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丁郁青七岁那年,打他记事起就一直空着的西楼201终于搬来了一户人家。, 他始终都记得那一天。, 许多年后,丁郁青想,这也许是因为他的童年太过平静,所以一点儿变化都足够成为一个记忆点。可话又说回来,怎么能忘呢,毕竟那是他这辈子头一回见着傅润生。, 那天是个礼拜六,外头一早上就热热闹闹。他姐丁郁芬跑到窗边,一边编辫子,一边看热闹,惊诧于保卫科的刘歪嘴居然在帮忙搬家的人堆里。, 母亲周蕙纠正说要叫刘干事,并把巴掌拍在小儿子丁郁青的屁股上,勒令他快点儿起床,去排队买猪肉,豆腐,熟牛肚和大白梨。因为大儿子丁郁桓今天要回来。, 周蕙打人一点儿都不疼,所以郁青只是翻了个身,还伸手搂住了母亲的腰。他最擅长的就是撒娇,这招对母亲百试百灵。, 奶奶李淑敏在外头听见动静,也让儿媳妇不要打她孙子。小孩子贪睡,再正常不过了。, 周蕙说孩子不能惯着。当然她也就是嘴上说说。, 孙女要排练,儿媳妇要上班,老太太给她们都装好饭盒,然后带着小挎包出门,找她的老姐妹去做针线活儿了。, 郁芬梳好头发,把两条乌黑的大辫子甩在脑袋后头,背上小提琴盒走了。, 周蕙把肉票和钱压在小儿子床头的台历下,出了门。郁青听见她在外面说道:“我走了啊,你看着点儿豆豆。”, 豆豆是丁郁青的小名,那话当然不是对郁青说的。, 家里片刻间就安静下来。郁青在床上又滚了几滚,终于完全醒了。他爬下床,去洗漱吃早饭。小客厅的柜子上摆着他爹丁康的黑白照片,照片前的盘子上堆了好几个奶奶早上新蒸的大包子。, 丁康是个漂亮人,五官端正,鼻梁高挺,有会笑的大眼睛和一脑袋羊毛卷儿。厂里的老人儿都说豆豆和小时候的丁康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让郁青看着那张照片,心里觉得很亲近。虽然他还没出生的时候,丁康就因公去世了。, 黑白照片儿里的丁康笑眯眯地看着小儿子。郁青也很不客气地从丁康照片前的盘子里拿了个包子吃。包子还是热的呢,只可惜肉少菜多,不够香。, 不过大哥晚上回来,就有好吃的了。郁青高高兴兴地啃了两个大包子,又把锅里剩的苞米面儿粥喝光,拿着粮票和钱出了门。, 小白楼,丁香院儿,随便怎么叫,反正左近都知道这个地方。院子四四方方,是由两栋紧连在一起的三层洋楼和横竖两排规整的小平房围成的,大院儿中央干干净净,有一方石桌,一处石头花架,周围栽了好些丁香树。, 那时候不像如今。平房和大杂院儿遍地都是,小白楼这样的院子却是很少见的。据说西楼从前是侨民俱乐部,北楼是使馆家属楼。不过眼下大部分住户都是176厂的高级职工,还有少部分是市里这个局那个委的领导。, 李淑敏退休前是176厂的会计师,周蕙是176厂医院的妇产科大夫,本来没有这个住房指标。郁青出生前,丁康殉职,厂里好心的领导照顾她们婆媳,特批了北楼二层的这套房子。这里可比原先江北的职工区条件要好太多了——楼房,集中供暖,不用烧煤,家家都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 美中不足,就是离厂区太远,坐通勤车过江上下班,来回要将近三个小时。幸而只有周蕙一个人要在两岸间奔波。老太太已经退休了,被返聘到街道的福利厂管账目。厂子很小,活儿也轻省,一个礼拜只上两三个半天班,能有时间照顾家里的孩子们。孩子们懂事都挺早,需要她操的心不多。, 郁青出门的时候,看见刘歪嘴正在和一个身姿窈窕的女人说话。阳春三月,地上还有积雪,那女人穿一件白色的毛料大衣,长长的波浪卷发顺着肩垂到胸前,让人想起挂历上的女明星。刘歪嘴的眼睛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往人家胸口溜。, 四个工人正把一台包裹得很严实的大件往院子里抬。东西似乎很沉,料峭的风里,每个人脸上都是汗水。, 女人往边上退了一步,没说话。她无疑生得很美,薄薄的唇两端尖尖,向上翘着。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郁青觉得她根本就没笑。, 刘歪嘴吆喝着让工人小心一点儿,磕了碰了赔不起之类的话,活像电影里恶霸老爷身边的坏心眼儿管家。, 仿佛要回应他的话。一个工人脚下不稳,东西差点儿砸下来。刘歪嘴慌忙上前扶人,总算是把队伍稳住了。这下不敢再指手画脚,自己也上前去帮忙抬东西了。, 搬家又没什么好看的。郁青惦记着买东西,匆匆往外走,却在出院的拐角冷不丁被个蹲在地上的男孩儿绊了一跤。, 那孩子看着和郁青差不多大,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帽子把脑袋捂得严严的,正抓着块石头在地砖上乱画。郁青碰到了他,他也只是歪了一歪,又头不抬眼不睁地继续画他的抽象画了。, 郁青差点儿摔了个跟头,却并没有生气。他看那男孩儿眼生,好奇道:“你是谁呀?”, 地上的男孩没说话。, 郁青也不气馁:“跟你说话呢。你是新搬来的么?”, 男孩儿终于吝啬又矜持地嗯了一声,却连个抬头都没给郁青。, 郁青是个自来熟,也不管人家理不理他:“我叫丁郁青,住北楼203,有空咱们一起玩儿呀。”, 地上的孩子又不吭声了。, 郁青有点儿失望。转念一想,人家刚来,兴许是害羞呢。到时候在一起弹几回玻璃球,就混熟了。, 他琢磨着自己的玻璃球盒子。要是新来的小伙伴没有玻璃球,可以送他几个。反正自己有一盒子。妈妈和奶奶都说了,和朋友在一块儿,得敞亮点儿。, 远处传来了粮店开门的吆喝声。郁青一下子醒过神来,他还得去买东西呢。, 走出十几米,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恰好看见院子里那个穿白大衣的女人出来,对地上的男孩说了句什么。, 男孩儿没动,直到女人踢了他一脚,他才慢吞吞地站起来,进院儿去了。, 郁青见过打孩子——二胖他爹就经常轮起蒲扇大的巴掌,把儿子扇得满院子跑——可没见过踢孩子的。赶猫赶狗才用踢的呢。, 可能不是亲生的。他很同情地想。好可怜。, 第一面可能会奠定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所有印象的底色。反正往后的岁月里,不管傅润生干出了什么匪夷所思的缺德事儿,郁青对他总是充满了善意的怜悯。至于这种怜悯是否助长了傅润生的气焰,让他变本加厉,郁青倒是极少往深里想的。, 西楼201搬来了新住户,这事儿着实让大院儿里的邻居们议论了一阵子。, 那间房子本身出过事,可到底是什么事,就众说纷纭了。不过可以肯定不是好事,不然也不会一下子空了这么多年。, 有消息灵通的,很快打听到了新住户的身份。原来是设计科的傅工程师一家。傅工在厂里也算是有名,因为他是个二毛子。, 混血在从前是个大麻烦,混血儿似挂历上那般漂亮的也只是少数。傅工本人长相平凡,低调寡言,常年待在设计科不出门,所以大家对他了解不算多。, 可惜厂子再大也就这么大,东家长西家短,刮阵风就能吹遍整个厂区。反正没过多久,整个大院儿都知道了傅工他妈妈是老毛子,他本人死过老婆,现在的媳妇儿比她小十几岁,漂亮极了,就是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的。, 新邻居一家神出鬼没,极少出现在大院儿人们的视野里,只是院子里从此除了手风琴,小号,小提琴,萨克斯……又多了钢琴声。, 大家虽然好奇了一阵子,可因为老是见不着人,这点儿好奇心也就淡了。, 只有郁青会三五不时地凑到窗边,去看隔壁201。当然啦,除了人家窗台上的小书架,他从来没有瞧见过其他东西。, 郁青再次见到傅润生时,其实并没有认出来。, 校鼓号队排练完,他去乐器室送东西,在那儿看见了一个戴眼镜的男孩身姿笔直地坐在琴凳上弹钢琴。, 音乐老师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正站在钢琴边上抹眼泪。, 郁青听过这支曲子,是梁祝。他姐有阵子天天没完没了地拉着个,听得他脑瓜儿疼。, 郁青进门,谁都没搭理他。琴凳上的男孩把一首曲子弹完,对音乐老师道:“我要回家了。”, 他那个语气,姿态,都是淡淡的,不像是学生对老师说话,倒像是长辈对小辈说话,总之有些奇怪。, 音乐老师年纪大了,又有一条腿是瘸的,可总归是老师。郁青很诧异。, 若是换做教导主任,这会儿大概已经劈头盖脸地骂开了。但老太太什么都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男孩儿离开时似乎瞥了郁青一眼。不过郁青也拿不准,因为对方脸上那副大眼镜把什么都挡住了。, 郁青放下乐器,随后离开了音乐室。走廊里空空荡荡的,弹钢琴的男孩儿已经不见了。 第2章 后来郁青才知道,那个男孩就是西楼201搬家那天他在院门口碰到的人,名叫傅润生。, 傅润生搬来小白楼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郁青都没有什么机会和他说上话。他们不住同一栋楼,也不在同一个班级。不过郁青心里对这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儿有种天然的亲近感:据说傅润生比郁青大一岁,和郁青一样跳过级。, 郁青比麻杆儿和二胖他们要小两三岁,但是因为跳级,大家眼下是在同一个年级的。郁青年纪小,个子也小,和小伙伴们在一起时,总被当个弟弟。现下有了傅润生,他觉得自己总算不是唯一要做弟弟的了。, 只可惜他这边一厢情愿,那边傅润生根本不给他眼色。确切来说,傅润生不给任何人眼色,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院儿里。, 顽童们结伴去敲过几次傅润生的家门,并没有人应门,他们也从没在上下学的路上遇见过傅润生。只有每天夜晚的钢琴声,表示那户人家是有人在的。, 人虽然见不到,可关于傅润生的流言却渐渐多了起来——都是不太好的流言。, 有说他妈妈是女流氓和破鞋的,有说他本人精神病的。最玄的一个说,他本人是因为在上个学校里捅死了同学,所以才转来红苑小学的。, 生活在这样的流言里,傅润生就像自带一个透明罩子。听麻杆儿说,不论这人走到哪里,方圆五米的人都会迅速离开,仿佛这个总是高高昂着头的男孩儿身上有什么脏东西。, 傅润生本人似乎对此毫不在乎。他照旧独来独往,神出鬼没,似乎人家不理他正合了他的心意。, 有几次课间,郁青看见他独自一人穿过操场,往活动楼去。其实郁青一直没有正面见过傅润生的脸,不过傅润生的头发很好认——他的头发不是黑的,而是一种古怪的亚麻色。乐器室在活动楼,郁青猜他是去找音乐老师的。, 礼拜五学校只有半天课,下午是鼓号队排练的时间,平时放学一起走的麻杆儿和二胖早就回家了。郁青有班级的钥匙,排练结束后并不着急离开,而是一个人在教室里不慌不忙地写起了作业。不然一回家就要听他姐拉琴,作业好久都写不完。, 等他飞快地把作业完成,外头的太阳也开始往西走了。郁青背起书包,看了一圈儿教室的窗户,正要锁门时,楼下走廊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有人凶狠道:“小样儿,跟我装。你一个破鞋生的小杂种,还敢跟我摆谱儿。你算个什么东西,呸!”, “大哥,这小子欠抽,揍一顿就老实了。”, “不好……我看教导主任挺向着他的……”, “教导主任是个什么东西。再说,咱们又不是头一个找他的。嗯?说话啊?”, “这样,你虽然挺烦人的,但是哥们儿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把钱掏出来,这事儿就过去了,往后咱们罩着你……”, 郁青瘪了瘪嘴,知道是高年级的那几个混混又在抱团儿欺负人了。他悄悄走到楼梯边上,从缝隙里探出头去瞧,却正好瞧见了一头亚麻色的头发。, 原来被堵住的那个人是傅润生。, 傅润生背靠着楼梯扶手,没说话。人家怼他肩膀,他就像没反应一样。, 欺负人的几个校霸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很快下手的劲头越来越大。傅润生一声不吭地挣扎起来。可惜人小力微,怎么可能是几个大个子的对手。, 郁青当机立断跑回教室,把门后涮拖布的水桶提出来,看准机会,冲傅润生喊道:“快跑!”说完顺着楼梯缝,哗啦一下把水泼了出去。, 傅润生反应很快,从听到那声快跑就一猫腰从围攻者中间窜出,向楼上跑来。, 被泼的人唔哩哇啦地开骂,郁青这才想起来害怕,赶忙往走廊另一头跑——那边还有个楼梯。, 跑到一半,听到身后咕咚一声,傅润生摔倒了。郁青这才发现,他的眼镜不见了。于是只得着急地跺了跺脚,又折返回去把人拖了起来。, 他们两个小孩在前面撒丫子狂奔,后面的人在骂骂咧咧地追。这样从楼上跑到楼下,又绕来绕去跑进了活动楼。, 傅润生中间不知道怎么回事停了下来,似乎想往回冲,可惜被郁青急吼吼地拖着,没能成功。不过这样一来,就耽搁了跑路的速度,最后两个人逃无可逃,跑进了三楼的乐器室,把门从里面插上,牢牢地反锁住了。, 乐器室因为怕丢东西,门是那种非常厚重的大铁门,门锁也异常结实。, 外面的人一面叮铃桄榔试图开门,一面破口大骂,说了许多威胁的话,比如“有你无我”“不共戴天”之类的,听上去颇有威慑力。屋里的两个人则不约而同选择了默不作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在吵闹之后安静了下来。郁青等了一会儿,趴在窗台上偷偷往下瞅,发现那几个人翻过校园的围墙,离开了。, 他赶忙返回门口,想要把门打开,结果门不知道为什么打不开了。郁青叠了两张桌子爬上去,从门顶的玻璃往外瞅,发现那几个混蛋不知从哪儿弄到了一堆木头方子,把门从外面抵住了。, 这下除非门对面的墙塌了,或者有人把木头方子拿走,否则他们是别想出去了。, 郁青折腾了一大圈儿,最后喘着粗气坐到了地板上:“这下麻烦了,我们被关在这里了。”他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傅润生:“你还好么?”, 傅润生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虽然衣服全都被扯得很不像样子,但姿态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他终于抬眼看了眼郁青:“你干嘛拽着我?”, 没了眼镜的遮挡,那一眼看得郁青有点儿发愣。傅润生的眼睛长得很特别,两个眼窝深陷,眼睛的轮廓长又大,眼角微微向下,眼尾又是上挑的。这让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在笑,还是在生气。, 见郁青不说话,傅润生加重了语气:“干嘛拽着我?”, 郁青刚想说什么,突然发现傅润生手里拿着一把很小的卡簧刀。, 他吓了一跳:“你……你怎么有刀?”, 傅润生把玩的那把刀,折起来又打开,打开又折起来:“防身。”, 郁青瞪了那把刀一会儿,终于放弃了:“我们怎么出去呀,你赶紧想想办法。”, “你去窗户上喊人。”傅润生终于把刀收了起来。, 郁青趴到窗户上。天色已经变黑了,校园里这会儿空空荡荡的。他扯着嗓子喊道:“有人吗?”, 一连喊了许久,都没有回应。礼拜五,人人赶着回家过周末,连打经的老大爷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郁青口干舌燥地爬下来,拽出书包里的绿色军用水壶喝水。喝了几口水,他缓过来一点儿,对傅润生道:“你喝水么?”, 傅润生硬邦邦道:“我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郁青哦了一声,把水壶收了起来,没注意到傅润生对方沙哑的嗓音和吞咽声。, 郁青抱着膝盖在地板上发了一会儿呆,没话找话道:“我叫丁郁青,住北楼……”, “北楼203。”傅润生哑着嗓子:“你说过了。”, 郁青惊奇道:“诶,你记得我?”, 傅润生又不说话了。, 郁青凑过去:“我去找你玩儿,你家老没人。”, 傅润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又不认得你,干嘛来找我?”, “现在不是认得了嘛。”郁青又看了一眼窗外:“唉,怎么办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会有人来找。”, “要是找不到怎么办?”, “周一会有人来。”, “哦。那吃饭和上厕所怎么办啊。”郁青低落了一会儿,又精神起来,开始打量傅润生:“你脸肿了,疼不疼?他们干嘛要打你?”, 傅润生起身离开他,坐到了琴凳上。, 郁青凑过去:“我要听《献给爱丽丝》,《土耳其进行曲》也行!你会不会弹《蓝色多瑙河》?要么来个《喀秋莎》!”, 傅润生深吸一口气,终于爆发了:“你烦不烦!”说完一口气没顺过来,被呛了个结实,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郁青赶忙把水壶拿过来,往他嘴里灌了几口水。, 傅润生喘过一口气,阴郁地看了他一眼:“你,离我远点儿。”, 郁青把水壶拧好,屁股往边儿上挪了挪:“离远了,你弹呀。”, 傅润生烦躁地擦了擦嘴:“你没有传染病。”, “没有。”郁青想了想:“我妈是医生,有的话她会告诉我的。”, 傅润生深吸一口气,无声地咒骂了一句。, C大调音阶枯燥无味地响了起来。 第3章 傅润生仿佛要故意和郁青过不去,好听的曲子一首不弹,就那几个音阶,叮叮咚咚地响。郁青排练了整个下午,又写了无数作业,跑了这么长时间,早就累了。听着傅润生弹琴,越听越困,于是直接打起了瞌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琴声忽然停了。郁青从半梦半醒里睁开眼睛,发现房间黑漆漆一片。他赶紧去摸身边,可是什么都没摸到。郁青小心翼翼叫道:“傅润生?”, 一个阴森森声音靠近了他:“嗷~鬼来了~我要吃了你……”, 郁青欢喜道:“傅润生!”说着在黑暗里准确无误地一把抱住了傅润生伸向自己的胳膊:“原来你在这里呀!”, 傅润生僵住了。, 郁青在黑暗里东张西望:“怎么办啊。这里有蜡烛么?”, 傅润生挣扎着试图甩开他,他又粘上去。, 外头天已经很黑了,也几乎见不到什么灯火。红苑这片地方老是停电。, 郁青不怕鬼,但是怕黑,傅润生又不肯安慰他,还老是想把胳膊抽出去跑掉。房间里安静得吓人,他们两个被关在这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郁青开始后知后觉地害怕,又觉得十分委屈,忍不住抽泣起来:“我想回家。”, 傅润生没吭声。, 郁青的抽泣声越来越响亮,变成了大哭:“我想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尿尿!”, 傅润生再次试图抽开胳膊,郁青把他的胳膊抱得紧紧的,还趁机把鼻涕也抹到了傅润生身上。反正黑灯瞎火,傅润生也看不见。, 傅润生终于无情地把胳膊从郁青怀里拔了出来,冷冰冰道:“哭什么哭,再哭就把你嘴堵起来。”, 郁青放开嗓子,像小号一样哭嚎起来。, 傅润生暴怒道:“别他妈哭了!”, 郁青根本不理他,自顾自地嚎啕着。傅润生绕着他走了几圈儿,忽然从背后用什么东西把郁青的嘴勒住了。, 郁青愣住了,紧接着,他的声音高了八度,更加响亮地从喉咙里发出了哭嚎。并试图把嘴里的东西拿出来。, 傅润生喘着气退开了几步,跑到了窗边,开始在一片漆黑里鼓捣东西。郁青终于把嘴上的布条拿了下来,可是疙瘩系的太紧了,他一时解不开,只能让那玩意儿挂在自己脖子上。然后因为委屈,他再次放声大哭。, 哭是个体力活,反正郁青嚎了一会儿就嚎不动了。他哑着嗓子吸了吸鼻子:“我想尿尿。”, 傅润生没理他。, 郁青磨磨蹭蹭向窗边走过去。外头没月亮,看什么都是黑影。傅润生把什么东西绑在了暖气片上。然后爬上了窗子。, 郁青吓了一跳:“你要干啥?”, 傅润生往外爬去:“下楼。”, “可是这里是三楼啊!”说完,郁青想起来,这个窗子在大楼入口的正上方,窗子下面正好是雨棚。可是雨棚离楼下也还有两层楼高呢。, 傅润生从窗口消失了。, 郁青胆战心惊地往下看了一眼,最终还是回家这件事鼓励了他,他背起书包,顺着绳条也爬了下去。, 等他双脚落在雨棚上,傅润生已经不见了。过了好一会儿,被拽远了的绳子才飘悠悠地从黑暗里荡回了雨棚边上。, 郁青抓住了那条绳子,不知所措地往下看。傅润生真的不见了。郁青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他在雨棚上挠挠头,东望望,西望望,看到了旁边二楼窗户的防盗窗。, 后面的事就容易了。郁青战战兢兢地从雨棚跳到了旁边的二楼窗台的防盗窗上,又扒着二楼窗台的防盗窗踩在了一楼窗台的防盗窗上,终于哆嗦着落了地。, 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跑到树下放水。等他提好裤子,转来身来,发现傅润生正站在背后,无声无息地盯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要尿尿么?”郁青问道。, 傅润生如梦初醒,向后猛地退了好几步:“你能不能文明点儿?”, 郁青不知道尿尿怎么就不文明了。他妈说了,憋尿对身体不好。但他还是老实道:“哦。那你不尿尿的话,我们回家。”, 回去的路上也是黑漆漆。幸而是走惯了的路。傅润生的书包没了,走得大步流星。郁青背着沉重的书包,走了一会儿就停下来:“走不动了,歇歇嘛。”, 傅润生踢着路面冷笑:“废物,才这么点儿路。”, 郁青双手撑着膝盖,委屈极了:“我饿了。”, 傅润生极深地叹了口气,那调子让郁青想起楼上的高老师——高工是退休教师,今年已经快八十岁了。, “你以后肯定会做老师的。”郁青内心立刻升起了钦佩感:“你看着比老师还老师,估计要做教授。”, 傅润生没说话,郁青在黑暗里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懂什么。”傅润生闷声道:“蠢货。”, “我不傻。”郁青板起了脸:“我跳了两级呢。而且你这样说话真没礼貌。”, “我就叫了,你能怎么的。”傅润生嘲讽道。, 郁青认真道:“我会不高兴,以后就不和你玩儿了。”他歇过来一点,脑子也转起来了:“诶,你知道怎么出来,为什么不早点儿说?”, 傅润生转身走了。, 郁青追上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和你说话呢,为什么呀?”, 一路上都是郁青的为什么。傅润生堵住耳朵,加快了脚步。, 走到离小白楼还有两条街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排手电筒的光亮。周蕙的声音焦急道:“豆豆,是豆豆么!”, 郁青欢喜道:“妈妈!”, 一群大人跑了过来。周蕙在郁青屁股上拍了好几巴掌,声音有些抖:“小混球儿,你去哪儿了,可把全家急死了!”, 二胖他爸看到了傅润生,不解道:“这是谁家孩子?”, 傅润生站得笔直,一改先前在郁青面前的讨厌,轻声细气道:“叔叔好,我是傅润生,傅哲是我父亲。我和丁郁青给大家添麻烦了。”说完还深深鞠了一躬。, 大伙儿面面相觑,钣金车间的张师傅道:“哦,傅工的儿子啊。唉,什么麻烦不麻烦,没事儿就好了。以后可不行这样了,大伙儿担心坏了。”, “是。以后一定不会了。”傅润生礼貌道。, 大家回到院儿里,张师傅一拍脑门儿:“哎呦,我说哪儿不对。这几天傅工在设计科加班儿呢,孩子,我看你家灯也没亮,这会儿家里是不是没人?要没人的话,你先上我家坐会儿,吃口东西垫垫。”, “不用了,谢谢叔叔,我有钥匙。”傅润生在单元门口停了下来:“叔叔阿姨再见,豆豆再见。”说完,他冲大家挥了挥手,挺着腰杆进楼了。, “这孩子。”有人感慨道。, “你看看人家!”周蕙数落道:“多么懂事!你再看看你!跟个猴儿似的,大晚上停电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数你能淘!指定是你把人家带沟儿里去了,害得这么多叔叔大晚上出来满街找人!快跟叔叔阿姨说对不起!”, 郁青委屈道:“可这不是我的错啊!”, “你还犟嘴!”周蕙生气道。, 郁青吸了吸鼻子,哇地一声又哭开了。傅润生真不够朋友,他委屈地想,下次可不和这人一起玩儿了。 第4章 郁青是个健忘的性子,记得住别人的好,记不住别人的坏。反正吃完东西睡上一觉,他又高高兴兴地打算出门玩儿了。, 周蕙前一天晚上把他脖子上的手绢儿解下来,发现是很贵的真丝,听说是傅润生的,就叮嘱郁青赶紧把东西还给人家。作为一个妈,她很疼豆豆不假,但对自家孩子的评价似乎总是不高——反正不管郁青说什么,她都觉得是小儿子又闯祸了。, 郁青确实老闯祸。他掰过人家院子里没长成的葵花头,偷过人家树上的青杏儿,沙包和皮球更是不知道把邻居晾在窗外的衣服弄脏过几回了。周蕙每次都和他讲道理,讲完了在他屁股上拍一顿——对当妈的来说,这就算教育过了。再狠不太可能,一来她自己舍不得,二来豆豆的奶奶也不会乐意。, 至于郁青呢,你要说他故意坏别人,那是从没有过的。他就是觉得好玩儿,贪玩儿,玩儿起来想不到那么多,而且天生的记吃不记打。幸而院子里的顽童成群结队,祸闯得比他多的人有的是,加之他生得讨喜,所以人家被他惹烦了,顶多说一句:“这孩子,真淘。”也就没有然后了。, 生在这种环境下,郁青长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儿,也可以称之为没心没肺——至少他在很久之后,确实是这样反省自己的。, 不过那时候他从没仔细琢磨傅润生到底哪里不对劲儿。对九岁的豆豆而言,润生不过是个脾气有点儿古怪的同龄人,而脾气有点儿的古怪又没什么稀奇,谁还没点儿怪癖呢。麻杆儿他姥姥脾气就挺怪,从来不许人家从她家门前那块地儿经过。对面小平房赵师傅养的大狼狗脾气也挺怪——它专门爱蹲在鸟笼子底下对二胖爹养的鹦鹉嚎叫,弄得现在那鹦鹉一句人话都不会说,张嘴就是汪汪,可把二胖爹气得够呛。, 郁青头一天说好了要和二胖他们一起去江边儿放风筝,于是大清早头一件事就是跑到傅润生家里还手绢儿。, 敲了好半天,傅润生家的门才打开。开门的是傅润生的妈妈,穿着一身长裙,手上拎着高跟鞋。, 假如门口是个男人,这会儿眼睛估计已经直了。只可惜郁青眼大漏神:“阿姨,我找傅润生。”, 那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郁青,一句话都没说,进屋去了。, 房门开着,郁青站在门口,挠了挠自己的鸡窝头。过了一会儿,实在耐不住好奇,把脑袋伸进了傅润生的家门。, 傅润生的家大极了,到处都是郁青没见过的东西,客厅顶棚上还有个老大的水晶吊灯。这年头大多数家里还在点灯泡,郁青家里的日光灯管已经是稀罕东西了,没想到这里还有更稀罕的。郁青张着嘴看了半天,觉得那上头的玻璃坠子都在闪光。, 女人不紧不慢地拿着一串钥匙,把某扇房门打开了:“知道错了么?”, 房间里传来了傅润生乖巧的声音:“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嗯。”女人乏味道:“有人找你。”, 傅润生出来,鼻梁上戴着一副很破的旧眼镜。看见扒在门口的郁青,他拖着脚步走了过来:“有事么?”, 天气晴朗极了,春日的阳光洒满了傅家漂亮的客厅,可是傅润生的脸瞧着比墙还白。, 郁青把手绢儿掏了出来:“我妈都洗好了,还给你。”, 傅润生的脸色有点儿变了。他扭头看了一眼,发现母亲也正向这边望来。, 傅母快步走了过来,看见郁青手里的东西,半天没说话。, 傅润生的那块手帕很漂亮,连郁青这种小孩子都能看出来上头刺绣的精美——梅花上的喜鹊像是要从帕子里飞出来一样。, 郁青天性欢乐,可不是真傻。察觉到傅母身上的怒意,他小心翼翼道:“阿姨,对不起,是我向傅润生借的……”, 傅母没理他,对傅润生道:“谁让你动这个的?”, 傅润生没说话。, 傅母的声音抬高了:“这是你第几次从家里偷东西了?说!”, 傅润生还是没说话。傅母忽然狠狠踹了他一脚。傅润生趔趄了一下,又站好了。, 郁青呆住了。, “说话啊!”她催促道。, 就在又一脚要踹过来的时候,郁青忽然挡在了傅润生前头:“阿姨不要踢了……”, 傅母力气很大,郁青大腿上挨了一下,当时就向后摔去,后背正好撞到了傅润生胸前。傅润生几乎是下意识地把他接住了。, 傅母没想到他会冲出来,愣了愣,半天没说话。好一会儿,她才听不出什么感情道:“没踢坏。”, 郁青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阿姨你别生气了,手帕给你。”, 傅母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刚想说什么,屋子里的电话响了。, 她快步去接了个电话,然后匆匆道:“我得出门了。”说完盯着傅润生:“你等我回来的。”, 傅润生低头看着脚尖,一句话也没说。, 高跟鞋的声音远了。郁青吸了吸鼻子,哇地一声哭了:“你妈怎么那么凶啊!”他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哭得更厉害了:“好疼!”, 傅润生阴郁地看了他一眼:“活该。”, 郁青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抽噎道:“你不疼么?”, 傅润生闷闷不乐道:“疼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郁青委屈得要命,像小喇叭一样呜呜地叫唤着:“可是好疼啊。”, 傅润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郁青从眼泪和鼻涕里抬起头,发现他正盯着自己。, “你干嘛挡在我前头?”他语气很怪,好像嗓子出了什么毛病。, 郁青呜呜咽咽道:“我不想你妈踢你嘛……”, “我妈踢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傅润生问道。, 郁青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反正我不想她踢你嘛。”, 傅润生看向郁青的目光既困惑又烦恼,不知道为什么,那让郁青想起张师傅家养的狼狗——刚来小院儿时,冬青去喂它,它就是一副这样的神情。,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傅润生不解地重复道:“我不会给你任何好处的。”, 郁青哭了半天,脑子里都是浆糊,抽抽嗒嗒道:“你在说什么啊?”, 傅润生直勾勾地看着他:“所以你是要当我的小弟么?你以后会都听我的话么?”, 郁青吸了吸鼻子:“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啊?”, 傅润生的脸沉了下去:“你当不当我小弟?”, 郁青想都没想就拒绝道:“我有大哥了,我大哥在念大学。”想到腿上的疼,他再次哭了起来:“我要回家。”, 哪知道傅润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不许走!”, 郁青把手往外抽,可是傅润生的手劲大得不像话。他怎么也抽不出来。, “你干嘛!”他鼓起了腮帮:“手绢儿还你了,我要回家了!”, “陪我玩儿!”傅润生蛮不讲理道。, 挺好的一个大清早,郁青先是莫名挨了一脚,现在又想走走不脱,好脾气终于告罄。他生气道:“不陪!”, “不陪不行!”, “就不!”他终于把手抽了出来:“你老这样,我再也不和你玩儿了!”说完,郁青一溜烟儿跑了。, 等到跑出门,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他回头一望,见傅润生维持着那个姿势,坐在沙发上,两肩抖动着,好像是在笑。, 郁青可太生气了,他不明白傅润生怎么能笑得出来。于是他又一瘸一拐地跑回去,气冲冲道:“喂!”, 傅润生没抬头。, 郁青弯腰瞧他,发现他根本就没笑,只是牙关咬得紧紧的,脸上全湿了。, 傅润生在哭。, 郁青立刻就愧疚了。他蹲了下来,向上看着傅润生:“你怎么啦?”, 傅润生没说话。, 郁青挠了挠头,还是拉住了他的手:“我们要去江边儿放风筝,你也一块儿来。” 第5章 傅润生就这样成了郁青的小伙伴,而且很快有了个外号:二毛。他对这个外号十分不满,但起外号的豆豆同学压根儿听不见他的抗议声。, 二胖和麻杆儿对傅润生的出现感到震惊,不过小孩子的友谊没那么复杂——能玩儿到一起,就算是朋友了。, 傅润生在整个过程里非常听从指挥,人家说什么是什么,不争不抢,不哭不闹,堪称模范玩伴了。所以二胖很快就接纳了他。麻杆儿对此持保留意见,认为傅润生有点儿不对劲儿。可要说哪儿不对劲儿,他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反正,我觉得他不正常。最后麻杆儿总结道。, 我觉得你还不正常嘞,二胖不高兴道,你为什么非往树边儿跑,我风筝都刮破了。我看你是故意的。, 麻杆儿说那是因为二胖的风筝太大太沉了,是风筝自己把他拽过去的。二胖说我们要帮你可你非要自己放,能怪谁呢。于是两个人吵了起来,说出了诸如“再和你一起玩儿我是小狗”这样的话,一副马上要绝交的架势。, 郁青挠挠耳朵,打了个呵欠,知道明天起来,他们俩就会把这件事忘了。, 江风不轻不重地吹,风里有一阵阵丁香花的味道。午间的阳光暖洋洋的,穿过还不甚繁茂的树叶,碎金一样摇晃在大地上。, 傅润生在长椅上已经睡着了。跑了大半天,他的脸色也没见红起来。郁青把他的眼镜偷偷摘下来,自己戴上了。可只戴了一下,就头晕得不行,而且什么都看不清,于是赶紧手忙脚乱地取下来,悄悄又给傅润生戴回去了。, 傅润生睁开了眼睛。郁青赶紧把脸扭开,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真没意思。”郁青听到傅润生恹恹道。, “那下回我们玩儿别的嘛。”郁青的腿在长椅边上摇来晃去:“你想玩儿什么呀?”, 傅润生看着头顶的树叶,低声道:“都不想玩儿。”, 郁青不解道:“为什么啊?”, 傅润生有气无力道:“你怎么有那么多为什么?”, 郁青没回答。他揉揉鼻子,闻了闻风里的花香,发起呆来:“好舒服啊。”, 一片树叶落在了傅润生鼻尖上,他想把它吹开,结过树叶飘到了郁青手边。郁青把它拿起来,对着阳光照了照:“咦,这片叶子是黄的诶,现在不是春天么?”, 傅润生不说话。郁青伸手摇晃他:“你快看你快看!”, 傅润生把脑袋转向一边:“我不看。”, “你看嘛!”, 傅润生深吸一口气,想要坐起来,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从长椅上掉下去了。郁青来拉他,他徒劳地挣扎了几下,脸磕在了郁青的脑瓜顶。, 郁青捂住脑袋,瘪了瘪嘴。, 傅润生古怪地摸了摸自己的嘴,突然道:“你用什么牌子的洗发香波?”, 郁青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愣愣道:“啊?”, “问你呢。”, 郁青诚实道:“不知道,我一个礼拜没洗头了。”, 傅润生的表情像是突然被噎住了。他拼命擦了擦嘴,生气道:“你怎么可以不洗头!”, 郁青满脸无所谓:“晚上大哥回来,我就和他去澡堂啦。”他拍拍屁股站起来,同情道:“我妈说,头发洗多了不好。你看你头发那么黄,肯定是因为老洗头,把头发都洗黄了。”, 傅润生不信道:“才没有这种事!”, “怎么没有。”郁青一本正经:“家里的白床单,白衬衣,洗多了不是都会发黄么?”, 傅润生将信将疑。, 郁青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不远处二胖大声的嘱咐:“那你这回得还我!”, 他俩循声望过去,郁青看到了细眼儿和扁头那一帮人。, 那伙孩子是一条街外轴承厂大院儿的,比郁青他们大,领头的细眼儿生着两只细细的三角眼,都已经上高中了。, 丁香院儿号称大院儿,其实住的人家也就那么二十多户。似郁青他们这样能天天在街上玩儿的小孩子一共也没几个。那年头父母们忙着谋生计,孩子大都是放养,社会风气也比后来粗野得多。大小孩子在街上欺负人或者被欺负是寻常事,打群架和各种火拼更是层出不穷。, 细眼儿他们这帮孩子,也不能算是地痞流氓,因为还没到兜里天天揣着三棱刀满街和人争老大的地步,可欺负小孩子的事儿他们一向是没少干的。二胖上回已经被“借”走一个风筝了。, 郁青赶紧跑过去:“你上回借的还没还呢!”, 郁青生得小小的,细眼儿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有你什么事儿啊,又没和你说话。”说完拎着风筝要往外走,却看见了郁青身后的傅润生:“呦,这不是小杂毛么?听说你爸要给你添后妈了?不对,是你妈要给你添后爸了。”, 有人喊道:“小破鞋!破鞋搞出小破鞋!”零零散散的笑声响了起来。, 傅润生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见他没反应,细眼儿挺乏味地摆摆手,领着一帮人走了。, 风筝没了,二胖垂头丧气,只能回家去。麻杆儿下午要上他表哥那儿补习功课,这会儿也该走了。郁青回头拉住傅润生的手:“我们也回家。”, 傅润生甩开了他的手:“我先不回去。你们走。”说完他就自顾自转身走了。, 二胖心情不佳,也就没太理会傅润生。他对郁青垂头丧气道:“唉,走。”, 郁青随他走了几步,停下道:“你们先回去,我想再玩儿一会儿。”, 麻杆儿和二胖面面相觑,最后二胖道:“那行,你早点儿回家,不然你奶奶又要上我们家来找你了。”, 郁青点头,转身跑了。, 江边的太阳这会儿开始晒人了。郁青眯着眼睛望了一圈儿,终于在台阶上找到了傅润生。, 傅润生两个手死死绞在一起,眼睛直勾勾的,嘴里嘟嘟囔囔。, 郁青轻手轻脚走过去,听他低语道:“……去死。都去死……”, 郁青在傅润生身边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屁股向傅润生挪了挪,挨近了。, 傅润生紧紧闭上了嘴。, 郁青这时候才看见他手里的东西——还是那把小小的弹簧刀。, “你最好别把刀揣兜里。”他没话找话对傅润生道:“我妈和我讲过。以前厂里有个人,老是把刀揣裤兜里,有一天不小心摔倒了,刀子扎到了大动脉上,失血过多,人就死了。”, 傅润生突然抬起头:“你妈妈是医生?”, 郁青点头,有点骄傲道:“嗯,妇产科医生。”, “那你家是不是有好多医学书?”, “嗯,有啊,半柜子呢。”, 傅润生又不讲话了。, 郁青陪傅润生发了一会儿呆,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他摸了摸胸口的小兜,大方道:“你饿不饿,我请你吃东西。”, 傅润生的双手终于松开了:“我不饿。”他倔强道:“我不吃别人的东西。”话音还没落,他的肚子比郁青更响亮地叫了起来。, 傅润生始终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可疑的红色。, 郁青很不见外道:“我又不是别人。我们是朋友嘛。”他拉住傅润生:“有家店,可好吃啦。” 第6章 郁青说的那家“可好吃”的店,以现在的眼光看来,不过就是个寻常的小面庄。面也没什么稀奇的:现抻的宽面,煮好了浇满浑汤,加一勺猪肉丝,一筷子萝卜片。客人把面端回去,自己往里再添陈醋辣椒葱花香菜一类的东西。, 那时候在外面吃饭也不是想吃就吃,要手里有粮票才行。三两粮票,加上五毛八分钱,换这样一大碗在现在看来没什么稀奇的面条。, 傅润生难得没有发表什么高见,而是直接低头开吃。郁青和他在同一个碗里吃,他只是皱了皱眉头。, 国营的店,面条是个大海碗装的,分量多得吓人,肉丝也是上尖的一大勺。平时郁青和姐姐来吃,两个人分一碗,能吃得相当饱。可这回同傅润生一块儿,他觉得自己压根儿就没捞到几筷子面条。, 后来郁青才知道,当时傅润生已经饿了两顿了。, 傅家的情况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大概就是夫妻两个关系淡漠,工作繁忙,谁也不管孩子。傅润生一生下来就归奶奶照顾。傅奶奶是个严肃缄默的俄裔老太太,整天与钢琴为伴,对傅润生的行为举止管教得很严厉。, 奶奶去世之后,傅润生被接回来,同父母已经很陌生了。养孩子有时候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傅家父母走简单派——只管不让孩子饿死。傅润生就凭家长的关系到处吃食堂。, 礼拜五晚上回家太迟,隔壁飞行大院儿的食堂早就关了,于是他理所当然没吃上饭。早上母亲问功课,发现他把书包搞丢了,罚他在卫生间思过,傅润生又没吃上饭。, 郁青知道这些事已经是很久之后了。那时他和二毛已经关系很铁,可以放学后跟着对方一起去飞行大院儿的食堂买牛肉馅饼儿和奶香红豆包吃。, 不过眼下这会儿郁青还什么都不知道,单知道二毛吃饱了饭,脸也不白了,脾气也不坏了,看起来又乖又软,还有点儿呆。郁青摸他的头发,他也只是往旁边躲了躲,躲不开,就翻一个白眼,话倒是并没有多说。, 他俩在角落里坐着,后头很快吵闹起来,听那意思,是两伙有过节的人吃饭时碰上了。, 当时的治安并不太理想,社会上闲散人员很多。似这般大白天在外起争执的,隔三差五老是能碰上。, 面庄是吃饭的地方,服务员好说歹说把那两伙人劝出去了。于是两伙人就在门外的空地上开始比划。外头看热闹的,零零散散地驻足在不远处。, 傅润生好像一下子醒了,眼睛盯着那边看。郁青似乎有点儿懂了他:“你想变厉害?”, 傅润生细声细气道:“我恨他们。”, 郁青不解道:“谁啊?”, “所有人。”, “啊?”郁青愣愣的:“我也算么?”, 傅润生一呆,半天,才慢慢道:“你不算。”, “哦。”郁青恢复了活泼:“那二胖不算,麻杆儿也不能算……”他掰着手指头数:“大院儿里的大伙儿都挺好,大家都不能算……”, 傅润生不高兴道:“这些又不是你说了算的。”, “但是大家真的都很好啊。”郁青认真道:“等你在这里住久了,就知道啦。”, 傅润生闷闷不乐:“你懂什么。”, “那你告诉我啊。”, 傅润生又不说话了。, 郁青在凳子上摇来晃去:“以后我们上下学一块儿走,人多就不会遇上那帮高年级的了。”, “我不爱人多。”傅润生皱眉道:“鸡鸭牛羊才一群一群地走呢。”, “你不用不好意思。”, “我才没有……”傅润生正要辩解,忽然听到外头一声尖叫。有人倒下了,更多的人不知道从哪儿赶过来,手里全拿着家伙事儿。, 傅润生一把拉起郁青,拖着他的手跑了。等他们跑出好远,郁青听见后头玻璃碎掉的声音,回头瞅了一眼,发现他们先前坐的窗户那里已经被砸得满地狼藉了。, 郁青的后怕只有一会儿,很快就把这个事忘记了。那天他和二毛在江边漫无目的地乱跑了许久,直到太阳西沉才回家。郁青还盛情邀请二毛来家里吃饭,因为周末大哥回来,家里总会吃得比较好,只可惜被润生拒绝了。, 不过打那之后,他们算是彻底熟悉起来。郁青上下学的路上,就这样多了一位小伙伴。, 傅润生看上去不再那么奇怪了。这倒不是因为他本人的性情和态度发生了什么根本上的改变,而是身边有人围着,会让一个人的古怪程度减轻不少。, 小学的课业并不忙,日子过得也很快。天气越来越热,他们的三年级就这样平淡地结束了。, 郁青的期末考每科都是满分。他大哥去给他开家长会,回来和周蕙说,最好让弟弟开始看初中的课程,预备着接下来继续跳级。周蕙对此却有些犹豫,怕他因为太小挨大孩子的欺负,又怕他学业压力加大,对学习没了兴趣。, 最后去问郁青自己的意思,郁青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于是这事儿就作罢了。, 郁青是那种不喜欢心里压事儿的小孩,所以为了玩儿得痛快,每次一放假,他都会在最开始就把作业写完。今年他多了个同伴——二毛。, 润生期末考别的都是满分,唯有语文拿了个不及格。据说判作文的老师还把他叫过去说了一顿,说他小小年纪,满脑子消极思想,这样下去将来会危害社会云云。, 郁青很好奇,想看看二毛到底写了什么。但是二毛当着他的面把试卷面无表情地烧了。二胖认为二毛同学当时的表情很有黑社会老大的风范,麻杆儿则建议二毛把黑社会老大纳入未来职业发展的考虑之中。, 几个孩子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写作业,只有郁青忙着奋笔疾书,其他人都在不同程度地走神儿。麻杆儿作为一个包打听,讲了许多真假不知的传闻。最后石桌边上还围了许多别的院儿来玩儿的孩子,简直成了个夏日故事会。, 资讯不发达的年代,信息基本靠口耳相传,传着传着,就不知道原来是什么样子了。麻杆儿口沫横飞,从社会老大,一路讲到了本地建城历史,说着说着,主题就歪到了八里地之外:“你们知道不,红苑中学后头的教堂有个鬼洞!哇呀,听说以前打仗的时候有个土匪老大在那里自杀,然后留下了好多金银财宝……”, “骗人的?”, “真的!”麻杆儿信誓旦旦:“一江桥地下的黑市,你们知道?有人在那儿卖捡出来的袁大头!”, 红苑这片很多人都知道,一江桥那里有个晚上才开的小市场。按理说是不合规定的,但这么多年,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眼了——有些东西不好买,何况谁家过日子没个缺东西的时候呢。, “袁大头是什么?”有个比他们小很多的孩子问道。, “就是银币!可值钱了!和你妈妈手上戴的镯子是同一种东西。”, 这下大家都好奇了。有人提议道:“人多不怕鬼,要么大家一起去看看?”, 一群顽童天不怕地不怕:“那就走!你带路!”, 麻杆儿没想到事情成了这样,有点儿傻眼:“啊,现在去?”, “对啊,趁着白天才去。不然晚上鬼就出来了。”二胖跃跃欲试。看见麻杆儿的表情,他露出了一点儿狐疑:“该不是你编的?”, “肯定不是!”麻杆儿也犯起倔来:“去就去,谁怕谁?不去是小狗!二毛,你来不来?”, 润生嗤之以鼻:“世上根本就没有鬼。”, “有。”郁青从作业堆里抬起头来:“我去我姨妈家玩儿,她家还有神仙呢。”郁青的姨妈家在北边的乌裕尔旗,家里是供神的。, “吹牛。”二胖不信:“神仙那么厉害,怎么会留在你家里。反正你来不来嘛。”, “我作业没写完啊……”郁青有些烦恼:“写完再去玩儿嘛……”, “有一整个暑假呢。你不是不跳级了么?”, 润生忽然抬起头:“豆豆要跳级?”他不高兴道:“我怎么不知道?”, “不跳了。”郁青忙着嗖嗖写作业:“我不想跳了,和我妈说好了,正常念。”写着写着,手里一空,笔被二胖抽走了。, “你还我!”郁青不高兴道:“不然我不借你看作业了!”, 二胖很讨嫌地跑远了:“来拿呀!”一群顽童都跑远了,只剩润生还在郁青身边坐着。, 那支钢笔是大哥拿了奖学金给郁青买的礼物,他很喜欢。于是只好像大人那样深深地叹了口气:“麻杆儿真烦。”, “烦死了。”润生赞同道:“你去我家里,我拿支新钢笔给你。”他的语气突然低了些:“那个,前几天,有人送了冰糕过来。”, 郁青没注意到润生的不自在,而是合上了作业本:“走,一会儿追不上他们了。”说着拎起水壶,挎到了身上。, 转身见润生沉着脸,疑惑道:“你不舒服么?”, 润生翻了个白眼:“我舒服得很。”说着大步流星地走到郁青前面去了。 第7章 红苑中学后头的那个教堂已经废弃很多年了。据说当年里头很漂亮,有镀金的圣像和十字架,棚顶还有彩绘。, 最乱的十年间,这里着过一次火,后来就不再有人来了。郁青小时候和周蕙去黑市卖布票,曾见过有人在那里卖纯银的烛台。周蕙叹着气,说那烛台原来就是教堂里的。, 许多年过去了,破旧的教堂被大片半枯半荣的爬山虎覆盖着,上头的钟楼空荡荡的,传说里的铜钟早就不见了。, 孩子们东瞧西看,大着胆子推开门,却只收获了满身灰尘和枯叶。, 草丛里在闪光,郁青跑过去,挖出了一小片彩色的厚玻璃。他在水坑里把玻璃片涮干净,对着树荫间的阳光看,发现它比自己的玻璃球还要透亮。, 润生踢了踢地上杂草:“你又乱捡东西,脏死了。”, “洗干净就不脏了。瞧,多好看啊。”, “不就是窗户上的玻璃么。”润生嘟囔道:“那有一大片呢!”, 郁青抬头,看见不远处还有几扇完好的窗子,上面都是这样的彩绘玻璃。, 不过他还是觉得这一小片玻璃很好看。郁青低下头,用石子把玻璃片的棱角磨了磨,打算把它带回去,收在自己的宝贝盒子里。, 润生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有人生气道:“傅二毛!你搞什么!差点儿砸到我!”, 郁青抬起头,见方才还好好的玻璃窗碎了个老大的窟窿,地上亮晶晶地全是玻璃片。, 他震惊道:“你怎么把人家窗户给砸啦?”, 润生蹲在地上,用两根手指捏着玻璃片,挑剔地翻捡着:“你不是要玻璃么。”, 郁青不高兴道:“地上有玻璃啊!你干嘛砸人家的窗户!”, 润生的脸色沉了:“你爱要不要。”他皱眉盯着自己的手指尖:“我手都脏了。”, 郁青和他说不明白,只得把嘴撅起来,不说话了。他看着教堂窗户上黑乎乎的大洞,突然觉得有点儿难过。, “喂!找到了!你们快来!”二胖在远处冲他们大喊。, 一群孩子全跑过去。润生在树上擦了擦手,目不斜视地从郁青眼前走过去了。, 明明是他不对,倒好像别人都欠了他一样。郁青把小玻璃片塞进裤兜里,不太情愿地跟了上去。, 麻杆儿的故事只有开头是真的,就是那里确实有个深洞,在教堂侧面的一个高高的斜坡上。至于袁大头和宝箱大概是他奇奇怪怪的故事看太多了。, 洞口的铁门开着,里头又大很深。孩子们走了半天,除了两边冰冰凉的砖墙,什么也没发现。再往里就见不着光亮了,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怪吓人的。于是中途许多人打了退堂鼓。, 到了最后,又只剩下二胖,麻杆儿,豆豆和二毛四个人。, 麻杆儿嘴硬,不肯回去;二胖好奇心重;豆豆不想丢下小伙伴;于是二毛只好不情不愿地贡献了自己的打火机。, 四个人且走且照,但洞里好像渐渐不需要打火机就有了些许光亮。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麻杆儿忽然道:“嘘……你们听没听到什么声音?”, 大家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好像有人在说话,还有奇奇怪怪的工具声。, “……这批能卖多少钱?”一个有点儿熟悉的少年声音传了过来。, “这个数……”, 二胖把眼睛瞪大了:“诶,那好像是……”, 回应他的是咔嚓一声,然后有人警觉道:“谁在那儿?谁?”, 润生一把拉住郁青:“跑!”, 有凌乱的脚步向他们靠近了。几个孩子吓得魂飞魄散,一个拖一个,玩儿命地跟着二毛往外跑。身后时不时还有手电光向他们照过来。, 直到跑出大洞,一路跑上了马路,孩子们才在学校门口的大槐树那儿停下了脚步。二胖一屁股坐到地上:“跑……跑不动了……”, 大伙儿上气不接下气。麻杆儿抹着头上的汗:“原来那儿现在还有土匪啊……”, “什么土匪啊。”二胖呼哧呼哧喘气:“你……你没……听出来么,那是……是细眼儿。”, “啊?那咱们跑什么啊……”, 润生直起腰,冷冷地看着麻杆儿:“蠢。”, 麻杆儿和二毛一直有点儿不对付,闻言皱眉,学着他爸爸的语气道:“二毛,这就是你不对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这样不利团结你知道不?”, 润生轻哼一声,难得慢条斯理道:“你没听见么?”, “听见什么?”, “枪上膛的声音。”, 麻杆儿回忆了一下,脸色变了,可嘴还是硬的:“哪有这回事……你肯定听错了。我们又没亲眼看见。”, 二胖却打了个哆嗦:“我听说细眼儿他们现在和葛四混了。”, 葛四是纺纱厂一带著名的混混头子,开着两间录像厅和一个舞厅。坊间关于他的传言五花八门,都很可怖。小孩子们从大人嘴里听多了,也难免生出些恐惧来。, 大家面面相觑,都没话了。只有润生还是那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 探险失败的事让孩子们老实了几天。二胖隔天被家长带去外地探亲了,麻杆儿则要上补课班,楼下的石桌上只剩下郁青和润生两个人。, 作业很快就写完了,润生有时候会带郁青去飞行大院儿那边玩儿。飞行大院儿有点儿特别,门口两边儿常年有人站岗,外人是进不去的。但润生出入那里就跟回自家一样,从来没人拦着他。, 润生和飞行大院儿的孩子关系并不算好——反正肯定没有和郁青他们这么好,但他和那里的叔叔大爷很熟。或者换种说法,那里的很多大人都认得他。他们叫他“老徐外孙”,或者就叫“生子”。, 有个老大爷头发全白了,姓赵,人长得跟年画里的关公似的,润生是去找他的。赵大爷有时候会教润生几手功夫,和润生比划比划,偶尔还会很感慨地来一句:当年你姥爷……, 只是那感慨的后半句往往是一句叹息。, 因为陪着润生,郁青看久了也学会了不少。赵大爷夸郁青有悟性,末了又叹气,用一种有些惆怅的目光看着远处的润生,悄悄摇了摇头。, 润生的功夫到底怎么样,郁青也说不好,只知道二毛和赵大爷的孙子东铭比划的时候能勉强打个平手。不过东铭哥比他们俩都大很多,有点儿陪小孩子过家家的意思,郁青觉得他和二毛不是真的动手。, 赵大爷并不是总在大院儿里。伏天来临,他就去疗养地避暑了。润生除了吃饭,也不再去飞行大院儿。, 天太热了,院子里的石桌开始烫人。润生很自然地邀请郁青来自己家里玩儿。他家奢侈地安了空调,夏天凉快极了。, 郁青本来是个呆不住的小孩,可是那阵子附近治安不大好,出了好几件恶性伤害的案子,有两件的受害者还是和郁青年纪相仿的孩子。妈妈和奶奶因此不许他再满街乱跑,听说他去润生家里,倒是放心了很多。, 润生的父母永远都不在家。只是偶尔会有个年纪很大的保姆来打扫卫生。, 余下的时间里,就是两个孩子呆在偌大的房子里。润生叮叮咚咚地弹琴,弹够了就跑过来,要和郁青比划。两个人开始还记得学到的技巧,后来就不约而同开始互相耍赖,使出了诸如“黑虎掏心”“猴子摘桃”一类乱七八糟的招式,最后往往手脚缠在一处,在地毯上滚了个满身灰。, 郁青一吹空调就头痛,润生虽然抱怨,还是把空调给关了。两个人闹了一会儿,带着满身的汗爬起来,跑到窗台上吹风。, 风也是热乎乎的,吹得人直犯困。郁青挠挠脸,小声道:“我带了西瓜过来,吃么?”, “不吃。”润生紧紧靠着他,郁青能感受到汗水和温度。他躲了躲:“好热。”, 润生埋怨道:“是你说开空调太冷的。”, 郁青不说话了。两个人靠在一起,迷迷糊糊地趴在窗台上发呆。, 下午的太阳很大,院子里仿佛都被烤出蒸汽来了。这样的天气自然也没人在外头,连鸟鸣似乎都听不到了。, 郁青眼皮发沉,几乎要睡过去了。, 就在这时候,院子里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叫。郁青睁开眼睛,发现二胖妈哭着在敲邻居的门。 第8章 二胖的奶奶去世了。据说当时几个老太太围在她家里做针线,她坐在那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头就垂下去了。, 老太太八十四了,丧是喜丧。二胖家在邻里和同事间人缘儿很好,老太太本人又是建国前的妇女干部,所以出殡时来的人把院里院外都挤满了。丁家和他们老钱家交情甚笃,当然也去了。, 因为人很多,所以一路上有点儿乱糟糟的。小孩子不被允许靠近,就只能等在外面。, 郁青坐在殡仪馆外的大石头上发呆,想着二胖的奶奶。老太太性格和二胖爸挺像的,是个爽朗人。郁青还记得每年临近过年,二胖奶奶都会做熏肉和香肠,然后叮嘱二胖给自己家送一份过来。当然啦,馋嘴二胖路上老是偷吃,被二胖奶奶发现,不免会挨上几巴掌。, 郁青想到二胖上蹿下跳躲巴掌的样子,就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很难过,鼻子开始发酸。人死了会去哪儿呢?真的有另一个世界么?二胖奶奶会见着自己爸爸么?自己的家人有一天也都会死?, 越想越是伤心,忍不住抽抽嗒嗒哭了起来。, 一个声音靠近了他:“呦,怎么了,小弟弟?”, 郁青抹抹眼睛抬起头,看见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长得一脸斯文,头发梳得光亮,正盯着自己看。, 郁青困惑道:“你是谁呀?”, 那个人笑了笑:“我是刘干事的表弟。”他整理了一下胸口的白花,很自然地坐到了郁青身边:“你家大人呢?”, “进去送二胖奶奶了。”郁青又想哭了:“我也想进去,他们不让。”, 那人笑了笑,凑近了他:“那我带你进去?”, 郁青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儿不舒服:“我家大人让我在这儿等她们。”, 陌生人抬头看了看远处。殡仪馆门口人山人海,路边也是人来人往的。看样子今天出殡的不止二胖一家。, 他回过头,从兜里掏出一块儿巧克力:“这个给你吃。”, 郁青摆摆手:“谢谢叔叔,我不吃。”, 对方非要塞给他,还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郁青的小卷毛只给长辈和朋友摸过,可他根本不认得这个人,于是生出了一股不情愿,躲开了。这样一躲,东西也就掉在了地上,顺着草坡滚到水沟里去了。, 他有点儿过意不去,赶忙道:“对不起……”, 那人刚想说什么,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喊道:“鲍亮!过来帮个忙!”, 陌生人收回手,从容地走了。走到一半,还回头看了眼郁青。, 郁青坐在大石头上,不高兴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那个鲍亮的手湿乎乎的,让他觉得怪不舒服。现在郁青有点儿理解润生的洁癖了。他把摸过头发的手在短裤上蹭了蹭,瘪了瘪嘴。, 二胖奶奶的葬礼办得隆重。安葬结束,大巴车把大家拉到了红苑街区最大的饭店,吃白宴。, 郁青东张西望,终于看见了红着眼睛的二胖。二胖和二胖爸爸都瘦了好多,终于能看到下巴的样子。郁青跑过去,二胖冲他抽了抽鼻子,眼泪顺着皱成一团的鼻梁淌了满脸。老太太去世的时候,做孙子的正在外地亲戚家里,没能见上奶奶最后一面。, 有个帮忙操持的老太太跟二胖很严厉地说,可不兴哭,这是喜丧,你老哭,你奶奶走得多不安生。, 说着把二胖和郁青拎到铜盆边,让他俩“净手”,然后吃一小粒冰糖“净口”。做完这些事,才把两个孩子放了进去。, 白宴上的小孩子没几个。润生家没来人,不过听说礼金给得相当慷慨。麻杆儿家的大人来了,但麻杆儿姥姥不许麻杆儿过来。, 润生自然和二胖坐在了一起。开宴前有不少人上去讲话,是回忆老太太生前的好,李淑敏和他的老姐妹们拿着手绢儿在底下擦眼泪。, 后来郁青在上去讲话的人里看到了那个要给他糖吃的人。下头窃窃私语:那是小鲍,真是一表人才,前途也好。你看刘歪嘴本人不怎么样,他表弟生得倒很好。, 服务员端了菜上来,除了开头的白菜豆腐,后头就都是很少能吃到的硬菜了。有酒有菜,气氛很快就不那么凝重了。男人们推杯换盏,开始抽烟喝酒,偌大的宴厅变得吵闹起来。, 大家虽然都来了,可似乎只是来吃东西的。郁青心里升起了某种和年龄不相符的沧桑感,没头没脑地想,原来这就是一辈子啊。, 奶奶去世的事对二胖打击很大。往常暑假,他是头一个到处撒欢儿的,现在整天呆在家里,闷闷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大人肯定也是难过的,只是他们还要上班,不会留意孩子的心事。, 郁青有点儿不放心。平时他天天去润生家里,现在则跑到了二胖家里。其实也做不了什么,只是陪陪二胖,听他哭一哭,说说话。, 中间润生来找过他一次,很不高兴的样子,问他怎么不去自己家了。郁青说要陪二胖。润生的脸就沉了,说你这个骗子,还说是我朋友。, 郁青很不解,说是朋友啊,可是二胖也是我朋友啊。, 润生立刻一声不吭地走了,郁青在后面喊他,他也不理人。, 打那之后,好像就闹起了别扭。郁青后来好几次在院子里看见润生,想和他说话,结果润生装作不认得他,一阵风似的走了。郁青追到院外,外头人来人往,哪里还有二毛的影子呢?, 再去敲润生的家门,就怎么都敲不开了,似乎是家里根本没有人。可郁青听得清楚,上楼时钢琴声还在响。, 这可真是令人沮丧。郁青和小伙伴们在一起,虽然偶尔也闹些别扭,但总是转眼就忘了,哪个也没有二毛这样气性绵长。而且这气性委实来得没有道理,郁青不过是因为陪着二胖,没有去二毛家里玩儿而已。, 再说,二胖这样难过,润生一次都没有来安慰,怎么想都是不对的事。明明大家都是朋友。这样一想,更加觉得润生不讲道理。可是就算他这会儿想好好同润生讲道理,总要润生肯理人才行。, 于是只得烦恼地叹一口气,觉得自己真是不容易。, 另有一件让人烦恼的事,便是那个刘兆龙的表弟鲍亮了。据说这人新婚不满一年,最近被单位派到了红苑这里的法院来进修学习。因为离家太远,便在表哥刘干事家里住下了。, 刘歪嘴和丁家住一栋楼,郁青老是能碰见他。这人挺会来事儿,没用几天就在大院儿邻居里有了不错的口碑。只有李淑敏对此持保留意见,说这人看着太滑,得留个心眼儿,且他明里暗里有和周蕙套近乎的意思,让人瞧着别扭。, 周蕙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了,可人还是端庄美丽的——否则也生不出一双玉娃娃似的儿女来。她知书达礼,工作也体面,其实对她怀抱心思的男人实在是不少。只是一来她拖儿带女,还有个婆婆;二来她自己对这事冷淡,所以这么多年才一直是这样。, 听了这话,周蕙多少有一点儿委屈,只得剖白道:这辈子除了康哥,我就没想过再找别人。妈,你别想歪了。鲍亮的媳妇儿怀孕了,他同我套近乎,大概只是想生孩子时能有个熟人照应。刘干事的媳妇儿前几天还给咱们家送东西呢,为的不也是这个事么。, 李淑敏摇头道:按说是这么个道理,可是我老瞧他不对劲儿。你多警醒点儿。, 郁芬在旁边插嘴道:你们都说他一表人才,我看可照我爸差远了。妈要再找,怎么也不能比我爸丑。, 李淑敏不高兴道:小丫头胡咧咧什么呢。, 眼见家里又要叽叽喳喳,郁青抓起书包和小说,果断道:我找二胖写作业去了。, 郁青在二胖家呆了一上午,临近中午才出来,想回家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带过来和二胖麻杆儿一块儿吃。, 没想到才出门,便看见润生一手攥着刀,一手扶着墙,很慢很慢地拖着腿往院儿里走。墙上留下了好些血手印。, 郁青吓呆了。好半天,才手忙脚乱地跑过去,几乎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二毛!你怎么了!你要死了么?”, 润生看见他,把脸扭过去,继续坚定地一步一步往院里挪。, 郁青哇地哭了起来:“我叫大人送你去医院……”, 润生忍无可忍,终于翻了个白眼:“我脚崴了。”说完扬着下巴,盯着郁青看。, 郁青跑过去扶他,他又狠狠把郁青推开了:“不要你管。”, 郁青抹了下眼泪:“要管。你不疼么?”, 润生答非所问,阴阳怪气道:“这会儿知道问我了?”, 郁青把他的手臂绕到了自己脖子上,决定先不和他一般见识:“我家有药,你先上药。”, 润生这次终于老实了。 第9章 家里没有人,老太太大概是去厂里盘账了。郁青把润生扶进来,帮他把身上扯破沾血的衣服脱掉了。, 两个人在卫生间擦洗,郁青发现他身上并没有伤口,可到处都是青紫:“你和谁打架了?”, “细眼儿他们。”润生轻描淡写。, 郁青担心道:“你……那你身上的血……”, “哦,我扎了他们几刀。”润生声音里居然还有种小小的兴奋。, 郁青被吓到了:“你……那……那他们没事?”, 润生脸色又垮了:“是他们先打我的!”他不高兴道:“你到底是谁的朋友。”, “可你也不能拿刀捅人啊!”, 润生半天没说话。好一会儿,他才轻轻道:“那你觉得我应该等着被他们打死?”他盯着郁青:“你嫌我麻烦,巴不得我被谁打死?”, 他讲的话又古怪又没道理,郁青一时间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你在说什么啊?”他用毛巾轻轻给润生擦洗,忧虑道:“警察会不会来抓你?”, 润生直勾勾地看着他:“怕我被抓走?”, 郁青觉得有段时间没在一块儿玩儿,二毛又成了那个奇怪的二毛。他反问道:“你想被抓走么?”, 润生愣了愣,闷闷道:“不想。”, 郁青突然体会到了奶奶常说的操心感:“所以啊。他们伤得重不重?”, “死不了。”润生冷冷道:“没听说扎在胳膊上能死人的。”, 郁青松了口气,紧接着心又提起来了:“那他们会不会来报复你?”, 润生无所谓道:“来呗。不怕死就来。”, 郁青生气了:“二毛,你不能这样。老师说了,整天满街捅人,就成流氓了。”, “那我要怎么样?”润生把胳膊猛地从郁青手里抽了出来:“就一直挨打挨骂么?”, 郁青想说你可以告诉大人啊,然后想起来润生的爸妈并不管他。, 意识到这一点,他难过起来。因为似乎确实没有什么办法。大家在学校里,偶尔和谁有了冲突,告到老师那里,尚且不一定能得到个说法,更不必说遇上细眼儿这种校外的人了。, 这年头满街都是打架的。不光小孩子,连大人都是。今天挨了打,明天打回去,只要不出人命,似乎谁也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被打的要是哭着回家诉说委屈,没准儿还会被当爹妈的骂上一句孬种。, 郁青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润生是好,只能把他青紫的地方又小心地拉过来擦了一遍。, 润生这回没有再抽开手,郁青抬头,发现他看着自己,眼圈儿是红的。, 郁青把药箱翻出来给润生上药。他奶奶去年扭伤了脚,家里还剩几副膏药,刚好给润生用上了。, 膏药凉丝丝的,气味很浓。郁青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润生吸了吸鼻子,小声抱怨道:“黏糊糊的,这还怎么洗澡啊。”, “又不是要一直带着。”郁青用一小块纱布仔细盖在膏药上:“洗澡时洗掉了,刚好再换新的。”, 纱布片裹不住伤处,郁青站起来:“我去找纱布卷,你等一下。”说完跑进她妈那屋,爬到了柜子上去。, 外面这时候传来了几下敲门声。, 郁青在柜子上,冲外面道:“是不是我奶奶回来了?”, 润生单脚跳到门口去。外面喊:“有人在家么?我是鲍亮,你们厂里发高温福利,我哥把你家的也捎回来了……”, 郁青带着一大卷纱布爬了下来,噔噔噔跑到客厅去,发现鲍亮已经进门了,润生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因为衣服都脱了,他现在身上就一个很小的三角裤衩,全身几乎都是光着的。, 鲍亮抱着箱子,目光在润生身上来来回回地看,颇亲切道:“你也是丁家的孩子?我刚才还在街上看见你奶奶了……家里大人是不在么?”, 郁青跑过去:“我奶奶出去了。”, 鲍亮的目光仍然在润生脸上:“哦,哦,我来给你们送东西。”, 郁青礼貌道:“谢谢叔叔,放这里就行了。等大人回来了我告诉她们。”, 没想到鲍亮直接往屋里走了:“都是罐头,放门边碍事,给你们放厨房。”说着随手带上了门,往厨房走去:“假期作业都做完了么?”, 奶奶和妈妈以前叮嘱过他,自己在家的时候,不要让陌生人进来。郁青有点儿不安:“做完了。叔叔你放这里就行了。”, 没想到鲍亮放完箱子,一踉跄摔在了地上。郁青吓了一跳:“叔叔你怎么了?”他跑过去,把鲍亮扶了起来。, 鲍亮整个人几乎都压在郁青的身上,手紧紧抓着他的腰:“天太热了,可能有点儿中暑。我能在你家歇一会儿么?”, 郁青点头:“你等一下,我给你倒水。”, 鲍亮松开了他。, 润生一蹦一蹦回来,盯着郁青:“我脚疼!”, 郁青手忙脚乱:“来了来了!”他匆匆给鲍亮倒了杯水,然后把润生扶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润生坐在郁青的凉席上,很不高兴道:“我没让他进来,他自己挤进来的。”, 郁青把手指竖在唇前,示意润生小声些:“没事。他一会儿肯定就走了。”, 他刚要把纱布往润生脚上缠。没想到鲍亮进来了:“这怎么了?伤着了?我来我来,叔叔处理外伤最拿手了。”说着就走过来,握住了润生的脚。, 郁青心里怪怪的:“叔叔,我会。我们自己来就行了。”, “这是扭伤了?”鲍亮很关切道:“我跟你们说,这种伤可得小心,弄不好要留后遗症,以后就会老是扭到这儿。你知道你为什么扭伤了么?这个和你的关节有关系。”他对郁青招手:“你也过来,叔叔跟你讲。膝盖这里……”说着就摸上了润生的膝盖:“……是个关节,关节要是有毛病,就很容易扭脚……你看你俩……”他一面缓慢地揉着润生的膝盖,一面来摸郁青的:“你俩膝盖都有点儿问题。不光膝盖,大腿上头的关节……”说着顺着润生的大腿往上摸。, 就在这时候,润生忽然抬起刚贴了膏药的那只脚,一脚踹在了鲍亮脸上。, 鲍亮嗷地叫了一声,从沙发上滚了下去。, “叔叔对不起。”润生细声细气道:“我缺钙,有时候腿上会抽筋。”, 那一脚踹过去,把沾满了膏药的纱布不知怎么糊到了鲍亮的脸上。膏药气味刺鼻又刺眼,鲍亮狼狈地爬起来,冲到厨房去洗脸:“这……这是什么药啊……”, “就膏药。”郁青想说什么,润生插嘴道:“你奶奶什么时候回来?”, 郁青这一次学机灵了:“马上了。平时她就这个时间回来。”, 鲍亮终于把脸上的膏药洗下去了:“那,那没事儿我先走了。”, 他一出门,郁青就赶紧跑过去把门关上了。, 回到卧室,只见润生闷闷不乐地抱着自己的脚丫子:“我要洗脚。恶心死了。”, 郁青想到鲍亮黏糊糊的手摸自己膝盖的感觉,也打了个哆嗦:“是好恶心。那个叔叔真讨厌。”, 两个孩子只好又回到卫生间,双双把自己重新洗了一遍。, 这一次总算没人打扰,郁青帮润生把伤处包好了。夏日洗过澡清清爽爽,两个人并排坐在郁青的竹席上,分着吃了奶奶出门前留的一碗冷面。, 润生不喜欢吃甜口,郁青承诺下回请他吃过水面,放很多肉馅儿做炸酱的那种,他这才高兴了,又变回那个和豆豆很要好的二毛了。, 风铃在窗边细细地响着。郁青道:“你最近不要乱跑了。我妈说下学期把我姐的自行车给我骑,我上下学带你。”, 润生很不信任地看着他:“你带得动我么?”, “怎么带不动?”郁青自信道:“等你脚好了,我们先在院子里试试。”, 润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搂住了他:“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不是真的。”, 郁青疑惑道:“什么话?”, 润生自顾自说下去:“下回我让你来我家你不能不来。”, 唉。郁青想。又开始不讲理了。, “你也不能不管我。”他搂住郁青,声音好像有点儿忐忑,又有点儿撒娇:“快说,你和我最好。”, “嗯。你和我最好。”郁青认真道:“还有二胖,麻杆儿,我们几个都最要好了。”, 润生坐起来,又生气了:“你语文怎么学的,我说‘最’,最就是只有一个!”, “那二胖和麻杆儿怎么办呢?”郁青很惆怅。, 润生鼻孔喷了一会儿气,终于万分不情愿道:“行,你和他们也最要好。”他声音低了下去:“但我只和你最好。”, 郁青心里涌起了奇妙的温暖感,他抱住润生:“嗯,那这样,我和你最最好。”, 润生终于笑了。 第10章 伤筋动骨一百天。因为崴了脚,润生无法像先前那会儿一样神出鬼没,人也就老实了下来。除了上钢琴课和吃饭,他日常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大院儿。, 郁青让他坐在自己那辆永久牌大二八的后座上,在院子里一圈儿一圈儿地兜圈子,顺便每天两回,送润生去隔壁的飞行大院儿吃饭。, 这辆老自行车本来是周蕙结婚时的大件儿之一,后来给了郁桓上学。再后来郁桓考上大学住校,这车是郁芬在骑。郁芬现如今是个漂亮大姑娘了,穿着裙子骑自行车,身后总是有流氓一帮一帮地吹口哨。有一次回家晚了,她还差点儿让人从自行车上拖下去。, 豆豆亲姐的性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总之并不是个吃素的,当场就用书包给对方开了瓢。据说好心路人发现时,她正手持一本砖头厚的词典尖叫着追打流氓——对方满头满脸血,求饶声半条街都听得见。, 那时候刚好流行一部香江拍的片子,叫《十三妹》,是讲一个凶悍的小女子勇闯法场,剁掉十三个壮汉的故事。郁芬就此在红苑这里得了个外号,叫做丁十三妹。, 丁十三妹虽然当时威风凛凛,事后却腿软了好些天,只有嘴上不肯饶人,说下次见了铁定要把对方踢成太监。末了抱着自己散架沾血的外文大辞典,心疼得直叹气。, 周蕙和李淑敏也都吓坏了。李淑敏严厉谴责孙女每天裤子不穿非穿裙子的“劣迹”,勒令她把长长的大辫子剪掉,因为这实在太过“招风”了。, 周蕙却没说什么。一个小姑娘,长得好看又爱美,这说不上是什么罪过。她思来想去,说要么你别骑车了,往后坐公交车出门。, 那时的公交车人多且挤,冬天四处漏风,夏天满是汗酸味,且压根儿没有准时准点的说法。郁芬有点儿不情愿,不过终究是知道害怕的,于是就改坐公交了。, 自行车虽然是这样来的,可是骑起来总归还是很威风。二胖和麻杆儿都羡慕极了,郁青有时候也很大方地把车借给他们骑。, 润生每次在边儿上看见了,都要把脸转过去,一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郁青说等你脚好了,你也可以骑。二毛便轻哼一声:我不骑,骑车太累,还是你带我。, 润生伤了脚,现在很不见外地拿郁青当了个拐杖。作为一个合格的小拐杖,郁青大多数时候都是和他在一起的。, 大家围着石桌,二胖和麻杆儿在写作业。郁青的作业早就写完了,这会儿在如痴如醉地看一本从麻杆儿那儿借来的武侠小说。, 润生本来和郁青挤在一起看,可是看着看着就对书没了兴趣。他一无聊,就老是扒着郁青不撒手,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尿尿。, 郁青也喝了好多水,于是拖着他去尿尿。结果他又得意洋洋地笑话郁青没有自己尿得远。, 郁青不服气,于是两个人比了比,结果水柱把旱厕的墙都喷湿了。, 你看,还是我远嘛。郁青开心道。, 是我远,而且我还比较大,润生坚定道。, 郁青扭头看他,想研究一下二毛说的是对是错。, 就在这时候,润生忽然用胳膊顶了顶他:那谁又来了。, 郁青顺着他的目光扭头,发现鲍亮在旱厕的矮墙外正望着他们。, 和润生一起尿尿好像很正常。可是被陌生人看着就太奇怪了。连周蕙都从来不看郁青上厕所。郁青心里很不舒服。, 润生已经把裤子提起来了,见郁青还在傻乎乎往鲍亮那里瞅,便伸手把他的短裤也提了上去。, 丁香院儿是四面围成的一个院子,南边平房和西楼之间有片小空地,修了个旱厕和自来水池,旱厕的矮墙外是两栋楼之间的缝隙,通往后街的小胡同。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儿,都是来这儿上厕所。, 鲍亮冲他们古怪地笑了笑,撑着矮墙翻了过来。, 润生立刻抓住了郁青的手臂,似乎是想把他拉到自己身后。, 事情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 鲍亮就在那一刻猛地扑了上来,把两个孩子推到了墙上。润生在电光石火间躲了一下,所以被鲍亮牢牢控制的只有郁青。, 郁青那时候才发现,大人的力气原来那么大——鲍亮几乎轻而易举就把他从润生手里拖过来了。郁青胳膊上剧痛——那是他的皮肤被润生的指甲拖出了血。, 郁青感到自己被汗味包围,黏腻的大手正在把他的短裤往下扯。, 然而没能扯下去。, 回过神来的润生一巴掌重重拍在了鲍亮的耳朵上。然后闪电般地拽住郁青冲了出去。, 太阳大得让人目眩。郁青感觉自己深一脚浅一脚,似乎是踩在了棉花上。, 他的手腕痛,胳膊痛,后脑勺也在痛,仿佛有一千只蜜蜂在他耳朵里嗡嗡乱叫。, 他只能看见润生的头发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两个孩子连滚带爬地跑回石桌边,麻杆儿和二胖都吓了一跳。事情发生得太快,郁青的心咚咚乱跳,人也完全呆住了。, 润生始终没放开他的手。看着郁青手上被自己抓出来的血痕,他皱了皱眉:破皮了。, 郁青这才醒过来神来。他深呼吸了几下,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啕。, 润生不耐烦地啧了啧:别哭了,舔舔就好了,一点儿血。, 郁青的鼻涕眼泪淌了满脸。他想说不是血的问题,可是张开嘴却只是一连串打了几个哭嗝。, 润生烦恼地看着他:不要哭了!, 二胖和麻杆儿也围过来,一面拍着豆豆,一面不知所措:这是怎么了啊?, 润生言简意赅:鲍亮不是个好东西,往后别上那个旱厕方便了。, 郁青抽抽嗒嗒。润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拉过他的胳膊,吸了一口:你看,不出血了。, 伤口上的血果然没了。郁青瞪着那儿看了一会儿,血又涌出来了些。他委屈道:还有。, 润生只好又吸了一口:没了,舔舔就好了。, 郁青吸了吸鼻子,自己吮了吮伤口。疼倒是不太疼了,可他就是想哭。, 几个孩子正安慰着他,麻杆儿忽然捅了捅二毛:鲍亮。, 孩子们齐刷刷把头扭过去。鲍亮背着光,捂着耳朵,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进了楼。, 麻杆儿和二胖不明所以。二胖困惑道:你说他扑你和郁青,可是他想干啥呢?, 麻杆儿反应很快:难道想绑票?, 润生没说话,只是轻轻摸了摸郁青后脑勺上的大包。, 郁青也不知道鲍亮想干啥,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鲍亮不是个好人。, 这件事让他心里有了片小小的阴影,就像听说他姐姐被人从自行车上拖下去时出现的阴影一样。, 周蕙后来下班回家,郁青把这个事和妈妈说了。周蕙脸色很快就变了。她连衣服都没换,直接下楼去了。, 郁青不知道她去干什么。只知道她上来时,用一种少见的严肃口吻和郁青说:以后如果再见到那个姓鲍的,就绕开走。, 郁青小声道:绕不过怎么办啊?, 周蕙摸了摸他:反正不许他碰你,知道不?背心裤衩盖着的地方,都是不能随便给大人碰的。, 郁青点点头:不给大人碰。, 周蕙摸摸他的卷毛,叹了口气:我去和他们几家也说一声。, 郁青提醒道:二毛妈妈好像不在。, 周蕙温声道:没事儿,我给他妈妈打个电话。, 郁青不知道她都和人家说了什么,反正没过多久,院子里就再也见不到鲍亮了。, 鲍亮的事让郁青害怕了好一阵子。他后来很长时间都不敢去那个旱厕方便,就像他姐再也不敢骑自行车走夜路了一样。, 四年级的那个暑假相比于郁青从前的暑假其实是有些乏味的。润生扭了脚,加上那年江边儿淹死了几个孩子,所以周蕙不许他们去游泳了。又因为当年周蕙事情多,郁青也没能去姨妈家玩儿。, 另有一件令人伤感的事。郁青的大哥毕业,原本可以直接进入176厂工作,但老师建议他深造,他自己也想换个环境看看,于是收拾行李,带着介绍信去了燕京。周蕙当面没有说什么,背地里其实很难过。, 丁郁桓不是周蕙亲生的孩子,他是丁康牺牲的战友的遗孤。丁家收养他时,郁桓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身体因为小时候缺乏照顾,也不是太好。郁青还记得自己刚记事那会儿,周蕙老是带着大哥去厂里的医院打吊针,家里煮的白梨糖水,也只有大哥一个人可以喝。可这么多年郁桓虽然也喊周蕙妈妈,从不让家人操心,但总是隐隐和家人隔了一层。, 作为家里最年长的男孩,按照那个年代传统的想法,郁桓毕业之后该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周蕙和李淑敏聊天,都觉得他其实心里并不情愿。这倒也没法责备,因为外头天高地广,他又正值青春年少。理想需要轻盈,而责任是太重的东西。, 劝了也不听,随他去。周蕙叹了口气:不然往后埋怨起我们,再大的亲情也没了。, 李淑敏捶着腿骂道:小白眼儿狼。, 周蕙摇头:妈,别那么说,孩子有孩子的想法。再说郁桓这么多年,一直是很懂事的。, 李淑敏骂完了又愁: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身体又不好,换了地方,还指不定水土服不服。留在家这边,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不是很好么。176厂,多少大学生挤破脑袋进不来,这是一辈子的金饭碗。他倒好,说不要就不要了。罢了,不要就不要,我还愁二丫和豆豆将来没去处呢。, 周蕙把一本厚书拿了起来:他往后是研究生,哪里愁没地方去呢。您别想那么多,儿孙自有儿孙福。, 李淑敏又道:说起来,最近咱得看着点儿豆豆。电厂街区最近有流氓打死了小孩子。哦呦,你没见到,家里人在派出所哭得那个惨。, 周蕙也愁,说豆豆怎么回事,老是不长个儿,眼瞅着要上五年级了。别个都是大小伙子了,他还跟个娃娃一样。真怕给人家欺负了去。, 郁青在隔壁房间听到了,撅撅嘴,蹑手蹑脚地出门找润生去了。, 许多年之后郁青想起这个暑假,觉得他们大概就是在那时候开始慢慢长大的。, 二胖不再那么嘻嘻哈哈没心没肺,思考的时候变多了,麻杆儿开始为学习烦恼,大哥离开了家,姐姐似乎有了心事。, 而他盼着能快快长高,和润生一起。 第11章 天气在不知不觉间转凉,润生的脚完全好了,几个孩子也一起升入了五年级。, 麻杆儿羡慕郁青的自行车,也缠着他爹想要一辆。自行车是大件儿,买车不光要有钱,还得要有票。且因为是那时候的贵重东西,就算买到手里,要是停放的时候不小心,也很容易丢。最后他爹老何取了个折中的法子——自行车虽是弄来了,可外观看着简直像是刚出土的文物。, 麻杆儿不太开心,但一辆破车总比没有要好。钣金车间的张师傅和老何家住邻居,实在看不过去,出手帮麻杆儿修了修。176厂的高级技工,技术当然非同凡响。麻杆儿的车虽然还是破,可用现在的话讲,破得非常硬核——重要承重点全部经过了加固,轮胎换了加厚加宽的,后座上驮五百斤大米都没有问题。, 几个小伙伴为了安慰麻杆儿,也各自贡献了不少“配件”。郁青把家里的一大堆红色塑料胶带拿出来,给麻杆儿的车从里到外紧紧缠了一圈儿;二胖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只苹果大的车灯,用铁丝绑在了自行车尾部——那玩意儿安上大号电池,夜里简直和手电筒一样亮;润生则送了麻杆儿一个奇怪的电池小盒。盒子被镶在了车把手中间,铁片连着刹车,只要一捏车把就会发出刺耳的尖叫,满院子都能听见。, 麻杆儿骑着这辆谁也没见过的朋克自行车,驮着二胖招摇过市,在开学第一天就收获了无数艳羡或者说惊呆的目光,彻底盖过了郁青的风头,从此成了红苑小学的一道奇景。, 几个孩子每天骑自行车上学,也就不能像从前那样抄近走小路了——小路坑洼,颠得人屁股生疼。大路虽远了点儿,总归是稳妥的。他们混在早上大人们上班的自行车流里,自觉也算是小大人了。, 学校里有车骑的学生不止他们几个,一来二去,大家就都熟了。人一熟就会聚堆儿,关系好不好都能时常说上几句话。加上能走自行车的大路就那么几条,一帮人乌央乌央地骑车,总有些路是同行的。, 郁青他们和其他人一起走,不免被带着发现了新大陆——比如隐藏在学校附近的那些游戏厅,台球室之类的地方。, 丁香大院儿附近是没有这些的,所以几个孩子都觉得挺新奇。有段时间,那里成了他们放学后常去的地方。, 二胖和麻杆儿痴迷游戏机,二毛呢,二毛迷上了隔壁的台球案子。, 打台球往往是两个人一起。郁青要是不陪他,二毛就得和台球馆的陪打一块儿打了。因为是新手,一局下来,他甚至都打不上几杆,所以每次都要把郁青拖过去陪他。, 郁青好像天生很难对什么东西上瘾。台球是很好玩儿,他玩儿起来开心,可不玩儿也不会多么惦记。润生在这点上和他完全不同。甚至郁青觉得,二毛沉迷台球和二胖他们痴迷打游戏也不一样——他纯粹是出于一种死倔,一种非要把这玩意儿弄透了的执念。, 一个人要是像润生这样聪明又偏执,就很难做不好什么事。反正没花多长时间,郁青就不太能陪他打了。不少人代替了郁青的位置,轮流来和润生打球,很有一点武侠小说里高手过招的味道。, 至于郁青,不打球的时候,他就向老板借个小凳子,在台球厅外头的花坛上写作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再叫上润生一起回家。, 台球厅老板对这事儿倒是并不在意,反正就一个小凳子,何况郁青也会在这里玩儿。并且那时候大部分的客人,其实都是随便来打一打,技术水平十分有限。润生球打得越来越好,慢慢甚至超过了这里的陪打。他在这里,不知不觉成了个揽客的小招牌。所以有时候郁青喊润生回家,老板还要真心实意地挽留一下。, 当然总是挽留不住的,因为郁青不能回家太晚,润生要和他一起。唯一一次挽留住了,结果就出了事。, 那天润生状态很好,连着赢了好几个大人。因为打得顺手,就一直在球案上没有下来。老板因为看了局精彩的球,说他可以再打一局。润生很自然就招呼写完作业的郁青和他一起玩儿。, 郁青有阵子没和润生一块儿打球了,且手握笔久了,有些发僵,那局球就打得就不太好。润生同别人打球总是一副厉害得不行的样子,同郁青打水平就会莫名其妙地变差很多。郁青猜想这和高手不与臭棋篓子下棋是一个道理——因为会越下越臭。, 旁边有个中学生模样的人叼着烟,一直在说郁青打得太差,非要亲自上来指导郁青打球。指导着指导着,就把球杆儿从郁青手里拿走,要自己上阵和润生来打。, 一旁围观的人起哄道:人家是高手,和他玩儿得挂杆儿。, 挂杆儿不是真挂杆儿,在台球厅的黑话里,这是赌钱的意思。, 润生沉了脸,把球杆儿放下,说不打了,该回家了。没想到对方拍了桌子,说他看不起自己,今天非要和他打一局,赌十块钱。, 润生没理他,拉着郁青要走,哪成想被对方扯住了胳膊。润生挣了几下没挣开,回头直接冲对方耳朵上拍了一巴掌。, 手掌内扣拍耳朵,这还是赵爷爷以前教的招数。润生对鲍亮也用过。这招看着不起眼,其实凶得很。劲儿用对了,能把人耳膜直接拍成穿孔。, 对方终于松开了手,捂着耳朵傻了半天。, 润生低骂道:神经病。, 在这种地方,惹事儿总是麻烦。郁青赶紧拽着他往外走,结果刚巧和门外进来的一帮人碰了个对脸儿。, 郁青只看了一眼,就心叫不好。是细眼儿那帮人。先前挨了润生一巴掌的那个人立刻底气十足地叫了起来:细哥,别让那小子走了!, 许久不见,细眼儿看着一点儿也没有学生的样子了。他叼着烟,冲润生眯起了本来就很细的眼睛。他身后的扁头冲润生道:操,找了一夏天,原来你小子在这儿呢。, 润生没说话。, 一帮人把郁青和润生围起来了。细眼儿打量着润生:挺狠呗,打架还会使刀。他冲润生喷了一口烟。把人捅了就这么跑了,嗯?, 润生抬起头:你们先动的手。, 细眼儿冲他喷了一口烟:甭扯没用的,我今儿非得废了你……, 说着一把薅起了润生的领子。, 架就这么打起来了。, 润生平时斯斯文文,动起手来却像疯了一样。一帮半大孩子很快混战成了一团。, 老板带着人来拦,废了老大劲儿才把润生从围攻的人群里拽出来。做生意都是和气生财。来台球厅的虽然什么人都有,可人家老板只想赚钱,不想惹事。, 在报警的威胁下,细眼儿撂下要做掉润生的狠话,带着他那一帮人又走了。, 郁青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无妄之灾,因为他虽然一开始就被润生推到了边儿上,可还是糊里糊涂挨了几拳。幸好有老板和其他人赶过来拦着,才没吃更多的苦头。, 而润生的半边脸已经完全肿了,血顺着额角流了下来——再往下一寸就是太阳穴了。细眼儿是真的下了死手。, 润生默不作声地伸手抹了一把额角的血,在手指间碾了碾。郁青看着他,忽然害怕极了——不是替自己,是替润生。, 二胖和麻杆儿还在隔壁打游戏,郁青知道自己应该叫上他们,人多些路上好壮胆。可是润生不让。他爬到郁青的后座上,说你快点儿骑就好了。, 回去的一路上他们都很沉默。直到快要进院儿的时候,润生才低声道:我还是把刀带上。, 郁青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刚想说些什么,车灯把他们照亮了。, 一个个子很高,头发有些花白的男人从车上下来,走到了他们跟前:这是怎么了?, 润生抬起头,愣了愣。, 那个男人的脸部轮廓和润生有八九分像,他皱了皱眉:打架了?, 润生似乎缩小了一点儿。他摇了摇头,小声道:没有,我从来没打过架。是骑车摔的。爸,你回来了? 第12章 郁青不知道二毛为什么要撒谎,他犹豫自己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二毛的爸爸。没想到傅工只是淡淡道:下回记得小心点儿,吃饭了么?, 润生摇摇头。, 傅工冲润生伸出手:走,我们出去吃。, 润生仿佛迟疑了一下,才拉住了他的手。, 傅工冲郁青点点头:丁康的儿子?谢谢你送润生回来。, 郁青没想到他认得自己,刚想说一声叔叔好,傅工就拉着润生走了。, 送傅工回来的小轿车也开走了。郁青一直回头远远看着他们,见傅工领着润生进了远处的满福楼。那是这条街上很有名的老饭店,做涮羊肉,里头的火锅都是黄铜的。郁青长这么大,只去吃过一回,是奶奶过七十大寿的时候。, 他正在发呆,鼻尖上凉了凉。原来是下雪了。郁青打了个哆嗦,这才委屈巴巴地觉出身上疼,于是吸了吸鼻子,含着眼泪回家了。, 周蕙值夜班没回来。郁青不敢和奶奶说挨了打,只能偷偷去拽郁芬的衣角。郁芬过来给弟弟擦药,擦完了用手指戳他的脑袋:谁让你去那种地方的。, 郁青说我去玩儿嘛,大家都去那里玩儿啊。郁芬说那你就别委屈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 郁青委屈道:可是他们打人不对啊。, 郁芬拿他没有办法,只得用一种很成人的口吻道:世上不对的事儿多了,哪有那么多给你说理的地方。, 姐弟两个一时似乎都沉默下来。郁青想起了姐姐被人从自行车上拖下来的事,他觉得郁芬大概也想到了。那事儿他们家报案了,可到现在也没个信儿。, 郁青屋里的挂钟报了时,郁芬把药收进盒子,给郁青把衣服套上了:赶紧吃饭去,别一天天老惦记着玩儿。那种地方以后不许去了,不然我回头告诉妈,让她扣你零花钱。, 郁青抱着她的手臂摇:姐~, 郁芬冲他道:去,别和我来这一套。我看你就是作业太少。妈前几天还说,下个周末让你和我一起去窦老师家,正经把琴学起来,省着你一天到晚在外头乱跑。这样将来升学考试还能加点儿分。, 窦老太太是郁芬的小提琴老师。周蕙要送他也去学琴,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郁青哭丧着脸:我不要拉小提琴……, 郁芬随口道:家里正好还有我以前换下来的琴。, 郁青感觉自己要被气哭了:大哥都没学,我也不学,我不要每天站在那里拉锯……, 郁芬皱眉道:你也懂点儿事,多少人想学还没得学呢。, 郁芬走了,留下委屈得要命的郁青在床上打滚儿。他拉下毛衣,看了看自己肩膀上的青肿,又趴在床上抽泣起来。, 哭是哭,耳朵鼻子却都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家里今天似乎是做了豆腐骨头汤,这会儿奶奶掀开锅盖,香气悠悠地飘着,直往郁青鼻孔里钻。, 郁青独自饮泣数秒,很想等谁来招呼自己吃饭。可若是这样等下去,想必锅里肉最多的骨头已经被郁芬先挑着啃完了。面子和香喷喷的骨头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于是噌地爬起来,将鼻涕眼泪往袖子上一抹,跑出去和他姐抢骨头吃了。, 热腾腾的晚饭安抚了郁青,让他很快就把别的事儿忘了个干净。吃完饭,他端着一碟撒了椒盐的炒豆子,回屋里津津有味地看起了从周蕙书柜里翻出的小说。, 书的开头提到了故事发生在一个美丽的山庄,那里下雪,有壁炉,凶巴巴的狗,银餐具和搁满肉类的木架。主人家像郁青的姨妈家一样,要烧炉子和扫煤灰。所以尽管山庄的男主人看上去脾气古怪,这个故事还是让郁青觉得亲切。, 他正读到客人历经风雪,回到了明亮温暖的火炉边,窗外却响起了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 声音很大,似乎就是从隔壁传来的。郁青放下书,好奇地爬到上书桌,向窗外望去。, 是润生家。他家的窗玻璃不知为何碎掉了。争吵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从灌风的破窗子里传了出来。, “……你当年怎么像狗一样低三下四求我妈妈?这会儿看我哥哥病了,我们家不行了,就腰杆儿硬了,想起来要离婚了?”傅母的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 “徐晶晶,我们这样下去有什么意义呢?你还年轻……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现在才说放过?你早干嘛去了?我告诉你,你休想!”, 争吵和摔东西的声音似乎很快把大院儿里的邻居都唤醒了。郁青在很多窗户边上都看见了人影。李淑敏听见动静,也过来了。, 二毛的妈妈歇斯底里,二毛的爸爸话却不多,大多数时候总是沉默地任由妻子骂着。, 郁青听了半天,却始终没听见二毛的动静。他双手像小狗一样扒在窗台边缘,忧虑地想,二毛没在家么?可转念又想,最好还是不要在家,爸妈这样吵架,他该有多么难过。, 争吵没有持续很久,傅工似乎是受不了,直接离家而去。窗子里仍然能听到些沉闷的声响,像是傅母在敲打什么东西。, 最后这些声音终于全部消失。家家户户的灯熄灭下去。, 润生好几天都没有在学校出现。郁青去找过他,可傅家没有人。破掉的窗子也一直都没有修上。, 李淑敏交际甚广,和176厂很多老人儿都认得,很快就弄清楚了傅家这次事情的原委。, 傅工以前的太太是自杀去世的。他自己日子也不好过,一度被从176厂设计科弄到了外县的某生产队,名义上是去技术支援,但一个画图的设计师在生产队能支援出什么来?实际上不过是接受再教育去了。徐晶晶本人年轻时不太懂事,和一个混子谈朋友,还怀了孩子。她家背景特殊,虽然父亲因病不在职,常年住疗养院,但家里还是断断不可能允许她嫁那么个人的。然而那会儿未婚先孕是要命的事,家里为了遮丑,匆匆找人牵线,给她物色了一个丈夫。, 傅工就是这个丈夫。他已故的父亲和徐家当年关系不错,算是个知根知底的。他本人虽然年纪大了些,还结过婚,但没有孩子,人也是有口皆碑的温文和善。, 结婚这种事,按头是不可能的,需要傅哲本人同意才行。那会儿人做决定似乎根本考虑不了太远。傅哲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一心只想摆脱眼前惨淡的境况。徐晶晶的背景在那里,本人比他年轻许多,又是个美人。这桩婚事从某个角度看去,对他来说确实是上上之选。, 于是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结了婚。, 婚后的日子自然不算顺利。徐晶晶从头到尾就瞧不上傅哲,一心还惦记着以前的情人。而傅哲待她总是客气居多。两人这样住在一个屋檐下,夫妻二字不过是个名分。, 做妻子的颐指气使,做丈夫的逆来顺受。这期间徐家遵守约定,动用关系把傅哲调回了176厂。没过多久,徐晶晶在冰面上滑倒,早产了。那个孩子没能活下来。, 傅哲那段时间对妻子照料得无微不至,徐晶晶失去孩子,脾气变本加厉地不好,他也统统忍耐了下来。而那会儿徐晶晶藕断丝连的情人闻讯也经常赶来探望,形成了一个令人尴尬不已的局面。, 后来的事就不太清楚了。大家单知道,徐晶晶那个情人和别人结婚了,而徐晶晶又一次有了孩子。, 夫妻两个的感情短暂地好了几年。可是后来傅哲不知道为什么又冷淡下去,连家也不怎么回了。传言徐晶晶曾经哭着去设计科找他,科里的领导还出来做了和事佬。, 都说那孩子很可能又不是傅工的,李淑敏叹气,真是造孽。, 我觉得不能。周蕙疑惑道:那孩子头发颜色和长相不是都随了奶奶么?混血没那么容易认错的。, 你知道什么啊,李淑敏摇头,他妈以前那个情人,也是个头发有点儿泛黄的深眼窝。傅工头发可是黑的。当年都说之所以嫁傅工不嫁别人,就是因为傅工和那个人挂了相。这么一来,还真不好说孩子到底是谁的。傅工也罢了,听说徐晶晶这么多年看那孩子就来气,怪他来得不是时候。, 爹妈没把自己的事掰扯清楚,只苦了孩子。周蕙叹气。, 李淑敏摇头。不能这么说。媳妇儿跟人家搞破鞋,生一个孩子不是自己的,生第二个还不是自己的。搁哪个男的能咽下这口气?这就是傅工脾气好,换了个脾气暴的,能把媳妇儿活活打死。, 周蕙语气挺不悦的:妈,一码归一码。两口子不管谁做错了啥,过不下去可以离,打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离?人家徐晶晶说了,离婚是做梦。, 周蕙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郁青竖着耳朵趴在门口,把聊天一字不漏听得清楚。他很不服气地想,可这一切和二毛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二毛的错。 第13章 二毛不在,四个小伙伴变成了三个,郁青的自行车后座空了下来,也不再去台球厅玩儿了。, 润生家里没有人,郁青磨着周蕙给润生妈妈打电话。周蕙打了,那边接电话的是个陌生人,说徐总最近有事没来上班,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郁青还去飞行大院儿找过。东铭哥哥也说有许多天没见到二毛了。郁青很失望,东铭还安慰他,说也许是被带回父母老家了之类的,过阵子就回来了。, 期中考试来了又去,麻杆儿考了个不及格。他妈悄悄到学校来,和老师一聊,才晓得原来什么放学补课都是扯淡。这样一路偷偷跟到了游戏厅,把正在聚精会神打小怪兽的麻杆儿揪着耳朵拎了出来。, 麻杆儿出事,二胖就跟着倒了霉,再次被他爹的大巴掌抽得满院子跑,连带着郁青也吃了挂落儿。不过郁青挨骂挨得有限,因为他作业有好好写,成绩也没什么下滑。, 周蕙最终还是把他送去上小提琴课了。李淑敏有些不乐意,和周蕙商量,说郁芬的琴已经拉得不错了,又不指望成名成家,要么以后就不要让孙女去上课了。他们家虽也住在丁香大院儿,可家庭条件和这里别的人家相比其实是有差距的。学艺术本来就是个没指望的事,供一个孩子也罢了,两个都供,实在供不起。, 周蕙说当初郁桓也学了好几年手风琴。康哥以前和我说过,学点儿乐器没坏处,孩子将来聪明。家里三个孩子,我总不能厚此薄彼。再说郁芬是真喜欢,怎么都不让她继续学呢?窦老师也说她有天分,教孩子学琴,费用收得又不多。豆豆喜欢与不喜欢,我都想送他去学几年,两个大的都学了,总不能少了他一个。哪怕只是将来考试加个分呢?他正好可以用二丫的旧琴。这事说起来,还是我们占了人家老师的便宜。, 李淑敏仍然很不高兴,说妈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自己就是个普通人家出身,咱也是普通人家,做什么非要花钱让孩子学这个呢?有那个钱,买点儿什么不好?郁桓学了几年手风琴就不学了,又不好卖他的琴,只能放在那里落灰,我看豆豆也没跑儿。郁芬一个女孩子,琴拉得再好,难道还能成名成家了?康儿的丧葬费和抚恤金不是给你这么用的。你自己看看你穿的戴的,你多长时间没买新衣服了?, 周蕙看了眼挂钟,和和气气道:妈,我该上班去了。, 周蕙走了。李淑敏叹了口气,嘟囔道:看着温温柔柔的,谁知道是个毛驴变的——死倔。, 郁青赖在床上装睡,其实把大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奶奶出门买菜去了,他终于翻身坐起来,很惆怅地叹了口气。, 二毛是突然回来的。头一天郁青因为练琴睡得晚了些,在课上打瞌睡,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麻杆儿在后头小声提醒他,郁青迷迷糊糊地照着他的答案说了,老师托了托眼镜,语重心长道:何越的答案你居然也敢信,站两分钟清醒一下。, 郁青向麻杆儿嘟了嘟嘴,麻杆儿心虚地摇了摇头,表示作为朋友已经尽力了。旁边的同学们窃笑不已。郁青很是无聊地站着,余光瞥见窗外,却刚好看到二毛独自穿过操场,向教学楼走来。, 下课铃响了好半天,老师还是磨磨蹭蹭地不走,非要把一道数学题讲完。等郁青和麻杆儿跑到二毛他们班门口时,预备上课的铃声又响起来了。, 郁青只看到了二毛脑袋上缠着的纱布。, 这一天过得不能算是很顺当,郁青先是被班主任叫去帮忙干活儿,临到放学又被数学老师喊住,让他报名参加一个什么解题能力展示的比赛。等他从办公室出来,学校里已经走得不剩几个人,润生他们班的门都锁了。麻杆儿放学要去上补习班,早就驮着二胖先回去了。, 郁青匆匆背起书包,向外头跑去。他想早点儿回家,问问二毛发生了什么,自行车就没从大路走。小路又滑又坑洼,他骑到一半就后悔了,想拐回大路去。没想到拐进小巷时,遇见了一帮正在欺负人的小流氓,正围着一个人翻口袋。, 那个人口袋里的钱被翻了个干净,还被人在脸上拍了几下:小破///鞋,这次很乖嘛,是不是细眼儿哥把你修理老实了?, 郁青定睛一看,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不是二毛么!这下他可生了气,离得老远,就吼了起来:“快跑啊,警察来了!”, 小流氓也不过就是一帮初中生。听见这话,当真被吓到,于是拔腿就跑。郁青骑到二毛跟前,急切道:“上来!”, 润生愣了愣。郁青这才发现,他的半边脸上还结着黑色的血痂。, 警察来了之类的话毕竟只是吓唬人的。小流氓们跑出几十米,回头发现被诈了,立刻骂骂咧咧折返回来。, 郁青急死了:“赶紧啊!”, 润生终于如梦初醒,不太灵活地爬上了自行车后座。郁青这下也顾不得屁股痛不痛。自行车被坑洼的冰面颠得像兔子般,一路蹦哒着回到了原路上,又七拐八绕地穿过几条窄街,上了大马路。, 离家还有几百米的时候,车胎终于不堪重负,泄了气。, 街边就有修车铺子,郁青把车送过去补胎,然后拉着润生去了街对面的牛记,买了牛肉馅饼和素烩汤。以前他生病从医院打吊针回来,周蕙就会带他来吃这个,说牛肉能补充蛋白质,汤里的蔬菜有维生素,这些都能让受伤和生病的人快快好起来。, 冬天里老店生意总是很好,因为汤和馅饼都是热腾腾的,吃着御寒。来吃东西的人也都神色愉快,很享受的模样。, 只有润生沉默得近乎呆滞。, 郁青把筷子和碟子用开水烫了,趴在润生身边,扭头看他。, 润生换了一副新眼镜,衣服也是新的。可郁青觉得二毛看上去简直糟透了。他小声道:“你怎么受伤了?还疼不疼啊?”, 润生的眼珠终于动了动,答非所问道:你说,什么样的死法比较吓人?跳楼,还是卧轨?, 郁青吓了一大跳:都吓人,吓死人了!, 润生很奇怪地咯咯笑了:真能把人吓死么?, 郁青担忧道:二毛,你怎么了啊?你干嘛想这个?不要吓我啊。他小心翼翼道:是阿姨又打你了么?, 润生不说话了。, 郁青有点儿慌:不要乱想啊,死很疼的,很疼很疼的。你看没看过电视里演人被杀,要流好多好多血,死得好惨好惨。我奶奶说了,人要是死,最好能像二胖奶奶那样死,那才是好的死法呢。, 润生低低道:我不怕疼。, 郁青说你怕,你夏天时脚扭了,好久都不敢沾地,上厕所都要我扶你。, 润生终于看上去有了点儿活气:我又没要你扶。, 郁青说二毛你怎么可以赖皮,明明是你说要我扶你的。, 润生还想说什么,服务员这时候端着上尖的一堆馅儿饼和汤碗走过来,催促道:仨牛肉馅儿饼,一碗汤,快拿走。, 郁青赶紧伸手把汤和饼端下来,推到了润生面前:快吃,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新出锅的馅儿饼油汪汪,外皮看上去金黄脆硬,正在往外冒热气。郁青拿过勺子在汤里搅了搅,汤的香气也飘了出来。, 润生盯着眼前的东西,郁青在衣服上抹了抹手:要我帮你把馅儿饼掰开么?, 润生终于拒绝道:不要,你没洗手。说着拿起筷子,把馅儿饼夹了起来。, 消失了一段时间,郁青总觉得润生哪里变了,可是又说不好。, 二毛头上的伤好得很快,脸上的血痂一个礼拜就掉干净了,纱布也拆掉了。拆掉过后伤处露出来,郁青才发现那处的头发被剃光了,落下个缝了五六针的伤疤。, 失去一大块头发,加上掉痂之后的新肉看上去是粉的,这些都让润生看上去很奇怪。嘲笑之类的话又围着润生出现了。但润生始终保持沉默。, 后来郁青终于想明白二毛哪里变了——润生不再因为被指着鼻子骂或者被欺负而和人打架了。哪怕后来又遇上了细眼儿身边的扁头,他也只是沉默地挨了几巴掌。扁头和细眼儿不太一样,没有那么不肯善罢甘休,见润生没有反应,便也就悻悻地住了手,抢了点儿零钱就走了。, 郁青没看到这些,是路过的麻杆儿和他说的。他知道了以后去问二毛,二毛只是恹恹道:随便。, 润生现在总是有些没精神,发呆的时候变得多了许多。郁青当然是担心他的。有那么几次做梦,他梦见二毛出了事,还被吓醒了。, 他和润生说起这些,二毛就要没精打采地翻一个白眼。白眼翻过了,又主动拉住郁青的手:我请你吃东西。, 郁青还想着做梦的事,有些呆呆的。润生见他没反应,也就不说话了。他靠在郁青身上,过了一会儿又躺到了郁青腿上。, 偌大的房子静悄悄的,郁青觉得有点儿冷。他知道自己该回家练琴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没办法在这时候和二毛开口说要走。, 外面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郁青低头,发现润生已经睡着了。他伸手摸了摸二毛额角的疤,那里的头发已经重新长了出来,摸上去有点儿扎人。, 他拉过一条被子,轻轻盖在了润生身上。 第14章 徐晶晶和傅哲离婚的事,似乎最终像那个年代大部分事情一样不了了之了。, 据说傅工试图上法院起诉离婚,但是那边不知怎么认定他没有正当理由,视同夫妻感情并未破裂,只肯给调解。要是傅工坚持起诉离婚,需要单位开介绍信,证明单位也调解过了且调解无效,这样法院才好接案子。这就很难为人了,普通单位尚且不容易能开出这样的介绍信来,何况176厂这样的特殊单位。加上女方坚决不松口,这件事不得不平息了下去。, 郁青有时候悄悄在一旁看着,觉得他们不吵架的时候,也没有外面传言的那么怨偶。有次他看见徐晶晶在院门口给傅工系围巾,神色有点冷淡,又带着些说不出的温柔。郁青对这种神色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二毛时常就是这么一副表情——看上去好像很嫌弃,其实心里可不是那么想的。郁青现在已经很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了。, 傅工的神色也很奇怪,那绝对不是厌恶,更像是某种伤感。厂里的班车来了又走,徐晶晶在冷风里望着班车离去的方向站了许久。冬天别人都全身棉袄棉裤,臃肿得像棉花包一样,就她穿一件纯白的长貂皮,底下是黑色的高筒靴。她总是让郁青想起故事里骄傲的公主。可是一想到二毛头上的疤,郁青又觉得自己应该讨厌她。, 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徐晶晶的眼睛往郁青这边瞥了过来,脸上那点温柔立刻不见了。她裹起大衣,上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人的感情到底有多复杂,以郁青的年纪,是无法完全理解的。傅家大部分时候看上去很安静,似那天那样天翻地覆的争吵,往后很长时间里也没有再发生过了——夫妻两个此出彼没,有几分参商不见的意味。很多时候一个在家,另一个就不在,仿佛怀着什么天然的默契。, 李淑敏很世故地说,傅家眼下这样,不过是因为那种出身的人都好脸面罢了。吵架对于他们那样的夫妻来说,肯定不是个体面事。竭力维持表面上的安静,大概只是为了全了这份体面。, 这份体面也确实维持了几年。润生在那几年个头窜得很快,明明小了两岁,却几乎和麻杆儿一样高了。他长成了一个寡言少语的半大孩子,在不熟悉他的人眼里,是个内向又老实的好学生;成绩也一直不错,三五不时代表学校出去演出或者比赛,还能得个奖回来。细眼儿那帮人从红苑街区消失了,别的小流氓并不是很能威胁到大院儿里的孩子们。一来是大家都长大了些,二来红苑中学是很不错的初中,虽然打架斗殴之类的事也有,可毕竟瞎混的学生要比许多其他学校少多了。, 郁青不再那么爱哭,个子也终于慢吞吞地长了起来——虽然还是比润生矮一些。他的小提琴也拉得有了个样子,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和润生一起登了台。, 他姐姐郁芬虽然还在学琴,但大学最终选择了郁桓当初念的那所。倒不是家里一定要她如何,是她和老师去燕京考试,考完后自己作出的决定。练琴占用了很多学习时间,若是纯按高考分数,其实她的分数并不够上郁桓本科的那所高校,幸好有特长加分,以及大哥帮她联系的补习老师。从这一点上来说,周蕙是有远见的。, 大院儿里的日子平平淡淡,似乎要是没什么意外,也就一直这么过下去了。, 除了傅家。润生初一的那个春天,傅家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又吵了起来。傅工抓起文件包出了门,走得头都没回。, 这一回不同以往,他看上去是铁了心不再回来。住房指标有限,单位不可能再给傅工分房,他就自己掏钱在江北买了个小平房。虽说是有个房子,可大部分时候傅工仍是住设计科的宿舍。那套小平房似乎只是个向妻子表明决心的摆设——婚离不了,分居总还是做得到的。, 傅工在家的时候,对润生不坏,甚至相比于徐晶晶,他从某些角度来说还要好上很多。郁青很多次看见徐晶晶不在家的时候,傅工带着二毛下馆子和买书。但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带二毛走。长大后,郁青仔细想了想,觉得那些所谓的好更像是一个不太相干的人对孩子的怜悯,而不是出于父亲对儿子的疼爱。, 傅工搬出去之后,润生一直很阴郁,谁要是说起他父母如何,他就会停下脚步,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直盯着对方看。直到对方被看得不自在,闭上嘴巴,他才若无其事地走开,甚至有时候经过人家身边时,还要去十分礼貌地问一声好。, 麻杆儿妈和周蕙嘟囔,说那孩子看着瘆人,别是也要疯,毕竟家里根儿上不好,外公有精神病。听人说现在舅舅也有那个苗头。你瞧徐晶晶和傅工吵架时的样子,十有八九将来也跑不了。又说徐家也就是老爷子当年没疯时入对了行,不然这会儿哪有什么疗养院和全家富贵,早在街头疯死了。可话又说回来,不是疯子,哪有那个胆量在枪林弹雨里杀人呢。, 周蕙不爱在背后讲究人,听了这么多话,也只是不温不火地回了一句:我瞧那孩子没什么不对,多半是被父母的事弄得心里难受。这个年纪,已经懂事了。, 麻杆儿妈有点儿没趣儿,转而问起了周蕙别的事。说自己例假迟了半个月了。周蕙安慰说节育环不是好好戴着呢么,大概率没什么事,到了这个年纪,内分泌本来也容易出小问题。等明天上班,来医院抽个血看看就安心了。而且你那个环我记得是混合环,也到了该换的时候了。, 送走了麻杆儿妈,周蕙走到郁青身边,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大人讲话,你又听墙根儿,什么坏毛病。, 郁青闷闷不乐道:二毛才不是精神病,他可聪明了。, 周蕙叹了口气:谁也没说他是。你和人家在一块儿,多陪他说说话。心里装的事儿太多,大人也要愁出病来,何况孩子呢。, 郁青点点头,忍不住又露出了撒娇的样子:那我暑假能不能带他去游泳?, 周蕙严厉道:不行,江边儿每年淹死多少小孩子。, 郁青萎靡了一点儿:我不是小孩子了啊。那去市体院的游泳馆总可以。, 周蕙犹豫了:什么人都在那池子里游……, 郁青摇了摇她:妈……, 周蕙终于松口了:要么你去厂里的游泳馆,妈把证儿给你,回来好好洗洗澡。, 郁青开心了:知道啦!对了,还有个事儿。, 周蕙回头:又怎么了?, 郁青好奇道:节育环是什么?, 周蕙白了他一眼,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把一本砖头样的厚书放到了郁青手边:喏,自己看,别撕坏了。, 郁青翻开,夹着书签的那页上书大标题“工具避孕法”。他找到节育环那节,迷惑地看了半天,只看出了一个“疼”字来。再想问什么,周蕙已经出门了。, 郁青挠挠头,开始往前翻。书上有许多彩图,看得人眼花缭乱,直到翻到了两性生殖解剖图。他心跳加速,仿佛掌握了一个了不起的秘密,于是如获至宝地把书一合,抱起来出门了。 第15章 院子里的小伙伴很快就聚到了一块儿,二胖看得津津有味,麻杆儿窃笑不已。只有二毛皱着眉头,眼神晦暗不明:这有什么好看的。, 郁青惊讶道:你都知道啦?, 二毛沉着脸不讲话,眼睛盯着胚胎发育图,不知道在想什么。, 麻杆儿赞同道:是不好看,图又不会动。他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悄声道:我知道有租带子的地方,二毛家里不是有台进口录像机么。, 润生冷硬道:我妈这两天发疯,我不想被她骂。, 麻杆儿有点儿不高兴:小气。, 二胖不在意:去我家也一样,我去租带子。, 录像带租回来了,二胖家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几个半大孩子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鼓捣二胖家那台不怎么好使的旧录像机。录像机一会儿“吱”一会儿“嘎”,画面一会儿只见其人,一会又只闻其声,间或还有满屏雪花。大家从抓耳挠腮看到昏昏欲睡。最后郁青被二胖推醒:出来了出来了,豆豆你快看!, 郁青定睛一看,两个没穿衣服的人正在屏幕上打架,镜头东摇西晃,颤巍巍的,让郁青想起了肉案上新剔出来的五花肉。, 麻杆儿清晰地咽了咽口水,二胖如痴如醉。二毛呢,二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郁青打了个呵欠,挠了挠小卷毛,也出去了。, 外头太阳大大的,润生孤零零地坐在石桌上,抱着郁青带出来的那本书在看。, 郁青跳到他旁边坐下:你不是说你都知道了么?, 润生答非所问:你家还有别的书么?能不能借我看看?, 郁青点头:有啊,不过往外借书要问我妈,她有时候要用的。说完了忽然警觉起来:你要干嘛啊。, 就看看。润生不动声色道。, 郁青才不信他:你不说实话我就不让你看了。, 润生把书放到一边:抠门儿,不借就不借,谁稀罕。他倒是也没有生气,不过是嘴上不饶人惯了。, 郁青把书拿过来:生小孩儿看上去真辛苦啊。, 润生刻薄道:辛苦都是自找的,小孩儿又不是自己想被生出来。, 郁青听出了不对:你后悔被生出来么?, 润生好像想说什么,看了他一眼,到底没说出口。, 郁青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讲话,心思就转到了其他地方,喃喃道:好烦啊,再有一年就中考了,这个暑假肯定有好多作业。, 润生没精打采道:咱们一人写一半,互相抄抄就好了,反正那么简单,又没什么好写的。, 郁青语重心长道:对你来说很简单,对我来说就不是了。二毛啊,你的脑瓜要是能借我用用就好了。, 润生漫不经心道:用呗,再说你也不差。说到这里,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声音低了下去:你说,我是不是……还挺像我爸的?, 郁青想了想:是像。你们都很聪明,你的脸形跟眼窝和他长得一样。而且你俩对着外人都不爱说话。, 润生喃喃道:我也觉得。, 郁青知道他的心事,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算是安慰:暑假我要去姨妈家那儿住段日子,你也来,山里夏天很凉快的,还有大马骑。反正在家你妈老看你不顺眼,不如出去躲一段时间。, 润生闷闷道:我要去参加一个夏令营,还有个钢琴比赛,还要去看外公……再说。, 郁青失望道:上个暑假你也这么说,上上个暑假你还是这么说……那你什么时候才有空呢。, 润生说我也不知道。, 郁青小心地看着他:是不是你妈妈担心,所以不同意啊。, 润生说不是。他低声道:等他们离完婚,就好了。, 郁青有点儿担忧:离婚,真离啊?, 润生伸手,碾碎了一只在石桌上爬过的蚂蚁。, 郁青心里有点不舒服:蚂蚁又没惹你,弹开就好了啊。, 润生没理他,自顾自道:你说,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可以又喜欢又憎恨么?, 以郁青这样的年纪,又爱又恨显然只是个书面化的表述。他努力去理解了一下:我姐姐很好,我很喜欢她,可她有时候欺负我,我也会生她的气。, 润生阴郁道:不是这种。和你说不清楚。, 郁青叹气:是你没讲清楚嘛。, 他们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天,麻杆儿忽然很古怪地夹着腿从二胖家冲了出来,往厕所跑去。郁青看见了,远远道:怎么啦?, 润生嗤笑一声:他跑马了。, 郁青奇怪道:什么叫跑马?, 润生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郁青狐疑道:知道什么?, 他们俩大眼儿瞪小眼儿了一会儿,润生道:就是那个。他拿起书,翻到某一页,指给郁青看:喏。, 郁青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哦。他好奇道:那你有过啦?, 润生挺直的腰杆好像塌了一点,声音听起来也有点儿郁闷:没有,他俩比咱俩大嘛。, 郁青安慰道:我也没有。, 润生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揪了揪郁青的头发,把一根很卷的头发拉直,又松开。郁青的头发弹了回去。, 郁青晃了晃脑袋:痒,别揪。, 润生蛮不讲理道:不高兴,给我玩一会儿。, 郁青很不能理解:我也没说什么啊。, 润生闷闷不乐道:和你没关系。, 他十分幼稚地玩儿了一会儿郁青的头发,整个人终于不那么沉闷了。润生放下手,把头枕在郁青肩上,小声道:豆豆。, 嗯。郁青应道:暑假一块儿去游泳。, 不会。, 我教你嘛,可容易了。, 润生声音有点儿软了:豆豆。, 嗯。怎么啦?, 没事儿。润生自言自语道。豆豆。, 郁青歪过头,蹭了蹭他。, 两个人在老丁香树的树荫下靠在一块儿发呆,院子里忽然走进来一个叼烟的高个子男人。那人四下望了一圈儿,看见石桌上的两个孩子,冲他们道:诶,小孩儿,打听个事儿,知道徐晶晶家怎么走么? 第16章 那男人容貌十分英俊,头发在太阳下有些泛黄,说不清哪里和润生长得挺像,可是仔细看看,却又不像了。郁青困惑地看向润生,却发现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直了。, 你是谁?润生盯着那个男人。, 男人也在看着眼前的孩子。过了一会儿,他向润生走过来:晶晶的儿子,长这么大了啊。说着伸出手,来摸润生的脑袋。, 润生一反平日见了外人的礼貌乖巧,迅速躲开那人的手,从石桌上跳了下来:我不认得你。, 男人把烟从嘴里拿下来,笑了:往后就认得了。他仔细端详着润生的脸:没准儿你还得管我叫爸呢。, 周遭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凉了几分。郁青听到二毛咬牙道:我有爸。, 男人耸耸肩,把烟塞回嘴里,径自在石椅上坐下了。, 后来郁青才知道,那个人叫高建平,是徐晶晶从前的情人。, 麻杆儿这时候终于从厕所出来了。远远看见他俩,奇怪道:你们怎么还在这儿?二胖租了好多带子,你们不看么?, 润生突然掏出了车锁钥匙,转身跑了。郁青愣了愣,看见他跨上自行车,一阵风似地骑了出去。, 郁青在后头喊他,见他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于是也慌忙骑上自行车,追出了院子。, 润生已经骑出了很远,郁青把自行车蹬得像风火轮一样,才勉强赶上了他:喂!你要去哪儿啊!, 我去找我爸!润生在风里恨恨道:我要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儿!, 你爸在江北呢!郁青急道:这么骑要什么时候才能骑过去啊!, 我不管,我……, 润生的话音戛然而止。郁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傅工正和一个中年女人并肩说着话,沿着人行道走了过来。, 傅哲看见润生,停下了脚步。那女人也看见了润生,扭头冲傅哲笑了笑,进了路边的一家五金店。, 傅哲向润生道:不是要期末了么,怎么还满街跑?, 润生从车上慢慢下来,破天荒没有回答他父亲的话。, 傅哲叹了口气:我回来拿点儿东西。, 润生迟疑道:爸……, 傅哲沉默片刻,低声道:往后别这么叫了。他拍了拍润生的肩,叮嘱道:好好学习。, 更多的话没有了。中年女人提着东西从店里出来,傅哲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润生,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可到底也没说。他轻轻叹了口气,仰起头眨了眨眼睛,转身走了。, 润生盯着傅哲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突然跨上车,向反方向蹬去。, 郁青是在江边找到他的。润生那会儿在江桥底下,正冲远处的苇草滩扔石头。郁青走过去,才发现他在砸江鸥的巢。幼鸟从巢中滚落,发出细弱的哀鸣,渐渐不再动弹。, 郁青拉住了他的手。, 润生把手抽开,又捡起了石头。郁青急道:别这样……, 润生停了下来,推了推眼镜,转身爬上了防洪堤。, 他默不作声地坐在高高的堤坝上,手捏着石头在防洪堤的水泥上划来划去。郁青爬上去,发现他写的是个歪歪斜斜的“恨”字。, 郁青替他难过,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他。他想像往常那样带二毛出去吃点什么,可是润生用沉默拒绝了他。, 那天他们在江边坐了很久,直到晚霞消失,润生终于站起来,用和往常一样平静的语气道:回去了。, 那一天好像注定不是个消停日子。郁青吃过晚饭趴在窗户上,看见徐晶晶踉跄着被白天见到的那个高个子男人扶着走进院子,似乎是喝醉了。, 他从窗户上爬下来,像大人那样叹了口气。, 李淑敏过来给他的屋子里掸花露水,瞥见窗外的人影,不屑道:不要脸。, 郁青抬起头:二毛爸妈好像离婚了。, 李淑敏整天和她的老姐妹在一块儿,东家长西家短地闲唠嗑儿,什么事都知道些。听见郁青这么讲,摇头道:离什么离,就是明目张胆地搞破鞋。真没见过这号人。也就是没人举报她,放到前几年,她都被枪毙多少个来回了。, 郁青没接话。他其实不是太能理解奶奶的鄙夷和愤慨,也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不和自己的丈夫在一块儿,就要被拉去枪毙。, 他家那小子有这么个妈,保不齐将来也是个小流氓。李淑敏很是忧虑道。, 郁青立刻抗议起来:二毛是二毛,和二毛有什么关系。, 李淑敏摇头,警告道:你别老傻乎乎的,朋友再好,也得留个心眼儿,甭太掏心掏肺了。不然搞不好将来被人卖了还得替人数钱。那孩子看着可比你精多了。别跟你爸似的,白长挺大个眼睛忽闪忽闪,其实比谁都瞎。, 郁青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通数落,直到睡觉还很不开心。, 白天天气热,他睡觉前喝多了水,半夜被一泡尿憋醒,揉着眼睛起来上厕所。迷迷糊糊爬回床上的时候,又想起二毛来,于是趴到窗户上,往润生家望去。, 院子里的灯都灭了,只有润生家的窗户还幽微地透着亮光——不是那种正常开着灯的亮法,似乎只是开了个小灯。, 郁青想,二毛还没睡啊。他打了个呵欠,想回到床上去,却无意间在院子里看到一个黑漆漆的影子正绕着石桌转圈儿。, 郁青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有小偷。可当他仔细看过去,却发现那个影子再熟悉不过了。, 他推开窗子,试探着喊道:二毛?, 黑影停了下来。, 郁青这下完全醒了。他披上衣服,趿拉着鞋,悄悄出了门。, 初夏的深夜其实很冷,郁青能感受到润生身上的寒意——二毛身上只有背心和短裤,穿着一双塑料拖鞋,不知道一个人在院子里呆了多久。, 黑暗里,郁青只能看见润生那双有些失神的眼睛。, 郁青去拉他的手,他几乎是立刻就回握住,乖乖任由郁青牵着自己进了北楼。, 楼道里静悄悄的,郁青在黑暗里小声道:怎么在外面啊?, 润生嗓子哑哑的:出来时忘了带钥匙。, 郁青没深问。他觉得自己可以大概猜到些什么——关于奶奶说的那些事儿。他蹑手蹑脚打开门锁,用气声道:那你在我家睡一宿。, 李淑敏的房间没什么动静,大概是已经睡熟了。郁青把润生拉进来,关上了自己的房门,打开了灯。, 润生已经爬到了郁青的床上,怕冷一样蜷缩着。郁青拿自己的杯子给他倒了热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润生接过热水,一口气喝完了。抬起头时,郁青发现他的眼睛又红又肿,嘴唇也破了。, 郁青伸手碰了碰他的嘴唇,担心道:你妈又打你了?, 润生没躲,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伤口:没。我自己不小心咬的。说着,在郁青的床上躺了下来:我困了,可以睡觉了么?, 郁青把杯子放到一边,关了灯,在他身边躺下来,轻轻拍了拍他:别想了,那个人肯定明天就走了。, 润生没说话。郁青摸了摸他的肩膀——还是冰冰凉的。明明是夏天,润生却好像被冻透了。, 郁青拉过被子,盖在了两个人身上。, 深夜里这样折腾一通,困劲儿很快涌了上来。郁青翻了个身,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坠入梦乡之前,他感到润生好像怕冷一样,从后面搂住了自己。, 他做了一个挺开心的梦,梦见几个小伙伴一起去江边划船,还捕到了一条金光灿灿的大鱼。大鱼闪闪发亮,有点儿晃眼睛,还把水花溅在了他身后。, 他睁开眼睛,发现明亮的天光透过窗帘缝,正照在自己脸上。, 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抱着被子坐在他身边发呆。, 郁青抻了个大大的懒腰,一看挂钟,才四点多点儿。郁青房间的窗户朝南,夏天的晨曦总是来得很早。, 他顺手把窗帘拉严实:早着呢,再睡一会儿,你往里面一点,我要被挤到地上去了。, 润生没动。郁青凑过去:怎么了?他想拉开润生怀里的被子,结果润生死死搂着不肯撒手。, 这下真的不对了。郁青摸了摸他的额头,润生脸上立刻红了起来,往旁边躲去——他坐的地方终于露了出来,有湿乎乎的一小块印记。, 郁青震惊道:你尿床了?, 润生面红耳赤,把被子扔在了郁青脸上:你才尿床。他爬起来,故作镇静道:有没有短裤借我穿一下。, 郁青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来是头一天在书上看到的事儿,这会儿真的发生了。他翻出了一条干净短裤递给润生,笑眯眯道:你梦见什么了呀?, 润生红红的脸白了下去,愣愣道:没什么。他刚要换裤子,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把身子转过去了。, 郁青和他一块儿长大,两个人干什么都在一起。润生突然这样,他有点儿失落地意识到,二毛比自己先长大了啊。 第17章 郁青从前一直觉得,长大是件令人期待的事。那样他就可以面对大人说“小孩子懂什么”之类的话时理直气壮的反驳回去,可以做许多自己想做但是大人不允许的事……但他后来发现,事情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至少在润生身上,他没有看到什么长大的快乐。, 那个夏夜过去,润生好像心事更重了些。他没把穿走的短裤还给郁青,也从未提起那天的事。就好像那个寒冷的夏夜从不存在。那段时间西楼很少听到钢琴声。郁青担心润生,可是润生比往常更沉默,许多事即便被直白问起,也只会一声不吭。他以前老是喜欢抱着郁青挨挨蹭蹭,没完没了地瞎胡闹,现在也不那样了,好像非要刻意保持一点距离。虽然几个伙伴们仍是每天在一块儿的,可郁青就是觉得,二毛突然离自己远了。, 这让他生出了些小小的烦恼。周蕙说小孩子长大了就会这样,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永远亲密无间。人人都有不愿意向他人袒露的心事,但这不代表就不是朋友了。, 郁青想了想,觉得周蕙讲得也有道理。不过少年式的怅惘总是有一点的。好像不知不觉间,他的烦恼变得比从前多了许多。, 润生对郁青似有若无的疏远一直持续到了期末考试。最后一门英语考试快交卷的时候,他趁老师不注意,从后面往郁青脑袋上扔了个纸团。, 郁青回头,看见他在斜后方冲做口型:卷子往边上点儿。, 郁青觉得挺奇怪的,因为润生成绩一直蛮好,不太需要像麻杆儿那样考试时搞小动作。而且这个距离,要怎么看得到答案呢。, 但他还是向后靠了靠,作出答完卷子的放松姿态,把卷子往边儿上挪了挪。老师瞥了他们一眼,就扭头去看别人了。好学生在这时候反倒成了灯下黑。, 他余光瞥见润生,惊奇地发现润生摘掉了眼镜,瞄了一眼他的卷子,开始涂改。,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了,郁青交好卷子,回头看见润生把眼镜戴上了。他不解道:你不是近视么?, 润生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谁告诉你我是近视?我是远视。, 郁青直到出教室还是挺失落的。他认得二毛这么久,今天才知道原来二毛不是近视。他忍不住道:那我以前以为你坐在后面看不清,替你记笔记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润生的耳朵变红了,他嘟囔道:你也没问过我啊。, 郁青愣了愣,默默往前走去。他有点委屈,还有种上当受骗的沮丧感。这是很久都没出现过的事了。二毛怎么可以这样呢。, 麻杆儿和二胖很快也和他们碰了头,开始烦恼地对起了答案。郁青心不在焉,一句话也不想说——他在生二毛的气。, 下楼的时候,几个女孩子快乐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打头的那个梳着短短的马尾辫儿,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学生中间格外俏丽,她冲几个男孩子道:诶,考得怎么样啊?, 女孩子叫黄依娜,也是176厂的子弟。她人漂亮,成绩也好,是年级里很多男生想要亲近的对象。, 二胖忙不迭道:题好难,你考得怎么样啊?, 黄依娜撅嘴道:没问你,我问傅润生呐。傅润生,咱们对对答案。, 郁青这下更加低落了。他也想和黄依娜说话,可是黄依娜好像每次都看不见他。明明他也没有比二毛成绩差多少。, 没想到傅润生毫无兴趣:考都考完了,对答案有什么用?, 黄依娜丝毫不生气:对对心里有个底呗。, 麻杆儿立刻道:反正你肯定年级前十嘛,担心什么。, 黄依娜摇头:那可不一定。傅润生……, 郁青闷闷不乐地独自往前走,把其他人丢在了后头。哪想到后头还有烦心事——他去取自行车,发现车胎有点儿泄气了。, 郁青试着推了推车,倒是还勉强能骑,可要是骑远了,就不好说了。, 期末考完,几个孩子本来说好要去江边吃冰糕。现在自行车这样,郁青突然就不想去了。他想自己以前驮着润生四处跑,是不是润生也在他后头偷着笑他傻呢。, 这个念头真是让人难过。可是转念一想,他又有些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羞愧。二毛其实也没做什么,明明就是这么小的一件事。除了有点儿不讲理,大部分时候二毛对自己总是很好很好的。, 他蹲下来按了按车胎,润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车怎么了?, 漏气了。郁青决定不再生二毛的气了。我得先把车送到修车铺去。, 黄依娜她们说等会儿也要去江边儿。润生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 郁青抬起头,看见润生抱着手臂靠在自行车棚的铁栏杆上,正盯着自己看。, 郁青惊喜道:真的?, 润生整理了一下衬衫袖口,移开了目光:黄依娜舌头可真够长的。, 郁青困惑道:她说什么了啊?, 润生故作无所谓:也没什么,你还是别知道得好。, 润生以前不想说的事,基本会保持沉默,少有只把话讲半截的情况。郁青这下反倒好奇了,他着急道:黄依娜到底说什么了啊?, 润生斟酌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郁青赶忙道:我不生气,你快说。, 润生深吸一口气:她说你像个卷毛小狗,天天做贼一样扒在她班级门口。, 郁青那颗少年的心顿时十分受伤。他确实有偷偷去黄依娜班级门口探头看过她,可是其他人也会去啊。而且卷毛小狗什么的……长得矮那也没办法,卷发更是天生的。他伤心道:她怎么能这么说呢。, 润生立刻道:所以才不想告诉你啊。, 郁青低下头,没说话。, 润生走过来:别想她了。那种女生就是那样,整天叽叽喳喳嘲笑别人,以为所有人都喜欢她,真是烦死了。, 郁青听见润生这样说,感觉心情更糟了: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她也没说过你什么不好,而且她不是一直都和你很熟么。再说黄依娜平时挺好的啊,性格好,成绩好,人又那么漂亮。, 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了下去:我还想和她说话呢,人家都不怎么理我。, 润生声音软了下来:那你也不用理她嘛,她又没什么了不起。, 郁青的心情又低落下去:哦。我先把车送去打气,你们等我一下。, 润生道:他们几个已经走了。, 郁青抬起头,疑惑道:不是说好……, 润生道:我和他们说你要回家,不去了。, 郁青愣了愣:我没有……你干嘛要那么说。, 润生耸耸肩:大热天的,一帮人一起去吃个冰糕,那有什么意思。再说你去了,也是要被她们那帮女生嘲笑取乐。咱俩还是去公园划船。, 郁青这下不知怎么,突然生了气:可我们之前都说好了要去江边啊,而且你干嘛替我做决定?二毛,你这样特别不好。, 润生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但还是辩解道:我真的觉得……, 我不那么想,二毛,你为什么从来都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呢?要是你自己答应了人家什么事,我跑去和人家说你反悔了,你会怎么想?, 润生低下头,双手插进了裤兜:那你和我去划船么?, 郁青冲口而出:不去,你自己去!说完跨上自行车,一溜烟儿骑跑了。, 坑哧吭哧地骑远,他扭头看去,发现润生仍然一动不动地靠在自行车棚的铁栏杆上。, 郁青天性快乐,不太容易和人生气,更何况是和润生。以前他们偶尔也闹别扭,总是很快就和好了。其实以二毛的怪脾气,也就只有二胖那样不计较和润生这样快乐的人容易和他相处。麻杆儿与润生就不那么亲密。, 但今天好像莫名其妙生了很大的气,这让郁青感到伤心。, 车骑到一半,终于彻底漏气了。郁青推着车往学校边的修车铺走,看见二胖他们正围在公交车站牌下说笑——公交车还没来。, 郁青赶紧走过去。二胖看见他,疑惑道:你不是和润生回家了么?, 郁青不想说润生的不是,只能把这个话题含混过去,说自己的车漏气了。好在二胖也没多问,只催他快把自行车送去修,公交要来了。, 郁青走出车铺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校门那里空空荡荡的,没有润生的影子。郁青心里也空空的,开始感到有些后悔。他和二毛生什么气呢?二毛在家里要做徐晶晶的出气筒,现在傅工也不管他。他过得已经很不容易了。就算做事奇怪一点,脾气糟糕一点,那也并不全是他的过错。何况二毛本意也不坏,是为了自己好。, 公交车远远地开了过来,几个孩子开始凑零钱买票。郁青把钱给了二胖,又犹豫起来:那个,要么你们先走。, 二胖不解道:又怎么了?你到底去不去呀?, 郁青转身向学校跑去:去!你们先走,咱们冷饮厅碰头!, 他一路顶着太阳向学校的自行车棚跑去,校园这会儿已经很空了。郁青心中忐忑,不知道二毛还在不在那里……也许顺着另一个大门走了呢?, 可是当他回到自行车棚,却发现润生正一动不动地坐在自行车棚的石灰地上。他靠着铁栏杆,抱着膝盖,一只手正用石头在地上划来划去。, 郁青已经不生气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吓吓二毛。, 一阵风吹过,润生仿佛察觉到什么,猛地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两个人同时被对方抓包,不约而同地僵住了。, 润生跳起来,开始拼命用脚擦地上的痕迹。郁青好奇道:你在干什么?, 润生的脸红了:没什么。你怎么回来了?, 郁青从他肩膀上伸头:你写了啥?, 没啥!润生推他。, 两个人抵在一起,胡乱扭住对方。郁青磨他:给我看看……你是不是在骂我?他把手伸到润生腰侧,咯吱了几下。润生手上的力气松了。郁青趁机探出头,发现地上没来得及擦去的,是并排的“讨厌,豆豆,喜欢”六个字。, 这样一走神,就没躲开润生推人的手。郁青没反应过来,哎呦一声向后跌去,润生又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 后头有个石桩子,要是脑袋真磕上去,就要命了。, 润生抱怨道:你怎么一碰就倒?, 郁青有点儿后怕:还不是你推我?, 润生气焰顿时一灭,低下了头:谁叫你非要看。他走过去,用脚把地上的字狠狠擦掉了。, 郁青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你怎么不回家啊。, 润生闷闷地不讲话。, 郁青想了想:你跟我道个歉,然后咱们一起去吃冰糕。, 润生抬起头,不情愿道:凭什么啊!, 郁青认真道:我今天挺生你气的。你是远视,以前都不告诉我,还骗我替你记笔记。还有,你不该替我跟二胖他们说我不去江边了。就这两件事,你道歉了,我就原谅你。, 润生恼怒道:远视的事你不知道,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从来不关心我。再说你干嘛一听黄依娜过去,就非要也跟着去?以前我们两个自己出去玩儿,不是也很好么?, 郁青叹气:二毛,你要是老这样不讲理,将来会没朋友的。, 润生气焰顿时一灭:什么跟什么啊。他口气软了下去:好嘛,是我不好。, 那你保证下次不会这样了。郁青立刻道。, 润生深吸一口气:行。, 郁青伸出小手指:那来拉钩。, 润生闷闷不乐:你幼稚不幼稚,咱们都多大了?话虽然这样说,还是伸出了手指:这样总行了。,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傅润生再骗人是小狗。, 润生沉默地看着他们拉在一起的手指,过了一会儿才嘟囔道:人又不能真变成狗。, 郁青困惑道:什么?, 没什么。润生松开手:走,不是要去吃冰糕么。 第18章 润生总说冰糕没什么好吃的,其实不过是因为他家条件好,所以不拿这个当稀罕罢了。江边的这家冷饮厅当年是全市的头一家,打从开门营业起生意就很好。那时候大部分人夏天吃冷饮,便宜的就买五分钱一根儿的冰棍儿,好些的也不过就是一毛二一根儿的雪糕。冷饮厅卖的冰点,冰糕,冰砖,确实可以算高档货了。, 大概是想表示歉意又或者是友好,润生那天过去后请大家吃了冰点。有东西吃总是很开心的,也让这群男生女生关系更近了些。, 郁青如愿以偿和黄依娜说上了话,也和她身边的女孩儿们都熟悉了起来。在学校的时候,就算是再爽朗大方的学生,和异性相处时也多少会有些拘谨。可是出来就不一样了。, 二胖很人来疯地用冰糕纸杯和玻璃球给女孩子们变魔术。其实那魔术很傻,二胖手法也不好,郁青他们不知看过多少回,早就没兴趣了。可是女生们都很惊奇,二胖收获了很多夸奖,整个人一直在傻笑。, 润生一直没怎么说话,倒是也没闹脾气之类的。大概是认识到了自己错误,他对黄依娜分外友善一些。这让郁青悄悄松了口气。, 在江边吃过一次冷饮,后来考试成绩出来,这群半大孩子又聚起来玩儿了一次,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开心。, 男孩子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谈论的话题也从不着边际,转向了这些女孩子。, 大家对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看法。二胖最开始觉得黄依娜很好,后来又觉得她身边那个叫唐丽的女孩也挺不错——因为唐丽很会讲笑话,总能把所有人逗得哈哈大笑。麻杆儿觉得唐丽蒜头鼻子,脸上还有雀斑,是个丑女;黄依娜太过傲慢,从不正眼看人;戴眼镜的林巧柔老是不说话,像个呆子;倒是那个金玉婷,虽然长得没有黄依娜好看,可也不赖,最重要的是举止温柔,对男生们有求必应。, 郁青不太喜欢金玉婷,因为她和自己偷偷说过黄依娜的坏话,这让郁青觉得不舒服。不过其他人都很好,林巧柔虽然有些内向,可是待人细心;唐丽更是个有趣的人。当然最可爱的还是黄依娜,她站在哪里,哪里就像开着一朵太阳花。, 只有润生对女生们表现得毫无兴趣。虽然大家在一块儿时,女孩子们都喜欢和他说话。, 二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些怪话,老气横秋道:唉,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啊。, 郁青好奇道:什么意思啊?, 二胖语重心长道:你不知道么?唐丽和我说,女生在一块儿,都爱看二毛。二毛特别有当小白脸的潜质。, 小白脸是什么意思,郁青还是知道的。他板起脸来:二毛是长得很白啊。, 麻杆儿没精打采道:我看那四个女生好像都喜欢二毛。唉,浪费资源。, 润生冷淡道:跟你说了多少回,别叫我二毛。再说她们喜欢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和你是没关系,和豆豆有关系。二胖很理智道:豆豆,你说,你是不是喜欢黄依娜?我看你偷偷去买发夹了,是不是想送人家东西?她快过生日了?, 郁青的脸红了:别瞎说,那是给我姐买的……, 润生本来懒懒地靠在树上,听了这话,身子直了起来:你给黄依娜买东西了?, 郁青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把薄薄的嘴唇抿得那么紧。他诚实道:没有呢。, 那就是打算买了?麻杆儿凑了过来,语气酸溜溜的:你不会是想和人家耍朋友?, 郁青脸涨红了:都说了没有那回事,你们可别瞎说,让人传出去,对她多不好。我连她生日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发夹是给我姐买的,她要过生日了。, 说起郁芬,二胖不自在起来:你姐什么时候回来啊,不是都放暑假了么?, 郁青摇头:大学暑假和咱们不一样。, 二胖凑过来,有点儿贱兮兮又有点儿讨好道:那她现在有对象了么?, 郁青立刻道:不许你打我姐的主意!, 二胖赶紧否认:我可没那个意思啊,你别瞎想。你姐就一母老虎,我家老虎已经够多了……话没说完,就被郁青举起小拳头威胁了。, 麻杆儿幽幽道:黄依娜其实长得比郁芬姐差远了。, 几个少年心思各异,一时无话,只有夏风幽幽穿过老丁香树的枝叶,轻轻作响。, 二胖不知道哪根筋短路了,感叹了一声:但最漂亮的其实是润生妈,好像根本就不会老一样。我妈老说周姨也好看,可是周姨从来都不打扮。, 郁青有些怅然:我妈忙嘛。, 润生默不作声在郁青身边坐下,把郁青手里的钢笔拿了过来,开始写作业。, 二胖想起了什么,试探着对润生道:诶,有个事儿。我爸说现在上面又要严打了。, 润生淡漠道:你想说什么就说,不用拐弯抹角的。, 二胖似乎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开口:就……有人因为作风的事儿,被抓起来了……你爸妈到底离没离婚呢?, 高建平前阵子老来润生家,院子里的人嘴上不说,其实都看在眼里。, 润生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口气:谁管他们,爱离不离。我妈出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话题就此中止。二胖颇沧桑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郁青的暑假过得和往年大同小异。周蕙送他去自己姐姐那里住了小半个月。消夏不过是顺路,捎东西才是要紧事。城里有的许多东西,那边买不到;那边的东西,城里也买不到。郁青大包小裹地带着周蕙积攒下来的各种凭票供应的日用品过去,再背着土豆粉条,黑木耳和黑加仑果酱回来。黑加仑是郁青和表姐花了好几天时间去山上摘的。果酱做好,郁青也该回家了。, 许多后来在超市里能随手买到的东西,那时候对普通人家来说都是珍贵又稀罕的。黑加仑果酱又香又甜,颗粒状的小浆果在嘴里咬开,那种特殊的香味能在口中停留很久。抹一点点在馒头或者烙饼上,哪怕不就菜也是一顿饭了。, 背回来的几十瓶果酱,不全是郁青自己家里吃。这里送一点,那里送一点,都是人情。除了要分给小伙伴的,郁青今年还悄悄多留了一瓶。, 黄依娜的妈妈在百货大楼卖布料,她暑假时中午会去给妈妈送饭。郁青早就想好,等从姨妈那里回来,要送一瓶果酱给她。, 他从奶奶的布包里拿了块花布,把小小的果酱瓶端端正正包起来,还在里面塞了张祝福的字条。后来想想不太好意思,又把字条拿掉了。, 郁青正在屋子里仔细研究果酱瓶的包法,门被敲响了。他跑过去开门,润生转着钥匙扣站在门外:去江边骑车,走不走?, 郁青诧异道:你今天不用上钢琴课了么?, 润生有些不开心地看着他:比赛比完了啊,之前不是和你说了么。而且你都没来看。, 郁青歉意道:那会儿我在姨妈家嘛。我知道你比赛结束了,但不是每周还要上钢琴课么。, 润生神色黯然了些:要换老师,最近不去了。, 郁青不解道:为什么啊?以前的老师不是好好的么?, 润生啧了一声:我妈说了算,我怎么知道。你去不去骑车?, 郁青点头道:去,但我要先去送个东西。他突然害羞起来:别告诉二胖他们。你先进来。, 润生警觉道:送什么东西?给黄依娜么?, 郁青没想到他一下子就猜到了:啊,你怎么知道。, 润生没吭声,他换了鞋,径自走进郁青的房间,发现了桌子上小小的果酱瓶,拿起来看了看:就这个?好吃么?, 二毛的脸色很平静,但郁青觉得他是在不高兴的。润生有双老是似笑似嗔的眼睛,加上和徐晶晶相似的薄唇天生上翘,让人不容易分辨出他的喜怒来。但郁青认得他这么多年,对他的情绪多少能有个大致的判断。, 润生不怎么喜欢黄依娜,这个郁青是知道的,但他却不会因为这事对二毛有什么意见:嗯,很好吃的,我给大家都留了,你也有。, 润生放下了果酱:我不爱吃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郁青有点儿失望:但是这个真的挺好吃的,很香。我和表姐去山上摘的,花了好几天呢。, 润生挑剔地看着:那行。你给我包起来,就拿这个包,这份归我了。, 郁青困惑地看着那块过于鲜艳的碎花布,突然福至心灵:你为什么想要和黄依娜一样的?, 润生不太自在地转开了目光:谁要和她一样的了。他闷声道:见色忘友。, 郁青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解释道:本来就是大家都有的呀,我正打算今天给你们一人一瓶送过去呢。, 润生尖锐道:那别的女生也有么?, 郁青愣了愣,脸红了:没有。没有那么多给大家都分到。, 润生轻哼一声:那你现在要去给她送么?要我陪你么?, 郁青这下开心起来。润生虽然不喜欢黄依娜,但还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真的么?那太好了,你等一下,我梳梳头。, 作为一个发量惊人,头发又卷到不能更卷的羊毛卷儿,郁青每次梳头花的时间都快要赶上他姐编辫子了——因为他的头发虽然看起来很短,拉直了却是长长一根,又长得过于自由奔放,想让自己看上去整整齐齐,是要花点时间的。, 郁青在镜子前认真又小心地梳头,结果后脑勺还是有一块儿怎么都梳不开。润生本来在镜子后头抱着手臂盯着他看,见他半天都弄不好,走了过来:我有办法。, 郁青老实道:你肯定也梳不开。, 润生皱着眉揪了揪那块缠在一起的发球,突然从笔筒里抽出剪刀:用这个。, 还没等郁青说话,他就伸手把那团头发咔嚓一声剪下来了:好了,这不就能梳开了么。, 郁青惊呆了。他伸手去摸,发现那里少了好大一块头发,想扭头看看自己脑袋后头,又看不到。于是沮丧道:你把我剪秃了!, 润生理所当然道:但你现在头发可以梳开了啊。, 郁青气鼓鼓道:可是我秃了啊!他拼命把旁边的头发往那块梳,弄了半天,才觉得稍微好了点儿。, 抬头一看时间,他赶忙放下梳子:快走快走,要来不及了!, 他匆匆又翻出了一块方布,拿了瓶果酱包起来,拽着润生出了门。, 下楼的时候,他听见了润生叹气的声音。, 两个男孩子在百货大楼附近的街角探头探脑。黄依娜很快提着小饭兜出现了。郁青看见她,不知道为什么又不好意思起来,迟迟不敢走过去。, 润生没好气道:你到底去不去。, 郁青只好慢吞吞地从街角走出去,叫住了黄依娜。, 黄依娜看见郁青很高兴,收礼物也大大方方,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样子。两个人小小地聊了一会儿,她笑盈盈道:我要去给我妈送饭了。, 郁青红着脸,说,那你快去,我不耽误你了。说完掉头就跑。, 跑了没两步,忽然被叫住了:诶,你脑袋后面怎么秃了一块儿?, 郁青伸手摸了摸,感觉丢脸极了。, 黄依娜捂嘴偷笑:是不小心剪坏了?要么,你干脆把头发剃了,不然再接着长,那里也还是少一块呀。, 郁青说谢谢你,我回去就剪,说完转身跑了。, 直到跑了很远,他才抚着胸口停了下来。抬头一看,润生却带着自行车不见了。, 郁青找了一大圈儿,才在小巷子里找到了润生。他靠在墙上,正皱着眉头啜果酱吃。一瓶果酱,已经被他吃下去了一块儿。, 郁青吓了一跳:不能这么吃!会齁死的!, 润生没好气道:你管我怎么吃。, 郁青只好说:你是早上没吃饭么?我给你去买张饼就着吃。, 润生不说话,把果酱瓶子拧紧了。他看上去很委屈,让郁青想到了那天和润生在车棚下吵架的自己。, 你是担心我喜欢黄依娜以后就不理你了么?郁青似有所悟:肯定不会啊。你是我哥们儿嘛。, 润生低声道:谁知道,你以后肯定是要追在女生屁股后面跑的,那时候还哪有心思理我呢。, 郁青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她是她,你是你啊。这是两回事。而且将来你也会有喜欢的女生啊。, 我才不像你那么没出息。润生目光低垂:黄依娜根本就不喜欢你,她老在背后笑话你。, 郁青想到黄依娜快乐的笑容,摇头道:我觉得你可能搞错了。她大概没什么恶意,只是像唐丽那样喜欢开玩笑而已。, 润生阴沉道:反正女生都很讨厌,也就你那么傻,还上赶着去讨好人家。, 郁青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二毛,你是不是因为你妈妈,才不喜欢她们啊。, 润生愣了愣,随即否认道:和她有什么关系。, 郁青叹了口气:徐阿姨是徐阿姨,别人是别人啊。, 润生不说话了。, 郁青小声道:而且你是不是故意把我头发剪环的?, 润生立刻道:你那头发根本梳不开,只能剪掉。, 郁青这回没有生气。他只是看着润生,正色道:二毛啊。, 润生警惕道:你想说什么?, 郁青认真道:我只是想送黄依娜一瓶果酱,如果她想要第二瓶,我不能给她,因为我家没有那么多。但如果你想再要一瓶,我会把我自己那瓶省下给你的。, 润生沉默了片刻,脸上的阴霾终于慢慢散去了:谁稀罕,甜死了。他咳嗽了几声,理所当然地拿过郁青自行车上挂着的水壶,喝了起来。, 二毛不生气了,郁青终于又想起了自己的头发,他哭丧着脸:你剪我头发也剪得太狠了,不行,你赔我头发。, 润生脸红了:赔个鬼,剪都剪了。夏天这么热……要么我们都去理个寸头。他伸手来揉郁青的脑袋,郁青撅着嘴不讲话。, 润生磨磨蹭蹭地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行了,别生气了,这个给你。, 郁青接过来,发现盒子里是个精致的镀金小奖章,上面有“钢琴大赛留念”的字样。, 他立刻意识到了这是什么:这是你比赛的纪念品,这么重要的东西,该自己留着啊。, 润生一脸无所谓:比赛多了,明年去参加还会有的。给你玩儿。说完,他跨上了自行车:快走啦,再磨蹭一会儿都下午了。, 郁青把小盒子仔细揣进衬衫前的口袋里:来了来了! 第19章 初一升初二的暑假,郁青和润生一起理了寸头,这个寸头一直伴随着他们中考结束,上了高中。, 大院儿里的孩子们,中考之后,就不在一块儿念书了。二胖擦线进了中专,麻杆儿只考上了普高。当年如果按分数来说,最难考的其实是中专,因为中专就业最容易——只要读个三年,就能直接按干部编制进厂或者做公务员,早早开始算工龄……总之是非常令人羡慕的。, 以郁青的成绩,考中专其实也相当容易,但他想和哥哥姐姐一样读大学,所以去了重点高中。润生和他考进了同一所高中,只是不在同一个班。, 麻杆儿最不高兴,因为普高就业不理想,将来要是想有个好工作,还得接着往上继续读。可那都是要考试的。虽然郁青和二胖都常常帮他补习,他在外面也没少吃小灶,但他和念书这件事始终不对盘。因而明明是少年人,却会时不时流露出一些愁苦的中年人姿态来,和他爸爸老何越来越像。, 二胖倒是喜气洋洋的。郁青觉得这是因为黄依娜和他考进了同一所中专的缘故——往后四年他们都会在一块儿。现在当着黄依娜的面,二胖让大家改口叫他钱文海。并且也因为将来要做同学,他现在有了许多和黄依娜搭话的理由。, 郁青并没有对此感到不高兴。他还是觉得黄依娜很可爱,和她说话会开心,也会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往后不在一起念书好像也没什么。毕竟在学校时,他们交往也不算太多。, 真正让郁青伤感的是往后不能每天和麻杆儿还有二胖在一块儿了。二胖安慰他说大家还住一个院儿,而且将来说不定会一起进厂,自己先毕业,正好可以去厂里先熟悉熟悉环境,给哥们儿几个打打前战。郁青想了想,进不进厂倒不一定,不过起码他们还住在同一个大院儿。, 反正开始新生活这件事总会让人有些期待。就算是麻杆儿,也很快恢复过来,开始四下打听高中的事,并积极联络考进同一所学校的同学,似乎是打算在新生活里一展身手了。, 只有润生对上高中这件事表现得可有可无,心不在焉。, 大概是心里明白情人的事对儿子影响不好,徐晶晶从丁香大院儿搬了出去。现在西楼偌大的房子,只剩润生一个人住了。她给润生安排了保姆,中考那天,甚至还安排了小车和司机。, 润生看上去很平静。既不赞同,也不反对,一副随徐晶晶高兴的样子。只是考试一结束,他就甩开母亲安排的小轿车,自己打了个出租车回家了。司机因为没有接到人,弄得人仰马翻。可以说润生又惹徐晶晶生了一回气。, 人没办法选择自己出生在什么家庭。几个少年在一块儿时,二胖也劝慰过润生,说凡事没有十全十美的。就拿郁青来说,看着乐呵呵的,其实还在老妈肚子里就没了爹,比少年丧父还苦;又拿麻杆儿说,倒是父母双全了,然而实在太笨,这么多年上学上得,年纪轻轻就开始掉头发了,你好歹还有个聪明的脑瓜儿;最后再说自己,妈在176厂只是个看水房的,爸在体育局拿一点点死工资,家里这么多年还在住平房,也不知道几时才能搬新家,你家那么富裕,不知道外人有多羡慕。人有我无,人无我有,总得往好的地方看啊。你脑瓜好使,再熬三年,只要一考上大学,就天高任鸟飞了。, 润生对此不置可否。他好像从来都不关心自己的未来。年少时,人总会有许多梦想。麻杆儿的梦想是当大官儿,二胖的梦想是当车间主任。而润生从未提起过将来想做什么。如果郁青磨着他问,只会被那双越发幽深的眼睛盯住,然后脑袋又被揉了个乱。要是郁青锲而不舍,会被他抱住胡闹一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和郁青又恢复了曾经的亲密。, 郁青想,那大概是因为二毛心里难过。就像自己小的时候,遇上了伤心事,会喜欢粘在大人身上。二毛没有别人可以粘,只好粘在自己身上。有时候闹着闹着,他会抱着郁青咬上一口,似乎是种无法倾诉之下的发泄。, 小孩子才爱咬人,二毛不是小孩子了。他明明越来越深沉,却在某些方面保留着幼稚。郁青没有责怪过他,而是很同情地想,要是自己身处二毛那种情况,大概也会慢慢养成些怪癖。反正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二毛要是能心情好些,就随他去。, 比起这些,郁青开始更多地去思索未来。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做什么。像妈妈一样做个医生好像挺好的,但他害怕血和伤口;奶奶总念叨希望他进厂,可是他又隐隐想离开这里,像大哥一样,到外面去看看。, 从这点上来说,郁青觉得二毛大概和自己一样——不是讲不出理想,而是心里确实不知道。, 小时候,郁青想着,以二毛的钢琴水平,可能将来会成为一个钢琴家;或者像傅工一样,做个工程师。总之都是十分受人尊敬的职业。可是后来二毛并没有去当个职业钢琴家的意思,他弹琴现在更多是娱乐,而傅工也几乎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郁青觉得润生大概不会愿意把他母亲当成榜样,虽然徐晶晶在工作上是个非常有本事的人。, 润生将来会做什么?郁青想,也许可以做明星。润生在初升高的暑假终于摘掉了眼镜,据说是发现戴眼镜反倒没有不戴看得清楚,去医院一查,才发现远视已经不知不觉好了——医生也说不清楚原因,猜测是和身体发育有关系。没了眼镜,加上越来越眉目如画,润生现在走到那里都要被人多看几眼。不过郁青又实在很难想象润生做明星的样子,倒是觉得二毛安安静静读书的时候,看上去文质彬彬,很有学者的风范。, 你可以做科学家。他对润生道:你那么聪明,做事又静得下心,将来肯定可以发明出了不起的东西来。, 我才不要。润生没精打采道:你没听说么,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脑体倒挂也是当时的社会实际。说起这件事,郁青就想起了自己大哥。郁桓留在了燕京,一个月工资到手才九十多块钱。176厂年资最低的普工好歹也有一百块呢,更不用说技术员和领导干部了。说起来都成了怪事,饭店的服务员,学历只有初中,一个月也能赚上两百块。正经大学的毕业生,收入竟然连人家一半都不到。, 李淑敏因为这个事,很是在家里埋怨了一番。埋怨完了,又开始数落郁芬那些不靠谱的想法,然后催促周蕙出去走走关系,可不能任由孩子自己瞎折腾了。, 郁青觉得进厂没有很好,但也没有什么不好,但郁芬对这件事相当排斥。她当年放弃了考音乐学院,可梦想仍在现实的余烬里微弱地燃烧着。这是件令人感到痛苦的事。有时候她和郁青聊天,会流露出一种深刻的后悔。, 人只有一辈子,郁青想。要是真的喜欢什么,或许还是不要轻易放弃得好。陷入悔恨和前途渺茫到底哪个更令人痛苦,以他的年纪和性格,其实很难体会得深刻。但他确实从姐姐身上窥见了关于抉择的无奈。, 不过那些都是属于哥哥姐姐的烦恼了。郁青也有自己要面对的事。, 高中生活不像他最开始想象的那么顺利。学校离家远,骑车要四十多分钟;课程的难度陡然增大,让人很不适应。而郁青分到的这个班,同学的友善程度也比初中时差得多了。, 郁青因为个子矮,被分到了第一排,不知不觉间好像很多本该值日生们分开做的事就全部落在了他身上。他倒不介意多干些活儿,可那些活儿后来渐渐有了欺负人的意味。他为表抗议不做了,结果体育课上打篮球,所有男生都以他个子太小为由不肯让他上场。, 领头笑话他的那个男生叫曹宇,生得也是气宇轩昂,用老师的话讲,是典型的“一表人材”。曹宇虽不认得丁郁青,但郁青是听说过他的——他爸爸是厂里财务科的科长。总之,从开学第一天起,这个人就是班上男生的头头;也从开学第一天起,他就拿郁青当个乐子。, 郁青试图和他讲道理,结果永远只会收获嘲讽。人似乎总是天然会抱团,天然要簇拥起某个中心。曹宇很容易就成了那个中心,而郁青正相反,成了被男生集体孤立那个。, 这是始料未及的事。郁青从小到大都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到哪里都能和其他人打成一片。他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许就像他姐姐说的,世上的很多事都是没有道理的。, 这让郁青想起了小学的时候,总是孤身一人的润生。比起润生遇到的事,自己的处境还不算糟糕——只不过是多做点儿值日,多受几句冷言冷语罢了。, 而且说句心里话,他也并不为此感到难过。郁青对谁都很友善,平日里总是高高兴兴的,别人如果以糟糕的态度对待他,他也不会生气。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活泼随和,但郁青知道,这只是因为自己不在意。, 他只是来按部就班地上个学。别人肯和他做朋友挺好的,不肯也没什么。他有朋友,很要好的朋友。, 班上的男生虽然讨嫌,但女生大都不错。加上初中时的同学林巧柔也和郁青在一个班。虽然她跟润生同样寡言少语,却让郁青感到了熟悉和安慰。, 这些事郁青没有同润生说起过。他觉得润生那边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高建平最近似乎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徐晶晶,最近天天厚着脸皮到润生这里来找徐晶晶,说想要谈谈。他当然是找不到的,因为连润生自己都不知道徐晶晶去哪儿了。然而高建平很有几分锲而不舍的劲头,搞得润生现在有点儿不乐意回家,因为不知道回去后会不会碰见高建平。, 郁青从学校里推着车出来时,天色已经黑了。冬天总是这样,天黑得一日比一日更早。他在学校对面小巷子的台球厅里找到了润生。几个同校的男生热情挽留道:“这就走了?再打一局啊?”, 润生淡漠道:“饿了,回去吃饭。”说完把书包往肩上一扔,冲郁青道:“走了。”, 后头仍在邀请他:“周末我们在区体育场打球!有空过来啊!”, 润生摆了摆手,搂着郁青出门了。, 他在那里开自行车锁,自言自语道:“姓高的简直有毛病。他今天可千万别来了……”, 郁青好奇道:“他和徐阿姨怎么了啊。”, 润生皱眉道:“谁知道。”, 郁青想了想:“你要是不想见到他,今天就睡我家,我妈值班,家里就我奶奶在。他晚上等不到有人回家,下次自然就不来了。”, 润生瞥了他一眼,舔了舔嘴角:“算了。以前在你家睡了几次,我觉得你奶奶早上起来看见了,挺不高兴的。”, 郁青安慰道:“你想多啦,我奶奶没说过什么。你要是不好意思,早上悄悄回去就行了。”, 润生的声音有点儿古怪:“搞得跟咱俩有一腿似的。”, 郁青被逗笑了:“左腿还是右腿?”, 润生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中间那条腿。”, 郁青嘻嘻笑着躲开了。男生都爱这么瞎胡闹,但只有和润生胡闹时最自在。因为他们从小就是一起胡闹到大的。而且润生手底下有分寸,从来不会弄疼他。, 两个人互相咯吱了一会儿。润生现在比他高很多,郁青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和他势均力敌了,只能耍赖一样猛戳润生腰眼。润生被他弄急了,伸手来抓他小肚子下头。冬天虽然穿得多,可那里毕竟是要命的地方。郁青赶忙告了饶:“我错了我错了,不闹了。”, 润生气喘吁吁地抱着他,好像不太甘心似地揉了他一把。郁青护住自己:真不闹了,快走,要下雪了。, 润生的脸红红的。两个人气喘吁吁,冬日里呼吸的水汽飘在空气里。润生抱了他片刻,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不知怎么下意识地抬起手闻了闻。, 空气好像突然一静。郁青看到了润生的手骤然僵在了半空,又慌忙放了下来。, 郁青的脸一下子红了,轻轻推了他一把:“搞什么啊,跟变态似的。”, 润生的脸色这下真的变了。他转开了视线,毫无底气道:“就是挠鼻子,你想什么呢。”说着跨上车,骑走了。, 郁青呆了呆,赶忙也骑车追上去。 第21章 两个少年并肩,自行车骑过厚厚的积雪。润生一路上有些神思不属,要不是郁青拉着他,他差点骑到马葫芦井盖上去——学校这一片儿的马路冬天反污水,会在井盖上冻成大冰片,又脏又滑。, 雪后行路不易。匆匆赶到学校时,预备铃已经响了。郁青把饭盒一股脑儿塞进润生怀里,慌慌张张跑进了自己的班级。, 他们午饭经常在一块儿吃。润生家里基本不开火,最初会在学校的食堂吃饭。但他们高中的食堂用润生的话说,纯粹是猪食。他也在校外的小摊上吃了几次,结果狠狠闹了回肚子,后来就再也不去了。, 郁青家里现在就这么几口人,每个月的粮票都吃不完,所以他很自然地把润生那份午饭带了出来。而润生有时候赶上学校食堂的菜好,会再买两份菜和郁青一起吃。总之,两个人正好凑成了饭搭子。, 半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个顶个的能吃。润生现在就跟个饭桶似的,郁青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是个小号饭桶。反正只要到了上午最后一节课,郁青就很难听进去老师在讲什么了——他饿得抓心,心里只有吃午饭这一件事。, 所以下课铃一响,他就跳起来去找润生吃饭了。, 学校里大家吃饭,如果是从家里带饭的,就课间操时由班上的同学把每个人的饭盒收进筐里,抬去锅炉房热饭,中午再抬回来。, 郁青班里,原本抬饭筐的活儿是男生按值日表轮流的,可是男生们集体欺负他,这活儿后来就成了他一个人干。班上女生有时候看不过去,会主动帮他抬个一次半次的。全班有一半儿的学生是自己从家里带饭来吃的,饭筐总是重得要命。郁青心里对好心帮忙的同学有点儿过意不去,而且他也确实不打算继续做老好人了。, 所以今天他把饭盒塞给润生带着,借润生他们班的饭筐热饭。谁热饭,谁就得跟着去抬饭筐。以后按照值日表抬饭筐这活儿就归二毛了。, 润生对这事儿没什么意见,郁青提了,他就接过来。他虽然有时候脾气来得很没道理,但从不在这些小事上计较。, 郁青在食堂角落刚占好了座位,润生就带着饭盒过来了,身边还跟着几个他们班的男生。, 那几个人颇热情道:“傅哥,一起吃呗?”, 润生淡笑道:“改天,我今天说好和我哥们儿一块儿吃了。”, 男生们丝毫不气馁:“那体育课一块儿打球啊?”, 润生点头:“行。”, 几个男生友善地和郁青打了招呼,郁青也冲他们笑了笑。等那几个人走了,郁青笑道:“人缘儿不错嘛。”, “还行。”润生似乎没太在意。, 早上时二毛有些心不在焉的,这会儿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精神。他把饭盒放下,随口道:“饿死我了,我们班今天是第一个把饭筐抬回来的。”抬头看见郁青的书包,微微一愣:“你怎么背着书包出来吃饭?”, 郁青不想说班上的事,但也不想对润生说谎,于是含混道:“我怕午间不在,会丢东西。”说着打开饭盒:“我也饿死了。”, 午饭是早上郁青烙的饼,还有白菜木耳和鸡蛋炒葱。但因为润生早上是在郁青家里的吃的饭,加上没有把红烧鱼带上,他们俩今天的午饭分量就不太够了。, 润生的目光沉了沉,语气却轻柔下来:“我去看看食堂今天有没有什么好吃的,你先吃着。”说完就起身去窗口了。, 郁青咬了一口饼,把饭盒又盖上了。还是等二毛回来,他想,不然一会儿该凉了。, 他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开始安安静静地复习笔记。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郁青的成绩还可以,不过比起上初中那会儿,现在的竞争要激烈多了,如果想像以前那样做尖子生,必须得加倍努力才行了。, 食堂里的人很快多了起来。郁青看完了两页笔记,抬起头,打饭的一排窗口前满满都是人,不知道润生被挤到哪里去了。, 他正在四处张望,一片阴影落了下来:“好啊,原来你在这儿呢。”, 曹宇气冲冲地领着一帮男生围住了郁青:“你他妈今天怎么没去抬饭筐?”, 郁青把笔记本塞进书包里,倔强道:“我今天又没热饭。”, “少鬼扯,你没热饭,你这饭盒是哪儿来的?”曹宇旁边一个叫李志的跟班嚷嚷道。, “反正我没在咱们班热饭。”郁青的手悄悄攥成了拳头:“我没热饭,以后也不热饭了,所以往后我都不抬饭筐了。”, “行啊你,胆儿肥了啊!”曹宇刚抬起手,忽然被人往旁边挤了个趔趄。, 润生面无表情地把一堆碗碟放下了:“不好意思,撞到你了。”, 他话虽然讲的客气,脸上却半点儿也没有客气的意思。润生坐下来,像没看见那帮人一样对郁青道:“今天有红烧肉和肉末萝卜,我看豆腐汤也凑合。你怎么还没吃呢?赶快吃,一会儿该凉了。”, 曹宇冲郁青道:“有人给你撑腰了是?”, 郁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润生道:“差不多得了,就算把嗓子叫唤哑了这里也没骨头给你们啃。”, 几个人愣了愣,曹宇怒道:“你骂我们是狗……”, “我可没那么说。”润生慢条斯理地把红烧肉仔仔细细卷进大饼里,放到郁青面前:“你自己说的。”, 曹宇脸色涨红,挽起了袖子:“找打架是。”, 就在这时候,有老师过来了:“不好好吃饭都在这儿干什么呢?大中午的,吃完饭赶紧午休去。”, 曹宇只得狠狠瞪了他们几眼,领着人不甘心地走了。, 几个女生端着午饭经过,为首的那个冲润生眨了眨眼睛:“没事儿。”, 润生看了她一眼:“谢谢你叫老师过来。”, 女生有点儿脸红,把头发捋在耳朵后头:“没事儿,你们吃饭。”说完和同伴对视一笑,轻快地走了。, 郁青松了口气:“你们班的女生真好。”, 润生不太在意道:“我们班班长。”, 郁青促狭起来:诶,她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润生抬起头,声音听不出喜怒:“她对我有意思,你挺高兴呗。”, “别人喜欢你,那是好事啊。”郁青真心道:“多个朋友总是好的。”, 润生不动声色道:“那你呢,有新朋友了么?”, 郁青沉默了一下:“就是在一个班上念书,也谈不上是朋友。总觉得好像……没法像小时候和同学在一起时那么随意自在地相处了。”, 润生轻哼了一声:“傻,在乎他们干什么。”他看着郁青,低声道:“多久了?怎么不说?”, 郁青忙着吃东西:“也不是什么大事,别担心。”, 润生若有所思,以极轻的声音道:“实在不行,就雇个人,把他打一顿。打折一条腿,能老实三个月。三个月过后再打一顿。到时候他就没心思找你麻烦了。”, 郁青差点被噎到,赶紧灌了口汤:“你瞎说什么呢,那不就成流氓了么。”, 润生给他又夹了一筷子肉,仿佛在自言自语:“多吃点儿,赶紧长大,不然老跟小鸡仔似的。”, 郁青不放心:“就是因为你这样,我才不想和你说。你可真别跟着瞎掺合,实在不行还有老师呢。我平时小心点儿就是了。来年分文理科和优普班,所有学生都要打乱重新划班,我和他兴许就不在一个班了。”, 润生冷静道:“我不掺合,你今天可能就要挨揍了。”, “那也不一定。”郁青很乐观:“他们不敢在学校里直接动手的。曹宇还挺在乎老师对他的看法。”, 润生不再说话,给他又夹了一筷子肉。, “总之,真的没事。”郁青认真道:“我又不想和他们交朋友。大家互相不搭理就是了。”, 润生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第22章 当时郁青的想法很简单,总觉得只要人与人能保持距离,就可以相安无事地生活。后来他才明白,自己这个念头实在是过于天真。有些人和有些事,大概确实是命里注定的麻烦。, 一开始曹宇并不知道润生是谁。大家都刚上高中没多久,润生在班里很安静,他成绩不错,人缘儿也不错。但除了自己班上的同学还有郁青,他与其他班的人都没什么来往,可以说是相当低调了。, 但当曹宇打听清楚傅润生的名字后,麻烦就来了。, 曹宇的姑姑是176厂房管科的办事员,分管宿舍这一块儿。厂里给傅工分了丁香大院儿的房子,后来他又自己买了个小平房,照理来说是不能再继续住宿舍了。后勤管住房审批的同事知道他的情况特殊,加上设计科确实老加班,对这事就睁一只眼闭一眼了。但房管科管得严,年年都要查。虽然傅工托人说了情,还是隔三差五得填个表交个材料,表明确实是因为工作需要才在这里住的。, 负责办这事儿的就是曹宇的姑姑。一来二去,她和傅工熟了,就看上了他。曹宇这位姑姑因为没法生孩子离过一次婚,平时在房管科也不声不响的,似乎是有几分自卑的心思在。傅工对她一直很挺客气的,因为年年都得求她办事,据说还主动帮她修过几次东西。大概就是这些公事以外的往来让她动了心思。, 总之,她对傅工可以说是一往情深,甚至一度开始以未婚妻的姿态自居。这件事厂里很多人都知道。但据说徐晶晶后来去亲自找过她一次。具体怎么谈的不得而知,反正她明白傅工离婚无望后,在宿舍割腕了。, 幸亏发现及时,被救了回来,可人在厂里就此成了个笑柄。曹家很难说对傅家没有怨气。, 上一辈的事,原本只属于上一辈自己。但对曹宇来说,这叫新仇加旧恨。他是打定主意要找傅润生麻烦的,现在名正言顺了。, 礼拜五下午本来提前三节课放学,郁青那天不巧,被物理老师留堂了。等他老老实实补完课出来,看见好些别的班的男生兴奋地往校外跑,说台球厅那边打起来了。, 郁青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他一面跟着跑,一面焦急道:谁和谁打起来了啊?, 那人看了他一眼,惊奇道:你不知道?你们班班头儿和七班的人打起来了。, 七班就是润生他们班,难怪曹宇今天没来找自己的麻烦。, 郁青着急忙慌地往外跑,忽然又看见一群人反方向顺着那条路跑回来了,还惊慌失措地喊着:不好了!出人命了!, 郁青心里一慌,没留意脚下,正好踩在校门口马葫芦井盖的那块冰上。这一下脚腕剧痛,当时就不能动了。, 恰好学校的老师听见动静出来,看见地上抱着脚的郁青,赶紧把他拎了起来。, 那天后来很混乱。郁青惦记润生,急着要去台球厅那边找人。但越是着急越是出事——校医只会给学生开跌打损伤药,根本合不上他脱臼的脚踝。郁青被折腾个半死,最后疼得昏过去,等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了。, 他那天一瘸一拐地从医院出来,路过红苑派出所,恰好见警察拷着浑身是血的润生走了进去,润生的肩上甚至还背着书包。, 郁青在马路这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喊道:二毛!, 润生回头望了一眼。他的眼镜已经没了,眼中的情绪没遮没挡,全都透过那一眼暴露了出来。, 少年人未尽的恨意和怒火与下意识的安心同时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然而不管是锋利还是柔软都很快消失了。润生远远望着郁青,脸上的神色很快变为了奇怪的畏怯,他垂下头,快步走进了派出所。, 郁青那天在派出所外等了很久很久。他看见了徐晶晶,学校的老师,还有很多其他完全不认得的人。, 李淑敏过来找他,他也倔强地不肯回去。直到午夜,外头又开始下雪。润生终于被徐晶晶带了出来。, 看见门外的郁青,润生似乎愣了愣,他似乎想对郁青说些什么,却被徐晶晶催促着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车门关上,轿车很快开走了。, 郁青在马路边上站了很久,最后一瘸一拐地回家了。回家后直接就发起了高烧,好几天都只能在床上躺着。, 傅工的儿子捅了人的消息很快就在丁香大院儿里传开了。被捅伤的那个不是曹宇,是一个叫王建设的外校学生。开始都传是捅死了,后来又说被捅的那个还有一口气,正躺在医院里半死不活。对方家里响应计划生育号召,就这么一个独生子,摆明了不会善了。, 半大孩子打架斗殴闹起来的,原本不管从什么角度都很难分出个对与错来。对方一大帮人辱骂在先,润生动手在后。两方打了一架,曹宇领着的一帮人打不过润生,就又从别处叫了人,结果没想到一直不声不响的傅润生突然抄了刀子。事情闹得挺大,把人家台球厅都给砸了。但要命的不是打架打得多么声势浩大,而是人家那边现在有个独生子躺在医院里。这下跟人命沾边,傅润生怎么都成了没理。, 对方一开始并不十分清楚傅家的底细,仗着有点关系,想把傅润生往死里搞。那些年判案子的是非对错多是靠人。润生这种情况,本来十有八九跑不脱要被送去少管所的命运。, 幸好他是徐晶晶的儿子,对方的愿望几乎是轻飘飘地就落了个空。简而言之,徐晶晶很容易就把枪口推到别处去了。加上润生年纪小,在派出所都没过夜。, 对方家没想到会碰墙,可要就此吃哑巴亏,也是断断不甘心的——人还在医院里躺着呢。但最开始托关系搞人,惹恼了徐晶晶。这就不好办了。, 最后那家找到了一个堂叔,去向傅哲求情。那位堂叔是176厂的四车间的副主任,和傅工虽不能算熟,好在从没像有些舌头长的人一样讲过人家的是非,又在工作上有过一些顺利的交往,所以总体来说,还算是能有几分面子去说上话的。, 熟人社会,大家总归是在同一个厂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天大的事,似乎也只有息事宁人一条路可走。何况一个孩子确实还躺在医院里头。傅工没去找徐晶晶,也没来看润生,而是自己不声不响赔了人家一笔钱,并亲自去道了歉。, 那个副主任多少知道傅家的烂账,明白傅哲的苦衷,所以没再要求什么。受伤孩子的父母对此十分不满,可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事情就这样偃旗息鼓了。, 徐晶晶这边怎样没有人知道。她带着润生消失了,大概是回家还是去别的哪里躲风头。也有人说是去出差了。, 但是这个事总归是让丁香大院儿里的人对润生有了新的看法。他不再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而是成了大人眼里的小流氓。, 这一回是动刀,下一回没准儿就是杀人了。年纪小小的,怎么那么狠。这是眼瞅着不学好,要去走歪路了。人们这样窃窃私语。又说徐晶晶一天到晚只顾自己浪,没把孩子教育好。, 刚出事的那几天,对方天天带人来傅家堵门,只可惜傅家始终没人。后来过了许多天,大院儿里才恢复往日的清净。, 郁青很自责。他始终觉得要是自己那天老老实实地去抬了饭筐,兴许就没有后来的这些事了。, 李淑敏说从小看大,三岁至老,没有这回他傅润生也得有下回。人的脾气秉性在那儿摆着呢。, 郁青不想顶撞奶奶,只能闷闷地把许多话放在心里。, 要是当初不那么倔就好了。他伤心地想。肯定还有其他解决问题的办法。就因为他不肯好好去思考,用了最直接的方式去和曹宇对着干,才有了后来的那些麻烦。, 不知道二毛现在怎么样了。他趴在窗边,呆呆地想。, 仿佛回应他的念头,一帮男人走进了院子。郁青抬头望过去,看见一个保镖模样的男人把手搭在润生肩上,和润生一起走进了西楼。, 他抻着脖子望了一会儿,那帮人似乎只是送润生回来,把人送到家,又呼啦地都走了。, 郁青抓起钥匙跑了出去。, 没想到走进院子的时候,和正从西楼出来的润生碰了个脸对脸。, 润生看见郁青,站在那里不动了。他仿佛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于是舔了舔嘴角,低头整理了一下袖口:“不是我先动的手。”, 郁青吸了吸鼻子,跑过去抱住了他:“是也不要紧。”, 润生似乎轻轻松了口气。他搂住了郁青,小声道:“刚想去找你。”, 打架斗殴是寻常事,而且大人们怎么说,并不影响少年们的友谊。, 二胖说这事儿要怪只怪曹宇挑事。这一回不来个狠的,下回润生和郁青还得挨欺负,那就没完没了了。说穿了,就是柿子捡软的捏。可是润生动刀确实太过了。打架归打架,为的是让对方服气。抄凶器性质就变了。他觉得要不是润生仗着家里有人,这回就有大麻烦了。下次再遇上类似的事,最好的解决办法还是叫人,叫上多多的人,自己也会带一帮兄弟过去助威——不是为了打架,是为了把对方吓唬住。吓唬住之后,就可以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谈谈,把矛盾尽量解决掉了。, 郁青很不高兴地说没有下回了,就这一回。这一回已经很可怕了,难道还要再来一回么?他转向润生,询问里有一点恳求:下回咱直接跑行不行啊?, 润生说我哪次不是直接就跑的?这回不是没跑掉么。, 郁青叹了口气。他难道还不了解二毛么。润生一般遇上事就两个反应:要么一忍到底,要么把事做绝。没有第三种了。, 麻杆儿说二胖太天真,私下打架斗殴本来就是流氓行径,怎么都没理。最好的办法,是看看能不能抓住什么把柄,把曹宇从学校开除掉。徐晶晶要是想做,肯定能做到。, 润生对这些建议不置可否。出了这样大的事,他好像并没有太往心里去,既没有后怕,也没有后悔。唯独在面对郁青时流露出了一点儿心虚。然而眼见郁青并没有责备他什么,他那点儿仅有的心虚也立刻消失不见了。, 郁青问他那天到底怎么回事,他不肯说,反倒关心起郁青的脚踝来——郁青因为一开始复位没做好,带着固定带瘸了很长时间。,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没有道理。润生仿佛总是被身边的人牵连,落进许多乱七八糟的麻烦里去。徐晶晶和傅哲的婚姻问题就像一片乌云,始终笼罩在他头顶不肯散去。小时候他因为父母的流言挨欺负,长大了仍然走不出这个阴影。, 郁青想,这实在太不公平了。若是究其原因,二毛始终都并没有做错什么。假若是换了个人,郁青肯定是非分明,可是好像面对二毛,他的是非观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模糊了。但那是许多年之后郁青才意识到的。, 眼下这会儿,他只是觉得生气。气自己给润生惹了麻烦,也气郁青的父母老是牵连到润生,还气曹宇混蛋,引来了外校的流氓。, 润生身上都是淤伤。因为皮肤比一般人白,那些伤看起来就格外触目惊心。郁青给他上药,鼻子里酸酸的,又有点想哭了。他这些年早就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动不动就嚎啕。想哭只是因为心疼润生,而且确实内疚得要命。, 润生本来老老实实趴在床上,任凭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听见郁青吸鼻子的声音,他转过头来:“你怎么了?”, 郁青摇摇头,给他把衣服轻轻拉上了:“都是我不好。”, 润生看着他,眼神幽深:“和你有什么关系啊。”他向郁青伸出手:“给我抱一下。”, 郁青爬上床去,和他并排趴下了。润生搂着他,手伸进郁青衣服里玩笑般掐他的腰,眼睛有点儿弯:“你真笨,跑在路上都能把脚扭脱臼了。”, 郁青低声道:“我吓死了。听说那边死人,还以为是你出事了。”, 润生看着他,声音软了下去:“净瞎想。”他凑近郁青,脸慢慢红了:“豆豆……”, 郁青呆呆地看着他靠过来,那长长的睫毛仿佛要扫过自己的脸。, 雪后的午间,阳光明亮热烈,甚至比夏日更加耀眼。郁青惊奇地发现,原来二毛的眼睛是蜂蜜色的——闪闪发亮,瞳孔在慢慢张大,那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既像是带着会动的花朵纹路的宝石,又像是包裹着流动蜂蜜的硬糖。, 会是甜的么?郁青忍不住想。, 就在这时候,家里的门响了。周蕙在外面道:“豆豆?”, 润生的身体受惊般一跳,飞速退开了。他迅速坐起来,把衣服整整齐齐拉好,脸色也从红润变得有些苍白。, 背对光线,润生眼睛里的光亮消失了,看上去和普通人也没有太大不同——不过是颜色浅了些,不那么黑罢了。, 不知道为什么,郁青心里有些失落。 第23章 徐晶晶并没有为这事责怪或者惩罚润生,相反地,听说她在派出所对儿子相当袒护。总之,一件本来可能改变润生命运的大事,就这样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 润生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回到了学校。, 那个年代,本来学生群体打架斗殴就不是什么稀奇事。车辆厂后头的公园,高架桥底下的沙地,都是平日里经常有人火拼的地方。百十号人嗷嗷叫着,棍棒与砖头齐飞的事月月都能听着几桩。死人的事不稀奇,残废和受伤更是家常便饭。, 好像整个时代都是那样:彷徨,混沌,充满无处可去的激情,也存在着被蒙上了一层黄纱的血色和绝望。既有向上的生机,也有下坠的引力。两者双双野蛮生长,把世界撕裂,又让撕裂的碎片彼此冲击,使得到处都是暗流和尖刃,裹挟和刺伤着身处其中的人们。有人幸运,有人不幸,而更多身处其中的人对此无知无觉。, 很多年后郁青想起那些,会惊异于自己当时的迟钝和天真,悲伤于那些没有机会挽回的失去,也会卑微而庆幸地意识到,润生没能被那尖刃刺中,是多么幸运的事——因为他侥幸有徐晶晶做母亲。, 但润生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些。或者说,在他的世界里,许多事是理所当然的,而许多利刃和他毫无关系。, 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回到了学校,在学校里也是一如既往地低调,对谁都客客气气,除了曹宇——他有时候会故意阴惨惨地冲曹宇笑。而曹宇大概是被那天的事吓破了胆,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了润生就跑。不过总体来说,曹宇肯收敛,大家也都安生了不少。, 唯一一次让人心惊胆战,是王建设出院以后带着十几个流氓来找润生报仇,在体育用品商店门口堵住了去买新篮球的润生。, 幸好赵东铭和哥们儿吃完饭开车路过,在打起来之前开着大奔冲散了围攻的人群,把润生救了下来。, 徐晶晶那会儿在外地出差。润生不肯告诉家里人,于是赵东铭出面调停和处理了所有的事。, 后来郁青才知道,曹宇那天找来的人里,有细眼儿当年的小兄弟。润生被人寻仇,并不全是因为王建设本身,也是有旧怨的人认出了他。, 倘若那天没有赵东铭在,润生就危险了。, 郁青从小就认得赵东铭,因为润生的关系,他和赵东铭也比较亲近。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读初中那几年,赵爷爷去世,赵东铭几乎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了。现在这个人又回来了,而且已经完全是个成功人士的样子。郁青现在再看他,更多的是陌生感。, 赵东铭在城里到处都有生意。但后来郁青也很快明白过来,赵东铭实际上与葛四成了同一类人——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出面调停王建设那帮人的新仇旧恨,保润生平安的原因。区别只在于,他起码看上去手很干净。, 这让郁青对赵东铭生出了几分警惕。但有人能护着润生总是好事,他想,不管怎么说,赵东铭也算是二毛的朋友和哥哥。, 润生对郁青的不安感到不解。那会儿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再大的后怕似乎也应该淡了。他说这没什么,你想多了,我妈也认得他,以前两家还常在一起吃饭。, 郁青说,那阿姨知道你去夜总会给人弹琴么?, 赵东铭在城里最繁华的商业区拥有一家夜总会和几间饭店。他一直说找不到好的钢琴师,半是试探半是认真地说让润生过去给他弹琴撑个场子。润生去了几次,一晚上就有六七百块的收入,在当时差不多是普通人好几个月的工资了。, 润生不说话了,有点儿无奈的样子。过了好半天,他才低声道:我不想欠人情。再说……也不想要我妈的钱了。, 徐晶晶这些年工作越来越忙,本来就很少回这边的家了。她在许多地方都有房产,也讲过想带润生搬家,但润生始终不肯,她也没有强求。, 除了家里偶尔会又个保姆来做饭和打扫卫生,润生现在基本已经独自一人生活——虽然徐晶晶仍然每个月都会给他留大笔的生活费。, 郁青一直想不清楚徐晶晶怎么看待润生。她从前对儿子动辄打骂,但在物质上从来没有亏待过他。这些年打骂倒是没了,可亲密也谈不上。事实上,哪怕人人都说高建平是徐晶晶的情人,可是徐晶晶对高建平好像也很冷漠。, 她傲慢,冷淡,强势,似乎对谁都没什么感情。郁青有时候会意识到,其实润生的性情和她很像,只是表现得更隐蔽。这让他看上去与谁都不那么亲近,时常会流露出些许孤独。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是在面对自己时,润生现在也时不时会露出寂寞的神色来。, 郁青慢慢长大,知道人是需要亲人和朋友的。润生的亲人与他不似寻常人家那么亲近,而这些年与他知心的朋友更是屈指可数。, 郁青看着二毛的头发,出神地想:或许二毛能多交点朋友就好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润生的头发。润生的头发这两年不像以前那么黄了,而是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一种漂亮的栗棕色,在阳光下看,比那种染出来的头发还要好看。, 润生被他摸头,也不甘示弱地摸了回来,还很得寸进尺地把郁青拉向自己,像抱娃娃一样从后面抱住了。, 冬天那会儿,他有好长时间没有和郁青抱在一起胡闹。可天气一暖和,他不知不觉又把手伸向了郁青。, 郁青略带烦恼地小声抱怨道:“好热。”, 润生把脸埋在他脑袋后面的卷发里,深深吸了一口:“夏天嘛。”, 篮球场上热火朝天的,把郁青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有人冲他们喊:“傅哥,要输了,过来顶一下啊!”, 润生松开了郁青:“再上去打会儿?”, 郁青摇头:“不去了,太热。”, 润生亲昵地揉了揉他,跑到球场上去了。, 郁青盘腿坐在被晒得暖洋洋的石灰地上,看着润生很利落地带着球过人上篮。他一进球,球场边上就有一群女孩子快乐地欢呼。郁青也笑眯眯地跟着欢呼起来。, 刚发布完期末考试成绩,郁青考得不错,一直头痛的物理也在润生和林巧柔的帮助下拿了个不错的成绩。下学期要重新分班了。按郁青的成绩,学文肯定会进优班,学理的话就不一定了。这件事一度让他十分纠结。, 而润生同样纠结了一段时间——他偏科严重,满分的数理化成绩和经常不及格的文科成绩显然无法保证他被分到优班去。而他很想和郁青分到同一个班。, 到底怎样才能确保两个人分到一个班,这件事让润生琢磨了好几天。最后郁青看开了,说我们都尽力考就好了,优班不只一个,普班也不只一个,再怎么算计,都是听天由命的事。, 润生听了劝。其实在不在一个班也没有那么紧要,反正他们几乎每天都是形影不离的。, 最后期末考结束,分班结果也出来了。两个人勉强都进了优班,只可惜不是同一个优班。润生在十九班,郁青在二十班。唯一一件稍微安慰人的事,是两个班恰好在对门。, 还是邻居嘛。郁青总结道。他对这个结果已经很满意了,润生稍微失落了一阵子,也释然了。, 反正接下来,他们会有一个没有作业的暑假。而暑假总是令人快乐的。, 郁青在操场边坐了片刻,起身去学校对面的食杂店买水。, 他提着一兜子汽水回来时,润生仍然在篮球场上疯跑。郁青刚坐下来,就有几个外校女生凑过来:“诶,你是傅润生的朋友?”, 郁青知道这是又来托自己给润生送情书的了。他点点头,明知故问道:“有事么?”, 大家把一个红着脸的女生推了出来:“快说呀。”, 女孩子从书包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郁青:“能请你帮忙把这个交给他么?”, 郁青点点头:“没问题。你们要不要喝汽水?”, 女生们互相对视,都不好意思地笑了。有大方些的,很不见外道:“诶,和你打听个事儿,他有对象了么?”, 郁青诚实道:“还没呢。”, 女孩子们更开心了,那个人又问道:“那你有对象了么?”, 郁青眨眨眼睛:“我也没有呢。”, 女生们都笑起来。和他说话的那个女孩子大胆道:“那你看我怎么样呢?”, 郁青一愣,脸红了起来,话也讲得不太利索了:“但……但是……我……我不认得你啊……”, 对方笑得前仰后合:“你现在不是认识了么?”, 郁青红着脸发了一会儿呆,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调戏了。他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幸好那个女生又把话题转到润生身上去了。, 大家轻快地聊了几句,女生们窃笑着走了,郁青把那封信仔细夹在课本里,压在了书包下头。, 林巧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冲郁青拘谨地笑了笑:“我能坐这里么?”, 郁青回过神来,赶忙点头:“坐呀,随便坐。”他拿起一瓶汽水打开,递了过去:“喝汽水。”, 林巧柔道谢,接过了汽水瓶,默默无语地坐在了郁青身边,看着远处打球的男生出神。, 郁青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心里忽然有点儿酸:“你找润生么?我喊他?”, 林巧柔低下了头:“不是找他。丁郁青,我下学期要去二十一班了。”, 二十一班也是理科优班。他们年级二十二个班,理科优班有三个。郁青点头:“嗯,我知道的,恭喜你。听说你们班的班主任是物理教研组的组长呢。”, 林巧柔很浅地笑了笑,又仿佛有点儿失落:“物理其实没那么难的,我们高中学的内容有限,多做做题就好了。”, 郁青挠挠头:“对我来说还挺难的。”他真心道:“我没有你和润生那么聪明嘛。”, 林巧柔仿佛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坐在郁青身边,安静地喝完了一瓶汽水。, 润生擦了擦汗,向他们跑过来。林巧柔却起身,对郁青道:“我先走了。”她放下汽水瓶:“谢谢你的汽水。”, 润生大汗淋漓地回到郁青身边,若有所思地望着走远的林巧柔:“她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郁青把书里夹着的信拿了出来:“又有人给你递情书了。”, 润生看了眼信封,又把信随手夹回了书里:“林巧柔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要考试那会儿,还花时间给你讲题来着。”, 郁青正色道:“她是来看你的。她坐在我旁边,看了你半天。”说到这个,郁青仔细想了想:“巧柔人挺好的,善良正直,性格安静,学习又努力。曹宇欺负人的时候,只有她会暗暗想办法帮助被欺负的人。”, 润生声音不咸不淡:“你看谁都好。”, 郁青笑嘻嘻道:“我看你也很好啊。”, 润生嘴角翘了翘,坐了下来,用眼神示意他。郁青赶紧很狗腿地给他开了汽水,并叮嘱道:“小口慢喝,不然心脏会受不了的。”, 润生嘟囔道:“耳朵要生茧子了。”, 他们两个正说着话,其他人也回来了,见到汽水,大家都喜笑颜开:“谢谢傅哥。”, 润生摆手:“别谢我,郁青出力气拎回来的。”, 有乖觉的,立刻道:“谢谢丁哥。”, 润生不动声色道:“下次谁喝谁自己去拎啊,不然我不请了。”, 大伙儿纷纷表示一定一定。, 有个男生的女朋友也跟着一起过来了,他拿到汽水,自己没喝,先给女友喝了一口。, 润生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 汽水分到最后,少了一瓶,郁青自己刚巧没有了。最后一个拿汽水的人歉意道:“呀,那这个给你。”, 郁青摆摆手:“没事儿,我水壶里有水。”, 润生干脆地把自己的瓶子递了过来:“你先喝这个,等会儿我再去买。”, 郁青喝了一口,还给了他。润生拿回玻璃瓶,又去瞥那个正和女友说笑的同学。, 郁青注意到他目光,小声道:“怎么啦?”, 润生摇头,刚想说什么,就见学校大门那里乱了起来,一大帮男男女女簇拥着一个中年女人,高喊道:“哪个是徐晶晶的儿子,有种站出来!不然我今儿就砸了你们学校!”, 润生皱了皱眉头。, 几个男生面面相觑,对润生道:“这谁啊?”, 润生冷漠道:“爱谁谁。”他拉起郁青,对几个男生道:“我们先走了。”, 润生那几个同学也很明白事:“成,等我们把瓶子押金退了给你。”, 润生没太在意,把书包往肩上一扔。刚要拉着郁青离开,就听见有人道:“那儿,那不就是傅润生么。”, 郁青回头一看,顿时生气道:“曹宇那个大嘴巴!” 第24章 一帮人风风火火冲润生过来了,润生反倒停下了脚步。, 郁青焦急道:“快走啊。”, 润生推他:“你先回去,别管我了。”, 郁青梗了梗脖子:“我不走。”, 润生深吸一口气,最终道:“算了,一起跑。”, 两个人并肩逃跑,后头嗷嗷叫着追骂。待他们跑到学校后门,却发现那里还有一帮人——竟然是被守株待兔了。, 郁青已经搞明白了。来的那个中年女人是高建平的老婆,来追问高建平那个混蛋的下落,顺便威胁让徐晶晶这个狐狸精离高建平远一点,不然要让润生全家好看。, 润生冷漠道:“我不认得什么高建平。你爱怎样就怎样,和我没有关系。”, 回应他的是污言秽语和撒泼嚎啕,连郁青也跟着吃了挂落。, 郁青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多难听的话,他不知道润生怎么可以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承受这一切——反正他自己是半点儿也承受不了的。, 忍耐良久,好不容易觑见一个空档,他拽起润生猛地冲出,往外跑去。, 四处都有人,他们只好逃进教学楼,把大门关上了。, 外头的人大概是骂累了,又或者让丑事人尽皆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哗啦一声在门上泼了个什么,骂骂咧咧地走了。, 隔着门都能闻到臭气熏天——那竟然是一桶大粪。郁青目瞪口呆:“这是什么人啊!”, 润生表情阴郁,在门口站了很久,都没动弹。, 虽说一分完班就算暑假了,但学校里仍然有老师和校工。润生挨完骂,又吃了许多责备,最后被要求留下来把门口清理干净。, 这可真是要了润生的命。他的脸色终于红胀起来,倔强地站在边上不肯伸手。, 郁青知道他洁癖严重,在家里也从来不做什么家务。就算是学校里值日,也没人敢给他安排扫厕所这类事。于是把他哄到了一边:“你去操场等我一会儿,很快就弄干净了。”, 那会儿学校里没有保洁员,清洁都是靠校工和学生。郁青和校工大爷还有几个热心肠爱劳动的同学,弄来了不少沙子开始清理地面。郁青正要去倒秽物,润生终于走了上来,低声道:我来。, 虽说齐心协力把门口弄干净了,但发酵的大粪味道仿佛还是在空气里久久不去。, 郁青闻了闻自己,突然一点儿也不想吃午饭了。润生这会儿看上去脸色发绿。他在郁青身边安静地站了片刻,忽然脚步不稳地冲进卫生间,对着水池吐了起来。, 郁青跟上去,心疼地拍了拍他:“赶紧回家去洗澡。”, 润生在水龙头底下漱口洗脸,甩了甩头:“我不回去。万一他们偷偷跟在我们后头,找到家里怎么办?”, 郁青茫然道:“不至于?”, 润生无力地冷笑了一声。, 郁青小声道:“那现在怎么办,这附近应该也有浴池。”, 润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喉结上下滑动:“我知道有个地方。”, 润生说的那个地方,在江边某个安静的居民区,是个装修得很干净的小浴池。大夏天,又是工作日的中午,浴池里几乎没有人。, 润生带着郁青走进去,服务台后头一个胳膊上有刺青的寸头小伙正把脚翘在台面上看报纸。, 郁青看见那个刺青,心里有点儿打突。润生却很熟稔地和对方打了个招呼:“小马哥。”, 年轻人放下报纸,不满道:“马哥就马哥,干什么非加个小字,有没有点儿规矩?”他鼻尖动了动,诧异道:“这是咋的了?跳大粪坑了?”, 润生阴郁道:“差不多。”, “那你别来我这儿洗了。”小马哥不悦道:“我那泡池的水是早上新换的,今天还一个人都没洗过呢。”, 润生洞悉道:“别胡说八道,你自己肯定先下去洗过了。”, “这我自己家的池子。”小马哥理所当然道:“我想怎么洗,就怎么洗。”, 润生也不和他胡缠:“我晚上要去东铭哥那里弹琴。”, 小马哥扁了扁嘴,似乎天人交战了一下,最后咬牙道:“去去。先说好,这会儿搓澡师傅还没来,你自己凑合洗洗。”, 润生耸耸肩:“给我拿两套干净衣服,还有香皂毛巾拖鞋,全都要新的。”, 小马哥拍案而起:“你不要老是把自己当爷!”, 润生抽出钱,轻轻扔在台上:“够了?”, 小马哥气焰一灭,飞快地抽走了钱:“就是东铭哥把你惯的。要是在葛四那儿,你一天得让人揍八个来回。”, 他扔出了两个钥匙牌,进屋去了。再出来时,手上是一堆包装都没拆的新衣服。, 郁青把东西接过来,礼貌道:“谢谢哥哥。”, 小马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声音友好起来:“甭谢,小傅花了钱的。”, 浴池没有人,两个少年痛痛快快冲了个澡。空气里很快只剩下水汽和香皂的味道,这让郁青感到放松又快乐。只是想到润生方才的遭遇,他又没那么开心了:“要不要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这是她的事情,不该你来承担。”, 润生正在冲洗身上,心不在焉道:“嗯。”, 郁青拿他没有办法:“嗯是什么意思啊,你要让她晓得有这个事啊。”, 润生懒懒道:“知道了。”, 郁青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在替润生发愁。, 润生却默不作声地把目光转到了别的地方去。郁青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正盯着自己的那里在看。, 郁青不解道:“又怎么了?”, 润生不太自然地移开了目光:“多喝点牛奶吃点肉。”, 郁青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润生已经接近成人的身体,不太好意思地把腿并了起来:“嗯。”, 这次换润生不满了:“嗯什么嗯啊。”他抓过洗发香波,不容置疑道:“过来,给你洗头。”, 郁青奇怪道:“我会洗啊……”, “你洗不干净。”润生理直气壮道。, 郁青只好任由他把香波弄到自己头顶,开始揉搓自己。润生说话很不讲理,其实手上动作很轻。他揉了一会儿,嘟囔道:“你头发真厚。”, “我感觉你不是想给我洗头。”郁青闭着眼睛,诚实道:“你就是想玩儿我的头发。”, “我哪有。”润生不承认。他仔仔细细地用指尖揉搓郁青的头发,郁青被他揉得舒服,几乎有点儿犯起困来,忍不住软软道:“快一点嘛……”, 润生的声音却变得有点奇怪起来:“好好说话。”, “我可以睁眼睛了么?”, “不可以,要冲水。”, “哦。”, 浴池里空旷安静,只有水声哗哗响着。郁青老老实实闭着眼睛,让润生冲洗自己头发上的泡沫。, 在水流声里,他感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落在了自己的发顶。, 郁青奇怪地睁开眼睛,只看到了润生漂亮的下颌。水流下来,进了眼睛,他赶紧又把眼睛闭上了:“好没好啊。”, “快了快了……”润生的声音也有点发软:“行了,你自己冲冲。”, 他走开了。, 郁青抹掉脸上的水,看见润生背对自己,已经到泡池里面去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摇了摇头。润生有时候就会这样,做些古怪又出人意料的事。他对润生道:“我还没给你搓背呢。”, 润生瓮声瓮气道:“不用了,我在家天天都洗澡。”, 郁青走过去,爬下了池子,发现他的脸色红得不太正常:“怎么了?不舒服么?”他伸手想摸摸润生,润生却忽然冲他脸上扬了一把水。, 郁青猝不及防,委屈道:“干嘛啊?”, 润生又扬了一把水,傲慢道:“生气了。”, 郁青嘟囔道:“好嘛,一生气就会欺负我。”他抿了抿嘴,冲润生也扬了一把水。, 两个人就这样在池子里胡闹起来。最后郁青先没了力气,润生压在他身上:“快认错!”, “我干啥了啊就让我认错……”郁青小声道:“你讲讲道理啊。”, 润生蛮横道:“你干的错事多了。认不认?”, 郁青有气无力道:“那你说我错哪儿了?”, 润生张了张嘴,半天没能说出什么,只好一口啃在他肩膀上,含混道:“让你长不大……”, 郁青吃疼,彻底拿他没有办法了:“长得慢也不是我想的……”, 润生或许是听见了,又或许是没听见。他闷声道:“一口吃了你。”, 郁青挣又挣不开,只好半是放弃半是抬杠道:“啊,那你吃。”, 润生松开他,在他腰上狠掐了一把:“哼!”, 那一下又痛又痒,郁青在水里像虾米一样弹动了一下,委屈道:“你不讲理。”, 润生却起身离开了泡池:“快点洗,洗完了我们去吃饭。要饿死了。”, 润生走了,郁青扭头看看自己的肩膀,觉得今天好像被咬得有点狠。不过他只花了一秒钟就原谅了二毛。他不开心嘛。郁青对自己说。只要二毛能开心,挨点咬又不是什么大事。二胖家的鹦鹉还咬人呢。 第25章 两个少年洗完澡,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背心和大短裤出去吃午饭。这里离他们小时候常常玩耍的地方不远,郁青喜欢的那家面庄也在。只是以前他们两个人吃一碗面,现在一人一大海碗还吃不饱。润生点了干切牛肉和凉菜,又另加了面。, 吃饭的时间已经过了,面庄里人并不太多。这几年各种小饭馆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国营的小店不再是这附近食客唯一的选择了。但郁青还是觉得,这里的面和从前味道一样好。, 夏日里骄阳似火,他们吃好了就推着自行车在街上闲晃。好像也没过多长时间,以前熟悉的城市就变得让人有些认不出来了。街道日新月异,似乎几个月就会变个新样子。, 他们路过江边的冷饮厅,郁青扭头道:“吃冰棍儿么?”, 润生表示不吃。于是郁青就只买了一根。冷饮店里全是人,他俩坐在花坛上歇脚,看着过路的行人来来往往。, 繁华的地方,人也会更大胆开放一些。有年轻的情侣同吃一根冰棍儿,吃完了就在路边接吻。, 郁青很惊奇地看着,连手里的冰棍儿都忘了吃。等他回过头来,发现润生正在舔自己手上那根没吃完的冰棍儿。, 郁青愣愣地眨了眨眼睛:“你也想吃么?我再买一根儿。”, 润生轻咳了一声:“谁想吃了,我是看它快化了。”, 郁青知道他一向口不对心,兴许是今天心血来潮又想吃了,于是很自信道:“你等我一下,我去再买一根儿。”说完啜着半根冰棍儿跑了。, 等他举着新冰棍儿回来时,润生颇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都说了我不爱吃甜的了。”, “冰棍儿也没有咸的啊。”郁青老实道:“那你吃一口,剩下的我吃。”, 润生于是咬了一小口。郁青拿过来,刚吃了一口,润生又凑过来咬了一口。郁青给他吃,他又不吃。好像只有从郁青嘴里抢东西吃才有意思一样。, 一根儿冰棍儿就这么被两个人分着吃完了。, 润生把冰棍儿杆放在嘴里咬着,郁青无奈地看着他:“所以你到底是想吃冰棍儿还是觉得逗我玩儿好玩儿啊。”, “逗你玩儿好玩儿。”润生理直气壮道。, “那好。”郁青鼓了鼓腮:“你开心就好啦。”, 润生本来嘴角有一丝笑意,不知道为什么,瞥见路边的情侣,那笑意又消失了。一对男女在离他们不远处搂搂抱抱,润生盯着人家看了一会儿,拉起了郁青:“走。”, 他带着郁青又回了小马哥的浴池。小马哥正忙着擦玻璃,看见润生回来,也不奇怪:“先说好,我这儿没什么好玩儿的,伺候不起你这大爷。”, 润生随意道:“你不是有个台球案子么。”, 听到台球,小马哥立刻抖擞精神,换了一副面孔:“今儿有兴致了?”, 后来郁青和小马哥熟了,知道他大名叫马凯,原本是赵东铭一个朋友的小兄弟。说是兄弟,其实就是跟在大哥身后混饭吃的。混道儿的人差不多都是这样。上头一个大哥,身边若干兄弟,兄弟们也自称大哥,底下又有若干小弟,一层一层地排下去。就比如葛四是个大哥,细眼儿是他的小弟,王建设又是细眼儿某个兄弟的小弟。, 马凯因为家里太穷,老是给人欺负,加上也没什么亲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混了下来。那时候所谓本分正经的普通人,一般会在各种工厂和事业单位里有个工作。这些工作大部分是毕业分配得到的,也有在招工时接家里长辈的班进去的。可是大多数毕竟不是全部,总有很多人是没法得到这样的工作的。社会普遍不太瞧得起这样的人,把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和地痞流氓划在了一块儿,称为二流子。, 似马凯这样,没什么念书的条件和能力,家里也没有班给他接,只能东一耙子西一榔头,朝夕不定地胡乱在社会上讨生活。一来二去,他就认识了赵东铭,又在某次被人上门砸场子时意外替赵东铭挡了一刀,因此被赵东铭留意到了。, 马凯本人生得不算强壮,人也不是特别好勇斗狠或者能力出众的那种。赵东铭身边确实没他的位置。但救命之恩是大恩,赵东铭是个讲情义的人,不想看他一路穷着,非要给他搞个营生做,他就向赵东铭借钱开了这个浴池。因为打理得干净,服务也周到,所以生意一直蛮好。, 马凯表面看着有点儿不待见润生,其实和润生关系挺不错。他非常喜欢打台球,恰好润生球打得很好,两个人就这么熟悉了起来。马凯后来成为了润生除了郁青和二胖之外另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但那都是后话了。, 那天他们后半个下午都在马凯的店里打台球。马凯兴致勃勃,一直差不多打到了傍晚。润生已经撂了杆儿,因为嫌弃马凯球打得太差。倒是郁青与马凯半斤八两,彼此能你来我往。打完了球,马凯对郁青已经很亲近了,还大方地叫了隔壁饭馆的炒菜请他们吃。, 傍晚的太阳把天边映得红彤彤,浴池也开始上客了。大都是累了一天下班回来的人,赶着晚上人多前来这里好好洗个澡。, 马凯飞快地吃了几口饭,就去招呼客人了。润生趁机把红烧排骨全都夹到了郁青碗里。, 马凯瞥见了,啧声道:“给我留点儿啊。”, 润生不吭声,默默给郁青又夹了一筷子烧茄子。, 郁青小声道:“我吃不完那么多。”, 润生坚定道:“吃。多吃点儿。”, 马凯调侃道:“你知道不,你现在这么喂你小哥们儿,特别像癞头喂他怀孕三个月的媳妇儿。”, 润生板着脸:“别胡说八道。”话是这样说着,耳朵却红了一片。, 郁青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他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你晚上在那边要弹琴到几点啊?”, 润生的筷子顿了顿:“十一二点。我今天不想回去了。”, 郁青犹豫了一下:“要住外面么?”, 润生抬起眼睛,目光幽深:“结束后大概会找个电影院看场电影,反正三四点钟天就亮了。”, “不睡觉不行的,你还在长身体。”郁青认真道:“那要么,我陪你在外面找个地方住一晚上。”, 润生眼睛弯了弯,又欲盖弥彰地低下头:“你家里答应么?”, 郁青把肉塞进嘴里:“我给奶奶打个电话去。”, 李淑敏当然不太乐意,可也知道孩子大了管不住。问清楚不是和女孩子以后,她终于松了口,但还是疑神疑鬼地叮嘱郁青不要和女孩子睡在一块儿。, 别看见女孩子就跟人家往一起凑近乎,要是把人家肚子搞大了,你的一辈子就都完了!她警告道。, 郁青耐心道:知道了知道了,都说没有女孩子了,是和二毛。, 没想到李淑敏更不乐意了:你怎么还和他在一块儿瞎混?别让他把你带坏了。, 郁青这下有点不高兴了:二毛好着呢!我们明天一早就回去了!说完也觉得自己态度有点儿不好,于是撒娇道:放暑假了么。就玩儿一个晚上,我好久没出来看电影打台球了。明天真的会早早回家的!奶奶你早上想吃什么?我买油炸糕带回去好不好?, 李淑敏拿他没有办法:那注意点儿安全,别和人家起冲突,别上背街没有人的地方去,当心被偷了抢了。, 郁青安慰道:这边晚上可热闹了,没事儿的。, 放下小卖部的电话,发现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身后,嘴角高高翘着。郁青道:“你吃完了?”, 润生转身:“没,就过来看看你。”, 郁青想了想,觉得自己可以理解润生的担忧:“说好陪你就会陪你的,不要担心。”, 润生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没担心。” 第26章 他们在小马哥的店里消磨到晚上,润生看了眼时间,出门去夜总会了。那片街区夜里全是闪着霓虹灯的牌匾,迪厅的音乐声走在街上都能听到,小轿车往来不绝,连副街上都支着成溜儿的大排档棚子,比太阳没落山时还要热闹。, 郁青陪他走到夜总会门口,润生却停下了脚步,迟疑道:“要么,你还是别进来了。”, 郁青本来是抱着不太放心他的心思跟过来的,听他这样说,虽然不意外,但多少有点儿失落:“哦。”, 润生看见他脸上的表情,难得有些口拙:“不是不让你……我怕我看不住你……人太多了,不都是东铭哥的人……”, 郁青点头:“那我在外面找个地方等你。十一点我们这里见。”, 润生松了口气,叮嘱道:“你回小马哥那里也行,别乱跑。”, 郁青表示知道了,然后看着润生进了那个亮堂堂的大门。玻璃后头影影绰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了。,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意识到被进门的客流冲裹,才反方向顺着来路往回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郁青走在熙攘热闹的街上,内心却浮起了些许忧伤。他想,二毛之前一个人进去弹琴,又一个人离开那里回家,是不是也会一样忧伤呢。, 说起来有些奇怪,明明和二毛是一起长大的,但在某些时刻,郁青会突然觉得二毛离自己很远——他最好的朋友有一部分对自己是封闭的,并且伴随着他们长大,那个封闭的部分也在越来越大。, 李淑敏从小就叮嘱家里的孩子,凡事要注意分寸。周蕙则提醒过郁青,待人接物心里要有一条线,不要越界,要懂得尊重和体谅别人。哪怕是再亲密的人,也要给对方留个能自己呆着的地方。, “自己呆着的地方”是个很模糊的说法。按郁青的理解,就是不要事事都去刨根问底地过问和干涉。但他有时候还是会很担心润生,隐隐约约的忧虑从来都没消失过。, 他从没对其他朋友有过这样的担忧,也没有产生过这样突如其来的距离感。, 郁青想,那或许是因为,二毛和其他人太不一样了。别人身边除了许多亲密的朋友,还有亲人。而二毛身边这么多年,仿佛就只有自己。虽说他也交朋友,但郁青看得出他对那些人和对自己的区别。, 这点有时候会让郁青有小小的喜悦,可是更多的时候是难过的。因为那样的润生看上去太孤独了。, 也许等二毛将来有了喜欢的人,结了婚,再有了孩子,这份孤独就会消失。郁青想。可那还要等上很多年,是要等他们念完书,工作稳定后,才会去考虑的事。, 而在那之前,润生就只有自己了。郁青在某个瞬间再次理解了奶奶所说的操心感。不过他并不觉得麻烦,照顾润生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怀揣着许多心事,不知不觉间,郁青发现自己好像错过了回去的那个路口,走到了某个陌生的地方。他找人问了问,对方热心地帮他指了路,并告诉他有条近路可以穿回去。, 郁青便顺着对方的指点走了过去。陌生的街区让人不太容易分得清方向,郁青稀里糊涂地往前走,发现自己进了一个小公园。, 这片地方很热闹,夜晚公园里也都亮着路灯,有人三三两两地聚在路灯下和亭子里,手里拿着烟。还有人在池塘边走来走去。郁青迷茫地绕了一大圈儿,没找到出口在哪儿,于是只好停下来,东张西望地观察周围。, 有个中年人在不远处看了他一会儿,向他走了过来,暧昧道:“小弟弟,有火么?”, 郁青心中奇怪,但还是礼貌道:“没有,您问问别人。”, 那个人却伸手拉住了他,声音里有点儿不甘心:“你要钱?多少钱?”, 郁青愣了愣,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但总归察觉到了不对劲,于是挣扎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没想到对方不肯松手:“多少钱都行,你开价……”, 这时候一个年轻人走上来,对着那人踹了一脚:“别他妈不要脸,人家没看上你。”, 那中年人见有人过来,不太甘心地松了手,往地上呸了一口,走开了。, 那个年轻人生得细眉细眼,他打量着郁青:“走错了?知道这什么地方么?”, 郁青不太有底气道:“不是公园么?”, 对方耸耸肩,冲他扬了扬下巴:“大门在南边儿,一直往前走就是。下回晚上别来这儿了。”, 郁青向他道谢,顺着那条路出去,果然找到了公园的另一个大门。他回头远远地看了一眼,恰好瞧见有人拿着打火机,给另一个人点烟。然后那两个人勾肩搭背地离开大路,钻进阴影中去了。, 郁青走出很远,才忽然意识到,那个公园里都是男人。, 他一路凭感觉往前走,最后又回到了夜总会那条街上。街上仍然很热闹,大排档里全是喝酒的人,副街上的小旅馆门口,有几个穿着妖艳的女人倚在墙边说笑。, 时间已经很晚了,郁青一整天都在东奔西跑,这会儿开始有点儿犯困。他在离夜总会大门不远的一个街口坐了下来。, 身后的裁缝铺子已经关门了,只有门口的灯箱亮着。郁青靠在灯箱边上,打起了瞌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凌乱的脚步与呵斥声把他惊醒了。, 郁青睁开眼睛,看见警察从小旅店里像牵羊一样牵出了一群衣衫不整的男人,命令他们抱头蹲在地上。, 有男人直接哭了起来,抱住给自己戴手铐的人的大腿:“我是头一回……真是头一回!”, 对方呵斥道:“好好蹲下!”, 有便衣模样的人嘟囔道:“搂草打兔子,哪成想打到了一群真兔子……”, 郁青在霓虹灯的灯彩下望去,那个蹲地大哭的男人,不正是之前在公园里拉住自己的人么?, 他刚想仔细看看,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看什么呢?”, 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郁青身后,搂住了他的肩。, “演出结束了?”郁青惊喜道:“好早。”, “不早了,都十一点半了。”润生另一只手上提着个纸衣袋,身上已经换成了白衬衫和黑西裤。他随手扯下了衬衫上的领结,声音有点儿软:“等好久了?”, 郁青诚实道:“我睡着了。”, 润生揉了揉他的头发:“等会儿开个房再好好睡。”, “不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别的旅馆了。”郁青望着地上蹲着的一片人:“这家好像是不成了。”, 润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困惑地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候,一个年轻人仰起头,冲人喊道:“在旅馆睡个觉,凭什么抓我?”, 结果他挨了一脚:“凭你搞男人,打死你都不冤!”说着又踹了他一脚:“不男不女的玩意儿。”, 不知是哪个围观的人率先向地上唾了一口:“变态,恶心人。”然后更多的嘲笑和唾骂都出现了:“流氓罪没跑儿了,这种人,都该送进去劳教……”“活着干什么呢,浪费粮食……”, 有人冲地上的人丢了块石子。挨打的人痛叫了一声。守在旁边的便衣懒懒道:“看什么热闹,散了散了。”, 话是这样说着,却没能阻止更多的石子和唾骂冲着地上的人落去。有人哈哈大笑,有人鄙夷地咒骂。, 郁青心里一阵难过。他看清楚了那个问“凭什么”的年轻人的脸——是在公园里给自己指路的那个人。, 肩上似乎猛地一疼,是润生抓紧了自己。郁青扭头,只见润生半张脸落在阴影里,脸上看不出喜怒。, 那个年轻人被碎砖砸在头上,跌倒了。警察踢了他一脚:“蹲好蹲好!”, 郁青实在无法看下去,忍不住张了口:“他不是坏人。”, 少年的声音不算高,周围却忽然一静。, 半晌,不知道哪里突然冒出了一句:“这小子也是?”, 更多的人附和:“我看他刚才就在旅馆那儿……”, “是啊,好像也是从那个旅馆里出来的。”, 警察向郁青走过来。润生死死掐着郁青的肩膀,带着他向后退去,却发现他们早被看热闹的人围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马凯攥着一把烤串儿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诶,原来你俩在这儿呢,我找你们找半天了……”说着拉住润生,就要往外走。, 便衣拦住了他:“你是哪个?”, 马凯热络道:“哥,你不认识我啦?我在那头开浴池的,你还上我那儿洗过澡呢。亲戚家的小孩儿,毛都没长齐,放假了满街乱跑……”说着在郁青后背上狠拍了一巴掌:“大半夜不睡觉,就会作妖!”, 那人犹豫了片刻,有同事道:“啊,我认得你。你家浴池还挺干净的。但我跟你说,你那浴池人来人往,也是重点观察场所。最近严打,看见有不对劲儿的,记得报告啊。”, “那一定,一定……大晚上出来干活儿不容易,我这刚买的烤串儿……”, “行了行了,烤串儿你自己留着吃。没事儿赶紧把你家小孩儿领回去……”, “诶诶,那不打扰你们了。”马凯很有眼色地拉过两个少年,把他们带出了人群。, 一直到走出很远。他才劈头盖脸地冲郁青道:“你傻么?见了这种事还不赶紧走人,乱插什么嘴?赶上严打,稀里糊涂被拉过去劳教,你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 郁青心里又是难受又是后怕,他微弱地辩解道:“可是那个人真的不是坏人,我走错了路,他还给我指路来着……”, 马凯叹了口气:“好人坏人的,都和你没关系。你又不认得他。”, 郁青仍然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可是他们到底为什么被抓啊?”, “都说男的和男的搞属于耍流氓。因为不正常,变态。”马凯含混道:“大概就是这么个事儿。不过细究起来,我也说不清楚……这年头,好些事儿它就是说不清楚。说不清楚的事儿,就别去钻这个牛角尖儿了。人活着嘛,就是活一个稀里糊涂。”, 润生一路上都没说话,只是始终紧紧攥着郁青的手腕,把郁青攥得生疼。 第27章 马凯把他们领回了店里,在楼上的杂物间给他俩支了张折叠床,然后就出去吃串看球赛去了。, 已经后半夜了,远处街上的喧嚣还是没有散去。夏夜的风凉丝丝的,顺着窗户吹了进来。, 马凯一走,润生就关掉了灯,在黑暗里把郁青紧紧抱住了。, 郁青茫然了片刻,猜测他可能是在后怕。这事儿是挺令人后怕的,郁青想,要是没有马凯,自己是不是这会儿已经被抓走了?是不是还会连累到二毛?, 想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对不起,我差点又惹事了。”, 润生的声音有点发闷:“不怪你。怪我。往后我们不上那条街上去了。”, 郁青犹豫道:“可是夜总会那边……”, “不去了。”润生低低道:“我过两天和东铭哥说一声。”, 郁青安下心来:“嗯。”他活动着疼痛的手腕,轻轻拍了拍润生,但润生搂住他的手臂并没有松开。郁青低声道:“怎么啦?你是后怕么?都是我不好……”他抚摸着润生的背:“没事了,我们在这里没事的……”, 润生没说话,只是把脸深深埋在了郁青肩上。, 郁青被润生抱着不撒手,后来就直接那么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仍然在润生怀里,两个人在狭小的床上很没样子地挤做一团,睡得脖子发僵。, 夏日里天亮得很早。郁青把润生摇醒,终于得以从他怀里爬了出来。马凯还在睡,郁青给他留了张字条,感谢他的照顾。然后和润生一起推着自行车回家了。, 润生大概是没睡醒,一路上都耷拉着眼皮沉默着,人看上去也有点儿心不在焉。两个少年迎着晨曦,顺着江堤往家走。快要走到江桥那里时,润生忽然停下了脚步,对郁青道:“豆豆,我想和你说个事……”, 郁青心里正盘算着要买几个油炸糕,闻言抬起头:“什么事啊?”, “我……”润生的舌头似乎出了什么毛病:“我……”, 郁青茫然地看着他:“啊?”, 润生闭了闭眼睛:“我……”, 他在那里“我”了半天,也没讲出第二个字来。一列火车从江桥上呼啸而过,润生沮丧地咬紧了嘴唇,忽然在隆隆的火车声里跨上自行车,自顾自地骑走了。, 郁青赶忙追了上去:“怎么了啊?”, 润生不说话,只把自行车蹬得飞快。他们顺着大路一路骑了回去,直到路过早市,郁青在后头喊他:“你等我一下,我要买油炸糕!”, 润生终于肯理他了,只是声音听上去无奈极了:“就知道吃。”, 郁青对他的牢骚毫不在意:“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吃啥?”, 润生深吸一口气:“牛肉包子。”, 郁青刚要下车去买早点,正好看见二胖妈提着篮子从市场那头走了过来。他礼貌道:“婶儿,出来买菜呀。”, 二胖妈看见他俩,脸上却露出焦急的神色来:“你俩跑哪儿去了?润生啊,你爸爸来了,说是家里有急事,在家等你一早上了。”, 润生愣了愣。二胖妈催促道:“别发呆了,赶紧回家啊!” 第28章 润生的外公去世了。徐晶晶人在外地,托傅哲带润生过去奔丧。, 奔丧本来应该花不了多久,谁知润生这一走就是大半个暑假。他再次出现在郁青家门口时,立秋都已经过了。, 一个多月不见,润生黑了,人也瘦了,只有个子似乎又长高了些。他身上的孩子气褪去了许多,这让郁青再次生出了一种陌生感。, 润生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走上来揉了揉郁青的脑袋:“我回来了。”, 陌生感消失了。郁青抱住了他:“你去哪里了啊!”, 润生低头轻轻蹭了他一下,没有说话。, 郁青很快知道,润生这次是和傅工一起回来的。徐晶晶和傅工终于离婚了。润生被徐晶晶推给了傅工,西楼201的房子,也归了傅工。, 从润生小时候就在扯皮的事,至此似乎终于尘埃落定了。可是郁青却没有什么真实感,他忧心道:“那你以后和你爸一起住?”, 润生心不在焉:“他说让我叫叔叔。谁知道呢。看他。”经过这么多年,润生自己仿佛已经麻木了:“反正也没什么区别。”, 郁青沉默下来。, 麻杆儿似乎想换个话题:“你外公家那边事情办得还顺当。”, 润生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二胖很有眼色道:“总之都过去了。你都这么大了,好男儿顶天立地,志在四方,早晚都要离开父母的。我姥爷当年十四岁就从家乡跑出来闯荡,一辈子再也没回过家,可也过得顺顺当当,有了自己的一大家子。往前看嘛,旧事就甭往心里搁了。”, 润生静默了片刻,低低道:“我没难过。”他向服务员招手:“再来两瓶啤酒。”, 二胖与他碰了碰杯子:“这就对了。”他撸了一口串,大咧咧道:“不过兄弟我得说你,你也真是的。一走那么久,都多长时间才想着来了个信儿。我和郁青一开始联系不上你,找你都找到江北去了。黑灯瞎火的,后来还下了雨,那回可真给我俩浇成狗了。”, 润生看了郁青一眼,神情柔软了些:“打长途电话得去邮电局。最开始那些天没找到机会。”他深吸一口气:“不说了,吃,今天我请。”, “不用。”麻杆儿手一挥:“我请。再来三十个羊肉串!”, 郁青惊奇道:“麻杆儿你发财啦?”, “何越同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二胖呵呵笑道:“他有女朋友了。”, 郁青羡慕道:“真好,什么时候带出来和大家见见啊。”, 麻杆儿似乎在努力掩饰自己的得意,不过不太成功:“有机会看看。其实我没看上她,她一直追我,追得我不好意思拒绝她。”, 郁青微微一愕:“啊?那你要是不喜欢人家,该拒绝才是啊。”, 麻杆儿语重心长道:“郁青啊,这你就不懂了。这种事,就是不能讲得太明白。不然大家都尴尬。再说了,别人都有女朋友,我也有一个,她高兴,我也有面子,不是挺好的嘛。”, “是啊。”二胖道:“现在耍朋友再正常不过了。”, 郁青正色道:“不是这样的。要是人家是真心想同你好,你也该认真些才是。不然就太不公平了。”, “感情这事儿,没那么多公平不公平。”二胖解释道:“就好像那么多人都喜欢黄依娜,她又不能一一喜欢回去。”, 郁青刚想说什么,麻杆儿就接话了:“是这样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对了,黄依娜现在怎么样了?听说她和校外一个混混好上了,搞得一帮人为她打群架?”, 二胖赶忙摆手:“那都是别人瞎传的,总共就两个小流氓打起来了。可把娜娜给气得够呛,后来都报警了。”, “那她现在到底和谁好着呢?”, “谁也没有。”二胖解释道:“也不知道都是打哪儿瞎传出来的。就跟郁芬姐那会儿似的,长得太漂亮了,惹麻烦。”一提起郁芬,二胖凑向郁青:“你姐在112厂怎么样啊?”, 郁芬毕业分配去了112厂,那是626所下面做机载设备的厂。虽然规模没有176厂大,但也属于国家重点单位,和176厂在一个系统里。只是郁芬进厂后似乎一直很忙,整个暑假,只回家了两趟。, 郁青觉得她压力挺大,脸色也不好,担心她是不是在厂里受了什么欺负。奶奶却安慰孙女说,新人进厂,除非家里关系够硬,否则没有不挨搓磨的,等到熬过一年半载,自然就好了。, 郁芬对此很是愤然,说不是熬不熬的问题,大家一样是名校毕业进厂做技术人员的,自己也不比谁差,为什么要像佣人一样给全办公室的大老爷们儿端茶倒水?下了车间,还要被人小看,做什么都被别人拦在后头,连个零件都摸不到,这根本就是性别歧视。, 李淑敏说这有什么的,新人端茶倒水给年资高的前辈,到哪里不都是这样嘛。再说车间的活儿不干就不干了,往好了想,人家体谅你是女孩子,让你少挨点儿累,也是好事情。, 郁芬很低落,说早知道上班是这个鬼样,我还不如背着小提琴上燕京的酒里卖艺去呢。, 李淑敏慌忙呸她,说那不是正经路子,卖艺是什么,过去那叫下九流,是人下人。后来把话讲得好听了,叫人民艺术家。可是啥样才够得上人民艺术家?那得能天天在音乐厅里给领导们演出的才算。你又做不到,所以还是老老实实上班。本本分分,平平安安,这就是最大的福分了。, 郁芬当着李淑敏的面没说什么,等李淑敏睡下了。她抱着弟弟哭了一场。郁青心里也很难过,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跟着姐姐一起哭了起来。他一哭,郁芬反倒不哭了,开始犯愁郁青老是跟个孩子一样长不大。, 姐弟两个谈心,郁芬问郁青大学要不要往燕京考考看,正好郁恒人在那边,还能有个人照顾他。去外面看看确实是个诱惑,但郁青想的却是,如果自己真的去了燕京上学,将来肯定不知道要被分配到什么地方去,那妈妈和奶奶要怎么办呢。, 郁芬听到他这样说,轻轻叹了口气,爱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喃喃道:不去也好,离家那么远,让人怪惦记的。, 大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听说那里年年都有沙尘暴,奶奶每次打电话时,都嘱咐他多喝白梨水。长途电话很贵,又是单位的电话,所以他们电话打得很少,大多数时候是写信的。信上总说一切都好,看上去生活和工作都平静顺利,可那毕竟只是薄薄的纸页。, 我想大哥了。郁青小声道。他前几天才梦见大哥,大哥奔着太阳的方向,飞快地走在一条崎岖的小路上,郁青怎么跑也追不上他,还在地上摔了一跤,把牙都嗑掉了。可大哥只是回头冲郁青笑笑,一转眼就不见了。, 郁芬搂住他,让他躺在了自己腿上,姐弟两个都没有说话,也不必再说话了。, 二胖听了郁芬的事,很是感慨道:“要是将来我能做厂长,兴许就能把你姐调回来了。”, 麻杆儿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别做梦了,厂长可不是谁都能当上的。要有关系,有学历,有资历,还得有能力。”, 二胖听了这话也没有不高兴,只是像大人那样沧桑地叹了口气。, 他们天南地北地聊着,郁青却走神儿想着别的事。, 大哥郁桓有两年没回家了。上一次回来时,郁青觉得他比从前瘦了许多。奶奶试探着问他,将来能不能调回来,大哥就笑笑,把这个话题岔开了。他总说那边很好,同事很好,生活也很好,似乎因为这些好,工作的辛苦就可以忽略不计。他一直都有按时给家里寄钱,虽然周蕙讲过很多次不需要,让他注意身体,多补充影响。可是到了日子,家里还是会收到汇款。上一次打电话时,郁青听见他又在那边咳嗽。周蕙说等秋末想请个假,和李淑敏一起过去看看他。, 郁芬之前和郁青聊起大哥,还问起了大哥有没有在信上说过什么。, 郁青仔细想了想,也就是给自己寄了外文小说和几本诗集,叮嘱自己好好学习,不要掺合乱七八糟的事。, 什么样的事算乱七八糟的事呢?郁青也不太知道。他的生活很简单,只有家和学校而已。, 后来等他们长大,知道得更多,再回头看那段日子,才意识到他们当时是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浪潮之中,这浪潮又是如何影响了他们的人生。, 但那都是后话了。, 那天麻杆儿虽然嘴上说着要请客,可大家并没有让他太破费。最后把桌上的啤酒都喝完,就算是小聚结束了。, 郁青头一回喝酒,整个人有点晕乎乎的。他怕这样回去了会挨奶奶的说,想在外头走走,等酒意散了再回家。润生笑他量太浅,笑完了又把他拎起来,放上了自己的自行车后座。, 夏末的江边凉风习习,江上偶尔有船经过,点着小小的渔火。润生慢悠悠地蹬着自行车,郁青觉得晕,从后头抱住了他,把脸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结果润生的自行车开始在地上走蛇形,差点把郁青甩下来。, 郁青惊奇地说原来你也醉了,那怎么还好意思说我的。润生抿了抿嘴,说还不是你的手放的不是地方。郁青也不和他一般见识,说那就在这里歇歇。, 润生不太自在地说他要去上个厕所。, 郁青乖乖地守在自行车边等他。白天才下过大雨,江堤的斜坡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周遭都是江水和草木的气味。郁青在斜坡上靠坐下来,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不知道过了多久,润生在江堤上挨着他坐了下来,身上有凉丝丝的水汽。, 郁青不知怎么想起了暑假初的那个清晨。好像是昨天的事,又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因为润生看上去和那时候不太一样了。, 也许自己以前的想法是错的。人根本不是一点一点长大的。郁青想,长大这种事,有时候只要一瞬间。, 他在江潮一样的眩晕感中对润生道:“往后高建平之类的人就不会来烦你了。”, 润生望着夜里的江水,没有说话。, 郁青看着他的脸。润生的脸在星光里,像某种美丽又忧郁的剪影。他们从小就认得,郁青绝大部分时候根本不会想到润生是美还是丑——润生就是润生。但在某些时刻,他确实会让郁青想起名著里描绘的那些少年。, 郁青凝视了润生许久,直到润生回过头来,安静地望向自己。也许是因为喝了酒会让人不太清醒,郁青觉得自己在润生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不甘心,以及少见的悲伤。, “在想你外公么?”郁青含混道。, 润生移开了目光:“没有。”, 郁青握住了他的手。, 润生低头看着郁青的手指,淡漠道:“和他没什么感情。他都不认得我。”, 郁青不知道该怎么说。润生有时候真的很像徐晶晶——缺乏温度,看上去好似天上的星星一样冰冷。, 夏末的虫鸣声细细的。郁青突兀道:“那天早上……你去参加葬礼的那天早上……想和我说什么啊?”, 润生目光一滞,慢慢放开了郁青的手。, “我忘了。”过了好久,他才轻轻道。, 郁青有点小小的失望:不想说就不说,干嘛说谎呢。但人人都有秘密,二毛不想说,他就不会再问了。, 郁青转过头,望着满天的星星。星星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他忍不住抬手抓了一下。, 润生迟疑道:“你在干什么?”, 郁青放下手:“摘星星。”, “你真喝多了。”润生叹息。, “我没有。”郁青把手指放进润生手心:“给你星星。”, 润生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良久,才极深了叹了口气,向着夜空抬起了头。, 郁青把天上的北十字指给他看,还有银河两岸的牛郎和织女星。润生静静看了许久,喃喃道:“织女和牛郎一年才能见上一回啊。”, 郁青迷迷糊糊道:“那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始终都想着对方,就算不能天天见面,也没什么要紧。”, 润生若有所思,扭头看着郁青。郁青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不知不觉把眼睛闭上了。夜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间或夹杂着几声细微的虫鸣。秋天要来了。, 睡梦里,郁青感到仿佛有片柔软冰凉的树叶,轻轻飘落在了自己脸上。 第29章 那天晚上是润生把郁青背回家的。周蕙难得小小地批评了郁青一顿。一来是讲酒要少喝,因为饮酒伤身;二来是讲就算要喝,也不要喝醉,不然会给别人添麻烦。, 郁青听了批评,真诚地反省了一下,决定下次聚会时少喝些,只喝一瓶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不过他没想到,下次这样的聚会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润生在那次小聚的第二天就被傅哲送去上竞赛班了,从此过上了比一般高中生更加封闭和紧张的学习生活。, 他们高中其实一直都是有竞赛培训的,老师以前劝过润生报名,润生自己不肯去。对他来说,学习仿佛就是个任务,完成这项任务对他来说很轻松,他也就乐于一直保持着这种轻松的状态,不愿意在这件事上花更多的时间。, 看来傅工可不这么想。, 郁青想,傅工对润生的态度,或许和润生对学习的态度差不多——他们都在完成一项任务。傅工从徐晶晶手里接过了抚养权,于是就认定自己把管教润生的责任也一并接了过来。, 竞赛班的培训很严格,而且据说秋季马上就要去参加比赛了,所以开学之后,润生顺理成章变成了住校生。, 他们高中接收的是来自全省的优秀学生,自然是可以住校的,只是家在本市的学生主动住校的很少。而且因为各种比赛临近,润生住了校,基本就没什么机会离开学校了——竞赛生周末也要上课,晚上十一点之后下自习是他们的日常。, 这样的高压生活看上去简直和坐牢没有两样了。郁青忍不住开始怀疑这是因为傅工根本就不想花心思管润生——把孩子送进这种环境,明显对家长来说更轻松。, 润生对被迫一直呆在学校这件事倒是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不满,他看起来毫不意外,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后来郁青才知道,住校是徐晶晶的意思。不光是为了让润生多学习少惹事,也有担心润生上下学路上被人绑架的意思在。, 绑架的事其实一直都不少,只是好像都是道听途说。郁青身边,要么就是工人子弟,要么就是军属,就算不是这两类,也都是普普通通过日子的老百姓。直到润生提起这个事,他才忽然意识到,润生确实是有点儿危险的。, 可是以前却从没见徐晶晶担心过这事。, 郁青想了想,慢慢有些明白了——不管是送润生住校,还是和傅哲离婚,大概都与润生外公的去世有关。之前几个朋友小聚时,润生提过,说家里一度在商量冬天把他送去部队,因为不想让徐家这一代断了那层关系。但他不想去。, 郁青这下明白了为什么他老老实实地去上了竞赛培训,也毫无怨言地接受了住校生活——这是一种妥协。, 郁青平时会帮润生捎些东西。而傅工每过一段时间也会过来一趟,给润生送些日用。如今郁青和润生上下学不再一起走,连午饭也不在一处吃了——润生身边的饭搭子换成了竞赛班的同学,而进了新班级的郁青也自然和新同学坐在了一起。, 这似乎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可难免让郁青觉得有些失落。也不知道现在润生三顿吃食堂,有没有对饭菜更习惯一些。, 礼拜天周蕙下班路过江滩的时候恰好遇见了靠岸的渔船,买到了一大筐新鲜的江虾。全家人齐心协力忙了一整日,把虾按大小分出来,全部收拾干净了。, 大的剥壳,用盐和一点点白酒稍稍腌了,裹葱姜末和面糊炸了虾球。小的洗净去了籽,加盐煮好,放在阳台外头晒虾皮,这样冬天做汤和蒸蛋时就有小虾皮吃了。余下的,虾头熬油,虾籽熬酱——不管是下面还是蒸菜,这都是提鲜的美味。, 星期一,郁青的饭盒里装了满满一整盒虾球。哪怕过年也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四时节令不等人,本地的江虾,最肥最美也就在这秋日短短的十来天罢了。, 所以午休铃声一响,他就跑去食堂等润生了。, 润生和同学一起进来,看见郁青冲自己过来,明显有些意外。他皱眉道:“谁又欺负你了?”, 郁青赶紧摆手:“没有没有……”, 话音未落,润生的另一个同学从打饭的窗口跑回来,垂头丧气道:“完蛋了,今天的菜看着可不怎么样。”, 郁青已经好些天都没能好好和润生说话了,闻言赶忙道:“要么一起吃,我今天带了炸丸子。”, 润生还没等说什么,他身边一个生得矮壮的同学就兴奋道:“是肉的么?”, “虾丸子。”郁青认真道。, 那个同学赶忙道:“我还没吃过虾肉做的丸子呢,谢谢啊。”, 食堂这天的主打菜是萝卜和土豆,汤是稀得像水一样的番茄蛋花汤。润生额外买了份青椒肉丝,可只吃了一口就吐在了旁边。, 别人问他为什么,他不悦道:“猪肉有股骚味儿。”, 他身边的同学夹了一口:“还行啊,你那舌头也太挑剔了。”, 郁青把饭盒打开,往中间推了推。大家这下都兴奋起来,纷纷伸出筷子去夹,一面吃一面惊叹虾球的好吃。润生见别人夹得欢快,微微皱了皱眉头,把饭盒拿起来,往郁青的米饭上拨了一堆虾球。, 那个矮壮的同学赶忙道:“我再来一个……”, “人家一口没吃都被你们先吃光了。”润生冲他同学淡淡道,又转向郁青:“我们吃几个尝尝就行了,谢谢。”, 谢谢是很见外的话,润生以前从来都不和郁青说谢谢。郁青微微一愣。, 润生那个同学闻言有点儿不好意思,郁青回过神,赶忙说没关系,反正这么多,我一个人又吃不完。, 五个半大小子围在一起吃饭,一饭盒虾球只够塞个牙缝儿。郁青见润生只吃了一个,又把自己米饭上的虾球给他夹了几个。, 润生看了他一眼,却没动筷子,而是扭头和同学讨论起了竞赛的试卷。, 他们边吃边七嘴八舌地聊一道很难的竞赛题,郁青插不上话,只能低头默默吃饭。, 等到大伙儿都吃完,他抬起头,发现润生的餐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空了。而那道被润生说有骚味儿的青椒肉丝,也早就被少年们瓜分干净了。, 几个男生相约去图书室刷题,润生却说让他们先走,说完拿起郁青的饭盒,向水池那边去了。, 郁青认识他好多年,知道他这是心情又不好了。可能让润生不高兴的原因很多,难吃的饭菜只是小事,家中变故和学习压力也许是更主要的原因。竞赛班确实太累了。而且作为朋友,这段时间他也确实没能陪润生好好聊聊天。, 润生洗好饭盒回来,对郁青道:“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回去了。”, 郁青赶忙道:“对了,你缺不缺什么东西,我下次带给你。”, “没什么缺的。”润生还是那种淡漠的样子。, 郁青对他这样子也并不往心里去:“是虾球不好吃么?我看你都没怎么吃。也是,热过之后就不脆了……”, 润生抬头看了他片刻,终于放弃般地叹了口气:“和脆不脆有什么关系。话说回来,你干嘛那么大方。”, “他们是你的同学嘛。”, “我的同学怎么了?”润生不悦道。他顿了顿,终于小声嘟囔道:“我自己都没吃到几个。”, 他肯抱怨,就是不生气了。郁青轻松道:“你喜欢吃这个,我明天再带些过来。或者这周末来我家吃,我妈说要再买点儿大青虾,正好周末我姐姐回来。”, 润生的神色有些低落:“再说。”, 郁青和他一起往外走,搜肠刮肚地想要安慰他:“什么再说啊。你只是住校,又不是不能回家……”, 润生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不明白。“, 郁青不解道:“是因为你现在要和傅工住了么?”, 润生一愣,声音里有点敷衍的意味:“是啊,回去就是面对傅哲。他不想看见我。”, 他现在背地里不叫傅工爸爸,连叔叔都不叫了。, 郁青想了想:“他毕竟是你的监护人,而且不是有定期来给你送东西么。”, “感觉像被探监。”润生如是说。, 郁青安慰道:“不会总是这样的。肯定会过去,不管是竞赛还是别的什么。”, “我知道。”润生冷静道:“路是我自己选的。忍过去就好了。”, 郁青安慰道:“走竞赛也挺好的。以你的能力,肯定能得奖。不是有新政策么,竞赛得奖到时候可以直接保送,就不用参加高考了。”, 润生似乎仍然沉浸在某种阴暗的情绪里:“哪有你说得那么容易。”, “肯定能行的。”郁青笃定道:“你一直都那么厉害,我相信你。”, 润生脸上的阴霾终于散去了些。他半是无奈半是纵容道:“行,我努力看看。”他望着郁青的眼睛,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你……你中午是不是要回去午睡?”, “不睡也没关系。”郁青赶忙道:“你有什么事么?”, 润生低下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事。”, “那就还是有事啊。”郁青担心道:“你说,我能帮忙一定会帮。”, 润生沉默了。他张了张嘴,开始不停地舔自己的嘴角。, 郁青小声道:“是不是水果吃少了,有溃疡了?”, 润生听完这话,仿佛被什么玩意儿噎住了。他狠狠瞪了郁青一眼:“你能盼我点儿好么?”, 郁青委屈道:“不是么……那你老在那儿舔什么啊……”, 润生深吸一口气:“就想说,课桌不舒服,你要是困了……以后中午可以来我宿舍睡觉。”, “诶,可以吗?话说我还没去过你宿舍呢。”郁青好奇道。, 润生避开了他的目光:“那走。” 第30章 润生的宿舍是个四人间,走进去味道不太好——男生们的脏衣服和水桶脸盆都堆在靠门的地方。不过郁青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润生的床——是看上去最干净整洁的那个下铺。床栏上还被安了一个可以翻折起来的小书桌,甚至还用铁丝绑了个台灯。靠近润生床铺的那张大书桌掉漆严重,桌腿还是用砖头垫起来的,上头堆满了教材和试卷之类的东西。, 郁青走过去,东摸摸,西看看,最后小心地翻下了那张小书桌:“这个好方便啊。”, “我自己做的。”润生听上去有点儿郁闷:“我就没住过这么小的屋子。”, 郁青安慰道:“等我们上了大学,也是这种宿舍啊。就当是提前适应了。”, “听说大学还有十六人间。”润生不以为然道:“跟养牲口似的。”他推开了窗户,秋日午间清爽的风涌了进来:“随便坐。”说着走到镜子跟前,挑剔地看了看自己,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把镊子,开始拔自己唇周刚刚冒头的胡茬。, 润生的小胡子颜色比他头发还浅,但看上去很硬。他每拔出一根,那里立刻就会出现一个针尖大小的血点。, 郁青心疼道:“你拔它干什么啊,怪疼的。长出来后刮掉就好了嘛。而且我妈说嘴边和鼻子上的毛发痘痘都不能乱碰,万一感染会得脑膜炎的。你有剃须刀么?”, 润生摇了摇头。不知道为甚么,郁青觉得他的神色看上去有些脆弱。, “那我下次给你带一把。”郁青保证道:“不要拔了。”他把镊子从润生手里拿了下来:“这个不许用了。”说着把润生抽屉里的酒精和棉签都找了出来,开始给润生嘴上小小的伤口消毒, 润生沉默着任由他折腾。酒精碰到伤口时,他皱了皱眉:“没那么娇气。”, “还是注意点。”郁青很仔细地帮他擦拭好,把东西收了起来:“这样就好了。”他强调道:“不许再拔了。”, 润生叹气:“啰嗦。吃苹果么?”, 郁青摇头,开始脱外衣外裤。, 润生微微一愣:“脱衣服干嘛?”, “怕把你床坐脏了。”郁青老老实实道。, 润生的脸色变得有点儿奇怪。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在郁青身后坐了下来。, 郁青爬到他床上,好奇地看着。靠床尾有个旧书柜,乱七八糟的书本和试卷凌乱地塞在里头,还有不少花里胡哨的杂志。郁青随手抽出了一本,封面上的泳装女郎搔首弄姿,标题都是明星的八卦。他惊奇道:“你喜欢看这个啊。”, “那不是我的。”润生漫不经心道:“上铺买的。”, 郁青想把杂志塞回去。但书架上的东西太多,他弄来弄去,不但没把那本没塞回去,反倒又掉出来几本别的。, 散开的杂志上,健美先生穿着短裤,展示着八颗牙齿和自己鼓胀膨大的胸肌。郁青感叹道:“好壮啊。”, 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他身后,声音古怪:“好看么?”, “看着好奇怪。”郁青思索道:“太奇怪了,就不好看了。”, 润生的呼吸喷在他颈后:“那……你觉得什么样的算好看?”, 郁青毫不犹豫道:“你自己那样不是就挺好的么?”, 后头没动静了。, 郁青把杂志一本本整理好,有一本看上去特别脏旧,页边全都卷了起来。他随手翻开,迎面而来的彩图却让他呼吸一滞。, 虽然郁青知道有人体摄影这回事,但是两个裸身男女纠缠在一起还是给人的冲击感太大了。他感到自己脸上发烫,身上仿佛也不太对劲儿——小肚子底下难受得奇怪。, 郁青盯着那张图看,冷不丁却被润生从身后抱住了。润生的手特别热,隔着薄薄的秋衣,让他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你爱看这个?”润生的声音明明在耳边,却好像又离得很远。, “没……”郁青脸红得更厉害了:“就看看……”, 润生把那本脏兮兮的杂志从他手里往外抽。郁青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牢牢攥着不撒手:“我没看完呢……”, 润生没好气道:“有什么好看的?”, “你都看过了才这么说……”, 润生否认道:“我才不稀得看这种东西。”, 郁青不信他:“都翻得这么旧了,骗谁啊。”他红着脸笑起来:“我都知道,你不用不好意思……”他看着杂志上干涸的痕迹,笑着扭头:“诶……你是不是……“, (此处有省略), 润生脸埋在他颈窝,极深地叹了口气:“你啊。”他搂住郁青,不再乱动了。, 两个人安静地躺着,郁青渐渐睡了过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宿舍门锁响了。郁青睁开眼睛,发现润生已经起来了。, 午间和他们一起吃饭的那个矮壮男生抱着一摞参考书用肩膀撞开门,似乎没在意床上的郁青:“老师说有新卷子,晚课要讲。还有,你们班主任让你过去一趟。”, 润生的声音低而轻:“啊,我知道了。卷子放那儿,谢谢。”回头看见已经坐起来的郁青:“走,该回去上课了。”, 那个男生看到了床上的郁青,先是有些意外,紧接着犹豫了一下:“对了,你是叫丁郁青对。你是不是有个姐姐,留长辫子,大眼睛笑笑的,头发有点儿卷?”, 郁青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那就没错了。”那个男生赶忙道:“我从办公室回来,看见她跟一个老师说要找你,好像是你家里出事了。”, 郁青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第31章 大哥去世了。, 最初单位那边给丁家的消息说是人在医院里,让家属赶紧过去一趟。电话里也说不清楚,再打过去,就没有人接听了。, 李淑敏那时候正和麻杆儿姥姥在家给孩子们勾毛袜子,接到电话,当场就软倒了。她说,完了,郁桓这是人没了。, 麻杆儿姥姥赶紧呸她,让她不要讲不吉利的话。而李淑敏只是一味地哭。, 知道这件事时,郁青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大哥好好的,半个月前还寄了信和照片回来——照片上的大哥虽然看起来还是不太健壮,可笑得很轻松,背后是苍翠的山脉。, 李淑敏年纪大了,听到消息直接就病倒了,郁青留在家里照顾她。妈妈和姐姐急急地托人去买火车票,动身去了大哥那边。, 奶奶躺在床上流眼泪,絮絮叨叨地说着大哥小时候的事,还有他来丁家的那些缘由。郁青安慰他,说肯定没事的,只是生病而已。那边医疗条件比这边要好得多,大哥那么年轻,怎么都不会有事的。, 他真的是这样想的。大哥毕竟那么年轻。在郁青眼里,只要年轻,离死亡就是很远的。可他又忍不住想起了他没见过面的爸爸——丁康走的时候,也很年轻啊。, 照片上的丁康还是微笑着。郁青过去给他上了香,小声道:爸爸,你要保佑大哥。, 不知道为什么,丁康的笑容看得久了,就不再那样灿烂,而是悲伤和苦涩的。郁青摸了摸照片,不安地想,是光线的缘故。, 母亲和姐姐回来得出乎意料地快。周蕙带着郁芬进家门时,第一句话是,妈,我们把郁桓带回来了。, 郁青喜出望外,简直是松了口气。他说奶奶,我就说大哥没事。, 哪想到他跑出去,却没见到大哥的人,只有姐姐红着眼睛,怀里抱着个小小的盒子。, 郁青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他的笑容消失了,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人扔进了三九天的冰窟窿里。, 单位说郁桓的身体一直好好坏坏。没想到这次突然病重离去,他们也很难过,希望丁家节哀。, 丁家也拿到了遗物和遗书。遗物和遗书是一早就留好了的,他仿佛知道自己这次真的要走了。, 那封简单的信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与家人和朋友做了个平静的告别,让大家不要太难过,因为人终究是要离开的。又叮嘱说,论文已经发表了,但稿费还没收到。收到后可用于处理后事,如有结余,余下的留给郁芬和郁青买书。, 郁青始终无法相信这件事是真的。那么大一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他想是不是郁桓接到了什么保密的工作,所以要这样瞒着家里人。郁青把这个想法和姐姐说了,可郁芬却痛哭起来,说人真的走了,我和妈妈亲眼看到的。, 妈妈和姐姐不会骗他,可郁青总觉得这不是真的。因为没有死亡的真实感,他甚至都没有哭。退一万步,就算郁桓真的去世了,他也实在想不明白,大哥怎么突然就病重了。不是说这两年身体见好么,不是说过得很满足很快乐么。, 家里那阵子有陌生人打电话来,有说是同事,也有说朋友的,让家属节哀。李淑敏接电话,也不知道能怎么说,只能一味地哭——她不认识那些人,事实上,家里人谁也不认识大哥身边的那些人,他很少提到他们。, 郁青默默低头,看向自己的膝盖。膝盖那里的布料有点脏了。他心不在焉地想,好像好多天都没换裤子了。, 后来陌生的电话渐渐少了,那笔稿费,也被人转汇了过来。李淑敏挣扎着起来,找了熟识的白事先生,给郁桓做了场法事,将他的骨灰安葬了。, 下葬那天全家都去了。郁桓的墓地和他亲生父母在同一个墓园,只是隔得很远很远——放眼望去都是墓碑,死亡在这里显得那样寻常而拥挤。, 李淑敏在郁桓下葬后坚持要去烈士墓前看看他的亲生父母。看过之后,在墓碑前哭得不能自已,自责于那时没有拦住郁桓。要是留在家里,现在郁桓会好好地在176厂做一份稳定的工作,没准儿已经结婚生小孩了。, 郁青还是没有哭。他看着墓碑上陌生的名字,心想,不知道大哥离开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他的亲生父母。, 大家从墓地回来,李淑敏就躺下了。这不是她第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现在连孙辈也离她而去了。, 郁青想,家里如果有谁心里最苦,大概是奶奶。, 可是比较这种苦又是没有意义的。他茫然地想,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不太像是真的呢。, 郁芬请了假,留在家里照顾奶奶。, 周蕙平静地安顿好了一切,说医院有事,我得回去一趟。豆豆,来帮妈妈拎东西,要给同事送点谢礼,人家也帮了些忙的。, 郁青便乖乖地跑过去,提起那些东西,送周蕙去车站。, 母子两个一路都没说话。只是走路的时候,周蕙特意绕到了郁青的外侧——那一侧靠近车道。郁青小的时候,妈妈领着他上街时就是这样的。后来他长大了,周蕙就不太在这件事上注意了。, 可现在她又这样做了。, 郁青心酸道:“妈……”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郁青一直都没有哭过,周蕙也没有。处理郁桓的后事时,有熟悉的人就窃窃私语,说果然不是亲生的,到底还是不行啊。当初指不定是怎么对人家的呢。要么怎么好好的,非要到外地去呢。, 郁芬听见了,气得要去吵架,被周蕙默默拦住了。, 因为这个事,葬礼他们家就没有再通知任何人。, 公交车很快来了。郁青把东西递给周蕙:“妈,你安心上班,不用惦记奶奶,有我跟姐姐呢。”, 周蕙摸了摸他的头,轻轻道:“家里用不了那么多人,你回去上学。走路看着点儿车,不用理会旁人说什么。”, 郁青点头,送她上了车。公交车开起来,他远远看见母亲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郁青在马路边上一个人站了许久,默默往百货商店走去。已经这个时间了,他今天不想去学校了——反正假都已经请好了。因为大哥的事,奶奶最近一直吃得很少,他想给她捎些点心回去。, 秋高气爽,街上人来人往。郁青想起小时候,大哥偶尔会在这种天气里带着自己去买苹果。要是遇上过马路,他会把郁青直接抱起来。尽管他并不高大强壮,可抱着郁青的手永远是很稳的。, 郁青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但他想父亲可能也就是那个样子了——会让孩子当大马骑,会抱着孩子过马路,会带着孩子去公共澡堂洗澡,会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留给孩子。, 而那时候郁桓也还是个少年人。别人家做哥哥的会和弟弟打架,郁桓从来不会,即使郁青有时候相当调皮。, 长兄如父。郁青想,自己以后没有父亲,也没有大哥了。, 他神思不属地走在街上,隐隐约约好像听见有谁在喊自己的乳名。郁青停下来,感到自己胳膊被人拉住了。, 润生从自行车上下来,气喘吁吁道:“怎么在这儿?我到处找你……”, 郁青愣愣道:“你才是,今天不是上学么?”, 润生喘过气来,低声道:“跑出来了。”他看上去有点儿灰头土脸的,下巴上稀疏的胡茬又长了出来,似乎比以前更硬了。, 郁青沉默了一会儿:“逃课会被记过的。”, 润生没说什么,只是拉过了他:“上来。”, 郁青迟疑道:“去哪儿?”, 润生没有回答。, 郁青犹豫片刻,还是爬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 润生把郁青带去了一家很昂贵的餐厅。自行车在门口停下来时,郁青终于意识到,润生是想带自己吃饭。, “我不想吃。”郁青失望道。, “吃点东西就好了。”润生坚持道:“这家很好吃。”, “谢谢你,可我不想吃。”郁青固执道:“我要回家了。”, 润生看上去有些局促,又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一样不知所措。, 郁青看着他,想和他解释,可是似乎又失去了解释的力气。他低声道:“我没事的,只是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你快回去上课,要是被发现逃学记了过,会影响以后念书和工作的。”, 他向润生挥挥手,往回走去。走出了一段路后,郁青下意识地回头,发现润生已经不见了。, 郁青站在马路边上,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孤独。, 他本来应该回家,可是半路上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江边。夏汛早就过了,江水平阔宁静,水中是天空的倒影。火车从远处的江桥上轰然而过,不知道去向什么地方。, 郁青想,大哥会不会坐在某列火车上,去了遥远的秘密基地,执行什么特殊的任务?但这是不可能的,他看到了骨灰盒被埋葬在土地里。, 死亡到底是什么?郁青想。大哥会去和爸爸团聚么?还是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会不会见到二胖的奶奶?要是能见到就好了,二胖的奶奶那么热心,肯定会愿意照顾大哥的。说不定老太太还会问问二胖怎么样了。可是大哥离家好多年,大概不太能答得上来。老太太问不出来孙子的近况,估计会很失望。, 想到二胖奶奶的慈祥和爽朗,郁青笑了笑。可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他突然感到脚下发软,在江堤上趔趄了一下。就在这时候,一只手闪电般地伸了过来,紧紧拉住了他。, 郁青回过头,看见润生紧紧抿着嘴,站在自己身后。他的手那么稳,稍微一用力,就把郁青拉回了栏杆边上。, 郁青愣楞地看着他翻过栏杆,在自己身边站住不动了。,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郁青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和润生一样,有了不愿意对人说的心事。因为无法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 水退了,江滩露出来了老大一片。有许多人在那里带着孩子挖江蚌。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把正在往水里跑的小孩子捞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郁青的眼睛模糊了。他擦了擦眼睛,可泪水越来越多,很快就淌了满脸。郁青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终于蹲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痛哭起来。, 温暖的手迟疑地落在了他背上。, 郁青转过身抱住润生,像小时候那样开始嚎啕。,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后来太阳很大,晒得人眼冒金星——他也说不准,因为他头晕得厉害。, 润生一直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郁青哭够了,哑着嗓子开了口:“你知道么?人死了会变得好小好小啊。”, 他向润生比划:“就剩那么一点点了。”, 润生轻轻道:“我知道。我也见过。”, 郁青抬头看他。润生的眼睛深邃又平静,郁青便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以前他觉得润生很多时候太过冷漠。现在他几乎感谢这种冷漠。, 可是那又不是全然的冷漠。润生注视了他片刻,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泪:“别哭了。”, 郁青点了点头,眼泪却又掉了下来。, 润生把他稳稳地扶起来:“我送你回家。”, 郁青慢吞吞地爬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润生出发前,却忽然舔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秋风吹干了郁青脸上的泪水,也让他慢慢清醒了一点。他这才意识到,润生是在尝自己眼泪的味道。, 这好像没什么不对,因为郁青小时候自己也舔过自己的眼泪。可又好像十分不对,因为润生已经不是孩子了。, 但他什么都没有问。长时间的哭泣让他疲惫而迟钝,无法思考更多的事了。, 回到家,郁青和润生一起上楼。, 李淑敏睡着了。郁芬在守着她。看见润生进门,姐姐眼睛红了:“谢谢你过来。”, 润生很像个大人的样子,对郁芬道:“郁芬姐,节哀。”转身看到客厅柜子上的灵牌,他很自然地过去给郁青和爸爸和大哥都上了香。, 做这些事时,他的仪态看起来熟练又标准,甚至还带着几分从容和优雅。, 郁芬叹了口气,似乎是说给郁青,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润生长大了啊。”, 润生和郁青要好,郁芬和他也不见外,给他端了茶和午饭,就回去守着奶奶了。, 郁青已经洗干净了脸,歉意道:“没什么好吃的,就素包子。”, 润生不在意,拿起了一个:“没事儿。”, “对不起啊。”郁青坐在床上:“我今天……”, 润生摇了摇头:“都说了没事儿了。”他咬了一口包子:“挺好吃的。”, 郁青哪里能不知道二毛呢,那是个没有肉不吃饭,肉不好吃也要皱眉头的人。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在润生身边坐了片刻,起身打开了抽屉。, 铁匣子里有两把崭新没开封的剃须刀,据说是研究所发的日用品——这是姐姐整理大哥的遗物时找到的。郁桓留下了不少这样的遗物。走之前,他把没有用上的新东西都整整齐齐地收拾好,留给了家里人。, 郁青拿起了一把,递给润生:“这个给你用,我大哥留下来的。是新的。”, 润生抬头,却没有接:“这是遗物?”, 郁青愣了愣,突然意识到润生可能有忌讳。他放下了手,黯然道:“啊,也是。好像不太好。”, 没想到润生忽然伸手,把剃须刀从郁青手里拿走了:“那我就不用买了。有刀片么?”, 郁青下意识微笑了一下,鼻子却又酸了:“有,我给你拿。” 第32章 人走了已经无法挽回,但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李淑敏坚称自己没事,把孩子们都撵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了。郁青不太放心,妈妈和姐姐都不在家的时候,他中午会风驰电掣地骑自行车回来一趟,看着奶奶吃了午饭,然后再打仗一样匆匆赶回学校上课。, 家里人都很担心李淑敏会就此垮掉——她毕竟已经是奔八十的人了。但奶奶在消沉了一段时间后,反而比其他人更早地恢复了精神,开始像往年一样赶着给小辈做下一年的衣物。, 都是命。她这样说,也这样接受了现实。, 趁着我还能动弹,得赶紧给你们把衣服做出来。李淑敏反复这样絮叨着,说着还不忘数落儿媳,说周蕙握手术刀时双手那么灵巧,谁知道针线活却做得一塌糊涂。郁芬更是被当妈的养废了,连个拉锁都不会上。将来若是自己没了,全家连棉衣棉裤都要去求别人来做了。, 其实百货大楼边上就有裁缝铺子,从貂皮大衣到内衣内裤都能做。但是大家心照不宣,谁都没在奶奶跟前提过这个事。能有个“没了我不行”的念想,老人家才会有精神头继续好好活着。, 而小辈们各有各的忙碌,似乎都没有时间去想太多。但也有一些事是变了的。郁芬没有再抱怨过厂里,周蕙则买了几本心理卫生的书,悄悄放在了郁青的书桌上。, 郁青草草地翻了几页,没怎么细看。他高二了,重点班课业繁忙,还要照顾家里,每天写完作业都是深夜,基本脑袋一碰枕头就睡着了。人太忙太累,也就没什么机会想东想西,有些事仿佛自然就被淡化了。, 而润生比郁青还要忙,他们全宿舍很快就不见了人影,据说是参加集训和比赛去了。集训是在大学,比赛是在外地,总之,不再回学校上课。, 有时候郁青会想,选择了走竞赛道路的润生,或许是以另一种形式早早地脱离了高中的生活。, 他说不清自己的感觉。比起羡慕,大概更多是孤独。尽管在新班级里郁青也交到了新朋友。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润生早就成了无可取代的那个人。, 这一年冬天来得比往年要冷,老教学楼总是寒气森森的,但宿舍的供暖走附近一个家属楼的热网,要比学校的其他地方暖和很多。润生走之前把自己宿舍的钥匙给了郁青,这样郁青有时候累了或者冷了就可以去他宿舍休息。, 他们高一时每周上四天半课,高二则成了五天半——周六上午还要上四节课。而且就算放了学还会有很多人继续留在学校自习。学校里有老师,可以给学生随时答疑解惑。, 高一是高一,高三是“毕业班”,而高二是“准毕业班”。高考决定了人一生的命运。成败在此一举。, 每个老师都念叨着类似的话。, 郁青想,不是的。决定人的命运的根本就不是诸如“一次考试”这样具体的东西,而是人身处其中却看不见的洪流,和洪流中人的选择。, 但高考仍然是重要的,对于每一个想有个好前程的高中生来说。, 润生的宿舍没有人,又暖和。郁青平时周六下午会去那儿做功课,顺便帮润生简单打扫一下。遇到问题就做一个标记,回家之前去一趟老师办公室把疑问解决清楚。然后周日基本就是复习和预习,在家拉拉小提琴。, 他已经不再上小提琴课了,学了好些年,琴也始终拉得很一般。人或许就是这样矛盾,郁青学琴的时候老是苦大仇深的,可如今每周能拉一会儿琴,他又觉得是种放松。, 二胖对郁青的状况感到担忧。他身边都是些快乐的人,中专的学业也不忙。一群半大小子休息日经常呼朋引伴地四处游玩儿,和郁青的生活完全是两样。, 偶尔也出来好好玩一玩嘛。他劝道,人生在世,就这么几十年,高兴也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干嘛不高高兴兴的呢。, 郁青说我没有不高兴啊,我们功课确实忙嘛。, 二胖就叹气,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半是劝慰郁青,半是劝慰自己:等高考完了就好了,等你考上大学,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对了,润生怎么样?感觉老长时间都没看见他了。, 郁青说我也很长时间没看见他了啊,一晃儿有快三个月了。, 二胖就叹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郁青做着做着题,就想起了二胖叹气的样子。他们四个伙伴已经很久没聚在一起玩儿了。麻杆儿忙着搞对象和交际,润生去参加竞赛了,自己每天有写不完的作业。难怪二胖要叹气。, 但是作业真的写不完么?郁青看着试卷上的习题,有些黯然。他其实只是不想出去玩儿。大哥走后,感觉好像获得一点点快乐,都是有罪的。, 郁青对着物理习题集上的小滑块发呆了片刻,合上了书本。才下午一点,离润生信上提到的时间还早。不过郁青仍然快速收拾好东西,拎着润生的羽绒服出了门。竞赛队今天回来,他要去火车站接润生。, 其实二毛没有提让他接站的事,是郁青主动的。他知道润生压根儿不会和父母说这种事,而且就算说了,父母也未必有时间过去接他。, 郁青从前只去火车站接过大哥。而大哥从今往后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但他现在有了另一个可以等待的人。想到这里,郁青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好像闷闷的,让人伤心,却又好像有些暖和,让人想要微笑。, 公交车四处漏风,车开得像蜗牛一样缓慢。窗子上全是厚厚的冰霜,看不到外面的样子。郁青摘下手套,用手指把冰霜融出了一个小小的洞,透过那个洞看向窗外。天色比他刚出学校那会儿更阴了。, 公交过了江桥,开得就越发磨蹭,有时候甚至因为打滑还要停下来——因为江北道路上全是积雪。开到中途,遇上斜坡,车子上不去,乘客们只好集体下去推车。, 这样折腾了好几次,时间被耽搁得令人心焦。郁青虽然是提前出来的,可坐这趟公交车却是头一回。市里的火车站有好几个,润生信上说的那个火车站他也是第一次去。总之,他压根儿没想到路况会是这样。, 好不容易下了车,郁青差点儿被迎面而来的北风吹了个趔趄。, 江北的火车站比起郁青以前常去的火车站可小多了,站前广场上的人也稀稀落落的。只有客运站那里挤满了着急回家的人,售票员扯着嗓子喊,让旅客不要再往上挤了,等下一班车去。, 当然没人理会他。人们还是拼命往车上挤着。有人烦躁地嚷嚷着:“没看见要来大暴雪了么?往里动一动啊!都着急回家!”, 郁青焦急地望了一圈儿,也没看到半张熟悉的面孔。也许是错过了,也许火车晚点了还没进站。他匆匆跑到出站口那里,却遥遥看见有个高瘦的影子扶着行李箱,孤独地坐在站台的长椅上。, 栗色的头发很好认。郁青跳起来,大声喊道:“二毛二毛!”, 润生立刻转过头。看见郁青,他飞快地拖起行李箱,向郁青跑来。, 郁青第一件事是把羽绒服掏了出来:“给,今天好冷。”, 润生却没动,只是定定地看着郁青。他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有点惊讶,又好像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郁青催促道:“快穿上啊,你不冷么?”, 润生默默放开行李箱,接过衣服胡乱套上,把帽子也拉了起来。他低头摩挲着行李箱的拉杆,没有说话。, 郁青摸不着头脑:“对不起啊,我出来得挺早的,没想到车会开得那么慢……”, 润生终于抬起头。两个人对视片刻。润生忽然笑了。, 他不算是爱笑的人,笑得这样灿烂的时刻就更少了。周遭灰蒙蒙的天色仿佛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郁青忍不住也笑了:“等很久了?”, “也没。”润生伸手帮郁青正了正帽子:“火车晚点了。”, “其他人呢?”, “去挤公交车了。”他露出了无所谓的样子:“困死了。领队老师非买最便宜的票,半夜上的车,硬座车厢里全是人,根本没法睡觉。”他一面抱怨,一面伸手搂住郁青:“先回去再说。”, 两个人回到客运站那里,先前那辆挤得要命的公交车已经开走了。留下一大群人瑟缩在站台边上。, 他们左等右等,也不见再有新的公交车来。而天上却开始飘起了雪。调度室的工作人员接了个电话,愁眉苦脸拿着大喇叭出来,说因为路况原因,浦北江桥暂时封闭,从桥上往来江南江北的公交线路都停运了,建议大家改乘其他线路。旅客们立刻闹哄哄地抱怨起来。, 郁青犯愁道:“走老江桥的公交线路应该没问题,不过车站好像离这里很远……”, 润生把他的领子顺手拉了拉,又抬头看了眼天色:“我们可以换乘。先搭车去176厂那边,那边有回江南的班车。”, 两个人都不太熟悉江北,一路打听着上了某路公交车。雪越下越大,天很快暗得连路都看不清楚。等他们到站下了车,在风雪里竟然一时没能搞清自己在哪儿。, 郁青在一片昏暗里遥遥看见了176厂试飞机场的塔台。白色的探照灯是风雪里唯一明亮的东西。他眯起眼睛,声音被冻得有点儿发抖:“厂区的班车站在那边……”, 润生却看向了另外的方向。他安静了好半天,忽然拉住了郁青:“跟我来。” 第33章 郁青被他牵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路上。176厂极大,光是厂区就有东西北三个。厂里的班车按照职工上下班的时间在三个厂区和江南江北的几个职工家属区环行。北厂区临近试验机场,基本已经算是城外了。, 屋舍不多,几乎都是土坯房。或紧密或松散地建在道路两旁。黑色的雪野茫茫一片,压根儿望不到头。这里太过偏远,连路灯都没有,郁青很快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紧紧拉着润生的手,润生却好像完全不受影响。他带着郁青走得很稳当,一路上连个坑都没踩到。, 润生拉着郁青从大路转向小路,走进了一片格外齐整的院落区。郁青越走越是觉得好像这条路有点熟悉。直到润生在一处院子前停了下来。郁青终于认出来了——这是傅哲在江北买的那个小平房。, 润生的双手也不知道撑在了什么地方,反正三两下就翻过了院墙。还把郁青和行李也一起拉了过去。他在院子里东摸西摸找了一圈儿,最后在水缸底下找到了门钥匙,带着郁青进了门。, 小平房的灯泡也是暗暗的,好歹总算是有了光亮。外头雪大得怕人,冻得人脸都僵了。屋里也没好到哪儿去,冷得像冰窖一样。看那样子,傅哲已经好些天没回来了。, 郁青局促道:“要和你……傅工说一声的。”, 润生漫不经心道:“嗯,之后和他说一声。你坐。我看看……”他走到炉子前,皱眉研究起来。, 郁青在姨妈家那里住过,知道这种房子灶台连着火炕,要烧起来才暖和。他找到了木头拌子和煤块,又从练习本上撕下来一堆旧草稿纸团成团,很利落地把火生起来了。检查好通风,确认没什么问题,他拍拍手,安慰道:“好啦,一会儿就暖和了。对了,这里有电话么?”, 郁青和家里报了平安,冻透了的脑袋也缓过来了许多。等他从屋里出来,发现润生正在笨手笨脚地烧水下面条。傅工这里没有冰箱,他在窗台上找到了半卷挂面,还有几个鸡蛋和一捆大葱。, 郁青从没见过润生做饭,好奇地凑过去瞧。润生一脸严肃地在那里下面条,结果鸡蛋一进水就散成了蛋花。郁青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 润生的脸上泛起了粉色,也不知道是是被热气蒸的还是不好意思。他故作镇静道:“好了,差不多了。”, “差得远着呢。”郁青从他手里拿过汤勺,熟练地搅了搅面条,又添了半碗冷水进去,顺手打了两个鸡蛋:“再煮一会儿。”, 润生在他身边站了片刻,忽然从背后伸手抱住了他。, 郁青奇怪道:“又怎么了?”, “你暖和。”润生搂着他,伸手拨弄他的头发,声音有点发粘:“你怎么想起来带衣服给我的?”, “你走的时候还没这么冷嘛。”郁青挣扎了一下:“去拿个碗来。”, 润生终于松开了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有肉干。”, 郁青回头,看见他打开行李箱,开始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点心匣子,鹿油皂,鹿肉干,参糖,参片,松子,邮票套装,小汽车模型……, 郁青放下勺子走过去:“送同学么?那该买些一样的才是,不然人家比来比去,容易闹误会……”, 润生把一个彩绘的泥萨满面具放到了郁青手上:“点心和糖给他们分分。别的都是给你的。”, 郁青呆住了。他有点儿不知所措地看着桌子上的那一堆东西:“那……那你爸妈……”, “我妈见的好东西多了。”润生耸耸肩:“这些在她眼里都是破烂儿。我给傅哲买了鹿血酒……”他话音一顿,似乎有点儿局促:“其实我也不知道该给你买什么……”, 郁青摇头,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咱俩不用这样的。你请我吃个对夹就行了……”说完挠挠头,觉得不太对:“诶,你考完试回来,该我请你才对。你想吃什么吗?”, 润生放下行李,仰头看着他,目光很柔软:“你不问我比赛怎么样?”, “你肯定说反正已经考完了。”, 润生的嘴角翘了起来。, 面开了。郁青把面盛出来,又烧了水,把鹿肉干煮软,放了些大葱片,淀粉和酱油醋稍微溜了溜。润生顺手把暖水瓶灌满,将他们被雪浸透的衣服拍打干净,挂到墙上去晾着了。, 屋子里终于不那么冷了。两个人吃了晚饭,收拾好东西,一起进到房间里去休息。, 润生给傅哲打了简短的电话,说雪太大,过不了江,要在他这里住一晚。那边似乎在问他竞赛的事。润生平淡的回应了几句,说还没出成绩,不太清楚。电话很快挂了。他在炕上趴下来,打了个喷嚏。, 郁青把卫生纸递给他,顺手拉过被子盖到了他身上,和他一起看着外头黑乎乎的天色还有鹅毛一样大的雪花。即便是烧了火,这种长时间空置的平房也不可能像接了供暖线的楼房一样暖和。郁青搓了搓手,还是觉得身上发冷。他望着窗外,喃喃道:“礼拜一又得扫雪了。”, 润生趴在床上,目光幽深,一直盯着郁青。郁青被他看得奇怪,忍不住道:“怎么啦?怎么老看我?”, “就看看你。”润生趴在那儿,仍然不错眼珠地盯着郁青:“想你了。”, 郁青心中温暖:“我也是啊。”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晕乎乎的轻松:“你不在,我都不知道该和谁说话了。”, 润生把他拉进被子,将两个人都严严实实地盖住了,顺便伸手打开了床头的半导体收音机。他们像小时候那样头挨着头,紧紧贴在一起。郁青终于觉得暖和起来。他有些疲乏地在润生身边趴下,任由润生搂住了自己。, 广播里正在播报天气,是在说暴雪和灾害的事。润生漫不经心地换了个台,里头的人唱着荒腔走板的歌——信号太差了,杂音弄得润生直皱眉头。他在那里拨弄来拨弄去,要么就是无聊的曲艺节目,要么就听不清楚。郁青却仍然觉得安心又舒服。,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他确实很喜欢这样和润生在一起——仿佛他们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小世界。, 润生鼓捣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某个还算清楚的台。, “……偏偏家里亲戚又来了,吃了晚饭才去,那天已有掌灯的时候;有等他祖父安歇,方溜进荣府……”, 郁青惊喜道:“诶,是红楼啊。”, 润生似乎没什么兴趣,但仍然托腮陪郁青听着。待听到“抱到屋里炕上……”他呼吸一滞,也不晓得怀着什么心思,伸手把郁青的裤子也往下拽了拽。, 郁青正听到要紧的地方,心跳加速,身上也热,被润生这样一打岔,当时脸上发红,心里发慌:“不听了不听了,快换个台……”, 润生不理他,凑到他耳朵后头,学着收音机的语气,复述道:“那人只不做声……便扯下自己的裤子来……”后头的话声如蚊蚋,却听得郁青难耐极了。他在炕上不自觉地蹭了蹭,红着脸往旁边躲:“你听就听,干嘛来闹我……”没想到润生得寸进尺,居然压到了他身上。郁青赶忙推他,两个人胡乱在炕上滚做一团。润生钳着他的手,气喘得很粗:“是你非要听这个的……”, 郁青在润生的胡闹里奋力抽开手,给收音机换了个台。这回的声音是个女性,听起来柔软得像个幻梦:“……有三个身影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是纯洁小姐,她的额头系着一条洁白无比的羊羔毛束带,长发像飞泻而下的融雪……”,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他们听了半天,最后润生若有所思:“一个男人变成女人了?”, 郁青也有点儿迷惑:“听起来是这样的。”, 两个人静静偎依在一起,而收音机里那种幻梦般的声音还在继续。润生的呼吸在不知不觉间重新灼热起来,他贴在郁青耳边,嘴唇蹭到了郁青的耳朵:“变成女人好像也挺好的。”, 郁青不知道变成女人好不好,他只是觉得润生的语气很不对劲,比刚才他们胡闹那会儿还要不对劲。他想往边上躲一躲,润生却紧紧搂住他不肯撒手。, 蜂蜜色的眼睛离郁青那么近,缓缓张大的瞳孔仿佛要把郁青吸进去。北风和收音机的人声似乎都远了。郁青的手被他带去了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伴随着嘹亮的号声,有一扇门微微开启,仿佛是被一阵无比轻柔而又神圣的微风吹开的……”, 呼吸贴着呼吸,灼热过度,却也温暖至极。郁青什么也来不及想,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无法将目光从润生的眼睛上移开。直到润生抱住了他。, 郁青茫然地看着窗外的风雪。, (此处有省略), 肯定有哪里不对,有哪里很奇怪。有时候郁青觉得他们都长大了,长大了就该有分寸;可有时候郁青又觉得他们其实都没长大。正因为没长大,所以可以像小时候一样毫无边界的胡闹。, 可是现在的胡闹又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他还记得润生几度在这件事上收敛了,可是后来总是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甚至有变本加厉的倾向。郁青在迷蒙间想起了自己陪润生去酒弹琴那天,在街上遇到的事儿。那让他心里有点儿慌。可慌也慌得只有一点点。, 温暖和安心感包围着他,让他懒得去想任何不愉快的事儿。郁青扭头看向沉睡的润生。润生的脸红扑扑的,看上去满足又安然。郁青突然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孤独了。他好像离润生……不,是离任何人都从来没有这么近过。, 二毛就是有点儿奇怪的。倦意涌了上来,他迷迷糊糊地想。, 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眼睛睁开了。他目光迷离,伸手摸了摸郁青的头发。, 郁青咳嗽几声,觉得身上有点儿冷。他蜷缩进润生怀里,揉了揉疼痛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没关系。郁青心想。其实就算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只要他们俩不说,也没有任何人会知道的。,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第34章 雪下了一夜。郁青起来的时候,身上沉得厉害,肩膀上也很疼。而那会儿润生已经早早爬起来,到外面清雪去了——是从窗子跳出去的。外面积雪太厚,门根本就推不开。, 炉膛里的火已经熄了。润生扒开了门前的积雪,在院子里清出了一条小路。郁青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将房间恢复原样。然后两个人关上门,把钥匙放回原处,再一次翻墙离开了。, 郁青想是不是应该给傅哲留个字条,润生说不用。外头下了一夜的暴雪,积雪厚得过膝。地处偏僻,加上时间尚早,雪地里连条小路都没有。, 两个人手拉着手,在行李箱的把手上系了根绳子,平放在雪上拖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往厂区走。路虽然难走,但润生看上去心情很好。他眼睛弯弯的,时不时就要扭头看上郁青一眼。郁青问他看什么,他也不回答,只是嘴角高高翘着。, 新雪又白又亮,仿佛把人也映得亮堂起来。郁青忍不住也露出了笑容。他裹紧衣领,感觉身上好像轻松了些,只是仍然很冷——雪后的天气总是很冷的。肩膀上还是很疼。郁青笑过后忍不住撅了撅嘴,悄悄抓了一小把雪,从后头接近润生,想把雪塞进润生的衣领里,小小地报复一下。, 没想到润生就像后头长了眼睛一样,一闪身就躲开了不说,还抓住了郁青的手。两个人嘻嘻哈哈闹了一会儿,郁青也不知踩到了哪里,忽然脚下一空。润生赶紧把他拉进了自己怀里。, 是个挺深的雪坑。幸好人没真掉下去。, 两个人面面相觑,终于收起了玩闹的心思。润生正色道:“小心一点啊。”郁青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再然后一路无话,只是牵着手慢慢走。他们谁也没提前一晚上的事。郁青忍不住偷偷看了润生一眼,可润生除了心情好,看上去和往常好像也没什么两样。这让他有点安心,却也有点莫名的失落。, 班车站周围的积雪被清理得相当干净,只是没有人。四十分钟一班车,大概是先前刚走了一辆。两个人安静地停下来等车。, 走路的时候还好些,一站在那里不动身上就又冷了起来,寒气像是往骨头缝里钻一样。郁青缩着脖子,剁了剁脚,往手心里呵了口气:“好冷啊。”, 润生拉开了羽绒服:“那咱们换换,你穿我这个。”, 郁青摆摆手:“主要是手脚冷。”他把润生的羽绒服拉链拉到了顶:“别呛风。”弄完了继续在地上跳来跳去:“我蹦一蹦就不冷了。”, 润生眼睛弯弯地看着他:“我感觉你这几个月好像长高了。”, “我一直有在长高啊。”郁青有点儿头晕,停了下来。, 润生把自己的手套摘下和郁青换了,捧着他的手心呵了呵。润生的手套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暖和,郁青抬起头,想调侃一下,却正好看见润生在低头看着自己。, 他们离得太近了。润生的睫毛密密地垂着,却盖不住闪闪发亮的眼睛。, 郁青感觉自己一瞬间好像被定在了那里。他眼睁睁看着润生慢慢接近自己,鼻尖几乎要碰到鼻尖……, 就在这时候,有人喊道:“傅润生!”,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分开了,润生不动声色地抽开了手,自然至极地掸了掸郁青肩头,然后低头去解行李箱上的绳子了。, 郁青有几分迟钝地站在那里,一时间脑子里空空的。直到笑语声近了,他才回过头,看见一众少年男女从厂区大门的那边正向他们走来。, 许久未见的黄依娜正冲他们挥手:“诶!傅润生!你怎么在这儿啊?”, 润生这才抬起头,仿佛刚看到对方一样,用一种轻松甚至有点儿热情的语气道:“哎呀,黄依娜!怎么是你!这不是,去了亲戚家一趟,赶上大雪了。想坐厂里的车回去。好久不见了。”, 黄依娜感叹道:“是啊。”她打量着润生,笑起来:“现在你不戴眼镜,比以前看着可精神多了。”她细细看着润生:“嗯,也不光是眼镜的事儿。”, 润生淡笑道:“好些人都说认不出我来了。”, 黄依娜笑道:“那是他们眼神儿太差。你在人群里头……那话怎么说来着?对,鹤立鸡群。一眼就能看到,哪儿那么容易认不出呢。”, 润生不置可否地笑笑:“你这么夸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黄依娜看向他身边,笑盈盈道:“不给我们介绍介绍……诶?你是……”她眼睛瞪大了:“你是不是丁郁青?”, 郁青手脚都不自在起来,他局促地笑了笑:“是啊,是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黄依娜惊喜道:“你长高了这么多……”她仔细打量郁青,真心道:“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原来你也挺俊的。”, 郁青对突如其来的夸赞有点儿无措。他不好意思道:“也没……”, 二胖插嘴道:“那是,俊着呢。我们院儿里的人都夸。”, 黄依娜想到了什么,噗地笑了:“刚才我远远看着,还以为傅润生和哪个大眼睛的漂亮姑娘搞对象呢,没想到是你……哈哈哈……”, 二胖在一边用更响亮的声音跟着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熬夜熬得眼都花了……对了,昨天雪可真大啊,你们看到没有,哦呦,我们吓坏了,以为下了夜班还要留下来清雪……幸好没有,听说江桥都封了?”, 润生瞥了一眼二胖,语气平静下来:“是啊,路太不好走了,怕出事。”, “是啊是啊。”二胖赶忙道:“那啥,我们学校安排过来实习,这会儿才下班儿。”他走上前来,亲密地拍了拍润生的肩,又搂住了郁青:“有空一起上我家吃饭啊。真是好久都没见着你了。前几天我和郁青还念叨呢……你们搞竞赛挺忙……”, 几个人正说着话,班车来了,大家赶忙上了车。一大帮小青工刚经历过夜班,自然抢着找座位。润生和郁青被拦了下来。郁青拿出了周蕙的家属证,和司机解释道:“我妈是厂医院的周蕙,这是设计科傅工的儿子……”, 司机打量了几眼傅润生,向车后一扬下巴:“带行李的往后走。”, 润生提着行李向车后走去,郁青本来想随他一起去后面,却被已经坐下来的黄依娜招呼道:“这里也有位置。”, 上车的人太多了,不好来回挤。郁青只好就近坐在了黄依娜身边。刚一坐下来,立刻就收获了几道不善的目光。一起实习的好几个男生开始不远不近地上下打量起了郁青。, 郁青意识到自己成了别人眼里的情敌,不免有点儿尴尬:“我坐这儿是不是不太好……”, “管他们呢。”黄依娜摘下帽子,用手指重新梳拢头发扎好,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许久不见,她还是那么爽朗:“今天可真是好巧啊。高中过得不错?我听大海说,你和傅润生都上优班了。对了,巧柔最近怎么样了?我也好阵子没见着她了。前些日子还去她家里找她来着,可惜她没在家。”, “你一下子问我这么多……”郁青想了想:“大家都挺好的,巧柔也在优班,学习比较忙。你要是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带话……对了,我还有她的地址,你要么?”, “她的地址我怎么会没有。我俩一直有在写信联系。”黄依娜笑起来,有点感叹的意思:“初中同学里,还有联系的就她,还有丽丽了。”, 郁青反应了半天,才想起了丽丽是谁。黄依娜说的是唐丽,那个总是能把别人逗得哈哈大笑的女孩子。, 他们聊了一会儿天。黄依娜似乎有些困倦,声音慢慢低下去,靠在座椅上睡着了。当班车转弯的时候,女孩子的头慢慢歪过来,枕在了郁青肩上。, 郁青想着要不要推开她,又觉得不太好。幸好黄依娜没有枕在他还在疼的那侧肩上。郁青小心地把黄依娜的脑袋扶了扶,没有动弹。初中时喜欢的女孩子就偎依在自己身边,这怎么看都很像是美梦实现。黄依娜仍然那么漂亮,甚至比初中那会儿还漂亮了。那时候大家毕竟还都是小孩子,再靓丽也有点儿灰头土脸的意味。她现在可是大姑娘了。, 郁青打量着她,心里有点儿小小的紧张。但想象中的脸红心跳好像都没有。他只是觉得心情很好。黄依娜的睫毛也很长,可是没有润生长,也没有润生那么密。, 想起润生,郁青就想起了方才的事。他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头晕感又出现了。扭头往后看,润生和二胖坐在最后一排。二胖的帽子盖着眼睛,似乎睡着了。而润生静静望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郁青在头昏脑胀中迟钝地想,二毛可真好看,跟画儿似的。, 车上这么想的好像不只郁青一个人。几个中专实习的女生也在扭头往润生那个方向瞅。不光是小姑娘,还有厂里下班的女工——瞧够了,又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好像是傅工家的那个孩子……别的不说,长得怪俊的……”, 郁青收回了目光,那点儿平静的快乐没有了。他想:你们老盯着人家看,看完了还讲小话,真是没礼貌。, 车子停下来,又一波厂里的人涌上来。郁青再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到润生了。他挺没意思地靠回座位上,把黄依娜的脑袋往自己肩上扶了扶。坐班车似乎比等车还冷,车也开得人晕乎乎的。郁青把双手揣进袖子里,蜷缩起来,闭上了眼睛。 第35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推了推他。郁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润生正抿着嘴看他:“下车了。”, 郁青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 黄依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车上也早就空了大半。, 二胖站在润生身后,对润生道:“我帮你提。”, 润生转身拎起了箱子,客气道:“不用了。”, 三个人下了车,润生和二胖一直在热火朝天地聊天。大家一路回到大院儿,二胖与他们分手,润生微笑着答应二胖有空大家一起去吃饭。, 可是等二胖家门一关上,润生的脸色嗒就垮了。他连看都没看郁青一眼,自顾自拖着箱子走了。, 郁青身上已经很不舒服了,肩膀上也闷闷地痛着,感到好像走路都没劲儿,可仍然耐心道:“怎么了啊?”, 润生冷冷道:“没怎么,累了。我先回去了。”说完大步流星地提着箱子进了楼。, 郁青满头雾水地在楼外站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可能是因为黄依娜。润生见到黄依娜时和她聊得那么自然热情,郁青还以为当年那点儿不喜欢早就过去了呢。,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二毛的喜欢和厌恶都比郁青能想见得更长久——他早该知道的。想到这里,郁青慢吞吞地追上去,打算和二毛把话说开了。毕竟好不容易在外头折腾了那么久才回家。按照二毛的性子,有话不赶紧说开,他能一个人生闷气到下次见面。那就不好了。, 润生正在开防盗门,听见脚步声,也没回头。郁青走过去:“二毛。”, “……干嘛。”润生哐啷啷地打开门,把箱子拖进家里。, “你是因为黄依娜生气么?”, “我因为她生什么气?”润生终于肯回头看郁青了。他盯着郁青:“她和我有一分钱关系么?”, 这话讲得太冷漠,郁青踌躇道:“别那么说,大家都是同学。”, 润生目光幽暗:“你到底明不明白?”, 郁青心头那种久违的温暖和快乐消失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都好好的,下车后润生就成了这样:“你是因为她靠我肩膀上睡觉么?可我也不能把她摇醒推开啊。她上了一个夜班,也很累了……”, 润生打断道:“我都说得很明白了,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你能不能别提她了?”, “那你告诉我,我哪儿做错了啊?”郁青闭了闭眼睛,低声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啊?”, 润生一下子就不吭声了。, 郁青左等右等,等不到他说话,自己先打了个哆嗦。, 润生盯着他,忽然伸出手,摸了摸郁青的额头。润生的手很冰,郁青又是一个激灵。, 润生的脸色变了:“你发烧了!”, 郁青摸了摸自己:“还好,一点点热。大概是吹了风……”他摇晃了几下:“我能进去坐一会儿么?有点儿累……”, 润生丢开行李,咣当一声踢上门,把郁青拉到了自己背上。, 他手忙脚乱把郁青送回家。李淑敏正要出门去找姐妹做针线活儿,见状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着了?”, 郁青软绵绵道:“没怎么,有点儿伤风了。”说完还冲奶奶笑了笑,站起来在地上蹦哒了两下,表示自己健康强壮,好得很。, 李淑敏见他精神头不错,狐疑地看了润生一眼:“那我给你找药去。”, 润生沉稳道:“我来。”, 李淑敏有点儿埋怨的意思:“死冷寒天的,跑那么老远。冻着了。”这话看着是在说郁青,其实是给润生听的。, 润生默不作声,跟去拿药和水。, 郁青还是那个活泼的样子:“哎呀,都说没事了。奶奶你出门时慢点儿走,不要走远了。外头雪好大。”, “我就去趟高老师家,不出楼。”李淑敏很糟心地看着他:“你瞅瞅你那脸让风吹的。早饭吃了没呢?冰箱里还有点儿馄饨。我给你下了……”, “不用不用。”郁青笑眯眯道:“我自己来就好啦。”, 李淑敏叹了口气:“行,上床躺一会儿。你妈中午也就回来了。”, 老太太出门去了。润生一手抓着药和体温计,一手把郁青像拎小鸡那样拎到了床上。, 体温计往胳膊下一塞,再拿出来,水银柱差不多要到顶了。, “四十一度一。”润生有点儿急了:“我送你去医院。”, “不去。”郁青这会儿根本不是方才在润生家门口那个萎靡的样子了,他精神得不像话,想唱歌的那种:“就是伤风了。别和我奶奶说。”他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润生:“你不生气了。”, 润生真急了:“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么?”, 郁青在床上滚了一圈儿,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笑眯眯道:“你看,我好着呢。给你唱个歌儿。”说完开始精神饱满地唱道:“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 润生把他摁住,用前所未有的耐心哄劝道:“先把退烧药吃了,吃完再唱,好不好?”, “不好。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吃完我陪你唱。”润生保证道:“我还给你弹琴伴奏。”, “哦。那你给我唱甜蜜蜜,你自弹自唱。”郁青感到眼皮发沉,可还是努力睁大眼睛:“快保证。”, “我保证。”润生伸出手指:“拉钩。”, 郁青和他勾了勾小指,终于满意了,于是乖乖吃了药,还被润生灌了老大一杯热水,然后两只手抓着被子上缘躺平了:“你唱。”, 润生却出去了。, 郁青迷迷糊糊躺着,在床上嘟囔道:“傅润生说话不算话,要变小狗了……变成小狗就乖乖的,不会闹脾气了,嘿嘿嘿……”, 他颠三倒四地念叨着润生的名字,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感到额头上一阵冰凉。润生用毛巾包着什么东西放到了他头上:“半个小时再不退烧,咱们就去医院打针。”, 郁青含混道:“我不打针。你变成蜂蜜给我尝一尝,我想吃糖……嗯,不变也行。我的甜蜜蜜呢?你答应我的,那么大一个甜蜜蜜……”, 过了好半天,郁青听见润生低低地唱道:“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郁青满意了。他抓住润生的手,睡了过去。 第36章 高烧超过四十一度其实相当危险,郁青隐约记得自己后来还是在医院打了点滴。润生守着他,反复给他量体温,不停更换他额头上的毛巾包。, 后来的事郁青记不大清楚了。晚间他稍微清醒过来时,已经又回到自己的床上了。那会儿他已经出了一身透汗,身上也轻快了许多。周蕙说幸好润生及时把他送到医院去了,不然长时间高烧容易烧出烧出别的毛病来。末了叹着气对郁青道:下回冬天再去江北,一定得多穿点衣服,那边和江南温度不一样。郁青以为她要埋怨润生,但周蕙只是叹了口气:润生真是懂事,亏得是他把你背过去又背回来,在医院跑也前跑后,顶个大人了。下次可得长记性,好好照顾自己。要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怎么去照顾别人呢。不光让人担心,还给别人添麻烦。, 郁青晕乎乎的,含混道:二毛又不是别人。, 周蕙无奈道:你啊,跟人家一比,就是个毛孩子。, 突如其来地病了一场,郁青和润生之间的那点儿别扭自然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郁青大概是被高烧烧得有点糊涂,他只记得自己和润生闹了别扭,别的细想,又都想不大起来。去问润生,润生只是郁郁地叹一口气:“你惹我生气的时候还少么?”, 郁青觉得这话很不公平:“我哪有啊。”话还没说完,嗓子一痒,又开始咳嗽。, 润生就不说话了。他给郁青倒了白开水,把药塞进他手里,顺手把宿舍床脚的电暖风又往上调了一个档。, 郁青的高烧退得快,感冒却没好利索。这两天挂着大鼻涕,咳嗽得像个破风匣。周蕙想让他请假在家歇两天,他自己不愿意。还有半个月就期末考试了,他怕耽误功课。所以下午没有课的时候润生就让他和老师请假,来自己的宿舍呆着。这里比教室暖和很多,放学发作业或者其他资料时,润生会顺手帮他取回来,让他带回家——这样就不至于落下什么了。, 至于润生自己,因为竞赛刚结束,还没有开始回去上课。同期一起参加竞赛的同学这会儿都还在家休息呢,算是某种特权。润生却似乎更乐意来学校呆着。, 郁青想,润生不愿意回家是一方面,肯定也有照顾自己的心思在。这让他心里很软:“晚上来我家吃饭,我妈说要炖鸡汤。”, “鸡汤是炖给你的。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润生在整理抽屉,随口道。, 郁青坚持道:“我妈炖鸡汤很好吃的。”, 润生把用过的草稿纸翻出来,随手放进桌边已经几乎堆满的纸箱子里:“下回。”, 郁青有点儿失望。他吃完了药,缓过一口气,看着床脚的电暖风,忽然:“宿舍不让用这个,功率太大了。”, “我把电箱接线和保险丝换了,宿舍的电线也换了。”润生简单道。, 老宿舍的电线是明线,在走廊里一大把乱七八糟地固定在屋顶边缘,接入各个宿舍。郁青抬起头,发现润生他们宿舍的线确实是新的,只是电线差不多都是那个样子,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来。, 这肯定是违规的。而且郁青也想象不出润生是怎么在宿管大爷眼皮子底下完成了这些事。, 润生好像会读心似的:“放心,没人发现。室友也不会说的。”, “不会有危险。”, “不会。”润生走来走去整理书籍,将几本老旧的大学物理学教材塞进了书架:“宿舍里能用的最大的功率也就那么大。我计算过了。”, 润生说不会出什么问题,那就是不会出什么问题。郁青了解他,知道他聪明缜密,也相信他的能力,可就是觉得有说不出的忧心。, 润生似乎总是这样。在长辈和老师面前礼貌又听话,没什么脾气,让人挑不出错来。可他私底下是非常不守规矩的。郁青老是隐隐约约有种感觉:二毛不惹事是好的,一惹事恐怕就要惹个大的。就像当初捅人那会儿一样。, 可郁青能做什么呢?他只能这样忧心地默默看着他,希望自己在真的出事之前能拉住他。, 润生终于坐下来,将一本《复变函数基础》摊开,回过头来:“怎么了?”, 郁青摇了摇头。, 从江北回来后,润生好像又离郁青远了。他接郁青上下学,替郁青到教室里拿资料,让郁青来他的宿舍休息。可是郁青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而这份不对似乎又是没法说出口的——因为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这难道不就是普通朋友之间的样子么?, 郁青低下头:“麻杆儿那天来看我,说这周末想搞个联谊,让咱们几个每人带些朋友,大家一块儿出去滑冰。他也会带他同学过来,还有他女朋友。”, 润生不咸不淡道:“你这个样子去滑冰啊?”, “周末差不多应该也好了。就是伤风了。”郁青吸了吸鼻子。, “他脑子坏了。”润生冷漠道:“朋友生病,他还在那儿想着扩大他的交际圈。”, “也不能这么说,老同学很久没见了。”, 润生在草稿纸上刷刷做演算:“你不是怕落下功课么?这会儿又不怕了?都要期末了。”, “怕。”郁青在床头的小桌上摊开小测的数学试卷:“就是觉得不好拒绝。”, “我看你是也想去找个女朋友。”润生尖刻道。, 郁青诧异道:“不是啊。”, 润生不说话了。, 郁青知道他这是又心情不好了。从小就是,不管是朋友,还是同学。只要是郁青多关注一点儿其他人,润生就要不高兴。郁青还记得那会儿二胖奶奶去世,自己不过是忙着安慰二胖没陪润生玩儿,他就半个暑假没和自己讲话。还有一回郁青和麻杆儿去买东西,没有带上润生,润生一个月都没给麻杆儿好脸色。, 长大了以后这种情形看似好了很多,因为润生表面上再也没和谁闹过那么长时间的别扭。他现在处事周全,待人接物总让人挑不出错来。可是只有郁青知道,他这么多年其实一点儿都没变,甚至还有些变本加厉的意味。, 这样不好。郁青想。他能理解润生从小缺乏关心,可是有时候,润生这样霸道的态度也让他不舒服。, “我真的没有那么想。”郁青解释道:“学生还是要以学业为重。”, “现在没有,那以后呢?”润生咄咄逼人。, 郁青叹了口气:“润生,以后是以后。以后大家都会有的。”, 润生没有回头,草稿纸上的沙沙声停了下来:“为什么?”他的声音很低,与其说是在问郁青,不如说更像自言自语。, 郁青回答不上来。大家都是这样的,长大,工作,结婚,生孩子,看孩子长大,一代一代。没人问过为什么。这是一个轮回,似乎只有完成它,人的一生才是完整的。, 当然,也有人没能完成这个轮回,比如大哥。, 独自过一生的人也是有的。很少,但不是没有。奶奶说那种人都很可怜。但妈妈尊敬的一位妇产科老师也那样过完了一生。郁青觉得那位老师和可怜这个字眼没有任何关系,她是可敬的。但不管是默默无闻,还是有所成就,这样一生也是一生。, 他们会遗憾么?郁青出神地想。, 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身来,目光沉沉地盯着他:“我要是说,我不会有呢?”, 郁青回过神来,认真道:“可你怎么能确定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人没办法知道未来啊。”, 润生沉默了。他明明就在郁青面前,可是看上去却那么孤独。这让郁青的胸口隐隐作痛。他抚了抚胸口,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润生忽然猛地凑进郁青,轻而古怪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特别盼着我有女朋友啊?”, 他凑得太近,目光直勾勾的,若是换个人遇上了,怕是要被吓一大跳。可郁青和润生在一起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他的古怪,于是诚实道:“也说不上盼着。我就是希望你能更幸福。”, 润生盯着郁青的眼睛,慢慢退了回去。, “是真的。”郁青安静地望着他。, “我知道。”润生终于垂下了眼帘。, 郁青想说些什么,可一张口,又咳嗽起来。这回咳嗽得有些厉害,几乎上不来气了。润生飞快地又倒了杯水给他,伸手抚了抚他的背。, 郁青喝完水,终于缓过来了些。他蹭了蹭嘴,才意识到润生从身后搂住了自己。, “别传染给你。”郁青吸了吸鼻子。, “现在才说这个,不觉得有点儿晚么。”润生摸了摸他的额头:“今天没发烧。”, “已经好多了。”郁青倒不太在意自己。润生这会儿终于恢复了正常,他也就跟着松了口气。, 润生从后面抱着他,把下巴轻轻搁在他肩膀上。二毛现在长成了那么大的一个人,虽然很自觉地没把整个人都压上来,但郁青的肩膀还是有点疼。他伸手揉了揉肩膀。, 润生很敏感地抬起头:“压到你了?”, “没有。”郁青抱怨道:“你那天咬我,后来青了好大一块,到现在还有点儿疼。”, 润生呼吸一顿。他把郁青的毛衣领子扒开,看见了衣服下的青紫。, “我妈看见了还问呢。”郁青的注意力回到了测验的试卷上。他最后一道大题没做完,丢了分。, 润生沉默片刻,低低道:“阿姨……有说什么吗?”, 郁青茫然道:“没有,我开始还琢磨是什么时候不小心磕的。后来才想起来。”他摇摇头:“你别咬我咬那么狠,怪疼的。”, 润生吞咽了一下,有点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他把郁青的毛衣拉上了,然后伸手拿过笔,开始给郁青写那道大题的解法。, 润生解题思路清晰,步骤简洁。郁青看他做题,每次都能有很多启发。润生在他的卷子上一连工整地写了三种解法。写第四种的时候,郁青忽然道:“那你晚上来不来喝鸡汤?”, 润生的注意力在题上,习惯性地顺手掐了他一把:“做题呢,怎么只想着吃?”, “吃完了才有力气做题啊。”郁青理所当然道。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今天好冷,你回家家里也没有人。”, 润生没接他的话茬,继续专心在试卷上写过程:“你们老师讲题的思路太死了。照他那套方法,考试时遇到这类问题,好多时间都花在计算上了,难怪你答不完卷子……”, 他这边正在批评郁青的数学老师,宿舍门忽然被敲响了。润生头都没抬,笔尖在试卷上飞快地移动:“没锁,请进。”, 推门走进来的竟然是傅哲。冷不丁瞧见床上抱在一起的两个少年,他似乎微微一愕。, 郁青礼貌道:“叔叔好。”他碰了碰润生,小声道:“叔叔来了。”, 润生终于不情愿地抬起头。, 看见傅哲脸上的表情,他慢慢松开了郁青。 第37章 润生那天最后也没能到郁青家里一起喝鸡汤。傅哲来学校,一来是因为发现他没回家,特意过来看他,二来是想带着润生去和他的老师谈话。, 郁青还记得小时候徐晶晶管润生管得很严,这个也不许,那个也不许,润生错一点就要挨打。拿家里的东西不报备算偷,要挨打;弄坏了别人家的东西,要挨打;腰背挺得不够直要挨打;起晚了要挨打;不注意仪表要挨打;讲话不礼貌还要挨打……但和其他家长不同的是,她对润生的学习成绩从来没有任何要求。哪怕润生考个鸭蛋回来,她似乎也可以只是讥讽地笑上一笑——润生初中那会儿小测时确实也考过不及格,有点默不作声和他妈对着干的意思。但徐晶晶根本不以为意,签字签得龙飞凤舞。, 而傅哲是另一种情况——他相当看重润生的成绩。有时候郁青去找润生,他会很严肃地说润生在学习,有事他可以帮忙转告。郁青也就很知趣地说没什么事,默默回家了。润生学业压力大,郁青也不想太打扰他。何况大部分时候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家里做什么好吃的了,他想着给润生带一口——麻杆儿和二胖他们也都是有份的。, 说起来,傅哲对润生也谈不上有什么不好。不管他是否承认父亲的身份,他确实处于父亲那个位置上的。作为双亲之一,他从来没有打骂过润生,还常常带润生吃饭和买书。后来他接过了抚养权,也是每个星期都来学校给润生送东西,时常和润生的老师沟通润生的学习和生活状况。比起只知道给钱和平事儿的徐晶晶,他看上去要负责得多了。, 但润生如今对傅哲和对徐晶晶同样疏远。, 郁青想,大概是从前那一段完全分离的时光,让润生始终没有原谅过傅哲,尤其是这个人后来不承认自己是润生的父亲。, 郁青不明白润生父母在想什么,他觉得自己可能永远都弄不明白了。人人都说徐晶晶不管润生,可好歹是她从小把润生养大的。听润生的意思,夫妻离婚前,傅哲从没给过润生抚养费之类的。一切开支都是徐晶晶承担——当然,她也完全承担得起。润生当年出事那会儿,出面平事儿的也是徐晶晶,傅哲甚至都没来看润生。郁青感觉,她不是不管润生,只是只是对于事业交际和享乐看得远比养儿子重要。, 越是长大,郁青越是觉得,或许大家一直以来都弄错了什么。, 傅哲不想和润生有关系,但他又摆脱不掉这个关系。于是只好在某个标准线以内完成自己的责任。正常父母都望子成龙,他可能觉得培养润生成才就算完成任务了。徐晶晶把润生交给他,他对待润生的态度确实就像完成任务,只是可能出于性格的缘故,这任务被他完成得一丝不苟,毫不敷衍。, 这样一想,倒好像从前会打骂润生的徐晶晶看上去更像个家长的样子。徐晶晶讨厌这份责任,可是她从来没有真的不管润生。郁青听陈晓波说起过,润生有时候和队友一起外出比赛,到了地方会有人主动接送他们。要是主办方不提供食宿,这些负责接送的人会很热心地把一切都安排妥当。问起来,就说是徐总打过招呼了。而比赛或者集训结束后,润生也不和队友一起走,因为徐晶晶的秘书会给他买机票——大概是那年冬天坐硬座火车的事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 润生对这些事表现得很淡漠。父母给他他就拿着,不给他他也不会主动去要。三个人说是一家三口,却奇怪地彼此保持着某种距离。小时候润生好像还会对父母的感情生活表露情绪,而这些年郁青却一次也没有听他再说起那些了——他已经不再关心父母的任何事。, 郁青认为自己能理解润生为什么总是看上去对其他人也是那样疏离。不期待,不靠近,就可以不放在心上,不承受失望。, 但润生对郁青的想法嗤之以鼻。他说我根本就不在乎,别人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郁青不太相信,因为润生口是心非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润生确实又对他人极度冷漠,那种冷漠也并不是装出来的——哪怕他看上去也会像普通人一样礼貌地关心别人,让人挑不出半分错来。, 周围的人似乎大都没有察觉到润生真正的性格。随着他们一天天长大,有时候连郁青自己也不太能明白润生在想什么了。但润生在郁青心里一直是很好很好的,尽管他有时候看起来那么奇怪又不讲道理。, 润生第一次参加物理竞赛,一路进入决赛,最后擦边拿了个银牌。虽然最后没能入选国家集训队,可对于半路出家搞竞赛的学生而言,这个成绩已经堪称惊人了。他当时毕竟才高二,和他一起参赛的很多都是高三的学生了。不管怎么说,获得这个成绩,已经足够润生保送,接下来似乎只剩下考虑去哪所大学的问题。仿佛只有一个奖牌还嫌不够似的,润生数学竞赛的复赛也顺利通过了。他几乎马不停蹄地又收拾好行李,又去参加了那年的冬令营。, 打从上了高二起,润生基本不是在参赛,就是在准备参赛的路上,几乎没有回班级上过课。郁青常常几周甚至几个月根本见不到他。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郁青对时间的感知也受到了影响。高中的时间过得比预想要快得多。他几乎一眨眼就进入了高三,陷入了无穷无尽的书山题海里,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功课。, 这让他和润生几乎没有机会像从前那样呆在一起了。这一点让郁青觉得特别失落。而润生在别人面前,仿佛也会刻意和郁青保留一点距离,是个规规矩矩的大人样子了。, 他们总有一天是要分开的。还是最要好的朋友,但恐怕很快就要分开了。到了高三下学期,郁青知道润生物理已经拿了一金一银,数学也有一银一铜。而这些还不包括他参加的那些小型比赛和友谊赛之类的得到的各种证书。有了这些荣誉,润生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大学。, 而郁青的目标也已经默默定好了,是本地的G大。选G大的理由也很充足:G大是本地最好的院校;按他的成绩,加上加分,稳稳地超过往年的分数线;毕业后加上家里的关系,能直接进176厂。这是条稳定的路,可以一眼望到头,也是家人曾经希望大哥走的路。, 郁青一直没把这个目标告诉润生。他担心自己说了,会影响润生的决定。, 没想到高三的后半截,一直忙得不见人影的润生骤然闲了下来,重新回到了校园里。, 说是回到校园,其实基本进入了一个自由散漫的状态。郁青这会儿才知道,润生原本还有一些其他的比赛需要准备,倒是无关他的保送,但是关乎学校的荣誉。但他直接退赛了。别的高三学生在学校里上课备战高考,润生则基本泡在学校的琴房里,要么就翻墙出去找马凯打台球。, 郁青问起来,润生说是因为傅哲。但具体因为什么事,他又不肯说了,只是心情不怎么好的样子。, “他没资格管我。”润生冷淡道:“现在想起来要管天管地了。他又不是我爸。”, 郁青和润生见不到面的时候,会有些寂寞地觉得两个人好像疏远了很多。可是只要和润生这样坐在一起说话,他又觉得两个人还是以前那样。似乎也就只有在面对郁青时,润生才会讲起他和家里的那些不快。尽管很多时候,郁青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他只能有些心疼地看着润生:“那……你妈呢?”, 润生的表情有点儿奇异:“我妈?她说我现在算大人了,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她没空管我。只要别去大街上要饭,随我怎么折腾。”, “听着不像你妈会说的话。”郁青迷惑道。, “不,这就是她。”润生若有所思:“她就是这样的,觉得所有按部就班过人生的人都是窝囊废。”, “但我记得小时候那会儿你妈管你很严。”郁青不解道。, “那是另一回事。”润生想了想,讥讽道:“我那会儿是她的耻辱和负担。现在我碍不着她什么事儿了。”, 郁青轻轻拍了拍他。润生看了郁青一会儿,突然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抱住了。 第38章 琴房里只有他们两个。郁青太久没和他见面,对突如其来的亲密有些错愕,几乎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可润生抱他抱得很紧,还把手伸进郁青衣服里坏心眼儿地掐他。闹着闹着,那种从小到大已经习惯成自然的亲近感就又回来了。郁青被他咯吱到了痒处,忍不住笑出了声。润生便也得意地笑了。笑过后一起安静下来,郁青也就由他抱着了。, 久违的亲密让郁青不知道为什么,很是不好意思,但同时也有种说不出的伤感。琴房的窗外仍然有未化的积雪,再过几个月,他们就要高考了。, 润生搂着他,在他头发里深深吸了一口:“怎么不问我保送选了哪个学校?”, 郁青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我……”, “选了G大。”润生的语气轻描淡写,目光却一直盯着郁青。, 郁青的第一反应却不是高兴,而是着急:“可你不是够T大的资格么?”, 润生的拇指习惯性地摩挲着郁青的手腕,轻轻道:“我不想去燕京。你也不会去的,不是么?”, 郁青猛地站起来。轻松和快乐消失了,他突然感到非常生气和着急,仿佛大半年的保持沉默都成了白搭工:“你这是拿前途开玩笑!”他焦虑道:“招生的老师不是还没过来么?可以反悔的?”, 润生仰头看着他,忽然笑了:“你知道么?你这个反应和我当初想象的一模一样。”,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郁青不知道他为什么还笑得出来:“搞竞赛那么辛苦那么不容易,不就是为了能保送一个顶尖的大学么?”, “你觉得G大还不够好么?”润生反问道:“林巧柔年级前十的成绩,目标也是G大啊。我要是真的去参加高考,肯定是考不过她的,我偏科太厉害了。”他拉着郁青坐了下来,笑容淡了些:“还是说,你像傅哲一样,不希望我留下?”, 郁青的嗓子哑了。他心里百味陈杂,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可是……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应该到更广阔的世界去……”他喃喃道:“你还记得我大哥么?当初他拼命要走,就是因为觉得去燕京会有更高的平台,更好的机会。到现在我也不觉得他做错了什么……”, “你们可能都有误区。”润生冷静道:“冬令营那会儿我就和那边的老师仔细谈过了。学校本身是一方面,还有专业的考虑。国内顶尖的院校就这么多,各有各的优势学科。G大号称是“工程师的摇篮”,已经是最好的工科院校之一了,它的航空系也是国内最好的。我妈本身又在系统里有人脉。G大招生的老师已经许诺了,我不用参加高考,进校了可以随意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来读。”他看着郁青:“我没骗你,都是真的。不信你去问陈晓波。”, 陈晓波就是润生那个很爱吃东西,矮矮壮壮的室友。他和润生也是一起参加过很多比赛的同学。, 郁青终于慢慢冷静了下来:“所以……”, “所以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你没有什么关系。”润生略带傲慢地看着他:“谁也左右不了我,你也不行。”, 他这话讲出来是很讨打的。可是郁青琢磨过来,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情绪骤喜骤急让他心跳得有点儿快,胸口也闷闷的。他缓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呼出一口气来,可心中还是觉得有点迟疑:“你真的考虑好了么?”, “考虑好了。”润生轻松道:“手续已经交上去了。”, “那专业呢?选了什么?”, “航院的工科试验班。大二再具体选专业方向。”, 郁青认真道:“那你真的喜欢这些么?”, 润生理性道:“比其他专业感兴趣一些。而且因为是基础学科,以后再次选择的机会也更多。”他望着郁青澄澈的眼睛:“算是给自己留个后路。别说我了,你自己呢?”, 郁青诚实道:“我也想考G大。”, 润生的眼睛弯了:“就知道是这样。”, 郁青费解道:“我好像没说过啊。”, 润生耸耸肩:“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还用你说么。”, 郁青迟疑道:“所以……”, “所以我们目标刚好一样,不是很好么。”润生轻松道:“对了,你想好去学什么专业了么?”, 郁青摇头:“没有特别喜欢的专业,如果可能的话,大概到时候会选个材料或者机械设备相关的。只希望到时候不要考砸,能顺利考上,就很知足了。我没有你那么厉害嘛。”, “还有好几个月呢。”润生摸着他的手:“别听老师吓唬人。考砸之类的说法都是无能的人给自己找借口,传着传着就被当真了。真到了大型考试,平时什么样,考试就是什么样,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哪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顶多题出得偏难怪,可话说回来,你不会,别人难道就都会么?”, 他难得一口气讲出这么长一大段安慰人的话,郁青惊奇之余,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怎么感觉你好像紧张起来了?”, “我可没有。”润生道:“我考试从来不紧张。”, “谁说你考试的事了。你都不用参加高考了。”, 润生不说话了,他把郁青再次拉到自己怀里,脸埋进他的头发,吸了一口。, 他们真的很久都没这样了。郁青心里的忧思淡了下去,脸上浮起了笑容。要是高考顺利,他和二毛大学也会在一起的……想想都很令人憧憬。, 他打了个呵欠,有几分困倦地任由润生抱着——现在天天都睡不够,睡着了梦里也有写不完的习题。上晚课前来琴房呆一会儿,听润生弹弹琴,就算是放松了。, 润生搂着郁青,脸在他颈窝里乱蹭。蹭着蹭着,呼吸就变了。他贴着郁青,有点儿腻歪又难耐地蹭他:“诶,你想不想……”, 郁青知道他想干什么。那种事,后来润生又磨着他偷偷做过两次。一次是高二快结束的时候,他去润生宿舍午睡;还有一次是高二暑假里的某一天,他跑去润生家问一道物理题,没想到问着问着就被抱住了——那次郁青离开时恰好赶上傅工回家,四目相对,傅哲看他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凌厉。郁青心里不知怎么有点胆怯,后来就没再去过润生家了。当然,也没有什么机会过去——润生第二天就拖着行李出门参加夏令营去了,一走就是好几个月。, 有些事冷静下来想想,确实有点儿不妥当。郁青长大了两岁,羞耻心跟着长了出来。以前可以毫无顾忌的事,现在好像反倒让人迟疑了。, 何况这里又是琴房,硬说起来,算是公共场合了。他犹豫道:“不太想。你没看书上说么,次数多了对身体不好。”, 润生遭到拒绝,立刻开始闷闷不乐:“我又没有很频繁……”说到这里,他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你多久一次?”, 郁青脸红了:“谁记得这个啊,大概半年一次。”, “骗人……”润生难以置信道:“那,那你不想么……”, 郁青叹气:“我也不知道。每天都好累,想不起来。”并不是敷衍,而是真话——要不是润生提起,郁青自己是压根儿想不起来这码事的。他喃喃道:“真希望高考赶紧过去啊……”, 润生不说话了,只是无奈地蹭着他,手在他衣服里摸来摸去。, 郁青被鼓捣得脸红,身上也慢慢热了。他心里不知怎么有点儿犯馋——很像小时候站在锅台前,看着锅里的肉,想吃一口,又怕被大人看见数落的心情。, 可回头看到润生嘴巴高高撅着,仿佛能挂个油瓶,他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他一笑,润生就泄了气,恼火地伸手掐他:“笑什么啊?”, 郁青笑眯眯道:“没什么,就开心嘛。”笑着笑着,渐渐安静下去,说不出的伤感和忧虑涌了上来:“也觉得压力好大。”, “压力个鬼。”润生的呼吸慢慢平复。他伸手把郁青刚发的卷子拖了过来:“哪个不会,我给你讲。”, 高中最后一段时光过得比想象中更快。郁青嘴上说着想让高考快快过去,可是日子像流水一样溜走,他又盼着时间过慢些,可以让他能再多做些复习。, 复习其实也没有特别多可以复习的,因为知识体量就那么大。郁青一直很勤奋,基础特别扎实。润生说得其实很有道理,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郁青他们这届很幸运,高考预选制度取消了,使得所有人都能有机会走上考场。不管结果如何,能经历高考,都是给自己多年的苦读一个交代。, 考试之前郁青一直很紧张,可真到了高考来临的时候,他反倒比自己预想的要放松多了。周蕙原本想请个假去送他考试,郁青说不用。他希望高考就和平常一样,太过郑重,反而会让他更加紧张。, 但他一个人去考场,总归是让家人有几分不放心的。头一天考试,润生和二胖都自告奋勇来送他,最后变成了三个人一起去的考场。进场前二胖还很迷信地向四方拜了一大圈儿。而润生呢,润生帮郁青对了对手表,然后用力拥抱了郁青一下:证件放好,水壶不要搁在桌上。, 高考那几天的天气闷热得匪夷所思,整个城市似乎变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蒸笼。郁青所在的考场里还有人中暑。而他心中始终平静,题对他来说不算难,都是复习到了的东西。考试过程也很顺利。, 唯一一点儿意外出现在最后一门考试前。外头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连伞都撑不住。马路上的积水很快就没过了行人的小腿。, 二胖这天要去上班,只有润生一直陪着郁青。书包里有准考证,润生让郁青把证件用几条干毛巾套着塑料袋包好,然后把书包也裹了层塑料袋。两个人冒着大雨提前往考场出发。, 去考场的路上,有一条街因为地势的缘故,被水淹得很严重,积水差不多齐腰了。郁青把书包紧紧抱在雨衣里头,想蹚水过去。润生却忽然蹲了下去:上来,我背你。, 大雨瓢泼,四周除了雨声还是雨声,几乎听不到其他。可润生的声音却清晰得不可思议。郁青趴到了润生身上。润生背着他从积水中慢慢走了过去。, 那天郁青他们考点有不少学生因为大雨迟到,耽误了考试,但这些都和郁青没关系。他是最早到的一批学生,考试前老早就已经坐在座位上,把自己擦得干干爽爽了。, 外头大雨瓢泼,他在考场里却心如止水,很顺利地答完了最后一门。, 交完卷子出来,才发现外头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晴得不可思议,空气是整个夏天从未有过的冰凉清爽。郁青穿过那些翘首以盼的家长,最后在考点对面的大树下看见了望着他微笑的润生。, 润生坐在那里,白背心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但他望着郁青的浅色眼睛却闪闪发亮,像是也被清水洗过似的。, 郁青跑过去,扑到了他身上。, 两个人在地上转圈拥抱了片刻,郁青拉起他的手:去我家吃饭!, 这次润生没有拒绝,他揉了揉郁青的头发:好啊。, 高考就这样非常顺利地过去了。估分填志愿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就如同润生之前预言的那样,平时是什么水平,考试也就是什么水平。对郁青来说,就是既没有考砸,也没有超常发挥。接下来只要老老实实地等着录取通知书就好了。, 毕业的学生忙着互相写临别赠言,高中时关系好与不好,在此似乎都可以画上一个句号——往后就是另一段全新的人生了。, 润生带了相机过来,帮几个关系好的同学拍照。大家收起了嘻嘻哈哈,把衣服拉整齐,凑在一起认真看向镜头。林巧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在树荫下远远地看着一帮嘴上挂着胡茬的男生。, 郁青看见她,很欢喜地向她挥手,招呼她一起来拍照。她不好意思地微笑着。, 学校里一直是男生偏多,优班更是男多女少,高考之后仍然能在笑着出现在学校里的女生就更寥寥无几了——对于考试结果的预期,女生仿佛永远比男生要悲观很多。, 林巧柔一个人站在到处是东一堆西一堆男生的操场上,多少显得有几分孤零零的。, 郁青走过去:“你们班的同学呢?”, 林巧柔苦笑了一下,没说话。郁青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曹宇亲密里带着几分讨好地搂着一个满脸阴沉的男生,周围是林巧柔他们班一大帮的男生。, 郁青立刻明白了。曹宇在高二下学期走关系,转进了林巧柔他们班,大概把以前那套为人处事的办法也带了过去。林巧柔不愿意和他们一块儿,就只能自己一个人了。, 林巧柔见他往那边看,以为郁青是好奇曹宇搂着的那个男生是谁:“那是丁玉青。副厂长家的儿子。”, 郁青点头:“我知道他,和我名字就差一个字嘛。怎么那副表情,谁惹他了?”, “听说考砸了。”, “哦。”郁青和那个人不熟悉,也没什么兴趣,不过看着曹宇拼命讨好对方的样子还是觉得有点儿好笑:“曹宇也有这样的时候啊。”, 润生往曹宇那边瞥了一眼,又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收回了目光,对林巧柔道:“一起来拍照。谢谢你考试前几天还来给郁青送你们老师押的题。”, “是顺路。”林巧柔脸红了:“郁青不是也要考G大么,大家要是都能顺利录取,以后还是同学。”, 润生淡笑了一下,冲一帮同学道:“大家往一块儿站站,前排的蹲一蹲。巧柔,你和郁青站一块儿,站他里侧。”, 他们轮流换着拍完了一堆照片,林巧柔对润生道:“润生,那个……胶卷还剩多少了?”, 润生看了眼相机:“应该还有一张。”, 林巧柔犹豫了一下:“你自己不拍么?”, “拍啊。”润生把相机递给了林巧柔:“帮我和郁青拍一张。”说完很亲密地搂住了郁青。郁青自然而然地紧靠在润生肩上:“拍好看一点呀!”, 林巧柔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她小心又仔细地调整角度,冲他们俩道:“好了,笑一笑……”, 咔嚓一声。阳光下,两个少年神采飞扬的笑容定格在了胶卷上。, 高考结束,人生前二十年最大的大事似乎也就此告一段落了。一群少年人骤然从压力中解脱,开始张罗着出去游玩。郁青问林巧柔要不要一起,刚好可以叫上几个女生。林巧柔向他微笑着摆摆手,说要去图书馆还书了。, 她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林荫道的尽头。, 郁青若有所思:“我还以为她会和你说点儿什么。刚才拍照那会儿,她好像一直有话想和你说,又没说出来。巧柔实在太内向了。”, 润生含义不明地笑了笑:“你还真是……”, “我怎么啦?”郁青不解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我和林巧柔应该挺有共同话题的。”, “我也觉得。”郁青点头:“她那会儿要是搞竞赛去,成绩应该也能挺好……哎,你等等我啊,你要去哪儿啊……”, “去洗相片。”润生收起相机:“走了。” 第39章 压力一消失,半大小伙子就开始各种撒欢儿,似乎非要把因为学习过度紧张而失去的快乐迅速弥补才行。郁青那几天不是和这帮同学出去吃饭,就是和那帮同学出去打球,还看了一场足球联赛——二胖帮大家买到了比赛的门票。, 那场比赛,除了郁青他们四个发小,一起去看球的还有另外几个男生,只是郁青和润生都不认识。, 所幸大家都很年轻,在一块儿玩儿,不管熟悉不熟悉,总归是很热闹的。, 球赛本身好像也没有很让人激动,不过在现场看球的气氛实在太好,让人心情特别愉快。二胖一直支持的队伍赢了球,他高兴得魔怔了,抱住身边一起看球的朋友挨个亲了个遍。, 润生躲得飞快,嫌弃到不行。而郁青猝不及防,脸上挨了一记猛啜。润生当时脸色就黑了,掏出纸巾来擦郁青的脸,把郁青的脸擦得红了一大块儿。, 后来的事情郁青记不清了,因为满场都是欢呼夹杂国骂,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润生在干什么。四周的人连蹦带跳,看台像地震了一样,把郁青震得晕乎乎的。, 球赛结束后时间还不算太晚,少年们意犹未尽地离开了体育场。麻杆儿的一个朋友提议要去喝酒庆祝赢球,玩儿个通宵。只是抱有同样想法的球迷显然不在少数,体育场周围夜间还在营业的餐厅全都人满为患,而夏季的大排档更是连张空桌子都没有。, 最后麻杆儿大腿一拍,说不如大伙儿凑钱在录像厅包个房间,能看片子,也能吃喝,累了还能睡一会儿。于是众人纷纷响应。, 润生看了一眼昏昏欲睡的郁青,皱眉道:“要么你们去玩儿,我和郁青回家了……”, “别啊,难得出来。”陈晓波和一起出来的这一大帮人那已经飞快地混熟了,闻言挽留道:“咱们大伙儿也不是常有机会这么在一起玩儿的。等到往后天南海北的,再聚可就不容易了。”, 麻杆儿也附和:“是啊是啊,你和郁青架子都大得很。以前约了你们那么多次,也没约到。这次可说什么都不能放你俩跑了。”说着对众人道:“走了走了,录像厅在这边……”, 他带头领着人进了录像厅。润生和郁青在最后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润生皱起眉来,郁青却安慰他:“算啦,偶尔一次嘛,我还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呢。”, “也没什么意思……”润生话音未落,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诶,小傅?你怎么在这儿啊?”, 润生回头,发现马凯和几个街头混子样的青年提着成箱的啤酒和熟食站在他们后头。, 看见郁青,马凯笑道:“呦,这不是小青么?高考考得怎么样啊?”, 郁青不好意思道:“还行。”, “哎,你们文化人讲话都谦虚。还行那就是稳了的意思嘛,我懂。”他热络地拍了拍郁青:“怎么在这儿啊?”, “刚从体育场出来……”, “看球去了?巧了,我们也是,正打算喝一轮呢。”马凯关切道:“你们怎么回家啊?”, “哎呦,回去什么啊。”一个叼着烟的吊稍眼男人流里流气道:“遇都遇上了,一起玩玩儿嘛。”他瞥见润生,口气热情起来:“又不是头一回在一起玩儿了,是不是啊,润生。”, 润生冲那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姜哥。”, 马凯笑道:“哎,说什么呢。人家是好人家的孩子……”, “那敢情咱哥儿几个都是坏人家出来的?我说马凯你什么意思,你这话讲的特别不中听……再说了,十八大九了,什么孩子啊?你们自个儿说说,这个岁数是不是马子都泡了有一个排了?”他很热络地凑到郁青边儿上:“傅润生以前没带你出来玩儿过,那他可太不够意思了……”, 润生不动声色地拉过了郁青:“今天真的太累了,改天……”, 话音还没落,就听录像厅那头传来了一阵吵嚷。麻杆儿怒气冲冲在那儿叫唤:“……凭什么让我们进去了又给我们撵出来了?有没有个先来后到了?你松手!”, “哪儿那么多为什么,不让你们用就是不让你们用,钱退给你们就完事儿了……”, “……这钱也不够啊!”, “带子都放上了……”, “你们这是流氓行径!”, “嘿,你个不识好歹的小兔崽子……”, 润生皱眉,走了过去:“怎么了?”, “刚才说好开了个房间,这会儿又把我们撵出来了,退钱也没全退……”麻杆儿拉了拉自己的衣领,愤愤道。, “是你同学?”姜哥看向润生。, 录像厅的老板本来立着眉毛,一副要干架的样子。看见那个姜哥,立刻怂得像个鹌鹑:“您回来了?您那房间我留着呢,刚还送了一大盘子点心花生过去。”, 姜哥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你敢不留,我们钱都交了。这怎么回事儿啊?”, 老板讪讪地笑着,抬手给了自己身边看柜台的小伙计一巴掌:“伙计犯困,不小心搞错了……那个包房有人了。”他似乎很是为难,小声道:“孟哥刚才带人过来了……”, 姜哥把烟在柜台上摁灭,轻蔑道:“什么孟哥,不就葛四手底下那个细眼儿么?”, 老板的脸立刻皱得像苦瓜,写满了欲言又止。, 姜哥拍了拍他:“我们不是来找打架的,放心。”, 说着冲一众少年人招了招手:“这事儿闹的。你们是傅润生的朋友,那也就是我姜潮的朋友。来来来,一块儿一块儿……今儿我请了。”, 他们说话间,录像厅里面出来了一个人,往柜台上扔了十块钱:“去,买两包烟。剩下的都换啤酒。”伙计唯唯诺诺地接过钱,那人抬眼看见了姜潮他们一帮人。, 郁青心里咯噔一下。隔了这么多年没见,他也认出来了,那是细眼儿身边的扁头——那个标志性的扁平后脑勺实在是让人过目难忘。, 扁头看了他们一圈儿,最后目光落到了润生脸上——很多人长大了以后和小时候相比容貌都有变化,不太容易认得出来。但润生不太一样。一来是他的轮廓和普通人相比很特别,二来是他确实英俊过人——是那种只要看到一眼,其他人全成了背景板的漂亮。徐晶晶的美貌分毫不落地遗传到了他身上。, 润生不动声色地回望过去。, 扁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润生几眼,又看了眼姜潮他们那帮人,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他一消失,润生就开口道:“姜哥……”, “怕什么。”姜潮不以为意:“这么多兄弟伙在呢。”, 马凯低声对润生道:“你这会儿就算是回家,保不定半路被找麻烦,还不如在这儿呢。”他拍了拍润生:“没事儿。”, 他们这边窃窃私语,麻杆儿犹犹豫豫道:“我突然想起来,我明天得早起给领导送一趟东西……”, 马凯闻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是,不好玩儿到太晚。你自己回去能行么?大志。”他冲身边一个年轻混混道:“你送送他。”, 麻杆儿看向郁青和二胖,郁青摇头:“你回去。”, 二胖也笑笑:“难得出来,想多玩儿一阵子,反正明天我也休息。”, 就这么着,余下的人跟着姜潮进了包间。, 后来郁青知道,姜潮是赵东铭手下有一号的悍将,在这一片放贷收债,十分有名。录像厅的老板虽然有点儿社会关系,但也不敢得罪他这样的人。和姜潮比,往昔郁青他们遇上的那种充其量算小混混。而姜潮这样的,才是真混道儿的。, 一众少年人平日里都是安分守己的学生和小青工,没怎么见过这样的人。不过姜潮很会场面上的那一套,加上做派又敞亮,迅速消去了众人的戒心。搞得几个男生甚至对他流露出了些许崇拜。, 郁青一直担心细眼儿那帮人知道润生在这里会来找事,不过看样子马凯的判断是对的。, 时间已经半夜了。没怎么在交际场合上呆过的少年人们哪里敌得过老道的社会人。一众半大小子很快喝得东倒西歪。好几个还因为不胜酒力睡了过去:比如二胖,这会儿正躺在郁青身边轻轻打鼾。郁青虽然有点头晕,人倒是还醒着,因为润生几乎替他挡了所有的酒。喝了酒的润生满头满脸是汗,眼睛倒是很亮,没有半点儿醉意。郁青对他的酒量感到费解。, 午夜来临,片子的尺度也变大了不少。房间里全是男人,猥琐的笑声和吞口水的声音时不时响起。姜潮色咪咪地盯着屏幕上的女人,对郁青道:“生瓜蛋子,以前都没看过这个,傅润生真是不够意思。”, 郁青脸红得要命:“润生也没看过啊,我们平时在学校,哪有这个啊。”, 姜潮大笑:“不是?你不知道?你以为他多单纯啊,连我们都赶不上他,多那啥的片子都能看,连男的搞男的都看得下去……”, 润生脸色变了:“姜哥……”, 姜潮正兴奋着:“不光看过,夜总会里那么多舞小姐,哪个不爱往他跟前凑。小傅,你说,五月份那会儿,冬铭大哥手底下的殷红姐找你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她就问问我的琴是和谁学的,认不认识艺术学院的学生。”润生不太自在地瞥了一眼郁青:“没别的……”, “别逗了。聊天聊俩钟头啊?”姜潮似乎很高兴能在别人面前揭润生的老底:“这有啥不能说的,不都是你哥们儿么。我可跟你们说,别看他年纪小,其实老成熟了,应付女人贼有一套。小傅啊,你不用瞪我。不是我说你,咱爷们儿做人可得表里如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不是真男人。不过也是,在学校呢,你是不得不乖乖当好学生;现在好了,上了大学,往后就没人管你了,抽烟也不用背着人了,想跟谁睡觉就跟谁睡觉——长大了嘛,自由……”, 润生打断道:“姜哥,你喝多了。”, 马凯忽然插嘴道:“不过说真的,我挺羡慕小傅的。那美女乌央乌央,都爱往你身边儿凑,像我这样的就不行。你们说,我追了小雪有半年了,她礼物也收着,上下班也让我接送着,可她怎么就不乐意当我马子呢?一问就是在考虑在考虑,这得考虑到什么时候啊?”, “你那路子就不对。”有个混混插嘴道:“不就是女人。你带她出来,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她一忙活,不乐意也变乐意。”, “那不成糟蹋人了么……”马凯摇头:“我可不想吃枪子儿。”, “她一个舞小姐,陪这个也是陪,陪那个也是陪。正经人家的姑娘被人忙活了都不一定敢往外说,闹不好直接白给人当媳妇的也有,更不要说她这样的了。去报案,谁信她啊?”, “我跟你说,你不用害怕。男人跟女人,就是这么一层纸。干过那档子事儿和没干过,压根儿可是两码事。什么叫日久生情,不是日子久了有了感情,那是日得多了有了感情。一回不行,多睡几回。要么怎么叫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电影里的女人从尖叫变成了呻吟,气喘吁吁地搂着她方才还喊打喊杀的男人,正说着缠绵的情话。, 姜潮总结道:“你看,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你又不是个太监,这还用别人教么。”, 马凯摇摇头,喝了口酒。, 郁青瞥了一眼盯着电影的润生,突然一阵生气。润生平时怎么和这种人混在一块儿,他闷闷不乐地想。难道高三那会儿大家都在学校里上课,他就这样一直出来和姜潮这样的人胡混么?不是说只是和马凯打打台球的么?, 郁青知道这些人都是赵东铭的人,润生和他们在一起,大概也是看赵东铭的面子。可他就是很生气,又生气又担心,还不好说什么。于是只能堵气般地喝了一大口酒。, 润生瞥见他喝酒,又看看片子里缠在男人身上调笑的女人,面色阴暗下去。, 他俩这边默不作声地看小电影,那边的另一帮男人却无聊起来。有人唉声叹气:“这个片子我看过,带色儿的地方就刚才那一点儿,后面特没意思,拍得贼傻。”, “那换个别的。问问老板,有没有那种更带劲儿的?”, 那个小弟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笑得见牙不见眼进来了:“还真有,老板够贼的。我问他要,他说这个另收费……”, “咱又不赖帐。”姜潮躺在沙发上,手指夹着烟:“好看给他加点儿钱就得了。”, 新的片子很快出现在了屏幕上。这回的片子和他们之前看的那种电影都不一样——没有剧情,上来就是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开始亲。, 那是个外国片子,演员都很年轻漂亮,男的还是个卷发。这下屋子里仿佛一下子静了,所有人都不吱声了,酒也不喝了,就那么盯着画面里的人。, 郁青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他脸上烫得厉害。可这会儿要让他站起来跑掉,他又不情愿,因为润生还在那儿看呢。他赌气地想,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然而当画面上的人多起来,肢体的纠缠复杂起来,他的汗就下来了。, 屋子里的大家也很震惊:“草,怎么还有男的摸男的……这么多人……”, “不是男的摸男的。”姜潮很有见识道:“主要还是一帮人玩儿那个女的。”, “不行了……”一个小混混终于道:“外国鬼子也太会玩儿了……”说着他关掉了房间里的灯。, 暧昧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不只是在画面里。郁青简直呆住了。他想,这种事难道可以在公共场合做么?他心跳得厉害,想悄悄溜走。润生交往的都是什么人啊?郁青不安地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看片子干这个,怎么可以这样的……, 而画面上那个卷发的男人突然叫了一声。郁青吓得狠狠打了个哆嗦。房间里的喘息声也跟着大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润生突然站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从殷红那儿叫几个人。”姜潮忽然低声道:“叫过来一起玩玩儿……”, “得了。”马凯扯了扯领子,呼吸不太稳:“有小孩儿在呢。殷红姐也不能同意。要么你们去外头的店里?”, “十七八也不算小孩了……你怎么老是那么扫兴……”姜潮不满道。, 两个人说话间的语气有了火药味。, 郁青双手绞紧,心想,润生怎么还没回来?他刚才有点儿生他的气,可这会儿润生出去了,他又想起来,细眼儿他们一帮人也在这家店里呢。可别遇上才好。, 想到这里,他悄悄起身,也出去了。, 午夜的录像厅狭小昏暗,充斥着烟酒的难闻的气味,还有些含义不明的声音。大厅里在放恐怖片,郁青不明白为啥场下的观众却一个个都是昏昏欲睡的模样。鬼魂的尖啸听得人寒毛直竖,他背上开始冒起凉风,酒意也醒了不少。, 里外走了一圈儿,也没找见润生的影子。郁青想去卫生间洗洗脸清醒一下,没想到在隔间的地板上,他看见了润生的牛皮凉鞋。, 郁青敲了敲门:“润生?”, 门没开,里头有古怪的呼吸声。, 郁青这会儿已经不生气了,只是担心:“你怎么了?是酒喝多了不舒服么?我去给你要杯水?”, 隔间里静了静,门忽然开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出来,将郁青一把拖了进去。 第40章 陌生又熟悉的味道落在了郁青的嘴角和鼻端。他惊恐地看着润生迷离又狂热的眼睛,那双眼睛离自己越来越近,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自己吞下去了。, 郁青猛地推开润生,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他在水池边用力洗脸,感觉心里乱成了一团。这不是什么大事,郁青安慰自己,二毛只是不小心,又不是什么脏东西。, 这样安慰过自己,仿佛心里就平静了些。某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盘旋,可是那个念头太过可怖,郁青甩甩头,把它压了下去。, 二毛不是那样的人。他对自己说。二毛就是喝了酒,那股劲儿上来了。人喝了酒,干出什么奇怪的事都不奇怪。所以这不是二毛的错。, 郁青关掉水龙头,抹掉脸上的水,转身却发现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后,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郁青脚下莫名一软,双手下意识向后扶住了水池。他第一次有些不敢看润生的眼睛,只能避开了对方的目光:“我出去醒醒酒,这里好闷。”, 午夜了,这附近的街上还是挺热闹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闲人。郁青走到录像厅旁边一条安静的小巷子里,在路边的石台上坐了下来。, 他觉得茫然,好像有很多话应该和润生好好说一说,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润生比自己还大一岁,为人处世也要成熟很多。有些事他应当比自己想得更明白。, 郁青想好好思考,可是脑海中润生那充满欲望的眼神始终挥之不去。那是他不认识的润生。, 牛皮凉鞋出现在了郁青的视线里。, 郁青抬起头,幽暗的小巷里,润生的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生气了?”润生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强压着某种情绪,又像是忐忑不安。, “没有。”郁青抱着膝盖,低声道:“姜潮说的都是真的吗?”, 润生轻轻道:“你指什么?”, 郁青一时语塞:“……抽烟对身体不太好,我们这个年纪,发育还没有结束。”, 润生低声道:“偶尔抽抽。”, 郁青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难相信他了。, 润生走过来,慢慢在郁青身边坐了下来。郁青知道润生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让人简直浑身都不自在。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因为他们一直那么要好。, “你讨厌那个事么?”润生轻轻道。, 郁青没想到他会问。可这让人怎么说呢?他想到润生方才的样子,突然觉得羞耻而紧张,那种隐约的窒息感又一次出现了:“我……”郁青迟疑着:“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他抬起头,看见了润生的眼睛。他不明白为什么润生的眼睛看起来那么亮,明明是这样尴尬的时刻。, “……但是……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做这种事了……”郁青听见自己轻轻道。, 润生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他眼里的光消失了。, 郁青强迫自己看着润生:“我觉得……那样有点儿不太好。我们现在也不是小孩子了。”, “你认真的?”, 郁青知道他生气了。二毛从小就动不动老是生气,可是好像没有哪回,他的生气会让郁青这么不安。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裂隙突然出现在了他们中间。, 郁青心里难过起来。他想回避这个话题,想离开这里,可是他又不能不回答润生的问题。因为有些事当时不讲清楚,之后可能就更加讲不清楚了。, 他刚想开口,却听见润生道:“那你以前怎么不说?”, 润生的声音听起来冰冷而压抑。, 郁青想说什么,可润生却猛地站了起来,转身走了。, 郁青孤零零地坐在无人的小巷子里,觉得胸口闷闷的。今天要是看完球直接回家就好了。他难过地想。直接回家,就没有这个事了。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录像厅的片子也是。以后还是不要来这种地方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忽然听到录像厅那边一阵吵闹。, 郁青茫然了片刻,终于如梦初醒地从台子上跳了下来。他跑过去,看见脸色阴沉的润生正被马凯拦着,对面两个陌生的混混在叫嚣着骂人。, 郁青慌忙跑过去:“怎么了?”他紧张地拉住润生,润生却甩开了他的手。, 细眼儿站在台阶上,点了支烟:“你小子还挺有种的,听说我在这儿,也不跑。”, 润生拉了拉皱巴巴的背心,冷冷道:“我又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好跑的?”, “呵,你把我们的人捅到医院里头去,以为赵东铭罩着你,这事儿就完啦?”, 这话是纯找茬了。一来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二来赔钱道歉之类的,润生家也赔过了。后来对方带着人来寻仇,润生这边也没再动手。, 郁青看了一眼润生,确认他没受什么伤,悄悄松了口气。马凯低声安抚着润生:“犯不上……算了……”, 郁青犹豫了片刻,忍不住对细眼儿道:“咱们几个,也算是小时候就认得的。那时候在江边,你还带着几个朋友向我们借过风筝。小时候大家都不太懂事,可只是打打架而已。王建设那个事,说到底是误伤,而且真要论起来,也只和曹宇有关系。后来我们同你一直没什么交集。所以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细眼儿一时语塞。他打量着郁青:“呦呵,你倒还挺会说,小嘴叭叭的。”他又拿出了一只烟:“也没啥,看他不顺眼而已。”, “呦,怎么在这儿呢。”姜潮手底下的一个混混从录像厅里走了出来:“放新片子了,这个比上个好,老带劲儿了……”看见细眼儿,他的后半截话消失了。, 细眼儿看见他,目光立刻警惕凶狠起来。, 马凯机灵地放开了润生,掏出打火机走过去给细眼儿点了个火:“孟哥,咱不用瞪眼睛竖犄角的。您是干大事的,我们就是讨口饭吃。真没多大冤仇,您跟小孩儿较劲,犯不上。我呢,就东铭大哥手底下一个小跑腿儿的。小傅呢,压根儿不是道儿上的人。咱们做事,好歹有个线儿在那儿呢。越过去了,伤了四哥和东铭哥的和气。我们今儿在这儿,是几个朋友出来玩玩儿,也没碍着你们。赢球了,大伙儿都挺高兴的,挺乐呵的,你们不也是么?所以咱就都乐乐呵呵的,算了。”, 细眼儿打量着他,轻哼一声:“挺油挺会说话的啊。”他抽了口烟,回去了。, 细眼儿走了,马凯冲两个少年道:“没事儿了,甭害怕。”, 他们说话间,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了过来,冲马凯笑嘻嘻道:“姜哥在里头呢?”, 马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哦,在里头呢。最里头那个包间就是。”, 女人们手挽手进去了。, 马凯无奈道:“把你们的几个小哥们儿叫出来,我送你们回去。”, 郁青看向润生,润生却自顾自地转身走了。, 一路上他都没再说一句话。马凯苦口婆心地数落了润生半天,他也像没反应似的。, 所有人都被平安送了回去,出租车最后停在了丁香大院儿门口,马凯叮嘱了郁青几句就离开了。, 醉倒了的二胖死沉死沉的,郁青艰难地把他往自己肩上架。冷不丁旁边伸来一只手——一路上始终事不关己的润生冷着脸把二胖拖过去,胳膊绕在了自己脖子上。, 郁青想帮他,可他已经大步流星地把二胖架走了。, 送了二胖回家,院子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夏夜的丁香大院儿凉沁沁,静悄悄,郁青的酒意也散了。他看着黑暗里的润生,低声道:“二毛……”, 润生轻笑一声:“你是想说,让我别生气,对不对?”, 郁青抬起头,却发现他的眼睛正在黑夜里幽幽地盯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那让郁青觉得很紧张。, “我没生气。”润生靠近他,在他耳边用极温柔的声音轻轻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那么好。”他的手在郁青肩膀上摩挲了一下,转身走了。, 留下郁青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黑漆漆的院子中央。润生呼吸的温度和掌心的触感还留在郁青身上。那让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心里也难受得发慌。, 二毛只是奇怪,他一直都这么告诉自己,只是有点奇怪而已。谁还没点儿怪癖呢?, 可他现在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了。二毛不只是奇怪而已——他在郁青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悄然扭曲。 第41章 郁青心里感到说不出的自责和难过。润生问他为什么不早说。他茫然又伤心地想,可是自己那时候要怎么拒绝二毛呢。, 他这边心里乱成了一团,可润生那边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不,也不能说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润生明显对郁青的尴尬和迟疑视而不见。有时候,他甚至还会问上一句:你怎么了?不要紧?, 这样的润生让郁青感到伤心。因为润生对待那些他不那么在意的人就是这样一副样子——看上去很关心,很和气,很好说话,其实都是装出来的。现在他对自己也戴上了那样的面具。, 麻杆儿那天走得早,一直说没玩尽兴,张罗着要在江北的白鹤湾再聚一次。那边新修了沙滩浴场,白天游泳,晚上过夜,还能看到音乐节的开幕焰火。, 郁青看着润生一反常态地参与了进去,甚至连何越提出让他找大客车这种过分的要求都一口答应了下来——润生自己当然弄不到大客车,这等于是让他去找徐晶晶帮忙。, 郁青忍不住插嘴,说其实坐轮渡也行的,早上六点就有船了,再说过江也不是没有公交。可润生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着说没关系,他也就只好不再发表意见了。, 讨论结束,他犹豫着要不要找润生聊一聊。然而润生只是冲他含义不明地笑笑,飞快地骑上车走了。, 润生答应借车,真的就借到了车。到了约好的日子,大客车准时挨个上门接人,把欢天喜地的少年人们送去了江北的白鹤湾。, 这一回人来得比哪一次都齐,不光有他们高中的同学,连初中玩儿得很好的几个女孩子也都到了。, 白鹤湾是一片很大的天然金沙滩,离支流的入江口不远,水流平缓,水质也很干净。郁青小的时候,偶尔会瞒着周蕙偷偷和小伙伴来这里玩儿。他们上高中时,市里体育局牵头,把这里改成了沙滩浴场,沙滩后的野松林也重新规划,建了可以露营的公园。, 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虽然赶上了工作日,可沙滩上和水里仍然有不少来游泳的本地人。大家找到了麻杆儿租的凉棚。带了帐篷的人,就在那附近撑开自己带的帐篷安营扎寨。, 润生一个人拎着东西,把帐篷扎在了营地最后面——再往深走不了多远,就从沙滩进松林了。郁青远远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放下手上的野炊工具,走过去帮忙。, 润生一言不发地忙着手上的事,并没有开口讲话。他以前有时候也不爱讲话,话都让郁青一个人说了。可是现在郁青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打从录像厅那个夜晚之后,他们就一直都没有好好地聊过天了。, 他没话找话道:“这里是不是有点儿偏啊?安置在靠凉棚的沙滩上不好么?下水也近些。”, “我讨厌人多,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半天,润生终于低低地开了口。, 郁青想说,那你干嘛还那么积极地组织参与这件事呢。可是话到嘴边,又讲不出来。他现在似乎很难再像从前那样对润生没遮没拦地讲话了。也许不光是润生戴上了面具,郁青黯然地想,自己也是。, 润生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道:“你自己的帐篷呢?”, “我没有帐篷。”郁青低声道:“二胖借了个大帐篷,到时候男生没帐篷的都在他那儿睡。”这话说出来,郁青隐约有点儿难过,因为要是放在以前,他会理直气壮地提要求:我没带帐篷,睡你帐篷。, 润生还是那种随意又自然的口气:“你要是嫌挤,晚上就过来睡。”, 郁青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来,一时愣住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润生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声道:“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郁青震惊地望着他。, 可润生却低下头,用一种真诚又歉然的语气道:“我要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看在这么多年的份儿上,你别往心里去。你老躲着我,我挺不好受的。”, “我没躲着你。”好久,郁青才慢慢道:“我就是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润生低声道:“你不和我说话,就没人和我说话了。”, 也没到润生说的那样。郁青想。毕竟润生的人缘儿在那里。可他也理解润生的意思。润生身边,能无所顾忌地聊心里话的朋友,确实太少了。, 郁青想说那你该多交点儿朋友才是,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们现在不是在说话嘛。”, 润生笑得有些苦涩:“是啊。”, 郁青看见他这样的神色,心就变得很软很软,那些顾忌和疑惑立刻被抛到了天边。他拉起润生的手:“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都过去了。我们去吃西瓜!对了,你快把墨镜戴上,不是说艳阳天眼睛会难受么?”, 润生看着自己的手腕,嘴角慢慢翘了起来:“嗯。”, 郁青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把话说开了,反正之后他和润生在一块儿,感觉自然了很多。换泳裤的时候,润生还体贴地帮他拉着帘子,并且很有分寸地没有回头看他。, 江水温暖,天气晴朗。大家会游泳的,不会游泳的,都下了水。, 润生倒是破天荒地没有来闹郁青,而是游到了一边去。他的游泳当初还是郁青教的,但他现在游得比郁青还要好些。说起来也挺神奇,小时候他们来江边游泳,润生因为怕晒,大部分时候总是头上披着一条老大的浴巾躲在树荫底下。谁也没想到最后他反倒比其他人游得更好。, 郁青是润生的师傅,当然游得也很好,于是理所当然地负责教那些不怎么会水的同伴。只是游泳这种事不是能短时间学会的,大家在水里,往往还是套着游泳圈玩闹的时候多。, 郁青很快就放弃了教人游泳这个事。大家都嘻嘻哈哈的,玩得高兴就行了。他在水里痛快地游了好几圈儿,探出头来时,恰好远远看见黄依娜在一处人少的地方吃力地划着水。, 她的水性明显很糟糕,即使游泳圈套在身上,似乎也不太会掌握平衡和方向。努力了半天,人还是在原地打转。那个位置水深已经没人了,黄依娜踩不到底,明显有些紧张。郁青本来想过去推她一把,可润生从他身边探出头来,先他一步向黄依娜游了过去。, 游到一半,冷不丁和斜里游过去的金玉婷撞了个满怀。润生和她说了几句话,大概是道歉,然后游到了黄依娜身边。, 江边浴场虽然水浅浪静,可也不是完全没有危险。有时候水性不太好的人一脚踩空进了沙坑,很容易因为紧张呛水。郁青看着润生把黄依娜推到了水浅些的地方,暗暗松了口气。, 黄依娜不好意思地笑着,和润生似乎说了句什么。润生开始给她示范。他当初给郁青讲题时讲得有多明白,教人游泳就教得有多明白。反正黄依娜肉眼可见地姿势正规流畅了起来。, 郁青远远看着,觉得挺放心,于是就上岸去了。, 二胖支起了烧烤架子,正满头大汗地蹲在那儿往签子上串羊肉和土豆片儿。郁青拿过扇子,扇了扇还不太旺的炭火:“你也下去游一会儿,天太热了,老在岸上,一会儿该晒爆皮了。”, 二胖大咧咧道:“游泳有什么意思嘛。还是吃比较有意思。”, 郁青扇着炭火,四处张望。大部分人这会儿都在水里,麻杆儿正在两个女生身边,和人家有说有笑地互相扬水玩闹,看上去乐颠颠的:“好长时间没看见麻杆儿玩儿得这么疯了。”, 二胖撇了撇嘴:“他啊,不安分。你瞅他对象方蕊脸色都成什么样儿了。”, 郁青望了一眼,见麻杆儿的女友方蕊正和另外几个男生一块儿泡在水里。她眼睛还看着麻杆儿的方向,脸上也没什么快乐的神色。, 郁青叹了口气:“我来弄,你歇会儿,难得出来一趟,净你服务我们大伙儿了。”, 二胖愉快道:“没事儿,我近水楼台先得月,好吃的都是我先吃嘛。”说着拿起刚串好的肉串和土豆片,放在了炭火上。, 郁青笑了,给他扇了扇风。, 羊肉和土豆片儿都很好熟。二胖吃了几串烧烤,心满意足地下水去了。郁青接过他的活计,又串又烤忙活了半天,然后攥着一把香喷喷的烤串把炭火盖上了。他拎了瓶汽水,刚想开,扭头看见大帐棚底下和唐丽聊天串串儿的林巧柔,于是又拎了两瓶汽水,向她们走了过去。, 唐丽刚从水里上来,这会儿正在擦头发。看见郁青,她笑嘻嘻道:“还是你好。我刚才瞧见钱文海一个人在那儿边干活儿边偷吃,想过去管他要点儿,又没好意思。”, 郁青笑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把烤好的串儿和两个女孩子分了,还给她们开了汽水。, 林巧柔放下手里正在串的干豆腐卷儿,接过来,微笑道:“谢谢你,辛苦了。”, 郁青摆摆手,好奇道:“你怎么不下水去玩儿啊,岸上太阳这么大,要把人烤化了。”, 林巧柔欲言又止:“我……”, “是不会游么?没事儿,咱不是租了游泳圈的嘛。”郁青安慰道:“等会儿吃完了,我教你。”, 唐丽拍了郁青一巴掌,哈哈大笑:“巧柔水性比你们都好,还用你教嘛。”, 林巧柔脸红了:“丽丽!”, 唐丽笑眯眯道:“本来就是啦。她姥爷一家子是江上打鱼的,咱们上初中那会儿,夏天江上有时候轮渡太挤,她就直接游泳过江去上学。”, 郁青惊呆了:“我……我怎么不知道……从没听你说过啊。”, 林巧柔笑笑:“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天都有人在江上横渡啊。”她撕开蚕蛹,低头吃了一口:“你烤的真好吃。”, 郁青还是觉得挺震惊的。林巧柔看上去纤纤弱弱的,谁能想到她竟然敢一个人游泳过江。郁青自认算是水性很好了,可他自己也不敢。妈妈和奶奶年年冲他念叨江里淹死人的事儿,江里也确实年年都得淹死不少人。, “你可太……”郁青找不到别的词,只能道:“太牛逼了。”, 林巧柔噗地一声笑了:“怎么讲起脏话来了。”, 郁青脸红了。马凯那帮人天天“卧槽”“牛逼”地念叨,他也不知不觉受了影响。, “哎,那你怎么不下去教黄依娜游泳啊?”郁青不解道:“她刚才自己在那儿瞎扑腾,看得人怪担心的。你看着她,肯定比润生看着她让人放心啊。”, 林巧柔欲言又止:“我是说了,她不愿意……”, 郁青费解道:“为什么啊?”, 唐丽食指在郁青额角戳了一下,埋怨道:“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啊,巧柔要是下去了,还有傅润生什么事儿啊……”, 郁青仿佛有些明白了,可仍然不怎么太明白。好像女孩子们都觉得润生对黄依娜有意思,可润生明明就不太喜欢黄依娜。可就算不喜欢,他也还是耐着性子教她游泳。所以别人误会了什么,也就不稀奇了。润生总是这样让人琢磨不透。但愿将来别闹什么误会才好。不过润生要是真和黄依娜在一起,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郁青愣愣地想。自己一直希望润生有个女朋友,可是一想到黄依娜要做润生的女朋友,他又觉得很不开心。, 我是还喜欢她么?郁青思索了片刻,只觉得黄依娜看上去有点儿陌生。他在心里摇了摇头,决定不再思考这个问题了。, 林巧柔看着他,温声道:“录取通知书有消息么?”, “没有。”郁青挠挠头:“润生的也没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他的也没到么?”林巧柔喃喃道:“我问过老师,听说往年这时候,差不多该收到了。”, “既然大家都没收到,那应该是今年比较晚。”郁青安慰道。, 林巧柔叹了口气:“也是,慢慢等。”, 那一把烤串,很快就被瓜分完了。唐丽和林巧柔都主动站起来去弄吃的了。快中午了,大伙儿一会儿玩儿累了,肯定要上岸来找东西吃。, 郁青拿着扇子给她们俩扇炭火,唐丽拿小锅煮了方便面和鸡蛋,还烤了点儿菜。几个男生这会儿都上岸来了,纷纷过来帮忙顺便偷吃。, 润生这会儿也上来了。林巧柔看见他,赶忙扭头去看水里:“娜娜呢?”, “金玉婷和她在一起呢。”润生甩了甩头发,把浴巾披到了头顶上,对郁青道:“有吃的么?”, 郁青把刚烤好的串儿塞进他手里:“给,你先吃着。”, 润生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道:“野炊就烤东西最有意思。”, 旁边儿立刻有人搭腔:“是啊是啊。”, 润生笑着轻轻推了郁青一把:“别光你一个人玩儿,给别人让个位置。”, 郁青手上的扇子立刻被身边的人跃跃欲试地拿了过去。, 围着炉子的少年人们欢声笑语一片,润生把郁青拉了出来,一起坐在凉棚下吃东西。, 郁青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吃东西:“味道怎么样啊?熟没熟?”, “有点儿咸。”润生挑剔道。, “不会啊,我没撒多少调料……”郁青困惑道。, “你自己尝。”润生把串递过去。, 郁青咬了一口:“我吃着还好啊……那我给你再烤点儿新的……”, 润生一把拉住他:“不用了。”他丢开签子,顺手搂住郁青,摩挲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用脑袋轻轻顶了郁青一下。, 久违的亲昵感回来了,郁青和他并肩坐着,看着蓝蓝的江面和那些小小的船。, “我们上次一起划船,还是初中那会儿呢。”润生语气怀念。, “是呀。”郁青想起来,忍不住扁了扁嘴:“你全程攥着船桨不撒手,碰都不让我碰一下。”, 润生顿了顿:“我是怕你划不好,把船划翻了。”他扭头看向郁青,声音低柔:“现在咱们要是再去,我肯定把浆给你。你想划多久,就划多久。”, 润生眼睛漂亮,眼窝又特别深,他温柔又安静地凝视什么的时候,总会给人一种含情的错觉。郁青从前没注意,可这会儿被这样看着,心跳得却快起来。他脸上有些发烫,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润生不理会他的尴尬,自顾自道:“什么时候,再一起去划船。就咱们两个人。”, 郁青正在不知所措,忽然听到了一声惊叫:“娜娜!”, 大家往江中望去,发现黄依娜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救生圈也瘪了下去。一直和她在一起的金玉婷这会儿不知道去哪儿了。, 林巧柔丢开手上的东西,一路飞奔冲进了水里。大家这会儿也反应过来,纷纷跟着下水救人。, 唐丽没有夸大其词。林巧柔的水性好得惊人,在江里就跟一条细细的大鱼一样。她穿过水中的游人,片刻后就游到了黄依娜身边,赶在所有人之前把她抓住了。, 男生们也很快也游了过去,帮着她一起把黄依娜往岸上带。而金玉婷不知道打哪儿游了过去,也伸手帮忙拖住了黄依娜。,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黄依娜有点儿惊魂未定。不过她性格比较大咧咧,在岸上坐了一会儿就缓了过来。林巧柔给了拿了清水和吃的,她又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 人没事就好。大家互相叮嘱一番,就该干嘛干嘛了。只是午饭吃完再下水,仿佛都长了记性,谁也不往深水的地方去了。还有的人,比如麻杆儿,干脆就不再下水,而是领着几个人在沙滩上打起了排球。, 郁青收拾好东西,找了一圈儿没见找润生,最后在靠近树林润生自己带的那个双人帐篷里见到了润生:“你干嘛呢?午饭是不是没吃饱,还有点儿菜卷儿,我给你拿过来了……”, 润生的目光从远处沙滩上的金玉婷那里收了回来,伸手搂住了郁青:“你还下水么?”, 郁青迟疑道:“不了?”, “那我们去公园那里冲个澡。”润生有点儿抱怨:“我背上好疼。”, 郁青拿开他身上的浴巾,立刻心疼起来:“晒伤了……你下午不要出帐篷了。唉,早知道这样,你还那么积极地答应麻杆儿来江边……我们去别的地方露营就好了……”, “你喜欢啊。”润生修长的手指忽然轻轻抚上了郁青的手:“你喜欢,我肯定要大力支持的。”, 怪异感再次爬上了郁青的心头。他想把手抽开,可想到他们刚刚修复的友谊,到底没有那样做。他只是避开了润生的目光:“……下次出来,还是换个地方。”, 润生松开了手,轻笑道:“都听你的。”, 之后一切如常,每个人似乎都玩儿得很开心。到了晚上,二胖点起了篝火,大家手拉手围着篝火跳舞喝酒,还讲了好些故事。, 轮到林巧柔的时候,她搂着黄依娜,讲了个画皮的故事。大概是说从前有个美人,有个两心相许的好郎君。两个人郎情妾意,只待定下的日子到了,就要完婚。这美人有个妹妹,常年郁郁寡欢。姐姐要成亲的前夕,她忽然去世了。郎君虽然觉得惋惜,但也没放在心上,因为他满心都是姐姐。后来姐姐嫁过去,他虽然喜不自胜欢喜,可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后来有一日他外出早归,凑在窗前想看看妻子在做什么,却发现有个女鬼正在细细描画人皮。而那人皮赫然就是妻子的模样。这位郎君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请了道士,道士做法收了女鬼,才晓得这女鬼原来正是妻妹。至于妻妹是何时变做鬼,顶替了自己的妻子,那就不可知了。, 她讲完这个故事,抬起头看了金玉婷一眼。金玉婷拨弄着篝火,没有说话。旁边有个男生道:“我记得聊斋里的故事不是这样的。”, 另一个女生圆场道:“啊呀,聊斋有那么多故事,大概是巧柔记混了。我来讲个好玩儿的歌星八卦。”, 大家纷纷称好,催她快说。林巧柔垂下目光,不再说话了。, 大家玩儿到很晚,又喝了不少酒,沙滩上吵吵闹闹的。润生和郁青在身上喷了好些花露水,和许多露营的人一起站在公园的台阶上等对岸的焰火。, 对岸流光溢彩,照得天上的星星都不那么亮了。, 郁青望着对岸发呆了片刻,没头没脑道:“我感觉巧柔不是在讲故事。”, 润生不置可否:“想象不能脱离现实存在。”, 郁青回过神,叹了口气:“刚刚轮到你讲故事,你怎么不讲?”, “我不想讲给那么多人听。”润生轻轻道:“但你要是想听,我就只讲给你一个人。”, 郁青还在想着林巧柔那个让人不安的故事,随口道:“是什么样的故事?”, 润生把手中剩下的半瓶酒一口气喝到了底,扭过头定定地看着他:“求而不得的故事。”, 焰火倏然升空,乐声从对岸飘了过来,许多人在他们身边欢笑着。, 郁青在润生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浅色的瞳仁在焰火绚烂的光辉中太过明亮,照亮了这份友情的阴影下所隐藏的一切。在那个瞬间,郁青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润生的眼神那么炽热,仿佛在一瞬间灼伤了什么,让郁青难以言喻的痛楚。原来所有的违和都不是自己的幻觉和误解。原来那些怪异和扭曲全是真实存在的。, 不知过了多久,郁青终于艰难地移开了目光,却发现自己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润生握住了。他慢慢把手抽了出来,毫无底气道:“你喝多了,早点儿休息。”, 润生转过头,望着对岸的天空,轻轻笑道:“嗯,今天是喝多了。”他起身走到帐篷边上,又拎起了一瓶酒。, 郁青混沌地回到帐篷里,很久都没有听到润生进来。旧日里许许多多的记忆涌了上来,让郁青感到胸口发闷。原来润生那些沉默,愤怒,孤独和欲望的源头全是自己。, 郁青心里乱成一团,几乎无法思考。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恐惧,为什么恐惧里会有喜悦,而喜悦里又会有那么深的悲伤和痛苦。, 然而最后的最后,他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润生以后可怎么办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迷蒙里感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然后嘴唇被压住了。郁青意识不清地挣扎了一下,压力消失了片刻,随即更强硬地覆盖了上来。有柔软炽热的东西钻进了口腔。潮湿,高热,像在云上,让人想这样一直漂浮下去。可紧接着,某种被吃掉的恐惧唤醒了他。, 郁青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惊恐道:“润生?”, 黑暗里的润生没有说话。他低下头,沉默而强硬地舔舐着郁青的嘴唇。 第42章 郁青拼命推他,可是根本推不开。润生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察觉到郁青的抗拒,他不但没有停下,反而钳住了郁青的手腕。, 被压制的恐惧让郁青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忘了发出声音,只是死命地挣扎起来。混乱间他尝到了口中的血腥味和酒味,不知道到底是谁咬到了谁。可是润生仍然不肯罢休,反而愈加粗暴。那一刻的润生,比当初隔间里的润生还要可怖,他像个真正的疯子那样啃咬着郁青的嘴唇,甚至把舌头顶了进来。, 这绝不是郁青所认识的润生。不是那个从小心思重,脾气坏,表里不一,却对他一直很好很好的润生。, 最后郁青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当润生的手去掀他的背心时,他放弃挣扎,无声地哭了起来。, 尝到了他脸上的湿润,润生仿佛迟疑了。他舔了舔郁青的脸颊,禁锢慢慢变得温柔了许多,只是仍然压在郁青身上,依恋地轻轻蹭着郁青的脸和颈窝。, 然而就在他再次吻上来的时候,郁青却使出全部的力气,猛地推开了他。, 润生猝不及防,向后摔去。, 有那么一瞬间,郁青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可当润生飞快起身时,郁青却退却了。, 他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帐篷。, 夏夜的江风很冷。郁青跑上江桥,终于慢慢脱力,靠着栏杆滑坐在桥面上。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 钢板的缝隙之下,黑色的江水冲过桥柱,低低地轰鸣而去。, 余光里,一束影子落在了桥面上。, 郁青扭头,看见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追了上来,正无声无息地站在离自己四五米远的地方。, 润生把手上的凉鞋放在了桥面上,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你忘了穿鞋。”, 郁青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他慌忙站起来,却不敢走过去,只是抽噎道:“你……你为什么要……要那么对我?”, “你不是都知道了么。”润生的眼睛在夜色里看上去幽幽地发着光,声音很轻:“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我不知道!”郁青混乱道:“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那么对我……”, “我等了好久。”润生自顾自道:“真的好久好久。我也想过要继续等下去。可是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等不下去了。”, “听不懂……”郁青喃喃道:“你嘴角流血了……”,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润生的语气极耐心,仿佛在向幼儿园的孩子讲述“一加一等于二”那样:“你和我,我们一直最要好了。”, 夜风吹过,郁青呆呆地站在桥上。, 润生等了片刻,向他慢慢走近:“豆豆……”, 郁青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不对。”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可是就是不对。委屈又一次涌了上来,他喃喃道:“我们是朋友啊……”, “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了……”润生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焦躁。桥上灯光幽微,他舔掉了嘴角的血:“早就不想了。”, “所以你就那么对我?”一种遭到背叛的伤心比恐惧更强烈地刺痛了郁青的心:“你把我当什么?”, 桥在脚下震动起来,火车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喜欢你。”润生逼近他:“我想要你,这很难理解么?”, “可是我不喜欢你!”郁青冲口而出。, 一列火车轰隆隆从隔离带的另一侧驶过,桥上的照明灯全都亮了。在轰鸣与摇晃里,郁青看到了润生骤然扭曲的脸。他很害怕,很想逃跑,可润生那通红的眼圈儿却仿佛对他施了定身咒。, 火车驶过,灯光渐渐熄灭,又只剩下他们头顶的那一点微光。, “我没听清。”润生咬紧嘴唇,死死盯着郁青,血又慢慢流了出来:“你再说一遍。”, 他的神色还是那么疯狂,可郁青却不再觉得害怕,只是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痛楚:“你别这样。”郁青的眼泪流了下来,几乎是习惯性地开口道歉:“对不起。”, 润生周身紧绷的气息仿佛一下子就散了。他表情空洞地望了郁青片刻,慢慢抬手捂住了脸。, 郁青抹了一把眼泪,几乎是习惯性地向他靠近:“润生……”, 润生却低吼道:“别过来!”他双肩颤抖,声音也在发抖:“离我远点儿……”, 郁青呆呆地望着他:“润生……”, 夜风越来越大,吹得桥上的旗帜猎猎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润生终于放下了手,哑声道:“你把鞋穿上,地上冷。”, 郁青喃喃道:“润生……”, “穿好了,就回营地去。”润生低着头,郁青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我这就回江南。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我在这边睡不好,先回家了。明天早上会有车来接你们。”, 他向郁青走来,郁青心跳如鼓。但润生仅仅是从他身边经过而已——仿佛郁青不再是郁青,而是一片空气。, 只是在擦肩而过的刹那,郁青看到了他脸上的泪水。 第43章 从江北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郁青每天晚上都在做梦。, 有时候梦里的润生好端端地会突然变成怪物,有时候梦里的润生的会对他哭泣。, 而更多的时候,郁青会梦到他在长长的铁路桥上越跑越远,直至消失在黑暗里——任凭郁青怎样追逐,他都没有回头。, 郁青从噩梦里醒来,迟钝地睁眼看着天花板。, 梦并不是梦。, 那个夜晚,当回过神来的郁青追着润生离去的方向跑到桥的尽头时,润生早就不见了。, 郁青先前又伤心又惊恐,但润生一声不吭地跑了,他又很怕他想不开出什么事。夜色朦胧,郁青顺着江边呼喊润生的名字,可是回应他的只有江上的风。, 要不是路过江边大排档时马凯突然冒出来,郁青还不知道要继续找上多久。, 马凯穿着拖鞋背心,拎着一个手电筒,说润生去他那里了,让郁青不要担心。他拉着郁青在大排档的空位坐下休息,还给郁青买了汽水。, 那会儿郁青的嗓子已经哑了,人也头昏脑胀的。他说润生真的去你那儿了么。, 马凯信誓旦旦道:骗你也没人给我钱。那浑小子在我店里,喝了瓶酒就睡了。, 郁青已经无力去思索他话语里的漏洞。马凯看上去一脸笃定,郁青的一颗心也就慢慢落了下去。心虽然落了地,委屈却涌了上来。他又想哭了:我……我也要喝酒。, 马凯叹着气宽慰他:舌头和牙齿还打架呢。朋友之间吵几句嘴,不是挺正常的么,哪怕动了手也没啥的。再说你俩那么好,至于么。等我回头帮你骂他。, 说完抬头瞥了边上一眼。, 郁青眼神愣愣的,吸了吸鼻子。他什么也不打算和马凯说,润生的事绝不能让别人知道。, 马凯要送他回家,郁青说不用。马凯不让他买酒,所以他只是喝完了汽水——喝完了,谢过小马哥,一个人又顺着原路返回了江北。, 夏季天亮得很早,郁青走过江桥时,天边已经是紫色了。他在寒风和水流声里停下脚步,终于能够冷静下来思考。, 郁青说不清到底哪件事更令自己崩溃——是多年的好友说喜欢自己,还是最好的朋友是个变态,又或是润生会不会因为一时想不开而干出什么更糟糕的事。, 然后不知怎么,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曾被邻居家的亲戚摁在旱厕墙上扯短裤的事。润生那时候保护了自己,可现在呢?,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润生看上去难过极了,自己还忍不住要去担心他;可是当自己难过的时候,润生又在想些什么呢。, 他脑海里反复出现润生那张扭曲的脸。郁青几乎可以肯定,至少在那一瞬间,润生是恨着自己的。, 他怎么可以那么对我呢。郁青心口疼得厉害,几乎也生出一种怨恨来——润生真是混蛋。, 可那恨终究只有一点点,被冷风一吹就散了。最后郁青无助又无力地蹲了下来,对着滚滚而去的江水掉下泪来。这一次不会有任何人来安慰他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也不能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永远永远。, 夏季的阳光被隔在窗帘后面,而郁青只是倦怠地躺着。他又做了一宿噩梦,梦境光怪陆离。他在梦里拼命奔跑,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被变做怪物的润生咬下了一口肉来。, 郁芬在外头喊他吃饭,见他不应,敲了敲门。郁青没精打采:“就来了。”, 没想到片刻之后,郁芬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郁青只穿了一条小短裤,见状赶忙扯过被单盖住了自己。郁芬没看他,走过来拉开了窗帘,朝晖一瞬间涌进了房间:“越长大怎么还越懒了。”, “我哪有。”郁青闷闷道:“晚上没睡好。”, 郁芬在他床边坐了下来:“为啥?和润生吵架了?”, 郁青心里一抖,下意识否认道:“不是。”, 郁芬打量着他的神色:“没吵架,一个礼拜没见你去找他,他也不来找你?”, 郁青低下头:“反正不算是吵架,你别问了。”, 郁芬若有所思:“你俩有矛盾了,你也不用总让着他。”, 郁青有些意外,因为郁芬不是第一个讲这种话的。从江北回来那天,二胖就说过同样的话了。他也是问郁青是不是和润生吵架了,然后劝说郁青不要老是惯着润生。, 郁青不能和二胖讲那些事,所以只能沉默以对。, 二胖当时叹了口气,问了句让郁青愕然的话:是不是他不让你跟别人搞对象?然后也不等郁青回答,就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倒也不是想在背后讲究他什么……毕竟咱们都是这么多年的哥们儿了。但他有时候真的有点儿那个,你知道……特别霸道。怎么说呢……就是只许你和他好,要是你和别人好了,他就要开始作妖了……, 郁青不知道该怎么说。二胖似乎确实碰触到了一部分真相。可实际上问题要比那严重得多。, 二胖侃侃而谈,结论就是郁青太惯着润生了。, 他说什么你都答应,要是有一天他强你所难,你不答应,他就要记恨上你了。二胖如是道。, 郁青心中黯然。他没觉得自己在惯着润生,可二胖讲得似乎也有道理。如今姐姐也这样说,郁青便忍不住想:所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么?, 他坐在床上发愣。郁芬忧虑地看着他:“真吵架了?要不要我去替你说和?”, 郁青回过神来:“不用了。”他低声道:“我自己能解决。找时间……和他聊聊就好了。”, 郁芬看了弟弟片刻,忽然伸手拍了拍他:“好了,快起来快起来,起来了去外面找朋友同学什么的玩一玩儿,谈个恋爱也行。不用听奶奶的,姐支持你……我可跟你说,咱们一辈子,估计就数这个假期最轻松了,珍惜。等你将来上了大学,又是一堆考试;上了班,倒班倒得连个休息日都没有;要是再结了婚,乖乖的不得了,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一堆七大姑八大姨要应付,后半辈子就别想消停了……”, 郁青愣了愣,隐约从话语里窥见了些许不太一样的东西:“以前都没见你提过这事儿……”他眨了眨眼睛,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狡黠:“你要跟谁上有老下有小啊?”, 郁芬脸微微一红:“跟你!跟奶奶!跟咱妈!你们就是我的上有老下有小……”, 郁青不信道:“是不是厂里有人追你啊?什么样的,给我瞅瞅呗,歪瓜裂枣可不行……”, 郁芬抄起枕头拍了他一下,插着腰:“少在那儿转移话题,现在是说你。别懒了,快起来,你要是不出去玩儿,就帮奶奶把豆角晒了。哦,对了,要是出去,就帮我去裁缝店把我新做的裙子拿回来。”她把枕头扔进郁青怀里:“我还给你做了件夹克衫……别跟奶奶说,偷偷留起来,等你上学时带过去。不然她又数落我乱花钱。”, 郁青爬起来,感觉自己在姐姐的笑容里恢复了些精神:“还是你疼我。”, “小懒虫,快起来。”郁芬一甩辫子,出去了。, 一家人吃了早饭,各有各的事。郁芬清早要回厂里,周蕙下班还没到家,奶奶趁着天气好逛早市去了。郁青想起姐姐的叮嘱,拿着小票和车钥匙去裁缝铺子取衣服。, 才出楼门,就听见院门口一阵严厉的斥责声。, 郁青远远望过去,发现傅工夹着公文包,脸色很差:“……几天都不回来,也不说一声……你看看你,还有个学生的样子么……你是要当小流氓么!”, 润生站在傅工对面,衬衫在裤腰上里出外进,整个人看上去乱糟糟的。, “你妈来电话问你怎么样了,我都不敢和她说!”, 润生嘴角翘了翘,居然在笑。他一言不发,似乎在欣赏什么。傅工喋喋不休,他心不在焉地转动目光,不经意间瞥到了北楼的大门。, 郁青来不及躲回楼里,两个人的视线恰好撞在了一处。润生的笑容不见了,他盯了郁青片刻,把头低下了。, 高工的太太挎着小柳筐,蹒跚着往院门口走。傅工瞧见有人过来,终于把声音压了下去,低斥道:“我得回厂里去……好好洗洗你自己!”, 做父亲的走了,过路的老太太也走了,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郁青踌躇片刻,终于低下头,硬着头皮向大门走去。, 没成想走到半路,一片阴影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郁青抬起头,发现润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他仿佛是故意要在郁青跟前展示自己的狼狈:衬衫上头的几颗扣子被细线摇摇欲坠地挂着,苍白的颧骨上有一小块青紫,腮边还挂着红印子。香水味,酒味,烟味和无法描述的气味共同扑面而来,让郁青几乎想要咳嗽。, 润生见郁青看着自己,伸手抹了抹腮边的红印。印记晕开了,原来那是口红。, “我和人打架了。”润生轻轻道:“好疼。”, 郁青没接话。, “都是因为你。”他盯着郁青的眼睛。 第44章 郁青只是默默看着他,没有回应。两个人彼此沉默地站在那里,陷入了一场无言的对峙。, 郁青知道自己只要一开口,润生就有一百句话在等着。何况他也不想在院子里和润生掰扯。所以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闭上嘴,转身往回走。, 没想到手腕被一下子攥住了。, 郁青几乎是本能地飞快抽回了手。他扭头望去,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润生在咬牙切齿。可当他回过神来,润生脸上又是从前那种不悦时平静得近乎傲慢的神色:“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郁青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反问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润生微微一愣。半晌,他才轻轻道:“……我受伤了啊。”他的声音里有一点点脆弱:“真的。我等你来找我……你也不来……你后来……怎么不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低了下去。, 那些话语意含糊,既没有道理,也没有逻辑,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郁青本能地想要过去安慰他,但这一次生生忍住了。小帐篷里发生的事,还有那天在桥上吹过的冷风和流过的眼泪,他始终都无法忘记。润生已经不是从前的润生了,郁青再也没办法毫无芥蒂地走过去拥抱他。, 何况润生每次都是这样——分明做了错事,却总有办法把重点模糊掉。从前郁青没往深处想过,如今不一样了。他不想再这样纵容他了。, 可是硬起心肠往家的方向走了几步,他回头见润生还在原地静静地站着。, 十七岁的润生精瘦但结实,在男生群里能比别人高出大半个脑袋。可当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时,郁青总觉得又看见了小时候那个单薄苍白,头发像亚麻一样色泽干枯的男孩儿。, 郁青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终究心软了:“来上个药。”, 话音没落,润生几乎是嗖地一下就走上前来,好像刚才那个傻站着自说自话的另有其人。, 郁青退开两步,警觉地看着他。, 润生低下头,看不到表情:“你家……有吃的么?”, 郁青没有说话,转身默默往家里走。一肚子的委屈和火气,这会儿也只能先放到一边去了。, 润生对郁青家就像对自己家一样熟悉,进门第一件事是去洗澡。郁青家里的电热水器要烧水,可他似乎根本等不及,直接就用冷水洗了,破天荒地连一句话都没有抱怨——大概是这一次确实没有抱怨的底气。, 洗完了匆匆出来,身上只有一条小裤衩。, 郁青看到他这个样子,就想起帐篷里的事。他怀疑润生是故意的,可这话又不能问。最后郁青定了定神,尽力让自己听上去心平气和:“伤哪儿了?”, 润生低声道:“哪儿都伤了。”, 郁青绕着他转了一圈儿,除了脸上那点儿伤,就是肩背上有几处淤伤,并不严重,大概是被什么东西磕碰到了——总之不管怎么看,也算不上是“哪儿都伤了”。, 郁青没拆穿他,只是默默拿出药,开始往润生身上涂。, 没想到润生突兀道:“不是那儿。”, 郁青停了手:“还有哪儿?”, 润生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心口:“这儿。”, 掌心的心跳疯狂而有力。郁青像被烫了一样猛地抽回手:“你别这样!”, “那你要我怎么样?”润生仰头盯着他,目光灼热:“你都不问我这些天是怎么过的,不问我去哪儿了,和谁打架了么?”, 他自己把自己搞得一团污糟,现在居然还能大言不惭地问出这种话。无名之火一下子就冲上了郁青的天灵盖:“傅润生!”, 润生的嘴角古怪地翘了起来:“你问,我就告诉你。”, 郁青攥紧了药瓶,避开了他的目光:“那是你的事。回家去。”, “告诉你也没什么。”润生丝毫不理会郁青的话,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在夜总会,白天睡觉,晚上就弹琴,和姜潮他们喝酒打球。昨天东铭哥过生日,他们叫了好多舞小姐过来一起玩儿……”他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她们都很喜欢我。大家都说我年纪到了,要是不想当童子鸡,择日不如撞日。我想也有道理……”他死死盯着郁青的眼睛:“我挑了最漂亮的一个,上了她。”, 他看着润生那面具一样的笑容和毫无笑意的眼睛,只觉得仿佛被当胸刺了一刀。他的心脏带着那把刀在胸腔里咚咚跳动,每一下都是尖锐的疼痛。, 润生充满快意地看着他:“你想不想知道我们是怎么做的?”, 郁青终于听见了自己干涩的声音:“不想。”, “你想也没有用。”润生脸上仍然挂着笑容:“我没办法告诉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郁青惊恐而茫然地看着他。, 笑容终于从润生脸上消失了。他站起来,慢慢逼近了郁青:“因为我怎么都硬不起来。真奇怪,是不是,那玩意儿好像就只喜欢你。可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因为我也只喜欢你。”, 郁青的后背碰到了墙,立刻死命推他:“你干什么!”, 润生把他圈在自己怀里,紧紧抱住了:“你再摸摸我好不好?就像以前那样……”, 凶器近在咫尺,那天恐怖的记忆终于又一次不受控地涌了上来,郁青猛地推开他,崩溃道:“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润生面容扭曲,冲郁青低吼道:“疯得透透的!”, 他喘息几声,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知道女人有多恶心么?你知道她摆弄我的时候我吐得有多厉害么?你以为我不想当个正常人么?你知道我和姜潮打架的时候他是怎么嘲笑我的么?”, 他惨笑着,眼泪顺着脸淌了下来:“你一句不喜欢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可我呢?我怎么办?凭什么只有我这么痛苦?”, 郁青终于明白了一切。他喃喃道:“所以我的心情和想法就不重要了,是么?只要你能得到你想要的,哪怕伤害我也没关系,对么?”, 润生的表情在泪水里慢慢凝固了。, “你是不是希望我和你一样痛苦,所以才来报复我?”郁青哽咽道:“你那么对我,我真的很伤心……我还想过,你会不会向我道歉……现在看来你不会了。”, “那是因为我喜欢你……”, “那不叫喜欢。”郁青强忍着委屈和难过,努力向他解释:“润生,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喜欢有人对你好。”, 润生的脸上有片刻空白,声音终于慢慢低了下去:“是啊……你可能不记得了,以前你说过,就算我变得不正常你也会对我好……这话我记到现在,而你早就忘了?”, 郁青想说什么,可润生根本不容他插话,只是悲哀地笑着:“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了——这世上从来没有人真心愿意对我好,你也不过就是个骗人精罢了……”, “就算所有人对你都不好,你也要好好对待自己啊!”郁青带着哭腔打断了他。, 润生愣住了。, 郁青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希望你好好的,一直都是。”他擦了一把眼泪:“好好对自己,不要再和那些人瞎混了。”,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 润生终于垂下头,含义不明地笑了一下:“你总是这样……”他无力地慢慢坐回到椅子上:“丁郁青,你要真是个骗人精,该有多好啊。”, 夏风穿过屋子,两个少年隔着不远不近地距离无言相对,谁也没有向对方靠近,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润生在椅子上蜷缩起来,把头深深埋进了膝盖里。, 郁青难过地看着他,总觉得这场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熟悉。慢慢地,他终于想起来,润生小时候受了委屈,就会这样一个人蜷缩起来。, 他看着润生渐渐开始发抖的双肩,内心再一次强烈地动摇起来:润生肯定知道错了,只是嘴硬,不承认……, 就在他忍不住想要走过去安慰润生的时候,一直埋首颤抖的少年忽然抬起了头。, 就在他忍不住想要走过去安慰润生的时候,一直埋首颤抖的少年忽然抬起了头。, 润生的脸上泪痕未干,可他的神色却是郁青无法理解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如释重负般的笑意:“差点儿被你给绕进去了。”, 郁青悲伤而困惑地看着他,却见润生抬手抹去了眼泪。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慰郁青:“你看,你总得给我点儿时间啊。”, 他抓起衣服飞快地穿好,然后在郁青不知所措的目光中忽然伸出手,拇指拭过郁青脸上的泪水。, 郁青慌忙擦了擦脸上:“我……”, 润生却转身走了。门锁轻响,留下伤心又不知所措的郁青,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屋子里——他确信刚刚看到润生把沾着自己眼泪的手指含进了嘴里。 第45章 郁青从没想过,润生会突然在自己面前变成这样。这甚至都不能算是疯,可却比真正的发疯还要让人害怕。, 而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对润生感到恐惧。这大概是最令郁青难过的事。, 不过在郁青琢磨清楚这些令人难过和费解的事情之前,另一件大事短暂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高考成绩终于出来了。, 郁青的成绩就是他平时的水平,稳稳当当地过了G大的提档线。只是专业不尽如人意——他不知怎么被调剂到了外语学院。, 理科生去读工科院校的文科专业,怎么看都莫名其妙。奶奶很是在家拍了一阵子大腿。不过郁青自己对此倒并没有感到遗憾——他本来也没有特别想读的专业,当初只想着能考上G大就好。如今心愿实现,只有心中石头落地的轻松感。, 只是一想起润生,这轻松里就不免带上了些许复杂和不安。, 可润生倒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郁青的录取通知书来了,他的笑容和恭喜都是那么真心实意,让郁青几乎以为他们又回到了从前。, 唯一不同的是,他如今不敢再心安理得地迎接润生的目光了——那样的目光老是让郁青心慌。, 一起长大的发小,又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在周围的亲友们看来,怎么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就连一向对润生有些许偏见的李淑敏态度也改变了不少。她很是热情地跟润生说:往后你们俩还能互相照应。转头回家对着郁青,又数落郁青越大越不懂事,怎么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反倒和人家疏远了。, 郁青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因为他和润生现在不约而同都在回避那个他们还没弄明白要怎样碰触的问题。他想润生大概和自己一样,也在思索未来两个人要怎么相处——他不觉得润生是放弃了。, 世事纷纭,总是称心如意的少,事与愿违的多。郁青想,自己从小到大,算是那种多数时候都能活得称心如意的孩子——亲人和朋友始终都关心和爱护着自己,学业也很顺利。就算遇到了悲痛的事,也有可以共同承担的人。, 如果可以,他希望润生也能拥有这样的幸福。可为什么润生想要的东西,偏偏是那么强人所难。而且只要一想起润生发疯时都干出了些什么混账事,郁青仍然觉得伤心又生气。, 可是最后的最后,所有的情绪消退,只有怅然留了下来。, 这不全是润生的错。郁青想,我肯定也有错。, 他就这样怀着满腹心事,和润生一起迈进了大学校门。, 为期两个月的严格军训让人无暇他顾。部队生活艰苦得超乎想象,新生们完全是被按照新兵标准对待的。这让郁青脑子里几乎只剩下吃和睡这两件事。, 他偶尔能在训练的间隙远远看见润生,却几乎没什么机会去和他讲话——他们分属不同的营队,不在同一个宿舍,训练场上也隔得很远。, 相比于郁青,润生显然对这样的生活要适应得多——起码看上去是这样。学生们偶尔能从教官口中里听到傅润生这个名字——都是赞叹和表扬。, 但郁青还是有点不放心。等他总算找到机会远远地从一大群黑炭头里辨认出润生,结果发现润生果然晒伤了。, 二胖老说郁青太惯着润生了。郁青自己却不这么想。因为夏天的那些事,他和润生现在不像从前那么亲密无间了。可不管润生做过什么混账事,郁青一看到他受伤生病,总觉得是疼在了自己身上。他实在是没法假装看不见。, 好不容易熬到太阳西沉,晚上破天荒没有组织集体看新闻和纪录片。因为安了纱窗,宿舍里总是很闷热。小小的电风扇在他们头顶上嗡嗡地转着。同学们天南地北地聊天,有人抱怨训练的辛苦,也有人憧憬着摸枪的那天。, 教官来通知洗澡,大家欢天喜地从床上跳下来,拿着洗浴用品鱼贯而出。, 郁青本来已经离开了宿舍。走到一半想起来什么,又噼里啪啦跑回去,悄悄从背包里翻出了一支晒伤膏带在身上。今天没有集体活动,等洗过澡,他正好有时间去找找润生在哪儿,然后把药给他。, 大浴室热气腾腾的,人多喷头少。一个淋浴头要两三个人一起用。郁青急匆匆地把自己洗干净出来,外头天已经黑了。, 他穿过广场,往航院所在的宿舍楼走去,逢人打听工科试验班的宿舍在几楼,有没有人知道傅润生在哪个宿舍。只可惜人人都对他摇头。好不容易走到宿舍门口时还被一个教官模样的人拦下了。对方严肃地告诉他不可以串寝,然后把他撵了出来。, 郁青抬头望着宿舍楼的灯光,有几分一筹莫展。, 他犹豫片刻,伸手拢在嘴前,冲宿舍楼大喊:“润……”, 冷不丁一只冰凉的大手从后头伸了过来,牢牢地捂住了他的嘴。, 身后贴上来的人也是冰凉湿冷的。郁青吓得一激灵,怀里的盆掉下去,洗浴用品落了满地。, 润生松开手,蹲下来帮他捡东西,声音凉丝丝的,听不出喜怒:“终于想起我来了?”, 郁青这会儿还没从惊吓里平复,总怀疑润生刚刚手指好像是故意在自己嘴唇上揉了一下。他接过盆,谨慎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我就是来给你送个药。”, 润生接过药,仔细看了他片刻,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那你帮我涂,我够不到后背。”, 要是换做以前,郁青肯定毫不犹豫地帮他这个忙。可眼下润生提起来,他却踌躇了片刻——上一回帮润生擦药,简直擦出了心理阴影。, 润生脸上的笑意淡了:“现在连帮我涂个药都不行了么?”, 郁青只得接过药膏:“我进不了你们宿舍……”, “就在外头。”润生转身:“那边有个石头台子。”, 夏夜的小广场上人来人往,都是忙着去水房打水擦洗的军训生——部队条件有限,他们要三天才能正经洗上一次澡,没有澡可洗的日子里,只能这样自己打水擦擦了。, 明明只是半个夏天而已,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郁青看着润生后背上头深浅不一的红色晒伤,叹气道:“每天拿冷毛巾多敷一会儿,冲凉也冲久一些,能好点儿……你和教官说一声,申请训练时穿长袖的衣服。我听服务社的老板说了,他后天会进一批晒伤膏。可能没有这个牌子效果好,但好过没有,你到时候记得去买……”, 他絮絮叨叨叮嘱了好多,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咱们出发前,你不是也带药了么?”, 润生没动,可郁青就是感觉到,眼前的仿佛呼吸一滞。空气中有片刻古怪的安静,润生转过身来,不慌不忙道:“丢了。”, 从小到大在一起,郁青是知道的,润生从来不丢东西——这个人根本就不是那种会丢三落四的人。, 润生又说谎了。郁青突然觉得很生气,也不知道是为润生说谎,还是为润生不爱惜自己。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剩下的药膏塞进了润生手里。, 润生看着手上的药,轻哼一声:“你说你不喜欢我,还老是对我这么好。你自己说,这是不是很矛盾?”, 郁青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道:“对你好是应该的……”, 润生冷冷地笑了:“世上哪有那么多应该?”, 他们一直以来小心回避的问题终于又被放上了台面。, 广场上的人渐渐稀少,他们身边,只有空旷之处的风声。, 郁青深吸一口气:“润生,你听我说……我之前去图书馆查过了……只是没找到机会和你说……”他顿了顿,认真道:“书上说,同性依恋是青春期正常的现象。它不能等同于同性恋……所以我们……”, 润生的表情有片刻空白。然而他很快就笑了:“我不管那些,我就是喜欢你而已。”他压低声音,直视着郁青的眼睛:“别看到个什么名词就往我身上套。我就是喜欢你,我知道,你也知道。”, 疲劳过度的心慌感再度涌了上来。郁青悄悄握紧了拳头,只觉得心里难受得让人讲不出话来。, 润生盯着他,神色慢慢流露出了一丝痛苦:“你就不能也喜欢我一点么?不要很多,一点点就行了……”, “可是我的喜欢不是你要的那种喜欢啊。”郁青感到自己的鼻子酸得厉害。那想起了自己那天翻到那段话时的感觉。是恍然,也是悲伤。, 原来是这样,原来我走出了那个阶段,而润生却留在了那里。而且,怕是要永远都留在那里了。, “我们就不能像以前那样继续做朋友么?”郁青喉咙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润生慢慢退开了。他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讥讽地微笑了一下:“可以啊。那在我想通之前,你能保证继续像以前那样对我好么?”, 郁青有些迟疑地看着他,拿不准润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润生的笑一闪而逝,又换上了平时的那副表情:“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也对,正常人发现我是这样的人,肯定都会躲得远远的……我不怪你……”, “我对你好是应该的。”郁青打断了他:“一直都会对你好的……”, 这次换润生沉默了。好久,他才慢慢道:“知道了。”, 熄灯的预备哨响了起来。润生站起来,换了副轻松些的表情:“赶紧回去,再晚就要挨罚了。”, 走出很远的时候,郁青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润生攥着药膏,仍然站在那里。小广场上昏暗一片,他看不到润生的表情。, 郁青的鼻子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酸了。他低下头,快步离开了。 第45章 郁青从没想过,润生会突然在自己面前变成这样。这甚至都不能算是疯,可却比真正的发疯还要让人害怕。, 而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对润生感到恐惧。这大概是最令郁青难过的事。, 不过在郁青琢磨清楚这些令人难过和费解的事情之前,另一件大事短暂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高考成绩终于出来了。, 郁青的成绩就是他平时的水平,稳稳当当地过了G大的提档线。只是专业不尽如人意——他不知怎么被调剂到了外语学院。, 理科生去读工科院校的文科专业,怎么看都莫名其妙。奶奶很是在家拍了一阵子大腿。不过郁青自己对此倒并没有感到遗憾——他本来也没有特别想读的专业,当初只想着能考上G大就好。如今心愿实现,只有心中石头落地的轻松感。, 只是一想起润生,这轻松里就不免带上了些许复杂和不安。, 可润生倒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郁青的录取通知书来了,他的笑容和恭喜都是那么真心实意,让郁青几乎以为他们又回到了从前。, 唯一不同的是,他如今不敢再心安理得地迎接润生的目光了——那样的目光老是让郁青心慌。, 一起长大的发小,又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在周围的亲友们看来,怎么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就连一向对润生有些许偏见的李淑敏态度也改变了不少。她很是热情地跟润生说:往后你们俩还能互相照应。转头回家对着郁青,又数落郁青越大越不懂事,怎么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反倒和人家疏远了。, 郁青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因为他和润生现在不约而同都在回避那个他们还没弄明白要怎样碰触的问题。他想润生大概和自己一样,也在思索未来两个人要怎么相处——他不觉得润生是放弃了。, 世事纷纭,总是称心如意的少,事与愿违的多。郁青想,自己从小到大,算是那种多数时候都能活得称心如意的孩子——亲人和朋友始终都关心和爱护着自己,学业也很顺利。就算遇到了悲痛的事,也有可以共同承担的人。, 如果可以,他希望润生也能拥有这样的幸福。可为什么润生想要的东西,偏偏是那么强人所难。而且只要一想起润生发疯时都干出了些什么混账事,郁青仍然觉得伤心又生气。, 可是最后的最后,所有的情绪消退,只有怅然留了下来。, 这不全是润生的错。郁青想,我肯定也有错。, 他就这样怀着满腹心事,和润生一起迈进了大学校门。, 为期两个月的严格军训让人无暇他顾。部队生活艰苦得超乎想象,新生们完全是被按照新兵标准对待的。这让郁青脑子里几乎只剩下吃和睡这两件事。, 他偶尔能在训练的间隙远远看见润生,却几乎没什么机会去和他讲话——他们分属不同的营队,不在同一个宿舍,训练场上也隔得很远。, 相比于郁青,润生显然对这样的生活要适应得多——起码看上去是这样。学生们偶尔能从教官口中里听到傅润生这个名字——都是赞叹和表扬。, 但郁青还是有点不放心。等他总算找到机会远远地从一大群黑炭头里辨认出润生,结果发现润生果然晒伤了。, 二胖老说郁青太惯着润生了。郁青自己却不这么想。因为夏天的那些事,他和润生现在不像从前那么亲密无间了。可不管润生做过什么混账事,郁青一看到他受伤生病,总觉得是疼在了自己身上。他实在是没法假装看不见。, 好不容易熬到太阳西沉,晚上破天荒没有组织集体看新闻和纪录片。因为安了纱窗,宿舍里总是很闷热。小小的电风扇在他们头顶上嗡嗡地转着。同学们天南地北地聊天,有人抱怨训练的辛苦,也有人憧憬着摸枪的那天。, 教官来通知洗澡,大家欢天喜地从床上跳下来,拿着洗浴用品鱼贯而出。, 郁青本来已经离开了宿舍。走到一半想起来什么,又噼里啪啦跑回去,悄悄从背包里翻出了一支晒伤膏带在身上。今天没有集体活动,等洗过澡,他正好有时间去找找润生在哪儿,然后把药给他。, 大浴室热气腾腾的,人多喷头少。一个淋浴头要两三个人一起用。郁青急匆匆地把自己洗干净出来,外头天已经黑了。, 他穿过广场,往航院所在的宿舍楼走去,逢人打听工科试验班的宿舍在几楼,有没有人知道傅润生在哪个宿舍。只可惜人人都对他摇头。好不容易走到宿舍门口时还被一个教官模样的人拦下了。对方严肃地告诉他不可以串寝,然后把他撵了出来。, 郁青抬头望着宿舍楼的灯光,有几分一筹莫展。, 他犹豫片刻,伸手拢在嘴前,冲宿舍楼大喊:“润……”, 冷不丁一只冰凉的大手从后头伸了过来,牢牢地捂住了他的嘴。, 身后贴上来的人也是冰凉湿冷的。郁青吓得一激灵,怀里的盆掉下去,洗浴用品落了满地。, 润生松开手,蹲下来帮他捡东西,声音凉丝丝的,听不出喜怒:“终于想起我来了?”, 郁青这会儿还没从惊吓里平复,总怀疑润生刚刚手指好像是故意在自己嘴唇上揉了一下。他接过盆,谨慎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我就是来给你送个药。”, 润生接过药,仔细看了他片刻,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那你帮我涂,我够不到后背。”, 要是换做以前,郁青肯定毫不犹豫地帮他这个忙。可眼下润生提起来,他却踌躇了片刻——上一回帮润生擦药,简直擦出了心理阴影。, 润生脸上的笑意淡了:“现在连帮我涂个药都不行了么?”, 郁青只得接过药膏:“我进不了你们宿舍……”, “就在外头。”润生转身:“那边有个石头台子。”, 夏夜的小广场上人来人往,都是忙着去水房打水擦洗的军训生——部队条件有限,他们要三天才能正经洗上一次澡,没有澡可洗的日子里,只能这样自己打水擦擦了。, 明明只是半个夏天而已,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郁青看着润生后背上头深浅不一的红色晒伤,叹气道:“每天拿冷毛巾多敷一会儿,冲凉也冲久一些,能好点儿……你和教官说一声,申请训练时穿长袖的衣服。我听服务社的老板说了,他后天会进一批晒伤膏。可能没有这个牌子效果好,但好过没有,你到时候记得去买……”, 他絮絮叨叨叮嘱了好多,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咱们出发前,你不是也带药了么?”, 润生没动,可郁青就是感觉到,眼前的仿佛呼吸一滞。空气中有片刻古怪的安静,润生转过身来,不慌不忙道:“丢了。”, 从小到大在一起,郁青是知道的,润生从来不丢东西——这个人根本就不是那种会丢三落四的人。, 润生又说谎了。郁青突然觉得很生气,也不知道是为润生说谎,还是为润生不爱惜自己。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剩下的药膏塞进了润生手里。, 润生看着手上的药,轻哼一声:“你说你不喜欢我,还老是对我这么好。你自己说,这是不是很矛盾?”, 郁青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道:“对你好是应该的……”, 润生冷冷地笑了:“世上哪有那么多应该?”, 他们一直以来小心回避的问题终于又被放上了台面。, 广场上的人渐渐稀少,他们身边,只有空旷之处的风声。, 郁青深吸一口气:“润生,你听我说……我之前去图书馆查过了……只是没找到机会和你说……”他顿了顿,认真道:“书上说,同性依恋是青春期正常的现象。它不能等同于同性恋……所以我们……”, 润生的表情有片刻空白。然而他很快就笑了:“我不管那些,我就是喜欢你而已。”他压低声音,直视着郁青的眼睛:“别看到个什么名词就往我身上套。我就是喜欢你,我知道,你也知道。”, 疲劳过度的心慌感再度涌了上来。郁青悄悄握紧了拳头,只觉得心里难受得让人讲不出话来。, 润生盯着他,神色慢慢流露出了一丝痛苦:“你就不能也喜欢我一点么?不要很多,一点点就行了……”, “可是我的喜欢不是你要的那种喜欢啊。”郁青感到自己的鼻子酸得厉害。那想起了自己那天翻到那段话时的感觉。是恍然,也是悲伤。, 原来是这样,原来我走出了那个阶段,而润生却留在了那里。而且,怕是要永远都留在那里了。, “我们就不能像以前那样继续做朋友么?”郁青喉咙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润生慢慢退开了。他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讥讽地微笑了一下:“可以啊。那在我想通之前,你能保证继续像以前那样对我好么?”, 郁青有些迟疑地看着他,拿不准润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润生的笑一闪而逝,又换上了平时的那副表情:“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也对,正常人发现我是这样的人,肯定都会躲得远远的……我不怪你……”, “我对你好是应该的。”郁青打断了他:“一直都会对你好的……”, 这次换润生沉默了。好久,他才慢慢道:“知道了。”, 熄灯的预备哨响了起来。润生站起来,换了副轻松些的表情:“赶紧回去,再晚就要挨罚了。”, 走出很远的时候,郁青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润生攥着药膏,仍然站在那里。小广场上昏暗一片,他看不到润生的表情。, 郁青的鼻子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酸了。他低下头,快步离开了。 第46章 军训的两个月说慢也慢,说快也快。总之不知不觉就那么过去了。而军训结束,迎接新生们的也并不是想象中轻松愉快的大学生活。, G大的学业任务打一开始就相当繁重。正常一学年的课程,因为强制军训占据了两个月,余下的课程被塞进了有限的教学时间里,看上去紧迫得要命。除了课程本身,大一的学生还有强制每日晨跑和强制晚自习,无假条不得缺席。, 外语学院在学校属于边缘院系,小楼离宿舍区很远。郁青每天晚上将近十点钟才能和同学们一起回到宿舍,早晨六点就要起来,按照规定路线去校园里跑步。晨跑的路线上每隔一段就能看到“为了祖国,强身健体”,“为了人民,健康工作”,“军令如山,国之所托”,“保密严密,不得松懈”这类的大标语。路线是经过仔细设计的,想偷懒抄近路根本不可能。, 郁青每天气喘吁吁地跑过这些刷着标语的高墙和教学楼,在终点签字,然后和室友一起返回宿舍洗漱和吃早饭,再背起书包赶去上一整天的课。好不容易上完了课,吃完了晚饭,还得回到外院的小楼上晚自习。, 不过最近他偶尔可以不用去上晚自习,因为要帮老师做事——帮他们那个教翻译理论的夏知秋教授录入教学资料。, 当初辅导员来班上问有谁懂电脑,会用王码输入法和wps,郁青迟疑着举了手,然后就被抓了壮丁。, 那会儿电脑对大众来说还是个稀罕玩意儿,郁青能懂一点,是沾了润生的光。傅工在家要制图和看文献资料,前两年买了那么一台,听说贵得要命。, 郁青最初不敢碰,怕碰坏了。润生倒无所谓,他主动教郁青怎么用电脑画简单的图形和打字,还有玩儿游戏。, 如今想起来,简直遥远得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学校的迎新晚会才刚结束没几天。润生在晚会上大放光彩,收获了很多羡慕和钦佩的目光。外院女生多,郁青自然听到了女孩子们兴奋的议论,也被缠着打听了不少事。, 不光是才艺。军训时大家闲得无聊解物理题玩儿,润生好像搞了什么很厉害的解法,那会儿就让不少人惊叹过了。, 润生总是很优秀的。要是能把注意力都放在正事上,交往的朋友慢慢多起来,他就不会老是执着于喜欢自己这件事了,说不定能遇见可以互相喜欢的人。, 这个念头不知为什么,突然让郁青觉得很寂寞。润生是应该去喜欢一个女生的。可是书上也说,同性恋意味着只会对同性产生爱情和性欲。这是一种精神障碍。, 同性依恋是正常的,同性恋就是精神病。小时候是正常的,长大了就成了精神病。, 郁青想,这实在太没道理了。, 润生就是润生。不管他表面上看起来什么样,实际上是什么样,又或者变成了什么样,对郁青来说,润生都只是润生而已。, 只是郁青想不通,为什么现在自己一想起润生,就会心里难过得发慌。以前总觉得是因为润生会对着自己发疯,后来又觉得是因为不想看到润生伤心,再后来是担心润生……可是现在想想,似乎又不只是因为这些。, 他想象了一下润生和一个面目模糊的人走在一起的样子。出乎意料,那并不让他觉得欣慰,只是感到孤独。, 大部分时候,人总是孤独的。郁青想,这不奇怪。即便自己从前和润生那么要好,即便家人都那么爱自己,从小到大,自己也还是会有很多孤独的时刻。, 周蕙常说人与人之间要有界线,要给他人留有空间。郁青曾经觉得这很对。可如今想想,能始终保持界线的前提是,人与人之间并不那么亲密。, 要是亲密到一定程度,那个界线必然是会被打破的。就像他会去对郁芬的感情刨根问底,时不时要琢磨如果姐姐的男朋友不好自己该怎么出手撵走对方一样——虽然那本来只是姐姐自己的事,做弟弟的不该事无巨细地去问。, 可润生和姐姐好像又不一样,也许朋友和亲人本来就有很大的不同。, 他在录音室的公用电脑上不太熟练地帮老师录完了资料。抬头看时间,才发现已经快十点了。这会儿晚自习也早就结束了。郁青把软盘仔细收好,关掉了录音室的电脑和灯。, 活动楼的很多房间都已经熄灯关门。他背着书包匆匆下楼,却在一阵流畅如水的琴声中停下了脚步。过了片刻,半生不熟的单音旋律响了起来,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听不清楚的细语声。, 合唱排练室的门半开着。郁青走过去,看见一个梳偏分头男青年正与润生肩并肩坐在琴凳上,手指笨拙地在琴键上敲击着:“……你看是这样么?”, 周围明明还有其他的人。可这一幕说不清哪里,还是让郁青感到几分不舒服。, 润生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敷衍:“嗯。你要是想学,可以去师大音乐系那边找个老师。”他起身拿过琴谱:“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对方赶忙道:“这么急?是有什么事么?需不需要我帮忙?”, “对啊。”旁边一个抱着歌谱的女生热情道:“新生入学,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学长学姐帮忙的。院学生会也组织了不少人帮助新生适应校园生活……”, “军训刚回来,想回家一趟。”, “哦哦,你家在本地?”那个男青年赶忙也站了起来。, 润生没回答,只是公式化地微笑了一下:“嗯,下周集体排练我会按时到的。回头见。”, 他拿着谱子往外走,恰好与没来得及退开的郁青看了个对眼。, 片刻之后,润生的嘴角翘了起来。, 郁青低下头向外走去,润生从容地跟了上来。, 两个人并肩离开了活动中心,润生状似随意道:“怎么到这儿来了?”, “帮老师录教学资料。”郁青低声道:“我要回一趟外院,把软盘送过去。”, “我陪你。”, “不用了……你们排练耽误了不少时间,听说航院课程很难,要花很多时间学习……”, “谁说的?”, “巧柔……”, 润生的声音冷淡下来:“巧柔……她来找你了?”, 郁青轻轻叹了口气:“只是路上遇见了。”, “呵。”润生讥讽地笑了笑:“学校这么大,男女宿舍离得这么远,你们又不在一个院……天天都能遇见,你不觉得奇怪么?”, 郁青停下了脚步:“你怎么知道我们天天都能遇见?”, 润生不说话了。, 郁青仿佛明白了什么:“我也天天都能遇见你啊。”, 润生瞥了他一眼:“是啊。”, 这一次换郁青说不出话了。, 外院离活动中心并不远,郁青把资料送回了老师办公室。再出来时外面的小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润生倚在路边的一棵桦树上,手指间有微光明灭。仅有的路灯光线昏黄,把他颀长的身形在地面上投射成了细长古怪的模样。秋夜的寒风吹过,桦树的叶子哗哗作响。润生在风里仰起头,吐了口烟。, 余光瞥见郁青走来,他垂下手,转过头:“送回去了?”, 郁青没有回答,只是轻轻道:“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高一暑假。”润生平淡道:“回老家奔丧那会儿。”, “我都不知道……”郁青看着他手上一闪一闪的火光,喃喃道。, “不常抽。再说也不会当着你的面。”, “为什么?”, 润生抬起头:“你现在的反应不就是答案么?”, 郁青愣了愣,一瞬间鼻子居然有些发酸:“那现在呢?”, “现在无所谓了。”润生淡笑着看着他:“反正也这样了,你全都知道了。”, 郁青好半天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润生似乎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你在院里没参加什么活动么?”, “没。”郁青闷声道:“我看你好像挺忙的。”, “军训那会儿让上报特长,报完了就有人找过来了。”对着郁青,润生并不像在琴房里对着学生会的人那么温和耐心,言语里反倒流露出淡淡的厌烦:“老师带人来的,推不掉。校里的迎新搞完了又来院里的,没完没了。”, 郁青安慰道:“往好了想嘛,参加活动,能认识新朋友啊。”, 润生瞥了他一眼:“盼着我转移注意力啊?”, 又来了。郁青轻轻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回避这件事了:“也是,也不是。我老觉得你太孤僻了。高中时你人缘儿一直挺好的,大家都喜欢接近你,可是维系关系是双向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润生打断了他:“你是觉得别人贴过来,我不够热情,不够主动,才交不到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对不对?我告诉你,你错了。他们根本不了解我,只是觉得我看起来有利用价值——我的家境,我的成绩,我的能力。相互利用的关系,维持在可以相互利用的状态就行了。我为什么要投入那么多?”, 郁青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有些发怔:“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复杂……”, “是你太简单了。”润生轻笑道:“你总是把人想得太好。包括对我。”, “你本来就很好。”郁青低声道:“别看轻自己。”, “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润生淡淡道:“我想要的,你又不肯给我。”, 郁青胸口有些发闷。他想说不是不给,是真的没有。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讲不出口。总觉得隐隐有什么重要的问题被忽略了,可又一时想不起来。, 润生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陪我去买包烟,我就不生你的气了。” 第47章 润生说是要买包烟,可他带着郁青越走越远,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郁青意识到不对时,发现他们已经从学校一个很偏的小门出去了。, 校外不远就是铁道线,运煤的火车隆隆驶来,润生沉默地和郁青一起站在道杆后面等待。郁青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他可以确定,按照这个速度,等他们买完烟回去,宿舍很可能已经关门了。, 郁青在心里叹了口气。火车驶远了,道杆终于抬了上去。两个人穿过铁道线,在小路尽头找到了一家还没关门的小卖部。, 润生问老板有没有云苏。老板说没有,但有芙蓉王和玉溪,还有中华,这年头,要上档次都抽中华。, 润生转身走了。, 郁青迟疑道:“别的不也一样么?”, 润生摇头:“那怎么能一样。”, 他们一路上走了两三家还没关门的小店,都没有润生要的烟。离开最后一家店的时候,老板放下了卷帘门。, 润生这才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已经快十一点了。”, 郁青无奈地看着他:“是啊,走回去宿舍肯定关门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最后是润生先移开了目光。他轻笑道:“你都知道,干嘛一直不吭声。”, 郁青倒也没生气,心里甚至还有种奇异的平静感:“你说我陪你买烟,你就不生气了。”, 润生叹了口气:“你啊。”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顺着大马路乱晃,走着走着,景色越来越陌生,也不知道是走到哪里去了。入夜了,街上空空荡荡的,几乎看不见什么行人。, 润生半真半假道:“回家?”, 郁青看着他:“你想回去么?”, 润生自嘲地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两个人相顾无言。郁青心里多少有点儿委屈,可是倔劲儿也上来了。大不了在街上走一宿,他默默地想。, 然而理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了。他渐渐有些走不动,只能慢慢停了下来。四下望了一圈儿,周围黑漆漆的,道路两旁都是林木——这回真的是迷路了。, 郁青终于有些不安道:“我们这是走到哪儿了啊?”, 润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怎么知道,我是跟着你走的。”他声音低柔下去:“反正去哪儿都行。”, 郁青只好赶紧把目光移开,再次东张西望起来。他正在一筹莫展,忽然隐约在不远处看见了一个尖尖的黑影,那是大教堂的钟楼。, 原来他们不知不觉已经从学校走到了教堂区。这个地方甚至也不是什么林荫道,而是个没有围墙的公园。郁青原地呆站了半晌,终于意识到了这是哪里——高中的时候,他曾经无意间来过这个公园。天色太黑,所以进来时没有发现。只要穿过公园再往前走上一段路,就到江畔的商业区了。, 郁青扭头看向润生,润生却移开了目光。, 郁青在心里叹了口气,轻声道:“歇一会儿,有点累了。”, 记忆里的石头亭子倒是还在,只是这一次周围并没有看见什么人。他俩就那么在冷冰冰的大理石上坐了下来。郁青感觉冷风把自己的脑子吹得不太会转了:“你是不是想骗我进旅馆和你过夜啊。”, 润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那双浅色的眼睛在夜色里怪异地亮着:“我也不知道。冷么?”, “有点儿。”郁青还在发呆。, 润生靠过来,伸手搂住了他。, 郁青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躲闪了一下。, 润生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失落。他盯着郁青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收回手,默默点了支烟。, 火光只有一点点,可不知道为什么,却让人觉得暖和了些许。烟雾很轻,几乎一飘出来就立刻消失了,只有似有若无的淡香留了下来。, 郁青印象里烟味是很呛甚至很臭的,但润生的烟却闻着特别舒服,甚至有难言的熟悉感。郁青发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家里小客厅的味道么?奶奶有时候会点檀香。燃起来的檀香,和柜子上供奉的水果鲜花混在一起,就是这个气味。, 那一瞬间他心里五味杂陈。, 润生却只是静静望着对面黑漆漆的尖塔:“小时候我们还爬过那个破教堂的钟楼,记得么?”, “嗯。”郁青伤感道:“你还砸过人家的玻璃。”, 润生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你记得挺清楚啊。”, 郁青不说话了。, 润生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忽然伸手拨开了郁青额前的头发。他再次凑近郁青,郁青只好又躲了一下。, 然而这一次润生只是摘掉了他肩上的落叶:“瞧你吓的。”, 郁青没敢看他的眼睛,只能顾左右而言他:“诶,你瞧,那边有萤火虫……”, 润生嗤笑:“咱们这儿从来没有过萤火虫。”他顺着郁青的目光望过去,漫不经心道:“那是有人在抽烟。”, 郁青远远地望过去,只能看见几个极其细小的光点。不过他总算是成功地转移了润生的注意力。因为润生警觉地直起了身子:“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郁青觉得自己应该害怕,因为时间确实太晚了。可是因为润生在身边,他现在反而并没有半点儿应有的恐惧感。, 那个瘦削的影子向他们走了过来。润生立刻站起来,半身挡住了郁青。, 对方摊开双手:“别害怕,我不是坏人。小兄弟,借个火?”, 润生打量了对方几眼,终于掏出打火机抛了过去。, 那人手忙脚乱地接过打火机,把烟点了,然后搓了搓手:“哎呦,这天儿可真够冷的。我说,你们怎么在这儿呆着啊,黑灯瞎火的。”, 润生不慌不忙道:“你不也在这儿呆着么。”,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很圆滑地笑了:“没地方去,可不只能在这儿呆着么?”他打量着润生和郁青,客客气气道:“我能在这儿坐一会儿么?站了老半天了。”, 润生点头。他在润生和郁青侧对面,不远不近地坐了下来,对他们亲切道:“头一回来?”, 润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 那人倒很自来熟:“看你们这样,肯定是头一回。咱们这个圈儿,大伙儿都不容易,互相照顾是应该的。你俩这是……伴儿?”, 郁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往事闪过脑海,他试探道:“这里是……大家聚会的地方?”, 对方立刻会意地笑了:“对,聊天儿,找伴儿。”, 郁青想了想:“现在好像比以前人少了挺多。”, 话音未落,他便感到润生极锐利地瞥了自己一眼。, 那人意外道:“你以前来过?我怎么没见过你?”他的目光有些黏腻起来:“没别的意思啊,就是……像你们这么年轻漂亮的男孩子,只要看上一眼,肯定是很难忘记的……”, 郁青倒没在意对方话中的暧昧,只是摇了摇头:“走错路进来的,那时候还不知道是这种地方……”没等说完,他感觉到润生的手在后头戳了戳自己。, 郁青只好闭上了嘴。, 那男人猛吸了口烟:“不过怎么说呢,现在比以前可是乱了挺多,偷的,抢的,卖的,都有。”他把烟吐出来,浓烈的烟味立刻将郁青和润生包围了:“难呐。”他慨叹着摇了摇头:“我叫老牛,你俩叫啥?”, 郁青刚想开口,又感觉到自己后腰被润生掐了一把。润生平淡道:“我姓赵,他姓钱。”, 老牛看着他,有几分了然:“嗨,萍水相逢嘛。愿意聊天就聊聊,咱们这样的人,也就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敞开了聊聊。”他话语间带上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意思:“你们这回来的可真不是时候。本来天冷了人就都跑屋里去了,加上前两天条子才把这儿扫过一次,抓的抓,跑的跑。这不,眼下都见不着几个人了。”, 润生不慌不忙道:“除了这儿,还有别的地方?”, 老牛有些热切地看着他:“有啊,那地方可多了。你们要是想开开眼,我就带你们过去瞧瞧,算是交个朋友了。这大半夜的,何苦在外头冻着呢。”, 润生低下头,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后,他谨慎地开口道:“我听说,有个很有名的浴池离这里不远?叫什么来着?”, 老牛立刻会意地咧开嘴,神神秘秘道:“那儿可确实是个好地方。”他站了起来:“我正要过去呢。”, 润生犹豫了片刻,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他看向仍然搞不清楚状况的郁青,终于也站了起来:“这时候还开门么?”, 对方嘿嘿一笑:“就是这时候才热闹呢。”, 郁青听说是浴池,就有几分踌躇。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又怕是自己想多了。他在路上悄悄拽了拽润生的衣角,用很低的声音道:“我们去看一眼就算了,我有点儿饿了……”, 润生却破天荒地没有回应他,只是紧紧盯着领路人的背影。, 郁青不知道润生要干什么,可又没办法在这时候把润生丢下离开,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浴池开在商业街主街后面的某个小巷子里,别的铺面全都关了,只有那个小小的牌匾暧昧不明的亮着。不时有客人低头出入——当然全是男客。, 两个少年跟着那个才认识的中年男人走进了半地下室,大厅里零星坐了几个男人在那儿喝啤酒。见到有人进来,那些人纷纷抬起头,目光飘忽,却又充满某种赤裸的侵犯感。, 郁青立刻有几分不自在。他不由自主地向润生靠了靠。润生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 一个胖子看见老牛,眼睛眯了起来:“呦,来了?今儿怎么这么迟,那小谁可等你半宿了。”说着看见了他身后的郁青和润生:“哎呦,我说呢……你这是要吃嫩草啊……”, 有个年轻男人撩开帘子,一扭一扭地走了出来,冲老牛长声道:“今儿怎么这么晚?”话音没落,看见了郁青和润生,神色数变,语气也有些冷淡起来:“呦,生脸儿。多大了?”, 润生没吭声。, 那人嗤笑一声,对老牛道:“还来不来,不来我找别人了?”, 老牛似乎犹豫了一下:“来……这就来……你稍微等会儿……”, 对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等个屁,有病……”他转身进去了。, 老牛看了眼润生,似乎想凑过来和他说两句什么,可润生这会儿却像根本不认得他一样,冷淡地转向了柜台:“开票。”, 拿好澡票,他握紧郁青的手腕,无视了脸色难看的领路人,直接就那么走了进去。, 郁青这时候终于知道自己不能再由着润生的性子来了:“我们还是走……我不想洗澡……”, 润生仿佛也有点儿紧张:“谁说要洗澡了。就是来看看。你非说我是同性恋,那咱俩就看看同性恋到底什么样……”, 门帘后头比想象中大得多。澡堂的里间灯光幽暗,更衣室的角落有人抱在一起亲吻。, 润生并没有脱衣服,而是直接拉着郁青走了过去。, 穿过通道,浴室的门开了,一股湿润温热的浊气迎面向郁青扑来。, 淋浴的水声和呻吟声混在一起,郁青见到了自己一辈子也忘不掉的情景。, 几乎没有人在正经洗澡。所有目光所及的地方,都能看到肉和肉叠在一起。, 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也许有人注意到了,但那些人眼下正沉溺在另一个世界里。, 润生似乎也愣住了。可是片刻之后,他就转向了郁青,紧紧盯着郁青的脸。, 郁青呆滞了片刻,忽然一阵反胃。他猛地甩开了润生的手,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没想到另一个房间还是这样。, 房间连着房间,走廊连着走廊。郁青恐慌地低头穿过那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的人,忽然感到有人拦住了自己的去路。, 有人在他脸上笑嘻嘻地摸了一把:“新来的?真漂亮。让哥哥疼疼你?”, 郁青甩开了对方的手。那人却不由分说把他摁在了墙上:“卖的啊?多少钱一次?”, 郁青挣扎起来。对方变了脸色:“给脸不要……”, 话音没落,就是一声惨叫。那人捂着手后退了几步:“谁!你干什么!”, 润生把啤酒瓶狠狠丢在地上,冲对方挥起了拳头。, 可是他的拳头没能落下去,因为郁青从后头死死地抱住了他。, 周围的人闻声而来,地上的人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向润生冲来,却被人紧紧拽住了。, 润生终于冷静下来,他转身拉过郁青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他们一口气跑出了浴池。郁青终于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他吐得那么难受,眼前完全被眼泪模糊了。也不知道那止不住的泪水是因为什么而流。, 润生是混蛋。, 郁青想。, 真的太混蛋了。, 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他背上。润生的声音难得有几分慌张:“豆豆?”, 郁青吐无可吐,终于抬起头,用袖子狠狠擦了擦嘴。,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他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向润生。, 润生慢慢收回手,沉默了一下:“想让你知道。”, “知道什么?”, “你要是不喜欢我,那就是我要面对的世界。”润生抬起头,像是痛苦,又像是逼迫,他轻声道:“你忍心么?”, 郁青感觉仿佛有刀子在自己的胸口翻搅,他喃喃道:“我不忍心。你知道我不忍心……”, 润生靠近了他,声音里多了渴盼:“豆豆……我……”, “可那和你是个混蛋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完这话,好像有人抽走了郁青全身的力气。, 空气仿佛一下子安静了。良久,润生才轻声道:“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啊。”他低笑了一声:“反正你都知道了。”, 他退后了几步,顺着墙慢慢滑坐下去,低下了头,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我也不想这样,更不想变成那样……”, 郁青吸了吸鼻子,悄悄握紧了拳头:“你自己可以选择的,你心里明白。要怎样生活,要成为怎样的人……”, 润生抬手捂住了脸。, 郁青悲伤地看着他,可润生却仿佛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放下手,有些脆弱地微笑了一下:“我以前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现在倒是慢慢明白了。” 第48章 小巷又黑又冷,只有他们身后那间浴室的牌匾闪烁着微弱的霓虹光。, 郁青看着坐在地上的润生。润生那么骄傲,那么爱干净,可那么骄傲和爱干净的润生现在已经不在乎自己看上去是否狼狈了。, 郁青吸了吸鼻子,突然感到一阵后悔。, 润生不是混蛋,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像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样。, 郁青向润生伸出手,低声道:“地上凉。”, 润生抬头看向他,那点脆弱不知不觉间就消失了。他没有碰郁青,而是自己默默地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郁青。, 郁青不知所措地放下了手。, 润生却抬起手,轻轻抚了抚郁青脸上方才被陌生人摸过的地方。, 郁青感觉自己的脸立刻就烫了起来。他慌忙偏开头:“我没事……”, 余光扫过巷口,冷不丁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久不见的马凯正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 润生的手慢慢放下了。, 马凯咳嗽了一声:“怎么……大半夜的在这儿呢?”瞥见他们身后的那个霓虹灯牌,又赶紧自找自话道:“啊哈哈,你好久没来夜总会,殷红姐还念叨呢……”, “我们能在你那儿睡一晚上么?”润生的那个语气虽然淡淡的,可却不知道怎么透出一股“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的意思来。, “这还哪有一晚上了……”马凯嘟囔道:“这都后半夜了……”他看向惶然的郁青,声音温和下来:“那还愣着干嘛啊,过来。”, 润生一路上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随口和马凯聊天。原来是夜总会前几天被人上门来闹了一波,砸坏了不少东西,这两天正在紧急装修。马凯打架不太行,但干个后勤之类的活儿就很合适,比如买料,算账以及给其他人跑跑腿什么的——他是个仔细的人。, 他们自家的浴池已经关门了。马凯只字不提他看到的,只是埋头在仓库里翻找另一张折叠床。倒是润生很平静地表示有一张床就够了,自己可以睡客厅的沙发。, 马凯愣了愣,润生含义不明地笑了:“我怕我梦游。”, 马凯立刻明白了什么,对郁青道:“那你自己睡楼上,被子在柜里。”, 郁青上楼的时候往下看了一眼——润生坐在沙发上,又点起了烟。, 浴池楼上的那个房间和几年前没什么两样。还是那扇窗子,还是那张老旧的折叠床。, 郁青躺在床上,很多他以为早已遗忘的东西慢慢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他想起了润生那一天在这个房间里抱紧自己的样子。, 他那么恐慌,那么悲伤,可是自己呢?自己那时候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呢?, 郁青记不得了。只有润生抱紧自己和欲言又止的样子反反复复在脑海中出现。所以润生是那时候意识到的么?那时候的润生又在想些什么呢。, 郁青再也睡不着了。漫无边际的愧疚包围了他。他不该骂润生的。思绪混沌而沉重,沉甸甸地压得他透不过气。他得去向润生道歉。润生睡了么?, 想到这里,郁青从床上爬了起来。, 楼下的灯仍然亮着。马凯的声音传了出来:“……上回是不是也是这一出?”, 润生没说话。, “好家伙,我算是明白了。”马凯听上去有几分恍然和恼火:“……你那不是作么?”, 润生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那看样子是我这回作得不够厉害……”, 马凯哼了一声:“得了,能作得起来,不就是仗着别人心疼你?等到把人真作跑了作没了,后悔药都没地方买去……你这种人,就是典型的被惯坏了……我还是那句话,放在葛四那儿,你一天得让人揍八个来回……”, 润生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不膈应?”, “那倒谈不上,我从小在街上长大,什么人没见过……”马凯声音低下去:“……咱们这一片儿,热闹归热闹,也乱……你知道迪厅里有给女的下完药祸害人的事儿?其实男的遇上这事儿的也有……染上病的,染上瘾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润生淡漠道:“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 马凯苦口婆心道:“我也没别的意思。你俩年纪小,长得又出挑,不知深浅的地方以后还是少去,容易吃亏……那毕竟不是东铭哥的地方,没人一天到晚罩着你……”, 润生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你不用跟我哼啊哼的,我就是白劝你一句。人虽然都是瞎jb活着,可过得比你惨的有的是,你那点儿苦连屁都不是。知足。”, “你的小雪怎么样了?”润生突然道。, “结婚去了。”马凯没好气道:“不识好歹的兔崽子……”, 楼下传来了脚步声。郁青的心跳了起来,慌忙蹑手蹑脚地回房间里去了。, 重新躺到床上,他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来,还没和润生道歉呢。, 房门传来了很轻的吱呀一声。郁青的心在半梦半醒间慌慌张张地跳了起来。没有脚步声,只有混杂着烟草味的檀香气息向自己慢慢靠近。, 郁青不敢睁眼,只是紧张地等待润生离开。可那股气息始终都没有远去。, 等他从昏沉里稍微清醒过来时,房间里的气息已经消失了。郁青睁开眼睛,外头的天色仍然是黑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轻手轻脚地下楼去,一看表,发现已经凌晨四点多了。润生手脚蜷缩着,合衣睡在沙发上,眉头在睡梦里也皱着。, 大厅里这会儿很冷,郁青上楼把被子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给他盖上了。, 润生没醒,只是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 郁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蹲下来,抱着膝盖看向睡梦里的润生。烟味儿已经消失了,润生现在看起来胡子拉碴的,脸色有点儿憔悴。, 郁青看着他,之前那些恐慌,怨气,伤心和愧疚仿佛都远去了。只有一种奇异的怜爱感留了下来。那让郁青忍不住想去摸一摸他的头发。, 郁青这样想了,便也这样做了。他伸出手指,小心地抚了抚润生的发顶。润生栗色的头发冰凉又光滑,让郁青想起了奶奶藏在柜子深处,留着给姐姐出嫁用的缎子。, 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别人也这样来摸润生的头发。, 这个念头一起,郁青不知怎么有些发慌。他赶忙收回了手。, 凌晨的浴池大厅里静悄悄的。马凯没醒,卷帘门也关着。郁青怀揣着一点儿怅然,悄悄回楼上去了。, 他一个人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天光已经大亮,被子好好地盖在身上。, 郁青摸着被子发了半天呆。他疑心自己做了个梦。, 外头的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了。郁青回过神来,赶忙跑下楼去。, 沙发上的润生放下了报纸,神色平静:“起来了?”, 郁青点点头,迟疑道:“润生……”, 润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冲他笑了笑:“走,吃早饭去。”, “马哥呢?”, “去夜总会那边了。今天浴池不开门。”, 白日里街上人来人往。没有霓虹灯,没有黑夜,许多小巷子能一眼看到尽头,幽暗感也就彻底消隐无踪了。, 郁青看着身边走过的那些人,每个人看起来都是普普通通。他忍不住去想——大家在夜里又是什么样子呢。, 润生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他带郁青吃了牛肉面,面端上来的时候,还体贴地帮郁青倒了醋。, 郁青看着他温柔的神色,愧疚感再次涌了上来:“润生,我……”, “快吃。”润生把碟子里的干切牛肉拨了一大半倒进郁青的碗里:“一会儿该凉了。”, 郁青只好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江畔的商业区白天也十分热闹,街上的商铺已经全都开始营业了。两个人吃好早饭往外走,郁青看到路边有个门脸儿很大的烟酒行,老板正在架子边上理货。, 润生径自往前走去,似乎根本没看到那家店。, 郁青拉住了他:“你不是要买烟的么。”, 润生的神色仿佛黯淡了一下:“对。”, 郁青走过去,向老板礼貌道:“请问现在卖烟么?”, “卖啊,要啥烟?大红门到万宝路,都有。”, “云苏有么?”, “哦,是软玉?”, 郁青茫然:“软玉?”, 润生终于慢吞吞地走上来:“嗯,对,来一条。”, 老板多看了他一眼:“呦呵,抽这个的可真不多。”他蹲下去,从柜子深处翻出了烟:“不能都卖给你,这个不太好上,我还得给老客留点儿。”, 润生淡淡道:“那就来两包。”, 老板小心地把烟倒出来,还特意拿个印着喜字的纸给他包了。润生没说话,默默付好钱,把烟随手揣进了衣兜里。, 走出那条街的时候,润生终于停下了脚步,低声道:“我买好烟了。”, 秋日的寒风已经有了几分刺骨的意味。郁青在晨光里看着润生浅色的眼睛,终于忍不住道:“昨天,对不起……”, 润生看着他,方才还有些黯淡的神色慢慢消失不见了:“你哪里对不起我了?”, “我不该那么说你。”郁青低下了头:“对不起。我想了一晚上……那根本就不是你的错。”, 润生终于笑了起来:“我不在意。”他伸手轻轻在郁青头上揉了一下,忽然靠近他耳边,轻声道:“不过,要是你愿意补偿我,那就更好了。”, 郁青不知所措。, 润生伸手抱住了他。, 那个拥抱很短暂,但郁青感觉自己的心跳短暂地停滞了。, 润生歪头蹭了他一下,飞快地松开了他:“好了,我收到补偿了。”, 周围人来人往,有人诧异地看了他们一眼,但更多的人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走了过去。, 润生神色自若。, 郁青压下骤然加快的心跳:“润生……我们……是不是该回学校了?”, 润生笑了笑:“今天不是周六么。”, “但是有作业啊……”, “我不想回去。”, “总要回去的……”, “是啊,总要回去的。”润生终于叹了口气,带上了几分孩子式的抱怨:“真不想回去。”, 从外面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润生看上去似乎搁置了某些无解的事,把精力放到正事上去了。, 航院的课业确实忙极了,润生他们班的实验作业又特别多。开学初的活动告一段落后,润生就再也没理由缺席强制晚自习了;上了晚自习,又没有时间做实验,于是只能把实验安排到周末去做。, 尽管如此,郁青每周还是至少有两次能和润生在一起。说在一起大概也不合适,只是周末的晚上他们都会在图书馆看书而已。, 自从知道郁青周末会全天在图书馆自习后,润生总是风雨无阻地跑过来。有时候他是和同学一起过来,但大多数时是自己一个人。郁青也是如此。, 图书馆那么大,两个人有时离得近些,有时离得远些——就这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各自做自己的事。, 时间久了,“周末的晚上在图书馆看到润生”就成了一件默认的事,以至于郁青渐渐会不知不觉主动去寻找润生的身影。,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郁青甚至怀疑过润生是想让自己习惯些什么,可是又没有证据——因为图书馆人人都可以来,许多人都在这里自习。, 何况他也知道,润生其实只是想多和自己呆在一起而已。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郁青心里便涌起几分酸涩和害羞来。, 他对此并不反感,甚至还有几分说不清的安心。有时候他会有种恍惚的错觉,仿佛那些令人难过和不安的事从未发生,他们仍然是亲密无间的朋友。高中时郁青曾经很希望能和润生在一个班,那样就可以每天一起看书一起学习。现在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实现了愿望。, 尽管如今的心境已经和那时侯全然不同了。, 冬日的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郁青坐在图书馆的书桌前背单词,冷不丁桌上的搪瓷杯子被拿走了。, 郁青抬起头,看见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正拿着保温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着什么。倒完了,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郁青对面坐下来,摊开了笔记本。, 四周静悄悄的,许多座位都空着。深冬季节,图书馆总是很冷,大部分人更愿意呆在宿舍里,毕竟宿舍要暖和很多。何况离期末考试还有一段时间,大部分学生这会儿也并不那么着急复习之类的。像郁青这样能持之以恒地开足马力保持高度自律与勤奋的学生并不那么多。最初整个宿舍周末都会来图书馆上自习,但如今风雪无阻的就只剩郁青自己了。他倒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刻苦,只不过是图书馆温度低又空旷,他觉得自己坐在这儿看书头脑会更清醒罢了。, 郁青看着那个冒着热气的水杯,蜂蜜的甜味淡淡地飘着。他拿过水杯,用很小的声音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啊?”, “实验室仪器检修。”润生简短道。, 郁青低头看了看杯子,喝了一口。蜂蜜的甜,柠檬的酸,还有老姜的辣,全都涌了上来。身上好像一下子就暖和了。, 润生不喜欢吃甜的,但他冬天有时候会冲加了各种香料的蜂蜜水。据说是从他奶奶那里学来的。小时候他甚至往蜂蜜水里加辣椒粉和薄荷糖,让郁青十分不能理解。如今看上去倒是口味正常了许多。, 热蜂蜜水又香又甜,捧在手里暖呼呼的。郁青满足地小口啜饮着,忍不住像喝了酒那样快活地晃了晃脑袋。, 润生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怕我给你下毒?”, 郁青一愣,无奈道:“是哦,那我还能活多久?”, “逗你玩儿的,喝。”润生嘴角翘了翘,自己也拿起保温杯咕咚咚喝了起来。 第49章 郁青在心里撇了撇嘴。润生现在老是这样,抓住一切机会吓唬自己,似乎是在发泄某种求而不得的不满。郁青拿润生没有办法,又不忍心说他什么。除了这些言语恫吓,还有许多有意无意地碰触。郁青要是反应得过来,会稍微躲一下;反应不过来的话,就迟钝地随润生去了——有些事一旦发生的次数多了,人仿佛就慢慢习惯了。, 幸而润生倒也没有再做过什么更让人无法接受的事。两个人仿佛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奇怪的默契。, 午间的钟声响了起来,郁青开始收拾书包,对润生道:“我要走了。”, 润生抬头,微微皱了皱眉:“你下午不在这儿了?”, “下午有事。”看见润生失落的目光,郁青补充道:“老师交代下来的。”, 润生默默不语。, 郁青看着他,犹豫了片刻:“那个……你下午有事么?”, “都说了实验室今天检修。”润生翻了一页书,冷淡道。, “那要不要一起看电影?”郁青小心翼翼道。, 润生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郁青说的看电影,当然不是去电影院。教翻译理论的夏老师每个星期五晚上统一组织他们班看电影。以前选片子是她的事,这周她说太忙了,把这事儿也交给了郁青来做。, 对郁青来说,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因为这意味着他能看到好多平时没机会看到的电影。难得有这个机会,刚好润生也在。, 郁青拿着她给了条子和名片到音像店去去取录像带,然后抱着一大堆录像带和润生一起去外院的小会议室选片子——那里有台录像机。, 小会议室倒是比图书馆暖和多了。润生去食堂打了饭,然后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守着录像机开始看电影。, 录像带也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渠道流进来的,有些质量真是蛮差。老师的纸条上重点推荐的几部片子,要么画面不清楚,要么声音听不到,这些都没法拿到班上去放。郁青忙活了半天,感到很不好意思:“还想着可以让你一起看看什么有意思的片子……”, 润生放下饭盒,从容地擦了擦手:“刚才那个不是就挺有意思的么。山里的豪华大饭店,逐渐疯掉的人……还有那对双胞胎……要是有声音就好了,我还挺想看看结局是什么的……”, 郁青打了个哆嗦:“那个好像是鬼片……怪吓人的。”他把片名记在了本子上:“下回看看能不能租到有声音的版本。”, 他在一堆录像带里挑挑拣拣:“诶,有了,这个好像很有名,是获过奖的。”, 这一部电影是黑白的,但画面难得很清楚,故事看上去也很有意思,郁青端着饭盒,和润生一起坐在那里看了起来。, 那是个战争背景的爱情片。男主最后在危难里舍弃了自己,成全了自己的深爱的女人和她的丈夫,让他们能够远走高飞。, 郁青如痴如醉地看完,觉得鼻子酸酸的,有点儿想流眼泪。他眨了眨眼睛,把泪水憋了回去。回头却发现润生脸色不怎么太好:“这个还不如上一个呢。”, “挺好的啊。”, “不好。”润生不满道:“换个别的。”, 郁青翻了翻,找到了一本看上去封面很漂亮的:“那换这个看看?”, 润生换了录像带,两个人又默默看了起来。, 新的故事似乎是讲一个年轻人在大学遇到的友谊。郁青认真看着,可总觉得哪里渐渐不太对劲起来。当看到男主人公抚摸朋友的头发时,他的心不知不觉开始跳得快了起来。他悄悄瞥了一眼润生,哪想到润生正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 这下可让郁青彻底慌了起来。他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是想起了自己也那样偷偷摸过润生的头发。, 没等他来得及思考,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中年男老师走了进来,皱眉道:“你们怎么进来的?”, 郁青愣了愣:“哦,是夏知秋教授把钥匙给了我。她让我选个片子,我们班下周五要一起看电影。”, 那个男老师走了进来,看到桌子上堆着的录像带,随手拿起来翻了翻,却正好看到录像机里那部电影的封壳。待看清了封壳上的字样时,他面色一变,扭头看到电视机上的画面,严厉道:“谁让你们看这种淫秽品的!”, 郁青不知所措道:“这个是夏老师开的片单里的……”他把那张纸条递了过去:“都是获奖影片,不是淫秽品……”, “这个是大毒草!学生怎么可以看这种东西!还是占用公共资源。”那位男老师厉声道:“赶紧走,我今天就当没看见,再有下次直接给处分!”他向郁青确认道:“夏知秋是?”, 郁青不安地看着他。, 那个男老师把他们俩几乎是推搡着撵了出去,哗啦啦锁上了会议室的门,自言自语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不速之客走了,郁青和润生站在走廊面面相觑。郁青担心道:“夏老师会不会有麻烦啊……”, 润生拿着那盒“大毒草”翻来覆去地看,心不在焉道:“能有什么麻烦,真有麻烦,他肯就这么走了?不过就是看不惯,冲学生发发脾气罢了。”, 郁青思量了片刻,微微感叹道:“原来也有这样的老师啊……”, “这种人多了。”润生言简意赅道:“你是从小生活环境太简单了。”, 郁青不得不承认润生说得也有道理。, 润生看了眼空荡荡的走廊:“那个老师已经走了。要么我们再回去把片子看完?把门从里面锁上就行了。”, “还是不要了。”郁青谨慎道:“万一他又回来,怪不好的。我看那个爱情片就不错,下周我们班看那个就行了。”, 他抱着录像带去了夏老师的办公室。周末老师不在。郁青把录像带仔细地收进柜子里,给夏老师留了张字条,然后和润生一起离开了外院的小楼。, 冬日的下午,校园里看不到多少学生。积雪的路面被太多人来来回回踩过,变得又硬又滑。两个人在坚硬如冰的积雪上慢慢走过。, 润生走着走着,忽然开口道:“你就不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片子能让那个男老师气得把我们撵出来么?”, 郁青的耳朵立刻有几分烫,他想自己大概隐约猜中了什么,而润生想必也猜中了,于是只能含混道:“以后有机会再说……”, 润生玩味地笑了:“给你片单的老师……可真有意思。万一你挑了这个大毒草在班上放……”, “它就只是一部电影而已啊。”郁青辩解道:“再说了,不是没选那部么。”, “要我说,你选的那个故事挺难看的。”润生淡淡道:“我不喜欢。”, “不难看啊。”郁青想到男主送别女主和她的丈夫,和警长一同走入夜色中,仍然有些怅惘:“多好的故事啊。”, 润生冷淡道:“男主太惨。”, “可他已经释怀了。”郁青想到那个故事,心里也很难过。, “释怀?”润生不带感情地笑了一下:“所以说,故事就是故事而已,都是假的。”, 郁青迟疑良久,才慢慢开口:“就算是在现实生活里,也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得到回应,都能有一个理想的结局啊。”, 润生在航院大楼后的小路上停下了脚步:“如果是你面对这些,也能释怀么?”, 郁青诚实道:“我不知道……”, “是啊,你不知道……”润生靠近他,低低道:“反正我是做不到的……”, 郁青知道自己应该稍微躲一下,可看见润生那双浅色的瞳仁,他不知怎么却像被施了咒一样动弹不得,只能在大得惊人的心跳声里看着润生越靠越近。, 然而润生只是拨开了他额前的头发,微微一笑:“怎么不说话了。”, 郁青看着他的笑容,心跳声慢慢消失了。他突然有几分莫名的委屈和恼火,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润生仿佛看出了什么,柔声道:“你怎么了?”, “没怎么。”郁青看着他,那种紧张和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只想快点儿离开这里:“我要回图书馆去了……”, 润生却不肯放过他:“你还没回答我呢。”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郁青,轻轻道:“你讨厌我这样碰你么?”, 郁青心里乱糟糟的:“不是讨厌不讨厌……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我们以前……”, “以前是以前。”郁青挣扎道:“那时候我们都不懂事……”, “不懂事……”润生重复着,声音像是诱惑,又像是在逼迫:“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懂么?那你脸红什么,又慌什么呢?”, 郁青拼命摇头:“你又来了……我不和你说,说不通……”他感到自己再也无法继续面对润生,只能狼狈道:“我要回去背单词了……”说完匆匆往前走。, 润生仿佛要来伸手拉他,却不知怎么停住了。, 郁青抬起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诧异地看着他们。, 润生走上前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对老人道:“秦教授。”, 秦教授脸上的表情温和下来:“叫老师就行了。你就是傅润生,我正要去找你。我看了你昨天交上来的实验报告,那个思路不是课上讲过的。是你课后自己看了其他的实验教材么?”, 润生谨慎道:“竞赛的时候听过些相关的内容,我就自己改进了一下。”, “那也很不错了。”对方苍老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赞许:“能占用你一点时间么?我想和你简单聊一聊。”, 润生瞥了眼郁青,似乎犹豫了一下。, 郁青却仿佛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那我……我先走了。”说完把书包往肩上背了背,看都不敢再看润生,只是低头匆匆从那位老人身边跑了过去。 第50章 润生那天没有再来图书馆。郁青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那部没看完的片子,一会儿是润生浅色的眼睛。这样胡思乱想,笔记上的内容自然半个字也没能看进去。周一小测,他破天荒拿了个不及格。因为这个不及格,郁青被任课老师叫住,挨了一顿语重心长的训诫。, 期末考试说近就近了,复习的压力几乎是立刻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郁青知道自己该专心正事。然而有些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熄灭了。, 我对他没有欲望。郁青安慰自己。要是按照同性恋的定义看,这一条首先就不符合标准。, 但你对他有感情。一个声音在心底小声道。, 那只是朋友的感情。郁青反复安慰自己。我们俩那么多年了,肯定感情比一般朋友要好,这不奇怪。, 但他无法解释为什么身为好朋友,自己开始躲着润生了。, 一开始他甚至想过不再去图书馆。后来又觉得这样不好。万一润生找不到自己,会不会着急,会不会生气?, 然而润生好像早就知道了郁青的想法。周末再来图书馆时,他主动远远地绕开了郁青,就像根本没有看见郁青一样。, 郁青没想到,自己心里反倒更难受了。, 他们谁也没有主动靠近对方,像是在赌气,又像是达成了另外一种新的默契。, 郁青弄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他也不愿意去弄明白。他甚至也搞不清润生在想些什么。, 有几次他在图书馆后的小花园里看见润生靠着回廊的柱子抽烟,实在忍不住想过去和润生说话。可润生每次瞥见他,都会直接踩灭烟头走开。然而晚上图书馆闭馆,郁青回宿舍的路上,仍然能看到润生在后头远远地跟着自己。, 只是伴随着期末越来越近,郁青渐渐无心再去琢磨润生离自己的远近——原因无他,只是实在太忙了。而润生似乎也是一样。有好几次,郁青在图书馆远远看见他趴在桌上睡着了,白皙的脸上,有两个不大不小的黑眼圈儿。, 据说航院一向挂科率奇高无比,有的专业课甚至能直接挂掉85%以上的人。冷森森的图书馆如今人满为患,天天早上五点多门口就排起了长队。, 郁青端着大茶缸子经过润生身边,踌躇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热茶倒进了润生空空的保温杯。, 周围都是埋头学习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郁青蹑手蹑脚地做完这件事,一溜烟儿跑回了座位。好半天还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直到视线落在考试时间表上,终于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忧心忡忡地看了眼那个近在咫尺的期末考试时间,重新开始一头扎进了笔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