龙九子拱桥,拱桥后是沐浴初露朝曦的太和宫门,朱甍碧瓦,奢华绝伦。 慕博仁不可入后宫,他召来宦者,委人带慕之明去贵妃娘娘所居的慈仁宫请安。 虽春风料峭,但宫内早已花团锦簇、莺吟燕舞,慕之明适才踏入凤仪宫,便闻到一股袭人乌沉暖香,只见紫檀嵌芙蓉花状润白玉屏前,一位妆容华贵,身着绛红锦服,戴宝珠凤钗的女子端坐在铺褥罗汉软塌上,黛眉朱唇,艳色绝世。 这便是慕博仁的胞妹,慕之明的姑母,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娘。 慕之明伏地跪拜行大礼,贵妃娘娘见了他,欣喜不已,唤人立身侧,在慕之明手心里放瓜果糕点:“小离朱,好久不见,着实惹人想念啊。” “贵妃娘娘还是这般绝代风华。”慕之明并不拘束,弯眸笑着将精致糕点送入口中。 “就你嘴甜。”贵妃娘娘玉指如葱白,轻点慕之明鼻尖。 “贵妃娘娘,济安呢?”慕之明几块糕点下肚,道出疑惑。 傅济安乃当朝七皇子,贵妃娘娘之子,比慕之明年幼三岁。 “他清早就去慈仁宫给皇上和皇后娘娘请安了。”贵妃娘娘道,“今日皇子们都在,皇上定要问学识考功课,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他直接从慈仁宫随行去九曲山也未可知,等等你就随我步辇同去吧。” 慕之明点头应好,安心和贵妃娘娘磕瓜子,谈闲事。 日上三竿,有宦者来请贵妃娘娘动身,慕之明随贵妃娘娘的步辇行至太和宫门前,只见皇亲国戚的朱轮华毂云集,禁军威严护在队伍两侧和最后。 静候片刻,有宦官高声喊:“圣上驾到。” 当是时,全场寂静,落针可闻。 慕之明转头望去,只见晋文帝身着明黄华贵圆领袍,左臂架着鹞鹰,威风凛凛地御马而来,而他身后跟着数名神采奕奕的皇子,傅诣自然也在其中。 慕之明垂眸,目光晦暗,用步辇挡住自己的身形。 队伍整毕,前往九曲山。 半日后,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至九曲山,营帐早已扎好,慕之明刚随贵妃娘娘在帐内坐下,有宦者匆匆来报,皇上召燕国公世子慕之明觐见。 贵妃娘娘丢下手里的瓜子,从软垫上跃起,边替慕之明整衣襟佩饰边嘱他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而后送他出营帐。 慕之明跟在宦官身后,知道此时此刻,皇子们定和皇上在一起。 傅诣也在。 他想起前世,他年幼不知礼数,觐见时偷偷环顾四周,随后对上一双柔似春水的眸,心中一荡,感慨五皇子真乃丰神俊朗之姿。 而如今,慕之明满心都是…… 自己小小年纪,怎么他娘的眼就瞎了。 宦者将慕之明领至御前,皇上骑着马对着近处的深林指点,四周全是人,慕博仁也候在皇上身旁,慕之明并未发怵,目不斜视,五体投地俯跪行礼。 皇上唤他起身抬头,端详片刻,笑道:“燕国公,你家世子,容貌明艳绝代,眉眼竟与贵妃有几分相似呢。” 明明是个儿子,却被夸漂亮,慕博仁心绪有些复杂,俯首道:“圣上说的对,族人皆如此说,不过犬子性情顽劣,仍是稚子,不似贵妃娘娘端庄贤淑。” 慕之明:“……” 爹你为什么睁眼说瞎话!贵妃娘娘端庄贤淑个屁啊!?她以前把我埋雪里还叉腰哈哈大笑的事你给忘了吗! 皇上笑而不应,转头看向慕之明,问:“平日里看什么书?” 慕之明答道:“诗经礼记有读,江湖闲杂也读。” “哦?”皇上笑意更甚,“如此听来,竟有几分才学见识?那同朕说说,你对狩猎一事如何看待?” 慕之明从容不迫:“春猎为蒐,夏猎为苗,秋猎为獮,冬猎为狩,适逢春,万物生长,大地复苏,当以祭祀为主,踏青为乐,狩猎追逐时,不应当动怀胎禽兽和幼兽。” 皇上听完,仰天笑:“好!慧心妙舌,颖悟绝伦,来人,赐御马!” 慕之明立即跪地叩首谢恩,心里却在哀嚎。 啊啊啊,赐金银珠宝不好吗?!赐御马!皇上您的御马能要我半条命啊!真是夭寿啊! 可这马给都给了,不骑就该脑袋搬家了,慕之明表面风光,内心期期艾艾地骑上御马,抚着它的鬃毛,默念:别摔我啊,乖乖马儿,求你别发疯,我回去烧高香吃素三日。 万众瞩目下,皇上挽雕弓如满月,一支利箭射入林间,众人纷纷骑马疾驰,一年一度的春猎启。 慕之明并不擅长骑射,对狩猎兴趣缺缺,他攥着缰绳,想找个借口不骑马,一抬头,发现五皇子傅诣正御马朝自己奔来。 一眼恍如前世,可惜两人之间,再无年少天真与热枕,只有鲜血淋漓白骨森森的沟壑,和给予苦难的满腔愤恨。 第六章 缘起孽情似剧毒 傅诣打马而来,踏春草掠疾风,在慕之明面前勒马呵停。 他比慕之明年长两岁,十六岁的少年,五官尚且稚嫩,眉眼里,却有几分藏进温柔里的算计,只因朱红深深宫墙,能折断世间最孤傲的骨。 “离朱,有些时日未见了,我心中时常念起你,不知近来安否?”傅诣弯眸问道。 慕之明眼底不起一丝涟漪,左手覆右手,作揖行礼:“见过五皇子。” “何必这般拘礼,小时候宫中相见,不都唤我傅诣哥哥的吗?”傅诣言语带笑。 “稚子无规无矩,不知礼数,还请五皇子宽恕。”慕之明淡漠应声。 傅诣眼底闪过一丝困惑,又笑道:“都说燕国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而今看来,虎父无犬子,方才你回答我父皇的那番话,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谢五皇子嘉勉。”慕之明垂眸,“我听闻今日狩猎,各皇子所猎禽兽,当交予皇上观之,五皇子如果一直与我叙旧消磨时间,这奇珍异兽可都要被他人夺走了,如此,无颜面对圣上啊。” 傅诣笑了笑:“说的也是,先告辞了。” 他抱拳后,长鞭御马,驱其入林。 慕之明等他身影彻底消失,这才堪堪吐了口气,再低头,发觉双手方才因紧紧攥着缰绳,竟被勒出一道血红痕迹,微微合掌,钻心疼。 可见他花了多大力气,才忍下胸膛里灼心怒火。 慕之明扪心自问。 他能不恨傅诣吗?他怎能不恨啊? 上一世,他春猎落水深潭被傅诣救了后,从此毫无保留、倾心回报,与傅诣关系越发亲密,多次献计,稳固傅诣在朝堂的地位。 可是后来呢? 后来慕之明的父亲慕博仁被参一本,写的是他与贤王傅济安结党成派,暗中谋逆,意图篡位。 当时皇上重病在床榻,监国的皇太子震怒,命狴犴司和御史台彻查此事。 而后,铁证如山,确之凿凿,安详宁静的燕国府一夜被抄,慕博仁被关入死牢,三个月后腰斩,牵连三族流放,贤王傅济安被迫饮下毒酒,贵妃娘娘凤仪宫自尽。 可慕博仁真的结党谋逆了吗? 他不过说了一句:“贤王仁厚,喜纳谏,有治国之志,可惜并非嫡长子。” 那参慕博仁的人是谁?伪造证据的是谁?将燕国公府邸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人又是谁? 是前段时间天天进出燕国公府邸的傅诣! 是说爱慕他,想与他百年好合的诣哥哥! 是在贤王谋逆一事盖棺定论后,立刻娶了禁军统领之女的五皇子! 慕之明被作践得伤痕累累,赤子之心破碎,哭干血泪时,终是明白。 他不过是傅诣的一颗棋子,用来扳倒朝中享有盛誉,颇受皇上宠爱的贤王傅济安的棋子。 他恨啊,他恨不得嚼碎傅诣的骨头,啖肉嗜血,让傅诣尝尝世间最痛最难的疾苦。 可比起复仇,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他要折断权谋的阴箭毒刀,要燕国府安宁百年,要所爱之人一世无忧,他要这世间最难承诺给予的平淡喜乐。 - 慕之明深呼吸数下平复纷杂心绪,耳边传来一声轻唤:“慕哥哥,你怎么在这发怔啊?” 慕之明抬头看去,见贵妃娘娘之子,七皇子傅济安骑着马停驻在一旁,困惑地询问。 傅济安年仅十岁,尚在总角,身躯都还未长开,骑在马上晃晃悠悠的,一副难以驾驭的样子。 “你骑什么马,不怕摔了吗?”慕之明与他从小亲密无间,所以无臣子礼数。 “不会摔的,我借此机会刚好练练,你这御马怎么呆愣笨拙的,都不跑啊?”傅济安疑问,他拇指食指摩挲下巴,似个小大人,忽而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不是没甩马鞭?我帮你甩一下。” 慕之明:“!!!” 他阻止的话还没说出口,傅济安一鞭子甩在御马身侧,御马受惊掀蹄,载着慕之明冲进林间。 慕之明慌乱俯身,拽紧缰绳,双腿夹住马腹。 傅济安还在身后摇旗呐喊:“慕哥哥,冲呀!!!” 慕之明内心狂吼。 啊啊啊,傅济安!你这个倒霉崽子!如果我活着回去,一定要把你的头给拧了啊啊啊!! - 趁着御马只是受惊,慕之明试图安抚,慢慢收紧缰绳,想勒停它,眼见速度慢下来,慕之明吁了口气,可一口气还未吐毕,一只大野猪突然从林间蹿出,猛地撞向御马,御马吓得长鸣撅蹄,上半身高高抬起,将慕之明甩了出去。 慕之明有心理准备,连忙双手护头,滚下铺满枯黄落叶的斜坡山道,天旋地转中,慕之明想抓住什么阻止自己继续翻滚,可惜一切徒劳,不过须臾,他摔入斜坡下的山涧深潭中。 冰冷刺骨的寒潭水顷刻吞没慕之明,冻得他浑身血液凝固,慕之明慌乱之中呛了一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屏住呼吸,双腿猛地向上蹬,试图浮出水面。 忽然伴随着刺疼的麻痹感从左侧小腿传来,令慕之明腿部僵直几近失去知觉。 糟了!慕之明心一惊:他腿抽筋了! 不多时,冰冷的潭水开始掠夺慕之明的呼吸,窒息的疼感撞进脑髓,他拼尽全力挣扎却不能浮起一寸,死亡的绝望和痛苦开始缠颈,视线逐渐模糊,慕之明越发慌乱,也越发无助害怕起来。 救命,有谁,有谁来救救我。 就在此时,一声入水的‘扑通’声响起。 看不清面庞的月牙白锦衣少年由远到近,慕之明费劲睁眼,瞧见了他佩戴于腰间的那块雕凤凰涅槃朱红玛瑙玉佩。 上一世,慕之明落水后晕厥,醒来时,手里死死攥着这块从救他之人身上扯下来的玛瑙玉佩。 两世,缘起孽情犹如蚀骨剧毒,缠绕着慕之明四肢百骸,无法磨灭消失,不离莫忘。 该是他救,还是他救。 该欠他的,依然欠着。 - 腰被紧紧搂住,那人将慕之明揽入怀中,猛地向上蹬水,两人一起破出水面,天光大亮,绝境逢他,向死而生。 慕之明猛地咳嗽,呛得脑子生疼,明知会遇险的心理准备和多日练习的憋气虽然没能让他自救成功,但至少这次,他没弱兮兮地晕过去。 那人将慕之明抱上潭边,伸手拍他的背,顺他的气。 慕之明懊恼不已,往旁边侧身挪去躲避怀抱,可在对上那人的双眸后,慕之明一瞬愣在原地。 不是傅诣。 救他的人不是傅诣。 是顾赫炎。 第七章 你他娘的王八蛋 见人挪离自己的怀抱,顾赫炎的眸光黯淡,他压下心中的失落,看着慕之明问:“有没有伤到哪?” 慕之明撑起身子,声音战栗,神情错愕:“怎么……怎么会是你?” 怎么会是顾赫炎!救自己的人怎么会是他! 那上一世呢!难不成上一世同样是他吗? 慕之明的问话让顾赫炎无言。 果然他更希望是傅诣相救吗? “这块玉佩,是你的?”慕之明忽然前扑,指尖颤抖地指着顾赫炎腰间佩戴的朱红凤凰涅槃玛瑙玉佩。 “对。”顾赫炎解下系在腰间的玉佩,递给慕之明,“喜欢?收下。” 慕之明愣了愣,随后哭笑不得地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赫炎垂眸,攥着那块送不出去的玉佩,心里自嘲。 他在做什么蠢事,自己的东西,慕之明定是不要的。 “那个,谢谢你救了我。”慕之明深呼吸数下,虽然一下还未从盘根错节的阴差阳错中缓过神来,但还是先给予谢意。 顾赫炎看了他一眼,收起玉佩,站起身又将慕之明打横抱起来:“走吧,你怕冷,去营帐。” “兄台,不劳烦这般,我可以自己走……阿啾!”山风料峭,寒意袭身,浑身湿透的慕之明在顾赫炎怀里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顾赫炎一言不发地抱紧慕之明,身姿稳健,步伐轻盈,不费吹灰之力跃上山涧,顾赫炎的赤马和那匹摔慕之明的御马皆在,御马这会倒是安静了,和顾赫炎的赤马颈部相交厮磨,温顺得不像话。 “摔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譬如飞鸟依人呢!”慕之明愤愤指责,恨不得上去薅它鬃毛两把。 顾赫炎将慕之明扶抱到赤马马背上,自己解下赤马侧背上的绳索,一端系在御马的笼头上,一端拿在手中,随后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将慕之明护怀中,嘴中呵出声,驾驭着赤马领着御马往营帐的方向疾驰。 山道两旁,枯叶未落尽但已染春意的树在眼前齐齐倒退,慕之明静下心,开始回忆起前世种种经过,试图剪断、理清这千丝万缕。 上一世,他落水昏迷,醒来时已在春猎营帐,手里紧攥着那块朱红玛瑙玉佩,慕博仁和贵妃娘娘确认他没事后,纷纷起身离开营帐,留清净予他歇息,而后傅诣前来探望,见他醒着,身体无恙,轻吁口气,目光温柔似水,轻抚他额发说道:“还好没事,见你落入水潭,着实吓了我一跳。” 慕之明心头一颤,问道:“是你救了我吗?” 傅诣望着他的明眸,静默片刻,忽而一笑:“是。”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日后定结草衔环,至死不忘报恩,对了,这个还给你。”慕之明忙将手里的朱红玉佩交予傅诣。 傅诣眸光闪过惊诧,伸手收下后笑道:“我还以为落入水潭深处了,原来在你这,万幸万幸,对了,这是父皇赐予我的物件,若是被他人知道我曾弄丢过,怕有心人多言碎语,会惹麻烦缠身,能不能请你别将此事告诉他人。” 慕之明此时因救命之恩,早已对傅诣感激涕零,这点小事怎会不答应,当即点头,让他放心。 而如今,回忆起这一切的慕之明忍不住以手扶额,咬牙切齿。 傅诣你他娘的就是个王!八!蛋! “头疼?”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慕之明吓得收手挺直腰,不敢露出半点虚弱之意:“没,不疼。” 慕之明也不知自己怎么会是这种反应,大约是因为顾赫炎铁血将军的模样太深入人心,在他面前,真是露不得半点疲软,感觉下一秒就会被骂废物。 “快到了。”顾赫炎话音刚落,赤马跃出林间,春猎的大片营帐出现在两人眼前。 - 慕之明落水一事,着实把众人吓了一跳。 他其实自幼先天不足,年少经常生病,本以为今世未晕尚且无大碍,哪知湿衣一换,立刻头疼脑热,染上风寒。 贵妃娘娘疼他,忙前忙后,又是唤随行太医问诊,又是命人取自己暖和的裘袄来,一番折腾后,慕之明总算不再发热,不过他仍在暖意融融的软褥里修养了整整四日,因此错过春猎。 第五日,春猎祭祀大典,是皇上观众臣所猎禽兽,洒酒祭苍天恩赐,求护佑经年无灾无害的重要日子。 大清早,贵妃娘娘和慕博仁便去龙帐请安随行,没再守着慕之明。 慕之明知道这日自己再躺着不妥,正好身体已无恙,于是挣扎着想爬起来。 忽而营帐帘子被掀起,年幼的傅济安携着冰冷凉风进入,慕之明又被冻了个哆嗦。 “傅济安!我觉得你真是我的天煞星!”慕之明适才离开暖和裘皮软褥,外衣都未披,被这冷风一吹,怂兮兮地又钻了回去,搂紧被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慕哥哥你病怎么还没好啊?”傅济安担忧地问。 你这样克我,能好就怪了! 慕之明想了想:“你希望我病痊愈,对吧?” “嗯嗯!”傅济安天真地点头,“那当然啊。” “心有多诚?”慕之明问。 傅济安说:“明月昭昭,彼苍苍者可鉴。” “你把《礼记》给背了,我就好了。”慕之明笑意狡黠。 傅济安想了想,认真地说:“那慕哥哥你还是病着吧。” 慕之明:“……” 眼见慕之明即将扑过来对自己下毒手,傅济安匆忙喊了句:“我去给母妃请安了!告辞!慕哥哥你不舒服就先歇着吧,祭祀大典吉时乃未时,早着呢!”说罢便逃出了营帐。 慕之明被气得直磨牙,想想又觉得好笑得很。 这竟是以后时常被皇上赞许,被太子和傅诣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性情以沉稳著称的贤王。 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 “未时啊……确实尚早……”慕之明喃喃,摸摸自己额头,感觉隐隐又有发热的趋势,连忙阖眼休憩。 - 而另一边,傅济安方才走出营帐,迎面撞见一人。 那人作揖行礼,语气平淡:“见过七皇子。” 傅济安庆幸自己认得他,他是御赐护国大将军顾缪之子,顾赫炎,听闻年少有为,极擅长骑射,连皇上都曾夸赞过。 如今一见,果真英姿不凡。 “不必多礼。”傅济安连忙道。 顾赫炎直起身,也不说话,就伫立在那。 “呃……”傅济安不明他这是何意,反倒有些无措,他面露尴尬,快步往龙帐的方向走了数步后,偷偷回身看了一眼,见顾赫炎仍站在那,身姿如竹松般笔直,却又不知在等什么,守什么。 傅济安困惑地挠头,又往前走了两步,突然福临心至,转头跑回顾赫炎身边,问道:“你可是想入帐看望燕国公世子?” 顾赫炎眼眸一亮,点点头。 傅济安自鸣得意。 他就知道! 慕之明是在贵妃娘娘所属营帐的外戚居帐养病歇息,贵妃娘娘未在,守门侍从无人可请示,顾赫炎自然不能随意进入。 “没事,禀报我和禀报我母妃一样的,你放心进去吧。”傅济安热心道,说着嘱了守门侍从一句:“放他进去,无需拦。” “多谢七皇子。”顾赫炎抱拳行礼,目送傅济安离开后,掀帘入营帐。 第八章 你信前世今生吗 担心冷风灌进营帐,顾赫炎入帐时掀帘动作极轻,适才走进,立刻闭拢布帘,未发出一点声响。 他环顾营帐,见右侧前方铺着厚厚的软褥裘被,一人缩在里头,蜷成一团,拱出一个小山包。 顾赫炎缓步走过去,见慕之明侧躺在那,眉头紧锁,呼吸有些不平稳。 刚刚傅济安离开后,慕之明阖眼休息,被褥厚重暖和,营帐安静,他不一会就昏昏沉沉入了梦乡,顾赫炎动作极轻,所以慕之明根本没意识到有人走进营帐,更不知顾赫炎在身旁。 他睡得并不安稳,浑浑噩噩之中,梦见自己站在血水蛇虫翻腾的可怖深渊旁,而傅诣在他不远处,手里捏着那块朱红凤凰涅槃玉佩。 只见傅诣面露嫌弃鄙夷神情,不屑地欲将玉佩掷入深渊。 慕之明怒不可遏,嚼穿龈血冲他怒吼:“傅诣!把那玉佩还给我!” 当是时,梦境外,营帐内,睡得并不安稳的慕之明右手紧攥拳,呼吸略微急促,似在做噩梦。 顾赫炎无措地站在他身旁,俯下身想轻抚慕之明的额头,抚平他拧起眉心,忽而听见慕之明喃喃呓语数声。 “傅……傅诣……” 霎那间,顾赫炎犹如坠极寒冰窟,浑身血液冰凉,伸出手的僵在半空,掌心仅有虚无。 沉默片刻,顾赫炎动作轻柔地将慕之明不安分的右手塞入被褥,替他掖好被子,不动声色地退出营帐。 混沌梦境惹人懊恼,梦里,慕之明正想着冲过去不管不顾地把傅诣揍成猪头,忽而感受到一阵寒意逼人的凉风,他禁不住冻,打了个哆嗦,从梦中惊醒,意识到有人进营帐,慕之明抬头望去,见傅诣撩起营帐布帘,朝自己含笑走来。 慕之明心里暗自嘀咕。 真是造孽,怕什么来什么。 慕之明强撑着身子坐起,给傅诣行礼:“殿下。” “你身体有疾尚未痊愈,不必如此拘泥礼数。”傅诣走至软褥旁,伸手想阻止慕之明的动作,但慕之明执拗地行了礼,将心底的疏远表现得淋漓尽致。 “身子可好一些了?”傅诣在一旁铺着绸垫的矮方台上坐下,关切问道。 “已无大碍,多谢殿下关心。”慕之明淡淡道,“我适才正准备起身换衣,去给贵妃娘娘叩首请安,候春猎祭祀大典。” 所以我还有事,您能不能别杵这了? 傅诣笑道:“父皇昨日入林狩猎,在一处山谷寻见飞流瀑布绝景,今早携贵妃娘娘以及众臣爱将去赏景了,所以他俩都未在营帐,你好好歇息罢,不必去请安。” “竟如此,多谢殿下告知,万幸未白跑一趟,徒添劳累。”慕之明嘴上道谢,脑袋生疼,不知自己得应付傅诣多久。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气氛沉默。 前世的此时,慕之明会兴奋好奇地询问傅诣这几日春猎之事的细节,可今朝他什么话也不想说。 傅诣盯着慕之明看,见他神态略显疲惫,外袍未披,嘴唇苍白干燥,三千青丝垂落散在肩头,侧边看去遮了一半清隽无双的眉眼,傅诣思索片刻,伸手去撩他如瀑乌发,想替他挽至耳后。 慕之明一个激灵,后仰躲过傅诣的手,目光极其戒备。 傅诣怔愣,收回手笑道:“吓着你了?” “是我衣冠不妥,无礼数,还望殿下见谅。”慕之明拿起枕边绛紫发带,利落地将青丝束起。 “离朱,何时你与我已这般生分了?”傅诣缓缓站起身,语气玩味,笑意不减。 慕之明正准备拿两句‘不知礼无以立’搪塞过去,却听见傅诣笑着问:“离朱,你信前世今生吗?” 第九章 有缘岂止眼前物 “离朱,你信前世今生吗?” 一言犹如密麻毛绒鼅鼄脚寸寸爬上脊背,慕之明只觉得毛骨悚然,阵阵恶寒在五脏六腑中游荡。 他怎么会没想到,如果他能重生,那这世上,定有其他人也可能是重生! 那傅诣会是其中之一吗?! 慕之明虽心脏震荡,但两世磨砺使他能将思绪藏得极深,所以傅诣只见慕之明面露困惑,似在不解为何自己会这般发问,随后回答道:“听闻前朝有一位奇人,曾身负重伤,但并未身亡,醒来后说自己曾悟过奈何桥上孟娘忠言,参透六道轮回,因果昭彰,至此一路西去日日行善,后再无人见到,乍听玄乎,但细想却有一番意思,所以我不知有无前世今生,但善恶终有报,应当是存在的吧。” 傅诣浅笑,表面气定神闲,看着的慕之明的目光深处却隐着极锐的刀刃,似想将慕之明扒皮劈骨,令其真正所想无处可藏,沉默半晌,傅诣笑道:“确实有些意思,你好好休息,可不能错过吉时,我先告辞了。” “恭送殿下。”慕之明俯身作揖,等傅诣的身影消失在营帐外,慕之明憋在胸膛的那口气总算能消,他缓缓放松肩膀这才发现背脊起了层薄薄冷汗。 为什么傅诣要如此发问? 他是在试探?还只是随口提及? 如果傅诣也是重生,定会很快察觉自己和他之间突兀的隔阂,那前世的那些计谋,心思缜密的傅诣说不定会全盘推翻,改用其他手段扳倒太子和贤王,自己原本设想的所有防备,将无所用之。 思前想后,慕之明头疼不已,无奈自嘲,暗道人心算计可真累,一言一语都如悬颈利剑,不得不步步为营。 - 未时,日跌,春光浓似酒,高台祭祀毕,圣上视兽,襃赏有功群臣。 慕之明跟在父亲身后,立于外戚宗室队列内,正百无聊赖时,忽有宦者来报,召燕国公和其世子觐见圣上。 慕博仁忙携慕之明去队伍首端龙撵所在处叩首。 只见皇后和贵妃娘娘立于皇上身旁,皇上正执贵妃娘娘手,同她耳语谈笑。 慕之明早就听闻贵妃娘娘三千宠爱在一身,如今所见果然如此,但贵妃娘娘并不恃宠而骄,她在这种场合素来少言谦和,就算皇上唤其随行,也只是乖巧跟在皇后娘娘后侧,从不僭越。 平身后,皇上唤慕之明到跟前,问了两句落水后身体是否有恙,听闻无事又考他四书五经。 慕之明边一一回答,边心想难怪傅济安一听要给皇上请安就面如土色。 这天天考学识,谁不怕啊! 皇上听完慕之明所答,称赞不已,拉着贵妃娘娘的手:“果然如爱妃所言,聪慧机智,学识过人。” 贵妃娘娘弯眸浅笑,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美人一笑,君心甚悦,皇上对慕之明道:“数日所猎的山兽皆在此,择一做赏赐。” 慕之明谢主隆恩后,目光扫过摆在祭祀台下的珍禽异兽。 前世,慕之明特意选了傅诣狩猎的野兔,而今时…… 去他娘的兔子!老子要选大的!肉能吃三顿的! “嗯?”慕之明忽然注意到什么。 一只獠牙锋利的野山猪躺在其中,极其吸睛。 慕之明觉得眼熟得很,十分像那日冲撞御马害他摔进山涧深潭的那只野猪。 野猪兄,我俩竟如此有缘吗! “皇上,可否将这只野猪赐予我?”慕之明跪拜请求。 皇上大笑:“好眼光,这只山猪,多少人一瞧就惦记上了,连我都馋着呢,平身吧,虽是忍痛割爱,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赐你便是!不过这猎猪之人,你还得亲自谢一番。”说罢,皇上转身询问:“这野猪是何人所猎?可是朕的儿么?” 询问一圈,竟皆沉默,还是皇上身旁常年侍奉的老宦官处事伶俐,立刻对皇上道:“回陛下,这野猪,应当是顾将军之子所猎。” 皇上问道:“顾缪之子?” 老宦官回:“正是。” 皇上颔首:“召他父子俩觐见。” 第十章 雏凤声清定乾坤 众人静候少倾,顾缪身着护心镜铠甲戎装与子顾赫炎同来,皇上见他甲胄在身,免了父子二人的跪拜礼。 慕之明目光落在顾赫炎身上,见他着竹青色淡雅劲装、束三尺宽月牙白腰带,如此素净的衣裳衬托着他腰间那块朱红玛瑙玉格外惹眼。 想来自己落水被救后,直接卧病在床榻,还未好好答谢过顾赫炎的救命之恩,方才得的皇恩赏赐野山猪,又是顾赫炎所猎,此情此义,春猎祭祀后不登门拜访感谢,当真说不过去。 “顾将军,近来身体可安?”皇上素来善待贤良,关切寒暄。 “谢皇上眷注,臣身体硬朗。”顾缪抱拳行礼。 皇上又看向立于顾缪身后的顾赫炎:“顾家小儿气宇轩昂、品貌非凡,颇有将军当年英姿风采啊,孩子,这野猪是你猎的?” “回皇上,正是。”顾赫炎平静答道,不卑不亢。 “年方几何?”皇上笑问。 “年前束发,已十六。”顾赫炎回答。 皇上抚掌感慨:“这野猪可是一箭穿眼毙命,年仅十六,弓术如此精湛?来人,拿我的玉麒麟犀角雕弓来!朕要考考他!” 慕之明低头忍笑。 是文是武都逃不过皇上的考试啊。 宦者速速取来皇上的宝弓,俯首奉给顾赫炎,顾赫炎双手接过,挽弓拉弦试了试。 皇上兴趣盎然地问他:“这天上飞禽,体型多大的能有十足把握射落的?” 顾赫炎未有犹豫,答道:“铜钱大小。” 话音刚落,四下哗然。 “铜钱?可不能说大话了,你爹在这,若是丢人,他也会拂了面子的。”皇上半调侃半认真地提醒道。 “没有开玩笑。”顾赫炎语气坚定。 “好,好,好。”皇上大笑,命宦者取三枚铜钱来,又怕顾赫炎是年少意气,多少有些自傲,低声嘱咐拿大些的铜钱。 宦者取来三枚约两指宽,中间有方孔的铜钱,顾赫炎试了试,见宝弓所配的箭镞偏细小,虽然勉强但使力依旧能穿过铜币,于是朝宦者点点头,宦者退后数步,大力将铜钱往天上掷去。 顾赫炎当即开弓如满月,三箭呼啸着直直刺向长空,还未等人看清,两箭钉入不远处的树干上,一箭扎在地上。 有机灵的宦官立刻上前,将三支箭取回,呈递给皇上,只见那三支箭皆准准地穿过了铜钱中间的方孔,当是时,众人皆发出惊叹之声。 慕之明前世就时常听闻顾赫炎的箭术登峰造极,可百步穿杨,如今亲眼见识到,赞叹之情溢满胸膛,敬畏之意留存三分,他如众人那般,忍不住看向那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两人目光在空中撞上,皆一愣。 慕之明万万没想到顾赫炎此刻会看向自己,连忙友善弯起眸朝他笑,谁知顾赫炎眉头一蹙,仓促地收回目光。 慕之明当然没看见他眼底的慌乱,燕国公小世子在窘迫和无措中,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长相。 “好箭术啊!”皇上大笑,誉不绝口,目光在慕之明和顾赫炎身上来回转悠,“我朝幸哉!后辈人才济济,雏凤声清,待到修文偃武、朗朗乾坤时,定能许下百年国泰民安,天下盛世!” 群臣见皇上兴致如此之高,纷纷应和赞叹。 顾赫炎被皇上这般称赞,没露出任何得意神情,宠辱不惊地双手将宝弓奉还给皇上。 “不不不,这宝弓赏赐于你!好弓当予少年英才,才不枉它存世!”皇上乐呵呵的。 顾赫炎反应极快,立刻跪下谢恩:“谢皇上!” “起来吧,此事毕,还有一事莫要忘了,顾家小儿,你所猎野猪,燕国公世子欲讨要,朕问你,可舍得给吗?”皇上笑道。 顾赫炎微微怔愣,片刻无言。 见他沉默,慕之明越发汗颜,心想顾赫炎这般犹豫,自己是不是夺人之美了。 “舍得。”顾赫炎回过神来,连忙道。 “好。”皇上连连颔首,当下命人把野山猪用冰封存,快马送往燕国公府邸。 此事告一段落,皇上继续和众臣谈笑风生,论功行赏。 忙碌至落日熔金时,春猎祭祀大典毕,一干人等准备启程回京城。 贵妃娘娘在外头站了整整一日,一回到自己营帐就喊脚酸,仗着四下无旁人,毫无仪态地盘腿坐在软褥上磕瓜子。 随她一起回营帐的慕之明哭笑不得。 “离朱,来,过来。”贵妃娘娘朝慕之明招手。 慕之明知她何意,几步走过去伸出手掌,贵妃娘娘笑眯眯地分他一半瓜子,让他坐一旁:“外头在收拾物件清点人数备马备轿,返程回京还需等会儿,我俩聊聊天罢,打发打发呆闷。” “悉听娘娘所言。”慕之明笑道。 “对了。”贵妃娘娘‘咔吧咔吧’利落地磕着瓜子,“虽然你爹自恃满心的清高,但此次你择猎物,原是顾将军府邸的,那野山猪又不是弱小禽兽,其中还有皇恩浩荡,应当给将军回个礼才是,让你爹收收他孤傲的文人臭毛病,行桃李之馈,还有啊,和你爹说,如若顾将军不收礼,就说胞妹年幼承蒙其夫人关照,这样顾将军肯定收。” “知晓了。”慕之明乖乖应道,他才知道贵妃娘娘竟和将军府有渊源,好奇地问了句,“贵妃娘娘,你认识顾将军的夫人啊?” “哎……”提及这个,贵妃娘娘竟长叹一口气,她怅然地放下手里的瓜子,娓娓道来,“将军夫人温良贤淑,大我几岁,曾是我年幼玩伴,可惜她……哎……难产而死,距今朝已有十五年,当初她嫁给顾将军时,我还替她担忧,说她性子懦弱不爱吱声,而今嫁给一个冷面阎王,定要受苦了,哪知那顾将军是个痴情种,表面上看起来凶神恶煞,对她却嘘寒问暖,事事关心,两人本是人人羡艳的神仙眷侣,可惜……她……” 说到悲伤处,贵妃娘娘情不自禁哽咽数声:“将军夫人走得早,多少人劝顾将军续弦,顾将军充耳不闻,一人将其子带大,何其情深。” 慕之明唏嘘不已,见贵妃娘娘因故人之事眼眶微红,忙沏茶递给她,自己方是时也沏了杯,端在唇边抿。 “对了。”贵妃娘娘又想起一事,“今日·你瞧见顾将军其子腰间所戴的那枚凤凰涅槃朱红玉佩了吗?那是他娘的遗物。” “噗咳咳咳!!!”慕之明一口茶水呛进嗓子里,咳了个天昏地暗。 第十一章 心存善意是福祉 “哎呦,慢些喝,一杯茶罢了,还担心有人抢你的不成?”贵妃娘娘瞧慕之明拉袖掩面咳得满脸通红的模样,顿时忍俊不禁,又是递巾帕又是抚背轻拍。 缓过神来,慕之明吐口气,确认道:“那朱红玛瑙玉佩,是顾将军……顾将军之子生母遗物?” “嗯,正是。”贵妃娘娘笃定地点头。 慕之明扶额掩面,既愧疚又不解。 愧疚是因为前世他竟把如此意义非凡之物给了傅诣。 不解是因为前世顾赫炎竟从未在他面前提及过此事。 前世朱红玛瑙玉佩消失,慕之明姑且猜测顾赫炎以为其掉落水潭遗失,所以不曾提及,再者,今生自己落水被救后,顾赫炎曾说可将玉佩赠予他,慕之明想来顾赫炎此时并不知那是他母亲遗物,未放心上,不然怎会说送就送。 但是救他一事,为什么顾赫炎缄口不谈!!! 那可是救命之恩!怎么讨要人情都不过分啊! “他也太寡言了……”慕之明长吁短叹。 “什么寡言?”贵妃见他自言自语,询问道。 “没什么。”慕之明忙抬起头。 当下,有宦者帐外禀报:“贵妃娘娘,可启程了。” - 队伍披星戴月启程,千骑禁军护送,于宵禁前至京城。 慕之明落水一事未报燕国公府邸,但龚氏素来心细,一眼看出慕之明脸上的病态,忙问出了何事,慕之明不想母亲担忧,只道太累,并无大碍,龚氏问不出所以然,只得让慕之明赶紧去歇息。 慕之明问过父母安,回到厢房内,采薇适才侍他脱下锦衣外袍,闻鹤音一阵劲风似地推门闯入:“少爷!你回来了!话说白日府邸送来只大野猪啊!那獠牙,那凶相!哇噻噻!” “说几遍了,进少爷的厢房前要!敲!门!”采薇曲起手指砸闻鹤音的头,砸得他方才还在‘哇噻噻’,这会便‘哇呜呜’起来。 慕之明笑看他俩闹,心里的疲惫烟消云散。 翌日,慕之明同慕博仁提起答谢之事,哪知慕博仁仅决定回礼,不愿登门。 虽慕博仁心高气傲,但这可是救子大恩,慕之明知父亲不是如此冷漠之人,困惑发问,怎知慕博仁骇然反问:“什么?你落入山涧深潭?!” 慕之明这才知道,那日顾赫炎将他交给随行御医并听说他无大碍后就悄然离开,未邀功,不请赏。 贵妃娘娘和慕博仁都以为慕之明是贪玩跌进浅溪里把衣服弄湿了而已。 慕博仁嗔怪慕之明未将这等大事早告知他,而后忙去备礼写帖。 慕之明平白无故被责骂了一顿,恍神走回厢房,差点撞着采薇。 “少爷,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采薇关切询问。 慕之明回过神来,没头没脑地说了句:“真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江南海北,非聋哑之人长嘴却不拿来说事,你说奇怪不奇怪?难不成在他眼里救个人根本不值一提?” 采薇不知他稀里糊涂说些什么话,只见慕之明说完自己‘噗嗤’一声笑了。 他勾起嘴角,曲起手指抵在唇边,微微眯眼弯眸,笑得像只忽而得了趣的狡黠狐狸,喃喃道:“这世间竟有这般不争之人,我算是见识到了。” - 春,烟柳满城,问柳寻花时。 顾将军府邸寂静简朴,左右不过五六间房舍围成合院,砖墙红瓦,庭院空旷不见灿艳花草,只有东厢房角落种了连片叶翠枝青的梧桐,亭亭如盖。 顾赫炎身着月白色锦衣,正在树下练剑,他姿若游龙,剑华出鞘如月明时霜雪,剑尖点地挑起半片残缺落叶后,挽了几式利落剑花,待身定时,那残叶竟四平八稳地落在剑尖上,静若无风时。 “煜熠少爷。” 顾赫炎刚收起剑,一位面容和蔼可亲的婆子喊着他名走来,正是顾赫炎的奶娘,梁氏。 “老爷喊你去偏厅呢。”梁姨走近道。 顾赫炎点头,起身赶至偏厅,见顾缪手持朱红洒金粉帖,身姿如松般立于一把古明式圈椅旁。 “父亲。”顾赫炎上前抱拳行礼。 “嗯,来了。”顾缪合起手里与他格格不入的登门帖,“春猎祭祀时,你将落水的燕国公世子从山涧深潭里救起,可真有此事?” 顾赫炎没想到父亲会提及这事,微怔后答道:“是。” “做得好。”顾缪并不意外,淡淡夸赞,“作百佛寺,不如救一人命,心存善意,惟贤惟德,才是人生百年福祉。” “孩儿谨记。”顾赫炎答道。 “若非燕国公送礼送帖,我都不知此事。”顾缪将手中朱红洒金粉帖放在质朴木茶几上,“燕国公本打算今日携燕国公世子造访寒舍,亲自道谢……” 顾赫炎蓦地抬头:“嗯?!!!” 顾缪见儿子这反应,愣了片刻,迟疑道:“……但我已多年不待客,不知待客礼节,更不想因人情文章徒增世俗纷杂,刚准备婉拒他们上门前来。” 顾赫炎低头:“……哦……” 顾缪:“……” 好家伙!啥情况! 自家崽子怎么这反应!也太…… 有趣了吧! 顾缪轻捋颏须,思索半晌,又道:“不过,今朝廷安定,乾坤朗朗,未有党争,或许我所念所想有些腐朽陈旧,当摒弃糟粕念想才是,素闻燕国公学富五车,请他来探讨一二,定是件幸事,你速去寻梁娘叮嘱她备好茶水点心,要府邸上最好的,待贵客。” “是!”顾赫炎抱拳行礼,匆匆退出偏厅。 顾缪望着儿子小跑离去的背影,啧啧称奇。 他就算再不喜待客,也要看看这燕国公世子是何许人也! 第十二章 你瞧这俩真般配 梁姨正在灶房里清点今日外头送来的菜,思索着晚上做什么羹汤,其子温钟诚和儿媳皆在帮忙。 一个偌大将军府邸,便只有这么两个主子,三个仆从,顾将军待他们一家极善,平日里甚至不以主仆相称,梁姨一家人滴水恩涌泉报,尽忠尽职,所以将军府虽冷清,但府邸上下打扫得干干净净、整理得井井有条,三餐更是佳肴可口,从未敷衍。 岁月流淌,万事静好,只可惜将军夫人走得早,这府邸终归少了些热闹。 梁姨正使唤儿子温钟诚将一篮青翠白菜搬到灶台上,忽见顾赫炎步履匆匆前来:“梁姨,今日有贵客来。” “贵客?”梁姨抬头以手背拭鬓。 将军府多少年不待客了,怎么突然有贵客? 好在梁姨贤淑,当即对儿媳道:“乖娟儿,你去库房左边木架子上寻寻,应当有套素雅青瓷茶具,拿出来用滚水洗洗灰尘。” “嗳,知晓了。”娟娘立刻起身。 梁姨还想详问顾赫炎来者是谁,扭头却见顾赫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人竟不见了。 “哎呦,这孩子,赶着去哪呢?”梁姨疑惑。 她很快便得了答案。 小半个时辰后,顾赫炎鬓角有汗略微喘着气回到灶房,将手里红木嵌百宝六角捧盒递给梁姨。 梁姨呆了片刻,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糕点,等等招待客人用。”顾赫炎抛下这句话转身又走。 梁姨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见食盒中间横着木条将其分为左右,左边放着绵软的桂花茯苓糕,右边是香脆的栗子糖酥烙,精致可口,食指大动。 温钟诚过来看了眼,疑道:“煜熠少爷素来不喜甜,怎会知买这些弯弯绕绕的糕点呢?” 梁姨摇摇头,收起食盒,让温钟诚去打扫正厅,自己则备茶去了。 她适才忙完手里的活,见顾赫炎惴惴不安地朝她快步走来:“梁姨,我有事寻你,可否跟我来一趟?” 梁姨从未见他如此无措忐忑,当以为有大事发生,忙随他去。 两人行至东厢房外屋,梁姨诧异见温钟诚和儿媳娟娘也在,不由地惊骇。 到底出什么事了! 顾赫炎给梁姨搬来木凳,三人齐齐排坐,紧张地看着顾赫炎在他们眼前来回踱步转悠,思考说辞。 半晌,自幼冷漠寡言、凛若寒霜的顾赫炎缓缓开口:“你们觉得……” 三人:“觉得?!” 顾赫炎:“我……” 三人:“你?!” 顾赫炎:“……平日穿哪件衣裳好看?” 三人:“……” 温钟诚差点没从木凳上栽下去,他颤着手扶稳凳子:“煜熠少爷,你唤我们三人前来,就这……嗷!”话未说完,一声惨叫。 梁姨和娟娘一左一右狠掐这个没眼见力的,阻下他的话后,两人对视,迅速交换眼神。 今日造访的贵客,不!得!了! “温儿,你正厅打扫完毕了吗?”梁姨问。 “还没呢。”温钟诚吸气吐气揉着被掐疼的腰,“这不才打扫一半,就被少爷急忙慌张地喊来了,我还以为有大事……” 娟娘拍他肩头,让他闭嘴少说两句。 “你去打扫吧,这里有我和娟儿。”梁姨挥挥手,赶走这个不识趣的呆笨人,而后和娟娘打开内屋里放衣裳的简朴木制无花纹大柜,替顾赫炎张罗起来。 就那么几件衣裳挑来挑去,定下件天青色绣竹暗纹劲装锦衣,顾赫焱换好外裳后,梁姨从衣柜里寻得一竹叶青玉冠替他束发,还鼓励笑道:“煜熠少爷这般丰神朗朗,穿什么都好看。” “正是呢。”娟娘笑着赞同,“依我瞧啊,别说这凡间姑娘,就算是彩绣辉煌、如若天仙的姑娘,煜熠少爷也可与之相配呢。” 顾赫炎沉默,低头整理衣袖束腕。 “夫人的玉佩,与这身衣裳不大合适。”娟娘持着那块玛瑙玉佩,迟疑着没给顾赫炎佩戴。 “拿干净绢布裹了,放少爷怀里吧,也算是随身佩着。”梁姨道。 “嗳,好。”娟娘点点头,照做了。 一来二去,已到了约定时刻,燕国公的马车缓缓行至将军府邸前,温钟诚上前接客,俯身笑着将慕博仁和慕之明往正厅引去。 绕过影壁就是合院,无回廊无花草,宅院如此简朴肃穆,令慕姓父子二人不由地在心中暗叹。 “老爷,贵客来了。”温钟诚在正厅门口唤一声,俯身做请的手势。 慕博仁领着慕之明一步踏入正厅,见顾缪和顾赫炎立于堂前,忙上前作揖行礼:“顾将军,谢顾家救小儿一命之大恩,谢意迟至,还望将军海涵,此时上门,多有叨扰,还望将军勿怪!” 慕之明跟随父亲行长揖之礼,久不起身。 “燕国公!”顾缪忙回礼扶慕博仁,“多礼了,善意始于心,当不求回报,请坐请坐。” 国公与将军坐至正位,顾赫炎和慕之明一左一右坐至侧位,正当时,娟娘俯身进正厅,端来清茶与点心。 慕之明目光落在装点心的青瓷小碟上,见排得整齐的三块桂花茯苓糕上放着栗子糖酥,不免有些惊诧。 这竟是他最爱吃的霁月斋点心,想来霁月斋与将军府邸距离相隔足足八个坊,这般遥远,却是将军府常备点心,看来霁月斋确实有些名声。 慕之明虽垂涎欲滴,但知道拜访见客,理应矜持,不然他人谈话,自己却在一旁吃吃喝喝,这叫什么事?于是忍住馋意不动那盘点心,只是端起茶杯抿。 清香的茶在口中回甘,慕之明咽下茶水,听见顾缪喊顾赫炎:“煜熠。” “父亲您吩咐。”顾赫炎站起身抱拳。 顾缪抚着颏须,道:“我与燕国公寒暄,你们俩个孩子定觉无趣乏闷,这样罢,你带慕少爷去院子里玩,两人不用在这呆守着,去吧。” “是。”顾赫炎点头,看向慕之明。 慕之明忙站起身,目光询问慕博仁。 慕博仁点点头:“去罢。” “那父亲,将军,我俩小辈先告退了。”慕之明俯身作揖,跟在顾赫炎身后走出正厅。 顾缪见两人身影走远,扭头笑问慕博仁:“燕国公,可否冒昧问个问题。” “顾将军多礼了,慕某定知无不言。”慕博仁忙道。 “敢问……”顾缪笑着,缓缓开口,“燕国公您膝下是不是……还有个女儿呢?” 第十三章 真的不喜欢自己 燕国公原以为顾将军会与他谈政要之事,怎知一开口,竟是家长里短。 慕博仁心里念着:没想到顾将军竟是性情亲切之人,嘴上答道:“拙荆身体不大好,我与她只有这一名犬子。” 顾将军面露疑惑神情,捋着胡须,抬头轻轻‘嘶’了一声:“燕国公只有令公子一位孩子?我还以为……” 后面话略有不妥,顾将军没有继续说。 不过燕国公已将顾将军想说之事猜了个七七八八,他素来不是端架子之人,见顾将军这般和善,谈话便少了几分刻板,蔼然笑道:“确实有些可惜,你我二人的孩子年龄相仿,若其中一位是女孩,指不定佳偶天成、珠联璧合、一时佳话,也未可知啊!哎,想来遗憾,如今期许与顾将军攀亲一事,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大梦一场空啊!” 顾将军听闻大笑:“多谢燕国公这般赏识我顾家,能听到燕国公此言,真是我等幸事啊!当年我夫人,也想要个女孩,只是这世间啊,多的是求而不得之事,不过先帝开明,我听闻他尚在人世时民风不俗,曾为王爷与簪缨世家公子赐过婚,习俗沿袭至今,民间也有不少诸如此类的通达事理之婚,说不定……” 顾将军话说至此,忽然想起还有不少人不能理解这等事,燕国公又只有一个孩子,两人初次见面,这番说辞实在不妥,忙止住话,作揖道,“咳咳,过了,说过了,是我无礼多嘴,望燕国公见谅。” “不不不!”慕博仁忙扶住顾缪的手臂,和善笑道,“顾将军看得上慕某与小儿,真真令人受宠若惊!” 两位老父亲相视而笑,至于是当胡话调侃,还是诚心念想,却不能得知了。 - 而另一边,顾赫炎与慕之明缓步行至庭院,风卷梧桐叶,两人皆沉默。 慕之明本想借此拜访,提醒顾赫炎朱红玛瑙玉佩意义不凡一事,见他未佩戴在腰间,一时不好贸然开口。 若是此时在燕国公府邸,在庭院走走尚且能赏春景,可将军府邸着实简朴,砖墙石地,除一片梧桐就再无他物,慕之明原以为顾赫炎会有什么打算,等了一会,见他无言望天,这才发觉两人已经就这么尴尬发呆了好半天。 慕之明无奈地笑了笑,率先开口:“顾兄。” 顾赫炎收回望天的目光,看向慕之明。 慕之明本就平易近人,又活了两辈子,与形形色色的人交谈过,于他而言,闲聊并不困难:“多谢顾兄救命之恩,日后顾兄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只管开口,我定当仁不让,不遗余力。” 顾赫炎点点头:“嗯。” 慕之明:“……” 三月好春光,怎么冻得慌! 他好冷淡啊!!! 慕之明越挫越勇,又道:“前些日子春猎祭祀,顾兄以精湛的箭法一鸣惊人,令金龙开尊口,天地不敢忘,真乃英姿人杰,年少有为,日后必定叱咤天下!不知顾兄是从何时开始练箭的?” 顾赫炎说:“四岁。” “四岁?”慕之明惊讶道,“看来顾将军家规甚严,当真是将门之风,不过也正因如此,才能练就不凡英才!只是苦了顾兄,年幼少了些玩乐之趣。” 顾赫炎漠然:“练箭比玩乐有趣。” 慕之明砸拳:“顾兄如此勤学,与我等泛泛之辈真是不同,惭愧啊,惭愧。” 顾赫炎:“……” 慕之明:“……” 燕国公世子内心凄凄切切,哀叹着彻底败下阵来。 他认了,顾赫炎是真的不喜欢自己。 第十四章 你随我来厢房这 上一世慕之明就发觉了一件事:顾赫炎对待他,比对待旁人要冷淡不少。顾赫炎时常前一刻还在与他人平常对话,后一刻自己出现,顾赫炎便会立刻缄默,自己与他交谈时,他更是简言意骇,惜字如金。 想来前世,顾赫炎对他说过最长的一段话,竟是赶他走。 那时候,慕之明任职礼部侍郎,前往西北边疆和当地人习蛮夷之语,为日后出使异国做准备,彼时,驻扎边疆的大将军正是顾赫炎,慕之明为图方便,住在军营大帐里。 一开始两人还相安无事,毕竟不怎么见面,谁知一个月后,寒冽凛冬将至的日子,顾赫炎突然发难,冷言冷语赶他走。 慕之明这个人,素来以恩报恩,以怨报怨。 他见顾赫炎厌恶自己,于是懒得和他多言,第二天立刻动身返京,一句话未留。 而今时,慕之明恍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上一世,顾赫炎会那般对待自己。 毕竟顾赫炎曾救了自己的性命,自己却从未提及过此事,更别说报答了。 前世的顾赫炎一定觉得他是个性子薄凉的纨绔世家子弟,心生厌恶也正常。 可这一世,自己都登门拜谢了,怎么还对他同样冷淡,自己就这么不讨顾赫炎喜欢么? 慕之明正在心里苦闷地唉声叹气着,顾赫炎忽然开口:“……点心……” “啊?”慕之明见他主动说话,忙抬起头,认真聆听。 “点心,不喜欢么?”顾赫炎问,“你一口没动。” 慕之明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顾赫炎指的是方才在正厅时,随清茶一起端来的点心:“那盘茯苓桂花糕吗?不瞒顾兄说,我自幼最喜霁月斋的点心了,只是做客应知礼,虽点心是盛情款待之物,但方才那副光景,顾将军和家父随时都会与小辈谈话,实在不应吃食。” 顾赫炎了然:“嗯……” 慕之明讪讪。 顾赫炎道:“你随我来。”说罢转身大步往东厢房走去。 “啊?顾兄?顾……顾兄?”慕之明连忙朝他追去。 穿过一片摇曳斑驳梧桐树荫,顾赫炎在一间房屋前停下脚步,他没有犹豫,推开房门,慕之明站他身旁,困惑不解:“顾兄,这是何处啊?” “我的厢房。”顾赫炎答道。 “啊?你的……为什么……算了,叨扰了。”慕之明已经放弃用脑子思考了,跟着顾赫炎往里走。 这将军府,不止庭院简朴,就连这内室,都摆设极简单,古朴花纹的木格窗前摆着案台,案台左侧陈列着前些日子皇上赏赐的麒麟玉弓,右侧摆着一张手臂大小形状古怪的弩,案台左前方是青纱帐架子床,床榻前有张黄花梨圆桌。 而圆桌上,赫然放着三掌宽的精致木制食盒,食盒里,全是霁月斋的点心。 第十五章 塞进木柜藏起来 顾赫炎走到桌旁,打开木盖,捧起食盒塞进慕之明的怀里:“此处无长辈,无需顾虑。” 适才还觉得自己在冰窟的慕之明受宠若惊,不敢妄为地抱着食盒,反复确认:“这,这,这是给我吃的意思吗?” 顾赫炎:“嗯。” “我真能吃?” “嗯。”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嗯。” 慕之明轻吁一口气,眸弯似弦月,对顾赫炎笑道:“谢谢顾兄。” 顾赫炎蹙眉,扭开头,目光扑朔,微不可闻地眨着眼睛。 慕之明:“……” 慕之明受挫哀叹,默默低头,安静地往嘴里塞如意酥。 第一块是甜香,第三块开始干涩,慕之明费劲地吞了两下没吞下去,盛满清水的杯子忽然‘咚’得一声置他眼前的桌上。 慕之明吓了一跳,捂嘴咳呛。 顾赫炎:“慢些。” 顿了片刻,又道:“都是你的。” 慕之明原本白净的脸庞泛红,因狼狈之举显得羞愧,他拿起瓷杯吞水囫囵咽下糕点,难为情地说:“谢谢。” 顾赫炎怔怔地看着慕之明,听他开口回过神来,又挪开眼睛低头看地,冷淡道:“不用谢。” 眼见沉默再次萦绕在两人身旁,慕之明试图找到能令顾赫炎感兴趣的话打破尴尬,他环顾四周,目光突然定在一处——玉麒麟弓旁那张形状古怪的箭弩上。 “啊。”慕之明忍不住喊出声,指着箭弩道,“这难道是狩日猎月弩?” 顾赫炎点点头:“嗯。” 慕之明兴奋地站起身,几步走到案桌旁,仔细观赏:“虽然我知其在顾府,但没想到陈列在你屋内!真是三生有幸开眼了!” 狩日猎月弩乃当年兵部军工坊耗费百余人十一年心血所打造的神兵利器,这弩奇就奇在,它轻如三寸软木,可套在手臂上,持者双手仍能使用其他兵器,丝毫不受影响,此箭弩如此轻便小巧,但射出的箭威力又使人胆寒,百步内能刺穿一人头骨! 当年顾缪将军一骑当千,用这狩日猎月弩一箭毙命敌人军阵后方的首领,扭转乾坤,从此威名震四方! 只可惜,一年前,此弩损坏于战场,当年制作的工匠又大多都撒手人寰,无人会修,而今只能陈列案桌,供后人唏嘘感慨。 慕之明忍着上手触碰的念头,越看越觉得弓弩做工精妙绝伦,连连称奇。 暖春清风徐徐,他瞧着弓弩,顾赫炎瞧着他,窗外韶光好,梧桐树荫摇,雀鸣心尖绕。 正此时,厢房门被叩响,娟娘在外头喊道:“少爷,您和慕公子在屋内吗?” “嗯。”顾赫炎走过去打开门,“何事?” 娟娘道:“时候不早了,燕国公担心过分叨扰,唤慕公子与他一同辞别。” 顾赫炎:“……知道了。” 娟娘告退后,慕之明走到顾赫炎身边,抬头看了眼天色:“不曾想谈着话竟已是这个时辰了,顾兄我俩快去正厅吧,可不能让顾将军和父亲久等,顾兄?” 顾赫炎回过神来:“嗯。” 慕之明笑问:“你在想何事?怎么如此恍惚?” 顾赫炎看了慕之明一眼。 想着能不能把你塞进木柜里偷偷藏起来。 “没什么。”顾赫炎淡漠道,“走吧。” 第十六章 孩子大了难糊弄 顾缪和顾赫炎礼数俱到,将燕国公父子二人送至府邸外,目送马车离开方才转身回去。 车轮碾过青石板街道,马蹄声哒哒,慕博仁适才注意到儿子怀里抱着一个食盒,问他是何物,慕之明心虚地答道:“顾将军府上的点心。” 慕博仁眉一皱,骂道:“怎么这般不知礼数,这点心岂是说拿就拿的?” 慕之明知道自己肯定要挨骂,唯唯认错,心里却有些哭笑不得。 他也没想到上马车前,顾赫炎会突然将这个塞进他怀中!他都没反应过来,更别说客套推拒了! 哎,冤死了。 慕之明心里嘟囔着委屈,低头看着怀里的食盒,嘴角却缓缓勾了起来。 也许,顾赫炎不似前世那般讨厌他了。 正此时,顾缪送完客回到书斋,大骇:“嗯?我屋里的狩日猎月弩呢?怎么不见了?” 温钟诚在院里听见,忙跑过去:“老爷别慌,早上的时候被少爷拿走放他房内了!” 顾缪啼笑皆非:“他什么时候对这物件感兴趣了,快让他拿回来。” 话音落,顾赫炎敲门入,行礼后将手里的狩日猎月弩放回原处。 顾缪有些紧张:“当心,仔细,别磕坏了。” 顾赫炎漠然:“父亲,这弓弩本来就是坏的。” 顾缪:“……” 孩子大了,不好糊弄了,心也飞别处了,哎。 - 草长莺飞,阳春,一道圣旨落在燕国公府邸。 召燕国公慕博仁为太傅,辅六岁以上的皇子学而时习,明事理,辩是非。 召慕之明为七皇子傅济安之侍读,劝勉勤学,督促苦读。 慕姓父子跪拜接旨。 上一世慕之明头抵在冰凉的地上,心中却欣喜不已,想着能终日和济安玩耍逗趣,想着能常常与傅诣见面谈天。 而此世,他却莫名地感到不安,宫墙内,终究是机关算尽之地,已看透人心的他,能安稳度过这段日子吗? 无论如何,慕之明深知自己当下最重要的事,是让傅济安发愤图强,立足立业,日后才有和太子傅启、五皇子傅诣一战的底气。 于是乎,傅济安的噩梦至此开始了。 某日,寅时,鸡鸣三声,傅济安在柔软暖和的被褥里梦游太虚,恍惚瞧见不远处落英缤纷的蟠桃树下,身着翩翩白衣、气质清绝出尘的仙子正背对着他。 傅济安大喜,几步上前唤道:“仙人,仙人!” 那仙子闻声缓缓转过身来,顶着慕之明的脸,笑道:“傅济安~该~背~书~了~” 傅济安硬生生吓醒,一睁眼,见窗外天光未亮,慕之明手持烛灯,立于榻边,烛光晃在他面庞上,令和蔼的笑容变得阴森:“傅济安~该~背~书~了~” “啊!!!”傅济安惊得惨嚎,拿被子蒙住头,声泪俱下地哭诉,“慕哥哥我都早起三个月了!能不能休息一天啊!一天,就一天!” “不能。”慕之明上手扒他被子,“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坚持不懈,方得始终!” “这才寅时啊!”傅济安拽着被子崩溃道。 “寅时怎么了?”慕之明冷哼,“我天天丑时起床入宫喊你起来,我说什么了?” “那你先去给我母妃请安,我再睡一会,就一会,马上起。”傅济安可怜兮兮地央求。 “贵妃娘娘让我以后都不要请安了。”慕之明笑。 贵妃的原话如下。 慕离朱!你再敢清晨打扰我睡觉我捏死你! “起来吧!读书去!”慕之明无情残忍地一把掀了傅济安的被子。 “啊啊啊,救命啊!”傅济安的惨叫响彻慈仁宫。 第十七章 模样有几分相似 东方泛起鱼肚白,慕之明随行傅济安一同前往宫中的南书院念书。 南书院,慕博仁早已候着,小辈们行礼,傅济安唤了声‘先生’,两人一转头,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一个人——五皇子,傅诣。 这三个月,傅诣每日都是第一个到南书院,或背四书五经或请教学识,他本就天资聪颖,如今还要比旁人勤学刻苦,就连不轻易夸人的慕博仁,都对他敬上三分。 慕之明虽知他狼心狗肺、蛇腹雁爪无恩义,但此事作风上,实在是心服口服。 傅济安尚且年幼,不知人心莫测的道理,自认为与傅诣关系亲近,热络地上前打招呼:“皇兄,果真又是你第一个到书院的,太佩服了!” 慕之明跟着傅济安上前,行礼后淡淡道:“见过五皇子。” 他忍不住在心里想,如果傅诣当真是重生,听见傅济安这声亲昵的皇兄,心里有没有涌起一丝心虚愧疚? 傅诣放下手里的书,笑道:“早起习惯了,没什么好佩服的,离朱莫要行礼了,快起身吧。” “就是。”傅济安用手肘推推慕之明,“皇兄又不是那种刻板孤傲的人,做什么这么疏远?我们仨可是从小玩到大的啊!” 这些平静的话,因历经前世血海,似铁爪银钩,在慕之明心上狠狠留下凄惨惨的伤,他直起身来,温和笑道:“七皇子说的是,我可十分怀念那些天真烂漫的总角之交,只是不知,五皇子还曾记得?” 傅诣坦然自若,浅浅笑着:“当然记得,怎么会忘呢?在凤仪宫的日子,是我此生最无忧的念想。” 他低头,恍惚陷入回忆中。 傅诣的母妃吴氏出身卑微下等,因此就算生了皇子,也只能得个婕妤头衔,皇上不喜欢她,一次宠幸后再未看过她。 自傅诣记事起来,除了喜庆团聚日子外,他就没见过父亲,而他们母子在这宫中,从未有过一天安稳日子。 生不出皇子的其他嫔妃看不惯吴婕妤,处处刁难她,趋炎附势的奴才们见吴婕妤不得宠,也对她冷脸相待。 后来,贵妃娘娘入宫,因年幼与吴婕妤相识,所以她进宫以后,一腔意气怒斥迫害他们母子的恶主刁奴,不但处处护着吴婕妤,还将她和傅诣接到凤仪宫同住。 虽这宫里,多得是机关算尽、人心险恶,但好在贵妃娘娘深得皇上恩宠,自己又是七窍玲珑心,所以多年虽历经过大风大浪,但依然平安无事。 这份因缘,也让傅诣、傅济安、慕之明从小相识,关系比旁人亲近许多。 “皇兄你说什么呢!”傅济安清亮的声音将傅诣飘远的思绪拉回,“你才几岁啊,就说什么此生最无忧,未来的日子,长着呢!” 傅诣笑了笑,没接这个话茬,只道:“快去背书吧,当心先生考问你。” “哎,你怎么和慕哥哥一样啊,就知道催我读书,你俩小时候明明比我贪玩多了!”傅济安嘴上抱怨着,乖乖坐到自己案桌前,拿起书摇头晃脑开始背。 慕之明再次行礼作揖,转身往书院后面伴读的位置走去,傅诣毫不收敛地看着他,笑意玩味。 不多时,皇子们陆续到齐,远处的晨钟暮鼓被敲响,慕博仁开始授课。 已是七月,蝉鸣聒噪,暑气闷热,读书的皇子们撑着头昏昏欲睡,临近午时,慕博仁忽然声如洪钟,一句高声的‘学而不思则罔’把大家全部吓醒盹了。 正此时,皇上笑意盈盈地缓步走进书院,大家背脊刹那起冷汗,连忙站起身,跪拜行大礼。 “都坐罢,朕顺道来看看。”皇上双手背在身后,乐呵呵地笑道,“燕国公辛苦了。” 慕博仁作揖未起:“在其位,尽其责,有何辛苦可言,谢皇上器重。” “快平身罢。”皇上说完环顾书院,在傅济安和书院角落的慕之明身上多停了一瞬,忽而,皇上发觉什么,蹙眉问道:“启儿呢?” 慕博仁答道:“太子说近日身体不适,头疼脑热,已有三天未来书院了。” 皇上冷笑一声:“是吗?他生了病,朕竟不知?行罢,等等去慈仁宫看看他。燕国公,近日在教什么书?可有忤逆先生的不肖子?” “当然没有。”慕博仁连连摆手,然后将最近皇子们念的书一一同皇上说了。 皇上连连点头,慈祥和蔼一笑,当是时,大家不约而同地猜到他要说什么。 皇上:“朕考考他们!” 慕之明仿佛能听到每一位皇子心中的哀鸣惨嚎 皇上思索片刻:“就默写‘为政’此文吧,默写完交予朕后便可离开用午膳,陪读一并默写,交予先生。” 大家心里凄切苦闷,纷纷拿出笔墨纸砚,一时间书院安静无声。 慕之明自幼熟背四书,默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他早早默写完,但因不想抢风头,所以没有急着交,假装还在书写。 就在此时,傅诣拿着宣纸站起身,引得周围一片感慨赞叹。 他将默写完的文章双手奉给皇上,皇上接过随便扫了一眼便置于一旁,淡淡道:“嗯,去吧。” 傅诣行礼,离开书院。 又过了片刻,傅济安也站起身,皇上见他默写完,龙颜大悦,笑道:“济安写完了?” “父皇请过目。”傅济安将默写完的文章递上前。 “好好好。”皇上接过,仔仔细细地看着,笑道,“不错不错,嗯?这边写错一个字。” “啊?”傅济安羞愧。 皇上笑着将错字指给傅济安看,随后慈爱地摸摸他的头:“你尚且年幼,又默写得如此迅速,已经很优秀了,可有想要的赏赐?” “父皇抬爱,儿臣不缺什么。”傅济安道。 “宠辱不惊,这点和你母妃真像,乖。”皇上笑道,“行吧,去歇息吧。” “谢父皇!”傅济安行过礼,转头朝慕之明使了个眼神,让他快些默写,随后走出书院。 慕之明环顾一圈,见其他皇子皆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料想他们没那么快默写完,于是不再多等,起身将默写的文章交予慕博仁。 谁知皇上道:“拿给朕看看。” 慕之明微怔,随后连忙行礼俯身将手里的宣纸递给皇上。 皇上接过看了一眼,笑道:“模样与贵妃有几分相似,没想到这清隽小楷字迹,也与贵妃的一模一样,行了,你退下吧。” 慕之明俯身告退,走出书院,来到回廊处,略感意外地看见傅诣正和傅济安在廊下谈天。 “慕哥哥!”傅济安见慕之明走了出来,朝他招手,“快来!皇兄说想和你谈谈!” 慕之明:“……” 第十八章 此话深藏蚀骨疼 慕之明克制着情绪,佯装平静地走过去:“五皇子有事寻我?” “嗯。”傅诣笑着点点头,却不立刻提事,转头对傅济安说:“我想和离朱单独谈谈,可否让我带他离开一会?” 慕之明一听这话,浑身血液倒灌,脑袋都快烦炸了,他连忙开口:“失礼了,我与七皇子有约在先,他等等要去骑射圃练武,我得陪他去!” “啊?”傅济安笑道,“没事啊,你下次再陪我去就好啦,当然是皇兄的事更重要!” 慕之明:“……” 傅!济!安!你接下来的这一年别他娘的想睡懒觉了!!! 傅诣笑了笑:“在此谢过。” “这有什么好谢的!”傅济安朗声笑道,“那皇兄我去骑射圃练武了啊!回见!” “等等!等……”慕之明想拦住傅济安,可他挥手后一溜烟地跑开,不一会就不见了人影。 一时间,寂静独闻蝉鸣的廊下只剩慕之明和傅诣两人。 事到如此,只能应对,慕之明不再惊慌,静下心绪,他倒要看看,傅诣想玩什么把戏。 午后闷热无风,烈日灼地,傅诣看向慕之明,眼眸淡然,笑意浅浅:“我母亲今日在凤仪宫陪贵妃娘娘闲谈解闷,你与我一同前往凤仪宫吧,我俩顺便说说话。” “行啊,不知道五皇子有何事与我说?”慕之明漠然回应。 “走着说吧。”傅诣笑着动身,两人一起往凤仪宫去。 慕之明原以为傅诣又会抛出一堆阴阳怪气的说辞,哪知他只是闲聊,谈及幼年趣事,谈及诗歌文赋,慕之明正纳闷傅诣这是何意时,临近凤仪宫,傅诣突然道:“古人有云,是故圣人一视同仁,离朱你觉得这世上,当真有圣人么?” 慕之明正困惑地思索着如何回答,傅诣喃喃自答道:“定是没有的,这世间芸芸众生,心皆是偏的,离朱你知道么?方才默写的那篇为政,我七岁就能一字不差地全文背诵了,可是……” 傅诣微笑,神情有些古怪:“皇上从未夸奖过我,而傅济安写错字,皇上竟还问他要什么赏赐,好笑么?”说罢,他肆意笑了两声。 慕之明冷漠道:“这世间,有的不止是皇上的关心。” 傅诣收敛神情,有些可怖地直勾勾盯着慕之明看。 慕之明毫不畏惧:“济安给予你的兄弟情义,坚比金石,贵妃娘娘给予你的护犊恩情……” “贵妃娘娘?”傅诣忽然打断他的话,又是勾唇一笑,笑容冷冽,“你知道我与傅济安最大的区别在哪么?我母亲地位卑贱,而我不过是皇上酒醉一场的孽种罢了,但慕清婉不一样……” “你怎么敢!”慕之明厉声呵斥,“直呼贵妃娘娘的名字!!” “有何不敢?!”傅诣声音更大,目光狠厉犹如地狱魍魉,他一步逼近慕之明,却在下一秒看到什么后神情瞬间变得温柔,将一切悉数隐藏,紧接着,贵妃娘娘欢快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哎呀!是离朱和诣儿!” 傅诣笑着行礼,慕之明知此时不是纠缠的时候,屏息行了礼。 贵妃娘娘走近两人,笑容明媚,风华绝代:“怎么就你们俩个,济安呢?” “回娘娘。”慕之明道,“七皇子去骑射圃练武了。” “这样啊,那他就没口福了,御膳房刚送了我最喜欢的芝麻云片糕来,可好吃了!走走走!”说着贵妃娘娘挽起二人的手,笑意吟吟地将两人往凤仪宫殿内拉去。 - 此时,傅济安行至碧草连天的骑射圃,远远就看见青竹凉亭里站着一名腰间佩戴着朱红玛瑙玉的白衣少年。 “师父!”傅济安喊了一声,大步跑过去,随行宫人担忧地叮嘱:“殿下,慢些,当心跌倒。” 顾赫炎正试着手中弓箭弦的紧绷程度,听见呼唤抬起头,迎上前行礼:“七皇子。” “师父你来得好早。”傅济安朗声笑道。 这个称呼顾赫炎其实觉得不妥当,但傅济安坚持如此喊,说有江湖气息,心生向往,顾赫炎素来不懂争辩,就默认了。 “今日教您如何挽弓。”顾赫炎将手里的弯弓递给傅济安。 傅济安苦了脸:“师父你也太一本正经了,我俩这就开始练武了吗?你都不和我寒暄两句的吗?” 顾赫炎:“……您想要如何寒暄?” “就……就……”傅济安拍着小脑袋瓜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长叹一口气,“哎,如果慕哥哥今日有和我来就好了,他最会谈天了!” 顾赫炎眼眸一颤,神色瞬间从淡然变得慌乱,声音都虚了两分:“燕国公世子今天要来此处?” 傅济安没察觉到顾赫炎的情绪变化,说道:“本来是要同我来的,但是五皇兄有事寻他,他便和皇兄走了。” 顾赫炎低头垂眸,目光有些黯淡,半晌,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非常不合时宜的话:“五皇子对燕国公世子……好么?” “好么?”傅济安困惑重复,他这时才十岁,哪听得懂这句‘好么’里的蚀骨疼痛,他笑道:“好啊,那当然好啊,我五皇兄最喜欢同慕哥哥玩了,他俩关系好得我都有些羡慕呢,小时候五皇兄经常逗慕哥哥,让他喊自己‘诣哥哥’,慕哥哥那时候傻乎乎的,竟然真喊了!后来五皇兄给他带了好多芝麻云片糕,都没分我一些,气死我了。” “嗯。”顾赫炎静静听着,等傅济安絮叨说完后,颤声呢喃:“那就好。” “啊?”傅济安没听清。 “七皇子,该练弓了,挽上。”顾赫炎呼吸渐平,开始指导傅济安练箭。 - 转眼九月末,梧桐冷月伴秋雨,天气渐凉。 记仇的慕之明真的没让傅济安睡过一个懒觉,每日清早坚持不懈地入宫喊他起床读书,傅济安天天早起人都傻了。 这日,慕之明照例请安凤仪宫,入殿去唤傅济安。 傅济安眼一睁,抱着被褥开始嚎:“慕哥哥!今日不是休息吗?太傅都未入宫,你来干什么!学堂没开啊!” “学堂没开就可以偷懒了?就可以不早起背书了?”慕之明坏笑,“想得美。” 可怜兮兮的傅济安在床榻上翻来滚去地抗议,最后还是被慕之明拽起,强行拖到了凤仪宫的德馨书斋。 傅济安哭闹一会,拿书默背一会,最后还是贪玩的心思占据上风,弃书凑到慕之明身边,去翻他手边那摞书,瞧他在看什么。 “江湖机关术?诗经礼记?勿吉语文?”傅济安将书名一本本念出来,感慨道,“慕哥哥你看的书也太杂了吧!乱七八糟的。” 慕之明说:“这分别是兴趣,立身,立业,别翻了,认真读你自己的书去。” “哎呀,慕哥哥你就让我歇歇吧。”傅济安哀嚎,“我下午还得练武呢!” 慕之明翻着手里的书籍,随口问道:“教你武功的是谁啊?” 傅济安答道:“顾将军之子啊!” 慕之明蓦地抬头,看向傅济安:“顾赫炎?” “对对对!”傅济安点头如捣蒜,满眼崇拜,“慕哥哥我跟你说,我师父太厉害了,他箭术,骑射,剑法,刀法,轻功全会!” 慕之明猛地合上手里的书:“你怎么不早点和我说是他!” 傅济安挠挠头,不知这埋怨从何而起:“你也没问我啊!” 慕之明双眸明亮:“我下午同你一起去骑射圃!” 第十九章 你竟然让我碰你 午后,皇宫骑射圃,最近临秋时常下着阴冷绵雨,今日难得有阳光破阴云,落在身上暖意融融。 顾赫炎正独自在骑射圃的竹亭里候着,他手上没闲,仔细地给弓弦涂松蜡,忽闻一声‘师父’的呼唤,知是傅济安来了,抬起头正要迎接,却在看见傅济安身边的人时,手猛地一抖,被弓弦弹了一下,起了红痕。 “师父!”傅济安喊着小跑过来,慕之明跟在他身后,行至凉亭,笑着对顾赫炎作揖:“顾兄,许久未见。” “七皇子。”顾赫炎低头行礼,声音淡淡,“……慕兄。” “听闻皇宫骑射圃范围之大,犹如山林,又闻七皇子师父,龙驹少年,武学不凡,忍不住前来开开眼,不知是否叨扰,影响你教武呢?”慕之明笑着寒暄,随口夸起顾赫炎。 哪知顾赫炎不领情似地漠然回答:“嗯。” 慕之明:“……” 傅济安也没想到顾赫炎会如此回应,心直口快道:“师父,你听清慕哥哥的话了吗?哪里叨扰了,明明不叨扰不影响吧。” 顾赫炎恍然回过神来,有些愣。 慕之明讪讪道:“是我不请自来,突兀无礼了,顾兄莫怪,我这就告辞。” “不。”顾赫炎道,“不是的。”他神情有些懊恼,沉默片刻道,“是我说错了……我……不知你要来……” 这句话,在慕之明听来,仍然有些责怪的意思,惹得他唯唯诺诺再次道歉。 “好了好了,误会,都是误会啊。”傅济安打圆场,“师父,慕哥哥说他也想和你学练箭,今天就辛苦辛苦你,一起教教吧!” “嗯,我再去兵库房取一只弓箭来。”顾赫炎道,转身要走。 “师父。”傅济安拦了一下,“这些琐碎杂事交给宦者去做就好啦!” “没事,我去去就回。”顾赫炎说罢,匆匆走出竹亭,走到远处,深呼吸再吐气,默念着寡言不坏事的道理,方才定下心来。 此时凉亭里,慕之明歪头问傅济安:“他平时同你说话,也这般冷漠?” 傅济安想了想说:“师父平时虽没什么话,但不会让人觉得冷漠啊,是不是今天心情不好。” 慕之明叹了口气,心里蓦地腾起郁闷之情。 不多时,顾赫炎取来弓箭,他未有多言,将弓箭递给两人后,开始尽心尽责地教二人挽弓骑射。 “内正直,外体直,推弓为主,握弓为辅。”顾赫炎教武极其严肃,傅济安哪有差错他立刻毫不留情地点出,见傅济安身姿不正,更是直接上前大力按傅济安的肩膀,掰着他摆正。 严师出高徒,平日贪玩的傅济安在顾赫炎的指导下,目不斜视,背挺得笔直,半点不敢松懈。 而一旁的慕之明拉弓姿势着实和闹着玩似地…… 他其实小时候习过骑射,但知自己对这等事极其愚笨,便将精力放在别处,久而久之,武学荒废,如今挽弓都费劲。 傅济安见了后笑他:“慕哥哥,你好笨啊……啊!疼疼疼,师父啊啊啊,你掰我肩膀的时候轻些啊,我在挺胸收腹了!” 面对善意嬉言,慕之明毫不在乎,朗声笑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本就不擅长这个,七皇子,要不我俩比比背书?” 傅济安嚎:“不比!!!” 平日习武就是习武,枯燥乏味,今日慕之明在,这骑射圃添了两分笑意,真是天凉好个秋。 约莫习武半个时辰后,傅济安发觉顾赫炎一直在围着自己打转,将慕之明晾在一旁,于是对他说:“师父,你去教教慕哥哥呗,我自己练练。”末了,还小声嘀咕一句,“今天是我非要带慕哥哥来的,你别生他的气,别不理他。” 在听到‘生气’和‘不理他’时,顾赫炎嗫嚅,似乎欲辩解,然而话到嘴边,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顾赫炎转头看向慕之明,见他独自一人,在一旁默默练箭,拉弓,放手,箭歪斜落地。 慕之明也不气馁,笑意盈盈地小跑过去捡回箭,再挽弓。 顾赫炎知道自己和他一说话,定又是不知道说什么只顾呆傻发愣,便不敢贸然上前,此时,傅济安又射出一箭,一转头,就见顾赫炎蹙眉站在那没动,七皇子转转眼珠,起了坏心思,不动神色地往顾赫炎身旁挪了一步,随后猛地将顾赫炎往慕之明的方向撞去! 然后傅济安就摔了个屁股蹲儿。 顾赫炎是习武之人,下盘极稳,傅济安年幼骨子轻,哪里撞得动他,偷鸡不成蚀把米,摔在地上捂住屁股‘哎呦哎呦’地喊。 事发突然把慕之明和顾赫炎皆吓了一跳,忙上前扶傅济安,不远处侍奉的数名宫人见了,脸色煞白地冲过来,将傅济安团团围住,七嘴八舌:“殿下,没事吧?哎呦,摔着哪了?” 慕之明比旁人冷静些,揽起傅济安,替他拍去衣裳上的碎草和泥土,仔细检查一番:“手掌磨破了,去太医署吧。” 傅济安此时缓过疼痛,不忘自己作怪的目的,捂住屁股说:“师父,我去包扎下手,一会再回来,你先教慕哥哥弓箭吧。” 顾赫炎点点头:“好。” 于是傅济安被宫人拥簇着去往太医署,不一会,偌大的骑射圃,只剩顾赫炎和慕之明两人。 白日秋光,大雁南飞,寂静独闻雀鸣,慕之明看着手里的弓箭,心想:顾赫炎方才一直无视着自己,而今只剩两人,他若还不理自己,当真有些尴尬。 念头方才至慕之明脑海,忽闻身边人道:“挽弓,我教你。” 慕之明面露喜色,忙抬起头来,平视前方的靶子,认真拉弓。 顾赫炎:“别松手,稳住。” 慕之明忙定住身子,不敢动弹半分,顾赫炎看了他一眼:“手肘抬高。” 慕之明闻言照做,顾赫炎:“再高,再高,过了,低一些,又太低了,抬起来,太高了。” 如此语言指挥半天,慕之明总算将手肘抬到正确的位置,正想着是不是能射箭了,却听顾赫炎说:“双脚分开些,别前倾,抬肩。” 慕之明心想这么学也太费劲了,于是商量道:“顾兄,我习武愚笨,如此太费你口舌了,能不能劳烦你动动手?” 顾赫炎:“……动动手?” “嗯嗯。”慕之明点点头,“像方才教济安那般,我哪不对,你就掰我哪里,我一定会将正确姿势牢牢记在心里的。” 顾赫炎沉默半晌,缓缓吐出两个字。 “……碰你?” 第二十章 既然让碰那就碰 顾赫炎:“……碰你?” 慕之明笑道:“是啊,怎么了?难不成在你心里,我体弱气虚烂泥扶不上墙,碰都碰不得吗?” 顾赫炎看了慕之明一眼:“我没有这么想。” “没有就好,如果有,我定是要生气的。”慕之明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那便劳烦顾兄敲打敲打我这块愚笨木头,指点一二。” 说着,慕之明重新挽起弓,顾赫炎迟疑片刻,靠近慕之明,犹豫地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往后些。” 慕之明连忙借他的力照做,顾赫炎又抬高他的手臂,叮嘱道:“肩肘臂一条线。”将慕之明拉弓的姿势调整正确,顾赫炎立刻退了一步:“平视前方,松弦。” 见顾赫炎这般抗拒和自己亲近,慕之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转念一想,自己是来练弓的,何必胡思乱想,真是不该,于是屏息静心松手,箭不再歪斜,直直掠空,但因为没有对准,并未中稻草靶子。 慕之明吐口气,有些失落,耳边传来一声安慰,顾赫炎说:“姿势是对的,多练练。” “好。”慕之明感激地笑道,重新挽弓练箭。 可他当真不擅长弓箭,无论如何努力,射出的箭都没能命中稻草靶子,练箭本就是一件需要静心的事,慕之明越发气馁,也越发浮躁,根本练不好。 转眼日落黄昏,慕之明仍然一箭未中,他气鼓鼓地再次搭箭,听见顾赫炎道:“时辰不早,该走了。” 慕之明动作一顿,随后松手放弦,弓箭飞出,依旧没中。 顾赫炎看了他一眼说:“以后练,会中的。” 慕之明放下弓箭,揉着发酸的肩膀,他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道:“有些事,不是努力就有用的。” 这个道理,是慕之明落尽血泪后才明白的。 虽然此生安稳祥和,但慕之明时常做噩梦,梦见鲜血淋漓、哀恸不堪的前世。 慕家遭人陷害,大厦崩塌之时,他没努力吗?没拼尽全力去挽救吗? 他有,可是有用吗? 没用。 他眼睁睁看着爹娘、采薇、鹤音、贵妃娘娘、济安一个接一个痛苦惨死,经历一次又一次生离死别后,留给他的只有无助和崩溃。 每每回忆起前世,慕之明都心如刀割,浑身发冷,他深吸一口气,静心缓神,正此时,顾赫炎的声音突然响起:“挽弓。” “什么?”慕之明没听清,抬头看向顾赫炎。 “挽弓。”顾赫炎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慕之明连忙照做,正当他困惑不解的时候,顾赫炎一步上前站在他身侧,伸手环住了慕之明。 温热宽厚的手掌覆上慕之明的双手,带着他扣弦开弓,引着他对准稻草靶子,两人之间距离极近,顾赫炎温热的气息似扑在慕之明的耳边,慕之明觉得自己只要微微一退,就能靠在他的胸膛上。 “放松,看前方。”顾赫炎的声音响起,有些哑,也有些颤。 慕之明忙深呼吸了两下,屏息集中精神盯着前方看。 “我说松,你就放手。”顾赫炎道。 “好。”慕之明点点头。 伴随着一声干脆的‘松’,利箭离弓呼啸着划破长空,正中靶心。 慕之明愣了一下,就是这一下,顾赫炎已经松开慕之明,退后两步,慕之明回过神来,立刻欣喜地喊:“中了!” “嗯,所以你可以的。”顾赫炎认真道。 顾赫炎的语气明明和往日一般冷漠,却一下驱散了慕之明方才忆起的无助寒意,使他胸膛暖意融融如清光日照。 慕之明感激抱拳,弯眸笑道:“古人有云,明师之恩,诚过天地,如此,我也应当喊你一声师父啊,多谢师父指点!” 顾赫炎愣了一下,似被吓到,随后低头没接这个话茬,只是道:“……该走了。” “好!”如今的慕之明已经不太在意顾赫炎的冷漠,他愿意搭理自己,那便是幸,就算不愿,顾赫炎给予的恩情,也容不得慕之明对他疏远摆脸。 两人正准备离开骑射圃,突然想起来傅济安去太医署包扎手掌后一直没回。 顾赫炎还想去寻七皇子,行礼后再离宫,慕之明摆摆手:“不用如此劳心,他定是躲哪里偷懒玩去了,我去寻他,顾兄你就放心离去吧。” 两人分别后,慕之明在凤仪宫找到了正在和宫人嬉笑打闹吃点心的傅济安,慕之明直接上前揪耳朵掐脸,哪管他是不是皇子。 “啊!!!”傅济安惨叫,“慕哥哥,我错了!” 慕之明眼睛微眯,笑得犹如狡黠狐狸:“错了?没有吧,点心多好吃啊,木雕多好玩啊,谈天多有趣啊,是不是?” 傅济安最怕他这样阴恻恻地说反话,头摇成拨浪鼓:“不好吃,不好玩,不有趣,慕哥哥,你就饶了我这次吧!” “行啊。”慕之明慢悠悠地说。 “嗯?!”傅济安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眼睛瞪如铜铃,慕之明哪有这么好说话! “饶了你可以。”慕之明笑道,“不过下次练武,你还得带我一起去。” “没问题啊!”傅济安连连点头。 慕之明勾起嘴角笑了笑,眼眸里有些得逞的惬意。 转眼五日后,枯黄叶落,草木萧瑟,天气越发冷了,慕之明顶着清晨的寒气,早早入宫去拽傅济安起床读书。 傅济安哀嚎了一阵,认命起身,慕之明有些期待地问他:“今日行程可是早上前往南书院,下午去骑射圃?” 傅济安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慕哥哥,今日下午歇息啊。” “你又偷懒?”慕之明曲起手指,轻砸他脑袋。 傅济安抱头辩解:“才不是!是师父没有空闲进宫教我,才不是我偷懒!” 慕之明一愣:“他为何没有空?” “慕哥哥你不知道吗?”傅济安说,“西北边疆有紧急战事,西戎族举兵来犯,烽火连天,战报日行千里送至京,我父皇连夜召顾将军入宫,商量一番后,命他即刻带领融焰军前往西北,今日就出发,师父得为顾将军送行啊!” 慕之明先是一愣,突然想起什么,脸色蓦地变得煞白,浑身血液冰凉,脱口一句:“顾将军不能去!” “慕哥哥,你说什么呢?”傅济安疑惑,“顾将军不去,还有谁能去啊?” 慕之明当即失神,嗫嚅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 顾家祠堂祖庙,香火青烟缭绕,金边朱红牌位肃穆缄默,齐齐仰视祠堂中央跪拜的顾缪,将军身着护心银镜盔甲,对着数十块灵牌磕头三下,随后目光坚定地站起身,一转头,看见了立于门口的顾赫炎。 白衣少年站在那,悬日清光落在他身后,衬着他宛如静默石像,那一瞬,顾缪恍惚出神,心中困惑:他的儿,何时已经长这么大了? 沉默之时,顾赫炎缓缓开口,他一字一顿,好似为了说这句话,耗尽了浑身力气。 “父亲,倘若此行,一去不回,可有遗憾?” 此话一出,天地静默。 顾缪看着顾赫炎,他的身后是在百余年期间,用鲜血书写着‘忠义’二字的顾家列祖列宗,赤子丹心,视战死为荣光,用尽一生照汗青。 顾缪笑了笑,回答。 “无憾。” 第二十一章 出门一趟你陪我 煞星降世,紫薇动荡,皇上赐顾将军虎符兵权,领七万融焰军前往黄沙漫天的西北,抵御西戎族,捍卫边疆,但此次,西戎族明显是有备而来,经年烽火连天,战事不休不止,从秋初打到了寒冬。 朔风凛冽、白雪皑皑的某日夜晚,一份白皮素封的书信,从西北边疆快马加鞭传至皇宫,传至顾府宅院。 当夜,顾府的各个厢房、厅堂皆悄无声息地挂上了白绫,火盆里烧着黍稷梗,铜钱黄纸与冰冷落雪齐舞,偌大的顾府寒意瑟瑟,默然死寂,听不见一声动静,好似要被这漫天大雪就地掩埋。 第二日,顾赫焱一身缟素,马不停蹄地前往边疆,扶灵柩归故里。 顾缪战死沙场一事,七日后传遍京城,世人哀恸,皆叹着,没了顾将军,夷族岂不是要犯我疆土,践踏山河? 半个月后,顾缪的尸骨归京,灵堂设在顾府正厅,请佛僧灵前诵经安魂,停棺七日后,以军礼下葬。 前世慕府和顾府没有往来,所以顾缪去世,仅仅是慕家父子谈话间的数声叹息。 但此世不同,顾家之于慕家有救命之恩,所以顾缪停棺第二日,慕博仁便领慕之明前往顾府吊丧。 上次父子二人前来,府邸面上悄然寂静,实则一派祥和安宁,而今时,门前宾客拥挤,府邸似死灰枯草。 顾府只有三个奴仆,一下需迎候这么多吊丧宾客,根本忙不过来,府邸上下乱成一团,慕博仁和慕之明在门口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引路,斗胆自己走进府邸,往正厅走去。 方才行至灵堂,慕之明的目光一瞬定在穿着素白麻衣,跪在灵牌前的顾赫炎身上。 顾赫炎也不知守灵守了多久,他就这么低头直挺挺地跪在那一动不动,肩膀似扛着千钧重担却没垮下半分,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好似与旁人并非身处同世间。 慕之明本想着来顾府后宽慰顾赫炎两句,见此情此景,便知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无人知其苦,又如何能分担其痛。 有佛僧上前,带慕博仁和慕之明行吊丧之礼,随后引他们离开灵堂,离去时,慕之明回身遥遥望一眼,见顾赫炎依旧跪在那,姿势丝毫未变,静若磐石。 “别看了,走吧。”慕博仁叹了口气,叹这世事无常。 慕之明收回目光,心脏阵阵紧缩,他点点头,跟随慕博仁离开,两人行至顾府庭院,忽而身后有人喊:“燕国公!” 慕博仁回身,看清来人后作揖:“裴大人,你也是来吊丧吗?” 京兆尹裴大人连忙鞠躬回礼:“正是,贸然惊扰燕国公了,是这样的,我手上有个案子,尸首有异样,听闻燕国公祖上曾有一位名扬天下的提刑官,燕国公在这方面也学识颇渊博,此案急迫,既然这么巧碰见了,不知燕国公能否指点指点我?” “啊……都是祖上荣光,我等只是略知一二,不及万分,不过裴大人如此抬爱,我定当鼎力相助。”慕博仁答应下来,转头对慕之明说,“离朱,你先去外头马车里等我。” 慕之明点点头,行礼告退,独身离开,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之前来顾府,在东厢房处见到的那片青翠欲滴的梧桐,也不知这些日子,有无人照料。 心有所念,行有所动,慕之明忍不住朝东厢房的方向望去,便是这一转头,眼尖瞧见朱红墙角落处,一名披麻戴孝的姑娘拿着一叠文书,一副急哭了的样子。 慕之明记得她,她是顾府仆从之一,娟娘。 慕之明几步走到娟娘面前:“你还好吗?” 听见关切询问,娟娘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见是慕之明,慌乱收拾了下仪容,才弱弱道:“我记得你是……啊,是慕公子!” “怎么了?”慕之明问,“需要帮忙吗?” “慕公子,我……”娟娘攥着手里的文书,低下头面露窘迫,犹豫着该不该说。 “没关系的。”慕之明轻声安抚,“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说。” 娟娘闻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她哽咽惭愧道:“慕公子,这些事,原本是顾府私事,不该与你说。你也知道,将军府邸,只有我夫君、我婆婆和我三位仆从,顾将军这一走,少爷年纪又不大,丧礼这等关乎礼仪颜面的事,我们竟因忙不过来办得一塌糊涂,今日来吊丧的宾客,原是该留饭的,可我们什么都没准备,刚刚又有一位公公从宫中来,给了我这么一沓文书,说是顾将军下葬时该行的规矩,包括该宴请的宾客,该回的礼,那公公说了一大堆,我听得云里雾里的!本想去问问其他人懂不懂,可我夫君在添香火守灵堂,我婆婆在管佛僧斋饭……” 娟娘越说越急,眼看着又要哭出来了,慕之明忙道:“你别慌,文书拿给我看看。” 娟娘忙将文书递给慕之明,慕之明接过后才惊觉不妥,虽娟娘有难处,但他是个外姓人,顾缪丧事是顾家大事,他插手指点实在是越俎代庖。 正当慕之明犹疑时,慕博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离朱,你在那做什么呢?” 慕之明受惊吓,下意识将文书藏进衣袖里。 此等失礼之事若是被慕博仁察觉,定要骂他三天三日,说得他耳朵起茧。 慕之明适才藏好文书,慕博仁就走了过来:“不是让你去外头马车上等我吗?难不成又起贪玩之心,话当耳旁风?” 娟娘聪慧伶俐,见如此,对文书一事只字未提,行礼后说道:“见过燕国公,方才奴婢感伤不已,慕公子心善,来宽慰我呢。” 慕博仁脸色缓和下来,不再问责,让慕之明跟自己离开。 慕之明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将那摞文书带回了家。用过晚膳,慕之明独自坐在厢房里看着文书头疼,他沉思片刻,一言不发地拿来笔墨纸砚,端坐在案桌前将文书铺开。 大半个时辰后,慕之明放下狼毫细毛笔,吹干文书上的墨痕,随后卷起小心放进衣袖,站起身打开厢房门,歪头朝着侧房的方向喊:“阿音!” 话音刚落,衣袂掠空,猎猎声响,身着靛蓝侍卫服的闻鹤音落在慕之明眼前。 他耳朵极灵,住得又近,所以慕之明一喊就来。 “少爷,怎么了?”闻鹤音问。 慕之明说,“我要出门一趟,你陪陪我吧。” “大晚上出门?”闻鹤音疑惑,“去哪啊?” 慕之明压低声:“去顾将军府,我俩偷偷去,千万不能被我爹娘知道了。” 第二十二章 幸而人间不萧瑟 慕之明和闻鹤音避开耳目,悄悄翻墙离府,坐马车来到顾家。 夜晚,来吊丧的宾客早已散尽,门前冷清,两只罩着幽幽烛火的白灯笼惹人心寒,慕之明上前轻叩门,敲了好久才有人来开。 温钟诚打开门,见来人是慕之明后,说:“这位公子,今日吊丧时辰已过,您改日再来吧。” “我不是来吊丧的。”慕之明忙道,“我是来还文书的。” “文书?”温钟诚虽疑惑不解,但还是先将慕之明和闻鹤音迎进府邸,“公子随我去正厅吧。” “不用麻烦了。”即使温钟诚是奴仆,慕之明依旧行礼相待,“请问尊夫人在吗?” “您寻娟娘啊。”温钟诚道,“她和我母亲在灶房吃饭呢。” 闻鹤音心直口快:“您府上吃饭也太迟了,都什么时辰了,才吃啊。” 温钟诚没解释什么,只是赔笑,慕之明知他们是忙碌到这个点,好不容易才歇息下来吃口热饭:“你领我去灶房吧。” “什么?可是公子,那是下人呆的地方。”温钟诚道。 “领我去吧。”慕之明坚持。 温钟诚不再多言,领着慕之明来到灶房,那里还未收拾,菜筐斋饭柴火到处摆放乱成一团,娟娘和梁姨正挤在土灶台前吃饭,见温钟诚领了人来,困惑才挂上脸,娟娘忽而将人认出,当即欣喜地站起身迎了上前:“慕公子!” 慕之明从衣袖里拿出今天顺走的文书:“这么迟拜访,真是打扰了,我有事想与三位说。” 说着慕之明四下张望,然后从菜筐附近拉出一张烧火用的小板凳,一团和气地坐了下来,将文书递给娟娘:“这上面有我写的批注,你看看,能明白吗?” 娟娘接过文书摊开一看,见上面将她要做的事,一步步写得清清楚楚,一笔一划可见用心认真,她忍不住眼热,连连点头:“能明白。” “那就好。”慕之明放心地点点头,“其实……其实我想同三位说说顾将军丧礼操办一事,当然我是外姓人,与顾将军也非亲非故,这般……” “公子,千万别这么说。”梁姨开口,“你也瞧见了,我们三个仆从什么都不懂,此时若有人愿意帮衬料理一二,当真是雪中送炭啊。” 慕之明稍稍宽心,于是将他们需去请人协助办白事,吊唁端饭摆茶,停棺后送灵等事一一嘱咐了,他怕三人记不清,来之前还将需注意的地方拿笔墨写了下来,嘱咐过后将文书拿出递给梁姨。 三人都没想到慕之明年纪轻轻行事如此周全,还这般竭尽全力相助,皆感激得红了眼眶,几欲磕首拜谢。 “这些时日,辛苦你们了,如若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慕之明说罢,站起身欲离开,哪知梁姨突然扑前跪地,颤着声央求:“慕公子,其实还有一事,我斗胆想求求您。” “快起来。”慕之明吓了一跳,去搀扶梁姨,“有什么事尽管说,不必如此。” 梁姨握住慕之明的手腕,哽咽道:“可不可以请公子去劝劝我们家少爷?” 慕之明一怔:“顾兄他怎么了?” 梁姨心疼地落下泪,唉声叹气:“少爷在灵堂跪了两天两夜了,滴米滴水未进,方才我去劝他歇息吃些,他仍不愿意起。” 慕之明心脏狠狠颤了颤:“他怎么……可……与他亲故的你们都劝不动,我这关系疏远的外人,如何劝得动?” 梁姨摇摇头:“慕公子,我们做下人的嘴笨,不会说话,你知书达礼,能言善辩,定比我们懂得劝,求求您去试试吧。” “我……可是他对我,实在是冷漠……况且这么晚了……我如此突兀地出现,着实不妥……”慕之明犹豫再三,说话断断续续,梁姨一直攥着他的手腕,那般坚定,那般迫切:“慕公子,我们少爷并非冷漠,他只是不善言辞罢了,他从小,喜欢什么事物从不说出口,不争也不抢,大家都说他成熟懂事,可别人越这么说他,他就越可怜,旁人不知,但我从小看他长大,我是知的,这世间,哪有与生俱来的忍让呢?谁不曾是襁褓里嚎啕大哭的娃娃呢?若有人知他脆弱,知他哀伤,他又何必故作坚强,何必将苦深藏在心?” 梁姨一席话,惊得慕之明心神动荡。 他想起前世,坊间里说书人口口相传,顾赫炎十七岁上沙场,少年龙驹,战无不胜,铁血将军震山河,慑外族,壮怀激烈朝天阙。 世人将他捧上神坛,又有谁想过,父母双亡后将头颅悬在带血的剑上不知明日死活时,顾赫炎,只有十七岁。 “我知道了。”慕之明搀起梁姨,“我去试试。” “多谢慕公子。”梁姨拉起衣袖拭泪。 慕之明对闻鹤音道:“阿音,你在这等等我。” “好。”闻鹤音点点头,撸起袖子,“闲着也是闲着,你们的灶房这么乱七八糟的,我帮你们整整吧。” 梁姨哪肯让闻鹤音干活,让温钟诚拉他坐下,喊娟娘拿来点心给他吃。 慕之明离开灶房,独身前去灵堂。 冷月如钩,凉夜染墨,灵堂前,孤苦凄凉白色招魂幡随风而动,香火烧纸青烟缥缈,顾赫炎跪在灵牌棺材前,听见风声穿堂呜咽。他早已跪不住了,头晕背疼膝盖僵肩膀垮,他知道自己跪在这毫无意义,但是他不知该做什么,他想就这样被天地遗忘。 顾赫炎在等,等自己体力不支晕过去的那瞬,而后一切都将沉沦进黑暗,包括他难以言状的悲恸。 前世他就是这样熬过这七日的,不吃不喝跪着守孝,晕过去,再醒来。 这一世,也如此罢。 就在此时,顾赫炎听见轻轻的脚步声,他勉强抬起头看去,茫然恍惚地觉得自己应当已经昏迷,如今是在做梦。 要不然,怎么会看见他呢? 慕之明在顾赫炎身旁跪下,恭恭敬敬地对着灵牌行振董礼,俯首磕头。 行完礼,慕之明转头看向顾赫炎,两人对视,一时无言。 虽说梁姨让慕之明来劝劝顾赫炎,可慕之明能说什么?该说的该劝的,梁姨他们会没说没劝吗? 可劝了说了,顾缪能死而复生吗?顾赫炎能不再孤苦伶仃吗? 慕之明沉默,他不想劝什么,他想就这样安静地陪陪顾赫炎。 灵堂白蜡烛火因风颤栗,天寒地冻,顾赫炎忽而缓缓开了口,他目光落在顾缪的灵牌上,声音似雪落般微不可闻:“他出征前,我问他,若一去不回,可有遗憾,他同我说,无憾,于是诀别那天,我目送他离开,什么都没说。” 慕之明看着他,静静听着,听着顾赫炎重复那句:什么都没说。 短短的五个字,不知藏了多少顾赫炎想对顾缪说的话,但最后就只剩下:什么都没说。 清泪破开眼眸深处的漠然,从顾赫炎的眼眶中涌出,刹那决堤,接到噩耗后就只知安静无言的少年,在有人陪着他,听他说完与父亲死别的下一刻,哭泣落泪。 寒冬雪夜,灵堂之中,慕之明伸手将崩溃无助的顾赫炎拥入怀中,让他的额头抵住自己的肩膀,让他的泪落在自己胸膛,让他的哭声藏进自己怀里,让他孤冷的身躯能得片刻温暖。 世事倥偬,幸而人间并不萧瑟。 第二十三章 清心寡欲断子脚 哭得泪尽后,顾赫炎晕在了慕之明怀里,差点把慕之明吓坏,又是背人又是喊梁姨来,一阵手忙脚乱、鸡飞狗跳后,众人将顾赫炎安顿在厢房床榻上,见他呼吸均匀便知只是太累昏迷,用水润了他的唇,让他能安静歇息。 这一番折腾后,已是深更半夜,苍穹还在落雪,梁姨想留慕之明住宿,可慕之明想到自己是偷溜过来并且明早还得入宫,委婉拒绝。 “可慕公子,你这回去,既没轿子又没马车,外头还有宵禁啊。”梁姨担忧道。 “没关系,我是燕国公世子,就算被巡城守卫碰见了,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慕之明安抚过梁姨,和闻鹤音一起告辞离去。 这一出门,慕之明立刻没了刚才的理直气壮,跟着闻鹤音贴墙根走,两人和做贼似地。 倒也不是怕被禁军抓,只是被抓了以后闹到慕博仁那去,定要挨一顿打,能少受罪就少受罪吧。 两人猫着腰,抄近路,为了躲避巡逻还翻墙,边在心里念着对不住打扰了边悄悄从别人院子里过,翻过十几道墙后,慕之明实在翻不动了,坐在一户人家的外院草垛旁揉着胳膊休息,闻鹤音在一旁候着他。 就在此时,慕之明忽然发现什么,伸手扒拉起这户人家的草垛,闻鹤音疑惑地问了一句少爷你在干什么,就见慕之明移开草垛后,墙上露出一个狗洞。 “啊,狗洞!这院子里不会有狗吧!”闻鹤音小时候被狗咬过,极怕狗,见到狗洞都声音发憷。 慕之明没回答,拽了闻鹤音一把,让他蹲过来,然后比划了一下:“这大小我俩正好能钻过去。” 闻鹤音撇撇嘴:“谁会钻狗洞啊,要钻你自己钻,我才不陪你,又不是我翻不动墙,我堂堂男儿郎,铁骨铮铮……” 慕之明:“汪!” 闻鹤音呲溜一下就从狗洞钻了过去。 慕之明紧跟其后,钻过去后随手把草垛扒拉回来堵洞。 闻鹤音恼羞成怒:“少爷!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不讲道理!你不仗义!你太过分了!我生气了!” 慕之明:“我明日给你买西街巷口的火炉烧饼,两个。” “铁骨铮铮”闻鹤音:“少爷你真好!” 慕之明:“走吧,可算是快到慕府了,真是累死我了。” 就在此时,街巷口突然传来怒喝,数名巡逻守卫高呼而来:“谁在那!” 闻鹤音抓住慕之明的胳膊拉着他拔腿就跑,两人跑了一会发现守卫紧追不舍,闻鹤音一把将慕之明塞进巷子暗处:“少爷,我去引开巡逻守卫,你等外头没动静了就回府。” 慕之明知道自己跟着他跑只会拽后腿,当机立断地藏好:“你小心。” “放心吧,就这些寻常守卫,肯定抓不到我。”闻鹤音胸有成竹,转头往另一条巷子跑去,还特意闹出些动静引守卫来。 天暗风寒,上半夜因落了雪所以地上湿滑不好追赶,闻鹤音仗着自己轻功好,飞檐走壁、得意自傲地溜着那些巡逻守卫,他盘算着时间,觉得慕之明应当已经回府后,突然拔足狂奔,打算甩开那些巡逻守卫。 正此时,巡逻守卫们在街上撞见一名独自巡逻的带刀衣袂绣暗红鹤纹锦衣少年,为首守卫定睛后朝着闻鹤音偷溜的方向一指,喊道:“裴公子,抓飞贼!” 那少年扭头望去,见一抹靛蓝身影呼啸掠空,他没有犹豫,果断追了上去。 闻鹤音身姿轻盈地在屋檐瓦楞上飞跃,料想身后的巡逻守卫定追不上,不过一会就放松下来准备回慕府,哪知他才停步,耳朵敏锐一动,听见一道掌风直冲他来。 闻鹤音果断侧身闪避,躲过这一掌后,不甘示弱地去抓偷袭自己的那人肩膀。 裴寒瑭回身肘击抵挡,两人手臂相抵较劲,双眸对视,看清了对方的脸后裴寒瑭眯眼笑着开口:“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做飞贼?” “谁做飞贼了!”闻鹤音气急败坏,“大晚上睡不着出来散散步不行啊?你别拿着和尚当秃子打,冤枉人。” 裴寒瑭笑意不减:“还真不行,宵禁规定……” 他话没说完,闻鹤音突然飞起一脚,狠狠往他的裆部踹去。 裴寒瑭:“???” 他被闻鹤音的蛮横无耻惊到,立马松劲后退数步,急急避开以免断子绝孙,等裴寒瑭稳住身子再一抬头,发现闻鹤音已经跑没影了。 裴寒瑭因方才交过手,知他身上没钱财,所以不急不恼也懒得追,对着夜空笑着喊:“小东西,我可记得你的脸了,有本事这辈子都别再和我碰面,若是让我逮着你,就等着被我狠狠教训吧。” - 另一边,慕之明回到慕府后敲侧门进,夜间守门的小厮见是他,惊得目瞪口呆,慕之明让小厮替自己保密而后小跑回他所居的院落,一眼就看见采薇站在厢房门前,她搓着被冻得通红的手,来回踱步满脸担忧地等着。 “采薇姐。”慕之明忙喊了一句。 采薇欣喜地抬头看过来:“少爷,你和阿音去哪了啊,我在这等了半宿也不见你们回来,真是急死了。” “抱歉抱歉,出门匆忙,忘记知会你一声了,你没和我爹娘说吧?”慕之明问道。 采薇道:“若我说了,夫人早就打着灯笼满大街找去了!” “也是。”慕之明点头,随后满心愧疚道,“采薇姐,这么冷的天,你冻坏了吧。” “不冷。”采薇笑道,“少爷你回来就好,我可算能放心了,阿音呢?” 采薇话音刚落,闻鹤音踏着屋脊掠空而来,轻巧落地:“采薇姐,我在这呢!哎呀,少爷,我差一点就被抓了,还好我机智,使了一招清心寡欲脚,这才逃了。” 慕之明‘噗呲’笑出声,因为这个招式的名字是他取的:“踹到了吗?” 闻鹤音说:“差一点。” “那就好。”慕之明笑道,“不然还挺造孽的。” 采薇也没问他俩去哪了,她知道慕之明有分寸,夜不归家定是有事:“行吧,赶紧歇息去,下次再晚归,定要提前和我说一声,可别让我如此担忧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小鸡啄米式点头:“会的!” - 七日后,残风呜咽,积雪渗骨,忠义将军出殡日,满城百姓送葬时。 也是那天,一封边疆战报千里传至京城,换来满朝文武动荡,史记又添一笔血泪痕:因顾将军身亡,边疆军心大乱,被西戎族攻破一城,西戎族夺城后屠杀百姓,烧伤抢掠,而今西北乱成一团,整顿之事迫在眉睫。 翌日,顾赫炎进宫觐见皇上,请命出征西北边疆,领兵父亲的融焰军抗击西戎族。 皇上不允,劝阻:“顾家如今只有你一个了,你才十七岁,若有个万一闪失,我有何颜面见你九泉之下的父亲,就算朕要命你征战沙场,也得等你成完家人丁兴旺后才是,你别担心,待你守孝满一年后,朕亲自给你赐婚!” 顾赫炎跪地叩头,每重重磕一下说一句话:“融焰七万将士,已死伤五万。” “心念良缘喜事锣鼓响,谁闻城边万人尸坑静。” “山河破碎,父亲他死不瞑目,何来九泉之下?” 顾缪战死时,世人皆叹,顾将军身亡故去,谁来安定边疆? 但芸芸众生,最不缺的,就是“顾将军”。 第二十四章 好好休息别操劳 顾缪出殡后的第五日,天降谕旨,命驻扎西北边疆的融焰军大将卫凌云为大将军,继续抗击西戎族,守卫山河百姓。命顾缪之子,融焰军少帅顾赫炎为羽林校尉,领兵三万,前往西北边疆支援。 翌日,傅济安一觉睡到辰时,醒来时人都傻了。 因为慕之明没来夺命惊魂似地喊他起床。 他起身问伺候自己的宫人,宫人笑答:“燕国公小世子昨日请安贵妃娘娘,说今日有事告假不入宫,贵妃娘娘也同意了。” 傅济安挠着头嘀咕:“慕哥哥能有什么事呀?啊,等等,今日是我师父出征的日子!我得去送送他啊,啊啊啊!” 七皇子嚎叫着,手忙脚乱要起身,被宫人按住:“殿下你就别瞎忙活了,这个时辰,他们早就整军离城了。” - 城郊外,鼓角声声,旌旗猎猎,三万将士整装待发,奔赴边疆。 顾赫炎一身戎装,骑在马上,在他身旁的挚友裴寒瑭同样骑着马,看着浩浩荡荡的军队感慨道:“当年我爹把我扭送到顾将军府上学武时,你和我才六岁,而今一晃,物是人非。” “不用远送,回去吧。”顾赫炎平静地说。 “行。”裴寒瑭无奈点头,笑道,“那些叽叽歪歪的送别词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总之早些回来,到时候请你湖景赏月喝酒。” “好。”顾赫炎笃定点头。 裴寒瑭抱拳告辞,他御马回城时,与一辆马车擦肩而过。 顾赫炎拽紧缰绳,正准备驭马前往队伍最前头,忽然一辆马车停在古道旁,飞扬的尘土尚未散去,一人掀开帘子跃下马车,那人左右四顾,目光与顾赫炎在空中相撞后,匆匆朝顾赫炎走来。 闻鹤音弯腰掀开帘子,本想下马车跟在慕之明身后,一抬头见顾赫炎就在前方不远处,于是退回马车里。 顾赫炎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当是时,慕之明在他面前站定。 两人对视片刻,顾赫炎先移开目光,轻声问:“为什么来了?” 慕之明不假思索地答道:“想送你,就来了。” 顾赫炎因惊诧困惑而蓦地抬眸,不过一瞬,又立刻收敛神色,垂下目光:“嗯。” 慕之明问:“怎么了?我就不能来送送你吗?” 顾赫炎:“……可以。” 慕之明弯眸笑了起来,他思索片刻,问:“顾兄,你想听送别时遥祝前程的骈四俪六,还是想听我自己想同你说的话?” 顾赫炎:“你自己想说的。” “那……”燕国公小世子竟有些忸怩,支支吾吾道,“边疆环境困苦,你要对自己好一些。” 顾赫炎点点头:“嗯。” “我会替你照顾好梁姨一家的。”慕之明信誓旦旦地保证。 顾赫炎微怔,倒也没问为什么顾府仆从需要慕之明照顾,只是道:“谢谢。” “还有……”平日能言善辩的慕之明继续吞吞吐吐,“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不要太操劳。” 顾赫炎继续点头:“嗯。” “然后……还有……呃……还有……”慕之明想了又想,憋出一句,“别受伤。” 顾赫炎敛眸沉默。 慕之明见他不吭声,略有慌乱地问:“怎么不回答?我说错话了?” 顾赫炎轻声说:“不可能不受伤,我不能答应。” 慕之明愣了半晌,心脏无可名状地抽疼了一下,随即长叹一口。 忽有将士打马而来,催促道:“少帅,时候不早了,该启程了。” 顾赫炎朝将士点点头:“好。”而后转头看向慕之明:“我该走了。”停顿数秒,补上一句,“谢谢你来送我。” “应当的。”慕之明抱拳行礼,“毕竟顾兄是我的救命恩人。” 顾赫炎点点头,淡漠道:“原来如此。” 慕之明还没弄懂顾赫炎这句‘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顾赫炎又道:“你回马车去。” 慕之明乐了,勾唇笑道:“顾兄,是我送你,怎么能我先回马车呢?当然得我目送你离开才是。” 顾赫炎蹙眉,冷冷道:“你回去。” 慕之明万万没想到顾赫炎会在此事上坚持,见他神情已然不悦,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来,俯首与他再次行礼辞别,转身朝马车走去。 顾赫炎一瞬不瞬地看着慕之明上了马车后,方才翻身跃上马背,驭着赤马往军队最前方疾驰奔去。 慕之明掀帘入马车,闻鹤音伸手扶了他一下,说:“少爷我刚才还担心着你会站在那古道旁看人离去再回马车呢,还好没有,不然等等队伍一动,扬尘纷纷,你肺不好,若吸了尘土旧疾复发,定要咳上三天三夜才能缓过来。” “我哪有如此病弱!”慕之明郁闷,“一些尘土而已,随手扇扇便好。” “是谁八岁那年肺病咳血,养了三年才养好啊。”闻鹤音毫不留情揭短。 “你也知道八岁啊!”慕之明气呼呼,“多少年前的事了,早就好透了!” 闻鹤音撇撇嘴,不置可否。 慕之明掀开马车的布帘,见行军旌旗迎着耀目金轮,将士队伍望不见尽头,而前后皆无顾赫炎的身影。 “少爷,不回府吗?”闻鹤音问他。 “回吧。”慕之明垂眸道。 马车缓缓往城内驶去,与行军队伍错肩而过,天南海北,聚散终有时。 来年开春的日子,西北战乱被平定,西戎族从猖狂屠城到被打得仓皇逃窜,这之间,仅仅只有三个月。 战报传回京城,所有人都在疑惑,边疆发生了什么? 再一封战报,解开了这个疑问。 顾赫炎战七场,胜七场,以少斩多,最后直接领着融焰精英骑兵,孤军深入腹地,攻进敌营,生擒西戎族首领。 从此,顾赫炎声望名誉一时无两。 他驻扎在西北边疆,花了大半年时间打击西戎族苟延残喘的势力,修筑防线,练兵固守,护佑百姓安定。 这一年,顾赫炎十八岁,被封为羽林将军,代替顾缪,成为了融焰军主帅。 又是半年后,白山以东北的勾吉国忽然举兵进犯,两国原本交好,有贸易往来,谁也没想到勾吉国会突然捅刀,白山边境的将士皆未反应过来,被骁勇善战的勾吉国连占三城,战火即将蔓延至中原。 顾赫炎临危受命,率领融焰军支援东北边疆。 少年不负众望,将勾吉国击退,雄赳赳地夺回三城。 那一年,坊间流传起少年英才将军的故事。 同年,皇上宣德殿议政,与群臣探讨为何勾吉国举兵进犯。 众臣沸议:“蛮夷小国,定是因为贪心不足,窥觊我朝土地粮食、羊群布匹,当用武力威慑之。” 议论纷纷中,燕国公直言进谏:“先帝年幼执政时,主动派使臣前往勾吉国交流诗赋文章歌曲,自那以后,两国交好,传为千古佳话,而今皇上继位二十余载,放眼望去,满朝文武,可有一人会勾吉语?可有一人能担使臣之重责?” 皇上听闻此言,只觉得醐醍灌顶、振聋发聩,当即决定从礼部挑选一人,前往白山以东北学习勾吉语,为日后边疆安定时出使异国做准备。 可这是一份苦差事,先不说边疆环境困苦,这日后奉旨出使他国,被囚禁甚至被杀害都是有可能的。 正当皇上对人选举棋不定时,一人上书,主动请缨。 此人,是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也不会去想的人。 燕国公世子,慕之明。 第二十五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晴空雁南去,天凉但不寒,慕府东院厢房内,慕之明身着竹叶青锦衣,端坐在案桌前,持狼毫毛笔写着他第三封意欲上奏皇帝的表文。 院内秋光和煦,雀鸣啾啾,叶落无声,房内采薇侍奉在一旁,安静地替慕之明研墨,闻鹤音百无聊赖地歪躺在一旁的圈椅上捻果盘里的葡萄吃,他终是没忍住,开口道:“少爷,别写了,你就是再写十封,一百封,夫人也不会让你去边疆的。” 慕之明笑了笑,没吭声,继续写。 “少爷……”采薇犹豫着开口,“这马上就要入冬了,那北边……” “采薇姐,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别担心。”慕之明柔声安抚道。 采薇叹气抿唇,不再多言,继续研墨。 闻鹤音往嘴里塞了颗葡萄,将双手枕到脑后,念念叨叨:“采薇姐你不用苦闷,少爷能去就怪了!这事都说了十余天了,夫人不许,老爷不吱声,皇上不理你,七皇子不肯你走,我就不明白了,少爷你干嘛一定要去边疆?你是不是傻啊?” 采薇放下手里的墨块,上前敲闻鹤音的头。 闻鹤音抱头,不依不饶地继续说:“本来就是嘛,在京城当个无忧无虑的公子多好啊,少爷你可是燕国公世子,在这京城,那可是要什么有什么。干嘛非得跑鸡犬都嫌鸟不拉屎的边疆受苦?听闻那边的食物腥膻血糊,你爱吃的糯香糕点一样没有!” 采薇点头表示十分赞同,然后扬起巴掌继续招呼闻鹤音的额头。 “真的吗?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吗?”慕之明弯眸笑问,笑意似徐徐清风、明月清辉。 “那当然!”闻鹤音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要什么?你说!我去给你找!” 慕之明朗声笑着,言语铿锵有力,眸中深藏瀚海:“我要世人不再以‘纨绔子弟’四字议论我。” “我要燕国公世子不沾燕国公半点名誉荣光。” “我要这天下安定有我慕之明的功劳。” - 三日后,慕之明的恩师,程老太傅,唯一一位尚在人世出使过勾吉国的老先生,上书皇上,洋洋洒洒三千字,说自己栽培桃李三十年,独一人可继承衣钵。 又三日后,慕之明进宫,同贵妃娘娘促膝长谈。 当天,圣旨降于燕国公府,慕之明任职礼部员外郎,前往东北边疆一事定。 圣旨不可违,纵使慕博仁和龚氏再有不舍,再有心疼,也只能点头同意。 离京前,慕之明去了趟顾府,询问梁姨有无东西带给顾赫炎,梁姨拉着慕之明的手,说他此行遥远赶路辛苦,哪里还能烦他带东西,去了边疆,替她向顾赫炎问好,让顾赫炎照顾好自己。 慕之明又入宫和傅济安见了一面,傅济安此时已沉稳不少,虽不舍,但不会哭闹。慕之明让他好好念书,再一想,这一去,等自己回来时,傅启太子入东宫,傅诣被封肃王,傅济安被封贤王,党争的腥风血雨届时能被初窥,不免心中颇多感慨。 不过也正因如此,这边疆他非去不可,只有立业,才能护住慕家。 在和众人依依不舍的告别后,慕之明轻装从简上路,闻鹤音作为贴身侍卫跟随前往。 慕之明离京后的第十一日,傅诣前去凤仪宫请安,贵妃娘娘慵懒地倚在罗汉榻上,笑着喊他来一起磕瓜子,又同他说:“如今离朱走了,济安没了伴读一人寂寞,你有空就多来凤仪宫陪他玩。” 见傅诣颔首答应,贵妃娘娘又道:“诣儿你想离朱么?哎呀,他自幼贴心,这才走了没几日,我就有些想他了呢。” 傅诣看着贵妃娘娘绝美的面庞,眸光深处隐着锐利:“您羡慕他。” 贵妃娘娘微怔,抬眸看了傅诣一眼,随后莞尔道:“你不过是看了一本我年幼时胡写的游记,怎么还念叨起来了?” 傅诣说:“我说错了么?浪迹江湖,纵马高歌,无拘无束……” 贵妃娘娘伸手,似对孩子那般毫不留情地曲指敲傅诣的头,边敲边气呼呼地说:“让你揭我痛处,让你揭,哼。” 傅诣低头,闭嘴任由她敲打。 贵妃娘娘越敲越生气,不想再理傅诣,抓了一把瓜子自顾自地磕,喃喃道:“也不知小离朱到哪了……” 而此时,大漠沙如雪,银月如勾,塞外号角声声,军营大帐里,众将士齐坐于帐内,向主帅报告今日所行之事。 顾赫炎虽年仅十九岁,但威望极高,一众将士不报告时皆不敢语,屏息凝神。只见顾赫炎微微蹙眉,神情认真地听着筑墙、囤粮、练兵等事宜,赏罚分明。 最后一位将士报告时,顾赫炎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心神不宁,频频看向帐帘,那将士还以为自己哪说得不对,冷汗直冒,不过他报告后,顾赫炎并未指责,颔首说了句辛苦。 正此时,帐帘猛地被掀开,将士抱拳单膝跪地:“报!朝廷所派礼部员外郎已到!” 然后一众将士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平日里淡漠沉稳的主帅跟被夺蛊似地蓦然站起身,慌乱之中还弄翻了面前的矮桌。 - 风尘仆仆、奔波数日的马车缓慢驶进军营,停在放哨木岗楼旁,布帘被掀开,闻鹤音跃下马车回身去扶身后的人。 慕之明身着暗青色厚棉衣,披着卷云纹素白大氅,摆摆手示意不用闻鹤音扶,自己缓缓下了马车后侧身掩唇咳了几声。 闻鹤音抱臂摇头,一副‘你瞧瞧你自己’的神情。 慕之明浅笑,说了句‘咳两声都不行么’,随后抬头远眺,夜色沉沉,五十弦翻篝火起,边疆战事才定,军营安静肃穆,可这满天黄沙里分明还藏着一丝血腥味,慕之明还在感慨,忽闻急促马蹄声从远至近,他转头望去。 气宇不凡的银铠戎装少年将军打马而来,在数米外就勒了马,两名跟随的将士一脸困惑,急忙照做。 顾赫炎跃下马,远远望了慕之明一眼,随后大步朝他走去。 第二十六章 什么叫用心感受 慕之明见顾赫炎朝自己走来,立刻弯眸浅笑、欣喜地迎了上去,作揖行礼:“顾兄,城郊一别,已有两年未见了。” “嗯。”顾赫炎抱拳回礼,淡漠点了头。 “近来可安好?”慕之明热情不减,笑着与他寒暄,“梁姨念你得很,担心你穿不暖吃不饱,让我此次前来,仔细瞧瞧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顾赫炎道:“安好,有。” “那就好。”慕之明笑意更甚,“我奉圣旨前来习勾吉语、了解勾吉风俗、寻两国纷争根源,这段日子就不得不叨扰你了,我初来乍到,对军中纪律不明,倘若行事有哪里不妥,还望顾兄见谅并告知我,我定有错即改。” 顾赫炎:“圣旨如山,我等谨遵。” 一旁的闻鹤音忍不住心想:好家伙,这个将军是不是在嫌弃我家少爷! 一旁的两位将士忍不住心想:好家伙,将军讲话为何如此轻声细语的! “对了,这两位是?”慕之明目光落在跟随顾赫炎前来的两人身上。 顾赫炎侧过身,先介绍立他左边的人,那人年纪约莫三十来岁,棉衣冠发不带刀,身姿修长体型偏瘦,面容和善,顾赫炎道:“这位是徐知微,徐参军事。” “原来是参军事。”慕之明含笑行礼,自报家门。 其实此人慕之明上一世见过,他并非武将,负责军中繁杂文事、财物开支、武器入库等琐碎之事,慕之明记得他为人谦和,极擅察言观色,洞察人心。 “慕大人。”徐知微抱拳回礼,“日后你居于军营,无论遇着什么事,都可以来寻我。” 慕之明:“劳烦您了。” 顾赫炎继续介绍另一位:“这位是……” 那人五官深邃不像中原人,身形虎背熊腰,只见他豪气万丈一挥手,打断顾赫炎的话:“我叫夏侯虎,祖上有勾吉血统,自幼在两国交界边疆长大,会勾吉语!小兄弟你不是想学吗?交给我,保证教会,教成那种无论把你丢到哪个勾吉人面前,对方都能抓着你的手大喊老乡的程度。” “多谢。”慕之明笑着行礼。 “小兄弟别客气!”夏侯虎大力拍拍慕之明的肩,“进了这个军营大木门,那就一家人!” 他的手劲实在大,慕之明吃疼,脸上虽然依旧带笑,但肩膀垮了下去。 顾赫炎蹙眉,冷冷道:“不要动手动脚。” “啊,对不住啊小兄弟!”夏侯虎反应过来,收回手,“哎呀我们这种糙人,就是这么不讲究礼节的,和你们这种从京城来的世家公子不同,不知道那些弯弯绕绕的规矩,你别见怪。” “夏侯兄言重了。”慕之明忙道,“性情豪爽,乃大气概可深交之人,自古多少英雄豪杰,皆不拘小节。” “你这小兄弟很会讲话嘛!得劲!”夏侯虎大悦,“既然你是顾将军兄弟,那也是老子的兄弟!这以后在军营,谁敢找你麻烦,你同老子说!老子帮你教训他!” 徐知微无奈道:“夏侯校尉,我们军营纪律严明、行事规矩,什么找麻烦不找麻烦的,瞧你这话说的,而且慕公子奉圣旨前来,代天子,行天事……” “哎呀!”夏侯虎不耐烦打断徐知微的话,“我就这么一说嘛,理是这个理,不过你瞧小兄台这细皮嫩肉的俊秀模样,虽他是男子,但我们军营都是些如狼似虎的糙汉子,指不定谁动了歪心思……” 夏侯虎忽然噤声,因为顾赫炎蹙眉盯了他一眼,眸光似令人胆寒带着森森血气的鹰爪铁钩,阴鸷得可怕。 夏侯虎虽然闹不明白顾将军为什么突然生气,但他知道自己嘴上确实没个牢靠,于是乖乖闭嘴。 慕之明倒是随和,听他这话并不恼怒,而是恣意朗声笑着:“夏侯兄不必担心,我并没有看起来那般柔弱,更何况我带着侍卫。” “就是。”闻鹤音早就听不下去了,怒道,“当我不存在吗?敢欺负我们家少爷,找死吗?” 见闻鹤音出言不逊,慕之明忙出声制止:“阿音。” 闻鹤音哼哼唧唧地撇开头。 沉默半天的顾赫炎缓缓开口,对着慕之明冷漠道:“你住在军营里,有什么事就寻他们俩。” “好。”慕之明点点头,“多谢顾兄。” “嗯,我先告辞了,营帐已备好,徐参军事会领你去的。”顾赫炎说罢,敛眸同慕之明行礼后转身。 前世便是这样,简单的寒暄过后,两人明面上再无交集,直到顾赫炎发难,逼慕之明回京。 这一世,顾赫炎仍不打算奢求什么,他孤苦太久,从不相信这条路的尽头有光。 他回身,大步朝坐骑赤马走去,可才走了两步就停下了。 慕之明拽住了他的胳膊。 “顾兄。”慕之明疑惑地问,“为何走得如此急切?可是还有军务在身?” 顾赫炎看了眼拽着自己胳膊的手,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僵硬不敢动:“……是。” “可已是深夜了,军务还这般繁重吗?不过想来你确实是事必躬亲之人,动合天德,令人敬佩。”慕之明感慨完,又笑道,“那等你有了空闲,我可以去寻你吗?” 顾赫炎说:“勾吉国的事,夏侯虎知晓的比我多。” 慕之明说:“不因公事。” 顾赫炎疑惑:“那为何寻我?” “我……”慕之明弯眸讪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想找你谈谈天,叙叙旧,不行吗?” 顾赫炎:“……” 他沉默了半晌,硬邦邦地吐出一个字:“行。” “当真?”慕之明眼眸迸发光,雀跃欣喜。 顾赫炎语气没什么起伏:“嗯。” - 一旁将两人的举动尽收眼底的徐知微突然压低声对夏侯虎道:“夏侯校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啥事啊?”夏侯虎不解。 徐知微感慨道:“我们的顾将军,确实只有十九岁啊。” 夏侯虎更不解了:“这他娘的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吗?” 徐知微摇摇头:“你不懂。” “啊?”夏侯虎继续懵逼,“我是不懂啊,你解释解释啊。” “没什么好解释的。”徐知微只觉得他烂泥扶不上墙,“这得用心感受,你知道吗?” “用心感受!” 第二十七章 他一喝醉就发疯 塞外故人重逢的喜悦冲淡了连日赶路的疲惫,慕之明同顾赫炎告别后,与徐知微前往暂居的营帐。 徐知微虽身处军营,但身上有几分彬彬文人的气质,一路与慕之明相谈甚欢,将他送到营帐处后,叮嘱着日后生活上有什么需求都可以来寻自己,末了微微笑着补充了一句:“我们将军的营帐在您的正东方向。” “多谢徐参军事。”慕之明作揖道谢。 “时辰不早了,慕大人您好好歇息。”徐知微告辞离开。 营帐里只剩慕之明和闻鹤音,绷了半天的闻鹤音放松下来,开始边收拾竹木矮榻上的被褥皮裘边和慕之明聊天:“少爷,你干嘛老是拿热脸去贴那个冷冰冰的少年将军啊?他一看就不喜欢你。” 慕之明解下自己的青玉发冠,笑道:“很明显?” “太明显了,那少年将军一脸不想搭理你的模样,你还说找他叙旧呢,叙啥啊叙,坐那和他干瞪眼,看谁眼睛大吗?”闻鹤音撇撇嘴。 慕之明无奈地笑了笑,散下青丝,用矮榻旁铜盆里的热水洗漱:“别说了,赶紧歇息吧,连日奔波几天了,累。” 翌日清晨,闻鹤音被营帐外连天的号角声吵醒,他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支起身,一眼瞧见慕之明青丝散落、披着单薄竹青色外袍端坐在案桌前持毛笔写着什么。 “你干嘛!”闻鹤音当即跳起来,冲到慕之明面前,拽着他的衣带胡乱系,“大早上的这么凉,你衣裳不好好穿,你不冷啊你!给我穿起来!” 闻鹤音扯着他的衣带瞎系了一阵也没弄好,最后还是慕之明自己把自己收拾妥当的:“我在写寄回家报平安的书信,你有没有想说的事?” “那可太多了。”闻鹤音拍桌,“你给我写,说少爷难管死了,我是治不住了,得喊个能治他的人来!写!给我写!” 慕之明点点头:“行行行。”然后提笔写:一切都好,身体健康,无需牵挂,遥叩父母安。 写完家书,两人骑马寻到驿站,将家书交予驿使后再回到军营时,已是午时,两人刚到帐内,有小将士来报:“慕大人,给您送饭。” “辛苦了。”慕之明道谢,闻鹤音上前接过食盒。 等小将士离开,闻鹤音嘴闲不住了:“自从过了白山往北走后,吃食就瞧不见精细的了,成天烙饼羊肉汤,热的还好,但凡冷一些,就结腥气油块,你根本吃不下,我估计这军营里也……咦?” 闻鹤音的话戛然而止。 “怎么了?”慕之明疑惑询问。 闻鹤音从食盒里拿出一小碟核桃酥出来:“核桃酥?军营里怎么会有糕点?” “应当是庖厨有师傅擅长此事吧,如今军情安定,粮食充裕,所以做些吃食犒劳下将士们,挺好的。”慕之明并不惊讶,因为他前世已经惊讶过了。 他前世住在军营的那一个月,日日送来的午膳食盒里都有点心,还每隔几天就变一个花样。 闻鹤音将那碟核桃酥摆在慕之明面前,满意地点点头。 两人用过午膳歇息片刻后,慕之明带闻鹤音去寻夏侯校尉,夏侯虎热情地将他俩迎进自己的营帐内。 “叨扰了。”慕之明作揖行礼,“不知夏侯校尉可有空闲?有些事想请教一番。” “有空!当然有空!”夏侯虎大笑着请慕之明在软席上坐下,“小兄弟是想学勾吉语吧,来来来,我先教你勾吉族都是如何打招呼的。” 慕之明弯眸浅笑,用勾吉语对他说:“夏侯校尉,其实我知道勾吉族是如何打招呼的。” 夏侯虎愣了愣,用勾吉语回道:“小兄弟,你这勾吉语说得挺顺的啊,比我都好,那我教你怎么骂人,来,和我念,他奶奶的!一定要像我这样中气十足地喊,他奶奶的!” 慕之明朗笑出声:“其实这个我也会。” 毕竟前世的时候,慕之明在军营跟夏侯虎学勾吉语的那一个月,有二十天都在学骂人。 “好家伙。”夏侯虎一拍大腿,“你这哪要学啊,去教还差不多。” 慕之明提及此次前来的目的:“夏侯校尉缪赞了,其实我此行来打扰,是想询问你一些事,听闻你并非融焰军将士,原驻守东北边疆,是战后才归于顾将军麾下的。” 夏侯虎点点头:“正是。” “我大晋本来与勾吉交好,此次勾吉发兵着实突然,你久居边城,可有察觉出端倪?”慕之明问道。 夏侯虎想都没想就道:“当然有,小兄弟我和你说,原本两国贾贸频繁,临着边疆的那座白城你知道吧?十几年前多热闹啊!街市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叫卖什么的都有!但不知为何近三年,来大晋的勾吉商人越来越少,就在打仗的前几个月,勾吉国再不放人前来,其实那时候勾吉就有问题了,偏偏大家都松懈,并未在意。” “白城距离军营远么?”慕之明问。 “不近,快马加鞭来回得一个多时辰。”夏侯虎道,“小兄弟如果你要去白城,得寻顾小将军要一封文书,不然进出军营不方便。” 慕之明点点头:“多谢提点,对了,顾将军他……平日操劳么?” “顾将军?操劳啊!这军营大事小事他都得管,不过他也是神人!”夏侯虎提及顾赫炎,语气里全是敬佩,“他领兵前来支援的时候,我心里还犯嘀咕,说十九岁还是小屁孩能做什么大事,万万没想到,跟了他以后打仗就没输过!我也由衷地感激他,我身上流着勾吉族的血,先前打仗,多少人戳着我脊梁骨偷偷骂我异族,但顾小将军用人不疑、倾心相信,还领我加入融焰军,说到这融焰军,哪都好,就是军纪实在太严,我是真不习惯,对了。” 夏侯虎想起什么,起身进内帐,竟拎了一壶酒出来置于慕之明面前:“小兄弟,这酒你拿去吧,这是我加入融焰军前藏的,但如今军中不能饮酒,我不知道如何处置,只能一直藏着,你不是军中人,不用遵纪,送给你了!” 慕之明还未开口拒绝,闻鹤音道:“我家少爷不能喝酒,他酒品太差,不喝醉还好,一喝醉就发酒疯不认人,醒了以后还记不得事。” 慕之明脸颊涨红:“咳咳!” 夏侯虎大笑,慕之明拱手:“让夏侯校尉见笑了,这酒我收不得,您只能继续藏着了。” 与夏侯虎道别离开营帐后,闻鹤音问:“少爷,我们现在去哪呢?” 慕之明笑了笑:“去找我们那冷冰冰的顾将军要一封进出军营的文书。” 第二十八章 将军心事谁人知 主帅营帐内,徐知微正在向顾赫炎报告今日筑墙屯粮等事宜,这些事都很琐碎重复,但因为他才接管此地军务,所以就算是每日都重复的简单事情,顾赫炎也要他逐一报告,以免出现纰漏。 今日他才说了个开头,忽有将士来报:“报将军,外头有人请见。” 顾赫炎问:“谁?” 小将士说:“那位朝廷来的礼部员外郎。” 顾赫炎眼眸颤了颤,缓了半晌才道:“知道了。” 小将士问:“要不要请那位大人进来?” 顾赫炎说:“等一下。”随后转头问徐知微:“报告完了吗?” “还未。”徐知微心想着顾将军定会让那位慕大人先进来谈事,哪知顾赫炎竟然道:“那你继续。” 徐知微愣了愣,忙开口准备继续报告事宜,顾赫炎补充道:“十个字内说完。” 徐知微:“……” 十个字我还说个屁啊!!! - 营帐外,慕之明见禀告的小将士入了营帐,竟有些紧张,不知突兀前来会不会打扰到顾赫炎。 他正略感不安时,徐知微从营帐内走了出来,和慕之明碰面后,徐知微笑盈盈地抱拳:“慕大人。” “徐参军事。”慕之明回礼,“顾将军可是在忙?” 徐知微目光含笑:“你来了,顾将军就算再忙,也变得不忙了。” 慕之明一怔,还未懂其中意思,禀报的小将士掀帘跑出:“大人,将军请你入帐。” 慕之明不敢耽搁,拜别徐知微,让闻鹤音在帐外等候,自己起身走进营帐,一眼看见顾赫炎端坐在摆着竹简兵书的长条矮案桌前,忙上前作揖行礼:“拜见将军。” “坐。”顾赫炎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那坐席上铺着柔软的白毛狐裘,与处处凸显简朴的大帐格格不入。 慕之明撩起衣袍跽坐下来,一本正经道:“我有事想与将军您商量。” 顾赫炎似乎没想到慕之明是来谈正事的,神色微怔,疑惑道:“何事?” “我此番奉圣旨前来,除了习勾吉语,还有探查为何勾吉国会突然发兵一事,听闻不远处的白城有线索,想找将军要一封文书,方便出入军营。”慕之明恳请道。 顾赫炎明了,解下腰间的一块镀金银牌,放在桌上推到慕之明眼前。 慕之明定睛一看,见那腰牌上书‘羽林将军’四个大字。 “你拿着这个,可随意进出军营。”顾赫炎说。 “这,这,这可是御赐的啊……”慕之明有些语无伦次,他只是想要封文书,怎知顾赫炎竟将这么贵重的东西交予他。 “嗯。”顾赫炎点点头,“你去白城,要记得带侍卫。” “多谢顾兄信任。”慕之明深呼吸,感激地双手接过收进怀里,“我定将此物好好保管,原样奉还。” 正事谈毕,顾赫炎目不转睛地看着慕之明,声音小了些:“你……是要现在叙旧吗?” 慕之明瞧他案桌上一堆杂乱文书,又想到夏侯虎说他军中大事小事都管,徐知微方才还在营帐内与他谈事,料想顾赫炎现在定无比忙碌,自己怎能现在拿叙旧之言烦他,于是正色道:“不不不,等顾兄得了空闲,我再来叨扰,那我先告退了。” 顾赫炎:“……嗯。” 他目送慕之明离开营帐,随后失落地垂眸,沉默地坐在那半晌未动。 - 慕之明得了腰牌后,接连好几天前往白城,试图寻些线索。 若是坐马车,从军营到白城得一个多时辰,那本是一座繁华热闹的边城,可惜战火摧残后,辉煌不复往日,不过已有不少因战事流亡在外的白城百姓回来寻家,为萧瑟添上一丝生机。 慕之明与闻鹤音寻至夏侯虎所说的坊间集市,那处如今仅有几家铺子开门,售卖着药材、布匹等常见物品,其他大多都是无人看管破败落了蛛网的旧屋,从街头往前望,隐隐可猜当年的喧嚷。 慕之明连着几天探访,皆一无所获,但能看得出白城里一些上了年纪的百姓提及勾吉时并不憎恨,甚至怀念当初与勾吉国交好时的过往。 这日,慕之明又一次来到集市,沿街询问,眼见黄昏将至,依然什么都未问到,慕之明不由地有些丧气,就在此时,他忽然注意到什么,大步上前。 集市街道的巷尾,红木牌坊后立着一个告示牌,上面贴着很多残破老旧的告示。 慕之明凑近细看,他正辨别着告示上那些模糊不清的字时,闻鹤音几步走来:“少爷,我刚刚瞧见一个卖糕点的铺子,里面有卖核桃酥,和我们在军营时与午膳一同送来的核桃酥长得好像啊,你不是挺喜欢吃的吗?要不要买些?” 慕之明专心致志地看着公告牌,没去听闻鹤音的话,闻鹤音见他在思考,连忙闭嘴,不敢吵他。 告示大多盖着官府的印,写着集市摆摊的规矩,比如不准斗殴,而吸引慕之明的,是一张税收告示。 “十取五?大晋的商税没有这么高啊……”慕之明嘟囔着揭下那张告示,正要塞进衣袖,闻鹤音一步上前伸手,“这破纸脏死了,放我这吧。” “没事。”慕之明这才注意到闻鹤音在身旁,他将告示收好,朝闻鹤音笑了笑,“走吧,天要黑了,得赶紧回军营。” 闻鹤音抬头一瞧,果见天空晦暗,便不再提糕点之事,和慕之明匆匆离开白城。 - 翌日清晨,军营里训兵的号角声声入耳,慕之明一醒来就开始咳嗽,临近冬日,天越发冷了,早上寒风刺骨,慕之明一时间有些不适应,不过好在咳了两声便缓过神来,不然闻鹤音能把他念叨死。 醒了再难入眠,慕之明起身梳洗穿戴整齐。今天是传家书至京的日子,闻鹤音持他昨日写好的书信前往驿站,慕之明一个人也没闲着,拿着昨天揭下来的告示去找顾赫炎,却被守卫的小将士告知顾将军不在军营。 慕之明悻悻离开后,两名小将士开始闲聊。 “最近将军日日天不亮的时辰就离开军营,也不知道去哪。” “好像是去白城买东西吧。” “什么东西要天天去买啊?他本就忙碌,经常子时才熄烛,这为了买东西,一来一回,足足少休息一个多时辰。” “将军的事,谁知道呢。” 第二十九章 这辈子的话说完 秋末霜寒,清晨起雾,待到金轮出时眼前之景不再朦胧不清,未能寻到顾赫炎的慕之明回营帐时恰巧遇见夏侯虎。 夏侯虎正运送着一架虎蹲炮前往练兵场,见到慕之明热情地打招呼:“小兄弟!往哪去?” 慕之明作揖行礼:“夏侯校尉,方才去找顾将军打听白城官府与知县的事,可是将军不在营帐内。” “白城知县?他啊,就是窝囊废一个!”夏侯虎提及此人,立刻愤愤板起脸,不屑地骂道,“当初我们驻守边疆时,勾吉的人打过来我们没能顶住,于是退到白城死守,本想招募知县府府兵共同御敌,一问才知,那知县竟早就携着一家老小跑了!听说现在都没抓着!” “丢下满城百姓跑了?”慕之明惊讶,未曾想世上还有如此不仁不义之人。 “可不是!”夏侯虎气得啐了一口,“贪生怕死的东西。” 慕之明的猜想渐渐清晰起来:那张税收告示应该是知县仗着天高皇帝远,私自定下赋税,压榨百姓。 他正思索着这件事与勾吉国发兵会不会有关联时,听见夏侯虎喊了一声:“慢些啊!仔细抬,可别磕着了。” 慕之明抬头,发现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练兵场,夏侯虎指挥着几名将士把那虎蹲炮往里抬,慕之明目光被虎蹲炮勾住,双眸发亮、目不转睛:“这难道是兵部军工坊最新打造的火炮?听闻其轰声如雷,可震山林百兽,神奇神奇。” “没想到小兄弟竟对这类机关兵器有兴趣?”夏侯虎大笑,“你说的没错,这是昨日才运到军营兵库的虎蹲炮,我搬来给兄弟们开开眼,上手试试威力,你若感兴趣,且来观望!” “我并非武将,按规矩来说,不应当出入练兵场才是……”慕之明话未说完,被夏侯虎按住肩膀往训兵场推:“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看一眼罢了,来吧!” 那练兵场极大,一眼望不见尽头,将士排成各个方阵在训练,有赤手空拳搏斗者,有拉弓练箭者,有刀剑相对者,虽人多但秩序井然。 将士们见夏侯虎拽了一个样貌清隽无双的小公子来训兵场,惊得纷纷张大嘴:“夏侯校尉,你这是在做什么?这位又是谁?!” “这位是朝廷派来的礼部员外郎。”夏侯虎乐呵呵地向众人介绍。 慕之明忙作揖向众人行礼。 大家虽是武将,但融焰军气氛好,皆一团和气,抱拳夸赞道:“早有耳闻,只是不曾想竟这般年轻?想来也是人中龙凤啊。” “不过你领这位小兄台来练兵场做什么?”一位先锋大将困惑不解地问。 “他对机关兵器颇有见解,今日不是打算试试这架虎蹲炮吗?我领他来看看!”夏侯虎解释道。 “这不好吧。”顾赫炎的亲信,羽林营副将开口,“融焰军有军规,非将士不得入练兵场,此事若是被顾小将军知道了,定是要发火的,到时候罚你吃军棍,夏侯虎你可别喊冤。” 慕之明一听顾赫炎会生气,连忙行礼慌乱想走:“打扰各位了,既然军中有规定,我等应当谨遵才是,此行冒犯,还望各位不要让顾将军知道。” 说罢,慕之明匆匆转身想离开,怎么知这世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孽缘巧合,他一回头,见顾赫炎大步往这处走来。 顾赫炎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虽只有十九岁,又眉眼俊美、面如冠玉,可终究是上过沙场双手染血的将军,眼眸晦暗步步走来时,竟压得在场无一人敢吭声。 他走到众人面前,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慕之明身上,冷声冷语地问:“谁让你来这的?” 寒气森森的话冻得慕之明心颤了颤,他张嘴正准备回答,夏侯虎一步上前,让慕之明往后站,抱拳单膝跪地请罪:“将军,是我见慕小兄弟对新到的虎蹲炮感兴趣,所以领他来瞧瞧,将军你要罚就罚我一人。” 顾赫炎蹙眉:“起来。” 说罢,顾赫炎的目光越过夏侯虎,重新落在慕之明身上:“你跟我来。” 他的语气极冷,一言说的不容置喙,并且说完转身就走,没给任何人留下反驳和说情的机会。 慕之明惴惴不安地小跑着跟上顾赫炎的脚步,徒留众人面面相觑。 夏侯虎跪在那傻了眼,这事怎么看都是他的错啊,顾赫炎怎么不罚他反而要去为难一个朝廷派来的文官呢! - 塞外孤日悬天,烈风舞得人心惶惶,慕之明无措地跟在顾赫炎身后不敢言语,他抬头瞧去,见顾赫炎今日未穿盔甲,着玄青衣袍束墨色绣金云纹腰带,衬得他身姿颀长挺拔,也给两人之间的沉默添了分肃穆。 慕之明不由地有些丧气,他心里由衷敬佩顾赫炎,不想与顾赫炎只是泛泛之交,但此事一出,这日后顾赫炎对他定要比之前还冷漠三分。 愁闷积在慕之明胸膛,令他唉声叹气,当是时,顾赫炎在一处营帐前停下了脚步,那营帐看起来密不透风,前后皆有重兵把守,见顾赫炎来此,守卫的将士连忙抱拳行礼。顾赫炎颔首回应后转头对慕之明道:“进来。” 慕之明不知这处是何地,困惑不解地跟在顾赫炎身后,当他走进营帐,立即惊得眼眸微微瞪大。 营帐里,左右陈列着泛冷冽寒光的玄铁刀剑、弓箭画戟,而他俩的正前方有两座威风凛凛架在铁爪上的虎蹲炮。 慕之明因受宠若惊说不出话来,反倒是平日寡言的顾赫炎先开了口,他垂眸看着慕之明轻声道:“训兵场刀剑乱箭无眼,容易误伤,你不会武功,没有侍卫跟着别去,你对虎蹲炮感兴趣可以来兵库看,你有我的腰牌,这军营各处都能随意出入。” 慕之明呆愣愣地转头看向顾赫炎,呆愣愣地深深吸了口气,呆愣愣地伸手狠狠掐了自己胳膊一下,呆愣愣地将那口气缓缓吐出。 “怎么了?”顾赫炎蹙眉,有些不安地心想自己是不是方才太过凶神恶煞,吓到人了。 慕之明呆愣愣地问:“你是不是把这辈子要对我说的话刚才一口气全说完了?” 顾赫炎:“……” 第三十章 慕之明你疯了吧 “你是不是把这辈子要对我说的话刚才一口气全说完了?” “……” 慕之明惊疑地说:“这般沉默,该不会这辈子真不和我说话了吧?” 顾赫炎:“……没有。” 慕之明:“没有?我俩以后真没有话可说了?” 顾赫炎:“不是。” 慕之明:“不是?这辈子就是不和我说话了?” 顾赫炎略显焦虑,语速快了些:“有话说。” 慕之明失望地长长‘啊’了一声:“有话说也不说了?” 顾赫炎彻底着急了,想都没想,直接开口道:“我不会不和你说话的,我……”话未说完,发觉眼前人正抿着嘴低头使劲憋笑。顾赫炎:“……” 慕之明发觉顾赫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在逗他,连忙单手掩唇这才忍住没真的笑出声,正色抱拳道:“我擅自入训兵场,本该受到责罚,未曾想顾兄不但未怪罪,还以礼相待,我当真是省躬无有、被宠若惊,日后定会多加注意,再不让顾兄为难!” 他这番话说得正气凌然,一下便把蔫坏的劲给藏了起来,让人提也不是不提也不是,徒留哭笑不得,顾赫炎本就寡言,这种时候哪能说得过慕之明半分,垂眸点头道:“嗯。”末了,轻声补充了一句:“我没不和你说话。” 虽心境已沧海桑田之变,但心悸时谁人不是少年。 慕之明弯眸朝他笑:“方才只是玩笑话罢了,顾兄无需当真。” 顾赫炎抬起头瞧他,又立刻惶惶无措地低头,好似觊觎九天之上广寒清虚宫,却因这人世间从来没有不死灵药,终是心死断了妄念:“……虎蹲炮……” “什么?”慕之明没听清。 顾赫炎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冷了下来:“这两架还未填火药,你既然感兴趣,去瞧吧。” 慕之明笑着问:“顾兄不感兴趣吗?我俩一起看看?” 顾赫炎:“……嗯,好。” 两人行至虎蹲炮旁,见铁架雕虎头栩栩如生,机关精巧绝伦,慕之明俯身细瞧,赞不绝口,顾赫炎对机关术并不了解,垂手站在一旁静静听着。 慕之明瞧完那虎蹲炮,直起身来,转头对顾赫炎笑:“不愧是兵部军工坊花费心血打造的……” 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目光越过顾赫炎往后看去,似乎瞧见了什么。 顾赫炎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见正前方的木架上挂着一张用勾吉语注释的古旧羊皮地图,顾赫炎记得这个是战利品,与其他缴获的利器一起囤放在兵库,也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慕之明。 “那是什么地方?”慕之明突然开口。 “什么?”顾赫炎疑惑。 慕之明几步上前,指着羊皮地图上位于两国边界处的一个墨迹圆点,旁边用勾吉语写着两个字。 顾赫炎辨别了一下地图上那墨点的位置,回答道:“村庄。” “村庄?”慕之明反问,“这个位置距离边界也太近了,这里属大晋还是勾吉?” 顾赫炎回答:“大晋。” 慕之明眼眸微颤,盯着那张古旧的羊皮地图看,片刻后他突然道:“我要去这个村庄看看。” 哪知他话音刚落,顾赫炎立刻蹙眉:“不行。” 慕之明被反驳得一愣,问道:“啊?为什么?” “这里距离军营太远,距离勾吉国太近,战乱刚平,流寇土匪很多。”顾赫炎据理力争,“你不能去,路上不安全。” 慕之明说:“我带侍卫了。” 顾赫炎态度强硬:“不行。” 慕之明没有继续跟他争辩,指着地图反问道:“这张羊皮地图,应当是战利品,原是勾吉国之物,对吗?” “对。”顾赫炎点点头。 “也就是说,这张地图上面的地名,皆是勾吉人所取,将军你瞧这墨点旁边写的勾吉语。”慕之明指尖轻轻点在羊皮地图的墨点上,语气有发现线索的欣喜,“这在勾吉语中,可是‘朋友’的意思!勾吉国将大晋一个不起眼的村庄取名为‘朋友’,你说我身为使臣,怎能不去探寻一番?” 这番说辞让顾赫炎犹豫了片刻,可最后还是蹙眉道:“太危险了。” 慕之明心想:再危险你也拦不住我,该去就是得去,随后上前取下木架上的羊皮地图,小心卷起放进衣袖里:“此物我先借用,日后还给顾将军。” 顾赫炎眉头紧锁,但没阻拦也没吭声,慕之明瞧他脸色阴沉的模样,为了缓和气氛,随口开玩笑道:“这么不放心我的侍卫,那要不然顾将军你陪我去?” 顾赫炎:“好。” 慕之明点点头:“也是,你有繁重军务压身,怎会……等等你说什么?” 他猛地反应过来,蓦地抬起头看向顾赫炎,因吃惊频频眨眼,总觉得自己应当是听错了。 “如果你同意让我跟你去,我去。”顾赫炎说。 “当真?”慕之明反问。 顾赫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可这偌大军营,每日多少军务都需要经你手来处理,你如何走得开?”慕之明问。 顾赫炎答道:“如今万事平安无战乱,只有筑墙屯粮整顿边疆等杂事,融焰军将士们皆严于律己,不会有动乱发生,况且除了我,这军营里还有数位威名赫赫的将军,就算我不在,也不会耽搁任何一事。” “太好了。”慕之明当即拍案,语气里全是掩饰不住的欣喜,“那就烦请将军与我一同前往探查究竟吧!能与将军同行,真乃我幸,多谢将军,我们两日后出发,将军你意下如何?” 顾赫炎看着他,眼底荡起不易察觉的涟漪:“好。” - 此事虽定下,但有人反对。 给驿站送信回来的闻鹤音只觉得天崩地裂移山倒海此世非此世:“你不但不准备带我,而且打算和那个冷冰冰的将军去?!还是和他单独两人去?!” “对。”慕之明笑着点点头。 闻鹤音跳起来蹦到慕之明面前,拽着慕之明衣襟疯狂摇晃他:“少爷你是不是疯了啊!那将军是拍花子还是毒情蛊啊?你是磕到脑袋了还是被夺舍了啊?苍天啊大地啊,到底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啊!!!” 第三十一章 他欺负你怎么办 慕之明被闻鹤音拽得东倒西歪,费力地说:“你听我给你分析一番啊。” 闻鹤音不再晃他,收回手瞪大双眼等慕之明解释。 慕之明抚平衣襟被抓出的皱褶,耐心道:“你想啊,这里是东北边疆,我俩初来乍到并不熟悉,顾赫炎身为将军驻扎此处一年有余,是不是比我俩熟知地势?如果遇见流寇土匪,他是不是比我俩清楚该往哪跑?” 闻鹤音手撑下颌微微歪头沉吟:“嗯……好像是这样。” 慕之明又道:“而且我总觉得东北战乱这件事,并非勾吉刻意挑起纷争,根源与大晋有关,若是此番探查真能知晓什么缘由,但其又太过离谱,我一个无名小卒回来与他人说了可别人不相信怎么办?但有了顾将军就不一样了,他赫赫有名,说的话谁人不信?” 闻鹤音继续沉思:“嗯……是这个理。” 慕之明笑眯眯地说:“所以当然要得和顾将军一块去。” “那为什么我不能跟去?”闻鹤音问,“多个人不是多个帮手吗!” 慕之明说:“是多个帮手,但也会更加引人注意,此行前往的村庄距离勾吉国太近,如今两国战乱才平,仍是剑拔弩张之势,若暴露身份很容易被擒,但凡我会一些武功,我都独身前往了。” “好像是有点道理……可……”闻鹤音被说得语塞,挠挠头,“可那个将军欺负你怎么办?” 慕之明笑道:“我俩无冤无仇,他欺负我干什么?” 闻鹤音撇撇嘴:“他那般不喜欢你,遇着危险万一嫌你拖后腿,干脆把你丢了,我找谁哭去?” “他不是那样的人。”慕之明说,“就算再不喜欢我,也不会把我当累赘的。” 闻鹤音怀疑地哼哼两声:“反正我从来都说不过你,你要做什么我也拦不住。” 慕之明弯眸笑着:“你放心,我答应你,一定毫发无损地回来。” 闻鹤音继续嘟嘟囔囔,但是态度没有方才那么强硬了。 这事除了闻鹤音不同意,军营里不少将士也不同意。 大漠弦月如钩,篝火熊熊燃烧,主帅营帐里,融焰军先锋大将抱拳行礼,直言不讳:“将军你不能去,那村庄距离军营快马加鞭都得两日,但从勾吉国前往只需半日,若是被勾吉的人知道你在那处,定会派兵去捉拿你!到时候我们支援根本来不及!” “嗯。”顾赫炎点点头,“屯粮的事就交由你负责了。” 先锋大将:“……将军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顾赫炎:“听到了,屯粮事杂,记得多盯着些。” 先锋大将:“……” 羽林副将开了口:“您若执意要去,至少让我们派小队跟着,驻扎在那村庄不远处。” 顾赫炎摇摇头:“不行,如今战事才平息,我们若发兵至边界处,很容易挑起争端,你负责练兵一事,其余的由徐参军事负责。” 他自顾自地分配好事务,对劝阻充耳不闻:“没事就歇息去吧。” 几名将军无奈地面面相觑,行礼后准备退出主帅营帐,正此时,顾赫炎忽然想起什么,喊住夏侯虎,夏侯虎以为顾赫炎因上次擅自带人入训兵场一事要教训他,连忙抱拳单膝跪下等罚。 哪知顾赫炎却问:“教礼部员外郎勾吉语一事,进展如何?” 夏侯虎‘嗐’了一声:“慕大人哪要我教啊,他说的比我还好呢!” 顾赫炎怔愣一瞬,蹙眉:“说的比你还好?” 怎么可能,他明明记得前世的时候,慕之明为了学好勾吉语,天天在军营里废寝忘食地苦读。 “是啊!”夏侯虎答道,“他说的可顺畅了!有些词语我都不懂,他懂!” 顾赫炎沉默片刻,点点头:“知道了。” 几位将军出了主帅营帐,恰巧遇到前来的慕之明,纷纷打招呼:“慕大人。” “各位将军晚上好。”慕之明作揖,“顾将军在营帐内吗?” “在。”徐知微回答道。 慕之明行礼道谢,对守卫在营帐门口的小将士说:“烦请帮我禀报一下,说我有事求见顾将军。” 小将士替他掀开布帘一角:“慕大人您直接进去吧,将军嘱咐过我们,您出入无需禀报。” 慕之明颔首言谢,起身走进营帐内。 徐知微连连点头,笑而不语。 几位将军往自己歇息的营帐走去,等四下无旁人时,先锋大将开了口,语气带着一丝责怪:“知微你刚才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劝劝顾小将军呢?” 徐知微笑了笑:“将军他行事素来有分寸,我们无需过于担忧。” “但该劝还是得劝劝。”羽林副将道。 徐知微说:“还真的无需劝,劝了就是在耽误将军的终身事。” “什么终身事?”先锋大将疑惑。 徐知微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众人皆憨我独知的痛苦说:“你们得用心感受。” “用心感受!” - 主帅大帐,营帐布帘被掀开时带进的风令案桌上的烛火微颤,顾赫炎抬头望去,眼眸里倒映着那跃动的火光。 他不动声色地将一直放在身后铺着白狐裘皮的坐席置于案桌旁,但慕之明没注意到想随意寻个坐席,顾赫炎只能开口道:“你坐这。” 慕之明撩衣袍欲跪坐下来,见顾赫炎指了一处,于是又起身换到那处,他踞坐端正,抬眼见顾赫炎案桌上全是文书,想来他为了此番出行能无忧,现在定有一堆琐事要处理。 “寻我何事?”顾赫炎捏捏眉心问道。 “有两件事。”慕之明微笑道,“其一,此行前往那小村庄,为了避人耳目,我们伪装成去那采药得暂住村庄的平头百姓,将军意下如何?” “采药?”顾赫炎疑惑。 “对。”慕之明点点头,“听闻勾吉和大晋边界之地,生长着一种名为‘锁生魂’的名贵药草,很多人慕名前来寻觅,但能找到的寥寥无几,我们以此理由在村庄落脚,不容易被人怀疑。” “好。”顾赫炎点点头,“其二呢?” “其二啊……”慕之明勾唇看向顾赫炎,莞尔道,“敢问,将军的名是什么?” 顾赫炎微怔,虽不知慕之明为何这么问,但还是答道:“煜熠,虺韡煜熠。” “是这样的。”慕之明解释道,“将军如今威名远扬,此番出行,应当取个化名才是。” 顾赫炎颔首赞同。 “那请将军想好化名后告知我。”慕之明笑着拱手。 顾赫炎迟疑地轻声开口:“可否帮我取一个?” 慕之明因惊讶而怔然一瞬,又立刻弯眸笑道:“幸得将军赏识,那我就斗胆献计了,不如……不如就字和名各摘一,赫与熠合在一起便为贺逸,将军可喜欢?” 顾赫炎抬眸看着慕之明:“……喜欢。” 慕之明笑意似三月春晖,呢喃飞燕衔杏花,他说着玩笑话,动作随意地行礼作揖:“那接下来这段时日,便烦扰贺兄了。” 第三十二章 顾赫炎你不争气 两日后,顾赫炎和慕之明辞别军营里的众人,一人一马夜以继日地往东边赶去,期间路遇一家驿站,在那休息了一晚,翌日清晨再出发,又行至傍晚,越过戈壁滩后一片绿洲忽而出现在两人面前。 站在高处往下望,能见一片巨大的月牙形清澈湖泊,一座小城隐在胡杨绿林中,此处草木茂盛、生机勃勃,是这漫天黄沙大漠里遗世明珠。 慕之明和顾赫炎勒马停驻,遥遥远望,慕之明道:“应该就是这了。” “嗯。”顾赫炎点点头。 慕之明道:“此处比我想象中的要大一些。” 顾赫炎道:“不似村庄,似城镇。” 慕之明颔首:“正是呢,走吧,去瞧瞧。” 两人御马至湖泊旁,偶遇一名女子在湖泊旁打水,她的服饰独特,与大晋华服锦衣相似,但保暖所用的皮裘和扎起的辫子却有些像勾吉国的服饰,慕之明和顾赫炎对视一眼,默契齐齐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朝那名女子走去。 女子将打来的水灌进五六个大皮囊里,叉腰轻呼一口气,擦擦汗后用麻绳将水囊悉数捆绑好准备挑回家去,正此时她耳边传来咴咴马声,女子困惑抬头看去,见两名气度不凡的公子朝自己走来。 一名身着素白厚锦缎衣裳,披着鹤舞云纹大氅的公子脚步快些,几步立于她眼前,礼貌行礼:“姑娘,请问前方村落里可有客栈之类的落脚处?” 女子像是见惯了远行客,并不怕生,和善笑着问道:“不知两位公子因何而来?” 慕之明答道:“为采药而来,听闻边疆附近生长着一种名为‘锁生魂’的草药,挚友父亲病重,需要这种草药治病。” “原来如此。”女子点点头,“自从两国开始打仗后,此处好久没有采药人来了,城镇上是有一座小小的客栈,不过已经闲置数月,我领两位公子去吧。” “多谢多谢。”慕之明拱手道谢,“姑娘将水囊放我们马背上吧,我们以表谢意。” 女子没有拒绝:“那就劳烦二位公子了。” 慕之明说着不劳烦,上前想替姑娘拎起水囊,顾赫炎一言不发地越过他,轻轻松松将那些水囊拎起放在自己的马背上。 三人沿着月牙形湖泊往小镇的方向走去,远远眺望,能见胡杨林内黄土搭建的屋楼上炊烟渺渺,安静平和,慕之明感慨道:“此地距离勾吉如此近,前不久大晋与勾吉刚决裂打仗,这处竟还能这般清净?” 女子道:“正因距离勾吉近才能清净呢!流寇土匪畏惧勾吉国,担心碰见异族士兵,所以从不敢来此处骚扰。” “那勾吉族的人就没有来掠夺过吗?”慕之明疑惑。 “他们不会来的,我们有那块石头。”女子笑着回道。 慕之明和顾赫炎对视一眼,愈发不解:“石头?” “对。”女子点点头,“那块石头。” 说着三人已行至城镇前,女子往一处指去:“就是那块石头。” 慕之明和顾赫炎齐齐往那处看去,只见低矮黄土城门前立着一块约莫一人高两人宽的大石头,那石头上刻着许多字,不过石头似乎立在此处多年,那些字受黄沙狂风侵蚀,已模糊不清。 “只要有这块石头在,勾吉人就不会来此处掠夺。”女子笃定地说。 “可是……一块石头怎么能抵挡异族掠夺呢?”慕之明不解。 “这我就不清楚了。”女子摇摇头,“听闻村里的一位百岁老婆婆知道,但有人问起,她只重复着世事境迁,此时非彼时之类的话,然后开始唉声叹气,似乎想到什么伤心事。” 慕之明边听着女子的话边看向那块大石头,见其无半点奇特之处,心里实在困惑,但一时间毫无头绪,只得跟着女子先进入城镇。 三人先将水囊送至女子家,随后女子领着两人去了客栈处。 说是客栈,其实是一座两层高的简朴黄土窑房,老板数月无客,关门许久,如今竟还得好好打扫一番才能住客。 慕之明和顾赫炎傍晚才到此地,等老板收拾完后已是夜深人静的光景,慕之明坐在木桌旁困得单手撑头直打呵欠,老板快步从二楼下来,友善热情地说:“两位客官,房间收拾好了,两位久等了,快去歇着吧。” “有劳了,请问房间在何处?”慕之明站起身。 老板答道:“上楼左拐第一间就是。” 顾赫炎轻轻蹙眉:“一间?” 老板点点头:“客官别担心,我们那间屋子很大的,而且是两张床。” 顾赫炎沉默下来。 慕之明见他神色不对劲,以为他不愿和自己住一间:“贺兄,若你厌恶与人同住,那你先去休息,我再等等,让老板再收拾一间房出来。” 顾赫炎抬眸看了慕之明一眼,站起身:“不……没事……” 匆匆忙忙赶了两天路,慕之明和顾赫炎都乏累了,再未多说话,到房间后各自合衣就寝,翌日清晨慕之明醒来时发现顾赫炎不在屋内,他面露疑惑地起身束发,刚准备下楼去寻顾赫炎,房门被推开,顾赫炎端着一盆清水走进房间。 “贺兄,你去哪了?”慕之明笑着问他。 “四周探查。”顾赫炎垂眸将那盆清水放在木桌上,“这水你拿去洗漱吧。” “多谢贺兄。”慕之明连连道谢,走到那盆清水前,这才发现水竟是温热的,不凉不烫,正是最舒适的温度。 慕之明怔然片刻,抬头看向顾赫炎,可顾赫炎放下那盆清水后就坐在床榻边擦拭随身佩剑,一副并不想搭理他的样子,慕之明只得悻悻收回目光。 洗漱收拾毕,客栈老板送来了早膳,温热的小米粥和烙饼下肚,这一日都能精精神神的,两人下楼寻到客栈老板,问及城门旁那块大石头的事情,客栈老板摇摇头说:“我也只知有那块石头护着,勾吉人就绝不会来村庄掠夺,但具体为什么,还真不清楚。” 慕之明道了谢,拜别客栈老板,与顾赫炎说:“贺兄,依你所见,为何一块石头能抵挡异族掠夺?” 顾赫炎摇摇头。 慕之明笑道:“我也一头雾水呢,不如我俩一起去石头那看看,如何?” 顾赫炎答:“好。” 第三十三章 你有没有觉得热 慕之明和顾赫炎行至城门大石头前,石头在呼啸卷起黄沙的风中千年如一瞬地沉默着,慕之明上前,手抚上粗糙硌人的石头表面,心里轻声问: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 “有字。”顾赫炎不动声色地站在上风口,替慕之明挡了些风,开口说。 慕之明点点头,他昨天就注意到石头上刻着字。 两人抬头细瞧,那些字没有涂染料,大部分被风沙侵蚀得模糊不清,怎么看都看不懂什么意思,倒不像是字,像画符。 慕之明抬头看了半晌,上前摸刻痕迹摸了半晌,又歪头看了半晌,低头苦思冥想半晌,一无所获。 临近午时,两人都饥肠辘辘了也没个头绪,只得回村里借来纸笔墨,将那石头上的字拓印了一部分,带回客栈慢慢研究。 两人回到客栈,在堂前寻不到老板又听闻后院传来声响,于是行至后院,只见客栈老板在哼哧哼哧地拉着院子角落的一个生锈铁盖,那铁盖上全是黄土,若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是铁盖,其与地面浑然一体。 “欸,两位公子你们回来了啊。”老板热情招呼。 “老板你这是在做什么?”慕之明好奇地问。 老板用手背擦擦汗:“此处有个藏番薯的地窖,我想打开让里头通通风晒晒太阳,怎知这处锈住了,怎么都拉不开,哎。” “我们帮你。”慕之明上前撩袖子弯腰握住铁盖上的把手,正要使劲,听见顾赫炎在他耳边说:“松开,我来。” 慕之明转头看他。 “让一让。”顾赫炎又说。 慕之明乖乖听话,松开把手给顾赫炎让出位置,顾赫炎上前攥住把手,微微蹙眉一个使劲往上提,只听沉闷的声响,地窖被打开了。 “哎呀!多谢两位公子啊!”客栈老板感激涕零,“两位公子饿了吧,我这就去准备午食!” 大约是因为有提前准备,菜肴上的很快,慕之明和顾赫炎刚坐下不久,老板就用木托盘把大碗装着的菜肴端来摆上木桌:“两位公子慢用,吃完喊我来收拾就好。” “等等,老板这是什么?”慕之明指着桌上一只半臂高的泥坛,疑惑发问。 “这是我们此地的特产,名为酿奶,谢谢两位公子方才帮我打开地窖,这是送你们的!”老板笑着回答。 “老板您太客气了,谢谢啦。”慕之明欣喜地拆开泥坛封口,一股浓郁甜腻的奶香扑面而来,他取来两只小碗,将泥坛里奶香浓郁的润白色液体倒出,端起其中一碗递给顾赫炎:“来,贺兄,特产佳肴,老板的一片心意,尝尝。” 顾赫炎道谢接过,捧起抿了一口,微微蹙眉。 “怎样?”慕之明问道。 顾赫炎喃喃:“……太甜。”话毕,他端起碗又喝了一口,这次下咽的速度慢了许多,他盯着手里那碗酿奶认真地细细品尝,神情灵动,半晌又道:“还可以,你应该会喜欢。” 慕之明看着顾赫炎,禁不住勾唇微笑,他想起前世,两人并不熟识,每每听他人念起顾赫炎,自己总有一种飘飘忽忽的不真实感,除了‘忠义报国、铁血将军’外再记不起别的。 而今朝,顾赫炎在他眼前,不再是说书人口中的一段话,而是有血有肉,有喜有恶,会嘟嘟囔囔说着‘太甜’的少年郎,可爱至极。 慕之明一愣。 等等,他刚才是觉得顾赫炎可爱吗? 觉得一个喋血沙场、一只手能打十个他的常胜将军可爱? 嘶,自己没疯吧? “你怎么了?”顾赫炎突然开口,将慕之明的思绪猛地拉回。 “啊……”慕之明慌乱低头掩饰心绪,“就……觉得这些佳肴不似大晋风俗,更像是勾吉人喜爱的食物。” “……”顾赫炎疑惑地看着慕之明,但没有问什么,只是点点头:“嗯。” 慕之明强装镇定,继续道:“勾吉族民风粗犷豪爽,羊肉绝不切片,直接整块端到食客面前,因此大晋的文人墨客大多都觉得他们粗鲁野蛮,但我不这样想,大千世界,万象包容,细细想去,各有各的瑰丽奇特,比如勾吉的文字似画,而他们阅读的方式也与大晋十分不同,他们是……” 慕之明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他像是想到什么,呆愣愣地看着前方,视线却没有聚在一起。 顾赫炎正要询问,只见慕之明拿起拓印回的文字一看,立刻欣喜地站起来大喊一声:“我知道了!” “什么?”顾赫炎问道。 慕之明说:“这是勾吉的文字,因为他们文字的阅读顺序是自下而上,自左到右,与大晋完全相反,所以一开始我没认出来!” 茅塞顿开,两人连饭都顾不上吃,随便拿了一个馍馍填肚子,重新赶到城门石头旁。 虽然风沙侵蚀了雕刻的痕迹,但慕之明聪明伶俐,半猜半蒙,搞懂了石头上写了什么。 勾吉曾有位汗王,尊名巴勒大汗,他年幼时经历过勾吉国一场武斗政变,其作为失败的一方一路逃难至这个村庄,村里善良的百姓将他藏了起来,后来勾吉追兵赶到后进行全村搜查,甚至还对百姓们严刑逼供,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将还是孩子的巴勒大汗供出交给那些追兵,他们不知朝政纷争,他们只是靠骨子里那执拗的善意去保护一个年幼的孩子。 巴勒大汗后来回到勾吉国成了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感激之情刻在一块大石头上,并将这块大石头放在村庄前,并发下誓言,只要这块石头还在,勾吉国就将村庄里的每一个人视为朋友。 很多年过去了,巴勒大汗也早已离世,但这份誓言不灭不消,代代流传。 慕之明搞懂了为什么一块石头能让异族不敢掠夺,也搞懂了这个村庄为什么在勾吉国的地图上被称为‘朋友’,可为什么勾吉国会突然发兵入侵大晋一事的线索却断了。 喜忧参半,慕之明和顾赫炎重新回到客栈时已经天色昏昏的傍晚,虽两人没能好好吃午饭,但这顿晚饭是可以安下心来慢慢吃了。 慕之明中午离去匆匆,连老板所赠的奶酿都没喝着,所以用晚膳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尝尝那奶酿,他端起盛满奶酿的碗轻抿一口,只觉得入口绵柔奶香浓郁,细细品去又有一丝别样的回甘。 顾赫炎猜的不错,他确实很喜欢,既然喜欢又是新奇之物,就免不了多喝,饭毕,泥坛里的奶酿几乎见底,其中大部分都进了慕之明的肚子。 用过晚饭,两人请老板收拾了木桌,端来清茶,顾赫炎犹豫着开口:“请问……” “嗯?”慕之明坐姿变得懒散,单手撑头歪头眯着眼看顾赫炎,“贺兄,你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啊。” 顾赫炎问:“梁姨他们都好吗?” 慕之明笑道:“梁姨他们好得很,钟诚和娟娘年前喜得贵子,孩子聪明灵秀,字还是我给取的,等这边疆安宁了,你就请命回京吧,去看看他们,他们可想念你了,梁姨时常和我说起你小时候的事,说你年幼练剑总废寝忘食,怕你……嗯……怕你去了军营身边没人照顾……会不记得吃饭……” 最后一句话,慕之明说得很含糊,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双眸迷茫地看向顾赫炎,疑惑地问:“贺兄,你会觉得热吗……” 第三十四章 喝醉酒发发酒疯 顾赫炎疑惑:“热?” 慕之明扶额,小声吸气吐气:“……是啊,我怎么觉得这么闷热呢?” 顾赫炎蹙起眉,转头看向门窗,见门留缝隙,窗户大开,而此村庄位于北疆,正是寒冬将至的日子,怎么可能会感到闷热? 他担忧地看向慕之明:“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不行,还有些……晕……”慕之明甩甩脑袋,眼神涣散定不到一块,双眸仿佛被蒙上一层水雾,他按住侧额,想弄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目光忽而落在手边早已空了的泥坛上。 恰好老板从院子走到正堂,慕之明强撑着精神,牢牢抓住脑海中最后一丝清醒和理智,问老板:“老板,这奶酿由何物所制,里面该不会……掺了酒吧?” 老板乐呵呵地笑道:“公子,瞧你这话说的,怎么可能是掺了酒呢?” 慕之明长吁一口气。 老板说:“这就是酒啊!” 慕之明:“……” 慕之明面露崩溃地双手抱头,忽而从木凳上跃起一把抓住身旁顾赫炎的手腕:“打晕我,快!现在,立刻,马上!再晚就来不及了!” 顾赫炎眉头紧锁,面露担忧:“发生什么事了?” 慕之明晕晕乎乎地说:“我要醉了。” 他话音刚落,整个人往前倒去,栽进了顾赫炎的怀里。 好在顾赫炎手臂有劲、身姿稳,这才没摔下木凳,避免了和慕之明一起跌在地上的惨状,事发突然,顾赫炎未能立刻回神,只知浑身僵硬地抱着慕之明,半晌才有了动作,他揽着慕之明让其能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连连唤了两声,见其不答应只嘟囔,脸颊泛起酡红,浑然一副酩酊大醉的困倦神色。 顾赫炎露出苦恼无措的神色,他思索一会,动作极轻地将慕之明抱起放在木凳上,让其趴在木桌上歇息,自己则去后院找老板讨碗温开水。 可等顾赫炎回来时,慕之明竟不见了踪影。 原本只留缝隙的客栈木门大开,一看就知方才有人离去。 顾赫炎顿时慌了神,扔下装水的碗匆忙跑出客栈,四处寻觅。 夜深人静,只闻风声,冰轮高悬,村庄并不大,顾赫炎很快就找到了慕之明。 他坐在村口那矮矮的黄土城门上靠着垛口晃腿望天,寂静月光落在他茫然的眼眸里,竟有几分落寞苍凉。 那黄土城门不到三米,根本不算高,但慕之明如今醉得迷迷糊糊,若是跌下去,十分危险。 顾赫炎使出轻功,轻松跃上城门,立于慕之明身后。 慕之明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顾赫炎迟疑开口:“回去么?” 慕之明问:“回哪?” 顾赫炎说:“客栈。” “这里不好么?” “不好,风大,天寒,你怕冷。” 慕之明低头沉默,不知在想什么,他呆怔怔地看着自己悬空的脚,看着那遥不可及的地面,缓缓开口,声音微不可闻:“我想跳下去。” 顾赫炎一怔,往前一步,站得离慕之明近许多:“你醉了。” 慕之明又不说话了。 顾赫炎沉思片刻,问他:“为什么想跳下去?” 慕之明笑了笑,神情却极度哀伤,他缓缓开口:“因为……因为雪夜好冷……我熬不下去了……” 他说完这句话,忽而落下两行清泪,晶莹泪珠划过脸颊与惨白月光交织坠入黄沙,慕之明禁不住呜咽出声。 他其实每天都在害怕,害怕一切重蹈覆辙,害怕护不住慕家,害怕睁眼醒来时会回到那个困苦潦倒的雪夜,他独身立于天地间,茕茕孑立,无枝可栖息。 慕之明此世时常做噩梦,梦见父亲被腰斩,母亲被冻死在破庙,贵妃娘娘自缢,傅济安饮下毒酒,采薇跌倒台阶一尸两命,鹤音浑身淤青伤痕死在街头。 生离死别,真的太苦了。 慕之明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有人伸手抚上他的侧脸,动作极轻地抬起他的下颚,慕之明抽噎着抬眸向上看去,一瞬望进顾赫炎眼底。 顾赫炎拉起衣袖给他拭泪,语气慌乱:“你别哭。” 慕之明不理他,继续呜咽。 顾赫炎闹不懂醉酒之人的想法,苦思冥想片刻,说:“既然你想跳,那就跳,我接住你。” 慕之明有了反应,抬头看他,哽咽道:“接住我?” “嗯。”顾赫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去城门下接住你,定不会让你受伤。” 慕之明抓住他抚着自己下颚的手,抽抽搭搭地问:“那以后呢?” 顾赫炎一愣,不知慕之明是何意,没敢开口,慕之明泪眼朦胧地追问:“以后我跌落,你会接住我吗?” “只要我有在你身旁。”顾赫炎说,“一定会接住你。” 慕之明说:“我不想跳了。” 他撑着垛口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吓得顾赫炎伸出双手去护,幸而慕之明没失足掉下去,他迎风站在城墙上,嘟嘟囔囔地说:“奇了怪了,这么高,我刚才是怎么上来的?” 顾赫炎:“……” 他当真没想到慕之明喝醉以后会是这副模样。 “我……下不去了……能麻烦你……你背我下去吗?”风一吹,慕之明开始醉酒头疼,说不清话,舌头打结。 “好。”顾赫炎点点头,转身蹲下。 慕之明趴上顾赫炎的背搂住他的脖子,不知为何感到莫名心安,这份安心也并非不经之谈,顾赫炎背着他跃至城门下,稳稳当当,没有颠簸。 安稳落地后,顾赫炎没有放下慕之明的意思,他轻声道,“你合眼歇息吧,我背你回客栈。” 慕之明环紧顾赫炎摇摇头,他歪着头,这样一摇,脸颊便在顾赫炎侧颈处蹭了蹭:“我不想睡,顾煜熠,你背着我不累吗?” 直接唤名,他果真是醉了,顾赫炎说:“不累。” “谢谢你,你真好。”慕之明咧嘴笑。 顾赫炎听着这句,瞧着眼前宁静安详的村庄,感受着慕之明温热的胸膛贴在自己的背上,听着他细微的呼吸声,忽然觉得这一世,应当是有什么不一样的。 而今一切重来,慕之明没有前世记忆,不知前世欢喜,更不知他曾与傅诣是金玉良缘、天成佳偶,那自己是不是有机会争一次? 争着留住慕之明的目光,留住这山河绝色风与月。 第三十五章 前世今朝两眼空 夜深人静时,村庄四处悄然无声,顾赫炎背着慕之明朝客栈走去,慕之明都醉得口齿不清了,却不愿安静,一个劲地说话:“顾赫炎。” “嗯?” “我哼歌给你听,好不好?” “好。” 慕之明于是在顾赫焱耳边小声哼了起来,他哼得曲不成调,断断续续,哼完后自己嫌弃自己:“我哼得好难听啊。” 顾赫炎勾唇笑了笑。 “你笑了。”慕之明好似发现了什么咄咄怪事,侧头紧紧盯着顾赫炎看,“我好像从来没见你笑过。” 顾赫炎说:“你现在见着了。” 慕之明怔然片刻,随后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喜事,弯眸抿嘴,偷偷笑出声。 便是这一刹那,顾赫炎忽然觉得自己重活一世,一切重来,不该惶惶地一昧选择让步退却。 他想试试,和傅诣争一争。 但是下一秒,顾赫炎听见慕之明轻声说了一句话。 “顾赫炎,对不起,前世没把那枚朱红凤凰涅槃玉佩还给你。” 慕之明的话音刚落,感到背着自己的人停下脚步,浑身颤了一下。 “怎么了?”慕之明困惑地问。 冷月不知何时藏在了黑云后,寒风染风霜,大漠凛冬将至,空气透着剜肤割骨的冷,应当是快落雪了。 无声的缄默中,曾经偶然捕捉到的念头在顾赫炎脑中一一浮现。 慕之明能娴熟地说勾吉语,根本无需教。 他半日就明白了大石头上的勾吉文字记载着何事,这不是一个初学者能做到的。 更重要的是,顾赫炎记得,在那个前世今生的混沌之境里,自己确实是和慕之明一起走下那座桥的…… 顾赫炎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隐隐在发抖:“慕之明,你……是不是还记得你与五皇子的事?” 提及傅诣,慕之明禁不住在心里冷笑,虽不解顾赫焱为何突然这般发问,但他醉酒本就意识不清醒,便问什么答什么:“记得,自然忘不了。” 顾赫炎的双眸顷刻晦暗,从此眼底的那片深潭只余死寂,无人能搅起一点涟漪。 他呼出寒气,想起前世自己最后一次出征边疆前的那段日子,总是半夜惊醒、手抖打翻东西,莫名的心慌不安日日折磨着他,以至于他做了一件出格失礼的事。 出征的前一天,他去燕国公府邸寻了慕之明。 不是光明正大地拜访,而是偷偷摸摸从后院翻墙潜入。 他想看慕之明一眼。 于是那日午后暮春入园时,东风沉醉黄藤酒,顾赫炎躲在庭院假山后,见傅诣同慕之明说了几句话,然后…… 然后傅诣低头吻了慕之明。 上一世顾赫炎收回目光,低头瞧见脚下落絮沾染泥土。 这一世顾赫炎脸色惨白,抬头看见苍穹昏昏无明月光。 浪迹数载,情天难补鸾镜碎,前世今朝皆是两眼空空。 原来自始至终,一切皆是妄念。 - 慕之明不知顾赫炎为何突然沉默,发问也得不到回答,忽而一阵料峭寒风刮过,不耐冻的慕之明打了个哆嗦。 顾赫炎从恍惚中回过神,背着慕之明快步往客栈走去。 两人回到客栈房间,顾赫炎小心翼翼地将神情迷茫的慕之明放在床榻上,可离开顾赫炎后背的慕之明立刻坐起,好似丢了什么东西,一把拽住转身要走的顾赫炎的胳膊,死死抱在怀里。 顾赫炎说:“我去给你端碗热水。” 慕之明双眸瞪着,眼里全是散不去的水雾:“我是谁,你是谁,这是哪?” 顾赫炎刚要回答,被慕之明打断:“等等,你别告诉我,我能自己认。” 醉鬼歪着头,蛮横地扯着顾赫炎的胳膊:“你,你过来些,我有些晕,看不清你,你蹲一下好么?” 顾赫炎沉默着顺从地在床榻边蹲下,慕之明笑了笑,忽而伸出双手捧住顾赫炎的脸,顾赫炎浑身顿时僵硬如石头,不敢动弹半分。 慕之明借着房间豆大烛火,以目光描摹着顾赫炎俊逸的眉眼,他知道他是谁。 他是个表面看起来冷冰冰,但其实内心并不冷漠反而温柔似春溪的人。 他虽然不喜欢自己,但事事以礼相待,仁义至尽。 他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有情有义,惦念着府邸的故人,即使他们只是奴仆。 他真好,哪都好,他的名和字也好听,赫炎,煜熠,敢灼魑魅荡魍魉。 慕之明酒意上头,脑子发热,忽然动了坏心思,他眨巴着眼睛,轻声喊:“你是……是熠哥哥。” 眼前的人神情蓦然错愕,眼睫微颤,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赫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慕之明见他不理自己,又提高声音喊了一遍:“熠哥哥。” 这下真真切切,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听错。 顾赫炎嘴唇发抖,失魂落魄,如呓语般喃喃重复。 “诣……哥哥?” “嗯。”慕之明得意洋洋地点点头。 顾赫炎深深吸了口气,浑身血液顷刻凉透,他敛眸拉下慕之明捧着他脸的手,声音低沉嘶哑:“你醉了,认错了,我不是你的诣哥哥,我去给你倒碗水。”说罢,顾赫炎站起身离开房间。 慕之明以为顾赫炎不喜欢自己这么喊他,一时间垂头丧气、黯然神伤。 片刻后,顾赫炎端了碗温水回房间,慕之明接过那碗温水,低头慢慢饮尽,顾赫炎见他喝完,伸手去拿空碗。 正此时,慕之明握住了顾赫炎伸过来的手,他抬头问顾赫炎:“你不能当我的熠哥哥吗?” 顾赫炎无言。 慕之明轻声:“我知道熠哥哥你觉得我纨绔,不喜欢我膏粱不知乐业,但其实我不是这样的,你能不能喜欢我一点?就一点点。” 顾赫炎:“他没有不喜欢你,他会喜欢你的。” 一如前世那般,你眼里有他,他许你安康无忧、白头偕老,而我只是匆匆过客,错肩而过不惊扰你一生喜乐。 “真的吗?”慕之明听见顾赫炎的话,语气欣喜,“熠哥哥以后会喜欢我吗?” 顾赫炎:“会的。” 慕之明弯眸笑着,握着顾赫炎的手紧了紧:“好,我等。” “睡吧。”顾赫炎移开目光。 那夜,慕之明睡得并不安稳,他稀里糊涂做着各种梦,梦里隐约听见大漠边疆的冷风穿堂而过,像极了夹杂着哽咽的叹息。 第三十六章 有劳你照顾我了 翌日,慕之明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他转头看去,发现顾赫炎不在屋内,慕之明左手按住侧额慢慢撑起身子,感受理智重回身体后愤愤捶打着他头颅。 醒后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想死,因为身体实在太难受了,他头疼欲裂,胃里明明空无一物却在翻腾。 第二个念头,还是想死,因为他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让顾赫炎打晕自己那里。 第三个念头,依旧想死,慕之明虽然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自己一定发了酒疯。 慕之明十二岁那年,在中秋佳节的团圆宴上喝了雄黄酒,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墨痕,采薇告诉他,他昨天喝醉了发疯似地抄写弟子规,谁都拦不住。 还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在墙上、桌上、衣裳、被子、花瓶上,哪能写他不写,哪不能写他非得写。 自那以后,慕之明就极少碰酒,偶尔遇见不得不喝时,也绝不贪杯喝醉过去。 怎知一朝逾越后失态,还是在顾赫炎面前。 慕之明崩溃地双手抱头,试图回忆起昨晚发生了什么,可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想,脑袋依旧空空。 正当慕之明内心哀嚎时,房门被推开,顾赫炎走了进来。 慕之明受惊,抬头望去,与顾赫炎四目相对,半晌后顾赫炎先移开了目光,他走到床榻边,将端来的东西轻轻放在慕之明手里。 那是一碗温热甜糯养胃的小米粥,正是宿醉胃疼的慕之明最需要的。 “啊……谢谢。”慕之明连忙道谢。 顾赫炎点点头,语气没什么起伏:“喝吧。” 慕之明拿起羹匙轻搅着小米粥,讪讪开口:“贺兄,我昨晚……喝醉了啊。” 顾赫炎:“嗯。” 慕之明尴尬地干笑着:“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我……全都不记得了……” 顾赫炎眼眸微颤,问:“不记得了?” “是,是啊。”慕之明小心翼翼地瞧他脸色,“我从小就这样,喝醉了就发酒疯,第二天醒来什么都记不清,我昨晚是不是吓到你了?我有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啊?” 顾赫炎轻声:“没有。” “不好意思啊。”慕之明喏喏,“有劳你照顾我了。” “粥再不喝,该凉了。”顾赫炎说。 “我这就喝。”慕之明连忙低头喝粥,他用眼角余光观察着顾赫炎,见顾赫炎神情如往常,也没对自己流露出厌恶和不喜,心想:难道昨日他真的没发疯,喝醉后直接睡了过去? 喝完粥,慕之明觉得胃舒服了不少,两人开始讨论接下来的行程。 而今想弄明白的问题已经全部有了答案,按理来说应当马上回军营才是,可慕之明却惦记起一件事。 “贺兄,你还记得我们初来村庄时遇见的那位打水姑娘吗?”慕之明问。 “嗯。”顾赫炎点头。 “她提到了一位老婆婆,说这位老婆婆是村里唯一一位知为何大石头能庇佑村庄不被异族掠夺的。”慕之明说,“我想见见她,我总觉得她知道一些我想知道的事。” 顾赫炎:“那就去见见。” - 两人先是去寻了那日偶遇的打水姑娘,姑娘热情地告诉他们那位老婆婆住在村尾,冯姓人家。两人道谢离去,来到村尾,瞧见一座檀香青烟绕的古旧宗祠,几名总角小儿在前面的空地上玩踢石子。 慕之明弯眸笑着上前:“请问你们谁认识冯婆婆啊?” 一名扎着冲天小辫子的男孩抬头:“你找我祖姥姥吗?” “冯婆婆是你的祖姥姥啊?”慕之明目光落在他身上,蹲下身与小男孩平视,笑容温柔,“你能领我见见她吗?” “可以呀。”男孩点点头,领着慕之明和顾赫炎往古旧宗祠旁黄土房走去,才至院前,小男孩撒着脚丫跑了进去,“爹,娘,有人要见祖姥姥!” 村庄里的村民都很热情,这户人家也不例外,将慕之明和顾赫炎迎进屋内后,询问来意。 慕之明行礼道:“我等游历至此地采风,对村庄那大石头上所刻字画十分感兴趣,偶闻冯婆婆知晓其意,特来讨教。” “这样啊。”男主人点点头,有些为难地说,“老人家今日身体不适,有些头疼,刚歇息着,不如两位明日下午再来吧。” “这般不巧?”慕之明遗憾地说,“那明日再造访。” 拜别这户人家,两人往客栈走去,一路沉默,临近客栈慕之明忍不住开口:“我昨晚……真的没发酒疯?” 顾赫炎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纠结满脸不知情的苦闷,于是道:“你爬村口的城门上去了。” 慕之明:“……什么?城门?我爬上去了?啊?我是怎么爬上去的啊?” 顾赫炎摇摇头。 慕之明觉得无奈又好笑:“那我是怎么下来的?” 顾赫炎迟疑片刻:“我背你下来的。” 慕之明怔然,反应过来忙作揖:“多谢贺兄的照顾。” 顾赫炎轻声:“没什么。” 慕之明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松了口气,但是紧接而来的,是小小的懊恼。 他怎么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呢?连顾赫炎背自己的事都记不得,岂不是太可惜。 两人说着话走进客栈,却在踏入客栈的那瞬,各自愣了一下。 这久未迎人的小客栈里竟然有食客,那人好似个刀客,身着暗灰色厚棉衣,坐在靠窗的位置,听见声响后目光扫过来,眸中有些诧异。 毕竟战争刚结束,此地距离勾吉太近,若是寻常人,不可能跑这偏僻的小村庄来。 那人目光在顾赫炎和慕之明身上转了一圈,因惊讶轻挑眉头,但很快就满不在乎地将目光收了回去。 慕之明却在瞧见他的脸后瞬间愕然,因怕眼神暴露心思,慌乱地看向地面,但一下子忘记走路,呆滞在原地。 “怎么了?”顾赫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低声询问。 “没事,我们上去吧。”慕之明朝顾赫炎笑笑。 顾赫炎没再追问,朝二楼走去,慕之明跟在他身后,笑意渐渐收敛。 那人慕之明认识,他名叫肖仁,是傅诣的暗卫! 前世的时候,慕之明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慕之明觉得此人视财如命,极为贪婪,询问傅诣为何留他当暗卫,傅诣道:只要给钱他就会把事办好,省心。 如今肖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边疆?与傅诣可有关系? 第三十七章 千里之堤溃蚁穴 肖仁出现在边疆的事令慕之明满肚子疑问,他不多时又下楼了一趟,但肖仁已不在客栈,慕之明询问客栈老板,老板答:“啊?刚才那位客人啊?他吃个饭就走了,没留宿。 慕之明道谢后回屋,心里越发困惑。 而此时,肖仁驭马跑出村庄,一路往两国边界去,越过绿洲湖泊,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后,沙漠戈壁中出现了一队在那安营扎寨的勾吉国商贩。 肖仁在一个小营帐里与商贩头子碰了面,那商贩头子拿出一个紫檀小盒子,打开后里面赫然躺着三粒乌黑的小药丸。 “这就是那药?”肖仁眯眼,“这么小,三粒就值千金?” 那商贩头子用蹩脚的大晋语说:“锁生魂,草药,你知道吗?只有这附近有,珍贵,这药就是拿那草药熬的!” 肖仁乍舌:“啧啧啧。” 那商贩头子还在说:“男子吃了,护佑心脉,身体健朗,能抵御百毒!” 肖仁敏锐地捕捉到什么信息,问:“女的不能吃?” 商贩头子说:“也能,也护心脉,但女子吃了后,一粒不孕三年,问那么多,你到底买不买?” “买啊,受人之托怎会不买,千金都备好了。”肖仁笑意狡黠,“不过除了这三粒,我想再找你多买一粒。” “可以,钱。”那名勾吉的商贩头子也不含糊。 “拿消息换行不行?”肖仁笑道,“绝对不亏的消息。” 商贩头子:“什么消息。” 肖仁俯身凑近,营帐的火光在他脸庞上晃着,令他五官变得阴险可怖,他压低声说:“顾赫炎,知道这人吗?融焰军主帅,我告诉你一个生擒他的办法,你把这个消息拿去同勾吉大汗一说,岂不是能换来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桀桀笑着,想着自己不过是偶然路过那小村庄,谁知能撞见羽林将军顾赫炎,而且他细细观察过了,顾赫炎身边除了那个看起来并不会武功的小公子,再无别人。 肖仁觉得自己真是好运气,多得这一粒灵丹药丸,到了京城转手一卖,不是能赚得盆满钵满! “换不换?这个消息换你一粒药丸。”肖仁朝勾吉商贩头子使眼色。 勾吉商贩思索片刻,点点头:“换。” - 村庄客栈,厢房外月光薄凉,厢房内木桌上烛火微晃,慕之明坐在桌边拿着从石头上拓印下来的勾吉字琢磨着,忽然打了个寒颤。 一旁的顾赫炎默默站起身将窗户关上,而后转头看向慕之明:“早些休息。” “好。”慕之明点点头,他放下手中拓本,想起今日偶遇肖仁一事,心里莫名有些不安,“我们明日寻过那名老婆婆就回军营吧。” 顾赫炎:“嗯。” 一夜浅眠梦惊心,翌日下午,两人用过午饭后寻到村尾破旧宗庙祠堂处,再往前走两步,便是冯婆婆的家。 男主人将两人迎进屋内,开口道:“对不住,我姥姥她精神不济,只愿见一人。” 慕之明忙道:“老人家愿意见我们已是莫大荣幸,就由我去见见她吧。” 男主人点点头,将慕之明领进内屋,内屋不大,窗户明净透光,四处竟悬挂着许多勾吉族特有的饰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裹着厚厚的绛红色大袄,坐在蓝白卷云纹软垫上,身旁放着一个烧炭火盆。 慕之明一瞧便知这位婆婆是他要找的人,忙上前作揖行礼:“老人家。” 婆婆的声音苍老缓慢但和蔼:“孩子,你为什么来找我啊?” 慕之明说:“我喜好了解各地风俗,于是四处采风,这次旅途偶遇此地,见村口那块刻字大石头,十分感兴趣,想请您指点一二。” 老婆婆看着慕之明,虽眼皮耷拉皱纹沟壑深深,但那双眸子没有一丝浑浊,她笑了笑:“孩子,你说谎了。” 慕之明先是一愣,忽然跪拜行礼,正色道:“礼部员外郎,天子赐命使臣,慕之明,为两国战事纷争因由而来,恳请老人家能赐教答疑解惑。” “使臣……”老婆婆听见这两个字竟因激动手微微颤抖,她长长地叹一口,“我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听见这两个字了……” 她慢慢伸出右手,从老如枯柴的手腕上解下手串,颤着手递给慕之明:“孩子,你瞧瞧,知道这是什么吗?” 慕之明恭敬地双手接过,见那手串由血色玛瑙珠和金珠所制,绛红绳串起,融金朝阳下熠熠生辉,金珠上雕刻着勾吉文字,他愕然:“这是难道是勾吉举世珍宝,血珠十八子手串,听说遗失多年,无人知晓在何处啊。” 老婆婆乐呵呵地一笑:“不错,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如此见多识广,这个啊,是当年巴勒大汗赠予我祖父一家的,他年幼时逃命至此,是我祖父最先将他藏起,为了护住他我祖父还断了一只手,巴勒大汗将此手串赠予我祖父以示感激。”说着,老婆婆像是陷入回忆中,仰头长长叹气,“当年啊,勾吉与大晋来往多密切啊,我们村庄,多热闹啊,可如今,哎……” 忧伤的叹息,将岁月晃悠悠地引回许多年前,谁也不知道,偏见是从何处开始蔓延的。 可能是因为白城里那些唯利是图的守卫,但凡勾吉人进白城,都要被收取极高的入城费。 可能是因为白城里那个不仁不义的县令,仗着天高皇帝远,提高赋税,当地百姓都十取五,对待异族人更是直接喊出十取七的税收。 还可能是因为那个下来巡查的自负知府,看见异族人就鄙夷地说:“蛮夷小国,觊觎我大晋繁华罢了。” 矛盾积累积累再积累,当包容不再,只剩狭隘的偏见后,一切终究会爆发的。 慕之明知晓缘由拜别离去时,老婆婆颤着声问慕之明:“孩子啊,我还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吗?” 还能看到,清脆驼铃声从那遥远的沙漠深处传来,商队唱起的异族歌谣在辽阔苍穹回荡,你问他们为何而来,他们说:朋友,我为你而来。 - 回客栈的路上,慕之明向顾赫炎说起此事,顾赫炎有感而发:“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慕之明点头赞同:“正是呢……咳咳……” 顾赫炎蹙起眉,看向慕之明:“怎么了?” “没事,可能因为今天有些冷。”慕之明摆摆手,“我们回客栈收拾下行李就返程军营……咳咳……” 顾赫炎抬头看了眼天色,只见傍晚昏暗风凉,心想若是大晚上赶路,定会损慕之明精气神:“休息一晚,明早再出发。” “可……咳咳咳……”慕之明掩唇猛咳,半晌才缓过神来,妥协道,“好吧。” 是夜,朔风起,寒雪纷纷覆黄沙,村庄宁静安详,而不远处,一队勾吉族士兵正举着火把骑马疾驰而来…… 新(shang)年(jia)快(gan)乐(yan) 新的一年,祝大家,椎骨、胸骨、颅骨、骶骨、骨骨生威; 背肌、胸肌、颈肌、躯干肌,肌肌有力; 消化、呼吸、循环、泌尿、生殖、运动、神经、内分泌,八大系统团结友爱; 静脉、动脉,六脉调和; 体循环、肺循环、血液循环、体液循环,环环通畅; 右心房、右心室、左心房、左心室,心心向荣; 我的祝福从延髓出发,沿着迷走神经穿过颈静脉孔,出颅绕左锁骨下动脉,越主动脉经左肺根,达第六胸椎左前方那个叫心脏的角落汹涌而出:新年快乐! 空气分子振动通过鼓膜,顺着听小骨,通过内耳毛细胞点燃蜗螺旋神经节内的双极细胞,沿着蜗神经经蜗神经腹核和背核经蜗神经腹核和背核经斜方体并交叉上行,经下丘,内侧膝状体,经听辐射,通过内囊到达颞叶颞横回,让我们听到了除夕夜的鞭炮声! 夜幕中的光线打到视网膜,经视锥细胞和视杆细胞,双极细胞,来到节细胞,通过视神经,视交叉,视束,外侧膝状体,视辐射止于距状沟周围皮质,绚丽的焰火展现在我们脑内! 我距状沟周围皮质的神经元将焰火经角回,wernicke区,弓状束,来到broca区,经中央前回,通过皮质脑干束,经内囊膝部下行至脑干,到达面神经核下部和舌下神经核,控制着口腔和舌头,大声疾呼:新年第一天,我上架啦,祝各位小天使,吃辣不长痘,吃甜不长胖,熬夜不脱发,太阳晒不黑,磕的cp早日开车~ 第三十八章 你别怕会没事的 大漠的气温变化无常,夜间落雪,竟一下就冷了,慕之明惧寒不适应,夜间喉咙不舒服想咳嗽又怕吵着顾赫炎休息,一个劲地憋着,于是处于浑浑噩噩的半醒状态。 后半夜他好不容易有了些睡意,忽然听见外头有异样动静,慕之明被吵醒,睡眼惺忪正困惑不解时,黑暗中有人袭身压下,一把捂住慕之明的嘴…… 而此时客栈外,数十名身着盔甲手持火把的勾吉族将士破门而入,冲进客栈,将此地围了个滴水不漏! “给我搜!!!”为首那名一脸蛮狠的勾吉族将士大手一挥,其他人立刻紧握手里的大砍刀四下分散,开始一寸寸地翻箱倒柜,几乎要将地掀起一层皮。 客栈老板起身披衣来看,被这个仗势吓得双腿抖如筛糠。 一名年轻的士兵凶神恶煞地上前,用蹩脚的大晋语喊:“人呢?” “什么人啊,我不知道啊。”客栈老板连连摇头。 那年轻士兵不悦,持刀上前准备恐吓客栈老板,但被为首的将士伸手拦住,那将士怒目一瞪:“我们不动村里的人,规矩不懂么!” “老大!二楼有发现!”有勾吉族士兵大喊一声。 为首的勾吉将士立刻快步往楼上走去,二楼左拐第一间屋子前围满士兵,为首将士拨开人后大步走进房间,环顾四周后气得一砍刀剁在床榻上。 房间内空空如也,未见人影,但是行李皆在,被褥温热,可知人是刚走的。 “搜,给我到处搜,刚走,跑不掉,你们六个出去看看,可能往客栈外跑了!”为首的勾吉将士踹翻桌椅,昨晚慕之明睡前收拾好的行李顿时散落满地,露出几件衣裳和一块镀金银牌。 那将士蹲下身,捡起那块镀金银牌一看,只见上书四个字:羽林将军。 “哼,还真是他。”那将士冷笑着捏紧那块银牌,眼里全是得意,嗓门因有底气更大了些:“都给我瞪大眼睛仔细地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我就不信了,村庄周围全是我们的人,这顾赫炎还能插翅飞么!” 那夜,整个村庄被闹了个天翻地覆,家家户户皆被士兵闯入搜查,但好在勾吉将士有底线,没有伤害村民们。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顾赫炎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根本不见人影…… 正当勾吉将士首领气急败坏、破口怒骂时,客栈后院的杂草垛旁,那覆满黄沙的铁盖下,客栈老板藏红薯的地窖里,慕之明整个人被顾赫炎搂在怀里,胸膛贴胸膛。 昨夜事发突然,慕之明睡意朦胧还未清醒时,被顾赫炎直接打横抱起,从二楼窗户翻出跃至后院,顾赫炎动作利落反应迅速,有惊无险地赶在勾吉将士破门而入前藏匿于地窖。 但里面空地实在太小,顾赫炎不得不紧紧抱住慕之明,与他身子贴身子,两人这才勉强挤进地窖里。 慕之明知晓发生什么事后,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背脊发凉,地面上传来的脚步声和高声呐喊更是让他恐慌心焦,若是两人被发现被俘虏,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此次前往村庄是慕之明执意而为之,顾赫炎曾经郑重奉劝过,可他根本不听,倘若真的出了事,慕之明觉得自己当真是罪无可赦! 想到这里,慕之明禁不住浑身战栗、微微发抖。 就在此时,温暖宽厚的手掌抚上他后背,慕之明怔然,感到顾赫炎搂着他的手臂微微收紧,而后他轻声对自己说:“别怕,会没事的。” 刹那间,明明还身陷囹圄险境,定数未知。慕之明却觉得心安无比,不再害怕。 两人在地窖里藏了整整半宿,期间浑身不能动弹,僵硬半天后骨头开始发疼,而因为地窖里空气混浊稀薄,小时候得过肺疾的慕之明不多时就渐渐呼吸不顺,头晕眼花。 顾赫炎抱着他,感到怀里的人开始小声急促喘息,慕之明虽难受得想死,却一句抱怨不说,头抵在顾赫炎的肩膀上,咬着牙强行忍着。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没了动静,两人不敢莽撞行事,又等了约莫大半个时辰,顾赫炎小心谨慎地将铁盖推开一条缝隙,仔细观察半天确定无人后,这才将铁盖全部顶开,握住慕之明的手拉着他爬出地窖。 躲进地窖时还是深夜,出来时已天光大亮。 慕之明出了地窖,哆嗦着踉跄两步,只觉得阳光刺眼,天旋地转,憋了太久的肺更是如同炸开般疼:“咳咳,咳咳咳。” “还好么?”顾赫炎单手揽着慕之明的腰以免他跌倒在地,眸光深处全是无可遏制的心疼。 慕之明一个劲地咳嗽,说不出话来只能摆摆手。 听见动静的客栈老板走到后院,看见两人眼睛都瞪成了铜铃,嘴巴大张说不出话:“二位公子!你们怎么,怎么……” “勾吉人走了吗?”顾赫炎问。 “走了走了。”客栈老板连忙道。 毕竟此村庄属于大晋,勾吉将士也不敢久留。 顾赫炎与慕之明迅速前往二楼房间拿回行李,两人推开房门,只见满地狼藉桌椅倒地,两张床榻更是被整个掀起侧翻在地,可见昨晚的动静阵仗之大。 慕之明瞧着地上散落的行李,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瞬变得煞白,他冲过去扑倒在地捡起衣裳四处翻找起来,失神落魄地喃喃着:“糟了,不见了……” “怎么了?”顾赫炎一步上前,将慕之明从地上拉起,“什么不见了?” 慕之明攥着衣裳的手隐隐在发抖,他看着顾赫炎,眼睫扑朔,声音喑哑:“你给我的羽林将军镀金银牌,不见了,被抢了,我把它弄丢了……” “没关系。”顾赫炎丝毫不在意。 “怎会没关系?”慕之明心寒颓然,双眸死气沉沉,“那可是御赐的圣恩天物,有丹书白马之意,是你征战沙场的荣光。” 顾赫炎说:“如果勾吉人没拿到那块腰牌,无法交差,就不会如此轻易罢休,被抢反倒是幸事。” 慕之明看着顾赫炎,听着他的安慰,心里越发愧疚和难受。 前世没能把朱红凤凰涅槃玉佩还他,这世又弄丢了他的御赐腰牌,怎么生生世世都欠着他的孽债呢。 忽而,宽厚的手掌落慕之明的肩膀上,温暖有力。 顾赫炎望着慕之明的明眸:“身外虚名之物,不值得你难过半分,听见了么?” 慕之明叹息一声,点点头。 “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第三十九章 热乎乎的汤婆子 此前遭遇着实是绝境逢生,好在两人最后顺利回到了军营。 正逢狂风裹挟着冷冬骤临的日子,边疆变得天寒地冻,于是历经一劫后连夜赶路、心里又压着事的慕之明回到军营就病了。 这病说重倒也不重,只不过是畏寒和咳嗽而已,但从此慕之明耳根就没清静过。 闻鹤音日日在他旁边念叨:“边疆这么冷,我俩什么时候回京啊?你都病了为什么还不回去?你不说探查到结果了吗?查到了我俩就回去啊!” 慕之明吃着随午膳送来的梅花糕,身旁放着烧炭火盆,对闻鹤音说:“外头风雪呼啸,怎么也得等这阵子雪落尽了再动身出发。” “这雪都吹三天了也不见停。”闻鹤音撇撇嘴。 “快停了,咳咳咳。”慕之明说着咳了两声,眼见闻鹤音又要念他,连忙转移话题,“嗯?营帐门口布袋里是什么东西?” 闻鹤音看了眼:“是炭啊。” “炭?”慕之明疑惑,“军营里炭的数量分配应该都是一致的,怎么我们这会多一袋。” “啊?是吗?”闻鹤音自然更不懂,“送炭的小将士给我的,说边疆夜寒风大,是极冷极难捱的,炭火一定得旺,让我多烧些。” “你下次问问,是不是送错了。”慕之明说。 “哦。”闻鹤音点点头。 - 而此时,徐知微进主帅营帐寻顾赫炎,禀报他不在的这些天里自己所负责的事,他刚踏入就疑惑起来,这主帅营帐里怎么冷得让人直打哆嗦? 顾赫炎端坐于矮案桌前看文书,听闻声响,抬头看来:“徐参军事。” “将军。”徐知微上前行礼,“这天寒地冻的日子,您的火盆怎么没燃炭啊?” 顾赫炎意味不明地摇摇头,道:“说下筑墙事宜。” 徐知微不敢再继续追问,认真地谈起军务。 等徐知微禀报完离开营帐后,顾赫炎放下手中看完的文书,站起身走出营帐抬头看了眼天色。 风雪已然变小,看趋势应当明日就会停,只是夜间冰消雪融,今晚怕是又要比之前冷上几分。 顾赫炎蹙眉,动身去马棚里牵来赤马,踏着霜雪往白城去。 - 冷夜风卷旌旗声猎猎,营帐内,闻鹤音和慕之明准备歇息,临睡吹灭烛火前,闻鹤音忍不住抱怨:“真是冷死了,明天雪要是停了,你马上给我回京城去!” “这不是有火盆么?”慕之明说。 “有什么用!?”闻鹤音嗓门极大,“这大帐四处漏风,这身上才暖和一会,风一吹就全散了!” “好了,歇息吧。”慕之明不接话茬。 正此时,营帐外突然传来小将士的声音:“慕大人,您睡了吗?” 慕之明与闻鹤音连忙披衣起身:“还没睡,请进。” 小将士掀开布帘走进,恭恭敬敬地将手里用厚厚棉布包裹的东西递给慕之明:“慕大人,打扰你了,我给你送东西来。” “东西?”慕之明疑惑,接过那物件。 “是的,我先告退了。”小将士将东西送到后功成身退,抱拳后起身离开。 “什么东西啊?”闻鹤音满脸疑惑地凑过去瞧。 慕之明拿着那被厚棉布包紧的物件,只觉得那东西在手中暖意融融,他困惑地打开外头裹着的棉布,登时一愣。 里面是个热乎乎的汤婆子。 第四十章 今日雪霁天晴朗 闻鹤音凑在慕之明身边,看着他怀里的汤婆子疑惑道:“军营里怎么会有这玩意儿?不过有也好,我还想着要不要去附近的城镇买两个呢,省得我跑一趟了。” 慕之明好似如同从梦中惊醒般回过神来,站起身就要往营帐外去。 “欸!你干什么啊,外头还落着雪呢!”闻鹤音一把拽住慕之明,不让他走。 “我去追方才那名将士。”慕之明急急地说。 “追他干什么?”闻鹤音困惑。 “我想问问他,这汤婆子是谁给的。”慕之明说。 “你别动!我去!”闻鹤音按住慕之明,随后匆匆往营帐外奔去。 片刻后,闻鹤音带着一身寒气回来,慕之明替他拂去肩膀的落雪:“问到了吗?” “我的娘啊!!你绝对绝对绝对猜不到是谁送的!”闻鹤音因吃惊舌桥不下,双目瞪圆。 慕之明说:“顾将军。” 闻鹤音震惊:“嘶,你怎么知道的?!?!你刚才听见我俩讲话了?” 慕之明眸光微颤:“真是他?” 闻鹤音连连点头:“是啊,别说你不信,我也不信啊,我连问那将士两次,他都说是那名冰冷冷的顾将军让他送的,这汤婆子不会有毒吧,那将军就这么讨厌你?非得弄死你不可?” 慕之明将怀里的汤婆子抱紧,抿嘴笑:“他不讨厌我,是你误会他了,我也是……”慕之明敛眸低声呢喃,“我也曾以为他是个性情冷漠孤高的人,是我不够了解他……” 闻鹤音:“你干嘛笑成这个样子啊!” 慕之明:“什么样子?” 闻鹤音:“跟个傻子似地。” 慕之明:“……” 闻鹤音说:“一个汤婆子而已,或许他就费费叮嘱人送来的口舌,你别这么傻里傻气的,一下就被这种小恩小惠收买了,行不行?” 慕之明弯起眸,勾唇轻笑:“就算心意再小那也是心意,我得放心上。” 闻鹤音摆手:“行行行,能睡了吗?” “睡吧。”慕之明抱着汤婆子躲进被褥里,一夜浑身暖意融融不觉冷。 - 翌日清晨,风停雪消,晖晖冬日暖阳融薄霜,闻鹤音走出营帐看了一眼,回来正准备开口,慕之明手一抬:“停,我知道你又要喊我回京城了,可我俩总得准备准备不是?” 闻鹤音想了想又要开口,慕之明立刻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说没什么好准备的,但我们身处融焰军营,这凡事不得禀报一声?又不是自己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闻鹤音:“不是……” 慕之明:“不是什么不是,这风雪一停,这几日该暖和起来了,而且你瞧,我已经不怎么咳嗽了,回京一事我心中有数,无需催促。” 闻鹤音:“……你……” 慕之明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 闻鹤音:“……顾将军……” 慕之明手立刻放下:“什么顾将军?顾将军怎么了?” “我是想说那个顾将军在营帐外头等着呢,你是见还是不见啊?”闻鹤音问。 慕之明急了:“你怎么不早说?” 闻鹤音比他更暴躁:“我是想说,可你一直打断我啊!!!” 慕之明:“快快快,请他进来。” - 顾赫炎走进营帐后,慕之明立刻起身来迎,笑着行礼作揖:“顾将军,清晨拜访,不知有何急事?” 顾赫炎神情冷漠,语气淡淡:“此地筑烽火台城墙一事毕,明日军营集体往东迁,我等行程紧迫,顾及不了杂事,你此番奉旨前来习勾吉语、探查战火缘由,两事已有眉目和结果,既然如此,就不必继续呆在军营里了,我已将此事传书圣上,你无需再报,请明日返京,不可耽搁。” 慕之明微怔,半晌后抱拳,轻声道:“知晓了。” 顾赫炎颔首,再无他话,转身便走。 闻鹤音静等片刻,掀开营帐布帘探头瞧,确定顾赫炎走远不见人影后,回来抱怨:“瞧瞧,把你的事当杂事呢,就这凶巴巴冷冰冰的态度,还说他不讨厌你?说出去谁信啊!”闻鹤音越说越生气:“你可是朝廷派下来的,那将军凭什么赶你回去?少爷你怎么一言不发啊,该不会是伤心了吧?” 慕之明愣愣地看向闻鹤音:“你刚才听见了吗?他和我说了好多话。” 闻鹤音惊恐万状:“慕之明你疯了吧?” 慕之明浅浅一笑:“我可能真的疯了。” 前一世,顾赫炎曾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那时,慕之明同夏侯虎学习勾吉语已有所成,天寒准备返京时,一月未见面的顾赫炎突然来寻他,并对他说了这段话。 前世的燕国公小世子骨子全是傲气,只觉得顾赫炎的话刺耳如锥,气得当天就离开了军营,连句道别都没有。 而今生,小世子满心都是:哇,他和我说了好长的一段话!好多个字!好难得啊! 嗯,雪霁天晴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第四十一章 红尘与沉沉心事 告知慕之明即刻返京一事后,顾赫炎回到了主帅大帐,而后一整日眸光黯淡,魂不守舍。 翌日清晨,徐知微求见,顾赫炎让人进营帐。 徐知微一进军营开口就道:“将军,慕大人他……” 顾赫炎轻声打断他的话:“不用说了,我知道。” 他知道慕之明昨天突然离开军营,未留下只言片语。 “将军你知道?”徐知微一愣。 “嗯。”顾赫炎点点头。 徐知微着急:“那将军你快过去啊!” 顾赫炎疑惑:“过去?去何处?” 徐知微心想你知道个球你知道:“慕大人马车停在军营门口等着呢!将军你不去送送他吗?” 顾赫炎蓦地站起身,愣了半晌才道:“他还没走?” 徐知微忙道:“还没呢!” 顾赫炎慌慌张张地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定住脚步,迟疑道:“我……我还是不去了,你代我去送送他吧。” 虽然不知为何慕之明没像前世那样气得当天离开,但昨日自己那番话应当是惹他生气了。 可不那么说,顾赫炎不知还有什么说辞才能令慕之明即刻返程,边疆严冬天寒地冻,再待下去,慕之明的病定是要加重的。 徐知微骇然:“将军你为何不亲自去送送慕大人啊?” 顾赫炎说:“昨日起了小冲突,他此时应当不想看见我。” 徐参军事觉得自己真是愁死了,要不碍于顾赫炎好歹是自己的主帅将军,不然徐知微已经把心里话吼出来了:快把你沙场杀敌手起刀落眼睛不眨的气势拿出来!给老子雄赳赳地去送!性格别扭你是讨不到媳妇的你知道不知道,快去!!! 徐参军事正色道:“将军,你可想好了,这有的事,一时不做,得后悔一辈子!” - 而此时,军营放哨木岗楼旁,慕之明已经站在马车边静静地等了许久。 方才夏侯虎和徐知微前来送行,慕之明道谢后试探地问:“为何不见顾将军?他上午可是有军务缠身,不便前来?” 夏侯虎说:“顾小将军一直很忙的,他……” 徐知微高声打断:“不!他不忙!!!” 让你用心感受!全他娘地感受到狗肚子里去了!! 徐知微说:“慕大人在此静候,估计是顾将军记错时辰了,我去瞧瞧。”说罢拽着夏侯虎匆匆离去。 慕之明于是站在马车旁一言不发地等着,望眼欲穿。 一旁的闻鹤音看不下去了:“什么记错时辰了,那将军分明是不想来啊,少爷我们别等了,肯定等不到的,动身回京城吧。” 慕之明沉吟片刻,突然迈步往军营里走去。 “诶诶诶!你去哪啊?”闻鹤音连忙跟上。 慕之明说:“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闻鹤音一头雾水:“什么意思啊?” 慕之明说:“我去找他,见一面道个别。” 闻鹤音大喊:“你脑子坏了吧!!!” 慕之明朗声笑着回答:“你就当我脑子坏了吧!” 他话音刚落,远处传来哒哒马蹄声,慕之明转头看去,目光定住。 一如塞外相逢时,风拂衣袂白衣胜雪的少年将军远远地勒马停住,随后动作帅气利落地跃下马背。 这次慕之明没有原地等待,他大步朝他走去。 胡雁南飞,北风卷地白草折,两人面对面站定,慕之明星眸微转,喜形于色,作揖行礼:“顾将军,你来了。” 顾赫炎看着他,眸光一瞬不肯移:“嗯。” 慕之明略有伤感地叹道:“当年城郊我送你,而今边疆你送我,山一程水一程,聚散终有时。” 顾赫炎:“此去回京,路上多加小心。” 慕之明:“好,顾将军在这边疆塞外,也应当照顾好自己,不知将军是否有话要我捎带回京?” 顾赫炎:“替我向梁姨她们问安。” 慕之明:“将军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一语毕,两人相顾无言片刻,顾赫炎说:“你……去吧。” 三个字,说得极轻,像是担忧惊扰什么,或许是那纷纷红尘与沉沉心事。 慕之明再次行礼拜别离去,他回到马车上,闻鹤音忍不住道:“你吹着风等了小半个时辰,就是为了说这么两三句话吗?” “嗯,挺值的。”慕之明弯眸笑道。 闻鹤音骇然:“回去真该让匡大夫好好给你治治。” 慕之明没接话只是浅笑,马车已行,一路往南,在大漠黄沙上碾过,留下数道深深车辙,有人在极目远眺,直到车辙被风沙覆盖都没转身离去。 第四十二章 这肚子不争气啊 半个月后,慕之明回到京城,母亲龚氏和采薇得知他回京的消息,这日一早就在府邸门前候着。 慕之明拜见过父母,与他们说了边疆所见所闻,定下明早入宫觐见圣上后,回东厢房休息。采薇忙前忙后,一刻不敢怠慢,慕之明与她同回屋内,一名年幼的小厮端着盛满热水的铜盆匆匆而来,因跑得着急,洒出一些,采薇见了,眉头蹙起:“怎么手脚这般不利索?” 那小厮惊慌失措,连连道歉。 “没事,你下去吧。”采薇摆摆手,将地面收拾干净,拿来干净绢布浸在热水里后拧干,给风尘仆仆的慕之明擦拭脸颊双手。 慕之明疑惑道:“我不过离开才半年,怎么府邸来了这么多新面孔?” 采薇笑道:“少爷你有所不知,七皇子前些日子封王,宅邸坐落在皇城旁,夫人担心他初出皇宫身旁的人伺候得不舒心,挑了府上数十名伶俐聪明的小厮丫鬟过去,所以我们这就少人了,昨个儿老管家领进不少人来。” “原来如此。”慕之明点点头,沉思默虑后轻声问:“那……五皇子是不是也封王了?” 采薇点头答道:“是呢。” “日子真是越来越近了……”慕之明忧心忡忡,小声呢喃。 “什么日子啊?”采薇不解。 “没什么。”慕之明抬起头来。 “少爷早些休息吧,你瞧你,本来就瘦,如今去了边疆一趟,又瘦了一圈,哎,别说夫人心疼,我瞧见,我都心疼……”采薇叹气。 “没那么夸张吧。”慕之明笑道,“放心吧,回家几天就养回来了。” 采薇替他擦拭过脸和手,又帮他解下发冠:“我明个儿就去嘱咐厨娘,让她多做些你爱吃的菜!” 京城的冬日虽也寒雪彻骨,但慕家府邸却因团圆处处暖意融融,就连那门口的两尊石狮子都有人给其披上绛红大氅。 - 翌日,慕之明进宫朝见圣上,将边疆所探查之事一一禀报,圣上听闻震怒,命十二名巡察使速速前往各地边疆查擅自收税一事,整肃贪官污吏。 而慕之明因立大功,赏赐绸缎金银,授礼部侍郎一职。 离开宣德殿后,慕之明去了凤仪宫觐见贵妃娘娘。 凤仪宫一如既往花丛锦簇,即使是这严严寒冬,远远就能瞧见庭院里寒梅如琼枝,暖香袭人,贵妃娘娘依旧雍容华贵,明艳动人,听闻慕之明来,拎裙小跑至殿门前迎他,好似再冗长的岁月也磨不去她的灵动:“小离朱,你回来了!” “贵妃娘娘,许久不见。”慕之明作揖要行礼,被贵妃娘娘一把往宫殿里拽:“小离朱,怎么半年不见还与我生疏了么?行什么礼呀,快进来~” 说着贵妃娘娘拉着慕之明至内殿金线绣牡丹软垫前,按他坐下,又命宫人拿瓜果与他吃:“这些天我都快闷死了,你和我说说边疆的事,那儿好玩吗?” “好玩,但冷也冷得很。”慕之明放松下来,不再礼数加身,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双手捧着,“娘娘,这是我从边疆小镇带回来,不知你会不会喜欢。” “快拿来我瞧瞧。”贵妃娘娘弯眸笑着说。 旁边候着的宫人上前从慕之明手中接过小木盒,递给贵妃娘娘,她笑着接过,打开一瞧。 木盒里有三个泥人小玩偶,身着北方异域服饰,做工不算精致,但胜在有趣,一眼似乎能看到那辽阔广袤的塞外风光。 贵妃娘娘欣喜地捧着那泥人,爱不释手:“哎呀!真可爱!果然还是小离朱懂我!” 慕之明道:“年幼从爹爹那听闻,说您年少时喜好孤身游历天下,收集异域奇特之物,把祖父的鼻子都气歪了。” 贵妃娘娘掩唇笑道:“是啊,他们都说我一个女孩家家,怎能到处乱跑,成何体统,可我才不管他们说什么呢,我就是想去哪就哪,那时候的慕清婉可是……”忽而,她的声音小了下来,似想到什么事,思绪飘忽,说出的话弱到几乎微不可闻,“……可是无拘无束的……” 慕之明轻声唤她:“娘娘?” “啊。”贵妃娘娘回过神来,轻轻笑着:“没事,想到了以前的一些日子呢!小离朱,快同我讲讲你的所见所闻,白城以北之地我还没去过呢!” 那日,朱红宫墙深深锁寒梅,白雪皑皑落空庭,凤仪宫内,慕之明绘声绘色地向慕清婉讲述着那大漠塞外的风土人情。 直到慕之明行礼离去,贵妃娘娘仍然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让他下次再来宫里看自己,慕之明连应了三声,贵妃娘娘才放他离开。 慕之明离开凤仪宫后,在回廊里迎面撞上匡大夫,匡大夫大约是老眼昏花了,对着慕之明就喊:“贵妃娘娘?” 慕之明忙拉住他,阻下匡大夫的行礼,朗声笑道:“匡大夫,我知我与贵妃娘娘样貌相似,但也没到睁眼能认错的地步吧?” “诶呦呦,真是人老晕了,晕了。”匡大夫再仔细一瞧,拍着额头连声懊恼,老脸都红了,“是离朱啊,你从那塞外边疆回来了?” “是的。”慕之明朝匡大夫作揖,“您怎么突然来凤仪宫了?难道……贵妃娘娘身体不适,可我方才觐见,她看着很精神啊。” 匡大夫迟疑片刻,拉住慕之明的手腕,压低声:“离朱啊,你自幼与贵妃娘娘亲近,不是外人,我就同你说了吧,是圣上命我来给贵妃娘娘诊脉的。” “嗯?”慕之明疑惑,“为何?” “哎呀……娘娘的肚子,不争气啊。”匡大夫无奈道,“这么多年了,没动静。” 慕之明微微怔。 想来确实古怪,贵妃娘娘入宫这么多年,圣上对她一心一意,恩宠不减半分,可两人除了傅济安,竟再无珠胎。 “因为这事,皇上急了几年了,哎,不与你多说了。”匡大夫摆摆手,“我得去凤仪宫了。” 两人拜别,慕之明继续往宫外走去,他也不知自己今日是何运势,没走两步竟又撞见一人。 这次碰见的,是傅诣。 第四十三章 终究逃不过花败 傅诣手里拎着一个红木嵌红梅金箔的食盒,两人目光相撞,各自一愣,随后傅诣笑了笑:“离朱,你从边疆回来了?” 慕之明心情复杂,端着仪态作揖行礼:“见过肃王殿下。” 六个字竟令傅诣瞳孔忽地骤缩,但他是心思极沉稳之人,即使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可言语动作不露半分。 他压下心中愕然,笑道:“方才可是去凤仪宫见贵妃娘娘了?” 慕之明还未察觉端倪,直起身:“是。” 傅诣看着慕之明,细细端详着他清隽眉眼,感受着他言语里的冷漠,缓缓开口:“离朱,我想我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 “误会?”慕之明冷笑,“肃王殿下是想说之前直呼贵妃娘娘名字的无礼之举,是因为我误会了您什么吗?” 傅诣突然一步上前按住慕之明的肩膀,力气之大,慕之明觉得疼,眉头忍不住蹙起,傅诣盯着他的脸庞浅笑道:“那件事,我不做解释,但我想让你知道,我真的很怀念我们年幼亲密无间的日子,而今我已封王,居皇宫外,府里常备你喜爱的糕点与清茶,随时恭候你前来,离朱,我俩此生,定要好好地促膝长谈一次。” 说罢,傅诣并未等慕之明的反应,松开他的肩膀,补了句告辞,越过他大步离去。 傅诣行至凤仪宫殿前,一眼瞧见庭院寒梅开得极艳,恍如那年洒满东宫白玉台阶上刺目的血,傅诣上前,折了一枝梅,拿在手里把玩着,自言自语地笑道:“我虽已封王,却昨日才得称号并且未昭告,离朱你当真是因为消息灵通才唤我肃王的么?呵,有趣有趣。” 说话间,傅诣一抬头,见匡大夫从宫殿里走出,他未上前打招呼,等人走后,方才往宫殿里去。 宫人禀报后,领傅诣进殿,贵妃娘娘倚在牡丹雕花罗汉榻上,瞧见傅诣来,举起手里的泥人炫耀:“诣儿你瞧,离朱送我的。” 傅诣将手里的梅花枝交予宫人,叮嘱拿清水花瓶养些时日,行礼后将食盒放在罗汉榻中间的矮桌上:“你若喜欢泥人,我命人去边疆之地带一箱回来。” 贵妃娘娘笑道:“你明知我喜欢的不是泥人,是小离朱的心意,这是什么?” “芝麻云片糕。”傅诣打开食盒盖。 “啊!这是皇宫城外,我从小吃到大的那家糕点铺的芝麻云片糕吧!”贵妃娘娘一眼认出,喜笑颜开,“我真是没白疼你俩,一个个都如此知我心思,对了, 小雁,替我把内殿里今早收拾好的东西拿出来。” 侍女小雁应了声,起身走进内殿,抱了个半臂长的木匣出来交予傅诣。 傅诣明知木匣里是什么,仍装成疑惑的模样问:“这是何物?” 贵妃娘娘屏退左右:“金银珠宝,我瞧见皇上所定的封王贺礼了,你差济安多少,我补给你多少。” 傅诣道:“娘娘大可不必如此,我早已习惯,济安自幼聪明伶俐,深得皇上宠爱,皇上多给予他赏赐,当为人之常情。” 贵妃娘娘叹道:“幸好诣儿你懂事,收下吧,这是我的心意,你若是不收,我可要生气了!” 傅诣笑了笑:“谢过娘娘,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贵妃娘娘弯眸,伸手捻起食盒里的芝麻云片糕喂入口中,只觉得香甜软糯,极为可口,她微微偏头,忽而目光落在方才傅诣折下的那枝红梅上,心中感慨。 已是孤梅,就算用清水青瓷养着,也终究逃不过花败之时啊。 第四十四章 互敬一杯愿鹏程 当绝胜烟柳满皇都之时,礼部挑选良辰吉日,昭告天下:五皇子封王,赐号肃,七皇子封王,赐号贤。 七日后,贤王傅济安设宴于王爷府,百官来贺。 慕之明与父同去祝贺,马车还未行至王爷府前,远远就再不能往前一寸,只见满街大红灯笼张灯结彩,门庭若市,宾客如云。 跟在慕之明身边的闻鹤音咋舌:“好大的仗势啊。” 慕之明道:“世人皆知贤王殿下自幼深受皇上宠爱,高朋满座不足为奇。” 王爷府外虽车马盈门,但府内井然有序,燕国公的马车一到府邸门口,立刻有小厮上前请慕博仁和慕之明入府,而闻鹤音身为侍卫只能去偏院候着,不能跟至正厅。 穿过雅致曲折回廊,只见佳木葱茏,飞阁流丹,奇花异石,最后慕博仁和慕之明在府邸宴客阁楼二层见着了傅济安。 小王爷早已不是那个被慕之明拽着耳朵还在喊我能不能多睡一会的小娃娃了,如今的他意气风发,龙脑入缕罗衫香,世人皆唤天上郎。 “燕国公!您来了!”见到慕家父子,小王爷顿时喜笑颜开。 “贤王殿下。”慕博仁行礼,寒暄过后诚心祝贺。 傅济安礼数周到,句句回应,而后唤奴仆领慕博仁去宴席主桌坐下,叮嘱不可怠慢。 慕博仁一走,慕之明与傅济安不再拘泥于礼节,小王爷欣喜地上前搂了慕之明一下:“慕哥哥,许久不见!你可算愿意从边疆回来了。” “你现在可是贤王殿下了,再喊我慕哥哥,不合适吧?”慕之明佯装正经。 “行行行,那喊你礼部侍郎大人,这样总行了吧?”傅济安语气调侃。 话毕,两人相视大笑。 玩笑话过,慕之明念起此行目的之一:提醒傅济安防小人。 前世时,傅济安被封贤王以后,皇上为助他扬名,命他着手处理琼州涝灾一事。 傅济安领命后亲自前往琼州,为了免去百姓疾苦任劳任怨、尽心尽责,谁知回京复命时竟被人摆了一道——有人贿赂他手下,篡改支出账本,被吏部查出,若不是皇上信任傅济安,派人去琼州仔细查,那贪污这罪名可就要落他头上了。 慕之明道:“我有话与你说,可否抽些空闲予我?” 傅济安瞧他严肃的模样,知是有非同小可的要事,当即请慕之明入内阁的幽静茶室,屏退左右。 两人面对面端坐,慕之明开口,直言不讳地问:“皇上是不是派你去琼州赈灾?” 傅济安惊讶后笑道:“慕哥哥你怎么知道的啊?今早父皇才与我说起此事,一切都还未定呢!” “皇上如此器重你,一定会派你去赈灾的,而自古以来,赈灾养污吏,所以钱财账目支出等,你务必亲自过目!再者,朝中人心复杂、暗流涌动,你要擦亮眼睛,多注意身边图谋不轨的小人。”慕之明苦口婆心地说。 “多谢慕哥哥的忠言,谨记在心,账本我定仔细审查,不给他人钻空子的机会。”傅济安笑道,“不过真是奇了,天下还有这么巧的事么?慕哥哥你说的话,今天有人和我说过一模一样的。” 慕之明微怔:“谁?” 傅济安笑道:“五皇兄,他也提醒我赈灾注意钱帐之事,还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要留足心眼,提防随行官员。” 慕之明瞬间惊愕,一个念头在心中浮现,因太过可怕令他浑身血液凝固,如芒刺背。 难道……傅诣当真也是重生的? “慕哥哥你怎么了?”傅济安见他脸色突然煞白,困惑地问,“出什么事了?” “没……没事。”慕之明深呼吸,强压下心中骇然,神色复杂地看向傅济安,深思熟虑后开口,“济安,你自幼深得皇上恩宠,又有贵妃娘娘倾心竭力护着,内心单纯不谙世事,但是这人心是复杂的,权谋之事何其诡谲,你定要多留意,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傅济安叹道:“慕哥哥你说的这些话,其实我都明了……”忆起尘封往事,他眸光暗下来,身侧的双手紧攥拳:“六岁那年的寒冬元日,我早已见识过险恶人心,那一幕我永远不会忘的。” 慕之明轻声:“你六岁寒冬元日……啊,你说的,难道是落水一事?” “对!”傅济安抬起头来,“正是五皇兄落入沁心湖之事!” 那年的事,慕之明也是只是略有耳闻,听说开春元日皇上设喜宴于御苑,那时候皇子公主皆年幼,在沁心湖边嬉笑玩耍,谁知五皇子傅诣意外落水,是贵妃娘娘不管不顾地跳入冰冷的湖里将他救了上来。 后来傅诣大病一场,高烧不退,吴婕妤求医问药皆被冷漠对待,后来贵妃娘娘接他们母子来凤仪宫,细心照料,才将傅诣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提及此事,傅济安愤愤拍桌:“我那时都瞧见了!五皇兄根本不是意外落水,是太子傅启将他推下水的!” 一言震得天地动荡,撕开兄谦弟恭的伪善,将险恶人心血淋淋地摊开。 “而且那日,侍卫明明都在,见人落水竟只在湖边大呼小叫,根本不去援救,若不是我母妃会水性,五皇兄怕是早就……”傅济安疾首蹙额,“我还知道,那天傅启原本是想推我下水的!他不过是失手推错人罢了!” “后来,父皇明明察觉端倪,却不愿深究,我因此也将这事深埋在心,再不提及。”傅济安一字一顿,说得极沉稳,“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但其实我,什么都懂。” 慕之明看着傅济安,这才反应过来是他低估贤王殿下了。 皇上的宠爱对傅济安来说,从来都不仅是件幸事,更是道道铁箍与压力,自古无情帝王家,那深深宫闱,明里暗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与贵妃娘娘啊,若非心如明镜万事小心,嫉妒之火能将他们焚得连骨渣不剩! 话说至此,再不敢深究,两人以茶代酒,互敬一杯,愿君鹏程。 第四十五章 恳请回京养伤病 王爷府贺宴热热闹闹至宵禁前才散席,偏院,闻鹤音正坐在廊下困得直打哈欠,有小厮前来,领他去后院燕国公的马车前候着。 闻鹤音一见又要等,百无聊赖地靠在马车旁,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后拿里面的桂花糕吃,就在此时,嘴馋的吞咽口水声传来,闻鹤音循声望去,见前一辆马车旁站着一名瘦小、身着粗麻布衣的少年,他正直勾勾盯着闻鹤音手里的糕点看,似乎饿得不行。 被发觉后,少年连忙收回目光,缩着肩膀盯着地面看。 闻鹤音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将手里的桂花糕递给他:“想吃吗?喏,给你。” “啊,啊,我……”少年受惊,吓得退了一步。 “吃吧。”闻鹤音颠颠手里的糕点,“不用客气。” “真,真的可以吃吗?”少年咽口水。 “可以啊。”闻鹤音将糕点塞进少年手里,少年感激得连连道谢,拿着糕点狼吞虎咽地吃,他一抬手,纤细的手腕露出一片淤青和伤痕。 “嗯?”闻鹤音瞧见,疑惑地问,“你手上的伤怎么回事?” “啊……”少年吞下糕点,拽了把衣袖,窘迫地说,“是……是我犯了错,我家少爷打的……” “你家少爷怎么能打你啊?!”闻鹤音惊诧。 哪知少年比他更惊讶:“我们是奴仆,骨子轻贱,主子们用着不顺心,自然要打两下出出气的。” 闻鹤音嘟囔:“这叫什么话啊……” 少年弱弱道:“不都是这样的么,卖身契押在别人手里,我们就不是自由身,只是主子身边的一条狗,他们瞧我们,都是打心眼里瞧不起的,都觉得我们只是贱奴而已。” 闻鹤音:“……” 说话时,少年忽然面露惊慌地推他:“你快走吧,我家少爷来了。” 闻鹤音只得回到燕国公的马车旁,他双手环抱,瞧着那处,见一名雍容华贵、约莫十九岁模样的纨绔公子走到低眉垂首的少年旁,少年忙半蹲下来,那公子踩着少年的膝盖上了马车,随后马车晃晃悠悠往府邸外去。 闻鹤音眼尖看见什么,几步上前,捡起地上一个锦纹钱袋子——正是刚才从那公子身上掉下来的。 他没有犹豫,小跑到马车前去拦,把马夫吓了一跳,大声呵斥:“做什么?不要命了?” “你们主子钱袋掉了。”闻鹤音不卑不亢地大声道。 闻言,马车小窗的帷裳被掀开,露出那公子小半张脸:“过来。” 闻鹤音站着没动,旁边的奴仆连忙喊:“听见没啊?我们家少爷喊你过去!” “哦。”闻鹤音走到马车旁,将钱袋递过去,“钱袋,你掉的。” 那公子没接,打量着闻鹤音,傲慢地问:“你是谁家的奴仆?” 闻鹤音说:“燕国公世子。” 那公子眸光微动,神色当即就变了,毕竟这燕国公的荣光,可不是想攀就能攀得上的,若是能借此良机,与燕国公世子慕之明相识,岂不是天大好事? 那公子心起一计,伸手拿过钱袋,打开后从里面拿出一锭金子递给闻鹤音:“赏你的,若你主子问起金子哪来的,你就说是元家之子,元报德赏的,你主子定知道我舅舅是狴犴司之首,他可是皇上的亲信,天子身边的大红人!” 闻鹤音内心毫无波动:“哦。” “记得和你主子说,我赏你金子了。”元报德强调后,放下帷裳,马车重新往府邸外去。 闻鹤音收好金子,转头就把元报德的话抛之脑后,反倒是少年说的‘贱奴’一词犹在耳畔。 他闷闷不乐地回到马车旁,发现慕之明站在那张望,一见闻鹤音来,慕之明笑道:“跑哪去了?” “还东西。”闻鹤音说。 “来。”慕之明拽着闻鹤音上马车,笑嘻嘻地从袖子里拿出两个用干净丝绢帕裹着的东西,他打开其中一个递到闻鹤音面前,“你瞧,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闻鹤音定睛一看:“这是……蟹酥?” 传闻中用金秋十月澄阳湖大闸蟹的蟹膏熬制而成,这可是进贡宫廷给皇上的点心,民间见不着的稀罕珍馐。 “对。”慕之明恣意笑道,“我从宴席上偷了两块出来,一块给你,一块给采薇姐。” 闻鹤音瞧着慕之明似明月清风的笑容,忽然道:“少爷,你对我真好。” 慕之明困惑闻鹤音何出此言,忽而眼珠一转,正色道:“我不喜欢你的。” 闻鹤音:“……” 慕之明坏笑,学着闻鹤音当年的语气:“哎,气质出众着实令人苦恼,你喜欢我,我也能理解,但这种事吧,讲究两情相悦。” 闻鹤音:“……少爷你好记仇啊啊啊,都多久的事了啊啊啊。” 慕之明捧腹笑得东倒西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 冰雪消融开春之时,贤王傅济安亲临琼州赈灾,声望一时无两,连东宫太子傅启都比不上。 春去夏来的六月,东北与勾吉的战事平定不过大半年,西北的西戎族再次举兵来犯,顾赫炎领着融焰军速速从东北赶往西北抗击蛮夷,这次让他们的铁骑半寸都踏不进大晋的疆土。 战事僵持了一年,因冬日粮草难以供应,西戎族不再负隅顽抗,带着残兵败将蜷缩回塞外。 又一年暖春时,一封文书从边疆传至京城皇宫。 十六名融焰大将集体请命,因塞外雪虐霜凌,主帅顾赫炎身体伤痛难愈,恳求皇上圣旨召顾赫炎回京养病。 第四十六章 万万没想到是他 人生天地,白驹过隙,这一年杏花微雨的五月,慕之明已二十,行冠礼,于宗祠太庙祭告天地与先祖。 也是这一年,采薇在青石板小巷里无意一撞,撞进青衣书生怀里,也撞进自己的天定姻缘里。 还是这一年,塞外战事已平,顾赫炎右臂中毒箭,伤势反复,数月未愈合,融焰军将士皆劝他好好养伤,顾赫炎不听劝,坚持带伤处理军务,于是十六名大将干脆上书皇上,求赐圣旨,拿天命难违压顾赫炎。 皇上一听:这还得了,赶紧给朕回来! 将士们领到圣旨,麻溜地把他们的主帅塞进马车里,连夜送回京城。 - 六月十五,深夜,乌鹊倦栖时,疏星映朱户,因有宵禁,偌大的京城安静无声,一辆由数十名身着玄黑盔甲将士护送的马车行进城内,无人敢拦。 马车停在顾府前,小将士上前掀帘:“将军,我们到了。” 一名身着荼白色锦衣的青年探身而出,其剑眉星目、英俊非凡,但面露疲惫,唇色惨白,瞧着没什么精神,他右臂明显有伤病,不自然地曲起抵在怀里,看着使不上力气,有将士上前想扶他下马车,被顾赫炎摇头拒绝。 顾赫炎立于顾府门前,抬头瞧那朱红匾额,感慨万分:少小离家,已有五载,处处熟悉,又事事陌生。 梁姨一家知顾赫炎今日回家,早早就在堂前候着,与他相见后,行礼唤一声少爷,几人眼眶便全红了,无语凝噎。 随行的融焰军医夏天无上前:“将军,路途辛劳,时辰不早,我替您身上的伤换了药后,您就赶紧休息吧。” 梁姨听见,知现在不是伤春悲秋之时,忙道:“少爷,你的厢房都收拾好了,快去歇着吧。” 顾赫炎委托梁姨安顿同行的融焰军将士后,对夏天无道:“走吧,去厢房换药。” “姑娘,可否请你打盆热水来。”夏天无拱手对娟娘道,娟娘忙点头照做。 她速速去端了盆热水至顾赫炎厢房,将水盆放在木架上后,娟娘一抬头,当即用手捂住嘴。 顾赫炎正坐在床榻边换药,他半边衣裳解开,裸露着右侧手臂,小臂至手肘处一片血肉模糊,溃烂的伤口看起来极疼极苦。 娟娘心疼得眼睛都红了,唉声叹气起来。 “娟娘,你去歇息吧。”顾赫炎抬眸,轻声道,“这边不用候着。” 娟娘点点头,起身退出厢房。 夏天无替顾赫炎敷完药后也告退去歇息了,顾赫炎穿好中衣,躺在床榻上阖眼,年少熟悉的居所令人心安,在外饱尝风霜、多年不曾安眠的少年将军不一会就沉沉熟睡。 梦里,仍是那黄沙漫天的塞外,他瞧见自己身着银铠盔甲冲锋陷阵,赤马跃起,夷族暗箭朝他呼啸而来,世间一切都是那么缓慢,一分一秒一丝一缕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就连自己的内心所念所想,都那般清晰、无法回避。 其实那支暗箭他是可以躲过的。 他前世中过毒箭,所以此生早有防备,他明明只需侧身,就可躲开毒箭免去伤痛。 可那一瞬间,顾赫炎犹豫了。 只因想到前世自己受伤回京后,慕之明曾来看望过他一次。 若是此生没受伤,慕之明不来了,怎么办? 一念之间,木已成舟,毒箭刺穿他手臂,鲜血染红衣袖,疼得顾赫炎浑身战栗,狂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在桀笑,笑他的自作自受。 顾赫炎从梦中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草药麻痹的效果已过,伤口疼得厉害,但是病痛熬了这么久,顾赫炎早已习惯。 窗外雀鸣啾啾、晴光尚好,耳边不闻厮杀与号角声让顾赫炎觉得恍如梦中,他睁眼感受着宁静,随后强撑伤躯准备起身,他知道今日得不到空闲,初回京城,还有一大堆人情世故等着他去处理。 正此时,门外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其实他们说的并不大声,但顾赫炎是习武之人,六根敏锐,便将那只言片语捕捉进耳朵。 “公子,我们少爷似乎还没醒呢。” 是梁姨在说话。 然而另外一人是顾赫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嗯,他舟车劳顿,多睡一会也好。” 朝思暮想的声音令顾赫炎猛地从床榻上坐起,因此牵动到伤口,疼得他眉头猛地蹙起。 可顾赫炎根本没心思去管伤,他震惊地盯着门,似想用目光穿透那雕花木门,看到外头是何光景。 慕之明?怎么会是他? 第四十七章 知道静养何意吗 顾赫炎清清楚楚地记得前世时,慕之明是六月廿一与贤王傅济安一同前来看望他的,并非今日。 可那声音,令他魂牵梦绕,顾赫炎又怎会听错。 门外,两人还在轻声说话。 慕之明:“既然他还未醒,那我不便打扰,就先行离去。” 顾赫炎蓦地掀掉身上的被褥,准备下床。 慕之明:“明日再来看他。” 顾赫炎动作一停,又默默坐回床榻上。 梁姨道:“等少爷醒了,我让钟诚去燕国公府邸和你说一声吧?” “不用。”慕之明与梁姨边说话边往庭院走去,“你们这些天有诸多事要忙,无需顾及我……” 再后面的话,顾赫炎便听不清了,他愣愣地坐在床榻上,思索着自己是不是仍在梦境里。 不过听慕之明与梁姨说话的语气着实亲切,感觉两人关系熟稔。 原来五年前城郊一别,慕之明说替他照顾好梁姨一家,并不是一句空话。 - 此时,慕之明与梁姨行至庭院,院角那片梧桐郁郁葱葱,揽清光留树荫。 慕之明道:“随顾将军来京的融焰军将士二十有余,都得好好照顾,我等等唤几名慕府的厨娘和小厮来帮衬你们。” 梁姨感激道:“多谢慕公子,没有您,我们三人真不知如何是好。” 慕之明道:“是顾将军太俭朴了,多年未想过增添家仆,对了,而今顾将军为国立下汗马功劳,名声赫赫,又深受皇上赏识器重,前来送礼攀亲的人数不胜数,还得你们替他忙前忙后,多多留心了。” 梁姨叹口气:“我们是恨不得能为少爷多分忧,但这官场人情练达之事我们哪懂啊!” 慕之明说:“其实也不难,若是有人宴请或想上门拜访顾将军,你们就说顾将军伤病未愈,需静养不便见客,若只是送礼,那就收下,把礼单留好,等我来时帮你们清点,再回一份礼给他们。” 梁姨说:“您费心了,等少爷一醒,我就同他说,这些日子都是您在倾心相助。” “不不不。”慕之明连忙摆手,“千万别和他说,你只道是你们三人在忙活就好。” 梁姨不解:“为何啊?” 慕之明笑道:“我于他而言只是外人,如此插手他府上的事,于情于理都不妥,更何况我俩本就不是关系多亲近的朋友,又两年多未见,实在生疏,行这等越俎代庖之事,我怕他知道了会不高兴。” 梁姨忙道:“公子,我们少爷不是这般小气量的人。” 慕之明笑道:“我知道,只是这朝廷官场人心实在复杂,太子、贤王、肃王党争初现端倪,他手握兵权、高官显赫,是各方势力争破脑袋都想拉拢的人,我身为外戚与贤王关系亲近,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因党派相争在对他献殷勤。况且说多费心,我也没多费心,他守卫山河黎明百姓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能回京修养,能为他分忧一二,也是我的幸事。” 梁姨叹了口气:“哎,世事纠葛纷杂,你们心思细腻之人想的就多,那我听慕公子的,不会告诉少爷的。” 慕之明点点头,又问:“对了,他伤势如何了?严重吗?” 梁姨愁道:“我是没瞧见,但听娟儿说,伤得可厉害了,她都不敢拿正眼瞧那伤口呢!” 慕之明心一紧,无可遏制地抽疼了一下。 两人正面对面长吁短叹时,娟娘快步走来:“宫里派了太医来给少爷看伤。” 慕之明知这太医是皇上命其来的,心道他一个外人在此不好,被人看见了恐嚼舌根,于是告别梁姨和娟娘,从后院离去。 - 翌日,顾府,简朴院落,送贺礼之人络绎不绝,为这平日寂静的院落门前增添了份喧嚣。 梁姨原本想按照慕之明的话来,收礼留礼单后做打算,哪知顾赫炎早有吩咐,所有送礼之人皆被融焰军将士挡在门外,连门槛都迈不进,不过一日,顾将军不近人情,拒人千里之外的说法就已传遍京城。 而世人口中冷漠无情的铁血顾将军,今日一早从醒来时就开始心不在焉,时不时走到庭院往门外望一眼,还问梁姨家中有没有备着清茶和糕点,梁姨以为他想吃,端去他厢房他又一口不动,曲着受伤的右臂这边整整那里收收,把夏天无急得,围着他团团转:“将军你知道‘静养’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隅中时,温钟诚敲响顾赫炎的厢房门:“少爷,有位公子来拜访您,我将其迎进正厅了。” 顾赫炎当即走出厢房,匆匆忙忙赶至正厅。 一位身着绛红色武袍官服,脚蹬墨黑皂靴的青年站在厅堂中间,听闻脚步声转过头来。 裴寒瑭笑着上前:“煜熠,好久不见!五年一别,而今故人重逢,真乃好时节!” 顾赫炎:“……” 裴寒瑭惊了:“……好家伙,我也没指望你冲过来热情欢迎,但也没必要露出这么失望的表情吧!?” 第四十八章 你难道有心上人 裴寒瑭年幼在顾府习武多年,与顾赫炎是竹马之交、亲朋挚友,自然比旁人清楚顾赫炎的心思,他眉一挑,眼珠一转,问藏不住失落的顾赫炎:“你等等,有客?” 顾赫炎不接话茬:“……坐。” “嗯,有客。”裴寒瑭拇指食指抵住下巴,自问自答,笑道,“看起来还是个不得了的客,心上人?不是吧!不会吧!你都出征塞外五年了,在这京城竟然有心上人,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顾赫炎对正厅门口的温钟诚说:“送客。” 裴寒瑭:“嘿!没良心的,五年没见,就这对待,很过分啊。” 娟娘端了清茶来,边给他俩斟茶,边笑道:“裴公子,小时候你就喜欢逗我们家少爷,怎么现在还这样呢?” “我哪敢逗他啊。”裴寒瑭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端起茶喝,笑道,“他现在可是融焰军主帅,大将军,正一品官,我只是小小京兆少尹,若是逗他,他那些如狼似虎的铁骑兄弟,不得拿我脑袋啊?” 娟娘掩唇笑道:“裴公子,瞧你这话说的,这日日多少斗殴滋事、打架伤人、铲奸除恶的事,可都要你们处理,这京城的秩序安宁,全靠京兆府呢。” 裴寒瑭说:“你不提还好,一提我愁着呢,前些日子东坊有飞贼大盗,那贼人轻功极好,怎么抓都抓不住,煜熠你手下有没有轻功好的兄弟,借我用用?” 顾赫炎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哎。”裴寒瑭发愁。 娟娘替两人斟完茶起身告退,裴寒瑭继续念叨:“要是你这手没受伤,我就拽你去帮我抓飞贼了,对了,你的伤势如何了?” 顾赫炎说:“没大碍。” 裴寒瑭瞧他右手手臂曲起抵在怀中,就知这个‘没大碍’并非此意,但他也知顾赫炎并非需要安慰之人,只道:“如今这京城已经与五年前大不相同了,四处暗流涌动,我虽官品声誉远不及你,但至少熟人比你多,平日有什么需要帮衬打点的,尽管开口同我。” 顾赫炎点点头:“多谢。” “说谢就见外了啊。”裴寒瑭笑道,“再怎么说,我也算是你拜过把子的大哥,诶,你别板脸,这可是顾缪伯伯点头同意的事。” 顾赫炎:“……” 正此时,温钟诚快步走进,朝两人行了礼,走到顾赫炎面前轻声说:“少爷,慕公子来访,您可见?” 顾赫炎紧攥着坐椅的把手,这才没突兀地站起身,他缓了数秒才道:“嗯,请他来正厅,对了,让娟娘把点心备好送来。” 温钟诚点点头去了。 裴寒瑭疑惑:“慕公子?哪个慕公子,该不会是礼部侍郎、燕国公之子吧?等等,点心,我都坐这半天了,我怎么没点心吃?!” 顾赫炎说:“你又不喜吃。” “行吧,我就当是你对我不见外了。”裴寒瑭自我安慰,“前一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这慕公子,该不会真是燕国公世子慕之明吧?” 顾赫炎:“……嗯。” “什么?”裴寒瑭惊讶,“真是他啊?他来找你干什么?你和他可不是一路人啊。” 顾赫炎:“何出此言?” 裴寒瑭道:“倒不是说他人品如何,他为人聪慧待人友善,也从不恃才傲物,确实值得深交,但他现在可是那浑水里的人。” 顾赫炎蹙眉:“浑水?” “是啊。”裴寒瑭拍大腿,“我来时都听说了,说你回京以后谁送的礼都不收,更不打算与他人结交,你不就图个明哲保身、耳根清净吗?” 顾赫炎说:“是。” 顾赫炎其实比谁都清楚,他手里兵权太重,身上名誉太沉,自古功高盖主不得好死,虽当朝皇上从未对他心生嫌隙,但他自己不能不去避讳。 “那不就得了。”裴寒瑭说,“慕之明的世家你又不是不知,燕国公乃当朝宠妃的兄长,他身为权贵外戚,如今位高权重又与贤王亲近,摆明了是贤王的人,你与他交好,不怕被太子盯上吗?” “他?位高权重?”顾赫炎蹙眉。 “自然不及你,但他现在可是礼部尚书候选之人啊。”裴寒瑭说,“你不在京城不知,他这人,城府深心思重,这几年事事揽权,被许多人视为眼中钉,这次来拜访你,不也是瞧着你手里的兵权来的?” 顾赫炎听见这番说辞更加疑惑。 他记得上一世他回京时,太子与贤王的党争如火如荼,当今皇上极度偏爱贤王,但礼制如天命,而傅启身为皇后嫡长子,出生便是太子的事不容置喙。 慕之明为了避开党争,干脆辞职罢官,远离庙堂,做一个富贵闲人。 那时候的慕之明就是个无忧无虑的公子哥,喜好研究机关巧术,探寻奇人异事,纵马江湖,快意人生。 而今,裴寒瑭口中的慕之明与前世他所知的慕之明实在相差甚远。 顾赫炎忽然想到什么。 对了…… 慕之明也是重生。 难道……他前世死后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慕之明此世才有了这翻天地覆的转变? 前世,顾赫炎年纪轻轻就死在了抗击勾吉族的沙场上,他马革裹尸前,曾听闻圣上病重卧榻、太子监国一事,但其身为武将,对党派相争之事并不了解,所以未曾多想,只觉得贤王身后有贵妃娘娘和燕国公这等家族势力,又有朝中重臣青睐吹捧,就算党争失败最惨不过是远离京城,换块封地荣华度过余生罢了。 而慕之明早就不问是非、独善其身,并不会受到影响。 更何况他与肃王傅诣……应当已经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就算慕之明受牵连,傅诣会不护着他么? 可是为何慕之明此世要这般费尽心思地揽权? 难道……是为了肃王傅诣? “想什么呢?魂都没了。” 裴寒瑭的声音将顾赫炎的思绪打断,便也是这时,正厅外传来脚声。 顾赫炎抬头望去,清光穿白日,良辰好景,故人一袭白衣胜雪,青丝玉冠,这世间万里山川,飞流三千,竟敌不过他含笑的眉眼。 第四十九章 你竟亲昵唤他名 “顾兄。”慕之明笑着上前作揖行礼,“塞外一别,已有两年未见,来时听闻顾兄无论是谁送贺礼皆拒,我心中忐忑,担忧顾兄不愿有人拜访,好在顾兄大度,未让我吃闭门羹。” 顾赫炎淡淡道:“坐。” 慕之明道谢后坐下,目光落在他进正厅时就注意到的人身上,他的目光与裴寒瑭打量的眼神相撞,慕之明作揖笑道:“见过裴大人,没想到裴大人今日也在此处,不知我有没有打扰二位的寒暄?” “当然没有。”裴寒瑭忙回礼,“不过既然慕大人有事寻煜熠,那我先行离去,改日再来。” 听到裴寒瑭的话,慕之明眉尖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 他竟直呼顾赫炎的名? 如此自然亲昵地唤他‘煜熠’? 慕之明转头看向顾赫炎,见他神色如常,对裴寒瑭的称呼毫不在意,看来两人关系甚是亲密。 “煜熠,我走了,你送送我啊。”裴寒瑭站起身,整着衣袖给顾赫炎使眼色。 顾赫炎看不懂他的挤眉弄眼,但裴寒瑭要走,他自然会送,于是站起身对慕之明道:“稍等。”然后送裴寒瑭走出厅堂。 行至无人处时,裴寒瑭对顾赫炎说:“这燕国公世子也不知因何而来,多的话我也不说了,你自己留点心,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嗯,慢走。”顾赫炎道。 裴寒瑭抱拳告辞离去,走到院落门口,忽而瞧见一名身着靛蓝侍卫服的少年双手环抱,倚靠在有树荫的墙角打呵欠。 裴寒瑭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想半天,忍不住又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眼熟又不知在哪见过,思索着走出顾府,忽然一个激灵,折返回来,快步朝那少年走去…… - 而此时正厅,慕之明一个人坐着静候时,娟娘送来点心,慕之明笑着道谢,忽而轻声问:“娟娘,顾将军和裴大人,是何关系啊?” 娟娘答道:“我家少爷与裴少爷是年少挚友,金兰之交。” “金兰之交……”慕之明轻声重复,眼里全是羡慕,“能与顾将军结成金兰之交啊……” 娟娘道:“我家少爷的脾性您也知道,喜怒不露,总让人觉得难以亲近,旁人瞧他这样,便敬而远之了,好在裴少爷心大,从不看人脸色行事,成天逗少爷,领着他到处玩耍往人堆里钻,不过幸而少爷遇见了裴少爷,不然年幼时定会少许多乐趣。” 慕之明脸上带笑静静听着,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他小心问:“这么说来,顾将军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喜欢热闹景色?” “少爷那时年纪才多大,孩童皆有玩乐之心,至于现在……”娟娘细想,“现在我就不知了,但慕公子你得了空闲就多来看看我家少爷吧,塞外边疆军事忙碌,他回京突然闲下来,应当是十分不适应的。” 慕之明若有所思,轻轻点头。 娟娘放好糕点后告退,顾赫炎也回到了正厅,两人相顾,两年未见,当真有些陌生。 慕之明目光落他曲起的右臂,担忧道:“顾将军,你的伤……” “没事。”顾赫炎道,“养几日就好。” “几日?”慕之明无奈道,“不瞒将军说,我昨日去了太医署,听给你看过伤的太医说,你中的是勾吉奇毒,大晋寻不见解药,而如果无解药,得静养数月才能好。” 顾赫炎没想到慕之明这么清楚自己的伤势,微微怔后‘嗯’了一声,不再继续提伤的事:“你今日寻我,因何而来?” “因何而来?”这么一问反倒把慕之明问懵了,不解地重复。 顾赫炎平静地问:“你是替贤王来的,还是替肃王来的?” 慕之明:“……” 听闻问话,慕之明眼眸晦暗下来,他无言沉默,半晌后苦笑着看向顾赫炎:“不曾想将军久居边疆,竟对这京城党争之事有所耳闻。” 更不曾想,他在顾赫炎眼里,是这等趋炎附势之人。 “所以将军觉得我今日来,是因将军手里有兵权?”慕之明反问。 顾赫炎蹙眉。 他之所以那么问,其实是想弄明白为何慕之明此生要搅进党争浑水里,无忧无虑地做个富贵小公子不好么? 而慕之明的回答却令他更加困惑。 若非为了贤王或肃王,慕之明为何寻他? 两人心思各异地沉默着,忽而门外疾步冲进一人,把厅堂两人皆吓一跳。 闻鹤音一把抓住慕之明的手臂:“少爷,不好!快走快走快走!撞邪祟了!!!” 裴寒瑭笑着大步从外头走来:“小东西,管谁叫邪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