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嫁个好郎君 三月春寒料峭,高山积雪尚未消融,建康城里热爱饮宴交际的贵族已经走动起来。 萧府里隐隐传出雅乐声,属于世家高门的赏花宴正在进行中。 “……我家虽然是大户人家,但我阿娘说了,她对新妇绝不苛刻,只有简简单单三个要求: “第一,必须两年之内生出儿子,给我家传宗接代。第二,我父亲亡故,我家暂时没有银钱,你得拿出嫁妆支持我游学读书。第三,你要孝顺我阿娘,正所谓长嫂如母,你还要主动承担起照顾我幼妹、幼弟的责任。” 花园凉亭。 褒衣博带的年轻郎君席地而坐,眉飞色舞地向对面少女讲述自己对未来新妇的要求。 讲完了,他笑道:“我对裴娘子非常满意,只要裴娘子做到以上三点,就能嫁给我。裴娘子对在下可还满意?” 少女跪坐在紫竹席上。 她的鸦青发髻宛如堆云,小脸灼灼若芙蕖,肤白胜雪粉腮朱唇,水青色宽袖三重衣勾勒出窈窕的单薄线条,大红石榴织花交窬裙铺陈满地,细腰上的流苏丝绦招摇翻飞,恰似佛寺壁画上的龙女。 春风携着落花瓣过境穿亭,少女没有佩戴金钗步摇,只在鬓角簪一朵照殿红山茶,可那富贵艳丽的花朵压不下她分毫美貌,只衬得她芙蓉粉面百媚千娇。 她垂着长睫,遮掩了瞳眸里的暗潮涌动。 祖上也曾四世三公钟鸣鼎食,只是到她父亲这一辈却是败落了,虽然名义上仍然是世家高门,可几代积累的财富早就被好赌成性的父亲全部败光。 阿翁活着时,曾为她订下一门显赫亲事,可惜后来对方嫌弃她家族败落,毫不留情地退了婚。 如今她已是说亲的年纪,久不来往的姑母突然热心地为她介绍了一位青年才俊,说是怎么怎么有前途、嫁过去怎么怎么能享福,简直堪比顶级名门。 父亲听得眼热不已,催着她来参加萧府的赏花宴,说那青年才俊也会赴宴,到时候借着人多的机会好好相看一番。 裴道珠抬眸。 这所谓的青年才俊,生得圆头大耳贼眉鼠眼,气度猥琐而不自知。 容貌举止风度,只堪为下九品。 穿戴十分寻常,想来家族也只是不入流的小世家。 察觉到她的窥视,这青年才俊放下茶碗,龇牙一笑—— 牙很黄。 裴道珠笑脸盈盈地避开视线,似是娇羞。 心里却道,难为她的亲亲姑母,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歪瓜裂枣,也好意思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巴巴儿地要给她凑成双。 那么好,她怎么不介绍给她自己的闺女? 那青年才俊追问:“裴娘子觉得我怎么样?不是我吹,我上街的时候,有很多大闺女小妇人,热情地朝我投掷鲜花和香帕呢!但凡有点眼力见的娘子,都该看出我的好!” 裴道珠凤眼潋滟,笑容更羞。 朝他投掷鲜花和香帕? 怕不是他眼瞎,人家扔的是石头和烂菜叶吧! 她朱唇轻启,姿态犹如娇花照月端庄娴雅,委婉道:“张郎是个好人,我很爱慕你。只是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道珠不敢轻易许诺……” 张才茂很高兴:“那我明日,就去拜访令尊和令堂。” 裴道珠温声细语:“明日阿父阿娘要外出祭祖,不合适。” “那后日呢?” “后日也要去祭祖。” “怎么每天都要祭祖?” “明天祭的是阿翁,后天祭的是阿婆。阿翁阿婆生前感情不睦,因此要分开祭拜。张郎雅量非常,想来是能理解的。” 少女笑容温婉,令人如沐春风。 张才茂被拒绝的火气消失无踪,殷勤道:“春天的蒋陵湖碧波荡漾,听说很多文人骚客都喜欢去那里吟诗作画。不知在下可有荣幸,邀请裴娘子泛舟湖上?” 裴道珠保持微笑。 这厮要家世没家世,要相貌没相貌,要才华没才华,如今连脑子也没得了。 游湖多么无趣,她才不去呢。 她柔声:“脚受了伤,不方便。” 张才茂惊讶:“你来的时候挺正常的呀,莫非是隐疾?!你姑母竟然没告诉我!不会遗传给咱们的子孙后代吧?!” 裴道珠鄙夷更甚。 她拿铁如意叩了叩自己的脚踝,遗憾又无辜:“之前没有受伤,现在受伤啦。” 张才茂终于反应过来。 他暴怒,脸颊涨得通红:“裴道珠,你耍我?!建康城谁不知道你家道中落,你以为你还是上品世家的掌上明珠?!落魄凤凰不如鸡,你被萧家退婚,我肯娶你就不错了,你竟然不想嫁给我?!” 裴道珠微笑。 她是落魄了。 昔日潇洒到把金钗紫貂换酒钱的贵族女郎,如今连一根银簪子都买不起,家里煮几颗鸡子,都要权衡半日。 可…… 那又如何? 想起半个月前那个模糊的梦境,她就忍不住生出紧迫感。 梦里为了给父亲偿还赌债,祖宅被卖了,全家流落街头,两年后她被朝廷看中美貌,明面上是送去北国和亲,实则是充当细作,最后不仅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自己还背负上红颜祸水祸国殃民的罪名,被万民辱骂,最后不堪受辱在除夕夜投水身亡。 她害怕那样的结局。 曾尝过钟鸣鼎食一掷千金的显赫,她不想落魄,她只想锦衣玉食潇洒度日,仍旧当建康城所有姑娘最羡慕的上品贵女。 所以当务之急,是尽快弄到一笔钱,守住祖宅,也守住世家身份。 嫁个好郎君,无疑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 因此姑母要给她介绍青年才俊时,她才愿意过来相看。 然而眼前这位“青年才俊”,她实在消受不起。 裴道珠很谦虚:“道珠蒲柳之姿,确实配不上张郎。今日花宴,贵女众多,天上的神女不好找,愿意纡尊降贵给你家当婢子的女郎,难道还不好找吗?张郎何必动怒?” 张才茂气急败坏:“贱人,你在讽刺我?!” 他骂完,突然怒极反笑:“我早前便常常跟人说,女子生得太美不是好事,也是你姑母知道你傲气,提前就跟我通了气。” 裴道珠怔了怔。 她顺着张才茂意味深长的视线望去,自己面前的茶碗已经饮了半盏。 心底咯噔一下。 她,被下了药? 第2章  萧家九郎 药效已经开始发作,她清楚地感受到浑身逐渐酸软…… 张才茂洋洋得意:“你姑母说,你脾气倔又眼高于顶,不给点厉害瞧瞧,怕是不肯安分过日子!我阿娘也说,女人嘛,不就那么回事儿?只要生米煮成熟饭,还怕跑了不成?!” 他对少女的美貌垂涎不已,高兴道:“昔年艳绝建康城的第一美人,如今还不是要乖乖雌伏在我的身下,给我生孩子?” 裴道珠无视他的轻贱。 余光落在亭外,宾客们都在花园东南边饮宴,四周偏僻无人。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支撑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出凉亭,往花径岔路口走。 那里是通往赏花宴的必经之路,三不五时就会有人经过,大约会是她唯一的生路…… 张才茂自信嘲笑:“走啊,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能否走得掉!” 裴道珠没走出多远,果然如她所料,岔路口上正好经过一对年轻主仆。 她求救:“郎君……” 张才茂愣了愣,连忙起身追了上来。 他使劲掐住裴道珠的手臂,朝那位年轻郎君赔笑,毫不畏惧地大胆撒谎:“见笑了,这是我夫人,与我闹别扭呢!” “我不是——” 张才茂耍无赖:“怎么不是?你与我一起参加花宴,却只顾酗酒,我不过数落你两句,你便与我生气,还在外人面前胡言乱语,真叫我丢脸!这位兄弟,我这夫人一向狡猾狠毒,我这就带她走,不打搅你逛园子的雅兴……” 裴道珠脸色清寒。 眼看即将被这无赖拽走,她瞧见那郎君指尖挽着一串佛珠。 碧绿晶莹,价值不菲。 瞳孔黑白分明冷静异常,她猝不及防地拽过那串佛珠,挣断了串着佛珠的丝线。 一颗颗圆润剔透的珠子,瞬间滚落满地。 张才茂目瞪口呆。 这贱人疯了! 那佛珠一看就很值钱,他可赔不起! “啧……” 那年轻郎君温柔低笑,颇为遗憾地开口:“你们恐怕走不了了。” 张才茂又气裴道珠狡猾,又怕下药的事被发现。 他放开裴道珠,搓手笑道:“我,我家也是大户人家,不过一串珠子,赔得起,赔得起!我身上没带钱,我这就回去拿!我这贱内,就先放在你这里了,哈哈哈!” 他又凑到裴道珠耳边,恶狠狠地压低声音:“你姑母可是收了我家钱的,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给我等着!” 他一溜烟地逃走了。 那位年轻郎君扫了眼扶着额头的裴道珠,对随从使了个眼神。 随从心领神会,立刻扶着裴道珠坐下,拿了清凉醒神的药物给她闻:“娘子身中迷药,闻闻就好了。” 裴道珠慢慢缓过神。 她抬起泛红的丹凤眼,望向那位年轻郎君。 郎君身姿颀长,鸦青色的长发散在腰后,发间编织的丹红色同心结璎珞安静地垂落在左肩,穿鹤绫袍,外罩一件雪白大袖衫。 他的骨相高挺而深邃,桃花眼潋滟着几分清寒,一眼望去,高山仰止,君子如玉,风神秀彻,宝蕴含光,仿佛江南古地十分灵秀,独独被他夺走七分。 裴道珠怔了怔:“萧玄策,是你?” 随从惊讶:“这位小娘子,你怎么知道我家主子的字?” 裴道珠沉默。 她不仅知道他的字,还与他有过一段情呢。 她自幼生得美,倾慕者数不胜数。 因为连年战争,如今南国好不容易偏安一隅,世人便养成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放纵,就连女子也不必被名节束缚,可以尽情地出门玩乐。 当初她一眼相中萧玄策——的皮囊,曾与他泛舟湖上,曾与他吟诗作画,月下醉酒时,她喝大了一时嘴瓢,怂恿他登门提亲。 第二天,他真的登门提亲了。 那时他总穿普通的麻布白衣,看起来只是个穷酸的寒门子弟。 她看不上他的出身,也不是真心爱他,便推说她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结果他竟然请人传话,想陪她最后一程。 那时她性格恶劣高傲,便直言道—— “我家名门望族世代簪缨,郎君恐怕高攀不上。” 鄙视了一番,就把他踹了。 不仅踹得干脆,还转头就和贵族小郎君定了亲。 裴道珠一向知道自己不是个好姑娘。 只是今日,被前任撞见自己如此狼狈,而这前任还一副贵不可攀的模样,令她十分不自在。 她心性高傲小气,见不得前任比自己过得好。 她扫了眼萧衡不俗的穿戴:“你怎么会在这里?” 随从骄傲道:“我家主子乃是萧家九郎,这是他的家,他当然会在这里啦!” 萧家九郎…… 裴道珠僵住。 萧家九郎,名门之后,才冠今古,风神秀彻,富可敌国,深得天子器重,是建康城里最有前途的郎君! 萧玄策,萧家…… 是了,他的容止皆是上品,也只有名门萧家才能养出这样的郎君。 说来也巧,她阿翁为她订下的未婚夫,也是萧家的郎君,却只是萧家二房的庶长子,算起辈分,还要称呼萧玄策一声九阿叔。 裴道珠心在滴血。 她竟然错把珍珠当鱼目,就那么给扔了! 只是…… 少女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飞快。 只是当初萧家九郎也曾登门求娶她,想来是十分爱慕她的。 如果能和他旧情复燃并嫁给他,她还愁什么银钱,她就是整个南国最令人艳羡的顶级世家小贵妇! 重新显赫的家族,花不完的金银珠宝,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同龄女郎羡慕妒忌又迫不得已的谄媚恭维…… 那个眼高于顶难伺候的前未婚夫,甚至还得唤她小婶婶。 裴道珠算计完,笑了。 然而她面上却红着眼眶,格外悲伤:“玄策哥哥,你竟然故意对我隐瞒身世。你可知我父亲当初见你出身寒门,于是拿你的前途逼迫我嫁给别人?我爱你入骨,无奈之下才答应了那门亲事……可是直到如今,我其实仍旧只爱玄策哥哥一人!” 随从惊呆了。 他连忙道:“这位小娘子,我家主子十六岁就外出周游郡国,这两天才返回建康,什么时候认识的你?又什么时候说要娶你?你可不能讹人呀!” 裴道珠望向萧衡,他也正面露思量,像是当真不认识她。 她绞着香帕,也就是去年的事,他怎么就不认了呢? 是怨恨她薄情吗? 是了,她和他的侄儿定亲,他肯定十分难过,说不定还曾为了她酩酊大醉生不如死。 她得想办法挽回他的权势和钱财—— 哦不,是挽回他的心。 第3章  君心似铁 裴道珠记得,昔年他最舍不得她哭。 她低头酝酿了一下情绪,再抬起小脸时已是梨花带雨娇美可怜:“玄策哥哥当真要如此绝情?” 随从慌了:“主人,她哭了!” 萧衡平静:“她装的。” 裴道珠:“……” 继续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 沉默了一下,她赌气嗔怪:“玄策哥哥好狠的心!肯定是见我裴家家道中落,看不上我了,才与我如此生分!我还活着做什么,江南四百八十四座寺庙,不如随便找一座庙,剃度出家长伴青灯古佛得了!” 她莲步生风地往外走。 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且慢”。 裴道珠驻足。 她的嫣红唇角悄然翘起,浮着深藏功与名的笑。 瞧瞧,男人就有这种劣根性,最见不得美人落泪撒娇,也最怜惜落难的美人,仿佛他们个个都是救世主。 她心中鄙夷,面上却娇羞回眸:“玄策哥哥……” 她曾经对着铜镜练习过很多次,她知道她左侧脸的这个角度是最好看的。 丹凤眼中含着的泪珠欲落不落,透出一种美而不自知的风情,也更容易叫郎君怜惜…… 萧衡看着她。 既然姓裴,想来是他那大侄儿的前未婚妻,好像叫裴道珠。 他游学四年,竟不知建康城里,有如此虚伪的女郎。 幸好没进萧家的门。 他温声:“裴娘子剃度之前,能否先把我的佛珠捡起来?七七四十九颗,一颗,也不能少。” 裴道珠愣住。 他叫她……捡佛珠? 她羞愤:“昔年你曾说,我的手娇美白嫩,连剥橘子都叫你舍不得,如今,你竟然叫我像婢女那样弯下腰,去一颗颗地捡佛珠?!” 萧衡笑意更盛,言语却也更加刻薄:“且不说我不认识你,娘子的手是纸做的吗?连橘子都剥不得?毁坏别人的东西,就得赔礼道歉,这是礼数。” 裴道珠被气笑了。 她心狠薄情,萧玄策却比她更加心狠薄情! 君心似铁! 绕指柔也熔不了百炼钢! 只是这块钢铁手中握着的权势和财富,委实叫她眼馋。 裴道珠盯了他良久,突然压住火气。 她偷看过阿姐私藏的画册,知道男人喜爱怎样的女郎。 她朝萧衡微微一笑,在他的视线中,娇弱地扶着杨柳小腰单膝蹲下,伸出翘着尾指的纤纤玉手,娇气地拾起一颗佛珠,嘟起红唇轻轻吹去尘埃,端的是风情万种仪态万千。 美人多娇。 随从看得脸红心跳:“都都都,都说建康城的女郎十分热情,卑职瞧着,这这这,这也热情过头了吧……” 萧衡评价:“爱慕虚荣,不知廉耻,机关算尽,一无是处。” 随从挠挠头:“也不算一无是处,小娘子生得很美啊。” 萧衡哂笑:“我竟看不出来。” 随从劝道:“您也到了弱冠之年,老夫人为您的婚事着急,才催您回来。您对女郎们的要求也不能太苛刻,言语也该温柔些。” 萧衡:“苛刻?她家族败落、虚伪刻薄、唯我独尊、卖弄风情、利欲熏心这些毛病,我都不曾说出口。” 随从无言以对。 裴道珠兜着香帕。 香帕里包着捡回来的四十九颗佛珠,碧绿圆润,晶莹剔透。 一颗,就足够她全家人过上两个月衣食无缺的日子。 好想要…… 她委屈地看一眼萧衡。 她都如此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了,他心里即便有怨恨,也该平息了才是。 她决定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她故意把香帕藏在身后,伸出绣鞋,勾了勾萧衡的小腿,撒娇:“玄策哥哥刚刚丢在地上的,是佛珠……还是道珠?回答正确了,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哦。” 她暗示般眨了下丹凤眼。 随从目瞪口呆,这位裴家娘子,是高手啊! 萧衡却只是微笑。 他握住她的脚踝,宛如不受美色引诱的高僧,漫不经心地推开:“佛珠。” 裴道珠暗暗咬牙,笑容却更加天真妩媚:“我,裴道珠,愿意再给玄策哥哥一次机会。” 生怕萧衡听不明白,她刻意加重了“道珠”两个字。 萧衡依旧微笑:“我丢在地上的,是佛珠。” 裴道珠:“……” 少女颜面尽失气急败坏,把那一兜佛珠扔给萧衡,掉头就走。 刚转身,却撞上了一位嬷嬷。 裴道珠后退半步,认清这位嬷嬷是萧老夫人身边的红人,连忙端出娴雅高洁的模样,毕竟长辈最喜爱端庄的女郎。 她脊背挺直,屈膝福了一礼,柔声:“嬷嬷。” 江嬷嬷惊疑不定:“奴瞧见刚刚九爷握着裴娘子的脚踝,你们这是……” 裴道珠歉意道:“是道珠不好,一时没站稳,不小心碰到了玄——九爷。因此九爷才会摸上道珠的脚,好把道珠推开。” 随从再度目瞪口呆。 虽然描述的也算事实,可是这话听起来,怎么他家主子一副衣冠禽兽、想占女人便宜的感觉?! 江嬷嬷若有所思地看一眼萧衡。 裴娘子娇里娇气的,他想推开还不简单,怎么就偏要去摸人家的脚? 都说九爷吃斋念佛不近女色,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萧衡微笑着叩了叩案几,只盯着裴道珠。 裴道珠后背发毛。 她压住心悸,道:“嬷嬷来寻道珠,可是老夫人有什么吩咐?” 江嬷嬷回过神:“老夫人请您去厅堂说话。大公子和顾娘子也在,说是要为退婚的事向您道个歉,想当面求得您的原谅。” 裴道珠的笑容淡了些。 大公子萧荣,是她的前未婚夫。 顾娘子是她的表姐顾燕婉,昔年跟随舅舅前来投奔,在她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舅舅追随新帝有功,如今顾家已是建康城最有脸面的新贵。 表姐寄住在她家时就和萧荣勾搭上了,如今不仅成功跻身士族贵女的圈子,还顺理成章地抢走了与萧荣的婚事。 说什么求得她的原谅,他们不过是想让他们的姻缘看起来名正言顺,而不是半路插足。 裴道珠暗道,她再如何勾搭郎君,也绝不会碰有未婚妻的郎君,与她比起来,顾燕婉毫无底线,她很看不起。 她心中鄙夷,面上却温声细语:“瞧嬷嬷说的,我哪儿会记恨他们?为他们高兴都来不及呢。” 江嬷嬷称赞道:“裴娘子果然端庄大气,怪不得老夫人喜欢您。” 裴道珠嫣然一笑,正要客套一番,背后传来意味深长的声音:“端庄,大气?” 裴道珠紧张回眸。 萧衡按着那一兜佛珠,似笑非笑地迎上她的视线。 第4章  这是对她的羞辱 裴道珠沉默半晌,温柔地转移话题:“嬷嬷,咱们该去见老夫人了,如果叫她老人家等太久,便是道珠失礼。” 江嬷嬷望向萧衡:“九爷也一起吧?老夫人想您了。” 萧衡深深看了一眼裴道珠,唇角微勾:“好啊,一起。” 厅堂。 小女郎们围着一位容色妩媚的姑娘说话: “燕婉这身衣裳,是用芙蓉锦裁的吧?我年初就在布庄见过这料子,一匹值千金,我阿娘舍不得给我买……真好看呀!” “竟然这么贵重?我都不知道呢,只是从库房随便拿的而已。” “燕婉的花冠和金步摇也好看,镶嵌了这么多珍珠,得值多少钱!一眼望去明晃晃的,高贵的像是神仙妃子!” “哪里,也就几颗珠子,不值几个钱的。” 被恭维吹捧的姑娘,含笑掩唇,眉梢眼角是藏不住的喜悦。 幼时家在钱塘,她也算钱塘的顶级贵女,人人看见她都要吹捧恭维,可是自打搬到建康城,这里到处都是高贵的名流世家,她的出身一下子被比了下去。 她随双亲寄住在裴家,每次参加宴会,明明她是姐姐,可风头都会被裴道珠这个妹妹夺走,她失去了在钱塘时的贵女光环,寄人篱下黯然无光的滋味儿,太难受了。 如今风水轮流转,也到了她顾燕婉扬眉吐气的时候。 她终于重回贵女圈子的中心,终于再次享受到众星捧月的滋味儿,终于抢回了所有风头。 她望向不远处的萧荣。 她抢回的何止是风头,还有裴道珠的未婚夫呢。 寄住在裴家的时候,她就对萧荣三番四次悄悄示好,萧荣喜欢她的热情与率真,与她约定将来一定要在一起,她的父亲显赫之后,她吹了几次耳边风,萧荣果然舍弃了裴道珠,转而向她登门提亲。 等她嫁进萧家,便是真正步入建康城的名流圈子…… 顾燕婉怡然自得,笑容更盛。 有女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称赞道:“燕婉和大公子郎才女貌,瞧着十分登对。” “大公子人中龙凤,幸好没娶裴道珠!同龄女郎里面我最讨厌的就是她了,仗着美色和家世,惯会在人前装模作样……” “就是!不就是琴棋书画和女红烹饪比咱们强嘛,我阿娘总叫我向她学习,我才不愿意呢!她好虚伪的哦!” “我有个好主意,她被退了婚,定然过得很不如意,待会儿咱们好好嘲笑她一番!” “……” 女郎们兴奋地小声议论。 门外的江嬷嬷尴尬地望向裴道珠。 少女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却保持着端庄自持温婉高贵,像是没听见那些奚落,当真是好定力。 江嬷嬷咳嗽一声:“老夫人,九爷和裴娘子过来了。” 女郎们愣了愣,以顾燕婉为首,纷纷转身望向门口。 春风盈袖,美人多娇。 裴道珠立在春阳里,肌肤白嫩通透,凤眼潋滟着日影,石榴红的裙裾逶迤曳地,腰间缠着的莺黄丝绦飘逸绝伦,越发衬得女郎窈窕婀娜削肩细腰,盈盈一笑间,更有弱不胜衣的风流之感。 哪怕卸去珠钗、家道中落,裴道珠也仍旧是建康城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叫她们十分自惭形秽。 刚刚还想着狠狠奚落她一番,如今却是你拿胳膊肘捅捅我、我拿胳膊肘捅捅她,竟都相顾无言了。 裴道珠落落大方地踏进门槛,朝上座的老夫人请了安。 心里十分快活。 议论她又如何? 她就喜欢别人在背后骂她空有美貌和才华。 有的人想被骂,还没资格呢。 她余光扫了眼顾燕婉。 顾燕婉梳着高髻,穿戴华贵繁琐,妆容细腻而隆重,一看就知道是花了大心思的。 只是再花心思又如何,底子和气度摆在那里,不如她就是不如她。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顾燕婉淡淡别过脸,眉梢眼角藏着不甘。 裴道珠开心地牵了牵唇角。 正暗戳戳勾心斗角时,萧荣忽然狐疑开口:“九……九叔?” 随着萧衡踏进门槛,屋子里瞬间寂静。 他的容止风度都是绝佳,身姿犹如鹤立鸡群,骨相精致流畅,丹凤眼漂亮清冷,发间结着的朱红璎珞宛如点睛鹤顶,行走之间仿佛高山晶莹雪,真正是风神秀彻宝蕴含光。 原本萧荣在她们眼中也算人中龙凤,可是和这位郎君相比,完全就是蒹葭倚玉树,枯木对珊瑚。 萧衡朝主座欠了欠身:“阿娘。” 他的声音也非常好听,恰似击金敲玉、珠落玉盘。 自惭形秽的女郎们,顿时激动地双眼放光。 早就听说萧家九郎近日回了建康,没想到她们竟然刚好撞上! 他比她们想象的还要俊美! 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娶亲…… 一阵寒暄过后,众人落座。 裴道珠还没坐热乎,顾燕婉突然含着泪委屈开口:“数日不见,妹妹瘦了,可是怪我和荣哥订亲的缘故?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姐姐也是情非得已……妹妹能否原谅姐姐?” 裴道珠保持微笑。 这就是顾燕婉道歉的方式? 真够特别的。 她柔声:“好好的,姐姐哭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被退婚的是你呢。” 她不接顾燕婉的话茬。 第三者上位的人,不配得到谅解。 顾燕婉面颊发烫,紧了紧手帕,又故作关切道:“妹妹今日怎么打扮得如此素净?竟也不戴点珠钗首饰,瞧着冷冷清清怪可怜的。若是手头紧张,姐姐那里有一套银饰,你若不嫌弃,姐姐叫侍女拿去送你。你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姐姐才能放心呢。” 裴道珠捏着香帕,不肯叫其他人看轻了自己。 她娇声:“年幼时最爱拿金珠宝贝妆点自己,如今读了许多书,才明白钱财只是身外之物,任其自然才是女儿家最好的妆点。金器戴得多了,反倒显得俗不可耐。”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顾燕婉的花冠和金步摇。 众人像是心有灵犀,一齐望向顾燕婉。 初看时觉得惊艳,可看久了,便觉老气庸俗。 顾家娘子,确实不如裴娘子来的美貌动人呀! 顾燕婉快要呕死。 小贱人! 穷就是穷,扯这么多歪理做什么! 老夫人也是年轻过,哪会不明白她们的明争暗斗,二房退婚在前到底是理亏的,于是慈蔼笑道:“阿难尚还年幼,确实不该打扮得如此素净。江嬷嬷。” 阿难是裴道珠的小字。 南朝佛教盛行,十分流行以佛家语取名,“阿难”在佛家语里,意为欢喜无染。 江嬷嬷捧出一只紫檀木盒:“这是老夫人的赏赐,一套红宝石头面和一套翡翠头面,很适合裴娘子。老夫人喜欢娘子,娘子收下吧?” 裴道珠惊喜。 有了这两套贵重首饰,说不定就能保住祖宅了! 她正要起身去接,对面突然传来一声“且慢”。 她望去,说话的是萧玄策。 他指节修长白皙,端着碧色茶碗,笑得淡然:“裴娘子不爱钱财,阿娘何必赏她金银之物?这是对她的羞辱。” 第5章  未婚妻变成了妹妹 厅堂寂静。 萧衡接着说道:“正好,我新得了一株罕见的金花茶,建康仅此一株,不如送给裴娘子。想来,裴娘子会十分高兴的。” 裴道珠沉默。 这厮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这人忒缺德,明知道她缺钱,却还要说这种话! 如果被赠送金银财宝是一种羞辱,她情愿每天都被羞辱! 还刻意强调“仅此一株”,这礼物看似珍贵,实际上不就是暗示她别想偷偷卖掉吗? 可她要金花茶做什么,炒菜?! 她咬住唇瓣,凤眼盈满水光,嗔怪地望一眼萧衡。 萧衡微笑:“娘子不必谢我。” 谢他? 谢他个鬼! 裴道珠没被顾燕婉气死,快要被他气死了! 然而两人的互动落在众人眼中,却又是另一番情景。 小女郎们窃窃私语: “九爷对裴道珠好生关心!” “裴道珠长得那么美,但凡是个郎君都会动心吧?可惜了咱们,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我也好想要九爷送的金花茶哦!” 顾燕婉坐不住了。 怪不得裴道珠不妒忌自己,原来是因为她有了新的目标。 可她怎么能嫁给九爷,她若是嫁了,自己岂不是要叫她婶婶…… 萧荣同样蹙眉。 他记得从前,他和裴道珠还是未婚关系时,裴道珠总对他嘘寒问暖,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还总说十分爱慕他,可这才过去多久,她怎么就勾搭上了他的九叔呢? 老夫人沉吟片刻,认真道:“阿衡所言有理,是我考虑不周。阿难美貌高洁不是俗人,确实不需要金珠宝贝来点缀。” 裴道珠眼睁睁看着江嬷嬷拿走紫檀木盒,努力保持微笑。 笼在宽袖中的纤纤玉手,却硬生生把掌心掐出了无数小月牙。 她需要金珠宝贝! 苍天可鉴,她可喜欢金珠宝贝了! 天底下谁不爱钱呀,她又不是圣人! 萧玄策当真可恨! 然而她只能温柔答谢:“多谢老夫人和九爷,阿难生平别无所求,每日读书刺绣抚琴作画,餐花饮露淡泊一生,便已是心满意足。” 虚伪…… 在场女郎同时翻了个白眼。 因为萧荣退婚一事,老夫人自觉有愧于裴道珠,有心抬一抬她的身份,又道:“我膝下两个嫡亲孙女儿,随她们父亲远赴荆州上任去了,府里十分冷清。阿难若是不嫌弃,也可称呼我祖母。从今以后,荣郎便是你的兄长,会像从前那样照拂你的。” 厅堂安静。 一群小女郎满脸羡慕。 萧家是建康城首屈一指的顶级世家,当年北方都城还没有陷落时,便已是四世三公,等到迁都建康,萧家更是鼎盛,出了好几位丞相和太傅。 有萧老夫人做靠山,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体面的。 裴道珠按捺住喜悦,落落大方地起身行礼,柔声唤道:“阿难给祖母请安。” 她转向萧荣:“给阿兄请安。” 萧荣心里颇不是滋味儿。 昔日的未婚妻,竟然变成了妹妹。 不过变成妹妹也不错,好歹还与他沾亲带故。 这般绝色佳人,若非姨娘嫌弃她家世败落,一哭二闹地逼他退婚,他是怎么也要收入囊中的…… 裴道珠又转向萧衡。 迟疑半晌,她才仪态万千地行屈膝礼,声音不自觉地染上几分娇媚天真:“九叔……” 萧衡微笑。 九叔? 谁是她九叔。 他可没有这么精于算计的侄女儿。 他似笑非笑:“过来,九叔有话叮嘱你。” 裴道珠心里犯怵,却还是迈着莲步款款上前:“不知九叔有何指教?” 萧衡叩了叩案几,示意她跪坐下来。 裴道珠心头浮起不妙的预感,却只得跪坐到他身边。 萧衡倾身凑到她耳畔,低声:“娘子工于心计睚眦必报,却休想动我萧家人分毫。娘子爱慕虚荣热衷财宝,却休想贪我萧家的一草一木一珠一宝……可记住了?” 他周身有一股淡而清冷的崖柏香。 说话时的热气萦绕在耳畔,令裴道珠情不自禁地耳根发软。 而他垂着修长的眼睫,俯首时与她四目相对,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茶色瞳孔中清晰地映照出彼此的好容色,甚至能清晰地细数对方的睫毛…… 裴道珠的双颊,逐渐浮上绯红。 春阳透窗而来,洒落在两人身上,仿佛一对调笑的璧人。 众人看得痴呆。 顾燕婉和萧荣算什么郎才女貌,这一对容止都是上品,他们才是郎才女貌登对非常呢! 顾燕婉看得十分着急:“你们说了什么?” 裴道珠回过神,浅浅低笑:“九叔说,怜惜我家道中落,从今往后,愿意好好照顾我。” 萧衡挑眉:“是吗?” 裴道珠抬起凤眼:“不是吗?” 四目相对。 两人之间似是有暗潮涌动,谁也插不进他们的火花里。 顾燕婉快要被气死。 落魄凤凰不如鸡,裴道珠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一来就能赢得九爷和老夫人的好感,明明她才是萧家即将过门的新妇啊! 她连忙转移话题:“听荣哥说,金梁园已经建成,里面景致极美,真想过去瞧瞧呢。” 金梁园是萧家的私人庄园。 坐落于蒋陵湖畔,几乎包围了大半座蒋陵湖,庄园里有山有水,亭台楼阁十分华美。 顾燕婉只要一想到这座庄园今后也会属于自己,就忍不住逢人便炫耀她未婚夫家里有一座大庄园。 老夫人笑道:“是了,正想着明日搬去园子里小住。我寻思着,大家不妨一同过去小住,再喊些年轻的郎君作陪。人老了,就喜欢看小辈们热热闹闹。九郎、阿难,你们也一起吧。” 老夫人盛情邀请。 一时间,满屋子的小女郎都十分兴奋快活,叽叽喳喳地讨论起要带哪些衣裙和珠钗。 顾燕婉气急。 那明明是她的庄园,她还没住过呢,凭什么请这么多人去住! 关键是,裴道珠这个碍眼的也会去…… 裴道珠正笑眯眯地挽袖斟茶。 她抬起娇美的小脸,睫影剪出几分明媚,压低声音:“春天的蒋陵湖碧波荡漾,很多文人墨客都喜欢在那里吟诗作画,泛舟湖上定然十分有趣,玄策哥哥可要同往?” , 菜菜新书! 在评论里看见了好多熟悉的名字,谢谢小仙女们一直以来对菜菜的支持和喜欢! 本书更新时间是晚上24点左右 第6章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萧衡接过她递来的茶。 他没搭理她游湖的邀请,吹了吹碧色茶汤,像是随口提起:“娘子平日,可曾读书?读哪些书?” 裴道珠微微一笑:“经史子集,都有涉猎。去年阳春,你我曾在城郊摄山谈论佛儒道,玄策哥哥都忘了吗?” 萧衡眉目凉薄。 去年阳春,他还在游历洛阳,跟她谈哪门子佛儒道? 为了吸引他的注意,裴家娘子真是演的一手好戏。 他温声:“经史子集固然不错,然而我那里有一本书,私以为更适合你,你定然是没读过的。” 裴道珠挑眉。 昔年家族鼎盛,裴府藏书众多。 她为了和那些高门郎君有共同话题,也为了显得自己更有学识,曾翻阅过各种书,虽然是走马观花,却也算看过了。 她自问还没有没读过的书。 她自信:“不知道是什么书?” 萧衡薄唇轻启:“曹大家所著的,《女诫》。” 裴道珠脸色微变。 《女诫》,是讲妇德的。 萧玄策,这是在讽刺她没有妇德。 她气极反笑。 丹凤眼中掠过算计,她突然当众起身,姿态优雅地行屈膝礼:“谢九叔赐书!” 萧玄策赐书是事实。 她喊出来,也好叫其他人羡慕一把,叫她们以为,她裴道珠是有人照顾的,哪怕家族落魄,却也不是她们可以随便欺负的。 果然,厅堂里安静了一瞬。 小女郎们艳羡到无以复加,哪里还有心思讨论裙钗首饰。 她们委屈对视,早知道萧家九郎喜欢爱读书的女郎,她们在家中的时候就好好读书了! 她们决定了,这次去金梁园小住,一定要多带两箱书! 顾燕婉很不服气,小声对萧荣抱怨:“明明我才是你家即将过门的新妇,可是老夫人和九叔不给我赏赐,反倒给足了裴道珠体面,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九叔看上了裴道珠不成?” 萧荣安慰:“起初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九叔和咱们的辈分到底不同,又怎么会看上阿难这种小姑娘?” 顾燕婉一想也是。 她扶了扶金步摇,想着明天就能动身去金梁园,而且还是以萧家新妇的身份,不禁更加开心。 毕竟,九叔再宠裴道珠又如何,比起她顾燕婉女主人的身份,裴道珠在金梁园终究只是个外人不是? 甚至…… 九叔在萧家排行最小,将来萧家的家业,都未必分得到他头上呢,那座金梁园,说不定还会被荣哥收入囊中。 众人心思各异。 萧衡却是被气笑了。 他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女子,却独独没见过如此擅长见缝插针的。 裴家道珠,好厚的脸皮! 厅堂里的小宴散了以后,裴道珠堂而皇之地跟上了萧衡。 游廊里,萧衡转身看她:“你做什么?” 裴道珠笑容娇甜:“九叔不是说要赐书给我吗?还有那株金花茶,我都还没拿到手。九叔的东西,想必都是极好的,我喜欢呢。” 《女诫》那玩意儿迂腐愚蠢,甚至还强调好女不嫁二夫,她才不喜欢。 借机去萧玄策的书房转转,倒是使得的。 他故意假装不认识她,实在令人恼恨,她要从他的书房里搜罗出他们相识的证据来,好叫他哑口无言。 萧衡轻嗤。 他不过是随口一说…… 这裴道珠像极了狗皮膏药,粘上了就扯不下来。 罢了,给她那两件东西就是,也好与她再无瓜葛。 他径直朝自己居住的院落走去。 裴道珠暗暗欢喜,连忙跟上他。 萧衡的书房通透宽敞,墙上挂着不少古字画。 萧衡去内屋找书的功夫,裴道珠走到他的书案前。 笔墨纸砚摆放得错落有致,青玉镇纸压着一幅字: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字迹力透纸背,落笔处隐隐可见落寞,到收尾的笔画里,又遒劲坚韧充满野心。 裴道珠读过史书。 当年国家鼎盛,就连北方长安也属于家国疆土。 后来异族南下入侵,占领了北方大片国土,皇族不得已,率领士族东渡,在江南重新建立了王朝。 太阳与长安,谁近谁远? 当年东渡不久,年幼的小皇子坐在父亲膝上,回答说,太阳近,因为抬头就能看见太阳,可是无论怎样举目四望,都看不见遥远的长安。 一时之间,满殿臣子思念故土沧然泪下。 作为南渡的江北大族,萧衡想念故土无可厚非。 她想着,又瞧见书案角落放着一个紫檀木描金匣子。 匣子是打开的,里面藏着一幅旧画。 会是她的画像吗? 裴道珠正要倾身去看,珠帘后传出冷冷的声音:“裴道珠。” 她连忙站好。 萧衡上前,顺势合上了匣盖。 他把《女诫》递给裴道珠,脸色清寒,宛如被撞破了什么机密:“东西也拿了,你该走了。” 裴道珠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萧玄策不肯承认与她的那段情,她强逼也没用。 她只得抱着书福了一礼:“谢九叔……” 她转身要走,又忍不住回眸,清澈的圆瞳中潋滟着款款情意:“明日金梁园,阿难与九叔不见不散。” 萧衡眉骨下压,英俊深邃的面庞上带出阴鸷。 这半日以来,他看着裴道珠如跳梁小丑般上蹿下跳,他想着他也算是长辈,萧家又有愧于她,或许他待她该宽容些。 可是这女人不知悔改爱慕虚荣,屡次三番勾引他,甚至自作主张偷看他的书案,与市井间那些妄图攀附高枝的庸脂俗粉毫无区别,实在令他厌恶。 他按捺住戾气,仍然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像是恶鬼刻意模仿宝殿里慈眉善目的菩萨。 他缓步上前。 扑面而来的崖柏香透出几分压迫。 裴道珠抱着书下意识后退,直到撞上厚重的檀木博古架。 萧衡一手撑在她脸侧,俯下身来。 他结着丹红璎珞的细发辫垂落在她的脸颊边,令她有些痒。 他扬起淡红薄唇:“裴家败落,你父亲成日酗酒赌博,输光家产不说,膝下又没有半个子侄,所以裴家,已经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裴道珠,正经世家高门的郎君,是绝不可能迎娶你的……纵然他们肯,他们背后的家族,也万万不肯。” , 晚安安 第7章  高门玩物 裴道珠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难看。 她紧紧抱着《女诫》,细白指尖无意识地收紧,血液凝聚,涂着丹蔻的指尖泛出更深的红。 萧衡目光下移。 少女的唇瓣饱满嫣红,恰似牡丹花瓣,诱着人去采撷。 他玩味:“你生得美貌,可你的资本如果仅仅是这份美貌,那么,就只配做个高门玩物。” 高门玩物…… 裴道珠的脸颊红如滴血。 她羞愤地仰起头,眼前的郎君皮囊俊美昳丽,偏偏说出的话却犹如利刃剖心残酷至极。 她委屈:“对你而言,我也只配做个玩物吗?” 萧衡弯唇:“佛家有言:‘若装饰女人,如画瓮盛粪,但观诸外相,谁知里不净’。女人不过红粉骷髅过眼云烟,所以对我而言,裴娘子,连玩物都不是。” 如画瓮盛粪…… 红粉骷髅过眼云烟…… 被如此羞辱,裴道珠气得眼眶红红:“你,你以后干脆别成亲了!” 她推开他跑出了书房。 书房正对着花木葱茏的园林。 裴道珠站在廊庑下,独自垂泪。 她不过是想与他重修旧好,他便是不肯,又何至于如此羞辱她? 都说萧家九郎容止一绝雅量非常,可她今日看来,他分明就是个睚眦必报尖酸刻薄仗势欺人的小气鬼! 圆脸侍女抱着一株花款款而来。 她恭声:“裴娘子,这是郞主的金花茶,以后劳烦您照顾了。” 裴道珠迅速收了眼泪,小心翼翼地接过金花茶。 花还未开,只结了薄薄一层花骨朵。 圆脸侍女又笑吟吟道:“花宴已经散场,其他女郎都乘车回家了。知道裴娘子没有马车接送,可要派车送您一程?” 裴道珠才不要。 别人都有马车接送,只有她是乘坐萧府的车回家的,给人看见多没面子,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家穷的连接送马车都没有吗? 她脊背挺直:“总是坐着对身体不好,我喜欢走路。” 碧纱窗后。 萧衡负手而立,看着她渐行渐远,那大红石榴交破裙被春风扬起,细腰上的碧青丝绦飘逸轻扬,身段袅袅娜娜,如风中嫩柳。 他轻嗤一声。 “虚伪。” …… 至夜。 建康城落起淅淅沥沥的春雨,乌衣巷曲径通幽,裴府的梨花飘零满地,被雨水浸湿,染上了一层污浊。 偌大的厅堂只点着可怜的两盏油灯,堪堪照亮了陈旧的食案。 食案中间,摆着一盘蛋羹和一壶酒。 裴道珠席地而坐,盯着那盘蛋羹看了很久,摸了摸饿瘪的肚子,又望向食案四周。 阿娘和她坐在一侧,对面坐着康姨娘和她的双胞女儿。 父亲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五个女儿,长姐早两年就出嫁了,二姐这些年一心求道长住道观,两个妹妹年纪尚小,谁也撑不起这个家…… 她想着,屋外传来唱喏: “议郎大人到——” 父亲回来了…… 裴道珠连忙跟众人一起行大礼。 心中却道,不过是回自己家而已,每天却还要叫人唱官衔,还逼着她们行大礼,父亲也不嫌丢人。 木屐声由远而近。 裴礼之在廊下褪去蓑衣和木屐,正儿八经地迈进门槛。 年近四十的男人,浑身酒气,眼睛熏得满是红血丝,看起来阴郁可怕。 他扫视过恭敬的妻女,浮肿的眼睛里掠过不满和戾气。 他撩袍落座,饮尽一杯酒,目光落在裴道珠身上。 他沉声:“开宴之前,阿难,为父问你,你可知罪?” 裴道珠抿了抿唇瓣。 在萧府的时候,她令张才茂颜面尽失,张才茂的母亲认识姑母,姑母还收了他们的银钱,到嘴的鸭子飞走了,姑母肯定恼羞成怒地向父亲告了她的状。 她恭声:“父亲,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张才茂——” “住嘴!” 裴礼之猛地一拍食案。 裴道珠小脸苍白。 裴夫人顾娴连忙把她搂到怀里,胆怯道:“夫君,阿难一向懂事,没相看成,这其中是有缘故的,我听阿难说,张才茂品行不端——” “你也住嘴!” 裴礼之怒不可遏:“品行不端?我妹妹怎么会给阿难介绍品行不端的人?!那可是我的亲妹妹,阿难的亲姑母!阿难自己嫌贫爱富,还敢羞辱张郎,今日不好好教训这个孽女,我裴家的家风都要被她败坏了!” 裴道珠还没来得及辩解,裴礼之已经一个耳光扇了过来! 油灯跳跃。 少女白皙的脸颊上,立刻出现了五个鲜红指印。 裴礼之挽着袖子站起身:“顾娴,你给我让开!我今天就要打死这个丢人现眼的孽女!” 吼叫声吓坏了年纪最小的双胞姐妹,两人躲在康姨娘怀里嚎啕大哭,顾娴更是死死抱住裴礼之的腰劝阻,不肯叫他伤害女儿。 裴道珠脊背挺直地跪在原地,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 顾娴泣不成声:“夫君,阿难年纪还小她懂什么——” “你滚开!”裴礼之恶狠狠地推开她,“生不出儿子的东西,要你何用!” 裴道珠冷眼看着他对待阿娘时的粗暴,又看着他朝自己挥起的巴掌,似是习以为常。 她突然道:“父亲想打便打吧,打坏了这张脸,明日萧老夫人问起,我便说是您打的。” 裴礼之的巴掌顿在半空:“你说什么?!” 少女瞳孔清澈犹如水洗,黑白分明,冷静异常。 她道:“萧家的金梁园已经建成,萧老夫人邀请了不少郎君女郎过去小住,女儿也在其中。父亲若是不嫌咱们家丢人,就尽管打坏女儿这张脸。” 裴礼之的巴掌落不下去了。 被萧老夫人邀请,这可是难得的殊荣! 他这女儿百无一用,唯有这张脸相当出彩,若是能吸引到哪个高门郎君,光是聘礼,说不定就能弥补他欠下的那些赌债,岂不是血赚? 裴礼之慢慢垂下手。 许是面子上挂不住,他突然转身,发狠般一脚踹到顾娴的肚子上:“没用的东西,都是你不好好管教你女儿!这么多年也没给我生个儿子,若我膝下有个儿子,定然比她们都要听话懂事,也能振一振我裴家家风!” , 第8章  为她而来 “夫人!” 康姨娘惊呼一声,连忙冲过去扶住顾娴。 两个中年妇人相互扶持着,宽袖不经意滑落到手肘,手臂上竟然都交错着新伤旧伤,可见这些年不知道挨了多少毒打。 裴道珠盯着阴郁暴怒的父亲,犹如盯着一个陌生人。 幼时家族鼎盛,父亲也算儒雅温润,从没有嫌弃过母亲没有生儿子,更没有毒打过妻女。 可是自打家族败落又染上赌瘾,他就像变了个人,稍不顺心就对妻女拳打脚踢,若是在外面受了气,回来也要打骂她们泄愤。 多么懦弱、卑贱的男人! 裴道珠怀着恨意咬了咬牙。 她见裴礼之还要打阿娘,心脏不禁揪着生疼。 她强忍恨意,梨花带雨地跪倒在地,可怜巴巴地牵住裴礼之的袍裾:“父亲别怪阿娘,都是女儿不好,女儿给你们蒙羞了……女儿愿意受罚!” 这副举动落在裴礼之眼中,便是识相乖巧的表现。 他很满意,宛如找回了尊严:“去外面跪着,今晚不许用膳。” 顾娴满脸是泪,正要劝说,裴道珠拉了拉她的衣袖。 劝说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又招来一顿毒打。 她走到廊庑里,安静地跪了下去。 雨水飘进了廊下,打湿了她的红石榴裙,乌黑的鬓发贴在苍白的面颊上,更显少女落魄可怜。 她抬起卷翘的长睫,望向厅堂。 厅堂光影幽暗。 父亲坐在那里,也不吃菜,只发泄般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用膳,本该温馨团圆,可她家的气氛却格外阴冷紧张,只能听见烈酒入喉的声音,和男人时不时冒出来的一两句辱骂。 它们混合在一起,成了她这些年最恐惧的记忆。 仿佛全家人,都会腐烂在这座阴冷潮湿的祖宅里。 她悄悄握紧双手:“不能害怕,要往上爬……” 那场家破人亡红颜祸水的梦境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不该认命也不能认命,无论如何,她都要往上爬,她要嫁入高门,借高门权势,好好保护阿娘她们…… “哟,这是闹什么,阿难怎么跪在了门口?” 尖细的调笑声突然响起。 裴道珠回眸望去。 侍女们提着灯笼和纸伞鱼贯而入,被她们众星捧月的中年妇人生得杏眼桃腮小家碧玉。 跟在妇人身边的少女,虽然容貌寻常,却打扮得精致高贵,杏眼扫视过她,不禁透出几分讥讽笑意。 裴道珠紧了紧双手。 是姑母和表姐。 她们登门,定然是为她而来…… 裴礼之瞧见她们,顿时满面红光,亲自迎了出来:“这下雨天的,妹妹怎么来了?哟,我们朝露又长高了,容貌风度也更加不俗!” 少女笑吟吟地福了一礼:“舅舅谬赞。” 妇人笑道:“阿兄总夸她做什么?没得叫她骄傲。” 她又意味深长地睨向裴道珠:“若论容貌,咱们阿难长得才叫美呢,连我给她介绍的青年才俊都瞧不上,真不知道是想嫁给怎样的俊杰。阿兄,不是我这当姑母的心狠,你这女儿的婚事啊我实在是管不了了,以后,叫她自己找郎君相看去!” 她说话阴阳怪气的。 裴道珠暗道,她从来就没有求过她管。 更何况她介绍的“青年才俊”,家世相貌才华人品一无是处,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角落搜罗出来的歪瓜裂枣,介绍这种郎君,搞得好像她还欠了她天大的人情似的。 裴礼之笑道:“我已经狠狠教训了阿难。阿难,还不快给你姑母认错?以后你们姐妹的婚事,都还要仰仗姑母呢!” 裴道珠很不服气,却也很识时务。 她状似恭敬地垂下头:“是阿难眼高于顶了。姑母介绍的青年才俊确实不错,但愿表姐今后也能嫁给那样的青年才俊。” 少女瞬间暴怒:“裴道珠你什么意思——” 话未说完,被妇人拉了拉衣袖。 少女轻哼一声,不高兴地扭过头去。 妇人进厅堂坐了,从怀袖里取出两张银票:“阿兄知道的,自打父亲走后,我在韦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各种人情往来,手头拮据着呢。这是我攒下的一点银票,不多,你拿着。” 裴礼之眼睛一亮,连忙接过:“这怎么好意思……” 妇人掩唇笑了笑,目光又掠过裴道珠。 她温声:“我听说,阿难入了萧老夫人的眼,明日还要去金梁园小住?” 裴礼之摩挲着银票,笑眯眯地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妇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 她牵过女儿的手:“朝露最近刚学完刺绣,在府里闲着也是闲着,我寻思着,不如让她与阿难一起去金梁园小住,她是姐姐,会好好照顾阿难的。” 她的女儿韦朝露面露娇羞。 她听说萧家九郎最近回了建康。 今日参加萧府花宴的小姐妹都说,萧家九郎生得十分俊美,风神秀彻宝蕴含光,是天底下最值得嫁的郎君。 她……也想嫁呢。 母亲也很赞成她嫁给萧家九郎,因此特意为她来找裴道珠,如果能跟着裴道珠一起去金梁园,那么她就能邂逅萧家九郎…… 她霞飞双颊,巴巴儿地望向裴礼之:“舅舅,我想去。” 裴礼之捻着银票,很是豪爽:“这有何难?阿难定然也是愿意的,是不是啊?” 裴道珠不吭声。 她不喜欢姑母也不喜欢表姐。 看表姐那副两眼放光的模样,就知道她在算计什么。 若是跟她一样算计的萧家九郎,她不是平白给自己找个情敌吗? 她又不傻。 见她不说话,妇人走过去,亲自把她扶起来。 她把裴道珠牵进厅堂,掀开婢女手中捧着的箱笼:“知道阿难没有新衣裙,姑母特意为你准备了几身儿,你瞧瞧喜不喜欢?明日你穿去金梁园,定然会被所有女郎艳羡。” 裴道珠望去,险些笑了。 箱笼里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各种褐色、土酱色的裙裳,颜色老气不说,瞧着大小也不合适。 姑母,这是要用她衬托表姐的意思。 可她裴道珠只爱做红花,她才不要做衬托别人的绿叶。 只不过…… 她瞟了眼满脸期待的表姐。 带表姐去也好。 建康城的女郎都不喜欢与她玩,弄的那些郎君还以为她有什么毛病,带上表姐,她就可以当众表演姐妹和睦相亲相爱的戏码了。 一番权衡利弊之后,她柔声:“姑母太客气了,我很喜欢表姐。这次和表姐一起去金梁园小住,一定会很有趣的。” , 晚安鸭 第9章  征服郎君,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次日清晨。 裴道珠搭乘韦家的青纱长檐车,驶过熙攘繁华的街市,穿过明德桥,沿秦淮河朝城郊金梁园而去。 韦朝露一双眼滴溜溜地转,打量了裴道珠一路。 她这表妹青春美貌,鸦青发髻宛如堆云,肤白胜雪面若芙蕖,穿半旧的水青色交领上襦,洗得褪色的大红石榴交破裙在春风中轻盈翻飞,腰带飘逸如流云,宛如佛寺壁画上的龙女。 家境落魄,竟也无损于她的美貌。 她忍不住质问:“你为何不穿我阿娘送你的衣裳?可是看不起我韦家?” 毕竟,裴道珠这样好看,都把她压下去了。 她还怎么吸引萧家九郎! 裴道珠抬起丹凤眼,坐姿又端庄又优雅:“表姐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看不起你们呢?姑母送的衣裳十分昂贵,阿难不敢擅自穿戴,因此转赠给了母亲。令表姐误会生气,是阿难不好,阿难向表姐赔不是。” 韦朝露:“……” 一时无言以对。 她暗暗翻了个白眼,在心底骂了声虚伪。 怪不得建康城的同龄女郎都不喜欢她这表妹,被一个人讨厌或许不是她的错,但是被所有人同时讨厌,那必定是她自己的问题。 长檐车又行驶了一段距离。 韦朝露忍不住又问:“萧家九郎……是怎样的人物?当真惊才绝艳?当真风神秀彻?当真值得女子托付终身?” 裴道珠在心底笑了一声。 表姐果然是冲着萧玄策来的。 她想了想,一字一顿地评价:“天下一绝。” 那嘴巴,可不就是天下一绝? 天下一绝! 韦朝露情不自禁屏息凝神,杏眼中难掩激动。 裴道珠的眼光何其之高,能被她评价为“天下一绝”,想来那位萧家九郎,是真的天下无双了! 她按捺住兴奋,继续旁敲侧击:“不知道他喜欢怎样的女郎?那种惊才绝艳胸有山河的郎君,定然是不在乎相貌美丑的,对不对?他们一定只看重女儿家的内心!” 裴道珠想笑。 表姐真幼稚。 天底下的郎君,哪个不在意相貌美丑?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人择婿都知道挑英俊的,难道男人择偶就不知道挑美貌的了吗? 更何况他们还掌控着世间大多数钱财与权势,他们又不傻。 她又想起了萧玄策那副毒舌冷酷油盐不进的样子。 她暂时还没想出怎么攻略他,而且这次金梁园之行,她或许看中别的郎君也未可知,表姐愿意的话,由着她去试试深浅倒也没什么。 她一五一十地分析:“萧家九郎心思缜密城府深沉,想打动他会很难……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如果我没猜错,他很思念沦陷在异族铁骑下的故土。表姐从爱国情怀出发,大约能引起他的注意。” 韦朝露似懂非懂。 什么爱国情怀,必定是裴道珠在骗她! 否则她那么精明,她自己怎么不上? 前半句倒是不错,她听说姻缘当中存在着“互补”的说法,既然萧家九郎心思缜密城府深沉,那么他必定喜欢又傻又纯又粗心的女郎。 只要在他面前流露出自己又傻又纯又天粗心的一面,萧家九郎必定爱她如宝! 韦朝露悄悄流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征服郎君,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 长檐车沿着蒋陵湖行驶。 裴道珠放眼望去,春天的蒋陵湖碧波荡漾浩浩汤汤,靠岸边种着田田莲叶,偶有几艘雕梁画栋的画舫驶过,已经有小女郎结伴登船玩闹嬉戏。 金梁园宽阔不见边际,山水成景,绿树葱茏,花木曲折,飞楼叠嶂,雕甍绣槛,富贵气象不逊于皇家园林。 居住的院落一早就分配好了。 裴道珠被侍女领进一处名为“湘妃苑”的小宅院,宅院幽静,外面种着湘妃竹百来杆,院子里种着芭蕉、牡丹、蔷薇、藤萝等等花木。 穿过曲折游廊,便是寝屋。 寝屋里一水儿的竹木镂花家私,挂一架金丝藤红漆竹帘,被褥是丝绸绣宝相花纹的,琴棋书画古玩这些文雅之物更是一早就预备下了,以供女郎赏玩。 裴道珠很是喜欢。 这才是上品女郎该有的闺房呀!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触摸,意识到萧府的侍女还在,便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矜持端庄地落座:“挺好的,很合我的心意。” 侍女恭声:“女郎喜欢就好。另外,来金梁园小住的女郎郎君很多,未免人多眼杂,又考虑到各位习惯不同,园里没有为你们准备使唤丫鬟,女郎还得用自己贴身带的丫鬟。” 裴道珠表情微僵。 父亲好赌。 家里的仆从侍女早就被卖光了,她哪来的使唤丫鬟? 侍女走后,顾燕婉的贴身侍婢又来了。 她笑吟吟地福了一礼:“给裴娘子请安!我家女郎邀请大家前往琼花阁,商议结社的事。如今金梁园郎君女郎众多,我家女郎的意思是,按大家的兴趣爱好,分别参加琴棋书画舞等不同社群,以后彼此切磋,肯定热闹好玩。” 裴道珠挑眉。 顾燕婉还没嫁进萧府呢,就开始以女主人的身份自居,张罗结社的事,萧荣终究只是个庶子不是,也不知道她猖狂什么。 虽然看不起,可到底是交际宴饮的机会,她和韦朝露收拾了一番,便结伴前往琼花阁。 走出不远,正撞见一群郎君从岔路那头走来。 都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谈笑间个个容色出挑。 然而最吸引人的,却是那白衣胜雪的郎君。 他高姿风流,指尖勾着一串翡翠佛珠,发间仍旧编织丹红色流苏同心结,宛如鹤立鸡群般,将那群少年郎衬托得黯然失色。 韦朝露立刻走不动路了。 她兴奋地拽了拽裴道珠的袖角:“他……他可就是萧家九郎?!行走间犹如玉山之将崩,果然美姿容!” 裴道珠“嗯”了声。 别人看见的是萧玄策的美姿容,她看见的,却是“难搞”二字。 在她和萧玄策的较量中,如今的她无疑处于下风。 暂避锋芒暗中观察,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可是看都看见了,这个时候走开会显得她非常无礼。 她只得和韦朝露屈膝请安。 眼风悄悄扫过萧衡,他捻着佛珠,也正似笑非笑地看她。 那双丹凤眼里,清楚地写着“她又来投怀送抱了”、“看来上回给的教训还不够”、“该怎样羞辱她呢”等等情绪。 裴道珠难堪地咬了咬下唇。 这一次,她根本不是来投怀送抱的…… 她直起身,凤眼潋滟着春阳剪影,望向萧衡身侧的郎君,娇声道:“陆二哥哥,好久不见。” , 晚安 第10章  哥哥妹妹的,也不嫌牙酸 陆家二郎陆玑,与萧衡年龄相仿,乃是陆家嫡出,身份非常体面,性格也很好,与建康城里的郎君女郎都有几分交情。 陆玑声音清朗:“自打退婚以后,就再没看见道珠妹妹参加宴会雅集。今日一见,妹妹瘦了。” 萧衡一颗一颗地捻着佛珠。 陆玑一向端肃,竟也有如此柔情似水的一面。 哥哥妹妹的,也不嫌牙酸。 萧衡的视线落在韦朝露身上,温声:“这位是……” 韦朝露难耐激动,连忙夹着嗓子道:“小女子乃是韦家朝露,早就听说萧家九郎冠绝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见萧衡笑吟吟的仿佛很好说话的样子,于是又鼓起勇气道:“我和表妹要去琼花阁,如果萧郎也去那里,咱们不妨同行?” 萧衡应下了。 一行人继续往琼花阁走。 韦朝露挤开两位郎君,好跟在萧衡身侧。 她尽情展示自己纯真的一面:“听说萧郎曾经游历天下郡国,必定见识非凡。不像我,我从小到大就没出过建康城,自幼养在深闺,见识非常短浅。说来好笑,我连吃鸡蛋,都是侍女剥好了放进我盘子里的,我甚至都不知道鸡蛋原本长什么样呢!上次听说花生是长在土里的,可真是吓了我一大跳!泥巴得多脏呀!” 裴道珠跟在后面,听得快要窒息。 她这表姐,脑子是进水了吗? 她想表达她很纯很天真,可这哪里是天真,这分明就是痴傻! 勾搭郎君,也不是如此勾搭的呀! 她望向萧玄策。 这厮又扬起了薄唇,露出他标志性的微笑。 看似温润,实则嘲讽意味十足。 可怜表姐根本看不懂他的情绪,还在那里尽情彰显她的见识短浅和谈吐粗鄙…… 她忍着难堪,跟陆玑说起话来:“琴棋书画舞,不知陆二哥哥想参加哪个社?” 陆玑笑笑:“除了舞我都可以,道珠妹妹呢?” 裴道珠一早就想好了,她要参加棋社。 书画费笔墨纸张,可笔墨纸张最是昂贵,那群郎君女郎又爱攀比,她买不起贵重的文房四宝,与其被人轻视,还不如不参加。 她想参加舞社,她的白纻舞是所有女郎里面跳得最好的,可是她没有漂亮的舞裙和绣鞋,只会被其他女郎嘲笑。 她的琴也很好,但毕竟不如舞来得吸引人,表演的时候还很容易被跳舞的女郎夺走风头,沦为场边绿叶。 倒不如参加棋社,既不用另外花钱,参加棋社的郎君定然也是最多的,到时候说不定能相看到合适的。 她盘算着,轻声道:“我打算参加棋社。” 陆玑看了眼她半旧的衣裙,明白她的窘境。 他很是怜惜,温声道:“下棋好,下棋最容易陶冶情操。我结交的郎君,都打算参加棋社。” 裴道珠双眼亮晶晶的,好奇地望向四周:“真的吗?” 她生得美,顾盼之间面若芙蕖眼如星辰,叫那些少年害羞地红了脸,一时之间竟不敢直视她。 早就听说裴道珠是冠绝建康的大美人,从前他们总想亲近,却被家里的姐姐妹妹反复教导,不许他们亲近裴道珠,说她心性狡猾,只爱跟郎君玩,一着不慎就会被她骗了心。 可是今日看来,裴家娘子分明知书达理温婉贤淑,哪有她们说得那么不堪,她们定然是嫉妒。 一位小郎君羞赧道:“我的围棋水平还算不错,道珠妹妹不介意的话,我,我愿意教你……” “道珠妹妹,我有一副冷暖玉棋子,改明儿送给妹妹赏玩,妹妹的手生得好看,那副玉棋子很衬你的。” 能收到礼物,裴道珠立刻笑了:“那怎么好意思——” “拿人东西,确实不好意思。” 清润的声音突然传来。 裴道珠抬头望去。 萧衡也正望向她:“我这侄女一贯知书达理,做不出随便接受外男礼物的轻浮举止,是不是?” 裴道珠:“……” 萧玄策脑子有毛病?! 她的冷暖玉棋子啊! 她呼吸急促,委屈极了。 萧衡捻着佛珠,薄唇带笑。 不过是攀附高门的庸脂俗粉,见勾搭他不成,就故意广撒网多捞鱼,拿美色引诱其他郎君,那些郎君心性单纯识不破她的手段,他却看得明明白白。 对付这种狡猾刁蛮的小娘子,就该断了她的财路。 陆玑看在眼里,拉过萧衡附耳低声:“玄策,你一贯有雅量,道珠妹妹家世可怜,便是比旁人多几分心机,也不过是立足的手段,你何必咄咄逼人?知道你眼里揉不得沙子,只是女子多娇,你该怜惜些。” 劝完,他爽朗地笑了笑:“玄策,外人不能送道珠妹妹东西,你这当阿叔的,总该送点什么吧?好歹也唤了你阿叔呢。” 他不知道萧衡与裴道珠的恩怨。 只当自己这和事佬做的漂亮。 裴道珠眼眸微动。 不等萧衡拒绝,她立刻红了眼圈,娇声道:“金银钱财那等俗物,我不要。只是身边还缺个使唤丫头,别的女郎都有,偏我没有……九叔,我分明样样都不差,却因为家世常常被人说三道四,我不愿被人看轻,可我是个女儿身,哪怕胸有大志,也无法建功立业,为家族谋取前程……”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始终隐忍地含着泪。 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才像是委屈到了极点,那晶莹剔透的泪珠如断线珍珠般潸然滚落。 她捏着绣帕,眼尾泛红如花瓣,咬着嫣红下唇的模样,我见犹怜楚楚动人,半旧的裙衫无损于她的美貌,反而更添几分可怜。 在场的郎君们遥想当年她在建康城的风光,又见如今美人落魄,顿时被激起无限保护欲,当真是又心痛又怜惜,只恨自己没有阿叔阿兄的身份,不好贸然帮她,于是只得巴巴儿地望向萧衡。 陆玑同样心疼不已:“玄策,给吧!” 给? 萧衡却只想笑出声。 裴家娘子,好高明的手段! 视线挟着几分阴霾,冷冷落在裴道珠脸上。 她梨花带雨,见他望过来,挑衅地飞快挑了一下眉尖。 萧衡被气笑了。 他眉骨下压,捻着佛珠的手慢慢收紧,一字一顿,似是宠溺:“你既喜欢,阿叔岂有不给的道理?” 四目相对。 自是暗流涌动。 , 想试着求个推荐票? 第11章  到底存着几分怜惜 韦朝露见所有郎君都只顾裴道珠,顿时暗暗咬牙。 她连忙岔开话题:“不知九爷想参加哪个社?” 萧衡只盯着裴道珠,并不搭理她。 陆玑笑道:“韦姑娘有所不知,玄策与我们不一样,他平日里只爱山山水水,不爱交际饮宴。这趟来琼花阁,还是我千说万说才把他请出来的。” 韦朝露不禁暗暗失望。 她很快又雀跃道:“九爷,我打算参加舞社,我的白纻舞一向不错,今年春天的花神节大演,我想竞争花神的角色。” 萧衡收回视线,继续往琼花阁走:“那很好啊。” 得到了他的鼓励,韦朝露很兴奋,迈着小碎步跟上,继续喋喋不休地展示自己的天真无邪。 而裴道珠盘算着自己即将到手的侍女,眼里光彩更甚,娇美的小脸也更加明艳。 她注视着萧衡的背影,唇瓣微微翘起。 萧玄策对她,到底是存着几分怜惜的吧? …… 到了琼花长亭,其他郎君女郎已经落座。 顾燕婉正喝着茶,见裴道珠进来,脸上掠过冷笑。 刚刚她们还在争论,裴道珠敢不敢来赴宴。 大家都说,昔年裴道珠风光无限,如今从天之骄女沦落尘泥,连亲事都没有着落,这般落魄处境,就该好好躲在深闺才是,哪敢出来被人笑话? 她也是这般认为的。 却没想到,裴道珠当真敢来。 金梁园在座的都是达官显贵的子女,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一个落魄世家的女儿,萧老夫人请,她还真就敢来了? 她既来了,就要做好被取笑的准备。 园中无趣,拿她当个乐子也是不错的。 顾燕婉放下茶盏亲自上前,笑着牵住裴道珠的手:“正说着妹妹呢,妹妹就来了。” 裴道珠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挑了萧衡身边的位置落座,姿态端庄婉约:“说我?不知说我什么?” 眼风掠过在场的女郎们。 昔年裴府鼎盛,她在圈子里不知道多么风光,眼前这些女郎都曾或多或少地巴结讨好过她。 如今她落魄了,这群人就想成群结队地看她笑话。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可是,她怎么能叫她们如愿? 她们想看她灰心丧气、自卑无助的模样,她偏要活得轰轰烈烈,偏要叫她们艳羡妒忌。 顾燕婉示意婢女上茶。 她笑道:“今儿太阳好,大家来的时候各自带了两箱书,趁着空闲,一起晒在了琼花长亭东面儿。我跟她们说,妹妹家中藏书最多,可她们不信。妹妹这趟过来,定然也带了书,不如也拿出来晒晒,叫她们开开眼界。” 当今乱世,纸张昂贵,书籍更是昂贵。 一本书全靠佣书手工誊抄,须得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字迹方正不能抄错,抄完装订好了,再售卖给达官显贵,因此售价颇高。 藏书的数量,往往代表着一个家族的财力。 裴道珠端起茶盏,眼睫低垂,吹了吹碧色茶汤。 藏书? 她家的书早就被父亲卖光了,一本也没剩下。 顾燕婉明知如此,却还要当众问她,可见居心不良。 她抬起眼睫,面容沉静:“你们晒书,我却不必。” 顾燕婉玩味:“妹妹何出此言?” 裴道珠微微一笑,伸出青葱似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读过的书,都牢牢记在这里了。若是晒,也该晒晒我这个人才是,还晒书做什么?” 长亭寂静。 萧衡捻着佛珠,淡淡扫她一眼。 这裴家小娘子生了一颗七巧玲珑心,口才也十分伶俐,只可惜,没用在正途上…… 郎君们则报之以惊艳的目光。 他们都知道裴家落魄,顾燕婉故意发问,不过是想给裴道珠难堪。 可是裴道珠的回答,既顾全了彼此颜面,又十分诙谐幽默,半点儿也没有损害热闹气氛,当真是很会做人了! 对面的萧荣看着裴道珠,目光里难掩吃惊和欣赏。 从前和裴道珠是未婚夫妻时,只当她是个了无情趣的木头美人儿,她时时刻刻都要保持端庄精致,哪怕出去游船逛街,也一根头发丝都不能乱,宛如彩雕木偶似的,令他浑身不自在。 没想到,她也有如此狡黠的一面。 顾燕婉无言以对,只能暗暗咬牙。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萧荣道:“既然人来齐了,那就开始吧。我参加棋社,道珠妹妹呢?” 裴道珠柔声:“我也参加棋社。” 听见她参加棋社,众女悄悄松了口气。 裴道珠的琴书画舞都是顶尖,她们比不过,如今她去参加那无聊的棋社,她们就有出头的机会了! 开始报名了,琼花长亭立刻热闹起来。 因为舞蹈柔美直观,又最是赏心悦目,因此参加舞社的女郎最多,其次才是琴和书画。 参加棋社的女郎,竟然只有裴道珠一个。 一众女郎围着顾燕婉,忍不住低声议论: “下棋有什么好玩儿的,枯坐半日,无聊至极!” “黑白对弈晦涩艰难,哪有别的好玩儿!” “裴道珠一向精明,今天是脑子进水了吗?” “……” 裴道珠端坐着,始终保持着笑容。 心里,却是暗暗委屈。 若有选择,她当然也想参加喜欢的舞社,昔年她一舞动京师,天底下再没有人比她跳得更好。 可是…… 她没有舞裙和绣鞋。 所以说钱财十分重要,家财万贯未必欢喜,可是身无分文,一定很难欢喜。 顾燕婉轻摇团扇,又凑了过来,满脸关切道:“妹妹的舞是最好的,怎么报了棋社?可是因为买不起舞裙的缘故?妹妹若是不介意,我那里有一身舞裙可以送给你,虽然穿过了,但布料刺绣都是极好的……” “倒也不必。” 裴道珠脊背挺直,毫不犹豫地拒绝。 她虽落魄,但也是堂堂世家出来的,绝不食嗟来之食。 她正儿八经:“在我眼里,手谈风雅,不比别的差劲儿。更何况连朝廷都以棋设官,建立九品段位制度。我虽是女儿身,却也想成为女国手,将来为国争光。所以,多谢表姐美意了。” 顾燕婉再次无言以对,只得恶狠狠捏紧扇柄。 这裴道珠一脸正气凛然,仿佛她有多爱下棋似的! 呵,多么虚伪的女人! 第12章  如此虚伪,令他厌恶 顾燕婉气急败坏,再也不想看见裴道珠,扭头就走。 陆玑报完名回来,对裴道珠道:“我也报了棋社。听说今日要举行围棋比赛,第一名能拿到五两银子的彩头,道珠妹妹定要争气。” 五两银子…… 裴道珠眼前一亮。 对其他人而言,五两银子不过尔尔。 可是对现在的她来说,却是一大笔钱财。 她不动声色地按捺住欣喜,向来娇媚的丹凤眼,已然流转出淡淡的侵略气息…… 她想赢! 萧衡看着她和陆玑交头接耳,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 不愧是裴家小娘子,明明见钱眼开爱慕虚荣,却还要对外自称淡泊名利。 如此虚伪,令他厌恶。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萧衡捻着佛珠起身,径直去了报名处。 所过之处,白衣胜雪崖柏生香,当真是遗世独立风神秀彻。 众人情不自禁地看着他,但见他提笔扬腕,在棋社一栏题写了“萧衡”二字,字迹力透纸背,遒劲端野,乃是上品。 直到他重新落座,众人才从惊艳中回过神。 一众女郎花容失色,在心底大呼失策! 萧家九郎,竟然参加了棋社! 她们艳羡妒忌地望向裴道珠。 原来脑子进水的不是裴道珠,而是她们! 原来裴道珠一早就算计到萧家九郎会参加棋社,所以她才参加了棋社,她果然还是跟从前一样精明! 裴道珠却一点儿也不快乐。 萧玄策参加棋社,这代表他也要参加今天的这场棋赛,他什么意思,要与她争第一?! 萧衡悠闲地吃着茶,凤眼含着几分情意,斜睨向裴道珠,嗓音温柔宠溺:“怕棋社里无人照顾阿难,所以九叔临时决定参加棋社,阿难欢喜吗?” 裴道珠勉强保持笑容。 她欢喜个鬼! 不过—— 她的眼神逐渐变了。 萧玄策参加棋社又如何,她棋艺顶尖,还怕输给他不成? 她从来不信别人,只信自己。 她定了定心神,挑衅般一字一顿:“还请九叔,手下留情。” 棋社的人结伴去了岸芷汀兰临水小轩。 小轩里已经布置好六张棋桌。 抽完签,裴道珠的第一个对手是萧荣。 隔着棋桌见过礼,两人席地而坐。 裴道珠正要与他猜先,萧荣很有风度地抬手作请:“昔日也曾与道珠妹妹手谈过,道珠妹妹棋艺寻常,这一局,我让你先行。” 裴道珠顿了顿。 让她先行? 嫣红精致的唇角不动声色地上扬。 昔日与萧荣交好时,他们确实经常对弈。 那时她是他的未婚妻,只觉萧荣此人虽然是萧府长子,然而却到底占了庶出的身份,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敏感自卑。 她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出风头,于是经常故意让他赢。 她让得滴水不漏,原是为了他的自尊心,没成想,这厮竟然当真觉得她棋艺寻常。 裴道珠毫不客气:“既然如此,阿难却之不恭。” 她信手执棋。 棋子温润,捏在指尖的刹那,那双美丽妩媚的丹凤眼,立刻掠过淡淡的侵略意味,宛如宝石换作出鞘利刃。 她落子快而精准。 幼时家族鼎盛,阿翁(祖父)最爱下棋。 阿翁常常把她抱在膝上,教她看五花八门的棋谱,教她怎样筹谋布局,教她如何反败为胜,多年耳濡目染,又经常与阿翁手谈,于是她小小年纪也能跟伯父一战。 阿翁疼她。 每次见她下赢伯父,就高高兴兴地把她抱起来,亲一亲她的脸蛋:“我们裴家,竟是要出一位女国手了!” 夸完,就抱着她出府,去淮水沿岸给她买酪酥吃。 后来阿翁和伯父战死沙场,裴家地位一落千丈,乌衣巷里的夕阳和燕巢依旧如昨,可是幼年的光阴,再不可得。 裴道珠眼眶微红。 对面的萧荣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他双眼紧盯棋盘,额角不停冒出细密冷汗。 他明明记得裴道珠棋艺寻常,从前与他对弈时,不过两刻钟就笑着撒娇耍赖,说下不过他,缠着他去街上买酪酥吃。 可是今日…… 她的棋风缜密严谨,还能抓住他的一切疏漏攻城略地,不多时就在棋盘上圈出大片城池。 才半刻钟而已…… 可他根本已经…… 无路可走! 他竟然要输给一个女人! 想起刚刚自作聪明让她先行,他脸颊火辣辣的烫。 他猛然抬起头,心情十分复杂:“昔日与我手谈,你故意让我?” 裴道珠不置可否。 她优雅地落下一颗棋子:“荣哥哥,你输了。” 棋风可见人品。 萧荣棋艺平庸,人也是平庸的。 当初她说亲时,裴家就已经有隐隐败落的迹象,顶级世家个个精明岂能察觉不到,哪怕家族里的郎君喜欢她,他们也绝不允许家族嫡子与她联姻。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萧荣。 因为他背后的萧家足够显赫,也因为他性格平庸,对她而言将来嫁过去之后更容易掌控。 只是她算漏了萧荣有个势力的姨娘,也算漏了萧荣对她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深厚。 退婚也好。 犹如棋盘上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将来她未必不能嫁得更好。 面对少女的从容,萧荣的掌心频频冒出冷汗,浸湿了握在掌心的那一小把白玉棋子。 他看着裴道珠。 春阳透窗而来,她坐在光里,唇红齿白面若芙蕖,气度高洁温婉端庄,是任何笔墨也描摹不出的画卷。 定亲初见时觉得惊艳。 再见时,便觉得她矜持克制毫无风情。 如今才知道,她把所有的心机和算计,都完美地藏在了那副美丽的皮囊底下,当初对他的嘘寒问暖恐怕并非出于爱慕,而是她虚伪的表演,而是她为了成为萧家新妇所戴上的面具。 裴道珠,她没有心。 掌心的白玉棋子再也握不住,凌乱地散落在棋盘上。 他面色难堪:“是我输了。” 裴道珠起身行了一礼,道了句“承让”。 萧荣仍旧坐在那里,注视着她和第二位棋手过招。 她对弈时侧脸线条认真淡漠,专注的样子非常吸引人。 她的手指纤细凝白如青葱,指尖没有染上丹蔻,透着天然珠贝似的淡粉酥红,拈起棋子时的画面赏心悦目,令人沉沦…… 萧荣喉结微微滚动。 如今的裴道珠,也只是个落魄女郎不是? 正妻不成,可以做妾…… “阿荣。” 清冷的声音突然传来。 萧荣望去,见说话的是萧衡,连忙恭声:“九叔。” 萧衡淡淡道:“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不可强求。” , 加更啦 第13章  他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得到 不可强求…… 萧荣的隐秘心思,在这一瞬间被撞破。 他连忙羞赧地低下头:“九叔教训的是。” 是他荒唐了。 他已经顾燕婉定亲,又怎么可能再纳道珠为妾? 纵然他和道珠肯,顾家也是不肯的…… 棋桌旁。 陆玑拧着眉,盯着棋盘看了很久,终是主动放下手中棋子,笑着摇头:“道珠妹妹棋艺精湛,我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裴道珠柔柔道了声“承让”。 对弈的结果毫无意外,决胜局在裴道珠和萧衡之间进行。 参加棋社的郎君也很期待这场对局,纷纷围过来,紧张地看两人猜先。 裴道珠柔声:“九叔既然要照顾我,不该让我先行吗?” 陆玑坐在萧衡身侧,咳嗽一声,小声怂恿:“玄策,让她吧,让她先行吧!” 萧衡睨他一眼:“观棋不语。” 他抓起一把棋子握在掌心,手背朝上,嗓音清越醇厚:“九叔疼你,才要与你公平对弈。若是让你,将来传出你胜之不武的名声,九叔会心疼的。” 他笑起来时凤眼弯弯柔情款款,宛如高山之巅的云月。 仿佛当真疼爱裴道珠。 裴道珠暗暗骂他虚伪,面上却仍旧保持微笑,拿起两颗棋子排在棋盘上:“我猜是偶数。” 春阳在棋盘上跳跃。 她尾指翘起,指尖酥红,肌肤白嫩透明宛如羊脂玉,清晰可见手背上纵生的淡青色脉络,叫人情不自禁地想捉进掌心细细赏玩。 她那张脸是祸水,连手也如此…… 萧衡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他把掌中棋子排列在棋盘上:“猜错了,是奇数。” 裴道珠平心静气:“九叔先请。” 角落搁着一座铜鱼香炉,青烟袅袅,满室生香。 棋室寂静,众人屏息凝神,只听得棋子落下的声音。 裴道珠下棋的速度不再如刚刚那么快。 她双手交叠在胸前,频频抬眸望向对面的萧衡。 昔年她曾与萧玄策手谈过,那时他的棋路大开大合诡谲难料,毫无章法也不喜欢防守,所有的妙手,都像是不经意间信手拈来。 然而今天的萧玄策,棋风缜密严谨,宛如盘踞在黑暗里的猎人,一步一步算无遗策,攻城略地时又稳又狠。 究竟为什么变了性子? 究竟为什么不肯承认与她相识? 是因为被她抛弃的缘故,才性情大变的吗? 萧衡提醒:“该你了。” 裴道珠面无表情地落下一子。 收手时,指尖却有些抖。 她习惯性地咬了咬拇指,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没有获胜的把握。 第一次,没有获胜的把握。 萧玄策太强大了,无法掌控棋局的感觉令她深深不安。 家族早年就有衰落的迹象,为了维持世家体面,她一向喜欢在外人面前装高贵,一向喜欢与别的女郎攀比,这种经历培养了她扭曲的胜负欲,哪怕今日只是一场小比赛,但她只要参加了,她就想赢! 萧衡没心思在意她的心情。 他盯着黑白纵横的棋盘,读了多年佛经,向来内敛沉静的心,却在此刻翻涌出浓烈的戾气。 原以为裴道珠只是个爱慕虚荣的庸脂俗粉,没想到她的棋艺如此精湛,哪怕是他,也能从她的棋风里感受到步步算计的压力。 可他不喜欢输。 不战则已,既然当了执棋之人,就必须下赢这盘棋。 这是父亲打小教他的道理。 黑白棋子你来我往犬牙交错,逐渐占据了大半张棋盘。 陆玑等人看得紧张,大气也不敢出,分明只是旁观者,额头却纷纷冒出一层冷汗,对裴道珠的观感又改变几分。 能和萧家九郎走到这个地步,裴道珠好本事! 萧荣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裴道珠。 他知道九叔的水平。 裴道珠越是和九叔不分伯仲,就越代表昔年她对他客气礼让到了怎样的地步。 亏他那时候还以为她当真不擅长下棋,还正儿八经长篇大论地教她怎么对弈,如今想来,自己简直就是笑话! 他脸上情绪复杂。 有恼恨,有羞惭,更有无法抑制的欣赏。 与裴道珠定亲这么久,他才发现,他根本就不了解她。 裴家道珠…… 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青烟袅袅,日渐西沉。 这一局棋,竟是对弈了整整两个时辰。 “三劫连环!” 陆玑惊叹着,擦了擦额角细汗:“竟是平局!” 三劫连环是围棋里非常罕见的一种循环劫局,棋势变幻妙手迭出,双方循环无穷无尽,只要一方不认输,就可以永远对弈下去。 棋官看了看窗外天色,小心翼翼道:“既是平局,那彩头就由九爷和裴娘子平分——” “我不接受平局。” 裴道珠和萧衡异口同声,打断了棋官的话。 两人对视一眼。 裴道珠傲娇:“既然是比赛,那就该分个高下,哪有平局的说法?我不服气。” 萧衡轻嗤:“既不服气,那就再来一局。掌灯。” 两人酣畅淋漓,然而其他郎君却早已肚饿不已,掌哪门子灯。 陆玑附在萧衡耳畔:“玄策,你是当长辈的,就让一让道珠妹妹,让她赢吧!” 萧衡淡淡扫他一眼。 让? 他萧衡不认识这个字,不知道怎样让。 但凡他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绝不存在拱手让人的说法。 正僵持之际,棋室外面传来娇滴滴的声音: “妹妹,你这边还没有结束吗?” 是韦朝露、顾燕婉,以及其他女郎过来了。 夕色柔和,棋室光影昏惑。 她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对面而坐的郎君和女郎,一个白衣胜雪宛如皎皎孤月,一个容色娇艳恰似临花照水,骤然看去,仿佛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 晚安安 第14章  她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众女又嫉又妒。 都怪裴道珠不告诉她们九爷要参加棋社。 否则,坐在那里和九爷手谈的就是她们了! 因为她们的到来,萧衡和裴道珠再来一局的计划被打断,只能提前散场,约定胜负如何改日再说。 临走前,裴道珠不忘提醒:“九叔答应送我的婢女,可不许忘了。” 萧衡“嗯”了声。 裴道珠心满意足,这才和韦朝露一起回湘妃苑。 顾燕婉站在抱厦屋檐下,轻摇团扇,盯着裴道珠的背影,意味深长:“荣哥,你有没有觉得,裴道珠在勾引九叔?” 问完,却不见人回答。 她偏过头。 她的未婚夫凝视着裴道珠远去的身影,眼睛里的光亮她可太熟悉了,那分明是欣赏和动情的征兆。 她咬牙,暗暗捏紧了扇柄。 …… 裴道珠回到湘妃苑没多久,一名圆脸侍女背着小包袱过来:“奴婢名唤枕星,九爷吩咐奴婢过来伺候您。” 裴道珠打量她。 侍女容貌端正,年纪与她相仿,瞧着是个灵光的。 她很满意,亲自扶起枕星:“我这里没什么规矩,你不必拘礼,在九叔那边怎样,在我这边还是怎样。” 枕星悄悄打量裴道珠。 女郎面若芙蓉举止娴雅,这般端庄的美人儿,却不知为何会触怒九爷,九爷让她过来岂止是侍奉,还吩咐她暗中监视呢。 可是这么美的姑娘,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她侍奉裴道珠用过晚膳,又给灯盏里添上新蜡。 她好奇地观察裴道珠,她在游廊里散了会儿步,就研究起棋谱,独自对弈了一个时辰,又开始弹琴,弹了一个时辰的琴,又铺纸研墨练习书画。 可真是相当勤奋了。 枕星怕她写字伤眼,又添了一盏灯。 她好奇道:“别的姑娘都去外面赏玩春江花月夜的美景,您却独自待在屋里用功,就不闷吗?” 裴道珠调好墨汁,笑而不语。 她没有家族可以倚仗。 除了这张皮囊,她也就琴棋书画拿得出手,再不勤加练习,将来怎么嫁入高门? 枕星又脆声道:“她们都说,您被大公子退婚,所以着急嫁出去。可是您生得美,想嫁谁嫁不得?奴婢要是有您一半美貌,走路都要横着走,何必这么辛苦用功呢?” 裴道珠落笔如行云流水:“人生百年,权势和富贵会随着年龄增长而越加丰厚,可美貌却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所以仅有美貌,是远远不够的。我不够聪明也不够才华横溢,因此得事事用功时时权衡,才能真正利用好我手中的牌。” 枕星听不懂。 正伺候着,外面突然传来乌鸦叫。 枕星拿起团扇:“这乌鸦叫得难听,奴婢替您把它赶走。” 她跑出去赶乌鸦,却发现是萧荣在园子门口学乌鸦叫。 她不解:“大公子?” 萧荣警惕地环顾左右,确定四周无人,才递给她一张字条:“去,替我转交给道珠妹妹,就说退婚不是我的本意,我诚心诚意向她当面道歉。” 枕星拿着字条回屋,老老实实把事情讲了一遍。 裴道珠看着字条: ——亥时三刻,蒋陵湖畔望月亭,不见不散。 她挑眉。 萧荣想向她道歉? 如果是诚心道歉,用得着半夜三更偷偷摸摸? 恐怕道歉是假,想跟她私会是真。 她款款走到枝形灯盏前,将字条烧了个干净。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昔日萧荣欺她无权无势,不仅大张旗鼓地退婚,还与她的表姐定亲,叫她沦为建康城的笑柄,如今她叫他求而不得,也算是一点小小报复。 枕星歪头:“您不赴约吗?” 裴道珠端坐到书案后,优雅地挽袖提笔,振振有词:“他如今和我表姐定了亲,我哪能再和他私下见面?孤男寡女传出去多不好听呀,不与他见面,不仅是爱惜自己的清白,更是尊重他和表姐。” 枕星吃惊地看着裴道珠。 她伏案写字,灯影下的侧颜精致娇艳,后颈和身段的线条纤细而优雅,眼瞳里仿佛潋滟着星灯万盏。 不怨恨萧家退婚,不和前未婚夫拉拉扯扯纠缠不清…… 枕星觉得,裴家女郎当真高洁娴雅,令她拜服! …… 另一边。 萧荣在蒋陵湖畔等了两刻钟,却始终不见裴道珠前来赴约。 他羞怒不已。 当初交好时,裴道珠一向对他言听计从,事事顺着他的心意,如今才不过分开几个月,她就像是变了个人! 就算她过去的顺从柔弱都是伪装,可是那些爱慕他的情话,难道也都是假的吗?! 都说女子深情,他不信裴道珠对他如此薄情! 萧荣铁青着脸,不管不顾地大步往湘妃苑而去。 …… “荣哥当真去了湘妃苑?” 顾燕婉脸色难看。 自打黄昏时注意到萧荣看裴道珠时那异样的眼神,她就一直不安,因此派了侍女监视萧荣。 没想到,当真叫她发现了奸情! 侍女点头:“奴婢看得真切,大公子起初给裴道珠送了字条,然后巴巴儿地在望月亭等,见裴道珠没有赴约,就气急败坏地去了湘妃苑。如今夜深人静,他们孤男寡女,只怕要发生点什么!” 顾燕婉眼眶一红,狠狠砸碎了茶盏。 她委屈:“我事事都不如裴道珠,如今连争男人也争不过吗?!” 她愤而起身,正要去湘妃苑捉奸,想了想,又去了萧衡的居所。 九叔那么疼爱裴道珠,如果亲眼看见裴道珠勾搭男人,必定会对她失望至极,说不定还会把她赶出金梁园! …… “我如今还没过门,荣哥就和表妹勾搭成奸,将来我嫁过来,又会受怎样的委屈?!求九叔为我做主!” 望北居。 顾燕婉哭哭啼啼地把事情讲了一遍。 萧衡淡淡扫她一眼。 她哭起来挺丑的,鼻涕都出来了。 裴道珠就不一样了。 虽然厌恶裴道珠的虚荣和虚伪,但她哭起来还是很好看的,她很擅长控制表情,她绝不会在外人面前流鼻涕。 他翻了一页书,无心去管这种琐事:“如果怕受委屈,那就别嫁过来了。” 第15章  九叔疼你 顾燕婉呆若木鸡。 九叔说什么? 别嫁过来了?! 她听错了不成?! 长辈不都是劝和不劝分的吗? 更何况做错事的是他侄儿,受委屈的可是她! 她打了个哭嗝:“嗝,九叔——” 萧衡漫不经心:“送客。” 顾燕婉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嗓子里。 直到被侍女请出去,她整个人还是懵的。 触怒了萧衡,她不敢再闹事,只得不甘心地回了居所,打算明天再找萧荣算账。 书房里,萧衡又翻了一页书。 灯影在他的面颊上跳跃,睫毛下的黑瞳渗出寒沁沁的冷。 半晌,他“啪”地一声合上书。 裴道珠是个不省心的,萧荣也是个眼皮子浅的,如此轻易就被美色蛊惑,干出半夜私会前未婚妻的事,将来又能成什么大器? 他起身,径直往湘妃苑走。 侍女们对视几眼,连忙提灯跟上。 她们主子走得这样快,倒有几分着急抓奸的意思呢。 …… 湘妃苑。 萧荣徘徊在裴道珠的寝屋外面,吹了一路冷风,倒也逐渐冷静下来,如今是想进去又不敢。 他正纠结时,背后传来声音:“萧荣。” 萧荣转身。 瞧见突兀出现在这里的萧衡,他慌得后退两步:“九,九叔……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萧衡面无表情:“在棋室时,我与你说过的话,都忘了?” 萧荣连忙低头:“九叔教导侄儿不可强求,侄儿不敢忘,只是侄儿总有几分不甘心,想当面问问道珠妹妹,可曾真心爱慕过侄儿——” 他突然抬头:“深更半夜,九叔又怎么会来湘妃苑?” “你在怀疑什么?”萧衡一眼洞穿他的小心思,“顾燕婉知道你的行踪,告到了我那里。她是你的未婚妻,你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去道歉。” 萧荣悚然一惊。 顾家这门亲事,对他这个庶子而言已经是难得的好亲事,他不敢得罪顾燕婉,因此顾不得其他,行过退礼后匆匆去哄顾燕婉。 他走后,萧衡瞥向菱花窗。 窗后光影暖黄,一道纤丽人影倒映在窗上,那个女人正提笔写字,鼻梁高翘,清晰可见卷翘的扇形睫毛。 哪怕只是一道剪影,也依旧窈窕优雅。 或许裴道珠没存着勾引他侄儿的心,但只要她在这里,阿荣就无法专心学业,若是闹出丑闻,败坏的只会是萧家门风。 更何况萧家和顾家的联姻,是朝堂上的一次势力结合,他绝不允许男欢女爱这种小事,破坏他的大计。 裴道珠,不能继续留在金梁园了。 祖母关照她,直接驱赶肯定是不成的,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是栽赃。 他褪下指间的白玉扳指,吩咐道:“去叫枕星,别惊动了人。” …… 到后半夜,金梁园歇下的灯火突然一一点亮。 园子里闹哄哄的,管事带着侍女小厮,直奔湘妃苑。 一众女郎郎君匆匆起来,都围在园子外面看热闹: “大半夜的闹什么?” “怎么一副要搜湘妃苑的架势?” “听说是裴道珠偷了东西!这可是丑闻,万一真搜出来,她恐怕要被连夜赶出金梁园!” “天呐,她的手脚这么不干净吗?!亏她长得那么好看!” “……” 湘妃苑内。 萧衡大刀金马地坐在书案上,一颗一颗地捻着佛珠,皮笑肉不笑地睨向眼前少女:“九叔疼你,给你自首的机会。若是偷了东西,主动交出来,九叔绝不报官。” 裴道珠赤脚站在地板上。 她只穿着薄薄的寝衣,灯影下越发显得单薄纤弱。 她定定注视萧衡:“萧玄策,从前是我对不住你,可我已经道了歉,你一定要如此逼我?” 随从道:“裴姑娘,我家主子丢的那枚白玉扳指,乃是先帝赏赐,十分贵重稀罕。主子今日和你接触得最多,你家中境况又不好,不是你偷的,还能是谁?” 裴道珠只盯着萧衡。 她眼眶更红,宛如不堪风雨的花瓣。 她强忍泪意:“搜也搜了,可搜出来什么没有?” 萧衡瞥向侍从。 侍从恭声道:“还剩寝卧没搜。” 裴道珠还是闺阁少女,寝卧是最私密的地方,岂能轻易搜查。 萧衡挑眉,瞥向裴道珠。 裴道珠正泫然欲泣地看着他。 他不为所动,道:“搜。” 话音刚落,裴道珠紧紧揪住系带,强忍的泪珠宛如断线珍珠,一颗一颗地滚落,哭得梨花带雨娇弱无助。 萧衡欣赏着她的哭态。 她哭起来,确实比顾燕婉好看。 可惜连夜就要被赶出金梁园了,否则…… 真想多看几回。 过了片刻,侍卫匆匆出来,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裴道珠,低声道:“回禀郞主,寝卧里,也,也没搜到白玉扳指……” 萧衡唇角的笑容倏然冷却。 他瞥向枕星。 枕星惊恐地跪倒在地,情不自禁地瑟瑟发抖。 她半夜被叫出去,九爷要她把一枚白玉扳指藏在女郎的枕头底下,女郎生得那么美,品性也十分高洁,她本不愿,可她不做九爷就要杀她。 她害怕至极,只得照做。 就在两刻钟前,她的的确确把白玉扳指藏在了女郎的枕头底下,怎么会…… 怎么会没搜到呢? 裴道珠仍旧啼哭不止。 丹凤眼底,却多了几分洞悉世事的凉薄。 枕星毕竟是萧玄策的人,而萧玄策的脑子就像是被门夹了似的,居然变着花样地针对她。 她不敢放心地用枕星,所以在夜间也留了心眼。 她用细丝系在手腕和帐幔之间,只要有人掀开帐幔,她就会被细丝的颤动弄醒。 她故意装睡,察觉到枕星往她的枕头底下塞了什么东西,等枕星走后,才发觉是个白玉扳指。 之后,就发生了半夜搜院的事。 如今那枚扳指就藏在她怀里,她不信萧衡敢搜她的身。 她透过朦胧泪眼与萧衡对视。 看似委屈怨怪,可唇角却挑起挑衅的弧度。 萧玄策这狗男人着实可恶,她不报复回去就不叫裴道珠。 她抬袖掩泪:“今夜九叔大张旗鼓而来,明日大家都会误会我高洁的品行。九叔如此冤枉我,我可要怎么活……我这就去和萧家祖母做个诀别,在她面前一根白绫以证清白好了!” 她抽噎着往外走。 萧衡捻着佛珠,气极反笑。 原以为裴道珠只是个庸脂俗粉,没想到棋艺不错,心计手段也十分高明,更是胆大心细,还敢拿母亲压他。 他毫不怜惜地抓住裴道珠的手臂,把她拽到跟前。 视线下移,落在少女单薄又饱满的娇躯上。 他似笑非笑:“还有一处地方,没搜。” , 晚安鸭 第16章  他对裴道珠的企图 屋子里的婢女和随从,全都被遣了出去。 槅扇从外面关上,金色烛花微微跳跃,倒映出屏风后两道优雅的剪影,在这样的春夜里,平添几分暧昧。 裴道珠孤零零站在西窗下,一手扶窗,许是吹进来的夜风太过清寒,她娇躯轻颤,眼眶红红,不敢置信地凝视萧衡。 萧衡坐在高高的条案上,两腿慵懒交叠,一手撑着条案,一手捻着佛珠,笑起来时半佛半魔,哪还有白日里那副风神秀彻宝蕴含光的君子模样。 他欣赏着裴道珠无路可逃的模样,薄唇轻启:“脱。” 裴道珠丹凤眼里的水雾又多几重,啐道:“不要脸!” 萧衡漫不经心:“办案而已。还是说,你觉得我会对你有什么企图?就你这样的……” 眼风扫过裴道珠浑身上下。 他轻嗤。 都是一张嘴巴两个眼睛的人,女子的皮囊与男人也没什么区别,更何况比起皮囊,他其实更喜欢看她梨花带雨的仓惶模样。 欺负裴道珠,真是天底下难得有意思的事。 裴道珠咬牙。 她也是名门望族出来的女郎,凭什么要被他如此羞辱? 她沉默片刻,从怀里取出那枚白玉扳指,抬头望向萧衡:“你找的是这个?” 萧衡挑眉。 他正要喊人进来抓她个人赃并获,裴道珠突然出其不意地将白玉扳指丢向窗外。 窗外正对着池塘,白玉扳指扑通一声掉进了池塘深处。 萧衡顿了顿,笑出声来:“你不会以为,扔掉扳指就没证据了吧?那池塘,也没有多深。” 裴道珠不语,果断地拿起窗台上一把削水果的匕首。 她赤脚踩过地板,快步行至萧衡跟前,手上带着几分狠劲儿,将匕首的尖部狠狠抵上萧衡的脖颈。 她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那玩意儿是怎么出现在我屋里的,你比谁都清楚!你叫枕星做这种事,萧玄策,你也算男人?!若非枕星提前告诉我,我辛辛苦苦积攒的名声,今夜就都被你败坏了!” 萧衡唇角的笑容渐渐冷却。 他懒得再伪装,冷冷道:“便是栽赃陷害,又如何?” 裴道珠呼吸急促。 枕星并没有告诉她,她不过是诈他一下,他竟承认得如此干脆! 果然是在报复她从前对他的羞辱吗? 不对…… 裴道珠很快否定了刚刚的想法。 如果是报复,这狗男人一早就该报复了,何必等到今日? 是……萧荣? 这两天唯一的变数,是萧荣。 萧荣想和她藕断丝连,或许萧玄策是怕她破坏萧家和顾家的联姻,才用白玉扳指栽赃陷害,好将她赶出金梁园。 她抬起眼睫。 灯影跳跃,面前的郎君风神秀彻,在南国一向有高洁风流雅量非常的名声,可事实上,这厮就是个不择手段的变态! 她气不过,哑着声音骂道:“目空一切、傲慢自负、睚眦必报、仗势欺人、阴险狡诈!萧玄策,亏你还是人人敬仰的名士!有朝一日世人知道你的真面目,不知道会做何表情?!” 萧衡居高临下地看她。 少女气急败坏地仰着小脸,哪怕手持武器,也依旧柔弱不堪。 他一只手就能弄死。 他歪头,编织在发间的丹红璎珞垂落在裴道珠面颊边,带出几分轻慢和暧昧:“高洁娴雅温婉端庄盛名在外的裴家小娘子,也不过是个爱慕虚荣、矫揉造作、机关算尽、利欲熏心、不知廉耻的俗人……你我半斤八两,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裴道珠的呼吸更加急促。 爱慕虚荣、矫揉造作、机关算尽、利欲熏心、不知廉耻?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骂过! 她双手抖得厉害,匕首无意识地戳向萧衡的脖颈! 血珠涌出。 裴道珠愣了愣,手一软,匕首哐当落地。 她瞳孔缩小,捂住嘴后退半步。 才只不过呆愣了半瞬,她就果断地捡起匕首,拉起萧衡的手,将匕首塞进他的掌心:“伪造成自杀的样子,不知道是否会有人信……陆二哥哥定然是信我的……” 萧衡脸色阴寒。 这女人,不仅反应速度惊人的快,胆子也相当大。 心性,却也是真的恶劣。 也不看看他是否能救,第一时间想的竟然是如何处理案发现场和如何脱罪…… 他抹了一把颈子上的血珠,沉着脸把匕首扔到地上:“不过是破了层皮,大惊小怪什么?我若当真死了,临死前必定拉你垫背!” 裴道珠愣了愣。 见他脖颈间当真没有鲜血再流出来,她紧绷的心弦悄然松开。 放松下来后,她才察觉掌心疼得厉害。 她低头,掌心赫然出现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大约是刚刚情急之下被匕首弄伤的。 她拿过一条披帛,敷衍地在伤口上缠了十几道。 她道:“今夜的事……” 萧衡看着她的手。 他看得清楚,那伤口极深。 她这般矫揉造作又娇娇滴滴的女子,竟也不用药。 他嘲讽:“连伤口都不处理,就着急地与我商量今夜之事。裴道珠,你就这么想留在金梁园?富贵荣华对你而言,是比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吗?” 裴道珠举起受伤的手给他看:“这不是处理好了吗?都没流血了。我从前学厨艺时,为了把萝卜雕成花儿,曾无数次切到手指,之后我都是这么包扎的,你又大惊小怪什么?” 不再流血,就是处理好伤口了…… 萧衡脑海中,涌现出幼时的事。 幼时,父亲待他格外严厉,请了很多副将教他刀枪棍棒。 他每每受伤,父亲都会打他骂他,不许他用药,只匆匆包扎一下就被拉起来继续练武。 仿佛只要止住了血,就等于处理好了伤口。 不管那纱布底下的伤口是否会恶化、是否会化脓、是否会疼痛,只要看起来没流血,就代表一切都很好。 那时他尚且忍得艰难,裴道珠只是个闺阁女子,她又是怎么忍下来的? 他对这女人起了一点好奇。 他想问她疼不疼,只是刚一开口却又下意识换了话题:“世家之女,为何要学厨艺?” 裴道珠漫不经心:“我十岁时,就知道家族看似光鲜,实则内里一日不如一日。既然家族靠不住,那自己当然要多学几分本事,以便将来嫁个好郎君,谋一份好前程。” 萧衡眼底的好奇化作冷意。 又是嫁人,又是前程…… 果然,这女人到底是虚荣的,无时无刻不想着飞上高枝。 裴道珠捂着受伤的手,看他几眼,稍微软了语气:“玄策哥哥,念在你我以往的情分上,今夜之事,能否就此了之?我会尽快寻到好郎君,等我寻到了,自然会离你们萧家远远的。” 尽快寻到好郎君…… 萧衡暗道,好郎君是菜市场的大白菜,随便就能寻到的吗? 他道:“你想找谁?” , 晚安安 第17章  嫌脏? 裴道珠抿了抿唇瓣,小声道:“实在不行,我就去找陆二哥哥。我与他年幼相识,也算青梅竹马。陆二哥哥心性单纯,听闻他后院还没有姬妾,这样的高门公子最容易——” “他不成。” 萧衡打断了她。 裴道珠不服:“为何不成?” 萧衡嘲讽:“你是个怎样的品性,他又是怎样的品性?” 裴道珠气急。 这厮就差把“你配不上他”五个字刻在脑门儿上了! 她反唇相讥:“陆二哥哥风雅率真,玄策哥哥又是个什么品性,你也配当他的故交挚友?” 两人互相讥讽了一番,觉得既幼稚又很没意思。 裴道珠踌躇着,又试探道:“看在陆二哥哥的面子上,今夜之事……能否作罢?” 萧衡瞥了眼她缠在手掌上的披帛。 许是念及陆玑的面子,许是有过同病相怜的遭遇,他勉强松口:“白玉扳指之事,可以作罢。但一个月内,你必须离开金梁园。” 一个月的时间…… 裴道珠盘算起来。 就算在金梁园找不到合适的郎君,可是再过二十天就是花神节,到时候建康城有三年一度的花神节游街大赏,如果她能扮演万众瞩目的花神角色,不必她主动,也会有无数郎君前来求娶。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她脆声:“我答应你。” 萧衡以白玉扳指被侍女不小心收进库房为由,解决了今晚的事,遣散了看热闹的人,保全了裴道珠的名声。 只是,他要求裴道珠必须把扳指捞出来。 池塘边。 裴道珠黑着脸:“叫小厮去捞不成吗?我好歹也算世家贵女,容貌举止,时时刻刻都要尽善尽美……” 萧衡提着灯:“若不想传出偷盗的名声,就别指望别人。” 裴道珠暗暗磨牙。 萧玄策这厮,就是故意整她的。 她蹙着眉,一手提起裙裾,在草地上褪去木屐。 她伸出脚趾,轻轻试探了一下池水。 池水微凉。 她水性还不错,下水倒是不怕,只是实在有失体面。 她楚楚可怜地望向萧衡。 可是君心似铁,萧衡根本就不吃她这一套。 裴道珠只得咬牙,心一横,“扑通”跳进了水里。 池塘不算深,池底的淤泥很柔软。 她运气不错,闭着眼睛摸索了片刻,就顺利地找到了扳指。 她浑身湿透地浮上水面,把扳指丢给萧衡:“萧玄策,今夜过后,你我再无瓜葛!我不会指望再与你重修旧好,这一个月内,你也别来找我麻烦!” 她理了理湿漉漉的衣裙,捡起那双木屐。 因为从未在人前如此失态过,她心底又委屈几分,一边往闺房走一边抱怨:“池水脏死了,底下还有成堆的水草,我先回屋沐浴更衣了……” 萧衡摩挲着扳指。 听见她的抱怨,他突然转身望向她。 金梁园是新修的,这处池塘也是近日才挖出来的,怎么可能会有水草? 目光在她脚踝间稍作停顿,他道:“站住。” 裴道珠不高兴地转过身:“还有什么事?” 萧衡提醒:“低头。” 裴道珠低下头。 她心思细腻,不过一瞬间,就发现脚踝上多了东西—— 头发。 在池底缠着她的,不是水草,而是…… 人的头发。 她的面色瞬间苍白:“萧玄策……” 萧衡沉声吩咐:“来人,抽干水池。” 守在不远处的侍从们应声而来,一时间灯盏四起,如流萤般明晃晃地朝池塘边汇合。 萧衡瞥了眼裴道珠。 她穿着半旧的罗襦裙,因为浸水的缘故,衣料紧紧贴在她的肌肤上,清晰地勾勒出削肩细腰玲珑有致的线条。 灯火明光,她的肤色白嫩如瓷,那一抹凝白顺着锁骨往下延伸,在这朦胧春夜里,竟有种销魂之感,仿佛是在诱着人去探究那一处温软。 这一瞬间,萧衡忽然觉得,女人和男人,似乎有哪里是不一样的。 然而这种感觉,也仅仅只出现了短短一瞬间。 他解下大氅丢给她:“穿好,别败坏门风。” 裴道珠接住大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心里却是一千个一万个嫌弃。 一个穿着湿衣的妙龄女郎站在萧衡面前,萧衡的念头竟然是败坏门风?! 她祝他这辈子都娶不到媳妇。 她打了个喷嚏。 湿漉漉的感觉很不舒服,再加上一想到那塘池水浸泡过死人,裴道珠就浑身寒毛倒竖,恨不得立刻回屋泡个热水澡。 于是她道:“我先告退——” “你是证人,必须留下。” 萧衡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示意随从多点几盏灯。 裴道珠憋着一口气,只得呆在旁边。 短短两刻钟,那一池水被抽了个干净。 很快,一具尸体被小心翼翼地抬上了池岸。 萧衡一手提灯,在尸体边单膝蹲下:“护手。” 随从恭敬地呈上一双验尸用的薄鹿皮护手。 灯盏的光亮如白昼。 萧衡戴上护手,拨开尸体的头发。 尸体早已浸泡得发白发胀,最可怕的是面皮被完整剥下,血肉模糊到分辨不出相貌,外裳被扒走,体型粗矮健壮,是个男人。 裴道珠只看了一眼,就紧忙转过头去。 一想到她刚刚在水底跟这死尸接触过,她就忍不住作呕。 她脸色惨白,声音艰涩:“我,我能不能先回屋?” 萧衡不搭理她。 他认真检查过尸体的眼耳口鼻和手脚腹部:“两手握拳,肚腹膨胀,拍打时有声响,指甲里残留血污皮屑,是生前被人溺死的。” 他顿了顿,才道:“溺死之后,凶手剥去了他的面皮和外裳,将他的尸体推进了池塘。根据皮肤发白起皱和脱皮程度,是两天前被溺死的。” 他起身:“你们继续搜查池底,看看是否有遗留的线索。” 侍从们领命行动。 裴道珠一脸纠结。 萧玄策不是贵族郎君嘛,怎么对仵作的活儿这么熟悉? 仵作不仅低微轻贱,还得常常和尸体打交道,明明是寒门中人才会从事的行当…… 见萧衡似乎闲下来了,她压下心头的疑惑,声音娇软几分,连叔叔也唤上了:“九叔,我想回屋……” 萧衡一边摘下皮手套,一边转向她。 裴道珠下意识后退半步。 萧衡顿了顿,扫了眼自己的手,朝裴道珠挑眉:“嫌脏?” 第17章  他再好,她也不敢消受 裴道珠岂止嫌脏,还很忌讳啊。 她轻声道:“他是两天前溺死的,而我昨日才到金梁园,所以他绝不是我杀的,这件事与我毫无瓜葛。我到底云英未嫁,为了我的名声和清白考虑,九叔对外谈起这事儿时,能否别说是在湘妃苑发现的?” 她爱惜名声。 她不容许自己的名声,有一分一毫的损坏。 虽然她很同情那个被杀的人,但沾上凶杀案这种事,对贵族女郎而言到底是不体面的,她当然是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隔着半丈远,萧衡定定看着她。 一个人死在她面前,她想到的竟然是怎么把她自己摘干净。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自私自利的女人? 可笑他竟然松口,让她在金梁园多住一个月。 他就不该心软。 萧衡满眼凉薄:“你可以走了。” 裴道珠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回到寝屋,枕星泪如雨下地跪倒在地:“女郎……” 裴道珠看她一眼。 她在萧玄策面前说,是枕星故意泄密的。 萧玄策那边,枕星是回不去了。 她沉吟片刻,扶起枕星:“九叔手段过人,你听从他的安排,我不怪你。幸而我半夜醒来,察觉枕头底下有东西硌得慌,因此才发现了那枚白玉扳指,提前藏进怀中,这才没酿成大祸。只是九叔怀疑,是你故意向我告密,才导致他计划失败。” 枕星惊恐:“九爷最恨叛徒,九爷会杀了奴婢的!” 裴道珠缓和了表情:“你别怕,我为你苦苦求情,他终于答应饶过你……只是枕星,九叔那边,你可能回不去了。” 枕星小脸苍白,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欢喜。 能从九爷的手底下活着出来,她已是庆幸! 她再次跪倒在地,感激地以头磕地:“谢谢女郎求情!女郎生得美,奴婢就知道您一定是大善人!枕星无以为报,愿从此以后效忠女郎!” 裴道珠不动声色地扬了扬唇角。 她泡过那池水,正嫌身上脏,于是叫枕星去打热水。 她拿香膏仔仔细细地搓洗了几遍身子,直到把身子搓得通红,才勉强觉得干净了。 水汽氤氲。 她浸泡在浴桶里,拿浸湿的手帕敷在额头上,闭着眼睛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人?明明出身高门,为何却懂验尸?尸体那样脏,他竟也不嫌弃……” 寻常名门郎君,都会觉得尸体晦气,恨不能离得远远的。 萧玄策倒好,竟上赶着去验尸。 枕星替她拿来干净的寝衣:“九爷这趟回建康,是被天子征召为官,奴婢听说好像是廷尉监一职,专管司法、审判、刑狱一类的事。” 裴道珠抿了抿唇瓣。 廷尉监…… 跟罪犯打交道,听着就没前途。 倒不如学其他郎君,正正经经从文官做起,凭他的家世,熬个十几二十年的资历,说不定到中年时就能被封为丞相,也算官运亨通,人也轻轻松松,何必如此艰难? 她拿毛巾擦了擦细颈。 脑海中,无端浮现出萧玄策验尸时的模样。 他容色如皎皎明月,穿一袭昂贵的鹤绫袍,那般干净胜雪的郎君,面对死尸时却一点儿也不嫌脏,那副专注模样,比他尖酸刻薄的时候要顺眼很多…… 枕星歪头:“女郎,可是水太热?您脸颊好红。” 裴道珠回过神:“无妨。” 她继续擦洗脖颈,丹凤眼里闪烁着算计。 如今萧玄策再好,她也是不敢消受了。 他对她根本就没那个意思,与其自讨苦吃,不如另觅高枝。 他不许她接近陆二哥哥,可陆二哥哥确实是目前的最佳人选,为人宽厚不说,陆家家风也很正,而且陆夫人的出身也不高,因此不会看不起她的家世。 唯一的问题是,陆家是江南本地大族,而她家是江北迁徙来的士族,南北士族在朝堂上一向不对付,联姻的话,会有难度。 “不管了……先拿下再说。” 裴道珠心一横。 …… 次日。 裴道珠收拾干净萧衡昨夜丢给她的大氅,打听到陆玑就在萧衡的望北居说话,于是连忙带着大氅前往。 书房。 萧衡不悦:“她来作甚?” 侍女恭声:“说是归还您的大氅。” 萧衡睨了眼正思索案情的陆玑。 归还大氅还不容易,叫侍女跑一趟也就是了,也值得她巴巴儿地亲自过来? 昨夜他叫她不要打陆玑的主意,她却非要跟他唱反调。 他正要叫侍女把她撵走,书房外面已经传来清脆的木屐声。 裴道珠卷帘而入。 女郎身段窈窕,深青色宽袖带出春风的轻盈和花香,笑起来时凤眼弯弯,犹如水中月牙。 她声音娇甜:“昨夜闹了半宿,阿难怕九叔累着,因此特意过来瞧瞧,顺便归还大氅——咦,陆二哥哥也在?” 她面露惊讶。 那一份讶色既天真又无辜,当真是赏心悦目。 萧衡暗暗冷笑。 裴家道珠,虚伪至极。 走南闯北的戏子,也比不上她浑然天成的演技。 陆玑笑道:“道珠妹妹来了?昨夜的案子十分古怪,我听着稀奇,因此来和玄策探讨一二。” 并没有人请裴道珠落座,裴道珠却自然而然地坐到陆玑身边,崇拜道:“陆二哥哥天资聪颖,定然已经想出了案子的关键,是不是?” 陆玑的脸上多了几分凝重:“尸体双手有老茧,指缝里不仅残留着凶手的皮屑、池塘里的泥沙,还有花圃专用的黑土壤。因此,他的身份很可能是花匠。 “可是今早查了花匠的名单,却发现没有一个人失踪。我们怀疑,案子的关键,是尸体被剥掉的那张面皮。凶手顶着他的面皮,冒充他的身份,混在花匠之中。” 裴道珠恍然:“所以凶手,还在金梁园?” 陆玑点头:“不错。可金梁园里的花匠数量多达七十余人,来自不同州郡,彼此并不相识,排查难度相当大。” 裴道珠温柔挽袖,姿态优雅地为他添茶。 她凤眼含情:“能这么快查到这些,陆二哥哥已经很厉害了。陆二哥哥为我们的安危殚精竭虑,可见宅心仁厚,是真正的君子。” 陆玑回过神,颇有些尴尬:“道珠妹妹误会了,我刚刚说的那些,都是玄策的验尸结果和推理论断……与我,与我没什么关系。” 裴道珠:“……” 她可真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 谢谢大家的支持,晚安! 第18章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裴道珠端起茶盏,掩饰尴尬地抿了一口。 她悄悄抬起眼帘,正撞上萧玄策的视线。 那视线里几分凉薄几分讥讽,羞辱之意不言而喻。 她避开他的视线,优雅地放下茶盏,又对陆玑道:“再过二十天,就是三年一度的花神节,建康城的女郎都想扮演花神。不知陆二哥哥心目中,可有属意的花神人选?” 花神节是南国春天最重要的节日。 为了庆祝春暖花开,也为祈祷国泰民安,每三年都会举行一场轰动天下的游街仪式。 由朝廷挑出合适的人选扮演各路神仙鬼怪,而其中花神一角最是重要,她将踩在十六匹白马拉着的花车顶上独舞,一路穿过人山人海的建康城,不仅万众瞩目,更是一种无上殊荣。 往年扮演花神的女郎,都嫁到了很好的高门。 裴道珠也动了小心思。 陆玑对上她清润晶亮的眼,对她的怜惜又多几分。 他认真道:“若论容止风度,建康城再没有别的女郎比道珠妹妹更加出色。若是让我选,我肯定选道珠妹妹。” 裴道珠面颊微红:“陆二哥哥就爱拿我开玩笑。我虽然有心去争,但我家境寻常,买不起贵重的舞裙。纵然想争,怕也争不过别人……” “这有何难?” 陆玑有心帮她,温声道:“今日棋社休息,我带你去街上置办裙衫就是,再给你买几件好看的首饰。妹妹本就该是骄傲的凤鸟,不该被埋没的。” 裴道珠害羞低头,笑意更盛。 还有什么,比逛街更能促进感情? 虽然陆二哥哥只是把她当做妹妹,但挑选裙钗的时候,他定然会注意到她的身段和美貌。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到那个时候,他就会惊觉,她裴道珠其实也是个可以娶进门的姑娘。 她谢过陆玑,又望向萧衡,柔声道:“九叔忙于办案,我和陆二哥哥就不打搅你了。” 萧衡把玩着佛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裴道珠心底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还没等她赶紧拖着陆玑跑掉,萧衡道:“你也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成日与郎君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陆玑解释道:“玄策,我们只是兄妹——” 萧衡口吻沉冷:“在你眼中,她是妹妹,但在别人眼中,她是什么?她会被看成攀附荣华富贵的女人。子机,你一向思虑周全做事细致,今日怎么如此鲁莽?” 书房静默。 裴道珠心口滴血。 不愧是萧玄策,这番话看似是关爱她,实则是断绝了她和陆二哥哥逛街独处的可能! 他是要把她往绝路上逼! 陆玑更是哑口无言。 玄策所言有理,他只顾着怜惜道珠妹妹,却忘了人言可畏。 萧衡捻着佛珠:“凶案的事,已经交由部下排查。左右我今日无事,不如由我陪她去买裙钗。“ 陆玑一听,顿时大喜过望:“玄策,从前是我误会你了,竟以为你嫌弃道珠妹妹。没想到你对她看似严格,实则是爱她心切。你行事细致妥帖,我果然比不上你。” 裴道珠面无表情。 爱她心切? 分明是别有所图。 …… 建康城。 秦淮沿岸烟柳画桥,参差人家,商铺摊贩鳞次栉比,百姓南来北往摩肩擦踵,很是热闹。 珠宝铺子。 裴道珠已有两年没逛过这种地方,注视着满目琳琅,情不自禁流露出喜欢,白玉玛瑙的指环、翡翠的圆条镯子、花枝轻颤的金步摇,件件儿都令她爱不释手。 她揽过菱花铜镜,试戴了一支金步摇。 镜中女郎芙蓉花面,有了步摇点缀,更是贵气逼人。 将来她跳舞的时候,步摇晃动,定然好看。 掌柜称赞:“女郎生得美,这支步摇太艳太招摇,别人都戴不来,只有女郎戴着才好看。” 裴道珠嘴上谦虚,心里却也是这样想的。 她期待地望向萧衡:“好看吗?” 萧衡打量她。 美则美矣,只可惜在他这里,美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要他为她的美貌付账,绝无可能。 他指着柜台里的镇纸:“这镇纸,倒是精巧。” 掌柜的立刻笑道:“是了,乃是女儿家书房里用的,用上好的白玉雕琢成兔子,精巧可爱,尤其招姑娘喜欢。价格也不贵,送姐妹最好。” 萧衡道:“包十八件,送去金梁园,就说是我初回建康城,送给姐妹们的见面礼。再拿十九套文房四宝,送给金梁园的郎君们。” 这可是一笔大生意! 掌柜的连忙笑逐颜开,积极备货去了。 裴道珠蹙眉:“萧玄策,你什么意思?” 连她在内,金梁园明明住了十九位女郎,他却只买十八套镇纸…… 萧衡扫她一眼:“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他不喜欢裴道珠。 叫她不要打陆子机的主意,她不仅不听,还当着他的面与陆子机眉来眼去百般谄媚。 如此虚伪,令他厌恶。 裴道珠的胸脯剧烈起伏。 原来萧玄策带她上街,是为了羞辱她。 他的见面礼人人都有,偏她没有,叫她的面子往哪儿搁? 到时候,人人都会知道萧家九郎并不在意她。 少女的丹凤眼渐渐盈满水光,是委屈至极的模样。 她心气上来,将金步摇掷在案上,提起裙裾转身就走。 萧衡轻哂:“有骨气。你既走了,今后就别回金梁园。” …… 黄昏时分。 枕星在湘妃苑左等右等,等到暮鸦归林,也还没见裴道珠回来。 食案上的饭菜逐渐凉透,窗外春雷滚滚,随着春雨临盆,天色瞬间黑了下来,可是直到园中华灯升起,也仍旧不见裴道珠的踪影。 枕星担心不已,先去韦朝露那里问了问,又撑伞去其他女郎的院子里一一询问,然而她们也没见过裴道珠。 她无奈,只得去求见萧衡。 毕竟,她家女郎早上去见的就是萧衡。 萧衡已是沐过身,穿一袭鹤绫袍,倚坐在窗下听雨。 侍女禀报了枕星的来意,他挑眉:“还没回来?” 侍女小心翼翼道:“枕星哭得厉害,很是担心呢。建康城那么大,裴娘子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娇娘,您把她一个人丢在街上,万一出了什么事……只怕妨碍您的名声。” , 晚安安 第19章  玄策哥哥,我害怕 出事? 裴道珠那样精明的女人,能出什么事? 萧衡不以为意地拿起一本书,淡然地翻阅起来。 侍女见他不为所动,只得出去回复枕星。 枕星撑着伞,裙裾被雨水打湿半身。 她揉了揉酸胀通红的眼睛,无奈地看一眼灯火通明的望北居,左思右想了半晌,只得去找萧老夫人。 除了老夫人,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帮她家女郎。 …… “小九,你把阿难一个人丢在了外面?!” 萧衡被唤到萧老夫人的居所,刚请过安,就听见劈头盖脸的一句训斥。 他瞥了眼枕星,枕星连忙惊恐地低下头。 他捻了捻佛珠,按捺住胸腔里翻涌的戾气,道:“母亲,是她自己不想回金梁园。” 萧老夫人坐在上座,夜间只梳着家常发髻。 她不悦:“纵然她不想回金梁园,你也得老老实实把人送回家里才是,丢在半路成何体统?万一有个闪失,便是金山银山,也补偿不了她的家人!” 萧衡沉默。 萧老夫人又发脾气道:“阿荣与她的婚事,原是一早就订下的,突然退婚,是咱们家的错。本就有愧于人家,又怎么敢再欺负人家姑娘?去,你亲自去把阿难找回来。若是有个好歹,小九,你知道你父亲的厉害!” 萧衡捻着佛珠。 本欲拒绝,一时之间却想不出合适的托词。 他默了默,低头行了个退礼。 灯火摇曳。 萧老夫人注视着风神秀彻的小儿子,突然心念一动,叫住他道:“阿难美貌高洁、德行出众,若非家道中落,何至于姻缘不顺?你与她皆是好容貌,瞧着倒是登对,要不——” “母亲。” 萧衡沉着脸打断她的话:“美色不过是红粉骷髅,误人子弟而已。孩儿生平所愿,是收复疆土,为祖父报仇。只要故都一日沦陷在异族的铁骑之下,只要仇人一日逍遥快活地活着,孩儿就绝不娶亲。” 他白衣胜雪,指尖挽着翡翠佛珠。 明明是遗世独立的圣人姿态,眼底却偏偏淬着浓墨重彩的坚毅和血性,而他的脊梁挺直如山,像是永远不会屈服。 老夫人的话噎在了喉间。 半晌,她摆摆手,示意萧衡退下。 厅中的侍女也都退下之后,江嬷嬷捧来热姜茶,笑道:“九爷争气,如今的世家大族里面,又有几个不爱声色犬马,只一心为家为国的子弟?您该为他骄傲才是。” 老夫人喝了一口姜茶。 风雨吹进门窗,吹熄了几盏灯火。 厅中的光影变得黯淡,挂在中堂上的九州山水画更显斑驳陈旧。 风雨飘摇的春夜里,老人一贯慈祥的脸像是多添了几道皱纹,手掌摩挲着杯盏,却感知不到任何温度。 她呢喃低语:“报仇……他报哪门子仇……” 江嬷嬷见她如此反常,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消失。 她小声:“您放心,九爷不会知道的,当年那件事的知情人已经全部被相爷处死,如今天底下只有相爷、您和老奴知道那事儿。九爷不会知道的,这辈子,到死他都不会知道的。您别愧疚,那本就是他欠萧家的……” …… 雨水淅沥,秦淮河边的夜市却依旧繁华,火色的灯笼温暖朦胧,沿着河岸一盏盏往远方延伸而去。 朱雀桥边。 裴道珠孤零零坐在风雨亭里,独自对着远去的秦淮河水垂泪。 她不过是想过的好一点。 她既没有像顾燕婉那样横刀夺爱抢人未婚夫,又没有伤害别人,她只是比寻常女郎多几分心机而已,又不是没了良心,她有什么错呢? 萧玄策何至于就要对她极尽羞辱赶尽杀绝? 正伤心时,一道清越的声音突然从亭外传来: “裴道珠。” 裴道珠望去。 来人白衣胜雪,发间编织着丹红璎珞。 他站在雨夜里,一手提灯一手撑伞,腕间悬一串翡翠佛珠,正淡漠地看着她。 萧玄策。 他竟回头找她了…… 他那般傲气,怎么愿意低头? 裴道珠眼眸微动,暗道大约是枕星一直没见她回去,情急之下去找了萧老夫人,萧老夫人给萧玄策施压,才叫他亲自来接她。 她揪着手帕别过小脸,故意道:“我爱慕虚荣,一向不讨你喜欢,你又何必来找我?我在这里十分怡然自得,看着远去的河水,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更觉修身养性。今夜,我就不跟你回去了。” 她非得萧衡三请四请,好歹叫她找回些体面,才愿意跟他回去呢。 萧衡被她气笑了。 见过爱面子的,却没见过如此爱面子的。 他故意道:“不是来接你回金梁园的。” 裴道珠揪着手帕的手倏然一紧。 萧衡清楚地捕捉到她的紧张,唇角添了些讥讽:“逗你而已,紧张什么?还是想回金梁园的,是不是?” 裴道珠脸颊发烫,紧紧抿着唇瓣,再不肯搭理他。 萧衡递给她一把伞:“走不走?” 裴道珠到底不敢再拿乔,只得不情不愿地撑开:“那我的裙衫和首饰怎么办?今日若是陆二哥哥陪我逛街,定然早已买好我心仪的东西……” 萧衡看她一眼。 她竟然还敢拐着弯儿地讨要东西…… 接触到萧衡冷漠的目光,裴道珠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得闭嘴。 萧家的长檐车就停在街道外。 从朱雀桥往长檐车方向走,越走越是灯火冷清,四周逐渐陷入雨夜的混沌黑暗里。 裴道珠跟在萧衡身后,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 萧衡不悦:“松开。” 裴道珠难堪地咬住下唇,慢慢松开手指。 又走了几步,她仍旧小心翼翼地捏住他的袖角:“玄策哥哥,我看不见,害怕。你让我牵着你的袖角,好不好?” 少女尾音娇软,带着几分轻颤,是真心实意的害怕。 第20章  和裴道珠私定终身? 萧衡更加不悦。 他一向不喜欢与人亲近的。 正要强硬拂开少女的手,触及她的袖角,他的脑海中忽然涌出一段回忆。 他六岁时生了重病双目失明,寄居在栖玄寺治疗。 山寺里的日子清苦寂寞,而他在最该认识世界的年纪,失去了看见世界的能力。 他孤单又害怕地活在黑暗里,性子也变得暴戾,不许任何僧人和大夫亲近,甚至每日都要将禅房砸上一遍。 就在他快要崩溃时,有个小女郎来山寺小住。 她喜欢与他玩耍,得知他看不见,便主动将她的袖角递到他的手里:“小哥哥,你牵着我的袖角,就不害怕啦!” 她领他去后山听鹤唳鸟鸣,去水边听溪水潺潺。 他牵着她的袖角满寺庙的跑,听着她又软又稚嫩的小奶音,整个世界突然就不再黑暗孤单…… 夜雨微寒。 一阵奇异的咕咕叫,拉回了萧衡的回忆。 他瞥向裴道珠。 裴道珠双颊红透:“我,我没用午膳和晚膳,实在太饿了。你,你只当没听见。” 萧衡默了默,难得放软语气:“用了晚膳再回去。” 酒楼。 满桌珍馐。 裴道珠小口小口地吃着鱼粥,时不时看萧衡两眼。 萧玄策脑子进水了,居然舍得请她吃这么贵的饭菜…… 她优雅地放下小碗,矜持地拿手帕擦了擦唇角:“我吃完了。” 萧衡扫她一眼:“你才用了一碗鱼粥。” 裴道珠温声:“夜间不宜多食,我平常晚间只吃半碗豆饭,唯有如此才能保持优雅窈窕的体形。” 萧衡轻嗤:“然后嫁个好郎君?” 裴道珠不服气:“保持美貌不仅是为了嫁个好郎君,也是为了取悦自己。每日揽镜自照,瞧见容色姝丽,整天都会有好心情的。” 萧衡结了账,往雅座外面走:“岁月荏苒,若有朝一日瞧见镜子里人老珠黄,你又该如何?所以说,人活百年,皮囊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裴道珠跟在他身后:“那个时候,就突显出金银财宝的重要性。若是家族富贵,不必经受风吹日晒,再加上胭脂水粉的保养,自然比同龄女郎老去得更慢一些。生在锦绣堆里,也能养出更高贵的气质,正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嘶——” 步出门槛时,裴道珠被裙裾绊了一下,始料未及地往前跌倒。 萧衡下意识搂住她的腰。 少女的腰,很细,也很软…… 落在他的掌间,像是一掌就能包覆,像是容易攀折的娇花。 女儿家的身子,与男人相比似乎是不一样的。 他掌心微烫。 很快,他不动声色地松开手:“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嫁入高门。” 裴道珠脆声:“知道玄策哥哥嫌弃我,可我又不嫁你,你着急什么?说好了一月为期,为了让我早点从你眼里消失,你也得帮我一把不是?你瞧,对面就有一家布庄,你带我去买些好料子?” 萧衡没多言,往布庄走去。 裴道珠高高兴兴地挑了几匹布:“倒也不必请绣娘裁衣,我自己就是手艺最好的绣娘。这两年家中潦倒,请不起绣娘,都是我亲手为家人裁布做衣的。” 萧衡扫了眼她的衣裙。 衣裙半旧,做工却格外细腻精致。 她还有这本事…… 买完布料,两人又去了珠宝铺子。 裴道珠没敢要太贵的,只选了一支白玉雕琢的明月钗。 款式简单,不会过时。 这一支钗,可以戴很久呢。 她对着菱花铜镜,用明月钗熟稔地挽起青丝。 萧衡在她背后看着。 少女的手洁白似玉,仿佛比明月钗还要细腻白嫩,鸦青长发绕过指间,又如流水般倾泻在地,眼花缭乱之中,就挽好了一个精致婉约的兔耳高髻,只在额角留了两绺长长的青丝,更显飘逸风流。 裴道珠笑盈盈地转向萧衡:“好看吗?小时候都是侍女为我梳头,后来家道中落,侍女没有了,我就只能自己梳头。这是我前几日想出来的发髻,别的姑娘都不会梳呢。” 这种高髻很考验容貌。 而裴道珠额头饱满五官精致,脖颈纤细,这样的高髻很适合她。 萧衡想着,面无表情道:“尚可。” 裴道珠撇了下嘴角。 她揽镜自照,觉得自己很是光彩照人。 萧玄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连夸人都十分吝啬。 然而今夜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她的心情还是很好,欢欢喜喜地与萧衡一道回了金梁园。 …… 次日。 天色放晴,园林如洗。 裴道珠去棋社时,碰上几位小女郎来喊韦朝露一起去练舞。 都是顾燕婉的小跟班,跟裴道珠不对付,瞧见裴道珠过来,立刻抓紧机会高声道: “听说没有?昨儿九爷送了所有人见面礼,唯独没送裴道珠。” “都说九爷很照顾裴道珠,如今看来,也不尽然。所以说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讨人厌就是讨人厌。” “说不定再过几日,她就会被赶出金梁园,根本不是一个圈子的人,何必非要与咱们待在一起?” “……” 裴道珠迈出门槛的脚收了回来。 她扶了扶发髻上的明月钗,毫不客气地回敬:“白兔镇纸固然不错,只是与我的玉钗比起来,终究还是差上许多。” 女郎们愣了愣。 目光纷纷落在裴道珠的明月钗上。 这玉钗,难道是九爷送她的? 裴道珠凤眼盈盈,潋滟着春日艳阳,柔声道:“我与九叔说,我不在乎金银之物,也不想要礼物,非要送的话,就送两本字帖好了,谁叫我最爱读书写字?可他不肯,非得送我玉钗才罢休,还说什么白玉配美人,我拦都拦不住呢。” 小女郎们顿时吃惊地睁圆了眼睛。 她们目送裴道珠远去,不禁又是艳羡又是妒忌,更有甚者,已经开始猜测裴道珠和萧衡的真正关系。 毕竟,哪个郎君会无缘无故送姑娘玉钗? …… 不过短短一日,金梁园中的谣言已是满天飞。 起初有人说,萧家九郎送了贵重的明月钗给裴道珠。 后来又有人说,萧家九郎爱慕裴道珠,已经送了定情信物。 黄昏时分,终于传到萧衡耳边时,小侍女满脸兴奋:“所有人都说郞主已经和裴家小娘子私定终身,孩子都有了!昨夜因为孩子的缘故,裴家小娘子还赌气出走,好在终于被郞主哄了回来。如今,就等着下聘办喜酒了!老夫人要有重孙儿了!” “噗!” 正和萧衡对弈的陆玑,一口茶喷了出来。 , 晚安鸭 第21章  我对九叔毫无兴趣 陆玑失态地擦去唇边水渍,不敢置信:“这都是听谁说的?!” 小侍女懵懂:“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呀。” “不是,”陆玑语无伦次,“你家主子才回建康不到半月,怎会叫道珠妹妹怀上身孕?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玄策和道珠妹妹清清白白,怎么就私定终身了?!” 小侍女年幼无知,歪着头扳起手指头掐算怀孕的日子。 陆玑看得着急:“还杵在这里作甚?!还不快去跟人解释清楚?若是误了道珠妹妹的名声,害她将来嫁不出去,有你好果子吃!” 小侍女脸儿一白,连忙跑出去跟人解释。 陆玑擦了擦额角细汗:“一天天的,这都是什么事儿!” 他又望向萧衡。 处于谣言中心的郎君,夕光下白衣胜雪遗世独立,正在棋盘上从容落子,薄唇甚至还抿着笑。 他蹙眉:“玄策,这谣言满天飞的,你就不着急?” 萧衡的眼里藏着算计。 裴家道珠跟他绑在一起,那些年轻郎君便会误以为她名花有主,绝不会再登门求娶,那样她就嫁不出去了,也就祸害不了别人。 多好。 他气定神闲:“清者自清。” 陆玑顿了顿,情不自禁地摇头赞叹:“泰山崩于顶而色不变,玄策的胸襟气度,果然不是俗人可以比肩的!” 萧衡笑而不语。 …… 裴道珠从棋社回来,进门就瞧见韦朝露叉着腰等在廊下。 裴道珠扶着廊柱,优雅地褪去木屐:“姐姐在等我?” 韦朝露望了眼她发间的明月钗,赌气道:“你和九爷,究竟是什么关系?你可别忘了,这趟来金梁园小住,是为了撮合我与九爷的姻缘!你若是不帮我,我就,我就回去告诉舅舅!” 裴道珠踩着洁白的罗袜踏进闺房:“我对九叔毫无兴趣,那些话不过是谣言而已。我的品格,姐姐还不放心吗?” 韦朝露咬了咬牙,嘀咕:“就因为是你我才不放心……” 裴道珠的目光落在窗台上。 窗台上放着一枝白山茶。 白山茶还未绽放,绿莹莹的叶片里缀着一朵洁白的花苞,瞧着便叫人心生怜惜。 她拿起白山茶。 花枝修剪得宜,底部用丝带系着一张花草纸,纸上写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没有落款。 裴道珠挑眉。 这是告白? 花草硬笺纸很是稀罕难得,字迹也算端正,想来是某个郎君偷偷送给她以表爱慕的。 果然,除了萧玄策那个脑子门被夹了的货,其他郎君还是知道她的好的。 她还没来得及欢喜,韦朝露“咦”了一声。 韦朝露夺过那张花草纸,不解:“你竟也收到了……我也收到了,顾燕婉崔凌人她们都收到了……” 大家都收到了…… 裴道珠不喜地撇了下唇角。 所有女郎都有的东西,就不珍贵了。 她把东西丢到窗外:“肯定是别人的恶作剧,拿咱们寻开心的。若是女子也就罢了,若是某个登徒子,定要把他揪出来才好。” 韦朝露看着她。 夕色柔和,少女生气地倚在西窗下,面若芙蓉身段窈窕,腰间系着八幅丝绦,衬得纤腰盈盈一握。 两年前她曾一舞动京师,如今她长开了,身段更加高挑,若再跳舞,定然更美。 再过不久就是花神节,想扮演花神的女郎数不胜数,舞蹈更是一个比一个跳得好。 她实在没有胜算…… 韦朝露轻咳一声,腆着脸道:“花神节在即,过两日就要定下花神人选。我的舞算不上顶尖,妹妹可否教我?就教前两年你在淮水边跳的那支《神弦歌》,那支舞最好看!” 裴道珠怪怪地看她一眼。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她疯了才会教韦朝露跳舞。 韦朝露抱怨:“你不知道,顾燕婉也就罢了,不过与我半斤八两。崔凌人的舞却是极好的,这次负责准备花神节的又是崔家,她的母亲还是当朝长公主,与她竞争,我压力很大的……” 裴道珠挑眉。 竟然是崔家负责花神宴…… 那她们还争什么,崔家定然会让他们的女儿当选花神。 心底漫开失落,她道:“既然如此,姐姐还是趁早放弃吧,你争不过崔凌人的。” “你胡说!”韦朝露不高兴,“纵然是崔家负责评选,那也要讲求公平公正,否则大家都会不服气!” 公平公正…… 裴道珠暗暗轻哂。 也就表姐天真,才愿意相信公平公正。 那不过是当权者哄骗底层人卖力卖命的鬼话,人都是有私心的,既然负责评选的人是崔家,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选自己的女儿? 正如前世那场梦境,因为她家族落魄无人倚仗,所以被送去北上和亲的人是她裴道珠,而不是高贵的皇室公主。 弱肉强食的世道,她又能向谁求一个公平? 韦朝露已是不耐烦:“你到底肯不肯教我?你若不肯,回头我告诉舅舅去!咱们可是亲姐妹,你何必小气?” 裴道珠暗道,她可没有这么傻的亲姐妹,她们分明只是表姐妹。 她不指望当选花神,想另外弄些好处,于是故作迟疑:“我已许久未曾练舞,早已生疏了呢。” 韦朝露咬牙:“五两银钱,你干是不干?” 裴道珠很受伤:“姐姐这是何意?你一向知道,我不是贪图富贵的人。” 韦朝露翻了个白眼:“十两总够了吧?” 裴道珠唇角微翘。 她面上却状似无奈:“既然姐姐强求,那我也不好再拒绝。那就……先付钱吧。” 韦朝露又翻了个白眼。 裴道珠,多么虚伪呀! …… 转眼已是选花神的日子。 崔家和其他世家都来了金梁园,本就热闹的园子更加热闹。 裴道珠穿着崭新的罗襦裙站在铜镜前,左看右看,十分满意。 她已有整整一年,未曾添置过新衣。 枕星忍不住赞美:“女郎生得美,舞也跳得妙,金梁园再没有比您更好的女郎,您该参加花神节的。想来真正的花神,大约也就是您这般模样。” “嘴甜。” 裴道珠捏了一下她的脸蛋。 心里却道,她才不参加呢。 去给崔凌人当陪衬不说,若是风头盖过崔凌人,落了崔家和长公主的面子,还会得罪他们。 她又不傻。 枕星笑眯眯的:“咱们快些过去吧?” “不着急。” 裴道珠慢条斯理地跪坐在妆镜台前,往唇上轻点口脂。 她是去吸引郎君注意的。 不能在舞蹈上盖过崔凌人的风头,总得在出场上想办法不是? , 第22章  玄策对她,怕是有情 今日选花神,金梁园贵客云集,花园里早已饮宴起来。 建康城的女郎热情而率真,为了能选上花神,她们打扮得百媚千娇,尽情展示自己的美貌,引得众人称赞不已。 眼看快要开场,她们聚在一块儿说话: “幸好裴道珠没参加,不然哪还有咱们的份?” “说起来,她人呢?” 顾燕婉捏着团扇,轻哼一声:“她与咱们可不一样。我那个妹妹最会算计,肯定要等到最后一刻才会出场,好来个艳压群芳。” 有心性单纯的女郎笑道:“燕婉你就爱说笑,她与咱们同龄,哪儿来那么多的小心思呀。” 话音刚落,东南边传来温柔如春风的声音: “我来迟了!” 众人寻声望去。 一位妙龄女郎,正从花径尽头款款而来。 落英缤纷。 她梳高髻,肌肤比发间的明月钗还要凝白细嫩,笑起来时小脸盈盈唇红齿白,崭新的丹红交嵛裙在春风中肆意飞扬,最是那削肩细腰的风流,恰似佛寺壁画上的龙女,随时会乘风归去一般。 场上的郎君便都看痴了。 而裴道珠哪怕是快步行走,脊背也仍旧挺直,步伐大小有如戒尺丈量过般保持一致,那对银耳坠更是巍然不动,可见女郎端庄风度。 世家长辈们对视几眼,暗暗点头。 裴家道珠,果然是世家贵女的典范! 顾燕婉轻嗤:“我说的吧,她事事都要算计的,非得抓住一切机会,出尽风头才肯罢休。” 刚刚还为裴道珠说话的女郎,此刻无话可说。 案桌旁,陆玑笑呵呵道:“玄策你看,道珠妹妹穿了新衣,容色更胜从前。我早说女子要娇养,道珠妹妹天赐的容貌,更要仔细养着……” 他叽叽歪歪的,萧衡没听进去。 他捻着佛珠,远远注视裴道珠。 事事都要权衡算计,连出场的时机都要算计。 裴道珠…… 她活得不累吗? 裴道珠先向长辈们见过礼,也知道女郎们都不喜欢她,于是挑了萧衡身边的位置坐:“九叔、陆二哥哥,我与你们坐一块儿。” 陆玑见她没穿舞裙,不禁疑惑:“道珠妹妹不参选花神吗?” 裴道珠看了眼对面高座。 高座上的贵妇端庄雍容,正是当朝长公主、崔家的当家主母司马宝妆,她拉着女儿崔凌人的手,仔细叮嘱着什么。 崔凌人频频点头,满脸胜券在握。 裴道珠收回视线,轻摇绢扇:“多谢陆二哥哥关心,我前两日练舞时扭到了脚,不能做太剧烈的动作,只能错过花神节了。” 陆玑点头:“原来如此……当年道珠妹妹在淮水边的那一支《神弦歌》艳惊四座,不能再次看到,当真遗憾。” 裴道珠暗道有什么可遗憾的,他若是娶她,她可以天天跳给他看。 然而这话却不敢明说。 陆玑去和其他郎君应酬了。 萧衡捻着佛珠,毫不留情地拆穿:“你一贯爱出风头,今日倒是隐忍。这么怕崔家?” 裴道珠微笑:“察言观色久了,便知道有的风头不能出。九叔家族鼎盛,当然不明白我为人处世的辛酸。” 萧衡轻嗤。 随着编钟乐音响起,选拔正式开始。 第一个上台的是韦朝露。 她跳的是裴道珠这几天教她的《神弦歌》,舞蹈源于楚地的祭祀巫鬼文化,原本该是清丽婉转而又神秘缥缈的风格,只是她实在紧张,脸儿通红如虾壳,四肢僵硬的厉害,完全跟不上乐音。 萧衡讥讽:“这就是你那支名动京师的《神弦歌》?看起来像是神婆招鬼,滑稽可笑。” 裴道珠保持微笑。 明明是韦朝露跳不好,她的舞才不是这样呢! “九爷。” 甜美的声音突然传来。 裴道珠望去。 来人是相府嫡女崔凌人。 崔凌人脆声道:“自打来到金梁园,我就勤奋练习舞蹈,不敢称天下第一,在建康城却也是数一数二。今日选花神,九爷会在台下为我助威,是不是?” 陆玑不知几时回来的,在裴道珠耳边小声道:“崔家妹妹仰慕玄策,长公主和崔家又宠她,我刚刚听崔家大郎君说,他们崔家有意和萧家联姻,具体事宜会在花神节之后商量,大约是想等崔家妹妹拿了花神美名之后,风风光光地定亲。萧相爷肯定是同意的,如今,只等玄策点头。” 裴道珠了然:“原来如此。” 崔凌人忽然转过头来。 她打量裴道珠几眼,微笑:“这两日,裴姑娘的名声如雷贯耳。” 裴道珠挑眉。 她知道金梁园里的那些谣言。 说什么她和萧玄策有了孩子,萧玄策未曾站出来澄清,她便也对那些谣言只字不提。 本以为谣言总会消散,没成想,却被崔凌人拿出来当话柄。 崔凌人打量她几眼,又道:“听顾燕婉说,你的舞很好,你怎么不参加竞选?” 裴道珠:“是因为——” “罢了,我没时间听你的事。”崔凌人骄傲地抬起下颌,“听说你和九爷棋逢对手,曾为一局棋手谈半日,最后下出一盘三劫连环的平局。你的琴棋书画都是绝佳,我却也不差。裴道珠,将来有机会,我要向你好好讨教。” 裴道珠客套的“不敢”两字还未说出口,崔凌人已经起身。 她望向萧衡,自信而坚定地撩了下青丝,才回了长公主身边。 陆玑叹息:“崔家妹妹还是一如既往的风风火火。建康城的女郎都爱玩爱闹,她却是为数不多的勤奋之人……对了玄策,她仰慕你,你可怜爱她?” 裴道珠也望向萧衡。 虽然她如今不再打萧衡的主意,但她毕竟是在意皮囊风度的人,萧衡这般容色风度,配崔凌人…… 实在可惜。 萧衡捻着佛珠。 长公主也就罢了,崔家家主崔元,手里却握着兵权。 崔家势力不逊于萧家,他想北伐,势必要争取更多的世家支持,与崔家的这桩婚事,确实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饮了半盏梨花酒,睨向陆玑:“正经书不读,倒是关注起儿女情长了。” 陆玑不怕他,笑着压低声音,对裴道珠道:“真稀奇,玄策竟然没有回绝。看来他对崔家妹妹,怕是有情呢。” 裴道珠笑意盈盈。 萧玄策他笑得那么虚伪,分明是不喜欢崔凌人的。 像他这种人,所谓的婚姻…… 大约也只是权衡利弊。 第23章  不争,才是争 宴会还在继续。 裴道珠观赏着高台上的舞。 女孩儿们跳得各有千秋,其中顾燕婉发挥得最好,花神节三年一度,而她今年就要嫁进萧府,以后再没机会当选花神,最后的机会,当然想牢牢把握住。 崔凌人压轴上台,发挥得也很不错。 四周便都议论起来,猜测今年的花神人选将会花落谁家。 有说顾燕婉的,有说崔凌人的,争执之间还有人吵红了脸。 陆玑感慨:“今年的花神,想必会在崔家妹妹和顾家妹妹之间诞生,只是可惜了道珠妹妹……道珠妹妹的《神弦歌》,当真是天上有地下无!” 四周不少郎君,曾亲眼目睹裴道珠昔年在淮水边跳的那支《神弦歌》,他们暗暗点头,都很赞同陆玑的话。 有小女郎不服气:“我是没见过裴道珠的舞,但也不至于被陆郎君如此夸赞吧?顾姐姐和崔姐姐跳得这么好,裴道珠还能赛过她们不成?!” 萧衡捻着佛珠。 确实如此。 终究只是一支舞而已。 再好看,何至于就被夸奖成“天上有地下无”? 高台之上。 长公主对礼官耳语了几句。 礼官恭敬点头,很快高声宣布,获胜者为崔凌人。 崔凌人像是早已预料到,自信地行了谢礼,又悄悄看向萧衡,见他正注视自己,她的骄傲里不禁带上了一丝害羞,迅速撩了一下发辫,娇俏地扭过头去。 她很快被前来贺喜的同龄女郎包围,园子里洋溢着快乐的气氛。 裴道珠看戏似的望向顾燕婉。 她这表姐一向争强好胜,定然是不服气的。 果然,顾燕婉年轻气盛,果断地行了一礼,质问道:“敢问长公主,燕婉输在了哪里?” 长公主嗓音端冷:“顾家小娘子的舞纵然精妙,却匠气太浓。本宫以为,凌人的舞更加浑然天成,赏心悦目。” 顾燕婉更加不服:“凌人的舞——” “你在质疑本宫?” 长公主打断了她的话。 顾燕婉到底年少,被位高权重者反问,气焰瞬间矮了一截。 她垂下头:“燕婉不敢……” 她垂在袖中的双手紧了又紧,突然道:“是小女不好,竟然忘了还有一位妹妹尚未表演。” 她转向裴道珠。 裴道珠心底一咯噔。 顾燕婉笑道:“长公主殿下,我负责这一次的花神报名,是我不好,漏写了阿难的名字。刚刚一直不见阿难登台,还奇怪来着。不知可否让阿难现在登台,和凌人一较高下?” 园中安静,众人诧异地望向裴道珠。 裴道珠紧紧捏着绢扇。 可真是稀罕,看热闹看到自己身上来了…… 她正要解释自己未曾报名,顾燕婉又道:“是朝露替阿难报名的,阿难的舞一向很好,今日就不要谦虚了,也叫我们开开眼。” 韦朝露会意,立刻接话道:“是了,表妹跳得极好,我不忍心明珠蒙尘,就替她报了名!” 反正她也没选上花神,她看崔凌人又很不顺眼,干脆叫她和裴道珠斗一斗好了。 局势越乱越好,最好谁也别被选上! 顾燕婉又转向崔凌人,激将道:“凌人舞姿精妙,定然不怕和阿难比个高下,是不是?” 崔凌人骄傲地抬起下颌:“我曾听说,昔年裴道珠在淮水边,以一支《神弦歌》名动京师。我未曾亲眼见过那般盛景,今日,倒也想看上一看。我崔凌人最不怕的,就是与人比试!” 有热闹可看,众人不禁兴奋起来。 裴道珠挑眉。 韦朝露和顾燕婉想拿她当枪使,杀一杀崔凌人的威风。 崔凌人想通过与她比试,将她昔年的盛名踩在脚底下,成就她新的盛名…… 她弯起唇角。 若能叫她们得逞,她就不是裴道珠了。 她酝酿了片刻情绪,抬起凤眼,言辞脆弱却又犀利:“好好的比试,为何要扯上我?我明白姐妹们都想当花神,可花神只有一位,没选上的以后努力就是,何必嫉妒别人,急不可耐地就要拿我当枪使?难道因为我家道中落,就活该被你们利用吗?” 她笑着,眼圈却微微泛红。 落在众人眼中,当真是我见犹怜。 顾燕婉和韦朝露愣在当场。 裴道珠在人前,一向爱装温柔大方,今日怎么会拆穿她们?! 裴道珠又望向崔凌人:“凌人妹妹想与我比试,我却不想与你比,今日就算我输了吧。恭贺妹妹当选花神,花神节那日,我定要去捧妹妹的场。” 崔凌人面色清寒。 本想在九爷面前与裴道珠一较高下,让九爷知道裴道珠的那些名声都只是夸大其词,没成想,裴道珠竟然不接她的招…… 裴道珠垂眸喝茶,丹凤眼里藏着凉薄。 她完全没必要出风头,去得罪长公主和崔家。 人怀念的永远都是过去。 不和崔凌人争,昔年她的那些盛名,才会在时间的发酵里愈演愈烈,让看过那支《神弦歌》的人更加怀念,让没看过的人更加好奇她是如何一舞动京师的。 有时候,不争,才是争。 …… 花园里的选拔结束之后,裴道珠被长公主请进了临水抱厦。 端坐在窗边吃茶的贵妇,裙裾曳地,雍容华贵。 裴道珠垂着头,行了个标准的屈膝礼:“给殿下请安。” 司马宝妆声音淡淡:“本宫与你母亲是旧识,你不必拘礼。你母亲……可还安好?” 裴道珠知晓,母亲待字闺中时,和长公主是闺中密友。 当年长公主瞧不上父亲,强烈反对母亲嫁给父亲,可母亲生性胆怯,不敢违拗家族的意思,最终还是嫁进了裴家。 为着这事儿,长公主气得没去吃喜酒。 和母亲的交情,也在那一年戛然而止。 裴道珠想着,回答道:“阿娘一切都好,劳烦长公主操心。” 司马宝妆冷笑一声。 她优雅地放下茶盏:“你父亲裴礼之是个怎样的货色,本宫一清二楚。现在裴家败落,他那种废物,又能给你母亲什么样的好日子?你阿娘,如今不过是打破牙齿和血吞罢了。” 她顿了顿,又冷眼睨向窗外:“我若是你阿娘,定然要和裴礼之和离,再另嫁他人。离了那种货色,日子只会更好。” , 小仙女们周末快乐鸭! 第24章  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裴道珠沉默。 她知道,长公主年轻时嫁的是王家家主,后来夫君战死沙场,女儿又生病夭折,这才改嫁到崔家。 包括崔凌人在内,崔家的几个孩子都不是长公主亲生,然而长公主是何等人物,手段心计都很了得,哪怕是继母,也仍旧把崔家几个孩子治得服服帖帖,是崔家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 长公主改嫁,仍旧能得到幸福。 可是,阿娘和长公主又怎能相提并论? 长公主的背后是皇族,但阿娘背后却一无所有。 改嫁…… 阿娘能改嫁给谁呢? 阿娘懦弱的性子,也注定了她不敢和离。 她明白阿娘的弱点,也理解阿娘的难处,既然阿娘没有退路,那么她愿意成为阿娘的退路。 裴道珠抬起眼帘:“长公主还惦记着阿娘,是阿娘的福气。只是人与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对长公主而言如吃饭喝水般简单的事,对我阿娘来说却难如登天……但是,请长公主放心,阿娘的余生,我会负责。” 司马宝妆看着她。 少女满脸认真,眼睛里藏着不服输的倔强和意气。 这样坚定的眼神,她只在萧家九郎身上见过…… 司马宝妆微微动容。 她见裴道珠浑身上下没什么首饰,不禁蹙眉。 她从发髻上取下一对鹿角金步摇:“本宫曾派人接济过你阿娘,只是她不肯收本宫的东西。你如今正是该好好打扮的年纪,这对金步摇,你且收着。” 裴道珠虽然爱极了金银珠宝,只是阿娘不肯接受旧友的接济,她又怎么能擅自接受。 她正要拒绝,司马宝妆又道:“再过半个月就是花神节,花神是最要紧的角色,未免凌人发生意外,得找个替补才成。听闻你的舞乃是建康一绝,就由你来做替补好了。若是到时候需要你救场,这对金步摇便是妆点花神的首饰,所以不必客气,收着吧。” 替补…… 裴道珠怔住。 她从未听说过,花神还有替补的。 更何况崔凌人好好的,能发生什么意外? 她望向长公主。 这雍容华贵的妇人,哪怕人至中年,也仍旧年轻貌美,细长的丹凤眼透出皇族威严,瞳孔里弥漫着她看不懂的幽深情绪。 裴道珠沉吟片刻,没再拒绝。 长公主不仅送了金步摇,随后又派人送了裴道珠一袭华裙。 枕星欣赏着挂在木施上的华裙,忍不住惊叹:“长公主待您真好,竟然送您这么漂亮华贵的裙衫,不知得要多少银钱!” 裴道珠抚摸衣料。 华衣纯白,款式风雅,袖口的金线织花纹细密繁复栩栩如生,盛大的裙裾上刺绣着连绵不绝的金色宝相花,穿上它折腰而舞时,不知该是怎样的风采。 她看得心痒。 想重跳那支《神弦歌》。 …… 已是深夜。 星辰遍野,月色清幽。 有女郎还没入睡,正在房中弹奏长琴,清远的琴音从墙外传来,泛起池塘水面粼粼波光,依稀倒映出一道窈窕纤妙的倩影。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 少女朱唇轻启低声吟唱,嗓音缥缈而高远。 不远处灌木丛后,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树影之中。 萧衡低声:“仍旧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随从苦恼:“所有花匠都一一排查过了,确实没发现可疑之人。这些天金梁园也很是宁静,无法确定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萧衡正思索案情,忽然听见一阵歌声。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挑眉望去。 月色朦胧,柳絮似雪,水波如潮。 妙龄少女穿洁白风雅的裙裳,用一截红绳简单地束着曳地的发尾,裙裾从草地上拂过,玉指轻提裙裾时,露出脚下一双乌青色木屐,因为没穿罗袜的缘故,脚趾色如玉牙,毫无瑕疵。 “裴道珠?” 萧衡轻声。 裴道珠挽袖,犹抱琵琶般遮住半张脸,半点朱唇启合间色如花瓣:“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她大袖轻曳,指挽兰花,腰如细柳,最是那折腰后仰时的风情,宛如白雁掠过漫天大雪,似是建康城遥远的长夜里最欲最纯的花妖。 她的歌喉极为动听。 她的舞,美的灼伤人目。 天上人间,只此一见。 萧衡怔怔看着她。 他身后的随从早已激动地热泪盈眶,迫不及待地鼓起掌来,高声喝彩道:“妙极!” 喝彩声惊动了裴道珠。 她后退半步,看清楚了站在树影里的人是萧衡主仆,立刻道:“深更半夜,九叔偷偷来我湘妃苑是要作甚?!若是传出去坏了我的名声,九叔要如何补偿我?!” 萧衡回过神。 站在池塘边的妙龄少女,并非传说里的青溪神女,不过是裴道珠这个热爱权财自私势利的庸脂俗粉罢了。 可笑,他刚刚竟会被她的歌舞蛊惑。 他淡淡道:“这里是发生命案的地方,我前来查案,你有什么不高兴的?若是不高兴,大可搬出金梁园。” 裴道珠悄悄翻了个小白眼。 搬出去,当然是不可能搬出去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换上一副乖巧的表情,矫揉造作道:“九叔说的什么话,我刚刚只是一时情急罢了。您深夜办案很是辛苦,若是不嫌弃,可以去我屋里吃些茶点,当是我这晚辈孝敬您了。” 去她屋里…… 萧衡扫了她一眼。 少女腰肢细软身段极好,因为裙裳领口过于宽松,露出玉雕似的锁骨,再往下,酥胸半遮半掩沟壑纵横,像是在诱着人一亲芳泽,她毕竟已是适婚的年纪了。 萧衡的脑海中,无端掠过她刚刚唱的那支《神弦歌》。 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片刻的失神过后,他挪开视线,面无表情道:“不必。金梁园才发生命案,到底是不安全的。你回屋,以后别在夜间独自出来。” 裴道珠挑眉。 萧玄策这厮…… 是在关心她? 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她冲他一笑,嗓音更甜:“是,九叔。” 萧衡目送她离去,沉吟着捻起佛珠。 虽然不喜裴道珠,但她的舞极妙。 陆子机所夸赞的“天上有地下无”,当真半点儿也不夸张。 若是让她取代崔凌人为饵…… 是否更容易引起那群人的注意? 月轮在北,天地无垠。 萧衡深深望了眼遥远的北方,才慢慢收回视线。 随着他们主仆离开湘妃苑,池塘边起了风。 春夜里,花瓣飘零落木萧萧。 一道粗矮的人影,窝在树叶茂密的枝桠上,直勾勾盯着裴道珠闺房的方向,呼吸急促而暧昧,嗓音沙哑低沉,透出浓烈的痴迷和疯狂:“青溪神女呵……” 一朵白色的山茶花,在他手中被捏到凋零。 , 晚安鸭 第25章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夜已深。 裴道珠身穿寝衣,正要上榻睡觉,却发现窗还未关。 她端着烛台去关窗,见窗台上突兀地躺着一枝白山茶。 新摘的白山茶,绿莹莹的叶片上残留着夜间的露水,花朵还未绽放,花枝底部系着一张洒金箔花草纸。 裴道珠翻开花草纸: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她愣了愣。 前几日,也曾有人在她的窗台上偷放白山茶。 同样都系着花草纸,纸上笔迹与今夜的也大致相同。 只是,今夜的笔锋更加潦草,像是书写者在拼命压抑爱慕之情,近乎疯癫的欲念扑面而来,深夜里莫名令人害怕。 裴道珠指尖收紧。 她去后花园练舞之前,特意给闺房开窗通风,那时窗台上分明什么也没有,所以这支白山茶,是刚刚才出现的…… 金梁园里有巡逻的侍卫,谁有能耐避开他们,悄悄闯入女子的闺房,留下这种东西? 裴道珠抬眸。 窗外的花树在夜风中婆娑起舞,白日里千娇百媚的花儿,此刻像是藏在黑暗里张牙舞爪的凶兽,令人不寒而栗。 她的后背不禁爬满凉意,立刻关上窗,烫手般把那张花草纸烧了个干净。 …… 次日。 裴道珠晨起用膳,直到用完一碗花粥,才见韦朝露姗姗来迟。 她打量韦朝露,她这表姐一向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今儿却素面朝天,眼下两痕青黑,蔫蔫儿的模样像是霜打的茄子,显然是没睡好。 大约是没选上花神,心里难受的缘故。 她收回视线,优雅地低头净手,明知故问:“表姐今儿怎么起晚了?对了,枕星说,崔家妹妹为了庆贺自己当选花神,特意设了小宴,请园子里的姐妹一起赴宴,热闹热闹。表姐该好好打扮才是。” 韦朝露翻了个白眼。 她这表妹,明知她落选了心情不好,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多损呐! 她黑着脸落座,示意侍女布菜:“我今儿身子不舒服,就不去了,你替我向崔凌人说一声。” 裴道珠应着,看了眼她的郁郁不得志,眉眼弯了些许。 她拿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水珠,顿了顿,轻声道:“对了,上回那枝白山茶,表姐可还记得?那人……可有继续给表姐送花?” 韦朝露又翻了个白眼:“那种恶作剧,一次就够了,天天来谁受得了?疯子似的!” 她说完,发泄般低头刨粥吃。 裴道珠仍旧眉眼含笑。 凤眼深处,却多出忧虑。 那人没再给其他女郎送花,却独独给她送了花…… 若是寻常郎君也就罢了,偏偏是个不敢露面的痴汉。 会是谁呢? 他想干什么? …… 崔凌人的院子。 金梁园的女郎和郎君来了大半,正热闹地说着话。 崔凌人如蝴蝶般穿梭在人群中,大大方方地张罗招待:“茶是今年的高山茶,点心是御膳房做的,只我这里独一份,你们都尝尝!” 裴道珠安静地坐在角落。 不愧是大司徒府培养出来的嫡长女,除了傲气了些,崔凌人待人接物还算张弛有度,很有贵女风范。 她的视线落在一盘酥点上。 宫廷御用的金丝芙蓉卷,她只在小时候吃过,后来家族败落,就再没尝过这么精致的宫廷糕点。 瓷盘和茶具是贵重的描金青瓷,侍女们伺候得宜,处处透着一丝不苟的精致,可见今日这场小宴是崔凌人花了心思准备的。 姐妹们都称赞她处事周到细致,可这份周到细致,是用金钱堆积而成。 像她裴道珠,就拿不出银钱请园子里的姐妹吃酒席。 所以说,有钱有权,是多好的一件事…… 裴道珠正出神,崔凌人走到她跟前招呼:“我母亲贵为长公主,我这里的茶点,自然和别处不同,你可吃得习惯?” 裴道珠笑容温柔:“妹妹的东西都是极好的,我很喜欢。” 崔凌人似笑非笑。 她忽然俯下身,在她耳畔低语:“我当然知道,我的东西都是极好的。茶点如此,人,也是如此。我有的,你没有,你也别妄想拥有。” 裴道珠挑眉。 崔凌人话中所指…… 是萧玄策? 崔凌人,怕是还惦记着前些日子金梁园里的的谣言。 她故作糊涂:“妹妹这话,我竟听不明白。” 崔凌人歪头:“裴姑娘是聪明人,你懂我的意思。” 两人正交锋着,女郎们突然发出欢喜的惊呼声。 裴道珠望去,原来是后园子那边走来一群白鹤。 白鹤自幼被豢养在园林里,并不怕人,个个羽毛洁白步态优雅,宛如宣纸上的一痕痕兰亭鹤笔。 等走近了,众人才注意到鹤群后面还跟着一只鸭子。 灰麻色的小鸭子,努力地迈着鸭步,颤巍巍跟在鹤群身后,对比之下显得十分滑稽可笑。 崔凌人看了眼裴道珠,对众人笑道:“萧老夫人知道我喜欢白鹤,特意送了我一群。却不知这只鸭子是从哪里来的,明明是只低贱丑陋的鸭子,却还跟在鹤群身后,想学白鹤的优雅高贵,宛如东施效颦,当真可笑!” “那是自然。”其他女郎纷纷附和,“鸭子和白鹤又怎能相提并论?鸭子是如此廉价寻常,哈哈哈哈哈!” “……” 四面八方都是讥笑。 都是贵族圈子里的人精,不少人意识到崔凌人是在暗指裴道珠,窃笑之余,纷纷拿看好戏的目光看向裴道珠。 处于风暴中心的少女,仍旧岁月静好地端坐着,保持着唇角上扬的表情。 她知道,崔凌人是故意拿鸭子羞辱她。 那些笑声和目光,令她如坐针毡。 贫穷,落魄,今非昔比…… 比同龄人更加复杂的经历,令少女的心敏感至极。 可当今世道最讲究“雅量”二字,崔凌人未曾挑明她是在指桑骂槐,她便不能当众撕破脸,否则便是有失风度。 她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借着饮茶遮掩羞怒。 崔凌人在她身边坐了,压低声音:“鸭子再如何伪装,终究也只是丑陋的鸭子,又如何融入白鹤的圈子?裴姑娘,你说对不对?” 裴道珠不语。 崔凌人的口吻更加霸道:“母亲早已为我安排好一切,花神人选是我,将来和九爷结为夫妻的,也会是我。所以,你拿什么与我争?我生来霸道,不喜欢心上人与别的女人纠缠不清,哪怕担着叔侄之名也不可以。裴姑娘,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 珠珠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放心 第26章  血腥的信笺 裴道珠听着她的奚落和羞辱。 娇美明艳的小脸上,仍旧平静异常。 过了半晌,她慢慢合拢手中折扇。 她抬眸,笑容依旧温柔:“崔妹妹出身名门,是天之骄女,天底下的好东西都该是你的,又有谁敢与你争?” 崔凌人翻了个白眼。 裴道珠城府深沉,这话看似真心实意,实则都是些场面话。 她警告:“你最好识相点。” 她起身去招待别人,侍女跟在她身边:“姑娘这招指桑骂槐真厉害!不过裴道珠的脸皮也是真厚,被您如此羞辱,居然还笑得出来!” “脸皮厚?”崔凌人冷笑,“她不是脸皮厚,她是城府深。裴道珠有算计别人的本事,也有忍气吞声的度量,这种女人最不简单了,绝非顾燕婉之流可以比的。” 顿了顿,她幽幽道:“不过,她手段再厉害又如何?我崔凌人也不是吃素的,她最好别觊觎我家九爷,否则,我一样不会放过她!” 主仆俩说着话,不远处突然起了骚动: “不好啦,谢家小郎君出事啦!” 崔凌人一惊,连忙赶过去。 裴道珠也注意到了那边的骚动。 那位谢家小郎君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倒在婢女怀里昏迷不醒,时不时痉挛一下的模样十分吓人。 婢女哭得厉害:“小郎君误食了南天竹的果子,这可如何是好!” 南天竹的果子红艳艳的,宛如一串串小樱桃,稍不注意就会被小孩子误食,但其本身是有毒的。 崔凌人立刻骂道:“哭有什么用?!还不快去请大夫!来人,把他抱回屋里去!” 好在小家伙吃的少,身体并没有大碍。 然而因着这事儿,好好的小宴还是不欢而散。 裴道珠站在角落,若有所思地盯着鸭子与鹤群,片刻后,又深深看了一眼那丛南天竹,才随人群离开。 她回到湘妃苑。 枕星亲自下厨做了一盘梨花糕,兴冲冲地捧到裴道珠跟前:“女郎可算回来了,奴婢见金梁园的梨花开得很好,就跟其他姐妹学做了梨花糕,还是热乎的,您快尝尝!” 裴道珠优雅落座,尝了半块:“味道不错。” 枕星笑眯眯的:“是吧,奴婢也觉着好吃!” 裴道珠回味着唇齿间的甘香,似是不经意地提起:“我回来的时候,瞧见望月亭那边的南天竹结了好多果子,红艳艳的十分漂亮。你替我摘几枝回来,用来妆点闺房。” 枕星眼前一亮:“是了,南天竹确实好看,奴婢这就去摘!” 她的性子天真如孩童,立刻兴冲冲地去摘南天竹。 裴道珠目送她跑出去,丹凤眼里掠过冷意。 她不愿得罪崔家和长公主,所以无意和崔凌人争。 可崔凌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众人面前羞辱她。 说什么花神人选是她、和萧玄策结为夫妻的人也是她,若是没有崔家和长公主,她算什么东西? 她裴道珠,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 一个计划,在少女心底悄然成型。 …… 是夜。 明天就是花神节了。 裴道珠身着洁白的寝衣,安静地坐在妆镜台前。 她对镜梳头,木梳一下一下地梳至发尾,余光不在镜中,却落在一只桃木小食盒上。 她放下木梳,伸出玉白指尖,轻轻掀开食盒。 食盒里盛着两枚点心。 朱砂红的糕点,只比拇指大些,周围点缀着几瓣桃花,瞧着酥软可口,比皇宫御厨制作的点心更加精致稀罕。 南天竹制成的点心,愿崔凌人喜欢。 裴道珠面无表情地盖上食盒。 春风旖旎,吹开了花窗。 裴道珠走到窗边,正要关上窗户就寝,却发现窗台上多出了一枝白山茶。 花枝底部,仍旧系着一张花草纸。 裴道珠打开花草纸: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纸上字迹,比前两次更加潦草混乱,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泽,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息,像是用人血写就,像是那人再也抑制不住对佳人的爱慕。 裴道珠的手抖了一下。 她扔下白山茶和花草纸,赤脚走出寝屋。 她朝院子里张望。 檐下悬着的几盏青纱灯照出角落里斑驳婆娑的花影,已是深夜,湘妃苑的人都歇下,周围不见半个人影。 是谁…… 究竟是谁,给她送来了这种血腥的信笺? 裴道珠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池塘里的那具无面人尸。 夜风袭来,花瓣簌簌。 明明是温暖静谧的春夜,裴道珠却只觉凉意四起,情不自禁地环住泛寒的双臂。 她咬着唇儿,转身逃回了寝屋。 屋顶上。 粗矮敏捷的男人蹲在阴影里,掀开一片青瓦,近乎贪婪地盯着回到寝屋的少女,发出一声痴狂暧昧的叹息:“青溪神女呀……” …… 花神节如约而至。 才是清晨,建康城就已经人山人海,大江南北的百姓都涌入城中看热闹,更有富贵者,已经提前预定下沿街各大酒楼的雅座,只等今夜一观三年一度的游街盛宴。 最令他们期待的,自然是今年的花神。 “我在建康住了十年,有幸目睹过三位花神,好家伙,那叫一个倾国倾城!不知该是怎样的人家,才供得起那般娇贵美人!” “哈哈,反正你我是供养不起的。我听说啊,历届花神都嫁的极好,不是嫁进了皇族,就是嫁进了高门世家。” “说起来,我也算江南有名的富商,不敢称富可敌国,家财万贯却也是有的。你们说,我若是求娶今年的花神,那美人可肯应允?” “得了吧,王孙公子尚且要争个你死我活,哪轮得到你我!” “……” 城中热闹着。 金梁园也备好了马车,随时送住在园中的郎君女郎进城赏玩。 此时众人都聚在崔凌人的院子里,看她梳妆打扮。 随着各种胭脂水粉的妆点,镜中那张小脸越发漂亮。 侍女将崔凌人的长发挽成芙蓉髻,一件件华美的钗饰衬得她富贵雍容,仿佛恨不能把天底下的财宝都穿戴在身上。 崔凌人梳妆妥当,又在屏风后换上特别绣制的洁白大袖舞裙,这才被侍女簇拥着,款款走了出来。 她转了一圈,自信问道:“如何?” 屋子里的女孩儿们围着她赞叹: “凌人姐姐真好看!” “比往年的花神都要漂亮呢!” “艳压全场,像是天女下凡!” “……” 他们热闹着。 裴道珠坐在角落吃茶,一边看一边笑。 萧衡也被陆玑拉了过来,就坐在裴道珠身边。 他讥讽:“被抢了位置,还能笑得出来?我印象中的裴道珠,睚眦必报寸利必争,绝非大方良善之人。” 裴道珠凤眼亮晶晶的,口吻十分无辜:“九叔何出此言?我一向与世无争以德报怨,九叔不要污蔑我。” 两人说着话,崔凌人款款而来。 她站在萧衡面前,放下了几分骄傲,期待道:“九爷觉得,凌人今日这身打扮如何?可担得起花神之名?” 萧衡顿了顿,道:“担得起。” 他这么说着,眼底却毫无欣赏之意。 过于堆砌金珠首饰,周身气度十分平庸,建康城赫赫有名的才女崔凌人,其实也不过是个庸脂俗粉。 俗不可耐。 崔凌人没察觉到他的言不由衷,矜持地压抑住上扬的嘴角,居高临下地转向裴道珠:“裴姑娘觉得呢?” 裴道珠眉眼弯弯,嗓音柔柔:“恰似瑶台仙子,月中嫦娥。” 这么说着,眼底却全是讥讽。 哪有花神戴着满头珠翠的,崔凌人美则美矣,却终究少了几分灵气。 她担不起花神之名,也镇不住今夜的场子。 , 以后会加更哒! 第27章  绝不会爱慕你 崔凌人很满意她的回答。 她当着萧衡的面,又故意对裴道珠说道:“裴姑娘,这花神,也不是人人都当得的,须得建康城最有福气的那个姑娘才能当上,是不是?” 裴道珠微笑:“可不是?今夜的花神,必定是最有福气的姑娘。” 崔凌人见她识趣儿,便得意地去跟别的小姐妹说话了。 她走后,裴道珠起身,朝萧衡和陆玑福了一礼:“此间太闷,九叔、陆二哥哥,我去外面走走。” 陆玑目送她踏出屋子,不禁满脸愁色:“从前道珠妹妹一向骄傲,宛如遨游九天的凤鸟。如今家道中落,连风头都出不得……玄策,我真是心疼她。” 萧衡轻嗤。 心疼裴道珠? 倒也不必。 他瞧着,那女人定然有别的谋算。 他捻了捻佛珠,起身:“我也出去透透风。” …… 裴道珠步出闺房。 院子里,有大丫鬟正张罗着:“这些箱笼里都是咱们姑娘的胭脂水粉和裙钗首饰,统统搬去马车上,以备不时之需!那是咱们姑娘黄昏时要拿来垫肚子的甜糕,记得一起带去马车上,可千万别落下了!” 毕竟要跳一整夜的舞,体力尤为重要。 但为了舞姿轻盈又不能多食,所以只得准备几道甜糕。 裴道珠迈着莲步,款款穿过院子。 路过那些成堆的箱笼时,她的宽袖如流云般不经意地拂拭而过。 箱笼上原本摆着一只檀木食盒,随着裴道珠路过,食盒旁又多出了一只精巧的桃木食盒。 侍女们慌里慌张地准备着,谁也没在意。 搬东西时,有侍女瞧见两个食盒,好奇地打开桃木食盒,见里面盛着两枚精致无比的小酥点,只当是宫里送来的,毫不犹豫地一起捎上了马车。 白衣胜雪的郎君,安静地站在屋檐下。 他捻着佛珠,将一切尽收眼底。 裴道珠,呵。 倒是给他省了事。 …… 裴道珠在金梁园溜达了片刻,见差不多要到出发的时辰了,才不疾不徐地往马车走。 枕星哆嗦着守在马车边,小脸苍白:“女郎……” 裴道珠不解:“可是白日里撞了鬼,怎么怕成了这个样子?” 枕星咬牙。 她可不就是撞鬼了? 她不敢说话,暗示般用眼神瞟了瞟马车。 裴道珠好奇地望向马车。 她大着胆子,上前挑开车帘。 端坐在车厢里的郎君,容色艳绝,指尖挽着一串碧玉佛珠,见她挑开车帘,便抬起凤眼,玩味地注视她。 是萧衡。 裴道珠挑眉:“你来作甚?” 萧衡看向身侧。 裴道珠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她吩咐枕星收拾的包袱居然被拆开了,长公主送她的那身舞裙大咧咧地暴露在春阳底下,配合着萧衡玩味的眼神,像是在嘲讽她的痴心妄想和城府算计。 萧衡嗓音温润:“今夜的花神,不是崔凌人吗?你带着舞裙是要作甚?莫不是要……取她而代之?” 裴道珠心跳剧烈。 她盯着萧衡的眼睛,赌他不知道她偷偷下药之事,镇定道:“花神节意义重大,容不得半点儿差池。为了防止凌人妹妹发生意外,长公主吩咐由我随时准备替她上场。我不过是遵循长公主的命令,你在怀疑什么?” 萧衡毫不留情:“怀疑你居心不良,怀疑你机关算尽。” 裴道珠歪头:“居心不良也好,机关算尽也罢,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答应过我,这一个月内绝不干涉我的事,直到我找到如意郎君为止,你想食言吗?还是说……玄策哥哥依然爱慕我,舍不得叫我另嫁他人?” 萧衡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我爱慕你?怎么想出来的?” 他用嘲讽的目光打量裴道珠浑身上下,像是找不到任何优点般发出一声轻嗤,随即踏出马车潇洒离去。 裴道珠:“……” 萧衡走出几步,又突然回眸:“裴道珠,爱慕虚荣贪恋富贵是你,城府深沉自私薄情是你,你记着,纵然天底下的女子都死绝了,我也绝不会爱慕你。” 裴道珠咬牙。 这人走都走了,还要回头损她几句…… 什么人呐! 她扶着马车门框,高声骂道:“你尖酸刻薄、唯我独尊、不择手段、冷清冷性,纵然天底下的郎君都死绝了,我也绝不会爱慕你!” 她骂完还不解气,胸脯起伏得厉害。 枕星哆哆嗦嗦地站在旁边。 也不知怎的,她突然觉着女郎和九爷,莫名般配…… 裴道珠气急败坏地在车厢里端坐了,使劲儿摇了片刻折扇,目光突然落在那身洁白的舞裙上。 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萧玄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要乘坐的马车里? 她起了疑心,拿起那身舞裙仔细翻看,倒也没发现做过手脚的痕迹,只是裙衫上多了些陌生的清幽甜香,不仔细闻几乎发现不了。 正是春日,花木葱茏。 裴道珠只当是沾上了不知名的花粉,并未深思。 园林。 竹木潇潇。 萧衡站在水边,背对着竹林:“东西可准备好了?” 随从恭敬地呈上一只柳藤编织的小笼子:“主子您瞧,卑职一早就叫人把萤蝶送来了。这萤蝶能在夜里发出微光,最喜爱屏金花的香气。屏金花香味持久,您把花粉撒到了裴姑娘的裙衫上,等裴姑娘被那些人掳走,这萤蝶哪怕翻山越岭,也一定能追寻到她的!” …… 已近黄昏。 建康城灯火游龙万人空巷,已然开始准备今夜的狂欢。 萧老夫人爱热闹,在城里包了最大的酒楼,邀请金梁园里的郎君和女郎们前往游玩。 雅座之中,最惹眼的自然是被众星捧月的崔凌人。 少女倨傲自信地端坐着,与四周的小姐妹寒暄笑谈,只等吉时到了,下楼扮演花神。 “真羡慕凌人姐姐,不知三年之后,我是否也有机会扮花神!” “得了吧,你的容止和舞艺都平平无奇,哪比得上凌人姐姐!” “对了凌人,我听兄长说,花神节过后,你们家就要和萧家联姻,不知是真是假?九爷风神玉秀,凌人你又才貌双全,你们真是天作之合!” “哇,那我要提前恭喜凌人姐姐了!” “……” 满场都是羡慕和恭维。 裴道珠安静地坐在角落吃茶,并不掺和她们的热闹。 顾燕婉摇着团扇过来,在她身边坐了,叹息道:“原以为妹妹和九爷会发生一段神仙故事,没成想,半路杀出个崔凌人。妹妹的姻缘,竟是夭折在了摇篮里。” “不正合姐姐的意吗?”裴道珠笑容浅浅,“我知道的,我过得不好,姐姐才会高兴。” 第28章  神明,也会心动 顾燕婉翻了个白眼。 她是看裴道珠不顺眼,可她看崔凌人更不顺眼。 崔凌人抢走她的花神位置不说,还想嫁给九爷。 她若是嫁给九爷,那不就成了她的婶婶? 崔凌人骄傲自负不好拿捏,到时候肯定会仗着身份欺负她。 顾燕婉想着,压低声音:“你我再怎么斗,也终究是表姐妹,跟崔凌人那个外人怎么能相提并论?我倒情愿是你嫁给九爷……阿难,你若想争,姐姐帮你。” 帮裴道珠勾引九爷。 既能彻底断绝荣哥对裴道珠的念想,凭裴道珠的家世她也嫁不进萧家,最后还能搅和掉崔凌人和九爷的婚事。 一举三得,多好。 裴道珠听着。 目光,却始终关注着崔凌人那边的动静。 已是黄昏,侍女给崔凌人拿了食盒。 崔凌人挑挑拣拣了片刻,目光落在她亲手做的那两枚糕点上。 两枚糕点精致细腻、色泽诱人,远胜宫廷御厨送来的点心,显然很讨崔凌人喜欢,毫不迟疑就吃了下去。 裴道珠弯起丹凤眼。 她收回视线,信手斟茶:“表姐想和崔凌人斗,请自凭本事,何必拿我当枪使?说什么‘情愿是我嫁给九爷’,表姐说这话,就不觉得违心吗?” 被拆穿了目的,顾燕婉冷笑:“裴道珠,没有家族撑腰,那些世家高门谁肯多看你一眼?正如今年的花神,纵然你曾一舞动京师又如何,最后的花神人选,还不是落在了崔凌人头上?我肯帮你,是你的福分,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福分?” 裴道珠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 她放下茶盏,像是准备离开般合上茶盖。 她抬起含笑的凤眼:“表姐,我这一世的福分,不靠别人帮,只靠自己挣。” 顾燕婉愣了愣。 还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远处突然传来惊呼: “不好啦!凌人姐姐出事了!” 顾燕婉连忙望去。 原本气色红润的崔凌人,面色惨白浑身痉挛,双手艰难地捂着腹部,发出一声声痛苦地喘息。 她还在发愣,裴道珠已经关切地小跑过去:“凌人妹妹!” 四面八方都是呼喊。 正焦灼之际,一名侍女欢欢喜喜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花神宴要开场啦,朝廷派人来接姑娘了!” “这……” 最年长的陆玑站了出来,蹙眉望向痛苦的崔凌人:“崔家妹妹突然出了点事,扮花神之事——” “我可以的……” 崔凌人扶着婢女的手,挣扎着站起身。 三年一度的花神节啊,错过今年,她就再没机会。 扮花神是多么体面的事,当年南国的第一位皇后就是花神出身,后面的花神不是当了皇妃就是成了顶级世家贵妇。 当花神,不仅声名鹊起,更将载入南国史册。 她唇色惨白,眼神坚定:“我……我可以的……” 无论如何也想成为花神。 带着那份风光,在万众瞩目里,嫁给心仪的九爷…… 然而她的身体实在太虚弱。 刚站起身,便双膝发软,靠着侍女支撑才没有勉强倒下。 陆玑双眉紧锁:“你身子不适,强忍着上场是不成的,得找个大夫瞧瞧。” 他吩咐随从去请大夫,又为难地望向来请人的侍女。 众人面面相觑。 崔凌人出了事,今夜的花神可该如何是好…… 花神节是春天最重要的节日,百姓通过这个节日向上苍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若是出了岔子,谁也承担不起。 正焦灼之际,枕星忽然道:“女郎,长公主不是说,万一崔家姑娘出事,就让您替她上场吗?长公主还赐了您花神舞裙……” 她的声音很小,但耐不住雅座寂静。 众人便一致望向裴道珠。 裴道珠满脸担忧:“虽然如此,但凌人妹妹出了事,我怎么有心情替她去?依我看,还是再等等,万一凌人妹妹突然好转了呢?” 雅座依旧寂静。 顾燕婉呆愣愣站在不远处。 直到现在她才突然明白,裴道珠那句“我这一世的福分,不靠别人帮,只靠自己挣”,究竟是什么意思。 有裴道珠在的场子,怎么可能会有巧合? 崔凌人突然发病,必定是她的杰作。 她这表妹,果然不择手段! 顾燕婉咬了咬牙,对裴道珠的忌惮又多几分。 那厢,陆玑略一思忖,拍板道:“道珠妹妹舞姿绝妙,由你登台再合适不过!来人,快带道珠妹妹去更衣梳妆!” 裴道珠仍旧杵在原地。 她睁着一双含情眼,怯生生望向崔凌人:“不好吧?凌人妹妹会生气的。世上最有福气的姑娘,才有资格扮演花神,阿难……不敢取而代之。” 崔凌人胸脯剧烈起伏,气得小脸青白交加。 她本来打算风风光光扮花神的,却莫名其妙突然生病,苦心孤诣得到的花神人选,也落到了裴道珠的手里。 她忽然想起白日里对裴道珠的嘲讽。 ——裴姑娘,这花神,也不是人人都当得的,须得建康城最有福气的那个姑娘才能当上,是不是? 如今想来,她就像个笑话…… 崔凌人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裴道珠,便再也支撑不住,不甘心地昏倒在了侍女的怀里。 裴道珠目送她被送走,眼底藏着几分凉薄。 尝过从云端跌落尘泥的滋味儿,便懂得了逞一时的风光不算本事,能逞一世,那才叫厉害。 福气这东西,看得哪里是眼下? 人活百年,岁月长着呢。 她在一众女郎们艳羡嫉妒的目光里,从容地去隔壁更衣梳妆。 …… 月色煌煌,满城灯火。 酒肆摊贩繁华熙攘,叫卖着各式衣裙钗饰、花灯糕点等小玩意儿,街头巷尾的百姓,挤挤挨挨簇拥在街道两侧,踮着脚尖看花神游街。 朝廷军队开路,走在游街队伍最前面的是十二对提灯的稚童,各自梳着漂亮整齐的发髻,恰似观音座下的童子和龙女。 后面跟着伶人们扮演的神仙鬼怪,有南国百姓信仰的神明,亦有怪志记载的妖灵精魄,一张张面具或明媚娇艳,或狰狞丑陋,一盏盏青色纱灯漂浮间宛如鬼火,带给围观百姓莫大的刺激。 最令人期待的,是队伍里那架十六匹白马拉着的金色马车。 而最惹眼的,便是车顶上翩翩起舞的妙龄女郎。 花瓣纷飞。 她穿一袭洁白的大袖裙衫,层层叠叠的裙裾上绣满金色宝相花,长及膝盖的乌发用红绳系住发尾,簪一对鹿角金步摇,纯金牡丹面具遮住小半张脸。 她折腰而舞,顾盼之间凤眼含情,背后的煌煌宫灯照亮了她的纯白裙衫,更将她的肌骨照得宛如冰雕雪琢,当真有如神女。 马车所过之处,百姓噤声,男女老少竟都看痴了。 有打扮招摇精致的美人,也想与今年的花神一较美貌,却在看见那起舞的女郎之后,纷纷自卑地抬袖掩面。 “如斯美人……神明,也会心动吧?” 高楼雅座。 王孙公子汇聚一堂。 有少年痴痴看着那舞姿倾国的美人,酒盏凑到唇边却忘记饮用,酒水顺着嘴角滚落,打湿了衣襟也未曾回过神。 神明也会心动? 白衣胜雪的郎君,捻着佛珠端坐在窗前。 他气度如玉树般高不可攀,仿佛白玉雕琢的佛子。 他注视着穿街而过的少女,低声呢喃:“红粉佳人,百年后也不过一捧骷髅。纵然神明心动,却也无法撼动我分毫。” , 晚安鸭 第29章  她曾属于他 雅座里。 有喝多了的郎君,不怀好意地拿胳膊肘捅了捅萧荣,挤眉弄眼道:“裴道珠容色姝丽,你也舍得退婚!” 萧荣直勾勾盯着街头宛如神明的少女。 他紧紧握着酒盏,双眼泛着酒醉后的醺红,哑着嗓子道:“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裴道珠温顺乖巧,对他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满满都是他。 每每见面都要嘘寒问暖,还喜欢督促他读书,恨不能把“贤良淑德”四个字刻在脑门儿上,俨然一副世家贤妇的模样,哪有如今的风情万种? 他厌倦了裴道珠的矜持和端庄,转而爱上了她表姐顾燕婉的伶俐和娇气,却没想到…… 萧荣抿了抿嘴,眼瞳漆黑幽深。 又有喝醉了的轻浮郎君,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裴道珠姿色极好,你可曾与她……嘿嘿,不妨说出来,叫咱兄弟开开荤!” “裴姑娘一向恪守礼法,怎么可能与萧荣做那种事?!”有爱慕裴道珠的少年,忍不住为她说话,“你们不要胡说八道,损害人家姑娘的清白名声!” “哟,你激动个什么劲儿?莫非是想求娶她?” “我……我就是想求娶她,男未婚女未嫁,管得着嘛你?!” 雅座里起了争执。 萧荣闷着头又喝了一口酒。 他目送那神明般的少女逐渐远去,眼底充斥着浓烈的占有欲。 这般举世瞩目的少女,曾属于他…… 他眼睛猩红,突然重重把酒盏搁在案几上:“我曾是她的未婚夫,闺房之乐什么的,自然是有的。她家道中落,自觉配不上我,才与我退婚。可她心中,仍旧是爱慕我的,你们就别肖想了!” 想斩断她的桃花。 哪怕他即将迎娶顾燕婉,但这并不妨碍他得到裴道珠。 男人三妻四妾何其正常,等顾燕婉生下孩子,他再纳裴道珠为美妾,姐妹二人共事一夫,岂不是美谈一桩? 雅座里的郎君们不知真假。 他们眼巴巴看着花神队伍远去,无不充满遗憾。 清白也就罢了,生逢乱世讲究及时行乐,清白算个什么东西? 只是美人的心若是在别处,那他们求娶也是无用的。 萧衡仍旧静坐在窗畔。 指尖一颗颗捻着碧玉佛珠。 他睨了眼宛如走火入魔的萧荣,眼底不辨喜怒。 恰在这时,街上起了骚动。 “神女!” “神女!” “……” 无数戴着鬼面的男人突然涌上街头,呼喊着挤到街上,无视朝廷军队的驱逐,以血肉之躯冲散了游街的队伍。 他们朝十六匹白马拉着的花车挤去,盯着裴道珠的眼神炽热而疯狂,像是人世间最虔诚的信徒。 混乱之中,无数双或肮脏或苍老的手伸向裴道珠的裙裾,像是恶鬼企图把神女从云端拉进地狱。 街上有人纵火。 花灯坠落,酒肆楼阁连绵起火。 军队被突如其来的事故惊吓到,无数马匹横冲直撞,既无法灭火,也无法逮住那些突然出现的鬼面人。 四面八方都是混乱。 裴道珠还没来得及呼救,洁白的大袖扬过半空,她像是一捧坠落深渊的白花,彻底陷进了汹涌的人潮里。 萧衡仍旧倚在窗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的消失。 带着火星子的夜风吹拂着他的白衣,连绵的火光照亮了他俊美的侧脸,他不疾不徐地捻着佛珠,眼底的漆黑幽深恍如阎魔。 过了很久,他才起身下楼。 他步出酒楼,熟稔地摘掉外面的大氅丢给随从。 他身着玄色窄袖劲装,一改白日里的翩翩风度,束成高马尾的青丝在火光中纷飞,狭眸冷冽如霜,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 他翻身上马:“去城郊。” 早有黑甲军队集结在酒楼外。 听见号令,立刻跟上了他。 尚未走出几步,有妇人哭着拦住了骏马:“大人可是负责这城中治安的?我的女儿在混乱里走丢了,还望大人为我找到女儿!” 萧衡甩着马鞭,冷眼以对:“让开!” 满身酒气的裴礼之,不耐烦地拉过顾娴,喋喋不休地骂道:“那死丫头就是个不省心的玩意儿!非得出风头,现在好了,被坏人掳走,倒是叫咱们为难!这位是萧家九爷,这是要去办正事儿呢,咱可不敢麻烦他!” 萧衡挑眉。 他道是谁,原是裴道珠的双亲…… 顾娴哭诉:“她演花神,你分明也是高兴的,怎的如今出了事,却又要怪她出风头?!我的小阿难为何拼命,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这当父亲的也不知道吗?!” 妻子哭哭啼啼,裴礼之不觉心疼,只觉没脸。 他恶狠狠骂了句“闭嘴”,又赔着笑脸,仰头望向萧衡:“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九爷办事之余,若有空闲,也替下官找找我那不省心的女儿吧?” 他顿了顿,看着风神秀彻的萧衡,眼底闪过精光,突然笑道:“下官的女儿没什么本事,一张脸倒是格外出挑。九爷若是能找回来,下官就叫阿难去九爷房中,侍奉九爷以报恩德——” “你胡说什么?!” 顾娴惊怒交加,不管不顾地推了下裴礼之。 裴礼之顿时暴怒,恶狠狠回推顾娴:“我说什么你听不见吗?!你这贱妇怎敢推我?!” 两人竟就在街上争执起来。 萧衡冷眼看着。 懦弱的母亲,势力的父亲,落魄的家世…… 裴道珠的爱慕虚荣和城府算计,应是环境养成的。 但芸芸众生,谁又没有苦楚,这并不能成为他怜惜她的理由。 他讥讽地扯了扯唇,没搭理那对吵架的夫妇,带着人马径直往城郊疾驰而去。 …… 城郊。 孤月中天,峰峦浮现,山水黢黑,大地深处隐隐传来狼嚎声。 灯盏晃动如幽绿鬼火,一架马车正飞快穿过陡峭的山路。 裴道珠独自待在马车里,伸手扶住车壁才没被颠簸到。 她大着胆子掀开窗帘,瞧见马车四周跟着一群疾跑的男人,都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黑夜里分外瘆人。 她不禁咬牙。 好不容易风光一把,还没来得及显摆,就被恶人掳走。 这运气,天底下没谁了。 许是经历过那场家破人亡的梦境,少女心性胆大,没怎么惧怕眼前的处境,反而镇定地拔下鹿角金钗。 她被恶人掳走,朝廷肯定会派人追查,她想获救,就得在沿途留下记号。 长公主赠予她的钗饰,虽然舍不得,但她没带香帕、荷包等物,能拿来做记号的,也只有这两支钗饰。 命,到底是比钱财重要的。 她不舍地吻了吻金钗,才悄悄丢了一支出去。 , 明天见 第30章  是来救我的吗? 两支金钗都被丢在了路上。 裴道珠生怕朝廷军队找不到她,左思右想了半晌,干脆连木屐也甩了出去,夜黑风高的,险些砸到那些恶人的脸上。 马车终于停下,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戴着鬼面的男人掀开车帘,态度竟然十分恭敬:“恭请神女!” 其他人也都虔诚地异口同声:“恭请神女!” 裴道珠扶着车壁,心里发毛。 她一介俗人,是哪门子神女? 这群人看起来既不是图财也不是图色,当真诡异。 她见他们没有害她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地踏下马车。 山脉深处,灯火明光。 一座略显破败的巨大神庙矗立在正前方,墙壁和立柱上雕刻着神明图腾,挂在檐角的宫灯上绘制着形状妖异的白山茶,这座庙宇宛如凭空出现的海市蜃楼,很难想象深山之中会存在这种建筑。 裴道珠的目光落在神庙前。 神庙前站满了男女老少,每个人都身穿绣有白山茶的白袍,戴青面獠牙的鬼面,双手宛如束缚般交叠在胸前,齐刷刷地盯着她,面具后的眼神炽热而疯狂。 裴道珠自诩镇定,却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冷汗。 若是劫财劫色也就罢了,起码知道人家想要什么,可是现在的场面如此诡异,叫她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她小小声:“那个——” “神女!” “神女!” “……” 突然之间,所有人都狂热地呼喊起来。 裴道珠猝不及防,被白袍人簇拥着带进了神殿。 神殿里矗立着高达三丈的巨大神女雕塑,右手捻一枝白玉雕琢的白山茶,以诡谲的表情俯瞰殿宇。 “你们要做什么——” 裴道珠惊慌不已,可是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她被人摁在了雕像下方的高座上。 无数白袍人挤进殿中,朝她跪拜,虔诚地高呼神女。 裴道珠怔怔盯着他们。 合着这群人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是把她当成了他们教派的信仰,想要叩拜她? 她听说过,如今世道很乱,北方群雄并起,连年战争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为了寄托夙愿,民间诞生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教派,没成想她竟然遇上了。 她定了定心神,鼓起勇气问道:“拜也拜过了,诸位可否放我回城?花神宴还没结束,我还得去淮水边祭祀春神,祈求南国风调雨顺呢。” 白袍人并不搭理她,仍旧狂热地跪拜祈福。 更有过分者,甚至膝行至她的脚边,仰起那张青面獠牙的脸,以近乎贪婪的姿态,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她的裙角和脚踝。 裴道珠满心不适。 她强忍恶心,干脆扮演上神女的角色,斩钉截铁道:“既然尊我为神女,那便要听我的,我要回城,立刻送我回城。” “神女!” 那群人纷纷露出惊喜的目光。 “神女承认了,她就是神女!” “这一次,咱们没有找错人!” “快,送神女回天上,让她在天上保佑咱们!” 满殿都是欣喜若狂的私语声。 裴道珠还没弄明白要怎么送她“回天上”,就看见他们倾巢而动,取来火油、干柴等物,尽情地洒在神殿里。 裴道珠:“……” 她咽了咽口水。 这群疯子,莫不是打算…… 活活烧死她?! 她楚楚可怜:“我现在说我不是神女,你们信吗?” 没人搭理她。 众人弄好火油,便聚在殿中手舞足蹈,哼唱起诡谲的歌谣。 仿佛在他们眼中,接下来的纵火杀人不是犯罪,而是一场祭祀神明的狂欢。 随着歌舞接近尾声,上百名白袍人有条不紊地退出神殿。 裴道珠眼瞅着一名白袍老者拿起火把,似乎是打算点燃这座神殿,好送她“回天上”,连忙道了声“且慢”。 她盯着火把,心急如焚。 她失踪这么久了,仍旧没有人来找她。 建康城那么乱,朝廷甚至很可能根本就没发现她不见了。 除了阿娘,这世上无人爱她,也无人救她。 她指望不上朝廷的军队,也指望不上虚无缥缈的神明,她的命运捏在自己的手里,她能指望的只有自己。 她故作委屈:“自打我来到人间,便沾染上了人间俗气。可否容我沐浴更衣洗去尘埃,再返回天上?” 她下马车的时候,听见了水流声。 神殿附近,应是有河流的。 若能借着沐浴之名,从河中逃跑…… 白袍老人盯着她。 在山里颠簸了那么久,又没了金钗挽发,少女看起来美则美矣,却到底是狼狈的。 大约觉得神女就该干干净净地回天上,老人喊来几名白袍妇人,叫她们带她去神殿后面的河流沐浴梳头。 裴道珠悄悄松了口气。 神殿后方,河流清澈。 裴道珠坐在河岸边,透过河面倒影,看见那几个白袍妇人提着灯站在自己身后,俨然一副严密看守的模样。 脚丫子搅动河水,打碎了河面倒影。 她回头,朝几个妇人嫣然一笑。 月光皎洁。 水边的白衣少女容色娇美,笑起来时宛如神明。 妇人们痴痴看着。 不等她们回过神,裴道珠恰似一尾鱼,轻快地跃进了水中。 幼时喜爱游山玩水,她是懂水性的。 她径直潜进水底,无视水面上传来的惊呼声,以最快的速度往上游而去。 裴道珠不敢回头。 她拼尽全力,也不知游了多久。 直到体力用尽意识模糊,她才气喘吁吁地趴到岸边。 她吃力地爬上岸,歇了片刻,就看见不远处火把如游龙,一队兵马正疾驰而来,是朝廷的军队。 为首之人,她熟悉至极。 他竟亲自来找她了…… 裴道珠心情复杂了片刻,随即哑着嗓子呼喊:“玄策哥哥……” 萧衡疾驰而来。 他勒住缰绳停在裴道珠跟前,朝四周看了几眼,像是没找到期望的东西,才转向浑身湿透的少女:“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道珠抿了抿苍白的唇:“你不是来救我的?” 萧衡顿了顿,敷衍道:“自是来救你的。抓你的恶人现在何处,带我去找他们。” 裴道珠朝他伸出手,不答反问:“金钗和木屐呢?” 萧衡像是着急去做什么,眉梢眼角掠过不耐烦,语速很快:“什么金钗木屐?” 裴道珠挑眉:“我沿途用金钗木屐做了记号,指望朝廷的军队跟着记号来救我。你既不是跟着记号来的,那是如何发现我的?重山叠嶂,想在这里找人,很难吧?” 萧衡沉默。 夜风清幽,林木萧萧。 裴道珠嗅着一缕若有似无的花香,若有所感般看向自己的袖角。 一只闪烁着微弱萤光的蝴蝶,正停留在她的袖角上。 她不是蠢人,安静片刻,忽然笑了:“原来如此……” 原来这突如其来的灾厄,不过是一场有预谋的博弈。 原来她自以为是的风光,不过是在充当这个人钓鱼的饵。 原来这看似光风霁月的男人…… 什么都知道。 , 第31章  似也动情 萧衡居高临下:“可恨我?” 裴道珠凝视着马背上的男人。 今夜的萧衡,束着高高的马尾,额间系一根黑色抹额,箭袖玄衣背负长弓,宛如北方长夜里的孤狼,是肃杀的模样。 山风吹过,湿透的衣衫紧贴肌肤,令裴道珠遍体生寒。 她眼底掠过奇异的情绪,忽然笑道:“那些白袍人抓我的时候,曾说,‘这一次没有抓错人’。想来,在我之前曾有不少姑娘被他们迫害。玄策哥哥为国为民殚精竭虑,阿难十分敬佩,怎会恨你?”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辨不出喜怒。 萧衡也并不在意她的喜怒,只道:“带我去找他们。” 裴道珠看了眼他身后的兵马。 她道:“对方在山中建了一座神庙,里面有不少稚童和妇女。你带着军队大张旗鼓地过去,恐怕会打草惊蛇,若是他们拿老幼妇孺做人质,岂不糟糕?” 萧衡挑眉。 裴道珠声音清婉:“玄策哥哥不妨乔装打扮,单独与我同往。你把路记下来,明儿天亮了,做好万全的准备,再率领军队去捉人,不是更好?” 山中的月光清幽皎洁。 容色绝代的少女,安静地立在树影之中,仿佛楚地的山鬼花神。 她是如此的娇弱纤细,看起来半点儿威胁也没有。 萧衡转了转手中长枪,允了。 …… 裴道珠带着萧衡,沿河流而上。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那座神殿终于呈现在面前。 裴道珠的重新出现,令那群白袍人欣喜若狂,连忙把她簇拥回高座,以失而复得的姿态,虔诚地跪倒在殿中,激动地口呼“神女”。 裴道珠瞥向萧衡。 男人盯着墙壁上的浮雕,不知在想什么,凤眼竟然渐渐泛了红。 若是以往,她大约会起几分好奇。 然而如今,她对他的事毫无兴趣。 她装出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对白袍人轻声细语:“借着沐浴之名离开,并非是逃跑,而是察觉到周围有一位迷路的信徒,因此前去接引。这位郎君,便是那位信徒。他愿以身殉道,随我共赴天上……你们可以动手了。” 殿中寂静了一瞬。 萧衡回过神,四周已经围满了狂热的信徒。 他后退半步,盯向裴道珠。 少女歪头,朝他嫣然一笑。 萧衡沉声:“裴道珠?” 为了以防露出马脚,他来的时候没有带武器。 赤手空拳对付上百人,虽然不是没有胜算,但毕竟不能做到一击必杀,今夜打草惊蛇的话,再想混进这群人之中,将难如登天。 而这个机会,他等了整整三年…… 裴道珠起身,步态轻盈地走向他。 白袍人恭敬地为她让开路。 她在萧衡面前站定,朱唇轻启:“你算计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会遇见怎样的危险?” 萧衡不语。 裴道珠会遇见怎样的危险,这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人人都说萧家九郎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但他自己知道,他比谁都要残酷。 名满天下的萧家九郎,其实只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 裴道珠面色凉薄:“你早就知道我想取代崔凌人,却不拆穿我,由着我一步步踏进深渊……明明我才是你的旧情人,你心疼崔凌人,为何却不肯心疼心疼我?都说旧爱不如新欢,从前我不信,如今却是信了。” 萧衡眯了眯凤眼。 眼前的少女美貌娇弱,心思手段却极端狠辣。 某些时候,像极了他。 他平静道:“算计我,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算天算地,也不全是为了好处。”裴道珠与他四目相对,“玄策哥哥,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也想争一口气。我不是圣人,世人负我,我便负世人。” 仍旧记得那场梦境。 为了平息战争,她被朝廷送去北国和亲。 一去,十年。 明明为南国争取了十年休养生息招兵买马的机会,明明也算是平定北方的功臣,却在九州一统之后,被天下人视作祸国殃民的妖妃。 南国的皇族得到了天下。 四海的百姓得到了和平。 可她裴道珠得到的,却是家破人亡,却是红颜祸水一世骂名。 世人负了她。 如果善良得到的是凄惨的下场,那么她情愿变得自私一点。 这辈子,欺负她的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萧玄策,也不例外。 萧衡轻笑,像是并不意外她会说出那番话。 他倾身覆在裴道珠耳畔,低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是下策。合作共赢的算计,才是上策。我与你做个交易,你帮我除掉花神教,作为报酬,你家欠下的债,我来还。” 裴道珠报之以不信任的目光。 萧衡认真:“以萧家先祖的名义起誓,这一次,我绝不骗你。” 裴道珠抿了抿唇。 世人崇信神佛,最看重先祖和誓言。 萧玄策到底是信佛的,既然他发了誓,那就不会骗她。 更何况,帮萧玄策除掉花神教,也是在帮她自己。 她有意把殿中人都支走,好寻找逃出去和军队汇合的机会,于是对周围人道:“我与他有话要说,可否请你们暂时回避?” 一名白袍老人恭声道:“神女,吉时快到了,耽搁不得。” 不等裴道珠再说什么,他吩咐几名妇人带她去沐浴梳头。 大约是怕她又跑了,这次是在偏殿准备的浴缶。 裴道珠闷着头梳洗干净,妇人捧来洁白的裙衫,侍奉她穿上。 等回到正殿,却见殿中多出一方长长的青石案台,案台边摆着笔墨,萧衡坐在案台边,挽起袖管,淡然研墨。 她不解:“这是作甚?” 这崇尚异族神明的教派,竟还整起中原的风雅来了? 妇人道:“神女之前说,想干干净净回到天上,长老左思右想,决定为您洗去尘埃之后,再为您留下白山茶的印记和福语,算是我等为您饯别的赠礼。您回到神座以后,请不要忘记我等信徒,请赐福于我们。” 她恭敬地行了个礼。 裴道珠笑了。 这些人神神叨叨的,世上有没有神明都不好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仪式,他们是怎么想出来的? 她又望向案台,笔墨倒是齐全,只是没有纸张或者绢布。 她笑容一僵,心底突然浮起不妙的预感。 下一瞬,两名妇人忽然解开她的系带。 裙衫委地。 她愕然地站在神殿里,细腰靠着案台,青石案台衬的她有如雪玉雕琢,偏那唇红齿白又添几分娇艳温软。 萧衡低眉敛目,修长白皙的手慢慢执起毛笔,轻舔砚台。 神殿之上,灯火明光。 拈花的神像半阖着眼,似也动情。 , 第32章  可曾心动? 神殿里,琥珀宫灯流光溢彩。 萧衡抬起眼帘。 少女冰肌玉骨。 她臂间挽着一层薄薄的白丝绸,背对着他坐在青石案台上,乌青长发撩至肩侧,露出纤薄白皙的细背,两扇蝴蝶骨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宛如受惊的羽翼。 他执笔蘸取淡墨,低声道:“那白袍老者询问,在场之人谁擅长作画写字,我想着旁人纵然精通,你大约也是不喜欢他们亲近你的,因此接了这份活儿。” 笔尖触上她的肌肤。 淡墨沿着肩胛骨游走,线条风雅的花瓣逐渐成型。 裴道珠闭着眼,控制不住地轻颤。 她真是倒了血霉,竟然撞上这种事! 被花神教的人掳走也就罢了,偏偏还要除去衣衫,叫萧衡在她身上作画写字! 她脸颊红如滴血,哑着嗓子道:“刚刚我裙衫落地的时候,你……你都看见什么了?” 萧衡面色如常。 狼毫笔尖仍旧在她肌肤上游走,一瓣瓣花逐渐勾勒成白山茶的形状。 他道:“你才沐过身,并未穿亵衣,裙衫委地时,该看的不该看的,我自然都看了个清楚。你也是聪明人,何必多次一问?” 裴道珠:“……” 她脸颊更红。 一般人碰见这种情况,为了避嫌,不都会回答什么也没看见吗? 为什么萧玄策跟别人不一样…… 更可气的是,他也是快要弱冠之年的郎君,怎的接触到女子的胴体,竟半点儿反应也没有,还能如此淡定地在她背上作画? 难道对他而言,她裴道珠是块石头吗? 长夜漫漫。 她逐渐习惯毛笔在肌肤上游走的冰凉,揪着白丝绸的指尖逐渐放松,不再如刚开始那般羞恼。 她微微偏过头,瞧见萧衡低垂眼睫,神情淡然。 她顿了顿,小声道:“你曾游历诸国,见识过很多美人。我这副皮囊,能称第几?” 萧衡画完了,搁下毛笔,打量她的细背。 她左肩后描绘了几朵次第盛放的白山茶,令少女本就完美的胴体,更显精致风流。 似是满意今夜的画工,他垂下眼睫,不紧不慢地调了一碟金墨,换了更细的狼毫笔,按着花神教的要求,继续在她后背上题写福语。 裴道珠见他不回答,自讨没趣地收回视线。 就在她以为他要一直沉默下去时,他忽然边写边道:“可排第一。” 他走过很多山水。 也见过很多美人。 却没有谁,比裴道珠的皮囊更加白璧无瑕。 宛如一朵白山茶,娇艳却又纯洁。 裴道珠怔住。 许是今夜的灾厄里有他陪伴,许是神殿的宫灯太过灿烂,她竟莫名从萧衡的语气里,察觉到了一丝罕见的温柔。 过了很久,她悄声:“可曾心动?” 端坐在青石案台边的郎君,眉眼如山,宛如不会被花神山鬼引诱的圣僧。 他运笔的手腕同样沉稳:“未曾。” 裴道珠毫不意外地撇了撇嘴。 她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 萧家的九郎君心硬如铁,多难打动呀! 琥珀宫灯高悬在殿顶上,淡金色的灯火在两人周身晕染开。 不知几时起,少女细白后背上的福语,渐渐变成了佛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萧衡回过神时,少女的后背上已经题满佛经。 他执笔的手不禁悄然收紧。 这些年来,哪怕背负国仇家恨,他也自诩心如菩提明镜。 怎的今夜…… 如此躁动? 竟然写上佛经了…… 他面无表情地搁下狼毫:“写完了。” 裴道珠努力地朝后背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得拾起裙衫匆匆穿上。 她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存着几分紧张:“今夜之事……” 萧衡在木盆里净手:“我虽人品低劣,却还不至于宣扬这种事。” 裴道珠咬了咬下唇,低头整理裙衫。 萧衡不是值得信任的人,但口风确实紧。 她系好繁复的衣裙系带,突然听见殿外传来“神女”的呼喊声。 她望向殿外。 不知几时起,神殿门窗紧锁,殿中竟只剩下她和萧衡。 浓烟逐渐弥漫,火光顺着殿外蔓延而来,瞬间引燃了满殿的火油和干柴。 她挑眉:“仪式开始了?” 萧衡吩咐:“脱。” 裴道珠错愕,抬手捂住系带:“这……不合适吧?” “你在想什么?”萧衡看白痴般她一眼,果断地脱下自己的外袍浸泡在木盆里,“不然,你想怎么出去?” 裴道珠语塞。 原来是打湿衣袍,好从火海里逃出去。 她咬牙:“你转过身去。” 萧衡冷笑:“我又不是没看过。” 这么说着,却还是懒懒地背转过身。 裴道珠暗暗羞恼。 她迅速脱下裙衫浸泡在水盆里,抬头瞧见正前方的浮雕壁画,一边穿衣一边红着脸岔开话题:“刚进来的时候,我瞧见你盯着壁画红了眼。这壁画,与你有什么关系?” 壁画上的内容,是一场战争。 满城被屠横尸遍野,城楼上挂着两颗头颅,无数白山茶盛放在废墟里,洁白的花瓣被鲜血染红,瞧着莫名可怖。 裴道珠穿好衣衫,却还不见萧衡说话。 她转身望去,他正凝视着那副壁画,眼睛再度泛红。 凤眼中充斥的并非是泪意,而是恨意。 她唤道:“萧玄策?” 萧衡握拳:“可听说过西海城那一战?” 裴道珠颔首:“在史书上读到过,王萧两家率领二十万大军北上,一路势如破竹,接连收复十几座城池。抵达西海城后,却被北国军队偷袭。二十万热血儿郎,无一生——” 她忽然顿住。 她重又望向壁画。 这么说来,城楼上悬挂的头颅,是萧玄策的祖父? 另外一颗,想必便是长公主的前夫,王家家主了。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吞噬着琥珀宫灯,黑色灯油顺着墙壁流淌,逐渐染黑了那副诡谲残酷的壁画。 “当年北伐兵败,并不是战略失策,而是被人出卖。有人在半夜时分,打开了西海城的城门。”萧衡并不避讳向裴道珠提起这些,“南国的朝廷里,有勾结异族的叛徒。祖父和王家家主的尸体被送回来时,手里都握着一枝白山茶。我想复仇,唯一的线索,只有白山茶。” 裴道珠豁然开朗。 怪不得萧衡对花神教如此执着。 花神教所信奉的,正是白山茶花。 , 第33章  曾亲手送你进地狱 殿中火势越来越大,逐渐吞噬了那幅壁画。 裴道珠和萧衡不再耽搁,往后殿奔去。 萧衡习武,步伐极快。 眼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裴道珠有些恐慌,她试图去拽他的袖角,指尖却只来得及触碰到衣料边缘。 “萧玄策……” 浓烟滚滚,她哑了嗓子。 高悬在殿顶上的琥珀宫灯摇晃了几下,突然朝地面重重砸落! 随着轰然巨响,火焰一窜而上,彻底隔开了两人。 裴道珠跌跪在地,望了眼被火烫伤的脚踝,又抬头望向对面。 “萧玄策!” 她哑声呼喊。 隔着火海,萧衡回眸。 一向城府深沉的少女,在死亡面前意外的娇弱,漂亮的丹凤眼泛了红,瞳中隐隐闪烁着泪光。 是了,她唯一的生路,是他。 萧衡面无表情。 救,还是不救? 火势汹汹,贸然折返,可能会搭上他自己的命。 而裴道珠的存在,对萧顾两家的联姻是一种威胁,若她就此死在这里,他的北伐计划将会进行得更加顺畅。 世上无人爱她。 少了她,乌衣巷的宴会雅集依旧热闹,建康城的山水长街也仍旧风雅,除了她的阿娘会为她难过,世上无人在意她的生死…… 他权衡利弊之际,裴道珠的脑海中掠过无数主意。 她知道萧衡若是转身救她,会冒很大的风险。 如果换作她,或许根本就不会回头。 可无论怎样,她也想活下去。 说好了要成为阿娘的退路,说好了要风风光光地嫁进高门,哪怕神明放弃了她,她自己也不能放弃。 浓烟熏哑了她的嗓子,也熏红了她的眼。 火光在她的瞳孔里跳跃,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悄然滚落。 一些破碎的画面,隐隐浮现在火光里。 在那场关于前世的梦境里,她当了北国的皇妃。 十年之后,南国的将军率领军队踏破山河,不仅纵火烧了北国的宫殿,还屠戮了北国的皇族和朝臣。 那一天,朝堂和后宫尸横遍野。 几张模糊的血脸,突然跃入她的脑海。 是郑家家主和他的子嗣…… 南国有十大世家,如萧家、崔家、陆家等等,郑家也在其中。 可是郑家家主,为何会身穿北国朝服,死在南人的刀剑之下? ——南国的朝廷里,有勾结异族的叛徒。 萧衡的话,回响在耳畔。 难道当年出卖王萧两家的人,是郑家? 他们是北国的奸细? 裴道珠来不及细想,也不在意是否真是郑家出卖的王萧两家,以此为筹码道:“郑家!郑家背叛了朝廷!” 宛如天秤上多出了一颗砝码,原本势均力敌挣扎着的天平,悄然朝一方倾斜。 萧衡盯着少女。 郑家镇守边疆,半个月前突然反了朝廷,带着边界线上的两座城池投奔北国,如今已在北国封侯拜相。 朝廷怕引起动乱,所以这个消息只有几大世家的掌权人知道。 裴道珠…… 她是如何知晓的? 跪坐在火海深处的少女,似乎终于有了救下来的价值。 他面无表情,纵身跃进火墙。 他背起裴道珠,迅速朝后殿掠去。 少女又轻又软,大约是真被吓到了,正发出细微啜泣。 不知怎的,萧衡的心脏忽然剧痛,像是曾经历过这一幕。 火势汹汹。 他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神殿仿佛化作着火的宫闺,殿中躺满了尸体,都是被乱军诛杀的宫女和宦官。 穿着妃子服饰的美人,无助地跪坐在妆镜台前抽噎。 有将军破门而来,毅然背起哭泣的美人,离开了那座囚笼般的宫闺。 ——十年前,曾亲手送你进地狱。 ——裴道珠,我来接你回家了。 将军低语,五官笼罩在阴影中,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神殿。 萧衡破窗而出。 经风一吹,他渐渐回过神。 他自嘲般扯了下嘴角。 他在火海里呆久了,竟出现幻觉了。 怎会幻想出他接裴道珠回家的这种画面? 裴道珠趴在他的背上。 男人的肩膀是宽阔的,背着她十分沉稳,随着他破窗而出,夜风吹散了浓烟味儿,她嗅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崖柏香。 这一瞬,莫名熟悉。 那场前世的梦境,又清晰几分。 朝廷送她去北国和亲,有人率领五千兵马护送。 越过江南的山山水水,穿过中州的战火燎原,他们要前往那座被异族占领的故都,将她作为礼物,献给异族的皇太子。 那是一个冬日。 快要抵达北国的皇城时,雪下的很厚。 他们翻山越岭,却被风雪困在山上。 眼看着即将错过送她进宫的吉日,那护送她的郎君舍弃了马匹,亲自背起她,一步步穿过落雪的重峦叠嶂,一步步走向本该属于中原人的故都。 他亲手,把她送进了北国皇太子的寝殿…… 是萧衡。 送她去和亲的人,是萧衡…… 已过子夜,山中天色仍旧黢黑。 萧衡背着她,暂时逃到了安全的地方。 他把她放在溪水边:“我去召集兵马,你别乱动。” 他想走,却被裴道珠狠狠揪住衣领。 裴道珠仰起小脸,怔怔凝视着萧衡。 漂亮的丹凤眼更加猩红,明明脱离了危险,却有两行泪再度滚落。 “萧衡……” 她一开口,声音就因流泪而破碎。 你究竟,是怎么忍心的? , 第33章  神女脏了 萧衡沉着脸。 这裴家的小娘子,一向镇静自若,今夜怎么哭的这么厉害? 当真被花神教吓到了? 他从来没安慰过小姑娘,只觉她们哭起来娇娇气气十分恼人,本欲抽身离开,瞥了眼裴道珠满是灰尘的小脸和几处擦伤,也不知怎的,忽然就心软了一下。 他从怀里掏出半只馕饼。 他把馕饼递给裴道珠:“可是饿了?” 裴道珠眼睛更红。 她不想吃馕饼。 她想吃眼前这个恶人! 萧衡见她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流泪,不禁烦躁几分。 他懒得管她,在溪水边盘膝而坐,自己吃起了馕饼。 裴道珠盯着他冷淡的侧脸,无数委屈涌上心头,突然不管不顾地夺过馕饼丢进水里。 水花溅到了萧衡的面颊上。 他看了眼沉进水底的馕饼,寒着脸:“你发什么疯?” 裴道珠委屈极了,骂道:“我从没见过你这种薄情寡义的男人!你对得起家国百姓,却对不起我!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完!” 萧衡揉了揉额角。 裴家的小娘子,怕是被今夜的阵仗吓傻了,一个劲儿地说鬼话。 他欠她什么了? 裴道珠继续骂道:“便是交浅的朋友,也该存着几分情分,更何况你我曾是互相爱慕的关系?你究竟是怎么狠下心的?! “你说我爱慕虚荣,可我为了荣华富贵未曾不择手段伤害他人。你说你为国为民,可你的鞠躬尽瘁却伤尽了无辜之人! “萧衡,你和我,究竟谁更恶劣?!” 少女歇斯底里。 萧衡自幼在世家高门长大,除了被父亲训斥,天下人谁不给他萧家九郎几分情面,他还未曾被人如此数落过。 他恼了,骤然捏住裴道珠的双颊,迫使她仰头看他。 四目相对。 他一字一顿:“谁更恶劣?你我一丘之貉,我大奸大恶,你又装什么善良?都是修成人形的狐狸,你我之间,谁也不必藏着尾巴。” 裴道珠怒火中烧,不再端世家贵女的架子,挥起双手与他扭打起来,挣扎之中,她一巴掌拍到萧衡的脸颊上,清脆的耳光声令两人都错愕了。 萧衡突然笑了一下。 宛如山林里的恶狼。 裴道珠后知后觉感到害怕,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男人拖住。 他把她摁趴在溪水边,单手擒住她的双手,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他挑眉:“我竟不知,‘娴雅温柔’的裴家女郎,生气时还有打人的习惯。我萧玄策不是乖乖挨打的人,你自己说,该怎么办?” 他忽然起了逗她的兴趣:“还你一耳光,可好?” 裴道珠趴在水边,又害怕又委屈。 她咬牙切齿:“世上再无你这般可恶的男人!小鸡肚肠,毫无君子风度!” 萧衡轻嗤。 他只是逗她而已,叫他扇女人耳光,他做不到。 目光落在她的腰下。 少女腰窝深陷。 往下,丝绸裙裾紧贴着肌肤,勾勒出窈窕饱满的曲线。 萧衡的脑海中,突然掠过神殿里,少女裙衫委地的模样。 许是奔波半夜,许是被壁画刺激,他有些口干舌燥,下意识去捻佛珠,却想起这趟出行没带佛珠。 想着今夜总要见血,他懒得再守那清规戒律,毫不顾忌地拍了下裴道珠的后臀,淡淡道:“还你一巴掌,扯平了。” 裴道珠的瞳孔骤然缩小。 她猛然坐起身,捂着后臀,死死盯着萧衡。 这不要脸的狗男人并不管她,自顾去溪边喝水了。 她气急败坏地站起身,一脚踹向萧衡。 她企图把他踹进水里,好叫他受点教训,谁料这狗男人戒备心极强,瞬间侧开了身。 裴道珠始料未及! 她身体前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掉进了水里! 她费力地扑腾,骂得厉害:“萧衡你这个棒槌,你怎么敢!” 萧衡悠闲地站起身,好整以暇地欣赏她努力扑腾的模样,嗓音清越温柔:“阿难真惨……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模样,实在好笑。” “你——” 裴道珠气得彻底说不出话。 萧衡笑了笑,在水边单膝蹲下,扶住她的手臂:“上来。” 裴道珠喘息着,抬起通红的眼睛看他,也是气急了,见他毫不设防,便扬起溪水泼向他的脸。 萧衡抬袖,毫不在意地擦去水珠,深深看她一眼。 已近黎明,山中月色朦胧。 妙龄少女浸在山溪里,乌青长发散落在水面上,唇红齿白冰肌玉骨,是难得的人间绝色,哪怕神情愤怒,也仍旧难掩撩人姿态,像是深山里惑人的花妖。 萧衡在心底念了几句佛经。 却发现,佛救不了受难的世人,也阻止不了暗夜里滋生的欲念。 束缚着心与灵的佛珠,在这一刻像是悄然断线。 他捏住少女的下巴,突然吻向她的唇。 他是正常男人,他受不住她的撩拨,他认栽了…… 裴道珠瞳孔放大。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不远处火把亮起,是花神教的人找了过来。 “神女!” 他们高呼。 “天呐,他玷污了神女!” “有人玷污了神女!” “……” 看见溪水边的这一幕,信徒们大惊失色,争先恐后地发出呐喊。 “神女脏了……” “该处之以极刑!” 他们的眼神变得阴冷恐怖,纷纷捡起石头,恶狠狠砸向溪水边的两人,像是要用石头活生生砸死他们。 萧衡面色阴沉。 他依旧挡在裴道珠身前,用后背挡下十几块石头,动也不曾动一下。 他不疾不徐地解开自己佩戴的那根黑色抹额,认真地蒙住裴道珠的眼睛:“我要做正事了,别看。” 裴道珠还没说话,萧衡已经消失在原地。 她拨开抹额。 已是黎明,星辰隐去,曦光微弱。 那一抹黑色身影,敏捷地穿梭在白袍人之中,他没有武器,可他的双手便是世上最锋利的武器,连眨眼的功夫都不必,就拧断了一根根脖颈。 他像是被放出佛塔的恶鬼。 有想跟他缠斗的,他面无表情地侧过身,单手探进那人的胸腔,一瞬间就捏爆了对方的心脏。 昔日捻着碧玉佛珠的玉手,此刻鲜血淋漓。 他垂眸,似是垂涎般舔了舔指尖血液。 随即,他若有所感般瞥向溪水边。 少女面色苍白,正愕然地看着他。 第34章  做他的娇妾? 裴家的小姑娘,大约终于知道他不是她可以招惹的人。 萧衡想着,收回视线,再度展开杀戮。 上百名白袍人,他只留下了四五个活口,以作审讯。 他放了信号弹,召集亲信过来收拾残局。 兵马抵达溪水边时,天已大亮。 萧衡接过随从递来的水囊喝了几口,望了眼坐在溪水边的少女。 她的裙衫还是湿的,怕被人看去,大半个身子都藏在石头后面,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他拎起一件斗篷,大步走过去。 他俯下身,从背后用斗篷把少女裹得严严实实。 环住她的双肩的姿势,像是在把她拥入怀中。 他抵在她耳畔:“我周游郡国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山水,也见过环肥燕瘦的美人。山水和美人都打动不了我,可是昨夜,你惊艳了我。裴道珠,你若愿意,可入我萧家门,做我萧衡的娇妾。” 他不是委屈自己的人。 既然觉得裴道珠的容色不错,那么就该收入囊中。 只是妻位,却不可能。 裴道珠已经从那场杀戮里缓过神来。 她被萧衡的这番言辞气笑了。 她站起身,认真地转向他:“且不说我裴家也曾四世三公,我作为家族嫡女绝不可能给人做妾,你昨夜那般算计我,怎么还觉得我会甘心给你当妾?我是爱极了荣华富贵,却还不至于如此作践自己。” 萧衡略感意外:“不肯?” 裴道珠横眉冷对:“别说是妾,就算你把正妻之位放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多看一眼。我宁可嫁给穷书生,也不要跟算计我的男人过一辈子。” 枕边人最难提防。 谁知道什么时候…… 就会被他算计死呢? 山风清幽。 一向虚伪做作的少女,寒着脸站在水畔,脊梁出奇的挺直。 萧衡面色平静,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生气。 他伸手,替她擦了一下脸上的灰:“我不强求。” 他的指尖上还带着血。 裴道珠嫌弃地后退一步。 萧衡轻嗤,故意又去擦她的脸:“嫌脏?” 裴道珠气急败坏,迅速去溪边洗脸。 她就没见过如此恶劣的郎君! 萧衡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出城时她阿娘求他找人的模样,于是派人先进城去找顾娴报平安。 军队收拾好了残局。 萧衡在溪边洗干净血迹,跨上骏马,又吩咐侍从牵一匹马给裴道珠:“打道回府。” 裴道珠为难。 萧衡这人指定有毛病,她身为世家千金,外出都是乘坐长檐车的,叫她骑马,她拿头骑? 这马儿如此高大矫健,一蹄子就能把她撂倒! 萧衡策马向前,见裴道珠没跟上,回眸望去,立刻明白了。 他勒转马头,朝裴道珠伸出手。 裴道珠不肯搭理他。 萧衡挑眉:“还闹上脾气了?你再不上马,就自己走回建康城。裴道珠,这深山老林的,指不定藏着花神教的余党,或者,还有那吃人的猛虎。” 裴道珠担惊受怕了一整夜,才不要一个人走回建康城。 她盯着萧衡伸出来的手。 他连指缝里的血渍都洗得干干净净,指节修长如玉,仿佛未曾参与过那场杀戮,还是那只捻着佛珠的玉手。 她迟疑片刻,沉默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萧衡把她拉上骏马。 山路崎岖漫长。 不知走了多久,裴道珠小声道:“我被人掳走之事……” 萧衡平静:“会替你遮掩过去。” 他知道她的担忧。 乱世之中,虽然女子的名节不算顶顶重要,但谁不想有个好名声呢,更何况裴家道珠心性敏感,比旁人更在乎名声,他毕竟是了解她的。 裴道珠紧了紧斗篷。 背后的狗男人像是换了个性子,竟然对她温柔起来了。 只是…… 她再也不要喜欢他。 …… 就在两人返回建康时。 建康城,长公主府。 佛堂门窗紧掩,黯淡无光,只香案上点着几盏长明灯。 案前供奉着一排牌位,刻满了王家人的名字。 长公主司马宝妆跪坐在蒲团上,怀里抱着一尊牌位,温柔地用手帕反复擦拭。 “我的孩子……” 她抚摸着牌位上的名字,眼底的温柔犹如深海。 她低头,爱怜地吻了吻牌位。 “殿下!” 心腹嬷嬷突然在外面叩门。 司马宝妆示意她进来。 嬷嬷推门而入,着急道:“殿下,顾娴求见您!” 提起顾娴,司马宝妆冷笑:“这些年来,她不仅不收本宫的补贴,甚至连本宫的面都不肯见。今儿倒是稀奇,竟主动登门求见……” 嬷嬷解释道:“您在佛堂呆了一宿,还不许人打扰,不知道外面已是闹翻了天。花神教的人混进城中,掳走了道珠姑娘。顾娴大约是为女儿着急,实在走投无路,才来求您的。” 司马宝妆怔住。 她抬起眼帘:“裴道珠被花神教的人掳走了?” “老奴也是刚听顾娴说的。” 司马宝妆抱着牌位的手,忍不住地收紧。 裴道珠被抓走了…… 被抓走的怎会是她…… 嬷嬷见她发呆,唤道:“殿下?” 司马宝妆把牌位放回原处,匆匆往外走:“去见她。” 刚踏出佛堂,又有侍女高高兴兴地小跑过来:“殿下、李嬷嬷,萧家九爷刚刚派人跟裴夫人报喜,说是裴姑娘没事儿!” 司马宝妆高悬着的心,悄悄放下。 她抚了抚胸口:“没事就好……” 厅堂。 司马宝妆跨进门槛,一眼瞧见了昔年的闺中密友。 她容色憔悴体态清瘦,可见这些年过得不好。 当初大家都还没有出嫁时,明明她的娴儿是所有女孩儿里面最漂亮的那个,却被裴礼之那个混账东西折磨成了这样…… 她早叫她别嫁,她偏是胆怯,偏是不听。 司马宝妆眼眶微红,不动声色地隐去泪意。 她努力端出高高在上的模样,口吻讥讽:“哟,这不是裴夫人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也有登门找本宫的一天——” “宝妆。”顾娴泪如雨下,“我的小阿难,昨夜险些出事。” 到底是挂念多年的闺中密友。 岁月改变了她们的地位,却未曾改变当年的情谊。 顾娴一开口,司马宝妆的心理防线就被彻底击溃。 哪还舍得冷嘲热讽,司马宝妆轻轻拥住顾娴,安抚道:“没事儿了……” , 晚安安 第35章  把俸禄给她傍身用 在司马宝妆的安抚下,顾娴的情绪渐渐不再激动。 侍女笑着沏来茶水:“奴婢瞧见顾夫人来的时候,给殿下带了礼物,夫人该拿出来,叫我们殿下高兴高兴!” 司马宝妆双眼一亮,期待地望向顾娴。 顾娴面颊微红。 她瞥了眼富丽堂皇的厅堂,踌躇半晌,才取出一包桃酥。 简陋的油纸包装,与长公主府格格不入。 她小声:“我记得还没出嫁时,你最爱吃刘记的桃酥,来的时候正巧路过那家店,就买了一些。不知道你如今,是否还爱吃……” 司马宝妆示意侍女把桃酥摆盘,拉着顾娴的手坐下:“但凡是你送的,就没有我不爱吃的。在我府里拘束什么,这桃酥在我眼里,比金银珠宝还要贵重呢!” 侍女端上摆好盘的桃酥。 两人就着热茶,边吃边说话。 司马宝妆认真道:“阿难出事,你肯来找我帮忙,便是仍旧把我当做自己人的意思。既是自己人,娴儿,你可别怪我说话难听,那裴礼之就是个混账玩意儿,趁着还年轻,赶紧与他和离,再另外找个好的嫁了!” 顾娴垂着头。 她也不爱裴礼之。 可是…… 一旦与他和离,她的女儿不就没有家、没有父亲了吗?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司马宝妆心直口快,“你怕阿难她们没了父亲是不是?可他那样糟心的父亲,有还不如没有呢!” 顾娴仍旧不语。 带着薄茧的指腹,犹豫地抚摸着杯盏。 她自幼怯懦。 没出嫁时,听父兄的话。 出嫁后,听夫君的话。 这辈子,她都学不来宝妆的勇敢啊! 司马宝妆伸手,替她抿了抿鬓角碎发,忽然压低声音:“这些年,沈霁在北方立下了赫赫战功,如今已官拜大将军,年底前会回京述职。娴儿,他仍旧未曾娶妻……” “啪嗒”一声。 顾娴捧在手心的茶盏,坠落在了案几上。 茶水打湿了她的袖角,侍女们连忙过来擦拭。 顾娴眉头紧蹙。 沈霁,曾是长公主府的马童,比她们要小三岁。 她幼时经常来公主府玩耍,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小时候什么也不懂,不懂何为尊卑,不懂何为贵贱,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直到情窦初开的年纪,才懂得该彼此划清界限。 及笄之后,她被家族安排嫁给裴礼之。 出嫁的前夜,沈霁突然翻墙闯进她的闺房,要带她走。 她不敢。 为了家族,也不能。 后来,沈霁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竟当了大将军…… 脑海中浮现出他的身影,十多年过去了,当初那个稚嫩的少年,如今大约该是横刀立马的铁血模样吧? 顾娴由衷地笑了:“大丈夫当建功立业,他能当上将军,我为他高兴。只是我与他有缘无分,你可别乱点鸳鸯谱。” 司马宝妆撇了撇嘴。 又说了片刻的话,她见顾娴要回家看女儿,于是命人取来银票。 她把厚厚一沓银票塞进顾娴手里:“拿着。” 顾娴吓了一跳,正要拒绝,司马宝妆沉着脸道:“又与我见外了是不是?这些银票不是给你的,是给阿难她们的。都是芳华正好的小姑娘,该打扮起来的,算是我这当姨母的一点心意。” 顾娴眼眶微红:“说‘谢’字就见外了……宝妆,我知晓的,这世上,你对我最好。” 比爹娘和兄长,还要好呀…… 司马宝妆见她气色不好,又叫侍女拿了燕窝、人参、鹿茸等滋补品,派了两三个侍女护送她回家。 她目送顾娴远去,轻轻叹息。 嬷嬷迟疑:“那些银票……” “都是沈霁从战场上寄回来的。”司马宝妆轻声,“他得知裴家败落,怕娴儿过得不好,每年都会寄俸禄给她傍身用……本宫若是明说,娴儿肯定不收,因此才要骗她。” “殿下用心良苦。” 顾娴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司马宝妆眼底的柔情,也尽数消散。 她冷淡道:“昨夜怎么回事?崔凌人为何没有扮花神?” 嬷嬷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又道:“如今凌人姑娘正在府里哭闹,非要朝廷重新举办一场花神宴才肯罢休。” “谁给她的脸……” 司马宝妆轻啐。 她又去了一趟佛堂,深深看了眼那座牌位,才亲手锁上佛堂的门。 她转身,面无表情:“回崔府。” …… 乌衣巷。 一骑纯黑骏马,停在裴府前。 萧衡翻身下马,又扶着裴道珠下马。 少女整理了一番衣裙,态度客气而疏远:“多谢相送。” 她正要进府,萧衡牵着缰绳,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裴道珠抿了抿小嘴。 她现在,是一刻也不想见到这个狗男人。 她果断拒绝:“寒舍简陋,招待不起——” “哟!” 裴府大门忽然从里面推开。 裴礼之拎着酒坛子,瞅见萧衡和裴道珠,顿时两眼放光:“你们俩这是……哦,我知道了,定然是九爷替我们寻回了女儿!多谢九爷,多谢九爷!” 他连连称谢,姿态谄媚。 裴道珠蹙了蹙眉:“父亲——” 萧衡微笑:“奔波了一宿,颇有些劳累,可否进去吃杯茶?” 裴道珠咬牙,眼刀子刷刷刷地甩向萧衡。 萧衡视而不见。 裴礼之早已喜上眉梢,连忙抬手作请:“自然!九爷这边请!九爷若是得空,中午就别走了,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父亲!” 裴道珠落在最后,不甘心地跺了跺脚,只得无可奈何地跟上。 裴府简陋。 萧衡端坐在厅堂,看顾娴和裴道珠说话。 裴家还有一位姨娘,也围在裴道珠身边嘘寒问暖,两个年幼的庶女“姐姐长”“姐姐短”,送裴道珠新摘的花儿,丝毫没有别家后宅的明争暗斗。 只有裴礼之例外。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女儿昨夜经历了什么,很有闲情逸致地弄来了一碟花生米和一坛酒。 见妻女还在那里说话,裴礼之骂道:“可是眼瞎,看不见家里来了贵客?赶紧去买菜做饭,别叫贵客饿了肚子!” 午膳是顾娴和康姨娘做的。 因着萧衡的到来,还特意买了一只老母鸡炖汤。 一家人围坐在食案旁。 裴礼之扯了两个鸡腿,一个放到萧衡碗里,一个放到自己碗里,高兴道:“贱内手艺还不错,九爷尝尝!” 萧衡看了眼自己碗里的鸡腿,抬眼望向对面。 裴道珠扯下两个鸡翅分给幼妹。 安抚好幼妹,她熟稔地夹起一根鸡脖子放进了自己的碗里。 她弯着眉眼,吃得很开心。 , 第35章  九叔一定要喜欢阿姐呀 用过午膳。 抄手游廊里,两个幼妹缠着裴道珠玩耍。 裴道珠嫌昨晚晦气,想沐浴更衣洗掉霉运,于是摸了摸两个小家伙的脑袋:“我去金梁园前,给你们布置的功课可都做完了?” 世家高门,总是要好好培养家中女孩儿的。 裴家请不起教习先生,裴道珠便承担起教妹妹琴棋书画的任务。 而听到“功课”二字,原本叽叽喳喳的双胞胎小姐妹,立刻别过脸儿,心虚地抿住小嘴。 裴道珠板起俏脸:“我去沐身,等会儿考你们功课。” 两个小姐妹对视一眼,连忙火急火燎地去翻功课,大约是要临时抱佛脚了。 裴道珠目送她们跑走,丹凤眼中藏着罕见的温柔。 她转身去厢房,不料却撞上萧衡。 他倚在美人靠上打量裴道珠,像是才认识她一般。 裴道珠不愿搭理他,径直与他擦身而过。 …… 厢房。 陈旧的屏风后置着一只浴桶,热气氤氲。 裴道珠泡在热水里,仔细磋磨肩膀。 顾娴敲了门进来,把一壶热水放在浴桶边,柔声道:“怕你凉着,又多烧了一壶热水。” 裴道珠弯起眉眼:“这种琐事,阿娘何必操心?您去歇着吧。” 顾娴笑着站到裴道珠身后,替她散开满头青丝,拿香膏抹在发丝上,拢在掌心轻轻揉搓:“昨夜多亏了九爷,阿难才能平安回来。咱们家是知礼数的人家,阿难觉得,可要备礼致谢?只是萧家什么也不缺,我也不知送什么才好……” 裴道珠暗暗撇嘴。 备礼致谢? 萧衡欠她的可多了,狗男人万死不足以谢罪,她谢他个鬼! 她含糊敷衍:“九爷两袖清风心地善良,平日从不收礼,更何况昨夜本就是他负责城中治安,救我是他分内之事,阿娘就不要费心思了。” 顾娴好奇:“阿难很少夸别人,怎的夸起了九爷?我瞧着,九爷看你的眼神也不大寻常,莫非你们……” 裴道珠一个激灵。 她在浴桶里坐正了,不悦:“阿娘!” 顾娴见她如此,知道她没那个心思,温柔地捏了下她的脸颊:“阿娘知道了,不取笑你了……” 她踏出屏风,替女儿掩上屋门。 眼底,却藏着几分忧虑。 她的小阿难,是世上最宝贵的明珠。 在她眼里,配得上任何郎君。 只唯独,家世差了些。 也是十六岁的年纪了,早该说亲的,可惜她这个当娘的没本事,没法儿替她找到好人家…… 她忧心忡忡地穿过游廊,瞧见正在赏花的萧衡,连忙福了一礼:“萧大人。” 萧衡虚扶一把:“裴夫人不必多礼。” 顾娴真诚道:“这一个月来,阿难住在金梁园,给贵府添麻烦了。昨夜之事,我对大人更是感激不尽。” 萧衡:“阿难乖巧温顺,很讨人喜欢。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对她负责到底。” 他生得好看,君子如玉的姿态,更容易叫人亲近。 顾娴虽然觉得他的话听起来怪怪的,但仍旧对他很有好感。 她笑道:“阿难也称赞你两袖清风心地善良,很崇敬你。” 萧衡挑眉。 裴道珠竟然夸他善良? 洗澡洗到脑子进水了? 顾娴鼓起勇气:“说来不好意思,我有个不情之请……” “裴夫人但说无妨。” 顾娴豁出了脸皮:“九爷周游郡国交友广泛,认识不少青年才俊。我家阿难也是说亲的年纪了,只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你身边若有适龄的郎君,还请介绍给她相看相看……” 萧衡沉默。 他说的“负责到底”,并不是她理解的这个意思。 然而总不能刚跟裴道珠的双亲见面,就暴露出狼子野心,他总得经营经营自己的形象的。 他保持微笑:“裴夫人放心,阿难的亲事,包在我身上。” 得到他如此斩钉截铁的承诺,顾娴倍感意外。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呢。 萧衡的目光落在不远处。 屋檐下花木葱茏。 裴家的那对双胞小女郎,头着挨头,正在紧张读书。 他慢慢道:“贵府的女孩儿,都很热衷读书。只是没有先生教导,终究是不成的,不如让两位小侄女也去金梁园,园子里有不少同龄孩子,祖母请了京中最好的先生教导,既能学到东西,还能结交玩伴,极好。” 顾娴欣喜:“当真?只怕叨扰了你们。” 萧衡微笑:“无妨。” 经过昨夜的事,他估计裴道珠不肯再随他回金梁园。 那就干脆把她的两个幼妹一块儿带走,届时她不回也得回。 顾娴并不知道他和自家女儿之间的算计,只当这叔侄俩互相敬重,又为两个庶女能学到琴棋书画而高兴,因此连忙去喊康姨娘收拾行李。 …… 裴道珠终于梳洗干净。 她穿过游廊,诧异地发现萧衡居然还没走。 他坐在屋檐下,正教她的两个幼妹读《诗经》。 最年幼的裴桃夭,奶声奶气:“九叔喜欢哪一句?” 萧衡嗓音平静:“‘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他顿了顿,敛去眼底的深沉,问道:“你们阿姐最喜欢哪句?” 裴子衿摇头晃脑:“阿姐最喜欢‘信誓旦旦,不思其反’。阿姐说,世上的郎君都不靠谱,依靠他们可以过好一时,却不能过好一世。阿姐说,人这辈子,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嘘!” 裴桃夭连忙捂住双胞姐姐的嘴。 她紧张:“你说出来,九叔就不喜欢阿姐啦!” 裴子衿眼睛睁得圆啾啾,仰头问萧衡:“九叔喜欢阿姐吗?别人都说我阿姐嫁不出去,可我阿姐顶好顶好,九叔一定要喜欢阿姐呀!” 小姐妹尚还年幼,却要问情情爱爱的事儿,萧衡不知如何作答。 似是若有所感,他抬起眼。 不远处,竹帘轻曳,春阳细碎。 刚梳洗过的少女宛如出水芙蓉,安静地站在竹帘边,她换了一袭深青色罗襦裙,乌青长发用红绳束在腰后,几瓣桃花飘零而至,更添几分娇艳风雅。 她看着他,却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那样复杂的眼神,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 第36章  她毫无爱慕,也并不温柔 裴道珠注视着萧衡。 竹林潇潇,他手捧书卷坐在春阳里,周身洋溢着暖色,对妹妹笑起来时凤眼弯弯温润如玉,令人如沐春风。 她想起了他当年的模样。 那年,她还是建康城最风流潇洒、无忧无虑的女郎。 佩戴最珍贵的珠钗,穿绫罗裁制的春裙,与他走在南山小径上踏青,谈佛儒道,也谈风花雪月。 他站在一树桃花下,姿态宛如山涧里最高洁风雅的白鹤,抬手折下一枚桃花,温柔地簪在她的鬓角。 “若说最喜欢《诗经》里的哪句,应当是‘高山仰止,景行景止’。” 他如是说。 春光点亮了他的瞳孔,他笑起来的样子像是能融化人心。 当时她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干净的郎君呢? 当时她便知道,她与他,或许不能成为一路人。 后来,她到底辜负了他。 为了前程,也为了家族…… 裴道珠回过神。 萧衡仍旧在看她,面容看似温柔,实则暗藏算计,像是躲在黑暗里蓄势待发的孤狼。 裴道珠深深呼吸。 眼前的萧玄策…… 真的是她当年遇见的玄策哥哥吗? 他们除了容貌和声音相同,喜好不同,谈吐不同,脾性不同,就连志向也大不相同。 可若说是两个人,这世上,怎么会有容貌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她从没听说过,萧家九郎还有双胞兄弟的。 她思绪混乱,前院突然传来嘈杂声。 裴桃夭和裴子衿立刻拎起小裙子,利落地往书案底下钻。 钻进去之后,裴桃夭拽了拽萧衡的袍裾,小小声:“九叔,我家平日里没有亲戚朋友登门拜访,登门的一概都是催债的。阿姐说了,催债的来了就要躲起来。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别叫他们发现啦!” 萧衡望向裴道珠。 少女面色如常,毫不慌张地往外院走。 显然是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并不害怕应付那群人。 裴家道珠…… 似乎跟其他女郎,确实不一样。 他想着,跟了上去。 裴道珠从后门进了厅堂,刚走到屏风后,就听见姑母阴阳怪气的声音: “我听说阿难被找了回来,因此来看看她。哦哟,昨夜可真吓人,好好的大姑娘,竟然被无数大老爷们儿给抓走了!嫂子,昨夜,阿难没出事儿吧?” 裴道珠透过屏风间隙望去。 来的不是催债的,是姑母和韦朝露。 还有…… 她怔住。 坐在堂上的,是张才茂? 一个月前,才与她在金梁园里相看的那个“青年才俊”? 父亲去官衙处理事情了,招待他们的是阿娘。 阿娘显然被姑母这番话气得不轻,回答道:“听你的口气,像是巴不得我女儿出事?天底下,哪有亲姑母说这种话的?” 姑母裴云惜翻了个白眼:“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的,阿难被那些男人抓走是事实,千万双眼睛都盯着呢。现在城里的百姓都说,阿难丢尽了裴家脸面,怕是要撞死在祖宗牌位前,才能谢罪!” “你——” 顾娴气急。 裴云惜话锋一转:“我这当姑母的,自然舍不得阿难香消玉殒,因此替她想了个法子。” 她笑吟吟望向身侧的郎君:“这位张公子,曾与阿难相看过,是个重情重义的,舍不得阿难背负骂名,说是愿意纳阿难为妾。 “张公子宅心仁厚,不肯薄待阿难,哪怕是做妾,他也愿意出五十两纹银的聘礼。只要阿难进了张家门,既能解决终身大事,又能避免背负骂名,天底下,再找不出这么好的事了!嫂子,你可得好好谢我!” 韦朝露坐在母亲身边,笑容得意。 昨夜,她和小姐妹们眼睁睁看着裴道珠去扮演花神,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谁成想祸福相依,裴道珠竟然在半路被奸贼掳走了! 金梁园的姐妹都在猜测,裴道珠怕是在山里受了辱。 崔凌人尤其高兴,特意把她叫过去,让她撺掇母亲,给裴道珠找一门“好”亲事,叫她再也翻不了身,再也融不进她们的贵族圈子。 如今,可要叫她们得逞了! 屏风后。 母女俩的表情,被裴道珠尽收眼底。 她笑了。 这世道就是这样,哪怕是有血缘关系的人,也未必是真心盼望你好,瞧见你落魄,不说安慰,她们恨不能多你踩两脚。 她转向萧衡。 狗男人也正看着她,像是在等她主动开口。 她如今起了疑心,怀疑眼前的萧家九郎,跟她当年遇见的玄策哥哥根本不是一个人,因此面对他时格外冷静。 她道:“九叔在山中答应我的事,可还算数?” 萧衡点头:“自然。你的名声,我会负责。” 裴道珠:“那就好。” 她正要踏出屏风,注意到萧衡等她道谢的表情,认真道:“我不会感激你,因为我不欠你什么。我的名声也好,你替我还贷也罢,都只是我昨夜险些丧命的酬劳。” 少女冷静异常。 漂亮精致的丹凤眼里,是浓墨重彩的侵略气息。 她毫无爱慕,也并不温柔。 与金梁园初见时的谄媚乖巧,判若两人。 萧衡挑着眉。 从前与裴道珠相处,总觉他们早已相识。 可是如今,她像是把他当成了一个陌生人。 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难道这一个月以来她所谓的爱慕,都只是假的? 他不信。 裴道珠已经率先走出屏风。 少女莲步轻移,轻声细语:“阿娘,家中来客人了?” “阿难!” 顾娴连忙握住她的小手:“你应该在屋里好好休息,出来做什么?快进去!” 少女弱不禁风的娇贵模样,令张才茂眼前一亮。 他笑眯眯的:“道珠妹妹,好久不见!听说你昨夜被奸贼抓走,受了好大的屈辱。我张某人呢,不在意那些个名声,只要你进了我张家的门,我自然会好好保护你!” “屈辱?” 裴道珠凤眼盈盈:“什么屈辱?我竟听不明白。” 韦朝露嘴快:“你被奸贼抓走,他们定然对你做了那些事!” 裴道珠无辜歪头:“表姐好懂的样子……那些事,是哪些事?” , 晚安安 第37章  这般美人,该锁在他的后院 韦朝露语塞。 她紧紧揪着手帕,脸颊泛红:“就是……就是那些事呀!我其实……我其实也不是很懂的……” 裴道珠微笑:“我还是不明白,表姐可否说清楚?” “够了!” 眼看女儿处于下风,裴云惜严肃地打断两人。 她沉声道:“裴道珠,你还没出阁,怎么能厚着脸皮问这种事?这是世家千金该说的话吗?!” 顾娴护女心切:“我瞧着,朝露才是口不择言的那个吧?” 裴云惜翻了个白眼:“顾娴,我今儿就把话撂在这里了,你女儿不干不净,想嫁高门那是痴心妄想,不如趁早去张家做妾。给张家做妾有什么不好,这辈子吃香喝辣,也算后顾无忧,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一句“不干不净”,令顾娴怒火中烧。 她正要反驳,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咳。 光风霁月的郎君,信步踏出屏风。 他挽着一条绯色织花薄斗篷,亲自替裴道珠披在肩上:“既然给张家做妾是好事,韦夫人何不把自己女儿送过去?” 裴云惜等人愣住了。 萧家九郎…… 为何会在裴家? 观他举止,似乎和裴道珠十分亲近…… 萧衡抬眸。 他笑起来时虽然好看,声音却薄凉的犹如山涧冷月:“阿难昨夜受了惊吓,幸而在城门口被我救下,送去金梁园歇了一宿。母亲怜惜她,特意让我带她回家报平安。不知韦夫人嘴里‘不干不净’这四个字,从何而来?” 裴云惜和韦朝露大张着嘴,一个字儿也说不上来。 大家不都说,裴道珠被山贼抓走了吗? 怎么在城门口,就被萧家九郎救了? 那岂不是说,她们浮想联翩的那些内容,都没有发生? 裴道珠欣赏着她们忽青忽白的脸色,温声细语:“姑姑和表姐,好像十分失望?我不明白了,我没出事,你们应该高兴才对,怎么都露出哭丧般的表情呢?” 萧衡慢悠悠道:“你姑母和表姐,是巴不得你出事。韦家也是名门望族,当家主母竟然如此小家子气,令人大开眼界。” 裴云惜紧紧掐住双手。 世人最注重雅量和操守。 萧家九郎评价她“小家子气”,若是传出去,她和她女儿的名声就都要毁了,毁了名声,这辈子也就完了! 都怪裴道珠,她是什么时候搭上萧家九郎的?! 她哪还敢端架子,连忙赔着笑脸站起身:“我不知九爷在此,失礼了!刚刚都是误会,我也是太关心阿难,生怕她余生艰难,因此才想着为她介绍夫婿……既然阿难是清白的,那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萧衡淡淡落座:“母亲喜欢阿难,阿难便与我是一家人。以后她的婚事由我负责,不劳韦夫人操心。” 他容色艳绝,坐在那里宛如峨峨玉石。 顾娴瞧着他为女儿出头的模样,不禁在心底暗暗叹息。 不愧是名满天下的萧家九郎,当真是君子如玉! 仅看外貌,和她的小阿难出奇的般配。 若非裴家落魄,她真想有这么个俊美的女婿…… 裴云惜也是惊艳于萧衡的容色。 回过神,想起这人的身份,她的姿态又谦卑几分。 虽然心有不甘,她也只得拉起还在发花痴的韦朝露,恭敬道:“阿难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能被九爷照拂。还请九爷代我向老夫人问安,我府中还有要事,这就告辞。” 母女俩灰溜溜地跑了。 萧衡端起茶盏,悠闲地饮了一口。 他瞥向还在发呆的张才茂。 出身寒门也就罢了,偏偏容色风度才华德行,皆为下九品。 裴道珠的城府和手段是深了些,然而仅凭外貌就能被评为上上品,就姓张的这种歪瓜裂枣,也配得上她? 他放下茶盏。 他注视着张才茂,犹如神明注视蝼蚁:“高门寒族,云泥之别。有些痴心妄想,会叫人丧命,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他威胁得不动声色。 张才茂擦了擦额头冒出的细密冷汗。 他也是个男人,能窥见到萧衡对裴道珠的占有欲。 原来裴家的美人,背后站着萧家九郎…… 惊讶的同时,他也十分懊悔今日这一行。 他唯唯诺诺:“是,是我胆大包天了……” 哪敢多看裴道珠一眼,他匆匆忙忙地告辞离去。 顾娴喜不自禁,谢过萧衡,又留他用晚膳。 顾娴带着康姨娘去准备晚膳,厅堂里只剩萧衡和裴道珠两人。 萧衡端起茶盏,看少女一眼,想起什么,又招来侍从:“去废了张才茂的腿,再给韦大人送几个娇妾。” 侍从领命走后,裴道珠讥笑:“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一向轻贱我的九叔,怎的开始为我办事儿了?” 少女青衣乌发,雪白纤细的玉指拢着一把绢纱折扇,讥笑别人时凤眼盈盈,不觉刻薄,反而格外娇艳风流。 萧衡摩挲着茶盏。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裴道珠的容貌如此艳绝? 他一贯喜欢收集天下珍宝。 这般举世无双的美人,自然也该锁在他的后院。 若是美人心甘情愿,那就更好不过。 他微笑:“举手之劳罢了。去收拾行装,用过晚膳,随我回金梁园。” 像是早已料到裴道珠会拒绝,他又道:“你的两个幼妹也可同往,金梁园里有很多同龄孩子,你妹妹可与他们一块儿学习琴棋书画。此外,你代表朝廷扮演花神,却被恶人惊吓到,我会向朝廷申请,给予你应有的抚慰和奖赏。两千两白银,够不够?” 裴道珠拒绝的话,顿时噎在了嗓子里。 她盯着萧衡。 这个狗男人…… 还真是相当了解她。 …… 回到金梁园,天色已经黑透。 裴道珠领着两个妹妹去给萧老夫人请安,老夫人怜惜她昨夜受惊,赐了好些珍贵补品。 萧家的女孩儿极少,老夫人见两个双胞小女郎生得玉雪可爱,顿时喜爱得紧,干脆把她们留在身边亲自照顾。 裴道珠叮嘱过妹妹听老夫人的话,才返回湘妃苑。 枕星在外屋收拾,裴道珠推开闺房门。 月光透窗而来。 她坐到床榻上,疲惫地按了按额角,正欲躺下小歇片刻,却摸到质感娇嫩的东西。 她望去。 整洁的床榻上,铺满了白山茶花瓣。 无数封血书,胡乱地扔在花瓣里。 血书上的字迹潦草癫狂: ——你逃不掉的,神女! ——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看着你呀,神女! ——神女用南天竹下毒害人的样子,也很美呢。 …… 裴道珠眨了眨眼。 第39章  寂寞啊,寂寞 次日。 枕星侍奉裴道珠梳妆,好奇地打量镜中美人:“女郎瞧着没什么精神,可是昨夜没睡好?” 裴道珠从妆奁里取了珍珠膏,认真地遮住眼下青黑,没说实话:“想着前夜的遭遇,仍旧害怕,因此没睡好。” 枕星立刻弯起眼睛:“金梁园守卫森严,不会有贼人闯进来的,您安心就是。您生得美,世上不会有人舍得伤害您的!” 小侍女天真烂漫。 裴道珠满心的阴郁沉重,倒是消散些许。 用过早膳,裴道珠没去棋社,直奔望北居而去。 白山茶和血书,肯定和花神教有关。 金梁园里,藏着花神教的人。 她不能再隐瞒下去了,为了自身安危,她必须告诉萧玄策。 她走到半路,萧荣突然出现:“道珠妹妹——” 裴道珠看也不看他,与他擦肩而过。 “道珠妹妹!” 萧荣急忙拦在她跟前。 他担忧道:“前夜建康城里进了贼人,你被抓走之后,我十分担心,好在九叔把你救了回来。你……你没事吧?” 若是平时,裴道珠势必要跟他客气几句。 然而她如今心急如焚,根本没心情招呼他。 她敷衍道:“多谢荣哥哥关心,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福了一礼,匆匆走了。 萧荣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不悦地呢喃自语:“这是去望北居的路……你明明是我的女人,为何总是黏着九叔?” 望北居。 书房。 萧衡站在窗下,正临案写字。 “哗啦”一声,裴道珠把昨夜收到的血书,全部倒在他的书案上。 她俏脸清寒:“刚住进园子不久,就收到了爱慕的信笺。后来那些信笺变本加厉,直到变成今天这样。” 萧衡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一封封血书,字迹潦草至极。 全都是在倾诉他对神女的爱。 裴道珠从里面挑出一封。 ——神女用南天竹下毒害人的样子,也很美呢。 她并不顾忌萧衡看见这封信。 反正以这个男人的头脑,早就知道是她给崔凌人下毒,过去他不曾告发她,现在更加不会。 她道:“你还记得池塘里的那具无面尸吗?你曾说过,凶手顶着那具尸体的面皮,以花匠的身份活在金梁园。只是园子里花匠众多,无法确定是哪个。 “但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冒名顶替的花匠,能弄到大量白山茶,还能清楚地知道望月亭那边的南天竹被人动过。 “那么,园子里的哪个花匠,既负责修剪望月亭那一带的花木,又负责侍弄这一带的白山茶?” 萧衡搁下狼毫笔。 他注视裴道珠。 少女条分缕析,未曾被这些血书吓到,反而异常清醒镇定。 他对这少女,又多了几分外貌之外的欣赏。 他唤来侍从,吩咐立刻抓人。 等待的功夫里,裴道珠坐在萧衡的书房里吃茶。 萧衡命人取来箱笼:“朝廷的慰问封赏,你该是喜欢的。” 裴道珠望去。 箱笼里,除了排列整齐的银元宝,还有些珠钗首饰。 她眼睛一亮,拿起一只手钏把玩。 少女肌肤凝白手腕纤细,小心翼翼地戴上那只晶莹剔透的红珊瑚手钏,红与白交相映错,更显精致娇贵。 萧衡知道,她的每一寸线条,每一寸肌体,都是美的。 她又拿起其他钗饰把玩,件件儿都很讨她开心。 萧衡倚在书案边,安静地欣赏她。 她喜欢金珠宝贝。 那就送她金珠宝贝。 追求美人,又岂能空手套白狼? 萧衡忽然想起库房里藏着的那件珍珠衣。 她肤白,珍珠衣配她,再合适不过。 两人各怀心思地等了一个时辰。 侍从火急火燎地进来,恭声道:“主子,确实有一个花匠,专门负责望月亭那一带的草木,也兼着打理白山茶花圃。只是他的朋友说,他昨夜就没回来,如今已是不知去向。” 萧衡面色渐冷:“可有调查金梁园进出之人?” “查过了,没有可疑之人离开金梁园的记录。主子,金梁园环山绕水,搜查起来难度极大,这可如何是好?” 萧衡陷入沉思。 裴道珠托着腮凝思片刻,忽然道:“我有个主意,或许可以把他揪出来。” …… 是夜。 今夜月色撩人,虫声静谧。 湘妃苑花影婆娑,闺房深处,灯火幽微,织纱屏风隔开光影,倒映出妙龄少女褪下春裙的画面。 少女指尖微翘,明明是脱衣睡觉,那动作却偏偏透出几分妩媚和勾引,哪怕只是倒影,也仍旧令人血脉喷张。 她腰肢轻摆,声音有些哑:“春夜漫漫,寂寞啊,寂寞……” 这般撩人姿态,宛如独守空闺的少妇。 “神女……” 寂静的闺房里,突然响起微不可察的声音。 床榻正对着屏风。 昏暗的床底下,隐隐露出一双浑浊的眼。 那双眼睛贪婪痴狂地盯着屏风上的倒影,在少女褪下最后一件亵衣、漫不经心地轻抚肌体时,他呼吸粗重,像是再也按捺不住。 很快,体态粗矮的男人从床底下钻了出来。 “神女!我来安抚你了,我的神女!” 他激动高呼,不管不顾地扑向屏风后! “抓起来!” 冷喝声骤然响起。 几名身手矫健的高手从窗外掠进来,轻而易举就制服了男人。 男人狼狈地撞倒屏风,被恶狠狠压在地上,泛着红血丝的眼睛却仍旧痴痴地盯向少女。 然而下一瞬,他突然露出愤怒的表情:“你不是神女?!” 陆玑从侍从手里接过外袍,淡然地穿上。 他无奈地转向从门外走进来的萧衡和裴道珠:“下次再有这种事,可别再叫我上了。” 裴道珠笑吟吟的:“陆二哥哥演得极好。” 陆玑整理过仪容,好奇:“你怎么知道,他就躲在湘妃苑?” , 晚安鸭 第40章  护你安然入寝 裴道珠望向那个狼狈疯癫的凶手。 ——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看着你呀,神女! 血书上的内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一个以窥视她为乐趣的人,怎么舍得说消失就消失? 唯一的可能,是藏在她的身边,藏在某个更容易窥视她的地方。 而整个金梁园,再没有比潇湘苑更合适的地方了。 她简单地解释了一遍。 萧衡吩咐:“把他拖下去,听候审讯。” 侍卫正要动手,凶手突然使出浑身的力气挣开他们,不管不顾地扑到裴道珠身边,死死抱住她的腿,放声高呼:“神女!” 突如其来的状况,令闺房里的人都愣了愣。 裴道珠惊呼一声。 不等其他人有所反应,她眼疾手快地拔下木钗,像是自救般,笔直地插向凶手的脖颈! 血珠迸溅。 温热的血液,洒在少女洁白的肌肤上,也染红了她深青色的袖角。 她眼底迅速掠过冷意。 随即,她面露娇弱害怕之色,轻轻喘息着,不敢置信地松开手,慢慢后退两步,直到崩溃地跌坐在地。 两行清泪,顺着雪白的面颊滚落。 她无助地望向陆玑:“陆二哥哥……我……我杀人了……” 陆玑怜惜她。 他紧忙蹲在她身边,取下斗篷裹在她的肩头,将她揽进怀里,不让她去看那些血腥的场面,柔声安抚:“道珠妹妹是为了自保,更何况这凶手本就该死,无妨,无妨……” 裴道珠埋首在他怀里,只楚楚可怜地啜泣。 凶手愕然地睁着眼睛。 像是没想到,裴道珠会下此狠手。 他张了张嘴。 血液顺着喉腔涌出,染红了他的牙齿和下颌。 他的眼白泛着密密的红血丝,死死盯着裴道珠,哑声:“没有结束……昔年的恩怨,还没有结束。除非十大家族全部覆灭,否则,还会有女孩儿死去的。神女,神女,我舍不得你死呀……” 他痴痴唤着。 直到再无呼吸。 萧衡在凶手面前单膝蹲下。 他伸手摩挲凶手的脸,良久,才在耳廓边缘找到人皮面具的痕迹。 他道:“他就是凶手,花园池塘无面尸的案子,可以结案了。” 闺房里死了人,到底是晦气的。 萧衡吩咐重新给裴道珠收拾一间闺房。 陆玑见裴道珠仍旧啼哭不止,于是带她去厅堂吃热茶,好让她缓一缓情绪。 萧衡带人收拾残局,目光忽然落在那根木钗上。 他从尸体身上拔出木钗。 木钗款式寻常,不寻常的是,一端削得格外尖锐。 尖锐到,轻而易举就能插入咽喉。 他把玩着带血的木钗,突然轻哂。 …… 厅堂。 裴道珠仍旧把脑袋埋在陆玑怀里。 陆玑轻抚着她细瘦单薄的肩膀,温声安慰:“凶手死了,道珠妹妹今后可以高枕无忧,再不会有人害你。” 裴道珠啜泣:“我是个弱女子,哪见过这等大风大浪。这两天的遭遇,至今想起来仍旧后怕。陆二哥哥,今后,你会保护我吗?” 陆玑认真道:“我自幼学文,比起玄策,身手不只差了一星半点。所以说起保护,玄策比我更靠谱。你放心,我会让玄策在金梁园里增加巡逻侍卫的人数,今后,定然护你安然入寝。” 裴道珠沉默。 陆二哥哥憨得很,竟听不出她在撩他。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萧衡走了进来。 他看了眼姿态亲密的两人,淡淡道:“夜深了,子机,你留在这里不方便,先回去吧,我还有些话要问她。” 陆玑点点头,先行告辞了。 萧衡屏退了厅堂里的侍卫和侍女。 他在裴道珠对面落座,把带血的木钗放在案几上,推到她手边。 裴道珠挑眉:“九叔何意?” 萧衡轻嗤:“好算计。” 裴道珠捏着手帕:“我听不明白。” 萧衡道:“凶手监视着你,也知道是你给崔凌人下的毒。你怕审讯时,凶手把你做过的事情抖露出来,因此提前备下这支木钗,好在关键时刻灭他的口。裴道珠,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做的?” 裴道珠面颊上还挂着泪珠。 嫣红精致的唇瓣,却若有似无地弯了一下。 她一边把木钗掰成两截丢进香炉,一边温声细语:“九叔说的话,我越发听不明白了。” “行了。”萧衡看不惯她的矫揉造作,“陆玑不在,你装什么?” 裴道珠笑了笑,想起什么,蹙眉道:“凶手临死前说,‘昔年的恩怨,还没有结束。除非十大家族全部覆灭,否则,还会有女孩儿死去。’昔年的恩怨,指的是什么?花神教与十大家族又有什么关系,为何要他们全部覆灭?” 南国世家众多。 其中,又以萧家、崔家、谢家等为首的十家最是显赫。 他们与皇族一起支配朝堂,掌控着整个国家的兵权与财权。 随着这些年的发展,甚至隐隐有凌驾于皇族之上的趋势。 两人陷入沉思。 然而他们都还年少,并不了解十大家族从前的恩怨。 见想不出头绪,时辰又很晚了,裴道珠便要送萧衡出去。 春夜寂寂,花影婆娑。 小院门前,萧衡忽然转身看她:“初见时,你口口声声说,你爱慕我。当初我不为所动,如今,你可以再试一次。” 裴道珠弯着眉眼,温声细语:“九叔曾说,美人不过‘画瓮盛粪’,像我这样的姑娘,只配做高门玩物。甚至对你而言,我连玩物都不是。这些话,九叔都忘了不成?” 萧衡沉默。 裴道珠福了一礼,果断地关上栅栏小门。 她回到新布置的闺房,梳洗过后,在妆镜台前坐了下来。 虽然狠狠怼了萧玄策,但并没有感到解气。 她也曾是玩弄感情的高手,她很清楚,那家伙并非是浪子回头,也并非是真的喜欢上了她,他的一切示好,都只是猎杀她的手段。 可她裴道珠,何曾在情场中当过别人的猎物? 少女的眉梢眼角流露出淡淡的侵略气息,显然对萧衡的手段不屑至极。 枕星捧着铜雁香炉进来,高兴道:“奴婢问管事要了安神香,女郎今夜可以睡个安稳觉啦!听说这安神香是九爷在东海买的,可贵重了!九爷这些年周游郡国,带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呢!” 裴道珠想起什么,一边梳头一边问道:“他前两年不在建康吗?” 枕星不解:“九爷十六岁就离开建康外出游学,今年才被天子征召回来。女郎怎么问起这个了?” 裴道珠握紧桃花木梳。 难道她两年前遇见的玄策哥哥…… 根本就不是萧衡? , 第41章  再也不要做屈辱的北国皇妃 次日。 裴道珠在厅堂用鱼粥,外面突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粉衣少女摇着团扇踏进门槛:“一年没见,裴姐姐美貌如旧。” 裴道珠惊讶:“小满?” 她没有朋友,薛小满勉强算是一个。 薛家也属于十大家族之一,虽然只是世家里的末流,但好歹比如今的裴家强,族人担任史官和棋官,在朝廷里属于清贵却没有实权的那一派。 年少时,薛小满羡慕她在贵族圈子里的八面玲珑和如鱼得水,因此心甘情愿当了她的小尾巴,非要与她做朋友。 一年前,薛小满的父亲去外地赴任,她也随同前往。 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薛小满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案几上:“父亲被调回京城做官,我也就跟着回来了。这是送给裴姐姐的礼物,你瞧瞧喜不喜欢。” 裴道珠望去。 锦盒里盛着一双玉镯子。 成色寻常,乃是世家高门打发婢女用的。 她挑眉:“这是何意?” 薛小满笑声清脆:“从前与裴姐姐交好,是因为裴姐姐风光无限,跟着你,总能被其他人注意到。如今你家族落魄,跟着你再无好处,自然也就不值得花重金维持这份关系。‘只和有利用价值的人交往’,这是裴姐姐从前教我的道理,难道你忘了不成?” 裴道珠沉默。 当年,她确实和薛小满说过这句话。 但这句话,她从来没用在薛小满的身上。 “礼也送了,我该走了。”薛小满起身,“园子里还有许多姐妹,等着我一一拜访呢。说起来,父亲能这么快回京,都是托了崔大人的福,我还得去谢谢凌人姐姐。” 她摆摆手,得意地快步离去。 枕星站在一旁,气愤道:“什么人呐,大早上的嘴这么损,定然是昨天半夜吃多了腌臭笋!女郎,您别为这种人置气!” 裴道珠才不置气。 她爱自己。 她才不要因为别人的缘故,而让自己心情不好。 她心平气和地用完鱼粥,一边净手一边道:“你出去打听打听,薛大人为何会被调回建康。” 前世,她被朝廷送去北国和亲。 之前一直浑浑噩噩,最近才想起,建康城美人如云,皇族培养的死士里面,也有不少风华绝代的妖姬。 她们个个都比她懂得如何勾引男人、如何去当深宫奸细,可是为什么,最后去和亲的人偏偏是她? 有没有可能…… 是看不惯她的人,给朝廷出谋划策的缘故? 建康城里,她毕竟树敌良多。 少女心如明镜,细如尘埃。 所以她这辈子,除了谋划高嫁,无论如何也要关注朝廷动向。 枕星很是伶俐,从前又是萧衡身边的人,轻而易举就打听到了消息。 她兴冲冲地跑回来:“女郎,九爷院子里的侍卫说,北国皇族派使臣南下,要与咱们商量重新划定边界线的问题。此外,北国皇族听说咱们汉人精通围棋,还要在围棋方面与咱们一决高下!薛大人棋艺精湛,乃是国手,崔大司马建议朝廷把他调回来,让他选拔年轻棋手,好给北国使臣团安排一个下马威!” 原是如此…… 裴道珠了然。 枕星又笑道:“为了给国家争光,那些郎君和女郎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全去了棋室,说要好好练习棋艺呢!” 裴道珠沉吟片刻,忽然问道:“枕星,你说若是赢了北国使臣,朝廷会不会……有奖赏?” 枕星利落地点点头:“那可不?为国争光这种事,多么值得骄傲呀,朝廷肯定会有嘉奖的。” 裴道珠笑了。 家中欠下的高利贷,萧衡已经帮忙还清。 虽然如此,但谁嫌钱多? 天底下,再没有人比她更爱名与利。 她正儿八经:“我的棋艺也很不错,既然要与北国使臣一较高下,那我也应该出一份力才是。走,咱们也去棋室。” 枕星双眼亮晶晶的。 她高兴道:“女郎不仅生得美,还忧国忧民,就像是书里描述的圣人,奴婢好崇拜您!” 裴道珠眉眼弯弯。 她可真是爱极了枕星这张嘴。 主仆俩来到棋室,里面果然坐满了人。 都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比朝廷官宦更有血气。 他们也在议论北国使臣团南下一事。 一位将门出身的小郎君,义愤填膺:“过去的几十年,我们割给他们了多少城池,凭什么还要再把边界线往南移?!简直欺人太甚!” “不错!这次接待北国使臣,定要狠狠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叫他们知道,我们汉人不仅围棋厉害,战场上也一样厉害!” “……” 整座棋室,气势高涨。 裴道珠看着这一张张年轻的脸。 她的脑海中,悄然涌出一段记忆。 一年之后,南国和北国将有一场恶战。 年轻的南国儿郎们,自告奋勇披挂上阵。 可是那一场恶战,却是南国战败。 棋室里坐着的郎君们,大半折损在了那场惨烈的战争里,他们死在了遥远的战场上,黄沙埋骨,不得还乡。 这将门小郎君年轻朝气的脸,洒满鲜血,被敌人无情地踩在泥土里,遥望着南国的方向,像是逐渐腐烂的苹果。 那一战,朝廷现存的兵力损失殆尽。 他们屈辱地沦为了北国的附属国,年年上贡,年年称臣。 而后,便有了她被送去北国和亲的事。 裴道珠抑制不住,浑身轻颤。 她慢慢睁开眼。 再度环顾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年,她强忍着才没叫眼泪落下。 她不禁暗暗自嘲。 明明她只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为何刚刚险些为他们落泪? 这些人如此热血磊落…… 衬托着她的虚伪,真叫她讨厌…… 有人提议道:“在座的所有人里,当属九爷棋艺最精。这次与北国使臣对弈,不如由九爷出马!” 立刻有人反驳:“倒也未必吧?九爷棋艺精湛,我却也不差。不如大家挑个时间比试一番,选出最好的那个人,如何?” 裴道珠望去。 说话的是崔凌人。 她撩着一侧发辫,眉眼格外认真。 坐在她身边的薛小满,拧巴着小脸,不解道:“凌人姐姐,你不是仰慕九爷吗?为何还要与他争?” 崔凌人毫不避讳:“仰慕是一回事,为国而战又是另一回事。我崔凌人不信别人,只信自己的实力——裴道珠,你也是这般想的,是不是?” 众人望向裴道珠。 裴道珠挑了挑眉。 原以为崔凌人是个满心恋爱的少女,没想到,她竟然能不为儿女情长所牵绊。 她对崔凌人,有些刮目相看。 她爽快承认:“是,我也想成为新的国手,和北国一战。” 端坐在棋室中央的萧衡,慢悠悠拈起一颗棋子:“这一次,朝廷未必有奖赏。” 裴道珠笑了。 她爱慕虚荣,她急功近利,她虚伪自私。 却偏偏,被这群人的热血所感染。 哪怕没有奖赏,在家国大义面前,她也愿为国而战。 这辈子,再也不要做屈辱的北国皇妃! , 仙女们,五一小长假快乐鸭 第42章  闯不进他的心 因为北国使臣的事,金梁园的年轻人士气高涨。 拿惯了笔墨纸砚的手,也学着握起刀剑长枪;吟诵惯了的风花月雪诗词歌赋,也都换成了慷慨激昂的讨贼文章。 湘妃苑的灯火彻夜不眠。 裴道珠梳洗过后,端坐灯下,安静地翻看棋谱。 面前的棋盘黑白交错局势复杂,少女细白的指尖反复捻着一颗棋子,却久久没有落下。 正苦思冥想之际,枕星进来,小声试探:“女郎?” 裴道珠未曾从书里抬头:“何事?” 枕星把锦盒放在案几上,眉梢眼角带着欢喜:“九爷派人送来的礼物,您瞧瞧喜不喜欢。” 裴道珠挑眉。 萧玄策送她礼物? 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她放下棋子和棋谱,打开锦盒。 珠光璀璨。 锦盒里,竟然放着一件异常华贵的珍珠衣。 裴道珠拿起它。 无数细小圆润的珍珠,共同织缀成镂空的花片,很适合穿在上襦外面。 细细展开时,底部的长珍珠流苏互相撞动,在静谧的春夜里发出悦耳声响,若是点缀在罗裙上,定然雍容风雅。 枕星又吃惊又欢喜:“奴婢记得,这件珍珠衣是九爷早几年的收藏,一向非常喜爱,没想到会送给女郎……可见九爷心里是有您的!” 裴道珠捧着珍珠衣。 起初的吃惊过后,那张娇艳的小脸又恢复了平静。 萧玄策自命清高,是情场里的猎人。 她心知肚明,这件珍珠衣,不过是他用来捕捉她的陷阱。 她放下珍珠衣,注意到锦盒底部还藏着一本旧书。 她翻开扉页,瞳中闪过惊异。 这是前朝大国手留下的棋谱…… 还是原本! 萧玄策送她的珍珠衣和孤本棋谱,都是她喜欢却又得不到的。 那家伙…… 当真是很懂得投她所好了。 她抿了抿唇瓣。 若她是涉世未深的深闺小女郎,肯定会被他打动。 可惜…… 她不是。 枕星凑在旁边看,小嘴儿叭叭的:“九爷待您真好,女郎,九爷是不是喜欢您?您快答应他吧,你们郎才女貌,是天作之合呢!” 天作之合…… 裴道珠合上棋谱。 她和萧衡算哪门子天作之合? 萧衡所谓的情意,不过是见色起意。 两个没有血缘的陌生人,怎么可能产生真正的感情? 就像父亲和阿娘,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却对彼此没有丝毫感情,可见高门世家里的婚姻,都只是权衡利弊。 少女的指尖,拂拭过珍珠衣和棋谱。 凤眼中,透着对荣华富贵的迷恋,却又藏着窥破它们的清醒。 她知道自己是个坏姑娘,总是故作矜持,总是故意算计那些郎君,甚至一早就打算好了,将来一定要伪装成贤良淑德相夫教子的贵妇形象,利用夫家,在名流圈子里站稳脚跟。 而作为交换,她愿意付出青春和美貌,也愿意付出时间与耐心。 但是,她绝不会为荣华富贵付出真心。 那些女子嫁进高门,会冠之以夫姓。 可她裴道珠,永远都只做裴道珠。 她不爱夫君。 她只爱自己…… 随着夜渐深,金梁园里落起了潇潇夜雨。 婆娑竹影倒映在窗楹上。 青纱灯下,白衣胜雪的郎君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修长如玉的指尖捻着一串碧玉佛珠。 室内佛香袅袅。 郎君侧颜清绝,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 侍女跪坐在他身后,恭声道:“礼物已经送去潇湘苑,裴姑娘收下了,大约是十分喜爱的。” 萧衡面色淡淡。 他道:“这等小事,不必向我汇报。” 对他来说,裴道珠恰似一颗值得收藏的明珠。 明珠虽美,其价值却也仅仅只限于收藏。 拿来点缀后院可以,空闲时拿金银珠宝哄她一哄,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但是叫他为她上心,却是不必。 侍女恭敬称是,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萧衡睁开眼,翻开面前的书页。 明明燃着佛香,明明做着吃斋念佛的事儿,可那书页里描绘的却是犯着杀戮之罪的枪法与兵法。 他安静地翻看。 仿佛每多看一个字,将来踏上战场时的胜算就会多一分。 春夜寂寂,夜雨萧索。 佛龛里的翡翠佛像,在纱灯下折射出青幽幽的光。 郎君的脸半明半暗,宛如半佛半魔。 他的凤眼漆黑如深渊,藏满了家与国的恩怨,那佛珠便似枷锁,像是谁也闯不进他的心。 …… 次日,园林草木如洗。 裴道珠来到棋室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崔凌人正和陆玑对弈。 随着棋子重重叩在棋盘上发出的脆响声,崔凌人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这一局棋。 她扬了扬英气的眉毛:“承让。” 陆玑苦恼地揉了揉额角。 他摇头:“原以为道珠妹妹的棋艺就很不错,没想到姐妹里面,崔家妹妹的棋艺也很精湛。” 崔凌人骄傲道:“我从懂事起,就被母亲拘在房里学习琴棋书画。别人一天学两个时辰,我却要学整整五个时辰。就凭我付出这么多,也绝不会比裴道珠差劲儿。” 裴道珠在另一张棋桌前坐下。 她随手摆棋,并不搭理崔凌人。 棋室里的人越来越多。 裴道珠撑着雪腮独自对弈,眼看黑白两方陷入胶着,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到棋盘上,轻易而举就化解了胶着的局面。 裴道珠抬起眼帘。 萧衡在她对面落座:“昨夜送你的礼物,可喜欢?” 裴道珠微笑:“九叔送的东西,岂有不喜欢的道理?” 她的态度客气却疏离。 萧衡看她一眼。 这并不是他期望从她这里得到的答案。 他从容落子,把话挑明白了:“裴道珠,有的东西,不是白送的。你既收了,可明白意味着什么?” 裴道珠不疾不徐地跟了一子:“叔侄之间,有什么白送不白送的?虽然我现在还不起同等价值的礼物,但请九叔放心,等你将来老去,我定然会好好孝顺你。” 萧衡捏着棋子的指尖,骤然用力。 凤眼掠过狠戾,他盯向裴道珠。 裴道珠视而不见。 , 第44章  为恶鬼分食 这厢气氛剑拔弩张。 突然有郎君匆匆进来,焦急道:“刚刚传来消息,沈将军和北方蛮族又打了起来!数万难民一路南下,如今就歇在距离建康城二十里外的地方!朝廷震怒,命沈将军不许再战,不许再把北方难民放入境内!” 皇族不喜战争,在场的世家子弟都是知道的。 陆玑眉头紧锁:“如何安置难民,是个棘手的问题……” “这有何难?”崔凌人不以为意,“都放进建康城就是了,再给他们安排些糊口的活儿,问题不就解决了?仅仅是我崔家的庄园,就能容纳两三千难民呢。” 裴道珠轻嗤。 崔凌人不满地瞥向她:“你笑什么?” 裴道珠摇开折扇:“难民里面,鱼龙混杂善恶难辨,贸然放进城里,很可能会引起烧杀抢掠等等祸事。拒之城外,才是上策。” “哇!” 崔凌人还没张口,薛小满率先惊叫。 她神情夸张,声音尖锐地质问:“裴姐姐,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如此残酷绝情,真不像你的作风。难道你平常的温婉善良,都是装出来的?你还有没有同情心?!” 同情心…… 裴道珠看白痴般看她一眼。 她认真道:“薛妹妹自幼锦衣玉食,从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儿,你大约不知道,饿极了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史书上,易子而食的故事还少吗?善良固然很好,但愚昧的善良却要不得。” 薛小满脸颊涨得通红。 言辞方面,她争不过裴道珠…… 崔凌人反驳道:“圣人说,‘人之初,性本善’,世上没有人愿意作恶,所以只要咱们好好对待那些难民,他们自然会被我们感化,又怎么舍得在城里烧杀掳掠?” 裴道珠暗暗啐了句天真。 北方距离建康那么遥远,那些难民是怎么一路逃过来的? 沿途,为了活下去,必定烧杀掳掠过。 她一贯喜欢以最恶的角度揣度人性。 这是她在乱世之中活下去的准则。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崔凌人果断地望向萧衡,期待道:“九爷觉得,我和裴道珠谁对谁错?” 萧衡瞥了眼裴道珠。 裴家的小娘子,看似娇弱,实则眼底全是骄傲。 他轻叩棋桌,难得与裴道珠观点相同:“阿难所言有理。开仓救济可以,但贸然将难民放入城中,无论从哪个角度考量,都绝对不行。” 崔凌人眼里的期待,悄然化作失望和难堪。 她咬了咬嘴唇,没再出声。 …… 棋室的活动结束之后。 崔凌人独自站在花丛边,揪了一朵牡丹把玩。 薛小满跟过来:“崔姐姐,你怎么愁眉不展的?是因为裴道珠吗?她如今家境落魄,也就空有几分美貌,有什么了不起的?根本就不值得崔姐姐多看一眼呢!” 崔凌人扯下一瓣瓣花。 她眼睛泛红,并不说话。 她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明明要嫁给九爷的人是她,可为什么她总觉得裴道珠和九爷莫名般配? 棋室里的那场对峙,她反倒像个外人。 因为花神节出了事,朝廷里里外外都在忙碌。 她和九爷订婚的事,也因此被耽搁下来。 想起这些,她就更加不安了。 薛小满察言观色,笑道:“崔姐姐若是不喜欢裴道珠,我倒有个法子,可以叫她狠狠丢脸,说不定,还会被赶出金梁园。” 崔凌人冷笑:“裴道珠心思缜密,就凭你,也斗得过她?” “崔姐姐忘了吗?我以前和裴道珠是闺中密友,我比所有人都要了解她。”薛小满的笑容更加灿烂,“整个建康城,我才是最擅长对付她的人呢,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 “阿嚏!” 黄昏时分。 裴道珠打了个呵欠。 枕星捧着薄斗篷过来,仔细为她披上:“园子里起风了,女郎别站在窗边,万一着了凉可就要受罪了。” 裴道珠报之以一笑。 她仍旧望向窗外。 湘妃苑百花争艳,绣球、藤萝、木槿、珠兰等等花卉葳蕤繁茂,像极了建康城里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女郎。 薛小满羡慕她、嫉妒她,更是背叛了她。 薛家在朝堂上是有话语权的,前世她北上和亲,是不是有薛小满的一份功劳在里面? 少女生性敏感多疑。 一旦起了这个念头,便觉坐立不安。 正琢磨时,有侍女匆匆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裴姑娘,你妹妹出事了!” …… 裴道珠赶到梧桐小书院,书房里已是围了一群人。 谢家的小郎君趴在侍女怀中嚎啕大哭,她的小妹妹裴桃夭蹲在地上,同样哭得小脸红红十分可怜。 她上前拉起裴桃夭:“这是怎么了?” 谢家的侍女气势汹汹地骂道:“这就要问裴姑娘的妹妹了!她手脚不干净,偷我家小公子的金项圈不说,还把上面的长命玉锁摔碎了!这玉锁乃是我家主母生前留给小公子的遗物,不知你们家拿什么赔?!” 裴道珠扫了眼地板。 竹木地板上,躺着一只小小的金项圈,项圈底部缀着的长命玉锁果然被摔碎了,尖锐的玉片闪烁着漂亮的翠色,可见价值不菲。 她认真问道:“夭夭,是你摔碎的吗?” 裴桃夭哽咽着,委委屈屈道:“阿姐,我们玩捉迷藏,我躲到这里的时候,这个金项圈就已经摔在了地上……阿姐,我没有偷东西,没有偷……阿姐信我……” 谢家侍女冷笑:“小小年纪,满嘴谎言——” “我妹妹如何,还轮不到你一个侍女来评价。” 裴道珠面色清寒,打断了对方的话。 她在人前一贯柔柔弱弱,如今冷着脸说话,气势很有些吓人。 谢家侍女没敢再骂。 薛小满和崔凌人也在看热闹。 薛小满甩了甩手帕,笑道:“裴姐姐,你不许别人说你妹妹坏话,那你自个儿说,今日如何收场?这玉锁价值连城,你就说拿什么赔吧?据我所知,你们裴家的家底儿还没这玉锁值钱,依我看,不如把祖宅卖了,兴许勉强赔得起……” 把祖宅卖了…… 简单的五个字,如龙之逆鳞,令裴道珠暗暗生恨。 祖宅是根基。 卖了,裴家便彻底沦为不入流的世家。 那是前世,她一切不幸的开始。 她抬眸盯向薛小满。 零碎的画面,从脑海中掠过。 那年,南国的将军踏碎了异族的宫殿,将她带回了故土。 她怀着巨大的欢喜回到这片土地上,可建康城早已物是人非。 明明是被迫和亲,明明是覆灭北国的功臣,从前的同龄玩伴,却都骂她是红颜祸水,骂她是北国余孽。 薛小满也在其中,她甚至是骂得最凶的那个。 薛家撰写的史册上,将她比作商纣的妲己、西周的褒姒,评价她祸国殃民万死难辞其咎,甚至诅咒她…… 死后,当入阿鼻地狱,为恶鬼分食。 裴道珠怔怔的。 漂亮的丹凤眼中,悄然含了一滴泪。 , 小长假,爽! 第45章  跟她斗,她也配? 四周是指指点点的私语声。 薛小满附在崔凌人耳畔,得意道:“裴道珠最在乎名声,她妹妹弄坏别人的东西,还是她赔不起的,足以让她颜面无存。我早已派人去请九爷过来,他看见裴家女手脚不干净,肯定会连带着讨厌裴道珠的。” 崔凌人不知在想什么,眉头紧锁,并不搭理她。 正说着话,人群让开一条路。 是萧衡和陆玑过来了。 两人在路上就听说了大书房发生的事。 陆玑看了眼满地的翠玉碎片,笃定道:“桃夭妹妹一向乖巧,怎么可能故意弄坏别人的东西?这其中肯定有误会!” 他又见裴道珠只顾着发呆,不禁焦急几分,催促道:“玄策,你一向足智多谋,你快帮帮道珠妹妹,别叫她们姐妹名声受损!” 萧衡捻着佛珠。 他这好友,左一个妹妹又一个妹妹,合着整个建康城的女郎都是他妹妹。 见他不说话,陆玑不解:“玄策?” 萧衡注视着裴道珠。 少女的丹凤眼里隐隐含着水雾。 瞳孔深处,藏满了委屈和暗恨。 虽然楚楚可怜,但绝不是困兽该有的模样。 只一眼,萧衡便断定,裴道珠并不需要他解围。 他微微一笑:“且看着吧。” 陆玑愣住,还要再劝,裴道珠突然冷眼扫向谢家侍女。 她优雅地抬了抬下颌:“既然这金项圈是你家主母的遗物,那么理应珍藏才是,怎么会放在人来人往的大书房?” 侍女解释道:“小主子爱打闹,奴婢怕弄坏了玉锁,因此在他玩耍之前都会特意取下来。今儿也是如此,奴婢取下来之后,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书架顶上。谁知你妹妹不懂事,还是把它摔碎了!” 书架顶上…… 裴道珠望去。 书架高大,摆满了厚重的古籍。 她轻笑:“我妹妹不过七岁,就算站在书案上,抬起手也够不着书架顶端,她要如何拿到金项圈?” 侍女愣了愣。 “更何况——” 裴道珠单膝蹲下,拾起一枚玉石碎片。 她道:“这是翡翠,翡翠的质地比寻常玉石更加坚硬,我妹妹年岁尚幼,身体羸弱,怎么可能有摔碎它的力气?” 她又示意众人看向地板:“竹木地板容易留痕,但这里的地板上,找不到摔碎翡翠时造成的划痕。” 众人愣住。 他们仔细观察地板。 竹木地板上漆着薄薄一层清漆,光可鉴人,确实找不到任何划痕。 “唯一的解释……” 裴道珠起身:“这块玉锁,是被有心人拿出去砸碎了,再把碎片捧回大书房,好栽赃陷害我妹妹……我妹妹才七岁,不知哪里得罪了你,叫你对一个小女孩儿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看似是在质问幕后黑手,可她的目光,却只盯着薛小满。 她的妹妹乖巧懂事,轻易不会得罪人。 所以,对方是冲着她来的。 顾燕婉忙着笼络萧家上下,崔凌人生性骄傲不屑对小孩子动手,能想出这种幼稚又低劣的计谋的,只有薛小满。 薛小满被她盯着,不自然地避开视线。 裴道珠暗暗讥笑。 果然是她…… 谢家侍女难堪地福了一礼:“奴婢一时心急,误会了裴家小女郎,刚刚多有得罪,还请裴姑娘见谅!” 裴道珠慢慢平复了心绪。 她牵起两个妹妹的小手,仿佛又是那个端庄温婉的裴家女郎。 她柔声:“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一向大度,不会与你计较。只是你今后为人处世,还得沉稳些才好。” 谢家侍女不禁很是感激,连忙称谢。 陆玑感慨:“道珠妹妹果然又善良又大方。” 萧衡看他一眼。 善良? 大方? 任凭他观察入微,也无法从裴道珠身上找到这两点。 不过…… 他目送裴道珠远去。 少女背影窈窕步态纤妙,石榴红的罗襦裙在春风中翩然翻飞,她连走路的姿态都优雅风流到极致。 她是个尤物,是个又聪明又从容的尤物。 这样的女人,适宜纳进后院。 …… 看热闹的人都散了。 游廊深处。 崔凌人怒不可遏,转身盯向薛小满:“这就是你想出来的计谋?!” 薛小满唯唯诺诺:“崔姐姐,对不起……” 崔凌人冷笑:“对不起什么?” 薛小满难堪:“我原本打算把金项圈放进裴桃夭的寝卧,好给她安排一个盗窃的罪名。半路上,我突然灵机一动,觉得毁掉玉锁再栽赃她,效果会更好。 “于是我就拿石头砸碎玉锁,再把碎片带回书房。正好那群小孩儿在玩捉迷藏,我就叫侍女把裴桃夭引到书房。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好好的,谁知道……” 她垂下头:“崔姐姐,没能帮你达成所愿,对不起。” 崔凌人更加恼怒:“我生气的,不是这个!” 薛小满不解:“那是什么?” “我生气的,是你对小孩子下手!”崔凌人语速极快,“我和裴道珠斗,是我和她的事,你把她妹妹掺和进来做什么?!我瞧不起对小孩子下手的人,你给我记牢了!” 薛小满暗暗咬牙。 她确实对小孩子下手了,可她这么做是为了谁? 崔凌人没有谢她不说,还要骂她…… 从前她跟着裴道珠的时候,裴道珠从来不敢骂她的。 少女心底,滋生着不满和怨恨。 她面上却只能赔着笑脸:“崔姐姐说的是,我记下了。” 崔凌人冷哼,撩了撩一侧发辫,扭头就走。 薛小满被撇在原地。 她盯着崔凌人的背影,脸上掠过狠戾。 “不就仗着自己是崔家的嫡女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整天念着九爷九爷,八字都没一撇的事,还真把自己当成萧家的女主子了?我就盼着你将来嫁得不好,那我才快活呢!呸!” 她狠狠啐了一口。 她阴着脸,正要回自己的院子,想起裴道珠的优雅从容,又紧忙换上温婉的表情,款款离开了游廊。 …… 裴道珠带着两个幼妹,回到了湘妃苑。 她叫枕星打来热水,仔细给裴桃夭擦干净小脸。 小姑娘还委屈着,眼睛哭得红红,小手紧紧牵着她的袖角,怎么也不肯松开。 裴道珠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照常哄着她们吃了晚膳,又给了她们讲了几个小故事,才叫枕星带她们去睡觉。 春夜清幽。 她擎着青铜烛台,安静地走到窗下。 她放下烛台,拿起剪刀,慢条斯理地修剪花枝。 没过多久,枕星端着茶水进来:“两位小女郎都睡着了,她们今儿受了好大的委屈,睡前还跟奴婢说,怕是给您添了麻烦。” 裴道珠淡淡一笑。 她道:“去请顾燕婉,就说我想与她手谈两局。” 枕星愣了愣。 她记得她家女郎,和顾家娘子的交情并不好,怎的想起和她下起棋来了? 她见今夜的裴道珠有些古怪,没敢说什么,乖乖去请人了。 “咔嚓”一声响,裴道珠剪掉了一朵牡丹。 她拿起牡丹赏玩,丹凤眼中透着玩味。 薛小满…… 她跟在她身后多年,只学会了势力和虚荣,真正的心机手段,却是半点儿也不曾学会。 跟她斗…… 她也配?! , 晚安安 第46章  有点像九爷 春夜静谧。 顾燕婉姗姗而来。 她卷起细竹帘,踏进闺房:“今夜吹的是什么风,表妹怎么有闲情逸致,请我过来小坐?” 她环顾闺房。 哪怕落魄,裴道珠也依旧尽可能地将寝屋布置得风雅清幽,窗台上的花瓶里还插着一枝新摘的牡丹,可见少女风流气韵。 裴道珠已经准备好茶点。 她示意顾燕婉坐,笑吟吟地为她斟茶:“再过几个月,表姐就要成为萧家的新妇,我心里真是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 顾燕婉翻了个白眼。 若论场面话,她确实比不上裴道珠。 这里又没有外人,明明彼此厌恶,她还能面不改色地述说姐妹情深…… 她抬了抬下巴,开门见山:“说吧,找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裴道珠把茶盏推到她面前:“这段时间,朝廷一直忙于追查花神教的事,崔家和萧家的联姻,也因此被耽搁了。可崔凌人嫁进萧家是迟早的事,表姐与她不对付,就不怕她嫁进来以后,给你使绊子?” 这话,算是说到顾燕婉心坎上了。 她不喜欢崔凌人的颐指气使,崔凌人也不喜欢她的八面玲珑,如果她们嫁进同一个家族,肯定会斗得鸡飞狗跳。 偏偏崔凌人的家世摆在那里。 偏偏崔凌人嫁的,是萧荣的九叔…… 她能凭家世抢走裴道珠的婚事,可这一次,她斗不过崔凌人。 顾燕婉冷笑:“听你的意思,是想与我合作?怎么,你想嫁给九爷?我一早便说过我能帮你,你偏是不信。凭你的容止,只要你肯亲近九爷,崔凌人定然斗不过你——” 裴道珠笑着打断她:“明明是拿我当枪使,却说是帮我……表姐,你怎么狠心的?” 青纱灯下,少女的丹凤眼流光溢彩,透着窥破俗世的清明。 顾燕婉有一瞬间的恍神。 她紧了紧团扇,不知如何作答。 裴道珠浅浅尝了口新茶。 自打萧玄策有意亲近她之后,园子里的管事送来的茶,都变成了今春最昂贵的碧螺春…… 她感受着齿颊间的甘香,道:“表姐想找个人当枪使还不简单?萧家富贵,九叔前程锦绣,建康城里,想嫁给他的女郎数不胜数……你猜,薛小满想不想嫁?” 顾燕婉不解:“何意?” 裴道珠慢慢道:“薛小满心比天高,如今婚事还没有着落,如果给她一线希望,她定然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 顾燕婉:“你的意思是,让薛小满嫁给九爷?这能成吗?薛小满和崔凌人是闺中密友,她怎么会抢崔凌人的婚事——” “你我还是表姐妹呢,你不也一样抢了我的婚事?” 裴道珠打断她的话。 顾燕婉哑口无言。 裴道珠接着道:“薛小满这种人,不在乎情分,既然能背叛我,那么也能背叛崔凌人。她如今和崔凌人形影不离,了解她的一切,所以对你而言,她才是最方便对付崔凌人的人。如果将来嫁进萧家的是她,凭她的蠢劲,还不是任由你摆布?” 顾燕婉迟疑地摩挲着茶盏。 显然,是被说动了。 裴道珠看她一眼,不再多言。 她优雅地继续品茶,在心底悄悄数数。 数到第十下的时候,顾燕婉正色道:“但这样做,对你又有什么好处?裴道珠,你是无利不起早的人,你不可能无缘无故帮我,你定然别有图谋。” 裴道珠吹了吹茶汤:“我别有所图也好,无利不起早也罢,做不做,都由你。还是说,你有更好的主意,阻止崔凌人嫁进萧家?” 顾燕婉沉默。 她捏紧团扇扇柄,指尖微微泛红。 裴道珠就有这种本事,明知自己被她当枪使,偏偏还得按照她的想法去做。 当初她能从裴道珠手里抢走荣哥,绝对是沾了家世的光…… 她不再多言,正要离去,忍不住又警告道:“裴道珠,你最好别打荣哥的主意。如果让我知道你还在惦记他,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裴道珠笑了两声。 她抬起卷翘的长睫,弯弯的丹凤眼像是月牙儿:“能被轻易抢走的东西,便算不得珍贵。荣哥哥归你,我不稀罕。” 闺房里灯火幽微。 少女娇艳至极。 顾燕婉的心口没来由堵得慌,咬了咬牙,无言地快步离去。 她走后,裴道珠示意枕星更换茶具。 枕星一边收拾残局,一边小心翼翼地偷看裴道珠。 裴道珠拾起一把紫纱折扇:“看我作甚?” 枕星迟疑:“女郎今夜……和以前不太一样。” 裴道珠摇开折扇:“是不是有点可怕?” 枕星认真地摇摇头:“不可怕……倒是有点像九爷。九爷待在书房的时候,就总是您这副表情。有个词儿怎么形容来着,对,运筹帷幄!书上说的运筹帷幄,大约就是您这样!” 裴道珠被她逗笑了。 运筹帷幄什么呀,她不过是算计仇人罢了。 她见时辰还早,又吩咐道:“去请崔凌人,就说我请她吃茶。” 枕星怀疑自己听错了:“请崔家姑娘?” 裴道珠点点头。 枕星端起茶盘,嘀咕:“崔家姑娘一向盛气凌人,又和您不对付,怕是不肯来见您,何必自取其辱……” 裴道珠不在意:“她一定会来的。” …… 崔凌人是单独过来的。 她拎了一盒茶饼做礼物,踏进闺房时,瞧见案上已经摆好两套茶具,裴道珠跪坐在茶案旁,正在摆弄茶玩。 案上并没有准备点心。 显然,裴道珠不仅知道她会赴约,甚至还知道,她会带茶点过来。 她面无表情:“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裴道珠挽袖作请:“白日里,薛小满设计害我妹妹时,崔姑娘眉头紧锁,没有要帮她的意思,可见崔姑娘是个正直的人。既然崔姑娘对我妹妹感到抱歉,我若邀请,你肯定愿意赴约。” 崔凌人噎了噎。 她诚心找茬:“请我吃茶,为何没有准备茶点?我若没带茶饼过来,岂不是要饿肚子了?” 裴道珠笑容柔柔:“崔姑娘出身名门,是讲礼数的人。虽是第一次登门,但毕竟与我交情平平,送贵重的礼物不合适,既然是来吃茶,不如送茶点最好。崔姑娘的茶点是极好的,我又何必另外准备?” 崔凌人无言以对。 明明被裴道珠窥破了所有心思,本该感到不悦,可又觉得裴道珠是在真心实意地夸她。 这种感觉…… 有点微妙。 第47章  襄王有意,神女也是有心的 落座后。 崔凌人直言:“白天的事我并不知情,连累你妹妹,抱歉。” “无妨。”裴道珠温声细语,“薛小满是个怎样的人,通过白天的事,想必你也已经看清楚了。” 崔凌人板起脸:“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我。裴道珠,我讨厌她的手段,但也感激她对我的用心,你不必对我们使离间计。” “用心?” 裴道珠笑了。 她认真道:“当年我家族鼎盛时,她也曾这般‘用心’地对我。所以崔姑娘,你仔细想想,她究竟是对你用心,还是对你的家族用心?如果将来你家族落魄,她也会毫不留情地背叛你,就像当初背叛我那样。” 崔凌人撩了撩一侧发辫。 她沉默地低头吃茶,显然是有所顾虑。 裴道珠从容不迫:“崔姑娘是聪明人,知道该交怎样的朋友。我也是今天在她手上吃了苦头,才想着提醒你一句。你得当心薛小满,若她只是趋炎附势也就罢了,就怕她人心不足蛇吞象,妄想从你手中得到其他东西。” 崔凌人眉头紧锁。 连入喉的甘茶,都变的不是滋味儿。 尽管不愿承认,但薛小满确实手段下作,确实背叛了昔日的好友。 将来,在利益面前,她会不会也背叛自己? 少女的内心深处,悄然升起一层隔阂。 她复杂地盯了眼裴道珠。 她抿了抿唇瓣,简单地扔下“谢谢”二字,匆匆离开。 裴道珠弯了弯丹凤眼。 她拆开崔凌人带来的茶饼。 宫廷御制的茶饼,醇香扑鼻。 她吃着味道不错,于是分了两块给枕星:“尝尝,别的地方吃不到的。” 枕星捧着茶饼,犹豫道:“女郎真奇怪,看似是在帮薛小满嫁给九爷,但又故意提醒崔姑娘提防她……您到底想做什么呀?” 裴道珠反问:“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枕星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您不是帮薛小满,而是在设计她!您想利用崔姑娘对付她,是不是?” 裴道珠眉眼弯弯。 她设计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设计啊。 她不过是嫌春夜无趣,请人喝杯茶而已。 …… 朝廷到底没放难民入城。 数万难民在城外二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朝廷也曾开仓救济,只是人数众多,粮食显得十分紧缺。 顾燕婉在金梁园里张罗着,要所有人捐钱救济。 裴道珠来到水榭二楼,人已经到了不少。 韦朝露也来了。 她看了眼左右逢源的顾燕婉,不高兴道:“明明捐钱的是我们,出风头的却是她,好像她多善良似的!还没嫁进萧家呢,就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纵便嫁进来了,那嫁的也只是庶子不是?” 裴道珠没接话。 心里,却觉得她这表姐倒是说了几句实诚话。 韦朝露如今跟裴道珠也不对付,扭头去找自己的小姐妹了。 裴道珠环顾一圈,瞧见坐在前面的薛小满,又瞧了眼坐在角落的萧衡,停顿片刻,摇着团扇坐到了薛小满身边。 萧衡正听陆玑说城外难民的事。 裴道珠进来之后,余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 她梳高髻,穿一袭牙白色刺绣宝相花的宽袖罗襦裙,搭配他送的那件珍珠衣,在一众花花绿绿的女郎里面,显得相当干净醒目。 细密的珍珠流苏从腰间垂落,衬得少女腰肢纤细。 而她肌肤白嫩气度风流,生生压下了珍珠的雍容华贵。 那件珍珠衣,果然衬她…… 裴道珠落座后。 因为书房玉锁的事,薛小满瞧见她就忍不住浑身发毛,立刻戒备地问道:“你坐我身边作甚?!” 裴道珠歪头:“这水榭又不是你家的,还不兴我坐在这里了?” 她无视薛小满的龇牙咧嘴,从果盘里抓起一颗花生,慢条斯理地剥起花生壳。 正逢崔凌人起身去捐银钱。 裴道珠吃完花生米,望了眼角落里的萧衡。 他正看着她。 果然,她今天穿他送的珍珠衣,是正确的决定。 她收回视线,故作惊疑:“真奇怪,九叔怎么一直盯着这里?难不成……是在看小满你?是了,小满今日打扮得倒是好看。” 薛小满一愣。 她连忙望向萧衡。 果然,萧衡正看着她这里! 郎君白衣胜雪,宛如峨峨玉石,在一众郎君里显得如此艳绝! 最是那一双勾魂摄魄的凤眼,像是笼着江南的烟雨,又像是含着难以言喻的深情…… 薛小满的心脏漏跳一拍,脸颊悄然浮满红晕。 她快速收回视线,不自然地揪了揪衣带,语速极快:“哎呀,你瞎说什么,他可是萧家九郎,他怎么会看我呢……” 裴道珠把她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她笑意更深:“怎么是瞎说呢?不信你瞧,他仍然在看你呢。” 薛小满的心跳更加剧烈。 她偷偷回眸,萧衡果然在看她! 她脸颊红得快要滴血,紧忙害羞地低下头。 她语无伦次:“也也也,也未必是在看我,可能是在看你吧!” 顾燕婉不知几时过来的。 她与裴道珠对视一眼,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立刻换上诧异的神情:“咦,九爷怎么一直在看小满?莫非是钟情小满?” 薛小满快要激动地晕厥过去。 裴道珠一个人这么说也就罢了,如今连顾燕婉都发现了…… 如此说来,九爷确实是在看她! 她难以抑制地狂喜,又不好意思表露出来,只得小声道:“你们快别乱说,给别人听见,会叫他们误会的……” 顾燕婉轻笑:“事实如此,还不许人说了?要我看,崔妹妹和九爷并不般配,还是小满和九爷般配。小满出身书香世家,满腹诗书不说,容貌也比崔妹妹出众。如果我是九爷,我肯定更喜欢小满。” 薛小满呼吸急促。 她知道自己很优秀,但没想到在别人眼中,她竟然优秀到足以配上九爷! 那可是名门天下的萧家九郎啊! 她不禁含情凝涕地瞟一眼萧衡。 想告诉他,襄王有意,神女也是有心的…… 顾燕婉讥讽地弯了弯唇角。 她倾身,附在薛小满耳畔低语:“你知道的,我和崔凌人不对付。比起她,我更想和你一起嫁进萧家。小满,你若愿意,我帮你一把。” , 加更啦 第48章  请九叔自重 宛如恶鬼化身佛陀,在信徒耳边呢喃蛊惑。 薛小满情难自禁地咽了咽口水,眼里是藏不住的心动。 怎么会不想嫁给萧家九郎呢? 仅凭那艳绝天下的容色,就已经令所有女郎趋之若鹜,更何况他还有着傲人的家世和才华! 顾燕婉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瞥见崔凌人回来了,于是直起身,笑道:“今夜,我等你。” 薛小满咬了咬下唇,没接话,只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一旁的裴道珠低头剥花生米,唇边噙着盈盈笑意。 …… 因为朝廷的补贴,裴道珠的手头还算宽裕。 她与别人一样,捐了二十两纹银,便起身离开了水榭。 水榭正对着花园。 时值暮春,园子里的粉樱红杏宛如云海,花架上爬满了蔷薇月季,不少郎君女郎在这里踏青玩耍,十分热闹。 裴道珠款款踏出水榭。 几位郎君站在花径上说话,见她经过,竟像是撞见瘟神似的,急忙垂着眼睛回避。 裴道珠挑了挑眉。 她认出其中几位都曾仰慕过她,怎的如今避她如蛇蝎? 疑惑之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好歹是今年的花神,按道理应该有不少郎君登门求娶才是,怎么迄今为止,竟然连一个示好的也没有? 她按下心头疑惑,礼貌地朝他们福了福身。 穿过低矮的蔷薇花墙,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出现在正前方。 是萧衡。 他捻着佛珠:“这件珍珠衣,很衬你。” 裴道珠觉得他的目光,像是在欣赏一尊花瓶。 她心中不悦,挑衅道:“九叔是佛门中人,美人对你而言,应当是过眼云烟,你这般夸奖,怕是不合适。” 萧衡轻哂:“便是佛陀,也喜爱美好的东西。”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美与丑,又有什么区别?”裴道珠摇开折扇,“亏九叔熟读佛经,怎的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少女处处与他作对。 萧衡自问,耐心已经濒临极限。 春风四起,蔷薇花瓣纷纷扬扬。 落在少女的乌发和裙裾上,衬得肌肤如雪,更显风流娇艳。 萧衡捻着佛珠的手微微用力,勉强按捺住戾气。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小木盒:“拿着。” 裴道珠接过。 打开来,木盒里面躺着一串珊瑚手钏。 珊瑚打磨得很精细,血红的色泽更显珍贵。 裴道珠一眼就喜欢上了。 萧衡看着她翘起的嘴角:“喜欢?” 裴道珠抬起长睫,丹凤眼流光溢彩,嗓音也比刚刚温柔许多:“九叔送的东西都是极好的,阿难岂有不喜欢的道理?” 萧衡暗暗嗤笑。 果然是虚荣的女人,见着珠宝首饰,就马上换了一张脸。 这等女人养在后院,岂不是要天天送她金珠宝贝,才能叫她开心? 好在,他是养得起的。 他的目光落在裴道珠的手上。 当初与她在棋室对弈时,他便觉得她的手生得极美。 无论是佩戴碧玉镯子还是珊瑚手钏,都很合适。 他漫不经心地上前,执起裴道珠的手:“我替你戴上——” 话音未落,裴道珠已经抽回手。 她拿帕子擦了擦被他碰过的指尖,皮笑肉不笑:“男女有别,请九叔自重。” 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萧衡面色沉沉。 这个女人,收下了他送的棋谱、珍珠衣、珊瑚手钏,收下了他的一切示好,却偏偏碰都不肯让他碰。 他捻着佛珠的手越发用力。 他的侧颜投落些许蔷薇花影,半明半暗间,像是半佛半鬼。 他一字一顿:“裴道珠,你以为,你在拒绝谁?” 裴道珠并不怕他:“从前我想与你重修旧好,你却拒我于千里之外。如今你要回头,我就得配合你回头吗?男女之间的事,是双向选择,不是一厢情愿。更何况——” 她瞥了眼远处谈笑风生的郎君们。 她讥笑:“我以为当上花神,就会有人主动求娶。可现在所有的郎君,都对我避之不及……萧玄策,这是你的手笔吧?你想着我嫁不出去,你就能顺理成章地纳我为妾,是不是?” 萧衡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他冷笑:“我虽不是君子,但绝不害怕与人竞争,还不至于在暗地里掐掉你所有的桃花。哪怕是我的妾,我也有本事让她过得比别人的妻更体面。所以,裴道珠,你在看不起谁?” 他否认了…… 裴道珠略感诧异。 她咬牙:“如果不是你,那会是谁……” 一墙之隔。 墙那边传来说笑声: “没想到我们之中,荣兄是最早成家的。顾燕婉贤淑能干,适宜执掌后院。裴道珠美貌夺目,是做娇妾的好人选。荣兄真有福气啊!” “顾燕婉也就罢了,裴道珠却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到底还是荣兄有本事,还没娶进门就把人家睡了,这才是真爷们儿啊!” “……” 裴道珠怔住。 萧荣的声音紧接着响起:“道珠妹妹爱我如痴非我不嫁,哪怕是做妾也心甘情愿。她屡次三番自荐枕席,我实在无奈,才满足的她。女儿家面皮薄,诸位可千万别在她面前提起。” 裴道珠脸色发白。 她就说怎么她当了花神,那些郎君更加不亲近她了,原来是萧荣在背地里做的手脚! 那些恶心的话,他怎么编得出来! 她恶狠狠盯向萧衡:“这就是你要维护的好侄儿!” 萧衡无辜:“他年少时还算乖巧,我也不知他会变成这样。” 裴道珠气怒:“先是退婚,再是毁我名声,萧玄策,你们萧家对得起我!” 萧衡淡淡道:“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你若当了我的妾,别人自会明白你和他是清白的。你想要的荣华富贵,也将唾手可得。” 两句话宛如火上浇油,令裴道珠更加怒不可遏。 萧家的叔侄俩,没有一个是好人! 她胸脯剧烈起伏,扯下蔷薇花蔓,狠狠摔在萧衡脸上。 她扭头就走。 萧衡拂拭去满身的枝叶和花瓣。 他目送裴道珠匆匆走远,弯了弯唇角。 这个女人…… 要如何挽回她的名声? 裴家道珠…… 真有意思。 , 晚安安 第49章  沦为笑柄 裴道珠穿过花墙,越想越气。 她悄悄拨开花藤,瞧见萧荣他们正往这边走。 她略作沉吟,很快有了个主意。 花墙尽头,是一株樱花树。 裴道珠站在树下,伸手去摘樱花。 枝桠太高,她够不着,于是蹦跶了几下。 萧荣等人一眼就看见了樱花树下的美人。 正值暮春,阳光将斑驳的花影照落在她的面颊和襦裙上,春风送来满树樱花瓣,缠绕着女郎的袖口和青丝,此情此景如诗如画。 众人看痴了。 过了片刻,才有人回过神,赞美道:“裴姑娘容止脱俗,宛如神仙妃子!自荐枕席时,不知该是何等风情?荣兄好福气啊!” 其他人纷纷点头,对萧荣十分艳羡。 萧荣笑了笑。 他放肆地欣赏着裴道珠的美,嘴上却道:“其实看习惯了也就那样,与别的女郎没有什么区别。更何况,我看中的也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对我的一片痴心——” “你们瞧!” 萧荣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人打断。 一位郎君诧异地低声道:“守宫砂……” 众人望去。 裴道珠摘不到心仪的那枝樱花,于是踮起脚尖。 随着她朝正上方伸出手,深青色的织花宽袖滑落半截,不经意露出少女光洁白嫩的藕臂。 臂上,一粒小小的朱砂痣鲜红欲滴。 可不就是象征清白的守宫砂? 守宫砂还在的话,那也就意味着…… 她是完璧之身。 他们不禁想起萧荣刚刚说过的话。 ——她屡次三番自荐枕席,我实在无奈,才满足的她。 他们怀疑地盯向萧荣。 有郎君早就看萧荣不顺眼,讥笑着说起风凉话:“没想到,荣兄竟然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说什么自荐枕席,怕是在你梦里自荐的枕席吧?” 四周响起哄笑。 萧荣面颊发烫。 他捏紧拳头,难堪地盯着裴道珠。 这个女人简直不知廉耻,竟然当众露出手臂,叫他丢这么大的脸! 他不禁想起从前和裴道珠在一起时,她的温柔懂事和爱意绵绵,还有对他说过的许多悱恻情话。 裴道珠…… 到底是爱慕他的吧? 萧荣多了几分自信,正色道:“她是真心爱慕我的,你们懂什么?” “荣哥哥。” 话音落地,裴道珠捧着新摘的樱花枝迎面走来。 少女笑意吟吟,牙白襦裙明净婉约,宛如从巫山走出的神女。 萧荣眼底藏着得意,表面上却只矜持地点点头:“道珠妹妹。” 等裴道珠走到跟前,萧荣面色深沉,认真道:“再过几个月,我就要迎娶你姐姐,我明白你心里苦楚,你有什么难过的地方,可以尽情向我倾诉。” 裴道珠:“……?” 本来自证清白还挺开心,然而这傻子在说什么鬼话? 心里苦楚? 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她狐疑地盯着满脸笃定的萧荣。 所以,她当初究竟是吃了生米饭还是脑子进水了,为什么会觉得与萧家的联姻是一门不错的婚事? 就萧荣这样的脑子,万一以后生下来的孩子随他,岂不得蠢死! 她有点同情顾燕婉。 她面带尴尬,软声道:“荣哥哥真奇怪,你迎娶表姐,我有什么可难过的?我一早就说过,你们成亲是大喜事,我为你们高兴都来不及。” “你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一定是很难过的。”萧荣一副很懂的样子,“道珠妹妹,我不是外人,你不必在我面前强颜欢笑。” 裴道珠:“……” 想把这家伙的脑袋拧下来。 长了一张嘴,怎么说的却不是人话? 她笑得更加尴尬:“荣哥哥这话,我确实听不明白……” 旁边的郎君们也很尴尬。 人家女孩儿春风满面的,半点儿难过的情绪也没有,偏他不肯承认,非要逼着人家说难过,这不是有毛病吗? 正逢陆玑经过。 萧荣还要说点什么,裴道珠迫不及待地去找陆玑:“陆二哥哥!” 她把捧着的樱花送给陆玑:“我新摘的,陆二哥哥放在花瓶里养着,能给书房增色不少。” 陆玑接过,笑容里透着宠爱和怜惜。 娇艳美貌的少女,温润如玉的郎君…… 两人谈着樱花,在众人眼中渐行渐远。 有郎君不怀好意:“荣兄,裴道珠压根儿就没有爱慕你的意思,什么自荐枕席,什么一片痴心,你逗我们玩儿呢?” “脸皮真厚……” “落井下石退了人家的婚事不算,还诋毁人家姑娘的清白。荣兄这番行径,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四面八方都是讥笑。 萧荣面颊涨得通红。 他羞恼地捏住拳头,眼睁睁目送裴道珠远去。 那个女人,当真半点儿也不留恋他吗? 当初她亲口说的海枯石烂,难道都是骗他的? 她怎么敢! …… 花园里的动静,很快被传得沸沸扬扬。 一时之间,萧荣沦为了金梁园的笑柄。 顾燕婉听侍女提起时,正在用晚膳。 她搁下竹筷,冷笑:“荣哥真傻,裴道珠那样的女人,哪来的情深一往?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可不是?”侍女为她盛了一碗汤,“可笑园子的郎君大都愚昧,还觉得裴道珠是个好姑娘呢!” “他们才不傻。”顾燕婉不以为然,“就算窥破了裴道珠的城府又如何,单是冲着那份美貌,他们也愿意假装没看见。在他们的眼里,丑女有心机那叫处心积虑,美人有心机,那便是冰雪聪明。世道如此,人与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正要喝参汤,小丫鬟进来禀报,说是薛姑娘到了。 薛小满踏进闺房,做贼似的摘掉兜帽。 她落座,开门见山道:“在水榭时,你说要帮我,你打算怎么帮?我虽然出身世家,但比起崔凌人还是差了许多。顾燕婉,你得替我想个好主意。” 顾燕婉暗暗讥笑。 薛小满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一点儿也不跟她客气的。 跟了裴道珠那么久,半点为人处世的本事也没学到。 谁给她的脸! 想着能利用她对付崔凌人,顾燕婉按捺住厌恶,亲自给她斟茶:“当今世道,看重名声。毁掉一个人最好的法子,便是毁掉她的名声……” 薛小满不屑一顾:“你说得轻巧,可崔凌人身边的侍女那么多,崔家又看护得紧,我哪有机会败坏她的名声?” 顾燕婉在她对面落座:“过两日,我要组织园子里的兄弟姐妹去城外救济难民,她身边不会有太多侍女的。难民堆里鱼龙混杂,若是叫崔凌人和陌生男子传出点流言蜚语……以萧家的门槛,她还有资格嫁进来吗?” 少女盈盈笑着。 眼睛里,却淬着恶毒。 当初抢夺荣哥时,她也曾想过败坏裴道珠的名声。 只可惜那丫头心机太深,没能得逞。 这一次,她务必要崔凌人翻不了身。 萧家的新妇,有她顾燕婉一个就足够了。 萧荣是庶子又如何,她将来总有办法主持全府中馈,再扶持萧荣掌管萧家,在朝堂上拜相封侯,届时她便是一品贵妇。 这,就是她顾燕婉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