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体香 上海是全中国最繁华的大都市,赵殿元最有资格做出这个论断,从他十四岁离开关外老家,流浪了大半个中国,去过北平天津汉口,但他还是最喜欢上海,他勤勤恳恳的工作,想在这座城市扎根发芽,开枝散叶。 上海沦陷三年了,四乡的难民举家涌进租界,反而给这个乱世中的孤岛带来畸形的繁华,房价和米价飞涨,赵殿元微薄的薪水已经不足以养活自己。 今年冷的特别早,每天早晨马路上总会有无家可归的人冻死,工部局派出黑箱大卡车将这些尸体统一拉到城外乱葬岗埋了,乱世之下,人命和猫狗一样不值钱。 临近宵禁时分,赵殿元才下班回家,一场冻雨来袭,满地湿漉漉的梧桐树叶,他担心淋湿棉衣感冒生病,匆匆跑进路边门洞避雨,一个女孩几乎和他同时躲了进来,门洞正好容纳两人栖身,雨水夹杂着冰粒子打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路灯照耀下的地面泛着清冷的光,寒冷一点点将人身上的温暖逼走,赵殿元用眼角余光看女孩的侧脸,恰好女孩也扭头望过来,黑漆漆的眸子如同受惊的小鹿,两人目光相接,一触即离。 女孩仿佛畏惧生人一般,向门洞另一侧贴紧了些,赵殿元不知道该如何缓解尴尬,只能低头看脚尖,等雨势稍弱便急步离开,走了十几步忍不住回头,却见那女孩远远跟着,若即若离,灯影下孤单瘦弱。 赵殿元住在前面一个叫做长乐里的弄堂,他走走停停,身后的脚步声清晰,女孩一直跟在后面,赵殿元走她就走,赵殿元停她也停。 曾经有一只流浪猫这样跟过赵殿元一路,但人不是猫,哪有跟着萍水相逢陌生人回家的道理,平安里总弄入口处是一座过街楼,门楼上是三个石刻楷书大字“长乐里”下方是四个阿拉伯数字1921,过街楼下是总弄的黑色大铁门,平日里除非进出汽车不开,右侧是一扇小铁门,白天开着,天黑就虚掩起来,此时已经过了九点,铁门上了门闩, 赵殿元喊看门的老张下来开门,老张就住在过街楼上,此时已经睡下,披了棉袍下来,似乎还没完全清醒,开了门,睡眼惺忪的又上楼去了。 长乐里位于沪西的大西路与愚园路之间,向东是公共租界,向南是法租界,这里赌场烟馆妓院鳞次栉比,治安很差,深更半夜把一个女性丢在大街上无异于见死不救,赵殿元的恻隐之心上来,进门之后没有立刻上闩,不远处的女孩看懂他的意思,快赶几步闪身进门,低声道了一声谢,随即就站在了过街楼门洞下。 待在封闭式的弄堂里,至少是安全的吧,赵殿元觉得放一个外人进来,已经仁至义尽了,他上了门闩,没再看女孩,径直回住所去了。 赵殿元回到租住的房子,爬上租住的阁楼,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拿出冷粢饭准备吃,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从老虎窗探出半个身子张望,女孩孤零零的身影站在门洞下,她穿的如此单薄,如何撑过漫长冬夜。 赵殿元将粢饭装进兜里,又带了把伞下楼出门,走到过街楼门洞下,问道:“侬住阿里得?”话出口就觉得说的不对,有家的人又岂会流离失所呢。 女孩摇摇头。 赵殿元又问她:“侬夜饭吃了伐?” 女孩还是摇头。 这是遭遇了变故的可怜人,乱世如麻,家破人亡只在朝夕之间,这种事赵殿元见得太多,他知道这女孩的结局,勉力坚持几天,最终无非流落风尘,可自己又能救得了谁呢。 赵殿元把伞递给女孩,又拿出自己的晚饭,荷叶包着的粢饭团,他似乎觉得这样做还不够,右手揣进兜里,计算着饭钱和车费,最终还是掏出全部钞票和铜元,全都放在女孩手里。 做完这些,赵殿元头也不回的进门上楼,阁楼空间逼仄不堪,却能遮风挡雨,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每隔一会就从老虎窗探头出去查看,看到第六次的时候,女孩的身影终于不在了,赵殿元的心却悬了起来。 雨又开始下,沙沙的雨点敲击着窗户,一股寒风灌进来,赵殿元去关窗的时候,不经意又看到门洞下的纤细身影,她还在。 这回赵殿元不再纠结,匆匆下楼,来到女孩面前说:“不嫌弃的话,到我这里凑合一下。” 女孩不语,赵殿元也觉得自己太唐突了,讪笑一声,往回走的时候却发现女孩默默跟了进来。 长乐里一共七十七个门牌号,赵殿元住二十九号,这是一幢靠总弄的石库门房子,双开间两层带阁楼,原本设计为一家一户的住宅,现在却住了十户人家,天井加了顶,灶披间,亭子间,晒台都住着人,房主还将天花板降低,在一楼天花板和二楼地板之间生生造出一个二层阁,总之每一寸空间都不舍得浪费,上楼的木梯陡峭狭窄,连整个脚面都安置不下,只能侧着身子弓着腰,抓着栏杆如同登山一般攀爬上去,楼梯吱吱呀呀作响,多一个人上楼,响动就不一样,何况他从未带过女性回家,赵殿元心思复杂,揣测着明天邻居们的反应。 阁楼两头低中间高,有一扇朝南的老虎窗,与别家相比,一个人住半个阁楼实属奢靡,赵殿元点上蜡烛,让女孩坐在自己的床上,说是床,其实只是一块木板,单薄的被褥还算干净,枕头下压着赵殿元的制服裤子,上班需要保持仪容,笔直的裤线只能靠枕头压出来,女孩坐在床上,坐姿很端庄,看得出家教良好。 “侬……你叫什么名字?”赵殿元的上海话说的不太好,但他能说北平官话,能说一点洋泾浜英语,他不晓得这女孩是不是本地人,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语言。 “我叫蔻蔻,杨蔻蔻。”女孩回答道,声音很低,好像受了惊的小鸟。 “家里遭了难了?”赵殿元知道战争爆发之后,大量住在宝山闸北南市的百姓涌入租界,家破人亡的多了去了,这简直是一定的。 女孩眼圈红了,默默点了点头,她很羞怯,不愿意多说话。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和尴尬,孤男寡女共居一室有伤风化,可除了这方寸之地,又能上哪儿找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呢,热水瓶还剩了些温水,赵殿元打了水洗脸,脱了外套外裤躺下,吹熄了蜡烛,盖上薄被,脸朝内。 黑暗中,鼾声喘息声便溺声透过薄如纸的墙壁传过来,人就像住在蜂巢中的一只蜜蜂,任何秘密都暴露在外,毫无隐私可言,楼下的两口子半夜拌嘴,住亭子间的文化人用被子捂住嘴发出的咳嗽声,都像在耳边一般。 赵殿元睡不着,也不敢翻身,不知道等了多久,在黑暗中枯坐了许久的杨蔻蔻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蹑手蹑脚过来,和衣躺在床的边沿,如同那只赵殿元收留过的野猫一般,小心翼翼的,看人眼色的蜷缩起来,赵殿元翻了个身,将被盖在杨蔻蔻身上,不小心碰触到她的身体,隔着衣服都感觉到僵硬和寒冷。 两个人都没说话,更没动作,赵殿元不是趁人之危之辈,但也不是木讷呆子,杨蔻蔻既然敢跟着自己回家,敢上自己的床,说明她判定自己是好人,那就不能辜负人家的信任。 他们就这样并排躺着,沉默不语,杨蔻蔻悄悄用被将自己包裹起来,形成一道可笑的屏障,赵殿元没注意到这个细节,他满脑子胡思乱想,明天怎么办,后天怎么办,两张嘴怎么吃饭,是不是日久生情,杨蔻蔻自然就嫁给自己了…… 等他从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却发现身边空荡荡的,根本没有杨蔻蔻。 赵殿元趴在被褥上嗅了嗅,却分明闻到淡淡的少女体香。 第2章 拉去做新郎 在上海,新的一天是由倒马桶开始的,粪车驶过弄堂的轰隆声打破黎明的宁静,家家户户的主妇们早已将或朱紫或金黄色的带着铜箍铁箍的各色马桶摆在门口,苏北来的粪夫娴熟的将马桶里的排泄物倒进粪车,再用长柄勺舀些水进去搅拌一下将残余物搜刮一空,这些粪车都会在早晨八点之前赶到曹家渡或者打浦桥的粪码头,把上海人的粪便用船拉到四乡去肥田,人粪尿滋养的庄稼成熟收割后,再由跑单帮的带进上海,换取五洋杂货,针头线脑。 粪车走了之后,主妇们开始刷马桶,她们聚集在靠近阴沟的空地上,用竹刷加蚌壳清理自家的马桶,刷完后倾斜放在门口晾晒,这才去生炉子买菜做饭,这时候倘若在外滩的高楼大厦望过来,用旧报纸废木片生煤球炉的青烟在天空中弥漫,宛如乡村的炊烟袅袅。 赵殿元没有女人,他只能自己洗刷马桶,而且厨房里摆着的八个煤球炉里也没有属于他的,单身汉不需要生火做饭,在大饼店和普罗餐馆里就能解决一日两餐,此刻他站在老虎窗前,眺望弄堂东侧潘家花园里冬日的郁郁葱葱,潘家花园的主人叫潘克竞,宁波人,洋行买办出身,开过轮船公司和面粉厂,他把自家豪宅设在平民弄堂里是出于安全的考量,有几十户人家在旁,总比那些愚园路上孤零零的洋房别墅强些。 潘家花园的门牌号码是长乐里77号,严格来说也算长乐里的居民,但大家很少能见到潘家人,只是偶尔看到一辆锃亮的奥兹莫比尔牌小轿车来往于弄堂之间,窗帘低垂,行色匆匆,不识庐山真面目。 赵殿元无法想象潘家花园里的生活,那是一个遥远的世界,就像闸北棚户区的贫民永远无法住进石库门房子一样,单凭劳作,他是永远不能住进花园洋房的,只能偶尔想象一下里面的精彩。 吃完早饭,赵殿元从阁楼下来,房子里充满了烟火气息,二层阁的大烟鬼还没起床,亭子间的文化人也在酣睡,二楼前房的阔太太大约在梳洗打扮,后房的一家人已经在热热闹闹吃早饭,楼下灶披间里,一排煤球炉上煮着食物,二房东太太用苏州话和他打了声招呼,前后课堂间住的都是体面人,前客堂的先生是租界巡捕,这时候还没下工,后客堂的先生在洋行做职员,正对着镜子往脸上抹肥皂沫预备刮脸,赵殿元和每一个邻居点头致意,道声早安,出门上工。 赵殿元原先在和记营造厂做工人,战争爆发后营造厂没了生意,转而做修理工人,他会修理电器,会疏通管道,会架设线路安装设备,还会说几句洋泾浜的英语和日本话,再乱的世道,也饿不死他这样的能工巧匠。 电车从沪西进入租界,闸口处有沙包堆成的堡垒,穿卡其色呢子军装的英军背着刺刀枪驻守,穿黑色制服的印度巡捕面无表情,再往前就是静安寺路,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经历昨夜雨打风吹,不免又凋零了许多,远处地上倒伏着一具仿佛死狗的尸体,不知道是重庆还是76号的人,租界的管理日渐粗疏,前日被当街打死的,今天竟然还没有人来收尸。 今天的活计很简单,去跑马厅路上的仁济育婴堂装电保温箱,赵殿元提着工具箱来到育婴堂,远远就看到空中悬挂着无数条尿布,五颜六色上千条总有,堪比万国旗帜,育婴堂门前一群闲人袖着手看热闹,天井里放着一口薄木板钉的棺材,里面装着三具草苫包裹的婴儿尸体,从闲人们的交谈中得知,育婴堂门口本来有一个砌在墙上的大抽屉,专门用于接收弃婴,通常穷人家会在拂晓时分悄悄将丢弃的婴儿放在抽屉中,冬日严寒,太多穷人家养不起孩子,育婴堂的抽屉不够用,他们就把婴儿放在门前水门汀地面上,等到发现已经冻死了。 育婴堂的总务主任派了一位工友带赵殿元去干活,工友抱怨说仁济育婴堂是光绪朝时候建立的,房屋和家具早已陈旧,如今每天都收到起码三四十个弃婴,更加不敷使用,几个修女嬷嬷和十几个奶妈根本照顾不过来。 来到保温房准备干活,赵殿元刚拿出工具,忽然惊鸿一瞥,窗外熟悉的身影闪过,他起身望去,正是早上不辞而别的杨蔻蔻,系着围裙,抱着两匹白布匆匆而过。赵殿元丢下手上的活儿追过去,进了一个大通间,只见数百张小铁床横平竖直的排列,婴儿们嗷嗷待哺,哭声震天,几十个系着围裙的女孩忙碌奔走,冲炼乳、换尿布,哪还能找到杨蔻蔻的影子。 一个修女嬷嬷将赵殿元赶了回去,他只能向工友大哥打听情况,工友说那些女孩子都是两江女子师范学校的女童军,在她们女校长的带领下前来支援的。 “其中有一个叫杨蔻蔻的么?”赵殿元问。 “那就不清楚了。”工友摇摇头,又说人手还是不足,这些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不会照顾孩子,还是得上了年纪当过母亲的妇人才合适,除了看护妇,还需要大量缝纫和洗涤工作需要人手。 原来杨蔻蔻是女童子军,揭开谜团之后,赵殿元欣慰而失落,欣慰的是杨蔻蔻有处可去,有人照管,失落的原因是在他心里女学生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或许只是和家里人闹别扭跑出来的吧,赵殿元这样想,等他干完活拿了钱出来,育婴堂的大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全是来募捐的市民,现金、布匹、小床小被、炼乳药物,租界里穷人多,富人也多,三百万人口里,有善心有能力的也不在少数。 下午,赵殿元去别处干活,却总心不在焉,回到厂里终于还是忍不住找老板预支了工钱,来到仁济育婴堂捐了,他心底存了个念头,想着能再见到杨蔻蔻便是有缘,可是嬷嬷没让他进育婴室,还说根本没有叫杨蔻蔻的女童军。 又过了两日,赵殿元忽然有机会再去仁济育婴堂维修保温箱,这回他满怀希望,可是只见到一群群穿白衣的女孩,和上次那班女童军的装束明显不同,问工友,答曰这是生生护士学校的学生,她们代替了女童军的工作。 …… 第三次见到杨蔻蔻是虞洽卿路上,她坐在一辆奥兹莫比尔小轿车里迎面而来,电车上的赵殿元一眼就认出了她,虽然她换了考究的毛呢大衣,梳妆打扮的像个美艳的少妇,但赵殿元非常确定这就是杨蔻蔻,可惜对方的视线始终没有朝向电车,小轿车在前方小转弯进入大马路,两人再次擦肩而过。 赵殿元从电车上跳下来,拔腿就追,全国都在打仗,上海却畸形的繁华,南京路上熙熙攘攘,人潮人海,高楼大厦张灯结彩,圣诞树披红挂绿,橱窗内琳琅满目,大街上貂裘礼帽,西装大衣,白俄犹太,外国海员,爵士乐、警笛声、汽笛声响成一片,那辆小轿车顶着人流停在先施百货门口,赵殿元远远看着司机下车开门,杨蔻蔻下了车,挽着一个中年男人的手进了百货公司。 音乐震耳欲聋,涂着白鼻子的小丑当街表演着滑稽戏,赵殿元站在原地,心中的火花逐渐黯淡,熄灭,继而变得冰冷,他不知道杨蔻蔻经历过什么,从流离失所到坐在小轿车里招摇过市只用了不到一周时间,这并不奇怪,在上海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杨蔻蔻也许是野鸡变凤凰,嫁入豪门做了姨娘,也许本来就是富家千金,短暂落难后恢复了身份地位,总之从此人海茫茫是路人。 赵殿元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他木然的走着,上了一辆电车,电车沿着静安寺路向西行驶,中途上了一帮戴鸭舌帽的彪形大汉,一个个腰间鼓鼓囊囊,满脸毫不掩饰的跋扈,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掏出手枪来抢劫乘客,要知道这可是在租界内,还是在英美电车公司的车辆上。 但是这帮歹徒还就真干了,谁都知道他们是沪西极司菲尔路76号的特务,为日本人卖命的汉奸,在租界内是不受法律保护的,可谁也不敢和他们讲道理,只能乖乖拿出皮夹子,撸下戒指手表,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赵殿元。 第3章 逃婚男女 赵殿元还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对大白天在电车上抢劫这种事体 反应的略微慢了些,等他回过味来已经晚了,特务们的枪柄和拳头劈面打来,赵殿元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东北人的基因给了他魁梧的身躯,浪迹天涯的经历给了他对抗危险的经验,单打独斗的话他不怕任何人,但是面对群狼,最好的办法就是护住要害任人宰割。 但是他忽略了一点,这帮特务不是一般的地痞流氓,而是专业的打手,赵殿元的防卫措施毫无作用,被他们拖下电车一顿暴打,四周聚拢大批看客,红头巡捕就在不远处的岗亭里,却懒得朝这边多看一眼,赵殿元蜷缩在地上双手护头,忍受着雨点一般的拳打脚踢,忽然一记重击落在太阳穴上,他顿时失去了知觉,紧绷的身子松软下来,四肢慢慢摊开,特务们见似乎打死了人,这才悻悻散去。 赵殿元醒来的时候,一个小乞丐正在剥他的棉袄,见他醒来,不好意思的讪笑一下跑开了,赵殿元感到全身都在疼,仔细摸索一番,好像断了两根肋骨,他对着路边商店橱窗的玻璃看自己的倒影,眉弓裂了个大口子,干涸的血污糊住半边脸,脚上的皮鞋也不见了,没钱就不能看医生,只能蹒跚着走回家,他走了很久,终于回到长乐里,进户门的时候正撞上前客堂的吴先生出来吃香烟,吴先生眉头一挑:“侬哪能了?”赵殿元据实已告,说是在电车上被抢劫了,吴先生是巡捕,对这种事情见惯不怪,他说:“格帮人就是要制造恐怖气氛,侬晓得伐。”赵殿元点点头,慢慢爬上阁楼,把自己放倒在床铺上,便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了了。 这一觉睡了睡了个对时,醒来后他只觉得额头滚烫,浑身疼痛,脸上有口子,肋下有骨折,全身上下遍布各处都是青肿瘀血,他想喝一口热水,可疼的没力气下楼去老虎灶打水,他饥肠辘辘,可是一贫如洗,连买张大饼的钱也没有,修理工的工作是手停口停,不工作就没收入,没收入连这个阁楼上的栖身之所都保不住,雪上加霜的是,因为在户外昏迷许久导致受寒感冒,缺医少药,衣被不暖的话,很容易发展成肺痨。 救了赵殿元一命的是住二层阁的阿贵嫂,阿贵是个穷鬼加大烟鬼,只配花三四个铜钿一壶买鸦片渣滓熬的龙头水解馋,阿贵嫂信佛,勤快热心,以缝补为业,她见赵殿元两天不下楼,便和二楼后房的林家姆妈一起上楼查看,见到这副光景,邻居们凑了些钱,推阿桂嫂照顾,稀粥小菜,好歹能续命。 就这样,赵殿元在阁楼上躺了七八日,终于捡回一条命来,可是房租到期了,平日里慈眉善目好说话的二房东太太变了一副尖刻嘴脸,絮絮叨叨没有好听的话。 赵殿元不得不出门干活,他央二层阁嫂嫂把自己的皮箱拿去当了,买了双旧鞋穿上,强撑着病体出来,出了总弄大门,眼前车水马龙,一切照旧,他走出几十米远,脚下如同踩着棉花,他扶着电线杆喘息了一阵,迈步继续前行。 身后传来马达轰鸣声,赵殿元没有回头,一辆小轿车慢慢超过他,他下意识扭头看车里,几个男人也在盯着他,赵殿元的心抽了一下,急忙收回目光。 轿车戛然停下,锃亮的黑色车身填满视野,车上下来几双黑色皮鞋,后鞋跟镶嵌的铁掌在石板上敲击出清脆的声音,赵殿元把身子往后缩了缩,他知道这是江湖好汉在做事体,装没看见就好,可万没想到这些人是冲自己来的,皮鞋们停在赵殿元面前,他的目光顺着裤管往上看,长衫礼帽,鹰钩鼻,饱经风霜的一双眼睛,正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就像人牙子在看货,赵殿元被盯得发毛,忍不住一阵狂咳。 “小赤佬,侬走运了,半天辰光,二十块钱,跟我走。”鹰钩鼻说完,四只手就抓住了赵殿元,将他架过去塞在汽车后排,两边各坐一个人,紧紧夹着他。 赵殿元,问道:“让我做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鹰钩鼻子耸了耸鼻翼,眉头微皱:“先拉去沐浴。” 赵殿元生活节俭,但个人卫生一直保持的很好,天热的时候他去老虎灶洗澡,正常来说老虎灶是只做热水生意的,但是夏天热水需求少,店里就预备几个木盆,用布帘遮挡起来就是廉价的浴室,洗一次只需要六个铜钿,比浴室便宜一大半。但天冷就必须去公共浴池花上十五个铜钿享受热水了。 这辆奥兹莫比尔小轿车停在沧浪池门口,这是一栋二层建筑,一楼接待普通浴客,二楼是贵宾雅间,白相人们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指的就是泡在浴池里喝茶看报,打发时间,赵殿元经常在一楼消费,脱了衣服交给伙计用长竹竿挂在天花板上的横档上,步入热气腾腾的水池,洗去疲乏与污垢,但二楼他从来没有涉足过,单间和小池子与楼下截然不同,连池子里的水都是清澈的。 鹰钩鼻子考虑的很细致,赵殿元身体虚脱,这时候洗热水澡会晕堂子,他先安排手下去附近餐馆买了一份大馄饨让赵殿元吃了,这才更衣沐浴,在池子里泡了半个钟头,出来找个扬州师傅上上下下搓了一遍,然后坐起来理发修面,请的不是寻常剃头匠,而是白俄理发师,家伙事就带了一皮箱,一手推子一手剪刀上下翻飞,又调了肥皂沫用小刷子抹在脸上,用剃刀脸上刮得干干净净,完了之后,一面镜子拿到赵殿元面前,镜子里的人面颊干干净净,理着当下时髦的飞机头,一丝不苟,发蜡锃亮。 接下来是更衣,里外全套的新衣服,三件套的黑色华达呢洋服,雪白的衬衫,衣领浆洗过,挺刮无比,银袖扣,金怀表,锃亮的皮鞋,打扮停当的赵殿元陷入困惑,束手束脚,不敢轻举妄动。 鹰钩鼻子很满意自己的作品,人靠衣装马靠鞍,一点不假,一个钟头前蜷缩在弄堂角落里蓬头垢面的瘪三,捯饬一番居然成了小开,效果着实不错。 这全赖赵殿元底子好,他是个野种,爹是戏班子武生,人称活赵云,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生的千娇百媚,赵殿元继承了父母的优点,身量高,细腰乍背,剑眉星目,天生一副好皮囊,可他年纪小,还不懂得利用自己优势讨生活。 鹰钩鼻子打开金质烟盒,递了一支香烟给赵殿元:“侬吃香烟垡?” 赵殿元接了,就着火柴点燃,刚抽了两口就被鹰钩鼻子喝令掐掉。 “不要抽第三口。”鹰钩鼻子交代道。 赵殿元从沧浪池出来后,感觉那些大汉看自己的眼神中竟然多了一丝恭敬,有人帮他拉开车门,依然坐在后座,他原先穿的衣服卷成一包丢在车厢里,车窗上的帘子拉起,汽车行驶在熟悉的道路上,静安寺路,大西路,转弯,赵殿元忽然有一种预感,很快他的预感就变成了现实,长乐里的大铁门打开了,门房老张举手敬礼,汽车沿着总弄的主路驶向尽头的77号,那里是潘家花园。 鹰钩鼻子向赵殿元交代了待会要做的事情,让做什么照做就是,少说话,少和别人进行眼神上的交流。 “咳嗽的时候用这个。”鹰钩鼻子递过来一块白色绣花手帕,赵殿元注意到手帕边上绣着JP的缩写字母。 潘家花园的黑色铁门缓缓打开,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在开启,整个花园占地极大,一多半是花园,种植着龙柏、香樟、黑松、银杏,一栋白色的西洋建筑在花园的中心位置,汽车可以一直开到大门口门廊下,草坪灌木大树,户外的遮阳伞下摆着木质桌椅,面对着就是网球场。 赵殿元被引入洋楼,一楼进门就是舞厅和餐厅,黑白相间的瓷砖地,旋转楼梯,白衣黑裤的佣人们穿梭忙碌,他们在准备一场西式冷餐会,没人关心这个西装革履的不速之客,鹰钩鼻子先把他带到二楼的吸烟室,烟雾缭绕中,躺在烟榻上的男女看了看赵殿元,不置可否。 接着,赵殿元被带进卧室,鹰钩鼻子说:“老爷很满意,你先在这里等一歇,待会我会来叫你。” 赵殿元点点头,屋门关上了,他观察这间卧室,和他住的石库门房子的客堂间一般大,一张西洋雕花铜架子床,红木家具,中西合璧,有青花瓷瓶和西洋油画,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相框上,相片上的青年高挑羸弱,背带裤白皮鞋,五官身量与自己有六七成相似。 窗外汽车声不断,陆续有轿车驶入潘家花园,在墙边一字排开,楼下热闹起来,赵殿元猜到了一些事情,但又猜不透其中的原委。 门开了,鹰钩鼻子进来,已然换上了簇新的黑缎子马褂和蓝缎长袍,胸前一根金色怀表链熠熠生辉,他说你叫我管家或者龙叔都行,你跟着我,切记别乱说话,见人笑笑点头就行,有人问你话,你就咳嗽。 赵殿元点头,跟着龙叔下楼,当他出现在楼梯上的时候,下面欢声雷动,一群衣冠楚楚的宾客手拿香槟杯,笑容灿烂,乐队开始奏乐,小提琴欢快的乐曲声响彻花园,后来赵殿元才知道,那是《婚礼进行曲》。 果然有人和赵殿元搭讪,他依着龙叔的嘱咐只是微笑不语,或者捏着手帕捂着嘴咳嗽,别人看到他喘不上气的模样,也就识趣的走开了。 忽然宾客们闪开一条道路,赵殿元惊呆了,红地毯的另一端是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虽然遮着面纱,但他还是能认出那是杨蔻蔻。 第4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 赵殿元只知道自己是个赝品,没想到还要承担这么大作用,替正品拜堂成亲,而且新娘竟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杨蔻蔻,这个意外发现让他错愕之余浮想联翩,他不晓得潘家小开为何不能亲自结婚,但总归是什么难以启齿、不可告人的原因吧,等待杨蔻蔻的或许是守活寡,或许是做姨太太,但话又说回来,在这个乱世之中能有个栖身之所就算是幸运的了,还敢奢望做正房么。 胡思乱想中,赵殿元被人安排到客厅中央,身旁摆着花瓶挂着油画,杨蔻蔻坐在一把雕花西洋椅子上,坐姿端正贤淑,摄影师让新郎将手搭在椅子靠背上方,保持姿势不要动,布置停当后钻进黑绒布下,镁光灯闪起,赵殿元被炫目的亮光闪花了眼睛。 接下来是Buffer时间,就是西洋自助餐,想怎么吃就怎么吃,随吃随取,潘家请了霞飞路上CHEZ LOUIS饭店的西菜厨子,购买了大量昂贵的食材,法国面包、俄国红肠、花旗橙子、炸猪排、焗蜗牛、罗宋汤,白脱蛋糕,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条餐桌上,银质刀叉熠熠生辉,烛台上的红蜡烛哔哔啵啵的燃烧,宾客们来往穿梭,窃窃私语,优雅地品着香槟,尝着美食,一对新人却没有进食的权利,坐在餐厅最显耀的位置,宛如被供奉的一对泥塑蜡像。 赵殿元试图和杨蔻蔻进行眼神上的交流,但对方毫无反应,脸上只有漠然,仿佛置身事外的看客,赵殿元只好收回目光,继续当个合格的傀儡。 主持这场婚礼的不是龙叔,而是二楼吸烟室见过的那位太太,高颧骨的面庞显得有些刻薄,做派雷厉风行,手捏念珠转个不停,时不时发出指令支使佣人做事,一转脸金刚怒目又又变成满面慈祥,细声慢语:“累了吧,上楼休息去吧。” 一对新人被带回楼上,却又分别安置在不同房间,赵殿元枯坐许久,才看到宾朋们陆续离去,院子里的小汽车走了个精光,更显空旷,他肚子里那点馄饨早就消化完了,此刻发出抗议的咕咕声。 赵殿元决定下楼找点东西吃,赝品也有吃饭的权利,他握住门把手轻轻拧了一下,居然没反锁,打开门,走廊里静悄悄的,打了蜡的柚木地板在壁灯的黯淡光芒下闪着微光,楼梯是铺着地毯的,皮鞋底踩上去悄无声息,赵殿元下了楼,凭着嗅觉找到了厨房,位于客厅隔壁的一个大房间,厨子佣人都不在,案板上堆积着收下来的残羹剩饭,赵殿元抓起一块猪排往嘴里塞,裹着面粉炸的猪排酥香无比,如果不是冷的话就更美味了。他吃的忘我,满脑子都是自己咀嚼食物的声音,一口下肚,忽然听到门响,他急忙伏低身子,有人走近厨房,不但偷吃东西,还顺手牵羊,将面包红肠往口袋里装,赵殿元偷眼观察,目瞪口呆,偷食物的竟然是杨蔻蔻。 杨蔻蔻已经换下了婚纱,穿上棉袍,戴着绒线帽子,急匆匆的搜刮食物,她很快装满了袋子,悄然而去,赵殿元这才出来继续吃,他没有袋子可装,只能尽量填在肚子里,正吃的忘我,忽然看到眼前有一双皮鞋,顺着皮鞋看上来,是龙叔的脸。 赵殿元被撵走了,潘家做事还算体面,二十块钱一分不少,还用汽车把他放到上车的地点,赵殿元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就住在长乐里,毕竟这种事情并不光彩。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赵殿元站在原地,一时间有点恍惚,斛筹交错香槟蛋糕的婚礼宛如一个真实到极致的幻梦,只有兜里的二十元钞票提醒他这不是梦。 回到长乐里的时候,大铁门照例是关闭的,侧门依旧虚掩着,推门进去,过街楼门洞下站着两个人,看打扮正是龙叔的手下,潘家的下人,这两人对外面进来的人丝毫不关注,抽着烟窃窃私语,赵殿元没敢和他们打照面,快步穿过门洞,今天的气氛有些古怪,直通到底的总弄道路上有些生面孔打着手电在寻找着什么,赵殿元没来由的一阵心虚,脚下的方向就变了,向左沿着横弄绕行,横弄尽头是潘家花园与长乐里共用的围墙,清水红砖砌成,底部是汏石子面层,沿着墙根是一步宽的冬青绿化带,白天孩子们总喜欢在这里玩耍,沿着墙向里走再右转到底,就是29号了。 忽然墙头上落下一个人来,赵殿元吓了一跳,以为遇到了贼,可是旋即他就发现这不是贼,而是潘家新妇,杨蔻蔻显然也认出了自己,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手电光四射,有人朝这边来了,杨蔻蔻上前挽住了赵殿元的胳膊,什么话都没说,赵殿元也很自然的带着她施施然向29号走去,手电光在他们背后乱照,但终于没有追过来。 这是第二次,赵殿元又将杨蔻蔻带回了自己栖身的阁楼,阁楼划分为两半,前阁楼住着一个姓蔡的记者,已经很久没出现了,这个姓蔡的交游广阔,是个游侠儿,所以即便是租期过了,二房东也不敢把他的东西丢出去。后阁楼才是赵殿元的家,木板搭的小床和桌子,一口皮箱,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赵殿元猜想杨蔻蔻是逃婚的,这简直是一定的,新时代的女性不会甘于做鸦片鬼的老婆,更不会做姨太太,他充满了对杨蔻蔻的敬佩之情,想说的话太多,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只能化成实际行动,他给杨蔻蔻倒了一杯水。 杨蔻蔻端着搪瓷杯,打量着单身汉居住的阁楼,正要说些什么,二房东的太太,那个刻薄的苏州女人上楼来了,她是来讨要房租的,赵殿元不等她开口就将钞票递过去,苏州女人看到钞票表情就变了,还关切了一句:“谈了女朋友啊?” “这边有空房么?”杨蔻蔻莫名其妙问了一句,赵殿元正要说话,苏州女人就回答说有,前阁楼正好空着。 “蔡先生的东西还在呢。”赵殿元说。 “姓蔡的死特了,脑壳都挂在法租界的路灯杆上了。”苏州女人说,赵殿元紧忙查看,果然前阁楼里只剩下家具,蔡记者的私人物品都不见了,想必是被苏州女人拿去顶了房租。 蔡先生的死让赵殿元有些难以接受,老蔡神龙不见首尾,一张大红脸膛,为人豪爽,出手阔绰,赵殿元曾经借过他的钱,他的死并不出乎意料,大家早就猜测他是重庆分子,死只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没料到死的这么惨,赵殿元在空屋里缅怀了一会儿,等他回转到后阁楼,杨蔻蔻已经和苏州女人谈好了房租。 这就显出杨蔻蔻的干练果决了,如今最紧俏的就是住房,租到就是赚到,即便前住客横死又如何,只要不是死在屋里就没什么影响,一个月三十元,价钱算是公道,杨蔻蔻当场就付了一个月的租金,苏州女人拿了钱喜滋滋的下楼去了,只留下赵殿元面对自己的新芳邻。 “你……”赵殿元刚要说话,杨蔻蔻已经打开了袋子,将面包和红肠摆在桌上,还有一个红色的花旗橙子。 “谢谢你,请你吃。”杨蔻蔻说。 “住在这里,不担心被潘家人发现么?”赵殿元没有去拿面包,而是提出自己的疑惑,杨蔻蔻逃婚已经是事实,但既然逃了为何不跑远点,反而在潘家的眼皮底下藏身。 “这叫灯下黑。”杨蔻蔻自顾自开始吃,经历了逃亡的她食欲很好,风卷残云一般吃完打了个饱隔,赵殿元赶忙给她倒水,这时苏州女人夹着一床新被上来,这是给杨蔻蔻预备的,算钱的。 杨蔻蔻拿了被,回前阁楼休息去了,关上门的瞬间,赵殿元有些失望,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呢。 最终他还是爬上了自己的床,前后阁楼之间就隔了一道薄薄的木板,那边的声音听的清清楚楚,赵殿元在回味,在捋顺自己的思路,今天莫名其妙被人抓去做了新郎官,和杨蔻蔻结了婚,然后莫名其妙的又把不属于自己的新娘子领回了家,变成了一墙之隔的邻居。 他觉得应该把这个故事讲给住亭子间的文人,说不定能写出个剧本来,拍成电影,在美琪大戏院放映自己的故事…… 清晨,赵殿元从梦中醒来,第一反应是查看杨蔻蔻还在不在,薄墙那一端,均匀的呼吸声还在,空气清冷,弄堂口粪车压过水门汀地面的轰隆声由远及近,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生活也开始了。 第5章 阁楼小姑娘 新的一天从倒马桶开始,住石库门房子的人是没有睡懒觉的资格的,初来乍到的新房客杨蔻蔻也不例外,赵殿元出来倒马桶的时候,正遇到这位芳邻下楼,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老虎窗照在杨蔻蔻的脑后,脖颈上的绒毛清晰可见,她回头,抢过赵殿元手里的马桶:“哪有男人倒马桶的道理。” 确实,没有男人倒马桶的道理,住29号一共有三个单身汉,除了赵殿元之外,还有住晒台的小丁和住亭子间的田先生,他俩的马桶都是归二层阁嫂子倒,每月随便给个一块钱就行,所以每天早上刷马桶的妇女队伍中只有一个赵殿元,现在也有女人帮他倒马桶了,赵殿元心里春暖花开,别管真假,毕竟是拜过堂的女人啊。 处理完马桶,第二紧要的事情就是吃饭,赵殿元没空自己做饭,厨房里没有属于他的煤球炉,既然杨蔻蔻帮他倒马桶,他就要投桃报李,管起人家的早饭来,昨天的二十元还剩下一点,赵殿元下楼去大饼店买了烧饼油条回来,杨蔻蔻也不客气,两人坐在一起分着吃了。 赵殿元满腹问题,最终还是找了一个合适的询问,他说杨小姐你下一步什么打算?杨蔻蔻歪头看着他,眨眨眼说在这儿过呗,怎么你要把我送回潘家么?赵殿元忙说不会,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只要杨蔻蔻不再不辞而别就好。 早餐结束后,赵殿元出门工作,他是维修工,手停口停,以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要养活一个人,幸福之余还有些压力,下到天井里,看到客堂间吴先生正站着看报纸,新鲜出炉的申报纸还散发着油墨味,好巧不巧被赵殿元看到背面的一则新闻,潘府大喜,潘家小开潘骄与慈溪杨家之女丽君喜结连理,沪上闻人纷纷到场祝贺云云,配图是新人合影,坐着的是身穿婚纱的杨蔻蔻么,站在椅子后面的大约是自己,赵殿元一阵惊恐,吴先生是租界巡捕,干这一行的眼睛毒得很,如果被他看到杨蔻蔻就是逃婚的杨丽君,岂不鸡飞蛋打一场空,想到这他又仔细看了看报纸上的照片,别说蒙着婚纱的杨蔻蔻辨不出五官,就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的脸。 李巡官将报纸递给赵殿元,又责怪他为什么办喜事也不说一声,好歹让邻居们吃一吃喜糖,赵殿元头皮发麻,旋即意识到李巡官口中的喜事和报纸上的喜事不相干,是苏州女人把杨蔻蔻的事情传遍了29号,现在人人都晓得自己娶了老婆了,可他们却偏偏忽视一个真相,哪有两口子过日子还分开用马桶的道理。 去上工的路上,赵殿元将报纸上的新闻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最终将这一小块裁剪下来折叠好放在贴身的兜里,他在畅想,若干年后再拿出来看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或许那时两人已经儿孙满堂。 赵殿元在外面忙活了一天,中午随便凑合了一碗阳春面,他的工作好在是日结,有时候还能拿到小费,手上有了钱也留不住,买了檀香橄榄和火腿粽子带回来做点心,进门上楼的时候看到杨蔻蔻和主妇们在灶披间里有说有笑,一群煤球炉中赫然添了新成员,灶披间本来就小,要隔出大半做二房东一家人的卧室,角落里还竖着放了一口大棺材,煤球炉们只能摆在过道里,空间容不下主妇们一起煎炒烹炸,只能默契的分批次做饭,炒小菜, 煮米饭,做完饭之后还有余热的煤球炉可以炖汤,烧热水,晚上是不封炉子的,宁愿早起来生火,也要节约煤球。 只用了一天时间,杨蔻蔻就和29号的主妇们打成一片,虽然共居同一个屋檐下,但彼此间并不熟悉姓名,也不会刻意打听,通常会用居住位置指代,比如二层阁嫂嫂,客堂间阿婆,杨蔻蔻是新来的,自然就成了前阁楼新娘子,但在她的抗议之下,修改成前阁楼小姑娘。 这是赵殿元第一次体验屋里有人的感觉,虽是简单小菜饭,豆芽咸鱼白米饭,但吃的是家的感觉,是有老婆的感觉,吃到一半他才想起来问,炉子和煤球,米和菜,还有用的这崭新的碗筷杯盘都是哪儿来的。 “赊的啊。”杨蔻蔻说,给赵殿元碗里夹了一筷子咸鱼,“二层阁嫂嫂带我去赊来的,都记你账上了,以后少在外面买着吃,开销太大,不如自家做的省钱,剩下的米饭,早上还能做泡饭,不用再去大饼店买早点。二层阁嫂嫂是个好心肠,她要带我做发网,折锡箔,在家里做做就能挣钱,但是我想做点别的……对了,亭子间那位干什么营生的,总是晚上点灯熬油的……” 饭桌上铺着蓝色的桌布,暖水瓶里是滚烫的热水,面前的女人在絮絮叨叨,赵殿元有些恍惚,甚至分不清梦幻和现实,被杨蔻蔻在下面踢了一脚在回过神来,忙道:“住亭子间的田先生给报馆写文章,豆腐块那么大就能换五块钱,他是有文化的人,白天怕吵,夜里安静才能写文章。” “他写的什么文章,申报上有么?”杨蔻蔻似乎很好奇,赵殿元语塞,他并不知道田先生写过什么大作,这些文化人总是又穷又酸,和做工的人打交道时有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反倒是住晒台上的小丁为人热情,平时遇到能说上几句话。 吃完了饭,杨蔻蔻拿出一个白瓷茶壶,泡了一壶热茶,茶余饭后,两个人真的如同夫妻一般聊起来,令赵殿元惊讶的是,短短一天,杨蔻蔻对邻居们的了解程度已经超过了自己,她知道住客堂间的吴先生是老闸捕房的副捕头;知道住一楼厢房的章先生以前在太古轮船和礼和洋行做过职员,现在是光华火油公司的襄理,和太太非常恩爱;知道二楼卧室里住的是重庆外交官员的姨太太梅英,一个人带着女仆独守空房,每天睡到中午,抽了鸦片之后才出门赌钱,而梅英抽鸦片的烟灰都被侍女卖给二层阁的阿鬼用来过瘾;还知道二楼厢房的男主人周阿大以前是南货店做大先生的,后来自己做点小买卖也不挣钱,整天被太太训斥;更知道灶披间里那口棺材的来历,是二房东的老娘预备百年之后用的,重达六百斤,每年都要用生桐油刷一遍。 赵殿元在29号住了许久,都没杨蔻蔻知道的详细,但这些他并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杨蔻蔻能在这里住多久。 “蔻蔻,潘家找到你怎么办?”赵殿元问道。 杨蔻蔻看了看他:“钱如碧雇你给了多少钱?” “二十块钱。”赵殿元据实已告,“上次你走后,我出了点意外,大病一场,刚能下床就被他们抓了去,莫名其妙就做了新郎。” “上次?”杨蔻蔻眨眨眼,“哦,你也是被抓去的,潘家祖籍宁波,老太爷潘衡甫还在的时候,和慈溪杨家指腹为婚,为孙子安排好了亲事,后来杨家家道中落,老爷太太相继去世,叔伯就把……就把自家侄女送到上海来完婚,希望能得到一些彩礼,可是潘骄却是个不成器的废物,被酒色鸦片掏空了身子……” “所以你就逃了。”赵殿元终于搞懂了那天为什么杨蔻蔻会跟着自己回家,那真是走投无路下的选择,得亏是遇到自己这个好人,换了一个人都不会是这种结果。 杨蔻蔻点点头。 “可是你为了杨家,还是回去了。”赵殿元继续自己脑补,“杨家用一个假的潘骄欺骗了你们,当你看到我时,知道上当受骗,所以再次逃走,你不怕杨家登报悬赏寻人吗?” 杨蔻蔻嗤笑:“如果悬红拿人,你就把我送去换赏钱呗。” “不不不,我可不会。” “我倦了,去睡了。”杨蔻蔻起身,“碗放着,我明天刷。”说完回前阁楼去了,薄薄的一道门,却如同天堑一般。 天色已黑,赵殿元辗转反侧,他屋里熄了灯,隔壁却还亮着一盏孤灯,不知道杨蔻蔻在做什么,亭子间里传来咳嗽声,田先生又在奋笔疾书,楼下孩童哭闹声,夫妻压低了声音的吵嘴声,还有哈欠放屁甚至暧昧含糊的呻吟声,今天在赵殿元脑海中都像是放大了十倍,吵得他无法安睡。 终于,赵殿元忍不住爬起来,走到前阁楼门前,想透过门缝窥视一下,可是门后遮挡了一张布帘,什么也看不见。 第6章 牌局 又是新的一天,赵殿元终于不用在大饼店买早餐,而是吃上了杨蔻蔻做的泡饭,昨天晚上剩的米饭用开水泡一下,就着咸菜就是一顿早饭,吃完了他去上工,杨蔻蔻则梳洗一番,下楼打牌。 29号永远缺一个牌搭子,邻居们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但在心理上是有三六九等之分的,住客堂间的吴太太,先生是租界巡捕房的副捕头,自然高人一等,住一楼厢房的章太太,先生在洋行做事的,派头气场可堪匹敌,而住二楼大卧室的那位姨太太梅英,出手阔绰,一个人带着侍女住一大间屋,独来独往的,吴太太和章太太都是正房太太,背地里瞧不起她,但伊总比住二楼厢房的周太太强些,周太太到底是小生意人出身,整日忙不完的活计,和男人吵不完的架,上了牌桌也不消停,只有二房东苏州娘子利索些,可是杂七杂八的事体太多总是缺席,如今来了一位新邻居,虽然是住阁楼的,但样貌谈吐都还过得去,脑筋也是拎得清,所以顺理成章的加入了牌局。 牌局设在整栋房子阳光最好的地方,二楼大卧室里,钢窗蜡地,还有一个小小的,仅容一个人立足的小阳台,雕花铸铁围栏,可惜看不到街景,只能眺望潘家花园的绿荫,一张红木圆桌上本来就铺着绣花桌布,又加了一层厚实的灰色毛毯,四只手上下翻飞着洗牌,除了杨蔻蔻,其他三只手上都金光闪烁,乱世之中唯有黄金美钞最为保值,夫人们都将身家戴在身上,项链手镯戒指耳环一样不落,但杨蔻蔻分明记得,昨天章太太出门的时候,手上只有孤零零的一个金箍子。 打牌是为了消遣,也是互相摸底试探的游戏,大到内地的战局,重庆的状况,香港至上海跑单帮的生意经,小到鸡毛菜的价格和隔壁28号的摩登女郎的新旗袍,女人们的话题总是层出不穷,也能借机掂量出新加入的牌搭子的底细。 她们对前阁楼小姑娘充满了兴趣,据苏州娘子说这是阁楼小赵的女朋友,但言语之间旁敲侧击,小姑娘总是轻松化解,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会讲上海话,宁波话,苏州话,麻将牌打的虽不娴熟,学的倒也快,谈起大事小情毫不怯场,反而头头是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的大小姐呢。 梅英打牌的时候,侍女小红在旁边伺候着,这是个十三四岁的扬州女孩,两眼间距有些大,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太太一会儿要香烟洋火,一会要沏茶,一会又要吃金桔,嗑瓜子,小红笨手笨脚总挨骂,撅着嘴巴气鼓鼓的也不敢回嘴。 几圈牌打下来,到了中午,照例是散场吃饭的,但梅英说今天有个朋友来,你们帮我撑个场面,吴太太和章太太就一脸暧昧的笑,梅英正直青春年少,丈夫远隔重洋,怎么可能熬得住,她当然领会了这种笑容,也懒得辩白,只说等人来了你们就晓得了。 朋友登门,果然是个风流体面人物,三十岁上下,下巴刮得精光,法兰绒西装外面罩着长到脚踝的人字呢大衣,一条花领带打的饱满无比,上海人最讲究头上脚下,朋友的飞机头和黑皮鞋同样的一丝不苟,锃亮光滑,梅英介绍说这是白先生,白先生笑吟吟的和众人打招呼,一口白牙中隐约有金光闪耀:“叫我小白就可以”。 外援来了,梅英便退位让贤,把牌和筹码交给白先生打两圈,自己带着小红去安排午饭,牌桌上加入一位如此倜傥的年轻异性,气氛就不大一样了,白先生是个白相人,话说的漂亮,牌也打的漂亮,什么牌用手指肚轻轻一模,看也不看就打出去,花色绝不会错,吴章两位太太晓得遇到劲敌了,后悔应该打小一点。 但是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出乎预料,刚才还连着输牌的杨蔻蔻竟然接连自摸,桌上一堆铜元角子都到了杨蔻蔻那边,白先生不以为意,叼起香烟,依旧兴致盎然,梅英去弄堂口打了电话回来,让小红搬一张皮椅子在白先生身后坐下,顺手将他嘴上的香烟捏过来,自己叼上抽起来,这种光天化日之下带有明显私情意味的动作竟然做得如此自然随意,两位太太不由得在心中呸了一声。 梅英不在乎白先生连输几把,真正会打牌的人总是这样,先摸清对方的套路风格,再来个一击必杀,连本带利赢回来,她沉得住气。 一直等待菜馆把中午订的饭送来,小白也没翻盘,反而当了一把相公,输了三家,面前的筹码已经空了。 梅英让小红把牌桌收拾一下,摆上午餐,四个凉四个热,还有一大碗热汤,一壶烫好的黄酒,五个人先吃饭,边吃边聊天,白先生还讲了几个笑话,逗的梅英咯咯娇笑。吃罢了午饭,章太太想回房午睡了,梅英仗着新请了客,强留着不许走,再打八圈才放人,章太太吃人嘴软只能坐了回来。 下午继续查,换了风,梅英上场,白先生在后面出谋划策,两个人的智商和手气加在一起也没能扭转牌运,杨蔻蔻不停给下风的吴太太喂牌,梅英又连输了三把,心里有气又不好发作,只能撒在小红身上,没多久,白先生推说上厕所便一去不复返,左右等不来,梅英差小红去找也找不见,她心烦意乱起来,牌瘾都浇灭了,正想找个由头散局,杨蔻蔻打出一张牌来正是她要的。 “胡了!”梅英推翻面前的牌,终于赢了一把,接下来手气就顺多了,有输有赢,好歹回了些本钱,吴太太打趣说小白刚走你就转运,白先生不旺你啊,梅英抽着烟望天,没说什么。 这场牌一直打到晚饭时间,太太们虽然屋里有娘姨保姆,也要亲自做些事体,不好总在牌桌上厮混,最后结账,吴章两位太太持平,梅英输的最多,杨蔻蔻赢了三十多块钱,收获最丰。 晚饭时,吴太太对先生讲起白天的牌局,吴先生叫吴伯鸿,在租界巡捕房做了十几年,什么案子没见过,略一思索便道:“二楼的遇上拆白党了,这类留守太太是拆白党的最佳目标,孤身多金,骗财骗色两不误,侬不要多管闲事,引火上身。” 吴太太说:“我晓得了,看破不说破,唉,姓白的卖相很好,风度也不差,可惜了这一表人才。” 先生嗤之以鼻。 吴太太又感慨:“前阁楼小姑娘不显山露水的,麻将牌打的交关好。” 吴伯鸿没有接太太的话茬,没来由的说了句:“我调到这边来了,以后离家近了。” 吴太太惊愕的筷子差点落地,他们居住的地方在公共租界之外的沪西,林立着许多洋房别墅,新式里弄,居住环境优于租界,房租也相对便宜些,但是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治安不好,赌场烟馆妓院林立,早年就被称为歹土,日本人占领上海之后,先是苏锡文的“大道”政府,后是傅筱庵的上海特别市,傅筱庵被刺杀后,现在的陈公博主持下的汪伪政府,都对沪西丰厚的油水情有独钟,而租界当局也不可能轻易放弃沪西的权益,本来这年头当巡捕就要面对各种风险,丈夫调到极不稳定的歹土来,更是要面对76号的吴四宝之流杀人魔王,怎么能让吴太太放心。 “不能换别人去么。”吴太太徒劳的多了一嘴,她这才留意到先生回到家就心事重重的样子,先生的座右铭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一定是经过层层博弈无法改变的事实。 “大不了,咱们不干这个差事了。”吴太太想到自己孤儿寡母的未来,眼中已经含了泪。 “吃饭。”吴伯鸿说。 吴家能有今天,全赖先生做巡捕的收入,白的灰的都有,唯独没有黑的,吴伯鸿一直做内勤,兢兢业业,本本分分,但也懂得和光同尘,每月下来有两百多元的收入,雇得起娘姨,吴太太才有闲空打麻将,如果不做这一行了,别说娘姨了,每日的白米饭鸡毛菜都成问题。 两个孩子吃饱了饭在床上嬉闹,大的从父亲大衣内侧的兜里发现一个黑色的皮套,掰开按扣,是幽蓝色的金属,吴太太一扭头,差点吓得半死,大儿子正拿着手枪在小儿子头上比划着,嘴里还发出砰砰的声音,没等她动手,当爹的已经上前缴了这支马牌撸子,拉了一下套筒,黄澄澄的子弹蹦出来。 “上了保险的,没事。”吴伯鸿安慰妻子,但吴太太慌乱的心怎是一句话就能安定下来的,差点酿出血案是一,丈夫都要随身带着上膛手枪是二,这世道究竟乱成什么样子了。 …… 一楼厢房,章太太家里,章樹斋同样刚下班回家,他从圣约翰毕业后,一直在洋人的公司里做事,对衣着要求很高,西装一定要进口英纺料子,夏天凡尔丁、白哔叽,冬天厚花呢,唐令哥,春秋季法兰绒,薄花呢;衬衣一买就是一打,美国Arrow的牌子,浆洗的挺硬,领口和袖口露出雪白的半截,每天必须换新,皮鞋一定要搭配时令,夏天白皮鞋,冬天黑皮鞋,春秋天穿拼色皮鞋,搞错了会闹大笑话的。 章先生早上要调肥皂沫刮脸,把下巴剃成铁青色,别人看申报,他看字林西报,吃饭用刀叉。章太太夫唱妇随,两人举案齐眉,生了一个女儿也是娇生惯养,家里同样有娘姨买菜做饭洗衣服,但章太太经常会下厨为先生做炸猪排和罗宋汤。打仗让无数人家破人亡,也让很多人发了国难财,章先生供职的火油公司就赚的盆满钵满,利润比以前多了两三倍。 “老朱被绑票了。”章先生叉了一块猪排,蘸了些辣酱油逗孩子,言语间如同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老朱是火油公司的老板,身家百万,出入有汽车,身边还有配枪的白俄保镖,即便如此也逃不过被绑架的命运。报纸上每天关于绑票的案子就不下两三宗,这种新闻实在是不新鲜,但摊到自家身上,还是有些惊悚。 章太太在喂孩子,轻轻哦了一声。 章先生接着说:“老朱的钱都进了货,火油正在涨价,出手倒是不难,可总要一些时间,再说要价未免太高了些,三百万元实在拿不出手。” “可以议价的。”章太太随口道,眉眼都不曾抬,她生的好看,鹅蛋脸,漆黑细长的眉毛,天生一股英气,做事也不像其他上海女人那般娇气做作,老朱章樹斋的老板,如果出了事,火油公司倒闭,先生就不免失业,平素里这些事情她是懒得多问一句的。 “朱太太去巡捕房报警了,我们几个陪了一天,也拿不出个章程。”章先生是经营上的好手,应对这些事情有心无力,他叹口气,将刀叉放在盘子上,没胃口,猪排都吃不下。 “吉人自有天相,绑匪求财而已,老朱没事的。”章太太安慰丈夫两句,说起今天打牌的事情,前阁楼小姑娘手气嘎好,赢了三十多块钱哩。 “哦。”章先生应了一声,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第7章 约会吗 赵殿元结束一天的劳作回到长乐里的时候,正是家家户户做晚饭的辰光,进了总弄大门,路边是一个硕大的方形水泥垃圾箱,上面是倾斜的翻斗铁盖子,用来倾倒垃圾,下面的两扇铁皮门年久失修半开着,新倒的煤渣还残留着热度,一只黑色的野猫翻着鱼骨虾壳,见有人经过,警惕的抬头张望,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味,想起家里有温热的饭菜和等候的女人,赵殿元心里一阵温柔的悸动。 29号的黑色大门紧闭,门上贴着纸条:“请走后门。” 终于还是封了前门,赵殿元并不觉得奇怪,这是上海惯常的做法,一楼客堂间和厢房的住户把前门封了就不再受楼上住户进进出出的打扰,连前天井都成了自家的,他绕到后门,灶披间的门虚掩着,油烟四溢,煎炒烹炸,悬在屋顶的电灯泡被油烟熏的五彩斑斓,太太娘姨嫂子们摩肩接踵切菜洗刷烧饭,唯独自家那只煤球炉是冷的。 赵殿元一惊,心脏狂跳起来,挤过狭窄的通道,攀上阁楼,推门一看,杨蔻蔻正在翻看一本书,抬头笑道:“侬回来了。”赵殿元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杨蔻蔻并未不辞而别,她只是没做饭而已。 “今天我们出去吃大餐,你请客。” 杨蔻蔻把书放下,封面上四个字:啼笑因缘,“哦,这是亭子间田先生借给看的。” 赵殿元哪里在意是杨蔻蔻主动找田先生借的书,还是田先生非要借给杨蔻蔻的,人在他就千恩万谢了,当即答应请客吃饭,带着杨蔻蔻出门吃饭,出了长乐里,杨蔻蔻叫了一辆黄包车,说清楚饭店位置,讲好了价钱,这才上车,赵殿元有些纳闷,杨蔻蔻来上海没几天,已经熟悉到如此程度了。 他们吃饭的地方有些远,是四马路上的京华酒楼,这家高档粤菜馆本来位于四川北路日租界范围,后来迁到四马路来,生意火爆,连带着又开了几家分号,每天爆满,排队都排不上,有很多是坐黄包车从老城厢,从法租界来的食客,上海滩就是这样,宁可走远路,宁可大冬天排队等候,也要吃一口美食。 四马路上素来报馆多,书寓多,如今报馆为了防备爆炸袭击,门前都堆积了沙包,书寓也随着夜总会的兴盛而此长彼消,昔日的长三幺二门也变身为今天的舞女,永远不变的是四马路的霓虹灯,川流不息的汽车和行人,还有路灯下浓妆艳抹的流莺。 京华酒楼排队太长,赵殿元肚皮已经咕咕叫,却不敢说换地方,杨蔻蔻先忍不住了,左顾右盼,马路斜对面一家本帮菜馆同样生意兴隆,但排队的人少了许多,于是拽着赵殿元的袖子横穿马路,差点撞到一辆疾驰而过的福特轿车,汽车夫探头出来大骂:“侬要做孤孀阿是!”杨蔻蔻欢笑着吐吐舌头跑开了。 菜馆里热气腾腾,猜拳行令声,胡琴小曲,跑堂的吆喝,杯盘铿锵声,不绝于耳,迎宾的带两位客人坐到靠窗的二人台,穿白制服的服务生奉上雪白的热毛巾擦手,赵殿元认出这是住晒台的小丁,没想到他在餐馆做事,小丁也认出了住阁楼的邻居,热情介绍了几个地道的特色菜,赵殿元看看杨蔻蔻,后者点点头,从善如流,按小丁的推介点了草头圈子,响油鳝丝,红烧烤麸,白斩鸡,虾脑酱汤面。 吃饭的时候,杨蔻蔻讲了今天29号发生的故事,吴家和章家联手把正门封上了,二房东巴结他们两家,别家也反对不得,也就是晚饭时间发生的事情。 “听说吴先生调到沪西来做巡捕了,大概是为了安全起见吧。”杨蔻蔻说。 “兴许是的。”赵殿元想起那天在电车上被抢劫殴打的事情,额角就突突的跳着疼,沪西鱼龙混杂,租界巡捕和沪西警察和76号特工屡有冲突,吴先生调过来做事,这是被穿了小鞋的。 “你头发变直了。”赵殿元说,在屋里他就注意到这个变化,只是一直没来得及问,他记得第一次见杨蔻蔻就是直发,后来再见就是烫发,现在又回到直发。 “烫直了。”杨蔻蔻捋了捋头发,“好看么?” 饭毕,赵殿元叫侍者买单,杨蔻蔻却拿出钱来付账:“你请客,我付钱,今天打麻将赢了钱,不义之财如流水,得吃掉花掉才行。” 肚皮吃饱,西北风吹在身上都不冷了,外面车流明显减少许多,孤灯下,废报纸被风吹得打着旋乱走,一个面色惨白的老妓大约是一整天都没有招揽到生意,木然的看了从菜馆里出来的小情侣,退入了黑暗中。 “是回去,还是看电影,乱世佳人,美琪大戏院。”赵殿元提议道,谈恋爱大约就是如此吧,吃吃喝喝,看电影轧马路,水到渠成。 “太晚了,不看电影了,我想吃蝴蝶酥。”杨蔻蔻倒背着手蹦跳着走路,娇憨无邪,赵殿元心都化了。 大马路上的凯司令西饼屋有卖蝴蝶酥,价钱昂贵,但物有所值,奶油用的足,光香气就能把小孩馋哭,杨蔻蔻舍不得吃,要拿回去慢慢享用。 今天着实回来的晚了些,守长乐里总弄大门的老张已经进入了梦乡,赵殿元少不得说了一箩筐的好话,答应用二两黄酒赔老张的美梦,才把事情打发过去,进29号户门的时候还好些,苏州娘子在给男人等门,说起来杨蔻蔻住进来几天,还没见过二房东本人长什么样子哩。 上楼的时候,亭子间的门忽然开了,一个中年男人油腻的脑袋露出来,圆框眼镜上也蒙了一层油光,他对赵殿元视而不见,问杨蔻蔻要不要看《金粉世家》。 “谢谢田先生,啼笑因缘我还没看完呢。”杨蔻蔻笑着回应,扶着栏杆上楼,田先生抬起头,极力想领略裙下风景,可惜灯光黯淡什么都看不见,赵殿元瞥了一眼亭子间里面,亭子间之所以叫亭子间,就是又窄又矮又阴暗,不然就叫后厢房了,田先生整日昼伏夜出,不修边幅,屋里烟雾缭绕,小书桌上摆着一盏苹果绿色的台灯,除了正对藤椅的一小块位置,其余地方全是书,钢笔稿纸烟灰缸。 二楼大卧室静悄悄的黑漆漆,梅英不会这么早入睡,想必是出去玩耍未归,厢房也一片热火朝天,周太太照例在骂周先生,几个孩子哭的哭,闹的闹,杨蔻蔻袋子里的蝴蝶酥不识好歹的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这大半夜的大人都未必撑得住,更何况小孩子。 周太太也闻到了这股香气,她有些恼恨前阁楼小姑娘,29号是分阶级的,她自认比不过吴家章家太太,但在梅英面前还是骄傲的,毕竟她是正房太太,又生了儿子,针线活做得好,行得正坐得端,理应是第二阶级的领军人物,可惜梅英不给她面子,只有二层阁嫂嫂俯首帖耳,本来她觉得新来的前阁楼小姑娘年岁不大,应该唯自己马首是瞻,可是这丫头竟然和吴章走在一起,这口气憋了一天了,孩子一闹,怒火更甚,巴掌就打在儿子屁股上。 上了阁楼,赵殿元搜肠刮肚想说点什么,杨蔻蔻道一声晚安回了前阁楼,房门轻轻关上,隔壁28号隐约飘来收音机夹杂着电声噪音的歌声:“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 赵殿元合衣躺下,回味着约会的细节,揣测着杨蔻蔻的心思,今夜要么美梦作伴,要么彻底无眠。 第8章 深夜的小馄饨 楼下传来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周家小囡脾气随姆妈,拗的很,怕是这一夜没得消停了,赵殿元听的心烦又心疼,就想找杨蔻蔻商量一下,要不借点蝴蝶酥给孩子尝尝,哄得不哭就行,他手举起来还没敲门,门就开了,四目相对,异口同声:“你先说。” “女士优先。”赵殿元说,他经常出入高端场合,懂得洋人的规矩,女性享有一切优先权,杨蔻蔻狡黠一笑:“我先说,我想问你找我什么事?” “楼下……要不……”赵殿元话没说完整,因为他已经留意到杨蔻蔻脸上护食的表情。 杨蔻蔻自有一番道理:“不是我没有同情你,可你想过没有,凯司令的蝴蝶酥有多贵,周家平日里吃的又是什么,你这次让小囡尝到甜头,明天后天还要吃蝴蝶酥哪能办?所以千万不能心软,这是害人害己,不信你试试,周家姆妈一定恨死你。” 赵殿元心悦诚服,自己怎么就没考虑这么周到。 “蝴蝶酥我留着当点心的,自己都舍不得吃,对了,你饿不饿?”杨蔻蔻忽然露出跃跃欲试的笑容,赵殿元没觉得饿,刚吃了大餐回来怎么会饿呢,他觉得杨蔻蔻也不是真饿,而是馋。 “吃小馄饨吧,我请你。”杨蔻蔻说,“你听~” 赵殿元打开老虎窗,叫住弄堂里游动的小贩,说要一客小馄饨,杨蔻蔻在背后提醒:“三客。”他又改口,要三客。 小贩放下担子,他的担子前头挑着炭炉子,架锅加水,再从后头竹制箱笼里取出馄饨皮和馅料现做,用筷子头点一星馄饨馅抹在薄皮里,手掌一捏馄饨就成型了,这边锅里的水烧开,馄饨下锅,不多时出锅,上面用绳子吊着竹篮下来,篮子里有钱和锅,一锅热腾腾的小馄饨拉上去,用细瓷碗盛了,馄饨皮薄的近乎透明,里面五彩缤纷,粉红的是肉,绿的是葱花,棕的是香菇,金黄的是蛋皮,汤里加了虾皮、小葱、紫菜和芝麻油,本土的馄饨香压过了西洋蝴蝶酥的奶香。 杨蔻蔻盛了两碗,剩下的一客连锅端给赵殿元,朝下面努努嘴,赵殿元会意,端着锅下了阁楼,不大工夫,周家小囡的哭声终于停下,赵殿元回来,手中多了一把椒盐蚕豆,不用问就知道是周家阿婆给的。 周家阿婆是周阿大的丈母娘,六十多岁,每天坐在竹椅子上不是剥豆子就是折锡箔,从来如此,老太太精明而客气,凡事都拎得清清爽爽,你敬我一尺,我也敬你一尺,不多一寸也不少一寸,正正好好的一尺。 现在赵殿元和杨蔻蔻面前各摆着一碗小馄饨,用瓷汤匙吃宵夜,深夜的阁楼上一起吃东西和在菜馆大快朵颐的心境是很不一样的,赵殿元正踌躇着聊点什么来佐餐,杨蔻蔻就率先开口了,她问赵殿元哪里人,怎么来的上海,这简直是一个打破尴尬的万能句式,上海这座城汇聚了几百万人,哪个人讲起自己的故事来不是滔滔不绝呢。 赵殿元告诉杨蔻蔻,自己是关外人,长在松花江畔,就和歌里唱的一样,我的家乡漫山遍野都是大豆高粱,地上有森林,地下有煤矿,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归故乡。 “是啊,何时才能归故乡,和爷娘团圆。”杨蔻蔻轻叹一声。 赵殿元放下汤匙:“我没有爷娘,我打吃奶起就跟着屯子里烧锅上的赵罗锅,我喊他爹,他拉扯我长大,供我念书,央先生给我取了学名叫殿元,指望我高中状元,殿试第一,我没给爹丢人,念书从来第一。民国二十四年,爹收留几个抗联在烧锅住了一宿,第二天日本宪兵就上门了……爹是被刺刀攮死的,烧锅一把火烧了,我亲眼看着的……后来我一个人流浪到关内,到处漂泊,要过饭,卖过苦力,在轮船上干过水手,去过不少地方,后来跟着船到上海,在十六铺码头下船,就留下了。”他扭转头,悄悄擦一下泪痕,将话题抛给杨蔻蔻:“你呢?” “你不吃吗,都凉了。”杨蔻蔻用故事下饭,自己那碗小馄饨已经见底,正眼巴巴的觊觎这一碗没动的,赵殿元只得将这一碗推过去。 楼梯响动,是夜归的服务生小丁,但动静不是一个人,这也不奇怪,小丁是单身汉,一个人住晒台上搭建的小屋未免浪费,偶尔他会带人回来住,每次都不一样,听声音是个同样年轻的男子。 最后的房客也回家了,苏州娘子不再等候丈夫,她上了门闩,回屋睡觉,周家小囡闹够了也进入了梦乡,29号终于安静下来,杨蔻蔻道一声晚安,回了前阁楼,赵殿元洗脸洗脚,上床躺下,这回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隔壁轻微的鼾声传来,杨蔻蔻却双眼紧盯着天花板,忽然她站起来,走到老虎窗前,眺望潘家花园,夜色浓郁,透过树荫,小楼灯火通明,尽收眼底。 …… 钱如碧是潘老爷的第三房姨娘,二十三年前嫁入潘家,那时候还没有潘家花园和长乐里,潘克竞的事业还处于蛰伏期,全家住在法租界亚尔培路上的一处石库门房子里,新姨太太带来滚滚财运,嫁进来第三天,潘克竞在期货交易上就发了一笔横财,随后与人合股做房地产,在沪西买了地皮,建造了潘家花园和长乐里,花园落成之时,三姨太的肚皮也瓜熟蒂落,给老爷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从此潘老爷专宠三姨太一人,而钱如碧也不负众望,帮老爷料理日常事务得心应手,久而久之,潘家大权就落在她手上,老爷中风之后就更是如此,钱如碧成为潘家真正意义上的当家人。 钱如碧给潘克竞生的儿子叫潘骄,也是潘家唯一的独苗千里驹,最好的教育,最好的衣食,却养出个异数来,不愿意接班从商也就罢了,好好钻研学问也是个正途,可这孩子偏偏喜欢最危险的政治,钱如碧想着尽早给儿子完婚,男人成家总会安分一些,至不济还能指望第三代,可是潘骄得知后直接离家出走,没柰何钱如碧只能让管家龙叔去外面找了一个体貌接近的人李代桃僵,又请了一班电影公司的龙套演员把婚礼草草办了,第二天在报纸上刊登结婚启示,没有米也煮成了饭,只是没成想,慈溪来的乡下儿媳妇当晚就失踪了, 办一个假婚礼就够丢人的了,再闹出儿媳妇跑丢的事情就更没有脸了,潘家不敢声张,只派人到处寻找,好在儿媳妇慈溪娘家已经败了,没能力上门要人,不然可就真的颜面尽失了。 每日上午十点,钱如碧起床,梳洗打扮,吃早午饭,抽鸦片,她是嘉兴人,喜欢吃粽子,厨房里专门有一个老家来的娘姨负责包粽子,粽子馅一定用上好的鲜肉,搭配人参鸡汤、红枣枸杞炖燕窝,鸦片一定要用云土,烧烟膏的时候要用热河土、土耳其土调味,中午十二点起,潘家花园进入热闹时段,各路人马等候在一楼小客厅,到下午两点钟,钱如碧开始处理事务,轮船公司面粉厂以及潘家各处产业的大事小情,她了如指掌,游刃有余,到下午五点钟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继续抽鸦片,吃晚饭,到七八点钟,第二波人开始聚集,晚上客厅里要开四桌麻将牌,厨子佣人们最忙的也是这个时候,鸦片香烟水果夜宵走马灯一样上,直到凌晨三四点才逐渐散去,钱如碧上楼就寝,日日如此。 日本人占领上海后,搜罗了不少失意官僚、落魄文人为他们出面维持,潘家作为上海滩工业界的翘楚,自然也被日本人盯上,潘克竞早年中风,瘫痪卧床,反而成了塞翁失马,钱如碧更是以一介女流不便出面为由拒绝了日本人。 杨蔻蔻远眺潘家花园之时,潘家掌舵人钱如碧正在牌桌上酣战,铺着绿呢的麻将桌上,精致的象牙牌在一双双戴着钻戒金表的白皙手中翻飞,长长的尾指甲、象牙烟嘴含在红唇中,考究的花呢西装外套下,是花纹如巨蟒的领带和腋下隐约可见的皮枪套。 坐在钱如碧对面的人叫潘克复,是潘克竞的叔伯兄弟,谁也搞不清他的底细,只知道他的奥斯汀小汽车风挡下放着日本宪兵司令部发的特别通行证,平日里枪不离身,只有进了潘家,才会把那支小巧的花口撸子交给门房保管,用他的话说,不想吓着嫂嫂们。 钱如碧自诩是个巾帼,又怎么会被区区一把枪吓到呢,当年十几个悍匪闯进潘家,还不是被她以柔克刚,从容应对过去。 要怕的,不是枪,是人心。 第9章 望远镜 潘家的一楼客厅也是舞场,柚木条地板打了蜡,亮的能照见人影,下面装了和百乐门一样的进口弹簧,跳起舞来砰砰擦的富有弹性,天花板上悬着水晶吊灯璀璨无比,但这些光亮都不会外泄出去,窗帘用的是厚实的进口毛呢料子,整匹的挂上去,遮光隔声是其次,重要的是防贼窥视。 这几年暗杀案子颇多了些,已经到了老百姓都司空见惯的程度,傅筱庵遇刺,陈箓遇刺,唐绍仪遇刺,汪政府里面的官,甚至准备落水还未落水的前大佬政要,个个都有丧命的风险,重庆特工和76号在上海大打出手,血流成河,各路枭雄也不遑多让,四乡的土匪,太湖帮、绍兴帮,浑水摸鱼,趁火打劫,报纸上每天都能看到两三起绑票案,这是上了报纸的,不为人知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潘家盛名在外,如今虽不如巅峰时期,依旧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被人觊觎也是理所应当,钱如碧雇了四个白俄保镖,老毛子比帮会中人可靠,背井离乡的不会做谁的内应,还有一个门房老金,身怀绝技,能双手开枪,在潘家干了十几年,再加上两条狼狗,十几个健壮男仆,寻常劫匪还真不敢打潘家的主意。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钱如碧最担心的就是坐在对面的这位堂小叔子,可又不能拒之门外,只好虚与委蛇,小心周旋。 这一局牌打得不清爽,接连被电话打断,电话是找潘克复的,一个是76号特工总部打来的,还有一个是姓朱的火油商人家眷打来,电话就在客厅沙发旁,潘克复翘着二郎腿谈笑风生,雕花布洛克皮鞋悠哉晃动着,直到这边催促才挂了电话回到牌桌上。 冯太太打出一张五万,潘克复轰然推倒面前的长城,等着别人帮他算番的空当,摸出一支烟,在桌子上磕了磕,叼在嘴里,睥睨着客厅里的众生,问嫂子:“哪能看不见儿媳妇,叫伊下来打两圈牌。” 钱如碧面不改色回道:“伊困特了,明朝再讲。” 潘克复还想说点什么,冯太太抢过话题,聊起貂皮大衣的事情,这才把场面圆了过去,钱如碧递过去一个感谢的眼神,这事情是瞒不住人的,瞒一时是一时罢了。 又是两圈打完,钱如碧体力不支,要去抽一口大烟才能继续,潘克复也走出客厅,站在门廊下抽烟,冯太太跟了出来,眉飞色舞道:“侬哪壶不开提哪壶。” “哪能?”潘克复眉头一挑,摸出烟盒打开,冯太太却不接,反将男人嘴里的烟接过来叼住,啜了一口,蓝灰色的烟雾从娇红欲滴的唇里吐出来,徐徐弥漫开来。 第二天潘克复就去了报馆,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堂侄子的婚礼照原片,照片上的新郎虽然和潘骄有七八分相似,但肯定不是他,新娘子面容姣好,到底是宁波的大家闺秀,潘克复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不声不响就把婚礼办了,整个上海滩谁也没请,这本身就透着古怪,但潘克复大体上能猜到缘由,但是昨天冯太太和自己咬耳朵说侄媳妇也失踪了,这就有些蹊跷了,虽然暂时搞不清楚,但直觉告诉他,此事可以做一做文章。 …… 对赵殿元来说,今天又是幸福的一天,下班坐电车回家的时候居然巧遇杨蔻蔻,拥挤的电车上,杨蔻蔻拿出在先施百货买的宝贝给他看,一个精巧的铜皮单筒望远镜,可以拉长缩短,镜头里,远处的摩天大楼清晰可见。 “等晴天,我带你去国际大饭店楼顶看跑马场。”赵殿元说。 杨蔻蔻饶有兴趣的点点头:“挺好,能看到黄浦江么。” “那得去外滩,沙逊大厦,汇丰银行楼顶上才行,用你的望远镜,陆家嘴的一棵树一根草都能看清楚。”赵殿元说的跃跃欲试,他曾经不止一次登高眺望,但自己看和两个人一起看的心情和意义是不同的。 电车在静安寺路上行驶着,铃声响成一串,乘客们上上下下,一如往常,忽然几个短打毡帽汉子窜上车,靠近门口的乘客纷纷跳车逃走,转瞬就只剩下十几个老弱病残以及被好心情麻醉了警惕心的赵殿元杨蔻蔻。 上车的这伙人具体属于76号特工总部还是沪西警察分局并不重要,反正他们都是日本人的走狗,干的是强盗的行径,赵殿元怒目而视,上次被抢劫殴并没有让他产生畏惧怯弱之心,反而燃起熊熊烈火,他很后悔当时没能抓住一个人往死里打,哪怕用牙咬也要拉个垫背的,可是当他想到身后的杨蔻蔻时,一腔勇气又泄了个精光。 赵殿元并不记得上次那帮人的面目,但对方却记得他,他们中为首的叫阿宝,早先是住在浦东一个叫春树浦的小村子,十八岁来到上海做学徒工,因为手脚不干净被东家赶出来,坑蒙拐骗什么都做过,土匪也干过,后来被收编为维新政府的保安队员,穿着便衣配着手枪,在沪西巡逻执勤,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制造恐怖气氛,扰乱社会治安。 沪西是个奇葩的存在,租界当局越界筑路,造就繁荣的沪西歹土,却得不到中国政府的正式承认,名义上只能对道路行使警察权,但实际上却不仅如此,所以和沪西警察局冲突不断,双方不止一次大打出手。 阿宝让手下勒索其他没来得及逃走的乘客,自己直奔赵殿元而去,他就喜欢欺负老实人,尤其是带着女朋友的老实人,当着妻子欺负丈夫,当着儿子欺负父亲,对阿宝来说都有别样的乐趣,比喝四两花雕还要适意。 “钞票~”阿宝搓搓手指,赵殿元岿然不动,阿宝一巴掌打过去,凶神恶煞骂道“江北猪猡!” 赵殿元拳头慢慢捏紧,如果是在荒山野岭中,他完全有把握活活打死这个长着细长脖子的瘪三,但这是在繁华闹市的电车上,对方是带枪的特务,身后还有四个同党,自己死不足惜,但要替杨蔻蔻考虑。 “哟,侬还想打我么,侬是重庆分子。”阿宝瞥见赵殿元的拳头,很娴熟的给对方扣上一顶大帽子,重庆分子就是军统特工,被逮到不过夜就枪毙的, 几个手下听到重庆分子的字眼,顿时一拥而上,开始推搡殴打赵殿元,和上次的情形如出一辙。 赵殿元只来得及用眼神示意杨蔻蔻快跑,就被一个特务打翻在地,紧跟着七八只脚轮番踹过来……不知不觉间,电车越开越慢。 凄厉的警笛声响起,赵殿元松开捂住头颅的手,看到五个特务正服服帖帖蹲在电车地板上,身后站着一群持枪的租界巡捕,其中一人肩膀上有花,腰佩手枪,正是住一楼客堂间的邻居吴先生。 吴先生英明神武,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一挥:“统统带走!” 特务们灰头土脸,虽然被租界警察逮捕并不是要命的事情,隔天就会被保释出来,毛都不会少一根,但终归有伤颜面,尤其阿宝,输人不输阵,弹着身躯挣扎着,骂骂咧咧的不断问候巡捕们的娘亲,尤其对吴伯鸿恐吓连连,说老子认识你,知道你老婆叫什么,有几个孩子。 吴伯鸿忍无可忍,抬手赏了阿宝一记耳光。 警车远去,杨蔻蔻上前扶起赵殿元,帮他擦拭嘴角的血迹,叹道:“你啊……” “多亏你了。”赵殿元说,巡捕一定是杨蔻蔻叫来的,如果不是她,恐怕这回自己不死也要重伤。 杨蔻蔻叫了一辆黄包车送赵殿元回家,又买了些纱布红药水回来帮他处理伤口,斜阳从老虎窗照进来,在杨蔻蔻身上罩了一层玫瑰色的毛茸茸的光影,她把赵殿元的脑袋抱在怀里,轻轻擦拭伤口,身上的馨香不可避免的飘进赵殿元的鼻孔。 如果时光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赵殿元暗想,旋即杨蔻蔻就将他一推:“好了,皮外伤,没事。” “你说,我好好的坐在电车上,怎么就招来一场飞来横祸呢,这到底是为什么?”赵殿元没话找话,希望和杨蔻蔻在夕阳下多待一会。 “别说是你,就是国家又如何。”楼梯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一颗油腻的脑袋徐徐升起,是田飞,这还是赵殿元第一次见田先生走出亭子间。 “我们的国家,可曾欺压过外国,可曾招惹过是非?可是日本为什么要侵略我们,只因为我们贫,我们弱,我们不团结!”田飞挥舞着拳头,慷慨激昂,一丝乱发黏在额头上,被他潇洒的拨开。 “田先生有啥事体?”杨蔻蔻不耐烦的问道。 “哦,我来问问你,我有一本《金粉世家》你要不要看?”田先生急忙回到正题,扬了扬手里的小说。 “我不要看张恨水的小说了,卿卿我我的没劲,我要看打日本人的。”杨蔻蔻说。 田飞难掩失望之色:“那我这里还真没有……我回去帮你问问吧。”眼看着杨蔻蔻没有邀请他去前阁楼小坐吃茶的意思,还是悻悻然下楼去了,下到一半又听到田飞在说话:“梅小姐,我这里有一本小说侬要不要看一下。” “是你写的么?你写的我就看。”是梅英咯咯娇笑的声音。 梅英公然带白先生回来过夜了,太太们的旁敲侧击毫无作用,她终究还是舍不得这个油光水滑皮相好的男人,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朝不保夕,露水姻缘也是好的。 当晚,29号上下充斥着梅英放肆的娇喘声,男人们全都焦躁难安,女人们全都意难平,除了阁楼上的一对。 赵殿元心中只有杨蔻蔻,梅英的叫声对他而言仅仅是噪音,而杨蔻蔻则在前阁楼上用新买的单筒望远镜眺望潘家花园,心无旁骛。 第10章 孤岛陷落 盼什么来什么,赵殿元心心念念想带着杨蔻蔻登高眺远,机会就来了,厂里接了一个沙逊大厦顶楼修理烟囱的活儿,赵殿元抢着接了这个活儿,回去之后和杨蔻蔻一说,两人都激动的一夜没睡好,次日一早天没亮就起来整装待发。 家家户户刷马桶的时候,两人已经出发,清晨的空气是冷冽的,空气中漂浮着生煤球炉的味道,酱红色的电车从冬季的薄雾中驶出,犹如海底的潜艇,铃铛在响,报童飞奔着兜售报纸,车上人不多,特务们这个时段还在睡大觉,不会来打扰好心情,赵殿元眼角的淤青还在,怀里揣着饭盒和望远镜,想想在沙逊大厦楼顶野餐,他的嘴角就忍不住勾勒出幸福的弧度。 沙逊大厦是外滩最高的楼,高耸的灰色花岗岩建筑顶着一个巨大的墨绿色金字塔形帽子,特别容易辨认,这个时间点,洋行职员们还没开始上班,大门口冷冷清清,赵殿元是从后门进去的,管理员认识他,又看了看帽檐压低,穿着工装裤的杨蔻蔻。 “这是我的助手。”赵殿元解释道。 管理员木然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继续看报纸。 赵殿元带着杨蔻蔻上了电梯,两人忍住笑,窃喜不已,电梯飞速上升,赵殿元讲解道,大厦下面几层是荷兰银行、华比银行和沙逊洋行,中间是华懋饭店,最上面是沙逊先生自己的私宅,据说是全上海最豪华的住宅。 “那我们可以进去参观么?”杨蔻蔻睫毛闪动。 “恐怕不行。”赵殿元略有遗憾,电梯继续上行,叮的一声停下,两人出来又转了几道楼梯,打开一扇门,眼前豁然开朗,江风呼啸,整个上海展现在眼前。 沙逊大厦七十七米高,极目远眺,似乎连海都能看得见,两人站在大厦天台东南角,脚下是外滩马路和黄浦江,江上白帆如鲫,军舰横陈,江对岸的浦东一望无垠,陆家嘴沿岸全都是货栈和码头,再深处是住宅、村落、农田阡陌,炊烟袅袅。目光转向南,是南市老城厢,古老的,青灰色的上海县城墙依旧在,战争的痕迹已经修补的差不多了,密密麻麻全是灰色和红色的屋顶,街巷狭窄,烟雾腾腾。向后看,那是真正的上海,是十里洋场,城开不夜的上海滩,是混居着华人、英美法人,印度人、白俄和犹太人的冒险家的乐园,西式大楼和中式民居鳞次栉比,参差有度,汽车往来穿梭,黄包车和行人密密麻麻,城市已经苏醒,进入了新的一天。 赵殿元拿出工具准备干活,叮嘱杨蔻蔻不要乱跑,在这儿乖乖看就好了。 “晓得啦。”杨蔻蔻拿起望远镜,看到平日里熟悉的建筑,就忍不住大呼小叫,唤赵殿元来辨认是不是那栋楼。 “对,没错。”赵殿元接过望远镜确认了一下,忽然眼角余光注意到江面上的动静,将镜头转过去,停在黄浦江心的悬挂米字旗的军舰炮口低垂,穿深蓝色海军服的水兵正在列队下船,登上快艇驶向岸边,这本是平平无奇的事情,水兵总要上岸的,但今天的情形明显不对劲,水兵是在刺刀枪的逼迫下离舰的,那些拿枪的兵身上有十字交叉的白色武装带,驻虹口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就是这幅打扮。 赵殿元愕然,难道日本人对英美开战了?不可能吧,小日本再猖狂也不敢招惹英美吧,但是随后发生的事情验证了他的猜测,外滩道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开始变得稀少起来,气氛沉重而压抑,继而虹口方向杂音响起,是诡异刺耳的东洋军乐混杂着引擎的轰鸣声,重物碾过柏油路的轰隆声,外白渡桥上空弥漫着蓝色的氤氲,那是大量引擎燃烧柴油后排出的尾气形成的奇观。 先开过来的是日本人的战车队,铁甲狰狞,太阳旗刺眼,遍布铆钉的钢铁怪兽气势汹汹轧过外白渡桥,出现在外滩大道上,炮口高扬,不可一世,后面紧跟着摩托车和马队,铁骑铿锵,呼啸而过,最后是黄呢子军大衣组成的长队,浩浩荡荡,无穷无尽,雄赳赳的外国武夫,如林的雪亮刺刀,高唱着军歌开进了外滩,开进了南京路。 赵殿元和杨蔻蔻默默无言的看完了整个过程,彼此对视,发现对方的面孔都是惨白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外敌开进家园更让人心碎的了,他们连准备好的午餐也没胃口吃了,草草完成工作,下楼回家,一路所见皆是人心惶惶。 一进29号后门,就看到各家的男主人都站在门口,神色凝重地交换着消息,突发事件打破了人和人之间的隔阂,29号的男人们都走出各家屋门,大声聊着时局,除了晒台的小丁不在,连一向白天睡觉的田先生都难得现身了。 白先生已经登堂入室,公然以二楼大卧室男主人身份出现,他一身香色缎子睡衣,趿拉着拖鞋站在门口,油头依旧,口沫横飞:“要阿拉讲,日本人和英美开战,那是鸡蛋碰石头。” 二楼厢房门口的周阿大点头称是:“对格对格。”旁人根本看不出两家上午刚吵过一场架,周太太和梅英因为琐事拌嘴铩羽而归,自己吵不赢也就罢了,男人更没出息,别说帮老婆找回场子了,恨不得低声下气奴颜婢膝,周太太气的把厢房门用力关上,只留男人在外面讨论时局。 周阿大不生气,无论太太怎么折辱他,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浑身上下透着和气,做生意的人是讲究和气生财不假,可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周阿大比泥人都不如,似乎谁都能骑在他头上吆五喝六,也没什么主见,别人说什么他都附和。 吴伯鸿是公共租界警务处的巡捕,日本对英美开战之后,原先脆弱的和平关系立即土崩瓦解,作为中国人,他在执法中不可避免的会有一些倾向,以前有英国人护着他,现在全完了,英国人连自己都保不住了,所以今天吴伯鸿没去上班,在家等着消息,听了白先生的话,他心里是愿意相信的,却不开口,只是皱着眉抽烟。 章樹斋也是彼此彼此,他供职的火油公司是有美国洋行背景的,现在美国人倒台了,他的这碗饭也就吃不下去了,今天刚到公司就听说日本人开进公共租界的消息,吓得他当即收拾东西回家,打开收音机收听消息,他的看法高屋建瓴:日本人偷袭了珍珠港,摸了美国人的老虎屁股,现在美国人加入战团,胜负可就难料了。 “如此说来,胜负的天平反倒是向我们这边倾斜了一点点。”田飞做出论断,油腻污浊的眼镜片今天终于清亮了一些。 “各位,以后物资可能要更紧俏了。”章先生心善,忍不住给邻居们提了个醒,战端一启,欧美和上海之间的航路怕是要断,进出口都受影响,手里握着钞票远不如囤积物资来的划算,至于大家听不听,做不做,那就是各人的造化了。 “要阿拉讲,舞照跳,马照跑,日本人来了也得依仗着上海,还能把上海打烂不成?”白先生又说话了,这回所有人都点头,连刚进门的赵殿元和杨蔻蔻也不例外。 难得有和邻居们交流的机会,赵殿元将沙逊大厦上看到的一幕讲给大家,听到日本人军力庞大,再联想到几年前国军在淞沪一线损兵折将的惨状,邻居们无不哀叹,上海是安全的,可其他地方呢,可整个中国呢。 大伙儿聊了一阵,意兴阑珊,各自回屋,只有周阿大回身推门推不开,敲了两下没有回应,便讪讪的下楼出门去了。 中午连灶披间都冷清得很,好像日本人和英美开战影响了大家的胃口一般,白先生和梅英倒无所谓,吃了午饭去赌场耍,在小白的撺掇下,梅英觉得在屋里和太太们打几毛钱的麻将太过没趣,沪西到处都是彻夜经营的赌场,耍起来才真叫过瘾。 上了专业赌台,方显英雄本色,梅英手气好的不得了,一连和了几把,面前筹码堆成山,白先生怂恿她把赌注押多一点,全押上,梅英正在犹豫,忽然进来四个汉子,面目不善,目光扫视一周,坐到了梅英这张赌台前,二话不说,掏出沉甸甸的手枪拍在台子上。 梅英胆小,吓得花容失色,两腿发软,手捂着胸口走也不敢走,求援的目光看向小白,白先生倒有几分机灵劲,看得出对方不是冲自己来的,这架势分明是来敲赌场竹杠的。 “先生,侬想哪能?”赌场管事的片刻就到了,横眉立目质问,这年头枪不算什么,赌场里配枪的保镖比街面上的巡捕还多。 “侬讲哪能?”那汉子一副滚刀肉的嘴脸,他就是被吴伯鸿打了一记耳光的阿宝,刚从巡捕房释放出来,日本人今天开进公共租界,阿宝兴奋莫名,从此整个上海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他的身份不得水涨船高,去赌场找点麻烦,敲个竹杠,弄点钞票解解晦气。 阿宝不傻,沪西的赌场烟馆都是大有来头的,没有76号或者日本宪兵队的背景谁敢做这个生意,他特意寻的一家小赌场,听说后台不是那么硬,再说自己胃口也不大,随便弄几十上百块就满足。 一帮彪形大汉从天而降,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他们拿下了,四个人重演昨天的一幕,跪在地上垂头丧气。 阿宝亮出身份,阿拉们是沪西警察分局的便衣侦缉,不看僧面看佛面,可人家只是嗤笑,一把雪亮的匕首丢到阿宝面前,让他给他的小兄弟们打个样。 道上规矩,犯了错就要认罚,阿宝是在场面上混过的,懂得这还是敬酒,不吃敬酒就要吃罚酒了,什么沪西警察分局便衣侦缉,在人家眼里狗屁都不是,统统丢进黄浦江汆馄饨,总之这回是踢到铁板了,阿宝也够光棍,拿起匕首连句场面话都不说,直接往大腿上攮,一刀下去再一刀,这个名堂叫做三刀六洞,玩得好的只伤肉不伤筋骨血管,玩得不好的话,当场就交代了。 第一刀下去,阿宝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珠滚落,他抽刀,用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刀柄上,不这样就没办法再次攮下去。 “够了。”一个声音传来,叫停了第二刀,一双深咖色雕花布洛克皮鞋踱到阿宝面前,厚厚一叠钞票丢过来:“拿去看医生。” 阿宝丢刀,抱拳:“谢不杀之恩!” 一张名片递到他鼻子底下:“看你是条汉子,以后有什么事体,提阿拉的名字。” 阿宝用沾满血的手接过名片,他不识字,还是旁人提醒他,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潘先生。 “谢潘先生!”阿宝明白这一刀没白扎,虽然伤了一条腿,但也抱住了大粗腿。 梅英和小白全程目睹了这血腥又江湖的一幕,惊的嘴巴都合不拢了。 第11章 深夜磨刀声 阿宝腿上的刀伤没碰到大动脉,性命无碍,他撕下一幅衣衫扎住伤口,在兄弟们的搀扶着一瘸一拐去了,自始至终硬是没喊一声疼,出来寻了家诊所敷了金创药,请医生念出名片上的头衔。 医生扶了扶眼镜,手拿名片凑到一支五烛的灯泡前念道:“中国实业协会监事,上海特别市政府高级参事,上海商会理事,宏济善堂董事,潘……克复。” 阿宝和兄弟们交换一下目光,监事参事理事董事的头衔确实大的吓人,他们这些做喽啰的,就认识一个姓潘的叫潘达,是沪西特警总署的署长兼76号特工总部第四处的处长,那可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或许此潘非彼潘,但总能引发一些遐思,傍上姓潘的,准没错。 潘克复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日本人和英美开战让他嗅到了荤腥的味道,租界没了,世道要变了,他这种人终于迎来了出头之日,踌躇满志中首先想到的是要立起体统来,刘备身边岂能少了关张赵马黄,这年头身边必须有几个心腹才行,阿宝虽然不算魁梧彪悍,但骨子里的狠劲他是欣赏的。 没过几天,阿宝腿伤还没好利索,就按照名片上的号码给潘克复打了电话,称要登门再谢救命之恩,约了时间,果然提着礼物上门,言辞间提出想为潘先生效力,风里雨里一句话,刀山火海也敢蹚。 潘克复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从写字台后面绕出来,嘘寒问暖,面授机宜,阿宝恍然大悟,频频点头。 这就叫不打不相识,阿宝搭上了贵人,潘克复在警局里也有了可驱使的人,阿宝的腿始终没复原,走路带一点跛足,从此名字之前又冠了一个瘸字,叫做瘸阿宝。 瘸阿宝经常去那家潘克复参股的赌场打牌,在牌桌上认识了白先生,两个各怀心思的人臭味相投,一来二去成了朋友。 白先生本是个吃软饭的白相人,傍上大粗腿那还不眉飞色舞的,在梅英面前吹嘘上海滩就没有他一句闲话搞不定的事体。 …… 日军占领租界之后,英美军队缴械投降,西人公董纷纷递交辞呈,公共租界名义上依然存在,但工部局里已然全换了日籍人士,英美侨民被投入集中营,警务处亦有大批西人警官被日军逮捕,街面上店铺关门,行人稀少,所有人都在恐惧中观望。 出乎意料的是,随着日军进驻,租界乃至沪西的治安却突然变得良好起来,连枪击绑票案都绝迹不见,29号住户们每天都在讨论时局,判断出时局变好是因为日本人下了命令,以前乱是日本人要给英美上眼药,现在既然租界已经拿下,成了自家地盘,当然不能容许特务恶棍们再绑票暗杀,制造混乱。 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和章先生从电台里听到的外国广播相对应,验证了一个令人心寒的事实,日本海军万里奔袭珍珠港,摧毁了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的大部主力舰,又在南洋击沉了英国皇家海军的威尔士亲王号,香港,马来同时燃起战火,胜负还未可知。 章先生的预言迅速变成事实,各种物资价格飞涨,米价尤为明显,但赵殿元的生活水平却没有明显下降,因为以前他都是在外面买着吃,如今杨蔻蔻在家烧饭,支出反而减少,这天赵殿元下工回家,在弄堂口的铁匠铺看到杨蔻蔻在挑拣火钳,便上前拎起放在地上的菜篮子,入手觉得极沉,一眼瞥去,只看到覆盖着毛巾的磨刀油石。杨蔻蔻温柔又坚决的将菜篮子夺回来,说这不是该男人拎的,两人并肩回家,吃了饭各回各屋,到了午夜时分,赵殿元迷迷糊糊中听到隔壁传来细微的磨刀声,他静静听了一会儿,轻轻起身走到门前,透过门缝窥视。 隔壁,清冷的月光从老虎窗投射进来打在地板上,杨蔻蔻坐在板凳上背对着门在研磨着什么,她动作缓而轻柔,时不时淋点水在手里的物件上,半晌磨完一件,放在一旁,那是一枚精铁打造的飞镖,锋芒毕现,猛然间杨蔻蔻扭头,赵殿元以为自己被发现,却看到杨蔻蔻的目光是远处灯火阑珊的潘家花园。 潘家花园大客厅,钱如碧照例在打麻将,有些心不在焉,白天来了一拨人,为首的有些跛足,自称是沪西特警总署的便衣,起初钱如碧觉得只是来打秋风而已,让老金出面应付,随便打发个几十块了事,但是没想到那帮人矛头直指潘骄,说贵府少爷有共产党嫌疑云云,这一招正捣在钱如碧软肋上,儿子失踪已久,她也不知道具体下落,若在以往,几个小杂鱼断不敢来潘家花园寻衅,但今时不同往日,英国人塌了台,潘家相熟的那些依附西洋人的大佬全都失了势,帮不上忙,思来想去,唯有堂小叔子在汪政府里有头有脸,罢了罢了,也只能请他出马了。 潘克复义不容辞,当即就搬进了潘家花园,占据了一楼的两间屋,一间做卧房,一间做办公室,青天白日黄飘带和日本旭日旗摆在公案两侧,墙上高悬中山先生和汪兆铭的肖像,桌上一红一黑两部电话机,就连潘家花园外也悬了块木牌,上书黑色大字:上海特别市政府高级参事——潘公馆 鸠占鹊巢的任务顺利完成,瘸阿宝果然不再来找麻烦,钱如碧刚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中午却又看到这帮人堂而皇之出现在自家客厅,跟着潘克复鞍前马后的阿谀奉承,潘克复解释说已经将这帮人收服,以后有事也好有个照应,钱如碧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咽,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潘家花园怕是要易主了。 潘克复多年夙愿达成,志得意满,踌躇满志,他替日本人在商业活动上奔走出力,俨然也是一号角色, 据说是上了重庆暗杀名单的,所以他名正言顺将瘸阿宝等人借调来当了贴身警卫,换下了短打毡帽,穿上了黑色呢料中山装,头顶黑呢礼帽,斜挎起毛瑟匣枪的皮套子,威风八面,连护院的两条狼狗都变得凶悍三分。 战局进展极为迅速,香港战役只打了十七天就宣告结束,驻港英军挂白旗投降,捷报传来,上海滩的日本侨民燃放烟花庆祝,加之这天是圣诞节,潘克复不免有些应酬活动,下午五点左右,天刚擦黑就从潘家花园出发去虹口赴宴,他坐在轿车后排,瘸阿宝坐在司机身旁,荷枪实弹,严阵以待。 潘家花园的大门缓缓开启,门口挎匣枪的警卫向汽车敬礼,前面一段路直到长乐里总弄大门只有区区三百米,当初把花园别墅大门设在弄堂里就是处于隐蔽和安全的考量,大门过街楼上的老张是第一道防线,有个风吹草动能早几分钟知道。 今天赵殿元收工略早,路上想起还欠门房老张一壶黄酒,便在弄堂口烟纸铺打了一壶给他送上去,老张喜笑颜开,留他抽一支纸烟聊几句闲话,两人在过街楼上狭窄逼仄的小房间里坐着扯几句闲话,老张虽是一介守门人,对于时局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说中国是肯定打不过日本的,中国的兵都是抓来的壮丁,齐步走左右脚都分不清,吃的差,武器差,训练更差,反观日本兵个个壮的像牛犊子,枪法百步穿杨,一个小队就能撵着咱们一个营走。 老张滔滔不绝,赵殿元只想赶紧脱身,不经意间他向弄堂方向瞥了一眼,一辆黑色轿车从77号潘家花园方向驶来,总弄的宽度只有三米五,又被洗菜的老人和奔跑嬉闹的孩童占据大半,所以速度快不起来,不远处有两个熟悉的身影,隔着二十米远,一前一后向这边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是住晒台的丁润生,他穿着灰布棉袍,皱着眉头心不在蔫,一只手揣在兜里,走在后面的竟然是杨蔻蔻。 汽车接近长乐里总弄大门,鸣笛三声,老张会意,拿了钥匙急匆匆下楼开铁门,就在这个空档,丁润生猛然奔过来,揣在兜里的手掏出来时握着一枚日式手榴弹,他大喊一声投出手榴弹,慌乱间似乎忘了什么,手榴弹没有炸响,汽车急速后退,瘸阿宝探出半个身子,接连开枪,丁润生肩膀上中了一弹,踉跄着从总弄侧门逃出。 上海滩刺杀事件频发,敏感人士早就整理出一套完备的应对方案,此时大门还没打开,汽车飞速倒车,潘家花园门口的保镖听到枪声也奔了过来,好巧不巧一辆刚送完客人的黄包车从支弄出来,车夫看到这一幕愣在当场,潘克复的司机反应迅速,以为遇到前后夹击,急刹车停下,挂挡再欲向前冲。 杨蔻蔻亲眼目睹了丁润生的一击不中,紧接着看到汽车疾退到自己面前戛然停下,她的心在狂跳,手伸进了兜里,捏住一枚冰冷的锐器。 忽然一只手搭在杨蔻蔻肩上,猛回头,是赵殿元。 第12章 可以做你老婆,但不能生孩子 杨蔻蔻被赵殿元硬生生拉回了29号,他一句也没多问,她一句也没解释,好像只是被男人从轧闹猛的现场拉回家的寻常妇人而已。 对长乐里的居民来说,街头喋血只存在于报纸上,发生在眼皮底下尚属首次,兴奋大过于恐惧,人们不但不躲避,还涌到弄堂里观看,此时潘克复的轿车退进潘家花园,黑中山装们也已经掌控了局面,当场拿住了黄包车夫,只留下地上的几枚弹壳和一滩血迹,人们略感无趣,渐渐散去,很快属于他们的麻烦就来了,潘家的保镖封住了总弄大门,只许进,不许出。 半个钟头后,沪西特警总署的警车开到,数十名便衣和武装警员杀气腾腾进入长乐里,挨家挨户搜查可疑人员,长乐里只有七十七个门牌号码,算是不太大的里弄,但是每个门牌里的住户鱼龙混杂,很多是未登记在册的,查起来需耗费些时间。 长乐里进入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家家关门闭户,谁也不敢在外面游逛,生怕被当做刺客同党抓走。警察们分成五队搜查,找各户的户长对照人口,29号的户长是二房东,这个时间点还在外面赌牌,只能由苏州娘子出面应对,往日尖牙利齿的她面对荷枪实弹的警察大气不敢出,细声细语,小心奉迎。 一楼的吴家章家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警察直接略过,二层阁的阿鬼一副大烟鬼睡不醒的样子,也不像是做大事的人,亭子间田先生一介文弱书生,警察打量他两眼也放过了,二楼的梅英小白不在家,厢房周太太没见过大场面,吓得个半死,往日吵闹不停的小孩也止住哭声,整个29号鸦雀无声。 警察攀着楼梯上了阁楼,苏州娘子解释说这是电工小赵和他屋里头人。 十分钟之前,赵殿元拆掉了杨蔻蔻的床铺,找了个包袱皮盖住马桶当成凳子,现在阁楼里只有一张床,一个马桶,一对小夫妻比独居的男女更合情合理,但赵殿元的身材还是引起了警察的注意。 南方人往往没有这么高的个头,宽肩细腰,孔武有力,正符合刺客的要素,警察头目一声令下,搜!两人本来也没多少行李,顷刻间就被全部抖落地板上,床铺也掀翻了,连枕头都拆散了搜查,依然一无所获,没有手枪,没有炸弹,没有任何和特工相关的物品。 警察们撤走了,29号恢复了平静,赵殿元收拾东西,整理床铺,重新搭起一张床,然后爬出老虎窗,从瓦片下面取出五枚飞镖,放在杨蔻蔻面前,依然一句话没有问。 “谢了。”杨蔻蔻轻描淡写一句,将五枚飞镖收起。 赵殿元不需要问,他已经猜到杨蔻蔻的身份,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这一切都是预先设计好的局,杨蔻蔻为什么深夜磨刀,为什么和丁润生一前一后出现在刺杀现场,甚至为什么住在29号,答案呼之欲出,稍微深思就能猜到,自己只不过是杨蔻蔻打掩护的工具人罢了,丁润生才是她的同事,她的战友,甚至其他更密切的关系。 稍晚些时候,吴伯鸿回家,带来一些内幕消息,住在潘家花园的潘克复遇刺不中,刺客受伤逃走,警察抓住了他的同伙,长乐里的守门人老张也被带走了。 赵殿元不由得担心起来,丁润生的同伙被抓,扛不住严刑拷打的话势必出卖战友,那杨蔻蔻就不再适合住在这里,必须赶紧逃走才是,但是看杨蔻蔻丝毫没有搬家的意思,难道自己猜错了? 深夜时分,29号的后门被砸响,苏州娘子慌忙披衣开门,一群便衣夹着冷风闯进来,动静惊动了住户们,吴伯鸿出门查看,和瘸阿宝四目相对,彼此都认出了对方,吴伯鸿暗道晦气,宁欺君子,莫惹小人,这真是冤家路窄。瘸阿宝认出眼前这位就是曾经打过自己一耳光的租界巡捕,以前英国佬当道没法报复,现在日本人来了,可不就是自己的天下了,他狞笑一声,打定主意细水长流,不弄的他家破人亡,阿宝的名字倒过来写。 阁楼上,最慌张的莫过于赵殿元,他以为警察来抓杨蔻蔻了,刚打开老虎窗,杨蔻蔻就夹着被褥穿着睡衣过来了,一言不发就上了赵殿元的床,和他挤在一起,身上的香味钻进赵殿元的鼻子,他一时间魂不守舍。 床很窄,两人紧紧贴在一起,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外面皮鞋踩的楼梯嘎嘎作响,但始终没敲阁楼的门,而是奔着晒台去了,赵殿元憋着的一口气终于缓缓呼出。 便衣取走了丁润生的全部私人物品,终于下楼走了,赵殿元惊魂初定,这才发现杨蔻蔻一直紧握着自己的手,因为用力过度,手指都发白了。 他还注意到,两人还睡在一起呢,体温隔着薄薄的睡衣传过来,和肌肤相亲也没什么区别了。 忽然杨蔻蔻说出一句话来,让他的心又悬了起来。 “我给你做老婆可以,但不能帮你生孩子。”说这话的时候,伊一双黑亮的眸子在夜色中闪着光,似乎在说一桩交易,一件和自身无关的事情。 赵殿元想起看过的书,弄堂口经常摆一个书摊,他记不清是聊斋的故事还是唐朝的故事,女剑侠隐居民间,嫁给普通人生儿育女,有朝一日突然发难,杀死仇敌绝迹天涯,普通人的感情和他们无关,眼前的少女就是这样的人,山河破碎之时,总有人站出来以身殉国,杨蔻蔻即是如此,她的生命,她的身躯,都是可以奉献出来的。 清冽的月光透过老虎窗照在杨蔻蔻脸上,这是一张毫无瑕疵的少女面孔,不施粉黛,嘴唇有些发白,眼睛深不见底,很美,但赵殿元却生不出半点邪念。 “不用了。”赵殿元脱口而出,杨蔻蔻也不再多言,卷起被褥依旧回前阁楼去了。 …… 潘克复遇刺事件给长乐里居民们带来一段小插曲,没多久就抛之脑后了,过了几天,守门人老张洗清嫌疑,获释回来,赵殿元去探望他,老张意兴阑珊,萎靡不振,脸上血痕犹在,抱着茶缸子半天不说话,开口就叹气。 “我一世英名,竟然……”老张说。 赵殿元拍拍他的后背以做安慰。 “奇耻大辱。”老张说。 赵殿元陪他叹气,老张是个人物,别看只是守门人,但器宇轩昂,腰杆总是挺得笔直,呵斥乞丐小贩中气十足,即便面对长乐里中体面的住户争执也会据理力争,不落下风,这几天的刑讯折磨,彻底把他的心气给打灭了。 “民国十四年,我和小日本打过仗。”老张忽然说,“那年月,我在郭鬼子手底下当上校团长,巨流河一战,日本人有飞机重炮,轰的准,炸的狠,弟兄们连日本人的影都没摸到,就被一通炮轰打垮了,七万大军啊,不是被老帅和少帅打败的,是被日本人打败的啊。” 赵殿元一时间愣了,他和老张相熟,就是因为说话都带点东北口音,老乡嘛,没想到这位貌不惊人的守门人,曾经是位戎马倥偬的上校军官。 “我要是年轻二十岁,指定上战场,揍他个王八犊子的。”老张沉浸在昔日的荣光中,面颊泛起潮红色,旋即又褪去,化作一声长叹,头一歪竟然睡着了,鼾声渐起,赵殿元悄悄下了过街楼,细碎的雪花扑面而来,明天就是1941年的最后一天了。 虽然国破家亡,虽然战争还在继续且看不到希望,但日子总要过下去, 新年晚上,赵殿元带着杨蔻蔻去南京路上吃了饭,然后向外滩方向逛去,华灯初上,人潮涌动,往日新年,建筑上总要插满花花绿绿的万国旗帜,今天却只剩下两种颜色,白红相间的太阳旗帜。 外滩依旧繁忙,中国人是不过公历新年的,十六铺码头上苦力们在卸货,成排的轿车和洋车停在上海总会门前,这是一栋花岗岩外墙的巴洛克建筑,一辆插着日本旗的轿车驶到门口,华人侍者拉开车门,下来的不是穿燕尾服的西洋人,而是佩刀铿锵马靴锃亮的日本军官。 杨蔻蔻挽着赵殿元的手不由的抓紧了。 “上海总会里有一个一百英尺长的吧台,号称远东第一吧台,只有靠在这个吧台上喝过酒,才算真正来过上海。”赵殿元轻拍杨蔻蔻的手,给她讲上海总会的典故。 “那你真正来过上海么?”杨蔻蔻问。 “虽然我没在远东第一吧台上喝过酒。”赵殿元说,“但我一直都在上海。” 忽然上海总会内的人欢呼雀跃起来,弹冠相庆,觥筹交错,隔着马路都能听到里面的喧嚣,日本海陆军官和日籍侨民似乎在庆祝什么,肯定不是新年,也许是他们的“皇军”在东南亚战场上又取得了什么辉煌胜利了吧,仿佛为了烘托气氛似的,黄浦江畔烟花升腾,在夜空中绽放璀璨,映红了逶迤江水,照亮了外滩的一栋栋大厦楼顶的残雪,苦力们抬头看去,麻木的面庞上毫无反应。 “回去吧。”赵殿元裹紧衣服,已经再无兴致逛下去。 杨蔻蔻深有同感,挽住他的臂膀,一同归去,任凭烟花在背后肆意灿烂,再不回头。 第13章 想在诺曼底公寓和你一起看夕阳 长乐里的墙壁单薄,隔墙有耳,大事必须在外面说,这件事赵殿元已经深思熟虑过,连说时的语气都再三掂量过。 “我帮你做了他,然后我们一起离开上海,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赵殿元故意以轻快的语气说出,仿佛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而不是刺杀伪政府高级官员。 “你喜欢上海么?”杨蔻蔻答非所问,停下脚步,面向黄浦江,江风猎猎,吹起她绒线帽下的发丝,“你爱这座城市么?” 江心停泊着森然钢铁巨物,那是日本海军的主力舰,对岸陆家嘴漆黑一片,沃野无边,今天是1941年12月31日,寻常的一天,杨蔻蔻的隆重发问给这个寻常的日子增添了一抹神圣的色彩,赵殿元和她并肩,望着江水回答道:“我爱上海,我爱这座城市。” “上海挺好的……”杨蔻蔻转向赵殿元,嫣然一笑,“爱上海,就留在这里,保卫她,建设她,总有一天,我们会胜利,那个时候,你可以找一个喜欢的女孩,一起过日子,生一堆孩子,那时可能就不住阁楼了,住客堂间了。” 这时一队喝醉了酒的日本水兵从身后经过,刺耳的异国口音大呼小叫,两人急忙背过身去减少不必要的麻烦,赵殿元心里有些酸楚,平时杨蔻蔻和自己说话总是半开玩笑,玩世不恭,这是第一次以严肃的口吻对话,却是在拒绝自己。 仿佛为了安慰赵殿元似的,杨蔻蔻岔开话题:“我就不想住什么客堂间了,我要住洋房,住公寓,唉,小赵,你见多识广,知道哪里的房子最好么?” 这可碰到赵殿元的痒处了,他侃侃而谈道:“要说住,那还得去法租界,蒲石路和迈尔西爱路口和十三层楼,又叫华懋公寓,那叫气派,电梯上下楼,房间里有冷气暖气,想吃什么饭,不用下楼,直接电话叫顶楼厨房做好,用专门的小电梯送下来。” 杨蔻蔻问他:“十三层那么高啊,大楼长什么样子?” 赵殿元说:“方方正正的褐色大楼,像个竖起来的盒子,外面是方格钢窗,白色的窗棂,内部蟹脚扶梯,铜门铁饰,气派的很。” 杨蔻蔻摇头:“不好看,我不喜欢,换一个。” 赵殿元想了想说:“那就诺曼底公寓吧,就在霞飞路和福开森路交叉的位置,是一栋三角形的大楼,整个大楼就像一艘红砖轮船,船头方向的房间有大大的阳台,正对着霞飞路西去的方向,看落日是顶好的,大楼每一户房间都朝南,走廊都朝北,房间里有洗手间,有马桶,有浴缸和二十四小时出热水的龙头,连熨衣板都有呢。” 杨蔻蔻说:“我喜欢这个,我要住船头的房间,每天傍晚和心爱的人坐在藤椅上看夕阳。” 赵殿元说:“等日本人滚蛋了,咱们就去诺曼底公寓顶一间房,天天看夕阳。” 杨蔻蔻白了他一眼:“谁要和你一起看啦?” 赵殿元心里甜丝丝的,虽然他没谈过恋爱,也无师自通的听懂对方话里的娇嗔,诺曼底公寓是一个美好的梦想,那里住的都是洋行高级白领,中国人根本没资格住,就算有,也付不起高昂的房租,但这并不妨碍一个小电工和一个女刺客憧憬美好的未来,哪怕他们也许活不到那一天。 其实赵殿元还有很多话放在心里没说,关于刺杀潘克复,他已经有了腹稿,炸弹和飞镖都没用,要杀人还是得用枪,他认识一些朋友,有路子搞到手枪和子弹,杀人这种脏活,还是得男人出马。 …… 潘家花园,潘克复连打了三个喷嚏,他确定有人惦记着自己,确切地说,是要取自己性命,一周前失败的刺杀行动让他警惕万分,这些天来没踏出潘家花园半步。 潘克复搞不懂究竟是何方神圣要杀自己,是重庆特工,还是私仇对头,亦或是就住在楼上的钱如碧?后者具备动机和魄力,因为自己正在一步步蚕食潘家的产业,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女强人。 但是很快真相就出来了,警察当晚在一个诊所内抓获受伤的刺客,此人叫丁润生,就住在长乐里,1937年参加过上海保卫团,参加过淞沪会战,被打散后逃进租界,搜罗了几个帮手,平时以饭馆服务生身份为掩护,多次暗杀日籍侨民,后被军统招募,还当上了组长,据招供称,潘克复是上了重庆黑名单的人,这个活儿本来不归他,只因为住得近就主动揽了这个活儿。 刺杀失败的原因很可笑,丁润生使用的武器是日本军队装备的97式手榴弹,这种手榴弹和中国军队的德式木柄手榴弹操作流程不同,拔掉保险销之后,还得去硬物上磕一下,才能炸响,丁润生忘记做最后一步,手榴弹都滚到车下了却哑火,可以说潘克复捡了一条命。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潘克复深以为然,上了重庆黑名单没什么可怕的,倒是听说自己的排名靠后让他有些不开心,上名单证明他姓潘的是一号人物,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今天是新年前夜,潘克复是爱玩的人,既然不能出去,索性把朋友邀到家里玩,隔壁大客厅里乌烟瘴气,来的都是他潘克复的朋友,钱如碧的那些老友都不再来了,标志性的驼色毛呢窗帘也被换成了黑丝绒,依然是整匹挂上去,彰显新贵的气派。 隔壁的喧闹给了潘克复安全感,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抽着烟静静思考,他花了大本钱才抱上日本人的大腿,名片上那些头衔都是花金条美钞换来的,有了虎皮做大旗,才能强取豪夺堂哥的家产,但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潘家早已是外强中干,虚名在外,财产早已败得差不多了。 想发财就得想别的门路,潘克复做过股票经纪人,对金融颇有了解,上海有四个交易所,纱布交易所,物品交易所,金业交易所,证券交易所,战争一起,证券和物品都没什么市场,黄金交易只涨不跌,唯有纱布市场大有机会,根据时局变化,上下落差极大,更有大批“抢帽子”的投机客妄图刀口舔血,殊不知一切都是被人操控的,汪政府里面管经济的官儿,放出一个利空消息来,市场就大跌,隔天又放出反向的消息,市场又大涨,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果能搭上这方面的线,那挣钱就不成问题了。 潘克复在思考着大买卖,客厅里那些人何尝不是如此,除了一些愚笨的武夫之外,聪明人都是来这儿结交朋友,交换信息的,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每个人挣钱的思路各不相同,但是发了横财之后的做法却如出一辙,那就是附庸风雅,无论阿猫阿狗都要买上几幅字画挂在客堂间,画必须是唐伯虎的真迹,字只能是文天祥的亲笔,只因这些草包只知道三笑里的主角唐伯虎和话剧里的大英雄文天祥,一时间为了满足这些人的需求,产生了专门造假字画的产业,在民间沦为笑谈。 瘸阿宝即是此类人,他原先穷的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更别说女人,傍上潘先生之后野心勃勃,也想着霸占一处房子,当二房东收租子,但他起点太低,一口吃不成胖子,得一步步来。 机会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就在潘家花园的牌桌上,瘸阿宝得到一个讯息,某位持有地契的大房东遭了官司,正在到处求人疏通,为此不惜重金,以瘸阿宝的能力,还不足以办这么大的事体,但这并不打紧,谁说拿钱就必须办事的。 听说,这房子就位于长乐里,与潘家花园毗邻。 第14章 把每一天当做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新年伊始,长乐里二十九号阁楼里变了样子,赵殿元把地板清洗了一遍,吃饭的小桌子上铺了一张红白格子的桌布,找了个啤酒瓶插上一束月季花,虽然只是小小的布置,却让整体感觉焕然一新。 此前他从没有过把居住环境搞得美观清洁的念头,单身男人住的地方和狗窝没什么差别,现在不同了,身边有了女人,不能再这么邋遢下去,其实在赵殿元心里还有一个更深的原因,他明白杨蔻蔻不会放弃任务,而自己也不会放任一个女人去冒险,刺杀潘克复九死一生,也许自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还能活多久,谁也说不准,那么从现在开始,每活一天都是当成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吧,用尽全力去活。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杨蔻蔻也将她那东半边阁楼收拾的干净利索,两人在擦拭属于自己的半扇老虎窗时面对面会心一笑,老虎窗的玻璃被擦的透亮,新年的阳光洒在地板上,给人暖洋洋的感觉,生活似乎都变得美好起来。 阁楼上的早餐很有仪式感,桌布,烛台,盘子装的面包,玻璃杯装的牛奶,两人正装出席,还弄了块布铺在腿上充作餐巾,一切细节都是按照在西菜馆用餐时来想象的。 “以后,我们每个周末都去霞飞路上吃大菜,每天傍晚回到家,吃完晚饭,一起看夕阳,好吗?”赵殿元说。 “好啊,你做饭,我刷碗。”杨蔻蔻笑道,“对了,我们是住在诺曼底公寓么?” “对的,我们住在七楼朝西的大房间,外面一圈游廊,孩子们可以疯跑。”赵殿元憧憬着未来,把梦想当成现实描绘出来。 今天是新年,是可以放假的,赵殿元提出带杨蔻蔻去逛法租界霞飞路,后者欣然答应,霞飞路是法租界上最繁华的商业大街,丝毫不亚于公共租界的大马路,欧洲最新的高档货这里同步上市,只是这两年欧洲打成一锅粥,舶来品的种类略微少了些。 赵殿元是有的放矢,霞飞路上有很多白俄、犹太人开的小店,经营范围很广,大到昂贵的珠宝首饰,小到旧货杂品,应有尽有,赵殿元寻的这爿店是一个白俄老头开的,店面不大,专卖欧洲旧货,兼营当铺,偶尔也干些销赃的勾当。 老头的全名叫做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布热斯基,法兰绒衬衣外面罩着一件绒线开衫,上唇留着白胡子,时刻叼着石楠木烟斗,他来上海已经二十多年,能说一口地道的上海闲话,也会说英语和法语,他坚持让赵殿元称呼自己为谢廖沙,这是谢尔盖的昵称,只有亲近的朋友在这样喊。 谢尔盖对杨蔻蔻说,你的男朋友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罕见的品德优良的中国人,美丽的小姐,侬看上什么,阿拉给侬打折。 杨蔻蔻微笑着点头,在小店里浏览欧洲旧货,八音盒、口琴、洋娃娃,银餐具,琳琅满目,千奇百怪,而赵殿元则倚在柜台上和老朋友低语,用的是洋泾浜英语,他不想让杨蔻蔻听懂。 “我想买一把手枪。”赵殿元说。 “需要时间,没有现货。”谢尔盖一摊手,“是防身,还是复仇?” 赵殿元看了看正在歪着头端详八音盒的杨蔻蔻,精巧的八音盒打开后,小人跳出来在音乐声中旋转,清脆的机械音乐声回荡在杂货铺里,冬日暖阳照进来,因为翻动而泛起的陈年灰尘在阳光下颗粒可见,氤氲一片,恍惚中宛如童话世界。 “防身。”赵殿元说,“我得保护她。” 杨蔻蔻放下八音盒,又拿起一枚带链子的饰物,青铜质地,古朴厚重,圆形外圈内镌层层叠叠的六芒星,大星套小星,非常别致。 “喜欢么?”谢尔盖靠在柜台上问道:“这是一个希伯来人的东西,你知道,虹口住着很多犹太佬,他们从德国从奥地利从波兰,从欧洲很多国家逃到上海,他们是难民,随身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想这是一个护身符,喜欢的话,送给你。” 杨蔻蔻将护身符挂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目露惊喜之色:“那怎么好意思。” “挂上吧。”赵殿元上前,帮杨蔻蔻挂上这枚护身符,“谢廖沙是我的好朋友,他送你,你就拿着。” …… 老城厢,城隍庙春风得意楼,高朋满座,人声鼎沸,瘸阿宝和几个江湖朋友坐在九曲桥前的位置,一边饮茶,一边谈事,茶楼中各业人等皆有,房屋掮客“白蚂蚁”最多,所以又称作顶屋市场。 瘸阿宝本是来谈房子的事体,但是聊着聊着就跑远了,变成如何捞钱,如何发达,想出人头地就得扬名立万,就得做出一番大事来,对于瘸阿宝这种人来说,干别的都不会,唯有杀人放火最在行,他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说到杀人,仇家的名字就跳了出来。 那只是一记耳光的仇,但瘸阿宝却发誓要让对方拿命偿还,一个姓吴的租界巡捕曾经抓过他,让他颜面尽失,还降了职,这口气至今还没出,毕竟对方也有一定身份,不是随意拿捏的平头百姓。 日本人控制了公共租界,掌握了工部局警务处,英美籍的警官都抓起来了,但华籍巡捕大多留用,这个吴伯鸿干了多年巡捕,人情总是有些的,想通过官面上的关系办他,不是不行,只是瘸阿宝的脸面没大到那个份上,他也不想因此欠人情,思来想去,几个朋友帮他出了个主意。 搞倾轧玩阴谋他们不太擅长,但是绑票在行啊,一个叫四喜的白相人朋友出主意说:“阿拉把姓吴的绑了,找伊家里讨一笔巨款,拿到钞票就……”他做了个切瓜的手势。 瘸阿宝摇摇头:“不合适,姓吴的枪不离身,万一伤到弟兄们怎么办。” 四喜说:“那就绑他老婆,他老婆总不会带枪吧。” 瘸阿宝阴着脸,还是摇头。 四喜挠挠头:“那……他家小囡总有吧,绑小孩子,爹娘肯定会拿钱来赎,等那个时候,给他一粒花生米就是。” 瘸阿宝终于点头:“侬各的办法,灵光!不过一枪打死太便宜他了,得千刀万剐。” 几个人将脑袋凑到一起,嘀嘀咕咕起来。 …… 吴伯鸿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吴麒,只有八岁刚上小学,小的叫吴麟,还在上幼稚园,平时是娘姨负责接送,吴家的娘姨不住家,白天来买菜做饭洗衣接送孩子,事情就是在娘姨从学校接孩子回家的途中发生的,几个歹徒拿枪威逼娘姨,将吴麒劫走,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非常利落。 娘姨急忙跑回家报告太太,吴太太三十出头年纪,遇事倒也沉着,恰好赵殿元和杨蔻蔻回家,她立刻请赵殿元去找自家先生,赵殿元飞也似的跑上街,叫了辆黄包车沿着大西路狂奔,没多时便寻到了正在巡逻的吴伯鸿。 吴伯鸿自己就是警察,对这类案子清楚的很,绑票案多发在有钱人府上,绑小孩子,尤其是绑普通人家的小孩子极其少见,这不像是绑票勒索,更像是寻仇,而且日本人占据整个上海后,严令76号的汉奸特务不得再行恐怖之事,绑架枪击案件骤然减少,此时发案,只有一种可能性,劫匪是冲着自己来的。 吴伯鸿和同事打了招呼,先随赵殿元回家,询问娘姨线索,娘姨是七宝来的乡下人,买菜做饭还行,遇到大事就懵,根本记不得歹徒有几个人,长什么样,有没有车,向哪个方向去了,一问三不知,吴伯鸿只闷头抽烟,吴太太紧紧抱着小儿子,捏着手帕哭哭啼啼。 “报警吧。”赵殿元说。 “小赵,谢谢侬,帮阿拉在家守着,有什么消息到巡捕房找我。”吴伯鸿掐灭烟蒂,戴上警帽出去了,女人可以哭,他不行,他必须得把儿子救回来。 吴太太送丈夫出门,回来后就翻箱倒柜,把钞票,金首饰,存折都拿了出来,劫匪要的不是小囡的命,一定是钱,给他们就是。 赵殿元和杨蔻蔻帮不上忙,只能劝说安慰,苏州娘子和章太太听说此事,也俱来安慰,都说破财免灾。 吴伯鸿来到巡捕房,和上司、同僚说了此事,他平素人缘不错,出了事大家都愿意援手相助,只是线索有限,只能以静制动,等待劫匪的勒索信。 勒索信是一个报童送到长乐里吴家的,自称有个人给他五毛钱跑腿费,长什么样子不记得,吴太太展开信,上面潦草写着一行字,让事主带十万块,今晚九点,佘山脚下赎人。 上海人都知道佘山,这座山上有一座气派无比的圣母大教堂,距离市区极远,已经到了松江境内,那地方有游击队出没,非常凶险。 十万块赎金,吴家根本拿不出,最多能凑出五千块,外加一些金首饰。吴太太不能做主,又央赵殿元拿着信去巡捕房找吴伯鸿。 巡捕房内,侦缉股的同事也来了,大家分析绑匪另有所图,因为十万块不是小数目,通常的做法是留出几天时间筹措赎金,哪有当天绑了,当天晚上就让苦主拿钱赎人的道理,再说了,绑票哪有不踩点的,既然是针对吴家而来,那就应该清楚吴伯鸿的经济情况,狮子大开口也不应该是这种开法。 无论如何,既然绑匪划出道来,吴伯鸿身为警察,身为父亲,就必须接着,他决定亲自去营救儿子,巡捕房的同事们也换了便衣,拿了枪械,乘坐汽车一同前往。 “小赵,谢谢侬。”吴伯鸿拍了拍赵殿元的肩膀,请他回二十九号等待消息。 第二天清晨,吴伯鸿终于回来了,风尘仆仆,憔悴不堪,他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并没有大儿子,吴太太一夜未眠,满脸泪痕,看到丈夫空手而来,顿时捂住嘴又哭起来。 吴伯鸿拿起茶杯灌了一气,说:“找了一夜,没见到人,再等消息。”说罢脱了外套,露出腋下挂着的手枪,鞋也没脱,往沙发上一躺,想睡又睡不着,两只眼睛红通通的。 吴太太忍不住又哭了一场,小儿子不明所以,还闹着要哥哥。 中午时分,绑匪又送来信,大骂吴伯鸿不守规矩,竟然报警处理,勒令他今晚再来佘山,只能一个人来,有人相随的话,就等着收尸吧。 信封里有东西,吴伯鸿抖了一下,一截灰白色的小孩手指滑落出来。 吴伯鸿几近崩溃,他强忍着眼泪不想让妻子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这一定是冲着自己来的,不死不休。 他默默打定了主意,对妻子说:“这些年来我做巡捕兢兢业业,自问没得罪过什么人,只有前段时间打了一个汉奸特务一记耳光,这是人家寻仇来了,躲不过的,我去救麒儿,能救回来就万事都好,救不回来,我也回不来了,你带着麟儿搬家,别住这里了。” 说完,他起身披上风衣戴上帽子,像往常上班一样,推门而去,只是这一次也许没有归期。 吴太太没哭,她静静坐了一会,拿起藏在屏风后面的红色描金铜箍马桶,那是她的嫁妆之一,吴家四口人每天夜里出恭都用这一只马桶,她将马桶倒置,按动精巧的机关,打开马桶底部的暗格,取出一个布包,布包里面是油纸包,油纸包里是拆开的金属部件和枪管,还有黄澄澄的子弹。 一堆精铁物件摆在眼前,吴太太闭上眼睛,凭着记忆将这堆东西组装起来,完成品是一支做工精湛的德国造毛瑟手枪,短把短管,烤蓝枪身,懂行的能认出,这是比使用九毫米子弹的头把和标准型的二把要紧凑短小的三把盒子。 彼时,吴太太还不是吴太太,而是太湖上叱咤风云的女水匪刘素珍。 第15章 乃伊做忒 刘素珍又将装好的三把驳壳枪拆散,打开梳妆台拿出一瓶桂花油,用眉刷蘸着瓶子里的枪油给每个部件都涂了油,再次组装起来,拉动枪机试了试,部件啮合精准,声音清脆利落,十发子弹一颗颗装进桥夹,压入弹仓,另外十发卡在桥夹里,连枪一直塞进手提包。 然后刘素珍开始对镜化妆,涂口红,描眉,搽粉,镜子里渐渐出现一个风姿绰约的妇人,昔日刘素珍在太湖水面上有胭脂豹的绰号,金盆洗手嫁做人妇多年,腰上依然没什么赘肉,只是不知道枪法还有没有当年那般百步穿杨。 刘素珍出门,刚想去敲邻居章太太家的门,隔壁的门就开了,章太太手里拿着一包东西,没开口先把东西塞过来,沉甸甸的一包,入手就知道是金子,一两一根,整整十根小黄鱼。 两位太太虽然是近邻,但也仅仅是牌桌上的交情,吴太太只是想请章太太帮忙照顾一下小儿子,没想到对方出手就如此大方,这是把家底子都拿出来了,这个举动让见过风浪的吴太太也有些动容。 “救小囡要紧。”章太太说,眉宇间竟有些和中产主妇不相符的英气。 吴太太没有推让,性命攸关的事情没必要虚情假意,她正要说些什么,苏州娘子过来了,说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体,我妇道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忙,有需要尽管开口。 二十九号没有秘密,这两天吴家太太和娘姨哭哭啼啼,邻居们都知道吴家的小囡被绑票了,但这种事情平头老百姓确实帮不上什么忙,楼上白先生自作聪明对梅英咬耳朵,说一定是凑不够赎金才哭的,梅英平时趾高气扬的,心肠倒是不坏,立刻取了一叠美钞要送下去,白先生愕然,旋即豁然,女人不把钱看得那么牢,对他来说不是坏事。 二楼厢房,周家姆妈和男人悄悄商量事,楼下吴家出了这么大事体,邻居们都有表示,自家不做点什么似乎说不过去,平日里,吴章两家平素吃饭鸡鸭鱼肉不断,男人又有本事,隐隐压周家一头,让周家姆妈自惭形秽又不肯拉下脸巴结,只好保持礼貌的疏远,此刻别人家遭了祸,她又高兴不起来了,周阿大是做过账房先生的,心思比女人还细腻,他低声说吴先生是当警察的,要多少钱捞不来,就当是借他们的,周家姆妈一想是这个道理,好不容易有一次凌驾于吴家之上的机会,断不能放弃,于是从私房钱里拿了二百块钱送下去。 阿贵嫂和田先生实在拿不出钱来,但也不能无动于衷装不晓得,只能出谋划策,表示同情,阿贵嫂还把躺在二层阁睡大觉的男人拖了出来,说有需要跑腿的事情,尽管让阿鬼去做,他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阿鬼五十来岁,早年从苏北盐阜老家来上海滩闯荡,除了一身伤病和一个老婆之外啥都没落下,据说早年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后来夭折了,从此阿鬼一蹶不振,软饭硬吃,阿贵嫂做发网折锡箔赚的钱,都被他拿去喝酒赌钱了,这样的人自然是派不上用场的。 对于邻居们的黄金美钞和善意,吴太太一点都没矫情,照单全收,她双手抱拳,像个男人一样拱手:“列位,在此谢过,有情后补,我现在要去一趟佘山,哪位能帮我找辆汽车。” 市区前往佘山路途遥远,没有汽车不能成行,可汽车又不是黄包车随叫随到,二十九号的邻居们有心无力,除了章太太,她灵机一动,想到丈夫供职的商行里正好有汽车,便跑去弄堂口洋货店里给章先生打电话,很快回来回复,汽车是有,也可以借,但是没人会开。 “我会!”赵殿元自告奋勇,他并没有驾驶执照,是学修车的时候顺便学的,偷偷上过路,事急从权,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章太太给了他一个地址,赵殿元出门一路飞奔,黄包车加电车,来到章先生所在的火油公司,果然看到院内停着一辆汽车。 这辆1934款的雪铁龙Traction Avant驾驶座玻璃上有一个弹孔,座位上还有干涸的血迹,赵殿元顿时明白了,车上死过人,怪不得没人愿意开,别人忌讳这,他可不怕,从章先生手里拿了钥匙,摸索了一番,终于吭哧吭哧把雪铁龙开走了,一旁的章先生不禁捏了一把汗。 从外滩到长乐里这一段路,足以让赵殿元重新找回感觉,享受驾驶的乐趣,吴太太已经整装待发,呢料盆帽,旗袍外罩呢子大衣,浓妆淡抹,艳光四射,知道的明白是去赎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阔亲戚家做客。 吴太太上了车,赵殿元正准备启动,杨蔻蔻一闪身也上来了。 “别废话,开车就好了。”杨蔻蔻说。 赵殿元想到那五枚钢镖,一言不发开车了。 佘山距此六十里,虽然海拔只有一百多米,却是上海周边第一高峰,赵殿元认识路,沿着愚园路向西再向南到虹桥机场,这一路都是柏油马路,行人稀少,车辆更少,可以开足马力疾驰,机场再往西南方向就是乡下土路了,需要一边问路一边前行。 赵殿元只当吴太太是给先生送赎金的,还不时安慰她,吴太太面色如常,只是点头。 车到松江县境内,遍地农田河浜,远远地能看见佘山顶上的圣母大教堂和天文台,此时日头已斜,残阳夕照,砂石土路已到尽头,走错路了。 …… 吴伯鸿今年三十八岁,籍贯山东,年轻时在工部局警务处的武装后备队当巡捕,那是巡捕房里最精锐的一支力量,用于镇压大规模的骚乱,吴伯鸿的教官威廉.费尔班教授华捕们他独创的格斗术,这种综合了街头斗殴和日本空手道的玩意叫做Defendu ,效率很高,可惜吴伯鸿多年从事内勤工作,已经没了当年的身手。 他明白,巡捕房里有绑匪的眼线,一举一动都被人了如指掌,大张旗鼓只会害了儿子,只能单枪匹马而来,他也是开车来的,一辆福特轿车孤零零停在佘山脚下,此刻伴随他的只有腋下的一把警用马牌撸子。 松江县的保安队是派不上用场的,这场飞来横祸只有拿命才能换命,对方想要钱,要命,都给他们,只要别伤害孩子。 圣母大教堂的钟声响起,回荡在佘山上下,晚弥撒的时间到了,吴伯鸿虽然不信教,但此刻听到悠长的钟声,仰望雄伟的教堂,不禁心生虔诚,默默祷告。 身后有金属声响起,是手枪开保险的动静,一支冷硬的东西顶在吴伯鸿后背上,他连枪都没来得及掏就被缴了械,一口麻袋套在头上,吴伯鸿心知不妙,再想反抗已经来不及,一棍敲在头上,当即昏迷。 等他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身下摇摇晃晃,应该是在一条船上,努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到两个绑匪正在搜查自己带来的提包,包里有钱,但只有五千多块和一些金首饰,距离十万远远不够。 “乃伊做忒。”绑匪对同伴说,是和城区口音有细微差别的松江口音。 “放了我儿子。”吴伯鸿挣扎着喊道,他手脚被绑在一起,用的是捆猪法,越挣扎绑的越紧。 绑匪挪过来, 盯着他的面孔,一本正经的说道:“吴先生,冤有头债有主,回头你到了阎王爷那里别说我们兄弟的坏话,我们也是拿钱办事,替人消灾。” 吴伯鸿见过撕票的案子,死状甚惨,此刻他脑子一片空白,知道必死无疑了,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只是说放了我儿子,你们要讲规矩。 没人和他再废话,两个绑匪窃窃私语商量着什么,忽然一条舢板靠过来,有人说道:“今天撞大运了,吴家婆娘也来了,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倒也团圆。” 吴伯鸿大惊,万没想到妻子竟然也来了,这个女人平时胆小怕事,怎么这时候偏偏那么大胆子,这下可好了,除了小儿子,一家三口全都死在这不知名的小河浜里,他悲从心来,欲哭无泪,只恨自己太草率。 透过船篷的缝隙,吴伯鸿看到妻子端坐在舢板上,盛装美颜,仪态万方,手里紧握着提包,没被捆绑,大概是绑匪觉得女人没必要绑起来吧。两船靠帮,吴太太迈步上了大船,谁也没注意到,这位城里来的阔太太在晃动的甲板上步履极稳。 吴太太说:“我带了十两黄金,五百美钞,能借的都借来的,你们拿去吧,把我儿子放了。”说罢将提包丢在地上,咣当一声,可见里面装的东西不少。 绑匪捡起提包,从包里掏出金条和绿色的美钞,兴奋地笑起来,一个家伙得意忘形,伸手去摸吴太太旗袍包裹下的丰臀,而妻子毫无反应,似乎还有些笑意,吴伯鸿看到这一幕,眼睛都要滴出血来,下面将要发生什么,他能猜想出来,吴家三口,将会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去,想到两天前的晚上,自己还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妻子在织毛衣,两个儿子在膝下玩耍,天伦之乐莫过于此,如果能回到那一刻该多好啊…… 忽然吴太太做出一个奇怪的举动,右手从胸前拽出一支枪来,左手薅住轻薄自己的绑匪的头发往下拉,枪口顶在脑袋上开枪,顿时一个血葫芦炸开,她不慌不忙,眼睛不眨一下,轮番点名,另三个绑匪瞬间倒地,吴太太丢下尸体,上前逐一补枪,枪枪打在脑壳正中,红的白的溅满了船篷和甲板。 做完这些事情,吴太太进了船舱,捡起一把刀割断吴伯鸿的绑绳。 “你怎么把他们都杀了?”吴伯鸿惊魂未定,此刻他来不及打听妻子的底细,最先想到的是应该留一个活口问儿子的下落。 “盗亦有道,他们坏了规矩,就得死。”吴太太面无表情道,“你大儿子已经救出来了,别挂念了……唉……废物。” 最后两个字吴伯鸿没听清楚,好像是妻子在骂自己是废物? 残阳如血,西风起,小河浜旁芦花摇曳荡漾。 第16章 胭脂豹 妻子的从容不迫和儿子的安全脱身让吴伯鸿恢复了一些精气神,四条人命,一根手指,双方已成不死不休的关系,如何善后是个大问题,若在往日,吴伯鸿必然是独断专行,不需要问计于女人,但此刻他不得不尊重太太的意见。 吴太太早有腹稿,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别找你巡捕房那些废物同事,报官,报松江县保安队,让他们来处置。”。 “妙啊。”吴伯鸿说,松江县属于江苏省,和上海这边的牵扯不大,送一个功劳给他们,还能规避仇家的报复。 “是挺妙的。”吴太太说着,脚下一踩,船只晃动,吴伯鸿立足不稳,被太太一脚踹下船去,小河浜的水不深,但是冰冷刺骨,他扑腾了两下站住了,水只到胸口,看着妻子伸出的手和挂着冷笑的脸,他刚想发作还是忍住了,抓住那只手爬上甲板,衣服全湿了,鞋上全是烂泥,头发上还沾了几根草茎,想拿掉,被吴太太制止。 太太所为,必有深意,吴伯鸿不敢造次,跟着太太上了舢板,划到岸边,寻到福特车,吴伯鸿发动了几次没发动着,拿了曲轴下车去摇,好不容易把马达摇起来,上了驾驶座,太太却不上车,摆摆手说你去报官,如此这般部署一番,吴伯鸿听了心服口服,驾车直奔松江县城而去。 松江县沦陷已久,但县城只驻扎了一个班的日本兵,政务还是交给中国人负责,县里没有警察署,只有一支保安队,吴伯鸿找到保安队,亮出上海警察的派司,称自家老婆孩子都被绑了,自己也被抛进河里,幸亏水性好挣扎着逃出生天,跑来报案,请求协助。 报警的是来自上海的警官,狼狈不堪,浑身湿透,满脚污泥,头上还挂着草茎,松江县保安队不敢怠慢,队长立刻召集人马,五六十号保安队扛着步枪,打着手电筒,连夜出征,寻到吴伯鸿说的小河浜处,只见水中央停着两艘小船,黑灯瞎火,不见人影,保安队员们拉动枪栓,大呼小叫,片刻后,船上传来女人的呼救声。 保安队在附近寻到一条舢板,几个胆大的带着驳壳枪小心翼翼划过去,冬夜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电筒照耀下,船板上血迹斑斑,尸体横卧,还不止一具,上了船搜索,顷刻就传来喊声:“队长,船上花票一张,童子票一张。” 花票就是女人,童子票就是孩童,这是绑匪的术语,保安队也沿用的,把大船拖到岸边,保安队员们涌过来看热闹,船舱里躺着一个女人,旗袍都撕破了,身上有血迹,旁边绑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两人都脸色惨白,呆若木鸡,吴伯鸿没见到儿子还绷得住,一见儿子,顿时失控,扑上去一家三口嚎啕大哭。 保安队长叹一口气,心道这才真叫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女人分明是被绑匪糟蹋了的。 吴太太抽抽搭搭说,绑匪之间内讧,匪首打死了其他人,带着钱逃之夭夭,这谎话说的嘴顺,配上楚楚可怜的表情,让吴伯鸿瞠目结舌,暗暗后怕,这女人在自己身边演了十年的戏,可自己竟然丝毫没有发现过端倪。 匪首既已逃遁,保安队便收兵回营,吴家三口也去县城休息一晚,吴伯鸿请了一桌酒菜答谢保安队众弟兄,席间从怀里摸出两枚小黄鱼塞过去,保安队长喝的醉醺醺的,笑纳了小黄鱼,和吴伯鸿称兄道弟,俨然已成莫逆。 第二天一早,吴伯鸿借用县政府的电话给上海打了两个长途电话,一个打给巡捕房报平安,一个打给报馆,让他们派记者来报道绑架案。 中午时分,沪上几家报馆的记者来到松江县,拍摄照片,采访相关人员,这案子已经改头换面,变成松江县保安队侦破的大案,匪徒团伙内讧驳火,四人全死,事主毫发无伤,血淋淋的照片,极富戏剧色彩的结局,记者们消耗了许多胶卷,心满意足的去了。 下午,吴伯鸿一家驾车离开松江返沪,吴伯鸿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可是看看后视镜中的太太毫无倾吐的意图,又把话憋了回去。 刘素珍望着车窗外的交错纵横的小河浜,嘴角再次浮起冷酷的微笑,几个蟊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真是活的不耐烦了,要论绑票,她胭脂豹可是这行的姑奶奶,凡事都瞒不住行家,她搭眼一看地形地势就知道肉票藏在何处,佘山上是教堂,断不会窝藏肉票,村落也不安全,但此处水网密集,河汊芦苇荡极多,江南百姓多以小船代步,如果是自己做这个案子,一定把肉票藏在船上。 佘山周边那么多,河浜千百条,一条条的去找怎么来得及,刘素珍有法子,她打扮的如此招摇,就是引蛇出洞,这般风流人物在乡下一旦出现,便会立刻引起注意,刘素珍本就是水匪出身,谁是良民谁是匪一个眼神就能辨别出来。 菩萨保佑,一切顺利的如同神助,刘素珍先是遇到了负责看管肉票的绑匪,还见到了大儿子,简单交涉后,这个笨贼居然把肉票丢给同伙照管,兴冲冲带着刘素珍去找老大报喜了,肉票是被紧随其后的赵殿元和杨蔻蔻救下的,过程有惊无险,没费什么周折,赵殿元只是将绑匪捆了起来,他不敢杀人,也没必要杀,没过多久,远处枪声响起,很快刘素珍撑着舢板过来,轻描淡写说事情已经解决,多谢二位,先回去吧,明天咱们再见,然后带着儿子和绑匪去了。 至于最后一个绑匪的下落,只有刘素珍知道,此时断不能有妇人之仁,除恶务尽,她在杀那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少年绑匪时用的是刀,在脖子上抹一下就完事,比杀鸡还利索。她还将绑匪中最年长的一个抛下河去,制造出匪首潜逃的假象来,然后撕破衣服,将儿子和自己用绳子缠上,她清楚保安队的素质,不会在意细节,也不会审讯儿童,到时候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没人会怀疑一位可怜的母亲的供词,简直天衣无缝。 刘素珍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身畔儿子还在熟睡,这几天孩子受惊了,右手的中指也被剁掉,若非如此,刘素珍也不会痛下杀手。 “要不搬家吧。”吴伯鸿说。 “搬了就能一了百了?”吴太太反问。 是啊,上海就这么大,搬到哪里都逃不掉,想断绝后患,就得斩草除根。 傍晚时分,吴家三口终于回到长乐里,二十九号欢腾了,就差敲锣打鼓庆祝,吴伯鸿谢了这个谢那个,将黄金钞票原封不动的奉还,好说说了一箩筐,周家姆妈最后悔,早知道还的这么快,不妨多借一些,让人情欠的更多些了。 今夜注定有很多人难以入眠,二十九号客堂间,吴伯鸿两口子并排躺在床上,枕头下面都压着上膛的手枪,既然已经露了相,也就没必要再隐瞒,也没必要大张旗鼓的显摆,刘素珍只说自己以前江湖上人称胭脂豹,就侧过身子睡了。 吴伯鸿在脑海中搜索着胭脂豹这个名字,辗转反侧,终于从记忆深处找出些许片段,许多年前他去苏州押解犯人的时候看到过布告上的名字,胭脂豹,太湖水匪头目,杀人如麻,年轻貌美,赏格高达三千大洋。后来政府动用汽艇和飞机清剿,水匪便销声匿迹,没想到这只胭脂豹竟然睡到了自己身边,还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细细想来,吴伯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阁楼上,赵殿元忍不住和隔了一道硬纸墙的杨蔻蔻探讨吴太太的秘密,这个女人所表现出的冷静和干练,绝不像是寻常家庭主妇,那几声枪响,他怀疑是吴太太发出的,一介女流,手中有了枪就能喋血五步,赵殿元想到在订货流程中的那支即将属于自己的手枪,忍不住心潮澎湃。 “谁身上没点秘密啊。”杨蔻蔻在隔壁咕哝了一句,打了个哈欠。 窗外传来叫卖声,走街串巷的小贩又来了,杨蔻蔻来了精神:“要不叫两碗汤圆吃吃?” 小贩在楼下煮着芝麻馅的汤圆,赵殿元和杨蔻蔻站在各自半边老虎窗旁,不约而同的遥望东侧的潘家花园,院子里有人牵着狼狗巡逻,厚重的窗帘遮住灯光,建筑比以前黯淡了许多。 瘸阿宝居无定所,有时候他就住在潘家花园里,为潘克复充当值夜班的保镖,不过今天他不值夜班,和两个兄弟在天乐赌场打麻将,手上摸着麻将牌,脑子里却想着佘山的事情,张罗一桩大买卖可不容易,这种事情必须用信得过的自己人,他让四喜在松江乡下找了几个同伙,绑人的事情他亲自做,但是关押肉票和对付姓吴的就交给兄弟们了,本来想着抓到吴伯鸿,亲自去宰了他,没想到事情发展超乎预料,根据报界朋友透露,事主交了赎金,绑匪内讧起了冲突,匪首杀死同伙逃之夭夭,他甚至看到了尸体的照片,四具尸体脑袋中弹,死状甚惨,其中唯独没有四喜,难不成四喜真的杀了同伙跑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瘸阿宝摇头不已,只恨自己瞎了眼。 今天手气烂透了,瘸阿宝连输几把,心烦意乱,把牌一推不玩了,靠在一旁抽烟,一个朋友凑过来,朝一个方向努努嘴,瘸阿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牌桌上一个女人正喜笑颜开,面前赢了一大堆筹码,她身后的男人也是眉飞色舞,喜形于色。 “杀猪盘,后面那个赤佬在做局。”朋友嘀咕道,瘸阿宝认识那个拆白党,好像姓白,他心里立刻有了一个黑吃黑的想法。 第17章 拆白党,白先生黄先生 白先生被人盯上还浑然不觉,此刻他正在舌灿莲花,蛊惑梅英加大赌注,玩大一点,再大一点,人生能有几回搏!梅英的理智被“好手气”带来的兴奋之火燃烧殆尽,果然下一把押了重注。 果然就输了,白先生安慰说没关系,下一把赢回来,梅英点燃一支香烟,定了定神,将手上筹码分成两堆,押了一半上去,果不其然又输了。 越输越急眼,梅英拿烟的手在颤抖,她的心浮躁起来,下一把必须赢回来,赢了就收手,她玩的是小牌九,每人拿两张牌比大小,干脆利落,输赢立现,乐趣就在于开牌的一瞬间,精神高度集中,全力以赴,似乎全世界都停止了运作,忘却一切欢喜和忧愁,只剩下眼前的牌桌,无论胜负,要的就是那种不可名状的刺激,梅英打牌的时候要抽鸦片,烟枪和烟灯不适合摆在牌桌上抽,就把烟土卷在555香烟里,插在象牙烟嘴里抽,一支接一支的提神,打一夜牌都不困。 这一局依然是输,手上已经没有筹码了,白先生是真不含糊,摘下ROLEX手表和金戒指,钻石袖扣,一拍桌子,眼睛红红的,如同斗牛,男人都如此硬气,梅英更是巾帼不让须眉,镯子、耳环、项链全都摘下来,押上,再来! 再赌,还是输,赌徒在这种时刻是高度亢奋的,是不会认输的,只想着赢回来,天乐为客人提供借款服务,不需要抵押,签个字就行,梅英看都不看就签了字,眼前又多了一堆筹码…… 拂晓时分,梅英终于输光了一切,天乐是讲规矩的地方,给赌输的客人留了三分体面,至少貂皮大衣给她留下了,梅英失魂落魄的出了天乐,和小白相对无言,默默回到长乐里住处,家里还有些贵重衣服能换钱抵债,但是这也不够啊,白先生故作哀怨道:明天我出去做生活养侬,弄点钞票再去翻本。这是拆白党的话术,故意引女人再拿钱出来而已,但这回梅英没回应,她并没睡着,而是两眼直勾勾瞪着屋顶不说话。 白先生知道自己该结束在长乐里的这段工作了,他耐心地等了许久,梅英终于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白先生起床穿上衣服,在屋里踅摸了一番,这段时间他把梅英的细软情况摸得一清二楚,确实榨不出油水了,但就这么走了总有点不甘心,他想了想,拿起挂着的貂皮大衣夹在腋下,一手拎着皮鞋蹑手蹑脚出去,二楼大卧室隔成两间,小红睡在外间,她已经醒了,一双眸子在黑暗中闪光,白先生把手掌横在脖子上做了个杀鸡的手势,小红吓得捂进被子里,白先生呲牙一笑,施施然下楼去了。 等梅英醒来,枕边人已经不见了,她还以为白先生真的出去做生活养自己哩,心里暖暖的,可是一转眼发现貂皮大衣不见了,把小红叫进来质问,这才明白真相, 钱没了,男人没了,还倒欠了一屁股债,小红眼巴巴站在旁边小声说米缸见底了,煤球也烧完了,鸦片烟也抽完了,眼见着今天连饭都吃不上,梅英打发小红出去,寻了一根绳子悬在梁上,踩在椅子上,把脖子放在绳圈里,眼泪啪啪的掉落,站了半天,终于还是没舍得死,她又不是什么名门淑女,从小苦水里泡大的,十八岁就在百乐门做舞女,后来从良上岸跟了个当官的,现在大不了重操旧业就是。 打定主意之后,梅英从椅子上下来,想抽一支烟,可是昨晚剩下的半盒烟也被白先生拿走了,她气不打一处来,心疼起自己来,又哭了一场,哭完了去亭子间敲门,问田先生有没有香烟。 田先生熬了一夜写文章,刚睡下没多久,起床气大的很,可是听到敲门的是梅小姐,气就没了,慌忙披衣,拿了烟盒开门,邀请梅英进来坐。 “香烟抽完了,借侬一支烟。”梅英从田飞烟盒里捻出一支烟来,飞快瞟一眼亭子间的格局,桌上堆着许多书,烟灰缸里积满烟蒂,一股令人不舒服的味道扑面而来。 “都拿去,我这里还有。”田飞豪爽道,“真不进来坐坐么?”他睡眼惺忪的,眼镜片上全是头皮屑,没注意到梅英梨花带雨的脸。 “田先生,侬是好人。”梅英只拿了一支烟,袅袅婷婷回大卧室去了。 田飞急忙摘下眼镜,呵一口气用短衫擦擦再戴上,可惜梅英已经进屋了,他有些纳闷,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 到了中午,田飞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小红年纪小,嘴上没有把门的,整个二十九号都知道梅英被拆白党骗光了家底,现在连饭都吃不上了,一楼吴太太还记得梅英上次的人情,可是救急不救穷,她也只能暂时帮衬一下,长久日子还得梅英自己拿主意。 梅英心里有两个执念,一是翻本,二是找到那个叫白如龙的男人,虽然她已经心知肚明那是个拆白党,可她就是想当面问他一句,我掏心掏肺的待你,为什么要骗我。 白如龙再见没有出现,连这个名字都是假的,白先生真名叫黄寅生,是周浦乡下的一个后生,十来岁闯荡上海滩,因为模样长得周正人又机灵,被这一行的老法师看中,培养了数年终于出师,梅英是他的第十三个猎物,干这一行是不能有良心的,黄寅生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戏子,进入一桩生意之初必须全情投入,抽身离开时绝不拖泥带水,现在他已经将梅英从记忆中删除,准备物色下一个猎物了。 梅英寻不到黄寅生,别人能,瘸阿宝的手下盯着他呢,不过瘸阿宝也没打算掀起整个拆白党团伙,他吃黄寅生一个人就够了。 当天晚上,黄寅生就让人剥了猪猡,在一条弄堂内被刀逼着交出了皮夹子和手表戒指等,连大衣西装皮鞋衬衫都被剥了去,一条裤衩都没留下,黄寅生抱着膀子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快要冻僵的时候终于有人经过。 来的人是巡逻的警察,将黄寅生带回警署安置,被剥猪猡通常只能自认倒霉,抓到凶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黄寅生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可警察们并不这么认为,给他一件大衣披着,东拉西扯,盘问了许多,黄寅生冻得直流鼻涕,忽然一个警官横眉冷目走过来,将卷宗往他面前狠狠一摔:“你做的好事体!” 黄寅生大惊,他做过的“好事体”实在太多,上到豪门千金,下到倚门卖笑的姐儿,都吃过他的亏,天知道是哪一档事发了,他瑟瑟发抖,不明就里,眼瞅着就要被戴上手铐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面前经过,黄寅生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大呼起来:“宝哥,宝哥。” 瘸阿宝定睛一看,笑了:“这不是白先生么,哪能?” 黄寅生苦着脸道:“宝哥救我。” 话不用多说,瘸阿宝自去找管事的说话,半晌之后回来,对黄寅生面授机宜,总之是你的案子大发了,没有一笔钱上下打点,恐怕进去就出不来的,黄寅生点头如捣蒜,连说我懂我懂。 黄寅生自然是个懂事的,监牢是万万进不得,进去就出不来,不死也得脱层皮,像他做这种营生的,万一断了腿毁了容可就吃不上饭了,所以无论代价再高,他也得保持自由身。 瘸阿宝这一记竹杠敲得狠,黄寅生将出道以来赚的钱交出来大半,总算是免了一场牢狱之灾,他也怀疑是被人做局,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十里洋场,冒险乐园的生态链就是如此,他愿赌服输,只能再从别人身上赚回来。 另一边,梅英在天乐赌场寻不到黄寅生,连当日的几个牌搭子也消失不见,那几个人全都是拆白党的同伙,连赌场都是参与者,明知道是合伙做局却视若无睹,还放钱给梅英,从她身上再撕咬下一块肉来。 梅英看到牌桌又走不动了,还想着翻本,可这回没人再借钱给她了,抱台脚看场子的还提醒她欠着钱呢,再不还钱就要拉去窑子卖身抵债了。梅英被赶出天乐大门,只穿着单薄的旗袍,在寒风中跺着脚,她无处可去,无米下锅,依然是走投无路。 一个中年赌客从天乐出来,看了看梅英,彼此间都有些眼熟,梅英冲他笑了笑,中年赌客将礼帽抬了抬,露出微微秃顶的脑门,和梅英攀谈几句,这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三言两语就搞清楚了梅英的状态,接下来就是价钱和场地的问题了,梅英是刚下海的新人,要价高一点没关系,场地嘛,自然要省钱为主。 梅英将中年赌客带回了长乐里,人到了吃不上饭的时候,就顾不得许多了,但体面还是要的,梅英先叫了一桌菜,一壶黄酒,和客人吃的半醉,聊的入港,自然被翻红浪,春宵一刻。 傍晚时分,二楼大卧室传出的声音让整个二十九号的邻居们耳热心跳,周家姆妈捂住小囡耳朵,骂了不知道多少句,田先生坐在亭子间里百爪挠心,亭子间只有一扇朝北的小窗,外面雪花纷飞,更添愁绪,忽然痛苦让他灵感乍现,埋头奋笔疾书起来。 此时赵殿元正在霞飞路的旧货铺里验货,老谢尔盖把门口的牌子翻成暂停营业,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装玩具的纸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支左轮手枪。 “沙皇的军官用它,布尔什维克用它,契卡也用它,这把枪经历过许多沧桑,现在它属于你了。”谢尔盖,拿起手枪给赵殿元演示着装弹流程,转轮弹巢无法像英美左轮枪那样抖开或者撅开,只能按动枪管下的退弹杆,拨动转轮,一枚枚的装填,流程缓慢繁琐。 赵殿元拿起一枚子弹端详,弹头缩在黄铜弹壳内,和他见过的子弹迥异。 谢尔盖笑道:“就像是一个需要做环切手术的犹太男孩的小雀雀,对吧,这种设计有一个好处,声音很闷,噗的一声,就像是放了一个屁,嗯,很适合暗杀。” 赵殿元心里一颤,难道老谢猜到了什么? 第18章 投机客.家有喜事 转轮手枪上镌刻着俄国文字,烤蓝表面略显陈旧,看得出经历过沧桑风雨,赵殿元问谢尔盖有没有更多的子弹,老谢摇摇头说没了,这种子弹很难配,再说你又不是打仗,要那么多子弹干嘛。 “如果打光七发子弹还没干掉你的对手,那给你更多子弹也没用。”谢尔盖再一次的卸弹,装弹,“你瞧,很慢,如果是在巷战中,等你装好子弹,你已经死了。” 赵殿元接过枪,演练了一下装弹的步骤,觉得练这个纯属多余,既然没有备用子弹,那这把枪就是一次性用品,不过也够了,枪枪致命的话,七发子弹,潘克复有七条命也报销了。 订货的时候没谈好价钱,因为不知道能搞到什么成色的家伙,这把老爷枪的膛线磨损程度还能接受,老谢伸出五根手指,表示作价五百块钱。 “嘎巨,便宜点儿。”赵殿元讨价还价,其实他不懂军火定价规则,只是习惯性的砍价。 老谢一本正经地给他讲解这个价钱的合理性,之前洋行进口一支撸子的价格大约是二十多到四十多美元,换算成法币再折算成中储券的话,也就是四百到九百的样子,但现在进口货已绝,随着世道的混乱,军火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就算是锈蚀不能发射的破枪也能拿去吓唬人不是,现在上海使用的是中储券,和法币的兑换率是一换二,所以这支起码有着三十年历史的俄国纳干左轮,开价五百元可以说是良心价了。 “好吧,但我要分期付款。”赵殿元的月薪不稳定,每月房租吃喝就要去掉大半,五百元他得省吃俭用一年。 谢尔盖沉吟一阵,终于伸出手来和他握手:“好吧,我相信你,半年付清,否则要加利息。” “成交。”赵殿元心花怒放,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这是一次双赢的买卖,谢尔盖花了三百元从一个落魄的高尔察克军官那里收了这支枪,加价二百卖给赵殿元这个信得过的客户,哪怕分期付款也没关系,因为他清楚赵殿元的人品,一不会惹事生非,二不会欠债赖账,毕竟这是军火买卖,卖给不熟悉的陌生人,事发追查枪支下落,他的旧货铺是会跟着遭殃的。 赵殿元怀揣着手枪离开老谢的旧货铺,上了二路电车沿着霞飞路往西走,沉甸甸的手枪带在身上,古人云身怀利器杀心四起,一点都不假,身上踹了一支可以要人性命的玩意,心情自然大不同,至少再也不怕瘸阿宝那种宵小之辈了,他甚至有些小小的心痒难耐,希望能跳出来几个蟊贼让他掏枪喝止,过一下英雄的瘾。 法国维希政府和日本是盟国,所以法租界一直没乱过,没有特务走狗出来闹事,电车叮当响着铃一路向西,前面就是诺曼底公寓了,巨大的建筑如同航船向西扬帆,赵殿元趴在车窗上张望,大楼西侧的一个阳台上,窗户大开,窗帘被风吸出来,又吹进去,俨然是人去楼空。 据说很多住在诺曼底公寓的英美商人被日本人抓到集中营去了,看来所言非虚,但因为公寓地处法租界,所以日本人不好撕开脸强取豪夺,失去主人的房子只好空置。 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出现。 …… 股票交易所,人潮汹涌,人声鼎沸,周阿大身穿一件当铺里淘来的旧西装,扎着领带挤在人群中看行情变化,时不时伸出手心手背示意交易员买进卖出,三个月之前,他经营的布店倒闭了,但没敢告诉家里,趁着手上还有一点余钱,学别人在交易所抢帽子,周阿大做过账房先生,是用算盘的高手,心算能力极快,做事稳健,起初也确实赚了些钱,有时候上午买进,下午卖出,赚的钱比开一个月的布店还多,慢慢地周阿大身边聚拢了一批人,跟他一起操作,他干脆做起掮客来,替人操作抽头拿佣金,比自己小本经营赚的更多。 周阿大西装兜里有一张刚出版的《经济统计月志》,上面某一页的内容他倒背如流:今年一月四日开市以后,证券成交额大量扩增,致全月成交总数已突破一千万股之大关。同时新丰洋行所编之证券市价指数复超出基期指数之上,蓬勃之气慨,尤为前所未有。 他手里还有一张《中报》,有篇文章评论说沪市已无形成为一般富有者避难之乐园,资金麇集,金融活动、各项事业均呈畸形之繁荣。迨欧战爆发,南洋、香港各地之华侨,复以大批资金向沪市逃避,华商各大小银行活期存款骤增,其存户以外商银行转入华商银行者居多,约其有六十万万元之巨。 这些都是他做多的底气,周阿大以前做布匹生意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钱多布少,布匹价格就上涨,反之,布匹价格就下跌,现在市场上钱多股少,不涨才怪,他关注过一只怡和纱厂的股票,几个月前才二十八元,现在已经涨到了八十二元,而且他还有一个自己分析得出的情报,现在汪政府强制使用中储券,但大多数老百姓并不信任中储券,可又不敢不用,不如丢到股市来生小的,所以他坚决做多,一改往日的沉稳风格,倾家荡产去做多,这年月,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周阿大押上所有的资金,包括自己和别人的,买了一只叫飞达的染织公司股票,他有可靠的小道消息,飞达染织公司的背景雄厚,是沪上潘家新开的产业,虽然价格已经很高,但还有一个好消息憋着没公布,所以追涨是没问题的。 全仓飞达之后,周阿大强迫自己别急着卖出,别看见蝇头小利就收手,这一波他准备赚一票大的,搬出长乐里,顶一处高级公寓来住,老婆孩子以后也不用省吃俭用了,蝴蝶酥,买,缎子旗袍高跟鞋,买,自己也要置办行头,做金融的怎么能没有好西装,英国呢料的三件套西装,皮鞋,黑的白的棕的都要有,就像白先生那种,还有金表,周阿自认是老派人,更喜欢怀表,把长长的金链子挂在西装马甲外面,看时间的时候,从马甲表袋里摸出金灿灿的怀表,弹开表盖,三问打簧声叮当作响,那才叫气派。 周阿大沉浸在浮想中,短暂的恍惚了一会儿,忽然他看到飞达的牌价不再上涨了,紧跟着大量的卖盘涌入,股价飞流直下三千尺,他告诉自己千万别慌,这是庄家在洗盘,是故意恐吓,是想让这些散户把筹码吐出来,只要撑住,要不了多久一定能涨回来。 但是一直到收市的钟声响起,飞达的股价也没上去过,比起最高点来跌了三成,够全家老小吃好几年的饭钱就这么没了,周阿大安慰自己,稳住,明天一定会涨回来。 周阿大回到家里,老婆已经做好了饭,最近周家姆妈很得意,丈夫每个月拿回来的家用翻了倍,她买菜宽裕了许多,不再整天吃咸鱼豆腐青菜,隔天就会吃一回鱼虾,偶尔还买些肉来做,加上老抽冰糖,卧上几个鸡蛋,让红烧肉的香味弥漫在二十九号的灶披间,邻居们问一句:今天吃红烧肉啊。周家姆妈的尊严似乎就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今天的饭桌上,除了红烧肉还有一碟盐水蚕豆,一壶温热的黄酒,周阿大脱下西装挂起来,穿上居家的棉袍子,坐在桌前自斟自饮,沉默寡言,他一向如此,周家姆妈也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絮絮叨叨说着邻居们的事情,梅英又带别的男人回家了,章家今天吃的是雪里红炒肉丝,二房东太太和先生拌嘴了,温言细语小菜饭,让周阿大感到内疚又幸福,自己就是个小富即安的人,抢什么帽子啊,明天上午就去把飞达的股票全部出光。 二层阁,阿贵嫂闻到别人家的饭菜香,口中涎水四溢,她有些奇怪,自己并不是个馋嘴的人啊,旋即又明白过来,怀头胎的时候也这样,啥都想吃,胃口特别好,这是又有了啊,阿贵嫂忧心忡忡,就男人那个鬼样子,怎么可能养得活孩子啊。 她没敢告诉阿鬼,暗下决定,去抓一副中药吃了,现在还没成型,不算杀生。 一楼厢房,只有娘姨一个人吃雪里红炒肉丝配米饭,章樹斋和太太带着孩子去法租界吃大餐了,毕竟是圣约翰毕业的高材生,洋行的高级襄理,生活的仪式感是必备的。 霞飞路上有很多地道的法餐厅,章樹斋夫妇身着体面的服装,女儿更是打扮的如同洋娃娃一般,先生点菜用的是地道的英语,点了焗蜗牛和小羊排,还要了一支法国红酒,以章太太对先生的了解,知道肯定是遇上喜事了。 果然,章樹斋难掩兴奋,红酒还没打开就忍不住说了:“你记得老朱么,上回绑票案子之后,他吓破了胆子,打算收山不干了。” 章太太微笑道:“那我先提前恭喜章总经理了。” 章樹斋说:“谢谢,今天就是提前预祝一下,老朱上回能顺利获救,全靠有人帮忙,但是代价也不菲,老朱的股份都抵给人家了,光华火油公司的大股东,现在不是英国人,也不是老朱,而是姓潘的了。” “哪个潘?”章太太随口一问。 “潘克复,潘克竞的叔伯兄弟。”章樹斋说,“这个人很有头脑和手腕,吞并了大哥家的财产,鸠占鹊巢,住在潘家花园里,我听说他在股票市场上也兴风作浪,赚的盆满钵满,飞达就是他和几个大亨操纵的,最近著名的妖股,忽上忽下的,简直要人老命一刚。” 章太太忧虑起来:“就是上回差点被刺杀的潘克复吗,你和这种人走得近,恐怕……” 红酒上来了,戴着雪白手套的犹太侍者将醒好的红酒倒进高脚杯,说声慢用,撤到一旁垂手肃立,章樹斋捏着高脚晃动着红酒,欣赏着来自勃艮第的醉人红色,缓缓地回答妻子:“全世界都在打仗,谁又能独善其身呢,我发过誓,不让你过穷日子,有朝一日我们真正发达了,就能光明正大的回去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只做职业经理人,绝不参与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体。” 章太太默然。 “对了,潘家花园有个Party,老朱夫妇俩都去,邀请咱们也去,除夕夜,一起吧,反正娘姨要回家,我们一家三口也没地方好去,带小囡去潘家花园白相相。”章樹斋说道。 窗外风起,霞飞路上梧桐叶漫天飞舞。 第19章 女刺客与七音子 1942年的冬天特别冷,听收音机里说,去年夏季中原大旱,秋粮绝收,今冬河南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饥荒,但在远东最大的城市上海,一切都没那么糟糕,三马路华商证券交易所内,依然摩肩接踵,热气腾腾。 唯有周阿大的心是凉的,他的飞达股票已经跌到成本价以下,现在出掉等于割肉,他下不了这个狠手,心想再等等,只要不卖,总会有涨回来的一天,其他股票嗖嗖的往上窜,周阿大忍不住算了一笔账,如果现在出掉飞达,追永安公司的股票,应该能把损失挽回,还能赚上一票,就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壮士断腕的决心了。 在断腕之前,周阿大还想再给飞达留个机会,同时也是给自己留个机会,毕竟一进一出很麻烦,税金佣金都是不菲数字,交易所人太多,登记交割排队时间也很久,股市瞬息万变,以不变应万变才是硬道理。但是等了一上午,飞达还是逆市下跌,让人绝望到不行,按照自己分析的理论,这不应该啊。 周阿大本来不抽烟的,但是做股票之后就忍不住想抽一支缓解压力,在交易所门口吃香烟的时候,他听到背后几个人在嘀咕,说潘克竞病重送医,周阿大惊呆了,连香烟都忘记抽,怪不得飞达暴跌不止,恐怕还有的跌,他现在不再犹豫了,立刻进场将手上全部飞达股票赔本卖掉,迅速买进永安。 刚完成交易,股市盘面就变了,水粉牌子上飞达的股票开始稳步上升,大笔的买盘涌入,瞬间就超过了周阿大刚才的卖价,而刚买入的永安则开始回调,比他的买价低了许多,这一来一回,就赔掉他上万块。 休市钟声响起,周阿大心情很糟,想到亏掉的钱他就痛不欲生,为了惩罚自己,连电车也不舍得坐了,一路走回长乐里,老婆学了一道新菜响油鳝丝,向他炫耀说是从乡下人手里买的鳝鱼,周阿大没好气回了一句:“最近生意不好做,以后少吃点荤腥。” 周家姆妈是个多心的人,想到丈夫这段时间神神秘秘的,虽然拿回来的钱多了,但也变得很古怪,不再穿长衫布鞋,而是学人家穿西装打领带吃香烟,还不让自己过问布店的生意,问他什么就语焉不详的,还经常魂不守舍,莫不是外面有了小的!她一声不吭,等夜饭吃完,小囡哄着困着,才开始发难,周阿大本来就焦躁不堪,老婆找茬吵架,更激起他的烦闷,两人先是低声争吵,继而放大音量,无所顾忌,整个二十九号的邻居们都听到周家姆妈在嚷嚷,周阿大侬这个陈世美,有了钱就要纳妾,侬不是人,是狗,忘恩负义的黄狗! 邻居们出门探头探脑,苏州娘子和阿贵嫂去劝了一番,最终以周阿大愤然离家和周家姆妈捏着手帕哭哭啼啼告一段落。 女人们继续开解宽慰周家姆妈,扯着扯着就开始骂各自的男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有钱就变坏,只是没想到连周阿大这样的老实人也学会在外面搞花头了。 “勿会呀,侬家周先生蛮老实格好人。”阿贵嫂说。 “啥么子勿会,吾看伊就是变心了。”周家姆妈继续哭。 “男人都一样,伤阴鸷的。”苏州娘子说。 阿贵嫂忽然想到自家男人,叹口气说:“阿拉男人倒是不搞花头,吾倒是宁愿他出去搞七捻三,只要能拿钞票回来。”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苏州娘子和周家姆妈交换一下目光,顿时明白了阿贵嫂的苦楚,这可比她俩的痛苦更深,一时间周家姆妈顿时轻快起来,话题也转移到阿贵嫂的肚皮上,三个女人将声音压到最低,一致认为现在这个情形不好养小囡的,最好能吃一剂中药打掉。 “阿拉知道一个神医,蛮灵的。”苏州娘子说,忽而压低声音,指了指楼下方向,“吴家大小囡,生毛病了……” 吴伯鸿和刘素珍的长子吴麒,经历过绑票事件后确实出了点问题,到底是年幼的孩子,被掳走蒙眼关押,还斩了一根手指,外伤好医治,内心的创伤却无药可医,学是没法继续上了,孩子变得木讷寡言,胆小怯懦,时刻需要人陪着,动不动就哭,为此他们两口子没少想办法,西医中医都看过,都解决不了,只能寄希望于乡下的巫医大仙儿。 这个巫医大仙儿,也是苏州娘子给介绍的。 夜已深,周阿大还在弄堂里晃悠着,他苦闷的心情无处排解,只能一支接一支的抽香烟,很快半包烟抽完了。 弄堂口有一家烟纸店,顾名思义,以卖香烟和草纸为主,也经营针头线脑、蜡烛肥皂,一大早就开门,半夜也不歇业,就算上了门板,屋里也住着人,敲开就能买东西,烟是论支零卖,草纸也可以单张单张的买,周阿大走到烟纸店门前,遇到一个挺眼熟的中年男人,似乎在哪里见过,男人先冲他打个招呼,说先生看着面善,是不是侬也做股票啊。 周阿大恍然大悟,这个人经常出现在交易所,怪不得眼熟,关于股票的共同话题迅速拉近两个中年男人,他俩在避风的墙角抽着香烟,聊了半天股票和战争,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 阁楼上,赵殿元忍不住把玩着转轮手枪,他将子弹一枚枚退出来,拿着空枪比划着,这把枪的扳机力量很大,如果不把击锤提前扳起的话,用食指扣动还挺费劲的,啪的一下,是击锤砸下去的声音,紧跟着门开了,杨蔻蔻面色狐疑站在外面,显然是空枪声惊动了她。 没等赵殿元解释,杨蔻蔻就走进来拿过枪,先检查弹巢内有无子弹,掂了两下,丢还给他:“七音子,不好用。” 赵殿元讪讪的挠头。 杨蔻蔻又说:“如果你不想杀人,就别亮家伙,明白么?” 这是来自女刺客的言传身教,赵殿元虔诚地点头。 杨蔻蔻没问赵殿元为什么要买枪,这是明摆着的事儿,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要为了自己杀人,在那一瞬间,对于使命,对于理想,她差点就动摇了。 “会用么?”杨蔻蔻又拿起来那支她很不屑的七音子。 “会,三点一线。”赵殿元脱口而出,如同踊跃回答老师提问的优秀学生,“闭上左眼,用右眼瞄准,缺口,准星,目标,一条线串起来。” “那都是书本上教的废话。”杨蔻蔻举起枪,正色道,“用手枪巷战,往往就是五步之内见分晓,握枪的时候手臂别伸太长,夹在身体旁,用你的双眼瞄准,大致对着人身子打就行,最重要的是心不能乱,一乱就打不中,第二,遇到对手也有枪,要边走动边开枪,让他打不中你,唉,好的枪法是拿子弹喂出来的,教你这些又有什么用。” 小馄饨的叫卖声传来,杨蔻蔻瞬间从冷峻女刺客变成馋嘴女学生,闹着让赵殿元买两客来尝尝,吃宵夜已经成为他俩的保留节目,赵殿元甚至怀疑挑担子的小贩是故意每天都来叫卖的,但他还是很开心的吊了篮子下去,等小贩下馄饨的时间,两人并肩站在老虎窗前,不约而同地遥望潘家花园。 潘家花园,灯火黯淡,隐约可见巡逻的保镖和狼狗,最近围墙上拉了电网,更加难以接近了。 吃着小馄饨,赵殿元忽然说要送给杨蔻蔻一份神秘的礼物,但是要在除夕夜才能揭晓。 “谁稀罕。”杨蔻蔻哼道。 宵夜过后,两人各自回房歇息,也各自难以入眠,赵殿元睡不着是因为他陷入经济危机,以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一个人挣钱两个人吃饭,杨蔻蔻的房租也是自己在负担,光是每个月花在吃住上的开支就占到月薪的八成,年轻人谈朋友不得隔三差五买些礼物,这样下来,一个月薪水根本剩不下,攒不下钱,拿什么去还七音子的账, 做电工的收入有限,实在不行的话,不如学人家兼职,业余再打一份工,想到这儿,赵殿元豁然开朗,他完全可以将下班之后的时间利用起来,比如去拉黄包车,或者打更,看夜,都能增加一些进账。 杨蔻蔻辗转反侧,索性爬起来眺望潘家花园,她手上有一张纸,记录着进出潘家花园的汽车牌号,保镖的换岗时间,巡逻班次,配备武器,这都是这段时间做的功课,她甚至制定了几个混进潘家花园执行刺杀的计划,但没有一个能落到实处,别说刺杀成功顺利脱身了,就算她和赵殿元加在一起,也闯不进潘家花园的大门。 …… 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二月中旬,春节将近,街头巷尾已经隐约有爆竹声响。 汉口路证券市场,周阿大终于将剩下的钱从股票市场上撤出,算是全军尽墨,铩羽而归,他一遍又一遍的复盘自己的操作,觉得没什么毛病,可就是每一步都差了那么一点,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几万块血汗钱就这样打了水漂,不对,打水漂还能见个水花,炒股连个声音都听不到。 那个在长乐弄堂口烟纸店遇到的中年男人叫毕良奇,他和周阿大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成了朋友,眼见着朋友落难,怎么能不伸出援手,毕先生请周阿大到一家普罗饭馆小坐,叫了几个小菜,一壶绍兴加饭,边吃边谈,他说自己正在筹划一个大买卖,需要账房一名,每月两百元薪水,管吃住,问周阿大有没有兴趣。 “不必急着答复,回去考虑一下,想好了到这里找我。”毕先生留下一张名片,会了账先走了。 桌上还剩下许多菜,周阿大沉吟良久,还是让跑堂的将白斩鸡和油煎臭豆腐包起来带走,路上看到卖火腿肉粽的又买了两只,回到家里,夫妻俩还彼此不讲话,周阿大把带来的菜肴摆在桌上,哄小囡吃火腿肉粽,不经意的对老婆说:“布店关张了,我换了一家店做账房,年后去上工。” 周家姆妈早就想找个台阶下了,那天吵过之后她细细思量,丈夫确实不会在外面搞花头,应该是冤枉他了,听了这话,淡淡回应:“侬做主就好。” 忽然外面传来吵架声,周家姆妈听出是阿贵嫂的嗓音,急忙出门帮忙,原来是九号的邻居嫌阿贵嫂乱倒药渣不吉利,两下吵了起来,恰好阿鬼从外面踱了回来,大冷的天敞着棉袍的前襟,吃的醉醺醺的,见老婆和人吵嘴,在旁听了半天,忽然大怒起来:“侬有钞票煎药吃,不给我买老酒吃!阿拉请侬吃生活!”说着一巴掌打过去,阿贵嫂被打的一个踉跄倒在地上,这下九号邻居反而看不下去了,嘴也不吵了,还和周家姆妈一起拉着阿鬼不让他继续打人。 “啧啧,造孽哦!”周家姆妈说,“阿贵嫂怀了身孕的,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阿鬼高高扬起的手停在半空中,骂了一声册那,悻悻地进了二十九号,爬进暗无天日的二层阁睡觉去了。 第20章 神秘礼物 二层阁是搭建在一层天花板和二层地板之间的一个夹层,面积只占楼面的三分之一,没有窗户,连腰都直不起来 ,是石库门房子中位置最差的所在,租金也最低,毫无疑问,阿鬼两口子是二十九号最穷的,也是地位最低的一家。 正所谓笑贫不笑娼, 只要能捞到钱,别说倚门卖笑,就是坑蒙拐骗,卖国求荣也没人笑话,唯独阿鬼这样没本事赚钱还大老婆的窝囊废没人瞧得起,阿鬼也不需要别人拿正眼看他,他只需要每天用一斤烧酒把自己灌得烂醉就行了。 阿贵嫂在外面诉了半天苦,还是做了夜饭,端进二层阁给男人吃,阿鬼吃了饭,将手一伸:“钞票拿来!”可怜阿贵嫂每天做发网叠锡箔帮人倒马桶辛辛苦苦挣得几个小钱,吃饭都不够,不想给又不敢,一边说着没钱没钱,一边从贴身小衣服里掏出几张零钞来,阿鬼扑过来将老婆身上的钱搜刮一空,拍拍屁股下楼去了,只留下荒腔走板的唱音:“一马离了西凉界……” 这是耍钱去了,阿贵嫂摊上这样一个不成器的男人,满腹苦水倒也倒不出,默默抚摸着肚皮发愁,三剂偏方服下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阿鬼一整夜都没回来,早上六点钟终于回来了,阿贵嫂整宿没睡着,眼睛哭得通红,看到男人回来,吓得蜷缩起来,阿鬼输了钱一定要打人的,可这回男人竟然破天荒的没打她,反而摸出一堆零钞和铜元往桌上一丢,居然比昨晚拿走的还多了些。 “拿去买米。”阿鬼撂下一句话,钻进被窝睡了。 这么多年来,头一次见到回头钱的阿贵嫂莫名惶恐,难不成浪子回头,阿鬼开始正干了? 阿鬼呼噜打得震天响,阿贵嫂收了钱也不敢留,赶忙去米铺买早市米,老百姓不信任手上的中储券,钱一到手就赶紧花出去,用章先生的话说,市面上流通的钱多了,就“膨胀”了,钱也就不值钱了,所以米价天天涨,月月涨,晚上的价格就会比早上的贵,而且还不是周边的太仓、常熟米,有钱也只能买到进口的暹罗米,这种米易碎,难吃,即便如此,也得靠抢才能买到。 男人要在外面奔忙挣钱,买米是女人和老人的活儿,长乐里沿街就有一家米铺,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没有排队之说,全都挤成一堆,拿着钞票就米口袋的手密密麻麻伸到米铺里,买一次米如同打仗,阿贵嫂和周家姆妈并肩作战,双双凯旋而归,从米铺出来,看到一个乞丐蹲在地上,一粒粒的捡着米铺装卸时漏掉的些许碎米粒,两认对视一眼,念一声阿弥陀佛,日子再苦,总有比自己还苦的。 “我认识一个跑单帮的,从崇明乡下贩米到上海来,跑一次就能赚足半个月的饭钱。”周家姆妈说,“就是太辛苦,被巡捕抓到打个半死,。” 阿贵嫂说:“那阿拉也可以去跑啊。” 周家姆妈说:“不来塞,妇道人家背不动许多米,要能去,阿拉早去跑了。” 阿贵嫂说:“周先生是挣大钱的人,怎么也轮不到侬去跑单帮。” 提到自家男人,周家姆妈还是有些小小的得意的,周阿大虽然比不上吴周两位,但是比起阿鬼,比起田飞,甚至比起阁楼小赵,都要体面三分。 两个妇人有说有笑,拎着米口袋回家了,二十九号的邻居们却刚开始一天的劳作,吴先生继续去巡捕房当差,章先生依然去他的火油公司上班,周阿大今天没再穿西装,换上长衫去了爱多亚路上的中南旅社,这是毕先生留给他的见工地址。 周阿大刚走进中南旅社,就有一个毡帽汉子凑过来问他,是不是找毕先生的,不待回答便努嘴扭头,在前面引路,上二楼敲开一扇门,这是个套间,外间摆着麻将桌,四个人正在打牌,齐刷刷回头看周阿大,那眼神简直要吃人,周阿大感觉进了强盗窝,这时内间门开了,毕先生笑吟吟走出来,握住周阿大的手说:“欢迎,欢迎加入。” 毕先生的手很有力气,手指上老茧粗硬,做小生意的人对风险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周阿大感觉对方的架势不像是做正经买卖的,正想找个托词离开,毕良奇紧握住他的手不撒开,说来了就是自己人,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帮兄弟……周阿大脑子嗡嗡的,一个字也没听清,当毕良奇将二百元钞票塞在自己手里时才恍然猛醒。 贼窝又如何,好歹能挣钱养家,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体,上对得起菩萨,下对得起良心,将就将就吧,自己三十大几快四十岁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手无缚鸡之力,现在这个世道,最难混的就是这种只会单一手艺,又拉不下脸的中年人,再不拿钱回家,屋里厢就要断炊了,为了这二百块钱,暂且忍一下。 毕先生始终没说他们是做什么生意的,仿佛几个人聚在一起只为了打牌,他怂恿周阿大也上桌耍一会儿,周阿大把手摆的像电风扇,说自己从不会打牌,毕先生笑笑也不强求,周阿大在旁边看了一阵,这帮人不像是职业赌徒 ,也许只是闲的无聊打发时间吧。 中午,毕先生打电话让餐馆送了八个菜,一份汤,另有两瓶白酒,大家闷头吃起来,周阿大装了一碗白饭,坐在角落里慢慢吃,毕先生倒了一杯酒塞在他手里:“喝。” “阿拉不会吃酒。”周阿大推辞。 “喝着喝着就会了。”毕先生很坚决,旁边几个人也停下筷子冷冷看着新加入的成员,周阿大在他们无声的逼视下只好喝了这杯酒,毕先生才转怒为喜:“这样才对嘛。” 周阿大确实不胜酒力,一杯酒下肚脸就红了,毕先生没有继续劝酒,他们一帮人又吃又喝的,一直到天黑,周阿大想回家,毕先生说今天别回了,明天干完活再回去。 “家里没米下锅了,明天就是除夕……”周阿大话没说完,就被毕先生打断:“说过了,明天让你回去。” 当晚周阿大就住在了中南旅社,第二天是除夕,依然没有什么活计,浪费了一个白天,傍晚时分,毕先生掀开窗帘看了看,又看看怀表,说可以出发了。 一个人从床底下拖出一口皮箱,打开箱子,里面全是手枪和子弹,他们各自拿了一支枪,拉动套筒,检查撞针,装弹,把枪藏在衣服里,动作熟练,看样子经常干这个,周阿大两股战战,毕先生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差点把他吓趴下。 “实不相瞒,我们是青年救国会的人,等一歇要去执行一个卖国贼,你的任务很简单,站在街口转角,手拿报纸,看到警察就把报纸放下,听明白么?”毕先生两只手抓着周阿大的肩膀,语气缓慢而温和的下着指令,两人面对面,毕先生身上散发出烈酒和烟草混合的味道,那是强势的中年男人的味道,周阿大心中万马奔腾,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得点点头。 “你一定想问,为什么是你。”毕良奇说,“我可以回答你,因为你是中国人,是中国人就有义务抵抗外虏,这是你的责任,干好了,有奖励,临阵脱逃的话,军法从事!” 周阿大点头如捣蒜,好好的怎么就军法从事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小生意人啊,招谁惹谁为了二百块把自己搭进去了。 此时后悔已经晚了,刺客们整装待发,周阿大也拿了自己的武器,一张申报,跟着毕先生上了一辆电车,一直开到霞飞路和福开森路交叉处,在这里下车,周阿大拿着报纸混在人群中,假装看报纸,两只眼睛却盯着远处,这里是法租界的西区,巡逻的警车会从东面开过来,站在路口老远就能看到。 毕先生走了,其他同伙藏在何处,周阿大也看不到,他开始紧张,额头上流下汗来,想跑,两只脚却挪不动,生怕自己一动,子弹就打过来,就军法从事了。 二路电车驶来,赵殿元和杨蔻蔻下了车,双双面对位于马路夹角位置的诺曼底公寓。 “好美。”杨蔻蔻站在路边,仰望诺曼底公寓,她不懂什么叫做法兰西文艺复兴风格,什么叫贯通式腰线,什么叫古典主义三段区划分,她只看到灰色的仿石墙和红砖楼面,窗户上的花朵,黑色的铸铁栏杆,贯通的长阳台,她只看到一艘圆润的,宏伟的正启航的巨轮。 “里面也很好看。”赵殿元说,拉起杨蔻蔻的手,“走,我带你进去。” “这就是你说的神秘礼物么?”杨蔻蔻咯咯笑道,两人飞奔过去,诺曼底公寓的底楼是老欧洲骑楼设计,一个连一个的拱形门洞下,是咖啡馆和酒吧,以及公寓的大门。 高级公寓门禁森严,但赵殿元为了今天早就做了详尽的准备,他花了一坛黄酒的代价贿赂了守门人,说带女朋友来参观一下,总归是无伤大雅的,再说公寓里一多半的住客都人去楼空,剩下的也人心惶惶,没人在意陌生人的闯入。 两人走进大堂,满眼一片金黄色,墙壁和地砖都是金黄的,电梯门是金黄的,盘旋而上的楼梯也是金黄一片,赵殿元带杨蔻蔻进了电梯,看着指针一点点转动,最终指向他们要去的楼层。 夕阳从钢窗外照射进来,马赛克地坪光灿灿的,四周空无一人,一扇扇房门紧闭,赵殿元放轻脚步,直奔最西头的大套房,在门前掏出钥匙,德国弹子锁应声而开,西风扑面而来,正是那间主人甚至来不及关窗就被抓进集中营的房子。 杨蔻蔻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打蜡的地板上有些尘埃,许久没人打扫过了,家具全部是欧式的,一架钢琴静静立在中央,餐边柜里摆着水晶酒杯和纯银刀叉,上面还放着镜框,相片上是一对金发碧眼的夫妇和可爱的孩子。 “偷偷进别人家,不好吧。”杨蔻蔻说。 “只是暂时参观一下,什么都不动。”赵殿元说。 “好吧,谢谢你的礼物。”杨蔻蔻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到处参观,走进洗手间的时候,两个人都震惊了,真的有浴缸,有抽水马桶,连熨衣板都有,打开水龙头,一股热水汩汩流出,不需要去老虎灶打热水,不需要早上提着马桶下楼,不需要窃窃私语以防隔墙有耳,热水升腾起的氤氲让两个人都沉醉了。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住上这样的房子。”杨蔻蔻叹息道,拧上了水龙头。 “去阳台看看。”赵殿元说,顺手从餐桌旁拎了两把靠背椅,放在大阳台上,眼前是西向的霞飞路,两排法国梧桐树叶凋零,周围林木掩映下是洋房的楼顶,霞飞路上车水马龙,电车驶过,车站站满了人,一个手拿报纸,东张西望的人,正是二楼邻居周阿大。 第21章 孤男寡女除夕夜被困公寓 枪声是突然响起的,当时东西向的路口正亮红灯,霞飞路畅通无阻,福开森路上的汽车被交通警察拦下,突然间枪声突起,人群四散而逃,安南交通警拼命吹着警笛,赵殿元还傻乎乎站着,被杨蔻蔻一把拉低,让他当心流弹。 下面还在枪战,手枪发射不绝于耳,赵殿元趴在阳台上向下看,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福开森路口,车身被打出几十个弹孔,凄厉的警笛声一直没停过,一辆警车从霞飞路方向急速驶来,法租界的巡捕下车与杀手枪战,他们以汽车为掩蔽,互相驳火,包抄,走位,压制,互相掩护,看的赵殿元肾上激素分泌,恨不得下场参战。 公共租界已经名不符实,成为日本人的天下,法租界还具备独立性,所以重庆特工会选择在这里搞事情,法租界巡捕房提高了戒备,一有事情发生,立即派出武装巡捕支援,枪战一开,附近道路上,安装在电线杆上的巡捕电话就响个不停,直到有人接听才停止,街面上执勤的 警察接到命令,立即拉起长绳,阻隔交通,别管是电车、汽车、黄包车还是行人,全部停在原地,等待检查证件。 枪声一起,周阿大就跑了,但是在前面的路口被长绳拦住,所有人都不许动,周阿大故作镇定,站在原地心惊肉跳,忽然他看到身边的黄包车夫很眼熟,这不是二层阁的阿鬼么,阿鬼也看看他,打了声招呼,两人一起等待巡捕检查证件。 霞飞路福开森路口,枪战已经结束,车里死了一个人,车外躺着两具尸体,都是被枪打死的,巡捕控制了现场,紧跟着巡捕房政治部的人就来了,检查了车内死者的身份,是汪政府中央储备银行上海分行的一名高级经理人员,车外尸体中有一具是白俄保镖,另一具是刺客,身上没有任何证件票据等可以追查身份的线索。 诺曼底公寓楼上,赵殿元还在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杨蔻蔻低声提醒道:“别看了。”赵殿元会意,离开阳台回屋,他刚进来,楼下的侦探就抬头四望,一切如旧,诺曼底公寓楼上,钢窗大开,窗帘飘舞。 侦探看看周围环境,下令搜查,巡捕们进入周边店铺住宅,检查每一个人的证件,并且进行询问,如果是没有正当理由出现在此处的中青年男子,一律拘捕,押回去再行甄别。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很多人被滞留在路上动弹不得,擅自走动就意味着刺客嫌疑,反而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今天是除夕,谁也不想在巡捕房过年,所以每个人都很配合。 周阿大和阿鬼闲聊了几句,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下来,等了半个钟头,终于有人过来查验证件了,周阿大身上带着证件,交给一个穿制服的华捕看,巡捕看看证件上的照片,再审视一下周阿大的脸,问他来这儿干什么。 “来找事做,我会算账,以前自己开了爿布店,干不下去……”周阿大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巡捕听的不耐烦,将证件丢给他,让他走人,周阿大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拔腿就走。 一只手臂横在周阿大身前,是个穿风衣戴礼帽,面色阴鸷的便衣侦探,周阿大心慌起来,腿不由自主地发抖,那侦探看看他,问他要证件,检查了半天,随意问道:“你来找事做?找的哪家店?” “就是……”周阿大张口结舌说不出来,他不敢瞎编乱造,万一对方真的去查验,不就更加坐实自己撒谎么,略一迟疑,就被侦探抓住了纰漏,也不多和他废话,喝令巡捕拿人,和其他嫌疑人员拢在一起,押上汽车带回巡捕房进行二次甄别。 周阿大只来得及对阿鬼交代了一句,让他转告家里,等一歇再回去吃夜饭。 …… 长乐里二十九号,今晚的灶披间最忙碌,家家户户煎炒烹炸,即便平时节衣缩食,除夕这顿饭也不能将就,周家姆妈做了荤素冷热八个菜,还有酒酿圆子,八宝饭,小囡嚷着要先吃,被姆妈敲了脑袋,说等阿爷回来一道吃。 夜色更浓,周阿大还没回来 昨天是打过招呼说晚上可能连夜做账,那今天除夕总该回来了吧,再等下去,饭菜都凉了,周家姆妈有些焦躁,下楼去等,阿贵嫂也在翘首以盼,两个女人在灶披间聊着天,等着各自的男人。 阿鬼先回来了,他是拉着黄包车来的,把车撂在门口,进门看到周家姆妈,就说不好了,侬家先生被巡捕房捉去了,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之后,周家姆妈反倒不担心了,她知道自家男人老实巴交,作奸犯科的事体绝对不会去做,只是有些胆小,搞搞清爽就能出来了。 阿贵嫂安慰了几句,和男人上楼吃饭去了,阿鬼重操旧业,终于正干了吗,阿贵嫂百感交集,拿出悄悄藏的一壶酒来,阿鬼看了看,摇摇头说今天不吃老酒了,吃完了饭还要出去做生活,干到明天早晨五点钟交车。 “今朝就不要去做了,歇一歇。”阿贵嫂心疼男人,阿鬼摇头,说今晚上跑车的少,可以挣比平时多五倍的钱,歇不得。 吃完了饭,阿鬼又出去拉活儿,走之前给老婆丢下一句话:“你这回得给我生个儿子。” 阿贵嫂明白了男人勤奋的原因,抚摸着肚子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 二楼厢房,周家姆妈和小囡商量着,八宝饭给阿爷留一半可好,哄了半天小囡终于答应了,周家姆妈将每样菜肴拨出来一些放在一旁,那条清蒸鲤鱼象征着连年有余,照例是不能动筷子的,等明天热一热全家一起吃,把老人和孩子喂饱,周家姆妈坐在窗口打棒针,小囡的虎头帽,男人的毛衣,都是她用两根棒针打出来的。 潘家花园张灯结彩,高朋满座,本来除夕是个中国节日,讲究阖家团圆,但是在上海有许多远离故土的朋友,潘克复将这些人凑在一起,热热闹闹过个年,倒也新鲜有趣。 章樹斋夫妇带着孩子也在其中,章夫人精心打扮过,黑斗篷配红旗袍,富贵而喜庆,大厅内尽是衣冠楚楚,珠光宝气,不乏军政高官,日本外交官等显赫人物,与之前钱如碧当家时不可同日而语。 潘克复穿一身海军蓝双排扣西装,头发向后背起,春风满面,端一杯红酒左右逢源,踱到这边来,先与老朱聊了几句,目光落在章夫人身上,转而面对章樹斋笑道:“章经理,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一番客套之后,潘克复走开,章樹斋留意到夫人脸色不太好看,问她怎么了。 “不太舒服,我想回去了。”夫人说。 “那我去和潘先生打个招呼。” “不必,客人那么多,他哪里招呼过来。”夫人手扶着腰,眉头紧皱。 章樹斋无奈,带着老婆孩子离场,走到门口却又遇到潘克复,解释说贱内身体不适,先行告退,潘克复眉头一挑,说我让阿宝预备车送送你们。章樹斋说多谢美意,我就住在长乐里,走两步就到。 “那就不送了。”潘克复举杯致意,章樹斋一家三口走向花园大门,却总觉得背后冷嗖嗖的,走到大门口等待保镖看门的时候,章樹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潘克复竟然还站在原地,一直在目送他们。 …… 法租界,诺曼底公寓,赵殿元发现发现被困在此处,这个区域戒严了,没有通行证根本出不去,两人又饥又渴,在屋里枯坐良久,墙角的座钟许久没上弦已经停止了走动,时间仿佛凝滞。 “炉子上还炖着肉。”杨蔻蔻说,肚子咕咕应和了两声。 “阿贵嫂会帮忙料理的。”赵殿元说,戒严今晚不会解除,看样子得在这儿过年了,他不甘心就这么傻坐着,走到厨房里,一台棱角圆润的巨大的白色铁柜子靠墙放着,这就是洋人用来储存食物的电冰箱了,试着拉开门,赵殿元差点惊掉下巴,叫杨蔻蔻过来,后者的嘴巴也张得老大合不上了。 冰箱里塞满了食物,各式各样印着花花绿绿洋文的罐头,奶酪、培根、牛排、通心粉,卷心菜、洋葱、胡萝卜、柠檬,两人相视一笑。 这注定是一顿特别的年夜饭,杨蔻蔻也是第一次使用煤气和平底锅,手忙脚乱不可开交,用橄榄油煎了两块牛排,开了几个罐头,煮了一锅通心粉,装盘上桌,赵殿元还在餐边柜里找到一瓶喝了一半的红酒,拿了两支水晶高脚杯,洁白的桌布配上青铜烛台,唯独白蜡烛有些煞风景,但总的来说,相当的丰盛且极具异域风情。 只可惜,肉是外焦内生,通心粉咬一口也是生茬口,只有罐头青豆和生洋葱能吃,连红酒也是酸苦的,这一点倒是冤枉了这瓶酒,拉菲酒庄1939年的佳酿怎么会苦呢,只是两人不懂什么叫单宁味而已。 杨蔻蔻把通心粉又煮了一遍,然后加橄榄油炒了一遍,牛排切成条,用中式做法炒熟,撒上盐和胡椒,终于能进嘴了,不知道是食物不新鲜还是吃不惯外国饭,杨蔻蔻吃完就进了洗手间。 过了一会儿,赵殿元听到浴缸放水的声音,他拧了拧门把手,反锁了。 “你别进来,我要洗个澡,这个香皂好香啊。”杨蔻蔻在里面欢快地说道。 杨蔻蔻实在忍不住要洗个澡,这套公寓房里她最喜欢的就是洗手间,墙上的镜子比自己的小圆镜大多了,抽水马桶洁白无瑕,坐上去很舒服,而且不必在意被人听到,在二十九号出恭,必须要控制住声音避免尴尬,出完要端着下楼去弄堂里的下水道倒掉,怎比伸手一拉来的方便。 还有这搪瓷浴缸,没人能抵挡在里面泡个澡的诱惑,平日里洗澡相当麻烦,要准备两个盆,一个大木盆坐浴,去老虎灶打上一吊热水,兑上同比例的凉水,一次次上下楼,繁重无比不说,水还不敢用太多,只能浅浅的一层,生怕溢出来流的到处都是,顺着楼板缝隙淌到楼下是要挨骂的,洗的时候先用毛巾蘸水在身上揩一遍弄湿,再蘸着肥皂搓老坑,最后把毛巾在另一个小盘里漂洗干净,再蘸清水把身上擦一遍就算洗完了。 而眼前这个浴缸,可以整个人躺进去,打开水龙头,自动流出温度适宜的热水,法国香皂香气袭人,毛巾洁白柔软,杨蔻蔻把全身衣物除尽,跨进浴缸,把自己浸泡在泡沫中,享受着四十度热水无死角的抚慰,舒服到热泪盈眶。 这人间,还是值得多活几年的。 第22章 人间值得 浴缸边摆了许多坛坛罐罐,洗头发的,洗身体的,抹脸的,擦身体的,有膏有油有乳液,不一而足,杨蔻蔻饶有兴趣的研究着,试用着,玩的不亦乐乎,一直到水凉才玩够,出浴,仔细擦干净头发和身体,涂上香香的润肤露,拿一条洁白的浴巾围上,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洗手间,正在摆弄收音机的赵殿元听到动静回头,一时间看呆了。 被热水和润肤露滋润过的杨蔻蔻面若桃花,湿漉漉的头发披散着,怎一个娇嫩了得。 “看什么看,去洗个澡,你都臭了。”杨蔻蔻嗔道,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忽然脸一红。 其实浴缸对赵殿元的吸引力没那么大,因为男人可以去公共浴池享受热水,但女人却不能,全上海仅有的几家女子浴室也是对风月场中的女性开放的,寻常人家的姑娘媳妇只在自家用木盆汏浴。 杨蔻蔻洗澡用了一个半小时,赵殿元只用了二十分钟,他甚至连杨蔻蔻用剩下的脏水都没浪费,在浴池这种水叫混汤,用来搓老坑是无碍的,三下五除二把身上搓一遍,打了香皂再搓一遍,完了用清水漂洗干净,神清气爽,拿起衣服闻了闻,索性也不穿了,找一条大浴巾围起来,壮着胆子出来。 杨蔻蔻已经穿上了衣服,应该是从衣柜里翻出来的洋人的礼服裙,她指了指床尾凳,上面摆着一套西装。 “不好吧。”赵殿元挠挠头,趁主人不在家,偷吃人家的食物,偷喝人家的酒,用人家的浴缸,还穿人家的衣服,总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但又抵挡不了做坏事的诱惑,嘴上说着不好吧,手却挺实诚。 杨蔻蔻挑了一套晚礼服,吊袜带和背带对赵殿元来说有些复杂了,他索性丢开那些零碎,只穿衣服,胸前带装饰褶边的翼领衬衫,黑缎青果领外套配带黑色镶边的长裤加漆皮鞋,赵殿元身高足有六英尺,与衣服主人相仿,否则穿起来就会变成滑稽小丑。 两个人如同偷偷溜进游乐园的孩子,肆无忌惮的饰演着别人的人生,打开留声机放着不知名的黑胶唱片,钢琴曲与外面的鞭炮声合成交响乐,有红酒和打蜡地板,不跳舞可惜了,只是两个人都不会跳,凭记忆学这样子牵手揽腰,玩的不亦乐乎。 随着爆竹声的凋零,年大约过完了,赵殿元看看窗外,似乎戒严已经解除,可以回去了,但他打心眼里不想回去,他想在诺曼底公寓度过除夕之夜。 杨蔻蔻说:“晚上不安全,就住这儿吧。 ” 赵殿元正暗自窃喜,又听杨蔻蔻说:“我睡床,你睡外面沙发。” 欧式铁架子床,不是用棕绷更不是木板,而是用弹簧和海绵做床板,往上面一坐,整个人陷下去,颤悠悠的像是在一艘船上,杨蔻蔻忍不住叫赵殿元也来享受一下弹簧床的舒适,床单洁白,毛毯温暖柔软,浴巾内春光乍现,赵殿元忽然觉得鼻子里有一股暖流涌出,杨蔻蔻也变了脸色,抓过擦头发的毛巾帮他堵住鼻子,毛巾瞬间染红了。 “没出息的,赶紧去沙发上睡去吧。”杨蔻蔻嗤笑道。 赵殿元落荒而逃,把鼻血擦干净,到起居室沙发上躺着了,灯熄灭了,卧室的门敞开着,让赵殿元想起小时候在私塾上学时看过的一首诗: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夜已深,赵殿元始终还是没敢跨入那扇门,迷迷糊糊睡着了,感觉有人在抚摸自己的脸,继而一双唇堵住自己的嘴,芳香与滑腻满怀…… 一只黑猫悄无声息的从阳台上经过,突然停步,炯炯有神的黄眼睛看着满室春色,停了半晌,嗷嗷叫着去了。 赵殿元醒来的时候,杨蔻蔻还在沉睡,一条光腿搭在自己身上,窗外是拂晓的晨光,没有弄堂里的烟火气,没有粪车驶过的轰隆声,餐桌上还放着红酒,地上扔着浴巾,他忽然有一种错觉,自己就是这间公寓的主人,在洋行里做事,楼下汽车间停着自己的雪铁龙,每天早上吃咖啡和面包煎蛋,看字林西报,打开收音机听早间新闻。 如果这能这样生活,天下太平,到处都不打仗,那该是怎样的神仙日子啊。 床边就有一台落地式收音机,栗色桃木外壳,五个灯表示这是一台可以收听短波的收音机,赵殿元昨天已经研究的很透彻了,下床拧开收音机,收听重庆电台广播的新闻。 “新加坡陷落,帕西瓦尔中将以下英印澳联军八万人投降……” 战争的讯息让赵殿元从幻梦中醒来,他把西装礼服整理一下挂回衣橱,穿回自己的衣服,摇醒杨蔻蔻,梦醒了,该回到现实世界中了。 杨蔻蔻背对着赵殿元,迅速穿好衣服,将用过的杯盘刀叉清洗干净放回原处,铺床叠被,清洁浴缸,一切都恢复成原样,两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下楼出门的时候遇到守门人,对方惊讶道:“你们昨天没走啊?” …… 长乐里二十九号,章樹斋也在听收音机,他收听的是英国广播公司的,播音员的发音和他圣约翰大学的英文教授一样标准,都是地道的伦敦音,广播里说新加坡的守军投降了,而就在上个月,广播里还说“比圣诞节布丁里的葡萄还要多的大炮是会守得住新加坡的”,章樹斋打心眼里也相信日本人能打得过英国人,要论船坚炮利,那还得是日不落帝国,可是事实上从珍珠港到新加坡,日本人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也就用了两个半月而已,下一个就看菲律宾了,美菲联军十三万大军,总不至于像英军一样不堪一击吧。 楼上的哭声让章樹斋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不用他起身,夫人就出门打探情况去了,片刻后回来说,是楼上周先生昨天没回来,据说被巡捕房抓去了。 “没什么大事体。”章樹斋拿起烟斗装烟丝,不管是东南亚的战局还是邻居家的灾祸,他都不是太关心,他关心的是妻子似乎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他在等对方主动开口,但章夫人看起来并不想说什么。 周家姆妈在哭,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脾气大,本事小,嫁给周阿大之后一直是男主外,女主内,操持家务,相夫教子,整天和米铺煤铺烟纸店和灶披间打交道,大马路霞飞路一共也没去过几趟,场面上的事情两眼一抹黑,现在男人被巡捕房扣了,她是一点主意都拿不出,情急之下只能靠哭了。 这一哭,果然引来邻居们的关心,苏州娘子,梅英,还有楼下太太们围着她询问,也不用周家姆妈亲自说,阿贵嫂就把原委说了一遍,吴太太说这件事可大可小,最好托人去巡捕房打听一下,周家姆妈抽抽搭搭说自己妇道人家,谁也不认识,找不到人帮忙。 吴太太沉吟片刻,下楼问自家先生,吴伯鸿有些为难,说那是法租界的事体,阿拉不太方便出面,听说昨天有个汪里面的官儿遇刺了,牵扯的太广,搞不好76号介入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吴伯鸿向来小心谨慎,太太也不多话,拿起外套帽子:“我带周家姆妈去巡捕房打听打听,女人出面,总归不会惹什么麻烦。” 大年初一,两个女人坐着电车来到法租界巡捕房打听事儿,巡捕房里许多穿制服的人来来往往,周家姆妈早就吓破了胆,多亏了吴太太派头十足,压的住场面,巡捕房方面称,是扣留了许多嫌疑人,但是昨晚上已经放了一批,还剩下一些人,你男人叫什么名字? 周家姆妈忙道:“叫周连福。” 吴太太帮她大声说:“我们找周连福。” 巡捕查了一下记录,回答道:“哦,有这个人,已经移交给公共租界警务处了。” 警务上的事情,周家姆妈一窍不通,只能眼巴巴看着吴太太,可吴太太也不懂,不管怎么说,转到公共租界这边,老吴就能派上用场了不是,再多的信息也打听不出来了,两人先行回家,找吴伯鸿商量。 听说周阿大被移交,吴伯鸿脸色大变,他先几句话敷衍了周家姆妈,把门关上对太太说:“楼上的凶多吉少,现在公共租界这边是东洋人的天下,警务处里已经没有英美人了,周阿大应该是和刺杀案有牵扯才被移交的,这个事体我只能侧面打听一下,如果押在巡捕房,问题暂且不大,如果送过桥了,那就没指望了。” 所谓送过桥,是巡捕房的内部说法,桥是指外白渡桥,桥北就是虹口,属于日人管辖的C区,送过桥的意思是警务处依照相关条款将人犯移送给日本宪兵,就不再通过正规法律流程审理判决,从此杳无音信,连尸体都见不着。 “这话别告诉周家姆妈,她一个女人家,承受不住。”吴伯鸿说。 “周先生看起来蛮老实格,怎么会这样。”吴太太也是百般不解。 吴伯鸿没说话,很多事情不能按照常理来判断,既然自己的枕边人能够拿驳壳枪爆别人的脑壳,那楼上老实巴交的周阿大凭什么不能是喋血五步的刺客呢。 第23章 舞女也要守节 春节这个说法,至今不过三十年而已,民国元年起改用公历纪年,改旧历新年为春节,所谓春节就是以前的过年,但在租界上是不认可旧历节日的,大年初一,一切照旧。 赵殿元和杨蔻蔻离开诺曼底公寓回长乐里,霞飞路和往常一样铺满梧桐落叶,电车驶过,道路两侧偶尔显露出的弄堂深处,一闪而过的春联和爆竹碎屑才显露出年的味道,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电车上很空,赵殿元试图去牵杨蔻蔻的手,被打开。 女人心,海底针,昨夜缠绵悱恻,今天怎么就形同陌路?赵殿元想了半天,凑过去低语:“不会有了吧?” 杨蔻蔻冷笑:“你是神枪手么,百发百中。” 赵殿元说:“哪有,就这七八发……如果有了,咱们就结婚,不对,咱们分明是拜过天地的。” 杨蔻蔻说:“那不算。”就扭过头去看着车窗外出神,不再搭理他。 回到长乐里,赵殿元满心以为杨蔻蔻会把东阁楼的东西搬过来两个人一道住,但对方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反而回了半边阁楼把门关上,再无言语。 杨蔻蔻面前摆着单筒望远镜和记录着潘家花园警卫巡逻规律的纸张,她沉默了许久,擦燃火柴,将这张纸化作一团灰烬,收起望远镜,平复情绪出门问赵殿元:“中午想吃什么?” 忽然楼下灶披间传来苏州娘子略带诧异的呼声。 二十九号迎来了一位久违的房客,苏州娘子正在灶披间洗脸刷牙,就看到一个人裹着冷风进来,她慢慢直起腰,有些傻眼:“小丁,侬回来了。” 回来的竟然是被抓走许久的晒台住客丁润生,按理说他应该被枪毙了才对,怎么一身新做的黑中山装,还理了头发,拎着簇新的皮箱子,倒像是发迹的样子,进了门左顾右盼,一副久违了的样子。 苏州娘子满嘴的牙粉泡泡,匆忙吐掉,招呼小丁坐下叙话,她有些慌神,自从小丁被抓走后,晒台就租了出去,上海住房紧俏,空着就等于赔钱,这段时间换了三四个临时的租客,现在还有人住着呢,当初小丁的房租可是还没到期,人家回来住也是天经地义,两边租客打起来,自己这个二房东可就难做人了。 丁润生只是冷冷和苏州娘子打了个招呼,就提着皮箱上楼去了,果不其然,片刻后楼上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新旧房客都是付了房租的,都认为自己占理,互不相让,邻居们都出来看热闹,苏州娘子也坐山观虎斗,争吵并没有持续太久,在新房客提出让大家评评理的时候,丁润生不动声色亮出了派司,一张蓝色的,印着青天白日狗牙圈的证件。 新房客顿时哑火,自认倒霉,收拾细软下楼,去找苏州娘子的晦气,退房租再找新房,大年初一被赶出来自然是不痛快,但是他又怎么能理解丁润生死而复生的心情呢。 丁润生把晒台间的门关上,坐在床铺上回味着过去的时光,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那个意气风发的别动队员,那个义无反顾的军统杀手,现在他是变节人员,是落水叛徒,是汪政府特工总部第四处的一名特务。 二十九号陷入奇怪的沉默中,往日那些牢骚话谁也不敢再说,夫妻间说话都压低了声音,生怕被晒台小丁听见,而丁润生似乎也察觉到这种忌惮,在晒台坐了一会儿就出门去了,他一出门,二十九号才恢复了生气。 最紧张的莫过于赵殿元,他听到晒台锁门的声音,才把气喘匀了,丁润生变节了,杨蔻蔻却安然无恙,他无法理解这里面的环节,但是看杨蔻蔻的样子,似乎心如止水,毫无波澜。 …… 一楼厢房,章太太终于下定了决心,对先生说了实话:“三哥,你辞职吧。” 章樹斋排行老三,人称章三公子,三哥是他们夫妻间亲昵的称谓,这样开口就是要掏心窝子了,章三公子不动声色,静待下文。 “以前我在仙乐斯的时候,有个人追求过我,我给他吃了不少卫生丸闭门羹,我已经忘了此人,昨天见面才认出来,现在他得势了,依着这个人的性格一定会报复,拿你开刀是最合适的。”章太太毫不隐瞒,和盘托出。 章樹斋脸色发青,这是他最不乐意看到的局面,自家太太当年是静安寺路444号仙乐斯舞厅的头牌小双宝,红到发紫的时候急流勇退嫁作商人妇,这件事在七年前的上海滩还闹出过不大不小的新闻,而自己就是那个独占花魁的卖油郎,章三公子为此和家里闹翻,两人隐姓埋名,在长乐里租了一间房,男的上班养家,女的相夫教子,牛郎织女莫过于此,直到潘克复这个恶人出现。 潘克复霸占光华火油公司的一套法子着实高明,先找人绑架老朱,然后出面营救,里外里的好处都捞着,当然这只是章樹斋的猜测,本来他打算继续干下去,毕竟这年头差事不好找,但是既然太太的话都说到这里了,这个差事就必须辞了。 “我今天就辞职。”章樹斋说。 “急不得,这样太刻意,潘克复会说你不给他面子。”章太太说。 “那……先称病,再请辞。”章樹斋又说。 “不必操之过急,你心里有谱就行。”章太太笃定的很。 章樹斋饱读诗书,岂能不明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太太说不急,他等不及,当即写了一封辞呈,可是他已经是光华火油公司的经理,没法向更高一级的管理人员辞职,只能向董事会请辞,可如今董事会掌握在潘克复手里,难不成要去潘家花园面见吗,章樹斋可不愿意再见这个人,最后他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请老朱代为转达,这样不见面就不伤和气。 潘克复收到老朱转来的辞呈,表面上一团和气,内心已经十分愠怒了,他也是第一眼就认出来眼前的章太太就是七年前求而不得的小双宝,往日那些不堪的回忆涌上心头,愠怒加上羞愤,心里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 彼时,潘克复还是一个穷措大,整日西装油头,出没于舞厅茶楼,不知哪一天迷恋上仙乐斯的头牌舞女小双宝,花篮送了一只只,小黄鱼花掉不晓得几根,可小双宝只吃饵不咬钩,别说一亲芳泽了,就连手都没让潘克复摸过,后来潘克复恼羞成怒想去找人家的晦气,却被仙乐斯的后台老板找人教训了一顿,后来小双宝金盆洗手,销声匿迹,潘克复也将这一段羞辱经历藏在心底,直到今日再次点燃。 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潘克复自比君子,自然不会用瘸阿宝那样动用不堪的手段,他的手段一定是不动声色的,有腔调的,他不会强逼着小双宝做任何事,他要小双宝主动上门来,偿还七年前的旧债,喔,还要带上利息。 章樹斋请辞,潘克复并没有拒绝,只是说公司业务需要交接,请等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后再走,这个要求合情合理,章樹斋只能答应,三天后,潘克复就找到了替代者,章樹斋去光华火油公司办理交接的时候,却发现有一笔自己经手的账对不上了,差额高达五十万元,账本涂改过,仓库内没有对应的货物,他顿时明白自己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回到家里,章太太就知道大事不妙,丈夫面色惨白,手脚冰冷,跌坐在沙发上扯开领带,先倒了一杯白兰地灌下去才缓过来,他说潘克复动手了,要给我安一个监守自盗的罪名,证据做的足足的,我是百口莫辩。 章太太早有预料,回身把首饰匣子捧出来了:“这里面的么子,能卖不少钱,我还有一些积蓄……” 章樹斋绝望地摇头:“要五十万才能合得上。” 章太太说:“永远也合不上的,伊拉就是要把你弄进去,此事因我而起,我自然不会让你身陷囹圄。” 章樹斋跳了起来:“你不能去!他就是想让你去求他!他以为他是谁,我不是李煜,你不是小周后,他更不是赵光义!” 这个典故,章太太是晓得的,当年南唐后主李煜阖家抓到汴京,赵光义经常宣小周后进宫,每次都要住数日才放回,归来后以泪洗面,痛骂后主,后人还作了一幅《熙陵幸小周后图》来渲染此事,身为男人,这是最不堪忍受的事情。 “我是说,这些钱够我们在苏州过一段日子了。”章太太依然镇定自若,“潘克复的手再长也伸不到苏州去。” “我不想回苏州。”章樹斋叹气道,“这样子回去算什么,逃回去的么,再说了,我一身所长,也只能在上海施展,离了上海,让我做什么,做教书先生么?” 顿了顿,章樹斋又说:“我找人想想办法吧,老朱认识一个法官,打点一下,应该会给我一个公道。” 丈夫既然这样说了,章太太也就不再苦劝,人生中有些坎是绕不过去的,早晚都要面对。 章樹斋再去公司的时候,巡捕房的侦探已经在等他了,大家都是体面人,警察也没为难他,还让他留封信给家里,章樹斋已经料到这个局面,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太太,一封给老朱,他出门的时候特地戴了块旧款的浪琴表,摘下来给侦探作为打点,侦探见他如此上道,更是照顾有加,没给他上手铐,一路上还交代了许多事情,比如在拘留所里一切都是可以买的,床铺可以买,香烟可以买,饭菜可以从外面叫,钱到位的话,连舞女都能叫进来过夜。 章太太收到丈夫的信后,不慌不忙先拿了钱去拘留所打点,拘留所条件很差,水门汀地铺稻草,三教九流都有,光是跳蚤虱子就能让章樹斋这样的公子哥发疯,几根金条花出去,章樹斋就进了只关经济犯的双人牢房,好歹少受点罪。 铁窗前,夫妻俩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从拘留所回来后,章太太又去拜会了老朱,老朱是章樹斋的前上司和老前辈,早年在亚细亚火油公司做过买办,积累起万贯家财,去年一起绑票案搞得他几近倾家荡产,巨籁达路上的小洋楼低价售出,火油公司的股份也姓了潘,现在和妻儿顶了一处石库门房子住着,好歹是独家独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经济上比章家还是宽裕一些。 老朱人脉很广,世故练达,但这件事连他也没有办法,他甚至不愿意为章樹斋作证,章太太忍不住诘问:“朱先生,难道您不晓得绑票案子是谁做的?” 老朱点燃雪茄,抽了一口,淡然道:“阿拉当然晓得这桩事体是哪个做的,姓潘的和别人合谋绑阿拉,不过是图财,这回陷害小章,恐怕就不是图财了,人啊,有时候要认栽,忍一下就过去了,弟妹,侬是聪明人,晓得该怎么做。” 话不用说的太明白,章太太自然晓得潘克复要的是什么,可是真那样做了,即便先生活着回来,也断然不会原谅自己,这个家也就散了。 章太太马不停蹄的奔走,联络律师,打点法官,发生在公共租界上的案子归上海特区第一法院管辖,以往法官都是重庆政府任命的,现在换成汪政府委任的法官,品格良莠不齐,草菅人命在所难免,章太太拿了十根小黄鱼送到主审法官手上,总算是放了一半的心。 初审的日子很快来到,章太太在旁听席上看到丈夫走进审判庭,心疼的眼泪直流,章樹斋瘦了一圈,胡子拉碴,眼镜片也碎裂了,整个人精神恍惚,反应迟钝,看来那些打点的钱全都喂了狗! 法官叫赵钲镗,生了一张威风凛凛的大方脸,披着法袍不苟言笑,审判进行的很迅速,一番交锋后,法官宣判,被告贪污罪名成立,罚没所有财产,入狱五年! 章太太没有歇斯底里,大哭大闹,这在她的预料之中,不管是警察还是法官,都被潘克复买通了,这位七年前吃了自己挂落的穷措大,如今要千百倍的拿回尊严,他要的是自己主动去潘家花园,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答应他所有条件,留在潘家花园任其肆意狎玩,为所欲为,这样,方才有一线生机。 回到长乐里家中,章太太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默然,孩子在一旁哭着要爸爸,娘姨早已将家里的事儿告诉了邻居们,有了上次吴家的事后,邻居们都很愿意守望相助,但此事他们真的帮不上忙。 镜子里的章太太面色晦暗,双眼无神,她洗了把脸,浓妆淡抹,渐渐恢复了一些昔日的荣光,这蒲柳残姿,难得还有人惦记着,可她小双宝虽然是舞女出身,但既已从良,就得守节。 章太太终于起身,先将孩子托付给隔壁吴太太,然后上楼敲开阁楼的门,对赵殿元和杨蔻蔻说:“实在不好意思,需要借用二位尊驾,陪我去南京跑一趟。” 赵殿元是爽快人,当即答应,杨蔻蔻想了想也点点头,问章太太去南京做什么。 章太太笑了笑,点起一支烟来说:“汪里面的部长,我大约认识一半吧。” 第24章 南京之旅 在去南京之前,章太太要去拜会一个人,这个人她和章樹斋都认识,且是多年前的老相识,但非到万不得已,她是不愿意去登门的。 上海这个地方,素来是只重衣衫不重人,去拜会多年前的旧友,寒酸行头恐怕连门房这一关都过不去,章太太不仅要戴上全套头面,披上貂皮大衣,还要借用老朱的汽车充门面,只有车,没有司机怎么成,所以还得叫上赵殿元,至于杨蔻蔻,充当的是侍女的角色。 章太太把自家的衣柜打开,从头到脚武装起赵殿元和杨蔻蔻,章先生个头比赵殿元矮一些,裤子短了点,但外套大衣和皮鞋是合身的,杨蔻蔻穿章太太的行头也正合适,三人开着雪铁龙,来到愚园路601号,这是一栋英国式的假三层洋房,铁门紧闭,赵殿元把车停在路边,章太太带着杨蔻蔻去敲门,门房见是坐着轿车来的阔太太,不敢怠慢,赵殿元站在车旁,眼看着两人走了进去。 一个钟头后,章太太和杨蔻蔻出来了,两位年轻贵妇一直送到门口,赵殿元驱车上前,接了二人,先回长乐里,再把汽车送回朱家,坐电车回家,听杨蔻蔻给他讲今天发生的故事。 杨蔻蔻说:“你知道咱们今天去的是谁的公馆么?” 愚园路上小洋楼比比皆是,住的都是汪伪的高官,赵殿元哪里分得清楚,就听杨蔻蔻说,那栋洋楼的主人是复兴银行的行长孙曜东,孙行长和章先生是圣约翰大学的同窗,而章太太和孙太太也是多年前的旧友。 “我看还有一位年轻夫人,孙行长有两位太太?”赵殿元说,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对那两个女子印象极为深刻,尤其一个穿黑的,简直用倾国倾城形容都不为过。 “那是张太太,弓长张,盐业银行总稽核张伯驹的夫人潘妃,穿黑色丝绒旗袍的那个。”杨蔻蔻说的津津有味,“你知道么,咱们这位章太太可不简单,我听她们三个聊天,章太太以前叫小双宝,是仙乐斯舞厅的头牌,潘妃在西藏路汕头路做生意,也是有名的书寓先生,还有孙夫人,本名吴嫣,是上海滩有名的玲华阿九,和当时的淞沪警备司令都有一手来着。” 赵殿元听的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看似娴熟文静的章太太,竟然是风尘中人出身,他并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只是觉得有钱有学问的人都挺特立独行的,如果是普通人家,怕是难以接受这种出身的媳妇。 杨蔻蔻说道:“别看他们又是行长,又是总稽核的,遇到事情一样没办法,潘妃的先生,就是那位盐业银行的总稽核,去年六月被人绑了,到现在也没放出来,听说已经谈判了四次,把价钱从四百万讲到了四十万,可还是拿不出来。” 赵殿元说:“孙太太家里不是开银行的么,四十万还拿不出?” 杨蔻蔻说:“你懂什么,孙曜东只是行长,银行又不是他的,你知道他还有一个身份是什么吗,他是周佛海的秘书,张伯驹被绑架,他请周佛海给七十六号的头头李士群打了电话,又有什么用呢,明知道是谁做的,钱还得出。” 赵殿元不太接触政治,但对这些名字依然耳熟能详,周佛海那可是汪政府里面数一数二的实权派,顶高的大人物,李士群他也听过,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头子,杀人魔王,这事儿细想起来,简直堪称魔幻。 七十六号是汪政府的特工总部,却干的是绑票勒索的勾当,周佛海是政府高官,据说还兼着警政部长,李士群是他的部下,即便如此,也救不了张伯驹,警不像警,官不像官,国不像国,这汪政府到底是个什么草台班子。 杨蔻蔻说:“张伯驹被绑了快八个月还没下文,孙曜东一直奔走营救,还把潘妃接到家里住,也正是如此,她们三位才同命相怜,不过章先生的事情,孙曜东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他最多写封信做敲门砖,具体的事情还得章太太自己做,唉,我看倾家荡产也未必能成。” 赵殿元说:“那咱们还得陪她去南京……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遇到周佛海之类人,你会不会忍不住想……”他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杨蔻蔻笑了:“你想象力真丰富。” 赵殿元难免不去这样想,杨蔻蔻的任务是刺杀潘克复,潘克复的份量比起周佛海来差的不是一点半点,他真的担心杨蔻蔻见到这么大的汉奸官儿,会忍不住出手,那样做的结局不言而喻。 …… 如同杨蔻蔻预料的那样,章太太从孙曜东处取得一封书信,拿着信,带着赵殿元和杨蔻蔻去南京,路途遥远,开车不方便,他们只能坐火车。 沪宁铁路上最快的车叫做“首都特快”,1937年元旦开通运行,上海到南京中间只停吴县、无锡、武进、镇江四站,其余小站皆不停,列车时速高达八十公里,整个旅程只需四小时五十分钟,除了速度快,最大的特点是对号入座,在车票之外另有一张座位票,人均有座,先进至极,可惜抗战全面爆发后,对号入座就不复存在了。 上海到南京的第一班车是早上八点发车,只在发车前两个小时发售车票,三人提前来到闸北火车站,只见票房门口人山人海,人挨着人,中间毫无缝隙,穿黑制服的站警拿藤条唔挥舞驱赶,人群如波浪般滚动,任凭帽子被打掉,脸上打出血来也动弹不得。 见此情形,章太太当机立断,买二等车票,宁肯多花钱也不能受这个罪,二等票价是三等票价的两倍,但有专门的售票处和候车室,买票的第一个环节就是搜身,然后检查证件,除了市民证,还要通行证,防疫证,车站内外军警密布,日本宪兵,汪伪宪兵,警察,税务稽查,毒品稽查,以及穿着便衣的特务,一双双阴鸷的眼睛紧盯着旅客们,令人不寒而栗。 火车站如同鬼门关,别说携带枪支武器了,就是大米、布匹、食盐、五洋杂货都不得夹带,一经发现立刻充公,章太太去南京打点,哪能不带点黄白之物,为了避免被搜到充公,还不如花点小钱找黄牛带进站,过了这一关,就是买票了,二等票相对好买,三人的证件统一交给赵殿元拿着去买,赵殿元看了一下章太太的市民证,这才知道她的名字,并不是小双宝,而是章杜剑秋。 火车票买好之后,已经七点半了,随着候车室墙上挂钟的指针走向八点方位,检票开始了,章太太预备好小费打点,再次顺利过关,上了二等车厢,还是满身大汗,如同过五关斩六将。 三等车的旅客们就难过多了,如同被黑狗们驱赶的羊群,大人叫,小孩哭,皮鞭藤条乱飞,一旦过了检票口,乌央乌央的人围在车门往里面挤,有经验的直接从车窗爬进去,跑单帮的拖着巨大的行李早就让黄牛带上车,占据了座位,再上车的人根本没有位置,只能勉强有个立足之处就谢天谢地。 “幸亏……”杨蔻蔻说。 “幸亏。”赵殿元点头附和。 “穷家富路,这个钱省不得。”章杜剑秋说。 即便是二等座,也不是按照座位数量来售票,总归有人没有座位,赵殿元抢了一个双人座,让给两位女士坐,自己站在一旁,坐在他们对面的是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戴着单片眼镜,斯文礼貌,将皮箱放上行李架,微微抬起礼帽,向两位女士致意。 直到八点半,火车在缓缓开动,列车员出来查票,单片眼镜略带矜持的亮出一张盖着关防打印的文书,这是汪政府给有一定级别的公务人员签发的免票证件,列车员肃然起敬,敬礼离开。 章太太开始搭讪对方,单片眼镜很乐意和美丽的少妇聊天来排解旅途的寂寞,他自我介绍说是考试院长江元震。 按照中山先生的五权分立思想,国民政府实行五院制,设立司法、立法、行政、考试、监察五院,考试院对官员进行考选和铨叙,理论上来说,考试院长位高权重,能在火车上遇到,简直是天降的缘分。 赵殿元和杨蔻蔻对视一眼,都觉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章太太不是要找门路,门路就在这儿。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让他们大失所望,江元震和章太太正聊得热络,一个日本宪兵在警察的陪同下走进车厢,随机挑选旅客抽检行李,江元震若无其事,直到宪兵用军刀指着行李架上的皮箱喝问是谁的,他脸色才变的尴尬起来。 没人承认自己是皮箱的主人,日本宪兵将皮箱拿下来打开,里面竟然装满了猪鬃,猪鬃是做刷子的原料,刷子又是给军舰刷油漆的必需品,夸张点说没有猪鬃就没有军舰,而全世界的猪鬃大多产自中国,所以是日本人严加管控的禁止走私的物资。 宪兵的目光落在江元震脸上,不由分说将他拖走,足足过了半个小时才放回来,江元震脸上有明显的指痕,单片眼镜也不见了,整个人颓唐许多,再没有兴致和少妇闲聊了。 章太太也不再有心思和这位跑单帮的考试院长搭话,利用公差免票的机会夹带货物,说明考试院是个清水衙门,院长自然毫无权势,帮不上忙。 赵殿元和杨蔻蔻面面相觑,今天算是见了西洋景了。 火车照例是晚点的,直到下午三点才抵达南京下关车站,出了站,寻了三辆黄包车,一条中山路走到底,先找旅社住下,再慢慢计较。 南京是汪政府所谓的首都,高官云集,章太太手上虽有孙曜东的亲笔信,但最多起一个敲门砖的作用,具体事务还得自己谈,她说认识汪里面一半的部长,倒也不是信口开河,只是当年大家不过逢场作戏,现如今各有身份,你一个上海的家庭主妇,凭什么驱使政府高官为你做事呢。 章太太的信心,来自于她箱子里那些金条和珠宝。 之所以带着赵殿元和杨蔻蔻,一是为了装点门面,二是充当保镖,章太太做事稳妥,滴水不漏,是不会在安全上出纰漏的,他们在南京盘桓了数日,见到了周佛海,但是没什么用场,上海的法院是归司法部管的,周现在是财政部长,插不上手,不过看在孙曜东面子上,还是给她指了条路。 法院的事儿,得找司法部长罗君强。 章太太并不认识罗君强,又得托关系找人,南京人生地不熟的,花钱如流水一般,时间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暖,钱也花的差不多了,终于得到准信儿,罗君强号称罗青天,铁面无私,六亲不认,想走他的门路改判是不可能的,趁早断了这个心思。 章杜剑秋欲哭无泪,之前的钱全都白花了,留在南京已无意义,正在她打算回沪之时,柳暗花明又一村,先前拿了钱的掮客又给她介绍了一个人,内政部长陈群。 巧了,章太太认识陈群,此人早年做过内政部次长,后去职退居上海担任上海法政学院总务长,也正是那时候和还叫小双宝的章太太有过一面之缘,陈群是汪政府里面的维新派,和粤派、湘派、特务派不一路,但他长袖善舞,斡旋于各派之间,如能得他相助,胜算大增。 经过这段时间的折腾,章太太明白一个道理,能做汉奸的,都没啥底线,汪里面的官儿一个个都是沐猴而冠,只要好处给足,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可是她的家底子已经耗尽了。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有人提供了情报,陈群酷爱藏书,在南京、上海、苏州三地各有藏书库,藏有八十万册书,不乏宋元明时期的善本。 自家先生章樹斋出身苏州名门望族,诗书世家,藏书颇丰,事关性命大事,章杜剑秋也顾不得许多了,她要去苏州,拜见素未谋面的公婆,就算跪死在堂前,也要求他们救救樹斋。 第25章 诗礼传家,我呸 事不宜迟,章太太当即奔赴苏州,列车缓缓驶入吴县火车站,大团的白色蒸汽和雨雾混杂在一起,站台上湿漉漉的,车站不大,一块悬着的牌子上写着“苏州驿”,这是日人占据之后改的站名,三人拎着行李下车,发现外面正在下雨,撑起伞出了站,眼前就是姑苏。 细雨蒙蒙中,一片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没有上海的高楼大厦和南京的尘世喧嚣,只有一座宝塔一片城。 章家就在姑苏城内,正门位于大儒巷,后门开在南石子街,坐北朝南,三路五进,祖上出过七八个进士,十来个举人,实实在在的书香门第,大户人家。 黄包车停在章家大宅门前,一片石板铺成的小广场加上影壁墙,乡绅的气势就出来了,苏州民居让赵殿元想起长乐里的房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石库门房子是江南民居夹杂着些许西式风格的私生子,住在石库门里弄某栋房子某间屋子的房客,来到江南世家的大宅前,就像小囡回到外婆家,有归属感,也有陌生感和距离感。 章家的大门是一扇紧闭的乌漆实心厚木门,门上一对铜门环,赵殿元上前叩门,门打开一条缝,一个人露出半张脸问他找谁,听说是三公子的夫人前来,门房将门重重关上,给他们吃了一记闭门羹。 这并不奇怪,赵殿元从杨蔻蔻的描述中已经得知章太太过去的身份,一个上海滩花界头牌与大户人家的公子这种搭配,搁在谁家的老爷都不会高兴,现在儿子没回来,孙子没回来,儿媳妇一个人上门,那还能给什么好脸色,没打出去就算好的。 赵殿元继续敲门,门再次打开,赵殿元用最简短的语言告诉这个人,章樹斋出事了,人关在提篮桥监狱,章太太上门是来通禀消息的。 门再次关闭,脚步声匆匆,看来这回有戏了,果不其然,过了片刻,门开了,一个人将他们三人带进去,没走中路,走的是边路,把他们带到一个花厅坐着,没人招呼,没人奉茶,就这样冷着场。 花厅门前是个天井,春雨下的急,屋檐下一排水帘,天井中有个石头做的鱼池,小金鱼在池中游弋,雨水打出一朵朵水花来,春寒料峭,冷风从四面八方而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有人出面了。 章家派了个管家出面待客,管家属于下人,按照对等原则,说明章家根本就没把这个三少奶奶当一家人看,既然到了章家,遍地都是章太太,章杜剑秋这个名字人家也不认,就只能以杜剑秋这个名字自称了。 杜剑秋拿出判决书,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管家,当然把潘克复觊觎自己的细节简略掉了,管家四十来岁,精明干练的样子,不时点头,听完了起身拱手,并不多说什么,直接端茶送客,至于杜剑秋带来的礼物,一概不收。 章家拒人千里之外的做法,杜剑秋早有预料,她突然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撇开众人直奔中路,一层层的往里走,众人紧随其后,拦都拦不住,毕竟这只是姑苏乡绅的大宅,又不是什么王府官邸,没养着许多家丁护院,就这样一直被杜剑秋闯到第三进的大天井。 面前是章家的核心建筑大客厅叁元堂,只有举行家族重要仪式或者招待贵宾时才会启用,一座二层木楼,“叁元堂”已经斑驳陈旧,大厅内摆着满堂的红木家具,中堂供奉着孔圣人的画像,上面悬挂着一块御赐金字牌匾,上书“诗礼传家”,这是章家最大的骄傲,后面墙上是章家祖辈们的巨幅画像,有穿红袍乌纱的明代官员,也有蓝袍顶戴的清代形象,空无一人的叁元堂竟有些阴森肃穆之气。 杜剑秋扑通跪倒在雨地里,赵殿元一时冲动,也想跟着跪下,被杨蔻蔻一把拉住,以眼神制止他的愚蠢行为,这是章太太一个人的独角戏,别人不好分她的戏码。 章家依然没人出来制止,下人们冷眼旁观,阴森的叁元堂内,列祖列宗们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个不速之客,雨一直下,淋湿了杜剑秋全身的衣物,她的嘴唇变成惨白色,不停的哆嗦,杨蔻蔻看不下去了,撑开伞走过去,帮她遮住雨,却被杜剑秋一把推开,她偏要用自虐的方式逼章家老太爷出面。 四进五进就是内宅了,此时章家的核心人物们正聚在一起召开家庭会议,章家老太爷名章品卿,是光绪朝的进士,在北京做过翰林的,他有三个儿子,长子懋斋,次子葆斋,学业上都不成器,娶了亲和父母同住,只有幼子樹斋最有出息,考上了圣约翰大学,本以为能够光宗耀祖,再现章家的辉煌,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迷上了一个舞女,执迷不悔,不惜和家庭断绝关系。 章品卿不认这个儿子,但认儿媳妇,十年前他就帮三儿子定了一门亲事,是世交好友的女儿,两人也是拜堂成了亲的,之后章樹斋居然学洋派人离婚,老太爷自然不允,三少奶奶出身名门,也接受不了这个结果,所以至今正牌三少奶奶还住在章家,有她在,章老太爷和老太太就更不可能待见外面那个野狐禅了。 家庭会议的气氛有些沉闷,老太爷一言不发,端着水烟壶慢慢抽着,眼睛都不抬,大儿子和二儿子性格懦弱,揣摩不到爹就不敢随便说话,儿媳妇们都是大家闺秀,更不会说什么,章樹斋的生母是大太太的陪嫁丫头,三少爷五岁的时候就死了,此时也没法出来帮儿子说话,唯有屋外的雨声沙沙作响,更显安静,只是这安静中透着一股危机。 该来的还是来了,叁元堂方向传来喧闹之声,小丫鬟忙不迭的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打进来了!” 老太爷眉头一动,大少爷站起来喝道:“慌什么慌,慢点说。” 小丫鬟说:“外面的贱女人带来的黑铁塔打进来了,把御赐金匾都给砸了!” 老太爷手中的水烟壶坠地,猛然站起,那块牌匾是当年乾隆爷三下江南之际,御笔亲书赐给章家的,称得上章家人的精神图腾,岂能容人亵渎。 大儿子怒道:“反了反了,还不把贼人制住,让他在章家撒野!” 二儿子也跟着喊:“报官,让王局长派巡警来!” “住嘴!”老太爷目光扫过,两个儿子都不吭气了,家丑不可外扬,真把巡警招来了,这事儿可就传遍苏州了。 “老夫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老太爷动了真怒,带领章家满门浩浩荡荡走向叁元堂。 黑大汉正是赵殿元,时间回到十分钟之前,杜剑秋在南京已经耗尽了精力心神,被冷雨淋了两个钟头那还能受得了,一头歪倒在地,这也罢了,最让人恼恨的是章家的无动于衷,以及下人们的冷嘲热讽。 苏州话和上海话非常接近,赵殿元听得懂下人们的窃窃私语,他们杜剑秋是娼妓出身,婊子无情确实不假,连一天一夜都没跪足,这才多久啊就昏倒,太会演了。 赵殿元和杨蔻蔻都气炸了肺,两人交换一下目光,上前搀扶起杜剑秋,把她扶到叁元堂上,下人们急忙阻止,说这里外人不好进的,不跪了就请出去,赵殿元哪里会和他们客气,一把就搡开了,他人高马大,不怒则已,怒起来金刚怒目,苏州人性格本来就偏软,家里四五个男仆根本拦不住他,在小丫鬟眼里,可不就是黑铁塔。 在赵殿元眼里,高高在上的“诗礼传家”牌匾极为扎眼,至今为止,章家所做的一切只表现出冷漠的封建礼教,哪有什么知书达理,他实在气不过,爬上条案就把上百年没人动过的牌匾给摘了,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下人们大呼小叫,小丫鬟屁滚尿流,终于惊动了正主。 听到从后宅传来的脚步声,赵殿元冷笑,原来在章家人心里,一块牌匾远比人命重要。 章家人终于来了,这种场合女眷不适合出面,老太爷带着两个儿子出现在叁元堂里,一样的缎子面丝绵马褂,一样的长衫,一样的千层底布鞋,父子三人长得也一样,就像是老年版和中年版的章樹斋。 这可是姑苏城内赫赫有名的世家,按理说赵殿元一个小电工在气势上难以匹敌,可他毕竟是在大上海混过的,这段时间跟着章太太在南京见的大官多了去了,再见到这种大乡绅,自然可以分庭抗礼。 “放肆!”章大少爷说。 “你把牌匾放下!”二少爷说。 唯有老爷不怒自威,只是这威风吓不到对方。 “这上面写的什么?”赵殿元故意问道,他把牌匾横在膝盖上,大有一言不合就将一掰两段的意思,有这个“人质”在手,章家人再不高兴也得忍着。 “诗礼传家。”二少爷回答道。 “诗礼传家,我呸!贵府配么!”赵殿元此言一出,章家父子老脸上都挂不住了,名门望族哪受过这种折辱,就是地方官上任前来拜访,也得客客气气的,哪有当面骂到脸上来的。 杜剑秋还在昏迷中,杨蔻蔻掐人中也不管用,冲赵殿元摇摇头,而章家人继续袖手旁观。 赵殿元怒火翻涌,指点着赵家父子继续骂道:“世人都说,虎毒不食子,我看未必,章樹斋是你的儿子,你们的兄弟,血亲骨肉,断骨连筋,可是他现在被人冤枉下狱,提篮桥监狱侬晓得伐,进去能不能活着出来可就难说了,你们做爹的,做兄长的,一个个无动于衷,眼看着他去死!我看你们比老虎还狠毒。” 章老太爷老脸上波澜不惊,懒得反驳,他和三儿子已经断绝父子关系,登报声明,公告天下的那种,现在等同于路人关系,他认为自己的反应是正确的,是无可指摘的,这官司打到哪里去都是这个道理。 大少爷倒是忍不住想讲讲道理,他说:“我三弟忤逆不孝,已经逐出家门,和章家没有关系了。” 赵殿元才不会被他绕进去,他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开喷:“杜剑秋是花界出身没错,可你们觉得她真的配不上你们章家么,人家张伯驹还是直隶总督的儿子呢,不照样娶了花界女子,项城张家就比不上你们姑苏章家不成?世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看她比你们这些知书达理的读书人有情有义的多,以前的事情我不管,章樹斋出事之后,杜剑秋完全可以带着孩子,带着私房钱再嫁,可是她这样做了么,她为章樹斋的案子花了多少钱你们知道么,在上海,在南京,金条珠宝流水一般出去,呕心沥血的奔走,这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求你们,我们差了礼数么?你们又是怎么做的?让人跪在雨里不搭理,冷嘲热讽,就你们还诗礼传家?我看这牌匾不留也罢!” 他越说越气,横起牌匾就要拿膝盖顶,忽然章老太爷一声断喝:“且住!” 章老太爷终于发话了,他紧皱着眉头,慢慢踱过来坐定,先抽了两口水烟,缓缓说道:“如何救人,有章程了么?” 杜剑秋还在昏迷中不能回话,杨蔻蔻替她答道:“有法子,内政部长陈群喜好古籍善本,拿章家的藏书贿赂他,方能扭转乾坤。” 此话一出,章老太爷当即变色,起身斩钉截铁道:“断无可能!”拂袖而去。 赵殿元也不含糊,一膝盖顶在牌匾上,很可惜,这牌匾是用极好的楠木做的,历经百年不腐不朽,岂是他一膝盖就能折断的。 此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十几个穿黑制服的苏州巡警冲进叁元堂,黑洞洞的枪口瞄准赵殿元。 赵殿元束手就擒,被一条铁链锁了去,在警察局的牢房里关了一夜,与稻草和跳蚤作伴,第二天一早,他就被放了,杨蔻蔻在警察局门口等着,带他去了一家客栈。 杜剑秋躺在客栈的床上,已经看过医生,说是疲劳过度加上风寒,有可能导致肺炎,那样就麻烦了。 雨还在下,气温又降了,客栈依水而建,潮湿阴冷,寒气逼到骨头缝里,苏州之行功败垂成,三人相对无言。 忽然房门被叩响,赵殿元上前开门,外面站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款款进来,目光落在杜剑秋身上,自报家门道:“我是章樹斋的发妻,章顾佩玉。” 第26章 吴门望族江南第一家 章樹斋早年在老家是娶过妻的,这件事杜剑秋知道,赵殿元和杨蔻蔻却不知情,听到女人的身份,两人立刻惴惴不安起来。 都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其实对于女人也一样,顾佩玉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交换过生辰八字,八抬大轿嫁入章家的,是法理上的正妻。而杜剑秋也算不上妾,她是新派人自由恋爱,自主婚姻的配偶,结婚启事登在申报上的,是冲破封建枷锁的婚姻典范,所以说,两人都没错,却是天然的仇敌。 顾佩玉登门,是有兴师问罪的理由的,毕竟这七年时间,杜剑秋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男人,对此杜剑秋也心知肚明,她强撑着病体坐起来,满眼警惕的看着这个早有耳闻但素未谋面的女人,她从没有恨过对方,因为自己是胜利者,对方不过是个牺牲在封建礼教思想下的可悲女子罢了,宁愿守活寡也不改嫁,怨不得自家。 可是顾佩玉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敌意,倒像是来瞧病人的样子,她甚至还带了一副治风寒的中药,随手交给杨蔻蔻请她去煎熬,然后拿了张凳子坐在床边,第一句竟然是问杜剑秋的年庚。 杜剑秋不明白对方来意,但还是说出自己的生辰,丙寅年五月端午,她出生于贫家,父母根本不会详细记录女儿的生辰八字,要不是正摊上端午,估计连具体月日都记不清楚。 顾佩玉道:“巧了,我也是丙寅年五月端午的日子,既然记不清时辰,那么咱们二人就难分大小了。” 杜剑秋这才猛醒,对方是带着善意来的,一上来就叙年纪论姐妹,丝毫也没把自己当仇敌,甚至也没有当成姨太太来鄙视,这份胸襟,就算是装出来的,也令人叹服。 形势比人强,若在往日,以杜剑秋的傲气,未必会接受这个善意,但此时她不但会接受,还要投桃报李。 “您先进的章家,自然您是姐姐。”杜剑秋说。 “那我就托个大,称呼你一声妹妹了,这些年,辛苦你照顾三哥哥,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务。”顾佩玉拉着杜剑秋的手,说出这番话来,真情流露,不像是作伪,杜剑秋愕然,进而感动,她万万没想到,情敌与自己的开场白竟然是如此这般大度。 两人同岁,同年同月同日,同属虎,嫁的同一个男人,连对章樹斋的昵称都是相似的,光是这巧合,这缘分,就够让人感慨了。 “我娘家和婆家是世交,我和大哥二哥三哥哥也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定的娃娃亲,从小叫惯了的。”顾佩玉接着说道,“娘家就住的也不远,平时走动也方便,两边都能住……” 杜剑秋惭愧无言,对方似乎在拉家常,其实是在不经意间减轻自己的负罪感,无论怎么说,也是一个女人抢了另一个女人的丈夫。 赵殿元和杨蔻蔻在一旁更是瞠目结舌,这位正牌的章家三少奶奶在仪容风姿上肯定是比不过花界头牌杜剑秋的,但自有一股大家闺秀的贤淑恬淡气质,几句话下来,就让人如沐春风。 章樹斋到底上辈子做了什么善事,修来这两个好老婆。 顾佩玉此番前来,主要还是为了丈夫的安危,虽然这个丈夫已经抛弃了她,但她却以章家三儿媳自居,七年来,该做的事情一件不少,她没有恨,更多的是怨和委屈,虽然公婆待她不薄,妯娌之间也算和睦,但弃妇总归是低人一等,她一直幻想着再次见到丈夫的那一天,该怎么打扮,该怎么说话,都曾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 这个机会真的来了,却和计划中不一样,来的是夺走自己丈夫的情敌,七年来每日每夜和三哥哥同床共枕的女人,而三哥哥则吃了官司进了监狱,如果瘐毙的话,那自己可就不是弃妇了,而是成了寡妇。 顾佩玉有自己的决断,简短寒暄缓解气氛,拉近关系之后,进入了正题,她拉着杜剑秋的手说,昨天晚上,章家上下一心做出决定,拿出珍藏的宋代善本交给你去南京打点,三哥哥的性命安危,就拜托妹妹了。 说完,她拍拍手,门外进来一个丫鬟,手捧着楠木盒子,顾佩玉打开盒子,里面是三部蓝布封面的书,纸张洁白,无污损残缺。 “这是北宋初年,邵思撰写的《姓解》,相当于那时候的姓氏大全,哦,这几本是景佑年间刊刻的孤本,陈群是个懂行的,你送去他就知道份量。”顾佩玉盖上盒子,交到杜剑秋手上,拍拍她的手背,“把三哥哥带回来,老爷太太想他了。” 杜剑秋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一把抱住顾佩玉,许久以来的委屈憋闷毫无顾忌的释放出来,顾佩玉轻拍她的后背,七年来的痛苦在这一刻也倾泻而出。 赵殿元等人悄悄出门,门外客栈众人听到哭声探头探脑,被杨蔻蔻轰走。 哭了一阵,杜剑秋感觉自己的病都好了一大半,本来她就是急火攻心为主,现在不但宋代善本倒手,就连自家和婆家的关系都得以修复,怎能不心情大好,面对佩玉姐,她羞愧难当,恨不得等章樹斋出来之后,自己带孩子远走他乡,把丈夫还给佩玉姐。 顾佩玉又拿出一叠钞票给杜剑秋做盘缠,让她速速去南京搭救三哥,做完这些,她也该走了,两姐妹拉着手流着泪,一直送到客栈门口。 回去的黄包车上,顾佩玉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嘴角浮起笑容,她终于赢了一回,以自己的方式。 那本宋仁宗年间的木刻孤本,根本就不是章家的藏书,而是她顾佩玉从娘家拿来的,但这个好人却白白让给章老太爷做了,这也是顾佩玉的苦心之一,她要把三哥哥和章家断绝的关系重新缝补起来,这才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儿媳妇应该做的,毕竟她是顾家的女儿。 顾佩玉在杜剑秋面前丝毫没有提及自己的娘家,但苏州人都知道,阊门内铁瓶巷顾家才是真正的吴门望族,世有“江南收藏甲天下,过云楼收藏甲江南”之说,凭着过云楼所藏的书法名画,宋元旧刻、精写旧抄本、明清精刻本、碑帖印谱,顾氏享有江南第一家的美誉已经百年。 所以顾佩玉是有她的骄傲的。 …… 北宋善本到手,杜剑秋精神大振,当即买票返回南京,一件事顺了,后面百件事跟着顺,成功献上了善本典籍,陈群果然大喜过望,他是个书痴,极爱收藏书籍,对这三卷北宋姓解爱不释手,自然对章太太的要求也是满口答应。 内政部长和司法部长是平级的,按理说无权互相插手,但恰好这段时间陈群和罗君强关系和睦,打个招呼总不为过,再说这确实是一桩冤案,罗君强自称罗青天,正想找个合适的案子开刀,在上海司法界立威呢,所以连钱都不用花一分。 一切打点完毕之后,三人终于返回上海,章太太钱财散尽,只留最后四百元作为赵殿元和杨蔻蔻的辛苦费,占用两人月余时间,给点酬劳天经地义,他们也没推辞,等回到二十九号,章太太发现女儿和自己生疏了许多,不禁又是泪如雨下。 苏州娘子给他们讲了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周阿大至今生死未卜,周家姆妈一个人养活老的小的,竟然跑起了单帮,专门从崇明贩大米过来卖,钻铁丝网,躲巡捕,已经驾轻就熟, “一家头背几十斤米走噶远格路,也是满结棍的。”苏州娘子感叹道。 过了几日,特区第一法院发来函件,章樹斋贪污案重审开庭,日期已定,亲朋人等可去旁听,章太太和赵殿元杨蔻蔻一起,在开庭的日子满怀希望来到法院审判厅。 当看到刑庭上坐着的法官不是上次那个大红脸膛之后,章太太就知道稳了,法警带章樹斋上庭,他整个人已经瘦的脱了形,木讷迟钝,眼镜碎裂,章太太在旁听席上泪落连连。 审理开始,控辩双方唇枪舌剑,法官不偏不倚,这案子本来也没什么疑难复杂之处,只需秉承公心就能做出正确论断,简短休庭后,法官正式宣判,章樹斋无罪,当场开释,这是终审判决! 审判结束了,法警打开章樹斋的手铐,他还恍惚着,不敢相信自由了,章太太上前把他搀扶出来,外面三月的阳光刺眼,章樹斋以手遮目,问了一声:“有吃的么?” 章太太忙不迭拿出从凯司令买的糕点,章樹斋伸出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双手,抓着糕点往嘴里死命地塞,生怕慢了被别人抢走,他吞咽的太快,被噎的直翻白眼,章太太把他嘴里的食物硬抠出来,又拍打脊背顺气,章樹斋终于缓过劲来,摘下眼镜,坐在法院大门外的花坛上嚎啕痛哭起来。 赵殿元看的心酸,往日章先生是多么体面讲究的一个人啊,竟被冤狱折磨成如此不堪。 章樹斋回去之后就大病一场,卧床不起,短时间内是不能回苏州老家省亲了,一周后,申报上的一则新闻,让他的病缓解了许多。 报上称,第一特区法院刑庭法官赵钲镗枉法,被判枪决。 第27章 户口米与黄包车 申报纸上一列列铅印的字,不是太平洋战场上帝国健儿的捷报,就是枪决某某人的布告,放眼看去,尽是杀气腾腾的字眼,报纸被男人们看过,隔了几天就变成了没用的废报纸,交给女人生煤球炉引火用,赵钲镗这个名字最终化为上海弄堂里清晨冉冉升起的一缕青烟,仅此而已。 官司终于终结,也验证了祖辈们的人生经验,别管有钱没钱,有理没理,都别进衙门打官司,章家本来殷实的很,光章太太的私房钱就不是小数目,一场官司下来倾家荡产,章樹斋卧床不能工作,幸亏旧日朋友接济才能维持家庭开销,章太太也洗尽铅华,麻将牌再不打了,偶尔还会和周家姆妈一起编织发网贴补家用。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周家姆妈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以前她只敢和男人生气斗嘴,在外面低眉顺眼老实巴交,自打跑单帮之后就变得泼辣粗豪起来,是生活硬生生将她逼成这幅样子,没办法,老人孩子都张着嘴要吃饭,男人没了,她不这样做就得活活饿死。 跑单帮里,最辛苦的就是贩米,大米是需求量最大的商品,但是单价相对低,想挣钱就得多带,但米的重量又是最大的,周家姆妈每一次背米回来,背就驼上几分,她挣的钱,扣掉养家糊口的那部分之外,结余的钱她会凑个整数给丁润生送去,托他打听周阿大的下落。 周家姆妈一个妇道人家,以前根本搞不懂什么租界巡捕,华界警察和七十六号的区别,自打丈夫出事之后一直奔走于各种强力机关之间,终于搞明白其中区分,原来自家邻居中就有一个吃特务饭的,住阁楼的小丁嘛,总归是熟人,托他打听下落是准没错的。 丁润生现在是七十六号第四处的特工,充其量就是个底层喽啰,上哪儿去打听宪兵队里的情况,但这不耽误他收周家姆妈的钱,收了钱就去打牌,把孤儿寡母的希望当成筹码输在赌桌上。 和丁润生一起打牌的就有瘸阿宝和黄寅生,大家都是在场面上混,经常出入天乐,一来二去都是熟人,黄寅生叼着香烟一边洗牌一边吹嘘不久前又做了一单生意,这回是个刚死了男人的小孤孀,还拖着一个小油瓶,他三下五除二就把小孤孀的那点遗产给弄到手了,可惜这几天手气不顺,已经输的七七八八了。 “小白有腔调,阿拉就不行了。”瘸阿宝不甘示弱,眯缝着眼睛将自己的光辉事迹也展示了一下,上个月他相中一间房子,主人是个爷叔,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儿,说什么也不肯就范,“伊拉一点都不爽气,惹的阿拉光火,直接绑了丢进黄浦江汆馄饨。” 黄寅生就色眯眯的笑:“伊女儿呢,宝哥肯定照顾上了。” 瘸阿宝矜持一笑:“照顾了几次,,蛮适意的。” 黄寅生看了看宝哥脸上还没愈合的几道血痕,调笑道:“小姑娘满结棍的,啥辰光请我们也去照顾照顾。” 瘸阿宝呲牙道:“交关扎手,过些辰光卖到四马路去,侬自己去照顾。” 丁润生说:“打牌打牌。” 牌局打到半夜,众人渐渐散去,瘸阿宝哼着小曲往回走,黑暗中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自己,想到死在自己手里的冤魂,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按一按腰间的手枪,胆气又壮了些。 他是霸占了一处房子,把房主悄悄弄死不说,还糊弄人家孤苦伶仃的小姑娘,说帮着寻找下落,一来二去的就把小姑娘强占了,,连钱都不用花一分,这种没根没梢的外乡人最好欺负,不占白不占。 来到地方,瘸阿宝敲门,不开,顿时怒了,退后两步,一脚飞踹过去,单薄的木门应声而开,床上没人,连被褥都不见了,只有光秃秃的床板。 “妈妈的,跑特了!”瘸阿宝摸摸后脑勺,一阵光火,以后困女人又要花钱了。 …… 周家姆妈带了一个小姑娘回来,是她在苏州河岸边捡的,小姑娘背着铺盖卷,目光呆滞,看样子是想跳河,周家姆妈想到自己也曾这般绝望过,心里一酸,上前搭话,果然小姑娘父母双亡,无家可归,她就劝说年纪轻轻的,怎么都能活命,没地方没关系,大姐租房子给你,没饭吃没关系,大姐带你跑单帮。 就这样,周家姆妈成功地将自家二楼厢房租出去一个床位,还招募了一个跑单帮的同伴,从此不再势单力薄,当然了,对苏州娘子她只说谢招娣是自己的侄女,不算房客。 在上海滩,三房东,四房东都不稀奇,只要房间里还有空间,哪怕只是一个床位的栖身之所,也能招揽到住客赚取租金,减轻自家的租金负担,这已经是司空见惯,心照不宣的事情,苏州娘子也不会揭穿。 珍珠港事变之后,日本人彻底掌握了整个上海,为了稳定局势,就要平息物价,尤其是飞涨的米价,实行户口米制度是最好的办法,家家户户凭户口簿买米,二十九号新增的外来人口也不得不去警察署登记,以便买自己的那份配给大米。 谢招娣本来就有户口,现在并入周家,而杨蔻蔻则作为嫁进来的女人登记在了赵殿元的户口簿上,至此两个人算是完全坐实了夫妻关系,拜过天地,同床共枕,切切实实是一家人了 但杨蔻蔻还住在她的东阁楼,即便是去南京苏州,也是和章太太共居一室,两人除了除夕夜的那一晚之外,没再有过肌肤之亲,赵殿元正是年气方刚的年纪,又食髓知味,每天晚上都一柱擎天,百爪挠心,他想了很多个夜晚,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那一夜,杨蔻蔻只是在报恩而已,并没有想和自己厮守终生的意思,更不想生孩子拖累,所以才如此不近人情。 陪章太太南京一行,虽然得到了误工费,但是赵殿元的工作却丢了,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人,任何工作都有人抢着做,他缺勤太久,位置被人顶了,有心想找个开汽车的差事,托章太太问了一圈,得知现在上海汽油稀缺,很多富人家的汽车都闲置,大批司机失业,全都涌去拉黄包车了。 要说拉车,那阿鬼是行家,赵殿元拎了一瓶黄酒去找阿鬼大哥请教,自打阿贵嫂怀上孩子之后,阿鬼就脱胎换骨,连老酒都吃的少了,阿鬼这个名字自然也不能再叫,邻居们都改口称回他的本名阿贵。 阿贵姓王,老家盐阜,正宗的江北佬,别的不会,就会拉黄包车,就像巡捕大都来自山东、印度和安南一样,上海滩的黄包车起码有八成是苏北人在拉,这八成里又有八成是盐阜人,很多盐阜人子承父业,一代代都做拉车的营生,他们中大多数是没有能力把老家的妻儿接到上海来的,只能孤身栖居在闸北的滚地龙中,像阿贵这样能住进石库门房子的就算是佼佼者了。 长久以来,阿贵都是二十九号最没有存在感的人,现在有人登门请教,他自感面子大增,吩咐阿贵嫂去把黄酒温一温,弄一碟水煮蚕豆来下酒,和小赵好好喝两盅。 男人受到尊重,阿贵嫂也觉得格外有面子,飞快地去料理酒菜。 “做这一行的,上海滩没有几个人比阿拉更懂。”阿贵第一句话这样说,他坐在连腰杆都直不起的二层阁里,谈及自家干了两辈子的行当,仿佛成了这小小空间内的主宰者,话语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阿贵确实很懂行,谈黄包车不谈照会的一律都是外行,黄包车所有的玄机都在这里面。 “上海总共有两万辆带照会的黄包车,你晓得拉车的有多少?”阿贵自问自答,因为赵殿元肯定是不会知道答案的,“足足十万人!侬晓得伐?五个人拉一辆车,上哪儿去挣铜钿?” “英租界的大照会最硬,侬知道那一张搪瓷牌子卖多少铜钿?十年前就要七百五十个大洋,手上有一张牌照,一家老小不愁吃喝,有五张牌照,就可以做包头了,不想烦的话,就再包出去,二包,三包都有,就和二房东三房东一样的,这些做包头的哪个都不简单,不是在帮的好汉,就是巡捕房里有朋友的,有大照会的车,可以进法租界和华界,法租界工部局发的小照会只能在法租界和华界跑,华界的照会还分两种,一种只能在南市跑,一种只能在闸北跑,不能进租界,是最不值钱的。” 赵殿元听的津津有味,这时黄酒温好了,他给阿贵斟满,虚心请教怎么样才能搞到一张大照会。 阿贵端起酒杯,和赵殿元碰了一个,他喝酒时嘴唇抿着,发出“嗞”的一声,似乎无比的陶醉。 “大照会很难搞,小赵,侬想跑车,就先拉车屁股,再拉野鸡车。”阿贵侃侃而谈,所谓拉车屁股,就是自身有本职工作,下班之后借别人的车拉几个钟头,缴点磨损费就行,练出本事后,就找一辆带私人包车牌照的拉活儿,这种包车本质上是不可以运营的,被抓到也没事,给警察交点钱就完了,这就是所谓野鸡车。 “上海滩起码有两万辆野鸡车。”阿贵说,“妈妈的,抢生意,唉,也没办法,总要吃饭,干这一行,靠老实本分是发不了财的,只能靠骗财,小老弟,阿拉给侬表演一招绝活,侬身上有角子么?” 赵殿元摸摸兜里,有一角小洋,他递过去,阿贵在手上转了个圈递回来,不满道:“先生,麻烦换一枚。” 递回来的小洋,已经变成了不值钱的镀银铜片,赵殿元目瞪口呆,反应过来说道:“你给偷换了。” “瞎讲八讲,不信侬来搜。”阿贵解开上衣,两手抓着衣襟敞开怀,让赵殿元来搜身,赵殿元真找了一遍,身上确实没有。 阿贵得意洋洋,松开抓着衣襟的手,原来他小褂第三枚纽扣的位置有个暗兜,偷梁换柱的时候就把真钱藏在这里,乘客要搜身就让他搜,一般不懂行的人是不会注意手抓的地方。 赵殿元挑起大拇指,心服口服,他只听说过“调元宝”,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识。 阿贵拿手指拈了一颗蚕豆嚼了,酒兴上来,又给赵殿元讲了一些拉车的技巧,比如在夜总会门口和火车站附近等活儿的秘诀,下雨天怎么敲诈顾客,遇到乡下人外地人如何漫天要价,还有他的保留绝活,和洋人对话的本事,见了女的喊麦大木,见了先生喊麦私单,黄包车叫瑞克西。 他卖弄几句洋泾浜的英语时,阿贵嫂炒了一个豆腐端进来,眼光里带着淡淡温柔和些许崇拜,叮嘱男人少喝点。 “老爷们说话,你少插嘴。”阿贵呵斥了一句,又喝了杯酒,忽然兴致就没了,他抓着酒杯,眼神直勾勾的,半天才道:“拉车的这帮伙计,没有活过五十岁的。” “风里来雨里去,吃不好睡不好,太熬人了,得个病就扛不住……”阿贵喃喃道,“就这样也比种地强,老家发大水,闹饥荒,人都活不成,拉车好歹还能多活几年……小赵,你是会技术的人,犯不上干这个,我这辈子是不行了,可我儿子不能走我的老路,我就算砸锅卖铁,也得供他念书,不求有多大长进,能识字,能进工厂当个开机器的工人,我死了也瞑目了。” (发现作者说说在网页上可以呈现,在APP上阅读就看不到,值此除夕之夜,和读者大大们说几句,本书大约篇幅三十万左右,不是常规网文,但也不是所谓传统文学,我一直想写一本带有网文特色的细粮以飨大家,这本书查阅了许多资料,我几乎已经成为石库门专家,文中细节多有考究,你们看到的诸多细节,都是经过考证的,甚至连赵钲镗这样的群演也是真实存在的,考据细节有时候会走火入魔,比如查苏州民宅的一些资料,翻着翻着就忍不住在孔夫子上买相关旧书,或者找到一篇有关的硕士论文读了一遍,在文中或许没太多呈现,但背后的功夫确实花的不少。 这是一本穿越书,只是穿越时间安排的比较靠后,通常我们看到的穿越书是开篇就穿,最多拖延三章不能再多,但咱们这一本是想呈现四十年代与现代的对比,所以比例相当,这是一种很有趣的尝试和体验,比如本章中的大照会小照会搪瓷牌照,对应今天十万块的沪牌和沪C牌照外地牌照,也是蛮有意思的。 另外,番茄小说机制不同,是免费阅读,阅读时长够了还有钱拿,对于作者来说,能显示读者喜欢作品的数据很重要,所以大家尽量不要养书,有更新就看,点催更,加书架,可以的话点一点广告,你我都会有收入,随便发发书评,也是好的,番茄是数据当家,一切以数据为重,大家动手吧,最后恭祝牛年大吉。) 第28章 臧大咬子的夜校 阿贵的酒喝到位了,谈起上学的事情滔滔不绝,他说自家儿子满了六岁就送进专门为车夫子弟开设的学校,学费杂费全免不说,还不受欺负,至于大人也有上学的地方,互助会给他们这些车夫开了夜校,想去听课就去听一会儿,也不耽误做买卖。 赵殿元以为阿贵哥对上学如此热忱,也许是吃够了当文盲的苦头,但是后来他才明白并非如此。 一场酒喝下来,阿贵同意让赵殿元拉自己的车屁股,现在阿贵拉的这辆车,也是与别人合拉的,因为是最值钱的大照会,全上海通行无阻,所以要缴纳的份子钱也多,阿贵毕竟年纪大了些,腿脚没有以前灵便了,把车屁股分包出去能减轻负担,收入却一点不少,两边都乐意。 只是这车屁股的时间就没那么好了,正常来说,黄包车是人歇车不歇,一辆车分两班倒,从清晨五点钟到下午三点是白班,三点到五点是晚班,本来上海是不夜城,晚班生意也不少,现在实行宵禁制度,晚班就差了很多,阿贵拉的就是晚班,他和赵殿元商量,把晚上九点之后的时段让出来,给小赵练练手。 “钱就不提了,你先练着,有罚款算我的。”阿贵拍着胸脯说。 “阿贵哥,那怎么好意思。”赵殿元说。 阿贵眼一瞪:“就凭你喊我一声哥,格事体就得这么办。” 上海是一座国际化的移民城市,通行的语言是融汇了宁波话苏州话本地话甚至部分外语的上海话,只有从小住在此间的人才能分辨出其中细微的差别,比如赵殿元和阿贵各自说的上海话就带着国语和江北味,阿贵老家盐阜,是正宗的江北佬,又是拉黄包车的,这两种身份叠加在一起,在普通上海市民眼里,总会和漫天要价、敲竹杠等不愉快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但此时的阿贵,却是如此的义薄云天,这让赵殿元有些不解,但最终还是接受了阿贵哥的善意。 …… 晚上九点,赵殿元接过了阿贵的车,拉着空车跑了一路也没拉到客人,跑着跑着,后面跟过来一辆车,拉车的汉子和他并排跑着,扭头看他,又看看车,问道:“这是阿贵哥的车吧?” 黄包车上顾名思义,外壳涂着醒目的黄油漆,这样别人离得老远就能注意到,车身上有工部局的编号,还钉着一张搪瓷牌子,相当于通行各区的证件,每辆车都有自己特殊的印记,被人认出来很正常,赵殿元解释说自己是阿贵的兄弟,晚上帮他拉一会。 “你贵姓?”那车夫问道。 “免贵,姓赵,赵殿元,喊我小赵就行。”赵殿元说。 车夫笑了:“你这话说的不对,姓赵的不能免贵,赵钱孙李,百家姓之首,宋朝皇帝的国姓,别人得免贵,就你们姓赵的,还有姓李的,姓刘的,姓朱的,都不需要免贵。” 赵殿元奇道:“还有这个说法?” 车夫来了兴致:“你听我说,咱们中国从古至今,时间长久的汉人朝廷,也就四个,汉唐宋明,汉高祖姓刘,唐太宗姓李,宋太祖姓赵,明太祖姓朱,你们这四个姓,都不用免贵。” 赵殿元说:“大哥你真有学问,你贵姓啊?” 车夫说:“免贵,我姓臧,喊我臧大咬子就行,我这些知识,都是在学校学来的。” 赵殿元想起阿贵的话:“就是车夫夜校么?” 臧大咬子说:“对额,小赵,不如现在我就带你去夜校看看,反正这辰光也没啥活儿。” 赵殿元欣然同意,两辆空车奔着虹口方向去了,路上臧大咬子颇为自得地向赵殿元介绍起夜校的好处来,说自己十三岁来上海时大字不识一个,现在全上海的路牌都认识,还能说几句洋文哩。 “遇到赖账不给钱的洋人,不要怕,先看他到底是哪国人,犹太佬,白俄比中国人还不如,他们连国籍都没有,小赵,你睡过白俄女人么,以前虹口这边做生意的白俄女人挺多的,听说还有男爵小姐啥的。”臧大咬子的思维很发散,瞬间就联想起其他事情了。 赵殿元表示没见识过洋妞的风情,臧大咬子也遗憾的摇摇头,说自己也只是听说,白俄女人很大,中国人进去那就是牙签搅大缸,翻不起水花,可惜后来公董局看不得白种女人做这种生意,就硬给取缔了。 “白俄女招待还是有的,在霞飞路的西餐厅里,路过的时候能看见。”臧大咬子说。 两人一路聊着,过了浙江路上的垃圾桥,来到虹口一处老式里弄房子,弄堂里已经停了许多黄包车,臧大咬子和赵殿元把车放下,从后门进去,居然是一间茶室,有藤椅和长条凳,书报架挂着许多报纸,还有不少书籍,赵殿元拿起一本翻看,是还珠楼主的《青城十九侠》,再拿起一本,是穆时英 的《南北极》,书页有些泛黄,看来翻阅的人还不少。 臧大咬子端着两杯茶过来,递给赵殿元一杯,两人慢慢喝了,起身去教室听课,所谓教室就是客堂间加上天井,赵殿元看了一眼就被震慑住了,满满当当全是人,楼梯上,过道上也挤满了车夫,一双双赤脚,一顶顶破毡帽,还有一双双对知识渴求的眼睛,足有百人之多,却安静异常,老师的讲课声郎朗入耳。 老师在讲文天祥誓死不降元历史故事,他用饱含深情的国语念道: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到最后一句时,车夫们全都不约而同的和声念起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声震教室,绕梁不止。 这节课结束了,紧跟着另一位老师上台教洋泾浜英语,车夫们的兴趣不大,立时走了一多半,赵殿元没舍得走,他很想见识一下这位老师,刚讲完的老师果然到茶室来休息,臧大咬子认识他,上前喊一声曹先生好,曹先生长衫眼镜打扮,人到中年,他说你侬好啊,好久不见,又看了看赵殿元,说这位是新朋友吧。 臧大咬子挑起大拇指:“曹先生好眼力,教过的学生一个不拉全认识,没错,小赵是新人,王贵的小兄弟。” 曹先生和赵殿元握手,用盐阜方言问他老家哪里,赵殿元回答说来自关外,曹先生立刻改用带着关外口音的国语和他对话,说自己曾经在哈尔滨和奉天待过一段时间,那边冬天是真冷啊。 听到家乡口音,两人的距离感迅速拉近,曹先生说小赵你以后经常来,学学识字是极好的,赵殿元略带扭捏,又有些自豪地说,自己从小上过私塾,认识不少字,现在主业是电工,业余拉个车屁股改善生活来着。 曹先生赞许的点点头:“电工好,电力是科学的一种,小赵你是技术人员了,德先生赛先生你占了一条,不过继续深造是必要的,人只要活着,就得不断学习,不断进步,咱们国家历史上是很先进的文明,但是到了明朝后期就不再进步了,所以才会被别人追上,被外国欺辱,乃至于被侵略,小赵你说是不是?” 赵殿元想起自己少年时的经历,用力的点点头。 “还要团结!”曹先生握紧了拳头,“中国太大了,人太多了,掌权者各有心思,就容易被各个击破,如果全国上下团结一心,就不会这么容易挨打了,这一点上,咱们上海的人力车夫做的就不错,1933年上海人力车夫互助会成立之后,搞了许多措施,给车夫们买人寿保险和伤残保险,给车夫子弟建小学校,学杂费全免,给车夫们开夜校学识字,不认识字的话,你连道路牌都认不出,怎么拉车?” 赵殿元不住地点头,曹先生说的太有道理了,他都插不上嘴。 “上海人力车夫互助会是全上海最好的劳工组织,倒不是说教认字买保险这么简单,更主要的是唤醒大众的觉悟,你看!”曹先生将赵殿元和臧大咬子带到阅览室的一个角落,指着墙上一幅幅黑白色线条粗犷的画作道:“不识字,也能看懂,能明白所讲的道理,一个人明白事理之后,才真正算得上人,否则,只是凭动物本能活着而已。” 赵殿元看着一幅幅黑白木刻版画,想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曹先生说的对,瘸阿宝那种人就是不懂大道理,只凭动物本能活着的畜生,但他转念又一想,那南京那帮读过书,甚至留过洋的高官又怎么讲呢,那些人总归是明白事理的,怎么还做汉奸呢? 他将这个问题告诉曹先生,曹先生莞尔一笑:“读书多了,不一定会成为好人,不读书也未必就是坏人,这和人性有关,你没听过一句话么,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那些人,不是不懂,他们就是单纯的坏而已。” 曹先生又指着版画说:“你看这些版画,也是读过书的美术家用刻刀画出来的,这些左翼美术家不但是在进行艺术创作,也是战斗者,刻刀就是他们的武器,而他们的战场并不在前线,而是在教育,在唤醒大众上,你知道版画的推动者是谁么?是鲁迅先生。” 提到这个名字,曹先生连带神圣光彩,缅怀起当年来。 臧大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踱到一边去,正拿着一本连环画看的津津有味,四下无人,赵殿元大着胆子小声问道:“曹先生,您是共产党吧?” 曹先生哈哈大笑:“你看我像么?” 这个话题敏感,两人都不再提,曹先生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准备回去了,赵殿元主动请缨送他一程,说今天自己头一回拉车还没开张,请曹先生照顾一下,曹先生欣然答应。 曹先生住在多伦路上的一栋石库门房子里,赵殿元把他送到地方,执意不肯收钱,曹先生也不是俗人,承了他的人情,但是请他在门口稍等,上楼去拿了一本书下来做为礼物。 “这本书的作者是我的一个朋友,也是你的老乡,你拿去读吧。”曹先生将书塞给赵殿元,回身去了。 赵殿元拉车出了弄堂来到多伦路上,借着路边白俄人开的咖啡馆外泄的灯光照明,拿出曹先生的礼物,封面上印着《生死场》三个字,翻开扉页,上面写了一些字: 与曹宇飞君共勉,友 萧红 1935.10。 第29章 单刀赴会七十六号 这是一本并不太厚的小册子,薄薄的纸张,像是小型的黄页电话簿,竖排黑字,信手翻几页,讲的是黑龙江农村的故事,家乡的味道让赵殿元感觉很对胃口,他翻到第一页开始看,没看两行,一位客人从咖啡馆里出来,招呼道:“黄包车,天通庵路会馆路。” 赵殿元迅速盘算了一下距离,按照工部局的定价,一英里之内车费是一角钱,此后每半英里增加一角钱,这是1937年的价格,五年来币值汇率变化极大,折合成中储券起码要五角钱,他就报了一个五角的价码,客人迟疑了一下,没还价,直接上了车。 从窦安乐路到目的地,正好是三里路,折合一英里,赵殿元跑得很轻松,阿贵教给他一些拉车的窍门,老实讲,拉黄包车虽然也是出苦力,但是比十六铺码头上那些扛大包的还是要具备一些技术性,黄包车设计的很平衡,拉正常体重的客人几乎不费什么劲,两支胳膊把住车,撒开腿跑就行了,遇到下坡甚至可以两腿离地滑行呢。 这是赵殿元真正意义上第一次拉客人,他个高腿长体力好,很快到了地方,一扇铁门后面黑咕隆咚,不像是民宅,倒像是工厂,客人下车,给了赵殿元五角钱,匆匆进了大门,赵殿元刚走出十几步远,就听到后面有人喊他:“黄包车!”回头看去,还是先前那位乘客。 客人追上来,上了车,吩咐赵殿元去找一家卖电工电料的商店。 “格辰光,店都关门了。”赵殿元说,“家里啥么子坏了?” “电闸保险丝烧了。”客人说。 赵殿元转了个方向往回拉,回到工厂门口停下,从兜里拿出一截铅灰色的粗金属丝说:“正好我随身带了,拿去用吧。” 他是电工出身,电闸保险丝烧掉是最常见的故障,所以养成随身带保险丝的习惯,所谓保险丝就是铅锡合金的金属丝,电流过大时会高温融断,以达到保护电器的功效,并不值钱,但烟纸店里可买不到。 客人大喜,拿出一张小钞递过来。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赵殿元把钞票推了回去。 客人问道:“小伙子以前做电工的?” 赵殿元说:“在合记做工,修理个电器啥么子的。” 客人说:“那太好了,侬来帮我们换保险丝吧,阿拉厂里的工人毛手毛脚,经常出岔子,侬在合记啊,老好了,怎么不做了……” 说话间,赵殿元跟他进了厂子,里面停电,黑灯瞎火,打着手电筒找到电闸,闸刀已经拉起,本该是保险丝的位置却安装着铜丝,这是外行经常干的事儿,用铜丝代替保险丝,能凑合用是不假,可是会烧毁电器。 “机器可能瓦特了。”赵殿元嘀咕了一句,拧下铜丝,换上保险丝,合上电闸,果不其然,照明的电灯泡烧了不说,驱动机器的电机也烧了,空气中弥漫着绝缘漆的焦臭味。 “好修么?”客人在旁边打着手电筒,满面焦躁,“机器可不能停,里面的料会坏掉的。” “不太容易,我试试吧。”赵殿元认出这是一台日本三菱电机株式会社生产的鼠笼式电机,结构简单,转子上没有绕组,相对容易维修,但是对于电工来说,这活儿还是有些超纲了,幸亏赵殿元不是普通的电工,这些年他修理过的电器不少,积累了许多经验,加上勤勉好学,只要不是特别复杂的,都能对付。 经他一番检查,这台电机的转子损坏,不过并不严重,嵌入线槽的铜条两端的短路环脱焊,重新焊接就好了,可是晚上去哪儿去找电焊,一事不烦二主,还是得麻烦赵殿元。 这方面赵殿元有路子,他跑了老远借了台电焊机,用黄包车拉回来,亲自上阵,一根电焊条解决问题,顺便他还带了几个灯泡回来,厂里恢复了灯火通明,机器轰轰,客人握着赵殿元的手,感慨万千:“小伙子,别拉车了,我雇你。” 原来这是一家刚投产的造纸厂,老板名叫韩赞臣,知识分子出身,早先在四马路开书店,没什么办工厂的经验,雇来的工人也都文化水平较低,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想聘请高水平的技术人员又舍不得,一来二去就总出问题,拿铜丝当保险丝就是厂里的工人干的好事。 韩老板相中赵殿元有两个理由,首先是这个小伙子的人品好,从窦安乐路到造纸厂,坐黄包车就是五角钱,但每一个车夫都会开出三倍的价钱,让乘客慢慢往下还,只有赵殿元一口价不带幌,而且后来又送保险丝,又帮着张罗修理,换了其他有技术的人,还不得趁人之危,漫天要价,可赵殿元从头到尾都没提过一个钱字,这年头,好人品是最难得的。 第二个理由,才是赵殿元技术扎实,什么物件都会修,有他保驾护航,韩老板放心。 人家递过来橄榄枝,赵殿元当然要接住,他拉车屁股本来就是权宜之计,不过这两个工作也不矛盾,白天在在纸上上班,晚上拉车,两全其美。 清晨五点钟,赵殿元带着一身露水回到长乐里,这个时间连倒马桶的粪车都没出来,阿贵已经整装待发,交接了车辆,赵殿元回到阁楼上,杨蔻蔻已经起来了,还熬了一锅稠稀饭,坐在一旁看赵殿元吃饭。 “拉夜班太辛苦了,还是找个白天的工作吧。”杨蔻蔻说。 “已经找好了,鑫鑫造纸厂做电工。”赵殿元略带得意的回答,“有技术的人不怕没活干,我白天上班,晚上拉车,挣两份钱。” “你不睡觉的么?”杨蔻蔻说着,从糖罐子舀了一勺白糖加在稀饭里。 “人家想拉都拉不到呢,这可是工部局发的大照会,阿贵哥省出来的,我不多挣点钱,咱们以后怎么办。”赵殿元说。 杨蔻蔻把脸扭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干脆回自己的东阁楼去了,赵殿元这才发觉不妙,过去敲门问哪能了。杨蔻蔻在里面答道:“没事,是我没用,给你添负担了。” 赵殿元这才明白,是自己太过努力给杨蔻蔻带来心理上的负担,不过他并不觉得男人累点有什么不对,女人就该主内嘛,周家姆妈,吴家和章家太太不都是这样,难道让女人抛头露面去干活不成?这年头也没什么能让女人干的活儿啊,难道去纱厂做挡车女工么,那才是最累的工作,比做苦力还熬人。 这些话他不好对杨蔻蔻说,又笨嘴拙舌不会哄人,说了几句不得要领的,就傻傻站在门口发愣,不过杨蔻蔻很快就出来了,脸上挂着泪痕,显然是哭过了。 “我也要去工作,做护理员,做店员都行。”杨蔻蔻说,“我不能白吃白喝你的。” 这句话一说出来,却让赵殿元伤心了,什么叫白吃白喝,难道两个人之间要计算的如此清楚么,他似乎又明白了一些,杨蔻蔻始终没把自己当恋人对待,充其量就是住在一起的室友。 良久,赵殿元才说:“好吧,我帮你打听一下,哪儿需要用女工。” …… 赵殿元的新工作很轻松,坐在鑫鑫造纸厂的车间里待命即可,市面上物资紧俏,就连最普通的印制报纸的原料白报纸都成了稀罕物,掌握大批存货的人被称作“纸老虎”,据说某位女作家拿着市长的手谕搞到了五百令白报纸,坐在装满白报纸的卡车上招摇过市,在文化界一时传为笑谈,由此也可见鑫鑫造纸厂的生意之兴隆。 战争期间,造纸厂的原料木浆很难获取,主要使用收购来的废纸打成纸浆做成各种纸张,每天早上,都会有许多装载着废纸的车辆等待进入造纸厂,市面上回收破烂旧杂的小贩很多,酒瓶子卖回酒厂重新灌装,废铁回炉重新冶炼,废纸就流入鑫鑫造纸厂这样工厂,变废为宝,韩老板日进斗金,整天脸上挂着笑容,厂里一切正常,他就到窦安乐路上白俄开的咖啡馆消遣,小日子不要太潇洒。 偶然韩老板的妻女会到厂里来看看,造纸厂味道熏人,夫人和小姐待上一阵就走,主要是来宣示一下主权,检查一下韩赞臣有没有在厂里养女秘书啥的。 …… 潘家花园里的新主人最近流年不利,他搭上的线出了事,法官赵钲镗,因为以往的案子被查出来,被罗君强杀鸡儆猴,丢了小命,潘克复在此人身上下了不少本钱,鸡飞蛋打一场空。 据内幕人士称,是有个从前的交际花去南京告御状,官司打到内政部长那里,罗君强才拿姓赵的开刀,事情传的有鼻子有眼,由不得潘克复不信,小不忍则乱大谋,章家暂且放过,还是挣钱要紧。 潘克复多路出击,炒股票,炒棉纱,但总觉得来钱还是不够快,最快的办法是找一个下金蛋的母鸡,直接抢过来就是,有背景的他惹不起,只能找些弱鸡下手,踅摸了一圈,闸北有一家鑫鑫造纸厂生意红火,似乎没什么大后台,就他了。 潘克复是个有文化的流氓,他深信曾文正公的教诲,利可共而不可独,谋可寡而不可共,挣钱这事儿得拉着别人一起干才行,最好是个有排面的朋友,拉大旗作虎皮嘛,七十六号就在极司菲尔路上,距离此间不远,他早就搭上了警卫大队长吴四宝的关系,这回就准备借用一下吴大队长的势力,谋好处是其次,主要是拉近关系,为以后更大的合作奠定基础。 吴四宝就住在愚园路749弄,潘克复先打电话攀交情,然后登门拜访,表明来意,合作一把,大家各取好处。 谈合作的时候,潘克复不卑不亢,派头十足,在上海滩混就得这样,你越是卑躬屈膝,别人就越看不起你,反而趾高气扬会让人摸不清来头,吴四宝人高马大,油头中分,一双眼睛飘忽不定,心不在焉的样子。 潘克复研究过吴四宝,穷措大出身,靠的是杀人不眨眼和百发百中的枪法,这种人性格暴戾,不耐烦做花心思的事情,这位爷曾经带着几十个枪手冲进交易所,拿枪威逼着交易员做空,和他谈合作,说的简单直白就行,对付鑫鑫造纸厂,只需要吴大队长派几个兄弟撑场面,其他的我来做,接下来之后,我来经营,每月利润分你三成。 吴四宝抬起粗胖的手,伸出五根手指:“五成。” 潘克复摇头:“最多四成。” “五成。”吴四宝面无表情重复了一遍。 潘克复打了个寒颤,眼前这个人光是亲手送走的人命就有七八十条,反正账目自己做,三成还是五成,谁能知道,他痛快答应下来:“那就二一添作五,我和大队长对半分。” “回头让爱珍派个会计过去管账。”吴四宝端起来茶杯。 “送客~”一旁的黑衣特务喊道,潘克复起身告辞。 过了一天,吴四宝果然派了一队特务,以抓经济罪犯的由头把韩赞臣逮捕了。 鑫鑫造纸厂办公室,韩夫人带着女儿毫无主张,厂里一帮工人也束手无策,韩赞臣以前开书店时结交的朋友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化人,愁眉苦脸闷头抽烟。 忽然有一个朋友说:“阿拉认识一个人,潘克复,听说过吧,他可是很有手段的,和七十六号关系很近,找他出马,一定能解决问题。” 赵殿元是韩赞臣亲自招进来的人,深得信任,商量营救也有他的份,听到潘克复这个名字他就明白了,这事儿八成就是潘克复搞的鬼,于是他将章先生一家以及光华火油公司朱老板被绑的种种事情说了一下,大家就都默然了。 就算摆明了是潘克复做的局,又能如何呢,人家眼馋这家工厂,非要强取豪夺不可,你给也是给,不给也是给,何苦抵抗。 韩小姐只有七八岁年纪,只会闹着要爸爸,夫人被哭的心烦意乱,说:“姓潘的既然要,就卖给他好了。” 既然愿意卖,那事情就好办了,中间人搭上潘克复的线,两下接洽,潘克复愿意收购鑫鑫造纸厂,但钱是一分没有,这下韩夫人慌了,因为造纸厂的机器设备都是韩赞臣借钱买的,潘克复给些钱把账平了也就认了,可是分文不出,这笔债足以将韩家压垮,到时候一家人连栖身之所都没有。 但是不答应的话,韩赞臣的命就保不住,这个官司还没地方打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章夫人的手段与人脉。 昨天还红红火火的鑫鑫造纸厂转眼就停工了,门口一群卖废纸的来讨债,可是卖出去的纸又收不回账款,谁都知道韩赞臣出事了,鑫鑫要垮了,账还不能赖就赖。 孤儿寡母还在哭哭啼啼,赵殿元看在眼里,悲在心头,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新工作,没干几天又要失业,这不是老板的原因,更不是自己的责任,他义愤填膺,却又无可奈何,从造纸厂出来,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居然来到车夫夜校。 曹先生在阅览室喝茶,看到赵殿元进来,笑问他是不是看完了《生死场》,赵殿元很惭愧地说还没正式开始看,因为找到一份新工作,不过新工作眼瞅着就没了。 “怎么回事?”曹先生永远是笑容可掬,波澜不惊。 赵殿元就将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完了咬牙切齿道:“有时候真想一枪崩了潘克复。” 曹先生说:“你崩了潘克复,还有张克复,王克复,你全都能崩了么?” 赵殿元猛抬头:“曹先生,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欺负人么?” 曹先生说:“当然不了,等我们打跑了日本鬼子,推翻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这三座大山,就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 赵殿元一下泄了气:“那得什么时候啊……” 曹先生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就看我辈的努力了,当然了,燃眉之急不能靠推翻三座大山来解决,巧了,我认识一个朋友,能和七十六号的头目说上话,我写一封信,你敢不敢去七十六号走一趟?” 赵殿元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这位曹先生身上到底藏着多少秘密啊,居然连七十六号魔窟的人都认识。 “你敢写,我就敢送。”赵殿元说。 第30章 魔窟 曹先生哈哈大笑,拍拍赵殿元的肩膀:“小伙子,勇气可嘉,不过七十六号可不是咱们想进就能进的,拿着谁写的信都不行,我和你逗闷子呢。” 赵殿元说:“那您说的这个朋友,到底好使不?” 曹先生说:“好使是好使,只是……唉,说太复杂你也不懂,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我现在就写一封信给你,你拿去找她,不过光凭一封信是不能完全解决问题的,必须出点血,你懂的。” 赵殿元当然懂的这些道理,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就算上面打了招呼,该给下面人的打点一分也不能少,总之只要被惦记上,不死也得褪层皮,别说韩赞臣这样的小老板了,就是盐业银行的张伯驹又如何,到最后还不是花了四十万才把人赎出来,那还是周佛海打过招呼的呢。 “这个都懂。”赵殿元点头道。 曹宇飞在阅览室里找了一张信笺,摸出钢笔,慢条斯理拧开笔帽,想了想,下笔如飞,片刻写好,收进信封,不封口,只在信封上写“关露女士亲启”,然后交给赵殿元。 “你拿着这个去女声杂志社,交给关小姐,她会帮你处理的。”曹宇飞说罢,回身从角落里提了一口皮箱出来,戴上礼帽:“本来我应该亲自帮你跑一趟的,很不巧有急事要出一趟远门,这件事就只能你自己办了。” 赵殿元说曹先生您去哪儿,我送送您。 “我去北站,回一趟老家。”曹宇飞笑着说,提到老家,他似乎特别开心。 赵殿元跑出门外,叫了一辆黄包车,谈好去火车站的价格,但是当曹宇飞出来,那拉车的就笑了:“这不是曹先生么,自己人自己人。” 送别了曹先生,赵殿元捏了捏手里的信,觉得应该先和韩夫人沟通一下才好,回到鑫鑫造纸厂,一堆人还在这边一筹莫展,听赵殿元说了最新进展,韩家的亲朋们都表示不太相信,一个小电工还能有这通天的本事,尤其是那位认识潘克复的朋友,甚至有些气急败坏:“潘家花园我都跑了好几趟了,潘先生都答应了,五万块接下厂子,帮我们把人捞出来,现在再找别人,那可是大忌。” 赵殿元忍了忍,说:“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 韩夫人是个有主见的,她拉着女儿的手站起来说:“小赵,我同你一道去。” 赵殿元也不含糊,出门叫黄包车,带着韩夫人和小姐,撇下众人径直去了,路上韩夫人感慨道:“赞臣结交的这些朋友,关键时候没一个顶用的。”后半句她没说出口,赵殿元只是厂里的电工,却如此卖力,和那些所谓的朋友比起来就更显人品了。 来到女声杂志社,门房通禀,里面传话出来,说关小姐不在社里,问去哪里了,说大概是去愚园路1136弄访友了。 三人复又折往沪西愚园路,先坐电车,再转黄包车,路上小女孩瞪着乌黑闪亮的大眼睛问韩夫人:“姆妈,阿拉是去救爸爸么?” 韩夫人安慰道:“是的,阿叔带我们去救爸爸,小玲有没有谢谢阿叔。” 韩家小妹郑重其事的对赵殿元鞠躬:“谢谢侬。” 赵殿元回了一礼,心里热乎乎的,上次搭救章先生,上上次搭救吴先生被绑的儿子,他都没怎么使上力气,只跟着跑腿了,心中的英雄梦被勾起来却一直没圆梦,这回估计要来真格的了。 愚园路1136弄是一个狭长的里弄,只有一个开在愚园路上的进出口,大门口有拒马和卫兵,根本就没有老百姓进出,遥望里面,尽是些树荫掩映下的小洋楼,这不像是民居里弄,倒像是官邸,韩夫人哪敢上前,怯生生躲在后面,赵殿元拿着信走过去,被卫兵喝止,问他找谁。 “我是来送信的,找关小姐。”赵殿元呈上信件作为证明,可是一封信又能有什么用场呢,年轻的卫兵根本不认,说这里根本没有姓关的,说着就要拿枪托来驱赶赵殿元。 岗亭里有个上年纪的老兵说道:“莫不是李主任家里的常客,好像是姓关,这会儿人不在这边,你去七十六号打听一下吧。” 赵殿元谢了老兵,匆匆折回,对韩夫人说关小姐不在这边,咱们去七十六号问问。 韩夫人立刻打起退堂鼓,七十六号可是上海滩人尽皆知的魔窟,光是听到名字就让人不寒而栗了,她虽然想救丈夫,但毕竟是个妇道人家,还拖着个孩子,让她去和魔鬼打交道,太难为人了。 而韩小妹直接就吓哭了,韩夫人哄孩子的手段也是比较特殊,她吓唬女儿道:“别哭了,再哭吴四宝来抓侬了!” 吴四宝这个名字还真管用,韩小妹立刻止住了哭声,撇着嘴只敢掉眼泪,韩夫人看了心疼,自己倒哭起来了,母女俩抱成一团哭个不停,赵殿元看了心酸,他忽然想起曹先生的话,七十六号可不是谁都能进的,可是把信放在门房,万一他们搞丢了或者忘记了怎么办,曹先生回老家去了,不能再重写一封,看样子只能苦守呢,一定要等到关小姐,把信亲手交给她。 极司菲尔路距离愚园路不远,赵殿元拦了一辆黄包车,刚说了地址,车夫就拒载了,借口还有事儿一溜烟跑了,三人只能步行前往,走了一段路,前面就是七十六号的大门,这地方连行人都罕见,气温也似乎比别的地方低了几度。 韩夫人母女哪敢靠近传说中的魔窟,只能在一百米外远远站着,看赵殿元去交涉。 赵殿元心里也在打鼓,这地方可不同于巡捕房,这里的人也比瘸阿宝更坏更狠,稍有不慎就会给自己惹麻烦,他努力控制住双腿不要发抖,偷偷清了清嗓子,生怕到跟前发不出声音。 七十六号占地极广,警卫森严,高墙上栽着玻璃碴子,拉着电网,四角有瞭望塔,上有士兵时不时用望远镜观察情况,大门口更是严密防守,中式门楼,大铁门,两边门房用钢筋水泥加固过,窗口里竟然露出机关枪黑洞洞的枪口。 赵殿元感觉到心跳在加快,口干舌燥,他一再告诉自己,我只是来送信的,我只是来送信的,硬生生驱动双腿走过去,距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门楼上出现一个人,用步枪瞄准他,门房里出来两个特务,便衣打扮,背着驳壳枪,牵着黑背狼犬,喝令他站住。 “送……送信的。”赵殿元战战兢兢举起手中的信封。 两个特务走过来,一个人抢过他手里的信,另一个人牵着狼犬围着他转悠,狼犬呲着白牙,瞪着红眼,跃跃欲试想往上扑,铁链子绷的笔直,听说七十六号都拿人肉喂狗,这狼犬怕是吃惯了人的。 赵殿元汗都下来了,不敢动弹,特务搜了他的身,问他:“谁让你送的信?” “一位先生,我就是个送信的,我啥都不知道。”赵殿元说,他很机智,知道这种时候说的越多越容易出岔子。 “滚吧。”特务对他失去了兴趣。 “信……”赵殿元说。 特务瞪起眼睛:“你走不走?” 赵殿元说:“我得把信亲手交给关小姐。” 特务怒了:“让你滚听见么!” 赵殿元硬着头皮说:“那把信还我。” 特务不再和他废话,掏枪指着他的脑袋:“给我蹲下!” 赵殿元慢慢蹲下,心说糟了糟了,把自己送进去不说,还耽误了搭救韩老板的事儿。 韩夫人母女在远处看到这一幕,比赵殿元还惊恐。 这时一辆黑色大轿车驶来,特务们看到牌照急忙敬礼,开大门,汽车后窗打开,一张宽大而油腻的面孔露出来问道:“啥事体?” 特务回答:“回大队长,有个人来送信,没有通行证还非要闯进来。” 赵殿元听了气恼,我只是想要回信件而已,啥时候说非要闯进去啊。 车里的人说:“拉进去问问清爽,毙了。” 这就要枪毙?!魔窟果然名不虚传,动辄草菅人命,赵殿元一股邪火窜上来,猛然站起大喝一声:“凭什么!” 他身量高,蹲在不显,站起来人高马大的,车里那张肥胖面孔眯了眯眼睛,制止特务按住赵殿元的动作,问他:“小赤佬,侬港,凭什么不能?” 反正横竖都是死,赵殿元那点畏惧反而烟消云散,他坦然道:“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何况我只是一个送信跑腿的良民,这位大哥扣了我的信,并不说帮我转交,我讨回信天经地义,我答应别人把信送到,就得做到,言而有信,哪里有错,如果送信的要枪毙,那餐馆送饭的要不要枪毙,邮差要不要枪毙,从门口经过的人要不要枪毙?” 肥胖面孔乐了:“小赤佬,侬胆子不小,做什么事体的?” 赵殿元说:“我在工厂做电工。” “电工,装电灯胆的那种?” “别的也做,能修理电器,会烧风焊,有时候还拉车,时局艰难,小老百姓混口饭吃而已。”赵殿元对答如流。 肥胖面孔对守门特务说:“把伊带到里厢来。”说罢升起车窗,汽车驶入七十六号,赵殿元隐约能猜到这个人是谁,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到临头他反而一点都不怕了,一股奇怪的力量顶着他,居然还一把将特务手里的信夺了回来,然后昂首挺胸,走进了七十六号。 远处韩夫人母女都吓傻了,退的更远,等着赵殿元出来。 赵殿元终于进了传说中的魔窟,这个大院子当真不小,空地很多,树木参天,但建筑物却只有几栋,远远的看到有几个人在挖坑,旁边摆着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想必是被刑讯至死的犯人吧,七十六号的人也是不讲究,都懒得出去埋人,直接埋在自家院子里,天晓得这偌大的院子,底下埋了多少冤魂。 特务把赵殿元带到一间空荡荡的办公室,没人招呼他,更没有奉茶, 四周很安静,隐隐能听到狼犬的狂吠和拷打犯人的惨叫,但是仔细听又若有若无,也许是幻觉,也许是风带来的声音吧。 突然间,一群便衣冲进来,不由分说将赵殿元拖走,一通拳打脚踢后,一把铁锨丢在他面前。 “自己刨个坑。”一个冷冷的声音说。 在枪口的威逼下,赵殿元拿起了铁锨,在草坪上挖了一个一米八长的浅坑,更好够自己躺进去的,此时此刻,他竟然丝毫惧意都没有,因为对方没有必要没有理由把自己带进来弄死,这么干肯定是有深意的。 “进去,跪下,闭上眼。”冷冷的声音继续说。 赵殿元跳进坑里,不跪,昂然对视,指着自己的眉心:“朝这儿打,拜托手别抖,给爷来个利索的。” 他如此光棍,如此豪横,拿着驳壳枪的特务反而无所适从了。 “哈哈哈哈哈~”随着一阵豪爽的大笑声,刚才汽车里那张肥胖面孔又出现了,他身量足有一米七八,在上海人中算是极高的了,体重起码二百斤,魁梧如山,煞气逼人,一袭宽大的风衣,隐约露出藏在里面的枪柄。 “小朋友,好胆气,阿拉就欣赏这样的后生晚辈。”肥胖面孔伸出手,将赵殿元从坑里拉出来,“侬认识阿拉么?” 赵殿元眯了眯眼,说:“没见过,但是能猜出来,尊驾就是大名鼎鼎的吴云甫。” 肥胖面孔更加开心了,他就是七十六号的警卫大队长,传说中能治小儿夜啼的杀人魔王吴四宝,吴四宝出身低微,名字一听就是社会底层,所以请人取了个体面的名字叫吴云甫,赵殿元称呼他的这个名字,更显得这小伙不但有胆量,且不是那种一根筋的愣头青。 吴四宝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才。 “小老弟,侬港,会烧风焊?气割会不会?”吴四宝问道。 “会。”赵殿元说。 吴四宝打了个响指,有人用平车推过来一堆东西,氧气瓶,电石气瓶,黑红色的橡胶管两根,连着一把黄铜质地的喷火炬。 “侬不是说会气割么,表演一下。”吴四宝指着一大块铁坨子说,“割开。” 赵殿元手一摊:“干不了。” “那就是拿阿拉寻开心咯?”吴四宝瞬间收起笑意,杀气弥漫,他的手下干脆掏出枪来上膛,赵殿元刚才挖的坑,恐怕现在就要派上用场了。 “这是焊枪,不是割枪,么子不对,不能用的。”赵殿元不慌不忙解释道,“焊枪后面两根铜管,前面就一根,割枪是前后都是两根,不能搞混了,再说了,这一坨是铸铁吧,再好的割枪也不行,气割只能割铁板,低碳钢板。” 吴四宝再次畅快大笑,对左右道:“阿拉就港嘛,格小老弟是做大事体的材料,有胆气的人,这里最不缺,有技术的人,世面上也不缺,可是既有技术,又有胆量的人,全上海滩也找不出几个。” 第31章 黄金大劫案 赵殿元被夸的毛骨悚然,吴四宝口中的做大事体,无非杀人越货,他可不想被杀人魔王裹挟着去做伤天害理之事,但也不能一口拒绝,否则今天就得被埋在七十六号院子里,看样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相机而动了。 吴四宝并没有因为赵殿元说的一番话而真正相信他的专业水平,而是让手下去找一把合格的割枪来,又让人从办公室里搬出一个保险柜来,对赵殿元说:“小老弟,来吧。” 割枪在手,赵殿元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是个电工,掌握其他技能只是为了做个多面手,多挣一点钱罢了,其实没怎么用过气割,刚才那番话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这时候千万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是个生手,赵殿元告诫自己道,他故意壮着胆子向吴四宝讨要打火机,吴四宝摸出一个精巧的煤油打火机给他,饶有兴致的抱着膀子在旁边观看他如何用气割打开保险柜。 赵殿元默念了一遍操作流程,先打开电石气瓶,再打开氧气瓶,开的幅度很小,待气体喷出来,用打火机点燃,割枪呲出一股火焰来,赵殿元慢慢转动氧气阀门,加大风量,火焰变的笔直清晰起来。 保险柜的铁壳被烧的通红后,赵殿元打开高压氧阀门,高速喷出的氧气流变成一把无比锋利的刀,金属在纯氧中剧烈燃烧,溅射起无数红色的高温铁渣,铁板落地,但是茬口并不怎么整齐,老实说,活儿干的有些糙了。 保险柜并没有打开,铁壳里面还有灌注的水泥层,但吴四宝并没有让赵殿元继续切割,验证他会使用气割足矣。 赵殿元将打火机原物奉还,吴四宝说你留着玩吧,又对手下安排说给我小老弟找个地方歇脚,吃些点心。吩咐完了,扬长而去。 有人将赵殿元带到一间屋,把门关上就出去了,赵殿元推门,外面锁死了,他有些慌乱,该办的事没办好,人还被扣下来了,韩夫人母女俩还在外面等呢。 其实韩夫人没等太久,她实在太害怕了,十几分钟后就拉着女儿逃走了,一边走一边哭,她觉得赵殿元一定是死在里面了。 天黑了,有仆役来给赵殿元送饭,并没有所谓的好菜,大米饭配咸鱼而已,赵殿元吃的味同嚼蜡,吃完来回踱步,精神高度紧张,他在想,吴四宝留自己做什么坏事,而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首先,这件事一定需要气割,而且现场并不安全,这就奇怪了,全上海都沦陷了,以前还有英国人碍事,现在还不任由他们胡作非为啊,怎么会有吴四宝控制不住局面的现场呢,他想来想去,忽然灵光一身,只有一种可能,吴四宝要对付的是日本人! 这并非不可能,要知道这些汉奸谁都不忠于,既不对日本人效忠,也不对本机关的长官效忠,他们只认钱,就像吴四宝这种人,不过是个汽车夫出身,若不是生逢乱世,哪有这般露脸的机会,这两三年来,吴四宝的名气,比当年的杜月笙还要响,上回他老婆佘爱珍做四十大寿,荀慧生、周信芳这样的大牌名角都请来唱堂会,酒席连摆三天,上百桌客人络绎不绝,如此盛况,只有杜月笙家祠堂落成时才能比较,但那是和平时期,乱世还如此铺张,更能看出他小人得志,穷人乍富的狂傲。 人一旦狂傲起来,就离死不远了,极有可能吴四宝真的要打日本人的主意,但这不属于抗日行动,最多是狗咬狗,自己怎么可能充当他的急先锋呢?那不成了汉奸走狗么!此事绝不能做! 忽然又有一个想法冒出来,让赵殿元汗流浃背,别看吴四宝对自己的称呼一路从小赤佬变成小老弟,但根本没问过自己的姓名,这说明吴四宝根本没想收自己当走狗,也就用这一回,用完直接就灭口了。 没错,吴四宝肯定是这么打算的,他干的是秘密的勾当,岂能让一个外人知情,用自己大约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手,而时间又太过仓促,临时抱佛脚而已,把活儿干完,一枪打死,一了百了。 赵殿元不想死,他还没活够,即便是死,也要自己决定,生命岂能被他人操控,他先是恐惧,继而是愤怒,他想到杨蔻蔻一定在担心自己的安危,想到诺曼底公寓那一夜,他还年轻,蔻蔻也年轻,两人还有很长很长的岁月要一起度过,凭什么就死在明天呢。 决不能坐以待毙,赵殿元暗暗打定主意,不做走狗,更不能被人灭口,就算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也许下一个日出,就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太阳了,这也太匆忙了,甚至来不及告别,就像周阿大那样,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走出家门,就再也见不到了。 不知不觉间,他的眼泪扑簌簌流下来。 天还是黑漆漆的,房门打开了,一个人招呼赵殿元出来,到院子里上车,这是一辆厢式货车,车厢里载着电石气瓶和氧气瓶,当然少不了气割的工具,几个汉子坐上来,彼此闲谈着,好像只是出去办一桩小事。 两辆车趁着黎明前的夜色开出七十六号,有人递给赵殿元一块黑布,让他把脸蒙上,赵殿元学着他们的样子蒙上脸,其他人都拿出枪来,检查弹药,打开保险,车窗外电线杆和建筑物一闪而过,赵殿元分辨出这是在向东走,走的是愚园路。 公共租界只在名义上存在了,昔日设在愚园路和静安寺路交接位置的闸门和沙包工事已经撤了,只剩下一个名不副实的检查站,巡捕在岗亭里打盹,两辆车大摇大摆驶入租界,一路向东,最终停在四川路和汉口路的转角。 天刚蒙蒙亮,汉口路上的店铺还没下门板,晨雾中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两辆车成犄角之势瞄准路口,熄了车灯,引擎保持运转,一个蒙面人对赵殿元说:“待会儿听我号令。” 赵殿元点点头,这个人想必就是负责灭口的吧,看看他手中的枪,也许这弹匣里的其中一颗子弹再过半个钟头就会打进自己的头颅吧。 “事成之后,大队长一定不会亏待侬,好歹让侬香香手。”蒙面人在安抚赵殿元。 忽然四川路上两道车灯光芒穿透薄雾照射过来,由远及近轰鸣声在清晨特别清晰,正当这辆车驶到交叉路口之时,两辆埋伏已久的汽车突然打开车冲过来,一辆拦头,一辆断尾,蒙面枪手跳下车来,指着风挡玻璃后面的司机,司机吓得打开车门抱头鼠窜,枪手们也不拦他,求财嘛,没必要取人性命。 预备好的司机跳进驾驶室,准备将这辆车开走,可是却寻不到车钥匙了,急得大呼小叫,蒙面人中有负责指挥调度的,说了一句什么暗语,赵殿元就被身边的人一把拽下车,拉到被劫的车辆后门,电石气瓶和氧气瓶也拖了过来,这意思是让他现场动手切割。 这可是汉口路上,距离外滩就几百米远,上海滩的核心区域,黄金地段,吴四宝居然在这里打劫,当真是吃了豹子胆了,赵殿元的手在发抖,他看到那些蒙面人也没了从容淡定,一个个焦躁不安,东张西望的。 根据他们原先的计划,肯定不是在这儿进行切割,而是把车先开到另一个地方再下手,这对赵殿元来说是个好事,荒郊僻野不容易逃命,在闹市区机会就大了。 他在催促中打开气瓶,调节火焰,正要对着车门把手喷射,枪声突然响起,车内射出两颗子弹,原来车里还有押车的日籍警卫,蒙面人们条件反射一般,乱枪齐发,将车门打成马蜂窝,车门开了,里面横尸两具,尸体后面是一个用小孩手臂般粗的钢柱焊成的笼子,笼子里全是耀眼的金黄色。 金砖,数不清的金砖,怪不得这辆车加固过,后轮用的双轮胎,即便如此还是被压得有些瘪,可见金砖之多,之重!也怪不得吴四宝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么多金子,足以让人失去理智。 金色的光芒将蒙面人们的目光吸引过来,时间仿佛都停滞了,静谧中能听得见有人吞咽口水的声音。 “别愣着,快割!”一个蒙面人喝令道,拿枪逼着赵殿元爬上车,切割钢笼,但赵殿元明白,这种不锈钢柱用气割根本割不开,他只能做做样子而已。 电石气和氧气混合燃烧的火焰烧着钢柱,远处枪声和警笛声响起,这个地段实在是太核心了,附近有巡捕房不说,还驻扎着日本海军陆战队,军警没几分钟就杀过来了,蒙面人们开枪还击,两边对射,打的激烈,赵殿元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蒙面人大约是知道这批黄金拿不到了,掰开手枪击锤,就要往赵殿元头上招呼,刹那间,赵殿元手中的火龙转向了,而且变得汹涌猛烈,火苗直接喷在脸上,一千度的高温所到之处,一片焦糊。 赵殿元趁乱跳出车厢,没命的狂奔,子弹打在脚旁,溅起一片片碎屑。 蒙面人们自顾不暇,只抵抗了一分钟就四散而逃,根本没人管赵殿元。 赵殿元熟悉这一带的地形,他迅速翻进一栋建筑的后墙,在垃圾箱后面找了个位置把自己藏起来,过了片刻,他听到有脚步声,是拿枪的巡捕,黑皮鞋就在眼皮底下晃动,他屏住呼吸,生怕发生一丝声音,可是却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砰的猛跳,简直比打雷的声音还大。 巡捕还是走了,赵殿元憋着一口气,没敢一次呼出来,一点一点的慢慢呼出来,将呼吸调匀,这才发现脸上还挂着蒙面布,赶紧取下来捏成团藏在角落里。 赵殿元一直等到天光大亮才出来,这一路他是走着去的,一边走一边琢磨,首先会不会被吴四宝报复,应该不会,因为自始至终自己没有报姓名,只说是送信的,就算吴四宝去问关小姐,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再说这封信至今还在自己身上,可以说除了露了面,其他线索全没有,偌大的上海滩几百万人,只要别阴差阳错当面撞上,别管是七十六号还是日本人,都找不到自己。 回到长乐里二十九号,赵殿元竟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谁也不会知道吗,这十几个小时,自己竟然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也许杨蔻蔻会担心,会生气,会扑过来打自己吧,怀着劫后余生的心情,他爬上阁楼,东阁楼很安静,杨蔻蔻不在家。 赵殿元顿时失落起来。 楼梯上探出一个脑袋,是阿贵嫂,狐疑地看着他:“小赵侬回来了,昨天夜里去哪儿了,小姑娘到处寻侬,阿贵也帮着找了一圈,侬到底去哪里了?” 赵殿元精神一振:“蔻蔻呢?” 阿贵嫂说:“去你上班的地方,造纸厂,一大早就去了。” 赵殿元谢了阿贵嫂,不忘换一身衣服,戴一顶帽子,这才出门直奔鑫鑫造纸厂,厂里已经停工,愁云惨淡,韩夫人面色惨白,正陪着几个陌生面孔盘点机器设备和存货,这几个人是潘克复派来的律师和会计师,盘点清楚之后就签字画押,把造纸厂转让过去。 杨蔻蔻在办公室陪着韩赞臣的小女儿韩美玲,她能做的也仅此而已,韩赞臣的命还能用工厂赎回来,赵殿元可就真的生死未卜了,想到以往种种,她心如刀绞,早知道,早知道的话,就给他留个后代了……各种胡思乱想中,杨蔻蔻忽然看到门开了,赵殿元竟然出现在门口,她还以为是幻觉,揉揉眼睛,韩美玲已经跑了过去,喊着叔叔叔叔,扑进赵殿元怀里。 小女孩年纪小,不需要顾忌什么,杨蔻蔻却不好意思起来,面对赵殿元张开的臂膀,上前恶狠狠掐了他一把。 “侬姆妈呢?”赵殿元问韩美玲。 杨蔻蔻帮她回答:“在签合同,把厂子转给潘克复,才能救人。” “不能签!”赵殿元脱口而出。 “哪能?”杨蔻蔻眉头一挑。 “来不及了,伊在哪儿?”赵殿元急火火冲到厂长办公室,韩夫人正拿着自来水准备签名,一群道貌岸然的长衫西装客环聚四周,虎视眈眈。 第32章 赵公明下凡 韩夫人是被迫签字的,心不甘情不愿,犹犹豫豫,瞻前顾后,这个字签下去,韩家不但倾家荡产,还倒欠巨额债务,今后的生活都成问题,可是不签,丈夫就回不来,只能是两害取其轻,她再次看了看这些律师和会计师们,都是爹妈生父母养的,为什么他们就一点良心都没有呢,帮着坏人坑害良民,这不是为虎作伥是什么。 心里再恨,字还得签,毕竟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上了,没救出人来不说,还把一个赵殿元搭进去,韩夫人这时候多希望能有一个英雄从天而降,最好是像戏文里那种白袍小将一样的,手持亮银枪将世间的一切奸佞之徒荡涤干净。 “夫人,快签吧,潘老板等着呢。”一个律师抬起腕子看了看金表,有些不耐烦。 韩夫人叹口气,在合同末尾空白处刚写了一个偏旁,门开了,阳光照射进来,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门口,她仔细看了看,这不是赵殿元么,他回来了,那事情就一定有转机! 搅局也需要技术,用掀桌子的方式是最不合适的,赵殿元急中生智,走到韩夫人身边附耳说了几句,韩夫人会意,对帮凶们满怀歉意道:“对不住各位,又有一家打算买我们鑫鑫造纸厂,这个字,今天不能签了。” 这明显就是托词,潘克复看中的猎物,别家是不会再来染指的,但既然人家不愿意签,这些体面人是不会像七十六号那样拿着枪逼着人家签字的,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冷笑着告辞离去。 赵殿元这才告诉韩夫人,事情还有转机,咱们现在拿着信再去女声杂志社找姓关的女士,不找到人就守在那,只有这边确定没戏,再卖厂也不晚。 韩夫人深以为然,她当即带着女儿随赵殿元去找关露,杨蔻蔻不放心也陪同前往,人的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妙,昨天怎么找都找不到,还差点把人搭进去,今天刚到杂志社,门房就对他们说,刚进去的那位就是关小姐。 在杂志社的编辑室里,韩夫人终于见到了关露,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身的书卷气息,赵殿元奉上曹宇飞的亲笔信,关露抽出信纸看了看,叠起来放进抽屉,问韩夫人:“需要我做什么。” 拜对了菩萨,事情瞬间变得简单起来,关露直接在杂志社挂了个电话,也不知道和谁说了十几分钟,回来说可以了,你们回去吧,人马上就放。 一个杂志社的女编辑,打了一个电话就能搞定七十六号,何止是神通广大,简直是匪夷所思,不过乱世中什么稀奇事都会发生,很多人面具之后还有另一张甚至多张面孔,总之事情能顺利解决就好,没必要去考究其中的玄奥。 韩夫人惊喜无限,将准备好的金条美钞奉上,关露坚辞不受,实在推辞不下,便道:“这样吧,平价卖给我们一些白纸,就当礼物了。” 鑫鑫造纸厂已经停工,仓库里的纸张也都卖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价格高的道林纸,韩夫人回去之后安排工人将全部存货装车送去杂志社。 到了傍晚时分,一辆黑色福特大轿车开到造纸厂门口,连续鸣笛,韩夫人闻声出来查看,只见汽车后排中间,被两个黑衣特务夹着的可不就是韩赞臣。 一辆车,四个特务,他们可不是好心好意把人送回来,而是借着释放再来敲一记竹杠,不过小特务的胃口总不会比潘克复大,他们只要钱,不要厂,韩夫人虽然胆小,但伶俐机智,金条美钞银元都没动,只拿了一叠中储券出来,哭哭啼啼说就剩这点钱了,特务们也懒得废话,一把夺过钞票,把韩赞臣从车里推下来,一溜烟开走了。 韩赞臣故作镇定,还安慰妻子说没事没事,可是回到办公室,见到小女儿,就支撑不住了,一家人抱作一团嚎啕大哭,厂里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一个工人叹息道:“万幸啊。” 确实是万幸,通常来说这种没有背景的大肥肉被人看中的唯一结果就是倾家荡产,工人也都跟着失业,辛辛苦苦大半年,全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过了半晌,韩赞臣把赵殿元叫进办公室,一家三口站成一排,赵殿元心知不妙,在韩赞臣还没屈膝跪下之前就先把他扶住了。 “你不受我一拜的话,就让美玲来吧。”韩赞臣拗不过他,就让女儿跪下,赵殿元一个人拦不住两个,只能眼睁睁看着韩美玲在一旁跪下。 韩赞臣说:“赵叔叔是咱们家的救命恩人,以后他就是你的干爹了。” “干爹。”韩美玲乖巧地喊了一声,搞得赵殿元脸通红,他说韩老板你应该感谢曹先生和关女士,他们才是真正的救命恩人。 韩赞臣说:“大恩不言谢,韩某记在心上,来日方长,一一报答。” 韩老板劫后余生,惊魂未定,今天是来不及摆酒压惊了,一众人等也都识趣,早早告辞离开,把空间留给他们一家人,赵殿元和杨蔻蔻离了造纸厂,携手走在大街上,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这一晚上你去哪儿了?”杨蔻蔻问他。 赵殿元刚想回答,一个报童从身边飞奔过去,口中喊着:“号外号外,汉口路发生黄金大劫案!”他当即叫住报童,买了一份晚报,头版头条刊登着今天发生的大事件:今晨发生一起黄金大劫案,蒙面劫匪试图抢劫从江海关运往正金银行的解款车,押解人员奋勇反抗,军警及时赶到,当场击毙数名劫匪,黄金无虞,目前巡捕房正全力搜捕,悬赏缉拿云云。 路灯下,一排排铅印的黑字触目惊心,赵殿元将报纸递给杨蔻蔻,后者扫了一眼新闻,然后从赵殿元的眼神中读懂了意思,便不再发问。 回到长乐里,杨蔻蔻烧了夜饭,两人端着碗吃饭,还是默默无语,赵殿元终于开始后怕,之前全靠一股劲顶着,人总不能一直绷着弦,现在事情过去了,韩老板也救回来了,又回到了最熟悉最温暖的家里,身边有爱人陪伴,这股不要命的劲也就消散了,他捧着饭碗吃不下去,一阵阵的战栗,终于还是说了一句:“我差点回不来了……” 杨蔻蔻放下碗走过来,抱着赵殿元的头,拍打他的后背,像哄小孩一样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 仅仅过了一天,黄金大劫案就侦破了,巡捕房根据现场遗留的车辆抓到了劫匪,移送司法不提,与此同时,报纸角落里还发布了一则很短的消息,特工总部将原警卫大队长吴云甫撤职查办。 狗咬了主人,就不能留了,这是平头百姓都懂的道理,吴四宝动了主子的肉,这条见谁都咬的疯狗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关于黄金大劫案和吴四宝被查办的小道消息是吴伯鸿告诉大家的。 吴伯鸿在巡捕房当差,自然能接触到第一手信息,这案子传的沸沸扬扬,早已没有保密的必要,吴先生站在一楼客堂间门口,吸着烟卷,将破案细节娓娓道来:这案子破的如此之快,是因为巡捕在现场抓住了一名半死的劫匪,此人整张面孔都被烧焦了,眼珠子都烤化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认出他是七十六号警卫大队的人,吴四宝的门徒,幕后真凶是谁不就呼之欲出了。 吴先生还告诉大家,昨天日本宪兵就去抓吴四宝了,上百宪兵把他的官邸团团围住,还是让他给跑了,不过也蹦跶不了几天了,日本人要办他,七十六号也护不住,没了特工总部的护身符,吴四宝可就被打回原形了。 “此人造的杀孽太多,恐怕活不了太久。”吴伯鸿啧啧连声,肯定不是在惋惜。 果不其然,又过了两天传出消息,吴四宝落网,但不是因为黄金大劫案,而是以“破坏和运”的罪名被捕,押在虹口的日本宪兵司令部。 得此消息,韩赞臣买了许多爆竹打算庆贺一下,被夫人坚决制止,吴四宝只是被抓,又不是死了再说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他死了,还有老婆,还有门徒弟子一大帮人在,依然是招惹不起的。 于是韩赞臣没买鞭炮,只开了一瓶老酒,私下里一醉方休,喝多了他对妻子吐露心声:“这个厂子我是真的不想再办下去了,太难了,这回侥幸躲过去了,可下回呢?可是不办咱们难道坐吃山空不成,再说这些工人怎么安置,还有小赵,总不能把人家辞退吧。” 韩夫人说:“再坚持半年吧。” 两口子相对无言,唯有一声长叹,这年月,没钱的活不下去,有钱的也活不下去。 鑫鑫造纸厂重新开始运转没两天,税务局的人又找上门来查账,韩赞臣忽然醒悟过来,惦记自家产业的并不是吴四宝,而是潘克复! 潘克复比起吴四宝来更加阴毒,他是大家族庶子出身,做过几年小开,生意上懂些门洞,如果说吴四宝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那潘克复就是一条赤链蛇,老虎没了,赤链蛇还惦记着鑫鑫造纸厂。 韩赞臣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厂子卖了。 赵殿元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失业,他白天在厂里上班,闲暇时间把曹先生给的那本《生死场》给看完了,看得他是唏嘘不已,泪流满面,东北老家的农民是最苦的,被侵略者压迫,被地主压迫,生不知道为何而生,死不知道为何而死,似乎永远等不来觉醒的那一天。 看了小说,渴求进步的心就更加强烈,赵殿元下班去了车夫夜校,惊讶地发现曹先生回来了,正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呢,他记着韩老板的嘱托,当即跑回来告知,韩赞臣立刻赶过去当面感谢。 正好曹先生下了一堂课,韩赞臣上前一躬到底,口称多谢救命之恩,赵殿元在旁介绍,曹先生恍然大悟,请韩老板去阅览室小坐。 一番寒暄之后,韩老板忍不住诉苦,生意不好做,总是被奸人觊觎,自己已经打算卖掉厂子,回家做愚公了,但是不管卖给谁,都不会便宜潘克复。 “这点骨气我还是有的。”韩赞臣说。 曹先生眉头一挑道:“贵厂能产盘纸么?” 韩赞臣既然开造纸厂,对纸张种类肯定懂行,他答道:“是用来卷烟的盘纸吧,机器没问题,只是原料需要订购,盘纸是用漂白的麻浆做的纸,透气性和燃烧性都比木浆纸要好,可是现如今到处打仗,上哪儿去弄麻浆。” 曹先生又问他:“那白卡纸和锡箔纸能生产么?” 韩赞臣说:“白卡纸没问题,锡箔纸市面上也很多。” 曹先生哈哈大笑:“踏破铁鞋无觅处,韩老板你不必找买家了,这家厂我有个朋友可以入股,保证没人再敢来寻你的晦气,厂子依旧交给你经营,原料他提供,你按照订单生产就行。” 韩赞臣目瞪口呆,这位曹先生简直就是赵公明下凡,不但来财,还保佑平安。 第33章 姹紫嫣红开遍 如果是别人提入股,那很可能是趁火打劫,但曹先生绝对不是,韩赞臣也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过多年的,相人有自己的一套经验,但他却看不出曹先生的底细,说是教书先生吧,又毫无迂腐之气,分明带着军人的果敢勇毅,说是当兵的吧,又八面玲珑,世故圆融,像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生意人,说是生意人吧,又丝毫不市侩,不逐利,还真是摸不透,看不懂他。 但有一条韩赞臣可以确定,曹先生是个好人,这年月,好人本身就稀罕,何况是有本事的好人,能结交这样的朋友,就不是挣钱多少的问题了,而是关键时候能保命。 “曹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韩赞臣抓着对方的手,情真意切,“以后鑫鑫造纸厂唯你马首是瞻。” 曹宇飞和煦笑道:“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过两天他从老家上来,我安排你们见个面,谈谈合作。” 韩赞臣问道:“敢问您这位朋友的老家在哪里?” 曹宇飞答道:“淮南。” 韩赞臣“哦”了一声,就不再问了。 淮南是新四军活跃的区域,曹宇飞的身份呼之欲出,但这是绝不能点破的禁忌,两人心照不宣,自然而然的转向其他话题,宾主尽欢。 回去之后,韩赞臣又是一脸愁容,妻子问他哪能了,韩赞臣长叹一口气说:“前有猛虎,后有饿狼,我猜出姓曹的是什么来路了,他是这个。” 说着他比划出四根手指。 韩夫人不以为然:“那又如何,人家害侬了么?做生意你情我愿,公平公道,你管他是四还是八,侬卖的是白纸,不是子弹,有啥么子可怕的,这官司打到哪里阿拉都占理,再说了,四爷是讲究人,侬和伊拉搭上关系,非但不会惹祸上身,还能驱虎吞狼,让潘克复不再敢打阿拉的主意。” 夫人一番话让韩赞臣如醍醐灌顶般彻悟,说的一点没错,曹先生对自己并没藏着掖着,人家开诚布公,真心把自己当朋友对待,反观潘克复吴四宝又是何等样人,那是狗一般的汉奸!凭什么大好的厂子平白被人敲诈了去,却不敢和堂堂正正抗日的豪杰做买卖! 生逢乱世,升斗小民只求苟活而已,可是那些豺狼虎豹就是不让人好好活着,这些天来的惊恐彷徨,愤懑委屈,在心中百转千回无数次,终于因为夫人的一席话,酿成了一杯装满豪情壮志的烈酒,让韩赞臣上了头,这生意做得!不但要做,还要拼尽全力的去做。 没过几天,淮南就来人了,一位风尘仆仆的皖北来客,长衫礼帽,面庞黝黑,他话不多,三言两语谈妥了入股,将一口皮箱摆在桌上,里面装满了面额不等,用细纸条捆扎的中储券,钞票都是在市面上流通了一段时间的半旧票子。 韩赞臣拿出预备好的合同,客人摆摆手:“君子协定,口头足矣,我相信韩老板。” 老家人考虑的周到,不想给他们带来额外的麻烦,更让韩赞臣感动不已,但他还是提出一个忧虑,如果税局再来敲竹杠哪能办? 客人淡淡一笑:“勿要多虑,闲话一句的事体。”说罢起身,掸一下呢帽上的灰尘,拱手告辞,韩赞臣留都留不住。 如他所言,从此后税局还真就没来找过麻烦,一车车麻浆送入造纸厂,机器轰隆运转,生产出大批洁白的盘纸,从十六铺码头装船北上,谁也不知道目的地是何处。 …… 潘家花园,麻将声密,高朋满座,潘克复一袭春秋薄呢料西装,拼色德比鞋,象牙烟嘴里永远插着一支香烟袅袅的555,风度翩翩,游走于客人之间,笑语吟吟,陪他们谈天说地,最近的热门话题自然是关于吴四宝的。 不久之前,吴四宝被撤职下狱,但大家都猜测都说没多大事体,上面做做样子,安抚民心而已,事态也真的是这样发展的,没多久吴四宝就出来了,只判了三年软禁之刑,大家都说要不了半年,吴大队长就得重新出山,毕竟七十六号离不开这尊凶神,但是只一天,苏州方面就传来吴四宝暴毙的消息,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这么大块头的一个人,死后身体竟然缩小的宛如一只黄狗那么大。 吴夫人佘爱珍包了一节火车厢把灵柩从苏州拉来,通知了全上海的故交门徒学生,一众人等赶赴北站迎柩执绋,一路上出殡队伍抬着纸扎的轿子牌楼,彩马珠车,漫天撒纸钱,和尚道士,念经超度,路上摆着祭棚、茶桌,烧了不晓得多少刀黄纸。有人说,自打盛宣怀大出殡之后,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见如此盛大的殡仪。 潘克复只是吴四宝的新朋,算不得旧友,所以佘爱珍并没有把电话打到潘家花园,但作为上海滩闻人,此等大事岂能不参与,潘克复特地换了一身黑,去胶州路的万国殡仪馆见了四宝哥最后一面,奉上一份不薄的帛金,安慰未亡人几句,算是尽了江湖朋友本分。 其实潘克复对吴四宝颇有些怨气,这厮死的太早,白白破费了许多钱,鑫鑫造纸厂也没拿下来,韩赞臣的家属不知道通过什么人,居然搭上了七十六号李主任的线,假如吴四宝没出事的话,即便是李士群打招呼也没用,细细想来,想必吴已成尾大不掉之势,连李都希望他死。 想明白这一点,潘克复也就释然了,后来他又通过税局的关系找韩赞臣的麻烦,人家见招拆招,比着贿赂,居然再次逢凶化吉,潘克复这才晓得点子扎手,一时半会吃不下。 吴四宝之死给了潘克复极大的刺激,新贵往往不长命,从吴发迹到身死,也不过三年时光,这真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但这栋楼塌也塌的气势不凡,轰轰烈烈,潘克复难免不联想到自己,一时间不是顾盼自雄,而是顾影自怜了。 潘克复应酬了一圈,回到书房,反锁门,来到墙边,摘下新挂上的山水仕女图,露出隐藏着的嵌在墙里的四个保险箱,一一打开,从左至右,依次是专门放金条、美钞、珠宝和中储券的箱子,都塞得满满当当,这还不算工厂、存货、房产和股份,如今潘克复的财富已经难以计数,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而就在去年此时,他还是一个表面光鲜的穷光蛋。 院子里搭了个戏台,戏子咿咿呀呀的唱曲声飘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潘克复望着满眼的金黄钞绿,竟有些恍惚了,生亦何哀,死亦何苦,他觉得自己超脱了,顿悟了,所谓哲人也不过如此吧,一时心潮起伏,索性开了窗户,摇头晃脑,拍打着窗台票了一嗓子: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院子里的帮闲们齐齐喝彩,连台上的坤伶都扭过头来,惊鸿一瞥,早被潘克复看在眼里,醇酒美人,缺一不可,大丈夫活在世上,不就是图的这些么。 窗外聒噪不已,钱如碧关上了二楼吸烟室窗户,在黑暗中寂寥孤坐,旁人进来,只能看到烟灯豆粒大小黯淡如鬼火的火苗,丈夫病情加剧,两边身子都瘫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幸亏还有忠心耿耿的老管家龙叔在旁伺候,眼瞅着潘家真正的主人即将撒手人寰,千万家产都落到外人手里,钱如碧咽不下这口气。 如果儿子在的话,潘克复起码不会这么明目张胆。 …… 鑫鑫造纸厂生意兴隆,陆续购置不少新机器,机器用板条箱装着,缝隙里露着填充用的稻草,赵殿元一身所长终于派上用场,他的工作是将机器安装起来,调试运行,然后拆分成更细碎的零部件,绘制出组装图纸来,再把机器分开包装运走。 赵殿元起初不明白为什么新机器不留着自己用,而是拆分运走,后来他才搞懂,这些机器并不是造纸所用的,韩老板在做代购,替外地的客人采购机器,这是违反禁令的事情,但只要打点到位,各方面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又不是造军火的机器。 有时候赵殿元会去北站发货,免不了要和军警宪特打交道,若是以前的他,未必能处理妥善,但是经历过黄金大劫案之后,他的胆气见识都增强不少,怀揣一盒大英牌香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居然游刃有余。 发完一批货,赵殿元从货场出来,遇到出站的汹涌人潮,等旅客散尽,就看到一个穿旗袍,提着两口藤条箱的女人在和红帽子纠缠,车站负责搬运行李的工人叫红帽子,尽是些见人下菜碟的,看到单身的外地女人,还不恶狠狠的敲一记竹杠,那女人急的眼泪汪汪,开口是苏州腔调,赵殿元忽然想起,这不是章先生的原配顾佩玉么。 赵殿元上前三言两语打发了红帽子,问顾佩玉可是来寻章先生,顾佩玉花了些时间才认出赵殿元是上回来苏州时杜剑秋的男跟班,忙不迭说是,麻烦侬帮我叫一部车子。 两口藤条箱又大又重,顾佩玉又是孤身一人,这不像是来探亲,倒像是来投奔。 赵殿元不由得怜悯起章先生来,一个屋檐下两个女人,叫他如何消受得了。 第34章 仙客来 顾佩玉把苏州的经验用在上海是不合适的,在苏州出了火车站可以叫黄包车,在上海北站就得根据距离远近选择交通工具了,人力车通常只跑三华里之内的活儿,从北站到长乐里起码十几里路,这么多的行李叫一辆车还不够,算下来车费会是一个大数目。 赵殿元好人做到底,反正他发完货也是要回家的,索性帮着顾佩玉提着行李去坐公共汽车,上了车,顾佩玉先拿出手帕揩了揩才坐下,第一句话就把赵殿元问傻了。 她问,章公馆是不是在法租界上。 不待赵殿元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三哥哥给我讲过,英租界的大楼是顶壮观的,法租界的小洋楼是最漂亮的,路边都种着法国梧桐,一到秋天,满地金黄的落叶,诗意盎然。” 赵殿元心道这八成是章樹斋上大学的辰光给青梅竹马说的话,一晃都多少年过去了,顾大姐还记着呢,只可惜没什么法租界上的章公馆,只有沪西长乐里二十九号底层的一间厢房而已。 汽车飞驰,两旁建筑密集,时不时就有巨幅广告牌扑面而来,整座城市嘈杂而繁华,画风与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的苏州截然不同,顾佩玉有些目不暇接了,她不是第一次到上海来,但这次和以往截然不同,这座城市将会成为她后半生居住的家。 车窗外,电线杆飞速掠过,天是蓝的,树是绿的,春意盎然,鸟雀在枝头跳跃,正如顾佩玉此刻的心情。 一班车到不了长乐里,要在公共租界转电车,沿着静安寺路西行,到了大西路和地丰路交叉口转乘黄包车入愚园路,一直到黄包车进了长乐里,顾佩玉都没察觉有什么不对 直到赵殿元把两口柳条箱放在二十九号后门外,顾佩玉才明白没有什么章公馆,不知道为什么,她反而有些释然。 “侬先稍等片刻,我去……我去叫章先生出来接侬。”赵殿元不待回答,飞快进去,敲开一楼厢房的门,章家破财免灾之后,就不再用娘姨了,是章樹斋亲自来开的门,他出狱之后就再没有当年的精气神,在家也不西装革履了,胡乱穿了条法兰绒裤子,外面罩着睡袍,手里捏着一卷书,也不问啥事体,先请小赵屋里厢坐。 “章先生,来客人了。”赵殿元看看身后,确定苏州来客没跟进来,又看看屋里,似乎章夫人不在,才放心说:“顾佩玉,顾大姐来了。” 章樹斋迟疑了大约十秒钟,回应道:“小赵侬先招呼伊,稍微等一歇,马上就好。”然后关上门,迅速拿出衬衫领带,用最快速度打扮起来,对着镜子结领带的时候,觉得脸色有些苍白,便拿了章夫人的胭脂在手心抹匀了涂在脸上,营造出红光满面的假象来,这才出门迎客。 时隔七年,顾佩玉终于见到自己名义上的丈夫,青梅竹马的三哥哥,章樹斋不再是当年的五陵少年,陌上公子,他狼狈了,憔悴了,头发上粘着一块没抹开的发蜡,帮自己提箱子的时候又看到他衬衫后领子也没折熨帖,翘起一个尴尬的角来,想去抚平,终究还是忍住了。 赵殿元帮着将另一口柳条箱放进一楼厢房,就赶紧回避了,苏州娘子迎面过来,眼睛瞧着厢房,又看看小赵,伸手递给他一把西瓜子,这是想分享秘密的友好表示,但赵殿元什么都没说,蹬蹬蹬爬上阁楼去了。 杨蔻蔻得知顾佩玉登门,冷笑道:“这不是你们男人都最想要的齐人之福么?” 赵殿元不懂典故,却能听出话里的锋利,忙道:“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 …… 章夫人今朝右眼皮总跳,下午她带小囡去三角公园白相了一下,然后去小菜场买菜,下午小菜场就只有打蔫的菜了,价钱也便宜些,章夫人挑菜的时候被浦东乡下来的菜贩子讲了几句,脸上挂不住,索性菜也不买了,往回走的时候不禁委屈,想她小双宝当年在仙乐斯红的发紫的辰光,每天转几个台就是成千上万的进账,一只花篮一百元,最火爆时竟然能有三百多只花篮花团锦簇,没想到今朝竟然沦落到为了几毛钱的青菜和乡下人拌嘴。 回到二十九号,苏州娘子早就等在灶披间,见章夫人回来赶忙凑上去说道:“侬屋里厢来客人了。” 章夫人感觉苏州娘子眼神中带有一丝兴奋,一丝期待,顿时就明白右眼皮跳的真正原因在家里,她放下菜篮子,没忙着回去,先拿出口红和小圆镜,匆忙补了个妆,这才整理衣服,从容进屋。 果然,顾佩玉在,章夫人目光迅速落在两口柳条箱上,带这么多的行李,不像是旅行,倒像是搬场,她心里就先生出三分忌惮来,但人家顾佩玉既是名义上章樹斋的原配,又是自家的救命恩人,她非但不能甩脸子,还得热情款待。 顾佩玉起身招呼,两个女人亲热地如同亲姐妹一般,杜剑秋把小囡拉过来让孩子喊姆妈,这更是不见外的表现,顾佩玉转身就从包里拿了一块玉佩递过来,说是给小囡的见面礼,顾家是姑苏名门,出手自然不会是那些黄的白的俗物,这块羊脂白玉的玉佩雕工了得,价值不菲,更让杜剑秋心里酸溜溜的。 章家小囡是个六岁女孩,生的不像爹也不随娘,怯生生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多了一个新姆妈。 章家虽然经济上窘迫,还没到变卖家具的份上,厢房还算宽敞,章先生的书桌摆在窗口,靠墙是书柜,再往里是布置精巧的会客区域,一双一单两只欧式的皮沙发,茶几上摆着咖啡壶和冷水杯,一盆盛开的鲜花,一张雕花铁架子床,缎子棉被上铺着进口毛毯,墙上悬挂着一家三口在照相馆拍的合影,点点滴滴,都看在顾佩玉眼里,这就是三哥哥生活了七年的家啊,七年两千五百个日夜,他们都在这里共度,再想到姑苏深宅大院里那些下着雨孤身难眠的夜,羡慕和嫉妒的心思如同涨潮一般犯上来。 顾佩玉坐单人沙发,杜剑秋陪着章樹斋坐双人沙发,小囡就靠在他们身边,人家三口才是一家人。 “我来上海是探视伯父的,正巧下了火车遇见小赵,就先到这边来了,既看了你们,也就放心了,我该走了。”顾佩玉起身告辞,她太高估自己了,本想无论如何也要腆着脸留下,这会儿却多停留一秒都是煎熬。 “我送侬。”章樹斋说。 “吃了夜饭再走不迟。”杜剑秋说。 夫妇二人的反应不同,这更让顾佩玉难过,她笑笑说不必了,章樹斋意识到话语不妥,又改口请佩玉留下,杜剑秋更是拉着胳膊强行留客,拉拉扯扯之间就到了门口,连外面偷听的苏州娘子和阿贵嫂也帮着挽留,至于章家待客的菜肴邻里们也一并帮着张罗了,杜剑秋还把赵殿元和杨蔻蔻叫下来一道陪客。 菜很丰盛,为了照顾顾佩玉的口味,杜剑秋特地做了几道苏帮菜,腌笃鲜、响油鳝糊、百叶结烧肉,浓油赤酱,多多放糖,杜剑秋是红舞女出身,自然深谙哄男人心先哄男人胃的道理,厨艺精湛且讲究,做菜的糖要用冰糖,酱油要用舟山的洛泗油,上海本地产那种黑乎乎浑浊的酱油是断不能用的,恰好酱油瓶空了,楼上周家姆妈捡来的女孩谢招娣主动请缨去帮打酱油。 “记住买同康寿牌子的。”杜剑秋系着围裙,挥舞着锅铲子叮嘱了一句。 “晓得了。”谢招娣跑得飞快。 二十九号上下充斥着待客的喜庆气氛,一家有客来,全楼住户都跟着穷开心,连亭子间的田先生都倚在门口楼梯旁,叼着一只香烟,嗅着灶披间飘上来的香味,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邻居们说着话。 梅英拎着小包袅袅婷婷回来了,耸耸鼻翼:“谁家烧腌多鲜?” 田飞见她今天没带客人回来,心情大好,搭讪了一句,梅英摸出一支烟来要借火,没等田飞回屋拿火柴,就把香烟头抵在他正抽着的烟蒂上引燃了,然后瞥一眼田先生,回屋了,田飞看着梅英扭动的身躯,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回了亭子间,从床底下拿出一个洋铁皮的饼干盒,盒子里有几张中储券,零碎角子和铜元,清点一遍,又叹口气塞回去,不知道还要写多少篇豆腐块,才能攒够照顾梅英生意的钱。 杜剑秋做了一道拿手的菜之后,把锅铲子交给杨蔻蔻,回屋陪客,杜剑秋正在和章樹斋聊起小时候的事情,气氛比先前融洽了许多,见女主人回来,便切断话题,问桌上这盆花叫什么名字。 “叫仙客来,又叫一品冠。”杜剑秋说。 粉艳艳的花瓣怒放着,灯光一照,映衬着两个女人的脸庞红润娇艳,不晓得什么辰光,顾佩玉已经将行李箱里藏着的首饰披挂起来,珠翠满身,杜剑秋也不含糊,炒菜的手上戴着一枚火彩耀眼的钻戒,那是她唯一没舍得拿去送礼的贵重物件,毕竟是七年前章樹斋买给自己的结婚礼物。 菜肴齐备,花雕酒也加了冰糖梅子烫好了,席间大家尽捡着开心的话题说,几次杜剑秋拿话试探,顾佩玉只说是来探望娘家伯伯,不提其他,但问到伯伯家住处,她又顾左右而言他。 吃到差不多了,杨蔻蔻就很识趣的拉着赵殿元上阁楼去了,把舞台留给这三位。 顾佩玉似乎没有告辞的意思,做主人的也不好下逐客令,该聊的都聊完了,气氛有些沉闷。 一阵沉默,窗外沙沙的细雨声变得清晰起来。 “我该走了。”顾佩玉说。 “不如……”章樹斋还没说完,杜剑秋就抢了他的话:“不如住下来,天晚了,还下雨,明天再去伯伯家也不迟,让他打地铺,咱们姐妹一道睡。” 这真是人不留客天留客,顾佩玉没有理由拒绝,杜剑秋手脚麻利的收拾残局,打地铺,铺上新被,还挂了一道帘子阻绝章樹斋的视线,一番忙碌后,大家终于上床,章樹斋隔着帘子听到两个女人互相夸赞对方的皮肤好,头发好,气色好,不禁摇头苦笑,放在七年前,他做梦也想不到今天这幅局面。 灯熄了,淅淅沥沥的春雨声中,每个人都无法入眠。 第35章 娘道本道 顾佩玉的到来,其实解了章家的燃眉之急,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章樹斋引以为傲的英文功夫派不上用场,满上海哪还有做正经进出口生意的人,他一个堂堂圣约翰的毕业生,竟然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又不肯像小赵那样去做工人,就只能赋闲在家,坐吃山空,家中积蓄日渐枯竭,。 一家三口人,三张嘴每天都要吃饭,娘姨也辞了,杜剑秋买菜烧饭打扫洗衣,心里也是有怨气的,这种生活和当年章三公子许诺的可不一样,她倒不是非要什么公馆洋房,轿车女佣,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比那些仙乐斯的小姐妹过的逊色啊。 仙乐斯的头牌,每隔几个月就会换人,混出头的舞小姐一般都会嫁作商人妇,杜剑秋有个叫小金宝的姐妹就嫁给开绸缎庄的秃顶老头子做小,前几年老头子病亡,和儿女打官司争财产,闹得满城风雨,还有个叫黑猫王吉的,嫁给赫赫有名的大赌徒潘三省,在法租界的房子足有几十亩地大,但杜剑秋一点都不羡慕,毕竟她不是做小,连续弦都不是,堂堂正正的正房夫人,丈夫年轻有为,倜傥多金,分明是一支潜力股。 可是现在潜力股变成了破产股,杜剑秋也不抱怨,她自诩不是个俗人,时常拿戏文里的梁红玉、杜十娘自比,出身风尘,却是个巾帼,可是再多的感情也经不起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消磨,在顾佩玉到来之前,夫妻二人的矛盾已经积累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顾佩玉是姑苏世家的小姐,陪嫁不菲,私房钱不少,她带来的两口柳条箱里,不晓得藏了多少好东西,反正住下之后,章家的开销她都承担了,以杜剑秋的脾气是受不得这个的,可自家口袋里实在拿不出铜钿来,就只能承情,她开解自己,连章樹斋的命都是人家救的,大恩都受了,再吃人家几顿也无关痛痒了。 唯一希望的是,顾佩玉住够了赶紧走。 顾佩玉再不提娘家伯伯,一门心思在二十九号住了下来,她是在苏州婆家过惯了尴尬日子了,两个妯娌可比杜剑秋难对付多了,如今她倒像是这家的老夫人一般管着经济大权,章樹斋和杜剑秋小心逢迎着,这日子不要太惬意。 没过两天,杜剑秋就绷不住了,这种日子哪是人过的,晚饭时间她就发难了,向顾佩玉提出辞行,说的很含蓄,说什么想带着孩子会扬州娘家看看,寻访一下亲戚。 谁都知道,杜剑秋娘家早就没人了,兵荒马乱的带着孩子回什么扬州,分明是以退为进的托词,。 偏偏章樹斋这个呆头鹅平日里傻乎乎的,今天却神助攻,他当真问杜剑秋:“要去几日?” “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杜剑秋说,“不用愁吃饭,顾姐姐会照顾侬。” 章樹斋不言语了,他和顾佩玉虽是青梅竹马,但并无男女之情,只有兄妹之意,这孤男寡女的共度半年还了得,他了解杜剑秋,绝非大度之人,这话应该是来试探佩玉的。 顾佩玉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岂能听不出话里的意思,她笑了笑,笑的很笃定。 “剑秋,侬不用走,该走的是我。”顾佩玉说,“但是在走之前,我需要做一件事情,孟子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虽然樹斋不认我,但我在苏州也是章家的三儿媳,没有后代是我的责任,此外,就算是私心吧,我想有个孩子,将来也好有个依靠,三哥哥,剑秋,请你们成全。” 这两天以来,佩玉一直在想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本来她以为一夫二妻能和睦相处,现在看来并不愉快,所以才临时想出这个点子,不能陪着三哥哥终老,帮章家留个后代总是可以的。 顾佩玉离席,下跪,涕泪满面,这一招完全出乎意料,章樹斋和杜剑秋的脑子全是空白的,又不能让佩玉真的跪下,于是去搀扶,这一扶就先输了三分。 杜剑秋最恼,她不是恨顾佩玉剑出偏锋,而是恨自己找不出理由反驳,以往老死不相往来的时候,怎么拒绝都行,现在章樹斋欠人家一条命,再说佩玉的要求也不算过分,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没男人也就罢了,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在大家族里势必受到排挤,佩玉人善良温婉,没什么坏心思,她说出这番话来,想必也是百般无奈下的选择吧。 “有了孩子,我就回苏州,对公婆,对娘家,就都有交代了。”顾佩玉见有松动,赶紧给他们吃一颗定心丸。 杜剑秋是个爽利人,事已至此,只能答应。 “侬晚上睡床上,我睡地铺。”杜剑秋说。 “我不干,把我当什么了!”章樹斋脸涨得通红,拂袖而去,可是他身无分文,出了长乐里,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找不到。 杜剑秋手脚麻利收拾了碗筷,搭地铺,拉上帘子,搂着女儿先睡,根本不去管那两人如何尴尬。 灯熄灭了,今夜特别安静,帘子后面什么声音都没有,杜剑秋睡不着,满腹都是酸酸的苦水,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睡着,迷迷糊糊中听到帘子后面有压抑着的喘息,她用被子捂住头,逼着自己不去听,不去想。 小囡睡得正香,杜剑秋泪眼蒙蒙,这也是她同意佩玉要求的另一个原因,风月场中的女人很多不能生育,她也是如此,小囡是街上捡来的弃婴,所以长得不像爹娘,虽然章樹斋并不在乎这个,但作为女人,杜剑秋一直很愧疚不能给丈夫留下后代。 顾佩玉就是弥补这个缺憾最好的人选,这简直是老天安排的。 次日一早,顾佩玉下厨煮了六个鸡蛋,章樹斋碗里放了三个,大人们相对无言,小囡看看两个姆妈,忽然说苏州姆妈的脸蛋红红的。 佩玉的脸确实是红的,久旱逢甘霖被滋润的红和羞涩的红叠加在一起,娇艳欲滴,茶几上的仙客来都被比了下去。 这个晚上,杜剑秋没在厢房住,她跑到阁楼上和杨蔻蔻挤了一夜。 佩玉终于要走了,她稍懂一些岐黄之术,推算出自己差不多怀上了,毫不耽搁立即告辞,杜剑秋没有假意挽留,反倒是章樹斋有些恋恋不舍,男人嘛,总喜欢新鲜的。 走之前,顾佩玉将两口柳条箱连同细软衣物都留下了,这些家当足够他们一家三口过的下一个新年,临走时佩玉还千叮咛万嘱咐,求三哥哥回家与父亲和解,章樹斋答应了,但是还要再等事业有了转机才有脸回去。 章樹斋出去叫黄包车,杜剑秋和顾佩玉拉着手,依依不舍,这倒不是惺惺作态,二人经过这几个回合,彼此明白心性,到真像是姐妹一般了。 “有喜讯,拍个电报上来。”杜剑秋说。 顾佩玉点点头。 忽然楼梯上骨碌碌滚下来一个人来,正是住二楼厢房的谢招娣,十七八岁的姑娘还像个野小子一样走楼梯都不稳,这下可摔惨了,杜剑秋眼尖,看到招娣腿上一股血流出来,顿觉不妙。 招娣躺在床上,顾佩玉给她把了脉,周家姆妈紧张兮兮,问哪能了。 顾佩玉问这是你家什么人?周家姆妈说是远房亲戚,孤苦伶仃的一个女孩子,没爹没妈的。 “有了身孕了。”顾佩玉叹了口气道,不用猜也知道,招娣是被坏人欺辱了,这肚里没成形的小生命也留不得。 “烦劳顾大姐给开副药,留不得啊。”周家姆妈忧心忡忡,替谢招娣做了决定。 顾佩玉在迟疑,她明白招娣的境况,但又下不了这个狠心,因为此刻自己肚里也孕育着一条小生命,开方子容易,可她要为自己还没出世的孩子积德啊,这个事体干不得。 但她还是写了一张温补的药方,帮招娣补养身体,这时章樹斋叫的黄包车到了,佩玉便离开了二十九号,去赶火车回苏州了。 二楼厢房里没人了,周家姆妈逼问招娣啥时候做的好事,哪个后生播的种子,招娣哭哭啼啼,说不知道姓名,只记得是个长脖子,背手枪的特务,自家房子就是被他霸占了去的。 周家姆妈立刻偃旗息鼓,如果是煤球店的小伙计,她可以打上门去主持公道,背手枪的特务可招惹不起。 谢招娣自己拿着药方去抓药,煎了一锅中药喝了,似乎没什么用,肚皮反而日渐明显起来,现在二十九号有一大一小两个孕妇了,阿贵嫂四十岁的人老树开花,招娣才十八岁不到,两个人年岁上差着辈分,将来生了孩子却是前后脚差不多大。 招娣肚里野种的经手人是瘸阿宝,此刻他全然不知自己有了后代,正在天乐和狐群狗党打牌,聊到女人,不由得提起在潘家花园唱堂会的昆曲班花旦筱绿腰,用瘸阿宝的话说,那样的女人能困一回,减十年阳寿那是赚的。 “听说潘先生都搞不上手。”对面的黄寅生说。 “能让潘先生神魂颠倒的女人,这还是头一号。”瘸阿宝摇头晃脑,以潘克复的心腹自居,“听说同时有三个姓潘的在追求这个小花旦,一个是潘家花园的潘,一个是沪西特警总署的潘,还有一个是兆丰总会的潘,你猜哪个能抱得美人归?” 黄寅生倒吸一口凉气,这三位潘先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谁能胜出,还真不好说。 第36章 过路财神 这些小喽啰们津津乐道的故事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只是没那么狗血罢了。 三位潘先生中的两位此刻正在沪西开纳路上的兆丰总会打牌,兆丰总会是潘三省的产业,由他那位名闻遐迩的老婆黑猫王吉打理,舞厅头牌出身的王吉极擅长交际,可以说潘三省的半壁江山都是她撑起来的,兆丰总会的规模比潘家花园大多了,戏台舞厅酒吧赌场客房桑拿一应俱全,中西餐随时供应,当然最主要的项目是赌场,光是每天抽头的钱就足以应付所有开支,这还不算交际所带来的各种好处。 潘克复的梦想就是把潘家花园办成另一个兆丰总会,哪怕缩水版的也行,他也是这么做的,可是戏台好搭,听戏的客人难聚,每天除了那帮狐朋狗友,真正上得了台面的人,是不会到潘家花园去玩的,钱流水一般花出去,见不到效果,潘克复思来想去不明白,但他来到兆丰总会一游,见到如同黑蝴蝶一般游走于牌桌之间的王吉,顿时豁然开朗。 他缺的不是更大的花园洋楼,或者礼查饭店挖来的名厨,而是一位长袖善舞的女主人,那位昆曲班子的女班主筱绿腰就是最佳的人选。 筱绿腰只有二十五岁,十二岁被卖到戏班子,从倒痰盂的丫头一步步混成班主,要知道戏班子可不是一般行当,游走于各码头,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在虎豹群中闪展腾挪,游刃有余,关键是还长了一副国色天香的好相貌,这样的女人不赶紧收入囊中,更待何时。 潘克复和筱绿腰谈过,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多方探听之后才晓得,筱绿腰抱上了更粗的大腿,正是兆丰总会的主人潘三省。 潘三省是上海滩有名的豪客,重义轻财,他罩着筱绿腰,潘克复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牌桌上委婉提出此事。 兆丰总会的院子里绿草如茵,冠盖如云,潘三省心情不错,打出一张牌来,婉言拒绝:“阿拉干女儿讲了,现在不想嫁人,小潘你就绝了这门心思吧。” 潘克复却不愿就此罢休,他正色提出,请潘公转告筱绿腰,我潘某人并非金屋藏娇,而是明媒正娶,登报昭告天下的。 这么一说,潘三省也不得不重视起来,说这样吧,这一局见输赢,侬赢了,阿拉帮侬转告,侬输了,就怪月老不赏缘分吧。 潘克复当即答应,换上纸牌玩梭哈,两人拿了牌,筹码越加越高,高到让潘克复亢奋的程度。 潘三省是上海滩最有名的赌徒,他还在加码,一口加到一百万中储券! 赌徒到了牌桌上是没有理智可言的,潘克复豪气上来,跟! 开牌了,潘克复输了,一瞬间他的心情跌到谷底,一百万中储券能兑换二百两黄金,绝对不是小数字,就这么输了不说,事情还没办成,他灰心丧气,也只能强颜欢笑,拿出兴业银行的支票簿来当场签了递给潘三省。 没想到潘三省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弟真是性情中人,佩服,佩服,这样,筱绿腰那里,阿拉去讲,包侬抱得美人归。” 潘克复转而大喜,这一百万就当买个老婆,值了。 很快筱绿腰就提出了条件,嫁人可以,但不做姨太太,只做大房,且要八抬大轿进潘家花园,在申报上连登三天结婚启事,另外彩礼要三十根大黄鱼。 潘克复原来有老婆,但早已离婚,所以这些条件他都可以答应,除了那三十根大黄鱼,这可是三百两黄金啊!他不是没有这个身家,可潘家财产主要以房产地皮工厂股份为主,即便变现也没那么快。 即便是变现,也不是潘克复说了算的,时至今日,他也不过是趁着堂兄病重鸠占鹊巢而已,那些固定资产依然是潘克竞的名下,想变现得堂兄出面签字画押才行,他不是没想过毒死楼上那两口子,虽然快刀乱麻,但遗患无穷,且不说还有法律公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潘家的财富呢,潘克竞夫妇死于非命,自己第一个吃官司,到时候不晓得这万贯家财便宜了哪路神仙。 权衡利弊之下,潘克复决定先含糊应下来,筱绿腰想必也是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呗,金条不够,珠玉来凑,把人娶进门再说。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潘克复执掌潘家之初,也曾踌躇满志,想着大展拳脚,可是几天下来就晓得白相人是处理不了实实在在的事务的,轮船公司和面粉厂被他经营的一塌糊涂,债台高筑,占了好处,就要承担责任,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现在每月除却潘家花园的各项开销,光是打点各路神仙,运转企业的开支就让潘克复头大不已,即便如此,他也不能请钱如碧出山,必须硬着头皮顶下去。 这场战争的走向也让人心神不定,自打日本人偷袭了珍珠港之后,潘克复就留意战局进展,日本人的宣传是不能信的,要听重庆的电台广播才行,听说在日美两国在太平洋上一场鏖战,日本损失惨重,墙头草对风向是最敏感的,眼下要做两手准备,一方面维持着这边,另一方面与重庆暗通款曲,潘克复花了不少金条,终于把自己的名字从重庆的暗杀名单上划掉,还和一位重庆分子搭上了线。 如今这位重庆分子正在潘家花园做座上宾,他叫毕良奇,浙江诸暨人,具体的部门、职位是不清楚也不能问的,以礼相待就对了,潘克复与毕良奇谈笑风生,相谈甚欢,一盏茶的功夫,客人告辞,佣人帮他披上风衣,毕良奇察觉到口袋里多了东西,出门之后查看,是一个塞满美钞的信封。 打点了重庆方面,潘克复还不放心,这年月做正行生意来钱太慢,开赌场才能日进斗金,沪西那么多家总会、赌场,不差自己一家,想要做大,除了一位招蜂引蝶的女主人,还得有可靠的武装才行。 回到书房,打开四个保险柜,装黄金美钞的柜子已经空了,珠宝玉器还在,但那是给筱绿腰预备的,中储券依然满满当当,这种钞票没啥意思,连老百姓拿到之后都会第一时间买米或者兑换成银元金条,遑论潘克复。 他准备用第四个柜子里的钞票给手下亲信瘸阿宝买一个警察分驻所的所长位子,想想这些钱明天就要全部花出去,潘克复又有些彻悟,钱财如粪土,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自己命里大概只是个过路财神吧。 潘克复相中的这个警察分驻所就是管辖长乐里的沪西第六警察分驻所,所长位子刚刚空下来,觊觎位子的人不少,除了潘克复,还有特工总部第四处的丁润生。 丁润生是变节的军统特工,本身没什么钱,只是最近手气好在天乐赢了几万块,就想着不再做行动人员,买个肥差逍遥快活,他把钱送给自己的顶头上司,第四处的处长,也是兼任沪西特警总署署长的潘达,就满怀希望的回去等消息了。 没几天,潘达把他叫了去,轻描淡写说第六所的人选有安排了,下次再说吧。 丁润生明白,自己出钱不够多,潘达把官儿卖给出价更高的了,贿赂的钱自然是不退的,至于“下次”更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但他又能说什么呢,只好诺诺退下。 瘸阿宝走马上任,摇身一变成了所长,穿上黑制服,系起了斜皮带,耀武扬威,得意非凡,一个警察分驻所有二三十个巡警,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辖区内的赌场他是不能碰的,那些都是大佬们罩的,但是寻常的米铺、煤球店、烟纸店,还有几千户居民全都任他拿捏。 人逢喜事精神爽,瘸阿宝兜里没钱,硬是借贷摆了十几桌宴席,酒桌上吃得面红耳赤,制服领子敞开着,更显得脖子细长,他挨桌敬酒,轮到黄寅生和丁润生这一桌时干脆坐下了,端着酒杯和丁润生推心置腹: “老弟,别怨阿拉,上面非要阿拉坐这个位置,阿拉也没得办法,换侬,侬又哪能办?这样吧,等阿拉坐稳之后,帮侬调个房子。” 丁润生还能说什么,只好杯酒泯恩仇。 黄寅生说话了:“宝哥,既然做了所长,凡事都要立起体统来,侬格身份,非洋房才配哦。” 瘸阿宝有自知之明,愚园路上那些洋房都是部长次长们的,他一个小小警察分驻所所长,住石库门房子就不错了。 “前段辰光,有只白蚂蚁介绍了一栋房子,好像就在辖区内,回头我搞搞清楚门牌号码,现场去看看,合适的话就拿下。”瘸阿宝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花雕,一口干了,亮出杯底,换来一片叫好声。 …… “料酒嘛,就用花雕,烟纸店里卖的料酒不灵的,两毛钱一吊的料酒里倒有一半是水,那叫炒菜么,那叫汆汤!” 二十九号灶披间,难得一见的二房东孙叔宝正和一帮女人吹牛,他一身拷绸裤褂,衣襟上挂着银质的怀表链,大油头整齐的向后背起,眼光滴溜溜在章夫人的细腰,梅英的丰臀上打转。 梅英端着菜上楼,孙叔宝尾随上去,竟然跟进了门,笑嘻嘻道:“这个月房租该交了。” “以往不都是交给苏州娘子吗?”梅英把炒好的鸡毛菜放下,在围裙上擦着手,略带疑惑的问道。 “伊回娘家去了。”孙叔宝说。 梅英去抽屉里拿钱,她做皮肉生意纯粹是辛苦钱,有时候一个月接不了几单客,赚的钱交了房租,买米买菜买胭脂水粉就剩不下几个钱了,凑了一堆零钱递给二房东,孙叔宝却不接:“这个月涨了,侬这点钱不够啊。” “没听苏州娘子讲涨钱啊。”梅英有些惊讶,涨房租是正常的,但要涨大家一起涨,哪有单独涨自家一家的道理。 “不想涨钱也行,让阿拉香一下。”孙叔宝嬉皮笑脸凑过来,浑身骨头轻飘飘的没有二两重,梅英讨厌他,却又不能得罪他,反正接生客也是接,接熟人也是接,还当什么贞洁烈女不成,索性一闭眼,由他去了。 忽然门外传来田飞的喊声:“苏州娘子,侬回来了。” 孙叔宝吓得抱头鼠窜,梅英开门出来,哪有什么苏州娘子,只有亭子间的田飞在风声鹤唳。 “谢谢侬。”梅英投过去感激的一瞥。 田飞扶了扶眼镜,回一个笑容,鼓起勇气说道:“有什么事体,勿要和阿拉客气。” 第37章 顶费 对男人的那点心思,梅英再清楚不过,田飞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嘴角不由自主浮起嘲讽的笑,转而想到田飞固然是一只癞蛤蟆没错,自己却不再是什么天鹅,这嘲讽瞬间化作自怜,一声轻叹,扭转身子回去了,一颦一笑之间,看的田飞不由得痴了。 回到自家屋里,梅英躺在贵妃榻上,让小红给烟枪装上鸦片膏,侧起身子,凑着烟灯更抽了两口,忽然听到隔壁周家姆妈大呼小叫,努努嘴,小红便跑去打探,少顷回来通禀,是周家小囡肚皮痛,不知道犯了啥毛病。 梅英一骨碌爬了起来,她不喜欢周家姆妈,但周家小囡不一样,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孤儿寡母的再出个三长两短,让人怎么活。 二楼厢房内外已经聚满了邻居,七嘴八舌瞎出主意,周家姆妈乱了方寸,周家阿婆慌得在菩萨像前不停地磕头,所有一切都无济于事,小囡还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只见隔壁梅英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烟枪,抽一口,对着小囡面孔喷下去,还别说,这一口大烟真能解痛,小囡的哭声明显没那么撕心裂肺了。 但是大烟只治标不治本,杨蔻蔻说不然送医院吧,我去叫辆黄包车,说着蹬蹬蹬下楼去了,刚出门就看到阿贵和赵殿元从远处过来,赵殿元下班后帮阿贵拉几个钟头的车屁股,两人正好在这个时间交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周家姆妈抱着孩子下楼上车,她一个人去怕是照应不过来,好在有个谢招娣跟着,赵殿元拉着黄包车小转弯上地丰路,迎面几个吃醉了老酒的巡警走过来,一个个面红脖子粗,皮带解下来拎在手中,敞胸露怀,行人无不退避三舍,赵殿元也把车停在路边,不想多生是非。 周家小囡的鸦片劲儿过去了,又开始嚎哭,那几个巡警闻声看过来,一个家伙喝问道:“是不是拐卖人口!”周家姆妈慌忙解释,这是我家孩子,腹痛要去看医生,巡警们围了上来,问周家姆妈要户口簿。 出来看医生哪带什么户口簿,这分明就是找茬,但谁也不敢和他们讲这个道理,周家姆妈赶紧吩咐谢招娣回去拿户口簿。 赵殿元更有经验,拿出零钱说我认罚,通常巡警找车夫的麻烦,不过就是图罚款而已,也不用多,三五个角子就能打发。 但今天似乎不行,巡警们的目光落在这辆八成新的黄包车上,车身上钉着工部局发的大照会,他们相视一笑,心照不宣,板起面孔来盘查赵殿元,说怀疑这辆黄包车是偷的,要带回警察分驻所审问。 赵殿元据理力争,毫不退让,这辆车既不是自己的,也不是阿贵哥的,而是借朋友的,如果被这帮坏蛋敲诈走了,两家不吃不喝白干一年也赔不起,更何况车上还有生病的小囡,他就是豁出命来也不能让车被抢走。 巡警们大怒,威胁要把赵殿元抓回去严办,正在危急关头,吴伯鸿和阿贵赶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女人,是谢招娣把大家喊来助威的,邻居们人多势众,吴伯鸿振振有词说这是在工部局的道路上,你们警察所没有执法权,阿贵更是摆出江湖口气,放话说倒要看看,谁敢扣我的车。 巡警中的一个人,悄悄溜走去喊援兵,他们刚参加完新上任所长的升官宴,酒席还没完全散场,瘸阿宝和几个兄弟依旧在推杯换盏,听说有人在地丰路上找兄弟们的晦气,当即把酒桌掀了,拿了枪带人杀过去。 半个第六警察分驻所的人马都杀到了,这辆黄包车不扣也得扣了,瘸阿宝要立威,天王老子的面子他都不给,不但要扣车,还要抓人,不过好歹他们还算是人,没抓周家姆妈和小囡,只抓了赵殿元。 警察们带着人和车扬长而去,吴伯鸿也束手无策,只好先让阿贵帮着再拦一辆黄包车送孩子去医院,再慢慢想办法救人,赎车。 “怎么扣的,我让他们怎么给我送回来。”阿贵说。 …… 瘸阿宝到底是喝大了,回去后就躺下挺尸了,睡了足足一个对时才被手下推醒,说署长办公室有电话打过来,瘸阿宝裤子都没穿,窜到墙边抓起话机,啪的一个立正:“署长好!” “侬脑子被枪打过了?”潘达劈头盖脸就骂,“谁让侬动顾四爷的人的!” 瘸阿宝还没彻底清醒,不晓得自己犯了什么错,但顾四爷的名头他是晓得的,顾四爷就是有着江北大亨之称的顾竹轩,全上海滩的黄包车夫都是他的兄弟,这位大佬在沪上是最为特殊的存在,连黄老板,杜老板都得给他三分薄面,难道说今天抓的那个黄包车夫是顾四爷的门徒? 潘达发了一通脾气,语气缓和下来:“不知者不罪,把车和人放了,找个机会我带侬去向顾四爷赔礼。” 瘸阿宝挂上电话,并不急着放人放车,先泡了一壶茶,点了一支烟,他好歹也是江湖上混过的,这里面的门道清楚的很,顾竹轩名头虽然大,谁都不敢不买他的账,但是潘达的面子同样大的很,打狗还得看主人,说破大天去,也不过是一个拉车的臭苦力和一辆黄包车而已,谁也犯不上为这些大动干戈,这里面的操作空间可就大了。 如同阿贵发下的狠话那样,巡警把扣的车还回来了,赵殿元也放了,可是人吃了一顿生活不说,车也被掉包了,本来是辆每一根辐条都擦的锃亮的八成新车,给换成辐条生锈,车厢破烂不堪的旧车,更别说最值钱的那张搪瓷牌子也不见了,工部局颁发的大照会可是有钱都买不来的稀罕货啊。 阿贵很生气,却又无可奈何,他是认识顾竹轩不假,而且是顾四爷的远房亲戚,还年轻的时候在闸北为四爷卖过命流过血,可面子只能用一次,一而再,再而三的登门求救,就像是小孩打不过别人总请当爹的出面一样,别说顾四爷不耐烦,就是他阿贵也拉不下这个脸。 车是朋友的,阿贵讲义气,打肿面孔也要自己出钱赔车,赵殿元更讲义气,赔钱他要出大头,结果是两家的积蓄瞬间清空,还倒欠一屁股债。 周家小囡患的是阑尾炎,送到医院开刀救治,总算是救回一条命,这一场病也把周家姆妈靠跑单帮挣来的钱花的一干二净,隔夜的买米钱都没了。 楼下吴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吴伯鸿的薪水越来越低,大儿子吴麒受了过度的惊吓,脑筋似乎不太灵光了,书也不念了,整天在家里玩耍,而且喜欢玩枪,吴太太给儿子买了一把铁皮小手枪,吴先生把巡捕房靶场捡来十几枚空弹壳,塞上弹头别在枪套上,看儿子玩的不亦乐乎,脸上带着笑,心里却酸楚的很,好好的儿子,就这么废了。 吴伯鸿以前爱喝三星白兰地,现在洋酒根本买不到,借酒浇愁也只能喝绍兴花雕,桌上只有可怜巴巴的一碟蚕豆,他家的娘姨也辞了,买米买菜都是太太出马。 吴太太面对着空米缸叹气,户口米能保证人饿不死,但是掺杂的沙子太多了,每次买米都跟打仗一般兴师动众的,明早又是买米的日子,得一大早叫上二十九号的邻居们一道前往,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 城隍庙,春风得意楼,瘸阿宝经中间人介绍,终于见到了房子卖家,在上海只有洋房别墅是可以整体买卖的,里弄不管有多少栋房子,都只有一张地契,想单独买卖的话,业主会签署一张权柄单,登记注册,证明房屋产权的变更,但在实际操作中没那么麻烦,大多是私下交易,签字画押即可。 拥有了房产,就可以对外出租,一般的做法是顶给出得起钱的人,顶费是除了房租之外,额外加在租客身上的负担,以前只相当于两三个月的房租,现在已经涨到和房价差不多了,顶下一处房子,等于获取永租权,可以继续分割出租当二房东三房东,坐收渔利。 卖家姓蒋,是个体面人,长衫礼帽,出口成章,他要卖的房子是长乐里的二十九号,民国十年建的老房子,他开价十五条大黄鱼,按照现在的市价,沪西双开间石库门房子,光顶费就得二十条大黄鱼,事出反常必有妖,但瘸阿宝不在意,长乐里是他管辖的地面,自己地盘上还能被人坑了不成,双方讨价还价,最终敲定在十二条大黄鱼。 白蚂蚁早已预备好合同和笔墨,就等着买卖双方签字了,蒋先生这才说了实话,签合同可以,权柄单拿不出来,打仗时候一把火烧了,这东西想补办也没那么容易,一来二去的就耽误了。 “不妨事,有合同就行。”瘸阿宝卷起袖子,鬼画符一样写下自己的名号:汪阿宝,又用大拇指蘸了印泥,按了个鲜红的手印。 “宝哥爽利人!”白蚂蚁翘起大拇指赞道。 蒋先生见他如此爽快,也签字画押,然后眼巴巴等着那十二条大黄鱼。 瘸阿宝将合同拿起来吹吹干,小心叠好揣进怀里,却只摸出两条小黄鱼来:“见笑了,手头就这些钱,侬先拿着,剩下的改天再给。” 蒋先生变了脸色:“勿好这样格,讲好一百廿两黄金的,侬两条小黄鱼算啥么意思。 瘸阿宝也沉下脸:“哪能!侬格意思,吾会赖侬账了,个么好了,不相信吾,这些么子拿去抵押。” 一张沪西特警总署的派司,连同沉甸甸的撸子一起拍在桌子上,枪套上还插着六枚黄澄澄的子弹。 蒋先生没想到瘸阿宝如此无赖,做中间人的白蚂蚁也傻眼了,他们是要拿佣金抽头的,瘸阿宝用二两黄金就强占人家价值二百两的房子,脸皮之厚,闻所未闻。 派司和枪是唬人的玩意,谁也不会收,不敢收,但就这样扬长而去也不合适,毕竟再乱的世道,大面上的道理也得讲。 “这样,吾写一张欠条给侬好了。”瘸阿宝也觉得自己吃相太难看,他不会写字,让白蚂蚁写了一张欠条,自己签字按了手印交给蒋先生,约定年底之前付清余下的一百一十八两黄金,逾期按照每月百分之十五收利息,这样一来,蒋先生也无话可说,只好收了欠条,败兴而归。 瘸阿宝空手套白狼,只花了二两金子就搞到一栋房子,此时他的心情正应了茶楼的名字,春风得意马蹄疾,出了茶楼,早有一辆涂成黑色的黄包车上前迎接,当了署长,出入自然要坐包车,这辆车是扣押来的,车上本来还有一张大照会,被瘸阿宝拆下来卖了二两金子,正好付了房子的顶费。 回到第六分驻所,瘸阿宝叫来一个手下,让他去长乐里二十九号通知二房东一声,重新缴纳顶费。 巡警来到二十九号砸门,正巧孙叔宝在家,笑问警察有什么事体,可是查户口。 “侬是啥么人?”巡警问。 “吾是房东。”孙叔宝依旧陪着笑。 “侬是房东?”巡警上下看看他,白相人打扮,倒不像是信口开河。 “这房子,阿拉所长盘下来了,让侬重新交一下顶费,不然房子要回收的。”巡警说。 孙叔宝大惊:“啥么子,侬所长盘下来了,这房子明明是阿拉的,从蒋先生那里花了五根大条子买下来的,手里有权柄单的,侬所长要盘,也得从阿拉手里盘啊。” 巡警也是市面上混过的,顿时明白咋回事,这大房东收了两家的钱,一处房子卖了两回,这种一鱼两吃的做法在上海滩并不鲜见,摊上了只能自认倒霉,然后看谁的背景深,手段多,谁就能抢到房子。 只是他不知道,强中更有强中手,瘸阿宝黑吃黑,才花了百分之一的钱就把房子讹下来了。 孙叔宝是个伶俐人,他递上一支香烟,向巡警打听了一番,终于回过味来。 这栋房子是十年前,孙叔宝的父亲花了三百块大洋从蒋先生手里顶下来的,孙家虽然不是房主,却拥有永租权,也就是说现在顶费高达二百两黄金,这笔钱应该是属于孙家而不是蒋家。 前段时间蒋先生说急用钱,想把房子所有权也卖给孙叔宝,所有权的含金量比永租权差了太多,最终花了五十两黄金成交。 这笔钱是孙家的家底子,孙家多年来吃的是从房客手中收来的房租与自家交给大房东房租之间的差价而已,孙家宁愿住灶披间,也要把最好的客堂间和厢房让给房客住,十年下来积攒的钱也就是这个数,但孙叔宝觉得值,以后二房东是他,大房东也是他,岂不美哉。 万万没想到,蒋先生把房屋所有权连同永租权又卖了一回,活活把自己坑死了。 注释:旧上海的房屋产权关系比较混乱,源于租界土地华人不能买卖,往往会找一个外国人挂名,华界的石库门房子没有单独地契,买卖靠的是权柄单,顶费又是独特的存在,现在的人很难理解,彼时上海滩居住资源极其紧张,能有栖身之地就不容易,物以稀为贵,能租到房子不但要付房租,还要租相当于房价的顶费,但拿下之后就有了永租权,房主不能随便赶你走,你有权再分割出租,甚至改变房屋结构。 第38章 我们中国啥时候才能有航空母舰 孙叔宝是个不成器的败家子,但他有个好爹,他老子是青帮中悟字辈的大头香,早年也曾叱咤风云过的,可惜死的早,只给妻儿留下这么一栋房子,孙叔宝再不争气,也知道守住祖产的重要性,他备了礼物登门拜访父亲的老朋友们,这些爷叔虽然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可徒子徒孙遍天下,说句闲话还是有用场的。 双方约好在六马路的玉壶春茶楼吃讲茶,临行前,孙叔宝特地换了件庄重的长衫,苏州娘子帮他扣上盘扣,把银质的怀表链拉整齐,问他:“侬一家头去啊,要不叫上小赵撑撑腰。” 孙叔宝故作轻松道:“勿用了,吾叫了李叔叔和周叔叔一道去,这些爷叔都是老江湖了,认识的人交关多,瘸阿宝不敢不给面子的。” 苏州娘子送丈夫出门,目送他上了黄包车,回来时看到自家婆婆和楼上周家好婆正坐在二十九号前门弄堂里,两位阿婆一个坐藤椅,一个做竹椅,慢条斯理气定神闲地剥着蚕豆,天气热了,整个长乐里的老人们都从屋里厢出来,整日坐在外面晒太阳,就如同长在椅子上一般,苏州娘子凑过去帮着剥了一会豆,总觉得右眼皮在跳。 却说孙叔宝一路来到玉壶春,他的两位爷叔已经到了,同来的还有几位眼熟的长辈,刚聊上几句,瘸阿宝也上楼了,他今天没穿制服,也换了一身长衫,衣襟前一根赤金的表链金光夺目,随同瘸阿宝前来的,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爷叔。 上海滩就这么大,双方一看都认识,原来瘸阿宝也是青帮门徒,,那位爷叔是他递门生帖,正儿八经拜的老头子,但是辈分不算高,真论起来瘸阿宝该喊孙叔宝一声师叔,可这世道哪是按辈分论大小的,瘸阿宝现在的身份是警察,是穿官衣的白道,县官不如现管,别说多高辈分的爷叔,到他这儿也得喊一声汪所长。 瘸阿宝一点都没摆官架子,晚辈弟子的礼数拿的周全,对孙叔宝也是客客气气,让爷叔们不禁交口称赞,这个后生孺子可教。 既然大家都是自家人,吃讲茶的气氛就和善了许多,四四六六讲的清爽,这事儿不怪阿宝,也不怪叔宝,怪就怪那个姓蒋的两头哄,可这家伙已经拿了钱离开上海,到处找不到人,退钱是不可能了,只能想办法让两边都满意。 三老四少们谈笑间就把这桩公案给断了,辈分最长,年岁最大的李姓爷叔拿着折扇敲打着桌子说:“格么好了,这栋房子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但是呢,房子是叔宝家住了十年的,把伊拉赶走不合适,不如房子叔宝侬依旧住着,管着,每个月收的房租,分给阿宝一半。” 孙叔宝一听就炸了,房租分一半出去!这是什么道理,这些爷叔到底是在帮自己,还是胳膊肘往外拐,他想据理力争,却又没有自家婆娘的伶牙俐齿,又没有父亲当年的一腔奋勇,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瘸阿宝对这个结果是满意的,既然对方找了一堆有威望的爷叔来,面子总要给一些,自己这两年窜的太快,根基不稳,得罪这帮人没有好处,反正横竖他就出了两条小黄鱼而已,分到一半房租已经是占了大便宜。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孙叔宝灰头土脸地离开玉壶春茶楼,爷叔们却没走,还要留下叙叙旧什么的,瘸阿宝也没走,矜持地陪坐一旁,孙叔宝晓得,待一会人家就会一道去浴德池泡澡,泡够了找家菜馆吃老酒,打麻将。 回家后,孙叔宝和苏州娘子坦承了败走麦城之事,两人商议半天,无计可施,又不甘心将每月房租白白交出去一半,还是苏州娘子有智慧,她说勿要着急,房子总归在自家手上,世道这么乱,瘸阿宝不知道能活几年呢,这些钞票就当给他烧黄纸了。 这么一说,孙叔宝才过了心里的关,但每每想起来,还是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心里一口气堵得不适意。 …… 杨蔻蔻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想吐又吐不出来,她从东阁楼里出来,去赵殿元屋里拿热水壶想给自己倒杯热水,就听到二楼阿贵嫂和谢招娣闲聊关于怀孕初期的各种反应,听得她心惊胆战,后悔不已,难道真中了。 赵殿元从黄金大劫案死里逃生之后,那天晚上杨蔻蔻又给了他一次,本来是掐算好时间不应该会怀上的啊,可是这种事情谁又能保证,杨蔻蔻坐立不安,心乱如麻,她不想生孩子,更不能生孩子,这个累赘必须去掉。 楼下一大一小两个孕妇还在继续聊着,谢招娣面临的情况比杨蔻蔻还不堪,她肚里孩子是个野种,根本留不得,可是顾佩玉给开的药吃下去,一点效果也没有,后来又去找别的大夫开方子想打下来,依然是没用,听说洋人的医院可以做手术,但费用比生孩子还贵。 阿贵嫂在下面说了,大不了生出来送到育婴堂,半夜里去,往墙上的大抽屉里一搁就行了,孩子如果命好,会被有钱人家收养,说不定将来还能留洋上大学哩。谢招娣似乎很满意这个选项,啧啧连声:“那就有福气,总比跟着阿拉强。” “阿拉在乡下格辰光,生下来的女小囡,直接让大孩子拿着丢进尿盆里淹死的。”阿贵嫂又说,仿佛谈论的不是生下来的婴儿,而是新下的羊羔猪仔。 杨蔻蔻听的心寒,她想到赵殿元带来的那本《生死场》中的情节,人们和动物一样忙着生,忙着死,人在分娩,窗户下母狗也在生产,母猪带着小猪们跑过,不但是在东北乡村,在上海也是一样,生育是痛苦的,危险的,苦难的过程,人们只是按照本能在繁衍,丝毫感受不到生命的神圣。 她抚摸着腹部,尚且感受不到生命的存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向赵殿元开口,他一定很开心,以为能将自己拴在这里,或许一个孩子还不够,最好两个三个,小赵一贯乐观而自信,等孩子断了奶,托付给他是放心的,或许就这样隐姓埋名过一辈子也不错,杨蔻蔻心思全乱了,胡思乱想着,等待下一轮反胃干呕。 外面传来一阵鞭炮炸响的声音,杨蔻蔻从老虎窗探头观看,只见潘家花园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她有日子没盯着那边了,不年不节的,大张旗鼓为哪般,很快她就知道了,是喜事,潘家居然又办喜事。 不到一年,潘家花园办了两次婚礼,第一次是赵殿元和杨蔻蔻两个冒牌货当主角,第二次是潘克复做新郎官,新娘子正是他花三百两黄金聘礼娶回来的筱绿腰。 筱绿腰虽然是戏子出身,却是头婚,按照她的要求,要大张旗鼓,办的热热闹闹,潘克复全盘答应,登报公示,花车游街,潘家花园里连摆三天酒宴,戏班子就不请别家了,筱绿腰自己的班子就行。 从当天下午开始,长乐里就没安静过,总弄大门时刻敞开供轿车来往接送宾客,天一擦黑,潘家花园里开始放烟花,引得全长乐里的居民都在眺望,隔着墙还能听到园子里的昆曲,酒菜香味飘过来,勾动大家肚里的馋虫,方才想起许久没吃过荤腥了。 相比去年,家家户户的生活水平都向下走了,往日大鱼大肉的换成青菜豆腐,偶尔能吃上咸鱼就算是见了荤腥,连扒垃圾箱的野猫都饿的皮包骨头了。 赵殿元很晚才回来,在饭桌上将收入交给杨蔻蔻用来明天买米,他在造纸厂做技术工,薪水不算低,去掉赔偿黄包车的钱,房租,买煤球和买米的钱,几乎剩不下几个,物价飞涨,除了户口米不涨,任何东西都在涨价,电力的供应也在缩减,现在政府规定,每家每户电表,按月供给七度电,严禁超出,否则重罚,总之日子是越过越难了,杨蔻蔻每天做一大锅米饭,菜只吃咸萝卜豆腐乳和鸡毛菜,米饭吃三分之二,剩下的次日早上拿热水泡了吃。 杨蔻蔻将一张张钞票捋直,话就嘴边却说不出口,赵殿元哪里晓得她的柔肠百转,匆忙吃着饭,兴冲冲说吃完了下来去章先生屋里听广播,听美国人在檀香山电台的广播,纯英语的,只有章先生听得懂,也只有章家的五个灯的短波收音机能收听得到。 “去吧,早点上来睡觉。”杨蔻蔻说,有时候她觉得赵殿元是个沉稳的,可依靠的男人,有时候又觉得他是个热血少年,自己还是个孩子,如何做得了父亲。 六月的天已经很热了,太阳落山之后,住石库门房子的人往往会搬一张躺椅到正门外纳凉,男人赤膊或者背心,穿一条大短裤,趿拉着拖鞋,手里摇着蒲扇谈天说地,女人穿着宽松单薄的裤褂聚在后门处聊着家长里短。但还有另外一些人,比如二十九号一楼厢房里的男人们,则衣装整齐,表情严肃地围坐在一起,他们在收听英文广播,太平洋战争的最新进展。 男人都喜欢听广播,听的多了,也就总结出经验来了,日本人的广播不能信,全是谎话,重庆的广播能信一半,只有檀香山那边短波电台播报的英语新闻才有八成真,这话是章樹斋说的,他是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二十九号最有学问人,他的话准没错。 吴伯鸿、赵殿元,还有田飞和阿贵,总之除了不常住在此间的丁润生,全楼的男人都聚在章家,聚精会神地听着,其实他们也听不懂,就是不敢出声打扰章先生翻译。 “美军在太平洋上打了一个大胜仗。”章樹斋将耳朵贴在收音机喇叭上,收听美台是犯法的,他不敢把声音放的太大,听了一阵子,就简短翻译一句。 大家交头接耳一阵,都窃喜不已,三月份的时候菲律宾也被日本人打下来,那时候大家的心情简直坏到极点,现在战局终于有了变化,日本人不再攻城略地,这是好事。 “仔细讲讲。”赵殿元说。 “小日本有四艘航空母舰被击沉,飞龙,苍龙,赤城,加贺,都是有名有姓的,做不得假。”章樹斋抑制不住兴奋。 “航空母舰是什么,有出云号厉害么?在黄浦江上停过么?”赵殿元很是好奇,为什么击沉四艘战舰,章先生就这么开心。 “航空母舰是装载驱逐机鱼雷机的母舰,黄浦江太小,停不下的,比出云号大多了,几万吨吧。”章樹斋说,“海军打仗,靠的是主力舰和航空母舰,日本人虽然损失了航空母舰,可还有不少主力舰,这仗还有的打。” 于是大家又都沉默了,半晌,赵殿元才道:“我们中国的海军,啥时候也能有自己的航空母舰啊。” 章樹斋说:“首先我们得能自己炼钢,然后自己造船,从小船造起,再造大船,再造航空母舰,对额,还要能造飞机才行,这是一整套工业体系的问题,太难了,太难了,我们这一代人怕是看不到了。” 第39章 侬不信可以一枪崩了我 沪西第六警察分驻所,瘸阿宝所长清点着钞票,数了两遍抬头问道:“哪能噶少?” 来交房租的是苏州娘子,孙叔宝不愿意再看到瘸阿宝这张面孔,就让自家媳妇来捣糨糊。此刻她将早已预备好的说辞抖出来,一阵叫苦不迭,说自家邻里关系好,拉不下脸连涨房租,有些住户孤儿寡母的,拖欠是常事,可总不能就把人家赶出去睡马路吧,房客里还有干特务的,经常不交房租,自己也没办法,总之困难重重,每个月他也就能收上来四五百,说好的一半,不就是二百五。 当初三老四少当面讲好的,二十九号的房租归孙家收,收上来分瘸阿宝一半,因为进行的太顺利,瘸阿宝就忘了计较房租的具体数目,一时大意,留给孙家可以操作的空间。 长乐里的房租行情是公开的,像二十九号这样一栋双开间两层楼的房子,客堂间厢房灶披间亭子间阁楼晒台全部租出去,差不多有八百收入,分出一半来至少也得四百块,可是苏州娘子交上来的房租却只有二百五十几块,这也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侬不相信的话,干脆派个人替阿拉去收房租好了。”苏州娘子见瘸阿宝脸上阴晴不定,索性抛出杀手锏来。 瘸阿宝很想将这二百五十块钞票摔到苏州娘子脸上,然后将伊暴打一顿出出气,但是转念一想,好歹已经是做所长的人了,凡事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性而为,如果连这种小事体都要靠动武解决的话,这个所长就当不长了。 “好额,吾帮侬收。”瘸阿宝接了这个招,当真派了两个警察去二十九号宣布涨房租,并且提前预收下个月的房租。 两个警察跟着苏州娘子回到二十九号,收房租那是那么容易的事体,靠制服和手枪也不能把人唬住,这年头连最底层的老百姓都学刁滑了,有的是办法和你捣糨糊,就算是警察也奈何不得,难不成为了这么一点事就把人拘回来么,难道警察所里犯人不用管饭的么 ,所以你捣糨糊,我也捣糨糊,两个警察抽了孙叔宝几根香烟就回来交差了,他们糊弄所长,又有一套完备的说辞,搞得瘸阿宝一点脾气都没有。 所长不是那么好当的,要管着辖区上千户的人口户籍、治安、巡逻、宵禁、防火,每天公务繁杂,哪有闲空去盯着一处房子收租子,瘸阿宝纯属沐猴而冠,让他带几个狗腿子执行具体简单的事务可以,让他管理这么复杂的业务,他根本处理不来,但是他懂得一个道理,任何灭自己威风的事情都必须严厉打击,不然这个所长就当的不稳。 次日一早,瘸阿宝坐镇长乐里外的升记米铺,拿着藤条亲自监督老百姓排队轧户口米。 粮食愈来愈紧缺,当局把户口米的政策进一步收紧,以前拿户口簿就能买一家人的大米额度,现在发放新的购米卡,按户口发放,每人一张,限额每星期购买白米一升,碎米半升,这也只是名义上的额度,实际上米店根本没有足够的米,即便有也要尽量克扣下来,放到黑市上去赚取高价,所以每到买米的日子,头天夜里就有人带着小板凳去米铺门口排队,大家还自发的编了序号,用粉笔写在衣服上,可是这一切到了白天都形同虚设,因为总有一批人硬挤进前排队伍,等他们抢购完,后面的人就啥也买不到了,只好回家饿肚皮。 为了制止这种乱象,上面会安排警察维持秩序,可是警察和那帮人分明就是一伙的,抢购来的米他们并不拿回家吃,而是加价卖给那些买不到米的人,以此牟利。 升记米铺门口,挂着一块写着“明日本店售米”的牌子,店员从里面下了门板,摘下牌子,等待着的人群骚动起来,纷纷拎着板凳站起来,按照编好的序号排起队来,大家都是附近的街坊,买米总见面,彼此已经有了默契,代表二十九号来排队的是周家姆妈和谢招娣,她俩一个排前半夜,一个排后半夜,守着代表其他人的一张张小板凳,等到早晨,苏州娘子阿贵嫂杨蔻蔻等人来的时候,直接插入队列就行了。 如同往日那般,抢米的人又来了,七八个青皮混混慢悠悠踱了过来,看到附近有警察也不怕,反正都是自家人,他们瞅准人群中谁最好欺负就往那里插队,一般挑选的都是老弱病残孕,这回他们选中的是阿贵嫂,挺着大肚子不方便嘛,可阿贵嫂并不是个可揉捏的面人,她对待邻里们和善,对外面这些流氓地痞一点都不客气,再说周围还有二十九号的姐妹们呢,这年月,把女人磨炼得和男人没什么区别,大家团结一心,我前胸贴你后背,双手紧紧揽着前面的人,一条人链紧密相连,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抢米的青皮们见无机可乘,正在悻悻然,忽见警察所长瘸阿宝挥舞着藤条扑过来,吓得他们正要护着脑袋求饶,瘸阿宝的藤条却挥向了买米的队伍,打在阿贵嫂身上。 藤条打人很疼,一抽就是一道血痕,阿贵嫂气不过,嚷嚷说凭什么打我,插队是伊拉。 瘸阿宝是故意挑人来下手的,打的就是二十九号的住户,他嫌藤条打人威慑力不够,索性一把将阿贵嫂手里拿着的两张购米卡抢过来,阿贵嫂顿时眼睛都红了,两张购米卡是她和阿贵的口粮啊,如果被撕了就只能多花三四成的铜钿去买黑市米,一时间她满脑子都是大米,竟然扑过去硬抢。 这个举动彻底触怒了瘸阿宝,他丢了藤条,将阿贵嫂踢翻在地,三两下将购米卡撕得粉碎,还不解气,继续抬脚猛踹,他穿的是一双从日本人那里搞来的棕色马靴,铁头铁掌,走起路来咔咔响,踢人也格外疼,阿贵嫂一个孕妇哪里扛得住如此凶猛的打殴打,邻居们见状也不买米了,冲过来救人,这群发疯般的女人竟把瘸阿宝吓了一跳,后退了半步定了定神,手按在枪套上。 “把这帮人的购米卡统统没收了!”瘸阿宝一声令下,警察们照办不误,将二十九号众女人手中的购米卡全都抢了过来,交到瘸阿宝手上。 瘸阿宝一张张看着卡片,他不认字,只勉强认识阿拉伯数字,确认这些属于是长乐里二十九号后,狞笑一声,一张张的当众撕毁,这就叫示众,这就叫立威,虽然不是杀人,可夺人口粮比杀人也差不到哪里去。 女人们或哭泣或求饶,或破口大骂,只有谢招娣咬着嘴唇不说话,因为她认出这个细长脖子的警察头目就是自己的仇人。 瘸阿宝看到了谢招娣的购米卡,觉得照片上的人有些眼熟,继而在人群中找到了这张购米卡的主人,不禁哑然失笑:“老子找了侬好久,原来躲到格里厢来了。” 谢招娣被瘸阿宝带走了,准确地说是绑走的,晚上瘸阿宝满身酒气的回到住处,进了内室,解开谢招娣的绑绳就要扒衣服,自然遇到坚决地抵抗,脸都被抓了几道血口子。 瘸阿宝一怒之下拔出了手枪,谢招娣毫无惧色,闭上眼睛慷慨赴死。 “册那!”瘸阿宝反倒不舍得杀了,再次扑上去一通撕打,终于将谢招娣的衣服撕开,却看到让他迷惑不解的一幕,这个小娘皮的肚皮怎么大了,他努力转动被酒精燃烧着的大脑,想了半天才明白,这肚皮里装着的是自己的种。 这下瘸阿宝踌躇起来,他简单的脑子处理不来这么复杂的事情,只好先把谢招娣关在屋里,出门召集刚散局的狐朋狗友们商量。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瘸阿宝的朋友们也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渣滓,他们的知识不是来自父母师长,而是来自戏曲、连环画、以及社会的毒打,肚皮里没什么墨水,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种话也能说得出来,总之这是宝哥的种,必须留,女人嘛,肯定配不上宝哥,当个通房大丫鬟得了,大男人身边总得有个端茶送水,知冷知热的人不是? 瘸阿宝深以为然,又喝了一壶老酒,晃晃悠悠回来,这次没动手打人,反而坐下来讲起了道理,他对谢招娣说,侬肚皮里是我的种,我就会照顾侬一辈子,如果不信,侬可以一枪打死我。 说着,瘸阿宝从枪套里拽出一把马牌撸子来,先把弹匣退掉,才塞到谢招娣手里,做这个小动作的时候他丝毫不脸红,他觉得谢招娣是个小女孩,根本看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谢招娣年纪小不假,可一点都不傻,瘸阿宝的无耻套路她根本不接招,随手就把空枪给扔到一旁。 瘸阿宝自以为这个女人舍不得杀自己,女人嘛,活着不就是为了嫁汉吃饭,他嘻嘻一笑,将撸子装回枪套,扣上按扣,苦口婆心劝道:“以后跟了我,保管你吃香喝辣,顿顿大米白饭,诺,这些钞票侬拿去用。” 一堆中储券洒在谢招娣面前,瘸阿宝晃晃悠悠到桌旁,抓起茶壶牛饮了几口,靴子都没脱,一头栽倒在床上,不久鼾声大起。 …… 阿贵嫂肚里的孩子还是没保住,她被瘸阿宝打了一顿动了胎气,抬回家没多久就早产下一个男婴,老话说七活八不活,这个足八月的婴儿终于没熬过去,当晚就夭折了,万幸的是阿贵嫂身子骨结实,不然就是一尸两命。 二十九号的邻里们都晓得,阿贵两口子活的就是孩子,没这个孩子,阿贵不会浪子回头,没这个孩子,阿贵嫂眼里不会有光,现在心心念念的孩子没了,阿贵两口子就没了指望,尤其阿贵嫂,怕是要寻短见的。 果不其然,等阿贵嫂从昏迷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看看孩子,谁也不敢把个死婴抱给她,阿贵嫂猜到了什么,挣扎着想起身,被大家死死按住,于是歇斯底里起来,还是杨蔻蔻请来的医生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才安静下来。 医生说,病人元气大伤,伤心过度,要加强营养,滋补身子,不然气血两亏,容易落下病根。 大家默然,连购米卡都没了,上哪儿去加强营养。 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死婴,还是杨蔻蔻去找了一个鞋盒子装起来,小小的婴儿如同睡着了一般,静静躺在盒子里,杨蔻蔻想到自己肚里的小生命,不禁肝肠寸断,泪如雨下。 等阿贵拉完黄包车回家,一切都晚了,他梦寐以求的传宗接代人躺在一个薄薄的纸壳鞋盒子里,等待见上父亲的第一面和最后一面。 阿贵什么都没说,更没哭,他端了鞋盒子出去,赵殿元怕他想不开去找瘸阿宝拼命,就跟在了后面,可阿贵没往警察分驻所方向走,他很认真地对赵殿元说:“我得找个风水好的地方葬了他,下辈子也好托生个好人家。” 最终阿贵把地方选在三角地公园,上海寸土寸金,只有公园才有空地可以埋人,他没有铁锨,索性用手挖土,在一棵树下挖了很久,手指都见血了也不停下。 赵殿元看了心疼,说阿贵哥可以了,够用了。 阿贵说:“不够,万一有野猫野狗来把我儿子扒出来糟蹋了哪能办。” 赵殿元就帮他一起挖,两个大男人挖出一个大坑来,终于将鞋盒子葬在里面,压上土,踩实在,小小的鞋盒子所占的空间很小,树下只是有挖过新土的痕迹,没有隆起的土堆。 阿贵掏出烟来,他买不起整盒的纸烟,每次都是零沽几支散烟来过瘾,点燃一支烟插在坟前,再点两支烟,和赵殿元一人一支,坐在地上抽。 “小赵,你说人活着图个啥?”阿贵,一个拉黄包车的苦力,一个大老粗的中年男人幽幽地发问。 赵殿元答不出。 “活着太累了,太难了”阿贵说。 下雨了,夜雨绵绵,滴在他脸上,不晓得是雨还是泪。 第40章 钱如碧的狸猫充太子之计 阿贵回来就病了,发高烧,说胡话,人事不省,阿贵嫂更是卧床不起,两口子倒在二层阁里奄奄一息,坐以待毙,邻居们想帮忙也无处下手,且不说看病买药吃饭都需要钱,单单是心病还要心药来医,上哪儿去给他们找个孩子去。 这几天全靠赵殿元和杨蔻蔻照应着,赵殿元从厂里预支了工资,杨蔻蔻去药铺抓了几剂中药,又买了些黑市米熬粥,衣不解带服侍着两个重病号,可怜阿贵嫂倒了半辈子的马桶,这回终于有人帮她倒马桶了。 孙叔宝和苏州娘子心里明白,这场灾祸是房租引发的,但他们不敢说,只是悄悄将阿贵家这个月的房租免了,苏州娘子还说下个月晚交点也行。 真正救了阿贵夫妇的竟然是谢招娣,三天后她回来的时候,带着一条金华火腿,两只腊鸡,还有炼乳和红糖,身上的衣服也换了崭新的绸子裤褂。发生了什么事,谁都能猜出来,但没人责怪招娣,一个没爹没娘的女孩子,能活着就很好了,哪有资格决定自己的命运呢。 谢招娣现在的身份是瘸阿宝的屋里人,虽然没有名分,却并不耽误她帮瘸阿宝收礼,那些开米铺煤栈南北货店的小老板,隔三差五就要上门打点,火腿腊肉家里堆的到处都是,点心小菜管够,米缸里更是时刻满满当当,还不是难以下咽的暹罗米,而是正经的太湖米。瘸阿宝不常在家,也不可能天天锁着招娣,于是招娣自作主张,拿了东西来探望阿贵嫂。 阿贵嫂摸着招娣的肚子,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懂得招娣的苦,自己没了的孩子好歹是自家男人的,可招娣肚里的孩子,却是她杀父仇人的,招娣的苦,招娣的恨,不比自己少,只比自己多。 谢招娣贴近阿贵嫂的耳朵说了一句话:“嫂子,等孩子生下来,我当着伊的面掐死,让伊尝尝滋味。” 阿贵嫂脑子嗡的一下,想说劝阻的话,看到招娣毅然决然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谢招娣把火腿腊鸡炼乳红糖留给阿贵嫂,又去二楼厢房找周家姆妈,伊不在,又去崇明跑单帮了,家里只有老人孩子,陪着聊了一会,招娣下楼,看到吴先生的大儿子在玩一只铁皮手枪,枪套上别的子弹黄澄澄的,和瘸阿宝枪套上的子弹一个样子,她蹲下问吴麒:“侬这是真枪么?” 吴麒说:“戆都,这是假的,玩具,砰砰砰。” 招娣说:“哎呀,和真的一模一样。” 吴麒说:“枪是假的,子弹也是假的,是阿爷用子弹壳做的。”说着拿了一枚给招娣姐姐看,招娣看不出子弹的真假,但她相信吴先生是不会拿真子弹给儿子当玩具的,突然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奇思妙想让她兴奋万分。 “弟弟,给阿姐几个子弹好不啦?” 吴麒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但是看到阿姐拿出来的糖块就改主意了,反正子弹壳阿爷可以变出无数个来,糖块却难得。 于是谢招娣用两块硬糖换了八个假子弹,底都是火击发过的空弹壳配弹头,除了轻一点,外观上不仔细看,看不出和实弹的区别。 招娣走后,杨蔻蔻才抓药回来,阿贵嫂才不舍得吃珍贵的火腿腊鸡,托杨蔻蔻去黑市上卖掉,这上好的金华火腿可是能换够吃一个月的白米。 杨蔻蔻把火腿腊鸡卖了钱,除了买米之外,又买了一只母鸡炖汤,这两口子靠着这锅鸡汤吊命,慢慢的恢复过来。 …… 潘家花园终于有了新的女主人,一切都如潘克复预想的那般完美,筱绿腰是管得了戏班子的狠角色,管理潘家花园十几个佣人简直是牛刀杀鸡,她一进家门就辞退了潘克复雇的管家,事无巨细,亲自操办,高价聘请了扬州名厨,潘家花园的餐桌上从此便是大煮干丝、蟹粉狮子头的天下,除了淮扬菜,还有扬州澡堂,筱绿腰大兴土木,把一楼的几个房间改成单人浴室,用水泥砖头砌了池子,贴上瓷砖,热水里撒上花瓣,有专门的浴女服侍,还有扬州来的搓澡敲背师傅,采耳捏脚师傅伺候的舒舒坦坦。 潘家浴池开业之后,宾朋络绎不绝,远胜以往十倍,不得不说,筱绿腰的这些举措相当接地气,潘家花园的定位高低是根据主人来的,潘克复没有潘三省那般地位,也接待不了周佛海那样的高官,就只能走中层路线,淮扬菜和水包皮,反而比兆丰总会的西餐日料更符合客人们的胃口和需求。 客流量上来了,赌场的生意就好了,筱绿腰喜欢穿绿色,豆绿茶绿草绿墨绿鹦鹉绿各种绿,首饰也以绿为主,祖母绿的戒指,翡翠的项链,水头汪汪绿,这一抹绿游走于赌桌之间,客人们不喊她潘夫人,都称一声绿老板,有此贤妻,潘克复心满意足,正好腾出精力去做正经事体,比如管理一下面粉厂和航运公司。 这一管,竟然管出了国难当头的感觉,这年头做实业太难了,哪怕是潘克复这种搭上日本人关系的汉奸也举步维艰,各种苛捐杂税,各种拉闸限电,进原料需要钱,发工资需要钱,物价飞涨,囤积居奇,面粉厂缺电不能开工,江轮缺煤无法开船,潘克复心灰意懒,索性撒手不管,任其破产倒闭去了,反正不是自己白手起家创立的企业,丢了也就丢了。 天气有些闷热,一楼赌场大厅天花板上,四叶吊扇不急不慢转着,吹不散香烟雪茄的袅袅烟雾,潘克复没穿西装外套,只着衬衫领带从赌桌间走过,看到一张牌九桌上坐着的瘸阿宝和丁润生,笑着上前打了个招呼。 瘸阿宝本就是潘克复的心腹,没事就到潘家花园来坐镇,以警察所长的身份抱台脚,而丁润生则是前军统锄奸队特工,现任七十六号第四处执行队人员,说起来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就在大半年前,丁润生还朝潘克复的汽车丢炸弹,他肩膀上的枪伤也是瘸阿宝打的,如今大家相逢一笑泯恩仇,成了一个赌台上的牌友哩,这个乱世就是如此的荒唐。 筱绿腰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与潘克复耳语几句,说香烟不够了,要从黑市上买几十条才行,潘克复点点头,说这些事体侬处理就好了,勿用和我打招呼。 “侬到底是当家的嘛。”筱绿腰娇笑一声,聘聘婷婷走开了,大夏天的这么一抹绿色,当真让人神清气爽,适意无比。 潘克复走进书房,已经等在这里的毕良奇起身相迎,两个人要谈些事情,不是生意上的事,而是军国大事。 “鑫鑫造纸厂侬晓得伐?”毕良奇弹了弹烟灰,不等潘克复回答,又说道,“伊拉是帮共产党,新四军做事体的。” 潘克复做恍然大悟状,难怪鑫鑫造纸厂那么难啃,果然有背景。 “新四军在苏北屡屡制造事端,与国军摩擦,打掉他们的经济命脉,就等于釜底抽薪,不战而胜。”毕良奇说,“上海毕竟是伪区,我们不方便出手,这个功劳,就送给潘兄了。” 潘克复大感兴趣,直起身子给毕良奇又递上一支烟,借着点火的短暂时间快速思忖,毕良奇是重庆的人,现在又是国共合作时期,他们确实不方便出手,但是告密不就是打个电话的事情嘛,为什么要把功劳送给自己,应该没那么简单。 “毕先生的意思是,拿了造纸厂,咱们二一添作五……”潘克复捻着手指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不用对半,我拿三成就够。”毕良奇说,“其余的,侬拿去打点日本人和七十六号。” …… 二楼吸烟室,门窗紧闭,钱如碧陪着灯枯油尽的潘克竞暗自垂泪,外面乌烟瘴气,群魔乱舞,潘克复把个好端端的潘家花园搞成了浴池赌场戏院,简直不成体统,新娶的老婆筱绿腰更不是省油的灯,本来潘克复只占一楼,二楼依旧留给钱如碧,现在筱绿腰占了二楼的大房间做卧室和客房,把老主人挤到吸烟室居住,佣人们也都改换门庭,只有一个老管家龙叔忠心耿耿。 潘克竞前段时间重病差点没了,老眼昏花,嘴里流涎,人已经不中用了,钱如碧有什么事体只能和龙叔商量。 “骄儿在就好了,起码伊拉不敢如此猖狂。”钱如碧说,想起不知所踪的儿子她就鼻子酸,儿子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的,这兵荒马乱的世道,身上没钱,身边又没人照顾,儿子本该一天都过不下去,却将近一年音讯全无,她不敢去说最坏的结果,但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大少爷不在,小少爷在也是好的。”龙叔低声进言道,“日本人撑不了几年,楼下那位也没多少蹦跶头了。” 钱如碧是个剔透的人,一点就明白,儿子也许回不来了,但可以有孙子啊,一样能继承家业,有了后人,希望就有了,可是儿子都没影子,上哪儿去找孙子呢。 “大少爷可是娶过亲的。”龙叔提醒了一句,抬头看看墙上的相框,那是换了头的潘骄和杨家小姐的婚礼合影。 “侬能寻到伊?”钱如碧急切起来。 “伊就在长乐里里厢。”龙叔说,“上次我去药铺给老爷拿人参,见到一个女人也在抓药,就悄悄一路跟着,我再三看了,确实就是杨家小姐,勿会错。”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钱如碧抓起佛珠来快速捻着,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寻到伊也没用场呀,骄儿又不在。” 龙叔轻笑一声,关己则乱,往日睿智的女主人这会儿也乱了方寸,他正要再度提醒,钱如碧已经悟了,有儿媳妇就会有小少爷,至于这个小少爷究竟是谁家的骨血并不重要,抱到潘家来就是潘家的种,以后少爷若不在,这就是潘家的第三代继承人,若回来了,再生几个亲的也不迟啊。 钱如碧从床头首饰匣里取出两根大黄鱼交给龙叔:“格事体就交给侬来办了。” 龙叔收了金条,郑重点头。 钱如碧关上首饰匣子,里面除了金光闪闪,珠玉耀眼,还有一把黑黝黝的枪牌撸子。 第41章 饥饿的城市 煤球越来越不经烧了,以往能做一顿饭的量,现在只能炒个菜,这是因为煤球里掺杂的黄泥太多,货次了,价还涨了,不但如此,买煤球和买大米一样也得排队,不光煤炭,所有物资都紧俏,去晚了就买不到。 为了节约煤球,二十九号的女人们想了无数办法,她们将煤球集中给三只火力最猛的炉子使用,做饭时轮流炒菜,宁可人等锅,不能锅等人,火力不旺的炉子用来煮饭炖汤熬药,用完之后封上炉门,座上一壶水,或者热剩饭,总之把余热利用殆尽,丝毫也不能浪费。 购米卡被瘸阿宝撕了,梅英、田飞,甚至连不经常回来的丁润生都把自己的购米卡贡献出来,反正他们从不排队买米,不如做个好事。 夏天的石库门房子里闷热阴暗,谁也不愿意在屋里多待,阁楼被太阳晒得滚烫,热气弥漫,白天更是无法容身,杨蔻蔻坐在西阁楼桌前,汗如浆出,桌上摆着一堆钞票,角子和铜元寥寥无几,这是赵殿元上交的工资,她要精打细算,安排好衣食住行。 赔黄包车的钱分成一份,房租分成一份,这就还剩下三成,衣服鞋子是不用添置的,杨蔻蔻来的时候是初冬,就穿了一件呢大衣,她现在身上是赵殿元的工装背带裤,屁股、膝盖这种磨损严重的位置都加了补丁,密密麻麻的针脚细密,磨坏了可以换新补丁,缝缝补补再扛三年没问题,衬衣内衣袜子都是自己买布做的,住石库门的女人,没有不会自己做衣服的,就连梅英都能自己做旗袍呢。 交通费用要留出来,赵殿元在闸北上班,每天两趟电车钱,现在全上海硬币紧缺,据说有两个原因,一是老百姓担心中储券贬值,宁愿储存角子和铜元这种硬通货,还有另一种说法,据说日本人前方连吃败仗,钢铁吃紧,大肆搜刮占领区的铜铁资源用来造军舰大炮,总之市面上渐渐看不到硬币了,坐电车没有零钱,当局想了一招,用同票面价值的邮票代替零钞,乘客拿邮票坐车,售票员拿邮票找零,堪称奇景大观。 除了房租,吃是大头,每人每周一斤半的户口米是吃不饱的,只能花钱买高价黑市米,好在楼下周家姆妈会给大家带一些崇明大米,价钱稍微便宜些,邻居嘛,守望相助是分内的事体。 以往二十九号的灶披间里经常出现红烧排骨狮子头之类的大荤,现在连新鲜的鱼虾都难以见到,经济条件最好的吴先生家里都不怎么吃肉了,去肉铺买肉,最抢手的不是里脊和小排,而是肥膘,越肥越好,肥膘可以炼猪油,在热锅里放一点水,把切碎的肥膘放进去,猪油就慢慢地炼出来了,用锅铲子尽力的压,再压,把肥膘里的油脂榨尽,一勺勺清亮淡黄的猪油舀出来盛在罐子里,不久就会结成白色的凝脂,炒青菜的时候挖一勺放进锅里,素菜能炒出肉味来。 炼猪油的油渣一出锅,小囡们就馋哭了,不光小孩馋肉,大人也馋,孕妇更馋,本来二十九号有三个孕妇,现在只剩下杨蔻蔻一个了,她故意穿背带裤来掩盖身形,谁也看不出她也是孕妇了。 二十九号有四个孩子,吴家两个,章家一个,周家一个,三个男娃一个女娃,都不到十岁正是贪玩贪吃的年纪,围着油锅嗷嗷待哺的,杨蔻蔻把热油渣一枚枚的平均分给他们,按大小,按岁数来,孩子们吃的香,杨蔻蔻的馋虫也被勾了出来,喉咙里恨不得伸出一只手来,把油渣全都抓住塞进嘴里,她先是奇怪,因为自己以前是不爱吃这东西了,继而醒悟过来,不是自己要吃,是肚子里的小生命要吃,那也是一个未出世的小囡啊。 杨蔻蔻最后只吃了一枚油渣,她为自己和小孩子争抢食物而羞愧,饥饿像一个巨手,紧紧攥着杨蔻蔻的胃,她怀着孩子,等于两张嘴吃饭,可一日三餐,唯一能尝到的荤腥就是炒鸡毛菜时放的小半勺猪油,她每时每刻都饿,饿到头昏眼花,上楼的时候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闸北,鑫鑫造纸厂,厂里的日子也不好过,韩赞臣殚精竭虑经营这个厂,却发现到头来竟然还亏钱,原料的价格他无法控制,人家要多少就得给多少,但出货价格却被限制,当局成立了商业统制总会,下面是各式各样的物资统制委员会,粮食、钢铁、汽油,棉花、棉纱全都有专门的委员会,纸张也有一个委员会管着,限定纸张的售价,动辄就是某个当官的批一张条子过来,厂里辛辛苦苦生产出来的纸只能低价卖给人家拿去囤积居奇,韩赞臣自己想囤货却不行,他没有靠山,敢私自囤货分分钟管制委员会的稽查就上门了。 厂长办公室,韩赞臣和赵殿元相对而坐,上次事情之后,韩老板就把赵殿元当成心腹看待,凡事都要听他的意见。 “小赵,厂里维持不住了,食堂开不下去了。”韩老板将烟盒递给赵殿元,这是苏北老家的合伙人带来的香烟,烟梗少,质量上乘,不比大英牌逊色。 “那也没办法。”赵殿元叹口气回应道,他已经预料到此事,韩老板是个厚道人,在厂里开了个小食堂供应午餐和夜班加餐,厨子要工钱,米面粮油都得黑市上高价购买,光是这个福利就顶得上一半工资了,现在老板要关食堂,工人们也能理解。 “还得辞退几个人,你看谁合适。”韩赞臣又把花名册推过去。 这可太让赵殿元为难了,厂里聘用了十几个工友,都是技术骨干,缺一不可的,反倒是自己这个万金油电工可有可无,还拿着最高的工资,要走,第一个该走的就是自己。 “老板,我走。”赵殿元合上花名册,他根本不用看,这些工友的情况都了然于心,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家庭,老婆孩子一大堆,顶梁柱失业,第二天全家就得饿肚子。 韩赞臣摆摆手,哭笑不得:“小赵,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殿元说:“其实我早就想辞工了,和记那边请我回去呢,我会的技术门类多,怎么也饿不着我,其他这些师傅,走哪一个,工厂都得停工。” 韩赞臣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在用人方面他已经很精简了,厂里一个闲人都没有,真计较起来,确实只有一个冗余的电工,但赵殿元是自家的救命恩人,辞谁也不能辞他啊。 赵殿元去意已决,起身道:“就今天吧,把工资结了我就回和记,那边催好几天了。” 韩赞臣见他这样说,也只好答应,厂里管财务的是韩夫人,她听说小赵要走,登时就不干了,两口子关起门来吵了一架,最后还是赵殿元给说开的,韩夫人眼泪汪汪的,给赵殿元多发了一个月的工钱。 食堂今天最后一次开张,豁出血本来蒸了几笼肉包子,肥猪肉细粉条馅子,别提多香了,每人四个包子,赵殿元只吃了一个,把三个包子装在饭盒里拎回家。 回到长乐里二十九号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斜阳从西边射过来,几个拿着蒲扇赤膊的爷叔已经在弄堂里盘踞好最佳的位置了,爷叔们在老虎灶打了滚水过来,把竹榻浇上一遍来杀灭臭虫,有凉席的把凉席卷起来在地上磕,迅疾拿起拖鞋把掉落的臭虫一一拍死。炎炎夏夜,屋里厢堪比蒸笼,住石库门的上海人倒有一多半困在外面,谁也不笑话谁。 二十九号的邻居们也都在外面支起竹榻、躺椅、藤椅,连田飞都出来乘凉了,唯独少了杨蔻蔻。 苏州娘子见赵殿元回来,起身招呼:“小赵,快上去看一看,小姑娘今朝摔倒了。” 赵殿元急忙爬上阁楼,老虎窗开着,室内闷热无比,杨蔻蔻躺在床上,头上包了块纱布。 “没事,别急,脚下打滑从楼梯上摔下来了。”杨蔻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没做饭,你饿了吧?” 赵殿元拿出饭盒:“你看看这是什么。” “肉包子!”杨蔻蔻已经闻到香味,伤口也不疼了,一骨碌爬起来,抓起肉包子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一个,吃完第二个才回过味来,把最后一个递给赵殿元。 “我吃过了,吃了四个呢。”赵殿元说。 可是他的肚皮却不想撒谎,咕咕叫了两下,杨蔻蔻把肉包子塞到他嘴里:“吃吧吃吧,你口水都流出来了。” 赵殿元忍不住了,咬了一大口,杨蔻蔻舔了舔嘴唇,吞了口涎水。 “分你一半。”赵殿元掰了一半下来,又递给杨蔻蔻。 吃完饭,赵殿元照例去楼下章先生家里听无线电,吴伯鸿带来一个消息,说城里开始抓电台了,特高课的汽车到处转悠,按区片断电来确认位置,一抓一个准。 “我们这样的也会抓么?”田飞问。 “抓的是重庆、延安设在上海的秘密电台,阿拉这种也要当心些了,被人看到收音机天线,举报到警所的话,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吴伯鸿在巡捕房当差,这些他比谁都懂。 章樹斋矜持地笑了:“阿拉早有准备,侬看这天线,外面根本瞧不见的。” 大家的目光落在章家的收音机上,一根天线从红木外壳后引出,顺着内墙往上引,到达天花板位置后沿着屋顶铺设到四边,丝毫没伸出窗外,就是进屋来检查,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大家都称赞章先生机智,又聊了一下时局,章先生笃定地说,物资紧张是因为日本人连吃败仗,快不行了,大家心满意足,各自回去睡觉。 赵殿元回到阁楼,见杨蔻蔻辗转反侧睡不着,问她是不是太热。 “不热。”杨蔻蔻嘴硬道,她当然怕热,只是年轻女孩不愿意睡在外面,而且比起热来,她更怕饥饿的感觉。 “我教你一个办法。”赵殿元神秘一笑,打开老虎窗跨出去,伸手邀请杨蔻蔻,仿佛邀请女士进入舞池的绅士。 从老虎窗爬出去,就是铺着瓦片的屋顶斜坡,躺在上面,凉风习习,仰望月色,别有一番惬意。 瓦片被白天的太阳晒的滚烫,赵殿元撒了一壶水上去,竟然蒸腾起一股热气,等到凉了,再躺上去才是真的舒服。 “卖小馄饨的很久没来了。”杨蔻蔻说。 “走街串巷的小贩上哪儿去买精细白面、肉蛋虾,没这些做什么小馄饨,别说小贩了,就是霞飞路上那些吃大菜的馆子也限量供应了。”赵殿元说,又跟着解释一句,限量是因为日本人吃了败仗,中国快要打赢战争了。 “等胜利了,咱们去下馆子,我想吃蒜蓉红焖大肠,还想吃清炒去皮鳝背,荠菜虾仁豆腐,桂花酒酿圆子,肉嵌油面筋线粉,原汁肉骨头鸡鸭血汤,豆沙棕,水晶糕,对了,还有虾仁小馄饨,还要吃白米饭,吃太仓的香粳米,配高邮咸鸭蛋,蛋黄都是油的那种……” 忽然杨蔻蔻扭头看着赵殿元:“你想吃什么?” 赵殿元被她报出的这些菜名勾的口舌生津,闻言答道:“我跟你吃,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两人的肚皮仿佛为了抗议,又开始叫了,两人为了转移注意力,不停聊着,直到云彩遮住月亮才沉沉睡去,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从屋脊上经过,驻足观望片刻,突然疾奔而去。 第42章 难以拒绝的诱惑 也许是睡得太晚,叫醒杨蔻蔻的不是粪车的嘈杂,而是电车从大西路上传来的铃声,瓦片上沾满晨露,杨蔻蔻发现衣服都湿了,而往日总是早起上工的赵殿元居然还在酣睡,便推醒他催促去上班。 赵殿元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本来他打算隐瞒失业的事实,等找到新工作再说,但是又觉得瞒不住,还不如据实以告。 “厂里多给了一个月工资做遣散费,还能维持一段时间。”赵殿元拿出一叠中储券交给杨蔻蔻。 杨蔻蔻接了钱,抽出几张还给赵殿元,说男人出门不能身上没钱,在外面买包烟的钱总要有。 其实昨夜她也忍得很辛苦,她不能确定要不要告诉赵殿元自己怀孕了,但现在看来不能说,赵殿元是个责任心极强的男人,一旦得知,定然会发疯的干活,杨蔻蔻不想给他压力。 两人爬回屋里,赵殿元去大饼店买早点回来,两人分着吃了,杨蔻蔻解开额头上的纱布,让赵殿元看看伤口愈合了没有,这是一个月牙形的创口,已经止血结疤,完全愈合之后大概会留下一个浅浅的伤痕。 随后赵殿元出去找工作,他先来到法租界霞飞路,乘二路电车一路向东,经过福开森路的时候,看到诺曼底公寓楼上那间曾经住过的房子,窗帘早已不再飘舞,窗户上钉了几根木条,是被封起来了。 来到谢尔盖的旧货店,赵殿元和他交换了一些信息,老谢尔盖的日子也不好过,那些犹太人总喜欢拿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来卖,收了就很难出手,这世道大家都穷,唯一暴富的是那些汉奸,可他们只喜欢黄金银元和假文物,对这些欧洲来的工艺品完全不感兴趣。 “听说现在有一种工作很热门,帮人改装汽车。”谢尔盖说,“你知道,汽油是战略物资,军队没有汽油就开不动飞机坦克,所以汽油只会越来越紧俏,你看现在街上的私家车是不是很少了,想享受汽车带来的便捷,就只能换一种燃料,让汽车烧木炭……” 赵殿元没注意听,他的目光被货架上一顶棒球帽所吸引,黑色棉布质地,有些磨损了,帽檐弯弯的,帽前是白色的花体英文,N和Y叠加在一起,后面是活动搭扣,刺绣着MLB和1932的字样。 这是一顶十年前的旧帽子,如果戴在杨蔻蔻头上,就能把小月牙遮住了。 “喜欢么,那是杨基队拿下1932年联盟冠军后的纪念品,一顶很不赖的Daddy Hat。”谢尔盖说,“一个德国籍的犹太人拿来的,我给了他五块钱,要知道,这种时候戴美国佬的帽子,纯属给自己找麻烦,幸亏那些日本人并不懂。” 赵殿元拿出五元钞票,又添了一张一元的:“老谢,不让你吃亏,这帽子我要了。” 谢尔盖耸耸肩:“好吧你拿着吧。” 赵殿元说:“你刚才说的木炭汽车是怎么回事来着?” …… 长乐里二十九号,孙家阿奶和周家好婆坐在正门前剥豆,孙叔宝赤着上身,正给他老娘的柏木棺材刷油,这口六百斤的棺材每年都要刷一遍桐油,真真是油光锃亮,气派不凡。 邮差来了,说是有章先生的加急电报,得本人拿私章印鉴才能签收,孙叔宝冲屋里厢喊了一嗓子,不大工夫章樹斋出来了,接了电报拆开一看,脸色就难看了。 “哪能了?”孙叔宝问。 “阿拉爷没了。”章樹斋叠起电报,匆匆回屋,没多大功夫就收拾了两个皮箱,换了衣服,带着太太和女儿出来,向邻居们辞行,他要连夜赶回苏州奔丧。 电报是顾佩玉拍来的,章家老太爷昨晚上马桶的时候突发暴病,连天明都没撑到就一命呜呼,虽然父子关系早已断绝,但骨肉亲情是割不断的,章樹斋后悔没早点回去和解,这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一去奔丧,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临行前章夫人将购米卡和购煤卡交给杨蔻蔻,请她在这段时间代买煤球。 因为打仗,北边的煤炭运不过来,上海极度缺煤,发电厂缺乏电煤,煤气厂缺乏焦煤,民间就更加艰难了,煤价飞涨,六年前上海没打仗的时候,一担煤只要一块零六分,到了前年就涨到一担四块钱,去年涨到一担二十,今年更是窜到一担三十,这还是中储券的价格,换算成法币的话就是六十,六年涨了六十倍。 燃料涨价,连带着老虎灶卖的熟水涨价,菜馆餐厅大饼店也涨价,往日不值钱的煤炭成了今日的“黑老虎”,家家户户只要有机会就尽量多买些囤起来,有煤有米,心里才不慌,至于往日饭桌上少不了的荤腥水果,已经成为新贵富豪们的专属了。 杨蔻蔻拿了购煤卡就赶紧去买煤球,长乐里外面的小煤铺被日资煤号挤垮了,现在买煤要到两条街外的义泰兴去买,用两张购煤卡买了许多煤球,煤铺提供小推车,付了押金可以无偿使用,杨蔻蔻正拉着一车煤球往回走,忽然两个警察迎面过来,用警棍敲打着小推车,说停下停下,检查了! 上面有规定,市民搬运煤球不得超过半担,超出就要罚没,杨蔻蔻是知道的,所以她只买了四十五斤,距离半担还差五斤,可警察摆明了就是要敲竹杠,威胁说要拉去警所上秤,杨蔻蔻气不过,正要咬牙认栽,后面走来一人,掏出香烟和钞票一起递过去,利索地打发了两个警察。 杨蔻蔻想道谢,话到嘴边停住,她认识这个人。 “少奶奶,别来无恙。”那人摘下巴拿马草帽,行了个礼,大热的天,依然长衫严谨,布鞋一尘不染,他就是龙叔,曾经是潘家花园的管家。 “我不认识侬。”杨蔻蔻想赶紧离开,可她拖着装满煤球的小推车根本走不快。 龙叔说:“少奶奶别怕,我不是来带侬回去的,还请借一步说话。” 杨蔻蔻停步,抱着膀子,打量了龙叔半天,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反正被看穿了,是福不是祸,躲也躲不过,索性点点头。 路边有个小茶社,杨蔻蔻把煤车停在门口,龙叔要了一壶茶,擦干净座位,请少奶奶落座,开门见山道:“有一单生意,做了就不愁吃喝,侬可感兴趣?” 杨蔻蔻不动声色,潘家是败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愁吃喝是可以保证的,只是不晓得代价是什么。 “帮潘家生个孩子,侬若是有男人最好,没有的话,帮侬安排一个,潘家只要孩子,不限制侬的人身自由。”龙叔继续解释。 “要孩子,去育婴堂抱一个就是,找我作甚。”杨蔻蔻已经差不多猜到对方的意图,但还是质问了一句。 “抱来的终究不是自家的,侬生的,才是潘家的后人。”龙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不卖孩子。”杨蔻蔻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肚子,言辞决然。 龙叔又笑了:“侬可能误会了,不是买这个孩子,是潘家需要一个孩子,侬依然是这个孩子的母亲,是潘家的少奶奶,从此不用排队轧户口米,不用推着几十斤煤球走路,孩子会有炼乳吃,有肉吃,还有最好的教育,将来能上大学……” “我不感兴趣。”杨蔻蔻拒绝,但却没有拂袖离去。 “再考虑考虑吧。”龙叔先起身,丢下一张钞票付了茶钱,又将一个圆滚滚的柱状纸包放在桌上,小声说:“先拿去用,想好了回个话,电话号码写在纸上了。” “等等。”杨蔻蔻坐在原地未动,“是不是要住进潘家花园。” “随您的意,住也可,不住也可。”龙叔见她松动,嘴角勾勒起笑意,“花园里现在住着外人,到底不太方便,潘家还有几栋洋房,就是略小一点点。” “好了,我知道了。”杨蔻蔻摆摆手示意龙叔可以走了,举手间真有少奶奶的气派。 龙叔走远了,杨蔻蔻才打开纸包,里面封着十枚银元,袁世凯头像在阳光下光芒耀眼,这可是除了金条美钞之外最硬的通货了,拿这个买米买煤都不用排队,十枚银元不算多,充其量就是个引子。 但杨蔻蔻在意的并不是银元,而是入住潘家花园的机会,当时她逃离那里是处于一起意外,事后证明是她过于紧张了,但是既已离开,再回去也不现实,现在机会来了,本已放弃的任务要不要捡起来?她左右为难。 天边一块乌云飘来,下雨了,杨蔻蔻担心煤球被雨水淋散,赶紧推车往回走。 …… 潘家花园,潘克复一袭白色麻西装风度翩翩,手拎一根斯迪克更添几分英伦绅士风范,他打扮停当,对太太筱绿腰交代一声今朝要去全国商业统制总会开会,晚上可能在沙逊大厦有个局,就不回来吃夜饭了。 “路上小心点,今朝落雨。”筱绿腰关切叮嘱一句,白天潘家花园没什么客人,只有到了晚上才高朋满座,现在正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 潘克复出门上车,开出潘家花园大门时,门房按动电钮,一条电线扯到几百米外的长乐里总弄大门过街楼上,老张下楼开门,等车安全通过再关上大门。 正巧一辆外面来的出租汽车驶入,两辆车在总弄大门口车头相对,互不相让,那辆车上下来一个人,正是毕良奇。 潘克复下意识的一哆嗦,他曾经在这里遭遇刺杀,而毕良奇的身份又是重庆特务,职业杀手,虽然自己向重庆方面输诚,但谁能保证那边买不买这个账呢。 毕良奇走过来,没有掏枪,也没掏炸弹,而是一脸笑容打招呼:“潘先生,去哪儿?” 潘克复降下车窗:“商业统制总会那边,有个会议。” 毕良奇说:“那个不急,我这里有个要紧事,咱们上次说的那个事,该动手了。” 潘克复打开车门:“上车,回去说。” 毕良奇坐进车内就迫不及待道:“下面的人查到一个重要线索,除了造纸厂,还有个姓曹的是苏北方面派来的大干部,抓到他,更是大功一件……不过闸北是市警察局的管区,要抓人也是特高课去抓,咱们还得想个办法,绕过特高课……” 汽车缓缓驶回潘家花园大门,潘克复进了公馆的门,没看到筱绿腰在客厅,于是请毕良奇先去书房小坐,自己上楼去找夫人。 二楼最豪华的卧室被筱绿腰占了,佣人看到潘克复上楼,神情明显不自然,潘克复心中生疑问,上了楼梯,看到卧室房门紧闭,走到近前侧耳倾听,不堪入耳的声音传来,他顿时狂怒,一脚踹开房门。 室内春光旖旎,碧绿色的绸缎衣服丢了满地,大床上一男一女正在交媾,因为惊愕,男的一张帅脸都扭曲了,女的正是潘克复新娶的娇妻筱绿腰。 “小黄,别停啊,再来两下。”筱绿腰说。 男人哪还敢继续,早就吓软了,翻身下马,赤裸着跪在地板上瑟瑟发抖,这时潘克复才认出,这小子是经常在楼下赌场打牌的客人,瘸阿宝的野路子朋友,模样周正,那一坨本钱也确实够大。 筱绿腰满不在乎,一丝不挂施施然下床,拿了一支烟点上,抽了一口,吐出烟圈,两条如玉般的长腿叠了个优雅的二郎腿。 潘克复腋下有一支时刻上膛的花口撸子,此刻他很想两枪打死这一对奸夫淫妇,可是打死之后如何收场,戏班子的人不会善罢甘休,自己只能伏法偿命,而且这个脸丢大了,整个上海滩都会流传自己头上绿油油的段子,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也毁于一旦。 “给你五秒钟穿上衣服,滚。”潘克复对那个小白脸说。 那小子慌忙蹬上裤子,抱着皮鞋和衬衣逃之夭夭,卧室里只剩下潘克复和筱绿腰两个人,外面开始落雨,雨沙沙下,气氛有些尴尬。 “为什么?”潘克复问。 “不为什么。”筱绿腰瞥他一眼,“你自己行不行,心里没点B数么?” 第43章 咱们工人有力量 这句话说的潘克复无言以对,他并不是不行,而是太行了,想当年潘公子可是著名的欢场浪子,声色犬马,挥金如土,金枪不倒的威名流传于上海滩花界,直到去年,他年满四十,依然雄风不减,可就在霸占了潘家花园之后,身子骨渐渐就不中用了,可应对几个有夫之妇还是绰绰有余的,说来也怪,在迎娶筱绿腰之前,他还能战个七进七出的,八抬大轿娶进门之后,野花成了家花,似乎就不香了,连一个回合都招架不住了,筱绿腰正当青春年少,如狼似虎,自然少不得给潘克复脑袋上也添点颜色。 潘克复找中医西医都看过,中医说他肾虚,开了虎鞭鹿茸一大堆虎狼之药,西医说他是中枢神经问题,也开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补肾口服液之类,唯独一位云游和尚的说法与众不同,他说人这一辈子,床笫之事是固定之数,年轻时搞得太多,到老就没了,换句话说,潘克复年轻时把一辈子能玩的都玩完了,到了四十岁就只能干看了。 筱绿腰吸着烟,一副无所谓的嘴脸,潘克复脸上阴晴不定,他在衡量计较,把筱绿腰娶进门并不是为了相夫教子,而是为他操持潘家花园赌场,一枪毙了这个女人,怕是再也难找这么合适的人选了,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桩婚姻本就是三百两黄金的生意而已,还真当结发夫妻不成? 潘克复瞬间又悟了,自己还是年轻啊,做人最重要的是格局,小不忍则乱大谋, 汪政府那些部长次长们,为了曲线救国,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自己只不过是女人被睡了而已,便气急败坏的话,这格局如何做得大事。 “侬想找男人,也不要找这种赤佬。”潘克复躬身拿起地上的碧绿色裙子丢过去,遮住筱绿腰的胴体,“收拾一下,下来招呼客人。” 说罢,他若无其事地出了卧室,把门轻轻带上,在佣人复杂的眼神注视下潇洒下楼。 筱绿腰倒被他这一出搞傻眼了,她的淡定完全是装出来的,这种事被撞破哪还有什么好结局,事实上她已经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了,万万没想到,潘克复竟然没什么大反应,这个男人当真是深不可测,她不由得收起轻视之心,穿上衣服,补补妆,花枝招展的下楼,泡了壶茶端到书房门口,就听到潘克复和别人在商量事情,说的尽是些七十六号、特高课、宪兵队之类字眼,不禁打了个寒颤。 潘克复和毕良奇正聊着,筱绿腰端着托盘进来,给他和客人沏茶,又站在他身后捶背捏肩,体贴入微。 “达令,有什么需要让下人叫我。”筱绿腰说罢,又冲客人微笑致意,出了书房。 毕良奇把目光收回,扭过头来赞道:“举案齐眉,琴瑟和谐,潘兄有福啊。” 潘克复矜持一笑,回到正题:“那还是等姓曹的到了鑫鑫再动手,抓个人赃并获,人送特高课,厂子拿下,机器原料搬到沪西来再找下家。” 毕良奇说:“对头,时局如此板荡,还是挣些快钱来的方便。” 潘克复一个电话打到警察分驻所,让瘸阿宝马上来一趟。 …… 谢招娣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她年纪轻,营养也跟得上,脸色逐渐红润起来,但日子却愈发难熬,瘸阿宝喜欢喝酒打人,每每半夜喝醉了回来都要折磨她,谢招娣想跑,被瘸阿宝看穿了心思,威胁说如果侬跑特了,我就把二十九号那帮人抓起来。 就在昨日,谢招娣又把别人送的一盒糕点拿去黑市卖了,本以为做的天衣无缝,没想到瘸阿宝大发雷霆,将她狠狠打了一顿,原来那盒子有夹层,里面装的是人家行贿的钞票,自此谢招娣再也不敢偷拿屋里的东西了,她就像个被虐待的猫狗一般住在这里,日夜煎熬。 夜里八点多,瘸阿宝喝的醉醺醺地,被他四个铁杆心腹架回来,谢招娣躲在内间不敢出来,那些人也不麻烦他,自己找了热水茶叶沏茶给大哥解酒,瘸阿宝喝了几口茶,恢复了些神志,舌头还有些拌蒜,絮絮叨叨地说些抓人、弄钱的话,谢招娣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字眼,鑫鑫造纸厂,她知道阁楼赵大哥就在那家工厂上班,不由得贴紧房门,仔细倾听。 瘸阿宝喝多了,说了一堆毫无逻辑的车轱辘话,手下们敷衍着,哼哼哈哈,等他打起呼噜来就都走了,谢招娣这才敢出来,只见瘸阿宝敞着怀,咧着嘴,坐在太师椅上酣睡,鼻孔里的毛,眼角的屎,还有胸口那只似龙似蛇的长虫,都令人作呕,她多想杀了这个坏蛋,但真摸到那支枪却又胆怯了。 谢招娣不敢杀人,做点手脚还是敢的,她壮着胆子喊了几声,瘸阿宝咂咂嘴,睡得正香,于是她拿出从吴麒那里换来的玩具子弹,先将瘸阿宝枪套上的六枚子弹换了一遍。 正往枪套上插子弹,忽然瘸阿宝说话:“看老子不弄死侬!” 谢招娣吓得屁滚尿流,坐在地上,可是没有下文了,抬头看去,瘸阿宝咂咂嘴,继续打鼾,原来他是在说梦话。 这下谢招娣胆子大了,竟然解开枪套搭扣,把手枪抽了出来,她不会用枪,却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摸索一番后,竟然将弹匣卸了下来,又将一枚枚子弹退出,装上不能发射的玩具子弹,依旧将枪装了回去。 根据以往的经验,瘸阿宝这一觉要睡到天亮才醒,谢招娣径直出门,直奔长乐里,以往长乐里的总弄大门到天黑就要关闭的,现在潘家花园门庭若市的,大门彻夜洞开,招娣来到二十九号,砰砰砸门,苏州娘子还以为孙叔宝打牌回来了,开了门才发现是招娣。 “出大事体了。”招娣急道,“赵大哥回家么?” 阁楼上,刚回来的赵殿元正给杨蔻蔻试戴棒球帽,听到下面喧哗,出门应道:“我在。” 谢招娣蹬蹬蹬爬上来,气喘吁吁语无伦次道:“瘸阿宝要抓人,鑫鑫造纸厂,姓曹的,特高课。” 这些只言片语构不成完整的话,但所承载的信息量已经足够引起警觉,赵殿元回身倒了杯水:“喝口水,慢慢讲。” “就这些,瘸阿宝喝醉了讲的。”谢招娣有些惭愧。 “谢谢侬。”赵殿元道了谢,又对杨蔻蔻说:“我得去报信,去晚了怕来不及。” “我跟你一起去。”杨蔻蔻自告奋勇。 “也行,有个照应。”赵殿元探身出了老虎窗,从瓦片下取出那支七音子手枪别在后腰,杨蔻蔻也迅速换了衣服,两人下楼,正遇到阿贵拉着黄包车回来。 “阿贵哥,借车用用。”赵殿元说。 “拿去用,啥事啊?”阿贵多了一句嘴。 “瘸阿宝要抓曹先生,要办鑫鑫造纸厂,我们去报信,这大晚上的拉着车跑不会引人怀疑。”赵殿元说,这种事完全用不着隐瞒。 “你俩也不够。”阿贵想了一下说,“曹先生和工厂不在一处,万一寻不到人哪能办,不如这样,咱们兵分两路,你去厂里报信,我去找曹先生,真有个万一,我认识的人多,也能有个照应。” 赵殿元以目光询问杨蔻蔻,得到首肯后说:“那行,阿拉一道去。” “闲话少说,你俩上车。”阿贵连饭也不吃了,把车把放下,不由分说将两人拽到车上坐定,拉起车来就跑,健步如飞。 九点多的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但相比前些年差远了,电力紧张,霓虹灯都停了,街上行走的汽车也有不少进行了改造,车身后面背着烧木炭的锅炉和烟囱,看起来非常滑稽。 阿贵拉车是一把好手,能将平衡原理用到极致,赵殿元和杨蔻蔻都属于偏瘦体型,两个人加一起正好维持住平衡,阿贵在平地上只需要一点力气就能拉着车跑得飞快,下坡的时候简直可以双脚离地飞起来了。 这辆黄包车没有大照会,按理说是不能进租界的,事急从权,大不了被抓到罚钱呗,阿贵不管不顾,一路疾奔,到了分岔路口,两下分开,阿贵去车夫夜校,赵殿元和杨蔻蔻去窦乐安路曹先生家里找人。 黄包车让给赵殿元拉车,杨蔻蔻坐在车上充当乘客,女人是最好的伪装,即便是前年暗杀最凶残的时候,出入租界闸口也不会搜女人的身,现在七音子手枪就藏在杨蔻蔻身上。 赵殿元用最快速度拉着车来到窦乐安路曹先生借住的房子,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上去敲门,终于有人回应,问曹先生可在这里住,里面回答说上个月就退租了。 曹先生是四爷的人,在敌占区活动必定小心翼翼,狡兔三窟,这也在情理之中,赵殿元累的满身大汗,心情失落,正要调头去鑫鑫造纸厂,斜对面房子的阳台上有人招呼道:“这不是小赵师傅么。” 曹先生搬家了,就住在斜对面,赵殿元喜出望外,把车撂下,带着杨蔻蔻登门,用最简短的语言发出预警,曹先生却只是淡然一笑。 “不妨事,他们抓不到我,不过工厂确实危险了,咱们现在去鑫鑫。”曹宇飞拉开抽屉,拿出一把罗锅撸子,拉起曲轴枪机上膛,把枪藏在长衫下面。 “那边可能已经有特务守着了。”赵殿元提醒道。 “你觉得他们能连夜守在那儿么?”曹先生微笑了一下,“如果是特高课还有些可能,就他们?” 从窦乐安路到鑫鑫造纸厂很近,曹先生自己叫了一辆黄包车,赵殿元拉着车在前面开路,万一有危险也好有预警时间,两辆车一前一后抵达工厂,果然没看到什么鬼鬼祟祟的人在附近转悠。 造纸厂机器轰鸣,连夜开工,赵殿元叫开厂门,韩赞成正好也在,看到小赵和曹宇飞一起登门,惊喜之余带着愕然:“你们这是?” 赵殿元将原委道来,韩赞臣痛心疾首,欲哭无泪:“又是这个潘克复,他不把我的工厂抢走不罢休啊,也罢,反正我也不想干了,就送给他吧。” 曹宇飞说:“韩老板,有一句话我早想对侬讲了,在上海办不下去,咱们可以换个地方办,换一个没有苛捐杂税,没有特务汉奸的地方。” 韩赞臣一点就透:“侬是说苏北,新四军的地盘上?好是好,可是阿拉一家门啊,在上海多少年了。” 曹宇飞说:“韩老板,俗话说的话,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侬这家工厂已经被人家盯上了,就算送出去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办了这许多日子,赚的钱不得吐个一干二净?一个不小心,还会被送进特高课,宪兵队,侬讲,待在上海还有什么意思?” 韩赞臣说:“曹先生侬讲的有道理,可是人好去,工厂不好搬迁啊,阿拉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曹宇飞沉吟片刻道:“那就先走人,丢下东西,只拿细软,我可以提供特殊通道。”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谁说不好搬,人多了什么事都能办。” 原来是阿贵在车夫夜校寻不到曹先生,也追到厂里来了,他跑得浑身发热,小褂都脱了,露出一身精瘦的排骨。 赵殿元灵机一动:“这些机器都是我组装的,我也能拆卸,只要有足够的人手,足够的车辆,就能连夜把工厂搬走。” 韩赞臣苦笑着摇头:“你们想的太简单了,这都几点了,马上宵禁了,再说这个点去哪儿找苦力,去哪儿找汽车,运出城的话还得要特别通行证,就算认识人,这么晚也办不出来啊。” 曹宇飞说:“运出城的环节,我来解决,只要把东西运到苏州河边就行,路上也无须担心,闸北一带巡夜的警察不会找我们的麻烦,就是工人和汽车确实不好找。” 阿贵忽地站了起来,拍着胸脯说:“喊人的事儿包在我身上,小赵,你们先动起手来,把机器拆散了,等着我!”说罢抓起小褂出去了。 韩赞臣终于拿定了主意:“拆!停工,现在就把机器全拆了!杨小姐,麻烦您帮我走一趟,回家把我太太和孩子接来,告诉伊,别的都别带,就带那两只皮箱。” “晓得了!”杨蔻蔻也出门去了,赵殿元则进了车间,拎起扳手,带着工人们一起拆卸起机器来。 厂子举步维艰,工人们心知肚明,大家都没说话,心情沉重地拆卸着还散发着热量的机器。很快韩夫人带着美玲也来了,只提了两只皮箱,韩家人未雨绸缪,时刻准备着逃难,箱子里早就装好了细软,说走就走。 气氛有些凝重,谁也没想到离别来的这么突然,转眼就要背井离乡。 韩赞臣一支接一支抽着烟,忽然他听到有什么声音传来,似乎是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难道是汉奸特务杀来了,那动静也不至于这么大吧,他慌忙出去查看,透过门缝就看到黑压压一片呼啸而来,无数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如惊雷划过天际。 鑫鑫造纸厂门前的道路上,已成了黄包车的海洋,密密麻麻全是空载的黄包车,无数个面有菜色,瘦骨嶙峋的苏北佬汇聚成一支大军,而带领这支大军的正是曾被人蔑称做阿鬼的,爱喝酒打老婆的窝囊废男人。 许多年以后,阿贵伯谈起这段往事依然是壮怀激烈:“想当年,阿拉一句闲话,闸北地面都要震三震。” 第44章 夜奔 这些个黄包车夫,并不是阿贵哥的面子来的,他们是听阿贵说曹先生有难,一传十,十传百,整个闸北地面上的夜班车夫一呼百应,这是第一波,后面还有不知道多少人往这边赶,一时间闸北街头竟然出现了暂时性的车荒现象,加钱都拦不到车了。 突然来了这么多帮手,韩赞臣喜忧参半,喜的是人手绰绰有余,忧的是这么多人,工钱得开多少啊。 厂里工人们集思广益给出方案,时间宝贵,先紧着原料运,机器设备随拆随运,实在来不及搬的,就测量好尺寸,到地方再定制。 于是乎,数百个黄包车夫如同蚂蚁搬家一样先将鑫鑫造纸厂库房里的原料运走,其实也就是一包包的废纸而已,纸张重量可观,搬运费力,如果用十几个工人加一辆卡车,恐怕一夜都运不完,但是人多力量大,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库房竟然搬空了。 夜幕下的闸北街头,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黄包车组成的长龙向苏州河进发,车上坐的不是乘客,而是一包包货物,这自然引起了巡夜警察的注意,但这事儿不犯法啊,师出无名的,怎么拦截,怎么罚款,很快上面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让他们不要多管闲事。 陆续还有新来的黄包车抵达,但仓库里已经没有可供他们立刻拉走的东西了,而机器还在拆卸过程中,于是这些车夫就蹲在地上,用盐阜方言聊着天,韩赞臣安排工友烧热水给他们喝,又拆了一条香烟发下去,心里不免打鼓,今夜起来的有大几百号人,这工钱算下来可不少,家里现金未必能够打发的。 他把赵殿元从车间叫出来,和他商量如何支付搬场的费用,赵殿元说不好,只能再和阿贵商量,阿贵就笑了,说阿拉江北人最讲义气,你是小赵的老板,又是曹先生的朋友,我们一文不收,抽你一支烟就算给过报酬了。 韩赞臣感慨万千,江北人这个称谓,在上海滩等同于骂人话,尤其是拉黄包车的江北人哪个不是奸懒馋滑,锱铢必较,为了几分钱能纠缠大半天,谁敢相信,上千个江北佬出了力气却一文钱不收。 韩夫人过来问道:“阿拉是连夜坐船走,还是明天火车走?” 韩赞臣也不确定,又问曹先生,曹先生沉吟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今夜就走,我已经安排人护送,等到了地方,还得多多仰仗韩老板,把厂子再开起来。” “好说,好说。”韩赞臣笑道,其实心里颇有些留恋,若非万不得已,上海人总归是不愿离开本乡本土的,普天之下,哪儿都不如上海好。 韩夫人抱起女儿说:“美玲,和干爹再会,阿拉要走了。” 韩美玲还小,不晓得离别 的意义,她歪着脑袋问姆妈:“干爹也和阿拉一道去么?” 韩夫人说:“那侬自个儿问干爹啊。” 韩美玲当真问赵殿元:“干爹,侬也去么?” 赵殿元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作答,曹先生拍拍他的肩膀道:“小赵,那边需要你这样的技术人才,你可以考虑一下,跟我们一起过去。” “我算啥技术人才,就是一个小电工,那边怕是没电力供应吧,我怕是派不上用场。”赵殿元推辞道,一瞬间他想到杨蔻蔻站在外滩对自己说的话,她喜欢上海这座城市,如果一定要做一个取舍的话,他只想和杨蔻蔻在一起。 曹先生说:“小赵啊,可别瞧不起工人,你是工人,而我们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将来建立的新中国,必然是工人阶级当家做主的,工人永远是这个。”说着他竖起大拇指,“工人老大哥。” 赵殿元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那农民是什么?” 曹先生笑了:“工人阶级在咱们国家毕竟是少数,四万万人口里,有九成九是农民,如果说工人是大哥,那农民就是这个家庭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叔叔伯伯,是生我们养我们的亲人。” 鑫鑫造纸厂是一家小型工厂,机器设备体积不大,工人们一起动手,把造纸机、碎浆机、磨浆机、洗浆机、水泵、浆泵,卷纸机、切纸机这些设备拆成大部件,用粉笔标上号码,装车拉走,如果是正常情况下搬家,那可就慢了,得用板条箱垫刨花装箱编号,卡车运输,没有三天时间都干不完,今晚上靠的是人海战术,一个人拉,两个人扶,就能将一个大部件运走,忙乎到半夜时分,整个厂子都搬空了,只剩下一个搬不走的浆池。 苏州河畔,小船鳞次栉比,韩赞臣一家人与赵殿元依依惜别。 “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小赵……”韩赞臣看看天边的晨曦,百感交集,城市从睡梦中醒来,问他就要离开,一时哽咽无语。 “等胜利了咱们再见。”赵殿元和韩赞臣再次握手,送他上船,小美玲在姆妈怀中冲干爹摆手,船夫撑起长篙,小船渐渐远去。 黄包车星散而去,曹先生却还在,赵殿元问他为什么不一起走,曹先生笑道:“就凭他们想抓我,还差点火候。” “保重,根据地时刻欢迎你。”曹先生拍拍赵殿元的肩膀,上了阿贵的车也走了,岸边只剩下赵殿元和杨蔻蔻。 天光渐亮,两人并肩漫步在苏州河畔,水面上的氤氲随着初升的阳光消失,远处江海关上钟声响起,新的一天又来到了。 …… 上午,鑫鑫造纸厂门口,几十辆装运着废纸的车辆排起长龙,可是大门紧闭,毫无声息,有人趴在门缝上窥测厂内,一个人影都看不见,轻轻一推,厂门竟然开了。 瘸阿宝安排在这里蹲守的小特务姗姗来迟,见状不妙赶紧回报,很快潘克复毕良奇等人就坐着汽车赶到,造纸厂里空空如也,仓库空了,车间空了,连一颗螺丝钉都没剩下,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浆池。 潘克复盯着瘸阿宝:“侬怎么办的事情,眼皮底下能让伊拉跑特?” 瘸阿宝抓耳挠腮:“不会啊,昨天下午还好好的,怎么一夜就搬空了,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再追究责任也没有意义,潘克复铁青着脸上车,瘸阿宝颠颠跟在后面也想钻进车里,潘克复却砰的一下把车门关上了。 “那件事体,今朝办妥。”潘克复丢下一句话,汽车扬长而去。 瘸阿宝为了化解尴尬,装模作样在空荡荡的厂里搜寻了一番,小特务还不开眼地问他:“大哥,侬在寻啥么子?”回答他的是一记耳光。 潘先生交代了两件事,办砸了一件,还有另一件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岔子,瘸阿宝交给手下一个任务,一天之内抓到黄寅生。 黄寅生自知睡了绿老板惹下祸事,哪还敢抛头露面,他狡兔三窟,能藏的地方很多,还不至于背井离乡逃离上海,他自以为藏的隐秘,可还是被人揪了出来,当他和瘸阿宝再次见面的时候,不是在牌桌上,而是在麻袋里。 潘先生交代要做掉黄寅生,虽然没说原因,但瘸阿宝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没给潘老板戴绿帽子,人家怎么会要求丢进黄浦江前先阉了他呢。 阉人是个技术活,瘸阿宝并不擅长,他有个手下,以前在乡下干过劁猪,正好派上用场,眼瞅着小刀锋利,直奔自己的下三路而来,黄寅生急眼了:“宝哥,帮帮忙,饶小弟一条贱命吧。” 瘸阿宝狞笑道:“这话侬去和潘老板讲。”一努嘴,劁猪匠的刀又伸了过去,搁在黄寅生的本钱上,刀刃冰冷,本来耀武扬威的硕大本钱吓得缩成一小团。 黄寅生急道:“宝哥宝哥,刀下留人,我有钱,金条首饰都有,全给侬,饶我一条性命,侬不说,我不说,兄弟们不说,潘老板哪里会晓得。” 瘸阿宝犹豫了,他帮潘老板做事,并不是真的忠心耿耿,不过是图钱罢了,既然姓黄的有钱,何苦多造杀孽,吴四宝的前车之策就在眼前,杀人太多,菩萨都不保佑了,这世道,多个朋友多条路。 见对方略有松动,黄寅生又道:“宝哥放心,我这就离开上海,今生今世不不再回来,如有违背,让我断子绝孙。” 兄弟们也都眼巴巴看着瘸阿宝,把人丢进黄浦江汆馄饨固然爽利,哪有挣钱来的痛快啊。 “也罢,谁让我们兄弟一场呢。”瘸阿宝叹口气,摆摆手。 黄寅生保住了性命,一身冷汗早就浸透衣衫,他爬起来提上裤子,带着瘸阿宝去拿钱,这小子干了多年拆白党,确实赚了些昧良心的钱,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些钱最后还是便宜了别人。 正所谓盗亦有道,瘸阿宝既然答应了不杀他,拿了钱还真就把人放了,但他多了一个心眼,让人押着黄寅生去火车北站,看着他买票上车离开上海,这钱才收的踏实妥帖。 火车站人潮汹涌,离开和抵达的旅客同样的多,黄寅生背井离乡之时,章樹斋一家人也回到了上海,除了一家三口之外,还带着顾佩玉和她腹中的孩子。 章家老太公驾鹤西游,家中两个长兄为了争夺祖产打的不可开交,章樹斋作为被逐出家门的三子,连给亡父上香磕头的权利都被剥夺,更别说杜剑秋和那个领养的女儿了,这种情况下,顾佩玉也无法再在章家大宅住下去,她一个出阁的女儿,回顾家也不合适,思来想去,章樹斋和杜剑秋没别的法子,只能带顾佩玉回上海。 再过几个月,章樹斋的第一个亲生骨肉就要出世,但大人们似乎都一脸愁容,章樹斋安慰两位夫人道:“天无绝人之路,我早有准备,现在是时候拿出来了。” 杜剑秋问道:“你藏了什么,美钞还是黄金?” 章樹斋说:“是你拿着美钞都不一定能买到的宝贝吗,液体的黄金。” 顾佩玉完全摸不着头脑,杜剑秋却明白了,丈夫以前在火油公司做襄理,一定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囤了一批宝贵的燃料油。 第45章 一滴汽油一滴血 章樹斋把家里安顿好,换了件体面光鲜的衣服,提着皮箱出门,去了一趟浦东,他原先供职的光华火油公司在浦东陆家嘴有个货栈,货栈周边很荒僻,大白天也没什么人经过,章樹斋绕到围墙后面,找准一棵带记号的树,从皮箱里拿出铲煤灰的铁铲,挖了几下就刨到硬物,蹲下来从土里取出一个方形的东西来,外面油布包裹,解开来,铁壳上的美孚标识已经锈迹斑斑,这是一桶十升装的煤油。 上海的地下室潮湿,是不适宜储存物资的,埋在地下更易损毁,但总比放在仓库里丢了强,这批油料是珍珠港事件之后,章樹斋未雨绸缪,亲自埋藏下来的,事实证明他对局势的分析非常正确,日本开战,进口物资断绝,中国不是产油国,所用的油料全部依赖进口,欧美的洋油进不来,用一桶少一桶,日本油倒是有,但那是日商专营,哪轮得到华商赚钱。 光华火油公司顾名思义,以经营火油为这业务,火油就是老百姓洋油灯里的灯油,别管城市乡村,只要不通电的地方,就得用火油,有钱的整桶买,没钱的一勺一勺零沽,光华火油公司的销售区域主要在上海周边的县城农村,生意做得还不错,正是如此才引起潘克复的觊觎,老朱小章接连遭殃,如今光华火油公司已经成了潘克复的囊中物。 火油学名叫煤油,种类很多,除了灯油之外,还有动力油,溶剂油,燃料油,洗涤油,章樹斋是圣约翰大学理学院化学系毕业的,对油料是个内行,他明白火油有替代品,没了进口火油,中国千年来使用的油灯重新捡起来就是,但那些满街跑的汽车,没了汽油总不能烧劈柴吧,所以汽油只会比火油更加金贵。 地下埋的不止火油,还有一部分汽油,章樹斋又挖出一桶汽油,将两个方形铁皮桶擦拭干净,检查没有漏气挥发,装进皮箱里,走到马路上,叫了一辆黄包车拉到陆家嘴轮渡码头,过江返回浦西。 这两桶油是用来试水的,章樹斋毕竟是体面人,不是走街串巷的卖油郎,也不是黑心的黑市商人,他得找个稳妥的途径把货放出去才行。 二十九号有一个总电表,做不到每家一个,因为电表本身也是耗电的,如果每家一块表的话,光电表的消耗就会把每月七度电的额度给榨尽,洋人用的那些高端电器,二十九号是没有的,最耗电的就是灶披间和亭子间的两盏十烛的电灯,灶披间太阴暗,做夜饭的时候得点灯,这是节约不掉的,田先生喜欢熬夜写文章,也得用电,现在这个习惯就得改改了,偶尔挑灯夜战,也只能用洋油灯。 章樹斋准备将田飞发展成自己的第一个客户,这是他第一次上楼敲亭子间的门,刚敲了一下,田飞就开了门,看到是楼下章先生,兴奋的表情立刻黯淡下来,匆忙在背心外面套了个衬衫,把藤椅上的一堆杂物清开,请稀客落座,自己则坐在床铺一堆狼藉的薄被上,屋里虽然乱糟糟,但只有烟味,没有令人窒息的汗臭,入夏以来,田飞就很注意个人卫生,经常去老虎灶花几毛钱洗澡,整个人比以往清爽了许多。 章先生是体面人,田先生是斯文人,两人并不陌生,但那是在讨论时局时,谈生意就有些抹不开面子,章樹斋绕了几个弯子,从国际战局说到煤球紧俏,从煤球说到供电,从每个月每户限电七度说到桌上并列的两盏灯,绿灯罩的台灯和玻璃罩子的煤油灯。 “一晚上得烧不少火油吧?”章先生问。 亭子间里闷热无比,田先生擦了把汗,回答说随用随添,也不大记得具体数目,因为灯油也不用自己付钞票。 章樹斋纳闷了:“是报社报销灯油钱?” 田飞矜持地笑了笑,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可不想说的太直接,扭捏作态半天才冲对面一努嘴:“梅小姐看我可怜,帮我买的灯油。” 章樹斋半天才回过味来,原来梅英和田飞已经暗度陈仓,他哑然半天,给出一个男人之间才懂的意味深长的笑容,又随口扯了几句没的有的就下楼了。 第一次推销不成,章樹斋索性拉下脸面,去弄堂里的烟纸店推销,批发比零售的价格肯定要低一些,毕竟要给零售商留出利润空间,这笔买卖比想象的还要简单些,烟纸店老板看到熟悉的美孚火油商标亲切的不得了,谈好价格,爽快付了钞票,章樹斋又顺手买了一盒香烟,一刀草纸。 烟纸店老板唏嘘起来:“像侬这般一次买一刀草纸的体面人,整条弄堂都没几个了……这桶油,够阿拉卖半年了,弄堂里没几家烧油点灯,都是擦黑就困特了……章先生,拎着成桶的火油在外面走要当心哦,警察见到要罚的。” 章樹斋吓得一哆嗦,他是吃过官司的人,再也不想和任何衙门打交道,这一桶火油是出掉了,可还有很多桶怎么办,得想个万全之策才行,他从烟纸店出来,找了个电话铺子给以前的上司老朱打电话。 老朱的声音很倦怠,两人聊起公司,老朱一番感慨,光华火油公司到潘克复手里没多久就垮了,想想也是, 一家做进口生意的公司在这时节怎么可能撑得下去,现如今不光火油,包括柴油和汽油都是紧俏物资,尤其汽油,那简直是一滴汽油一滴血,没有汽油,上海滩的汽车全都得趴窝。 章樹斋就等这句了,他问老朱你那辆雪铁龙趴窝了么。 老朱叫苦不迭,后悔没早点把雪铁龙出手,现在搞不到汽油,雪铁龙变成废铁,只能叫人来改装成烧木炭的车,好歹能开得动。 “阿拉堂堂一个火油公司的经理,竟然搞不到汽油伊刚。”老朱抱怨了一句,捂住话筒对窗外正在干活的师傅喊起来:“当心,勿要把漆面刮花特了。” 外面空地上,一个犹太技师带着个中国工人正在改装汽车,这是个大工程,要把雪铁龙的引擎盖掀掉,加装烧炭的铁炉子和水罐,说是烧木炭,其实烧的是木炭不完全燃烧产生的煤气,大多数木炭车是长途客运车和卡车,尺寸大,空间足,轿车改装的并不多见,只有一些手艺精湛的犹太师傅才能接这个活儿,改装出来的轿车不会糊乘客一脸的黑灰。 担任助手兼翻译的是赵殿元,是谢尔盖给他介绍的活儿,犹太师傅干活精细,就是死抠,给的钱少不说,还藏着掖着生怕被偷师。 赵殿元认识这辆车,正在唏嘘老伙计也免不了被开膛破肚大卸八块的命运,屋里的车主又说话了:“等一歇,别忙动手。” “侬讲真的?真有汽油?”老朱抱着电话兴奋起来:“侬晓得现在汽油的价格么,一升汽油和一担米的价钱是一样的,侬晓得一担米要多少钞票?” 一担米有一百二十斤,户口米的限制是每人每周一斤半,也就是说一升汽油等于一个人一年半的粮食配额,用一滴汽油一滴血来形容,还真是不过分,章樹斋觉得血往头上涌,粗略算一下,他手上的汽油全卖出去,可以维持一家四口,不对,五口人未来许多年的生活开销了。 这批汽油必须尽快出手,虽然随着战局变化汽油价格还会上涨,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拿着汽油就等于拿着炸弹,况且汽油本身易挥发,保存条件不好的话吸附水分还会变质。 “老朱,侬路子广,帮我想想办法,出掉这批货。”章樹斋说道,他宁愿分给老朱一些利润,也不想直接面对客户,要知道现如今能买得起汽油的都是些狠角色,万一见财起意可就麻烦了。 打完电话,章樹斋挂上话机,付了钱,出门时遇到头戴棒球帽的杨蔻蔻,于是招呼了一句:“打电话啊。” 杨蔻蔻点头致意,她手里拿着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在拿起话筒前,她想到赵殿元昨天说的一番话,离开上海,去苏北,去大后方,去工人当家做主的地方生活,老实说,她动心了,但是就这样离开上海,她心有不甘,毕竟任务还没完成。 电话接通了,是龙叔的声音,杨蔻蔻说:“考虑好了,我同意,另外,我已经身怀有孕。” …… 潘家花园,二楼吸烟室,龙叔进来附耳对钱如碧说了几句话,钱如碧大喜过望,又对卧榻上的潘克竞说:“老爷,大喜,咱们有后了,儿媳妇有喜了。” 潘克竞长期瘫痪在床,脑筋已经不大灵光,但这个消息还是大大刺激了他,硬是直起了身子,嗓子里咕哝咕哝的,眼睛也炯炯发光,钱如碧回身沏茶,端过来时发现老爷嘴歪眼斜,眼见是又犯病了。 “龙叔,快叫车,去广慈医院!”钱如碧尖声叫道。 潘家花园本来有一辆奥兹莫比尔牌小轿车,潘克复亦有一辆奥斯汀牌小车,在上海滩混,面子第一,木炭汽车哪里是体面人坐的,所以潘克复宁可用金条从黑市上买军用油,也要维持两辆车。 今天不巧,潘克复坐着奥兹莫比尔外出公干,筱绿腰坐着奥斯汀去先施百货购物,家里一辆车都没有。 第46章 读书人的办法 龙叔打电话给广慈医院叫救护车,被告知救护车倒是有,可是需要先点木炭生火,四十分钟后才能出发,又打电话给出租车公司,对方更干脆,回复无车可派,因为燃油紧缺,大部分车辆都停工了。 潘克竞的情况很不妙,脸憋得青紫,上气不接下气,钱如碧给他拍背顺气也没用,十万火急,龙叔只得撩起长衫下摆,飞奔出去叫黄包车,这巧劲赶的,刚出大门就看到远处一辆没拉客的车子,龙叔挥手高喊,车夫拉起车子跑过来,随他进了大门,把车停在洋楼门前。 龙叔匆匆进门,一回头发现车夫还在外面,冲他招手:“快进来!” 车夫正是回家吃饭的阿贵,这是他第一次进潘家花园,不免有些胆怯,生怕自己的鞋弄脏地板,小心翼翼进来,跟龙叔上二楼,把潘克竞背起下楼,钱如碧在后面跟着,看到丈夫因为长期卧床毫无血色的松弛皮肤和车夫黝黑紧绷的肌肉反差强烈,不禁悲从心来,吊扇在挑空的天花板上缓慢地旋转着,潘克复豢养的保镖警卫翘着二郎腿袖手旁观,更让她悲愤交加。 阿贵是个粗人,手脚笨拙,下楼出门,把潘克竞往黄包车上一丢,剧震之下,潘克竞憋在喉咙中的一口粘痰竟然颠了出来,连喘几口粗气,脸色终于从青紫变成红润。 钱如碧摸出手帕给丈夫擦擦嘴角,吩咐车夫去广慈医院,又对龙叔说:“找个记者,伊拉勿要面孔了,阿拉就成全伊!” 阿贵把潘克竞拉到广慈医院,得了十块钱的车费,千恩万谢的去了,今天也不用再拉活了,去烟纸店打四两黄酒,一包盐蚕豆拿回去下酒不提。 龙叔叫来一个记者,就在广慈医院的病房里,钱如碧把堂小叔子抢家产、娶戏子,开赌场这些故事娓娓道来,虽然不是什么新鲜戏码,但毕竟是沪上望族潘家的真实故事,刊登出来肯定吸引眼球。 记者走后,护士敲响病房门,说潘夫人,有客来访。 钱如碧很纳闷,她并未大肆宣扬住院的事情,怎么外面的人就都知道了,可是进来的人却不是亲朋好友,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子。 “你是?”钱如碧想不起这张面孔。 “杨丽君。”那女子答道,摘下帽子,将头发挽了个髻,“现在想起了么?” 钱如碧终于将这个人和儿子结婚照上的新娘对应起来,只是这儿媳也来的太神速了吧,但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愕之色,淡然应对:“坐吧,我们谈谈条件。” 杨蔻蔻坦然落座,她是从阿贵那里听说潘克竞住进广慈医院的,医院比潘家花园容易进,于是便趁此良机登门拜访,直接提出条件:“我要住进潘家花园。” …… 龙叔找的记者素以文章狠辣著称,却是个心思活络的人,采访完毕拿到猛料后洋洋洒洒写了一篇雄文,却没急着登报,而是托人先把文稿给潘克复看了。 潘克复看了文稿果然大惊,现如今上海各方面均已稳定,能在报界捞饭吃也不是好相与之辈,绝不是派瘸阿宝威胁一番就能解决的,这篇文章若是见报,势必对潘克复的名誉有极大影响,届时再打官司也无法挽回的,一番斟酌后,潘克复提出以一个字一块钱买下这篇文章,但记者这头能收买,钱如碧的怨气却无法化解。 钱如碧拼着鱼死网破的疯劲提醒了潘克复,要早做了断,可他又不愿背上弑兄杀嫂的罪名,这年头,哪怕是汉奸,也要在中堂上挂文天祥的诗,私下里说自己是曲线救国,早就和重庆搭上线了,越是无耻下流的人,越是要一副好名声装点门面,所以想达到目的,就得反其道而行之。 潘克复先提着一篮子极其稀罕的花旗橙子去了广慈医院探望,言辞恳切,痛心疾首,表示自己考虑不周,差点误了大事,简直罪该万死,现在奥兹莫比尔已经停在广慈医院,随时听用,那几个没有搭把手帮忙的保镖也都辞退惩罚。 钱如碧只是淡淡说了句:“晓得了。”就再不开口,潘克竞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躺在床上纹丝不动,潘克复顿觉无趣,放下东西走了。 这一篮花旗橙子有价无市,有钱都买不到,但钱如碧绝不肯吃仇人送来的水果,又不舍得扔掉,索性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医护人员,护士们叽叽喳喳,兴奋不已,将橙子切了分吃,还送了一些过来,这橙子是去年的存货,一直在冷库里放着,外表没什么变化依然红艳艳的,切开来瓤已经干枯的没了水分,钱如碧看都不看就将橙子瓣扫进了垃圾桶。 “龙叔,阿拉出院。”钱如碧说,她已经忍无可忍,要向潘克复开战,文章见报之日,就是号角吹响之时,殊不知战斗檄文已经胎死腹中。 潘克复果然将奥兹莫比尔留给了钱如碧,他打算再买一辆汽车自用,市面上大把的二手车,三钱不值两钱,车不值钱,汽油值钱,即便是潘克复,也是打肿脸充胖子,想方设法托关系搞的汽油,买车的风声放出去,很快有了回信,掮客推荐了一辆法国车,车没啥说头,重要的是买车送一桶汽油。 拿到车的瞬间,潘克复就认出这是老朱的雪铁龙,老朱是光华火油公司的经理兼大股东,早被潘克复吃干榨尽,他哪里搞来的汽油? 光华火油公司已经关张大吉,现在汽油柴油煤油都是日商专卖,华商做做粮食煤炭的投机生意还勉强可以,但是汽油是不容染指的战略物资,他潘克复都很难搞到,姓朱的肯定更没有这个资源,除非他早年囤了一批! 潘克复灵光乍现,如同挖到金矿一般兴奋,事不宜迟,但老朱住在法租界,瘸阿宝是沪西的警察无法跨区抓人,这事儿太小,不必惊动潘达,于是安排丁润生带人去敲老朱的竹杠。 老朱采用搭配销售的方式,终于将等同于废铁一堆的雪铁龙处理掉,正在家里数钞票,七十六号的人就登门了,老朱是吃过苦头的人,别说刑讯了,对方连问都没问,他就招了,汽油不是我的,是章樹斋托我代卖的。 这个名字,丁润生很熟悉,那不就是二十九号一楼厢房的邻居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归有些情面,囤积贩卖汽油触犯了日本人制定的法规,属于经济重罪,丁润生有讯问经验,看得出老朱说的是真话,也就不再为难他,收了老朱奉上的一笔钞票就撤了。 丁润生打发了手下,自己回到长乐里,二十九号晒台还留着他的床铺,但人已经许久没来了,一进门苏州娘子就笑脸相迎,以前喊小丁,现在喊丁长官。 丁长官没上楼,而是敲响了一楼厢房的门,开门的是顾佩玉,一个挺着肚子的孕妇,丁润生花了几分钟才搞清楚章家人的关系,落座之后先向章樹斋道贺,还说嫂夫人怀的一定是个儿子。 杜剑秋见状,拉着小囡和顾佩玉躲了出去,家里只剩下两个男人,章樹斋心知肚明,是汽油招惹的祸事。 丁润生从沙发上起身,在屋里走了两圈,笑道:“厢房住着就是比晒台间适意啊。” 章樹斋噤若寒蝉,小丁是邻居,更是七十六号的人,自己可供拿捏的把柄实在太多,不说汽油,光是那台能收听檀香山广播的收音机就是罪过。 果不其然,丁润生的目光放在收音机上,拧开开关,却听不到声音,连电噪杂音都没有。 “五个灯的哟,坏特了?”丁润生笑问。 “没电池了。”丁润生回答,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书桌。 书桌上摆着一堆杂物,锌皮,碳棒,电线,各种化学试剂,还有剪刀,锤子,台钳等,章樹斋的收音机是用一号电池的,现在连电池都是稀罕物,他想省钱,就托关系买了些材料自己做。 “章先生真是个巧手,我记得是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丁润生把玩着一张锌皮,不阴不阳地问道。 “理学院化学系。”章樹斋说。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章先生,汽油能不能做出来?”丁润生终于点到正题。 章樹斋知道躲不过去了,但还是陪着丁润生打哑谜:“汽油是用石油提炼出来的,没有石油的话,用煤炭也可以提炼,但是成本很高。” 丁润生说:“果然啊,章先生你连汽油都能自己做,要不咱们合伙做个买卖,你做,我销,利润对半,你看如何?” 章樹斋松了一口气,求财就好,他不敢再绕弯子,直说自己囤了一桶汽油,只是为了吃饭而已,并不想触犯法律,影响经济秩序,耽误和运大业。 丁润生摆摆手:“咱们是邻居,不用说那些虚套,你说就一桶汽油,我信,但是上面的人不会信,你觉得是跟我回七十六号说清楚呢,还是现在就说清楚?” 干特工的人身上都有杀气,丁润生也不例外,他翘着二郎腿,新剃的头发茬上散发出发油的味道,手中一支香烟在桌上敲击着就是不点,这幅形象其实没变过,往日他是住晒台间的服务生小丁,现在是七十六号的特务丁长官,他什么都不用做,无形中就给了章樹斋巨大的压力。 章樹斋承受不了,离开座位,跪倒在地:“丁长官,我真的没有多少汽油。” 丁润生身子前倾,盯着他:“有多少?” “洋油十二桶,汽油十二桶,都是十升装的方桶。” “各一打,也没多少嘛,侬怎么不多囤点?”丁润生埋怨道,“不对,侬一定在和我捣糨糊,说,到底藏了多少?” “真的就这么多。”章樹斋说,“不信我这就带侬去看,就埋在浦东的仓库后面。” 丁润生说:“章先生,我相信侬的为人,也不想侬的小宝宝出世后见不到阿爷,这批货已经被人盯上了,不交出来是要吃苦头的,不如这样,侬破财免灾,我保侬周全,这批汽油,就当是查没的无主物资处理。” 事已至此,这大概是最优的解决方案了,章樹斋如释重负,点头如捣蒜:“多谢丁长官,感恩戴德,没齿难忘。” 丁润生摆手:“都是邻居,这点忙还能不帮么。” 章樹斋感慨道:“唉,老朱啊老朱,我真是看错了他,十年的老同事,竟然出卖我。” 丁润生笑了:“那倒是冤枉他了,怨就怨侬命不好,老朱把自己的车搭配汽油卖给了潘先生,潘先生按图索骥,找到老朱,伊见到七十六号上门,哪里敢不说。” 潘克复,又是潘克复!章樹斋恨得咬牙启齿,连丁润生什么时候走的都没注意,全家人的口粮,还没出世小宝宝的奶妈费用,全都指望这两打油了,就这么被潘克复再次夺走,章樹斋简直要仰天长啸了,我也是七尺男儿,凭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受此欺辱! 章樹斋是圣约翰大学理学院化学系的高材生,他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喋血五步,但他有自己的办法,读书人的办法,杀人不用刀,不见血,却比刀枪更加酷烈凶猛。 桌上那堆乱七八糟的化学材料里,有一个装着煤油的广口瓶,里面封装着白磷。 第47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丁润生坐在二十九号晒台间的床上已经一个钟头,被烈日照射了一整天的屋顶储存的热量在傍晚释放出来,室内闷热如蒸笼,汗如浆出,但他却很享受待在这里所带来的心安理得。 五年前,战争刚开始的时候,丁润生还是钟表店的学徒工,他十三岁跟着姑父从汉口来上海闯世界,姑父姑母和表妹一家人在大世界门口被鬼子飞机丢下的炸弹炸死,失去亲人的丁润生愤然参加了淞沪别动总队,作为正规军的补充力量参加了战争,自始至终,他连敌兵的影子都没见着过,只看到尸山血海,兵败之后,丁润生和几个战友带着手枪逃进租界,一次机缘巧合下,他被军统招募,成为潜伏特工,随时切换身份,没任务就是饭馆跑堂,有任务就是铁血杀手。 每次干完脏活,回到二十九号晒台狭小逼仄的房间内,听着隔墙传来的家长里短,丁润生就会有一种特殊的安全感,这是他的安乐窝,他的小堡垒,他的秘密后花园。 最后一次任务是刺杀潘克复,这个活儿是别的组没完成之后转过来的,目标就住在长乐里,所以交给丁润生完成,按照计划,事成之后他要撤离此处,另寻新的落脚点,万没想到,那枚日本手榴弹出了岔子导致事败,丁润生负伤被俘,在七十六号受尽刑讯逼供,起初他很硬气,但求一死,但是当他的军统上级出现在刑讯室时,丁润生的信念就崩塌了。 七十六号充斥着变节人员,就连两位首脑人物丁默邨和李士群都是前中统特工出身,所以丁润生想开了之后也没太多的心理负担,他被划到潘达的第四处听用,没有老长官照应,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支流浪狗,每日为了一点点残羹剩饭和别的狗明争暗斗,大打出手。 汪政府从上到下都在狗咬狗,高层内斗,中层内斗,七十六号里面丁默邨和李士群也在斗,丁润生的死对头则是瘸阿宝,肩膀上那一枪的仇,丁润生永远不会忘,警察所长位置花落别家,更加深了仇怨,就是在潘克复府上做门客,瘸阿宝也一直压他一头。 特务是分等级的,最低级的只能住在七十六号毗连的华村弄堂里的宿舍,二十四小时待命,混的好点的就有了私人时间,比如当初的瘸阿宝和现在的丁润生,晚上出去打牌彻夜不归也没人问,住在别人公馆里兼职做保镖挣两份钱,再往上就是瘸阿宝现在的水平,有自己的房子和女人了。 丁润生还停留在中档,在七十六号短短几个月耳濡目染让他变成另一个人,心如死灰,只剩下对金钱无尽的渴望,干这一行都这样,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个先来临,人生苦短,何不醉生梦死,既然当了狗就不需要脸面了,给谁当不是当,谁给骨头就当谁的狗。 这回潘克复交代的私活,丁润生决定从中捞一笔,搜刮来的火油归自己,汽油归潘先生,两全其美,他并不想把章樹斋压迫的太狠,做人留一线,日后到了阴曹地府总归能少受点苦头。 …… 广慈医院,特护病房,钱如碧看着儿媳妇张罗一切,心中大慰,人家都说婆婆和儿媳妇是天生对头,但钱如碧不同,她需要这样一个精干的,泼辣的继承人来维护自己的利益。 “蔻蔻,别忙了,来喝杯茶。”钱如碧招呼道,其实这些工作用不着儿媳妇做,医院有护士,随身还带了老妈子过来,她就是想考察一下儿媳妇的成色,现在看来,可堪大用。 蔻蔻是儿媳妇的小名,杨蔻蔻坐到钱如碧身旁,两人用宁波话交流,探讨东洋补脑汁对公公病情的效果,值得欣慰的是,婆媳俩观点一致,都认为东洋货不靠谱,要疗效,还得西洋货。 护士长推门进来,抱歉地通知她们,明天之前特护病房必须腾出来了,因为有一位惹不起的高官要住进来,钱如碧本想发作,可是听到高官的名字就熄火了,杨蔻蔻问能换到什么病房,护士长说有六人间和八人间,其实病人的病情已经稳定,完全可以出院了。 “姆妈,侬看是不是换一家医院……”杨蔻蔻看向钱如碧。 钱如碧略一思忖,潘家花园保险柜里还藏着细软,不宜离家太久,便道:“罢了,出院吧。” 问题来了,虽然楼下停着汽车,但没有会开汽车的人,早先的司机被潘克复赶走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杨蔻蔻说话了:“姆妈,我有个朋友会开汽车。” “可靠么?”钱如碧心知肚明,儿媳妇所谓的朋友,想必就是在外面找的野男人吧,聪明人之间说话没有半句是废话,杨蔻蔻坦然回道:“可靠,是个厚道人。” 钱如碧颔首:“叫来我瞧一瞧,可以用的话,就留下用吧。” “那我这就去找人。”杨蔻蔻道。 儿媳妇走后,钱如碧陷入思索,现在的局面是前有虎后有狼,潘克复虎视眈眈在前,自己又引狼入室,把一个心怀鬼胎的儿媳妇和她的野男人引入潘家花园,这两方面都觊觎着自家这点财产,不过也好,以毒攻毒,只要应对得当,就能让两边斗的两败俱伤,自家渔翁得利。 钱如碧看着病榻上的男人,想到失踪的儿子,不禁悲从心来,她一介女流,为了保住潘家的财产不惜驱虎迎狼,游走在刀刃之上,个中艰辛,谁又能懂。 另一边,杨蔻蔻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找到正跟着犹太师傅干改装活的赵殿元,赵殿元见她找来,眼睛一亮,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说:“看,美玲给我写的信。” “回头再看,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你别干了,跟我去广慈医院,我帮你找到新工作了,给潘家开车。”杨蔻蔻急促道。 “潘克复?”赵殿元一愣。 “不,是潘克竞,但我们可以进到潘家花园了,要不了几天,我们就可以离开上海了,去哪儿都行。”杨蔻蔻眼巴巴地看着赵殿元,希望这个男人不要忘记他曾经许下的诺言。 其实再次捡起任务,只是杨蔻蔻的临时起意,她不能保证自己的意志是否和以前那样坚定,如果赵殿元改主意的话,她也不会生气,相反会尊重对方的决定,放弃任务。 “那太好了,完了我们去苏北吧。”赵殿元没有任何犹豫,他考虑的重点根本不在暗杀潘克复上,而是事成之后的归宿,“美玲信上写了,那边的条件很艰苦,吃的是粗粮,没有电,马路只有几百米长,但我觉得没什么,只要我们在一起,任何苦难都可以克复。” 杨蔻蔻认真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很久没说话,最后伸出手来帮他整理一下衣领,说一声:“我们走吧。” 赵殿元向犹太师傅辞行,说家里有急事,这位师傅倒也通情达理,当场就结算了工钱,还向杨蔻蔻脱帽致礼,用希伯来语说了句客气话,忽然他看到杨蔻蔻挂在脖子上的六芒星护身符,眼中顿时散发出光彩来。 “可以卖给我么?”犹太师傅说,“这是我们犹太人的东西。” 赵殿元把话翻译过来,又加了一句:“他喜欢就送给他吧。” “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不能卖。”杨蔻蔻一口回绝。 “抱歉,原来是爱情的见证。”犹太师傅笑道,“那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在希伯来人的古老传说里,这是具有魔力的宝贝,有爱的加持,就会出现奇迹。” 赵殿元的洋泾浜英语不足以听懂这么复杂的语言,但是犹太师傅的意思他能明白,这玩意神的很,是个宝贝。 告别了犹太师傅,赵殿元跟着杨蔻蔻匆匆往医院去,路上问她,要不要回去拿枪? “不用那么急,等待机会,一击必杀,全身而退。”杨蔻蔻说道,顿了顿又说:“然后我们一起苏北,我们一家三口。” 赵殿元当场傻眼,继而手足无措,他做梦也想不到,在接受暗杀任务的前夜收到要当父亲的喜讯。 来到广慈医院见工的时候,龙叔一眼就认出赵殿元正是当时找来代替少爷的那个人,这倒是阴差阳错,全对上了。 钱如碧阅人无数,搭眼一看就晓得赵殿元有几斤几两,这样的憨厚小伙根本不是潘克复的对手,这盘棋又有了新的变数。 “龙叔,侬回去一趟,把少爷的衣服拿几套过来。”钱如碧说。 做戏做全套,既然能有假儿媳,为什么不能有假儿子,反正潘克复已经十几年没见过自己的堂侄子了。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第48章 活赵云 夏天就要穿白色的半衬麻西装配白皮鞋,龙叔身为潘家花园的管家,这些常识自然是懂的,他把当季的衣物整理进一个法国行李箱里,拿到医院来给赵殿元扮上,头发是一定要重新打理的,打电话叫白俄理发师上门,修一个时髦的偏分油头出来,配上西装革履,简直判若两人。 钱如碧看到装扮一新的赵殿元,不禁百感交集,如果真是儿子回来了,那该多好啊。 “侬都对他讲清楚了吧?”钱如碧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平静如常发问,杨蔻蔻点了点头。 “叫一声姆妈。”钱如碧转向赵殿元。 “姆妈。”赵殿元真就喊了一声。 “那是侬阿爷。”钱如碧回望床上的潘克竞。 “爹。”赵殿元恭恭敬敬喊了一声。 潘克竞喉咙了咕哝了几声,谁也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也没人在乎他的看法,钱如碧紧接着向赵殿元交代了许多必要的细节,包括潘家的各路亲戚关系,潘骄从小到大的重要经历,在哪儿上的小学中学,在哪儿读的大学,这些都不能搞错。 赵殿元记忆力很好,一遍就能记住,钱如碧让龙叔考考他,果然对答如流。 “太太,我担心……”龙叔欲言又止。 “阿拉讲是真的,那就是真的。”钱如碧说,“时候不早了,出院,回家。” 赵殿元下意识想去拎行李箱,被钱如碧喝止:“勿要动,记住,侬是潘公馆大少爷,不是工人。” 医院的杂役帮他们将行李搬上车,杨蔻蔻和钱如碧陪着潘克竞挤在后排,龙叔坐副驾驶,赵殿元开车,一路无话,来到长乐里总弄大门,门房老张正坐在藤椅上摇着蒲扇,看到熟悉的汽车进门,急忙起身行礼,当他看到驾车的竟然是赵殿元时,举起的手都忘了放下。 赵殿元恨不得把头埋在下面,被老张认出来只是开始,紧跟着路上出现了周家姆妈,她正背着一口袋大米往外走,看到车里的人如此眼熟,揉揉眼睛,汽车已经过去了,赵殿元从后视镜里看到周家姆妈站在原地回头张望,就知道又被认出来了。 周家姆妈不敢相信赵殿元能穿着西装坐进小轿车,她觉得那可能是一个和小赵长得酷似的人,并急不可耐地想把这个发现和邻居们分享,索性黑市生意也不做了,回到二十九号对苏州娘子说刚才看到一个长得和小赵很像的人,居然坐在潘家花园的汽车里厢。 苏州娘子冲楼上喊:“小赵,小赵,侬有个孪生兄弟么?” 阁楼上没有回应,亭子里传出田先生的声音:“小赵一早就出去了,没回来。” 忽然孙叔宝从后门进来,满面怒容:“不好了,出事体了,简直欺人太甚!” 苏州娘子问他:“啥事体,这么光火。” 孙叔宝说:“瘸阿宝勾要赶我们走,在二十九号开浴室赌场。” 苏州娘子大惊失色:“这哪能办,不对啊,这房子明明是阿拉的,他说赶就赶啊,还有王法么!” 孙叔宝说:“伊勾结了一个日本人撑腰,这回是铁了心要把我们赶走了伊刚。” 苏州娘子拍响了一楼客堂间和厢房的门,又冲楼上喊:“梅小姐,田先生,周家姆妈,都出来,出大事了。” 一张张面孔出现在自家门前,苏州娘子把事情一说,大家都错愕而愤怒,现在一房难求,有钱都租不到合适的栖身之所,仓促之间把大家赶出去,岂不是要露宿街头,这千刀杀的瘸阿宝,简直欺人太甚。 “这可哪能办啊。”阿贵嫂和苏州娘子的第一反应相同,顿时慌了神。 “我们不搬,看他能怎么样。”吴太太冷冷道。 “对,阿拉不搬!”楼上梅英也跟着帮腔道。 “赔给阿拉一笔安家费也是个人话。”田飞扶了扶眼镜说。 “要搬家么?”顾佩玉小声问杜剑秋,她初来乍到,不甚了解,杜剑秋摇摇头:“我们无处可搬。” “我跟大家一道进退。”周家姆妈最后跟了一句。 丁润生施施然出现,二十九号顿时鸦雀无声,大家把他都忘了,谁能想到许久不来的小丁竟然在晒台间偷听大家的谈话,他和瘸阿宝可是一丘之貉,这下麻烦了。 “大家不要怕,我也是二十九号的住户,这件事我会和汪长官交涉的。”丁润生给大家吃了颗定心丸,下楼出门去了。 …… 瘸阿宝最近穿起了西装,他事事以潘克复为榜样,连打扮都要依葫芦画瓢,浦东春树浦的瘪三哪里懂什么洋装搭配,他胡乱找了家宁波人开的红帮裁缝铺买了套西装成衣,大夏天穿黑西装,活像个开殡仪馆的小老板,偏偏还配一双白皮鞋,在旁人眼里,简直是一个走动的笑话。 不光穿衣打扮,在捞钱方面,瘸阿宝也在向潘先生看齐,以他的能耐,只能干一些简单粗暴的买卖,稍微复杂一点都驾驭不了,这段时间瘸阿宝认识了一个翻译官,日本名字叫做小林宏杰,中文名字叫林宏杰,其实是个台湾人,属于二等皇民,但是日语说的流畅,冒充原版日人吓唬同胞绰绰有余,瘸阿宝和他一拍即合,两人商量着做个买卖,找一处场地,招几个高丽娘们,开一家日式风吕兼赌场,让国人领略一下东洋风情。 瘸阿宝可搞不到潘家花园那么大的场所,灵机一动就把二十九号考虑上了,对小林宏杰一说,二等皇民拍案叫绝,说设在民宿中更有家的味道,就这么办了。于是他让人把孙叔宝叫来,开门见山请他搬家,三日期限,过了期限就要强行清场了。 此刻小林宏杰正在瘸阿宝的办公室坐着,两人相谈甚欢,手下通报:“所长,丁队长在外头。” “让伊等一歇。”瘸阿宝正在兴头上,他所长位子坐得稳了,官威也大了,不把小丁放在眼里了。 丁润生却不惯他的脾气,不顾手下的阻拦,推门进来,瘸阿宝一双腿搁在办公桌上,懒得起身,也不招呼丁润生落座,斜眼看看他:“小丁,啥事体,阿拉正和这位日本先生有要事相谈。” “汪长官好。”丁润生摘下草帽打个招呼,“我正巧住在二十九号,可否通融通融,换别的地方。” 瘸阿宝愠怒起来,当场呵斥道:“侬懂不懂规矩,小林阁下就在这里,侬让我收回成命,我不要面孔的么,姓丁的,侬算什么东西!” 丁润生脸色难看的吓人,右手蠢蠢欲动想掏枪,终于还是忍住了,回身出门。 “把门给我带上。”瘸阿宝在后面说道。 丁润生一肚子闷气,回到七十六号想找几个朋友借酒消愁,恰好上面有个任务派下来,去火车站蹲守目标,他拿了照片,带了三个手下赶到火车北站,在出站口附近拿了张报纸,假装看报,目光却在出站的人潮中寻索着。 今天风凉,从海面上来的风吹散了蒸腾在城市上空的热气,明后天或许要下雨,丁润生看看手表,感觉今天要白忙乎,目标大概不会来了,他打个哈欠,正想收兵,忽然人群中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不是今天要等的目标,而是天乐赌场和潘家花园的常客黄寅生,这几天姓黄的消失无踪,据说是因为睡了潘先生的女人被做掉了,怎么他还没死?丁润生只花了一分钟就想通了其中道理,黄寅生向负责行刑的瘸阿宝行贿,保住了小命,可他怎么还敢涉足上海。 那个人确实是黄寅生,他在苏州躲了几天,本想故技重施,骗点钱花,可是苏州不比上海,有钱的小寡妇不少,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上哪儿勾搭去,思来想去,还是上海最好,离了上海,吃腌多鲜都不香了,于是黄寅生壮着胆子回来了,他算盘打的周密,大不了不在沪西混呗,不被人发现就没事。 万没想到,刚下火车就被丁润生抓个正着。 能给瘸阿宝上眼药的机会,丁润生自然不会放过,他一使眼色,手下一拥而上,将黄寅生按翻在地。 …… 潘家花园,筱绿腰正在小客厅和几个女客喝下午茶,瞥见花园大铁门打开,自家的汽车驶入,可是驾车的却是一张生面孔,于是出门迎候,奥兹莫比尔轿车停在门廊下,车门打开,先下来的一位英气勃勃的青年,白西装,白皮鞋,细腰乍背,,剑眉星目。 筱绿腰立时就酥了,这不就是个活赵云么。 第49章 狸猫换太子 赵殿元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孩子,因为他生的白净高挑,和爹一点都不像,十二岁时,影影绰绰听屯子里的长辈说过自己的身世,爹是唱戏的武生,娘是邻屯地主家的小姐,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私孩子,生下来就丢到野地里等死,是养父赵罗锅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但赵殿元不知道的是,自己的生父,那个外号活赵云的武生,早已被地主家的炮手用一支五子漏底快枪打死在老林子里,而自己的生母则被远嫁他乡,洞房花烛夜时一根绳索结果了自己的性命,与活赵云九泉之下相会去了,赵殿元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加上合体的高档西装衬托,更加倜傥俊朗,又比那些纨绔小开少了一些油滑浮躁之气。 筱绿腰看到从车后门下来的钱如碧等人,就猜到这位活赵云是什么人了,她吃吃笑道:“阿拉侄子卖相嘎好,这要是穿上一身全白大靠,杨小楼都得靠边站。” 钱如碧撇撇嘴,没和筱绿腰一般见识,她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戏子出身的弟媳妇,但弟媳妇一句话就认可了假儿子的身份倒是省了自家一番口舌。 佣人们搀扶着潘克竞,提着行李箱,前呼后拥的送他们上了二楼,原先潘骄的新房是整栋洋楼里采光仅次于主卧的,现在已被潘克复霸占,他们只能退居朝北的客卧。 即便是客卧也大的出奇,挑高三米,让住惯了阁楼的两个人格外不习惯,佣人们把行李放下就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一对新人,还有两个帆布箱壳上印满了四芒星和叠加LV字母的Wardrobe行李箱。 “你怕么?”杨蔻蔻问道。 赵殿元抓住杨蔻蔻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窝,心脏跳的很快,冒名顶替,深入虎穴,干的是杀人的勾当,不紧张才怪。 “待会儿下去转转,记住地形,潘克复进行了很多改造,有些门封死了,和以前的图纸不一样了。”杨蔻蔻低声说,“必须要全身而退。”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手心里潮热出汗,窗外有蝉鸣阵阵,凉风习习,两人同时看向窗外,隔着一片树荫就是花园的围墙,墙外是长乐里的一栋栋石库门房子,说来也巧,从这个角度望过去,正好能看到二十九号楼顶的老虎窗。 “到底是花园洋房,就是风凉。”赵殿元把窗户打开,俯瞰花园,大门口有武装警卫,有狼狗,围墙上拉着电网,插着玻璃渣,可谓龙潭虎穴。。 “戆都,台风要来了,自然风凉。”杨蔻蔻说。 客卧的房门被敲响,龙叔的声音在外面:“少爷,少奶奶,吃夜饭了。” 楼下餐厅,水晶吊灯剔透闪亮,筱绿腰穿一身水绿色旗袍,坐在圆桌旁笑语盈盈,平时她和钱如碧并不在一起吃饭,今天“潘骄”小夫妻回家,自然要吃个团圆饭,连潘克竞都被抬到桌子旁,固定在一张扶手椅上,脖子上围着餐巾,张着嘴双目迷茫,痴痴傻傻。 “侬四叔去经济委员会开会了,一会儿就到。”筱绿腰对刚进门的小两口说。 佣人拉开座椅,赵殿元和杨蔻蔻落座,面前摆着金边骨瓷的碗碟杯盘,筷子是象牙的,汤匙是景泰蓝的,灯火下流光溢彩。 “四婶侬好。”赵殿元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位风骚的戏子婶婶,说了这句就没了下文,更不敢直视之。 这副羞怯样子更让筱绿腰芳心大动,正要逗逗侄子,潘克复回来了,他春风满面走进餐厅,看到圆桌旁的众人,解领带的手都僵住了。 “这二位是?”潘克复疑惑道。 “连自家侄子都不认识了,骄儿回来了,这是侄媳妇。”不用钱如碧开口,筱绿腰就把人给介绍全了。 “哦,是骄儿回来了。”潘克复摘下领带落座,他相信自己的第六感,这个人绝对不是潘骄,但是看钱如碧冷冷的神情,如果自己当场否认,这乐子恐怕就大了。 “骄儿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段时间去哪儿了?”潘克复随口问道。 “去外地办些事,刚回来。”赵殿元回答的很敷衍。 “这样啊……听说侬大学是学政治的,侬给四叔讲讲,政治到底是个啥么子?”潘克复似笑非笑,考起英国留学的侄子来。 赵殿元看着潘克复,这是他头一回如此之近的观察这个人,他在想现在怎么才能杀掉他,用象牙筷子戳进他的眼窝或许可以,但那样会惊动门外的保镖,根本逃不出去。 所有人都在盯着赵殿元,等他的高论。 赵殿元沉默着,似乎在思索,更像是发愣,钱如碧有些懊丧,这个西贝货到底不比自家亲儿子,小小问题就被难住了。 杨蔻蔻心里在打鼓,她想着再等十几秒就故意把碗摔在地上,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筱绿腰先开口了,她想帮这个草包侄子解围,娇笑道:“达令,刚回来就给人出难题,侬是坏叔叔。” “政治就像开赌场,得不停给人甜头,让人保持希望,才能永远坐庄。”赵殿元突然开口了。 潘克复哑然,这句话说的很精妙,符合自己心中所想,一时间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这个人大约真的就是潘骄。 “哪能想这么久?”潘克复笑里藏刀地问道。 “我在想,怎么才能用简单的语言让四叔明白复杂的道理。”赵殿元侃侃而言,“这种问题,我用英语可以长篇大论,但是四叔听不懂啊,我不是怀疑四叔的英文水平,四叔的英文一定是很棒的,我是说那些复杂深奥的政治学术语,还有很多拉丁文在里面,就是洋人都不一定懂。” 这话简直就是拐着弯骂潘克复没文化了,钱如碧浮起笑意,筱绿腰笑的前仰后合,杨蔻蔻憋着的一口气缓缓吐出,心终于放回原地。 潘克复讪笑着,借点烟的动作缓解尴尬,忽然他想起一件事,侄子的结婚合照,本来是挂在客厅里的,早些时候不知道被谁收起来了,把照片寻到,不就真相大白了么。 “吴妈,我记得少爷和少奶奶的结婚照本来挂在那里的,怎么不见了。”潘克复吩咐佣人道,几个月前,他曾经调查过侄子失踪的事情,从报馆得到一张原版照片,婚礼上的新郎,并不是潘骄,可惜照片弄丢了,不然就能辨认出是不是眼前这个冒牌货。 几分钟后,吴妈抱着一个二十寸的镜框下来了,照片中的新郎新娘,正是眼前这两位,分毫不差。 潘克复的脑筋飞速运转着,人是假的肯定没错,钱如碧这是想用假儿子真儿媳的组合来和自己分庭抗礼,这女人打得一手好算盘,只是低估了自己的手段。 “我提议,为骄儿的回家,为潘家的团圆喝一杯。”筱绿腰端起了酒壶,她脑子里是另一门心思,全然没留意到其他人眼神中的锋机, 酒是女儿红,菜不是本帮,也不是淮扬,而是钱如碧交代厨子专门做的宁波菜,葱油梭子蟹,茭白毛豆子,网油包鹅肝,苔菜拖黄鱼,黄泥螺,清炖霉苋菜梗,尤其这最后一道菜,臭虽臭,简直是宁波人的最爱,可身为宁波慈溪人士的杨蔻蔻却一筷子都没动过。 饭后,潘克复提议道:“今朝团圆,大家一道听戏吧。” 筱绿腰第一个赞同:“好额好额,大家想听哪一出戏?” 潘克复说:“也不晓得哪能,我今朝就想听一出狸猫换太子,阿嫂侬看好不啦?” 钱如碧面色如常:“阿拉不适意,先上楼困特了。” 潘克复冷笑:“阿嫂请便,骄儿和侄媳妇陪阿拉一道看就好了。” 筱绿腰多么玲珑的人,此时已经察觉气氛不对,她出去查看了一下,花园里有一处临时搭建的戏台,平时尚能遮风挡雨,但是在台风带来的狂风暴雨中飘摇动荡,这戏是唱不成了。 潘克复也不是真的要听戏,他是在敲山震虎,告诉钱如碧这出戏瞒不过自己,既然雷雨天唱不成,那就各自随意了。 赵殿元和杨蔻蔻没有立刻回房,而是在一楼逛了一圈熟悉环境,潘克复也不管他们,自顾自来到书房,对着一堆财务报表焦头烂额,除了赌场,所有的生意都在赔钱,潘家的巨万基业,到了自己手里怎么就变成烂摊子了呢。 潘克复点燃一支烟,看着窗外的豪雨,有些感伤,有些无奈,他现在体会到那些当权者的苦衷了,维持一个家族产业都如此艰难,何况是残破的半壁江山。 那个假侄子无足挂齿,潘克复根本没放在心上,明天找个精通英文的人再来试试他,如果还能应付过关的话,就用最直接的办法,等他出门派人抓了去严刑拷打就好了,总之不好在潘家花园动手抓人,表面上的和气总要维持。 二楼客卧,杨蔻蔻反锁门,从衣服里摸出一把细长的西厨菜刀来,低声说:“午夜动手。” 刀是她刚在厨房里偷的,锋利无比,吹毛可断。 疾风骤雨敲打着窗子,雨水浇在玻璃上斑驳一片,风从窗子缝隙钻进来,如同谁在哀嚎。 第50章 暗杀前夜 夜已深,雨还在下,二楼客卧里只亮着一盏五烛的台灯,两人合衣躺在床上,毫无困意。 “你杀过人么?”杨蔻蔻问。 “没有。”赵殿元说,“我十八岁时,在汉口码头上被流氓欺负,拿刀砍过人,不知道那个人死没死。” “砍伤刺死,待会儿动手的时候,尽量用刺的。”杨蔻蔻缓慢而详尽的教授他杀人的技术,临时抱佛脚还不算晚。 “这把厨刀没有血槽,刀身刀柄连在一起,用起来不会太顺手,待会找个手帕,把手缠上,防止沾上血打滑,还有,有时位置不对,刀会骨头卡住,别着急,总之动作要快,别让他发出声音把人招来。” 赵殿元说:“等他上楼开门的时候,我在后面捂住他的嘴,脖子上扎一刀,腰眼扎一刀,手帕我有,你看这块行么?” 说着他拿出一块淡绿色的汗巾,还带着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杨蔻蔻揶揄道:“你婶婶啥时候给你的,我怎么没看到。” 赵殿元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动手的时候被别人看到,是不是也……” 杨蔻蔻沉默了一会答道:“如果是楼下那帮恶棍,就一起干掉,如果是楼上这些人,还有佣人厨子,就随他去好了,对了,记得把电话线切断。” 赵殿元说:“这个我在行,我忽然想起一个办法,把供电线路切断,这样楼下那些人就没法彻夜打牌了,潘克复就得上楼睡觉,这样不就有机会下手了么。” 杨蔻蔻说:“不妥,他很警觉,会先派人检查线路,万一发现是人为的,咱们就暴露了。” 一楼大厅,灯火通明,一帮赌客正在兴致勃勃,潘克复也坐在其中一张赌桌上,这是他的常态,通常要到四五点钟才上楼休息,正玩着,花园大门开了,车灯穿透雨雾,又有客人冒雨前来,潘克复使了个眼色,筱绿腰扭动腰肢前去门厅接待。 汽车直接开到门廊下,下来的是毕良奇,先恭维了筱绿腰几句,又道:“车子没油了,真是麻烦。” 筱绿腰顺口接道:“回头让司机去加一箱,老潘这里,美酒管够,汽油也管够。” “那就不客气啦。”毕良奇笑道。 这时几个穿黑胶雨衣的人走进门廊,脱下湿淋淋的雨衣,水滴淋了一地,为首的正是丁润生,他向筱绿腰一鞠躬:“太太好。” 丁润生是常客,是潘克复豢养的打手,筱绿腰用不着和他客气,微微点头,便揽着毕良奇的胳膊进门了。 等他们进了洋楼大门,丁润生才将身后一人拽过来,掀开雨衣帽子,露出黄寅生那张小白脸来,只是今晚这白不是白嫩的白,而是惨白的白。 筱绿腰把毕良奇送到赌桌前,潘克复起身,让太太坐下接着玩,自己陪着毕良奇去书房谈事情,他打心眼不喜欢这个姓毕的重庆特务,每次来都是打秋风,不但要钱,还要把汽车加满油,天知道他那辆破车耗油量怎么那么高,也许是加了油出门就抽出来去黑市换钱吧,但再讨厌也得忍着,伺候着,一点马虎不得。 “老潘,我有一个大生意,需要你先垫资一部分……”毕良奇点上雪茄,吞云吐雾,潘克复听的心烦意乱中,书房的门推开一条缝,丁润生的脑袋探进来:“潘先生,我抓了一个人,可能是您要的……” “侬先去小餐厅等一歇。”潘克复略显不耐烦地一摆手。 丁润生让手下把黄寅生带进了小餐厅,恰好瘸阿宝也带着两个心腹进来,两边人马各自占了半张圆桌,黄寅生蹲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他越想躲,越是引起注意,瘸阿宝用脚勾起黄寅生的下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还以为丁润生去外地专程把黄寅生抓来的呢,这不是诚心给自己添堵么。 “姓丁的,侬想哪能!”瘸阿宝横眉冷目。 “侬讲哪能!”丁润生也不怵他,两人如同炸翅的斗鸡,剑拔弩张,手下们也都手按枪柄,虎视眈眈。 “这是搞什么?”潘克复不怒自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这才悻悻把枪放下,潘家花园有个规矩,绝对不许动刀枪,以免坏了风水,吵吵也好,亮家伙也罢,没人真敢开枪。 丁润生薅起黄寅生说:“潘先生,这个人是我在火车站抓到的。” 潘克复看了看瘸阿宝,后者想狡辩,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好在潘克复并没有发作,只是淡淡地说,这个人还交给阿宝处置,先关一晚,明天带出去处理掉。 “这回一定要利索些。”潘克复说。 “是!绝不辜负潘先生信任。”瘸阿宝羞怒难当,恶狠狠瞪一眼丁润生,拖着黄寅生就往外走,被拖在地上的黄寅生心如死灰,眼前只看到一幅画,画上的人似乎是阁楼的赵电工和小姑娘。 那是潘家少爷和少奶奶的合影,小餐厅里这些人各怀心事,谁都不曾留意。 潘克复又看了看丁润生,点点头:“小丁,到书房来一下。” 丁润生志得意满,跟潘克复来到书房,昂然肃立,等待夸奖。 “汽油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潘克复似乎并不想深究黄寅生的事情。 “哦,查到了,是姓朱的藏了一些汽油,不多,就十桶。”丁润生答道。 “这么少……货在哪?” “还没起出来,今天事情太多,特工总部那边也有几个任务盯得很紧。” “明天把汽油拿过来。”潘克复说完,低头看账本,忽然发现丁润生没走,就问他还有事吗。 “没事了。”丁润生有些沮丧,回身出门,轻轻将书房的门带上。 瘸阿宝将黄寅生五花大绑起来关进库房,又回到赌厅里,睥睨一圈,正看到丁润生从书房出来,一股怒火升腾,他勾勾手:“丁队长,有胆打八圈么?” 丁润生毫不示弱:“来就来,谁怕谁。” 两人各带一个手下坐上牌桌,开始赌钱,麻将一打,时间飞快,转眼就是午夜,楼上客卧,赵殿元实在等不及,赤脚出来,走到楼梯口向下张望,赌厅里人还是很多,且有不少带枪的特务,而潘克复直到现在还不上楼歇息。 潘克复今天不高兴,看到黄寅生让他又想起那天的事情,所以他今天睡在书房,不去二楼和筱绿腰同床共枕。 这一夜,刺客注定无功而返。 这一夜,丁润生输了很多钱,他官场失意,赌场也失意,接连放炮,输了十几万中储券,瘸阿宝却春风得意,连战连捷,谁身上都没这么多现金,只能押东西,写欠条。 丁润生输的狂躁,将手枪带皮套拍在桌上当做抵押,瘸阿宝讪笑不已,都是玩这个的,吓唬谁呢,老子不要枪,只要钞票。 天刚亮,丁润生就出了潘家花园,直接回二十九号,把章樹斋叫出来去提埋藏的油料。 此时大雨初歇,天还阴着,满地都是积水,章樹斋怀里揣着个东西,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水跟着丁润生往外走,走到总弄大门口,看到老张竟然在门洞里支了张竹榻,水都淹到床脚了,章樹斋和老张并不熟悉,他只是奇怪,为什么暴雨天这个人还要睡在户外。 老张赤着脚帮他们打开大门,又回到门楼下待着,他本来住在过街楼上,一个人一间屋倒也惬意,但是潘克复硬是安排了一个带枪的保镖把他的过街楼给占了,这小子昨晚叫了个站街的妓女来风流快活,让老张在门洞下吹了一整晚的冷风冷雨。 丁润生之所以没带手下,就是想私吞掉一半货,一打汽油,一打火油,他只打算给潘克复十桶汽油,剩下的自己留下卖钱,至于昨晚上的赌债,想起来就让他咬牙切齿,十几万啊!倒不如寻个机会,一枪打死这个狗东西,人死账销,岂不快哉。 两人乘第一班轮渡过江,来到原先火油公司的仓库后墙,昨夜的一场雨将盖在上面的泥土冲刷掉许多,倒是省了挖掘的功夫,丁润生在附近村子雇了两个人,把油桶全都挖出来,用树叶遮挡一下,装上独轮车往江边码头运。 光天化日之下,带着许多油桶在外面走简直等于带着露着黄金行路,就算路人不起歹心,沿途那些军警宪特也会见财起意,光凭一张特工总部的派司和一把手枪都无济于事,丁润生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一路之上他谨小慎微,各种掩护,却没留意到章樹斋对其中一个火油桶做了手脚。 章樹斋想了一晚上怎么报仇,他能做很复杂的机关,但是一来时间不够,二来无法将机关放进油桶,最后他用了最简单的方法,将白磷放进火油桶,等有人开启油桶向外倾倒时,随着液面下降,白磷暴露在空气中自燃,那就是一场大火。 装着油桶的木炭汽车驶入长乐里,先停在二十九号门口,丁润生不想把油桶藏在七十六号的宿舍里,哪有把肥肉藏进狼窝的道理,放在二十九号晒台间是最安全的,这里的邻居没有胆子动自己的东西。 可是正当他将油桶往屋里厢搬运的时候,瘸阿宝带着一群警察来了,他们是来清场撵人的,准备动用暴力手段将二十九号的居民赶出去,腾出房子给小林阁下开日式澡堂,没成想又遇到了丁润生。 关于汽油的事体,瘸阿宝是知道的,他们是同类人,彼此什么路数门清的很,这是想背着潘先生私吞呢,昨天的仇,瘸阿宝还记得,岂能放过大好的机会。 “丁队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潘先生让侬搞得油,侬怎么搞到自己屋里厢来了?”瘸阿宝阴阳怪气地问道。 丁润生被抓个正着,自己的手下又都不在,面对十几个警察,他只能忍气吞声:“对,我正准备给潘先生送去,汪长官,侬带着这么多兄弟来,就是专程为监督我丁某人?” 瘸阿宝笑道:“那倒不是,这不巧了么,我带兄弟们过来,是帮小林阁下清场的,不过看丁队长的面子,再宽限一天也不是不行。” 他们对话的时候,二十九号的邻居们就在门内静静听着,瘸阿宝这回来真格的了,还有日本人撑腰,哪有拿鸡蛋和石头碰的道理啊,偌大的上海,就快没有他们的栖身之所了。 章樹斋没闲着,他敏锐的意识到了什么,这时候必须要做些事情,他趁着别人在门口对话,飞奔回屋拿了一些东西出来,找到自己做过标记的火油桶,在桶底边缘钻了一个小洞,用蜡封住,油库都是密闭空间,现在是夏天,温度一高,蜡就会融化,油就会渗漏出来,等油流光,白磷就会引爆混合了挥发油气的空气,那将是一场毁天灭地的大爆炸。 既然你让我们流落街头,那我就让你丧身火海。 瘸阿宝指挥着警察将全部油桶搬走,运往潘家花园,为了彰显自己的忠心耿耿,他一桶都不贪,全部送进设在花园角落的油库,然后喜滋滋向潘克复表功去了。 潘克复在书房沙发上睡得正香,硬生生被瘸阿宝吵醒,向他报告说小丁私藏汽油,已经被我全部查获。 看着瘸阿宝这张谄媚的脸,潘克复就倒胃口,他并不是个小气的人,毕竟丁润生只是门客而已,这批油料又是他查获的,从中揩一把油也是默认的潜规则,这帮奴才,明争暗斗的真不省心。 “晓得了。”潘克复挥挥手,瘸阿宝会意,倒退着出门,潘克复又道:“今朝把那个黄什么料理了,再看见他,侬晓得后果。” 瘸阿宝点头哈腰,关上书房的门,去库房提了黄寅生出来,先打了一顿出气,才让人拖到外面处理。 “别脏了潘家花园的地板。”瘸阿宝说。 “宝哥饶命,我知道一个秘密,我告诉侬,侬帮我求求潘先生。”黄寅生经过一夜煎熬,终于找到一个能保命的渺茫机会,他现在是抓到任何东西都当救命稻草用。 “少废话!”瘸阿宝一脚踢过去。 被反绑双手的黄寅生在地上打着滚,惨叫着:“宝哥,是真的,小餐厅墙上挂着的照片上是二十九号的住客,这里面一定有秘密!我认识他们,可以当面对质!” 瘸阿宝一对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又去了书房,向潘先生报告这个新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