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01 《北城有雪》 文/明开夜合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2021.03.02 · 我是你路上最后的一个过客/最后的一个春天/最后的一场雪/最后的一次求生的战争 ——保尔·艾吕雅 · 第一章 周弥出门之前不知道北城今日有雪。 沙发扶手旁高几上放了一盆水仙花,暖气足,花苞已经放了,鹅黄色花蕊,映衬朱红色屏风,有点俗伧的审美。 有人说着话推门进来,扑进一阵寒风。 周弥抬头去看,玻璃上结了一层雾气,拿指腹一抹,窗外门廊的灯下,轻絮飘扬,才知道下雪了。 穿旗袍的女服务生将这人引进包房,转身又来询问周弥茶水要不要续杯。 此前她已问过两次,周弥都说在等人,不用了。一再询问,明显赶人的意思。女服务生礼貌微笑,站远了,飘来打量的目光却难掩鄙夷。 当她是来捞的,她知道。 周弥笑一笑,不在意,低头,手指继续滑动手机屏幕,把半生的耐心都耗在这儿。 室内过分暖和,渐渐眼皮沉重,歪头打了一个盹,无端惊醒。 解锁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打发时间的消除类小游戏上,右上角,手机电量不足20%。 退出程序,切换到主界面,时间显示已是后半夜。 不知道是不是消息有误,恐怕今天是等不到了。 周弥站起身,穿上大衣,拎上斜挎包,准备走。 楼上忽地传来脚步声。 暂缓一步,抬头去看,一个身形微丰的中年男人,正讲着电话下楼。 这人明显一身富贵里浸淫出来的气派,显年轻,看不大出年纪,说五十恰当,说四十也行。 周弥辨认了片刻,朝男人走过去,直直挡在路中。 男人目光瞥过来,一时怔住,眯住眼,瞧了她半晌,脸色错愕,继而凝滞,仿佛白日见鬼。手头的电话,也赶紧两句话撂下了。 周弥往前再走两步:“孟劭宗孟先生?” 男人看着她,神色沉冷,不接话。 “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周,叫周弥,是周……” 孟劭宗声音极冷,“……谁派你来的?” 听语气,是已经认出来了。周弥往大门的方向微一仰下巴,“能借一步说话吗?” “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孟劭宗看她的目光,有种看见脏东西的厌恶和不耐烦。 周弥神色未变,“我是来借钱的。急用,请借我二十万。” 话音一落,她瞧见一旁站立的女服务生,瞳孔都放大两分。 孟劭宗一霎眉头紧蹙,“周……姓周的没跟你说过,这事儿已经两清了?” 他说完“周”字之后,沉眉思索了片刻,明显已经忘了,周弥的妈妈到底叫周什么。 周弥:“说过的。” “有什么事,你让她来。” 周弥微微歪了一下头,“恐怕不行。” 孟劭宗耐心尽失,挥手臂赶她走,“你叫她直接联系我。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她三年前就死了。” 空气静了一霎。 孟劭宗神色又是一滞,眯眼瞧她,半晌,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到底想耍什么花招?” “我真是来借钱的。”周弥看着,“当然,你有不借的自由。只是你不借,我就只能去走别的门路。就怕到时候闹得不好看……” 孟劭宗脸都黑了,“你胆敢闹到我家里去……” 周弥轻轻地扬了一下眉,“我原本没打算做得这么绝,你倒是启发了我。” “你……” “我已经联系好了,去给一个画家当模特,那画家挺有名气,一幅画能拍到八位数。到时候画作放出去,人人都会知道,那个裸-模,是你孟劭宗的……” “闭嘴!”孟劭宗急声打断。 周弥始终语调轻缓,空灵的音色里,有冷玉清霜的质地,说这么一番寡廉鲜耻的话,竟也能有种无辜感,好像逼不得已:是你不配合,不怪我无耻。 言辞之间同时透出几分无所谓的态度,叫孟劭宗无端生出些畏惧。 由不得他不信,这事,或许她真能干得出来。 楼梯顶上忽地传来很轻的一声笑。 孟劭宗恼然转头。 一个男人拾阶而下,脚步声中,一声清脆的,滑动打火机小砂轮的声响。 周弥也抬眼去看。 寒冬腊月,男人只穿稍显单薄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手臂上挽一件深灰色羊绒料子的大衣。 分明是打搅气氛的人,偏偏置身事外地慢条斯理。 薄薄的火光跳跃,他凑拢了将烟点燃,方抬头,微微一笑:“抱歉了孟总,不是有意偷听私事。我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慢聊。” 孟劭宗按捺怒火,陪个笑,“宴西,下回我做东,还请赏光。” 男人微一点头,“好说。” 他往外走,和周弥错身时,无意间转眼瞥她一眼,眼里有种风雪俱灭的清寂。 孟劭宗后悔没听从周弥的建议,“借一步说话”,这时候方亡羊补牢,叮嘱那女服务生,但凡往外放一句话,后果自负,然后喊上周弥,出了大门。 外头风雪漫天,孟劭宗的车已经开过来了,司机远远地停在路边。 孟劭宗急于将周弥打发,问她要了一个账号,打了个电话,片刻,周弥就收到了转账的消息。 二十万于他是小数目,平日里手指缝里漏点儿也比这多,为了不多生是非,宁愿选择息事宁人。 却也不忘警告周弥:“这事没下次。你好自为之。” 周弥笑笑,“孟总放心。我比你更不希望我们再次见面。” 孟劭宗不再与她理论,认了今天的一身晦气,转身便上了车,很快消失于雪夜之中。 周弥的大衣不御寒,风口了站了片刻,禁不住双腿打摆子。 后半夜的雪天,车难打,打车软件等了许久,附近没车,无人接单。 周弥裹紧衣服,迎风往大路上走,那里车多一些。 只顾闷头走,被风推着行三步退两步,直到身后一声鸣笛,她下意识转头,才发现跟了一辆车,低调的黑色奔驰,风大,没听见驶近的声音,倒像是凭空出现的。 她站在路灯下,拂开扑在脸上的头发,眯眼望去。 车窗落下,后座上的正是方才大厅里的那个男人,似笑而非笑的眉眼望她,声音被风雪裹扯,听不大真切,“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周弥说不用,道了声谢,转头继续走。 四五分钟,回头看,那车还跟着她。 雪又大了几分。 周弥走着走着,渐渐停了脚步,转身,那车也跟着停。 仿佛知道她要做什么,车门无声无息地开了,男人往里坐,让出座位。 周弥掌住门,却不急于上车,弯腰向里看,笑说:“我姓周,周弥。请问怎么称呼?” 男人顿了顿,转头看她,“我姓谈。” 周弥记得孟劭宗叫他“yànxī”,具体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倒也不重要,只觉得连一起这名字的发音还挺好听。 “谈先生,商量一下。你送我一程,我按专车的价格转账给你。” 男人微挑着眼,打量她,三分审视的目光,语气却寡淡而平和,把一句分明的反讽,包装得听似确实一句单纯的疑问:“这是你们年轻人时下流行的要微信的方式?” 周弥一顿,把滑到背后去的链条小斜挎包,转到前面来,伸手,夹出一张纸币,递给男人,“现金结算,可以吗?” 男人神色微愕,继而笑出沉沉的一声,却是不伸手去接。 周弥将纸币叠一叠,探身,插进前座靠背后方的网兜里,这才钻进车里。 车厢一股浅淡香味,暖气开得很足,周弥冻过头,半晌,紧绷的后颈慢慢放松,身体逐渐回暖。 男人看她一眼,笑一笑说:“下回碰头得批评孟总,无论如何,不该叫人大冷天的在风口里等。” 算不得暧昧的语气,但周弥听出来,他以为她和孟劭宗是那种关系。是他们圈子的习惯吗?得替同伴照拂点儿“外头的人”,哪怕明面上已经闹崩了? 周弥没解释,自觉没必要,和孟劭宗,和这男人,两个世界的人,往后不会再有见面机会。 男人问她:“去哪?” 周弥报了现在的住址。 车启动没多久,手机来一个电话,是室友程一念打来的。 程一念开口之前,先打了个呵欠,语气困倦,“你还不回来啊?” 周弥微微往车窗那方侧了侧身,“在回来路上了,你不用等我啊,先睡吧。” “我也没睡,在翻译片源呢——拿到钱没?” “拿到了。” “没为难你哦?” “没有。有钱人能拿钱解决的事,不会多生是非。”有点妄议他人的意思,况且,身旁坐着的,也是个有钱人。周弥不由地斜眼往旁边看。 车厢里光线昏暗,男人抱着双臂,形散意懒地靠着座椅,闭着双眼。 周弥怕继续说话打搅人休息,对电话那边说:“回来再跟你说,手机要没电了。你叫宋满早点睡,盯着她别让她玩手机了。” “她早就睡了。” “嗯,我先挂啦。拜拜。” 周弥打开链条小挎包,把手机轻巧地扔进去。包置于膝盖,背往后靠,转头看向窗外,片刻,又微微直起身体,将额头靠向玻璃。 外头风雪弥漫,建筑和街景,都似蒙上一层半透的硫酸纸。 她的呵气,在玻璃上留下了一小片的雾气,立即伸手抹去。窗玻璃是冷的,像是冻硬的一整块冰面。 城东到城西,顶远一条路,开得很慢,很久都不见目的地。 车行在雪地里,引擎运作的声响,倒显得空间更寂静。在这寂静里,周弥让暖气熬出骨头缝里的睡意,挣扎了半晌,到底没撑住,头靠住玻璃窗睡着了。 睡眠也浅,一个急刹就醒了过来。以为没睡多久,看窗外,离住处不远了。 车临近路口,周弥出声:“停在这儿就行了,里面小路不好掉头。” 司机依言把车停了下来,周弥道声谢。 刚准备起身,忽觉身旁的人坐直了身体,她顿一顿,以为他有话要说。 他只是笑了笑,手指夹出网兜里的那张纸币,朝她俯身。 他靠近时挟一阵清寒的气息,周弥呼吸滞了一下。 下一瞬,他手臂一伸,把那张纸币,塞进了她的靴筒里。 周弥穿的是一双烟筒靴,靴口宽敞。 男人声音带着笑,可让人觉得那笑意是带着微微凉意的,像午夜一缕风,沉闷,也像经世的露水。 他说:“周小姐既然缺钱,这车费留着自己用吧。” 羞辱,冒犯,或者,单纯的作弄? 它们的界限或许没有那样分明。 周弥顷刻脸烧得通红,几乎是呆住了。 半晌,一双眼睛犹自活了过来,紧跟是表情,拼合成一张挑不出毛病的一张笑脸。 清灵的音色,平静地说:“那就谢谢谈先生了。 她伸手拉开了车门,风顶过来,差一点又将门关上。 动作狼狈起来。 多用了点力,才将门推开。路上雪已经堆起来,脚踏上去,松软虚浮的触感。 靴子踩到实处,手一松,风一下将门摔上,瞬间阻断了里头的暖气。 车仍停在原地。 黑暗车厢里,男人点了一支烟,落下车窗,手肘撑住,沉沉地吸一口烟。 目光却看着另外一侧的车窗—— 风比方才刮得更紧,道旁树枝剧烈招摆,几乎下一刻就会被风劈折。 灯下,那道单薄的身影,走得飞快。 一直到了路口,才停下脚步。 随后,她弯下了腰,那动作,是在掏出靴筒里的钱。 片刻,直起身,手一扬,那张粉色纸币,被风卷进雪里,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第 2 章 02 周弥开门时特意放轻了动作,怕吵着屋里的人。 门一打开,客厅里灯还亮着,程一念的房间门半敞,她人坐在书桌前,正对白荧荧的电脑屏幕。 周弥换了鞋,把大衣挂在门后挂钩上,走过去推开门,小声说:“还不睡?” 周弥和程一念是大学同学,都是外院的,一个学法语,一个学日语。 刚毕业都穷,凑一起租了一个老小区的两居室,便宜,但离上班地点远得很,通勤单程都要一小时。 年轻人的资本就是青春和身体,晚睡早起尚能撑得住,偏偏程一念还有颗为爱发电的心,给一字幕组翻译,每周拿到片源就得熬通宵。 程一念转过头来,神色困倦,一脸的“我已经不行了”,说:“快了,搞完最后一点就去睡。桌上有没吃完的糖炒栗子,你要不要吃一点。” “不吃了,这么晚不消化——你洗澡了吗?”周弥取下腕上发圈,把头发绑了起来。 “洗了。” “那我去洗澡了,不管你了啊。” “去吧去吧。” 周弥经过餐桌,看见牛皮纸的包装袋,还是摸了一粒出来。 栗子炸了口,很好剥,甜是甜的,但已经冷了,不大好下咽。 靠窗台上的暖气片上,搭着早起晾上去的几双棉袜,手摸上去已经干透了。周弥将其收下来,拿上回了卧室。 饶是动静再小,客厅里的光切进来,还是吵醒床上的妹妹宋满,她翻个身,迷迷糊糊地问:“才下班?” “嗯。” 周弥换下衣服,披上睡衣,去浴室洗完澡,再回到卧室。 黑暗里,一点微弱的光闪了一下。 周弥关上房门,拿仅剩一点电量的手机照明,走到床边,给手机接上充电器,放在床头柜上。 然后,一把掀开了被子。 宋满捏着屏幕亮起的手机,缩在里面瑟瑟发抖,睁着双大眼睛,看着她讪讪地笑。 “……”周弥无语,“还玩手机,还不睡,不要命了是不是。” “别骂了别骂了,孩子都骂傻了。”宋满呜呜求饶,把手机息屏静音,丢去一边,“被吵醒了,一时睡不着嘛。” “睡不着也得睡。”周弥在床上躺下,“过阵子就给我住院去,不消停的小祸害。” 宋满噗嗤笑了声,“可是手术费……” “凑齐了。” 宋满一愣,一下翻身朝她,“哪里来的钱?” “借的。” “找谁借的,不是窦宇珩吧?” 周弥听见窗外风声呼啸,像在骨头里穿梭,脑袋闷痛,意识已接近涣散的边缘,“……跟他没关系。” “除了他,你哪里有其他朋友一下子能借得出这么多钱。” 话音落下,没听见应答声。 宋满以为周弥生气了,忐忑地伸手推一推她肩头,“姐?” 周弥迷糊地“嗯”一声,“……睡觉吧,好不好?” 宋满不忍心了,“睡觉睡觉。晚安了,大公主。” - 风雪天里那么一通折腾下来,不感冒都不可能。 周二,周弥的感冒病程发展到最狼狈的时候,单只眼睛眼泪不住。 眯着红肿的一只眼,正熟悉资料,一只手伸过来,递过来一盒新鲜草莓,个头大,熟透的丹东红颜。 周弥目前的工作是翻译,这次,要带法国客户团队在北城考察。 为首的负责人叫杜蒙,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他收藏了画家赵野的一副水墨山水,这回来中国,不免假借职务之便,一偿个人夙愿。 赵野在城郊开了个工作室,里头一水儿明清古董家具。有时候在微信公众号上放票,请人去参观,那票一开出来,瞬间被人抢光。 周弥拜托朋友帮忙,千难万险地抢得几张团体票。 为此,同事崔佳航感激涕零,承诺请她吃一周的草莓。 崔佳航是这次考察团的实际对接人,半年前跟周弥同期入职,他负责销售,周弥负责翻译,两人常常一起打配合,也算难兄难弟。 崔佳航把草莓往周弥手边一推,笑说:“请,今天的进贡。” 周弥笑说:“我没胃口,你跟其他同事分了吧。我再熟悉一下资料。” “你吃吧,感冒了正好补充点维生素。” 周弥刚要说话,喉咙发痒,立刻山呼海啸一阵咳嗽,咳得脸都红了。 崔佳航一手撑住桌沿,把她桌上的止咳糖浆的瓶子拿过来看,“这有用吗?” 周弥缓过来,摇了摇头,“还没热水有用。” 崔佳航想了想,“你等等。” 周弥还没反应过来,崔佳航已经走了。 半刻,又回来了,拿着瓶口服溶液,搁在她手边,“这个惠菲宁有用,现在药店都买不到了,我也就剩这半瓶,再过三个月就到保质期——按说明书用,别多喝啊。” 周弥点头。 崔佳航看她实在感冒得不轻,又说:“要不你今天别去了,我换个人吧……” “没事。你现在临时换也换不到。”周弥拧开那溶液的盖子,往带刻度的塑料量杯里倒了小半杯,“为了年终奖,干了。” 崔佳航笑出声。 半小时后,周弥跟崔佳航出发,坐商务车去酒店接上了客户,往城郊去。 沿路,周弥跟人介绍北城风土人情,遇上什么拿不准的,转头跟崔佳航确认,再将崔佳航的话翻译转述。 为方便交谈,崔佳航侧身斜坐,如此,视线总避不开周弥。 她黑色的羽绒服外套脱下了,搭在膝盖上,内搭材质柔软的白色衬衫,驼色西装长裤,米色高跟鞋。只化了淡妆,口红也浅得几乎瞧不出。 感冒的缘故,鼻尖和眼皮泛红,却也无损眉目之间的明艳与灵动。 她的漂亮在骨,像鎏金的复古花瓶插荼蘼花,即便只静静地放在那儿,也鲜辣生动得引人去打量。 崔佳航跟公司一些年轻同事,有时候一起出去打球,难免议论到周弥,对她心向往之的不在少数,可没哪个敢动真格去追。 这年头流行一个词叫“舔狗”,有人开玩笑说,对周弥,那是连舔的心思都不敢有,生怕舔得起劲呢,人问你一句,你配吗? 崔佳航替她叫冤,说她不是这种人,看似高冷,熟了就知道,挺好说话一姑娘。 同事们起哄,说他近水楼台还不抓紧机会。 崔佳航几句话敷衍过去,笑说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很快到了工作室,大门口停了车,周弥叫崔佳航先进去,替她顶一小会儿,她先去趟洗手间。杜蒙会讲一点英文,虽然讲得不大好,日常沟通总没问题。 等周弥从洗手间出来,进工作室,崔佳航急成热锅蚂蚁,见她露面,如见救星,赶紧招手道:“周弥你快过来!” 杜蒙手里拿一斗彩小碗,情绪激动,英语掺法语,语速又快,听得在场所有人一头雾水。 画家赵野情绪更激动,生怕这老外一不小心脱手给打碎了。 周弥赶紧走过去,跟杜蒙直接沟通。 半晌,搞清楚原委,翻译给赵野:“赵老师,杜蒙先生说,他很喜欢这只小碗,问您能否割爱卖给他。他家里有一只跟这差不多,他想凑成一对。” 赵野本地人,据传背景深厚,是画家,也是收藏家,凭借家中荫庇,在收藏界也算是小有名气。 他中长发,山羊须,手腕上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十分典型的“文化人”装扮,张口也是本地话,自带逗趣腔调:“多少古董还流亡海外呢,不能在我赵某人手里再少一件。这可是真正的明古董,你这位外国朋友,还不见得出得起价。” 这话不礼貌,周弥自然不可能逐句翻译,只告诉杜蒙,赵野不太有出售意向。 杜蒙比方才更显激动,叽哩哇啦一堆,周弥翻译道:“赵老师,杜蒙先生说,这是他夫人的遗愿,他想成全。价钱不是问题,都好说。” 赵野玩笑道:“打上感情牌了。” “……”周弥很庆幸杜蒙懂的中文不超过十句。转而告诉杜蒙,赵野确实不打算转让。 杜蒙一脸遗憾,将那小碗小心翼翼放回架上,目光热切,仍然依依不舍。 赵野笑看着周弥,“这就不要了?” 周弥笑说:“赵老师不愿意割爱,就不勉强了。” “你是怎么翻译的?”赵野笑说,“没把我的中心思想传达出去?” 周弥一时不言声了。 赵野逗她:“多笨一小姑娘。你倒是让他先报价呢。” “恐怕杜蒙先生的报价不合赵老师心意。” “这都没报价呢,你怎么就知道不合心意?况且,他非我族类,周小姐却不然啊。美女开口,岂有不能商量的道理?”赵野笑说。 画室除了赵野,还有他的几个朋友,有人跟着起哄,“周小姐,我们老赵正招模特呢,你有没有意向交个朋友?你不知道老赵这人,外人明码标价他不乐意应承,但对朋友,那是有求必应,没得说。” 一旁的崔佳航听得恼火,有点儿想替周弥出头的冲动,被周弥看出来了,一个眼神顶了回去。 气氛僵持,周弥礼貌微笑着,正准备想两句话敷衍过去,一旁忽幽幽传来一道人声:“老赵,你这学生仿制的赝品,里外里成本不到二十,拿来唐突佳人,倒是不嫌亏心。” 挺浮浪一番话,偏偏沉冷的音色缓缓说来,丝毫不显油滑。 周弥心口突地一跳。 下意识回头去。 也是进来得急,没发现屏风后头还坐着一个人,穿墨色高领毛衣,黑色西裤,深驼色的一件羊绒料大衣,形容清隽,挺懒散坐在沙发上,自顾自品茶。 周弥事后回想跟谈宴西的头两次见面,意识到都是他于暗中蛰伏,关键时刻方才现身明处。 像不像猎人与猎物的模式,她说不清。 当下只觉得这第二回见,只闻其声,已有隐隐预感,不明内容,只待昭彰。 男人话音落下,抬起眼,微微笑了笑。 那目光是径直朝她看来的,没有任何折衷。 眼尾微挑的桃花眼,分明多情,偏偏目光冷寂,如锦绣烧灰。 第 3 章 03 男人话音落下,赵野立即再去打量周弥,目光骤然正经许多,笑问:“宴西,你熟人?” “自然不如你熟。见面不到十分钟,却是一点不生分。”男人似笑非笑的。 赵野暗自咋舌,这话,怎么隐隐有护食的意思啊? 他立即赔笑,转身拿了架子上那小碗下来,递给周弥:“我这人嘴贫,就爱开玩笑,周小姐别介意。这碗是我一学生仿的赝品,要不嫌弃,周小姐你叫这位杜先生拿着玩儿去。” 周弥顿了一顿,才将碗接过去,转头告诉杜蒙,方才是赵野在开玩笑,不过碗不是真古董,没什么收藏价值。 杜蒙非但不介意,反倒受宠若惊,自己拿英语问赵野,多少钱? 赵野笑说:“Free!”转身招手,叫了个工作室的工作人员过来,拿木盒子包装好了,再郑重其事地递与杜蒙。 杜蒙中英法三种语言切换着道谢,抱着那木盒子比什么都宝贝。 一旁崔佳航嘀咕一句,姓赵的可真会做人,捡着台阶下得比谁都快,做了人情,又挣了面子。 只是…… 他抬眼往屏风后头看,看见缭绕一段茶烟,那男人提着小茶壶给自己斟茶,目光早已收回去,仿若全程置身事外。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赵野的这帮子朋友里,数这男人地位最高,一句话就替周弥解了围。赵野已然身世煊赫,这男人又是什么来头? 他没敢往深处细想。 周弥也没空细想,这段插曲撇到脑后,继续带杜蒙在工作室里参观。 赵野得意他这一屋子的宝贝,主动领着他们观赏,边走边介绍,周弥只管翻译给杜蒙听,倒是省下不少工夫。 一圈下来,杜蒙逛到尽兴。 崔佳航已订好中午的餐厅,这时候打电话叫司机把商务车开过来。 他们等在路边,周弥正拿着手机,check后面的行程安排,这时候,工作室大门走出来一个工作人员,喊住周弥。 周弥回头,那工作人员说:“赵老师还有份礼物要送给杜蒙先生,请周小姐帮忙进去拿一下。” 周弥点头,向杜蒙说明情况,“请您稍等,我马上回来。” 跟着工作人员往里走,直到这时候,周弥都还没意识,真要送礼物,送出来就行,哪有喊人回去自己拿的道理? 等走回到大厅,却是脚下一顿——赵野并不在,落地窗前,单独站着那姓谈的男人。 周弥以为他早就已经走了。 工作人员递来一只牛皮纸袋,说里面是赵野自己篆刻的一枚闲章,送给国际友人。 说完匆匆离开了。 工作室摆的是古董家具,屋子的格局却是现代式的,墙上漆白灰,映衬窗外雪光,透彻明净。 窗外萧寒的几棵树,随着风吹,浅灰色影子投射在外面青瓦覆顶的白色围墙上。 雪亮、寂静而空旷,听见时间流过去。 周弥在开口与不开口之间犹豫,直到他转过身来。 他看着她,微微地笑了笑,也不招手,只说:“我不习惯隔这么远跟人说话。” 周弥鬼使神差地朝他走过去。 几步走得很犹豫,或许泄露了心底行踪,他又笑了笑,这回带上一点玩笑的意味。 走近才看见他手里夹着一支烟,他侧了侧身,空手的这一边身体朝向她,“我还没自我介绍,是不是?” 周弥没说话,心说似乎没这必要。 “谈宴西。”他出声道。 周弥无端微微晃一下神。 眼前的男人,皮肤似镀一层白瓷的釉色,五官分明,鼻梁尤为挺拔而陡峭。这年头讨论一个人的外貌,流行讲“骨相”,他便是那种一眼能瞧出骨相优越的长相。 如果不是一双眼睛的形状,尚且是偏于多情的那一类,他这外表,可以说过分优越以至于失了人气,尤其在这雪光里,琥珀色眼瞳被照得很淡,像覆了浅浅一层薄霜。 声音也好听,音调沉,音色却清,让人既觉得远,又觉得近。 像他这个人本身。 只是,他这自我介绍不过关,周弥依然不知道,他的名字究竟是哪几个字。 却不细问,自己都没意识到,刻意不愿意跟他继续扯上关系,只点点头,就当是应答了。 谈宴西看着她说:“你叫周弥?” “……嗯。” “哪个字。” 周弥不回答,只说:“谈先生和赵老师演这出双簧,找我什么事?” 她话里话外都带刺,谈宴西笑了,“上回在车上,抱歉。” 周弥早把他往靴子塞钱那事儿消化了,被他再度提及,却仍有淡淡的难堪,顿了顿,不甚在意地说:“不用。那钱我拿去买了几斤糖炒栗子,也算不辜负。” “是么。”他神情里有种讳莫如深的意思,“几时收工?” 有后话。周弥没应,等他继续。 他说:“请你吃饭,就当赔罪。” “不用——我下班很晚。既然今天谈先生出手相助,就当功过相抵了。” 她急于摆脱他,而他明显是看出来了,却只是笑了笑,一时间沉默。 两人站得不远,呼吸间都是他身上清寒的气息,周弥被这寂静熬得快无法继续故作镇定,忍不住抬头去看了一眼。 他目光其实并未定在她身上,却在她抬头的瞬间,忽然地转了过来。 视线相对,仿佛听见雪水澌澌流淌过去的微响。 周弥一下就别过了目光。 谈宴西再次出声:“前几天跟孟劭宗吃饭,他托我保守秘密。是我误解……” “原来……”周弥微蹙眉头,打断他,“谈先生的标准里,女人分三六九等的。倘若是搭上了朋友的捞女,随意羞辱也无妨;可如果是朋友的女儿,就得郑重道歉。是这样吗?” 谈宴西微微挑了一下眉。 周弥继续说:“我不想做谈先生这套标准里的任何一个人。如果今天的道歉是看孟劭宗的面子,就不必了。” 谈宴西笑着,垂眸去看她,目光里一时间多出许多的意味。 多有意思,这么生动明艳的一个女孩儿,拿这么漂亮的黄莺似的音色,这么冷静的声调,却说了这么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他不由笑说:“怎么就不能是我自己想跟你道歉呢?”语气几分似被她冤枉的无辜。 这声音低低的,像山林里沉一层雾,在她耳边。 周弥一下没来由地慌,倒也不是怕,是一种好似丢失掌控的隐隐不安全感。 她正酝酿怎么结束这番话,谈宴西别过了目光,手里烟点燃好久了,他这时好像才记起抽上一口,随他抬手的动作,散开一缕白色的飞灰,他说:“你该走了。” 好像他能算准一切,周弥心惊了一下——下一秒,口袋里手机就响起来,崔佳航的电话,猜想是催她出去。 没接,掐断了,说:“谈先生没别的事的话,那我走了。” 她是真的着急走,都不愿意掩饰。一方面想赶紧跟他撇清关系,一方面因为嗓子发痒,可能那止咳药的药效已经过去了。 谈宴西微微点头,她敛下目光,转身就走。 听见,身后一声轻笑落地。 周弥脚步更快。 路边,杜蒙他们已经上了车,崔佳航掌着车门,等得焦灼。 周弥在门口猛咳了几声,三步作两步走过去。 崔佳航问:“赵野又为难你了?” 周弥摇摇头,弯腰钻进车厢,顺便递上牛皮纸袋,笑说是赵野送的一点纪念品。 杜蒙拆开看,赞叹惊呼,他今日满载而归,一米九的大块头,高兴得跟个孩子一样。 周弥嗓子干痒得不行,几分烦躁地翻背包,把崔佳航给的止咳药拿出来,倒了小半杯含下去,拿湿纸巾擦干净量杯。 她反常的情绪被崔佳航觉察到,他转身过来轻声问:“怎么了?” “没事。”周弥定一定神。 - 谈宴西今天之所以往赵野来这一趟,是给祖父挑一件贺寿的礼物。老爷子没别的爱好,就喜好收藏点儿书画作品, 赵野本人品性姑且不论,在收藏这一块倒也不纯是沽名钓誉。 前阵子他在电话里受谈宴西之托,早早就把东西备下。 今天谈宴西得空过来,赵野献宝似地呈上这画作。 赵野笑说:“这画奇趣怪诞,跟你打包票,老爷子铁定喜欢,不喜欢你拿回来,我再给你换一副。” 谈宴西看两眼,叫赵野卷起来包好。 这时候,一行人进了工作室,里头几个高眉深目的外国人。 后来,又有了外国人要买斗彩小碗,以及谈宴西替周弥解围这档子事儿。 赵野领着人参观一圈,把这一行人送走,回后面房间一看,谈公子竟还没走。 谈宴西躺在他休息间的沙发上,刚醒,眉目间还有些倦色,说:“你这地方安静,好睡觉。” 赵野乐了,“怪道还能有你谈三公子瞧得上的地方。” 谈宴西坐起身,向着外头扬一扬下巴,“人走了?” “谁——哦,走了,刚走。”赵野打量着谈宴西,“你还有事?要有事,我把人给叫回来。” 安静一霎。 谈宴西抬眼看他,“你还在等什么?” 赵野愣了一下,一拍脑袋,“哦。我这就去,这就去……” 他出去支使一工作人员,随口诌了个借口,把周弥给诳了回来。 折回休息间里汇报,谈宴西“嗯”一声,站起身,理一理衣服,起身到大厅里等着去了。 赵野没那个胆子多掺合,站休息室门口看一眼,谈宴西跟那翻译小姑娘就站落地窗前,面对面低声说着话。 隔得远听不清,但料想也没什么新鲜的。 ——谈公子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从来没什么新鲜的。 第 4 章 04 周弥当天用嗓过度,晚上回去声音就哑了。 隔天又发低烧,磕了退烧药,昏昏沉沉地处理了一天的文书工作。他们部门加班氛围浓厚,有事无事都要耗到晚上八点以后才走。 周弥被生病逼出了拒绝996的气性,今儿六点一到就走了。地铁里颠簸一小时,到家时只剩一副随时散架的骨头架子。 拿钥匙开了门,有气无力地说了声“我回来了”,迎接她是六道齐刷刷的目光。 除了室友程一念,妹妹宋满,还有个人,是周弥的朋友顾斐斐。 小餐桌上,摆着几袋子辣卤,空气里一股子辣香味,三人辣得直吸溜。 宋满第一个摘了塑料指套,跑得比什么都快:“姐我错了!是斐斐姐诱惑我的!” 周弥懒得搭理她,戏多的小屁孩儿,蹬了鞋子,换拖鞋往里走,对顾斐斐说:“你倒是一点不客气。” 顾斐斐笑说:“机场打车去酒店路上,不正好经过你这儿么,我就想顺道过来瞧瞧,家里有人没人。没人就算了。” “微信上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给你惊喜呀。” “……” 程一念辣得鼻头都是汗,啃掉了手里的最后一根鸭脖,摘了手套,倒杯水,回自己屋里去了。她是认识顾斐斐的,也一起吃过饭,但没周弥跟她那么熟。料想她们朋友见面有话要聊,自行回避了。 周弥先去卫生间洗个手,折回来开了客厅通向小阳台的门,散味儿。 顾斐斐问她:“你吃不吃?” “你听我嗓子,能吃吗?” 顾斐斐把袋子系起来,丢进冰箱,拿上香烟和打火机,也往阳台方向走去。 外头没风,空气是冷的,阳台看过去,只望见光秃秃的树杈,遮住了对面水泥灰的旧楼房。三两扇窗,幽幽几盏家灯。 两人倚着阳台栏杆,顾斐斐把烟盒递给周弥,“要么?” 周弥看了眼。 顾斐斐笑说:“这下倒没想着你的嗓子了。”抖一下烟盒,冒出来一支。 周弥接过,拿她的打火机点燃了。 水果味的女士烟,纯是抽着好玩儿。周弥抽烟是被顾斐斐带的,但没瘾,一包烟搁家里,半年抽不完。 顾斐斐曾经说她,洁身自律的一个完人,不迷恋任何人间的、人造的东西。 至于顾斐斐,烟、酒、咖啡、重金属乐、男人、文身……凡艺术家喜欢东西,她都极度迷恋。 顾斐斐就是艺术家,一破落的油画家。 ——也是周弥讹诈孟劭宗,说要给人当裸-模的画家原型。 不过她吹了牛,顾斐斐可不是什么画作拍八位数的大画家,她作品最高身价,两千块。 周弥跟顾斐斐是学法语的时候认识的,读书那会儿,周弥为了练口语,加了个同城的兴趣小组,顾斐斐就是小组成员之一。 那时顾斐斐在准备留学法国,后来法语练好了,offer也拿到了,却跟家里闹翻了,一分钱学费也没拿到。 但最终顾斐斐还是如愿去了巴黎,至于她学费是怎么搞到的,周弥没问过,但隐约能猜到。 周弥在巴黎交换的那一年,就是顾斐斐照顾她,从租房到衣食住行手把手教学,一本行走的留学生攻略手册。 这两年顾斐斐一直天南地北地跑,没个定数。有时候经过北城,跟周弥见一面,又匆匆走了。 诸如今日的“惊喜”,周弥也是见怪不怪。 两人随口聊了聊近况,顾斐斐说:“过两天,陪我去参加个聚会。” “你不带个男伴,找我做什么?”周弥瞧她一眼。 顾斐斐笑得肩膀直颤:“就……我在飞机上,遇见一画家。具体谁你不需要知道,反正,挺牛逼一人,也是我美院的学长。这聚会就是他邀请我去的。他这人才华我挺欣赏,就是私德有点……你懂的。我不想跟他有什么私交,就随口诌了一句,说我有男朋友了。他说,有就有呗,多刺激……” 周弥笑了声。 顾斐斐说:“我又只好改口说,我其实不喜欢男人。我有女朋友了。过两天聚会他也去,我总得把这个谎说圆。” 周弥说:“你找别人吧,你知道我不喜欢这种场合。” “可谁也没你漂亮啊。这聚会规格挺高的,我知道好几个年轻有为艺术家会去。你去瞧瞧呢,万一有合眼缘的。本来,窦宇珩还是我介绍给你的,最后闹成这样我挺过意不去……” 周弥打断她:“我去就是了。” 顾斐斐看她,“……你跟窦宇珩这茬,还没过去呢?” “早过去了。前几天叫他帮了一个忙,就当是两清。” “什么忙?” “我想见孟劭宗,叫他帮忙打听行踪。” “孟劭宗是谁?” “我跟你提过的,我……生父。” 顾斐斐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在巴黎留学的那年,听周弥讲过一嘴她的身世。 “你见他做什么?” “拿钱。给宋满做手术。” 顾斐斐顿时一脸的痛心疾首,“……哎,是姐妹没用,画卖不起价,叫你受这等委屈。” 周弥笑着手肘撞她一下,“演上瘾了。” 垂眸,看着手指间夹着的细细的香烟,“……其实这回我才发现,原来我道德感没自己想得那么高。我妈跟他两清的时候,已经拿了他不少钱,合同都签过了。这回找他要钱,我依然觉得这是他该的。开口的时候,毫无负担。” 顾斐斐直笑,“你才发现?我作奸犯科、男盗女娼的时候,你哪回不是护短。” 周弥也笑了。沉默一霎,又问:“哦,对了。你们这聚会,去的都是画家?” “差不多吧。” “赵野你认识吗?他会去吗?” “你认识赵野?他是主办之一。” 周弥说了句:“操。” 顾斐斐听她说脏话,稀奇得很,笑了,“你俩有矛盾?” 周弥摇头,“算不上矛盾。就他这人,不行。” “这话说的。男人有几个能行?” 两人笑成一团。 - 几天后,周弥陪顾斐斐去了那所谓的青年艺术家派对。 不在酒店,不知道哪位大佬提供的别墅,上下两层500个平方的大平层,包豪斯风格的内饰装修。 现场用与会人员的画作布置,比起派对更像个展览。 周弥挺喜欢这种形式,很耳目一新。 她被顾斐斐拉去学长面前圆了谎之后,就自己端了杯饮料,顺着画作一副一副逛过去。 不乏搭讪的人,被她滴水不漏的客套话婉拒。 逛到二楼,忽听楼梯那儿有人叫他。 低头一看,是赵野端了杯香槟酒上楼来。 他今儿穿着打扮和言辞谈吐都儒雅极了,对她更是礼貌客气,要不是上回那一出,周弥还真能信他是个斯文的体面人。 赵野只跟她打了个招呼,没多说什么,端起主办方之一的架子,祝她玩得尽兴。 - 谈宴西接到赵野的电话,正在医院往祝家去的路上。 这事儿还要从头说起。 前几日,家里给老爷子贺寿。 在老爷子吃惯的一家老字号饭店里,一个包厢,两张桌子,除了谈家上下,还有祝家的人。 落座时,谈宴西不跟长辈们坐一起,而是去了小孩子多的一桌。 谈家人对谈宴西平日的轻狂行径早见怪不怪,尤其谈老爷子偏爱谈宴西,凡谈宴西做了荒唐事,谈老爷子都能三言两语替他打发掉。 此时,一桌十几郎当岁的小孩,喊“舅舅”的,喊“叔叔”的,喊“姐夫”的,闹得不能开交。 谈宴西坐了十分钟没到,一身的行头,已让人瓜分完了。尤其手腕上一块手表,前几日刚到,还没戴热乎。 唯独未婚妻祝思南的弟弟,祝铮,今儿消停得反常,全程抱个手机就没放下过。 所谓事出必有妖,今天,祝铮就出事了。 赶巧也是谈宴西今天公司没会,才有空去替祝铮收拾烂摊子。 祝铮电话里斗败公鸡一样窝囊地叫他姐夫,央他去某某派出所捞人。 谈宴西自己开车过去的,到那儿一看,祝铮只穿了件卫衣,没着外套,鼻青脸肿的,跟另一个差不过岁数的男生,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如出一辙的臊眉耷眼。 对面男生旁边,还坐着个长相清秀的小姑娘,也是学生模样。 民警过来说明情况,也不是多严重的事儿,两个男生为了这女生斗殴,已经调解过,互相道过歉了。因为还是未成年,所以得通知家长,带回去好好管教。 一会儿,另外那男生的家长也到了,谈宴西跟他互相知会过情况,道了歉,就各自领人走了。 祝铮不是自己正儿八经的亲戚,谈宴西也懒得去管他,上车前,只说了句:“让你姐省点儿心。” “知道了,姐夫。”祝铮低声嘟囔。 谈家树大根深,规矩都是定死的,事事俗套,谈宴西也未能免俗。 谈家和祝家两条大船,拿利益、拿人情,生生世世地绑在一起。 家长们都说,一个宴西,一个思南,名字都是一对。都说是迟早的事。谈宴西和祝思南也都知道,迟早的事。 迟早的事,讲规矩,不讲感情。谈宴西和祝思南两人一年到头大抵碰头四五次,都是诸如家长生辰这样的场合,私底下如何无人在乎,面上演得和谐就够了。 谈宴西花名在外,祝思南也不遑多让。两人都有默契,互相不干涉,只要别闹出丑闻——闹出丑闻也无妨,只要钱给得多,哪有摆不定的事。 所以,虽然既无事实也无名分,祝铮却早早叫上了谈宴西“姐夫”,尤其今天这种托人办事的场合,叫得更热切。 祝铮今年十六,小了祝思南十二岁,祝家老来得子,对这儿子偏宠得不得了,也就养成他一个无法无天的性格,同辈敢玩的不敢玩的,他都敢试试,凡事都爱挑事冒头。 而祝铮但凡是闯了祸,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谈宴西。 谈宴西很得小一辈的信任,因他自己就很是行事无忌,对晚辈又宽容,晚辈犯了错,他叮嘱一句也就算了,不状告家长,更不过分唠叨。祝铮算不得晚辈,但因岁数小,也就囫囵归在这范畴里。 祝铮自顾自地拉开了车门,钻上车时,嘴中“嘶”了一声。 谈宴西坐上副驾驶,朝他那儿看一眼,“哪儿受伤了?” “不知道,小腿吧。” “裤腿捋起来瞧瞧。” 祝铮“咦”一声,“那怎么好意思。” 谈宴西面无表情地一掌挥过来。 祝铮笑嘻嘻地躲过了,抬手摁亮了阅读灯,低头,撩起卫裤的裤脚一看,膝盖上老大一片乌青。 问他怎么来的,也说不清楚,打架你一招我一式,谁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 “疼不疼?” 祝铮碰了下膝盖,又猛地“嘶”一声,“挺疼。” 能怎么办,送医院瞧瞧去,别是什么骨折骨裂。 到医院检查,拍了个片子,所幸没伤着骨头或是半月板,医生开了点儿药,就打发他们走了。 就在谈宴西把人送回去的路上,接到了赵野的电话。 他手机连着车载,直接接通。 赵野笑说:“宴西,真不来我这儿瞧瞧?” 谈宴西说:“跟你们艺术家玩不到一块儿去。” “你不是说上回我挑的那画老爷子喜欢吗?今儿那画的作者也在,不亲自跟人再要几副?” 谈宴西没那功夫跟他打太极:“有什么屁赶紧放了。” 赵野嘿嘿一笑:“你猜我刚才碰见谁了?” 谈宴西没作声。 赵野笑说:“周小姐行情好得很,就我眼皮子底下溜过去的,搭讪的也怕是有五六七八个了。” 那边似有人在叫他,他应了声,挂断前匆匆说道:“赏个脸,过来喝杯酒吧。” 电话挂断,音乐接替了播放位置。 祝铮斜着眼打量谈宴西,笑说:“姐夫,周小姐又是哪一位?封口费备好了吗?” 谈宴西说:“连你姐都没这个本事来威胁我。” 他语气平淡得很,祝铮却是心里一凛,怔了下,不敢作声了。 可能是平日里跟谈宴西嬉皮笑脸惯了,常常忽略,他实则是个多么杀伐决断的人。 - 周弥上下两层楼都逛完了,满场子找顾斐斐,这人来疯,一会儿就没了影。 她走到客厅通往屋后花园的廊下,拿出包里手机给顾斐斐拨了个电话,响许久无人接听。 转身正要走,前方过来一道身影。 下意识停了脚步,抬头一看,却是顿住。 谈宴西身上一件深色大衣,灯光照得那颜色不够真切,像是墨色里衍了一点蓝。 这冷调很衬他,人清绝得过分。 周弥还没说话,谈宴西一步上前,捉住她手腕,往外头一带,顺手关起了廊下的玻璃移门。 里头的音乐声一下就小了。 外头的风声却大起来。 周弥手腕轻轻一挣,谈宴西就松了手,笑看着她,“怎么老是碰见你?” “……”这倒打一耙的语气。 周弥不作声,抬手要去再把玻璃门打开,谈宴西却往侧旁走一步,挡住了,不让她开。很是幼稚。 周弥蹙眉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谈宴西微微扬了扬眉,低头去,摸外套口袋,拿出烟和打火机。嘴里衔一支,低头就着微弱的火苗,点燃,抽了一口。 焰光跳跃,让他眼里多出一抹暖色。 他再去看她。 周弥后悔在这一瞬间抬头——再薄情的人,长这样一双眼,也合该能营造深情的假象。 她像被那眼瞳里的火光烫着了一样的。 还在晃神,听见他开口。 依然隔山隔雾的音色,叫她想到薄冥的傍晚时分,隔窗看书,听见那些深巷里的悠远声响。 那么盘桓一阵,又沉沉地钻入耳中。 他说:“周弥。你不能让我三回碰到你,还不相信缘分这回事。” 第 5 章 05 彼时周弥还不知道,其实谈宴西这人,并不怎么跟人说情话。 他一向主张任何事情在于行动不在于言语,因此虽然一本风流债罄竹难书,可每一个都是好聚好散,从不亏待人任何。分开之后,人家姑娘求他帮个忙,不需劳神的事,他随手也就帮了。倘若自己不便出手,也会替人介绍可行的门路。 因此,谈宴西实则风评很是不错。 当下周弥哪知道这些,只觉得这人浮浪得很。 这话张口就来,不知道在多少女人身上练习过。 她很不喜这一点,本能就想走。本来还有一句回怼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力度尽失,干脆就不说了。 伸出手去,再去够谈宴西身后的玻璃门拉手。 下决心避开他。 周弥原本以为谈宴西会像方才那样继续挡着门框,不让她走。 但他只是垂眸看了她一眼,好像在确认她是不是真不愿意与他待在一块儿。 周弥瞧见他目光一瞬就凉了下去,那样烧尽飞灰的一种冷寂。 他往旁边让一步,亲自替她打开了门。 笑容倒还是挂在他脸上,只是除了客气,已没有其他的意味了。 这或许是他谈宴西的另一个优点,从不勉强任何人。 情场、欢场、生意场,俱是如此。 没谁是取代不了的。 周弥低下头,短促说声“谢谢”,一步迈出去,错身时,闻见他身上寒凉的气息。 还没走出去两步,顾斐斐风风火火地过来了。 她找了半天的人,这会儿表情比她还要十万火急,“总算找到你了!” “什么事?” 顾斐斐说:“窦宇珩也来了,刚到的。你要么回避一下,要么最好做个心理准备。” 周弥说:“我有什么可回避的。” 顾斐斐耸耸肩:“反正话我是给你带到了。” 她话音落下,这才瞧见玻璃门外,立在廊下的男人,他斜倚着门框,目光往这边瞥了一眼。 顾斐斐低声问:“你认识的?” 周弥迟疑地“嗯”了一声。 顾斐斐又朝男人打量一眼,身形修长,清正一副衣架子,中了基因头等奖的英俊长相,这要是放在娱乐圈,怕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 她凑近周弥,一拳头轻砸在她肩膀上,挤挤眼睛,“眼光不错。” 顾斐斐可能当真只是来通风报信的,说完就要走,周弥一把抓住她,“我准备回去了。” “我可能还得等会儿。你等等,我去叫人给你找辆车来,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打车吧。” “钱省下来买两杯奶茶喝不好吗?”顾斐斐说完就走了。 留着周弥进退不得,怕走了,顾斐斐找不到她;不走吧,几步之外就站着个她分外不想打交道的人。 ——她也是脑子短路,硬是没想到还能手机联系。 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原地待了一会儿,两害相权,她还是决定走。 结果,今儿老天爷好像存心捉弄她,非要让她见识一下这圈子有多狭窄,下一秒,就看见前方画框背后,走出来个人,是她以为只要走得够快,就碰不着的窦宇珩。 窦宇珩很是惊讶,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周弥?你怎么在这儿?” 周弥语气平淡:“陪顾斐斐来的。” “哦。我刚,门口跟斐斐打过招呼。” “嗯。她跟我说过。” 两人自发形成了尴尬的气场,但凡不那么迟钝的人,可能都能瞧出来,这场面是分手之后,狭路又相逢。 窦宇珩说:“上回……孟劭宗你等到了吗?” “嗯。” “那就好。” 周弥有点待不下去了,想跟他告辞。 窦宇珩比她先开口:“要不,出去走走。” “我准备走了,车在等我。” “我有两句话想跟你说。就两句,不耽误时间。”窦宇珩笑看着她,“不你说的吗。咱俩都两清了,你还怕什么?” 周弥被窦宇珩的话架得有点下不来。 却听见身后慢条斯理的一道声音:“等你半天了,还不走?” 窦宇珩立马顺着声音望去,这才留意到廊下站着的男人,愣了下,笑着打声招呼:“谈总,幸会。”目光不由又去瞧周弥,疑问兼有意味深长。 谈宴西客气一笑,朝两人走来,“贵姓?” 窦宇珩几分尴尬,他知道谈宴西,可人谈宴西却根本不知道他,“免贵姓窦。” “窦先生,我跟周弥还有事,准备走了。或者,有什么要紧事,你俩现在说,我等着。” 窦宇珩忙说:“不不,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耽误二位时间了。” 谈宴西一笑,微微颔首,目光再去看周弥。 周弥朝着窦宇珩点了一下头,也不理会谈宴西,径直就往外走。 穿过客厅,到了大门口。 身后,谈宴西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 周弥自招待处拿上了自己的外套,挽在臂间,不急着穿。 推门出去,一脚停在大门口台阶正中,霍地转身,“能不能别跟着我了?” 谈宴西神情可堪无辜,向着前方扬了扬眉。 周弥转头看,那处是停车坪。 周弥问:“你不是刚来吗,就走?” 谈宴西看她一眼,“你觉得我为什么来?” 这问句简直自带答案。 周弥愣了下。 谈宴西笑了笑,脚步未停,越过她走到前面去了。 他还真是往停车坪去,抬手按了车钥匙,前方一台库里南车灯闪了闪。 周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人为的可不叫缘分。” 谈宴西身影一顿,转头看她,笑了声,却没说什么。 这态度好像是,随她怎么定义。 缘分这一词,不惯常是人们事后为故事找补开头,强加浪漫色彩而穿凿附会、捕风捉影么。 谈宴西走到车旁,拉开了驾驶座门,却顿了一下。 片刻,他目光越过清薄的月色向她看来,“走吧。送你一程。” 平直的,甚而叫她听出几分真诚的语气。 周弥在这一刻有一种预感,如果再度拒绝,谈宴西的邀请,不会再有下一次。 她甚至相信,如果今天不上这台车,这是她和谈宴西的最后一次见面。 你如果信这是缘分,就该信,缘分只成就有心人。 北城多大,恢弘而荒凉的繁华地,怎会为两个俗人一再铺路。 周弥长到这么大,没冒险过。 凡事设想结局、评估风险、制定计划才会迈出第一步。 当下,这转瞬即逝的刹那,丝毫不给她思考的余地。 命运不作商量,劈头盖脸而来,她只能凭本能去迎接。 她朝着谈宴西走过去。 生平第一次,迈出第一步,不知道故事会将她导向何方。 - 周弥坐在副驾驶座上,膝盖上放着咖色的羊毛大衣,她今日过来没穿礼服裙,哪怕室内有暖气。自己感冒刚好,不想再次阵亡。 穿的是一身白色西装,青果领,收腰的款式,剪裁利落,没有一丝繁赘设计。 谈宴西开着车,余光却频频去打量她。 她是净瓷瓶里插山茶花。 他知道有个品种叫照殿红。 两人没有一句交谈。 周弥直觉往前或是回头都是无路,无端端茫然的心情像是突然走上了细细的钢丝索。不敢往下看,大雾弥漫的人间,看一眼勇气尽失。 她不想承认,活到22岁,头一回有随波逐流的心情。 是一通电话搅散沉默。 谈宴西抬手,替她调低了车载音乐。 周弥接通电话,崔佳航打来的。 问她:“宋满妹妹是不是要去住院了?哪天?手术排在什么时候?” 周弥说:“后天——周一就去医院了。手术时间还没定,得等检查结果。“ 崔佳航说:“那完了。我正好这周日要去出差,估计周四才能回。” “没事,我请了年假,一个人忙得过来。” “行。要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我可以叫我朋友去给你搭把手。” 周弥笑说:“嗯。谢了。” 电话结束,谈宴西顺势问了句:“谁做手术?” “我妹妹。” “严重吗?” “常规的心脏病手术。” 谈宴西转头来看她一眼,“哦,为这。” “什么?”周弥没听懂。 然后片刻又了悟,“嗯”了声。他说的是,那天问孟劭宗拿钱,是为这。 谈宴西又说:“哪家医院?我下周有空看看去。” 周弥觉察到内心隐隐的抗拒,还是源于最底层的一种恐慌。 他总是过于熟稔,像是已将她标定,剩下的事都是理所当然。 而谈宴西明显看出她的犹豫,转过了目光。 气氛一霎就变了,这话题已经结束,他不勉强她。 周弥想了想,说:“医院不清净,不给你添乱了。” 谈宴西笑了声,“你这么伶牙俐齿一个人,拿这么一套客气话来敷衍我。瞧不起谁呢,嗯?” “那要你听实话?” “你说。” “实话是,我们不熟,我妹妹更不认识你。你去看什么呢,我觉得你莫名其妙……” “周弥。”谈宴西截住她话。 周弥又一下觉得心慌,为他叫她名字的语气。 “我可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我也没你想得那么坏。” “我没怎么想你。我甚至都不算认识你,我连你的名字是哪三个字都不知道。” “那你上我的车?”谈宴西笑了。 周弥抿了一下唇。 谈宴西扬了扬下巴,叫她开储物格。 周弥不明所以,拉开一看,那里面一本机动车驾驶证。 她看了看,不知道为什么笑了。 可能为眼前这么一个招惹红尘的人,却被板正的几行资料,一张几分严肃的登记照,框定在一本证件里。 总算知道,他名字怎么写。 谈宴西。 莫名叫她想到晏殊的词,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再看地址,不由惊讶,她甚至不敢去深思,住址落在那儿的人,得是什么来头。 不过倒莫名地放下心来。 以谈宴西的家世,没必要拿她怎么样;而他真要拿她怎么样,她也逃不脱。 最后看见他出生日期,生日是隔今天不远的一个日子,就在年后。 算一算,他马上三十了,大她七岁多。 估计她看得过分久,身旁谈宴西笑了声,“本人在这你不看,研究一本破驾照。” 第 6 章 06 谈宴西这样说,周弥便把黑色皮质夹子的驾照一合,给他放回储物格里。 却也不去看左手的“本人”,拥着膝盖上的大衣,转头看窗外。 谈宴西又笑了声,“都验明正身了,还不肯搭理我?” 周弥问:“你想聊什么?” 谈宴西的回答是调高了车载音乐。 倘若她不愿意交流,那便算了,他不会勉强。 周弥觉得自己渐渐开始认识谈宴西这人了,他是过于清高到不会向谁放低姿态。而即便看似放低,也不过是一种手段。 她觉出心底的那股心慌感,但不想做开启话题的人。 最后放任自己不说话。 一首一首的歌里整理情绪,结果理来理去都还是乱的。 他的歌单小众到她一首也没听过,几分迷幻的节奏和人声,并不怎么吵,像是醉酒后穿过一道尽头是眩光的幽深回廊。 不知不觉就到了上一回停车的路口。 周弥依旧在此处叫停,谈宴西转头看她一眼,好似跟她确认,是不是真不用送她进里面去。 车速减缓,靠边停了下来。 周弥手臂塞进大衣的衣袖里,穿好了才去拉车门。 手指停了会儿,低声说:“医院的地址,我发到你微信上。” 谈宴西笑说:“你不如直接发脑电波,试试我收不收得着。或者,你就不告诉我,让我顺着医院一家家找去。” 周弥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根本就没加过微信,显得她这话跟开空头支票似的。 她手指去摸包里的手机,够着的瞬间,又停下。 在这一刻吊诡地心生别扭,不愿用扫码的方式跟谈宴西互加好友,不管是谁扫谁的。 她手收回来,去拉储物格,她记得刚看驾照的时候,瞥见里面有支签字笔。 把笔拿出来,摸了摸自己大衣口袋。 原想写在手帕纸上,意外摸到两张电影票,好像是上回跟宋满去看电影时,随手揣进来的。羊毛的大衣不常洗,要洗也得送干洗店,因此这票据还好端端的,只是热敏纸的正面,印刷的字体已经淡了许多。 翻到电影票的背面,写下自己的微信号,miazhou。 抬手,递给了谈宴西。 紧跟是放回笔,关储物格,拉车门的一系列动作。 她的骄傲甚至不允许她说一句:那你记得加我。 像在玩什么交换主动权的游戏:她主动迈出了一步,下一步,看谈宴西。 倘若他不加她的微信,两人就断这儿也行。 下了车,掌住车门,同谈宴西道再见。 谈宴西一手掌着方向盘,于微沉的黑暗里看向她,仿佛洞穿她的心思,笑说:“回头可记得给我通过验证。” 周弥顿一下,把门合上了。 - 周三。 原是放晴的天,阴云又在高楼顶上堆积,欲雪欲雨,混沌沌似清水里衍墨,白天黑夜没个界限。 早高峰把谈宴西赌了两小时,到医院时已经过了中午。 那日跟周弥加上微信之后,找她问了医院和病房号,原打算找个时间去探望,结果工作上出了点事,连夜飞国外。 滞留一周多,回来估摸着周弥妹妹手术都已经做完了。 谈宴西照着病房找过去,推门一看,没见周弥或者疑似她妹妹的病人。 这才想起来,她应该已经不住这间了。 走廊里打个几个电话,问到新的病房号,换乘一部电梯,上楼去。 长长一道走廊,消毒水和日光灯,营造出一种隔膜感的清静。 快走到底,谈宴西推开右手边的一道门。 里头宽敞一间房,支两张病床。 靠门口的这一张,躺着个睡着的女孩子,鼻孔里插着氧气管,脸苍白浮肿。还在输液,床头各式仪器都开着,监控体征。 谈宴西往床头看,病人资料卡上,名字是“宋满”。 周弥,宋满。 名字是一对儿的。 他确定这应该就是周弥的妹妹。 周弥不在房间里。 谈宴西走近,瞧了瞧顶上挂着的药水袋,还有一半多。 问隔壁床陪护的家属,说周弥办事去了,一会儿回来。 谈宴西拖开椅子在床尾坐下,等了约半小时,周弥出现在门口,手里捏着一沓单据。 她进门时脚步顿了一下,倒没什么吃惊的神色,打了声招呼,声气很是虚弱。 谈宴西起身,凑近一步,解释说:“早几天就该来的,临时有个事出差,没赶回来。” 周弥“嗯”了一声,忽想起什么,问他:“你安排的?” ——上周,宋满刚入院没两天,护士就过来安排她换了病房,住到高层的VIP区去。 后来主治医生来巡房,交代术前的注意事项,顺带跟了个生面孔的医生,说是院里德高望重的专家。专家通知她们,原定于周一的手术,重新排期,安排在周二的第一台。届时他亲自主刀。 宋满的心脏病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家里也没什么关系,不至于惊动到这种规格的专家出手。 除非是有人做了安排。 谈宴西反应一下,说:“嗯。” “谢谢……手术很成功。” 她这一句道谢,恐怕比认识谈宴西以来说的每一句话都真诚。 但仍然是清淡的语气,尤其这种受恩于人的时候,怕太殷切了显得态度谄媚。 谈宴西微微点了点头。 周弥不说什么了,把那叠单据丢进抽屉里,再转身去瞧药水袋子里的余量。 病床附近就这点空间,免不了觉得他存在感强烈,克制了自己没去看他,抬手把透明的塑料药水袋转过来,里头还剩三分之一。 谈宴西余光里,她毛衣衣袖顺势滑下,露出一截手腕。 低头看,她头发绑了马尾,后颈毛衣领口上堆积蓬松碎发,莫名的有点儿学生感的稚气,和她明艳的五官不相称。 “吃饭没有?” 周弥摇摇头,手放下,又转个身往床边柜那方走去。 手臂却被一把牵住,谈宴西低头来看她,“你多久没休息了?” 她脸色过分憔悴,眼球里布满红血丝。 周弥听见这个问题,竟是迟钝地反应了一下,“不知道……前天凌晨三点就起了,昨天一晚上没睡。” 谈宴西微讶:“到现在?” 周弥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崔佳航出差去了;程一念只请得到半天假,昨天宋满手术的时候过来了一趟;至于顾斐斐,在北城待了没两天就又走了,现如今也不知她在哪个城市风流快活。 所有事,基本只能她一个人来,尤其昨晚,术后的第一个晚上,不敢有闪失。 照料病人的苦,她倒也不是第一次尝,今回尤其心惊胆战。 困极了一晃神,回神时也会特意看看心率监测,再碰碰被子里妹妹的手指,确定那是温暖的。 谈宴西说:“你该去休息了。” “这里离不开人。” 然而,谈宴西这话压根就不是商量。 他拨了个电话,三两句话就安排妥当了,“等会车来门口接你,附近有个酒店,你去睡一会儿。” “我都说了这里离不开人。” 周弥自己都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语气有多臭,严格来说都像是在甩脸子。她不是故意,只是累到调动不起多余情绪。 偏偏谈宴西一点没生气,笑意无奈,有种长辈般的包容,“这不有我吗?” 她愣了下,又听见他低声说:“我替你看着。你妹妹有个闪失,我拿命偿给你,好不好?” 这样温和的、哄人一般的语气。 - 一小时后,周弥冲过热水澡,躺在酒店的客房里,神思涣散间,仍觉得荒唐而不真实。 谈宴西是她什么人,熟人都算不上。 她是疯了吗,他们才见几面,她就敢把宋满暂时交给他看顾。 可她是真的累,都没法跟人说。 妹妹手术成功,绷紧的弦一下放松,像一截弹簧失去应力。 还能撑得下去,但叫人点破,那疲惫就层层地漫上来。 眼下,这点感慨都没想到头,周弥直接睡过去。 睡前脑子里想的最后一句话是,是谈宴西说,这不有我吗? 屋里气温适宜,浴袍绵软舒适,被子蓬松温暖。 哪怕是个陷阱。 哪怕一头栽进去是个死。 眼下,她放弃抵抗。 周弥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晚上八点钟。 沉沉的黑暗里,手机闹钟在房间的某一处焦躁地叫着,定的是六点,这么叫了两小时,她竟然一点都没听到。 她爬起来,摸到手机,若干未接电话,若干微信消息。 先都没理,起床洗漱穿戴之后,就叫了个车往医院去了。 睡眠后的清醒,把周弥的理智一并带回来,她再次懊恼起自己把妹妹丢给了一个外人。 脚步飞快地到了病房门口,停下,顺敞开的门往里看一眼。 很叫她没想到,谈宴西还真就守在床边,坐在那张硬邦邦又毫不宽敞的木头椅子上,显得那么纡尊降贵。 他倒也没闲着,笔记本电脑支在了床边柜子上,半侧着身体,架着腿,目视屏幕,手指不时滑动触摸屏,打了个呵欠,神情十足的百无聊赖。 心率监控的机器,上面的数字一切正常。 周弥不自觉勾一下嘴角。 无论他们初见他多冒犯,几回下来他又多自行其是且莫名其妙。 她决定不记仇了。 第 7 章 07 周弥还没出声,房里谈宴西已察觉到。 他转头看一眼,一手合上笔记本后盖,起身先伸懒腰,松泛筋骨,一面笑着来问她:“睡好了?” 周弥点点头,目光转去看病床上的宋满。 还没问,谈宴西已主动说:“醒过一次。晚餐吃了些流食,活动了半小时。” 周弥难以想象这场面,问道:“都是你帮忙的?” “我助理来过,刚走。” 周弥在床沿上坐下,从被子里拿出宋满的手。手背上钉着留置针,不过术后两日,已瘦一圈,拇指和小指就能圈住手腕。 她轻轻摩挲妹妹手指,一面对谈宴西说:“做你助理工资很高吧,工作范围未免过分广泛。” 谈宴西微微挑一下眉,因为听出周弥话里有玩笑的意思。 多稀奇。恐怕是两人认识以来的头一回了。 谈宴西抬腕看手表,“你吃过晚饭没有?” “没有。你呢。” 谈宴西摇头,自口袋里掏出手机,发了条微信,又说:“吩咐人给你点了餐。我得走了。” “可你不是没吃。” “有空我垫一口。真得走了。”他伸手抄起床边柜子上的笔记本电脑,挽了搭在椅背的大衣在臂间。 周弥也不由跟着站起身。 他从下午两点就在这儿待着了,为答应她的一句承诺,守了六小时。她不知道谈宴西具体做什么行当的,但他一小时的经济价值恐怕很难估量。 叫他这样的人一掷千金容易,浪掷时间却难。 总之,这人情她算是欠下了。 周弥沉默片刻,说:“我欠你一顿饭。等你有空。” 谈宴西看她,笑了声,说着又看时间,“走了。有事微信上联系我。” 周弥“嗯”一声,又说谢谢。 谈宴西点点头,走到门口,又顿下脚步,摸大衣口袋,拿出只小小的藏蓝色绒布袋子,丢给她。 周弥两手捧着接住了。 谈宴西说:“一个小玩意儿,助理买的纪念品。拿去玩吧。” 说完匆匆地走了。 周弥听见脚步声远去,直至消失。 松开抽绳,解开绒布袋子,捞出来里面是枚戒指。 很浮夸的那种饰戒,金属戒圈,戒托嵌六边形戒面,指甲盖大小的一副小画,鲁本斯的玛丽·德·美第奇的一生的其中一副。拿玻璃盖子封住。戒指上标签还没摘,是卢浮宫的联名。 她在巴黎交换的时候去过卢浮宫,所以能认出来。 周弥手指太细,套大拇指上都还松一圈。这么大一只戒,戴上仿佛土财主炫富。 她看着笑了笑,摘下来又放回绒布袋子,丢进了自己的提包。 半小时,谈宴西叫人点的餐送到。 精致食盒里装十样菜,从凉菜到甜品应有尽有。 - 第二天,宋满醒很早,精神也比昨天好很多。早起在周弥搀扶下洗漱,然后绕着走廊缓慢活动。 宋满说话气息极虚弱,简直是拿了命在聊八卦,问周弥:“昨天那位谈先生是什么人啊?” 周弥默一下,“他是怎么自我介绍的?” “他就说,是你一熟人。我说,工作上认识的?他说,那也不算。我又说,那朋友介绍的?他说,那还是不算。我说,那不会是姐夫吧,他就笑了……“ 周弥被她一堆的“你说”、“我说”搞晕了,“……你倒是有精力说这么多话。” 宋满嘿嘿笑,“所以,到底是什么人啊?” “熟人。” “你不想说也不用拿我当傻子啊。前几年你带窦宇珩来跟我见面,也是这么遮遮掩掩的态度。” “你还不傻?你够傻了。”周弥反正是打太极。 活动过,又回到病房。 周弥买了早餐回来,吃过之后,宋满还得开始今天份的输液。 到中午,崔佳航来医院探望。他出差才回,急匆匆地过来,带了一个果篮,一束鲜花。 坐下跟姐妹两人聊天,不由笑说:“前几年我外婆做手术,也是在这医院,床位难等得很,怕是排了快有半个月。我今天才知道,这医院居然还有VIP病房。这是对外的吗?该怎么预约?” 周弥尴尬了一下,“……我也不清楚,一个朋友安排的。” 然后过了没十分钟,周弥口中的这位“朋友”就又来了。 进来很有些轻车熟路的意思,也没特意打招呼,直接对周弥说:“开会路过这儿,过来看看。” 转头,冲病床上的宋满扬了扬下巴,就当是打招呼了。 宋满笑说:“早。” 崔佳航是现场唯一深感震惊的人,那回在赵野工作室,屏风后头坐着的那人,可不就是眼前这人? 他还记得,也很难不记得。这种气度和长相的,现实里也遇不到几个。 可这才多久,就在宋满的病房里第二回碰到了。 他记得上回周弥的态度不像是和这人认识的,怎么今回再看,倒不比他这个共事大半年的同事陌生。 崔佳航再看周弥,神情已有些复杂了。 他这发怔的时候,这人已经跟宋满话上了家常。 谈宴西问:“你跟你姐吃早饭了吗?” “吃了。” “还得输一天液?” “药水减半了,估计上午就能打完。” “你自己盯着点儿,叫你姐也抽空休息。” 宋满笑意暧昧,“毕竟是我姐姐,我也是知道心疼的。” 谈宴西也跟着笑了声。 眼下,崔佳航觉得自己是个十足多余的外人,以要赶回去公司销假为由,向周弥告辞。 周弥将他送到电梯口。 崔佳航一肚子的疑问还是憋住了,等电梯的时候,笑了笑,故作轻松的语气,“你这儿有人照应就好——什么时候能复工?” “等宋满出院。” 崔佳航点点头,“医院待着无聊,拉我双排啊。” 周弥笑笑:“不嫌我菜了?” “掉星再打回去就行呗。”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崔佳航走进去,冲她挥挥手。电梯门阖上一瞬间,他眼里笑意顷刻消失。 周弥再回到病房,谈宴西还在跟宋满持续没什么营养的对话。 她有时候都嫌宋满叽叽喳喳吵闹得紧,谈宴西倒忍得了她,这会儿两人在扯什么大学食堂好吃不好吃的问题,也不知道他俩话题怎么偏了这十万八千里。 周弥提醒谈宴西:“你不是还要去开会?” 宋满说:“哇,姐,你这么说,三哥以为你是在赶人?” 而谈宴西说:“确实得走了。” 周弥说:“嗯。” 宋满则说:“姐,你不送一下?” 周弥瞪她一眼,她忙说:“大公主,我错了。” 大公主。 谈宴西琢磨了一下,觉得有趣。 周弥没作声,抬手翻了一下输液袋,药水还多。嘴上也不说要送,只往门口走去,侧一下身,等谈宴西走出来。 谈宴西反手将门半关,和她并肩,往电梯口走去。 停车场离住院部不远,所以谈宴西没穿外套,只着一件黑色圆领的套头毛衣,肩膀宽而平直。 周弥身高不矮,和他并肩,也很能感觉到他个子有多高。 从走廊一路过去,还是沉默着。 进了电梯,他们被沿层进来的人一直挤至角落,谈宴西微微蹙眉,背身朝外。 他似乎很不喜这种拥挤场合,表情已经有些忍耐的不快,周弥下意识伸手,放在他身侧,替他挡了挡旁边挤过来的一个中年男人。 谈宴西垂眸看了一眼,却是就势抓住了她的手臂,往自己跟前一带,转而,变成由他挡住那些无意识的推挤,他轻笑了一声,“不至于这事儿叫你来做。” 周弥说:“也没什么……” “总算跟我说话了?从你嘴里撬一句话,怎么这么难。”玩笑的语气。 站得太近,比以前的任一一回都甚,周弥抬眼只能看见他的白皙的脖颈,说话时喉结微微滚动,喉结旁边,有一粒淡褐色的小痣。生在这个位置,实在过分有禁欲感。可谈宴西或许压根不是禁欲的人。 她只好目光去数他毛衣上的条纹,声音倒是平静的,莫若说是一贯的冷清:“久了你就知道,我就是很无趣的一个人。” 谈宴西笑着重复她这句话的头两个字:“久了……” 周弥屏了一下呼吸。 这趟电梯,终于到达一楼。 他们最后两个走出电梯,谈宴西说:“送我到停车场?” 周弥还是没说“好”,但脚步没停。 从住院部到停车场,要经过一条两侧栽种梧桐树的步道。 带宋满来这里做检查的第一天,周弥就发现这医院除了新建的一栋住院楼,其余都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建筑改建,还保留了那时候古朴端庄的外观。 路两旁的梧桐树,听说那时就已经种下了,仔细瞧,能从树干里找出弹孔,弹片都还留在里面。 因此每次来,周弥都能从空气里觉出厚重的分量。 走在这步道上,一但不说话,会觉得那寂静比什么都要静。 周弥有些忍不了这种厚重感的寂静,终于是主动出声:“宋满叫你‘三哥’?” “她问该怎么称呼我,我说,家里有些堂表关系的弟弟妹妹,或是年纪比我小的朋友,一般都这么叫我。”谈宴西解释。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周弥声音轻轻的,有些清脆而易碎的质感。 “你愿意,也可以这么称呼。” 周弥沉默一霎,“如果我不愿意?” “年纪比我小的朋友”这涵盖的范围过分之广,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想被这么笼统地分在这里面。 谈宴西脚步一停,往横里走了半步,她也跟着停下,好似被他拦住。 他一手抄在裤子口袋里,低头看着她,声音里带笑,“你想怎么称呼我?” 周弥没敢抬头,不想撞进他眼睛里,“我就叫你谈宴西。” “可以。都随你。” 周弥眼尾微微一颤,目光垂落,因此瞧见路面上投在他脚边的淡淡影子。 头顶浮着他的声音,远近的界限很不分明,他笑说:“很少人这么连名带姓地叫我。” 仿佛看穿她不愿同流的心思。 却不拆穿,只是纵容。 第 8 章 08 宋满住院的这段时间,谈宴西时不时会过来一趟,待不了太久,跟周弥说上两句话就走。 周弥也是这时候意识到,上回叫谈宴西熬在这儿六个小时可堪奢侈。 崔佳航和程一念偶尔来探望,再有就是宋满的一个高中同学——叫做白朗熙,人如其名的开朗温和,又生得高瘦而白净。一个少女漫画男主角式的人物。 他来时黑色羽绒外套里穿蓝白配色的校服,带了束花,黄色未开的郁金香搭配尤加利叶,腼腆地叫宋满“小满”。 周弥从来不知道宋满的同学里有这么一号人,更不知道,原来一贯闹腾的妹妹,还有这么害羞而小女生的一面——宋满坐病床上画速写打发时间,白朗熙就站在旁边,弯腰去看。 白朗熙问:“开学的时候你能复课了吗?“ 宋满说:“不知道,要看恢复情况,理论上可以的吧。” 白朗熙说:“你画得真好。” 宋满说:“哪有。我好久没动笔,都退步了。” 白朗熙说:“哪里?我看看。” “这里。” 宋满笔尖一指,白朗熙就凑得更近,两颗脑袋轻轻碰上,又迅速避开,明目张胆而小心翼翼。 周弥在旁看得好笑,顿觉自己多余。 待了快一小时,白朗熙下午还有课,就走了,临走前问周弥:“周弥姐,宋满出院的时候需要帮忙吗?” 周弥说:“不用,我这边已经联系好了朋友来帮忙。” 她眼见着白朗熙神情一黯,很有棒打鸳鸯的罪恶感,不忍打消孩子的积极性,于是又说:“寒假有空来家里玩吧。” 宋满却陡然提高声音,“我……我们到时候还是出去玩吧,寒假不是要上一部电影,我们去看电影。” 周弥没说,就你这术后恢复的速度,还出去看电影,小命保得住吗? 可她太明白妹妹不想让同学登门的小心思,笑了笑,顺着她的话,对白朗熙说:“家里确实没什么好玩的。到时候你们自己决定吧。” 白朗熙走后,周弥对宋满说:“我又不阻止你早恋,可你好歹跟我报备一声。” “谁早恋,我们又没一起。在一起肯定会跟你说的,你以为我像你,什么都憋在肚子里。”宋满掼了手里的针管笔和速写本,生起闷气来。 周弥无言以对。 北城一套房,普通人得奋斗三十年。 她刚工作没多久,工资供应两人的开销,剩不下多少。比谁都清楚现在租的房子太寒酸,她已经过了在意这些的年纪,妹妹却尚在青春期。 沉默了没一会儿,宋满就主动闷声道歉:“对不起,姐,我不是故意冲你发脾气。” 周弥摇摇头,“没事。” - 出院那天,崔佳航和程一念都来医院了。 周弥拜托他俩在病房里待着陪宋满,自己去清缴住院费。 在电梯里,收到谈宴西的微信消息,问她需不需要派一部车来接。 她回复:不用,有两个朋友过来帮忙了。 谈宴西回复一个单字:好。 他俩微信上来回得很不频繁,都是诸如此类公事公办的对话,一种斟酌过用词的客气感,至少周弥是这样。 等缴费完毕,回到病房。 从没见面过的崔佳航和程一念倒聊得挺热络,因为崔佳航对ACG文化感兴趣,程一念又是学日语,一张口就是共同语言。 出院的车是崔佳航问家里借来的一部丰田的SUV,他开车,程一念坐副驾驶,周弥和宋满坐在后排。 到地方,周弥叫崔佳航就停路口,进去里面不好掉头,崔佳航不信,又说宋满才出院,走不了几步路,一定要开进去。 结果车拐进巷里,沿路自行车、电瓶车各种占道,十分钟挪不了半里路。 程一念头一个去开车门,笑说:“这路谁进来谁后悔。你别继续了,退出去吧。我们先下车,慢慢走。” 程一念没有别意的一句话,崔佳航却听得愣了一下。 ——你别继续了,退出去吧。 崔佳航把车倒回到路口停下,几步小跑回巷子里。周弥搀扶着宋满走得很慢,他几下就赶上了。 他看一下,行李在程一念手里提着,就走过去说:“我来吧。” 程一念把东西递给他。 租的老小区,没电梯,好在她们住在三楼,平时爬爬楼梯兹当是锻炼。 但今日宋满病体未愈,这爬上去却是要了老命,又不能背,因为伤口在胸口上。 一步三歇,总算进了家门。 家里冰箱还有食材,这时候又到饭点了,周弥就让崔佳航吃了饭再走。 她去下厨,程一念也进厨房帮忙。 空间狭小,餐桌平日都靠墙放,三个人用将将足够。今儿多了一个人,方形餐桌得往外拖,再加一张凳子。 开饭之后,崔佳航先尝了一筷子柠檬虾,直赞好吃,问周弥:“你做的?” 程一念笑说,“我做的。” 周弥说:“卖相好的都是一念做的。我手艺很差。” 崔佳航也笑了笑,略感几分尴尬。 吃着饭,崔佳航问:“你们住这么远,上班不得起很早。” 周弥说:“还好。习惯了也没什么。” 程一念问:“你住哪儿?” 崔佳航报了个小区名字。 程一念说:“那里租金挺贵的吧?” 周弥说:“崔佳航北城土著,跟他父母一起住的。” 程一念点点头,拖长声音“哦”了一声。 中饭结束,崔佳航就先走了,回公司去加班。 周弥收拾了碗筷,进厨房洗完,一会儿,程一念走进来,挥一挥捏在手里的手机,笑问:“崔佳航微信能推给我一下吗?他让我给他推点儿日语入门的课程,刚他走得急,忘记加微信了。” “好。”周弥说,“等我碗洗完。” “谢谢啦。” 程一念没立刻走,周弥转头看一眼,发现她神情犹豫。 “还有什么事吗?” “……没。”程一念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 离除夕放假还有一周多,周弥回去上班了。每日早上提早一小时起床,把午饭和晚饭都做好,放在冰箱里,让宋满中午和傍晚自己蒸个米饭,菜微波炉热一热就可以吃。 她基本已经预支完了下一年的年假,没法继续全天候在家陪着宋满了。 这一周简直忙碌,尤其年末各种工作收尾,那么多文书工作要处理,人扎进去都能溺死。 周弥每日五点就得起床,晚上九点才到家。 想着还欠谈宴西一顿饭,始终没有抽出时间来。 一直忙到除夕前一天,终于放假。 程一念回老家了,周弥和宋满两个人过,也无所谓年货不年货。盒马上面点了些肉蛋奶,塞冰箱里,足够对付整个春节。 春联是公司发的文创产品,除夕当天早起贴上了。 周弥没给自己准备新衣服,倒是给宋满买了一身,白色毛衣配黑色丝绒的背带裙,外面搭一件酒红色宽袖的呢绒大衣。 两个人过年,终归有些冷清,一到晚上尤其。 姐妹两人坐在客厅小沙发上,开电视当背景音,各自抱着手机。 宋满在跟白朗熙聊微信,周弥则有一堆的同事和客户需要拜年。 电话是在晚上九点打进来的,一个没保存过的号码。 周弥接起了才知道是谈宴西打来的,隔着电话,倒觉的他声音更近些,很是奇怪。 电视里有些吵,周弥起身到客厅相连的阳台上去。 门一阖上,只有夜色的静默,听见电话里谈宴西那边很热闹,问他在做什么。 他说:“陪老爷子打了一整天牌,才吃完饭。一会儿还得上牌桌。” “赢了多少?” “哪能赢。哄人开心的牌局。”他仿佛疲累不过,声音里带点哑,问她,“你在做什么?” “跟妹妹看电视。” “就你俩?” “嗯。” “没别的亲戚?” “没有……”周弥说着,顿了一下,“有个舅舅。不过……跟没有也是差不多的。” 两人都默了一下。 片刻,谈宴西笑说:“你不是还欠我顿饭?”音色更沉两分。 “看你几时有空。” 然而谈宴西却犹豫,“过年不好说。一摊事。” “那等你有空联系我。” 谈宴西又笑了,“哪一回不是我联系你?” 怪她从不主动,但却不予计较的语气。 周弥一时不知道如何应答,手掌撑着阳台栏杆往下看,看见小区里树杈上挂着红灯笼,融融的橙红色,直觉那是很温暖的。 树影底下有小朋友在那儿玩那种仙女棒,笑声里夹杂惊呼声。很短的一支,亮着很漂亮,不过一会儿就灭了。 周弥在这边微笑了一下,对着电话的声音依然是平静无比的,“那你为我抽出一个晚上的时间。” 笑声很近,像他就在身边。 他说:“那我一定尽力。” 结果,第二天晚上八点多,谈宴西突然来消息,说路过了这儿,过来见见她,车就停在路口。 周弥根本没想过会这么临时,手忙脚乱的,也来不及化妆。 换了身衣服,就下楼去了。 谈宴西的车很显眼,还亮着双闪。 她走过去敲一下车窗,那车窗降下来,谈宴西左手手肘撑在上面,侧身抬头看她,笑说:“尽力了,没腾出时间。不介意,就陪我去吃顿夜宵吧。” 周弥闻到他身上有很浓的烟味,问:“又打了一天牌?” 谈宴西点点头,“累。” 又看她一眼,笑说:“看见你倒是好了很多。” 周弥轻轻抿了一下唇。 倒不是觉得他的话有多浮浪,只是自己似乎无法耐受。 谈宴西又问:“附近有什么吃的?” “有是有的,就是怕你吃不惯。” “没这么矫情。”谈宴西笑一笑,“上车吧。你带路。” “我还得回去跟宋满说一声——手机没带出来。” “也不怕找不到我?” “找不到我就当没看见你的微信。”周弥微笑一下,然后退一步说,“你等等。我回去就来。” 谈宴西发现周弥真的很少笑。客气的笑是有的,真心的少。 有个词,现在被用坏了,在网络环境里几乎成了一个很搞笑的词。但回归本意,其实很切合周弥。 “冷艳”,既明艳又清冷,矛盾的特质,在她身上却统一。仿佛本该如此。夜里盛开的花,不屑叫人来赏。 是以当她笑的时候,人就很容易有种被垂青感。 谈宴西承认自己是因为这个微笑才叫住她:“我跟你过去,跟宋满打声招呼。” 周弥说:“我帮你带到就行了。” 谈宴西登时笑了声。 而周弥反应过来,这是个幌子,“……我家没什么可去的。怕你去了会觉得我是失礼。” “哪至于。”谈宴西拉开车门下来,按钥匙锁了车,披上了外套,“走吧。” 进去是单行道,两侧筑低矮白灰墙,叫人涂得乱七八糟。墙根处种了桂花树,稀稀落落挂着红灯笼,水泥路面被碾得坑洼不平。 周弥丝毫不扭捏,因为是真觉得不必自卑,更无须遮掩,自己目前的能力,就只能住这儿,承认不承认,这就是一个事实。 这路她走惯了,碰见坑深的地方,还会提醒谈宴西注意脚下。 到了楼下,也提前跟他说明,这里没电梯。 她去拉开铁门,怕门一下反弹打着人,掌住了,等他进来才松了手。 到三楼门口,周弥敲了敲门。 宋满把门打开,看见谈宴西很是惊讶,“你怎么来啦!给你拜年,新年快乐啊。” 谈宴西伸手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封利是红包,递给她,笑说:“还好没派完,还剩了一个。” 宋满高兴接过,叫他进屋,自己在玄关转了半圈,“我们家没多的拖鞋啊——你直接进来吧,崔佳航来也是直接进来的。” 谈宴西走进去看一眼,挺小的一套房子,那种老式的红木家具,显得颜色很沉,但屋里收拾得干净,小物件也花了心思,餐桌上三只茶杯,各有各的风格。 周弥进屋之后,先往厨房去了。 谈宴西指着那三个茶杯,问宋满,“哪个是你姐姐的?” 宋满说:“你猜一下呢?” “我猜是这个。” 周弥听见对话,回头看一下,看见谈宴西指的是那个冻绿色琉璃的杯子,不由地勾勾嘴角。 宋满说:“哇,你猜得可真准?有什么依据吗?” “没有。直觉。” 周弥从碗柜里拿出一只闲置的马克杯,提灶台上水壶,给谈宴西倒了杯热水。 端出来,一面对宋满说:“现在不发脾气了?” 宋满撇撇嘴。 谈宴西笑问她:“为什么发脾气?” 周弥说:“她跟同学约了今天晚上去看电影,我没同意。” 宋满一脸委屈,“我真的已经好很多了,我保证会照顾好自己。” 谈宴西想了想说:“正好我们出去吃夜宵,顺道把你送去,吃完了再接你回来。亲自看着,总不会出问题?”他话是看着周弥说的。 宋满说:“可是我都跟他说取消了。” “取消了就再约。” 宋满笑嘻嘻说:“您可真是行动派。”立马掏出手机,回卧室打电话去了。 周弥压根没插得上话,转念想想,算了,没必要大过年的扫她的兴。 一会儿,宋满就从卧室出来了。 衣服也换了,是周弥给她买的那身。 谈宴西看一眼,“新衣不错。” 宋满笑说:“我姐姐挑的。她眼光好着呢。” 谈宴西也笑,看着周弥,“可不是。” 车上宋满倒是安静,坐在后排抱着手机一直在聊微信,对象毋庸置疑一定是白朗熙。 车开到影城,周弥把宋满送到了白朗熙手里才放心,不忘叮嘱他看着她点儿,别跟人碰撞,别着急,宁可走路慢些。 白朗熙说:“姐姐你放心,我会保护好她的。” 周弥笑了。也只有赤诚少年,才不会讳言这样直白的话。 回到车上,周弥问谈宴西,“想吃什么?” 谈宴西头靠着椅背,实在疲惫不过的样子。她好像也是第一回见他这样,仿佛丝毫不愿动弹的颓唐感。 她安静地不出声。 许久,谈宴西说:“还是去你那儿吧。” 周弥顿了一下,无由紧张,“我厨艺很差,宋满都嫌弃。”其实有点把话里引人遐想的部分往回拽的意思。 谈宴西转过头看她,煞有介事,“去我那儿也行。阿姨二十四小时可以开火,八大菜系样样精通。” 周弥微微偏了一下头,“我确实没有什么幽默感,但还不至于听不出来你这句是玩笑。” 谈宴西顷刻间眉头松解,那股颓唐感也似一扫而净。 他顿了顿,转身伸臂拿了后座上的大衣过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红包,递给周弥。 周弥愣一下,很迟疑地去接,“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谈宴西笑看着她,“谁说你不是。” 第 9 章 09 周弥悄悄拿手指捏一捏红包的厚度,估摸只有三两张才心安理得地收下。 车窗开一线,透进夜里的风,近立春的气候,不如前一阵那样凛冽,外头张灯结彩,沾染了那些灯火,又因车里空调开得高,这风都带了丝缕的暖意。 周弥抬手,捋一把吹乱的发丝到耳后,轻笑说:“谢谢。” 三年没曾收过红包了。 谈宴西看她一眼,笑了笑,仿佛觉得她未免也太好哄。 半小时,他们再回到周弥的住处。 地方小,沙发上又堆了些替程一念收的还没拆封的快递盒,客厅里有无处下脚之感。 周弥让谈宴西不介意就坐餐桌旁边,她们因为客厅的红木沙发冬天坐着太凉,电视也常年不看,平常的活动基本围绕餐厅展开。当然所谓活动,也不过是开着ipad,吃外卖追剧。 周弥挽衣袖,欲往厨房去,问谈宴西想吃一点什么,面条或者饺子家里都有。 谈宴西说:“不吃了,没胃口。你陪我坐会儿吧。” 周弥顿了顿,还是转身去厨房,烧上一壶热水,拿出久未用的一套茶具。跟她的杯子是一套的,也是冻绿色的琉璃质地,锤目纹,边缘描浅浅的一道金边。她没泡过热茶,夏天拿来装冰镇柠檬水的,颜色非常好看。 丢了一小撮龙井茶叶,冲入沸水,放在黑色的茶盘上端出来,往小茶杯里倒了茶,又去翻餐边柜。 有买回来没吃完的草莓牛轧糖,抓了一把,拿白色琉璃的小盘子装盛,放到谈宴西面前。 谈宴西不由笑了,“你再抓点瓜子花生就齐活了——就是家里太有过年气,才到你这儿来躲一躲。” 周弥笑了笑,拉开椅子在对面坐下,也给自己倒杯热茶,轻轻抿一口,说:“过年热闹还不好么?” “你要在我这处境里,宁愿清净一点。” 周弥就没说什么了,想到那句话,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谈宴西看她在沉默里只顾喝茶,自己点了支烟,抽了一口,抬眼瞧见外头有个阳台,就说,“我出去抽吧。” 周弥也就站起身,替他打开了阳台门。 谈宴西走到栏杆边上,侧了半边身体,手臂撑着栏杆,朝她招一招手。 她到他身旁站着,背靠着栏杆。 又是一阵沉默。 谈宴西忽地微微倾身,低头来看她,笑说:“这么不乐意跟我说话?” 周弥摇头,“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我愿说,你就愿意听么?” “为什么不愿意呢?” 周弥抬眼,看见他眼里热意,他一旦笑起来,便会叫人觉得是个用情至深的人。 其实直到此刻,她依然不确定谈宴西究竟有几分真,或者压根只是图一时的新鲜。 但那有什么区别。 周弥笑笑,没有回答他的话。 ——为什么不愿意呢? ——因为,我知道你对我其实不好奇。 上回的窦宇珩,这回的崔佳航,谈宴西一句没问过,他们是谁。 或许那是他的行事原则,不干涉“女伴”私事。 但怎么能撇开好奇心,乃至占有欲,单单谈论所谓“真心”。 那必然一定是没有的。她很清楚。 剖析这些没意义,飞蛾扑火的人不傻。 较真的人才傻。 周弥片刻晃神,抬头看见淡白色的月亮,浅得像指尖轻轻一蹭就能蹭没。 她缓慢地呼出一口气,看见寒冷空气里浮一小团白雾,说:“真冷。” 话音刚落,谈宴西一手拿远了烟,另一只手臂伸过来,将她肩膀一揽,往自己跟前一合。 周弥顿时呼吸滞了一下,片刻才缓慢地松出一口气,鼻腔里嗅到不止烟味,还有他身上的清寒气息。 脸颊贴着大衣里面的衬衫,感觉衣料下皮肤的微微热度。 一霎间有颤栗感,像清醒的人,故意去做坏事,她记得当时在顾斐斐的怂恿下,抽第一口烟时就是同样心情。 谈宴西低下头来,嘴唇轻碰着她的耳廓,“不该抱你。不然恐怕你觉得我这是条件反射。”一听见女孩子说冷就抱上去。 周弥也笑,觉得那笑意像是浮在半空中,“那你是吗?” “你觉得呢?” “我就当不是了。” “我说真不是,你信吗?” “你想让我信吗?”周弥笑得反常的松快,“你让我信,我就信你。” “不跟你说绕口令。”谈宴西笑一声,呼吸拂起的气流落入她的耳朵里,声音也近,近到觉得有缠-绵的意味。 周弥也不再出声。 决心做个且顾当下的糊涂人。 她本就不觉得冷,此刻更暖和起来,像喝醉,轻飘飘的心情。觉得自己可鄙,心里痛骂嘲笑自己的时候反而有快意。 人生哪得几个这样的夜晚。 有什么大不了的。别较真啊。 - 这个春节,就这么过去。 周弥跟谈宴西没再见面,因为他实在没能抽出时间。料想他们那样的高门大户,年关时多少人情往来。他想讨个清净,倒也不纯是何不食肉糜的做派。 一晃间,到了三月,周弥记得在驾照上看来的日子,该到谈宴西的生日了。 果真,他生日前一天打来电话联系,问她晚上下班有没有时间,跟他去吃顿饭。 晚上七点钟,谈宴西的车来接她。 北城三月天,成日刮大风,尚且春寒料峭,她穿白色薄款打底针织衫,浅咖色阔腿休闲裤,外面罩一件深驼色的呢绒大衣。 平日通勤的装束,未免显得太素淡,问谈宴西自己要不要回去换一身衣服,谈宴西笑说:“不用。这样可以。” 到地方才知道也不是吃饭,私人的club,在这附近最辉煌的商厦的顶层。 偌大一个场子,吧台后面齐天花板高的架子,拿酒瓶摆放得满满当当,灯带一照,流光溢彩。 长沙发那儿已坐了好些人,牌局热火朝天。靠近吧台有个小舞台,一个女歌手在那儿自弹自唱,爵士风格,低迷而沙哑。 谈宴西一进来,牌局上的人立即一叠声打招呼,叫谈总的,叫谈公子的,叫三哥的都有。 今儿的场子就是为他而办,他却有点置身事外的漠然,那笑意也纯属客气,随意地应了一声,便伸手将周弥的肩头一揽,往吧台那儿去了。 有个男的离了牌局,挽着个小美女过来了,他往谈宴西旁边的高脚椅子上一坐,转了半圈,往周弥那儿望了一眼,笑问谈宴西:“不介绍一下?” 谈宴西神色淡淡,“介绍了你往后也打不上交道。” “还护短。”男人笑一声,转而就换了话题,说,“谈三,有个事我想单独跟你聊聊。” “你要是说上回那事,不用聊了。你有什么诉求,直接去找我大哥。” “你这不是为难人,我要能去,我早去了……谈三,你给个面子,前因后果我详细跟你说说,你哪怕听完了再打我脸,成不成?” 谈宴西有些不耐,却也没再一口回绝,转头对周弥低声说:“你先坐会儿,喝什么直接点。” 他起身,跟男人一起走去外面的露台。 周弥翻着酒单,男人带着的那个小美女,挪了两个位置,坐到她身边来了。 小美女自来熟,不过一会儿,周弥已经知道了外头跟谈宴西说话的男人叫侯景曜,而她叫露露,一听就是个假名。 露露长得很漂亮,叫人眼前一亮的那种一眼美女,周弥要是在小红书上翻到她的自拍,多半会愿意点个赞。 露露才是正经来这种聚会该做的打扮,一条黑色针织连衣裙,很显身材,棕色的大波浪卷,烘托出如雾如烟的眉眼,一股子很内敛的妩媚。 她挺好奇地打量着周弥,笑说:“你是做哪行的啊?” “普通上班族。”周弥也笑一笑。 “不能啊。”露露来了兴趣,“你这长相,该去出道啊。叫谈公子喂点资源,拍两部戏就能红。” ——听她这话,很像是谈宴西以前就干过这样的事。 也不需要周弥多回应什么,露露继续追问,“你上班具体是做什么工作啊?公司前台?” “翻译。” “英语的?” “法语。” “那你经常出国吗?” “……偶尔吧。” “那下回叫你带东西行不行?我们加个微信吧。” 周弥犹豫。 而露露看出来了,笑说:“是不是我吓着你了?我没恶意啊。” 周弥其实不愿意跟谈宴西的交际圈扯上关系,但露露意外的很真诚可爱,叫她找不出理由拒绝。 两人交换了微信,而露露好像因此觉得跟她关系更近了,笑说:“以后无聊可以喊我出去逛街。” “嗯。”周弥笑着,口头上这么答应下来。 两人点了饮料,露露又絮絮叨叨聊了些没什么营养的话题。周弥感觉她跟宋满有点儿像,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但不会惹人讨厌。 得知她今年才19岁,周弥对她的心态就更宽容了。 一会儿,谈宴西跟侯景曜从外头进来了。 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总归谈宴西神色不豫。 谈宴西在吧台喝了些酒,神情更是漠然。 忽地放了酒杯,起身对周弥说:“打牌去吧。” 周弥被他牵着过去。 到了牌局中,谈宴西骤然换上另外一种情态,白璧买歌笑,一醉轻王侯,活脱脱的纨绔子弟样。 与其说是打牌,莫若说是赌-博。 谈宴西叫她替他摸牌,赢了高兴,输了他更高兴。 人人都得看谈三公子的面子,场子一下就热起来。 满场都是笑声,无数个“露露”倚着男人娇笑,喂酒送食,撒娇之间,就讨得一只爱马仕。 周弥在这里头格格不入,几度想跟谈宴西提出要走,又被这几分狂癫的热闹气氛压得没了声息。 她没见过今日这样轻狂的谈宴西,以至于觉得此刻搂着她的人是虚假的。她偶尔转头去看,他分明笑意正盛,但眼里没半分温度,如余烬冷寂。 那小舞台上,女歌手还在唱歌。 周弥远远地去望,没有一个人在听。 可她还在唱。 这样玩了快两个多小时,谈宴西起身去洗手间。 周弥也跟着过去。 她等在走廊里,等谈宴西出来,她拦住他,“我觉得你应该走了。” 谈宴西笑说:“赢够了?” 周弥声音很冷静:“输赢对你没区别,都是流水淌过手。可是今天是你生日……我想你开心点。” 谈宴西一顿,低头看她,她觉得他目光都晦暗几分,很有审视的意思。 头顶也是暖光,可照得他却如出世一样清冷。 半晌,谈宴西一句话没说,但径直挽了她的手。。 他们穿过走廊,留下身后满场笑闹。分明是今日寿星,离开的时候,没一人觉察到。 谈宴西的车停在车库里,司机一直在车里候着。 上了车,谈宴西身上只穿着衬衫,松解了两粒扣子,挽上衣袖,拿瓶纯净水,拧开喝去大半。 再去拿烟,点燃,开了车窗,抽了一口,转头去看周弥,“我以为你玩得很开心。”笑意因微醺而几分沉沉。 周弥说:“我觉得这种场合……很空虚。” 谈宴西笑笑,不置可否,“人生不就是用一些空虚去对抗另一些空虚。” 车开出去,谈宴西问她:“该去哪儿?” 问的是“该”,而非“想”。 周弥没什么想法,她住的地方程一念在,把谈宴西带去不适合。 片刻,谈宴西已经做了决定:“去我那儿吧。” 顿了顿,又说:“我那儿,阿姨二十四小时可以开火,八大菜系算不上精通,但都会那么两道。” 周弥莞尔。 谈宴西身体朝着她倚过来,把呼吸都喷在她额尖,声音沉沉地笑问:“这回信了?” 第 10 章 10 谈宴西的车载她往市中心去,旧年代的使馆区,如今多数建筑是保护性文物,只租不售。 一栋三层的小洋楼,青砖红窗,院子拿砖砌嵌黑色洋铁栏杆的围墙围起来,里面栽了好高一棵老梨花树,稀疏的白色花苞,不日就要开了。 进了院子,沿着檐廊下的大门走进去,看见倒L型的一侧小楼有半圆形的窗台,像是年代戏里的某某公馆,老式的拼框窗户,油漆是一种做旧的砖红色。 进了大门,是一条走廊,走廊右侧是上楼的楼梯,左侧一个门厅,连接着客厅。顺走廊往前走,则是一道紧闭的门,右拐至楼梯下方,又有一个圆形的门洞,猜想是厨房之类。 应当是听见了开门的声音,走廊尽头的那扇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老妇人,个头很小,身形微丰,鹅蛋形脸,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了一个圆髻。 她满脸惊喜,“怎么来之前也不说一声?从哪儿来的?你妈那儿?” 谈宴西说:“朋友那儿来的——您帮忙找双干净拖鞋。” 老妇人打量着周弥,笑着颔一颔首,朝他俩走过来,打开门厅里齐天花板高的鞋柜,从里面拿出双拿无纺布袋子装着的一次性棉拖鞋,递给周弥。 周弥微笑说声谢谢,换了拖鞋,脱了身上大衣,老妇人很自然地接过去,挂在角落的衣帽架上,随即转身,走回到走廊深处去了。 周弥跟着谈宴西进了客厅,谈宴西叫她小坐,自己去浴室洗把脸。 周弥坐在深棕色的牛皮沙发上,目光巡视一圈打量这屋子。 里面不似建筑外观那样古香古色,除保留原本的房屋格局之外,其余都做了现代化改造。轻复古的风格,现代家具和老古董混搭,最显眼的就是客厅里的一台老式座钟。 看一眼时间,是准时的,还在规律运作。 一会儿,老妇人端着茶盘过来,将茶杯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笑问:“该怎么称呼?” “我姓周,叫周弥。”周弥微笑说,“我怎么称呼您?” “宴西打小叫我姚妈,周小姐你要不嫌弃,也这么称呼我吧。” 周弥笑着点点头。 姚妈朝谈宴西去的地方努努嘴,“他晚上可有吃了什么东西?” “我们都还没吃。” 这么一说,姚妈反倒高兴,好似有了用武之地一般,“周小姐有什么忌口的?” “都可以。我不挑食。” 姚妈说着就往厨房去了,一面高兴念叨,“还好今儿去买了新鲜的牛肉……” 片刻,谈宴西从浴室出来了,脸上沾着水珠,额前头发让水浸得塌落几缕,眉目洗净,一扫靡靡,薄寒月光一样的清绝。 周弥自诩不是视觉动物,又每每被他的皮囊所惑。 谈宴西走过来,在周弥身旁坐下,端起一只茶杯。 周弥急忙:“这是我喝过的。” 谈宴西笑着,也不换一杯,就将手里的杯子送到了嘴边。 周弥不动声色地别过了目光,诚然觉得这行为岂止轻浮,简直是故意,可也不让人讨厌。 客厅里悬挂主灯,暖白色的灯光,一旁的落地灯是暖黄色,实木地板则是一种烤焦的板栗色,一切都有种融融的暖意。 周弥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侧着身去看谈宴西,“这是你常住的地方么?” 谈宴西说:“你觉得不像?” “有一点。来之前以为你住高楼大厦。” “这儿清净。一个人的时候我会过来。” 一个人。周弥琢磨了一下这个措辞,“……那你为什么带我来。” “要是撇下你,你还得自己找地方去吃晚饭,我过意不去。” 周弥淡淡地笑了一下。 论四两拨千斤,模糊重点,她可真不是谈宴西的对手。 她转过目光看了一会儿那台座钟,问:“楼上两层都是做什么的?” “卧室,客房。”谈宴西朝着那圆形阳台的位置扬了扬下巴,“那是书房。” “可以参观么?” 书房很宽敞,一色的实木家具,深胡桃色,显得空间很是沉静。 宽敞的书桌上放了三两本书,一台笔记本电脑,靠窗的地方,则放了部黑色的三角钢琴。 周弥背靠着书桌边缘,“你会弹钢琴?” “小时候学过几年。放这儿也不占地方,懒得搬了。” “你小时候是住在这儿?” 谈宴西笑着来看她,“对我这么好奇?” “不行吗?”周弥也去看他,哪怕迎着他的目光,神情没有半分动摇。 “有什么不行的。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宽容而叫人无处招架的一种语气。 周弥就转过身去,无意识地翻他放在案头的书,也没看,书页自手指间一页页飞速地划过去,出于一种莫名的本能,声音低了两分,问:“别的人来过这里吗?” “没有。” 可能谈宴西地回答得太快,周弥无端觉得这不是真的,就笑了笑。 而谈宴西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你看,我说了你又不信。可我有什么好骗你的呢,嗯?” “我信啊。”她替自己辩驳一下。 “这秒钟才信的?”谈宴西拆穿她。 周弥就笑起来。 退人千里的冷艳感减退,另外一种很难形容的生动感取而代之。 谈宴西看着她,一霎默不作声了。 挺乐意看她笑。有种冰消雪融的清喜之感,才叫人意识到她也不过二十来岁。依她的性格,多半是不会撒娇的,被他逗笑,四舍五入也就等于是撒娇了。 谈宴西这一瞬觉得心痒,刚要朝着她走近一步,外头姚妈在喊:“宴西,出来吃饭了!” 姚妈动作利索,不过只是一会工夫,做出来一道小炒黄牛肉,一道香煎豆腐,一碗银鱼莲子汤。 还单给谈宴西做了一碗寿面,里头有个黄澄澄的溏心蛋。 周弥万万没想到是这么家常的一餐饭。 自过来这里,她就在不断修改对他的想象:他不住高楼大厦里冷冰冰的黑白灰公寓,晚餐也不是牛排佐高级红酒。 可因此她明白他为什么来,溶溶灯光下的一碗寿面,他三十年这么吃过来的吧?或许这里才是他所定义的一个“家”,而非住处。 这一顿不知是晚饭是夜宵,周弥不过喝了半碗银鱼汤,她不习惯太晚吃太多东西,且胃口不盛。 谈宴西倒是把一碗面都吃完了。 姚妈陪坐在旁,半侧着身体,一副随时要回厨房干活的架势,但却陪着谈宴西聊了半席的话,问他:“你明天是在哪儿吃饭?” “不知道。反正我大哥定地方。” “你跟太太碰头了,千万别又跟她说两句就吵,到底是你自己生日呢,气坏了也是你自己的。” 谈宴西说:“行。” 周弥识趣地没插话,听他俩聊天,能意会七七八八。 想他过年那会儿疲于应对,跑到她那儿躲清净,恐怕也不是没有理由。 谈宴西吃完饭,放了碗筷,漱个口,又去拿烟。 姚妈一记眼神过来,他很识相地笑说:“我出去抽。” 他穿过客厅和门厅,出了大门。 周弥站在客厅里向着走廊里看一眼,外头檐廊的灯光自门洞投进来,落在地板上,昏黄的一道,越往里,颜色被走廊的灯光冲得越浅。 她走过去,在门厅脱了拖鞋,靸上自己的鞋,也走到廊下。 谈宴西站在靠近台阶的地方抽烟,看她一眼。 夜里风冷,她没披着大衣出来,抱着手臂,从他身旁越过去,下了台阶,去看那棵梨花树。 听见叶子里疏疏的风声。 谈宴西是什么时候走到身后的,周弥没发觉,听见他直接出声说:“姚妈有个儿子,十几年前肺癌死的。” 所以见不得他抽烟,但又劝阻不得,只好赶他出去,眼不见为净。 周弥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谈宴西是个和“柔软”一词不很搭的人,但此刻,这个词却莫名从她脑海里闪过。 人非钢筋水泥的身与骨,内心袒露出来,总归有几分柔软吧。 谈宴西没有头尾地说完这句,仰头看一眼,问:“你方才在看什么?”他看她立在树下,那身影很合一个成语,叫茕茕孑立。 “我在看花什么时候会开。” “等花开了,我再叫你过来?”谈宴西笑问。 周弥又抬头去望一眼,没接他的这句话,转而说道:“你的生日礼物,我能不能先欠着。没想好送你什么。” 她想了好多天了,谈宴西这样富贵泼天的人,能有什么礼物是看得上眼的?最后决定还是暂且就算了。 谈宴西低头去看她,这么默默地注视一会儿,笑说:“又是张空头支票。” 周弥说:“……又?” 来一阵风,簌簌的叶声,周弥被吹得打个寒噤,看谈宴西手里,烟还剩半截,她说:“我先进去了?” 谈宴西看她一眼,她身上只着一件白色的针织衫,修身款式,领口两粒圆形珍珠样的扣子,露出分明的锁骨,身形清瘦,整个人似比一段月光还清薄两分, 他顿了几秒,才说:“好。” 可周弥还没走出半步呢,手臂便被往后一拽。 身后就是树,被谈宴西一推,她肩胛骨抵上去,撞了一下,实有些疼。 她抬头看见谈宴西晦暗不明的目光,声音一紧,低声说:“你不是说好……” 谈宴西声音更低,“反正我说什么,你不也不信?” 言语是多余的。 他一秒钟也没有停顿,随着阴影低下头来。 周弥大脑有一霎的空白,等回过神才伸手去,搂谈宴西的后背。他只穿着略显单薄的衬衫,理应比她冷,手掌挨上去却是微烫的。 像在被什么吞噬,抵抗意志无处可逃。 这个吻无所谓试探或者温柔,碰上她的瞬间就有最充沛的情-欲。 这才是谈宴西。 那个初见就往她靴子里塞钞票的男人,恶劣,漫不经心。 暴烈和征伐也因此顺理成章。 她渴求一点氧气,手掌去推他的力道却约等于无。 缺氧,略微的窒息感,肺里发疼,她因此知道这是真实的。 在这一刻真实地旁观自己一边清醒,又一边坠落。 第 11 章 11 谈宴西脸退开去,手臂倒搂得更紧,低头去看她,也叫她抬起头来。 手指碰了碰,她脸颊皮肤微烫,看他的眼睛却格外安静,像雪地里漏下一道月光,诚然是明亮的,但也是微冷的——简直如同方才主动搂他的脊背,投入回应的人压根不是她一样。 谈宴西哑然失笑,“怎么这么看着我?” 她摇摇头,很淡地笑,只说:“我在等你说我该走了……” “来都来了,还打算走?”谈宴西自然也想到了他们第二回见时说的话。 “谈总体谅我们这种上班族,明天还要早起。” “你说你多没礼貌,”谈宴西声音里三分笑意,指尖无意识摩挲她的耳垂,“跑过来蹭我一顿饭,礼物也没带一份,现在又打算一走了之。” “那就只能求你多担待了?” “拿出个求人的态度我看看?”谈宴西搂她的腰,两人靠得更近,他很是浮浪地看着她,笑说:“叫我声‘三哥’听听,我就放你走。” 周弥一下抿紧了嘴唇,片刻,笑说:“我说过我不这么叫你。” 谈宴西一时无声。 单从他的表情,看不出来他是不是觉得她这人有些不识好歹。 但周弥坚持着不妥协。 片刻,谈宴西手掌轻轻地拊一把她的额头,有些像是安抚小孩子的那种不轻不重的力度。随即站直了身体,“走吧,送你回去。” 周弥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去拿自己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 姚妈走出来,冲周弥笑了笑,问谈宴西:“这就走了?” “把人送回去再回来。” 姚妈高兴得很,“那你明儿打算几点起床?我给你包馄饨吃。” “七点吧。” “行。” 姚妈将他们送到门口,谈宴西嘱咐她,“您到点了就直接睡,不用等我。” “我现在觉也少。”姚妈点点头,“那你们路上小心。” 回去的车上,谈宴西很懒散地歪靠着身体,眼睛要阖不阖的,似乎随时能睡过去。 来回得花去一个半小时时间,原本他可以不用亲自送。 车无声地行驶了一会儿,周弥再去看谈宴西,他眼睛已经彻底闭上了,呼吸微沉而匀净。 她偏着头,安静地打量着他。 夜因寂静而被拉长,从车窗外缓缓地流淌过去。 不知道过去多久,谈宴西忽然睁开了眼睛。 沉默地对视片刻,他伸手,将她眼睛一把盖住,另一手拽她坐近些,挨着他的膝盖,一侧身,将她圈在狭小的范围里,再度追问:“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周弥笑说:“你也没说我不准看。” 她伸手,掰开了谈宴西蒙着他眼睛的那只手,目光越过他肩头,看见窗户玻璃上出现线条状的水渍,“怎么下雨了。” 谈宴西松了手,她转过身去,往外一挪,额头靠着玻璃往外看。 是今年第一场春雨,灯光里雨线发着微光,不开窗似乎都能闻到空气里潮腥的气息。 想来,等这场雨过,那树梨花就真的要开了。 谈宴西无声地看着她,她额头贴玻璃,张眼观察的这动作很有种天真感。 不过是雨,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 叫他想到两人第一回见面,她也是坐在车上,扒着车窗看雪,呼了白气在窗玻璃上,还赶紧用手擦去。 他其实也不是全能弄懂她,比如头几回见面,整一个带刺的状态。 但认识以后就发现她其实本质很温和,有种超脱年龄的冷静、成熟和克制。 再熟一些,就能发现她很自我的一面,比如固然经济条件一般,用以日常喝茶的茶杯却一点也不将就。 再有就是现在,偶尔的孩子气流露。 有时候她的一些心思他能摸透,有时候又觉得,她还是捂住了心里的一个角落,捂得很紧,滴水不漏地提防着他。 谈宴西径自笑了声,抱着手臂,靠着座椅,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也不催。 好半晌,周弥才回过神,一转头就对上他的目光。 那么温柔而近乎纵容的眼神。 她不由地怔了一下,好像外面绵绵的雨一时间浇上了心里。 车到了路口,靠边停了下来。 周弥睁开眼睛,有点蒙,看一眼才发现到了,自己脑袋正枕在谈宴西的肩膀上。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谈宴西方才也睡着了,这时候打了个呵欠,说:“车送你进去?” “不用。下了雨那条小路更恼火。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你早点回去休息。”周弥看出来他实在困乏得很。 说完,便要去拉车门。 谈宴西伸手将她一拽,“外头还下雨呢。” “不大。跑着就回去了。” “你给我坐着。”谈宴西按着她的手,笑说,“怎么有时候这么不讲究。” 前座司机打开车门下去,绕至后方,开了后备厢。 一会儿,拿了一把长柄的黑伞过来,撑开了,再拉开车门。 周弥这才弯腰下车了,把伞拿过来,自己撑着。 正准备走,看见谈宴西从那一侧车门下来了,从车头绕了过来。 他大衣也没穿,身上就薄薄一件白色衬衫,过来接了她手里的雨伞,将她肩膀一搂,说:“还是送你进去。” 周弥微微怔了一下,“你把外套穿上。” “就这么一点路。就当吹风醒酒了。” “你酒早就醒了。” “知道是借口,还非得拆穿?”谈宴西笑说。 下雨天,进去的这条巷子格外安静。 早春料峭的天气,看见沿路的路灯四周像是起了濛濛的雾。 谈宴西搂着她肩膀,雨伞也往她这一侧倾斜,她能感觉到他身上微微的寒意,不由主动向他凑近些。 心里有种恍惚的情绪。 谈宴西可真是一个挑不出错的人。 可能,错就错在他太完美。 她记得之前有阵子看有个综艺节目,一堆演员去比拼演技,有个导师说,演员最重要的就是信念感。 谈宴西要是演员,怕就是最有信念感的那一种。 她很相信,哪怕假如他俩这段关系,只持续到今天的0点,11点59分的谈宴西,都还会做尽他所有该做的事。 游戏人间,也带着诚意而来。 到了楼下,周弥一步跳上台阶,对他说:“你赶紧回去,别冻感冒了。” 谈宴西笑着,却没动。 周弥也就犹豫了。 楼上有住户的防盗网上盖了铝制的顶盖,被上一层落下的雨水,砸出闷重而有节奏的声响,滴滴答答。 好半晌,谈宴西出声:“你觉得我在等什么?” “……” 谈宴西没那拿伞的另一只手,将她手臂一拽,她半只脚掌落在台阶外,身体朝他倾过去。 抓她手臂的那只手,落下去搂住她的腰。 他头低下,将靠近时却一顿,只轻轻落一个吻在她嘴角。 随即松了手,退后一步,笑说:“晚安了,大公主。” 转身而去。 周弥还晃神地站在台阶上,久久没动弹。 他一手抄兜地走进巷里,细而绵的雨丝,白衣黑伞,昏黄的路灯光照亮地上水洼,像一个一个的小月亮。 - 周弥上楼开门,程一念和宋满都还没睡,各自待在房间里,忙各自的事。 宋满抱着手机,躺在床上聊微信,周弥进门,她立即坐起身,“外面下雨了,你打湿没?给你发了好多微信,你都不回。” “没有。有事,没注意看微信。” “有人送你回来的?” 周弥没理她,脱了身上衣服,换上一条睡裙去浴室洗脸。 宋满也从床上起来,穿上拖鞋,走到浴室门口去,站在门槛石上,笑看着周弥,“是不是啊?” 周弥往化妆棉上倒卸妆水,朝镜子里瞥一眼,“你穿件外套,别着凉了。” 宋满很不满,撇撇嘴,“人家姐妹都会分享恋爱小心事,为什么你不能。” 周弥白她一眼,“人家姐姐可不会供你吃喝还替你凑医药费。” “那我往后管你叫妈?” 周弥一脚踹过去。 宋满笑嘻嘻地躲开了。 周弥洗完澡,简单护肤,回卧室躺下。 微信上还有些消息要处理,她打字的时候,宋满拱过来,斜躺着,脑袋往她大腿上一枕,仰头看她:“姐,你是真的在跟谈宴西谈恋爱?他是什么来头?靠谱吗?” “你管好你自己的事。课程落下这么多……” “你真的好‘妈’啊……”宋满哀叹,“我担心你啊。虽说谈宴西确实条件不错,比窦宇珩也就好了一百倍吧。但我宋小满岂是一封红包就能收买的……” “嗯。他还帮你转病房,找专家,陪护一下午。” 宋满神情严肃了两分,“所以,我们拿什么还他的人情呢?窦宇珩的事情才过去多久,我怕你又难过。” “我什么时候为窦宇珩难过过?” “别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 周弥顿了一下,伸手拍拍妹妹的脸,“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说的哦?” “嗯。” “那我信你。你肯定是比我聪明多了。” 周弥笑一笑,“你再熬夜,变更笨,还秃头。” “我发量多着呢!” 各自又玩了会儿手机,忽然听见外头的雨声大了起来。 周弥放了手机,下床去,掀开窗帘,看见雨水斜打在玻璃上。 转身,从一旁的梯形置物架上找到烟盒和打火机,点燃一支。 还是上回顾斐斐给她的,没抽过几支,铁塔猫的红酒爆珠口味,入口有点清凉的口感。 像是把这微涩的雨夜也吸入肺中。 她脑袋靠着玻璃往外看,透过雨幕,看见昏暗的巷里,路灯孤零零的立在那儿。 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像是宣告她与谈宴西的人生自此正式有了交集。 她没了一开始的慌乱,反倒突然镇定下来。 左右她没什么可失去的。 谈宴西想要的,她未尝给不起。 室内室外的温差,让玻璃蒙上一层雾气,擦去了又弥漫开去。 她手指最后一次抹出清晰的一小片,再看一眼那条小巷。 好像还能看见那道白衣黑伞的身影。 脑海里反复是今天谈宴西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晚安了,大公主。 第 12 章 12 隔天的生日宴上,谈宴西还是免不了被尹含玉怄一肚子气。 大哥谈骞北定的桌席,只自家人出席,但也满满当当地坐了两桌。 谈老爷子生有两个儿子,谈宴西大伯和谈宴西父亲谈振山。大伯育有一女,便是谈宴西的堂姐。算上堂姐,谈宴西排行第三。 谈宴西和大哥谈骞北同父异母。 彼时要守规矩,一家只得生一个,谈振山元配去世,续弦尹含玉,才又生了谈宴西。 这回谈宴西是主角,也就由不得他离经叛道。乖顺地端着酒杯,向长辈挨个地敬过去。 谈老爷子起头,问谈宴西:“你过生日,怎么思南没来?” 谈宴西跟祝思南早有协议,推脱不得的长辈生辰方互相往来,别的场合能不见则不见罢,都挺忙,演戏更累。相互成全,彼此放过。 谈宴西笑说:“思南有事去国外了。” 谈父谈振山也敲打一句:“你也三十了。跟思南早日定下来。” 谈宴西应一声,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谈老爷子、谈振山和谈骞北,三代人修得如出一辙的不怒自威,有三人坐镇,任何家宴都能吃成互通消息的应酬。 恐怕应酬都比这轻松两分。 中途,谈宴西跟谈骞北单独说了两句话,转述侯景曜上回托他的那事儿。 谈骞北面沉如水,“我跟你说过丁是丁卯是卯,侯家的事我不掺合,你叫侯二正当的该走什么途径走什么途径。” 谈宴西笑说:“总归话我是带到了,大哥怎么决断,是大哥自己的事。” 谈骞北二十几年修得城府不露,低声道:“宴西,你跟侯家多少往来?” “跟他家的生意也不兼容,就我跟侯二有点私交。” 谈骞北点头:“该做切割做切割吧。” 谈宴西陡然心里一凛。 一顿饭吃完,各自有事,纷纷撤了。 尹含玉单独叫住谈宴西。 她穿一身暗纹刺绣的暗红色连衣裙,披浅灰色毛皮披肩,腕上一只沉甸甸的玻璃种帝王绿的翡翠手链,颈间坠一块龙石种的平安扣吊坠。她早年年轻的时候还不大撑得起这身行头,如今靠着谈宴西做出的一番事业,和在谈老爷子那儿的得宠,总算有了些不输人前的派头。 尹含玉说:“你舅舅昨儿给我打电话,说你打算撤了他的职,有这回事?” 谈宴西神色冷郁:“他要是不满,你叫他自己明天去办公室,亲自跟我沟通。” 尹含玉斜睨他一眼,“好大的派头。那毕竟是你舅舅。” “那公司是个漏财的窟窿也就算了,就当是我孝敬他的。但他在我眼皮底下,里应外合,监守自盗……” “谈宴西,你可真对谈家忠心不二。真以为在老爷子跟前春风得意呢?你饶是低三下四挣得亿万家财,不也是给你大哥铺路,什么脏的臭的要你去经手。我看你是越大越没个正行,不早日跟祝思南定下来……” 谈宴西冷声打断她:“你的荣华富贵,正是我低三下四给你挣的。左右到头一拍两散,看看最后是谁舍不下这金山银山。” 尹含玉神色一滞。 “话就放这儿,职我非撤不可,往后定期往他账头打钱,他是行三坐五还是吃喝嫖赌,我管不着。”谈宴西端起红木圆桌上的茶杯,咽了口冷掉的苦茶,拂袖便走。 车等在外头,原打算回公司,行到半途,叫司机改道去了姚妈那儿。 姚妈看他一身酒气,面有愠色,便知道多半又是母子闹得不愉快。 她去煮碗醒酒汤,端到餐桌上,看谈宴西架腿躺在沙发上,一条手臂抬起来盖住了眼睛,另一只手里捏着燃着的烟。 估计好半晌没动弹了,烟灰蓄一截,自发地断了,落在地上。 姚妈口头抱怨着:“你这个祖宗,我早起才擦的地!——睡也不该睡那儿,有暖气也得着凉。起来把醒酒汤喝了,楼上睡去。” 谈宴西应了一声,好一会儿才坐起来。 姚妈还是侧着身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要走又不走的架势,“晚上不再出去了?” “不出去了。” “你心里不爽快,要不还是出去散散心去,叫上昨天那位周小姐吧?——虽然那头有思南,这话我不该说。” 谈宴西淡淡一笑,“您对周弥印象挺好?” “我好不好的,起什么作用。你从来没把别的姑娘带过来过,总归她不一样?” 谈宴西不以为然,“什么不一样。无非她懂事些。” “你的事情我不掺合。我只求你自己保重点,成天这么糟心,挣那老多的钱又有什么用。” 谈宴西笑说:“那不还得给您养老送终吗?” “哎哟!我可消受不起。折我寿么不是!——你快几口喝完,碗我拿去涮了。” 谈宴西回楼上主卧,洗了个澡,换上睡袍,在床上躺坐着,再点一支烟,抽一口又拿远了。要是灰落在床单上,或者火星子燎一个洞,姚妈又要念叨。 窗外天已经黑透,窗户没关牢,窗帘被风刮得打在玻璃上,“啪”的一声响。 屋里就更显得寂静。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直至一种死灰一样的空虚感席卷了他。 - 周弥接到电话时还在公司。 她始终没将谈宴西的号码存入通讯录,但不经意间已经记住了这一串数字。 他的邀约从不提前说,永远似是心血来潮,告诉她说,司机在他们公司旁边的停车场等着,她下班后载她去他那儿一趟。 周弥说:“我还得加班半小时。” 谈宴西:“多晚我都等你。” 八点,周弥离开公司大楼,先去了一趟附近的便利店。以防万一,买了一次性内-裤和避-孕-套,装进自己通勤常背的大号托特包里。 司机是开谈宴西的那一部奔驰来接的,相较于他的其他车,已是十分低调。 在车上,周弥给妹妹发了条消息,告诉她今晚可能通宵加班,不回去了。 宋满回复:你撒谎!你一定是去男人家里。 周弥回她一个“翠果,打烂她的嘴”的表情。 - 经过一夜的雨,院子里梨花树花苞好像又鼓了两分。 周弥没想过昨天刚走,今天又会再来。他们之前的见面原本很不频繁。 她站在铸铁栏杆的大门前揿铃,姚妈自小楼的门里探出头来望,很有些惊讶。忙换了鞋,穿过院子过来开门。 周弥笑说:“谈宴西让我来的。” 姚妈说:“知道知道——快请进吧。” 往里走,又问她:“你吃过饭没有?” 周弥说:“他吃过了吗?” “吃过了。七点多从酒席上回来的,上了楼也没下来过。” 周弥点点头,“我上去看看。” 进屋脱了大衣,换上拖鞋,周弥踩着楼梯上楼去。 很有年代感的木楼梯,但明显是修旧如旧的,踩上去有轻微的嘎吱的声响。 姚妈往厨房走,又想起自己还不知道人吃过没吃过呢。 自顾自笑了笑,念叨:“倒是个贴心人。” ——周姑娘不说自己吃没吃,先关心谈宴西吃没吃。 周弥敲了敲主卧室门,等了等,没人应声,就再敲一遍。 总算听见里头黯哑一道声音叫她:“进来。” 推门,里面灯没开。 一片昏暗,只有窗户框出四四方方的一片灰白亮色。 周弥问:“我能开灯吗?” “……嗯。” 手掌摸到门边的开关,按了一下,暖白色灯光倾落,才看清屋里的布置。空间宽敞,连了一道门,望进去是衣帽间和浴室。 深灰色床品,被子上还搭了一条米白色毛毯,一半已经滑落在地板上。 周弥将自己的包放在一侧桌上,凑过去拾了毛毯,才走近床沿。 谈宴西脑袋歪靠在枕头上,明显刚醒,一脸的困顿,眉眼间一股靡靡的倦怠感。他手臂从被里伸出来,轻轻拍了拍,示意她过去。 周弥犹豫一下,还是直接问:“需要我先洗澡吗?” 谈宴西微微一怔,哑然失笑,“嗯……你这提议很好,但我还真没考虑过。不如这样,你先过来,我慢慢思考。” 周弥一时间几分尴尬。 面上还是平静不过。 她在床沿上坐下,谈宴西将她手臂一拽,她就躺倒下去。 他掀了被子去盖她,一阵清暖洁净的香味扑来,似是洗涤液的味道。 他手臂搂过来,把她抱进怀里,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宽松的烟蓝色薄毛衣,领口很敞,很容易就滑落下去。 可他下巴抵在她肩窝处,全无狎-昵。 谈宴西问她:“吃晚饭了吗?” “没有。下班就过来了。” “叫姚妈给你做点吃的。” “也不怎么饿。” “那困吗?” “……有点累。” “那睡觉吧。” “……啊?” 谈宴西却不出声了,好似懒得很,跟她对话几句已耗尽电量。 周弥这才确定,谈宴西可能还真是叫她过来陪着睡觉的,大写加粗的单纯意义。 谈宴西已阖上了眼。 周弥抬着眼去打量他,凑近看,更觉得他这白瓷釉色感的肤色缺少一点人气,尤其当他闭上眼,安静如一尊石膏塑像。 她察觉到谈宴西心情不好,倒不是多暴烈而激动的情绪,而是一种隐隐的丧。 “发生什么事?”她还是问。 也不确定谈宴西一定会答,他呼吸微沉的样子似已经睡过去。 是过了好半晌,看见他喉结微动,声音低哑地传过来,“你下去叫姚妈给你做点吃的。” 周弥不意外自己得不到答案。 而她的回答是无声伸出手臂,回抱住他。 又过去好久,谈宴西才动了一下,低头来,微微干燥的嘴唇轻触她的脸颊,再往下找到她的唇。 轻如点水的触碰,最后也不过变成一个绵长而温柔的吻。 比昨天的那一个,更让周弥有心悸感。 她受得了他游刃有余,或是反手为云覆手雨的强势,但受不了这样一种无声袒露的柔软。 是女人弱点,天生更易共情。 可一旦心软了男人的柔软,怕是也要把自己都搭进去。 昭彰的一种觉悟和警告。 周弥还是没有逃离。 轻如浮尘的声音,说给他听,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我不饿。就在这陪着你。” 第 13 章 13 春日夜晚寂静又闹嚷。 周弥睁眼听见窗外的风声、叶声,依稀还有鸟鸣啁啾,和遥远的一声猫叫。 听了一会儿,才去摸枕边的手机看时间,黑暗里荧荧一片白光,数字指向凌晨零点三十七分。 醒在一个十分尴尬的时间,肚子里唱空城计。 她爬起来,想下楼去看看姚妈睡否,能否蹭得一顿夜宵吃。 刚靸上拖鞋,身后谈宴西沙哑的声音问她:“几点了。” “凌晨了。” 谈宴西“嗯”了一声,又说:“饿了。” 周弥笑了声,“我正准备下去找吃的。” 半分钟后,两人走出房门。 周弥掌着栏杆往楼底下看一眼,门厅和客厅里都已经熄了灯,只走廊里燃了一盏壁灯。 周弥转头小声说:“姚妈可能已经睡了。” 两人好像于无声间达成默契,下楼梯时动作极缓,几乎没发出一丁点声音。 穿过一楼走廊右手边的弧形门洞,便是厨房,进门的位置是储藏间和冰箱,上两级楼梯,才是洗切煎炒的区域。整个厨房无论是墙砖亦或是地砖,都叫姚妈打理得纤尘不染。 周弥开冰箱门,检查里面有什么食材,“我可以做三明治,你吃吗?” 谈宴西笑说:“还有我点菜的余地?” 睡一觉后,他好像满血复活,也有精力再跟她玩笑。 周弥拿出鸡蛋、吐司片、西红柿和生菜叶,放在水槽边的流理台上。 先开了水龙头清洗西红柿和生菜,一面指点着谈宴西给她找两个干净盘子。 谈公子倒没觉得庖厨一事委屈了他,还挺乐意帮忙,可他穿着这系带的灰色睡袍在厨房里晃荡一圈,对这厨房陌生得仿佛压根不是他自己的家。 周弥无奈指挥:“灶台下的那个大抽屉,你拉开看看。” 谈宴西弯腰抓着拉手一拉,里面还真是整齐堆叠的盘子,他笑着朝她递来一个仿佛是夸奖她“这也能猜到”的赞许眼神。 周弥:“……” 西红柿洗净,拿下砧板切片。 谈宴西就离她半米远,抱臂看着流理台沿看她,“你上回说你做饭宋满都嫌弃。可我看你切菜动作还挺利索。” 周弥说:“都是花架子,你别信。做饭这件事,让我相信了有些事可能真的看天赋。” 她给他打预防针。 谈宴西笑说:“三明治又有多难吃?” 周弥摇头,仿佛觉得他还是见识太浅,“等会儿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你说不出来哪里难吃,可就是觉得不怎么好吃……” 她把切好的番茄片装进盘子里,无意间一转头,吓得差点尖叫一声—— 门口站着姚妈,手里举着柄撑衣杆。 姚妈也被她吓得差点心脏都跳出来,“我说厨房里窸窸窣窣的,以为进了老鼠!” 周弥惊魂甫定,忙笑说:“我们有点饿,准备做点东西吃。” “祖宗哎!大半夜的把人魂都吓没了!怎么不叫我来弄?” “估计您已经睡着了,不想吵醒您。” 姚妈把手里撑衣杆立在门边,摘了挂钩上的围裙,“你俩坐着去吧,想吃什么我来。” 谈宴西说:“您休息去,我俩自己来就行。” “反正我要等着给你们收拾。” 周弥笑说:“那您简单弄一弄就行,我打算做两个三明治,菜已经切好了。” 姚妈点头:“去吧。” 周弥和谈宴西去了客厅,感觉坐下来还没过去十分钟,姚妈就端着两个白瓷盘子出来了。 盘子里各放三牙切好的三明治,里头层叠放着培根片、西红柿、鸡蛋和生菜叶。无须用筷或叉,那大小手拿着直接吃刚刚好。 周弥不禁感叹专业的就是专业的,她做的味道还赶不上便利店八点过后半价销售的水平,而姚妈做的,却仿佛该坐在五星级酒店的床上细品,手边再配一杯espresso,就是完美早餐。 这一点分量做夜宵刚好,不会叫人积食而睡不着觉。 但姚妈还是不免念叨两句:“多大的人了跟小孩儿一样,不正点吃饭,过了饭点,跑厨房偷东西吃。” 周弥笑着道歉:“我们错了,下次一定不给您添麻烦。” 她是因这唠叨而瞬间心里几分酸涩,因为三年来再也没人这样唠叨过她了。 一会儿,姚妈回储物间给周弥拿了一套干净的洗漱用品,牙刷、毛巾、浴巾和睡衣一应俱全,都是装在磨砂塑料袋里未拆封的,像是酒店备品。 姚妈说,谈宴西的几个甥侄辈小孩儿有时候会过来,因此都常备着洗漱用品以应不时之需。 又问周弥:“周姑娘明儿几点起床?” “七点。” “那七点半吃早餐?习惯中式还是西式?” “我客随主便。”周弥笑说。 姚妈打个呵欠,问他们可还有别的事,没事她收拾过厨房就睡觉去了。 周弥说:“没事了。您赶紧休息去吧,真是打扰您了。” 姚妈笑笑,说没事儿,叫他们早点休息,就往厨房去了。 周弥抱着洗漱用品,再跟着谈宴西上楼去。 谈宴西指一指衣帽间和里头的浴室,叫她自便。 他坐在床边,点了支烟,拿过手机检查可有什么要紧短信,眼角余光里有什么闪了闪,抬眼望过去,是衣帽间的镜子。 那镜子是立式的,靠一侧衣柜斜放。 镜子里,周弥低头把身上毛衣和牛仔裤都脱了下来,披上了杏仁白色的绸制睡衣。 她并非揽镜自照,不过恰好那儿有只换衣凳。 丢了衣服在凳子上,就靸着拖鞋进了浴室,顺手关上了门。 那门是长虹玻璃材质,影影绰绰地透出灯光和轮廓。 方才镜子里晃过的,是她肌肤的颜色,像是霜雪浴着月光的一种冷白。 谈宴西咬一下香烟的滤嘴,目光深两分,无声地笑了笑。 周弥洗完澡,从浴室淋浴室出来,找到抽屉里的吹风机,接上电源吹头发。 这时候谈宴西推开门走来刷牙。 浴室干湿分离,洗漱台足够宽敞,她往旁边让了让,吹头发时往台面镜里看,心里有种奇异的不真实感,因为这场景过分日常。 周弥一头长发,打理费劲,一吹要吹上半天。 谈宴西洗漱过后,却不急出去,靠着台沿看一眼,忽地抬手,拔掉了吹风的电源线。 浴室里突然安静。 周弥愣了一下,下一秒钟,谈宴西走近两步,一把将她往后一推,后腰抵住台沿。 一并,他抬手又揿灭了浴室的筒灯,只余一盏镜前灯。 那镜灯是绿玻璃灯罩的古典样式,澄澈的浅黄色灯光,模拟月光的质地。 昏昏的照不明细节。 可只知轮廓和形状,人仿佛便是与什么不知名、更不具象的情和欲本身做缠斗。 周弥被谈宴西半抱在怀里,额头抵在他肩头,紧紧咬着嘴唇,一条手臂绷得笔直,反手撑在台沿上——像被人推下悬崖,是以不得不抓住一点什么作为救命稻草。 人是孤舟,浊浪急流之后,于滩涂搁浅。 最后身体倾颓滑落,手掌不小心打落了台面上漱口的玻璃杯,在地砖上跌出脆响,万幸没有碎裂。 谈宴西一把将她抱入怀里。 好像捞起溺水之人。 过了好一会儿,周弥伏在谈宴西胸口,等呼吸平静些,才将他推开。 掩上衣服,拾起地上的玻璃杯,再去抬手开灯。 她脸上几无表情,拿起吹风机的接头,去接插孔时,微微颤抖的手指才泄露心事。 谈宴西方才是直接拔了线,开关并未关闭,因此一接上便是轰轰的声响,她几分慌乱的调转了吹风机出风口朝自己。 而此时谈宴西欺身过来,要以手指去抬她的下巴。 她下意识一躲。 谈宴西笑了声,恶作剧得逞一样,才拧开水龙头去洗了洗手。 紧跟着浇一捧清水,又洗了一把脸,拿干净毛巾擦净,转身出去。 周弥心乱如麻,吹干头发,走回到床边。 谈宴西侧躺,手臂支起脑袋,正在翻摊在被子上的一本英文杂志。 周弥掀开被子躺上去。 谈宴西看她一眼,将杂志一合,扬起手臂随后往床头柜子上一丢,没落稳,又“啪”地一声掉在了木地板上。 还是维持这手掌撑住脑袋的姿势,不过这一回不是看杂志,而是看她。 清冷兼具明艳的一张脸,和她性格一样总有矛盾之处。 像是冻牛奶一样的凉白肤色,他因此觉得方才自己是在亵渎一段月光。 她眼里总有过分清灵的静,好像有时候是刻意让自己的灵魂脱离到上空,谨慎地审视自己,也审视他。 但是方才那盏镜灯前,即便不看她的眼睛,只触及体温。 他也知道,这一回,她的灵魂来不及逃离,眼里只有沉沦的热度。 周弥再处变不惊的人,也禁不起这样居高临下般的凝视,尤其他薄唇紧抿,似笑而非笑的神情,若有所思又似研判。 很不自在,于是抬起手臂,将他脖子一搂。 两人脸是倒着的,鼻尖碰了一下,周弥再凑近些,吻他。 过分别扭的一个姿势,谈宴西不由笑了,退开,支起身体,关了卧室灯。 黑暗里,这个吻没继续。 而方才浴室的事也不是前奏。 周弥承认自己弄不懂他。好像他觉得自己是块红丝绒水果蛋糕,并不急一口气吃完,草莓、鲜奶油亦或是掺红曲粉的戚风,各有各的品尝顺序。 谈宴西手臂搂着她的腰肢,卷一缕她的头发在手指上,又松开叫它弹回去复原。 他打了一个困倦的呵欠,“要不你搬来我这儿?” 第 14 章 14 “搬过来做什么?你自己都不常往这儿来。”周弥轻笑,“叫我困在这屋里眼巴巴地数着日子等你过来?” “你这就是欲加之罪了。你搬过来了我自然每天过来报道。” “天天见面不会厌倦么?” 谈宴西搂她的动作便狎-昵起来,手掌贴着她的后腰向下,极富暗示性地摩挲,“怎么会?” “我从来不高看一切速朽的东西。” “什么是速朽的?你,还是我?” 周弥点一点他胸口,“我们吧。” 谈宴西笑了,虎口轻轻地掐住她的两腮,“你这嘴里从来就没句好话。” 清晨七点,闹钟振动第一声的时候,周弥就醒了,一把摸出枕下手机掐掉闹钟,动作轻缓地爬起来往浴室去洗漱。 她掩上了衣帽间的门方才开灯,怕灯光透出去打扰人休息。 等收拾停当走出来,昏暗里谈宴西出声:“几点了?” “快七点半了。” “你先下去,我一会儿就下来。” 楼下姚妈正在往餐桌上端早餐,蛋饼、生煎包和白粥,散发袅袅香气。 周弥坐在餐桌旁不动筷子,姚妈说:“你先吃,可别管那祖宗。” 周弥笑了笑说:“没事,等他一起吃。” 姚妈看她的眼神都更温和两分,“那我去给你热杯牛奶,你先喝着垫垫肚子。” 十多分钟,谈宴西从楼上下来,已是穿戴齐整。 衬衫外一身灰色西装,面料质感亦或是剪裁无一不精良。这一身十分正式,大抵他今天得出席什么重要场合。 谈宴西走过来,将椅子往外一提,把挽在臂上的深灰色大衣搭在了椅背上,坐下吃早餐。 周弥一时忍不住要去看他,他气质本身是亦庄亦邪,但今日这身装扮让他比平日清正了三分,她真的信,这是政界新贵抑或学界精英。 她喝着清粥,心想,人类劣根性,偏爱好皮囊,黑的都能描补成白的。 - 这天过后,周弥又有好几天没再见着谈宴西。 她把谈宴西的世界,和自己的世界分得很开,从没有窥伺他所在的那浮华世界的任何心思。 照常兢兢业业工作,照常应酬局上被人口头占便宜,面上笑嘻嘻地在心里问候对方祖宗八辈。 谈宴西人虽不出现,礼物却叫人送到了。 最具辨识度的橙色外包装,里面装一只鳄鱼皮的包,关于这包诸多“配货”攻略,年轻小姑娘从来趋之如骛,好像拥有一只,自己的身价都能随之提升。 周弥只看了一眼就装回去了,带回家往柜子里一扔,心情五味杂陈。 她想,宋满做一次心脏手术花费二十万。 这包,是不是比她们一条命都贵。 这阵,周弥和上回认识的那个露露倒是碰了一面。 起因是有次露露在微信上拍了一个美容仪器的说明书,问她某一行是什么意思。那说明书是法文,周弥给她简单做了翻译。 之后,露露又找到她,说自己录了一支vlog,有几句台词请她帮忙翻译成法语,有偿的,让她报个价。 周弥看那内容也不多,工作之余免费替她翻译了。 露露感激不尽,一定要请她一顿晚餐作为答谢。 周弥盛情难却,周五晚上下了班,就跟露露吃饭去了。 露露这回意外穿得简单,一件宽松白T,搭牛仔裤和帆布鞋,外面套牛油果绿色的休闲式西装外套——她解释说,那晚那么穿是侯景曜喜欢,私底下当然怎么舒服怎么来。 两人一边往里走,露露一边说,今天的餐厅是她自己也喜欢吃的,不是那种网红餐厅。 周弥说:“意思是网红餐厅……” “都难吃。”露露毫不讳言,“不过他们很多会找我做推广啦,这个话还是不能往外讲。” 周弥笑了。 她们吃的是一家蒜香烤鱼,锡箔纸裹整整一条鱼,火候正好,鱼肉鲜嫩,没一点点刺。 露露说:“我也只有跟你才能来这儿吃。” “怎么呢?” “我们圈里那些玩伴很有攀比心理的,出去一起玩必然要么酒店下午茶,要么海鲜日料……这种开在商场里的人均不到两百的店,不行的。”露露凑近,又小说声,“不过其实她们都会悄悄来吃啦。” 周弥又被她逗笑,“那为什么觉得跟我就可以。” 露露好像被问着了,抬头看她,很认真思索,“……直觉吧。” “莫非因为我穿得很平价?”周弥笑说。 露露赶忙摆手,“不不不。周弥姐你的长相和气质,如果不说,谁信你穿的是ZARA。” “那是真的过奖了。” 露露托腮看她,“你确实是谈少会喜欢的那种长相。” 周弥不由地顿了一下,笑说:“意思是,你还见过别的?” 别的谈宴西的女人。 露露说:“我跟侯景曜也就不到一年,只听说谈宴西的事。相关的那些人,我倒是没打过交道。之前跟他的那个,是个小明星,这阵子不是有个戏刚播么,一个古偶,叫什么……” 她半天也没想起来,索性拿出手机,把视频网站点开,给周弥看首页的焦点图,“这里面的女二号就是她。我给你找她微博……” 周弥还没阻止呢,露露已经点开了那小明星的主页置顶。那是一张胶片风格的写真照,人站在傍晚落日的桥边回头张望,漂亮娇俏而极有辨识度的一张脸。 周弥笑说:“我跟她也不是一个类型啊。” 她其实真对这些没兴趣,之前跟窦宇珩谈恋爱,也从没问过他的情史。 当然,眼下,她跟谈宴西关系,恐怕是离恋爱最远的一种关系。 露露摇摇头,“不是说长相。是说,谈公子喜欢市面上不多见的类型。或者说,喜欢独一无二感?” 周弥笑说:“始终追求独一无二,本质来说,不也是一种同质化的行为吗?” 露露呆了一下,“啊……我好像没听懂你的意思。我脑袋有点笨。” 周弥笑着摇摇手,“别在意。我有时候也不懂我自己。” 往后,露露便展开讲了讲谈宴西跟这个小明星的八卦。 周弥发现,把自己当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听这些内容,就很有些“吃瓜路人”的乐趣。 露露说:“她跟谈宴西的时候还在电影学院读书。她演技好差的,真的是靠谈宴西的关系才连拿了两部戏。这回虽然演的是女二号,可人设很好啊,也不怎么需要演技。她新签的公司也很强势,特别会营销。” 露露感叹道,“谈宴西是真的不亏待人。你是不知道,侯景曜他们圈子里,跟他们的那些女孩儿,哪个不想借跳板攀上谈宴西。可谈公子很挑,也很专一……” “专一?”周弥怀疑自己听错。 “就是,他跟一个人在一段关系里的时候,不会同时有其他的人。都是断干净了才有下一段的。” 周弥笑了笑,不置可否。 原来这就能叫“专一”。 露露好像看出来她的想法,“不过他们这些人么,怎么可能真的专一。混到一定年纪了就找个家里认可的人结婚,结了婚继续在外面玩。我知道有个大佬,搞艺术投资的,就是这样,前阵子好像刚换了人,我跟侯景曜出去吃饭的时候见过。” 周弥问:“谈宴西有‘家里认可的人’吗?” “那就不知道了。谈公子家里的事,我们是很难知道的。他们一个圈里的人都很有默契,也很低调,这些事情不会随意跟我们讲。” 往后,露露又聊了些很骇人听闻的八卦,譬如有人磕了药之后跟四个女孩子多人运动,玩刺激的,一失手把其中一个女孩子拿枕头给闷窒息而亡了,后来动用了家里关系才把这事儿压下去,赔了人家里几百万,自己躲国外继续逍遥快活去了。 还有女的,跟了儿子,又攀上父亲,后来捞得盆满钵满,自己开公司当老板,嫁了个MIT回来的高级工程师,现今幸福美满得很。 至于娱乐圈里,没金主的男星女星才是屈指可数,某孩子都已经六七岁的男明星,最早是跟了男的金主拿到资源的…… 周弥听得心里一阵漠然的悲凉感—— 这浮华世界光鲜璀璨,撩了画皮一看,一式一样的肮脏丑陋。 露露耸耸肩,“反正,我现在自己做美妆博主也差不多有起色了,等侯景曜跟我断了,我就全职做这个。” 周弥问:“你还在上学吗?” “没啊。能上学谁不想上呢。我很懒,又不用功,觉得学习好累。但进了社会才知道,处处都需要交学费……” 今天的这顿饭结束,周弥知道了露露的真名叫周鹿秋 露露说,所谓直觉当然是骗你的啦,因为同姓,所以才对你格外有好感。 周弥说周鹿秋这名字真好听。 露露说,正因为好听,所以才不用真名,不想糟践它。 - 周弥跟露露散了之后,乘地铁回家。 宋满正坐在餐桌那儿,抱着素描本画画。她还没复课,成天在家里快要闷出病,除了画画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了。 宋满见她进门,立即烦躁地丢了铅笔,“姐,我明天非得去学校不可!” “明天周六。” “……”宋满顿时没了气焰,“那下周一!下周一我一定去学校。” “下周一去医院复查,看医生怎么说。” “我的心脏我自己还不清楚,我恢复得可好了。” 这时候兜里手机响了,周弥警告一句“你别跟我耍性子”,便拿出来接听。 很意外,是消失了好一阵的顾斐斐打来的,约她明晚吃宵夜去。 宋满听到了,凑近电话:“斐斐姐,我也去!带我一个!” 顾斐斐说:“我跟你姐有事要说,下回吧。等你身体恢复好了,我单独带你出去happy。” 宋满说:“还是斐斐姐好。” 周弥:“你再阴阳怪气,哪儿都别想去了。” 宋满及时认怂,“……亲姐更好!” 第二天晚上,周弥跟顾斐斐在酒吧碰头。 周弥和顾斐斐不一样,喝酒不爱花里胡哨,只喜欢经典的金酒加汤力水,微苦又清新。 顾斐斐今天的穿衣风格十分诡异,耳骨上一排的耳钉都取了,之前漂的蓝色挂耳烫也染成了一头深棕色大波浪。 周弥左右都看着别扭,“你是失恋还是从良?” “都不是,我‘下海’了。” “……” 顾斐斐抖了抖烟灰,笑说:“我搭上一老男人。” “……多老?能立即分遗产吗?” “四十八?” “也不是你狩猎范围里最老的了。” “重点不是这个。”顾斐斐叼着烟,把沙发上的提包拿上来,从里面摸出本东西,往桌面上一扔,“老男人给我找了个画廊签约,还给我出了绘本。” 周弥一顿,低头看去,“是这本啊。” “是啊。还能有哪本。” 硬壳的封面,底图是故事里的一幕,窗外大雪茫茫,室内一个诗人躺在壁炉前红丝绒的沙发上睡着了,满地揉乱的稿纸,一旁一个金色的笼子里,关了只奄奄一息的绿色羽毛的鸟。 烫金的标题,周弥手指去摸,有凹凸感,《诗人和绿山雀》。 顾斐斐前几年画的,投稿过好几回,每每被拒。 顾斐斐抽着烟,笑说:“我当年求爷爷告奶奶也办不成的事,人打个电话就办妥了。而且,从校订到印刷,就花了这么点时间。” 周弥当然听出来顾斐斐笑声里苍凉的况味,“……怎么认识的。” “上回不是带你去了那什么艺术家聚会,还记得吗?那宅子的主人,就他。” “签了画廊,是不是往后就……” “他有那个本事运作我。”顾斐斐笑了声,“他给我资源,我陪他睡,各取所需。” 周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顾斐斐说得对,她挺护短的。 她从来没规劝过顾斐斐,现在更没那个立场去规劝了。 而顾斐斐的下一句,说的就是这事儿:“……话说回来,周弥,你知不知道他们这圈子其实挺小的。” 周弥眼皮跳了跳。 顾斐斐盯着她,“我是无所谓,反正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在陪这些烂男人睡觉了。可是你不一样,你明明说过,你妈妈的下场就是殷鉴。谈宴西是什么样的人,我跟的这人都要敬他三分,你会被他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周弥静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平静不过的语气,“你说,一生能碰见一个谈宴西这样的男人,概率多大?” “……你可别说你爱上他了,我会气死的。” “爱可不是这么廉价的东西。” “那你图什么?” 周弥想了想,才形容给她听:“你去迪士尼乐园玩是什么心情?会不会忘掉现实中的那些屁事?” 顾斐斐沉默下来。 她理解了。 谁没有晦暗沉重的现实。 可又是谁规定,人的一生不能有一天活在童话。 我知道花车巡游、烟火燃尽之后就是现实。 可是那又怎样。 许久,顾斐斐才出声:“什么都好……你别认真。” “人人都能好聚好散,凭什么我就做不到?” “那你答应我,一旦你发现你对他有那么点认真的意思了,必须跟他分开。或者你别让我发现,我告诉你,周弥我告诉你,我不开玩笑,我要是知道你爱上这么个男人,我绑也把你绑离北城!” 周弥笑了,“好。” 顿了顿,又说:“不过,纠正你一点。你不是无所谓。管你过去经历过什么,在我这儿,你不是无所谓。我就这么护短。” “行了啊!”顾斐斐笑着打断她,“再说就肉麻了。”她端起酒杯,“喝酒吧。祝我们……肉身腐烂,灵魂自由!” “……你这才肉麻。” 这晚,周弥和顾斐斐喝到凌晨才回家。 走在小巷里,感觉像有三分踩在云里。 春风微凉,比酒更醉人,她双手抱着自己的手臂,脚步轻快,走着又不自觉地转了一个圈,往天上看,浅浅的一抹云,沾水的毛笔画上去一样的。月光正朦胧。 手机响起来,这巷子很静,她吓一跳,赶紧伸手去包里掏。 很熟悉的一串数字。 接起来,听见谈宴西微沉的声音,“在哪儿?” “……路上。回家路上。” “喝酒了?” “这也能听出来?” “跟你平常声音不太一样。” “是么?”周弥笑一下,“找我什么事?” “——通知你。院子里梨花开了。” 第 15 章 15 本章节做了文字替换,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 周弥说:“可今天太晚了。刚跟朋友喝了酒,现在只想睡觉。” “车在路上,半小时到。你要是真困就先回去躺会儿,到了我给你打电话。”谈宴西声调温和,话语里意思倒有隐隐无从拒绝的强势。 回去了又出门,怕要搅得宋满和程一念都没法好好休息,周弥干脆没上去,折返回了路口。 那附近有家便利店,她进去买了瓶乌龙茶,沿着马路往下再走了一段路,走到了这一片区的公交车站。 凌晨自然再无班车经过,周弥拍了拍灰,在候车棚的长椅上坐下。身后人行道上,偶尔还有三两的脚步声。 坐久了,醉意酿着困倦漫上头,周弥侧坐身体,一条手臂搭在椅背上,再将头枕上去。 被一声鸣笛吵醒。 惊得慌忙抬头去寻声源,前面公交车道外停一辆黑色车,车窗全落。周弥眯眼去看,驾驶座上的人隐隐好似是谈宴西? 她迟疑地站起身,直至这车又鸣一声喇叭,才抓起提包走去。 两步又一顿,折返拿上了落在长椅上的乌龙茶饮。 拉开车门一坐上去,谈宴西便玩笑说:“也是不怕遭贼,路边也能睡着。” 他是因为不确定这里公交车道是否夜间也禁行,才降了车速,结果便看见站台那儿坐着一个人,依稀很像是她。 要不留神,也就错过了。 周弥打了个呵欠,“如果不是等你,我现在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困你就在车上睡吧。那花已经要谢了,怕你过了今晚就见不着那么好的。” 周弥一顿,“开了很多天了?” 她那时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谈宴西倒还替她记着。 “姚妈说是的。” 周弥听出话里重点,“你这几天没在北城么?” “我要是在,怎么也会抽时间跟你见一面。”他看她一眼,三分玩笑的语气,“某人倒是一点不想我,别说电话,微信也不发上一条。” “怕打搅你啊。”周弥微微笑着,故意地说。 谈宴西分明知晓她是意图蒙混过关,只笑了笑,单手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去找烟。 周弥先一步看见了,拿下烟盒,抽出一支在点烟器里点燃,转了滤嘴的那一头递过去。 谈宴西目光往下一瞥,却不肯凑近主动去就。 周弥便将身体探过去,将烟递他嘴边。 他这才略一低头,衔住。 靠近的这一瞬,周弥看出他脸上有仆仆倦色,便问:“这几天工作很忙?” 谈宴西抽一口烟,右手伸去烟灰盒上轻轻掸了掸,“在外地开了几天的会。“ “今天刚回来的?” “嗯。晚上十点落地。” 这么一算,不是刚一着家,就过来接自己了。 周弥承认酒精将她变得很易感,她说:“你停停车。” 谈宴西看她一眼,怕她是喝醉了想吐,踩一脚刹车将车靠边停下了。 周弥却是伸手,来捉他拿烟的右手。 他立即就换了手去拿,怕那烟烧着她。 她抓住他右手手腕,把他手抬起来,自己则微微低下头,拿脸颊去碰他的手背。她脸是烫的,而他手背的皮肤微凉。 谈宴西顿了一下。 怕是认识以来,她所做的最痴迷的事,甚而比主动献吻更具顶礼和臣服的意味。 他不作声,目光更幽暗深静。 手臂忽一用力,挣开了她的手指,伸过去将她肩膀一揽,搂她朝自己靠近,倾身低头。 她目光几分迷离,不知因为酒精还是因为这一吻,他看着她,声音沉冷地命令:“张嘴。” 她乖顺地嘴唇微张,他咬住她的舌-尖。烟和酒味交换的深吻。 许久,谈宴西才松开,看她快呼吸不畅,不由挑眉笑道:“周小姐你这吻技,差得真是表里如一。怎么着,你前男友没教过你……” 周弥立即去捂他的嘴,“谈宴西。” 谈宴西低眼看她。 “你别说这些。我也不说。” 谈宴西佩服自己能听懂她这没头没脑的请求。 ――你我生命里,过去未来的其他人,别说他们,别说这些。 谈宴西顿了一下,才去抓她的手,顺带着往她掌心里亲了一下,“要求多,脾气差。我是怎么看上你的?” 周弥望着他笑,“猪油蒙了心?” 她脸上被酒精染出三分薄红,反应也好像变慢了,这笑持续许久,就意外有些天真而娇憨的意味。 娇憨。多稀奇,这词能和周弥搭上。 谈宴西推她肩膀,让她坐正,煞有介事警告:“坐好了,我开车呢,别勾-引我了。” “……” 好不要脸的男人。 到了那处洋楼,周弥推门下车,果真看见那探出围栏的梨树,花开得繁盛,纷纷一树白,如美人素装夜行。 她心里有一句诗。 醒迟梨花月下白。 谈宴西泊了车过来,看见周弥也没按铃,就站在那黑色洋铁的栏杆外,入迷地往里看。 她两手抄在风衣的口袋里,微微仰头的背影总有些孤介之感。 谈宴西走过去,先按了大门的门铃,“进去看不更好?” 周弥微微笑了笑,“嗯。” 自己都解释不清为什么更喜欢隔栏眺望。 一会儿,姚妈便小跑过来给他们开门。 周弥笑说:“又来打扰您了。” “哪里的事。”姚妈笑说,“巴不得你们多来。”她一人住在这儿,时常觉得太寂静了,要没人来,一天漫长得怎么也过不去。 她还挺喜欢周弥,礼貌又温和的一小姑娘,没什么心眼算计。 谈宴西和周弥都吃过晚饭,厨房不用开火。 夜已深,说了两句话,就各自回屋了。 周弥先去洗澡,洗完穿了睡衣躺在床上,拿过谈宴西搁在床边柜上的英文杂志来看。 结果看了两行不到就开始眼皮打架。 谈宴西自浴室出来,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她挨着床边侧睡,怕是一翻身就会掉下去,一条手臂垂了下去,地上摊着本杂志。脸颊被枕头压扁,微微张着嘴,已然是呼吸微沉。 谈宴西哑然。 拾起杂志扔到一旁,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中间去。 坐在床沿上,转头瞧一眼,指尖碰一碰她长而卷翘的睫毛,伸臂关了灯,躺了下来。 - 周弥醒来头疼欲裂,所幸今儿是周日,用不着上班。 摸手机看时间,八点多。 浴室里有水声,谈宴西已经起床了。 她懒洋洋地没动弹,直到里头水声停了,嗡嗡吹风机运作的声音响起,片刻,谈宴西走了出来。 他瞥过来一眼,“醒了。” “嗯。” “今天什么安排?一会儿让司机送你,我要去趟公司。” “没安排。”周弥坐了起来,打了个呵欠,抓了抓睡得凌乱的一头长发,“原本打算陪你的。” “什么时候打算的,我怎么不知道?”谈宴西笑着,一边又转身进了衣帽间。 “就刚刚打算的。” 周弥翻个身,就发现原来躺在床上能看见衣帽间的镜子,镜子里,谈宴西正往腿上套一条黑色西装裤。 她还是没多看,把脸转到了另一边。 谈宴西穿好衣服自衣帽间走出来,周弥也爬起床,“我还是跟你一块儿走吧。” “不多睡会儿?” “陌生的地方睡懒觉没安全感。” “陌生的地方……”谈宴西微微挑一挑眉,他在床沿上坐下,给自己打领带。 周弥凑过去,“我来。” 谈宴西就松了手,看她把领带的两截比来比去,好似对长度格外锱铢必较。 他也不催,看她慢条斯理,仿佛一边比划一边回忆,最后,领带几下穿饶,打出来一个规整的温莎结。 大功告成,周弥正准备退回去,手被谈宴西一把抓住,她身不由己地往前一步,膝盖跪在床沿上。 谈宴西手掌按在她脑后,仰头亲她一下,笑说:“你昨晚睡着得可真及时。” “……”周弥心说我也不是故意,但主动低头去,吻他。 春日趁早,纱帘外透进外头的融融日光,柔和的一种白。 这吻有燎原之势,谈宴西倍感进退维谷的一种折磨,最后折中,牵她手来,威胁道:“我九点半有个会,迟了你负责。” 周弥躺倒在谈宴西怀里,越过他的肩头,去看细薄的纱帘。 她力图让自己分神,因为一垂眼就能看见他喉结上那点浅褐色的痣。 他皮肤是一种冷调的白色,可此刻却微微发烫,让方才洗沐过后、身上沐浴乳的柑橘调的清香也变得深厚而绵长。 他鼻尖微微出汗,而她比他更热,感觉自己是在抓一块烧红的烙铁,手足无措又丢手不开。 周弥丢失时间概念,只觉得很漫长。 谈宴西呼吸平静之后才起身,径直往浴室去了。 等再出来,已换了一条长裤,和刚才那条差不多的颜色,几乎分辨不出,周弥是凭扣子的样式做的判断。 他一边扣着衬衫衣袖的扣子,一边对她说:“吃了早餐,叫司机送你回去。” 周弥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她还没从方才的事情里抽离情绪,此刻看着谈宴西一身正装,面容清绝而神色平静,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耻感。 谈宴西没听见她应声,低头看一眼,她目光闪躲。 他不由走过来,弯腰俯身凑到她面前,笑意十分轻浮,“还在想什么呢?” “……你快走吧,也不怕迟到。”她神色平静得很,可心里只念着,受不了了,她得赶紧去洗个手。 谈宴西走后,周弥起床洗漱。 洗完澡,披着睡袍出来,走到床边,一把拉开了窗帘。 一窗的晴光,阳光白得晃眼,微微暖风,梨花树下的草地上,已落了许多花瓣。 她独自看了很久才下去。 吃过早餐,陪姚妈去院子里喝了一盏茶。那梨树下有石砌的桌凳,很适合赏花品茶。 周弥懒散地不愿意动,微微眯着眼睛,仰头看着花树。 风一吹,花瓣轻飘飘地往下散落,她伸手,接住了一片。 姚妈笑眯眯看着她,“中午就在这儿吃饭?” “我等下就得回去了。”周弥笑说,“我妹妹一个人在家,怕她趁我不在跑出去玩。” “妹妹多大了?” “十六,读高二了。” “这么大了还要你管着啊?” “性格太调皮了。年前刚做了手术,不敢叫她乱跑。” “哎哟……什么手术啊?” “心脏手术。” “你父母呢?他们不看着她?” 周弥笑一笑,别过脸去,“他们都过世了。” 姚妈立即不出声了,有点儿歉意地看着周弥,想安慰,又似无从说起。 又坐了一会儿,周弥就告辞了,临走前,姚妈塞了她一盒子点心,说是自己做的,研究新花样,做多了吃不完,谈宴西又不好甜食,“跟妹妹分着尝尝吧,要觉得好,下回我叫宴西再给你带。” 周弥笑说谢谢,也就没推辞了。 - 这天之后,周弥跟谈宴西相处倒是多了一个变化,微信上聊天变得频繁些,虽然也不过像是在汇报日常。 她其实对谈宴西几乎一无所知,除了那栋小洋楼,不知道他家庭背景,不知道他在哪儿工作,平常最常出入什么场所。 也是有意不让自己去知晓太多。 更不会主动提出要跟他见面。 都是谈宴西来找,她就去。 时间过得飞快,到四月,宋满复课了,程一念跳槽去了周弥的公司,顾斐斐的绘本正式上市,而周弥普调薪水涨了一千。 这日接到谈宴西的电话,问她下个月,五一假期可要加班。 周弥正坐在出租屋的餐厅里,开着笔记本电脑处理带回来的一点工作,对面程一念也在加班。 她看了一眼,就将电脑一阖,拿上手机去了阳台。 她回答说:“不加。公司可付不起三倍工资。” 谈宴西:“那跟我去趟巴黎。” 周弥还没问是不是过去玩,谈宴西又说:“带团队过去考察,缺个随行翻译。你接私活一般时薪多少?” 周弥笑了,“谈总真的不是在损公肥私,利益输送?” “既然知道还不赶紧报价?” 周弥这下听不出谈宴西是不是在开玩笑,“是真要找翻译,还是?” “要不跟你签正式的劳务合同?” “可别。谁泡妞还带走公账的。” 谈宴西似被她逗笑,”等会儿有人加你,你把材料给她,她帮你申请签证。” 接完电话,周弥回到餐厅。 程一念抬头看她一眼,笑说:“你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行踪老这么鬼鬼祟祟的。” “那要这么说你不也是?” “我……我有吗?”程一念呆了一下。 “你一个从来只吃便利店的人,现在提早半小时起床做便当?” “我……我是为了省钱。” 周弥笑了笑,不过分追问了。 她之前跟程一念也算得上是无话不谈,但认识谈宴西之后,很多事儿就没法同她启齿。 程一念和她不一样,她是小城市过来北城念书打拼,父母双职工,独生女,一路过来,都是走的那条,大众用无数前人成功经验验证过的阳关道。 读书、考试、升学、合适年纪找到合适的人结婚生子。 没有过分大的志向,但也有自己小小的精神世界。 她觉得程一念被这条阳关道保护得很好,很简单也很干净。 自己和她不一样。 自己本质上跟顾斐斐才是一路人。 宋满知道假期周弥要去巴黎,很不痛快,她原本已经跟周弥约好了到时候要一道去逛街买衣服。 周弥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心里正在偷乐,没我管着,你正好天天出去跟小白约会。” “……哪有天天!” 周弥盯住她,“你俩是不是在一起了。” “……唔。”宋满被盯得不好意思,扭捏起来,“那又怎样,不是迟早的事。你见过他的,他很靠谱的……” “又不是不让你。”周弥打她脑袋一下,“你脾气真是越来越坏。” 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宋满又亲亲热热地抱住了周弥的手臂,“姐姐,你说,小白过生日,我送他什么好啊?” “球鞋。” “太便宜的送不出手,贵了又负担不起。” “素描。” “我人像还不太擅长。” 周弥被她缠得有点烦,“他几号过生日?我这回出去帮你留心看看有什么合适的。” “九月。” “……那你现在问个屁。” 宋满咯咯直笑,“还说,你脾气也坏。” 两人拌嘴一阵,关了灯。 趁着黑暗,周弥还是决定多过问几句,“你跟小白,进展到哪步……” “你也没告诉我谈宴西的事,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我说正经的。”周弥语气严肃,“别的就不说了,你现在才十六岁,有些事,心里有分寸,保护好自己。”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宋满装相,周弥就干脆就把话说透了,“我说你现在还没成年,先别跟他开……”宋满一把捂住她的嘴,“行行好!我俩手都没拉过!” 周弥笑出声。 宋满嘟囔,“你真是太可怕了。” 周弥拍她背,“行了,睡觉。” - 谈宴西那考察团,还真是所言非虚。 一行七人,各个顶着十分唬人的title,周弥没大记得住,只认识了谈宴西的助理莫妮卡,和他们公司战投组的一个中层领导――叫尹策。 这尹策虽是中层领导,其余人对他却格外客气。 周弥自己观察后,猜测尹策应是跟谈宴西有些私交,或是同学,或是校友,亦或是亲戚。 行程很长,直飞十一个小时。 他们是晚上出发的,飞机上睡一觉白天就能抵达戴高乐机场。 周弥睡到大约凌晨三点钟醒了,舱室里灯都关了,有人发出鼾声。 她额头贴在窗户玻璃上往外望,除了隐约穿行而过的云层,什么也看不清。 从包里翻出kindle,随便看看东西打发时间。 不知过去多久,听见身旁谈宴西出声:“怎么没睡觉?” “睡不着了。” 周弥转头看,他打了个呵欠,伸手把她手里的kindle抽出来,说:“醒了就陪我说说话。” “说什么?” 谈宴西真是一万次不想再听见她问这个问题,简直无奈,“什么不能说?” 周弥就笑了,想了想,跟他说起自己巴黎交换的生活。 住老公寓,跟朋友合租,还有另外三个留学生,平摊下来一人两百多欧。但不可能指望条件有多好了,马桶总是堵,她几乎所有最噩梦的记忆都是在通马桶。 至于吃的,基本自己做,因为便宜;学校中午有学生餐供应,每顿只要三欧,味道一言难尽,但能保证营养填饱肚子。 最常做的兼职就是给过来旅游的国内团当翻译,他们有个群,每每群里来活儿了,一堆人抢。 周弥说:“就像火车站外面的那种黑车,出来一个游客,司机就蜂拥而上。现在不是流行一个词叫做‘内卷’,这种兼职群卷得好疯狂,为了能接单,一些留学生拼命降价,最后大家都没得钱赚。” 周弥知道自己不是擅长讲故事的那种人,每每觉得会不会太无聊,就转头去看一眼谈宴西。 谈宴西听得很认真。 她就继续说,“……也有快乐的事,比如跟我朋友去GilbertJoseph书店淘二手书。我淘到过一本绝版的《情人》,后来挂到二手网站卖了三十七欧,给自己买了一条舞会穿的新裙子。” 谈宴西问:“什么样的?” 周弥顿了一下,掏出手机来。很早以前的事了,朋友圈往后翻了好久才翻到。 谈宴西手臂撑在两人座椅之间的扶手上,凑近去看,照片里的姑娘跟一群人在一起,笑得眼睛成一线。身上穿一条绿色的,齐脚踝的连衣裙。十分浓艳的绿,可在她身上一点也不俗气,反衬得皮肤像是葱根层层剥尽后,最鲜嫩的那一点白。 谈宴西打量她,觉得有趣,这姑娘还有这么鲜辣而有活力的时候。 他正要出声,她又说:“你没去过巴黎之前,对它的想象是什么?” 谈宴西思考了一下,“塞纳河?蓬皮杜?卢浮宫?” 她瞬间扬了一下眉头,一闪而过的骄傲神色,“我跟你们不一样。读书的时候,先看了《情人》和《青木瓜之味》,觉得法国的主色调应该是幽绿、澄黄和大红色,终年炎热又潮湿。” “《青木瓜之味》不是越南电影?” “是在法国搭摄影棚拍的。” “原来如此。受教了。” 周弥顿了一下,后知后觉,自己是否自说自话得过分兴奋,还未再次出声,谈宴西手伸过来,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她的耳垂,“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周弥摇头。 转头去看,舱室里只有幽淡的光线,他低头时,眉骨之下落着一层淡青色的阴影,因此轮廓更深更分明。 他手指停了一下,好像就在等她转头,目光瞬间看入她眼里,微沉的声音,带点儿慵倦的笑,那么不急不缓的,“我在想,我可真喜欢今天的你。” 第 16 章 16 周弥瞬间神情就淡下去,一面抬手拍掉他的手指,若无其事的语气:“我好累,我要睡觉了,还要省着点嗓子给你们当翻译。” 说着去拉搭在腿上的毛毯。 谈宴西却将她的手指一把抓住,仍是那般显得漫不经心的笑意,“躲什么呢?这就怕了?” 周弥不愿嘴硬说自己才不是怕,可她怕的倒不是“喜欢”这个词,是他话里的语气,跟发现了什么新奇的宝贝,是以决心收藏把玩,也没什么两样。 周弥转过目光看他,笑说:“谈总批发来的廉价情话,我听不惯。” 谈宴西微微一扬眉,“你还真当人人都听得着?” “那凭什么我听得着?我比她们特殊吗?”周弥笑看着他,声音平静而显得音色几分空灵“可我又凭什么比她们特殊。” 谈宴西竟有一刻哑然,从来别人只问他,我是不是比其他人特殊呀? 她却问,我凭什么比她们特殊。 谈宴西说:“谁说的不说这些?” “是你先说的。” “我有吗?” “你说‘人人’……” “这也算?打击面未免太广。” “这怎么就不算?” 谈宴西笑了声,“跟你说话可真累,一不小心就犯你手上了。” “你可以不跟我说话。” “我不说话……”谈宴西靠过来,随之投落一片阴影,将她堵在臂间围拢的狭窄角落,三分不正经地笑着,“我只动嘴。好不好?” 要命了。 周弥伸手去推他,两手都被他抓在手里,动弹不了。 她有头晕目眩之感,在万丈高中之上,无人发现的角落里,口腔里呼吸间都是他身上的清冷气息。 这吻或许是佛手柑、安息香和白檀混合的味觉和嗅觉体验,她莫名想到。娇兰有一款香水,是受圣?埃克苏佩里的一篇小说启发而研制的。 叫做午夜飞行,VoldeNuit. - 考察团下榻的酒店在第一区的旺多姆广场附近,离戴高乐机场尚有三十公里的距离。定好的车早在机场等候,两台商务车,周弥和谈宴西单独坐一台。 大家颠簸一夜尚无游玩兴致,打算各自先回房休息,中午再做打算。 周弥和谈宴西回房之后,各自冲了个澡,就双双倒床上睡着了。 到中午十一点半左后,周弥醒了,看手机,群里莫妮卡在召集大家去餐厅用餐。 她转头一看,谈宴西还睡着,就没叫醒他,自己先起床。 窗边有个小茶桌,她打开窗户,托腮在那儿坐下,一抬眼就能看见广场上的铜像。 她记得以前跟顾斐斐有天晚上喝醉了,溜达来过这广场,那时也是胆儿大,运气更好,大晚上的在街上游荡,除了被醉鬼言辞调戏之外,没遇到别的什么人身危险。 那时候两人瞧着这酒店亮起的窗户,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来这儿住一晚上。 现今周弥就坐在这酒店的套房里,好像也并不觉得有多兴奋。 她有时候有这样一种感觉,越繁华的东西越有荒凉之感,满屋子的古董家具,百多年来接待过无数传奇,可她现在在它们之间,心里只有静冷到底的一种孤独。 她转过头,再去看床上熟睡的人。 他也是拥有不得的一件奢侈品,可拥抱他的时候,倒觉得是温暖的。 谈宴西睁开眼,便看见周弥坐在窗边出神,似尊塑像一动也不动,好像她随时都能把自己抽离出去,不知游魂在哪儿,剩孤零零一具肉身。 “周弥。”他不由地出声喊她。 她倒是回神很快,立即转过头来看他。 “过来。”他并不招手。 周弥起身又去到床边上坐下,谈宴西坐起身,一条腿支起来,伸手从她背后抱住她,下抵在她肩窝处,“还不饿?也不下去吃饭。” “还好。” “是么,”他笑声低沉,“我倒有点儿饿。” 过分明显的一语双关,他最后一个字落下,便低下头,一只手抽开了她身上浴袍的腰带,寻一处空隙探进去。微微干燥的嘴唇,碰她颈侧的皮肤。 周弥脚趾都蜷紧了,拖鞋“啪”一声从脚背上滑落,她觉得渴,又仿佛缺氧,不自觉地将头往后仰去。 要不是莫妮卡的电话拨进来,会如何发展未可知。 敬业的助理汇报说其他人都到齐了,要不要等他俩下去了再一起吃。 谈宴西:“不用。你们自己吃吧,我们等会要出门。你帮忙联系一辆车,还有……” 他顿了顿,“先找车吧。其他的事我微信上跟你说。” 气氛被破坏,周弥有点尴尬,站起身问:“要出门?去哪里?” 谈宴西笑说:“该你这个翻译干活的时候了。找个餐馆,我们出去吃饭。” “我吃过的餐馆,都在13区、19区那种地方。” “去哪儿不是吃。”谈宴西不甚在意。 半小时后,周弥换好了衣服,短款的碎花吊带上衣,外面套水洗蓝的单宁夹克,黑色休闲裤和帆布鞋,头发随意披散,耳上带造型简约的三角形金属片耳坠,休闲又兼具一点性感。 谈宴西穿一件白色的休闲衬衫,浅灰色长裤,清清落落,闲散轻松。 莫妮卡给他们准备好了一部车,开往13区一家越南餐厅。 车窗半落,周弥饶有兴致地看窗外风景,巴黎一点点大,交换那一年基本都跑遍了,现在每到一处都有故地重游感。 那家餐厅饭点时常常排队,所幸他们去得晚,错过高峰期。 小小一爿店,装修得很是一般,只有基础的几面白墙,摆着塑料质感的白色餐桌。 周弥站在门口,对谈宴西笑说:“给你三秒钟时间考虑,不想吃我们就换。” 谈宴西作势就要挽她走。 周弥赶忙拽住他:“试试啦,味道真的很OK。” 店里食客各种肤色都有,店员基本都是亚洲人面孔。 他们点完餐,周弥托腮看着窗外,说:“我最早到这边的时候,也兼职当过服务员。” 谈宴西笑看着她,“你这脾气,当服务员?” “我脾气怎样?我做服务员的时候,直接提升了那家餐厅的客流量。” “那怎么后来又跑去带旅游团?” “因为后来那家餐厅老板可能看上我这块金字招牌,强烈要求我留下……” “当正式员工?” “……给他儿子当老婆。” 谈宴西忍俊不禁。 周弥又说:“其实我运气好,遇到的这个老板人挺好的。很多在唐人街那边的中国餐馆,老板对同胞很不客气,欺负留学生着急用钱,给的工资远远低于最低时薪。” 谈宴西看着她,脸上不自觉便带上笑意。这座城市或许是她的心理安全区,话都变多些。 不久,菜端上来,一碟炸春卷,一盘青木瓜虾仁沙拉,一盘炸猪颈肉。 谈宴西动筷,便看见对面期待的目光,他夹一片猪颈肉尝一尝,“不赖。” 她好像就放下心来。 吃饭时闲聊的话题,无非周弥做服务员的一些趣事,譬如碰见过哪个明星,还合影过,只是换手机时,没备份的照片弄丢了,也就没了证据。 谈宴西说:“我可以安排你们再拍一次。” 周弥愣了一下,笑了,她当然信他一句话就能安排,“――能不能在正经事上发挥你的能力。” “哄你开心还不是正经事?”他笑。 “少来。”周弥拿叉子叉一粒虾仁喂到他嘴边,要堵他的嘴。 吃完饭,是周弥买单,很叫人无从反驳的理由:“买得起的叫我来吧。恐怕我也只买得起这一顿。” 离开餐厅,他们在附近咖啡馆买两杯咖啡,一路散步,附近不远处就是意大利广场,大小算个景点。 一边走,谈宴西一边问:“你大几过来的?” “大三。那时候差一点不准备来了。” “为什么?” 周弥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说起来挺没意思,你也要听么?” 谈宴西再自然不过地搂住她肩膀,“你愿意说,我肯定听。” “我要是不愿意?” “我也不能从你嘴里把话撬出来?”他再笑时,笑容就不大正经了,一低头,声音贴着她耳朵吗,“……或者,要不我先撬试试?” 周弥窘然地去推他,这可是在公共场合。 谈宴西笑着一把捉住她的手,扣在自己手里,“说给我听听吧。” 温和不过的语气。 周弥沉默一会儿,再开口,声音很平淡,“我妈在我大二上学期去世。那时候她坚持不愿意继续治疗,也知道多半治不好,白花这些钱,不如留给宋满做心脏病手术。我大三获得交换资格,也有奖学金名额,但你知道欧洲生活成本多高。我要过来,势必得动用给宋满留着的最后一点积蓄。后来宋满坚持让我来的。她性格那么任性一个人,其实很懂事。” “你跟宋满是亲姐妹?” “同母异父。我继父人很好――我叫他爸爸。他从来不嫌我妈带着我一个拖油瓶。” “你继父现在……” 周弥接起他的话,“宋满十岁的时候,他醉驾,出车祸死了。他是自己开厂子,那时厂里连年亏损,货款结不上。我妈把自己的钱都掏出来给他补窟窿,还是回天乏术。他心情不好,那天跟厂里的工友喝酒,半夜自己开车……” 他们正经过一条很繁华的街道,这附近有个很大的亚洲百货商店。周弥没留心,差点跟迎面过来的人撞上。 谈宴西适时地将她往自己怀里一揽。 周弥觉得周遭都静了一下,听见谈宴西说:“没事了。” 好似回应她方才的话,又好似是指差点跟人撞上的事。 她不作声了,心里像是放飞一只瘪掉的红色气球,晃悠悠地往上飞,又绵软地朝下落。 去那个广场逛一圈,他们又去小剧场看了场话剧,人也不多,就十来个观众,演的是原创剧目。 谈宴西听不懂,剧情只能猜个大概。 偶尔周弥会凑过来,小声地替他解答一下剧情,但多数时候,她自己忘我沉迷。 多失职的翻译。 谈宴西也不在意,手臂撑在座椅扶手上,那么懒散地坐着,偏着头看她,又不由微笑。 观众席光线昏暗,她眼里始终闪闪发光。 他觉得她好像终于没那么有孤独感。 两小时剧目演完,也就到晚上了。 两人都不饿,便决定先回去。 上了车,周弥凭记忆感觉这车不是往第一区开的,但也没多问什么。 直到车开去了16区,停在一处高档的公寓楼前。 周弥不明就里地随谈宴西下了车,走到公寓楼下。楼下大门是密码锁,谈宴西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按密码开了门。 乘电梯上了五楼,穿过一条走廊,到右手边的房间停下。 谈宴西敲了敲门,片刻,是莫妮卡过来将门打开了。 她冲周弥微笑着点点头,交了钥匙给谈宴西,打声招呼就走了。 周弥进屋一看,她跟谈宴西的行李都搬了过来。 更叫她惊讶,这公寓装修成了南洋复古风格。 地面铺贴小花砖、拱形门、百叶窗、藤编家具、浅绿半墙……角落一盆半人高的绿植。 仿佛叫人一秒穿越至殖民时期的越南西贡,像《情人》的电影场景。 切合一切她心目中的,关于巴黎最初的天马行空的想象。 她站在门厅里久久地没往前走一步,谈宴西走近,手掌贴着她后颈,推她一把,笑说:“找这么个合要求的地方,差点逼得莫妮卡当场辞职回国。” 第 17 章 17 周弥说:“你们有钱人真是会使唤人。”她一秒共情同为社畜的莫妮卡。 “那你倒是别笑?” “我哪有……” 谈宴西伸手去抹她扬起的嘴角,她轻轻将他手指打开去,但终归憋不住,还是笑出声。 谈宴西看她:“这就高兴了?” 她很坦然,冲他笑着:“你这么用心哄我啊,我为什么不高兴。” 谈宴西就笑了笑,手指轻轻捏一捏她的面颊,推着她往里走去,一边说,也不全是为她,那酒店全场景禁烟,待久了受不了。 周弥在屋子里逛一圈,这公寓五脏俱全,她承认自己少女时期的文艺矫情病死灰复燃,这会儿脱了鞋,赤脚踩在微凉的花砖上,想象自己是电影女主角。 冰箱里有纯净水,她拿出一瓶拧开,一边喝水一边去阳台上找谈宴西。 他坐在藤编的椅子上,双腿架在茶桌上抽烟,角落里一盆半人高的苍绿色散尾葵,被灯光照着,在花砖上投下边缘模糊的影子。 周弥靠着黑色铁艺的栏杆往外看,如果没记错,西边方向就是布伦森林。 那时候行走巴黎全靠一部自行车,这附近使馆多,她也过来逛过。 有时候一些街道白天看着普普通通,晚上亮了灯,那橙黄的光成固定光束角地布下来,照在店铺墨绿色的遮阳棚上,头顶是墨蓝天空,像梵高油画,夜晚露天咖啡座。 周弥趴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才问谈宴西:“我们晚饭吃什么?” “这附近有没有餐馆?随便吃点吧,一会儿有人过来谈点事。” 谈宴西抽完这支烟,就和周弥再度下楼去。 走了两条街,找到一家小餐馆,各点一份牛排,喝完半支白葡萄酒。 回去是走了另外一条路,因为周弥记起这附近有家味道很不错的面包店。 去了高兴发现这店还开着,橱窗里灯光暖黄,周弥叫谈宴西等一下,“这里的酥皮面包超好吃,拿AOP黄油做的,我去买点当明天早餐。” 谈宴西笑着点点头。 几分钟,周弥抱着纸袋从店铺出来,看见谈宴西在抬腕看表,便问:“走吧?是不是时间来不及了?” “没事。迟了他也得等着。” 那等在公寓楼下的人,就是这考察团里,周弥唯二记住的人之一,尹策。 他穿一身正装,手里拎一只黑色皮革公文包,戴副细边框眼镜,很具正气感的英俊的那一类长相。见着谈宴西出现,毕恭毕敬地叫了声:“三哥。” 目光略过周弥,因不知如何称呼她,便只微微点了点头。 开了门,谈宴西走在前,周弥有意落后了两步,而尹策也站着不动,礼貌地笑了笑,叫周弥先行的意思。 谈宴西这时候回头来看了一眼,直接将周弥的手腕一捉,牵她跟在自己身边。 进屋之后,周弥估摸他们是要聊正事,自己不便待着,便从卧室行李箱里拿出笔记本电脑,进书房去了。 谈宴西坐在客厅主沙发上,点了支烟。 尹策坐一旁的单人沙发,从文件包里拿出份一指厚的文件,递到谈宴西跟前,“三哥,你看看。” 谈宴西叼着烟,翻开,先详细看了看目录,再重点看尹策自己的分析和结论部分。 尹策见他神色肃然,很是忐忑,想喝口水缓解紧张。但他小臂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手边便放着矿泉水瓶,却并没有去拿。 许久,谈宴西将这文件合上,轻轻往茶几上一丢,“MAU这块你评估一下对面给的数据有多少水分,盈利模式和业务预测拿回去再完善。法律和财务这块的DD,进展怎么样了?” “都在推进,下周开会跟三哥汇报。” 谈宴西“嗯”了一声。 尹策将文件收进文件包里,推了推眼镜,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谈宴西:“三哥……” 谈宴西瞥他一眼。 尹策说:“……出了我爸那事儿,谢谢三哥还愿意信任我。” 尹策的父亲也即谈宴西舅舅,前一阵被撤职,尹家闹了一通,谈宴西始终不为所动。 尹策自己有点本事,也想靠实力在谈宴西麾下占得一席之地,被父亲一连累,夹在中间窝囊得很。 谈宴西语气微微不耐:“你信你自己的能力,就好好干,别阴阳怪气跟这儿试探我。哪天干不下去了,趁早开口,跟你爸一样按月拿钱。我养着的尹家的闲人也不多你一个。” 尹策脸色微微发白:“知道了,三哥。我会尽力。” 周弥听见外头对话的声音停了,起身将门打开一线,看见客厅里只坐着谈宴西一个。 她往外走,却发现尹策尚在门厅换鞋,兴许是听见了开门声,尹策回头看了一眼,与她视线撞上,又礼貌笑着微微点了点头。 大门关上了,周弥问谈宴西:“事情都聊完了?” 谈宴西点头。 “那我去洗澡了。” 周弥拿上睡衣,进浴室洗漱之后完毕,吹干头发,回卧室,从行李箱里拿护肤品,在梳妆台那儿坐下。 身后有脚步声,是谈宴西走进来,片刻,又往外去了,一面嘱咐她:“床上的衣服你试试。” 周弥立即回头,看见被单上摊着条绿色的丝绸睡裙,颜色有点儿像那时她拿37欧买的那条,不过色调更浓郁。 她怔了一下,还是不动声色,等做完护肤,走过去手指将那睡裙挑起来看一眼。还好,款式挺正常。 谈宴西洗完澡,回到卧室。 周弥已经将那绿色睡裙换上了,趴在床上,一头墨色头发垂落下去,手臂支撑着脑袋,正在翻一本书。 她小腿不自觉地跷了起来,被落在小腿肚的那抹丝绸质感的鲜绿一衬托,白得像是叶间霜雪。 谈宴西走过去,挨着她在床沿上坐下,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去看,“看什么书?” 周弥将书举起来给他看封面,《诗人和绿山雀》。 “我朋友画的绘本。”她说。 “讲什么内容的?” 周弥翻回到第一页,娓娓地念道: “――诗人江郎才尽了,准备自杀。鸩-毒和匕首都已准备好,他想死在一个落雪的天气。 “诗人等了一个冬天,终于等到下雪。 “诗人将鸩毒倒进酒杯,把诗稿投入壁炉,诗稿熊熊燃烧。 “诗人正要饮下毒酒,听见窗外一只鸟在呼救:我快冻死了,请让我进来温暖一下吧。 “诗人打开窗户,那是一只绿山雀,红色的喙,漂亮的翠羽,变换角度,羽毛还会反射墨蓝和金色的光。 “诗人心想,反正我都要死了,不如把房间让给绿山雀。 “绿山雀在壁炉的火光中渐渐暖和,它问诗人,我闻到鸩-毒的气息,你为何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诗人说,我已经写不出半个词,半个诗句。我诗人的生命已经死了。 “绿山雀说,可是你拯救了我的生命,或许我可以把沿途的故事唱给你听。 “绿山雀歌声优美,站在房间高高的石膏柱上,唱它看见的森林和河流、谷仓和麦田、农庄和晚霞、国王和乞丐、士兵和妓-女。 “诗人灵感迸发,着急要将这些写下来,他的长袍打翻了毒酒,而绿山雀趁机把他的匕首丢入火中。 “诗人没有死。这个冬天,在绿山雀的歌声里,他写了许多的诗,他能感觉胸膛里心脏的跳动,他诗性的火焰仍在燃烧。 “冬天过去了,冰雪开始融化。绿山雀说,我要走了,我的伙伴们即将从南方飞回,我要和他们汇合,不可再掉队。 “诗人说,请你再留一个晚上,我这首长诗马上写完。 “外面的枯枝发出第一个绿芽,绿山雀说,我要走了,我的伙伴们即将从南方飞回,我要和他们汇合,不可再掉队。 “诗人说,请你再留一个晚上,我这首长诗马上写完。 “外面的花藤发出第一个花苞,绿山雀说,我要走了…… “它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它被癫狂的诗人一把抓住,投入了一只黄金制成的华丽的笼子里。 “诗人说,请你继续为我唱歌。 “绿山雀从此沉默。不再饮水,也不再吃诗人投喂的面包屑和谷粒。 “诗人说,请你继续为我唱歌,我的长诗即将写完,等落下最后一个句点,我就放你走。 “绿山雀依然一言不发。 “诗人绝望了。他感觉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开始停止跳动,他诗性的火焰也将熄灭。 “诗人从烧尽的壁炉灰里,发现了那把匕首。 “他将匕首捅进自己的心口。 “诗人死了,躺在红丝绒的沙发上,像睡着一样安详。 “死之前,他打开了笼子。 “可是绿山雀已经奄奄一息。 “绿山雀也死了,死在这个春天。金色的笼子里。” 周弥念完最后一个字,合上书页,转头看一眼谈宴西,“你觉得怎么样?” 谈宴西听得入迷,她一把嗓音清灵而温柔。太适合朗诵。 他沉吟片刻,“他真的看见了绿山雀?或许只是回光返照的幻想。” “谁知道呢。”周弥笑着耸耸肩,“但我好喜欢这个故事。它还是草稿的时候,我就读过,我是它的第一个读者。” 谈宴西看着她,笑说:“倒是第一回见你,我下楼听见你说话,心想,哪儿飞来的小黄莺,声音这么好听。” “你认真的?那天我可在跟孟劭宗吵架。”她笑了笑,心里在想,小黄莺,金丝鸟,或是绿山雀,左右都是鸟。搁笼子里给人观赏、唱歌卖弄的东西。 谈宴西“嗯”了一声,却不接这话了,低头像目光幽深地看她片刻,又说:“念两句法语我听听。” 这是他们这些学外语出身的,平日听过的最见怪不怪的要求了。 周弥想了想,翻个身,仰躺着,再慢慢地念着:“Jesuislederniersurtaroute.Ledernierprintedernièreneige.Lederniercombatpournepasmourir.” 谈宴西问她什么意思。 “我是你路上最后的一个过客,最后的一个春天,最后的一场雪,最后的一次求生的战争。” 谈宴西似笑非笑的,“是么?” 周弥顿了一下,心里好像饮下冰块一样凉,若无其事地别过目光,“当然不是……” 说着要再翻身躺回去,手臂被谈宴西捉住了。他以指腹触碰她微凉的手腕,沿着绿色之外的区域蜿蜒向下。 最后手指停在脚踝处,陷入沉思地摩挲着,心想,她这细瘦的脚腕,是否适合一条细细的浅金色链子。 周弥没这么心慌过,像回到最初见他的时候。她挺受不了这样一种审视,最后伸出手臂,主动搂住他的颈项。 她想去吻他,凑近时又突然哑火,咽下叹气声,埋头在他的肩窝。 谈宴西手指抬起她下巴,只看见她睫毛在微微颤抖,他轻轻笑了声,终于低头去吻她。 …… 周弥最后的坚持,是关上了房间的灯。 从纱帘透出外面暖黄色的光,像云层边缘的一点模糊的月光。 谈宴西远比她想象的有耐心。 猎人狩猎,布置诱饵,屏息不动,等猎物落网,被困于捕兽夹,他还要听它不断求饶的呜咽,最后,再饮其热血,除其皮毛,食其骨肉。 周弥感觉自己在一个颠倒的梦里面,她认识了彼此最陌生癫狂的模样。人真的可以因纯粹的欲而臣服。 她只好紧紧抱住谈宴西,以他的体温,呼吸和汗水的气息,确认自己的存在与存活。 关键的关头,谈宴西手掌按着她的额头,低哑的声音再哄她:“叫我声三哥听听。” 周弥眉头紧蹙,气怒攻心,也没多想,仰头,一张口就咬在他嘴唇上。 是真的见了血,一点没留情。 她其实有点后怕,顷刻冷静下来了,张眼去观察谈宴西的表情。 哪知道谈宴西没恼,倒是目光更深两分,笑了一声,嘴唇上沁出来的血丝他也没去擦,就这么来吻她。 人最易被血腥气激发恐惧和求生本能,只是此刻她再多声的告饶也没用了。 谈宴西面色沉冷,像个要找她报这防主之仇的暴君。一句话也不说,只顾冷戾地拽住她跟他同归于尽。 周弥真觉得自己是被从云端推下来的。 坠落时迎面的风叫人睁不开眼睛,失重的痛快也是鲜血淋漓。 这件事是不是最接近于死亡。 空间安静下来。 外头的灯光也好像暗了几分,窗户圈出那样微微朦黄的一片,她看着它,从梦里回到现实,五感复苏,疲惫像水一样深深漫过她的思绪。 听见“啪”的一声轻响,周弥转头去看。 谈宴西微微坐起了身体,点了一支烟。 空间昏暗,那一点火星就格外的亮,隐约照见他清峻的轮廓,眼睛里火光微微跳动,像是方才没有燃尽的一点余温。 周弥呆呆地看着,突然伸出手去。 手指将碰上谈宴西指间烟头的火星,他立即将烟拿远,转头看她:“做什么?也不怕烫着?” 周弥不说话。 她可能只是想试试飞蛾扑火是什么感觉。 第 18 章 18 谈宴西手里那支烟只抽了三分之一不到,就拿过搁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揿灭在里面。 半躺下去,伸手将周弥覆在肩膀上的,一头微微潮湿的头发往后一捋,手指扳她的脸转过来,低声笑说:“好端端的就咬人。” 周弥不说话,往他嘴唇上看,光线昏暗,也看不大清,便伸指尖去碰,确实有个挺明显的细小伤口。 谈宴西伸手捉住她的手指,她却倏然抬头,以微热的舌-尖轻轻拂过,轻声地问:“还疼吗?” “……嗯。”谈宴西无端迟缓地应声。 周弥笑了声,“反正我不道歉。” 谈宴西微一挑眉,脸朝她凑拢去,“干脆你再试试,咬个痛快?你说说,你这是什么脾气。”端的是兴师问罪的架势,却分明是纵容语气。 也不给她再回嘴的机会,低头就将她嘴堵上了。 周弥推他,“……我要去洗澡了。” “等会儿再洗。” 好像也没过去太久,谈宴西再来抱她。 她身上腻着一层汗,这屋里也没风,谈宴西体温比她更高,叫她整个人有种厚重感,像鱼裹着一层淤泥,在滩涂里脱水。 第二回,折折腾腾地到了后半夜。 周弥终于去洗澡。 那件绿色睡裙倒始终还在她身上,只是已经皱巴巴的不能看了。 她把它脱了丢在洗衣篮里面,借着灯光去看一眼,那斑驳的杏仁白的污迹也说不大清是什么。她没去细想。 冲个凉,换上自己的睡衣,再回到卧室。 谈宴西披上浴袍,从她身边经过时捏捏她的脸颊。 周弥看见床头柜上放着谈宴西的烟和打火机,就拿了一支点燃,走到窗边。 窗户打开,外头带潮腥味水汽的空气扑进来。街上店铺都已打烊,只有老式马灯样式的路灯还亮着,夜空像泼了整瓶的蓝黑色墨水。 她趴在窗台上,一只手拿烟灰缸,一只手拿烟,时不时地抽一口,这烟比她以前抽着玩儿的那种呛得多,其实不习惯,却还是惯性地送到嘴边。 一会儿,谈宴西从浴室那边过来了,瞧她一眼,“现学的还是以前就会?” “以前就会啊,不过没试过这种。”她决心不难为自己了。 但刚准备将烟掐掉,谈宴西走了过来,从她手里接了烟,再自然不过地送进自己嘴里。 周弥看着他,欲言又止。总觉得他这样做过分亲密。虽然方才分明已然血肉契合过。她问:“有事么?没事我就睡觉了。” 谈宴西觉得好笑,“还能有什么事?” 周弥耸耸肩,“万一……” 谈宴西骨节分明的手指捏捏她的脸颊,声音里笑意轻浮,“这才第一天,就这么迫不及待榨干我。” 周弥伸手打他一下。打在他手腕上,也随之叫他手里散落一缕清灰。 谈宴西闷声笑,又抽了两口,把烟头投进烟灰缸,手指碾了碾,火星灭了,一股青烟。他反手关了窗,将她肩膀一搂,往床边走去。 这晚周弥睡得不算好,颠来倒去地做了好多没头没尾的梦。 谈宴西在她身边,倒不在她的梦里。 次日日上三竿,周弥才醒,一旁谈宴西还在沉睡。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把脏衣篓里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里。 洗衣房有张藤椅,她就坐在那里发呆,看滚筒里面衣服一圈一圈地转,像被催眠。 那洗涤程序快走完,她听见客厅里有脚步声,谈宴西起来了。 他没往浴室去,脚步声先是去了厨房的方向,再去了书房。 片刻,周弥意识到他是在找她。 果真,一会儿,脚步声就朝着这边过来了,谈宴西站在门口打了个呵欠,“躲这儿做什么?” “等衣服洗完,放烘干机。” “要是你没别的衣服换,我们今天就不出门了。反正在屋里衣服也用不着。”谈宴西笑说。 “当然有!”周弥窘迫。她怀里抱着原本放在藤椅上的抱枕,也没多想,就朝谈宴西丢过去。她已经发现,自两人睡过之后,谈宴西说话就更没个忌惮。 谈宴西一伸手就接住了,夹了抱枕在臂间,径自朝浴室走去。 早餐是周弥昨晚买的酥皮面包和牛奶。 晨光清透,周弥隔着餐桌去看,谈宴西嘴上的那个小伤口已经结了痂,还挺显眼的。 她莫名心虚,问谈宴西今天是什么安排。 谈宴西自然注意到了她在看什么,凉凉地扫她一眼,“这时候知道自己闯祸了?” “那你咬回来得了。” “狗咬了人,人还得咬回去吗?” “……”周弥气得在餐桌下踢他小腿肚。 但力道太轻,抗诉的用意变了味,果真谈宴西笑出声,“你现在勾引我没用,马上就出门了。记晚上的账上吧……” 周弥真的受不了了,拿起半只面包去堵他的嘴。 手腕却被谈宴西一把捉住。 他站起身,隔着餐桌,探身弯腰往她嘴上亲一下,“想要我住嘴还不容易么。下回直接点儿。” 说完直起身,拿了她还捏在手里的面包,自己送进嘴里,转身大步地往卧室去了。 ……周弥觉得,都用不着别的,光凭语言自己就能被他玩死。 二十分钟后。 周弥站在药店收银台排队,门口站着一脸郁闷的谈宴西。 周弥付了账,拿着口罩出去,拆出一只递给谈宴西。 谈宴西老大不情愿地接过去,挂绳子在耳上,拉开口罩,捏一捏鼻梁上的密封条。 周弥笑说:“你看,现在谁都信你是感冒。” 谈总好面子,不好解释嘴上伤口是让女人咬的。 谈宴西不冷不热地瞥她一眼,“世上可不只你一人会记仇。” “但是看你笑话的时候也不多啊。” 谈宴西:“……” 今日行程,考察团要去一个客户家里吃饭。 周弥真以为自己是来做翻译的,一身穿得十分正式,白衬衫搭中腰的米灰色休闲裤,一双高度适中的尖头高跟鞋,头发束作马尾,只化淡妆。 但等和尹策他们汇合后才发现,他们分明已经有翻译了。 出发前,周弥拉住谈宴西:“既然是你们的工作会餐,我又不是翻译,那我就不去了吧。” 谈宴西笑说:“你昨天到今天不一直都在给我当翻译?” 周弥一下抿住唇。 谈宴西低头看她,神情淡下去,“既然说要带你去,就没有不合适的道理。” 他完全洞悉她的想法。周弥很淡地笑了笑,却是再次摇了摇头。 沉默片刻,谈宴西语气清淡地开口:“随你。” 说罢,径直转身弯腰上了车。 司机紧跟着便将车门推上,绕往驾驶座。 周弥往玻璃窗里看一眼,谈宴西戴着口罩,目视前方,始终没往旁边瞥一眼。 她也就干干脆脆地转身,按密码锁,打开了大门。 走进电梯,一面拆了马尾,一面从包里抽出纸巾擦去唇上口红。 - 到晚上八点,谈宴西回到公寓。 掏钥匙打开门一看,里头亮着灯。 客厅里,周弥穿着宽松的白色短袖T恤,下摆都扎进了浅灰色的卫裤里。头发随意盘起来,梳成了一个丸子头。 她就赤脚坐在茶几旁边,面前和脚边摆了好些书,都是些明显书页泛黄的二手。 她抬起头来看一眼,“回来了。” 谈宴西“嗯”了一声,瞥她一眼,自顾自地先去洗了个澡。 换上睡衣出来,谈宴西往沙发上一坐,点了支烟,低头一眼,周弥还在翻着书。 倒不是在看书,而是翻那上面,书原本的主人做的批注笔记。 谈宴西沉沉地抽了好几口烟,才出声:“白天去买书了?” “嗯。” 话音刚落,一只手臂伸过来,周弥不由地往旁边让了让。 手里的书被谈宴西抽走,“啪”一下丢在了沙发上。 周弥转个身,抬眼看向谈宴西,她知道他要跟她聊白天的事,赶在他前面开口了:“我好歹是北城外语学院毕业,四年成绩没掉出过年级前三,资格证书该有的也都有。真的完全用不上我,至少提早跟我说一声。” 她白天斟酌了好几遍,这话说出来无比顺畅。 她顿了一下,又说,“当然,或者是我自己一开始就理解错了,你原本就只打算单纯叫我陪你出来玩。那是我扫了你的兴。” 谈宴西其实多少有些不高兴,但听她这么一说,他倒没什么可说的了,笑道:“那我给你道个歉。” 周弥眼尾微微一颤,他这轻飘飘的语气让她心脏都往下跌,“……可能你觉得不过是助兴的玩意儿。但我是真真正正拿它混口饭吃的。” 谈宴西伸手,把她从地板上拉起来,叫她坐在膝头,一手抱住她,手掌按在她背后,笑说:“这不是正在给你道歉吗?” 周弥没说什么,只微微叹声气,“……好吧。我接受。” 说着,就要起身。 谈宴西立马一把抓住她。 抬眼去看,她神色再平静不过,但失望都在方才那声叹息里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谈宴西才又出声,语气很是认真,“带你去也不过想让你多认识点人。当然也有我的私心,你陪着我,我好歹不觉得无聊得紧。”他手掌轻轻摩挲她的后背,轻声一笑,“哪知道我们大公主这么骄傲,一点委屈也受不得。下回都提前跟你说清楚,你的工作是你的工作,我是我,好不好?” 前面那两句道歉十足敷衍,可眼下这番话却十足真诚。 她哪有说不的余地――尤其又是这样长辈一般宽容而温和的语气,对她说,好不好? 哪里有什么不好的。 谈宴西身体靠过来,下巴抵在她肩头,再出声又是平日声调,“中午和晚上都念着你这事儿,饭也没吃上几口。你吃晚饭了吗?” 周弥觉得心头都变软,假话真话,真话假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就是会哄得人不禁当真。 “吃了。吃得很饱。”她故意说。 谈宴西笑了声,“可见是白疼你了。” 周弥也笑了,抬眼去看他。客厅布暖白光,照得他皮肤虽白,却不似那样毫无生机。 他微微闭着眼睛,薄而长的睫毛,落一层淡淡的阴影在眼下。 是真有疲色,酬酢场合总是难免的。 周弥笑说:“你不吃东西,是不是因为不敢摘口罩?” 谈宴西:“……” 周弥心里莫名就痛快了,“那陪你下去找点东西吃么?” 谈宴西扫她一眼,笑说:“眼下不就有?” 第 19 章 19 谈宴西他们的考察为期七天,周弥却没这么长的假期,还得在上班之前留一天好好休息,因此定了隔日晚上的机票回去。 她答应过宋满替她瞧瞧有什么可以送给白朗熙的礼物,最后这半天的时间,就留着逛街。 谈宴西正坐在沙发上,拿支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看一份文件,逛街这事儿他当然不会奉陪,“我叫莫妮卡陪你去。晚上我送你去机场。” 说着,把搁在一旁的皮夹拿过来,从里面抽出张卡,递给她,“看上什么就自己买。” 周弥顿了顿,才伸手去接,“我去换衣服了。” “嗯。” 周弥转身回卧室,瞧了瞧手里的卡片,也没多研究,随手往提包里一扔,便去开衣柜门。她怕弄皱,行李箱里的衣服都挂了起来。 周弥换好衣服,在客厅里等了会儿,莫妮卡微信上通知她,车已经到了,就在楼下。 等下去上了车才发现,车里还有个人,尹策。 尹策主动解释说:“我去那附近咖啡厅见个客户,就跟你们车一起了。” 七座的商务车,周弥跟莫妮卡坐一排,尹策坐在她们后排。 开了没一会儿,尹策问周弥:“周小姐以前在巴黎留学过?” “嗯。做交换生待过一年。” “我要是想带点有特色的伴手礼,去哪里合适?” “要看你想要什么类型的。” “手工艺品或者点心,都行。” 周弥沉思片刻,“有几家这样的店,但我不知道还开着没有。” 她掏出手机,点开google地图,输入店名,“这家在13区……”她怕说了街道尹策也记不住,就让莫妮卡给三人拉个群,把几家店的地址分享在群里。 车开到购物街附近,尹策先下了车。 过会儿,周弥发现自己微信上收到了尹策的好友申请。 她没接受也没拒绝,当没看到地忽略过去了。 莫妮卡是个敬职敬业的好助理,但不是逛街的好伙伴。一则周弥跟莫妮卡不熟;二则,凡涉及到谈宴西的事情,莫妮卡一概三缄其口。 街逛到这份上就很无聊了――女人一起出去逛街,不聊点八卦哪里尽兴。 下午两点,周弥乘车折返。 她跟宋满视频,商量着买了某潮牌和某足球球星出的联名T恤,这T恤国内还没上市,料想男生一般都会喜欢。价格也不算特别贵,一百欧出头多一点。宋满承诺了会从自己的零花钱里“按揭”。 回到公寓,周弥开始收拾行李。 她带来的箱子不够大,自己在二手书店淘换的那七八本旧书,只好委托谈宴西帮她带回去。 谈宴西很不乐意:“又笨又沉,哪里买不到。过海关的时候就给你扔了。” “你真的不想带,装都不会装箱子,哪里等得到过海关。”周弥笑说。 谈宴西:“……” 周弥收拾东西很有条理,衣服、鞋子、贴身衣物、化妆品、洗漱用品……全用大大小小的透明束口收纳袋装起来,按体积大小错落排布。 谈宴西看她往箱子里放了件明显是男士款的T恤,弯腰,把那带着商品logo的包装袋拿起来看,“给谁买的?” 周弥愣了一下,转头去看他。 谈宴西有点莫名,笑说:“看什么?问你呢,给谁买的。” “替宋满代购的。她同学过生日。” 谈宴西便手一松,把T恤丢回了原处。 很快,东西收拾完,周弥检查一遍,没什么遗漏,便将行李箱阖上拉链,立起来。 车子定了三点半出发,这会儿才三点钟,还有点时间。 周弥还是不放心,又在屋子里逛一圈,看落没落下什么东西。 “真落了什么,我给你带回去不就得了。还有你那一捆书。”谈宴西笑着拍一拍身旁的沙发,叫她过来坐,消停点儿,不然搞得他也跟着焦虑。 周弥到他身旁坐下,又开始check手机上的机票信息,起飞时间、落地时间和预计行李转盘等等。 谈宴西伸出手,一把从她手里抽出手机,丢到了面前茶几上去,“误了机,我叫专机送你好不好?” 周弥转头看他,“你有私人飞机?” “……”谈宴西哑然失笑,“嗯。你算是问倒我了。你想要吗?想要我们定一架也行。” 周弥才反应过来他上一句是逗她玩,笑说:“我以为,你们这种人私人飞机是标配。” “别说,侯景曜那时候还真打算弄一架。一听说买倒是容易,买回来得办适航证、无线电许可证等一堆证件,还得找公司托管,就消停了。起飞、降落、走什么航线,都得申请,手续麻烦得很。有那工夫,不如坐民航。” “原来你们有钱人也有烦恼呢。” 谈宴西笑了,“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嘲讽?” “我有吗?” “装傻。” 谈宴西原是手臂绕过去搭在她肩膀上,手指卷着她一缕头发玩,说到这儿,转头去亲了她一下。 退开些许,看她一眼,尤嫌不够的,又凑近去吻她。 据周弥这两天的经验,他们擦-枪-走-火的概率高得出奇,凡是时间允许,亲着亲着就会一路发展到底。 可这会儿不行,估计过来接她的车都已经在路上了。 她伸手去将他轻轻一推,“等下就走了,来不及的……” “来得及。” “可我不想再洗一次澡了,我衣服都收起来了。” 谈宴西脸埋在她颈间,指尖也在她的上衣里,沿着弧线兜了兜,才松开她,笑说:“当你赊的,先挂账上了。” 周弥不说话,调整了一下里面贴身衣物的位置。 深感生了一副好皮囊的重要性,他对她做再轻浮的事,她也只觉得自己是甘之如饴的,愿意配合他,愿意享受声色地堕落。 到三点半,车过来了。 谈宴西帮她提了行李到楼下,装进车后备箱里,跟她上了车,送去机场。 过去一个小时,她挨靠在他肩膀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什么,自己也记不清了,反正没个主题。 说什么谈宴西都是听的,再无聊他也应声。 到机场,差不多便得过关和候机,谈宴西推她的行李箱,一直把她送到了安检口才停下。 简单几句嘱咐,叫她落地了报声平安。 周弥点点头,“那我进去了。” 谈宴西也点了点头,却没走。 过会儿,他笑了,“你觉得我在等什么?” 这话太耳熟,周弥一下莞尔,松了拉杆,走近一步,主动地抱了抱他。 仰头去要亲他一下,他却算准了一样,扭头躲过了,笑说:“还不快进去,也不怕误机。” “……” 而真当周弥松手转身要走,他手掌陡然在她后背一按,将她按进自己怀里。 周弥觉得他有时候真有些幼稚,可就是这些再幼稚不过的小把戏,总能让她心情七上八下。 他个子好高,自己似乎被他、他的气息包围。他身上一件卡其色长风衣,衣襟里仿佛盈满了风,而自己像蝴蝶被风托起。 然后她意识到那些蝴蝶是在她胃里。 - 落地北城,到家差不多是在上午十一点。 周弥怕程一念和宋满还没起床,自己掏钥匙开了门。 将行李箱推到卧室门口,轻轻地旋开把手,果真,宋满还躺在床上睡懒觉。 她从柜子里拿了身睡衣去洗澡。 洗完出来,接了电吹风吹头发,隐约听见开门声。探身一看,是程一念开门,从外头进来了。 周弥关掉吹风,走出来跟她打招呼,笑说:“以为你还在睡觉――去公司加班了?”她看她背着好大一只托特包。 而似乎是下意识的,程一念将包口捂了捂,然后笑说:“去外面办了一点事情。什么时候到家的?” “刚到――给你买的面霜,我等会儿收拾箱子再给你。” “嗯。那你好好休息。中饭想吃什么?我做饭?” “飞机上吃了早餐,也不饿。想先睡一觉,你自己吃吧。” “宋满吃吗?” “她是猪,还在睡呢,不用管她。” 程一念点点头,朝自己房间走去。 周弥吹完头发,回卧室的时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程一念是不是,昨晚没在家里住。 周弥一觉睡到下午,起床收拾行李箱,把帮程一念和宋满买的东西给了她们。 宋满对这件T恤满意得不行,拆开袋子来看了又看,才叠好放回去。 她往周弥空掉的箱子里张一眼,“姐,你没给自己买什么东西么?” 周弥搬来凳子,踩上去,将空箱子塞到衣柜的顶上,一边说道:“我又不缺。大老远带回来也麻烦。” 箱子收拾过了,再收拾自己随身拿的一只提包。 护照、身份证和钱包都各自收拣好,但摸到包里的那张卡时,却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最后想了想,翻出衣柜深处的那只鳄鱼皮包,把卡往包里一塞。 隔日复工。 晨会上,主管指派新任务,仍旧让崔佳航和周弥搭档。 会后,周弥如往常一样,打算跟崔佳航找个会议室,对一对项目和客户的信息。 崔佳航神情有点闪躲,笑说:“我整理好了直接发你文档吧,效率高一点。” 周弥没说什么,点点头,回工位上了。 崔佳航到了自己工位上,拖出椅子,一屁股坐下去,把手里一叠文件往桌面上一丢。 同事经过,拍他后背,玩笑道:“周弥的档期全让你小子一人占了。” 崔佳航肩膀一扭,躲开了同事的手,一声不吭,脚蹬在地上,滑动椅子靠近桌子,抬手拿起一旁的耳机戴上。脸色难看极了。 又过两天,中午,周弥接到了谈宴西的电话。 他已经回来了,叫她晚上一起吃饭。 从来不用周弥操什么心,只要到点下去,谈宴西派来的车一定已经在那儿等着。 她一般让车子在路口,或是旁边写字楼的停车场里等她。多少有点避免麻烦和议论的意思。 今回,她走过去时,莫名觉得身后有人在跟着。 快走到路口,不远处就停着那部眼熟的奔驰,她飞快转过身去。 是崔佳航。 崔佳航尴尬极了。 他出电梯的时候,看见周弥就在前面,原本准备跟她打声招呼,看她脚步匆匆,鬼使神差地就跟了过来。 他笑得不怎么自然,说:“……我去那边坐地铁。” 周弥也笑了笑,没拆穿他,她知道他最近都是开车上下班的。 她朝着路口方向微微扬了下下巴,“那我先走了?车在等我。” “嗯。拜拜。明天见。” 周弥点点头,“明天见。” 刚迈开脚步,崔佳航又喊住,“周弥。” 周弥一顿。 崔佳航挠了挠脑袋,苦笑,“算了,我真不会演戏。憋不住。一念告诉我说,你谈恋爱了,是吗?” “……算是吧。” “是吗。那挺好的。”崔佳航笑笑。 周弥不说话,看见崔佳航目光垂落下去。 初夏傍晚,薄暮冥冥,这路边人来人往的,反倒他俩站着不动特别显眼。 有那么一个瞬间,周弥看见崔佳航深深呼了口气。 她已经做好了他可能要对她说点儿什么的准备,虽然她心里期望是不要。 所幸,崔佳航什么也没说,抬起头来,又笑了笑,“是谁?上回在赵野那儿帮你解围的那个?” “是他。” “是吗。那挺好的。”他又笑了笑,还是这句话。 周弥等了等,微笑说:“还有事吗?不然的话,我就先走啦?”她有意把语气放轻松。 “嗯。明天见。” “明天见。” 周弥走到路口处,拉开车门,却吓了一跳―― 她没想到今天是谈宴西亲自来接他。 谈宴西神形惫懒地靠着椅背,手指间一支烟燃了半截,缭绕薄蓝的轻烟。 他看着她,似笑非笑,“你们这连续剧演得有点长。周小姐,现在能走了吗?” 第 20 章 20 周弥上了车,没接他这茬,一面去扣安全带,一面问:“以为你刚落地要休息,怎么有空亲自来接我。” “不来接你有连续剧看?”谈宴西目光平静地扫过她一眼,直起身把烟灭了,才去揿引擎启动键,“不反对你找条退路,可也不能这么不挑。” 他语气倒是清淡,但倨傲和不屑都在这里头了。 周弥一下愣住,便觉得心里头都梗了一块。不知道为“不反对”,为“退路”,还是为“不挑”。这句子里的哪个词,都禁不得深想。 其实,也就是件小事。 往常如此的对话也不是没有过,只要当没听到,或者开句玩笑,这话也就这么过去了。 可她今天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气性,笑了声,平缓说道:“他又为什么做不了退路?年轻,长得不错,名校毕业,北城户口。如果这条件都入不了眼,那是不是,到时候得麻烦谈总亲自替我挑一条后路?” 谈宴西顿时转过头来,瞧着她。 她语气凉柔,话里带刺,几乎是在甩脸子给他难堪了。 周弥不退不惧地迎着谈宴西的注视,心里却似凉风灌堂。 谈宴西眼里,自己是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懂事。 这沉默持续了好久。 周弥几乎已经认定,今儿要么是不欢而散,要么干脆直接一拍两散。 然而,她真是低估了谈宴西―― 过了片刻,谈宴西别过了目光,平声说:“行。你大可以睁眼好好看,好好挑。挑到了还能入你眼的,我立刻放你走。” 语气真有点儿无悲无喜,无爱无悯的意味。 过分平淡,以至于周弥有点儿像在听命数批注:可是,经过了谈宴西,往后,谁还入得了你的眼? 她一时间颓然。 一路过去,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明明是好端端的会面,谁也没想到变成这样。 车不是往旧使馆区的那栋小洋楼去的,而是谈宴西的另一处住所。毗邻北城最繁华的CBD,某高档小区的一顶楼平层。 现代风格的装修,加了许多木质型材,无主灯的设计,灯光一布下来,显得空间并不冰冷。 只是太空旷了。 俯视脚下灯火繁华,格外有种像待在空中楼阁的荒凉感。 周弥在窗边站着,直到谈宴西走过来,一手搂她肩膀,“饿了没有?”他是笑着问的。 台阶已搭到脚边,周弥顺势就下去了,也笑了笑,“有点。” 谈宴西点了餐,过会儿就送到了。 那食盒比餐点还精致,一个一个雕花的木格子,摆在餐桌上,像是艺术品,而不是给人入口的食物。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边吃饭,周弥一边问:“为什么不去姚妈那里?她手艺不是比这好多了。” 谈宴西笑看她一眼,“那儿好是好,就是有人在,不方便。” 方便什么,太不言自明了。 吃过饭,周弥收拾过餐桌,然后去洗澡。 这里没给她准备换洗的睡衣,谈宴西叫她自己去找找衣柜里有什么可穿的。 这里主卧带好大的一个衣帽间,整齐悬挂谈宴西的许多衣物,大到冬季大衣,小到袜子袖扣,应有尽有。 周弥猜想,这里才是他最常住的地方。 她拨着衣架翻找,找到一件白色T恤,比了比长度,勉强可以给她当睡裙。 她拿上,走出去问谈宴西:“这件我可以穿么?” 谈宴西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手机,似乎在处理微信消息。他抬头来看了一眼,“嗯。” 周弥便拿上衣服,转身去了浴室。 洗完澡,换上那T恤,往镜子里望一眼,长度叫她有点难堪。她看见浴室的置物架上放着干净的浴袍,拿下来给自己披上了。 是谈宴西常穿的,长度多得多,都盖过她脚踝。 她吹干头发,走出去跟谈宴西说一声自己洗完了。 谈宴西仍坐在沙发上,那样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周弥看他一眼,转身回了卧室。床尾正对的那面墙,也放置了一台双人短沙发,旁边一盏落地灯。 她坐上去,把包里笔记本电脑拿出来,随意点开了一个还没写完的文档。 不知过去多久,听见脚步声走进来。 周弥抬眼一看,谈宴西径直往浴室去了。 那里头扬起隐隐的水声,没多久就停了,再是吹风机、电动牙刷和电动剃须刀的声响。 她没法再专注下去,回神时发现自己发了好一会儿呆了。 又过了一会儿,谈宴西自浴室穿过衣帽间走出来,身上一件浅灰色的睡袍,洗沐过后眉目清爽,好似表情也柔和几分。 他走到床边坐下,终于抬头看她一眼,“都下班了还这么用功。” 说着,朝她招一招手,“过来。” 周弥阖上笔记本后盖,往沙发上一放,起身走过去。 谈宴西伸手,捉着她手臂,让她在膝头上坐下,抬眼看她,笑问:“还不高兴呢?” “明明是你不高兴。” “你既然知道我不高兴,还为一个外人冲我发脾气?他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样维护他?” “我不是在维护他。” “那为什么?” 周弥不作声。 谈宴西笑了声,打量着她,“总不会,为我说要你找退路这话?” 周弥顿时睫毛一颤。 谈宴西手掌抚着她的后颈,让她低下头来,鼻尖相触,顿一下,他便凑近去吻她,笑意温热,叫她觉得他话意里十足深情:“那都是我信口开河,你也信?我怎么就舍得放你走?” 周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两人身上俱有相同的气息,混一起也就渐渐的不分彼此。 关了灯,只有纱帘透出外面隐隐的深灰色天光。 她像在持续不断地溺水。 到半途,她为了寻一个支点,手掌往床边柜上撑,却无意间碰到了台灯的开关。 幽驳那郴粕灯光一下洒落,让她不由地眯住眼睛,谈宴西将她往回一搂,她转头去看了一眼,却瞬间愣住―― 明明做得那样热烈而投入,可原来谈宴西的脸色那样冷。 眼里覆霜,神佛退惧。 难怪她觉得他今日很是暴戾,比头回她咬破他的嘴唇那时更甚。以为方才说说笑笑的,这事情也就过去了,自己错得离谱。 他绝非吃味崔佳航本人――白白给人抬高身价,崔佳航远远不配。 其实对面是谁都无所谓。 只是,他制定的规则里,构建或者颠覆,都得由他主导,她不能率先做那个背叛者,哪怕不过是嘴上说说。 如果说,跟谈宴西相处这么久,周弥头一回意识到,跟着他,其实就是有去无回。 那应该就是这时候了。 外头突然响起“啪”的一声脆响,像是什么被打翻在地,碎了。 两人都顿了一下。 周弥趁机将谈宴西一把推开,手在乱七八糟的被罩里摸到了浴袍披上,脚找到地板上的拖鞋,上,飞快走出去。 打开了客厅的灯,才发现是阳台窗户没关,外头起了好大的风,把窗帘掀了起来,打翻了阳台小桌上的盘子,里头的玻璃蜡烛掉地上摔碎了。 周弥抽了几张纸巾,蹲在地上,去捡那玻璃的碎片。 过会儿,她听见谈宴西喊她,转头看一眼,谈宴西也披上了睡衣,没穿着拖鞋,就这么赤着脚走了出来。 她赶紧阻止他,“别过来,地上都是玻璃渣子。” 谈宴西立在那儿,看她一眼,顿了一下,却是径直走了过来,在她面前蹲下。 周弥视线里是他睡衣的下摆,以及他前脚掌用力、踩在地板上的脚,脚背皮肤一种羸弱的白,脚踝骨骼格外分明。 他脚边不远就有块碎片,周弥怕他一挪步就踩上了,赶紧伸手去捡。 手指被他一把捉住。“放着别管了,明天叫人来打扫。”谈宴西笑说,“可真有你的,把人撂在半途上。” 周弥不说话,突然的执拗,非要把它们捡完了不可。 她挣了挣,谈宴西松了手,结果,发现她还要去捡,又一把抓住她的手指,有点哄人的语气:“听话。” 把她手里包了玻璃碎片的纸巾也一并接过去,往旁边桌上一放。 谈宴西直起身,弯腰,双臂搂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没费吹飞之力。 绕过那一片碎玻璃,到了客厅。 他在沙发上坐下,叫她就侧身坐在自己腿上,小腿悬空,脚掌差一点点可以落地。 经过一打岔,谈宴西已经没什么心思了。看见她浴袍滑下来,露出肩头细腻的白,还将领子扯了扯,替她掩上。 然后,左手抱她,右手伸远去拿茶几上的烟。 抽出一支,转过脸去,衔在嘴里,再拿打火机点燃。 不过只抽了两口,就几分烦躁地伸手,碾灭在烟灰缸里,几乎整根长的一支,折半断了,烟丝都散出来。 谈宴西有点沉默,一直没出声。 周弥也就不出声。 过了好久,谈宴西说:“走吧。睡觉去。” 周弥点点头,却倏然低头,手臂绕去背后攀住他的肩膀,把脸埋进他颈间。 温热呼吸在耳畔团做一团,很有些痒,谈宴西忍了忍,没动,听见她声音有点混沌,但带着笑意地说:“你早让我知道,你对人的容忍也不是没有限度,兴许今天我就不敢惹你了。” “我对你还不够容忍?”谈宴西笑了声。 “……是啊。”好似认同,又好似叹息。 谈宴西顿了顿,右手抬起来,虎口钳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扳过来朝向自己。 他总觉得她声音音色分外潮湿,忍不住要去确认。 可她只有眼尾微微泛红,眼睛里很干净,又那样静。 是他之前总能瞧见的,仿佛灵魂抽离,升空俯视的那一种疏离。 他陡然更觉得心烦。 并不是烦她。 可也说不清是在烦什么。 第 21 章 21 谈宴西就这么抱着周弥,坐在净白的灯光下沉默了好久,直到好像听见遥远的地方,钟楼报时的声音,才终于动弹。 周弥落了地,穿好拖鞋。 谈宴西也没去看她,径直地往卧室去,一面说,“睡觉去吧。” 周弥轻声说:“窗户没关上。” “不管它。” 回到卧室,谈宴西先去冲了个澡。 周弥把乱七八糟的床铺抖了抖,找到了那件早不见踪影的谈宴西的T恤,脱了身上浴袍,把它套上。 一会儿,谈宴西出来了,周弥跟他交替位置,自己进了浴室去冲洗。 等她出来的时候,却见谈宴西坐在床沿上,左脚脚踝架在右腿上,扳着脚掌往脚底心看。 周弥愣了一下,赶紧两步走过去,蹲在他脚边,“是扎到了?” 谈宴西没出声,见她要去查看,立即抬手阻止,“不用管了。” “都踩到了,怎么刚才不说啊?” 谈宴西几分烦躁,“我都说不用管了,你睡觉去吧。” 周弥却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又问:“你这儿有没有医药箱?” 谈宴西紧蹙眉头,不想作声。 周弥便倏然起身,往外头去了。 谈宴西坐在床边,听见脚步声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各处OO@@的声响。 片刻,她提着个白色的医药箱进来,走过来蹲在他跟前,打开箱子,先从里面找出一柄镊子,不由分说地就去扳他的脚掌。 谈宴西一下就没了脾气。他承认,论固执,恐怕这小姑娘还胜他一筹。 他心想算了算了,伸手说:“我自己来吧。” 周弥却一下把他的手打掉了,没好气,“你好烦,能不能别动。” 谈宴西:“……” 周弥握着他的前半脚掌,大拇指轻轻按在伤口边缘,镊子凑近,小心翼翼地夹住了那细小的玻璃碎屑。 抬头,看他一眼,“疼不疼?” 谈宴西回神,“……还好。” 他有种荒诞感,怎么感觉像是性别倒错了一样,以至于浑身都不自在。 为了排解这种不自在,谈宴西低垂目光,去看周弥。 她一张脸紧绷,微微屏息,抿唇,神色严肃,下手的动作格外轻,格外谨慎。 刚洗过澡,随意盘起的头发还没放下来,鬓角和发际线处都有些蓬松碎发,俯视的角度,看见她微微饱满的额头,高挺而小巧的鼻尖,有种和她五官很不相称、很矛盾的稚气感。 性格也矛盾。 前一刻骄傲到容不得他一句没过脑子的话,后一刻却又肯这样――他知道不是卑微,或是放低身段,绝对不是。可他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非要说的话,包容? 是不是那句用烂了的形容最贴切:女人是水做的。 撞上礁石即是怒涛,潜入地底即是暗流,藏于林脉即是源泉。 他不知道怎的,思绪飘得更远,无端想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那时他大约六岁,踢球玩把膝盖摔了,肉里矬进泥沙,血肉模糊。 回去姚妈要给他清理上药,他不肯,就坐在大门的楼梯上等着。 晚上,尹含玉终于回来了,骂骂咧咧,一身烟味,显然是从牌桌上输了牌。 他站起来,还没出声,尹含玉就喝他,今天钢琴练了吗,就坐这儿发呆! 他说,我受伤了,您看看…… 尹含玉更不耐烦,一迭声喊,姚妈,瞎眼了吗,少爷受伤了也不知道处理! 后来,是姚妈处理的伤口,还是固执自己处理的,他不记得了。 只记得酒精棉球沾上去出奇的疼,自己坐在通往二楼的台阶上,看见自己拖长的影子,尽头处,尹含玉身影消失得飞快。 风把门吹得摔上了,“砰”的一声,震响在他身体里。 一道光一闪,谈宴西回神。 是周弥把手机拿了过来,点亮了手电,照着那创口处,仔细检查确实都清理干净了,才拿镊子夹一颗棉球,沾酒精,按上去消毒。 所幸那碎屑不大,扎得也不深,只出了一点点血。 消毒完了,再拆一枚创可贴黏上,大功告成。 周弥起身,把创可贴的包装和酒精棉球丢进了垃圾桶里,医药箱收好,拎出去,放回原处,顺道去厨房洗了个手,再回到卧室里。 谈宴西还坐在床边上,微微弓着背,手臂撑在膝处,双脚踩在干净的木地板上。 她脚步顿了一下,因为见他一人垂首坐在灯下,无端有种寂寥感。 谈宴西好像是在等她,她一走过去,他便伸手捉住她手腕,一把将她拽到跟前。 周弥一条腿膝盖跪在床沿上,撞进他怀里,他手掌按在她后背肩胛骨上,很是用力。 她隐隐觉得气氛又回暖了,方才简直难熬。她其实都已经做好了给他处理完伤口,就直接回家去的准备。 但这个拥抱,又叫她犹豫起来。 好长时间过去,谈宴西退开去,指节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脸颊,打了个呵欠,“……睡觉吧。”已是平日语气。 周弥想了想,还是懒得大晚上折腾了。 熄了灯,躺在床上。 被子有股洁净的皂香味,人裹在里面,很有安全感,一会儿就睡着了。 睡到后半夜,周弥莫名醒了,才发现自己是被吵醒的――好大的雨,天被捅破了窟窿一样,噼里啪啦地浇在窗户玻璃上。 阳台那扇没关的窗户,简直叫她患上了强迫症,睁眼听了会儿雨声,还是受不了,爬起来,穿上拖鞋,轻手轻脚走出去。 窗帘打湿了,和纱帘乱七八糟地缠在了一起。 周弥小心绕过地上的一片狼藉,关上窗户,再将窗帘解开。 不过就在窗口站了一小会儿,就让雨水浇湿半身。她狼狈地回了卧室,去衣帽间再翻谈宴西的衣服,找一件换洗的。 这么多的动静,谈宴西睡得再沉也该醒了。 他抬手按亮了灯,就看见周弥正从衣帽间里走出来,一件黑色T恤只穿到一半,平坦小腹至以下,一片净凉的白皙。 周弥愣了下,赶紧把衣服拉下来,“吵醒你了?” 谈宴西觉得好笑,“你这大半夜,做贼呢?” “我去把外面的窗户关上了。衣服打湿了,换一身。” “敞着就敞着,管它做什么。” “你铺的是实木地板吧?” “不知道。” 周弥看他一眼,“都泡了水,怕是要不成了。” “……”谈宴西鲜少碰到这么接地气的问题,心里还真去盘算着,该找谁解决。片刻,他反应过来,疯了吧,大半夜的不睡觉,管什么地板泡水? 谈宴西笑了声,“你几点起床,还能睡几个小时?还不赶紧过来睡觉。” “都怪你。刚才关上不就得了,害我老是惦记着。” “……” 周弥回去床上躺下,谈宴西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臂,“怎么这么凉。” 说着,关了灯,翻身过去把她搂进怀里。 醒在一个早不早晚不晚的时候,外头雨声磅礴,再度入睡有点困难。 雨势太大,在这高楼顶上,周弥总有种心惊感,好像世界也将倾塌。 谈宴西也没睡着。 两人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也都知道对方醒着。 微妙的气氛,雨声做背景音,又似在做他们的开场白。 谈宴西出声:“你买的二手书给你带回来了,行李箱里。明天我找人给你送过去?” “好呀。” “……倒是这几本书,你看得比什么都宝贝。” 周弥笑一笑,“它们是绝版的。这回不买,可能下回去,就已经被其他人给买走了。” “你要真跟它有缘分,不会错过的。” 周弥却摇摇头:“我室友学日语的,她很喜欢一个词,一期一会。当然现在也被用得太泛滥了,而且有的人一知半解,经常误用它的意思。其实它的本意是,一生一面,世当珍惜。” 她清灵的声音混杂雨声,实在是很好的催眠曲,谈宴西听得很入神。 几分迟缓地,他突然想到什么,笑了声:“所以,那回你愿意上我的车?” 周弥没想到还会被反将一军,不作声了。 谈宴西忽然支起身体,揿亮了一侧台灯。 周弥眯了眯眼,不解地看他。 谈宴西低沉的声音里有点懒散的困顿感,“想看看你。” 周弥怔然。 其实,一度,她以为今晚跟谈宴西可能也就到此为止了,原本就是峭壁边缘行走的一段关系,时时刻刻命悬一线。 是怎么莫名其妙地把这一命续下来的,她都想不通。 这会儿灯火亲暖,讲无关紧要的废话,像他们前几天在巴黎的街头,手臂擦过手臂,走过亮灯的橱窗,聊天气,聊食物,聊久远的琐事。 怎么办,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贪恋。 又觉得自己所求的像个笑话,说出口,是人都会笑她荒谬―― 她对谈宴西做的,是最缘木求鱼的事。 她竟然贪恋这样一个空中楼阁一样的男人身上的烟火气。 灯光下,周弥也看着谈宴西,诚然他生了过分优越以至失去真实感的五官,可他拥抱起来,至少是温暖的。 接吻好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 体温升高,周弥身上的最后一点凉气褪尽,谈宴西那双好看的手这会儿在她的衣服里,吻她的间隙,笑说:“我看用不着给你准备睡衣了,穿我的就很好。”后一句话贴她耳边说的,当然,不穿更好。 周弥脸烧得一层薄红,因为在灯下。 她还是习惯黑暗,灯光让她变得拘谨。 都已在覆水而难收的边缘了,谈宴西动作却停下来,手收回来搂着她的腰,亲她微微湿润的嘴唇,又抬了抬头,一个吻落在她额角上。 随后,伸臂去关灭了台灯。 难得的,同枕共榻却只是拥抱,什么都没做。 外头雨还在下,醒来怕是北城变泽国。 周弥晃神了一下,想到明早上班,路会不会淹。 就听见谈宴西问:“睡着了?” 周弥摇摇头。 沉默时,便觉得雨声又变大了。 寂静昏暧的氛围,叫人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意识已在涣散的边缘,却突然被谈宴西沉黯的声音唤回。 她几乎是心脏停了一拍。 头一回听谈宴西有这样语气,远得像缥缈一声叹息,近得又像标点符号里都涨了潮,拖着尾音往下坠,变成雨点子,一阵浇在她心里面,叫她思绪也跟着潮湿。 ――他说:“弥弥,往后别跟我吵架了。” 周弥妈妈叫周寄柔,一个看穿了现实,为母则刚的女人,称呼自己女儿永远掷地铿锵的连名带姓,所以周弥和宋满都是没有小名的。 但今晚开始,谈宴西叫她“弥弥”。 周弥好像耐受不了这样一种亲昵,一面觉得奇怪和陌生,一面又被最最柔软的情绪迎面击中。 顾斐斐爱好听粤语歌,跟她不一样,她的歌单多半是EdithPiaf,非常长情,非常老派。有一回跟顾斐斐在公寓里喝酒,她听到一首歌,喜欢极了,问什么意思,顾斐斐就翻译给她听。 此时此刻,她是突然想到了那首歌的歌词: 但愿我可以没成长,完全凭直觉觅对象。 模糊地迷恋你一场,就当风雨下潮涨。 第 22 章 22 鸡飞狗跳的清晨。 周弥睡迷瞪了,顺手按掉了闹钟,醒来已是半小时后。 慌忙爬起来洗漱,时间都不够她化个淡妆。 她正在衣帽间的镜子前面最后一遍整理衣服,谈宴西醒了,打着呵欠走进来,笑说:“这么大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上前线去打仗。” 他还要在这时候给她添乱,凑过去搂她的腰,准备亲她一下。 周弥伸手将他脸颊往回推,“我真的来不及了!我连衣服都没时间回去换。” 谈宴西笑了声,“我也没把你衣服弄脏啊,脏的不都是我的?” 周弥已没空谴责他这幅浪荡公子样,“不换怕人议论。” “议论什么?议论的人自己没有性-生活?” “……”周弥转过头去瞪他一眼,“下次麻烦你要见我,请至少提前一天通知。我也好做准备。” “那要不要我再正式给你发个函?” 赶在周弥彻底跳脚之前,谈宴西手指抬她下巴,迅速成功偷个吻,再及时撤退,转身往进浴室去,一面说:“车应该已经在楼下等着了,直接送你去公司,迟不了。” “可是今天路多半淹了,路上会堵车。” “那估计不止你一人迟到,更不用慌了。” 周弥并无半点放宽心,“你这种做老板的,根本没法共情我们这种社畜。” 东西都已收拾好,周弥准备走。 这时候浴室门推开了,谈宴西探出身说:“我有个主意。” 周弥脚步一顿,瞧见他睡衣敞开,腹部肌肉线条紧实,不由地别过目光,等他有何高见。 谈宴西说:“买几身衣服放我这儿,随时想来就来……” 周弥就知道他没什么好话,“管你!我真的要走了!” 身后,谈宴西哈哈大笑。 周弥听到这笑声,有点被气到,抬腕看一眼手表,也不差这两分钟了。于是霍地转身。 谈宴西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顺着门缝溜进来。 花洒还没开起来,浴室里只有头顶白光,谈宴西睁眼瞧着周弥走近,跟他不过半步之遥。她抬起手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他垂下目光,即能瞧见她长长的睫毛,落在脸颊上,淡灰色的一排影子。 她分明耳朵泛红。 谈宴西喉间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抬手去捉她手腕,也不知是想阻止她,还她叫她继续,但不要这么不得章法。 然而,周弥却轻巧一步退开,“再见了,谈总!” 说着一推浴室门,跑得比什么都快。 谈宴西低头看一眼自己,哭笑不得。 ……这人,管杀不管埋啊。 路上果真淹了水,堵得十分钟挪不了几步。 但周弥因为捉弄得逞,心情格外好,反正迟到已成既定事实,便掏出手机来,给谈宴西发消息:“谈宴西,我真的要迟到了,保底半小时,上不封顶。” 发过去没一会儿,谈宴西拍过来一封微信红包,名头是:误工费。 周弥笑着点开了,整整二百块钱,够承包她一周的提神咖啡。 - 隔了一周多的周五,才又见面,这回谈宴西当真提前一天告诉她,跟他去趟朋友那儿,有人过生日。 司机开的车,但谈宴西坐在后座来接他。 他穿一件休闲款式的白色衬衣,黑色长裤,衣袖挽了上去,手腕腕骨分明,戴一块深蓝色表盘的手表,表带是银色金属材质。 周弥坐上去,谈宴西身体坐直些,手臂自她背后绕过去,搂着她肩膀,低头看。 白色吊带打底,外面罩一件杏仁色薄开衫,很轻薄柔软的材质,搭黑色绸光感的半身裙,系一条棕复古腰带,束出腰部的线条,没有半分赘余。 谈宴西低一低头,就吻上去。 周弥转头躲,小声说:“车里呢……”司机在。 谈宴西笑一声,侧了半边身体,将她搂在自己怀里,“替你挡着了,总可以?” ……好像也没她说不可以的余地。 不知是因为一周多没见,还是上回走的时候,她故意把他晾在浴室,这回仅仅接吻已有情热的意思。 谈宴西忍了再忍,才不舍地退开去,大拇指蹭一蹭她的嘴唇,她睁开眼,目光也有几分迷离。 看他一眼,顷刻把脸再埋到他胸膛,小声说:“以为做你的助理够烦了,可能做你的司机更烦,狗男女不分场合……” 谈宴西沉沉地笑出来,“骂自己呢,倒是留点口德。” “反正是连你一块儿骂了。” 他们去的不是lounge或者club,而是某个别墅区的私宅,里头是意式现代风格的装修,家具单品设计风格分外小众,看得出屋主性格特立独行。 谈宴西直接带她上二楼去,一间娱乐室,兼有吧台。里头人不多,算上她和谈宴西,拢共十个人。室内有点儿烟味,并不重,音响里在播TroyeSivan的歌。 正中摆了一桌麻将,坐东边的男人这会儿抬起头来,打了声招呼,“来了啊――你先坐,这圈打完了换你上桌。” 谈宴西说:“你们打吧,我歇会儿。” 周弥被谈宴西带去吧台那儿点饮料,她照例要了杯金汤力,小口啜饮,转头看。 刚打招呼的那男人生得叫人印象深刻,留着胡子,眉眼深邃,有点儿忧郁气质,叫她想到日本有个明星竹野内丰。 而挨着他身边坐着的人,周弥认识――荧幕上见过,这一阵宋满在看一部古偶,吃饭时她也跟着瞥了几眼,那里头演男主角的少年气十足的英俊小生,就是眼前这人。 谈宴西注意到她的视线,主动介绍说:“卫丞,今儿的主角。小学跟我一个学校的。初中就去美国了,前几年才回。” “他是做什么的?设计师?”周弥想到方才楼下看见的那些家具。 “那是他爱好之一。主业就杂得很,你看到的什么时尚杂志,什么明星慈善晚宴,都有他在背后掺合。” 周弥又瞥了一眼,小声说:“那,那个明星……” 谈宴西笑笑,“就你想的那样。” 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周弥跟谈宴西坐了没多久,卫丞就走过来了,叫那男小生去顶他的位置。 卫丞背靠吧台,笑着朝周弥伸出手,“卫丞,谈三发小。你也可以叫我William.” 周弥落落大方伸了手过去,跟他握一握,笑说:“周弥。你也可以叫我Mia.” “可别说,我挺喜欢一挺俗的歌舞片……” 周弥说:“LaLaLand?” 卫丞打个响指,冲谈宴西笑说:“这妹妹有意思。” 谈宴西没说什么,只低头看了看周弥,眼里有笑意。 卫丞说:“你俩打牌吗?我叫人再开一桌。” 周弥摇摇头。 卫丞又看谈宴西,谈宴西手臂往周弥肩膀上轻轻一搭,“我陪她坐会儿。” 卫丞便干脆往吧台椅上一坐,也点了杯酒,陪着他俩聊天。 周弥说:“上回谈宴西过生日,我好像没见到你?” “侯景曜组的场子吧?”卫丞低头衔一支烟点燃,“也就谈三是个凡事留一线的商人脾气,愿意赏脸。侯景曜那性格我处不惯,没去。” 他说着,看一眼谈宴西,“侯景曜这阵子是不是够呛呢?” 谈宴西只语焉不详地说了句:“侯家到这一步迟早的事。” 他俩打哑谜一样,周弥听得不甚明白,但想到了露露,隐约有几分担心。她跟露露微信上偶尔聊两句,虽然不过也就互相分享化妆品使用心得。细想,确实露露有一阵子没主动联系她了。 闲聊了会儿,谈宴西中途去了趟洗手间。 卫丞单独跟周弥待着,便笑问她:“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法语翻译。” “那真是巧了。我手头筹备了一个慈善拍卖晚宴,到时候法国那边也有些朋友要过来参加,就缺形象好的翻译。方便加个微信?你要有时间,过来帮个忙?” 周弥犹豫。 卫丞笑说:“你有什么顾虑,可以提出来。” “我有全职工作,时间不一定凑巧。” “定的是周六晚上,你周末加班?” “还不好说。” “那这样,这事儿你就先记得,到时候提前一周我再问问你,你要有空,再跟你签正式劳务合同。”卫丞凑近,说了个名模的名字,笑问她,“喜欢她吗?到时候她也会去。” 周弥笑了,“就冲她我也会尽量凑出时间的。” 卫丞便将手机掏出来,调出微信名片让她扫二维码,两人把好友给加上了。 正这时候,有人从一楼上来了,周弥和卫丞同时抬头去看了一眼。 来的人周弥认识,是尹策。 卫丞说:“你坐着,我打声招呼去。” 周弥看着卫丞走到尹策跟前去,拍了拍他肩膀,两人笑着说了几句话。 片刻,卫丞转过头来,朝着她微微点了点头,当是打招呼,就又去牌桌那儿,替那个明星男小生去了。 而尹策在原地顿了顿,径直朝着她走过来。 周弥一直不清楚尹策跟谈宴西究竟什么关系,但卫丞都要给他三分薄面,显然渊源不浅。 尹策走到她跟前,一手抄在裤子口袋里,声音极温和地问她:“看见三哥了吗?” “去洗手间了。” 尹策点点头,笑意有三分拘谨,话语似有未尽之意,却没再开口了,问吧台要了一杯酒,便端着酒杯,跟屋里的其他人打招呼去了。 沙发那有几人在聊天,他参与进去。 酒杯搁在茶几上,他端起来喝,偶尔视线扫过她所在的地方,便微微一笑,礼貌地点点头。 片刻,谈宴西回来了,尹策立即从沙发上起身。 谈宴西跟尹策聊了两句,就又回到吧台这儿坐下。两人凳子挨得不算近,谈宴西稍稍探过身来,手臂撑在吧台上,另一只手去摸她头发,“打牌去?” 周弥:“我不大会。” “随便玩玩。反正输了算我的。” 谈宴西站起身,朝她伸手,邀请的姿势,她笑了笑,手掌搭上去,自吧台凳上跳下来。 这晚,吃吃喝喝,打打牌,听听歌,聊聊天,时间过去很快。 不似周弥那晚去参加谈宴西的生日,那么鱼龙混杂,今日场子氛围叫人舒服得多。 她在清亮灯光下,时不时去看谈宴西,他总会第一时间意识她的注视,转头来看。 她撞进他的视线里,只是笑,心里没来由的轻松,一整晚都踩在云端里。 到十一点,谈宴西和周弥先走了。 车往谈宴西的公寓开,沿路过去大约四十多分钟。 夜里道路通畅,一路灯火煌煌。 周弥有些困意,脑袋靠着谈宴西肩膀,手指无意识地玩着他衬衫领口的扣子,“问你两件事。” 谈宴西笑了,“汇报工作呢,这么讲条理?多问一件就怕我不回答了?” 周弥也笑一下。 “说吧,什么事?” “侯景曜……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 “你关心他做什么?”谈宴西低头看她。 “不是他。他身边跟的人,有个叫露露的小姑娘,我有点担心她。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顺便帮忙照拂一下。当然如果你不便掺合就算了。” 谈宴西笑说:“我还没说什么,你先就替我把退路给铺上了。” “我是怕给你添麻烦。” 谈宴西立即伸手,把她脑袋抬起来,“说这么见外的话,我可不爱听。” “那……” “你亲我一下,我就答应你。” 他侧了侧身,好像是怕她担心司机在场而觉得不好意思,话都是贴着她耳边说的,笑意沉沉,呼吸温热地荡进她耳朵里。 周弥不作声,却是主动伸出手,揪着他的衬衫衣领,叫他低下头来。嘴唇先碰上他的下巴,再往上,印在他嘴角。 谈宴西喉结滚动一下。 第 23 章 23 周弥一霎便退开,抬眼,低声笑问:“答应吗?” 谈宴西不说话,只是垂眸,看着他,目光仿佛在说,当然,有什么是不能答应你的。 他实在长了一双过分容易叫人觉得深情的眼睛。 周弥总在这种时候警觉,心里敲钟,好像头顶提了一条线,在她试图涉足悬崖之时,将她往回拽。 她笑了笑,收回目光,盯着他衣领处,“还有第二件事――是你拜托卫丞的吧?” 谈宴西笑说:“什么我拜托的?” “不许装傻。卫丞既然是你发小,肯定更知道你的忌讳。哪有头回见而,就绕过你直接叫我给他做事的?除非一开始就是你委托的他。” 谈宴西再看她的目光便有些玩味的笑意,“……你这么聪明,往后可怎么糊弄你?” “为什么要糊弄我?” “保不准我哪天犯了什么错?”谈宴西玩笑语气。 周弥也笑,看着他说:“可以解释,可以叫我原谅,为什么要糊弄?我也不是小孩儿。小孩子才会任何事情给一块糖就能雨过天晴。” 谈宴西笑了,刚要说话,周弥手指轻轻一按他嘴唇,“我来猜猜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好不好?” “你说说看?” “你一定在想,这个姑娘怎么这么较真啊,可真没意思。” 谈宴西哈哈大笑,“弥弥,这话就是你瞧不起人了。” 谈宴西一这样称呼,周弥就似给点了死穴,什么气焰也没了。 怔然片刻,才又出声:“卫丞是真的缺人,还是你非要加塞呀?” 谈宴西说:“他是真的缺人,我也就顺水推舟。” 抬手,捏捏她脸颊,“上回毁了你一个工作机会,这回赔给你――可不许跟我耍小孩子脾气,说不肯去,正儿八经的社交场合,你去锻炼了,收获到了,那就是你的。” 周弥一下便说不出话。 巴黎那一茬都过去好久了,他倒还记得,这回的赔礼,十足真诚。 说这是走人情关系,投机取巧也好,可她还没清高到吃碗饭还得从种地这一步做起,端到她嘴边的,她就好好吃。别把饭碗砸了,给他、给自己丢人就成。 没多久,车就开到了谈宴西的公寓。 周弥特意带了一身换洗的衣物,单拿一只纸袋装着,放在了一旁,下车时就把它提了下去。 进屋先洗澡,才发现谈宴西的衣柜里,单辟出了两扇门的空间,里而挂了给她准备的睡衣,还有些基本款式的衣物,衬衫、牛仔裤和裁剪简约的直筒裙,应对不时之需绰绰有余。 她坐在换衣凳上,脱身上裹身裙,望着那黑色衣架垂挂的衣服,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自上回吵架,划定彼此底线以后,他们多半不会再次发生那样几乎差点玩脱的矛盾。 谈宴西对她的态度里,少了许多那时不时展现的,仅仅像是对待玩物的轻慢,她很能察觉。 可是,他越接近于完美情人,她却越慌,无端的一种直觉。 像是自己其实在握一把风,以为已经握得够紧了,偷偷张开条缝往手心里偷看。 还是什么都不存在。 谈宴西坐在客厅里,拿手机微信处理点公事。 片刻,起身往卧室去,拿昨晚丢在沙发上的一份文件。 听见浴室水声,不由驻足。随后便将手机往床上一扔,推开衣帽间的玻璃门,径直走了进去。 浴室门被推开的一霎,周弥吓了一跳。谈宴西穿戴整齐的,就这么踏了进来,花洒浇了他一身,衬衫瞬间湿透。的白色雾气里,他去捉她的手腕,让她的手往他长裤的皮带上靠。 好像让上一回的事情继续。 …… 周弥后悔得很,让她上次手贱,半点好处没捞到,这次都被讨了回去。 她于雾气朦胧中,回头去望他。 他头发被淋湿,柔软地落在额头上,更深的墨色,衬得肤色更白,投入时的表情过于冷峻,可瞳色却深,有灼烧的热意。 她想她也同样。 结束时,水仍然哗哗地洒落,像簌簌的雨声。 谈宴西在她耳畔低笑说:“这倒是省了不少事后的麻烦。” 周弥不说话。听不得这样的话,可也无力去推开他了。 等吹干头发,周弥直接去床上躺下。 谈宴西去了趟书房,拿了笔记本电脑过来,叫她困了可以先睡,他先回一封邮件。 周弥说:“你不是当老板的吗,怎么也这么勤奋。” 谈宴西说:“有人天生可以不劳而获,有人不是。” 周弥转头看他,“你难道不是?” 谈宴西笑笑,伸手摸摸她一头柔软的墨色长发,“你先睡吧。” 周弥上了一天班,晚上又玩到这时候,确实累。 她调整睡姿,微微倾斜,脑袋抵在他腰间,意识困顿,呓语似的:“我要挨着你睡。” 谈宴西手指一顿,低头去看她。刚吹干的头发蓬松柔软,快将半张侧脸也遮住,她在睡意朦胧的边缘,表情全然放松,乖巧得很。 他不由伸手,手指轻柔地捋了捋她的发丝。 - 五月下旬,气温一天高过一天。 沿路树冠舒展,浓阴匝地,北城又一个苦夏的序曲。 谈宴西打来电话,说姚妈过寿。她没别的亲人了,又不喜闹,可今年六十岁,是个整寿,还是不能这么含糊过去。 他说:“我今天有个应酬,推脱不了。已经定了蛋糕,你下班后先带着过去,我晚上九点半到那儿。” 周弥说:“你也不提早说,我都没空准备礼物。” 谈宴西笑说:“礼物我多备了一份,你拿你的名义送出去就成。东西都在司机那儿,我叫他去接你下班。” 傍晚,周弥先去了姚妈那里。 天都已经黑了,姚妈还在外头打理院子,穿着双胶鞋,裤脚上都沾了些泥。 见她提着蛋糕和礼物而来,姚妈喜不自胜,周弥不敢居功,告诉他其实都是谈宴西准备。 姚妈笑说:“宴西自己都这么忙了,难为他有心。” 她脱了胶鞋,到院子角落水泥砌的一方水池子里把鞋子、铲子和簸箕都清洗过,洗干净了手和脸,才随着周弥进屋去。 姚妈问周弥吃过饭没有,没吃她现在来做。 周弥笑说:“您过生日,哪里还有叫您做饭的道理。谈宴西说了,您喜欢绿爽斋的菜,他已经跟那边打过招呼,叫我到了之后,就给那边打电话,叫人送餐过来。” 姚妈笑说:“他怕有两个脑袋,这么琐碎的事情也记得――他今儿不过来?” “他晚上有个饭局,说是九点半过来。” 姚妈沉吟:“周姑娘,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煮一碗馄饨,你先垫垫肚子,等宴西快到了,再叫他们送餐,我们一起吃。他每次出去应酬,饭都是吃不好的。” 周弥笑说:“好啊。” 周弥吃了小半碗馄饨,姚妈又端上洗净的,白天买来的新鲜杨梅。 拿一个透明的琉璃大碗装着,红殷殷的颜色,洇了些在碗壁上,个头饱满,仅叫人一看就颇有食欲。 周弥一个怕酸的人,也连吃了好几个。 说说笑笑的,时间过去也快。 姚妈成日一个人,缺个人在跟前说话,这阵子攒了一肚子的新鲜事,就等人来倾诉。 快到九点半,走廊里回荡起外头大门响起的电铃声,姚妈立即往外走,“该是宴西回来了!” 她急急起身,往在门厅去,换上自己的鞋,出了门,穿过院子开门去了。 周弥将餐桌稍稍收拾了下,一会儿,听见脚步声近了,走到门厅去迎接―― 进来的不是谈宴西,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穿一身蓝白配色的校服,个头高挑,扎着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女孩很有气质,走路时后背挺直,脖颈也是向上,微微有点习惯性仰着下巴,很像是常年练舞蹈的人。 女孩嘴里还在问姚妈,“三叔还没回来?” 目光触及周弥,顿了顿,蹙眉,话音一转:“姚妈,这谁啊?你亲戚?” 姚妈跟在女孩身后走了进来,神色尴尬地摸了摸衣袖,“是……是你三叔的朋友。” 女孩声音清脆,走廊里都似有回音:“三叔叫她来的?还是她自己来的?” 明明周弥就在跟前,她所有问题却都是向着姚妈的,好似周弥这人是个物件,亦或是缕空气,压根就不存在。 姚妈说:“当然是你三叔叫她来的……” “这里是什么地方?三叔从没让外人来过。姚妈,是她跟你说的三叔让她来的?不是她诓了你?” 姚妈嗫嚅,“你三叔吩咐过的,我……” 女孩漫不经心地扫了周弥一眼,又去问姚妈,“既然三叔都不在,她还待着做什么?” 周弥再好脾气,也忍不下这一再的冒犯。 她伸手,取下了挂在衣帽架上的自己的托特包,刚准备换鞋,听见门外响起一道沉冷的声音―― “谈明朗,你要是学不会好好说话,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外头,谈宴西拾级而上,白衣黑裤的一身正装,西装外套挽在手臂间。 门廊那清薄的澄黄色灯光落在他脸上,没添半分暖色。 他挑眼盯着女孩,神色是周弥前所未见的冷厉。 第 24 章 24 小姑娘叫谈明朗,谈宴西大哥谈骞北的女儿。 谈宴西很得小辈喜欢,盖因他这个性格,放在那一类的古代小说里,就是典型的所谓闲散王爷。 小孩缺零花钱,问他要,他出手慷慨。 偷摸出去跟同学约会,怕家里查岗,借他的名头,他帮忙打掩护。 烦了家里父母吵架,想找个地方清净清净,他这地方就是他们的秘密基地――他不常来,又有姚妈照料起居饮食,再完美不过了。 因此,谈明朗,祝思南的弟弟祝铮,包括谈宴西堂姐家的两个小孩儿,都偶尔会过来借宿,微信上跟他打声招呼即可。 当然,他们也有默契,绝不会把外人带过来招谈宴西的忌讳。 也因此,谈明朗看见周弥一个陌生人,反应这么大。 他们小辈的对谈宴西有一种奇特的占有欲。 谈明朗哪里见过谈宴西这副表情,当下又发憷又觉委屈,“三叔,我是看来了不认识的人才多问两句的,你这个地方又不像别处……” “你既然知道这是我的地方,还敢在这儿对我请来的贵客出言不逊?” 谈明朗愣了下,再看一眼周弥,更委屈了,“那谁知道啊,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女人都想跟三叔扯上关系,我怕万一……” “谈明朗。”谈宴西出声打断她,警告的口吻和神色。 谈明朗撇撇嘴,不说话了。 谈宴西当下掏出手机,当着谈明朗的面,给大嫂打了个电话,声气平和地告知对面,小姑娘在他这儿,他现在叫司机把人送回去。 谈明朗一万个不乐意,但到底没说出反抗的话。 ――谈宴西平日万事不萦怀的随和做派,他们都习惯了,一旦他发起火来,就格外叫人胆战心惊。 一会儿,司机就把车开过来了,停在大门外,打起双闪。这一片不许鸣笛。 谈宴西不送,也不准姚妈送,手指点一点大门,叫谈明朗自己出去。 谈明朗眼眶都红了,转身飞快往外走,背影大写的气愤兼委屈。 而谈宴西还不忘冷淡地叮嘱一句:“上车就回家去,别往其他地方跑,我会给你家里打电话查岗。” 谈明朗“哐”一下摔上铁门。 周弥一直站在门厅里,原是大为光火,谈宴西这么一通下来,她没什么话可说了。无所谓出了一口气,心情反而更复杂,总之离高兴还差得远。 谈宴西递了外套给姚妈,走进门厅,好似方才一切没发生过的温和口吻,问周弥:“等很久了?” 周弥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地轴了一下,低声说:“……其实没必要。我原本差不多也准备走了。” 谈宴西立时低头去看她,他怎么会听不出来,她话里委婉曲折的委屈,他笑了声,把她手里的包取下来,再给她挂回到衣帽架上去。 不顾姚妈还在场,揽着她肩膀,半抱着将她往里面推,一面笑说:“我刚到,你就要走,针对谁呢?” 毕竟姚妈的生日,周弥和谈宴西没有交流就达成了默契,谁也不提方才的事。 一会儿,秋爽斋的菜送到了。 谈宴西局上多半在喝酒,没吃几口菜。但他毫无胃口,只跟着喝了小半碗的瑶柱鸡丝粥。 吃完饭,再切蛋糕,一直陪聊到十一点,姚妈尽兴了,谈宴西才领着周弥上楼去。 一进门,谈宴西将领带一扯,径直往床上一倒。 整个人好似精疲力尽。 周弥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转头去看他。好像姚妈说的,他是不是有两个脑袋,怎么记得住那么多的事,还能事事都办得周到妥帖。 她承认自己有时候过分好哄,比如现在,已经完全提不起生气的心思了。 然而,谈宴西仿佛误解了她的沉默,伸手,将她手腕一捉,笑了声:“今天还准备回去?” 周弥摇摇头。 “真想走,那也得等我把你哄好了。” 周弥嘴角上扬,“你准备怎么哄我?” 谈宴西手掌一撑,坐了起来,手臂将她的腰一搂,低头笑问:“不用说的行不行?”他身上有一阵酒气,呼吸也似比平日更多两分热度。 周弥手掌去轻轻推他的脸。 他将她手腕一捉,却是头一低,埋在她颈间,一霎沉默下去,好久都没出声。 周弥轻声喊:“谈宴西?” 谈宴西终于开口,涩然的语气:“弥弥,你当谈明朗是给你难堪吗?她是给我难堪。她才十三岁。大人什么态度,她潜意识的有样学样。” 周弥心中轰然。 是不是第一回,谈宴西对她提及那些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事关他家庭出身的事。 “我以为……她是喜欢你,所以维护你。” 周弥听见他笑了一声。 “弥弥,你养过狗吗?“ 周弥摇头。 “叫它往东,它不能往西。它表现好,你赏他肉骨头吃。旁人看了都说,这狗可真是命好。”他声音里淬了冰雪的一种冷意和嘲讽。 到这儿,他也就不再往下说了,只长久沉默。 周弥竟觉得害怕。 这话不可能不会意有所指。她一向聪明,这比喻再粗浅含糊,她也能猜出大抵是什么意思。 她想不出应该说些什么。 唯一的反应是侧过身去,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腰。他薄薄的衬衫之下,体温比平日高得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 她手指去勾他衬衫的扣子,低声说:“现在,换我哄你好不好?” 片刻,谈宴西才笑了笑,“怎么哄?” “不用说的行不行?”原话还给他。 谈宴西实在太累,跟她做完就睡了过去。 周弥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意识清醒,借朦胧月光去看身旁这个人。 她后知后觉地想,原来,第二回见面,觉得他玉像金身的背后,是锦绣烧作灰的空虚与冷寂,那直觉没有出错。 她突然宁愿他永远放浪,永远倨傲,永远漫不经心。 翌日清晨,周弥被闹钟精准地叫醒,失眠到半夜的缘故,下地时头重脚轻。 她去洗漱,往镜子里看一眼,扑三斤遮瑕膏也挡不住的黑眼圈。 洗漱完毕,换好衣服,走出衣帽间时,谈宴西已经醒了。 他什么也没做地先燃了一支烟,神情很是清爽,半点没昨晚的颓然。 周弥这一刻冒出个荒唐又好笑的想法:她不是被他给采阴补阳了。 谈宴西衔着烟,往她脸上看一眼,“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没睡好?” “还说呢。我差点请假。” “也没怎么折腾你啊。”谈宴西笑说,三分不正经。 “……是我自己失眠。” “那就请假。”“你发我工资?” “把你公司买下来都行。” “……” 周弥不理他了,站在床边上,低头整理上衣的衣领。 谈宴西扫她一眼,从脖颈到后背再到腰臀,他坐起身,伸手猛地将她腰肢一揽,她不受控地后退一步,一下坐在了床沿上。 谈宴西凑过来,拿烟的手拿远些,另一手沿着她腰间线条往上蜿蜒,“请假吧。正好我今天也没事,带你出去玩。” “去哪里?” 谈宴西闷声一笑,“你的第一反应是这?周小姐,你被我带坏了。” “……你再说我就反悔了。” “好好好。你说,你想去哪儿?你们年轻人喜欢玩些什么?” “你也不老啊。”周弥想起来,第一回见,他就这么说她,“你们年轻人”。 “我也不年轻了。”谈宴西语气淡淡的。 周弥蓦地回头,因为疑心这话意里有沧桑感。但他的表情如常。 谈宴西搂着她,再问:“想去哪儿?” 周弥思索片刻,枯竭的想象力只得出一个答案:“看电影?” 果真谈宴西报以嫌弃的目光。 周弥笑了,“那你喜欢玩什么,我陪你呀。” “我么……”他目光垂落,看着她,眼里有笑,意味深长。 于是,周弥穿戴整齐的一身,又给剥了去。 空调打开了,嘶嘶的凉气。 纱帘过滤外头白得眼眶发疼的日光,她和越升越高的太阳一起,奔赴一个潮湿的、热烈的夏天。 结束就快到中午了。 周弥进入所谓贤者时间,理智回笼,便觉得有几分心虚,一则因为翘班――她从来没做过这么不敬业的事,还是为了一个男人;二则因为姚妈就在这房子里,不知道方才他们有没有控制住动静。 谈宴西来搂她,两人皮肤都是汗津津的,被冷气吹得蒸发,一阵发凉。 周弥有温水浸泡过的微微困顿感。 这时候,谈宴西忽说:“我昨天晚上喝醉了,说了些胡话。” 周弥迟缓地反应,说:“嗯。” “听过了就听过了,你心里知道就好。”周弥又说:“嗯。” 她知道那是她定的规矩,问了就是主动破例,以后再难拿这条去要求谈宴西了。 可她没有忍住,“……也喝醉过告诉别人吗?” 只听到一片寂静。 唯独空调细微的运作声,窗外的一切声响都朦胧,像隔了一层。 许久,谈宴西微沉的声音才响起:“我很少喝醉。” 周弥又觉心中轰然。 几乎不敢转头去,怕对上他的目光。 这话只差言明了: 我很少喝醉,更别提跟别人说这么失控的胡话。 ――弥弥。你是特殊的。 第 25 章 25 这天下午,谈宴西还是陪着周弥出了门。 她一直想看的一个装置艺术展,始终没抽出时间。主题是关于人的异化的视觉性表达,很是抽象。 谈宴西虽全程陪同却兴趣缺缺,坦言自己是个商人,欣赏不来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他们逛完了展,在出口的衍生文创商店闲逛。 周弥拿起一枚今日特展品同款的银质袖扣,往谈宴西的袖子上比,一面说道:“那你为什么跟赵野还是朋友?” 谈宴西笑说:“要是人情往来就算朋友,那我的朋友数目可以申请吉尼斯了。” “该不会,你真正的朋友只有卫丞?”周弥把袖扣放回到展示盒里。 谈宴西很坦然:“严格来说,这么说不算错。” 看她要走,他伸手,一把拉住她。 周弥顿下脚步,疑惑看他。 谈宴西朝那展示盒里的袖扣看一眼,表情比她更疑惑,仿佛在问,既然不买,拉他袖子比什么比? 周弥笑了,“你要呀?我以为你不喜欢。”她去看标签价格,小小两枚要两百多块钱,实话说有些肉痛。不过还是叫来店员,拿两枚新的包装起来。 她忽地想到什么,“这个能不能抵我欠你的生日礼物?” 谈宴西扫她一眼,“我都忘了,你倒提醒了我。” 周弥忙说:“那你当没听到!” 谈宴西笑说,“这回我要白纸黑字记账上。” 周弥又买了几个记事本,一套明信片,一起付了账,准备带回去做纪念。 晚上,一块儿吃了晚饭,谈宴西将她送回――她请了假,但有些工作不得不做,不然要拖累团队的进度。 车停在路口处,周弥主动凑近去亲了谈宴西,方才下车去。 晚上八点左右,巷子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老人遛弯,小孩儿打闹,有人临街开了店铺,支了围棋盘跟人对弈。 周弥走到半途,脚步一顿―― 前方迎面而来的两个人,是程一念和崔佳航。 程一念穿T恤,外搭一件水洗蓝色的背带连衣裙,帆布鞋,个头小小的,乖巧极了。崔佳航也是T恤和运动裤的打扮。两人看起来很登对,很像是学生情侣。 他们手牵着手,一边走一边说话,起先并没有注意到她,直到程一念不经意抬眼,不自觉脚步一停,崔佳航也跟着停下,抬头一看。 两人都是一愣。 周弥笑笑,神色没有半分异常,“出去玩么?” 程一念难掩尴尬,“嗯。去看电影。” 周弥点点头:“那我先进去啦?你们玩得开心。” “……嗯。” 实话说,周弥不算惊讶。 回想一切都有蛛丝马迹,串得起来。 她唯一感想是,她没告诉程一念她和谈宴西的事,程一念同样的也不告诉她,扯平了。 过了晚上十点半,程一念从外面回来了。 周弥已经洗过澡,坐在餐桌旁,支着笔记本电脑加班。 程一念跟她打声招呼,拿上衣服洗澡。 她吹干头发,把吹风机挂在架子上,站在浴室的门口,犹豫了片刻,说:“我们聊聊吧。” 周弥合上电脑后盖,“好啊。” 这时候,宋满从屋里探出头来,周弥抬头看她一眼,她立即就退了回去,还关上了房门。 周弥跟程一念去了阳台上。 天气已经很热了,夜间扑面的风亦有潮湿的热意。 程一念穿着印着平铺海绵宝宝图案的睡裙,趴着栏杆往外看,过了好久才出声,声音很轻:“你怎么都不生气?” 周弥转头看她,倍感疑惑,“我什么要生气?” 程一念脸枕在手臂上,声音涩然:“……我明知道崔佳航喜欢的是你。我还找你要他的微信,接近他,甚至辞职去了你们公司。” 她声音里有种自暴自弃的自我厌弃感。 周弥沉默了好一会儿,斟酌着怎么说比较合适:“我没觉得崔佳航喜欢我。非要说的话,我只感觉到,他可能对我有好感。退一万步,一念,即便他喜欢的是我,那又怎样?他不是我男朋友,谁都有资格去追他。不能因为你是我的朋友,你就要背负不必要的负罪感吧?” 程一念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周弥看着她,却笑一声,“什么啊。你最近对我这么疏远,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程一念说:“可我很不磊落。我告诉崔佳航说你在谈恋爱,想让他断绝对你的心思。” “……虽然算不上是恋爱,但性质也没什么差别。你这么说也没错。” 然而,程一念越发不能释怀,“……如果我告诉你,我最初的动机是因为听说他是北城户口。我很想在北城立足,可我真的好累。我烦透了……” 她真的哭了出来。 周弥看着她,走近去,搂住她肩膀,“我们认识有五年了吧?” 程一念点头。 实话实说,周弥并不觉得自己跟程一念十分投契,但有一种朋友,哪怕并非心灵共鸣,长久陪伴也足够建立深厚情谊。 她和程一念应当属于后者。 顾斐斐倒是和她有部分精神相似,可顾斐斐一个一生放纵爱自由的性格,从来飘忽不定。 她半夜痛经醒了,去帮忙烧开水的人,还是一直在身边的程一念。 周弥说:“认识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有多护短?说动机没什么意义,要看结果。你只告诉我,现在,你喜欢崔佳航吗?你觉他也喜欢你吗?” 程一念泪眼朦胧地连点了两下头。 “我不觉得功利一点是什么坏事。如果我告诉你,我正在做的事,比你还糟糕得多,说不定你还会觉得我很恶心……” “我才不会。”程一念偏头看她,“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 “羡慕我?”周弥笑了,“我才羡慕你。你是我最向往的那一种成长路线。” 程一念转头看她,好像在判断她这话是不是真心话。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妈的事?”周弥笑笑,“……我现在跟她在做一样的傻事。” 程一念一愣。 “所以我说算不上恋爱。包养?情-妇?大概这个意思。” “你别这么说自己。” 周弥看着她,“那你也别这么说你自己。据我跟崔佳航共事的经验,他人真的很不错。或许崔佳航就是你的‘一期一会’。” 程一念眼泪一时又涌出来,“……我总觉得,自己是抢走了你的一个可能性。” “不是。崔佳航不是我的可能性。”周弥拍拍她的肩膀,“你答应我,好好经营这段感情。不要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好……”程一念哽咽,“那你呢?你保护好自己。” 周弥笑笑,“我不会往前车之鉴的老路上走。” 周弥回屋去,拿了几张纸巾递给程一念。 程一念擦过眼泪,擤干净鼻涕,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又说:“还有件事……” “你说。” “我可能,要搬出去了。” 周弥明白她可能是要跟崔佳航一起去住,点点头说:“什么时候?正好我也准备找个离公司更近点儿的房子。” “可能就下个月。” “那我们下个月不续租了。” 话音落下,她们同时觉得惆怅。 读书时两人虽然不是同系,但是住同一个宿舍。那时候一起上公选课,一起去澡堂洗澡,去开水房打水,互相给对方从食堂带饭。 从毕业至今,又一直在合租,下班后一起做饭,一起追剧,周末一起去宜家添置一点小物件。 周弥心里将这里视之为自己最后的心理屏障,是现实支点,一旦回了这里,就意味着从不属于自己的浮华中落地。 她有种恐慌感。 以后是否离那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越来越近? 也是否意味着更一步接近幻灭。 - 周弥要找房子的事,谈宴西还是知道了。 周末两人在谈宴西的公寓碰面,聊起这事儿。 谈宴西说:“这有什么好想的,你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周弥斩钉截铁:“不要。” “你不就是担心宋满吗?可以叫宋满去姚妈那儿,姚妈帮忙照顾。” “我不跟你聊了,你越说越离谱。我还是自己找吧。”“好好好。”谈宴西一把将她又Y回来按在沙发上,“你不说我都忘了。宋满学校附近,我还有真有套房。” 周弥睁大眼睛,“谈公子孩子还没有,学区房倒已经买好了?” 谈宴西笑了,“最早也不是学区房,当时的开发商为了还我的人情,送了我一套。那时候价格低得很,就是款项结清后的一个添头。谁想到,如今翻了二十倍不止。” 周弥差点翻白眼:“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都装修好了的,两室一厅。你需要就拿去住。” “我租行吗?” 谈宴西瞥她一眼,“你查查那儿现在租房市价多少?” 周弥拿出手机,当场查了查,查完气焰顿消,“……我还是另找地方吧。” 谈宴西笑了,捏她脸颊,“周小姐,接受我一点好意就这么难?我给你房租打折好不好?” 他往她手机屏幕上瞥了一眼那整租的价格,“我看看……离学校近,吵,打七折;离交通干道近,更吵,打七折;风水不好,再打七折。” 南北通透的房子,他说风水不好。 周弥伏在他肩头笑得停不下来,“……包水电吗?物业呢?” “别得寸进尺啊。”谈宴西转头亲她一下,“你看,往后我去你那儿偶尔蹭蹭饭,也当是你交房租了。” “我第一次知道,我的厨艺还这么值钱呢。” “那不然,你拿别的偿也行?”他挑眼打量她,语气又开始不正经。 第 26 章 26 周弥终究没去住谈宴西的那套房。 她怕迟早得从那儿搬出来的,到时候拖泥带水的很难堪。 找了个中介,挺尽心尽力,还真在她预算范围之内,帮她找到了一套合适的,在她公司和宋满学校的中间位置,但正因为两边不靠,同样是老小区,价格还挺公道。 这回咬牙租了个两室,因为下半年宋满即将高三,两人作息互相打扰,到时候谁也别想休息好。 周弥给谈宴西的说法是,同事的朋友恰好要转租,她觉得合适就接手了。 谈宴西没发表什么意见。 - 到六月,周弥应邀去给卫丞帮忙,遇到了一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人。 那天她全程陪同那几位法国贵宾,随座翻译。直到仪式结束后的宴会,卫丞和那几位法国人一桌,亲自招待。 卫丞自己就说得一口流利法语,他跟他们有些工作上的事情要洽谈,多多少少涉及些商务方面的敏感问题。 周弥签的那些合同里没有保密条约,卫丞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她,就叫她可以自由活动了,开玩笑说:“我特意叫人给你留了座,赶紧去吧,不然回头谈三得找我算账,还真把给你当苦力用了。” 周弥入座之前,先去一趟洗手间,顺便补妆。 好大一面镜子,镶一圈灯条,人照出来,皮肤都显得好上三分。 而就在这时候,镜子里人影一晃,周弥抬眼去看,顿了一下。来人也顿了一下,面上有淡淡的尴尬神色。明星都是有化妆间的,也有单独的客房,周弥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这儿―― 进来的人,就是上回露露给她看过微博主页的那小明星,叫做贺清婉。 上一个跟过谈宴西的。 其实早些时候周弥就看见她了。 那时候是在入场,她在走红毯,隔老远就觉得她白得发光,走近些更不由感叹明星就是明星,那么小的脸,那么瘦的身材。 贺清婉走近到流理台这儿洗手,周弥往她手里看一眼,好像是沾了些红酒还是果汁。 镜子里,造型团队给她做出来的妆造,底妆看起来没有半分瑕疵。 贺清婉也在看她。 很明显,她知道她是谁。 周弥记起顾斐斐说的,这圈子其实挺小。 两人谁也没出声,目光只在镜中有个来回,贺清婉垂眸转身时,周弥明显看见她脸上鄙夷之色一闪而过。 她莫名就有些想笑。 谁不是过同一条河,区别只在于一个已经上了岸,一个没有而已。 没有谁能留得住那条河。迟早都是要回岸上的。 直到十点半,这宴会才结束。 卫丞忙成这样也还记得给她备车,她坐在车上才得空看手机,有谈宴西给她发来的消息,问她结束没有。 周弥回复:刚结束。 谈宴西:去我那儿一趟,收拾两件换洗衣服帮我送过来。我让司机去接你。 周弥回复:不用。卫丞给我准备车了。 谈宴西就没再说什么,发来一个位置分享。 周弥意想不到,那地址是在医院。 她忙问:怎么了? 谈宴西一直没回复她。 周弥去了趟谈宴西的公寓,也没细看,随意挑了两件衣服,急匆匆便往医院去了。 路上发微信问具体在哪儿,谈宴西才回复她,发来病房号。 深夜的高层住院区,冷白灯光,混合消毒水气息,冷气打得足,一出电梯,皮肤激一层鸡皮疙瘩。 走近病房,隐约听见里头似有对话声,周弥不由地停下脚步。 分辨一会儿,听出来另一道声音是尹策。 尹策说:“三哥,这事真没考虑的余地?这回的投资案,到现在的进度三哥你也看见了,也手把手地验收过了,我不认为自己做到了十全十美,但大体没出过什么纰漏。我一直在等这个锻炼的机会……” 谈宴西说:“机会还有。” 尹策说:“可是……” 谈宴西打断他:“你真当这事我一个人拿得了主意?” 尹策不说话了。 谈宴西说:“还有没有事?没事就赶紧走吧,也不瞧瞧已经几点了。” 片刻,房间门打开。 尹策好似没料到周弥在外头,顿了一下,微微点点头,跟她打声招呼。 周弥也点点头。 尹策走了,周弥推门进去。 谈宴西就躺坐在病床上,穿一身病号服,灯光偏冷,照在他身上,脸上苍白,整个人过分的清癯。 神色更是厌烦。 周弥走过去,把装衣服的袋子放在座椅上,翻他床头病历卡,上面病症写的是急性胰腺炎。 她坐在床沿上,偏过头去看他,心里五味杂陈。 怎么回事啊这人,待在这儿冷冰冰的病房里,身边没半个人,连来个似有亲友关系的尹策,也不像是探病的,而是来跟他索债的。 她手伸过去,握住他的手。 他顿了一下,好似准备挣开去。 但到底没有。 周弥低头看,看他皮肤苍白的手臂上有细小针孔,“你什么时候来的医院?” “中午。” “怎么那时候不跟我说?” “你不是去卫丞那儿忙去了。”谈宴西语气平淡。 由着她握了会儿手,他还是抽回去,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要去冲个澡,一面对她说:“时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 周弥没作声。 过会儿,谈宴西洗完澡,拿毛巾擦拭头发,从浴室出来,脚步一顿,“你怎么还没走?” 周弥转头去迎他的目光,“我再陪你一会儿。” 谈宴西盯着她看了片刻,神情一时缓和。 他丢了毛巾到一边,就这么坐回到床沿上。 周弥说:“头发得吹干,又患上感冒不更恼火。” 谈宴西不甚在意,“没找着吹风机。” “这是医院,又不是酒店。”周弥站起身,“附近有超市吧,我看看去。” 谈宴西将她手腕一捉,“别折腾了。” 周弥站了会儿,看见旁边有个大纸袋,挣开谈宴西的手,走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是好几条单独包装的干净毛巾,还有牙膏牙刷之类。猜想是莫妮卡准备的。 吹风机倒是没有,估计一时没想得那样齐全。 周弥又拆了一条干毛巾,走到谈宴西跟前,递给他:“再擦干点。” 谈宴西抬眼看她,笑了声:“你不帮我?” 然而,真当周弥要上手的时候,谈宴西又将她的手拂开了,自己低下头去,拿毛巾随意地盗几下。 “你这……”周弥到底看不过眼,还是将毛巾夺过来,包着他头发,细细地擦。 他挺不耐烦,几度想把周弥推开去,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这么做。 过会儿,周弥总算松开,毛巾只能擦干到这程度了。 她把用过的毛巾都收拾整理,准备下去一趟。 谈宴西问她:“还要干什么?” “买卸妆水。” “你不回去?” “不行吗?” 谈宴西没说好与不好。 可能生病的缘故,他情绪不高,平日玩世不恭的态度一点也见不着了,只有生人勿近的一种阴沉。 周弥倒没觉得害怕,莫名觉得此刻的谈宴西才有种真实感。 一个疲惫的、郁郁寡欢的普通人。 周弥看着他:“好歹,你陪过宋满六个小时,我也得陪陪你,才算对等。” 谈宴西也抬眼去看,目光一时明灭不定。却没说什么了。 医院不远处就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周弥买了牙刷、卸妆水、洗面奶和一次性内-裤,再回到病房里。 她走去浴室,正歪着脑袋摘耳朵上耳饰,门口光线一暗,抬眼往镜子里看,谈宴西走了过来。 “你要用?” 谈宴西摇头,也不进来,就在门口看她。她几分莫名。 她身上还穿着参加晚宴的连衣裙,黑色,挂肩的一字领,款式简约,勾勒出匀停曲线。脖子上一条不大抢眼的钻石吊坠,耳环和戒指跟它是一套的。黑色裙子和首饰都很衬她内里沉静的气质。 谈宴西抱着手臂,打量神色,“卫丞给你搭的衣服?” “嗯。都是他借我的,还得还回去。” “不用还了。我跟他打招呼。”谈宴西说。 卫丞装扮女人的眼光没得说,可能是性向天赋,叫他觉得眼前的姑娘分外昂贵,像是孤品的古董瓷器,价值连城。 “我留着也没场合穿。” “跟着我还怕没场合?” “可是,这都已经是穿过一回的呀,谈总的女人,不是该回回穿新衣?”她故意说。 谈宴西就笑了笑。她慧黠得很。 周弥将首饰拿绒布袋子仔细装好,往外走,也推他,“你让一让,我洗澡了。” 她将首饰放回到自己的提包里,从给谈宴西带换洗衣服的纸袋里拿出件T恤,“借我穿一穿。” 谈宴西笑看着她,“我是不是没提醒过你?” 周弥疑惑看他。 “你穿我的衣服,效果跟不穿也没什么两样。” “……”赶在脸红之前,周弥赶紧进了浴室。 周弥只冲了个澡,没洗头发,出来时谈宴西已躺坐在床上,掀眼看看她,又说:“你还是回去吧,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陪护的病。” 周弥定定地看他,“你真的要我走?” 仿佛只要他说是,她便会一秒转身绝不拖泥带水。 谈宴西不作声了。 片刻,朝她招一招手,“过来。” 这VIP病房的床位,比普通病房稍宽了些,但不过也就八十公分和一百公分的差别。 躺两个人稍嫌挤,但也还好。 周弥说:“护士晚上查岗吗?这样是不是不合规定。” 谈宴西说:“规定在我这儿不起作用。” 周弥笑了声。 怎么形容,因为挤得很,不挨近了就有掉落的风险,这病房又是在走廊的当头,夜深人静,一点声息都没有。 让这像个孤岛。 周弥太喜欢这种仅仅只是拥抱,体温熨帖的感觉,无端心悸感。 后来意识到,自己可能更喜欢“孤岛”这个形容本身。 周弥挨着谈宴西,手掌碰到他后背的硬硬的骨骼,“你现在好些了吗?“ “轻度的,也不严重,下午输过液就好了。” “你怎么会来医院。” “你不都看了病历卡?”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 “中午去应酬了一趟,谈了个为他人做嫁衣裳的项目。”谈宴西言简意赅。 周弥不多问,猜想他估计也不会多说。 谈宴西反过来问她:“你今天玩得开心吗?” “……嗯。”她迟疑了一下才应。因为想到贺清婉。但只让这人在自己脑海中停留了不到一秒。 今晚这孤岛属于她和谈宴西的,别人都闯不进。 过会儿,周弥又将话题绕回到谈宴西身上,“住几天院?” “两三天吧。” “我小时候生病,两天就能好的,但我一定要多请两天假,谎称自己还没痊愈,待家里不用上学,还能有零食吃。”周弥顿一下,“……我觉得你挺累的,其实可以趁机多休息两天。” 谈宴西没出声。 实话说,她的试探以及关心都挺直白,而他虽然不自在,却并不排斥。 “哪有时间给我休息。” 谈宴西语气还是清淡,但周弥不免捕捉到一丝疲惫的叹息感。 她手掌微微用力,更紧地拥抱他。下意识行为。 她的优点之一就是从不评判别人的生活方式,尤其谈宴西的――你已坐拥无边财富,只要你想,有什么不可休息的。 但她凭借认识以来,谈宴西偶尔吐露的只言片语判断,他无可奈何的背后,是更深重的野心。 她连他这个人都勒不住,更别谈他的野心了。 但是,她也只让这个念头在心里过了一秒钟。 她太喜欢今晚这样说不出的气氛,不愿扫兴破坏。 他高半度温度的体温,洁净的香味,平缓的呼吸……那种真真切切的,谈宴西身边就她一个人的独占感。 “谈宴西。” 沉默一会儿之后,周弥轻声喊。 黑暗里,她感觉他是低了一下头,她就凑上前去,碰碰他的嘴唇。 他嘴唇有些干燥,因为禁食禁水。 其实也没什么意味,像是情难自禁的一种下意识,一触之后便就退开。 谈宴西却追过来,拥着她,夺尽她呼吸般,一个绵长而无尽头的深吻。 第 27 章 27 恰好隔天是周日,用不着上班。 周弥趁早回家一趟换衣服,也拿些必需品。她还穿着昨天的那一身礼服裙,蹑手蹑脚开门的动作,活像舞会上叛逃的落难公主。 宋满还没醒,屋里静悄悄。 结果,一打开自己卧室房门,却结结实实迎来一个惊喜:顾斐斐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她发现自己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性格,怕有一半是被顾斐斐塑造出来的,因为顾斐斐会在任何情况、任何时候突然出现,比开盲盒还要刺激。 周弥尽量放轻动作,但还是将顾斐斐吵醒。 顾斐斐翻个身,抱着被子,几分呆滞地看着她,开口的第一句果真是要吐槽她这一身,“你这是……鬼混了一晚上?” “你倒好意思说我。明明一直都在北城吧,这都几个月了,没说跟我吃顿饭。一现身就这么冷不丁,是要吓死谁。” 顾斐斐心虚地笑一笑,“那个,不是……忙吗。画画之外,不还得应付老男人。而且,我这次来之前可是微信上给你打过招呼了,你没回我。我问的宋满,她说你不在家,我才过来的。” “是么,我可能没看到。”昨晚忙得脚没沾地,之后又去了谈宴西那儿,除了置顶的几个工作群,其余都没空去查看。 周弥脱下裙子,再翻衣柜,找出方便活动的夏装换上,又往纸袋里额外装了一身换洗的。 顾斐斐说:“你这是又要出门?” “谈宴西住院。我照顾他一下。” “照理说他这种人身边不缺人吧,怎么还要你去陪护?” “鬼晓得。我昨晚过去的时候,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顾斐斐偏头打量她,忠告一句:“对他们这种男人,同情心是大忌。” “我知道。我只是有种预感,跟他也持续不了多久了。反正至少,我希望分开的时候不是我欠着他。” 顾斐斐笑说:“你这预感准不准啊?怎么我听来的版本,是据说谈公子对新宠宠得不得了,同游巴黎不说,还牵了自个发小的资源搭桥铺路。他那位发小可是出了名的目下无尘。” 周弥顿了一下,才继续手头上动作,把那礼服裙小心装进防尘袋里。所幸她穿着的时候很小心,除了些许褶皱之外,没沾上什么别的污渍。 她说:“还说呢。这所谓搭桥铺路我其实真不该去。” “怎么呢?” “昨晚碰到上一个跟谈宴西的。是个小明星。” “你俩没掐起来吧?” “她是明星,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前途还要不要了。” “那碰到了就碰到了,有什么关系?”顾斐斐自嘲笑了声,“现在但凡我跟他们那圈子里的人吃顿饭,十回有九回能碰见老男人以前的情人。她们各自又可能还跟过同样的人。关系复杂得很,跟蜘蛛网一样。” 周弥说:“有人告诉我,之前谈宴西对这小明星一样宠得很,一手喂资源喂成现在的三线小花。结果呢,到头来他厌倦了,一样只有各奔东西这一条路。” 顾斐斐默了一瞬,“宝贝,我说句实话啊。我知道你是在给自己打预防针,可你语气……” 周弥转头看她,“我语气怎么?” “有点儿……像在吃醋。“ 周弥立马说:“我没有。”否定得太快,未免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掩饰。 意识到这一点,周弥怔了一下。 顾斐斐就盯着她,“上回说的话,依然有效啊。你最好是真的没有。” 东西已经收拾好,防尘袋和装在绒布袋里的珠宝首饰,都装进同一只纸箱,等有时间给卫丞送去。 周弥没再应顾斐斐的话,转了话题问她,“后续什么安排?是不是又得人间蒸发?” 顾斐斐说:“没骗你,是真的忙。后头要去见些人,开个论坛什么的。还要画新的作品,筹备拍卖。” 周弥笑说:“挺好的。我们俩总算有一个混出头了。” 顾斐斐也笑了笑,“到时候姐赚套房子,你来我这儿蹭吃蹭睡吧。” “那我等着了。” 最后,顾斐斐问她,之前住得不好好的,怎么搬家了,是跟程一念吵架了? 周弥就把程一念和崔佳航的事告诉给了她。 顾斐斐听得叹声气,“真好。到底是来路和去路都干干净净的男人,一听就有奔头。” 而她们呢,多半这一生,只是不断地、不断地歧路亡羊。 - 周弥拿上东西,又再回到医院。 时辰尚早,原想给谈宴西买份早餐,又想到他尚在禁食期。 走到病房门口,听见里面有交谈的声音,除谈宴西外,还有道女声。 以为是莫妮卡,或是姚妈,当准备推开门,又一时顿住――那声音比二者的都尖细的多,有种刻薄感。 女声:“……你谈好的项目,谈二要做顺水人情,叫你让出去你就得让出去。可人家感念你吗?病得要死了没见谈家有人来看看你。还有你那侄女,平常三叔三叔的喊得亲热,现在半个影子都见不着。” 谈宴西仿佛冷笑一声,“您大早跑过来,就为了跟我说这?” 女声:“我是过来瞧瞧你!” “瞧我是不是还活着?” “谈宴西!”女人一霎抬高了声调。 就更显得尖刻,让周弥想到防空警报似的那一种声音。 女人说:“我好歹是你妈,我怎么不会盼着你好。可你也瞧见了,关键时候,谈家的人靠得住吗?你舅舅是我娘家人,总不会害你。他虽然本事不大,但到底心是向着你的,不至于反过来捅刀子……” “您知道我最不喜欢翻旧账。那事儿已经过去了。”谈宴西打断她,语有警告。 女声:“这怎么就是翻旧账?你上回那决定,对你舅舅公平吗?谈宴西,你是不是忘了,当年没你舅舅,你生都别想生得出来……” “要不这么着。”谈宴西笑了一声,无悲无喜的一种笑,“你心心念念我这条命,恨不得一天耳提面命八百回。我今天给你个机会,你不如干脆拿回去,我们从此两清。路我替你铺好,随你和舅舅替我选个什么死法,我都保管叫你们全身而退……” 周弥听到“我好歹是你妈”那一句时,心里一个咯噔,觉得不妥,当下就准备走。 然而后头的言辞更加骇然,她脚步像是定住,直到听到现在这一句,一时悚然。 不由地退后一步,悄声地离远了病房,飞快朝走廊那一端的护士站走去。 护士问她什么事。 周弥谎称自己是谈宴西隔壁病房的家属,“隔壁不知道来了什么人探望,大声喧哗,吵得我们这边都休息不好。麻烦您帮忙看看去。” 护士点头,立即过去了。 周弥在一旁站着,看见护士走过去敲了敲门。 片刻,谈宴西的病房里,走出来一个女人,踩着高跟鞋,“笃笃笃”地朝电梯这边来了。 她看着很显年轻,十分艳丽的长相,一身奢牌的高定套装,穿金戴银,过来医院探病,妆发亦打理得一丝不苟,幽幽一股香水味,充斥走廊,叫人避之不开。 女人一脸怒气,也没多逗留,目不斜视地走了。 周弥这时候自然不敢过去,谅谁听到了这样的一番对话,第一反应都是自保,最好当没听过,听进去了也得从脑海里抠出来,丢到脑后。 她等了快十五分钟,才往病房走去。 结果推门一看,病房窗户打开了,谈宴西就站在窗边,左手手背上还在输液,右手却拿着一支烟。 周弥走过去,一把将他右手抓住,夺了烟,烦乱地在窗台的水泥面上碾灭,“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谈宴西转头看着她,笑了笑,没替自己辩解什么。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了,仅看他此刻这样平淡的神色,周弥一定不会相信,不久之前,他跟人有过怎样一番争吵。 “你怎么不去床上休息。”周弥低声说。 “躺久了头晕。”谈宴西朝着顶上挂药袋的架子看一眼,“帮我摘下来,我去趟洗手间。” 周弥点头,踮脚去够。 谈宴西笑了,自己走回来,抬手臂伸过去,手指碰到了她的手,顿了顿,“手怎么这么冷?空调太低了?” 他捉住她的手,拿下来,攥在自己手里,大拇指摩挲她的手背。 “没有……”她声音有点哑。莫名感觉谈宴西这动作里有安抚的意思。 谈宴西握着她的手站了一会儿,自行将药袋摘下来,往洗手间去了。 没多会儿,他走出来,将药袋挂回到架子上,自己在床沿上坐下。输液的那只手,平平地摊在床单上,右手则将她手腕一捉,拉她到跟前来。 他低着头,拇指指腹轻轻摩挲她手腕皮肤,过分白皙,以至于清晰瞧见底下青蓝色的血管。 片刻,谈宴西又将她轻轻一拽,让她在身旁坐下。 他身上有股清苦气息,手掌绕过来搂她肩膀,手指捋开了落在她肩上的如瀑长发,再轻轻捏她的耳垂。 垂眸,似笑非笑道:“弥弥,你说,怎么办?” 周弥疑惑。 谈宴西声音称得上是慢条斯理:“我这么喜欢你,又不能把你灭口。” 周弥霎时睁大眼睛。 ――原来他知道,她方才就在病房外面。 谈宴西再看她一眼,目光幽邃,顷刻低头,几乎是咬在她唇上,在她轻“嘶”一声的时候,他沉声说:“一个字都别往外说。” 周弥说:“好。” 谈宴西笑了声,要退开时,周弥骤然伸手,将他后颈一搂,主动凑近吻他。她嘴唇破了口子,再熟悉不过的血腥味,像他们在巴黎的第一晚。 周弥感觉自己心脏有颤栗感,“……封口费。我收下了。” 第 28 章 28 周弥来之前给自己买了早餐,梅干菜肉的生煎包和无糖豆浆。 床边柜面上连了一块可活动的桌板,旋出来就变成小餐桌。她拖过椅子坐在一旁,揭开装生煎包的纸盒包装盖,捏细长的竹筷夹一只出来,手掌在下方以作保险地接着,方小心送入口中。 谈宴西已坐回到病床上,背靠摇高的床头,长腿叠放,抬头瞧一眼透明的输液软管,嫌下落速度太慢,抬手便要去旋那小阀门调整流速。 周弥动作比他更快,手挥过来一下便轻轻打在他手背上,“别乱动。” 谈宴西只得笑一笑,收回手去。 实在无聊得很,他就去看她。 她穿一件果青色短袖上衣,锁骨分明,为方便进食,一头长发挽了起来,拿头绳随意一绑,露出修长脖颈。 她眼睛算不得很大,配这张冷艳画皮恰好。眼睛上半是倒悬的月牙弧形,直至后段弧度缓落,到眼尾再有一个微微的上勾。 便是这双眼睛,叫她有妩媚感,却是一种清冷的妩媚,拒人千里不可亵玩。 生得这样皮囊的女人,很难不恃美而骄,多半精致装扮,以求锦上添花。 哪像她,因为不上班,就彻底放弃了化妆,素颜朝天,坐在这狭小餐桌旁,一口半个生煎包。 鲜活又自然。 细想,从第一回跟她见面,她就跟矫饰造作这词一点不沾边。 好像注意到他的打量,周弥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神色不免为难,“你应该还不能吃东西?” 谈宴西失笑,“……我没想跟你抢东西吃。” 周弥早餐吃到一半,走廊里又响起脚步声。来人轻敲了一下门,“三哥。” 听声音是尹策。 门是半掩的,谈宴西叫他:“进来。” 尹策推门进来,一手拿一束鲜花,另一只手里拿一台笔记本电脑。 他目光触及周弥,顿了顿,微微点头,以作招呼。 将花束搁在床位的柜子上,他转身便跟谈宴西道歉,“三哥,昨天晚上是我太幼稚太冲动。我回去之后又仔细想了想……” 他目光朝着周弥看了一眼,周弥便将已经夹起来的一只生煎包丢回纸盒里,笑一笑,准备起身。 谈宴西抬手做个制止的手势,叫她:“没事。坐着慢慢吃。” 看向尹策,又说:“你继续说。” 尹策不免几分惊讶,他毕业就跟着谈宴西做事了,从没见过聊正事的场合,谈宴西不让女伴回避。 他顿了顿,还是继续说道:“我回去之后,想了几个方案,想看看这事儿还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谈宴西“嗯”了一声,要先听听他方案的意思。 尹策便端着笔记本电脑去床沿上坐下,一边讲述,一边给谈宴西演示他做的数据图表。 三个方案都讲完,他抬头,推一推眼镜,一瞬不瞬地看着谈宴西,等他决断。 谈宴西平声说道:“能合作的前提下,你这三个方案都有可圈可点之处。但这事儿没有转圜余地。” 尹策一霎脸色灰败,“我知道这是姑父跟二哥亲自下的命令,可是三哥你甘心吗?筹备了大半年,只差合同上签字,只因为一句话,就得把全部心血让给秦家……” 谈宴西打断他:“我说了往后还有给你锻炼的机会。” 尹策不作声了,摘了眼镜,垂下头去,食指和中指捏了捏眉心,好一会儿,才将眼镜戴回去,合上笔记本电脑,站起身,“三哥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谈宴西说:“给你放半个月的假,出去散散心吧。” 尹策没说好与不好,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另一旁,周弥已经吃完了早餐,悄无声息地收拾和整理好了小餐桌。 她有意没多去留心两人的对话,但偶尔听入两句,总算弄明白了,谈宴西和尹策应该是表亲关系,无怪乎他身边的人,都要对尹策客气三分。 她觉得谈宴西其实是挺温柔一个人。 他自己多住两天院都觉得没时间,却叫尹策去领假散心。 临近中午,莫妮卡也来了一趟,汇报些工作上的事,带了几分文件给他签。 午后,谈宴西一连接了好些电话,私人的工作的都有。 他住院的事多半没叫人放出消息,他那些圈内“朋友”,各个都如平常一样,邀请三少去哪儿哪儿捧个场。 谈宴西接完手头这个电话,转头一看,周弥坐在椅上,手臂撑在床边柜上,一手托腮,若有所思状。 谈宴西:“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真是好脾气。我要是生着病,还这么多人来烦我,恐怕我早就发火了。”周弥转头看他一眼,忽地探身,去够他拿在手里的手机。 她目光盯着他,仿佛只要他神色有一丝不悦,便会立即收回手。 谈宴西只是微笑看着她。 她便轻轻一抽,将他手机拿了过去,“你说,如果你关机一下午,世界会不会就此停止转动。” 谈宴西微扬了一下眉,笑说:“不知道。但值得一试。” 周弥便当着他面,长按音量加号键和电源键,弹出的菜单里,她手指往右一滑,选择了关机。 这个过程中,她依然在观察他的表情。 他只是笑着,全然纵容。 周弥把关机的手机丢到一旁,又问他:“你会不会觉得,突然闲下来了会很无聊?” 谈宴西笑说:“那你给我找点事儿做?” “看电视么?”周弥盯着他,“或者,开一部电影?” 谈宴西的表情表明他兴致阑珊。 “那要不然我读书给你听?”周弥开玩笑说。 哪知道谈宴西说:“好啊。” “……认真的?” 谈宴西笑说:“不你自己提议的吗?” 他将枕头一扶,躺上去,半闭着眼睛,说:“你随便读点儿什么我听听,正好我睡个午觉。” 周弥看他一眼,清清嗓子,正要出声,他却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犹豫一瞬,周弥蹬掉鞋子,爬上床,他手臂伸展,让她当枕头枕上去。 周弥转头看一眼,看见他偏于瘦削的下颔骨,耳后至脖颈一线的皮肤,是无机质感的一种白皙,微微抬眼,便是他靠近喉结处,那粒浅褐色的痣。 谈宴西只觉她的呼吸萦绕于颈间。 一霎,一小片温热落在了自己喉结上。他不由地喉结滚动,微微低头,睁一只眼去看了看。 片刻,她缓缓地念:“Unjour,j'étaisagéedéjà,danslehalld'unlieupublic,unhommeestvenuversmoi.……” 声音清脆而空灵,腔调拿得漂亮又婉转,闭上眼仿佛电影序幕的独白,叫人沉浸,即便不懂其意。 夏日绵长,外头日光白得晃眼,那蓝条纹的窗帘布,都被照得褪了色。 他有种介于困顿和情-欲之间的心痒难耐,在这冷气十足的洁净的房间里,好似那些日光,都径直地晒在了他的皮肤之上。 - 次日周一,周弥要去上班。 她是多带了一套换洗衣服过来的,清早在病房的浴室里洗漱过后,即可直接去往公司。 晚上下了班,周弥又去了一趟医院。 谈宴西已经可以开始进流食了,姚妈送来亲自熬的清粥。 尹策也在,没了昨天的情绪,正心平气和地跟谈宴西聊新的项目规划。 周弥坐了一会儿就得走了,她回去还得加个班,不知道几点能弄完,今天是没法在这儿整晚陪着了。 姚妈就说:“那我跟周姑娘一块走吧,绕点路是绕点路,免得等司机跑两趟。” 尹策看了姚妈一眼,对谈宴西说:“三哥,我自己开车来的,我送姚妈回去――规划书我这两天就会做出来。” 谈宴西点头,叫他们路上小心。 到了楼下,姚妈问尹策,“你往哪儿去啊,顺路不顺路?” 尹策顿了一霎,报了个地名。 姚妈说:“唷,这完全是两个方向啊,这来回不得两小时。” 尹策这时候看了周弥一眼,“我跟周小姐倒是同路。您看要不这样,我送周小姐,姚妈您让司机送回去。” 周弥忙说:“没事,可以不用管我。我自己坐地铁回去就行。” 尹策说:“那不行的,不然,回头三哥要怪我办事不周到。” 姚妈也纠结起来了,看向周弥,等她做决定。 周弥实在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最后只好折衷,对尹策说:“麻烦你把我送去地铁站吧,我住的地方坐地铁更方便。” 尹策犹豫一下,还是点头说:“行。” 周弥自知坐后座像把人当司机,很失礼,但还是故意忽略了这一点,坚持坐在了后排。 尹策的车是特斯拉ModelS,流线型车身很有未来感,倒挺符合他给人的高材生的印象。 车里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品,足够干净。 一路过去,尹策一句话都没说,空间寂静得只有引擎运作声。 地铁站很近,几分钟就到了。 尹策将车停在入口处的路边,在周弥拉车门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路上注意安全。” 平直的目光,看不出任何情绪。 周弥点点头,谢他送她到地铁站。 尹策:“不用谢。应该的。” - 谈宴西出院之后,休养了几天,又有新项目要忙。几周过去,周弥跟他见了屈指可数的几次,只够时间一起吃顿饭。 微信上倒是聊得比往日频繁。 他有一周都在外头出差,时不时地给她来一条信息,问她在做什么。但聊不到两句他又有事,微信上全是这种有头没尾的对话。 周弥无所谓,怎样都是习惯的。 有一天晚上十点,谈宴西给她打了个微信电话,说是刚开完会累得很,想听听她的声音。 结果,周弥这边说着话,他那边就没了声音,直接就睡着了。 周弥鬼使神差地没挂断,手机充着电,放在一旁,自己抱着电脑加班。 她翻译一份文书,十二点多才弄完,拿起手机一看,那通话时间还在继续。直到洗漱过后上了床,睡觉的前一秒才把它挂断。 第二天早上,谈宴西显然是震惊于那147分钟的通话时长,发了个问号过来。 周弥平静地回复:昨晚睡着了,忘挂了。起夜才发现。 - 七月将过去一半,周弥这天接到谈宴西电话,问她:“在哪儿?” 一般,谈宴西这么问,就意味着要见她。 于是周弥说:“你忙完啦?” 谈宴西说:“嗯。接你过来吃个饭。” 周弥说:“改天吧。我今天生理期。” 谈宴西电话里笑了声:“单只见见你不行?” 周弥沉吟:“……司机多久过来?” 谈宴西估计是听出她声音有气无力,“你不舒服?” “……嗯。请了假,在家里休息呢。” 谈宴西说:“那我过来看看。” “不用。你过来我也没办法招待你……” 谈宴西不容拒绝的口吻:“地址发给我。” 她搬新家后,谈宴西还没往她这儿来过。 周弥把地址发到谈宴西的微信上之后,就疼得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被一阵挺急促的拍门声惊醒,赶紧爬起来,她走到门口,往猫眼里看一眼,看见谈宴西站在外头,才恍然想起来他说要过来的事。 门打开,谈宴西神色少见的几分焦急,可能在没有空调的门外待了些时间,额头上浮了一层薄汗,“半天不开门。还以为你晕过去了。” 周弥不好意思地笑笑,“睡着了。” 没拖鞋,周弥叫他就这么进来。 自己准备往厨房去,给他烧水倒杯茶,突然他手臂伸过来,将她腹部一拦,半搂进怀里,推着她往卧室走,“不舒服就躺着去。” 他身上一件薄薄的白色衬衫,衣袖挽起露出手腕,身上几分热气,像把夏天带进了她的领地。 周弥房间很小,一米二的一张床,旁边摆下一个衣柜,就不剩什么了。 但收拾得干净,没什么杂物,倒不显得十分局促。她的床单里面是豆绿色,外面白色底,印平铺的树叶图案,夏日里视觉清亮的配色。 周弥掀开被单,躺回去,又把把空调遥控器拿过来,温度再调低几度。好像是怕他热。 谈宴西在床沿上坐下,转头看她,几无血色的一张脸,有些憔悴,少见的脆弱感。 她侧躺着,头发遮住半面脸,睁着清亮的眼睛。 是在看他。 片刻,她脑袋往他那儿凑了凑,脸颊挨近他的手背。 谈宴西一时就顿住了,实难抵抗这种行为――像平日高冷独立,怎么喂食也喂不熟、从不主动的野猫,某天突然撒娇似的蹭一蹭裤腿。 他垂眸看了她好一会儿,被她挨着的那只手忽地往上一翻,修长的手指一下捏着她的下巴,问:“想没想我?”声音几分沉哑。 第 29 章 29 周弥说:“你想过我,我就想过你。” 答案未免太像投机取巧,谈宴西笑出一声,“你这么说,我可就走了啊。” “难道你不想我?”周弥笑着反问。 静默的一霎,像是一首歌播完后的小段空白。谈宴西手掌搭着她肩膀,稍稍用力一推,她翻过身仰躺。 余光瞧见他撑在自己枕边的手臂,微微绷紧的肌肉线条,视野尽头他俯身而下,凑近一张清峻面容,眼里有盛夏落日燃烧的一种热度。她适时闭眼。 唇齿缠-绵,抬起手臂搂他后颈,指尖沿他脊椎微微凸起的骨节蜿蜒而下。 谈宴西立即发现她意图昭彰的鬼把戏,伸手将她手腕一捉,脸退后,警告似的看她一眼:别点火。 周弥笑得眼睛里亮晶晶的。 这一吻就到此为止了,即便发展下去也只是打擦边球,过不了瘾。 谈宴西坐起身,问她:“还疼?” “没那么严重。”周弥笑说,“吃了止痛药,已经好很多了。而且,我主要是想趁机光明正大地请假偷偷懒。” 谈宴西目光扫过床头小柜上的一只药盒,拿起来看了看,蓝白色包装,大写的“EVE”,细看说明文字都是日文。 他说:“那也不能放着不管。我让姚妈给你找个中医瞧瞧。” 周弥高中时候就看过中医,周寄柔每天早起给她煎药,熏得走廊里都是那苦味。连喝半年,稍有效果,一停药却恢复原样。再喝下去,怕是胃先遭不住,后来就放弃了,说服了周寄柔,改服止痛片。 原想告诉谈宴西不要麻烦了,喝了也没用,但无端想到这段往事。 再者,谈宴西这几分强硬的关心方式,叫她有种错觉。 就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问他:“吃过中饭了吗?” “飞机上吃了点。没什么胃口。” “那你困吗?要不陪我睡午觉。” 谈宴西笑了声,“怎么这阵子就没跟你在宽敞的地方待过。” 谈宴西脱了鞋,到周弥身旁躺下,穿西装式长裤的两条长腿交叠,一条手臂随意地搭在自己头顶,另一只手搂着她,闲谈口吻:“现在不是放暑假?宋满不在家?” “她画室集训去了,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一天要画十个小时。”周弥说着话,一面摸过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天王老子、甲方上司,都别想打扰她。 “身体撑得住?” “我叫她量力而行,但她自己说没问题。她其实读初中时成绩很好,上高中心脏问题变严重了,经常请假,一度还休学过三个月。文化课不太跟得上,就叫她转艺术生了。” 谈宴西笑了声,“你上班这点工资,供得起她?” “勉勉强强吧。反正不指望现在能存得下钱。” “那叫你去我那儿住,你不答应。省下一笔房租不好?” 周弥笑了笑,开玩笑的语气:“那毕竟是谈总的地方,谈总一不高兴,要把我们扫地出门怎么办?” “胡话。”谈宴西轻拍一下她的额头,“我既叫你住,以后那就是你的地方。” 周弥一时默不作声,不知道如何接这话,她要是真认真跟他分析为什么不愿去住,就太较真而显得傻了。 所幸谈宴西也没再继续这话题。 沉默下来,不过半刻,便有些神思迟缓。 老城区的居民楼,上了年代的房子,隔音效果也不大好,拉起的白色纱帘外,有很旷远的鸣笛声,人声却很近,但听不清内容,模模糊糊的,蝉声也是如此。像是潮水,推挤着扑近,又一下退远。 这体验于谈宴西而言算不得陌生。 小时候住那栋小洋房里,午后午休,半梦半醒间,便有这同样的模模糊糊的声响,只是那一片更安静一些。他醒来常会躺在床上发呆,看着玻璃窗外白灼的日光,几可想象,一打开窗户就是滚滚热浪。 熟悉的感觉,让谈宴西既有放松感,又有很缥缈的孤寂感。 此外,又倍感荒谬,照他的性子,要是她不舒服不方便,下回再见也就得了,但今天就是想过来瞧瞧。 实话说,他这辈子到过最逼仄的地方,就是周弥前后两处的出租房。 神思涣散间睡过去。 虽然室内开足空调,毕竟夏天,肌肤相贴,捂薄薄的一层汗,又缓慢地蒸发,人在这样的热度中更加困顿,以至于彻底昏睡不醒。 - 六点半,宋满到家。 她给周弥发的微信消息,一下午没收到回复,电话也打不通,不放心,画室一下课,就第一时间赶回来了。 进屋,屋里没声,宋满喊了一声“姐”,也没听见应答。 看见周弥卧室房门是关着的,她走过去,径直一拧门把手。 里头的场景却叫她吓得倒退一步――谈宴西正躺坐在床上,后背抵着床头靠背。他身旁被窝微微拱起,周弥似是蜷缩侧躺着,半张脸都埋在被单里,只露出额头。 谈宴西冲她笑了笑,“嘘”了一声,低声说:“你姐姐不舒服,还在睡觉。” 宋满愣愣地点点头,“三哥什么时候过来的――姐姐好些了吗?” “中午过来的。好很多了。” “那三哥帮忙跟我姐转告一声,小白今天来画室找我了,他现在在小区门口等我。我出去跟他吃个饭,看个电影,差不多晚上十点半到家。” 谈宴西点头:“好。” 宋满:“那麻烦三哥照顾好姐姐。” 谈宴西笑说:“当然。” 宋满说声“拜拜”,便带上门出去了。 片刻,谈宴西笑了一声,伸手拍拍身旁,“好了。人走了。” 周弥却不肯把头给抬起来,因为脸颊脖颈红得发烫―― 十分钟前,她睡醒,一睁眼就发现谈宴西正在看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醒了多久。 室内光线昏朦,薄纱滤过黄昏的光,投入室内,还余一抹薄红,衍在浓重粘稠的蓝灰色中。 她不由自主地说:“Crépuscule.” 谈宴西没问她什么意思,径直低头来吻她。 这时间的任何一句话,都是调-情。 谈宴西吻她睡裙衣领褪下的肩头,也引她的手去看往下去。她手指碰到皮带,他叫她自己去解,帮他。 落日下得很慢,室内光影浓酽如油画质感。夕阳光如一滴粘稠松脂,他们被包裹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两只蜉蝣,即将凝做琥珀。 周弥压根没听见宋满喊她的声音,直到门霍然被推开。 谈宴西动作极快地掀被子将她往里一藏,紧跟着气定神闲地替她应付宋满,全程面不改色心不跳。 ……她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会儿,谈宴西明知她羞愤得要死,偏偏非要继续逗她,扯一扯被单,笑说:“你不觉得缺氧?” 周弥紧紧拽着,誓死捍卫最后领土,“……你能不能起床先出去。” “不能。” “……” 谈宴西哈哈大笑,最终还是起身,提上长裤,出门去了,还替她掩上了房门。 周弥整理衣服,平复心情,方才走出卧室。谈宴西站在客厅窗户旁边,燃了一支烟,没怎么抽。手臂搭着窗台,看外头天色,夕阳尚未落尽,残红余晖勾勒远处高楼轮廓,远远近近的霓虹和家灯。 他转头看一眼周弥,她伸手去把灯揿亮了,光洒下的瞬间,稍稍地眯了一下眼。 他看着她,心里好像终于没再四处漏风。 周弥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站着,不走近,似乎担心他还会作弄她,“晚上想吃什么?” 谈宴西摇头表示没什么想法。 周弥说:“出去吃么?” “你能出门了?” “睡了一下午,已经好了。” 谈宴西点头,“我想想吃什么。” 周弥就等着,等了好半晌,却只看见他盯着自己所在的方向,神色若有所思。 她忍不住说:“你真的在想?” 谈宴西笑笑,“……没有。不知道。你平常晚饭怎么吃?” “加班会在公司吃便当;不加班的话,就自己回家炒两个菜对付一下。” “那你今天也对付我一下?”谈宴西笑说。 “……你确定?” 家里倒是有菜,够做两人份的。 厨房比她的卧室还狭窄,谈宴西却非要挤进来,好像要全程见证一顿明明步骤都对,结果却资质平平的晚餐是怎样诞生的。 周弥没辜负他的“期待”。 菜端上桌,谈宴西夹一片清炒藕片,尝了尝,之后的神色便是像在斟酌如何从辞海中寻得辞藻,组合成一句合适的褒奖,最后,他说:“……不错。保留了食材本身的味道。” 周弥笑得半天直不起腰。 然而,这么滋味欠奉的一顿饭,谈宴西倒也是吃的不紧不慢。 小餐桌上,浅绿色玻璃花瓶里插了几支粉色郁金香。 谈宴西边吃饭,边观察了片刻,觉得这花瓶不像是花瓶,跟周弥求证。 周弥说:“是宜家买的凉水壶。你不觉得这颜色和样式更适合做花瓶?” 谈宴西认同点头:“还真是。” 吃过饭,周弥处理了剩菜,去洗碗。 三两只盘子,清理起来也快。 谈宴西就站在厨房门口,一边抽烟一边跟她聊天。 他浴在清薄的灯光下,两人起落的话语里掺杂流水声。 聊什么,周弥都没往心里去了,只觉得此刻就是她期待过的,有关“家庭”的一个场景,她最憧憬的流水浮生。 然而,他这天上月一般的男人,掺合这些柴米油盐,只是偶尔的兴之所至,俯身迁就,投影于井中。 你真信了,伸手打捞,只捞得一捧流水。 她心里有很冷很柔软的难过情绪缓慢流淌。 但是没有在脸上泄露半分,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而坦荡。 收拾过厨房,回到客厅。 客厅也小,捉襟见肘的两人沙发,谈宴西坐上去,忽地想到什么,“过来。给你挑了件礼物。” 周弥走去他身旁,刚要坐下,他捉着她手腕一牵,让她坐在自己膝头。 谈宴西衔着烟,伸手去摸裤子口袋,摸出来一只黑色的绒布袋,松了抽绳解开,往手掌里一倒。 一条细细的金色链子。 周弥以为是手链,谈宴西却俯下身去,手掌顺着她小腿肚一路往下,手指箍住她的脚腕,解开了那细细的金链的锁扣,戴上去。 一缕烟灰落在了脚背上,周弥蜷缩了一下前脚掌。 金色细链造型简单,挂在她白皙的脚腕上,有种奇异而羸弱的性-感。 谈宴西盯着瞧了会儿,很是满意。 周弥抬眼,“为什么送我脚链?” 谈宴西笑了笑,看她一眼,目光幽深,“拴住了,叫你哪儿也跑不掉。” 这英俊的男人性格里有亦正亦邪的矛盾成分。 此刻,不知是否后者占领主导,他分明是玩笑语气,周弥却无端心慌。 第 30 章 30 夏天将结束,周弥跟着谈宴西去了一趟他一个生意伙伴自营的概念酒店。 这酒店建在山崖上,规格对标五星级,价格也定得高,刚刚开始正式营业,已然一房难求。 周弥不是跟谈宴西一块儿出发的,他派了司机送她,叫她到之后先行入住,他手头有些工作处理完了再过去。 酒店给她和谈宴西准备的房间不在主楼,而是再往山上去的单体别墅,乘酒店的接驳车过去,还得十分钟左右。 周弥下午到那儿,待房间里玩手机,临近傍晚,谈宴西才到。 他回房间稍稍地歇了一会儿,带她下去吃饭。 酒店后花园里,临崖边搭了一处观景台,坐着即能对望山月,听见山谷里头万壑松风。 这也是这酒店的最大卖点。 晚餐是酒店准备的自助餐,就在观景台上。 木板铺就的台面上,看似随意却又讲究地摆放户外沙发,各处燃着融融的落地灯。夜风里有果木炭火的燥香。 周弥到了这才知道,来的还有谈宴西手下的一些核心管理,且各自都带了家属――是谈宴西的生意伙伴统一招待的,其性质基本等同于一次团建。 谈宴西手下这些人,尹策和莫妮卡自然也在,此外还有一两个,也是周弥上回去巴黎时见过。 她压根没想过会是这种场合,眼看着那些人视线都投了过来,明显已做好了好跟他们打招呼的准备。 她拽谈宴西的衣袖,悄声说:“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至少我化化妆呢。” 谈宴西笑说:“你已经够好看了。” 说着便将她的手一挽,径直朝他们走去。 大家连声喊“谈总”打招呼,目光落在周弥身上却犯了难。 谈宴西只单说她的名字“周弥”。 周弥发现了,他不管介绍自己还是介绍他人都不合格――这可叫人怎么称呼。 周弥便笑说:“可以叫我Mia.” 大家仿佛如释重负,一个高管的女家属头一个招呼道:“Mia你恐高吗?不恐高来这边坐,风景好。” 周弥笑着走过去。 头一回知道,有个英文名字多么重要,轻易化解叫人尴尬的身份和定位问题。 因是自助餐会,氛围很是轻松。女性家属凑一起聊置房,聊教育,也聊哪一家的柜姐手里货源广,能拿到第一手限定。 无人敢轻慢周弥――不管她们心里实际是怎么想的――即便这些话题都没她介入的空间,她们意识到这一点后,不动声色地又将她拉回了话题中心,变成了聊留学经历,聊巴黎美食,也聊护肤心得。 周弥偶尔抬眼去看一眼,谈宴西就坐在不远处,手里燃了一支烟,很是放松地坐着。对面跟他聊天的几个高管也不拘谨,都是侃侃而谈。 她发现,不管多热闹的场合,他沉默垂眸时,都有种与喧闹无染的清寂感。 不知道是否看过去的次数太多,谈宴西觉察到了。 他端了边几上的香槟酒,站起身,朝周弥她们这边走来。 走到跟前,一只手往周弥肩上一搭,微微举杯朝这些家属敬酒,滴水不漏的措辞,说是谢她们平日对他这些得力干将的背后支持。 大家受宠若惊,纷纷站起身来举杯。 周弥也就跟着站起来。 谈宴西杯中不足三分之一分量,他笑着喝了一口,搂着周弥的肩膀,不动声色地就将人拐走了。 平台边缘砌玻璃围栏,谈宴西搂着她去那边站着。 山风回荡,周弥不恐高,向着雾沉沉的山谷看一眼,也有些腿软。 谈宴西看她,笑说:“你刚才老看我做什么?” “我连自己公司的团建都不怎么乐意参加,怎么陪你出来还要社交呀?下次提前说,这种事要另外加钱的。”她开玩笑。 “往后还常有,你可以现在开始习惯。你记着账,到时候一次性给你结款?”他前一句正经,后一句玩笑。 周弥微微怔然,笑一笑,不说话。 转头去听山风在脚下呼啸,置身危楼顶端之感。 随时下跌的惴惴。 方才跟这些高管的家属聊天,言辞间她也听出来,往常这种携家属出席的场合,谈宴西是从没带过女人的。 她并不觉得高兴,或是自己斗败了其他女人、拔得头筹的自矜――谈宴西不定义她的身份,她就永远只是Mia. 和什么A毫无差别,众多可取而代之的名字中的一个。 谈宴西也不急着回去,就这么半抱着她,靠着围栏吹了好一会儿的风。 直到碰一碰她的手背,“怎么这么凉?我叫人给你送件外套过来。” 周弥说:“我自己去吧,正好要去趟洗手间。” 谈宴西点头,又凑近她耳畔轻声说:“你要真不喜欢跟她们来往,一会儿过来了直接去我那儿坐。” 周弥笑说:“你不跟他们谈正事么?” “正事什么时候不能谈,陪我们弥弥才是正经。”谈宴西话语里带笑,无限宠溺,手指捏捏她的脸颊,“快去吧。” 周弥穿过露台,往酒店大楼的方向走。 经过酒店的后花园,却看见树下躺椅那儿坐了个人。 走近一看,是尹策,他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脑袋靠在上面,眼镜摘了下来,镜腿捏在手里。 周弥脚步一顿,“尹先生?” 尹策抬眼瞧她。 “喝醉了?我叫谈宴西过来看看……” 尹策制止她,“没事。别麻烦三哥。” 周弥真不是能放任不管的性格,她瞧见前面过来了一个酒店的服务生,把人叫了过来,让他搀尹策回客房去休息。 尹策迟缓的起身动作有几分抗拒,但还是没说什么,也没叫服务生扶,自己脚步虚浮地往里走了。 周弥不大放心,左右也是要去大堂的,就跟了过去。 尹策去了大堂,又在沙发上埋头坐下了。 服务生蹲在他跟前问他房间号,他没出声。 服务生倍感为难,就起身走过来,问周弥,是不是跟这位客人是认识的,他现在好像发烧了,最好赶紧回客房去,他们会叫酒店的医务人员过去瞧瞧。 周弥走过去,站在尹策跟前,轻声说:“我去让莫妮卡把你们的行政叫过来?” 尹策这时候缓缓抬头,看她一眼,“……没事,不麻烦了。我现在上楼去。” 周弥点头,但还是坚持:“你先回房休息。但还是得让谈宴西或者你们行政知道这件事,晚点他们好过去看看。” 尹策虚弱笑了一声,手指捏了捏眉心,好像有几分招架不住她的较真,“好吧……” 尹策回了自己房间躺下,一会儿,酒店派了医生过来。 量过体温,给他开了退烧药。 他服了药,受不了一身的黏重,进浴室飞快地冲了个澡。洗完穿上睡衣,先摸搁在流理台上的眼镜戴上。 他准备睡觉,走过去拉窗帘,却站在窗边停住――他住的是崖景房,窗户望出去,前下方就是观景台。 宽敞的户外沙发上,挨着谈宴西而坐的就是周弥,隔了这么远的距离,脸上表情是看不清了,只能看见她肢体语言,明显偏向着身边的男人,全然的信任和亲近。 他脑袋靠着窗户玻璃,盯着看了许久,神色落寞。 - 又持续一阵,晚餐结束了,大家陆陆续续回房间。 谈宴西牵着周弥去了酒店大堂,叫她坐着稍等,他上楼去瞧瞧尹策的情况。 周弥坐在沙发上,掏出手机,给宋满发消息,叮嘱她晚上早些睡,不要熬夜。 宋满回了消息,姐妹两人一来一回地聊了片刻。 忽听大理石地面上,高跟鞋“笃笃”的声响,似是朝她所在的地方走来的。 周弥不由抬头去看。 迎面而来一个中年女人,穿一条瞧不出品牌,却材质高级的连身裙,肩上搭一块爱马仕披肩,手里拎同样品牌的手袋。脸保养得极好,瞧不大出具体年龄。 周弥印象中没跟这张面孔打过交道,方才谈宴西那些下属的家属中也似没这号人。 女人果真是冲她来的,到了她跟前,垂眸打量,微笑说:“周小姐?” 她态度绝对称不上是恶意,但自带那种上位者惯有的、骨子里的傲慢,笑容也是精心计算过的礼貌。 周弥不喜欢被人这么居高临下,也就站起身来,微笑说:“请问您是?” 女人语速不疾不徐地:“周小姐又在等人?” 又? 周弥疑惑,先没出声。 女人笑说:“上一回老孟办事不周到。既然是故人之女,又多年未见,怎么能这么轻慢就打发掉呢?周小姐这回有什么要求,就直接跟我提吧。” 周弥听明白了。 这人是孟劭宗的妻子。 原来世界上真没有不透风的墙。 周弥第一反应是笑了一声,“你以为我在等孟劭宗?” 女人瞧着她,还是这副既显得礼貌,又显得傲慢的笑容,仿佛在说,何必装腔作势? 周弥也回以如出一辙的笑容:“我跟你没什么恩怨。即便我再有需求,也一定会冲着孟劭宗本人去。” 女人笑说:“我不过好奇,老孟再如当年一样给你们三百万,换不换得来清净?” 两人面对面站着,说话亦是语气平静。 毕竟这里是酒店大堂,女人比她更不希望闹得难看。 周弥笑出一声,“那得看你们的清净、孟劭宗的名声,是不是只值三百万?” 女人脸色还是沉了两分,“能和平解决的事情,我不希望闹得难看。你是在……那什么公司工作来着?你们公司老板叫陈庆东?” 周弥神色丝毫未变:这做派她毫不意外,金钱收买不了,就图穷匕见,行断人立命根本那一套。 她微微笑着,声音却是极冷:“请你转告孟劭宗。二十三年前他三百万买断不了一个人的人生,二十三年后同样做不到。你们要真打算动我的工作,最好做好你们往后也同样不得安宁的心理准备。或者,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彻底叫我人间蒸发。” 女人一霎拧紧眉头,还要出声,却听侧后方一道声音低沉声音,“孟太今天也来住宿?” 女人立即转过头去看一眼,满脸堆笑,“谈总?好久不见。今天是过来度假?” 谈宴西却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地朝着她对面走去。 他伸手搂周弥肩膀,低了头,轻声说:“非得在这儿等着?怎么不先叫人送你上去。” 女人脸上一变――这么旁若无人的亲密。 她是跟人打牌的时候,听人聊起八卦,谈家老三换了新宠,一学法语的小翻译。至于姓甚名谁,无人在意,只要不是最终明媒正娶的,名字记了也没意义。 谁曾想世界这么小。 谈宴西跟周弥说完这一句,方抬头看她,脸上虽挂着笑容,目光里却没半分的温度:“我的人跟孟太起了什么冲突?孟太说说看,我也好帮着调停调停?” 女人一时只有讪笑,孟家跟谈宴西挂着好几单合作呢,真把人给得罪了,他们日子也不好过。 她今天跟孟劭宗过来,也是受邀来体验这新开业的酒店。 方从酒店酒吧回来,看见周弥等在那儿,辨认了片刻,这张脸跟当年周寄柔那张脸可谓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下意识就以为,周弥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孟劭宗的行踪,又跑来蹲点了。 哪曾想,周弥等的人来头可大得多。 她忙笑说:“哪里来的冲突,不过就一点误会。我瞧瞧老孟去,就先不打扰二位了。”她笑一笑,便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往里走。 而谁知谈宴西的声音,这时候才慢条斯理地响起:“孟总上回问我老爷子喜欢喝什么茶叶,他送点过去孝敬孝敬。我适才想起这事儿。你转告孟总一声,老爷子前几日体检,医生才叮嘱,茶里头有咖-啡-碱,他那肝脏功能,怕是往后都得戒了。” 女人脚步一顿,急忙转身,一面赔笑,一面慌张道:“谈公子,这事儿……这事儿要不我叫老孟回头再跟你商量商量?” 谈宴西不置可否,牵着周弥的手转身便往外走,最后漫不经心地扫过她一眼,那目光里有杀伐的冷意。 接驳车停在外头,左右敞开,只有一个顶棚的小车。 周弥坐上去,轻轻挣了谈宴西的手,两手攥住披肩裹紧,抱住了双臂,脸朝外面。 接驳车拐弯上行,夜风四面八方地涌过来。 周弥一直没出声,谈宴西手臂去搂她肩膀,叫聊聊方才这事儿。 她不肯,肩头固执地挣了一下。 谈宴西觉出不对劲,手掌拊着她额头,将她脸轻轻扳过来。 迎灯光去看,她睫毛湿成簇妆,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 谈宴西自知不是好脾气的人,跟她认识这么久,不止一次冷着她晾着她,那回两人吵架,都到那境地了,也没见她哭过一声。 眼下…… 他有一筹莫展之感,白茫茫的思绪。 最后,倒是肢体动作先行,两臂将她抱进怀里,语言也是先于意识,温声哄她:“没事了。这不还有我吗?” 第 31 章 31 脸颊靠在谈宴西肩头,衬衫微微硬质的面料,眼角蹭上去,隐隐发痛。 肩胛骨上贴着谈宴西的手掌,温热触感,几分用力,似是无声安抚。 耳边是他沉沉音色:“原本想带你来山上看看月亮,散散心,怎么反倒让别人冲撞得你不开心了。” 周弥不想让自己陷在这状况里太久,便顺着他的话,哑声问道:“哪里有月亮?” 谈宴西向着她身后扬了扬下巴,“你瞧。” 周弥回头往天上看一眼,云层里刚刚露出个月亮毛边的轮廓,黯淡天光,近处远处,只有茫茫的夜色,茫茫的山。 尤显得那月亮孤瘦的一抹,随时要被吞没。 谈宴西这么一路抱着她,直到车到了住的地方。 周弥进屋之后,先去洗澡。 洗完出来,谈宴西正坐在沙发那儿抽烟,他张眼看看她,朝她招招手。 周弥走过去,他便将她手臂一捉,让她在他大腿坐下,一面倾身去揿灭了手里头还剩半截的香烟。 轻袅一缕青烟,顷刻散去,他抬眼看着她,“你要觉得不痛快,这事儿我替你处理。” 周弥笑意很淡,“我也不是什么多光彩的身份,何必再去大摇大摆。你当然可以替我把这口气出了,可也不过让别人嘴里再多一段谈资。” 谈宴西神情波澜不惊,“弥弥,你可能还不够了解我。我这人做事从来不管别人评价,谁叫我不痛快了,我也得叫他不痛快。” 周弥忍不住:“可他们还会把我妈的事也翻出来咀嚼!她已经远离孟劭宗的圈子二十三年了,她甚至已经死了。是因为我,因为今晚上的事……” 谈宴西看着她,“你是不是想说,是因为我?” 周弥一下抿住唇。 谈宴西没什么意味地笑了声,“这么瞻前顾后,当时又何必上我的车?怎么着,你自己的名声就不重要?” 周弥不作声。 “人活一世,是图名还是图实,我看没那种两全其美的好事。”谈宴西眸色更深了三分,“我出生就已声名狼藉,要在乎这些人的看法,恐怕早陷在阴沟里翻不了身。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人被人欺侮而不还手,弥弥,你是在为难我。” 他语气容不得商榷:“这事儿你别操心了,我自有主张。” 周弥没再与他争辩,心里叹声气。 可是,你能替我主张一时,还能替我主张一辈子吗? 谈宴西抱住她坐了会儿,起身去洗澡。 周弥先去床上躺下,顶上灯光照得她眼里刺痛,太阳穴隐隐跳痛,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吹了风。 没多久,谈宴西洗完澡出来了,一身清爽香味。 他灭了所有灯,只余床头灯,掀开被子躺下,伸臂将她抱进怀里。 周弥额头抵在他胸膛上,这么无声地过了一会儿,轻声问:“要做吗?” “你心情不好,没必要……” 周弥抬眼看他,“可是我想。” 耳鬓厮磨,听见外头风声浩荡。 这一晚谈宴西无比耐心,不急着索取什么,只照顾她的感受,有点儿哄着她心情好起来的意思。 漫长得很,结束时窗外月亮都沉落了三分。 他们不急去清洗,谈宴西展臂去摸烟盒,衔一根在嘴里点燃。 还没抽两口,周弥坐起身,细长白皙的手指伸了过来。 他顿了顿,由着她将烟一夹,抢了过去。 谈宴西挑眼去瞧,暖黄灯光,她一头墨色而微微湿润的长发,披散在光洁皮肤上,垂眼抽烟的模样,少见的有几分妖气。 香烟、汗水和不明液体的气味纠缠,叫人觉得是不洁净的。 可又隐约刺激人的神经,让人直观感受,他们在不洁净的关系里,是声名狼藉的共犯。 谈宴西也坐起身,背靠着床头,伸手一把将她的后颈一搂。她脸一时凑近,烟雾燎得他微微眯眼。 他抬手,要去把烟拿回来,她却先一步,手指夹着香烟,转个方向,把几分湿漉漉的滤嘴送到他嘴边。 他目光沉黯,望着她笑了一声,张嘴衔住了。 周弥捞起被子,将自己裹紧,就这样蹲在谈宴西身侧,偏头看着他,“你是不是觉我是很矛盾的人。” 谈宴西坦言:“多少有点。” “我也时常搞不懂我自己。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第三回见面,我或许不一定还会上你的车。” “怎么,跟着我不开心?”谈宴西笑问。周弥摇头。 恰恰相反。跟他在一起,做任何事情都仿佛有种灵魂惊醒的颤栗感。 谈宴西伸手,捉一把她的长发绕着手掌,笑着追问:“那为什么呢?” “因为……已经尝试过一遍了,我还得试试别的。”她坦然说谎。 谈宴西望着她,却说:“要再给我一次机会,第二次见面,我就会把你拐走。――不,第一次。” “可你那时候往我靴子里塞钱。”像打点欢场舞女。周弥现在都觉得耿耿而不能全然释怀。 谈宴西说:“我现在给你道歉,好不好?” 周弥说:“不稀罕。” 谈宴西笑出声,“你说,那钱你拿去买了几斤糖炒栗子。但我看见的可不是这样。” “……”周弥瞪他。 “那时候我想,小姑娘真有趣,不上一刻还在那儿讹诈孟劭宗吗,怎么扔钱的时候,一点儿不肉痛?” “你可别告诉我,那时候你就对我感兴趣。” 谈宴西笑说:“你不信?你不也第二回见,就对我感兴趣?” 周弥不作声了。 虽然承认这事不丢人,但她别扭地不想亲口承认。 沉默一会儿,她说回今天想跟他说的正题:“你那时候跟孟劭宗吃饭,知道了我的身份。当时孟劭宗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年轻时不懂事,在外头荒唐一晚,没留神闹出人命。后来给了钱,签了协议,跟人两讫了。” “原话?” “原话。我跟他非亲非故,可没什么替他描补的必要。” 周弥一声冷笑,“闹出人命。好轻巧的说法。” 谈宴西看着她,目光温和,仿佛告诉她,倘若她不介意,跟他说说也无妨,他愿意听的。 周弥承认,最初叫她沦陷的,就是他时而展露的这样一种年长者的宽容,不干涉、不评判。给人安全感。 她蹲得脚几分麻,便还是躺下去。 犹豫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方说: “我妈因为家里重男轻女,只供了我舅舅读书,高中没毕业就在商场里当销售员。工资低,主管又不和气,吃了不少苦。那时候孟劭宗主动追的我妈。因为地位悬殊,我妈一开始就没打算答应。但我妈性格很柔弱,有这么个人呵护她、照顾她,她很就招架不住。 “后来怀了孕,她才知道,孟劭宗已经订了婚,婚期都安排好了。她跟孟劭宗的事情被孟家和他未婚妻家里知道了,两家上阵连环施压,她咬死了不堕胎。后来协商签订协议,一次性支付三百万,往后老死不相往来。 “那钱,其实到我妈手里不到三分之一。家里抽了两百多万,说是她生了孩子住在娘家,还得娘家照顾。但转手,我外公外婆就把钱给了我舅舅,买房、创业、娶媳妇……也是那时候,我妈才终于看清楚现实,带着我从娘家搬出去了。她手里有点钱,自己买了套小房子,倒过得不算拮据。后来又认识了我继父。在我继父生前,她过得还算幸福。我继父的事,上一回,已经跟你说过了……” 一缕烟灰落了下来。 周弥一顿,转头一看,却发现谈宴西仿佛是在出神,半天没动,香烟蓄了好长一截灰。 她伸手轻推谈宴西手臂,“你在听吗?” 谈宴西回神,垂眸看她,目光一时极深,无限的意味在里头,但她有点儿看不懂。 他神色犹豫,欲言又止:“弥弥……” 周弥等着,他喊了这么一声之后,却没后话了。 她倍感疑惑,“你想跟我说什么?” 谈宴西笑了笑,摇头。 伸臂把烟几下碾灭在烟灰缸里,赤脚下了地,踩在地毯上,又霍然探身,一把掀开被子,将她拦腰扛起来,“走,去冲个澡。” 周弥身上什么也没穿,羞恼地踢着脚要下地去,未果。 谈宴西给她做的清洁,到一半,又到浴缸里去。水是半满,开了水阀,还缓慢地蓄着。陶瓷的材质,碰上去是冰凉的。 满屋子的热气,那换气扇都好似工作不及,人长久待在里头,有种缺氧之感。 谈宴西强硬地吻她,又加剧了这种感觉。 中途,他往她脚腕上看一眼,那细细的金色链子还绕在那上面,灯光下反射微微光泽。 他将她的腿抬起来,俯身,亲在脚踝上。 可这么臣服的动作,他眼神里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之感。两相矛盾,让周弥感觉要疯了。什么都是真实的,却又都那么不真实。 - 洗过一次的头发,这会儿又打湿了。 周弥站在镜前拿吹风机吹头发,十足的不耐烦,“我回去要剪头发,太长了好烦。” 谈宴西笑:“有什么脾气冲着我来,跟头发较劲什么。” 他走过去,拿了她手里的吹风,“要不我帮你。” 挺受罪的体验。 谈公子何曾纡尊降贵做过这种事,手法可谓是没有手法。 一会儿吹风挨得太近,头皮发烫发烫;一会儿手指缠住了微微打结的发丝,牵得一痛。 片刻,他仿佛也失去了耐心,甚至还点了一支烟,叼在嘴里,聊以忍耐。 饶是如此,周弥也没推开他。 往镜子里看,他微眯住了眼睛,浴袍里露出一截锁骨,灯光照得皮肤清霜一样白。因瞧不见他的目光,这过分立体冷峻的五官,显出一种风雨不动的薄情感。 可在他十分生疏的动作里,有叫她恍惚的温情。 一度相信了那是真的。 第 32 章 32 隔日,谈宴西的那些公司高管和家属组团去爬山,周弥身份尴尬,跟他们又不熟,自然没跟着去。 她不去,谈宴西也不去。 上午睡到九点半,卡着餐厅关门时间去吃顿早餐,再往露天咖啡座消磨时间。 尹策也在,活脱脱病秧子模样,分明昨晚刚发过高烧,这时候却坐在风口里,身上只披一件黑色薄毛衫。 他向着谈宴西看一眼,微笑打招呼:“三哥早。” 目光触及周弥,却多两分克制,有意修饰过的言辞里听不出语气,只有妥帖的礼貌:“周小姐早。” 周弥微笑:“早。” 表兄弟两人在一起,聊不上两句就开始谈工作。不过自从上次在医院,谈宴西点名了周弥无需回避之后,他们聊什么都不怎么避着她了。 但毕竟没周弥插话余地,她喝着冰美式就开始走神,手肘撑着沙发扶手,手托腮地打量着谈宴西。 她发现谈宴西对尹策的态度,和他对自己手下那些高层还是有所不同,可能到底是亲戚,又觉得是可塑之才,言行里多了些引导的意思,比及表兄兴许更像老师。 谈宴西究竟是做什么的,周弥一直没兴趣去详细了解,但跟他待得久了,隐约也能知晓大概,似乎同时涉猎地产、城投、交投和金融多个领域。而交由尹策练手的,更偏向虚拟经济那块,新兴互联网产品的投资。 中途谈宴西离席,去了一趟洗手间。 上午稍显空旷的咖啡座,除了远处还有三个外国人,便只剩下周弥和尹策两人。 周弥侧身向外看风景,听见尹策温和地出声,“昨晚谢谢你通知三哥。” 她转头微微笑说:“不客气,应该的――后来退烧了?” 尹策点头。 “换季是容易感冒。” 尹策又点头,“嗯。” 两人就无话可说了。 尹策端起面前热茶,饮一口,目光顺势在周弥身上落了片刻,她米色针织连衣裙外套了件单宁夹克,头发随意披散,几缕被风吹得起起落落,拂在脸上。 她的热情好像只向着谈宴西一人,对其之外的人,永远有一层客气而疏离的隔膜。 远远瞧见谈宴西回来,尹策适时收回打量目光,脊背不自觉地坐直了两分。 谈宴西走近之后却不坐下了,挽了周弥的手将她从座椅上牵起来,说往外走走,散散步去。 尹策点点头。 谈宴西关照两句:“感冒了就回去休息,别在风口里坐着了。” 尹策看着两人身影走远。 他们先是牵着手的,不知道谈宴西对周弥说了什么,周弥打了他手臂一下。片刻,谈宴西便伸手去搂住了她的腰。白衬衫亦或是裙摆,都被风吹得几分鼓起,像时尚画报里的一页。 他们拐过那砌作装饰、爬了藤蔓的矮墙垣,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 不和谈宴西碰面的日子,周弥仍旧尽心尽力地当好自己的上班族。 不管跟谈宴西纠葛多深,她心里都清楚,这芜杂的、庸常的、琐碎的生活,才是真实的人生。 九月,宋满升上高三。她因为第一志愿是北城本地的顶级美院,想和清北十拿九稳的白朗熙“双宿双飞”,少不了比平日更用功。除画画之外,还得补足文化课,放假还会跟白朗熙一块儿去图书馆,叫人给她补课――周弥打趣她,约会就约会,说得这么好听。 日子这么波澜不惊地过。 周弥和谈宴西见面的频率算不上多频繁,通常一周能见一次,逢上他闲了或忙了,这频次会稍稍有所变化。 但这一回,一个月过去了,两人一次也没照过面。 微信上倒一直有联系,谈宴西只告诉他,公司和家里都有些事儿,暂时脱不开身。隔三差五的,他便问问她在做什么。 有时候拨语音电话,闲聊些没中心的话题。 通话时间都不长,通常是在临睡前,谈宴西困顿的声音里,总有种说不出的疲惫感。 只到九月底的一天,周弥才接到谈宴西的电话,照例叫她下了班过去找他。 卫丞给上回那个年轻男明星投资了一家私人club,刚开业,谈宴西过去捧场。 那地方有几分隐蔽,藏在一条逼仄的小路里头,但进去之后却豁然开朗。 挺大的一地方,装修得也有风格,可见是下了血本。 周弥往里走,大厅里逛了一圈没找见谈宴西人,微信上发了消息给他,他也没回。 她正准备给卫丞发条消息问一问,结果碰到了今天的主角,那个男明星。 周弥犹豫了一下上去搭讪,问他见没见着谈宴西。 所幸人还记得她,告诉她往二楼找找去,可能是在棋牌室。 上楼的楼梯是铁铸的,踩上去声响很大。 周弥上到中途,忽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自背后传来,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就跟后头那人一起愣住了―― 上来的是贺清婉。和上回在那晚宴上碰见的人间富贵花似的装扮截然不同,这回她穿了条紧身的黑色连身裙,高筒靴,小烟熏妆,桑葚紫色的口红。这么刁钻的一身,她却适配得极好,整个人有种小恶魔般的性-感。 贺清婉冲她笑了笑,有点意味不明的,“你也是去见三哥的?” 也? 周弥没有出声。 贺清婉继续笑说:“三哥喝醉了,在楼上休息,缺个人照顾。你去,还是我去?” 周弥笑笑,问道:“谈宴西叫你来的?” 贺清婉微微歪了一下头,“……不然呢?” 周弥便不再多说什么了,语气平淡:“那贺小姐去吧。麻烦了。” 说罢,径直往下走,与她错身时,甚至没看她一眼。 贺清婉倒停在了原地,转头去看周弥的身影。这么音乐喧沸,灯光迷乱的地方,她整个人格格不入的疏离沉静。 贺清婉嗤了一声,“没意思”,继续上楼去了。 周弥没联系司机,打算自己去打个车。 在拐角处,却碰上尹策。 尹策装扮比平日休闲,白色T恤外面搭一件藏青色衬衫,唯独不变的细框眼镜,整个人很是清正,有学生气。 他估计以为她刚来,或是迷路了,指一指楼上说:“三哥喝了点酒,在楼上房间休息。” 周弥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浮一层很淡的笑,“我知道。贺清婉照顾他去了。” 尹策愣了下,“……贺清婉?她也来了?三哥叫她来的?” 周弥骤然心烦,一秒也待不下,转身便往外走。 尹策飞快跟上去,“周小姐!” 周弥脚步不停。 尹策一直跟她到了门口,又喊一声:“周弥!” 周弥顿步的瞬间,尹策赶紧两步走到她跟前,“你等等,我上楼去看看情况,我觉得,应该不至于。三哥找她来,多半可能是为了别的事。” 周弥看着他,“这话你信吗?” 尹策语塞。 “好了。我走了,你进去吧。” “……我送你吧。” “不用。” “这个时间车不好打。反正我也准备走了。” “真不用。”周弥客气地笑了笑,径直转身往外走。 她这拒绝人的态度铜墙铁壁一样,尹策还真是没辙,只幽幽叹声气,食指指节推了推眼镜,“……其实也好。” 周弥身影一停,转头不解看他。 尹策也看着她,细框镜后,平直的目光里似是略带着一种悲悯的柔和,“你跟着三哥,不会有什么结果。” 周弥没作声。 心说,我怎么会不知道。 周弥自己打了个车,一路沉默着到了家中。 晚饭还没吃,但没胃口。 宋满还没回来,她一个人待着,觉得屋里静得很,就把电视打开了。 没什么有趣的节目,她调到一个讲火星揭秘的科普类纪录片,作为背景声,抱着抱枕发呆。 其实也并非全无预兆,她后知后觉地想。 往常,吵架的时候,谈宴西都没把自己晾了超过两周以上,夏天忙成那样,也会抽出时间来跟她吃饭。 今回时间间隔反常的长。 那为什么? 她只能往前推,想到他们在那崖上酒店的那一晚,她说的那些话,是否终究交浅言深,以至于让他觉出负担感了。 两人在一起,不就图个快乐吗,谁乐意听你那些狗屁倒灶的悲惨经历。 这么一想,倒也算是个自洽的解释。 还是高估自己――非要给结束找一个能接受的理由,无非因为还是输不起。 周弥转头往厨房那儿看一眼,想到不久前的夏天,谈宴西还站在那里看她洗碗。 她现在所坐的地方,他给往她脚腕上套一条细链。 说是拴住了,哪都跑不掉。 到晚上十点半,宋满到家了。 周弥和她说了会儿话,如常去洗漱。十一点躺在床上,一直干躺过了零点才有睡意。 后来睡到凌晨三点多突然醒来,摸手机看时间,发现有谈宴西发来的消息,问她:在哪儿呢? 三分钟前刚刚发来的。 好像她是专为了他这条消息醒来的一样。 周弥没有回复。 隔天上午,又收到谈宴西的消息,问她醒了没有。 她还是没回复。 - 国庆假期,周弥跟宋满去了趟短途旅行,其余时间就待在北城。 宋满这孩子现在打了鸡血的上进,说再过半年就要高考了,心里没底,没心情多玩。 国庆节后,周弥意外收到了露露发来的语音消息,问能否来她这儿借宿一晚。 真有好一阵没露露的下落了。 她跟谈宴西圈子里其他人没有任何往来,最近更与谈宴西本人也没来往了。不知道那侯景曜究竟惹了什么麻烦,是不是波及到了露露。 晚上周弥没加班,第一时间赶回去。 露露已经依照微信上发的定位,在小区门口等着了。她穿着一件卫衣,外面套运动外套,头上一顶鸭舌帽,帽檐压低,脸上也戴了副口罩。脚边还立了只行李箱。 人看着是清减而憔悴了许多。 露露看见了周弥,将口罩摘下来,大幅度地摆了摆手,“周弥姐!” 周弥走近,往她的行李箱瞥一眼,“是准备去哪儿?” 露露推着箱子,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准备离开北城了。明天中午的飞机,飞东城。” “跟侯景曜……” 露露左右望一眼,“进屋再说吧。” 到了家里,周弥拿宋满的拖鞋给露露,提烧水壶给她倒了杯水。 露露坐在小沙发上,摘了口罩和帽子,疲态尽显,她从头解释:“侯家出事了,但具体什么事我也不清楚,怕惹祸上身嘛,更不敢问。侯景曜倒不是最主要涉事的,但也被限制行动了,就连我也跟着被调查了。” 周弥听得心里一凛,“……你没受牵连吧?” “我还好咯。他们调查清楚就没我什么事儿了,主要……”露露在这儿哽咽了一下,“周弥姐,这事儿还要谢谢你。” 周弥一头雾水,“谢我什么……” 露露哑声说:“之前侯景曜跟人结了梁子,这次墙倒众人推,那人就想趁机彻底搞臭他。侯景曜被人算计了,房间里安了摄像头,那时候我也在……那么多照片,全是高清的。这照片放出去,我这辈子估计也就毁了。” “所以,是……”周弥心下恍然,已有答案。 露露点头,“谈公子帮了我一把。他倒没掺合别的事情,就单独只截了这些照片。” “那他拿什么做交换条件?”周弥忙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 周弥陷入沉思,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她记得,也就那时候跟谈宴西提了一嘴,叫他如果顺手,就帮着照拂一下露露。 那么久过去,她自己都快忘了这事儿,毕竟她跟露露真的算不上什么深交,不过是因为投缘,加之同姓,才偶发担忧之情。 侯景曜的事情靴子总算落地。 而她的托付,谈宴西听进去了,虽然分明跟他没半点关系,一不小心还极有可能自己也惹得一身骚。 她恍惚地想,其实,谈宴西答应她的事,一向是说到做到的。 第二日上午,露露便出发去机场了,临走前告诉周弥,她去东城以后,就会好好经营自己的社交账号,做个正经接广告赚钱的美妆博主。她说,这回学费交太大啦,差点一辈子赔进去。 最后还“强迫”周弥关注了她的账号。 账号名是:周鹿秋Lucia. - 周弥生日在十月中旬。 顾斐斐总算舍得露面,跟她吃一顿饭。吃完,又续摊去酒吧喝酒。 酒过三巡,周弥才告诉顾斐斐,自己跟谈宴西已经掰了。 顾斐斐比个大拇指,“听你这么心平气和我就放心了。姐妹好样的,真做到了拿得起放得下。” 周弥笑笑,不说话,只是喝酒。 顾斐斐也真是对她盲目信任。 她一个只喝金汤力,歌单永远听EdithPiaf,长情得过分老派的人,感情上又凭什么能更洒脱。 一直聊到晚上十一点,两人各自打车回去。 出租车停在路边,周弥下了车,脚步几分虚浮地过了马路,往小区大门走去。 身后一声鸣笛。 她以为是自己挡着了路,赶紧往马路沿上走。 鸣笛又响一声。 焦躁的、无法忍受的一种提醒一样。 周弥心里似有预感,转头一看,靠路边停了辆黑色奔驰,低调地几乎与树下阴影融为一体。 她站着不动,那车门也不开,只继续“嘀”她。 夜里扰民,周弥公民道德感爆棚,受不了门口保安岗有人抬头出来打量,赶紧朝着那车子走过去。 车窗落下来,驾驶座上坐着面沉如水的谈宴西。 她一时间无言,借着清薄的灯光去看他,觉得他憔悴许多,眉眼间隐约浮着一层悒郁。 周弥说:“我不信你是在等我。” 谈宴西语气淡淡:“结果而言,不还是等到了吗。” 他抬眼看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上车。”不容拒绝的口吻。 第 33 章 33 车门阖上,阻绝外头微凉的夜风。 周弥在弯腰进入车厢的瞬间有片刻呼吸一滞――天气早就开始转凉了,车里头却还打着过低的冷气,混杂一股浓重烟味。没个小半包烟,熏不出这效果。 谈宴西身上穿了件黑色衬衫,领口散乱,衣袖挽起,深色让他显得分外清绝,目光更是沉冷,像寒冬深夜下的一片海面,绝对幽深之下,绝对的骇浪惊涛。 周弥坐在副驾驶上,没说一句话。 她知道谈宴西在打量她,但怏怏的不愿出声,更提不起精神与他争吵―― 原本以为,谈宴西脸色都难看成这样了,这一场吵架恐怕在所难免。 哪知过了片刻,他将车窗半开,再点了一支烟,垂眸时火星明灭,他抽了一口,手腕搭在方向盘上,本已沉哑的声音又甚三分,问:“晚上跟朋友玩去了?” 周弥一时愕然,为他这十足平静的语气,“……嗯。喝了点酒。” “闻出来了。”谈宴西看她一眼,“玩得开心?” “……还好。”周弥迟疑地答。这真不是她以为的展开。 “找个地方,我吃点东西。”谈宴西叼着烟,一只手掌方向盘,一只手去揿引擎启动键。 “谈宴西。” 谈宴西转眼看她。 周弥说:“……你来找我,总不会没什么想说的话?” “你有?”谈宴西很短促地笑了声,“那等会儿你慢慢跟我说。” “现在就说吧。”周弥自知固执得不识时务。酒精撺掇得她不知是头脑清醒,还是头脑发热。 谈宴西无声看她片刻,倾身把烟按进灭烟器里,“行。那我们就先聊聊,你那天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你……”周弥抬眼看他。他怎么倒先向她兴师问罪? “我怎么?”谈宴西笑一声,“你这么聪明,难道想不明白?”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好。”他朝着她的方向侧一侧身,“我们来盘一盘这个逻辑――我既然都叫你去了,为什么又还叫贺清婉去?你当我有什么癖好?” 周弥反倒心里沉了两分。这不,他都清楚。 她说:“你觉得我理应知道这就是个误会,所以就没什么跟我解释的必要?” “我倒想解释。你回我消息了吗?”谈宴西又笑问。 周弥不回答。 谈宴西看着她,“我就想看看,是不是我不来找你,你就真不打算去找我。” 周弥顶了一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还不好?” 光线昏沉,谈宴西看她的目光里,有叫她很读不懂的意味,他就这么沉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方又出声:“弥弥,即便我真要跟你散,也会当面跟你说清楚,不至于用这么一种折辱你的方式。诚然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你也不必把我想得这么坏。” 周弥承认自己顷刻就心软了。 倒真不为他唤她昵称的语气,而是这句话。 他从不美化自己,薄情也薄情得坦坦荡荡。 谈宴西看她不作声,又说:“现在能先走了吗?” “话还没说完……” “大小姐,”谈宴西无奈,“我六点就来这儿等着了,真没吃饭。不信你摸摸我肚子……” 说着,他真伸臂过来,将她手一抓,去摸他腹部。 “你不吃东西,那也该是胃……”她话没说完,因为谈宴西抓着她的手一路往下去,她吓得赶紧甩手,“干什么!” 谈宴西笑声沉沉,好像挺乐见她惊慌失措,他倾身过来,凑到她耳畔,声音低得几如耳语,“现在能走了吗?再不走,我就要在车里,先把其他地方喂饱了……” 他是个下-流也下-流得坦荡的人。 周弥面红耳赤去推他,“赶紧走吧!” 深更半夜,也没什么其他更好的吃饭的去处,最后还是去了姚妈那儿。 姚妈被吵醒也无半点抱怨,乐呵呵起来给谈宴西煮了一碗面。 周弥没让谈宴西告诉姚妈她生日的事,怕姚妈大晚上的还要兴师动众。 面吃完,谈宴西陪着姚妈聊了两句,牵着周弥上楼去。 周弥身上一晚上在酒吧里闷出来的烟酒味,想先去洗个澡,进屋,抬手要去按门边开关,谈宴西却一步跨进来,捉住了她的手。 他脚将门踢关上,推着她肩膀,将她后背按靠在门板上,低头便吻。 周弥滞了一口气在喉间,不及慢慢地呼出,渐渐的便有窒息感。 而就在这时,谈宴西却停了下来,微微退开。 黑暗里,她也能感知他在看她,吊着她一口气,等她、亦或是逼她抉择。 她有点烦,感觉自己好像怎么都是玩不过他。 欲擒故纵的狗东西。 却没有犹豫,主动伸出双臂,搂住他的后颈。 她听见谈宴西仿佛得逞的一声轻笑,低头再来吻她,过之而无不及的热烈。 言辞会被修饰,思想能被欺骗,唯独他们早已契合的肉身和本能从来不说谎。 黑暗里连碰带撞地进了浴室,谈宴西摸到开关打开。 热水淋下来,鞯呐白灯光,一切都在漫漶的雾气之中缓慢融化。 洁净一新,周弥吹干头发,自浴室回到卧室。 谈宴西穿着灰色睡衣,长腿叠放,很懒散地靠坐床头,闭着双眼。 似乎嫌顶灯晃眼,他只燃了一盏台灯。 周弥问:“睡着了?” “不在等你么。” 周弥走去床边坐下,看他片刻,“前阵子,露露离开北城之前来找过我,跟我说,她的照片,是你截下来的。” “嗯。” “对方提了什么条件。” 谈宴西睁眼看她,“不值一提。要不是侯家遭难,他这点肮脏手段早把自己给折进去。” “所以,你没付出很大代价?” “这不是你叮嘱的吗,如果方便就顺手照拂。真没费多大事。” 周弥放心地说:“那就好。” “好什么?”谈宴西笑一声,“你朋友的人情,不还得你替她记挂在我这儿。” “那,就拿我生日礼物抵扣掉好了?” “有没点出息?”说到这儿,谈宴西微微坐直了身体,“话说,你生日礼物想要点什么?我送你那么多东西,一次也没见你用,可能从来没送到你心坎上。这回你直接说吧,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太像个巨大的诱惑。 周弥反而警醒,偏头看他,“要什么都行?” “那倒也没这么好的事。”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周弥耸耸肩。 “你先说说。”谈宴西伸手,将她腰一搂,让她躺倒下来,脑袋枕在他腿上。 “我想想……” 谈宴西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她出声,以为她睡着了,低头一看,她眼睛还好端端地睁着。 他便说:“那你慢慢想,想好了喊我。我眯会儿。” - 谈宴西这段时间,确实忙得很。 侯家出事,圈里人自不可能不警觉。 谈老爷子召集全家,耳提面命,叫他们这种时候尤其要谨言慎行,自己各管的那一摊子事,也好好清查清查,凡有什么不清不楚的,自己先把隐患扼杀于摇篮。 老爷子亲自督导,盘查细节,一手抓事业,一手抓作风,谁敢怠慢。 他还叫家里人互相监督,谁敢在这种时候犯在他手上,也算是给了他一个清理门户的好机会,好叫他百年之后,去地底下也能跟祖宗邀功。 那一阵,谈家人人夹起尾巴做人。 而谈宴西在老爷子跟前一贯的精乖,这时候焉能不自觉做个表率。 是以整整月余,隔三差五地就去老爷子那儿报到。他手底下从不藏污纳垢,为了哄老爷子放心,也还是吹毛求疵地抓了两个“典型”。 老爷子到底精力有限,稍见成效之后就放弃持久战了。 谈宴西可算松口气,“解放”出来的第一天,就是受卫丞邀请去捧个场。 他因为中午跟人应酬,下午去卫丞那儿又应景地开了两瓶酒,喝得半醉,就找了个房间休息,想睡会儿,等周弥下班过来。 结果,可能因为这阵子实在被折腾得够呛,下午四点开始,竟然直接一觉睡到了凌晨。也没人敢去打扰他。 醒来觉得纳闷,怎么周弥没来。 发了消息,她没回。以为她睡着了,第二天上午,又发一条,她还是不回。 谈宴西觉出不对劲,就去调查,问到了尹策身上,还调取了店里监控。 很简单的一档子事,几下就弄清楚了:贺清婉不知出于何种动机,跟周弥扯了谎,周弥也没多问,当下就走了。 谈宴西警告了贺清婉,转头就打算去跟周弥解释。 但电话还没拨出去,就作罢了。 多重的动机使然。 最主要因为,上回在崖上酒店,周弥跟他说的那番话。 倘若那就是周弥的逆鳞,恐怕他俩,早晚是要散的。 他想,不如趁此机会,先跟她淡了。也免得到时候叫她难受。 然而,事情远远没他想得那样轻易。 那一阵,他有意无意地扩大了社交范围,凡有人邀请,时间不冲突的,总会过去坐坐。 但真去了,除了喝酒,或者玩两圈牌,也没别的兴致。 他始终觉得,有什么别的悬在心里,叫他起起伏伏的不安定。 那天去赵野那儿吃了个饭,赵野闲聊时开玩笑提一句:跟那个学法语的小姑娘断了? 他懒得搭理,但晚上回去,却做了一个梦,梦见周弥坐在她那破出租屋的小沙发上,抱着抱枕在哭。 醒来觉得荒唐极了,因为梦里周弥哭的样子可谓狼狈,他现实中压根就没见过她那样。 他的弥弥多骄傲一个人,他相信哪怕当面跟她提,就到这儿吧,她多半也就淡淡的一句,好啊。扭头就走。 梦里场景违和得要命,但细节又过分真实,导致他虽然醒了,往后好多天却像是给魇住了一样。 工作间隙,凡休息时间,必然会想到她。 叫他渐渐无比暴躁,以至于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他可能真开始有些离不开她了。 到周弥生日这天,到底是坐不住了,下午会一开完就开车过去。 哪怕她要加班,八-九点合该也到家了,结果没想到一等就等到了深夜。 等得他耐心尽失,又在持续的不耐烦里,继续往下等。 - “我想到了。”周弥突然出声。 谈宴西回神,垂眸看她。 周弥翻个身,趴在被单上,手背撑着脑袋,看他,语气似介于玩笑和认真之间,“谈公子以前,总是主动喊结束的那个吧?那我生日愿望就是,我们之间,能不能由我来决定什么时候结束。” 谈宴西目光沉了三分,笑说:“你要的这生日礼物可够别致。” “不答应吗?” “跟着我不开心?” 周弥摇头。 “那提这做什么?”谈宴西伸手,搂她肩膀往上,叫她躺在自己身上,“还介意贺清婉那事儿?” “我没有……你说了我要什么你给什么。” “我也说了,没那种你要什么我都能给的好事。” “可是,这件你做得到。” 谈宴西不说话了。 周弥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灯光下,她一双眼睛尤其的寂静,又尤其干净。 沉默了好久,谈宴西终于还是开口:“我答应你。” 周弥笑起来,双手捧他的脸,抬头去亲一亲他的嘴角。 谈宴西又阖上眼睛,搭在她一头乌发的手掌,顿了一会儿,逶迤向下。 他们之间,总是一点即着。 室内只亮着台灯,灯光清幽。 和方才在浴室里,有相同也有不同。 相同的掠夺,不同的是绝对的臣服――周弥只能认为这是一个梦,胆战心惊地陷落。想抓住一点什么作为倚仗,指缝间抓住的却是他稍显柔软的头发。 忍住了不发出任何声音,怕将梦吵醒。她低头看一眼,视觉与触感的双重幻梦,神经濒临炸裂。 不真实。 依然觉得不真实。 谈宴西第一次为她做这种事。她相信也是他第一次为一个女人做这种事,过分的生疏。 好久,谈宴西起身回到她身侧躺下,搂住她的腰。 她还在溺水的濒死之感中挣扎。 耳畔谈宴西的声音都像是隔了一层雾,那样朦胧地传过来。 她接收和反应都迟钝,听见他清淡的声音说:“我给你叫停的权限。但是,弥弥,你得知道,我还能答应你另外一件事――往后,我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第 34 章 34 周弥下意识没去深想这话,虽然这里头可供追问的空间很大。 譬如,其他人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 这醒与梦之间,意识涣散的边缘,身心刚刚经历最暴烈直接的癫狂,她愿在这一刻做一个糊涂的人,将其当做情话来听又有何妨。他原本就是天生好情人。 周弥额头尚有未曾蒸发的薄汗,身体蜷缩侧躺。 脸颊抵着柔软枕头,身体像一捆棉,沾水之后急速下沉,两次高-.潮后的疲累,连同余力不减的酒精,酿成深重睡意一起将她往下拽。 她迷迷糊糊间,感觉谈宴西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轻声问道:“睡了?” 她似乎是“嗯”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声音更茫远,他似有无奈:“那算了。晚安。” 昏睡前的最后一点意识是,谈宴西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跟她说? 这点意识并未能保留到第二天,次日清晨,周弥被生物钟唤醒时,已将这疑问忘得一干二净。 谈宴西比她早起。 她翻个身抱住被子,顺着衣帽间的门往里看,隐约看见谈宴西站在流理台前的身影。 她先没动弹,过了一会儿,就看见谈宴西从浴室走出来,在衣帽间里换了衣服。衬衫外一件薄款的黑色风衣,挺括面料,显得他更是肩宽而腰细。 谈宴西走出来,往床上瞥了一眼,顿了顿,又瞥一眼,笑说:“醒了怎么一声不吭?” “你早上有事?” “嗯。你自己在后头慢点收拾,吃了早饭再走吧。” 谈宴西低头扣好了手表,走过来,伸手往她头顶摸一把,“过阵子我休息,找个地方,我们出去玩。” “又是那种团建?”周弥本能抗拒。 “就我俩,总行了?”谈宴西笑说。 他手将收回,看见周弥置于深灰色被子外的手臂,冻牛奶似的一片凉白,便忍不住顺势捉着她手腕,将人一把拎起。 周弥跪在床上,投入他怀里。秋日清晨空气已有两分寒凉,自温暖的被窝出来感觉尤其。他身上偏于硬质的风衣面料也是微凉,拥抱他时不免像是抱着一阵风。 谈宴西抬她下巴,她忙说,“我还没刷牙。” “我又没嫌弃你。”他笑着,哑声。情意缱绻地吻她。 - 后头两周多,周弥见谈宴西的频次可堪频繁。 他只要没那种推脱不得的应酬,总会跟她见面――不再叫司机接她去他那儿,跟皇帝叫人大被一裹扛去养心殿临幸宠妃似的,而是他开车过来找她。 他自己开车,好像偏好那部库里南更多,停周弥公司门口,也不嫌招摇。 有时候周弥加班,只够时间吃顿简餐,他就陪她去附近茶餐厅,跟她点一样的套餐,却嫌弃味道,动两口就放筷。 搞得周弥压力很大,叫他要不她加班的时候,就别来了吧。 谈宴西:“你就当我考察民情,瞧瞧你平常过的是什么日子。” 周弥气得夹走了他碗里的温泉蛋。 至于不加班的时候,谈宴西要么去她那儿,她自己做饭,要么带她出去吃。 谈公子口腹之欲很淡泊的一个人,去的餐厅都是叫莫妮卡整理出来的,两人跟打卡似的一家一家试过去。 周弥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也该开个社交账号,光做这些餐厅的测评,大小也能当个尾部的美食博主了。 两周之后,谈宴西所说的两人单独出游才得以成行。 照谈宴西的意思,去哪儿随她,国内国外都行。 但因为只有两天时间,周弥平常上班就够累了,不想来回奔波,最终,选择了北城远郊一个地方。 地图定位分享给了谈宴西,他似乎颇为无语,直接发语音条过来,笑说:宝贝儿,你选来选去的,最后就让我陪你去爬野山? 谈宴西称呼她“宝贝儿”的语气里并无肉麻,只有调侃。 周弥回复他:你不愿去的话我就换个地方。 谈宴西:那就去吧。都说了随你。 周六清早,谈宴西来接她,开着辆黑色的奔驰大G。 她东西还没彻底收拾好,叫谈宴西再稍等等,谈宴西说待车里无聊,就上楼来了。 宋满也准备出门,姐妹两人在卧室和客厅之间进进出出。 周弥犹豫要不要带上一件厚外套,谈宴西跷腿坐在沙发上,转头看一眼说:“带着,山里晚上冷。” 宋满往书包里塞铅笔盒速写本,开玩笑说:“三哥,什么时候你们出去玩,也带上我啊。” 谈宴西笑说:“想去哪儿玩?” “想去大阪或者新加坡环球影城。” 周弥插一句嘴,“去了也是浪费。里头有大半的项目你玩不了。” “玩个气氛总行?” 谈宴西笑说:“那等你高考结束,请你去玩。” “我能带家属吗?” 周弥:“我不就你家属?” 宋满:“我说的是小白……” 周弥白了她一眼。 谈宴西说:“想带就带着。机票食宿全包。” 宋满比个“耶”的手势。 她东西先收拾好了,准备走。 谈宴西问她:“你们学校周六还上课?” “不是。我去图书馆,跟我同学自习。” “那顺便送你一程吧。” 宋满笑说:“三哥真好!” 最后,周弥收拾出了一只很小号的行李箱,用得着的东西都装在里头。 谈宴西开车,绕了段路,把宋满送去图书馆之后,再拐个方向往远郊去。 北城秋日天高气爽,天空湛蓝得晃眼睛。 越往外开,高楼越见稀疏,等上了绕城高速,已是另外光景。 周弥那侧车窗大开,她手肘撑在上面,看远山近野层林尽染。 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下高速是在一个镇上,谈宴西问周弥酒店订在哪儿的,先把车开过去办入住。 周弥笑说:“我没订。这镇上最好的宾馆均价两百,你要住吗?” 谈宴西果真一脸嫌弃。 继而笑说:“那你准备住哪儿?住我车里?我倒是不介意在车里……” 最后半句明显意有所指地不正经,周弥抬手打他手臂一下。 叫他往山上开。 这“野山”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不要小看那帮搞民宿的人,越荒僻的地方,他们越能给你搞出花样。 她定了山上一家民宿的小木屋,在湖边上,看买家图片,住宿和风景都还不错。 一路平缓的盘山路。 越往上走,叶子红得越深。 小木屋条件不错,北欧风格的装修,什么都好,就是不够宽敞。 周弥问谈宴西:“你觉得怎么样?不行我们就还是傍晚下山回去吧。” 谈宴西扫一眼,那表情绝对称不上是满意,但还是说:“将就住吧。” 中午在民宿的餐厅吃了顿中饭,下午,他们在附近散了散步。 傍晚吃过饭,天就黑了,周弥跟谈宴西回到小木屋那儿,屋前空地上,老板已经帮忙把火盆升了起来――一千五一晚的民宿,这所谓的私人篝火,怕就占了三分之二的票价。 好在火盆倒挺大,里头烧着白炭,哔哔剥剥地响。 坐下来,前面便是一汪小湖泊,墨蓝湖水里倒映浅浅的一弯鹅黄色月亮。 谈宴西这会儿坐在篝火旁,才觉得这次出行有了那么一点意思。 周弥就坐在他身旁,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手里捏着一根树枝,手臂探远了去拨一拨火盆,一霎,火光便跳跃着更亮了两分。 她眼里也是亮的,忽地出声:“小时候,我妈带我来这儿秋游过。” 正是她此行原因。 谈宴西闻言,低头看她一眼。 她说:“那时她还没跟我继父结婚,宋满也还没出生。就我俩,她背个大包,我背个小包,公交车倒大巴车,过来三个多小时。那时候这里当然没现在开发得这么好,路不好走,我又还小,我们爬不到半山腰就停了。桌布铺在树下,把包里装的食物都拿出来摆上。哦,她还带了那种傻瓜相机,给我拍照。” 谈宴西问:“照片还在?” “在呢。”周弥说着,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照片。 小时候的照片,她都专门拿相机翻拍过了,存在了网盘一个单独的文件夹里。 这时候找出来,递给谈宴西。 谈宴西接过,瞅一眼就笑了,伸手捏她的脸,“小时候的肉哪儿去了?” 她小时候肉嘟嘟的,浑圆的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人站在一棵枫树底下,笑得开心极了。身上穿一件柿子红色的毛线外套,看着很像是手织的。下面搭牛仔短裙,裙子还有一圈白蕾丝的花边。脚上是白色中筒袜,和圆头的黑色小皮鞋。 周弥久违地看见这张照片,也不由晃神。 那时她四岁多,不到五岁。更清楚的记忆丢失了,只记得傍晚跟着周寄柔下山,满天红霞。还有回程的大巴上,她被周寄柔抱在怀里,一路睡过去,像在一条微微摆荡的小船上。 不过今天,谈宴西替她革新了记忆。 往后,她想到这座山,这红透天边的北地深秋,也将同时想到谈宴西。 回神时,是注意到谈宴西点了几下手机屏幕。 她急忙伸手去夺手机,“其他的照片你别看!” 谈宴西背过身把手机拿远了,“没看。” 过了片刻,他才把手机还给她。 屏幕倒还是停在这张照片上。 周弥没明白谈宴西点这几下是在做什么,想了想,忽然醒悟,点开微信和他的对话框,果不其然,他把照片发过去了。 而且已经过了两分钟,撤回不了。 “……”周弥无语地看他,“公平一点,拿你小时候的照片跟我换。” “没有。” “我不信,怎么会没有。” “真没有。” 周弥愣一下,因为听出来谈宴西这语气不像是推托。 “你小时候,总该出去春游秋游什么的,或者周岁纪念……没拍照么?” 谈宴西垂眸,好似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有学校拍的毕业照。” “那家庭照……” 谈宴西笑了笑,火光在他眼瞳之中微微跳动,可他眼里并没有半分的暖意,淡得几无情绪,“不是说了吗。没有,没拍过。” 第 35 章 35 周弥沉默一霎,忽地举起手机,“那我们现在来拍一张。也算没白来。” 谈宴西一愣,完全没料到她会这样处理。笑了笑,却不说好与不好。 周弥说:“不愿意那就算了。” 谈宴西一把抓住她往回收的手,“拍吧。” 周弥开前置摄像头,将两人框进屏幕,调整角度。 谈宴西几乎懒得动弹,缺乏一点配合精神,直到周弥提醒一句“看镜头呀”,方才抬了抬眼。 周弥第一时间按拍摄键。 她这部手机还是两年前的型号,水果机拍夜景一贯不怎么样,哪怕燃起的篝火为他们脸上布了光,出来的效果依然满是噪点。 她不无遗憾,“……不太行,还是删了吧。” 谈宴西一把夺过手机,瞧了瞧,“这不挺好吗。”说着,也把这张照片发到了自己微信上。 入了夜,气温下降很快,但眼前这盆火,烘烤得周弥浑身都暖融融的。 夜静深山,疑心时间已停止流动,直到不知是什么的水生生物,在湖面上飞速掠过,划开一圈浅浅的涟漪,月亮也被揉碎。 气里有一股干燥的气息,时而响起白炭被烧得微微炸开的声响,夜愈发的静。 这温暖让人慵懒而困顿,周弥枕着谈宴西的肩膀,拿树枝拨弄炭火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不愿动弹。 谈宴西此时伸手,将她手臂一搂,低头看一眼,闲聊道:“宋满准备考什么学校?” “我们本地最好的美院。” “有三所,你说的是哪所?” “哪所要她她就去哪儿,这还有得挑?” 谈宴西笑了声。 周弥顺着这话题问他,“我还不知道,你大学在哪里读的。” “我们本地最好的本科。”谈宴西学她说话。 “真假?”周弥眼睛都睁大两分。 谈宴西笑说:“我看起来就这么像不学无术的人?” 周弥很诚实地点头,“确实有一点颠覆认知。”她不由还要确认一句,“你自己考进去的?” “……” 周弥笑了,“那也有两所,你说的哪所?” “偏文的那所。” 周弥说:“不瞒你说,我其实有一定程度的学历崇拜,以前一度把学历列在我的择偶标准里。” “是吗?你前男友什么学历?”谈宴西玩笑语气。 他俩当时立下的规矩,早就你一下我一下地打破得恍若虚设了。 周弥笑说:“……不巧,偏理的那所。” 谈宴西微微挑了一下眉。 周弥又说:“不过他走了捷径,不知道他家里怎么给他操作的,他拿的是澳门户口。” 谈宴西笑说:“你跟他分手,总不至于就因为这?” “当然不是。”周弥看他一眼,“你要听吗?” “话都说到这儿了,我不听,你难道不会憋得慌。” “并不会。”她作势要闭嘴。 谈宴西笑着哄道:“好好好,你说。” 周弥这才说道:“他追我那会儿,我妈去世三个月,算是我最消沉的一段时期……” 追求到表白,到她接受,挺俗套的过程,没什么可赘言的。 后来她出国交换,哪怕异地,窦宇珩也跟她坚持了下来。她那时候都计划,毕业以后,工作稳定,就跟他结婚也不是不行。 窦宇珩家里条件不差――不然也不会单方面认识谈宴西。他朋友圈里,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学生、模特、网红、三十六线的小女明星。 她在法国的那年,他们办跨年聚会,窦宇珩喝了酒,跟一个追他很久舞蹈学院的女生睡了。 周弥语气平淡:“这件事,是毕业的时候,有一回出去跟他朋友吃饭,有人说漏嘴我才知道的。他跟我道歉,说那时候真是醉迷糊了。也就那一次,后来从来没有再偷吃过,而且之后凡有聚会他都特别警醒。我当然生气他劈腿的事,但更生气,他瞒了我一年多。” 话音落下,谈宴西没立即应声。 周弥转头去看他一眼,他也正好低眸瞧她,挺深的目光,但他开口,却有那么点儿插科打诨的意思,“可见用学历这东西评判一个人多不靠谱。” “我也这么觉得。但一码归一码,虽然你不是什么好人,但你能凭自己考上那么好的学校,这点我还是很崇拜的。” 谈宴西笑声沉沉,“那你知道我研究生在哪儿读的?” 周弥当然摇头。 “Penn,沃顿商学院。” 周弥只差把“哇”这句称赞写在脸上了,然后便要求看看他的毕业照。 “我都毕业这么多年了,哪还存着。” “不管,你都顺走了我一张照片。这样才公平。” 谈宴西无奈地笑着,掏出手机来,修长的手指点滑屏幕,进的却是卫丞的朋友圈。 往下翻了好久,才翻到那组分组的照片,递给她。 一共九张,谈宴西只占一张,还是跟卫丞的合影。他是那种把学士服都能穿出衿贵气质的人,尤其这照片里他神色寡淡,隔屏幕都透出一股清冷,天上月,岭上雪,多肉麻的比喻,也称得上他。 周弥正忙不迭地将这照片转发到自己微信上,忽听谈宴西语气清淡而微沉:“弥弥,我有话跟你说。” 周弥手指一顿,按下发送键的瞬间,骤然想起,上一次留宿,谈宴西似还有话要说,但她因为太困直接睡了过去,没往下继续。 她顷刻清醒。 谈宴西这么兴师动众,就为了找个两人单独的场合。他要说的话,会是什么内容? 她荒唐地想,这配置都够他求婚了。 然而她比谁都清楚绝无可能。 她笑了一声,“我能不能先问一句,是不是什么扫兴的话?” 谈宴西看她的目光很是幽深,没有作声。 周弥将手机递还给他,“如果是扫兴的话,今天就别说了吧。这里给我的回忆都很美好,你别破坏它。” 谈宴西说:“……好。” 周弥微微俯身,又捡回那根树枝,戳了一下炭火,便有火屑似的东西燎起来, 嗅到身旁谈宴西黑色风衣外套上,有寒凉的露水的气息,好像也顺着呼吸一直凉到了她心底。 虽然没抱希望,但她还是宁愿谈宴西否定她:哪有什么扫兴的。 安静了好一会儿,是谈宴西出声,问她:“冷不冷?进屋休息去?” 周弥摇头,“还早呢。再聊聊天?” “想聊什么” “嗯……”周弥被问住。 陆陆续续的,她基本已然把自己不足为道的生平都告诉给了谈宴西,今天这气氛之下,谈宴西都没有同样也告诉她,他的家庭和身世的意思,那其实也就没必要问了。 他大概率不会说的。 这也是为什么周弥始终觉得,哪怕离他最近的时候,也会觉得远。 周弥丢了树枝,伸一下懒腰活动身体,“那回屋去吧。” 回屋洗漱过后,难免,总会顺理成章地上-床。 周弥不似顾斐斐那般开放,舍得下脸皮跟朋友分享床-笫间的事,但如果一定要她用一个词来评价谈宴西,她一定毫不犹豫:Parfait(完美)。 温柔或是暴烈,他自有他完整的节奏,她只用放开,并且完全信任。且可以放肆地不用掩饰自己的感情,最热烈的倾诉都在她的回应里。 结束夜已深,清洁过后回到床上。 木屋的高窗能看见月亮,那么鹅黄色的、毛茸茸的一轮,只觉得温柔可爱。 周弥侧躺着,也叫谈宴西看。 谈宴西不说话,翻个身,从背后把她搂进怀里,下巴抵在她肩头,沉沉的呼吸声,叫她有种他正分外迷恋她的错觉。 - 两人睡到半夜,被一通电话吵醒。 谈宴西的手机,且是他的私人号码。 他伸长手臂,摸到床头柜子上的手机,看一眼来电人,是大哥谈骞北。 兄弟两人之间相处从来尊重对方的社交界限,若非急事,不至于凌晨两点钟打来。 谈宴西一面接通电话,一面下床去找拖鞋。 周弥自然也醒了,眯着干涩的眼睛,见谈宴西坐在了床沿上。 也不知道对面是谁,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情况如何”,一句是“好,我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谈宴西找长裤穿上,转而揿亮一盏夜灯。 周弥问他:“怎么了?现在要回去么?” “嗯。家里老爷子凌晨送医院了,现在在ICU观察。”分明听似十万火急的情况,谈宴西只是动作迅捷,却并不慌,还能替她安排:“你接着睡吧,我安排司机明天上午来接你。” 周弥心里受用他的周到,但是想一想,受不了自己一个人待在孤山深林里,还要担心他的行踪,便也立即爬起来,“我跟你一起回城。你先去前台退房,我收拾东西马上就过去找你。” 谈宴西看她一眼,没说什么,点点头,穿好衣服之后,简单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洗了一把脸,就先出门去了。 屋里还剩的东西不算多,十分钟不到便整理完毕。 周弥推着箱子,回到前台大厅。 谈宴西已将车开到了门口,黑夜里打着两束灯。 他下车来,帮忙放了行李箱在后备箱里,再回到车上。 周弥爬上车,这时候才觉得后颈都是紧绷――深夜里爬起来,山里气温低得能呵出白雾。 下山的路,静得让人心悸,被两侧茂密树冠遮蔽,不见天光,唯独汽车的近光灯,辟出一道微弱的光明。 周弥分外厌恶这种不安感,像在奔赴什么前路茫茫的现世。 谈宴西让她在车上再睡会儿,她点了点头,始终毫无睡意。 一种本能直觉,让她忍不住回头张望。 即便什么也看不到,但她心里还在想着那一盆火,那烧木炭的香味和声响。 可惜,他们仍然没有一个独自的、完整的、不被打扰的晚上。 第 36 章 36 谈宴西将周弥送至小区门口。 所幸凌晨一路通畅,没耽搁时间,只是他们都熬红一双眼睛,身体沉得像绑了沙袋,却无睡意。 谈宴西叮嘱周弥回去早些休息,没保证下回什么时候见面,具体情况他也得去了医院才知道。 那医院门岗,登记之后才肯放行。 谈宴西拿笔往簿子上填了姓名和身份证号,一面手机给谈骞北去条微信,询问病房号。 凌晨的医院几无人声,雾霭沉沉的夜色下,零星亮几扇窗。 谈宴西到地方,只有谈骞北在那儿陪护。 少不了讨谈骞北一顿训斥:电话去了有两个多小时了,这时候才到,是怎么着,老爷子的死活不如工作重要,还是在哪个女人的温柔乡里鬼混? 谈宴西一句不辩驳,多少觉得大哥后半句说得也不算错。 待看见谈骞北气顺些了,他方才问道:“老爷子情况怎么样?” 谈骞北:“谁说得准。现下也只有观察。” 谈骞北告诉他,老爷子是夜里起夜的时候倒过去的,家里保姆发现了,给谈振山打电话通报,谈振山紧跟叫了急救电话,倒是没耽误时间。 送医院算是抢救回了,但脱不脱得了危险,两说。 早先大伯一家、堂姐、谈振山、尹含玉、大嫂,连同谈明朗都来过了,女眷哭倒一屋子――人还没去呢! 谈骞北身份使然,绝少在公开场合流露情绪,他因为手段雷霆,没少被人诟病阎罗王脾性。 今日倒难得两分失态――他刚上小学那会儿,谈振山留驻外地,他的亲生母亲,也即谈振山的元配夫人舍不得丈夫,也跟去陪同。 谈骞北被留在北城,算是被爷爷奶奶抚养长大的。后来自己成家立业,每一步坎,也全是仰仗了老爷子的人脉,才迈得那么顺利。 谈振山那脾气,跟孩子从来不亲厚。隔了一代的缘故,有些牢骚话,谈骞北却能跟老爷子讲。 他们爷孙关系,到底不比常人。 谈宴西说:“大哥明早不是还有会?你回去休息,我来替你。” 谈骞北的会议一般早早定了日程,轻易更改不得。 眼下都四点多了,他回去也只够休息两个小时,但身体不比年轻那会儿,熬不住了,还是应了谈宴西的提议,叫他提点神,有什么动静多注意些。 谈宴西再三保证,绝无闪失。 老爷子既住在ICU里头,医护人员24小时候陪护,他一个家属,眼下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只坐在那玻璃墙外,干熬。 次日清晨,谈振山和尹含玉又过来了一趟。在谈振山跟前,尹含玉一贯是半句话也不敢放。谈振山也没别的什么新鲜说辞,跟大哥昨晚上的那番训斥如出一辙。 眼下谈宴西可不愿多生事端,凡他们说什么,乖乖领受便是。 之后,大嫂又来医院,替了谈宴西的位置,后头再是堂姐。 谈家轮番上阵,守了两天两夜,老爷子脱离危险期,转送加护病房了。 照顾病人由来是苦差事,可谁都不敢怠慢,甚而卯足了精神“表现”,生怕一不小心在老爷子跟前落个不好的印象。 谈宴西觉得好笑。 又过几天,老爷子能说话、能下床走动了。 这天恰好是谈宴西陪护。 出院尚得好一阵子,老爷子待着无聊,便让谈宴西叫人把棋盘送来,两人下一局棋吧。 老爷子下地也撑不住太久,棋盘是架在病床的支架桌上的。 谈宴西叫老爷子执黑,不贴目。 老爷子瞪他:“可是瞧不起人了。” 谈宴西笑说:“这不念您大病未愈,体力不支嘛?您宝刀未老,我哪儿敢瞧不人。我的围棋还是您指点的呢。” 老爷子这才受用接受,拈子,落在小目。 爷孙二人而今下棋,早没了过招的意思,只图消磨时光。 老爷子说棋盘里见心性:我们谈家老三,这棋路瞧着谨慎圆融,实则招招暗藏杀机呢。 当时谈老爷子说这话,谈宴西十三岁。 他惊出一背的冷汗,心绪一霎就乱了,后半局兵败如山倒,输得一塌糊涂。 局后老爷子问他要不要复盘,他说不用。 老爷子笑他:到底年轻。你即便叫人瞧出了杀机,那又如何,剑还没出鞘呢,你倒自己先投降了。 谈宴西决定学棋那年,十岁。 彼时他已明白,尹含玉靠不住;他那驴粪蛋子表面光的舅舅更靠不住;谈振山视他背上芒刺,喉中鲠骨;至于兄长,怕只有切肤的恨。 他唯一可能的出路,只有老爷子。 他叫姚妈帮忙,延请了一位围棋老师,下了学,泰半时间都耗在这上头,连做梦都在打谱。 后有一回家族聚会,他特意早到了,溜进了老爷子的书房。 保姆跑去跟老爷子汇报,说没留神,谈宴西进了书房去,她一个保姆,也不知该不该把人Y出来。 老爷子好奇这一贯待角落里闷声不吭的幺孙,今儿竟这么大胆子,便自己去书房瞧。 过去一看,谈宴西没动他别的什么东西,只蹲在他摆在茶几上的围棋盘前,左右博弈地跟自己下棋呢。 小孩儿抿着唇,神色严肃,冰雕雪琢模样,比谈骞北小时候倒还要讨喜两分。 他没责骂,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瞧了一会儿,小孩儿棋路似模似样的,还真不是花架子。 他冷不丁出声:“学多久了。” 谈宴西似被吓一跳,“……半年。” “谁叫你学的?” “我自己感兴趣。” “你知不知道,我这书房轻易进不得。” “知道。但我听说爷爷有副围棋,棋子拿玉石雕刻的,国手都摸过,所以想摸摸看,也沾点光。” 老爷子被逗得呵呵直笑,捡他棋盘上的棋子,说两人来一局吧,让他七子。这概念基本也就等同于指导棋了。 谈宴西毕竟一个新手,输得理所当然。但输得不难看,里头有好几手,绸缪布局灵气得很。 往后,凡是有空,老爷子都喊他去下棋,持续了好些年。 因老爷子的这么一丁点偏宠,谈宴西在家里的地位便有质般飞跃,至少再没人敢在明面上那么不加掩饰地轻慢他。 后头,就是十三岁那年,如常对弈,老爷子却冷不丁地点出,他看似圆融,实则有狠厉杀心。 但老爷子却并未因此就冷落他,反替他指了一条路:谈家缺个正经从事商道的人,如今虽是你堂姐和堂姐夫管着这摊事,但我看是成不了什么气候,你堂外甥游手好闲,也志不在此。 后来,谈宴西沿着老爷子指点的这条路,顺理成章考上了北城最好的学府,又去了宾大念an的投资银行和资产管理部门实习。 回来无悬念地接管了堂姐负责那一摊子事――老爷子极力主张的。 他甘为谈家奉献,又闲散王爷的做派,自然渐渐地笼络了不少人心。 更主要,老爷子极为偏宠他,谈家人不见得都看钱财的面子,但一定没人敢不看老爷子的面子。 外人都说,谈家三个孩子,老爷子怕是最宠爱谈三,谈三多行事荒唐,老爷子都能替他打马虎眼。 只有谈宴西知道,“宠爱”和“器重”,完全不同的两个词。 对谈骞北,那才是器重,是要他把这大船的主舵执掌下去,是以严厉规训,由不得他有半点的行差踏错。 但船长孤家寡人的也难成事,谈宴西就是被挑中加以辅佐的副手――随他怎么替谈家钱生钱地无穷尽,也越不过船长的头上;随他怎么声色犬马、无视法度,也对船的航行方向起不到半分影响。 老爷子的宠爱,既是褒奖,也是怀柔。 说白了,谈宴西比谁都更明白自己地位,就谈家一高级的、专属的打工仔。 此时,对局尚不过半,老爷子问了问他手里那城投项目的进展。 谈宴西说:“标书我都亲自盯着呢,您放心。” 老爷子笑说:“你做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由来,我们谈三都是目的再清晰不过的人。不过,我怕不见得能看见这项目落地。我这跟阎王爷抢命呢,你说我一个快九十的老头,还能抢得几时?” 谈宴西笑说:“咱不贪多的,您先把长命百岁这目标达成了。” “我随时去了也没什么挂心,你奶奶在地底下等了我这么些年了。谈三啊,我说这话,怕你觉得我这个当爷爷的伪善――兴许你不信,我现在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谈宴西笑笑:“您关心我,我哪有不受用的道理。” 老爷子张眼打量他,手里一子半天不落,“今天,索性就把这话说开了,免得我哪天再厥过去,可就没今天这般运气能抢救得回。” 谈宴西谦逊而预备受教的神色,“您说。” 老爷子说:“那头有你大哥在,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叫我如何做?我知道你也未见得志在此,你这么聪颖,跟你大哥走同一条道,未见得不比他更有前途。可先不说你大哥容不容得下,就你和你母亲的出身……除了现在这条路不算辱没了你,我想不出别的法子。谈三,不管你信与不信,爷爷是真心替你筹谋。” 谈宴西神情沉肃两分,“爷爷,我懂。” “爷爷约莫就这一年半载了。我走之后,难保你堂姐不再起异心。所以我为什么替你挑了思南。有祝家为你保驾护航,多大的浪头也不至于翻了去。你们年轻人自有生活节奏,别的我不干涉,但跟思南这事儿,你先定了。趁我眼睛还睁着,这主我替你做。” 老爷子看着他,叮嘱了最后一句话:“谈三,那么多大风大浪你熬过来了,小事上,你别犯糊涂。” 听似清淡语气,重音落在“小事”这两字上,就是再昭彰不过的警告了。 谈宴西心下凛然,和十三岁听训时一模一样的脊背发麻。 老爷子不再与他多说什么,手里的黑子丢回去,一拂手扫了棋盘,“我累了,我躺着歇会儿。” 谈宴西收了棋盘,按一侧开关,降下床头。 他给老爷子垫好枕头,掖好被子,去窗边的沙发上坐下。 彼时是下午三点,病房窗帘拉开,投一段阳光进来。 胧黄的光,瞧着很是明亮,但照在他手臂上,没有半点暖意。 第 37 章 37 周弥最近在跟新的项目。公司想跟法国某新锐画家开发联名产品,其间的来往交流,都由她负责。 忙起来心定一些。 不然总有种逾距的蠢蠢欲动,想去担忧谈宴西那头的情况。 两人微信上联系,谈宴西告诉她,老爷子脱险了,如今还在医院住着,这一阵他得参与陪护。别的没多说。 周弥太明白照顾病人的心力交瘁,只叫谈宴西自己也保重。 谈宴西则叮嘱她,过两天就降温了,注意保暖。 ――叫她觉得吊诡的,一种脉脉的温情感。 他们以前微信上的往来从没这样过。 这天中午,周弥在公司楼下的食其家,碰见了程一念。 自崔佳航和程一念在一起之后,一开始出于避嫌的目的,周弥主动回避掉了一些跟他合作的项目。 后来崔佳航调到了销售一组,负责亚太市场这块,而周弥也被调去了生产部门,两人便鲜少在工作中碰头。 几回碰到,都是在餐厅,基本程一念都是跟崔佳航一起,两人肉眼可见的感情稳定。 今回程一念倒是一个人。 两人坐同一桌,吃饭时,周弥问程一念,平常不都跟崔佳航一块儿出来吃饭的吗,怎么今天单独来了。 程一念说:“他出差去了。这一阵都在出差。” 闲聊得知,程一念不久前跟崔佳航父母吃过一顿饭。崔佳航父母倒不是多刻薄的人,但到底对程一念一个外地户口的,有两分微词。 周弥问:“那崔佳航怎么说?” “他说,他父母也就口头发发牢骚,不用当真。他自己的事情,还是会坚持自己做主。” 周弥笑说:“你这是强喂我吃柠檬。” 程一念笑笑,“你跟你上回说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也就暂时维持原样吧。” “说起来,前不久认识一个客户,日美混血,长得很帅,自己也有事业。他有心想在中国发展,甚至最后定居,特别真诚叫我们身边如果有单身的朋友,介绍给他认识一下。跟他合作下来,还挺靠谱的。你有兴趣吗?如果你愿意接触一下,我就把你的微信推给他。” 周弥笑说:“我暂时应该没这个心情。” “你先看看照片。真的!这么帅的不多见。”程一念一副好东西一定要跟姐妹分享的表情,不由分说地摸出手机,调出那人的朋友圈给他看。 确实挺帅,虽是混血,长相倒是更偏欧美一些,高鼻深目,笑起来很有感染力。微信朋友圈也经营得用心,分寸感拿捏得极好。 周弥说:“是挺帅的。” “有兴趣?” “暂时没有。” 程一念笑说:“总之我先替你留心着吧,以后什么时候感兴趣了再找我。” 饭吃到一半,周弥收到条微信好友申请,她下意识认为,程一念是不是一顺手把自己推给那日美混血了。 点开一看,却不是,头像是个女生的自拍照,验证消息写着:顾斐斐朋友。 周弥刚通过验证,对方就劈头盖脸一个语音电话打了过来。 这行为失礼得很,周弥直接拒接。 对方发来语音消息:顾斐斐出事了!她叫我帮忙联系你的,求接语音,打字太慢了。 刚听完语音条,对方又把语音通话拨了过来,周弥赶紧接了。 听声音,对面是挺年轻一小姑娘,估计是吓得六神无主,说话也语无伦次,“梁太要收拾斐斐,派人把她堵在画廊了!你赶紧想想办法吧!梁太警告我们,要是敢插手或是报警,连我们一块儿收拾!” 周弥听得一头雾水,“梁太是谁?” “梁行老婆啊!” “梁行又是……” 小姑娘行将崩溃,“……你是不是她朋友啊!” 周弥这时候反应过来,梁行是那“老男人”的名字。 便问:“你知道梁行的电话吗?” “知道也没用!他这时候在飞机上呢!梁太就是专门挑的他电话接不通的时机!” “画廊地址你发我一下。” 小姑娘下意识地说了地址,转而又说:“你打算报警?他们说了,梁太只想叫顾斐斐吃点苦头,可要是报了警,那后果就不好说了。” 周弥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甚觉得眼前一黑,“我现在过来……” “你过来没有用,想想办法吧!顾斐斐说的,你有办法解决!我不说了,我先挂了!他们来敲厕所门了!” 周弥顾不得吃饭了,当下便起身。 程一念瞧她手都在抖,忙问:“怎么了?” “没……顾斐斐遇到点麻烦。一念你先吃,我出去打个电话。” 周弥推开餐厅门,走到路边。 她当然认为最好就是报警,但话到这个份上,她不敢拿顾斐斐的安全冒险。 顾斐斐说她有办法,她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因为她几乎也是第一时间想到了。 可这会儿谈宴西亲人在病中,这电话她怎么好意思打得过去。 踌躇了又踌躇,终究,她一咬牙,翻出谈宴西号码,拨过去。 那头接起很快,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几分玩世不恭的腔调,笑问:“稀奇,我们弥弥今天怎么舍得主动给我打电话?” 周弥心脏似沾水海绵,又被人蛮力揉作一团,“……谈宴西,想求你帮个忙。” 那端静一瞬,再开口便是认真口吻,又温和不过,“出什么事了?” 周弥简单交代。 “在梁行的画廊?” 周弥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画廊名字叫‘三一’。” 谈宴西说:“好,我知道了。你等等,我打个电话过去。” 电话挂断,周弥捏着手机,惶惶无定。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可谈宴西把电话回过来的时候,她才发现分明只过去了五分钟不到。 谈宴西说:“放心,那边已经停了。我叫画廊派人把人送医院去了,你现在直接去医院。那头会有人接应。” 她听着塌了天的事,在他那儿,好像就不过几个电话的轻巧。 周弥未觉自己出声已然哽咽:“……谢谢。” 谈宴西笑意温和:“我说了,不喜欢你跟我这么客气。你先去吧,晚点我也瞧瞧去。” 周弥打了个车,直接去了谈宴西电话里告诉她的医院地址。 骨科门诊,找着了顾斐斐,她躺在治疗床上,上身缠了简易固定装置,医生说是已经拍了片,估计多半是左侧肋骨骨折。 顾斐斐鼻青脸肿的,倒还笑得出来,冲周弥扬了扬下巴,笑说:“谢谢姐妹。谈公子电话去得及时,不然我怕真要成废人了。” 周弥走过去,心里无由凄然,“只是骨折么,别的什么……” “想哪儿去了?”顾斐斐哑然失笑,“……人就想废我右手。” 没等周弥多问,顾斐斐主动解释。 梁太以前也是学油画的,二十来岁时生了病,多年缠绵病榻,画技基本也就荒废。当时梁太这么一个病秧子,还被诊断出丧失生育能力,梁行之所以娶她,并非真心,只是为了报老师的提携之恩。 两人婚后便失和,膝下又无子嗣,分居多年,各过各的生活。梁行以前找的那些莺莺燕燕,梁太从来不过问。可这回找了个学画画的,梁行还一味栽培,便触到了梁太的逆鳞――梁太十来岁时便暗恋梁行,执意学画也是为他。 当日她勉强梁行娶了她,人生至此,一把死灰。看见顾斐斐那么鲜辣活泼,她咽不下去这口气,就派人去废了顾斐斐的右手,叫她以后也同样别想再吃艺术这碗饭。 周弥听得心惊肉跳,“那你的手……” “我吃饭的根本,当然会护着。”当时她蜷在地上,死抱右手不放,那些人一时半会没能突破得了,只顾拳打脚踢,左边肋骨就是这么被弄骨折的。 晚些时候,周弥去帮忙取了片子过来,确认是骨折。 顾斐斐被安排住院,等炎症消除,手术治疗。 周弥下午请了假,跑回家一趟,找了自己的衣服给顾斐斐换洗,又买了必要的洗漱用品。 忙忙碌碌的,就到了晚上的饭点。 周弥也没胃口,坐在床边,只顾发呆,片刻才想起得跟谈宴西说一声。 她低头打字,听见顾斐斐哼哼唧唧的。 抬头,问她:“疼?” “有点吧。”顾斐斐笑笑,伤在肋骨,说话挺费劲,“……但不知道为什么,挨了这顿打,我心里倒踏实了。瞧瞧,我还是那个臭-婊-子,哪怕被梁行包装得再光鲜亮丽。” 周弥皱眉:“你能不能别这么说你自己。觉得痛快还是怎么的?” 顾斐斐望着她,笑容渐渐变成一个十分难看的模样,“周弥,我要是想哭,你会不会瞧不起我啊――真他妈疼。” 周弥没作声,只是起身,走到床边去坐下。 顾斐斐脑袋一偏,脸颊抵在她腰间。 周弥感觉到上衣布料微微濡湿的触感,但并没有听见顾斐斐的哭声。 只是茫然抬手,无意识地轻轻抚摸她的头顶。 到晚上八点,谈宴西当真往医院来了一趟。 他穿得休闲,白色上衣,风衣和长裤都是浅咖色,灯光下无比清隽,但面有疲色。 顾斐斐已经睡了,周弥就跟他去病房外说话。 谈宴西牵着她的手,很自然不过地带她穿过长长的走廊,上了电梯。 周弥才意识到,“去哪儿?” 谈宴西说:“我车停在外头。过去坐会儿。我待不了太久,一会儿还得回医院去。” “你这么忙,其实不用过来的。” “怕你慌。不放心。还是过来看看。” 周弥一时怔忡,垂眼,看他跟自己相牵的手。 是不是顾斐斐传染的她,让她骤然也眼前泛起水雾。 周弥点点头,一路无声地随他去了医院外的停车场。 他今天开那部奔驰来的,夜色里挺不显眼。 走到那儿,谈宴西甚至都等不及去拉车门,捉着她的手腕,径直往车上一推,一手紧紧扣着她的腰,一手捧她的脸,就吻下去。 这个吻让周弥心悸。 他从来没这么动情过,用力得好像要把她揉进身体里,变成他骨血的一部分。 第 38 章 38 进了车厢,谈宴西倾身半搂她的肩膀,拿眼去瞧她,笑意温热,“你能不能为了你自己的事求我一回?全为了别人的事白白欠我这些人情,也不觉得亏。” 周弥笑一笑,手指无意识勾划他上衣衣领,“你说了不要跟你客气见外,怎么回头又说我欠你人情呀?” 心里却想――因为,我自己对你无所求。 她难得温软的语气,听着便似撒娇一样,谈宴西嗓子里微微渴痒,按她肩膀,再去吻她。 他来时的路上或许抽过烟吧,两次深吻过后,都还有绵长热切的烟草的苦味。 因为是他,她深深迷恋。 好久,才舍得放开,谈宴西把脸埋在她颈间,声音沉黯地唤她“弥弥……”手指自她上衣下摆探入,明知道此地此时不可继续,也要汲取一点温热与柔软。 一辆车驶入停车场,两束拐弯后横扫而来的光。 车窗贴过防窥膜,谈宴西的动作亦隐秘得无从察觉,周弥还是立即捉住他的手腕推拒。 谈宴西笑了声,收回手。 周弥挺担忧顾斐斐的后续,但实话说找了谈宴西来帮忙已属打搅,后头梁太是否继续找顾斐斐麻烦,怕是梁行自己要解决的事。 况且,难得的碰面的时刻,温存已属不够,不要拿来操心别人的事。 然而她又同样不大愿意过问谈宴西家里的事,曲折的心事之后,才举重若轻地问一句:“……你大概还要多久闲得下来。” 谈宴西笑问:“怎么,总算想我了?” 周弥只是不作声。 谈宴西垂眸,沉思的神情,“过一阵。过一阵吧弥弥。” 他这句话音没落下多久,口袋里手机便开始振动,微信的提示音,短促一声,像是催促。 谈宴西却没把手机拿出来,就这么无声的搂了她一会儿,方说:“我得走了。你晚上要在这儿陪护?要自己忙不过来,找个护工。” “不用操心我了――你回去吧。” 谈宴西最后在她嘴唇上轻触一下,目送着她拉开车门下去。 周弥转身,一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向着窗户摆了一下手,便转身往院楼方向走去。 走出一阵,又无意识转头,谈宴西车子正在转弯,驶离停车场,车尾红色转向灯闪了闪,那蓝色车牌上的数字被灯光照得亦是一闪。 紧跟它们都灭下去。 - 周弥回到病房,没多久,顾斐斐手机响了。 往手机屏幕上看一眼,来电人存的是“梁”。周弥猜测多半是梁行,便伸手将顾斐斐摇醒,“有你的电话。” 她将手机递过去,顾斐斐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接通了,放在枕头上,贴着耳朵。 周弥能模模糊糊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但不大听得清楚具体说了什么,顾斐斐基本也就“没事”、“不用”、“嗯”地这么应答几句。 片刻,电话挂断了。 顾斐斐说:“你明天还要上班,不用整夜陪我了,梁行找了人过来照顾我,一会儿就到。” “靠谱的人?” “他亲自派的,总没什么问题。” 周弥还是犹豫。 顾斐斐说:“真的没事,你回去吧,今天帮我够多了。你跟谈宴西都快掰了,我还这么为难你。实话说,我要是不是靠这只手画画,随便他们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了,权当是我偿还业报呗。但我还是觉着不行,我要是拿不了笔了,不如干脆叫我去死……” 周弥说:“我跟谈宴西也没掰。没事。对他不过举手之劳。” 顾斐斐顿一下,看她,“那你帮忙转告谈公子,以后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虽然他这样的大人物,多半用不着我还他什么。” 周弥说:“好。” 她起身拿自己的包,准备走,转头一看,顾斐斐正盯着她,便问:“怎么了?” “周弥,你现在,还没想跟谈宴西认真吧?” “……怎么突然这么问?” 顾斐斐仿佛陷入纠结,“……你才叫人帮我了,兴许我不该说这种话。你要觉得,跟他玩得差不多了,还是应该开始考虑抽身的问题。你瞧见了……我们真玩不过。人家不发难还罢,一但发难,我们连个反抗的底气都没有。” 周弥心口突地一跳。 顾斐斐可能有她的考虑,没有明说,可话里已是十足的暗示了。 周弥移过目光,平声说:“我明白的。” - 周弥下班了都会往医院去一趟。 到第三天傍晚,她见着了那传说中的做艺术投资的大佬,梁行。 很有气度一人,瞧着比实际年龄年轻了许多,儒雅沉稳,波澜不兴。 见面先同周弥道谢,语气俨然仿佛顾斐斐是由他照管的。 后头直到顾斐斐做手术、术后恢复,梁行都时不时过来,病房里凡有他在,空气都沉寂两分。 顾斐斐术后第四天,周弥照例下班了去医院看看情况,却碰到个意想不到的人。 医院骨科住院部就这一层,护士站在电梯的斜前方。 周弥出了电梯只顾往前走,听见护士站那儿有人喊她,方回过头去。 窦宇珩手里捏着一支笔,好像在那里登记,还是填单子什么的。 他撂了笔,朝周弥走过来,笑说:“你怎么在这儿?” 周弥以为他是来探望顾斐斐的,听这语气应该不是。而且,顾斐斐老早就已经跟他不来往了。 果真,还没问呢,窦宇珩自己主动介绍:“我一朋友,踢球骨折了,在这儿住院,我过来瞧瞧。” 周弥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 窦宇珩打量着她。 她穿衣风格还是走简洁休闲那一派,白色休闲衬衫外,罩了一件宽松的米色毛衣,九分牛仔裤,中筒靴,外套挽在手臂间。 近一年没见,她好像没怎么变,又好像变化很大。 不变的是那张依然清艳的脸,变的是气质,更静、更沉、也更有疏离感。 窦宇珩笑了一声,无意识往前头病房区域瞅一眼,“你呢?谁过来住院了?” “一个朋友。” “不着急?不着急的话我们聊会儿呗。” “我们好像没什么可聊的。” 窦宇珩笑笑,“那时候都说了两清了,现在我就你一普通熟人,你怕什么呢?” 若非不得已,周弥挺不愿意跟人起摩擦。她跟窦宇珩都两个世界的人了,比陌生人还不如的关系,真扭扭捏捏,倒显得她还有多在乎一样。 她走在前,窦宇珩走在后,两人去了走廊尽头的窗户边上站着。 窦宇珩又问:“谁来住院了?” “顾斐斐。” “她怎么了?那我等会儿顺便去瞧瞧。” “没必要吧。她都跟你绝交了。” 窦宇珩笑说:“我跟她认识在先的,结果因为你,她跟我绝交。你们女生有时候还真是不讲道理。” 周弥淡淡地说:“是吗,我倒觉得她挺讲道理的。” 窦宇珩低头看她一眼,“还在原来公司工作?” “没什么换工作的必要。” “是吗?我以为……” “以为什么?” 窦宇珩笑得两分微妙,“谈总百亿身家的人,还需要你去做这么薪水微薄的工作?” 周弥脸色一变,“窦宇珩,你要想说这,那我们没什么可聊的了。” 她迈开脚步,便准备走。 窦宇珩声音还不紧不慢的,“那时候你说,往后再找,绝对不找我这样的人,靠不住。怎么,谈宴西是靠得住的人?” 周弥霍然转身,“谈宴西是什么样的人,也轮不到你来评价他。” 窦宇珩笑意更多两分审视:“我确实犯了错,也没什么可辩驳的。但我以为,你下次一定会找个老实本分的……” “你说这些话,我只能认为你是意难平。” 窦宇珩耸耸肩,“我就是意难平,有什么不能承认的。我为什么意难平?因为你这人可太双标了――放我身上原谅不了的事,放谈宴西身上就原谅得了了?” 这人越理还越带劲。 周弥懒得跟他说了,转身便往前走。 窦宇珩声音追过来,“周弥,你何必学顾斐斐那套生存哲学。你行情又不是不好,何必要给人做小三?……” 周弥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继而迈得更加急促。 好像只要走得足够快,就能把窦宇珩说的这些话给远远甩在脑后。 进了顾斐斐病房,周弥反手一掩门。 顾斐斐扫来一眼,“你脸色怎么跟见鬼一样?” 周弥没作声,把包卸下来放在椅上,进洗手间去洗了洗手,才又回到床边。 她从旁边的果篮里拿出一颗橙子,拿了水果刀划一道缝,指甲卡进去,慢慢地破开,“斐斐,这几天,你跟梁行聊过以后怎么办吗?” “聊了啊。”顾斐斐很坦然,“不聊我敢从这医院出去?” “那怎么说?” 顾斐斐却一时沉默下去。 周弥也不催,橙子皮溅出气雾在她手指上,一股香味,微酸而苦涩。 “我说实话,也不怕你瞧不起我。”顾斐斐终于开口,“有那么一些时候,我觉得自己跟梁行不是纯粹的互相利用的关系。和以前那些人相比,梁行可太君子了。而关键是,他真欣赏我的画,他不觉得我画的那些看不懂的东西是垃圾,也不觉得我是要用艺术的名头给自己镀金――那些人不信,我有什么可给自己镀金的,我十六岁,因为交不起集训费用,被画室老师压在课桌上的时候,我就没什么可在乎的了,脸面,尊严……那都有什么用。可我真的喜欢画画啊,我拿笔的时候,才觉得自己不是块行尸走肉。你说,阴沟泥潭里的人,配做梦吗?梁行告诉,我配。” 周弥垂下眼去,她感觉那橙子皮的汁,好像也溅到了她眼睛里。 “……我真的从前从来没在乎过,倒不是说,我从前没挨过这样的教训。而是,我今天才明白,肮脏的关系之下,是讲不了清白的,我说的这些,什么梦想、惜才……算个什么狗屁。我真难过……头一回觉得遗憾,要没有那些前尘往事,要是我一开始,不是用皮相利用梁行,我那些梦想,是不是能有个更清白的下场。” 骨折的地方挺疼,顾斐斐也使不上多大的力气,这些话说得平静极了,“我跟梁行说,就到这儿了。往后,他要是真欣赏我的画,那画我就继续挂他那儿卖。要是不想惹麻烦,那就此两清吧。” “没找他要什么吗?” 顾斐斐笑了一声,“以我的性格,我铁定要狮子大开口的,可是……真跟他开口的时候,我说不出来了。没人信,也没人在意,可梁行那么信我、栽培我的那些瞬间,叫我觉得,我已经赚了。我一辈子是声名狼藉的婊-子,我要为他做一回君子。” 周弥久久地不说话。 手里橙子剥完,她将其对半掰开,又掰上一牙,递给顾斐斐,“吃吗?” 顾斐斐“啊”地张嘴,要她喂。 周弥送到她嘴边,抽一旁床头柜上的纸巾,擦了擦手,方说:“我刚才,在外面碰到窦宇珩了。”顾斐斐愣了下,“他来干嘛?不是来看我的吧?我跟他没联系了啊。” 周弥摇头,“他不重要。” 顿了顿,看向顾斐斐,“斐斐,我问你一件事。” “你说。” 她从进门到现在,要顾斐斐先聊,要慢条斯理地剥个橙子,都是在做心理建设。 眼下,她觉得自己迟早要面对了。 “……谈宴西,是不是有女朋友?” 顾斐斐瞥她,“……你知道了?” “也不是。我自己猜出来的。”谈宴西三番五次的欲言又止,加之方才窦宇珩说她“小三”,她再笨,也不能假装想不到了。 “不是女朋友……我是之前听梁行提起,他有个家里选定的结婚对象。我看你好像一直不知道,你又是抱着那种及时行乐的心态,就干脆没告诉你。你跟我不一样,你铁定做不到没心理负担跟他继续的。所以你上回说要跟他掰了,我为什么那么高兴――谈宴西以前的那些对象,也没有特别长久的,我以为你俩其实熬不到他结婚的那会儿。” 顾斐斐听她没出声,转头去看,“……你没难过吧?” 周弥很淡地笑了笑,“还好吧。” 她继续分了一瓣橙子递给顾斐斐,也往自己嘴里送进一瓣。 不太甜,牙齿咬开的瞬间,冰凉果汁刺激味蕾,酸得她眉头紧皱。 好像咽下去的不是一瓣橙。 而是不可名状的、无法形容的某种情绪。 第 39 章 39 天气已经呵气成白。 窗外有几棵高大的落叶乔木,周弥上一回注意到它们的时候,好像还是在闷热潮湿的夏天。 印象中浓阴匝地,似乎都能嗅到阳光照后,那叶片蒸腾而出的生韧的腥气。 不过几个月,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结疤处微微突出,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一只手向天而指。 不知过了多久,灰沉的夜色尽头,渐渐出现一道身影。 周弥抬眼眺望。 白色的套头毛衣,黑色长款大衣,深灰色长裤。 最基本的颜色在他身上却从不单调,整个人好似雪下青松,清冷而孤拔。 周弥一动不动的,望着那身影走到了楼下,拉开黑色铁门,进了楼里。 一到两分钟,响起敲门声。 她这才走过去开门。 前几天,周弥给谈宴西打电话,问他能不能抽出时间来,两人见一面。 谈宴西医院公司两头跑,项目投标筹备正进行到关键阶段,只告诉她,勉强能抽出时间吃顿饭。 周弥坚持,要一个晚上的时间。 那头谈宴西当然语意浮浪地开玩笑,但也似乎受用于她的偶尔主动,便答应一定尽力腾出时间。 到今天下午,谈宴西给她打来电话,说晚上本有个应酬,对方有事取消了,但通知得这么临时,也不知道她的时间凑巧不凑巧。 周弥说,那就今晚吧,约在我家里,好不好? 下班后,周弥便去超市买了菜,先将米饭蒸上,菜洗净切好备用。 门开的瞬间,扑来谈宴西身上微微的寒气。 周弥弯腰,自鞋架上拿一双灰色的干净的棉拖递给他。 谈宴西惊讶,微微扬眉,“这就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周弥不理他的揶揄,“你先坐会儿,我先去炒菜。” 手腕却被谈宴西一把牵住,他紧跟着便拥过来,推她到那小沙发上去。周弥倒退而行,小腿撞上了沙发,身不由己地坐了下去。 烧了暖气的屋子里,温度刚刚好,她身上只穿了一件雾霾蓝色的宽松毛衣,处处都是“破绽”。 她低眼看,谈宴西吻在她肩头,灯光下,他皮肤一种新雪似的白,觉得是微冷的,可呼吸却炙热不过。睫毛微垂,长而薄,看不见他的眼睛。从不安分的动作,亦能感知他的动情。 她都佩服自己,怎么舍得将他推开。 两手撑在他肩膀上,将他往后推,笑说:“能不能让我先去炒菜。” 谈宴西不大乐意,哼笑了一声,仿佛笑她,就她那厨艺,浪费的时间拿来做点正事儿不好吗? 周弥理了理衣服,走进厨房,计划只做三个菜,已经切好了,捣鼓起来也快。 谈宴西好似一人待外头无聊,一会儿也就过来了,远远地抱臂站在门口,问她:“宋满几点下课?” “她现在没在上课了。这两天去西城参加艺考去了。”“她不是说要考本地院校。” “保险一点,万一本地三所都没要她呢。” “你不用送考?” “她不让我请假。她其实挺独立的。” 谈宴西点点头,“你那位朋友怎么样了?” 他喜欢听她说话,清而柔的音色,聊些没营养的家常都有种娓娓之感。 “已经出院了。”说到这儿,周弥想起来,“她让我转告你,谢谢你这次帮她,叫你往后能有用得她的,尽管开口。” 谈宴西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梁行那头也跟我打过招呼,说谢我阻止及时,欠我份人情。弥弥,你倒是帮我拉了个好投资,帮一次忙,赚回两份人情。” “三份。”周弥笑说,“还有我的。” “那你准备怎么还我?” “给你做饭不就是?” “……那你这份可就亏大发了。” 周弥轻哼一声,“那我做好了你可别吃。” 谈宴西笑说:“那还是要吃的。你喂我毒-药我不也得吃下去?” “才不信你油嘴滑舌。” 半小时左右,一餐饭上桌。 谈宴西对食物一贯不热衷,吃到好吃的或是不好吃的,都没什么大表情。可他是真的捧场,周弥和他在外头就餐的时候多,知道他每回就吃那么点分量,但今晚上却全程没放筷。 三道家常菜,基本消灭干净。 周弥收了碗筷,先没去洗碗。 下班去逛超市时,顺便买了草莓,预备留着做饭后水果。这会儿,她把袋子提过来,找一个沥水篮,清洗草莓。 谈宴西走过来,说他昨晚上只睡了五小时不到,吃了东西觉得困得很,先去她床上眯会儿。 “草莓还没吃呢。”周弥抬手,递一个手头洗净的草莓到他嘴边。 谈宴西张口咬住了,“睡醒了吃。半小时,你记得叫我。” 周弥便先关了水龙头,跟他一块儿进卧室去。 她一向有归整,卧室并不乱,但还是习惯性地将枕边的一份文件收拾起来。 谈宴西看一眼,“工作内容?” 周弥摇头,“院里有个学姐做自媒体公众号的,问我认不认识留学生,愿意写点儿欧洲纪行主题的游记。我在巴黎交换的时候,认识一个当地的女生,恰好是个资深的背包客。她写的东西,我帮忙翻译,再交给学姐。” “你有稿费吗?” “有啊,翻译一篇三百块。” 谈宴西笑了。 周弥瞥他,“笑什么。你今晚吃的草莓,就是拿这三百块换来的。” 谈宴西笑说,“不是笑你赚这苍蝇腿。一篇多少字?你时薪多少?有性价比吗?” “谈总日进斗金的商人,当然不懂。爱好的事情,不能完全拿金钱衡量。工作的文书翻得我烦死了,我做这个当是放松的。” 她起身,要把文件放回到书桌上,谈宴西将她手臂一拦,“我看看吧。” “你不是要睡觉。” 谈宴西笑说:“这不就是现成的催眠读物?” 周弥闻言伸手便要夺回来。 谈宴西赶紧拿远了,笑说:“好好好,我错了,我先看看。” 周弥走出去,替他掩上了卧室门。 谈宴西歪靠着床头,翻着手里头的东西。 一叠A4纸,里头还夹着一支笔,他拿在手里看了看,红色的笔身,细细一支,上头的logo好像是“MONAMI”。 她似乎习惯把文字打印出来,在纸上手写翻译。 法语的原文,顶上是她用红色、细细的笔迹写出来的中文,字迹清秀,暗藏筋骨。偶有划涂痕迹,是她斟酌词语,“黄昏”和“傍晚”,哪一个更好。 谈宴西翻着薄脆的纸张,翻到第一行,从头读。 他是个对文学性作品不感兴趣的人,意外的是,周弥的翻译遣词造句非常清爽利落,没有过度修饰,平铺直叙里却有点耐人咀嚼的况味。不知是原文风格便是如此,还是她的个人习惯。 看了两三行,继续往下读。 但没翻译完,到第二页纸中半就落了笔。 谈宴西将纸张照旧地对半折叠,笔夹入中间,给她放到了床头柜上,躺下去,阖上眼。 周弥洗完碗,打理过厨房,回到卧室。 房间顶灯还亮着,似乎是为了遮这光线,谈宴西抬了手臂搭在眼睛上。 她按开关将灯灭了,揿亮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将色温调至暖黄,亮度调至最低。 然后坐在床前地板上的灰色圆形小地毯上,手臂搭着床沿,静静地看着床上熟睡的人。 心里一种隐隐的情绪持续烧灼,叫她失神地忘了时间,等回神时摸手机一看,早已过了半小时。 她没有立即将谈宴西叫醒。 灯光清幽,外头有风声,被窗户隔绝之后,像隔着毛玻璃去看的那样一种模糊感。 因此觉得此处像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处孤岛,危机四伏之下,一种温柔的苟且。 脚坐得麻了,周弥换个姿势,又探身去开床头柜的小抽屉,翻出里头许久没动过的铁塔猫和打火机,点了一支。 不知烟是否也有保质期,或是拆开敞得太久,抽起来有一种潮湿的味道。 像是吸入肺中的,是这个冬天薄雾冥冥的夜晚。 周弥抽着烟,决心,再给他们这一支烟的时间。 可是啊,她有意识抽得缓慢,却还是看见,烟越烧越短。 最终,终究离滤嘴剩下小小的一截,手指已能感知到的薄薄热度。 她一下咬紧了滤嘴,片刻,终于,长长呼出最后一口,站起身,走到窗边,清瘦细长的手指,捏着烟蒂,在窗台上轻轻一碾。 周弥走回到床边坐下,伸手,轻推谈宴西的手臂。 谈宴西立即醒了,手臂放下去,缓缓地睁眼来看她,于迷蒙中渐渐聚焦,然后低笑一声,“半小时到了?” “嗯……你吃草莓么?” 谈宴西不应声,伸手,将她手臂一拽。 她躺倒下去,耳朵贴着他胸膛,隔着他身上白色的毛衣,听见清楚起伏的平稳心跳声。 “谈宴西。” “嗯?” 周弥呼吸间都是他身上的清寒气息。 像是下雪的清晨,推开门时,拂面而来的风。 看见漫天的白,看见一种彻底的空旷、寂静和皎洁。 或许,此刻,空旷的是她心底,寂静的是她的呼吸,皎洁的是她再澄明不过的爱。 她声音轻得仿佛再多一分就是惊扰:“我们,就到这儿吧。” 第 40 章 40 空气凝滞似的安静一霎,谈宴西低眼去瞧她,似笑非笑道:“原来弥弥是给我做了一顿鸿门宴。” 周弥手掌一撑,坐了起来,避开了他的注视,“你答应过我,给我主动叫停的权限。” 谈宴西看她许久,笑意渐渐地淡去,也坐起身,手掌揽她肩膀,低了头,温热呼吸荡在她颊侧,“为了什么?因为我这阵忙得没空见你?” 她不肯看他,他就手指钳她下巴,逼迫她转过头来。 她和他对上视线,眼里是他一贯不怎么喜欢的疏离感的空灵,有那么些无悲亦无喜的意思,“你几次想告诉我的,是什么呢?” 谈宴西骤然目光一沉,却是笑了一声,“谁告诉你的?” “我猜到的。” “弥弥,有时候其实用不着那么聪明――你只告诉我,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吗?” 周弥没法对他说谎,如若不开心,她怎么会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从一个冬天,厮混到了另一个冬天。 “……再开心,那不也是偷来的吗。我不在意自己无名无分,但我在意自己成了小偷。” “你偷什么了,嗯?”谈宴西语气不悦,“我还不至于就成了祝家或是祝思南的所有物。” 周弥眼皮跳了一下。 ……原本,那个所谓结婚对象,于她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这下,谈宴西把名字说了出来,她好似终于看清楚了,那把捅在她心口的刀长的什么模样。 谈宴西接着说道:“我是准备告诉你这事儿,因为我觉得我俩到这份上,你该有这个知情权。可是,弥弥,告诉你不是为了跟你分开……” 周弥抬眼看他,“那为什么?为了把我变成真正的小三吗?” “我不喜欢这个词,你别拿这种名头往你自己身上套。”谈宴西眉头一蹙,“我跟祝思南早已达成协议,婚姻只是一个名头,她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互不干涉。” 周弥自那天跟顾斐斐确认之后,便一直在做心理建设。 她预期的分手云淡风轻,因为谈宴西压根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可是,他终究是谈宴西,她看不透他的想法,他能几句话就能打破她的冷静。 她有些徒劳感:“……我妈去世不到四年,露露只差一步身败名裂,而顾斐斐现在肋骨都还绑着固定带。谈宴西,我没混到这个下场,不是因为我没有错,只是因为我单单比她们幸运……” 谈宴西冷声打断她:“我想保护的人,没有任何人动得了分毫。同样,我想留下的人,一步也别想从我身边离开。” 周弥一时无言。 是了,这才是那个实则骨子里极富征伐欲的谈宴西。 她只能说:“……可你答应我了。” 谈宴西仿佛笑她天真,“我一个商人,你居然指望我能信守约定。” “你从前答应我的事,分明都做到了……” 谈宴西仿佛耐心尽失,话语一种不容商榷的强势:“弥弥,今天这话就到这儿,后头该怎样怎样,我就当你没说过。等宋满高考完了,你自己去挑个喜欢的地方,我们搬去一起住。” 周弥垂下眼,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奇怪,听起来竟好似在笑,“谈总这么俗套,也来金屋藏娇这一套。” 谈宴西的表情是仿佛是随她怎样,话撂这儿了,分毫不改。 周弥缓缓地呼一口气,“……你非这样做,我不保证不会恨你。你自己跟我说的,你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有那么坏……” 谈宴西冷笑一声,语气可堪傲慢:“弥弥,世界上恨我的人多了,你还排不上号。” 他低头冷眼瞧她,也没等她出声,有那么点发狠意味地将她吻住,“你这张嘴说不出什么好话,那就闭嘴,留着做点儿正事!” 周弥挣扎,手却也被他紧紧攥住,动弹不了。 才知往常那些“禁锢和强制”纯属情-趣助兴的把戏,男人较真起来,体力差距悬殊到任何抗争都能成为徒劳。 而更悲哀的是,她似乎已经太过熟悉他的节奏,颤栗之感顺着颈后脊柱一直下窜,像一粒火种投入干枯野草的荒原,见风就着。 她的意识、语言和行为都在抗拒,偏偏本能叛逃得比什么都快。 谈宴西分明恚怒,可抓她头发,使她抬头的动作,却到底还是放轻柔了力度,怕她痛。他低头吻她,言语是他一以贯之的,坦荡的下-流,你不是要恨我吗,弥弥,可你瞧瞧,我这一手的…… 周弥眼前一片模糊。 听见外头风声阵阵,每年北城冬天,寒潮来临时必不缺席的物候。 像是也呼啸着穿过她胸腔。 最后,她只能徒劳地说,家里没有套…… 谈宴西声音冷静得过了头,反而有种危险的意味:“怕什么?大不了就生,还怕我养不起?” 周弥吸了一口凉气,心中骇然,转头去看他,“你要让生下来的孩子,也像我一样背个‘野种’的骂名长大吗?” 谈宴西声音冷得像是从深蓝的冻湖里捞出冰块,“你背得,我也背得,凭什么他就背不得?你大可放心,别人动不了你,照样也动不了他。” 周弥声音都哑下去。 她手里的牌都打完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跟一个疯子,有什么可说的。 甚而,有那么一个持续沉溺的瞬间,心里头有道声音不停地催眠她:放弃吧。温柔的苟且,也好过清醒的颠沛。 后半程,周弥几乎是予取予求。 谈宴西看她眼睛,看她神情,和他一样癫狂地不辨眉目,再没有那样好似深思熟虑过的冷静和疏离。他喜欢她这样。 结束时,外头风声好像更大了。 吹得玻璃窗户也“哐哐”作响,有种要把这儿掀翻的错觉。 谈宴西搂着她,脸埋在她的肩窝处,声音沉缓两分,“弥弥,在我这儿,婚姻不过就是个名头,何必非要把自己往里套。而除了这,其他的我什么都能给你。” 周弥只是微微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谈宴西手指捏她脸颊,“说话。” 该说什么呢?她一片茫然,只能任由潜意识自由发挥:“……我妈生宋满那年,差一点难产。我在医院陪她,头一次知道,原来女人生孩子,是真的闯过了一道死亡之门。之后,我问我妈,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把我打掉啊,这样,你这一生要少受多少的苦。她说,哪里有受苦,你活到这么大的每一天,我觉得快乐极了。她说,给妹妹取名宋满吧?你们一个‘弥’,一个‘满’,都是圆圆满满的意思。” 周弥睫毛已然被濡湿,叫她觉得睁眼都是一种困难,“谈宴西……我不值得名正言顺的圆满吗?你要叫我背叛自己的名字,看着自己爱的男人跟另外的女人结婚吗?你跟祝姓的小姐结婚的时候,我该在哪儿?我要去观礼吗?还是,你要叫我在家里等着你……往后一辈子,都要这么苟且地等着你吗?” 她声音发哑,也发苦,像是生咽了一把粗粝的砂,这一串追问的最后一句是:“……你想要,那只笼子里的绿山雀,死在哪一个春天?” 谈宴西陡然一震。 不知因为她句话,因为手指触到了她眼角滚落下来的灼热的眼泪,还是,听见她说,“爱”? 谈宴西出声:“你方才说……” 周弥仿佛洞明他的想法,这一长串的句子里,他想确认的是哪一句,“我没有什么不可以承认。不然,你刚刚做的事情,我一秒钟也忍不了。爱一个人是一种能力,我很高兴,我妈妈教会我。” 谈宴西看着她,目光沉沉,仿佛在问,既然如此,你还要叫停? 周弥感觉自己脸上皮肤紧绷,是眼泪洇湿后留下的痕迹,“没有原则的爱,和谄媚有什么差别。谈宴西,你明明最讨厌别人向你谄媚。” 谈宴西沉默下去。 灯下,她有一双过分冷静的眼睛,分明,方才,她陪着他一起沉沦时,这眼里有极为动情的热度。 他有一种仓皇的落败感。 早该知道,这个女孩,在第一次扔了那张钞票,在第二次义正辞严地通知她,她不会做他评价标准里的任何一个女人时,他就该知道。 她是与众不同的。 漫长的沉默。 谈宴西终于起身,捞长裤套上,不再看她,声音难以形容的一种平静:“确实,我以为什么都给得了你。但你说你爱我,我拿不出同等的东西。这一点,我必须尊重你。” 谈宴西这段话,还是叫周弥心脏继续飘飘忽忽地下沉。 她本以为早就已经沉到了底。 女人有时候真是一种可悲的动物,爱一个人,明知对方薄情寡义,游戏人间,可真听见他说“不爱”,亦有一种恼羞成怒的不甘心。 一会儿,谈宴西衣服就已穿戴整齐,连方才欢-爱时,勾着了她的头发,于是不耐烦摘下来丢在一旁的手表,这会儿也已经戴好了。 他站在床边,垂眼看她,片刻,又在床沿上坐下,捞被子将她一裹,抱进自己怀里,“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祝你往后找到你的圆满。” 最后,他退场亦如深情脉脉的好情人。 谈宴西就这样抱着她,许久不动弹。 她也就不出声,听见时间仿佛寒潮略过湖面,渐次地结了冰、凝固。 是谈宴西口袋里的手机一振,打破了这仿佛可成为永远的绝对寂静。 他没去看,手终于松开了,退开去,微凉的手指摸了摸她的额头,“往后,生活中遇到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给我打电话。号码你知道,我不会换。” 周弥没有点头,声音沙哑地说:“出去请帮我把门带上。” “好。” 谈宴西站起身,推开了门,客厅里明亮的白光照进来,周弥不由地眯住了眼睛。 她听脚步声朝门口走去,然后是换鞋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停顿了很长的一霎,然后,“纭钡囊幌欤是门关上了。 谈宴西沿着狭窄的楼道,飞快往下走。 一面摸口袋里的烟盒和打火机,抖一支烟,送进嘴里,而后顿了顿步,低头点燃。 尼古丁的滋味好像叫他好受了一些。 快走到二楼,忽听身后传来急促的下楼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回头,讶然发现,跟下来的是周弥。这一刻无由惊喜,“弥弥……” 周弥几步到他跟前,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只把一只塑料袋子往他手中一塞,“你带走吧。帮我扔掉也行……” 谈宴西低头看一眼,哑然。 没给他多说一句话的机会,周弥飞快转身,又脚步急促地奔楼上去了。 谈宴西咬着烟,看着手里这一袋子洗净的,还沾着水的草莓,心烦地想就地给扔了。 然而,出于他也搞不懂的心理,他没这么做。 反而就这么提着它,下楼,一直出了居民楼,走去外头停车的地方。 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也把塑料袋子刮出哗啦啦的声响。 背景音似的,跟了他一路。 持续、不停歇的吵嚷和烦乱,叫他有种往后生命里都有这噪声如影随形的错觉。 周弥爬到了家门口的下面一层,就停了下来,听见楼道里回响起楼下铁门被摔上的声音,知道谈宴西是彻底走了。 她这才又回到家里,拿上了手机,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只上回感冒没用完的口罩戴上。 然后随便找了只塑料袋,装上门口那双穿了一次的灰色棉拖。 她长款的睡裙外面,只裹了一件长羽绒服,脚上穿的也是拖鞋,就这么下了楼,走到小区外面。 看见门口的垃圾桶,才记起自己手里还拎着东西。 她垂眸看一眼,把塑料袋丢了进去。 寒风中穿过马路,走了三百米。 药店的灯箱还亮着,她走进去,买一盒药,手机扫码付账。 走出药店,又去隔壁便利店买了一瓶矿泉水。 她站在路边,就水服药,将包装丢进垃圾桶里,没喝完的水,也一并扔掉了。 两手空空,都抄进羽绒服的口袋里。 路灯连绵向前,昏黄地照亮一条街道,一辆辆车,拖着澄黄的尾灯极速驶过。 那些灯火模糊成或浅或深的圆形光斑,她眨一下眼,又再度清晰。 街道几分脏乱,陌生的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而过。 那路口处尚有支起的小吃摊,缭绕一阵阵白烟,贩卖零星一点温暖。 周弥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仰头,穿过路灯的光,穿过光秃的枝桠,看向夜空,看不见任何星体,只有绝对的,灰霾一样的沉寂。 花车到站,焰火燃尽。 她的游乐园打烊了。 第 41 章 41 宋满自西城艺考回来,到家时,客厅里摆了好些大大小小的瓦楞纸盒。 周弥听见开门声,从卧室里走出来,手里抱了一堆东西,顺手丢进了一旁一只及膝高的纸箱子里。 走过去,接宋满手里的行李箱,说道:“我点外卖了,一会儿将就吃点儿吧。” 宋满卸下双肩包丢在沙发上,羽绒外套脱了,往自己房间的衣帽架上一挂,同时问道:“这些箱子是干什么用的?我们又要搬家?” “随便收拾了一下,东西太多了,该扔掉扔掉。” “我们家已经够赤贫啦,你还断舍离!” 周弥被她逗笑。 宋满仅穿着毛衣出来,随手掀开了一只纸箱,“需要我帮忙吗……” 当周弥目光撇过去,心脏微紧地意识到那只箱子里是装了什么,准备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宋满都看傻了,满眼几乎可与金钱直接划等号的LOGO,有的她甚至不认识,比如她随手拿起的这只纸袋,PatekPhilippe,她仿佛嘴巴被胶水黏住,费力地读:“帕、帕泰克菲利普……是这么读吗?” “……没有差特别远。”周弥伸手把她手里的纸袋拿回来,又丢回那纸箱里,合上了。 宋满问:“这箱子里都是啥啊?” 周弥脸不红心不跳,煞有介事道:“我在做代购呢。” “……你当我傻么。” “够傻了。”周弥不想聊这话题,继续整理东西,不穿的旧衣服装一箱;买回来总觉得有用,但好像最终什么用也没派上的物件装一箱。 一边又问宋满:“考得怎么样?” “还行吧。” “累不累?要不睡会儿去,外卖到了我再叫你。” “不累,飞机上睡够了。” 宋满就蹲在地上,双手托腮地盯着周弥看。 周弥被她看得不自在,“你这么闲的吗?” 宋满站起身,却不是回房间,而是走到她身后去,双臂搭着她肩膀,猛地往她背上一扑,“大公主,你一定是失恋了。” 周弥被她扑得差点往前栽倒,只说:“你是不是胖了,怎么这么重?” “我明明瘦了!瘦了三斤多!”宋满下巴抵在她肩上,歪头看她,“不许逃避话题。你说,你是不是跟三哥……谈宴西分手了?” 周弥语气淡淡的:“小孩子不许管大人的事。” “你是我姐,又不是我妈。”宋满不服地冲她吐舌头,“我还不了解你。别难过啊――”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难过?” 而宋满自顾自地说:“你回头想想,谈宴西也没什么好的啊,大你七岁多呢,我看都不该给他喊哥,应该喊叔,三叔。” 周弥真有点哭笑不得,“……那可真是谢谢你还一直提他。” “以毒攻毒,替你脱敏嘛。我给你介绍对象好不好?我们学校可多帅哥了,再有半年都高考结束,新鲜出炉,不考虑一下吗?” “对大两岁以上的姐弟恋不感兴趣,谢谢。” “不要年龄歧视,也给年轻人一点机会嘛。” 周弥推她,“好了好了,你能不能起来,真的重死了。” 宋满却不肯,脖子伸长了,歪一下头,扬起半边脸给她看,“西城的菜都好辣啊,你看,我去一趟都冒痘了。” 周弥太明白宋满的心思了,从小,从刚懂事起,宋满安慰她的一贯的方式就是撒娇卖萌、东拉西扯。不能说多有奇效,但至少能分走她一半的注意力。 周弥也懒得再说什么,就这么驮着她,慢吞吞地继续收拾东西。 这时候,她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 宋满立即起身替她拿了过来。 周弥解锁了看一眼,很意外,卫丞发来的,问她:在吗? 周弥犹豫了一霎才回:在的。 卫丞:能不能把你的简历发我一份? 周弥:有谁要挖我墙角吗?” 卫丞:有人想瞧瞧,你当帮我个忙? 周弥:好。我整理一下,晚点发给你。 卫丞:OK. 周弥跟卫丞聊完消息,看见宋满正瞧着她,好奇得仿佛挠心挠肺似的。伸手,去推她的脸,“不是你以为的人。” “我以为谁了?”宋满笑着伸手去拽她,“好了别收拾了,陪我下去买点水果嘛。我出去一趟,水土不服,两天都没拉粑……” 周弥无语打断她:“……算我求你,文雅一点吧。” 她还是跟着宋满出了门,暂时丢下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和以为早已斩断理清,却蛛网似的,拂了又起的芜杂心情。 - 周弥把那简历发过去,过了大概两周,就在她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事儿时,方又收到卫丞的消息。 卫丞这回解释清楚了来龙去脉: 他一个同行,也称得上朋友,某顶级时尚杂志的副主编,上个月刚刚升任主编。 人周弥见过的,叫做向薇,大家一般叫她Vivian。 上回,周弥应卫丞的邀请,去给他作为主办方之一的时尚晚宴做翻译,当时作为几位法国贵宾的沟通桥梁,对接最多的人,就是向薇。 向薇最近在招助理,这助理不负责生活方面,而是替她运营个人微信公众号,以及后续可能的其他对口的社交平台。 必要时候,还得将她自己口述的,亦或是作为随行人员,记录下来的她的各种活动的见闻,整理成文字,发表在杂志的主编专栏上。 因为嫌打字麻烦,卫丞直接拨的语音电话,总结道:“说人话就是,Vivian是个表现欲旺盛的戏精,缺个量身定做的传声筒。” 周弥哑然失笑:“薇姐知道你这么评价她吗?” 卫丞:“当她的面我也这么评价她。她看了你的简历,觉得可以见一见。你这周末有空吗,我组个小局,Vivian想跟你聊一聊。” 周弥:“面试?” 卫丞:“差不多性质。比这轻松。” 周弥有些犹豫,正在斟酌怎么回复的时候,卫丞又说:“你有什么顾虑,可以直接说。” 周弥跟卫丞有限地接触下来,知道他是有一说一的爽朗性格,不必要跟他扭扭捏捏。 便直说道:“我跟谈宴西已经分了。” “知道。可这事儿跟谈三没关系。怎么着,你的意思是,谈三的朋友圈你也要拉黑吗?”他笑说。 周弥也笑了一声,“……倒也不至于。” 卫丞说:“退一万步,即便我跟谈三沾点儿关系,Vivian不是,她压根没跟谈三打过交道,也不在北城生活。她是这一阵招人才想起来,觉得你那回的表现不错,形象也好。应聘的也不只你一个,最后她留下哪个,我说不准,也左右不了。” 周弥:“我其实没有特别强烈的换工作的意愿。” 卫丞笑说:“你真不觉得你待你现在的公司是屈才?就当把自己放求职市场上重新估个价吧,人往高处走。你考虑看看,周五之前答复我就行。” 周弥最终还是去了,为卫丞说的最后一段话。 她确实感觉自己现在待的地方,论资排辈很严重,而即便升上去,天花板也低,因为毕竟公司不是专业运营翻译这一块的,公司所有翻译人员,实则都只是在给其他部门打配合。 卫丞定的地方,就他给他的人投资的那私人club。二楼往上是VIP的专属区域,很清净,装修得跟工业风的咖啡馆没两样。 卫丞把她领上去,引荐之后就坐在一旁喝咖啡,自当配角了。 今天的核心人物向薇,周弥打过交道。热情充沛的人,很有主见,很有表达欲。 向薇一头灰色短发,穿香家的套装,配科技风格的耳环,浓妆,巧克力棕色的口红,脸颊很有骨感,偏于深邃和冷感。 如果是第一次见,周弥多半会以为她是模特,亦或是服装设计师,她和卫丞的气质很类似,有种不屑旁人看法的特立独行。 面试也很不常规,一则全程说法语,二则不聊她的履历,只问她平常写没写过什么东西,中文法语都可,找出来让她瞧瞧。 周弥早有准备。 这半年多,给学姐的微信公众号翻译的游记,自己无聊时翻的极冷门的法语小说、散文和诗歌,以及自己当年读书那会儿,运营得不足一千粉的公众号上,用中法双语写的杂记和散文,全都打印出来,分门别类地装订好了。 明显,这做法很得向薇的认可。 她花了一二十分钟,每种类型都认真读了一两篇,绝非草草翻过,走马观花。 最后,放了这叠作品集在咖啡桌上,问她:“会拍视频吗?” “……不会。” “剪辑呢?” “也不会。” “能学吗?” “……如果是工作需要,能。” 向薇拿出手机,翻了翻电子日历,“给你三周时间,辞职能办妥吗?我急着用人。东城那边的住处,我会叫助理帮你找,你到时候直接过去。” 周弥这下真有些蒙了,没见过这样有效率的面试,叫她觉得这是不是一场被谁内定的走过场。 向薇似乎瞧出她的犹豫,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们似乎没聊薪资,还有……” “这些事我会叫HR给你打电话协商。如果你是想问,这份工作能给你带来什么,我可以告诉你,等未来你从我这儿离职,行业内同等业务范围的工作,只要你想去,没有去不了的。” 向薇抬腕看手表,“我要赶去机场了,细节问题你可以问William。你考虑好了,直接给我打电话。但最好不要迟于下周日,我说了,我着急用人,如果你不接受,我要腾出时间物色下一个。”她从包里抽出一张名片,放在周弥跟前,起身便往外走。 快到门口,她脚步一顿,对卫丞说,“我提醒一句,你这儿的咖啡我拿去漱口都嫌弃。” 等人走了,卫丞看向周弥,笑问:“什么感觉?” 周弥:“……她作风跟某人太像了。” 卫丞哈哈大笑。 周弥又说:“你可不可以跟我说实话,这件事真不是谈宴西安排的吧?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内定了一样……” “你过分瞧得谈三。”卫丞笑说,“他是厉害,但也有他安排不到的地方。你了解了Vivian的性格就知道,她这人反骨得很,塞关系户这事儿,在她这儿绝对不可能。你之前,她面过六七个了。那些人单论法语水平,可能还比你强。但她看的不是法语说得多地道、对时尚多了解。她在心目中给自己定了一个形象,她挑的是符合这种形象的一种行文风格。你把自己理解为枪-手就懂了。” 周弥说:“我不觉得自己有这么特别……” 卫丞笑说:“能把谈三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的人,是不是对自己评价过低了?” 周弥垂眼,只是很淡地笑了笑。 她就知道,明明是她跟向薇单对单的面试,卫丞也要掺合进来,一定还有别的用意。 卫丞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瞧她一眼,“前一阵谈三跑我这儿打牌,脾气臭得,有人巴结他给他喂牌,他反手直接把手牌都扔了,叫人滚下桌去。谈三在牌桌上那就是一和气生财的财神爷,输了不计较,赢了,甭管赢多少,都散出去当利是。没谁见过他这样,我都懵了。你觉得,他是为了什么?” 周弥笑笑,平静地说:“我不大喜欢做自作多情的人。” 卫丞又说:“上回,你不是在我这儿碰见贺清婉么。谈三来调监控,连带着把我也怼一顿。一般这种女人之间争风吃醋的事,他烦得很,更懒得管。但过了没几天,瑞鹤传媒的郑总,亲自打电话过来跟谈三道歉,说往后一定不会叫手底下的人惹他不痛快――姓郑的是贺清婉现在跟的人。我跟谈三也是从小就认识了,就没见过他做这么掉价的事。” 周弥仍然只是微笑。 像是坐在逆行的孤舟上,四面潮水涌来,把她往回推,裹挟着叫她回头。她一意孤行地坚定:“……我也不大喜欢做个随意感动的人。” 卫丞打量她,眼神里仿佛也多些无奈的赞许:“你这样,叫我真没法继续往下劝。” “是你自己劝的,还是……” 卫丞笑了:“你这个问题有意思。你是希望这就是我自己的主意,还是谈三的授意?” 周弥不作声了。 卫丞也不是一定要寻根究底,“我只能说,谈三这人不差,只是他也有身不由己之处。” 周弥说:“我理解。是我比较贪心。” “不是。你所求的也是人之常情。” 周弥手机屏幕亮一下,好似是进来了一条垃圾短信,她看一眼时间,“我该走了。” 卫丞点头:“Vivian的事,你再考虑考虑。我能跟你打包票,这工作机会错过了很难再有第二次。如果,你干得不顺心,或者觉得没达到你预期,到时候我替你兜底,做那个替你安排,叫你去做关系户的人?” 周弥笑了,“我会好好考虑的。今天谢谢了。” 最后,卫丞又提醒一句,“谈三的表弟尹策今天也在这儿,跟人应酬。你要是不想再跟谈三身边的人扯上关系,从二号楼梯下去,应该碰不着。” 周弥笑说:“……谈宴西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朋友。” 卫丞耸耸肩:“那必然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周弥按照卫丞的提示,走二号楼梯,确实没碰着尹策,但碰见了一个她更不乐意碰见的人――孟劭宗。 很是吊诡的场景,仿佛一年前的场景颠了个。 孟劭宗似乎是在等她,不知道他又是找了谁打听到了她的行踪。 他神色有两分急切,一见着她,立马从酒桌旁的沙发上站起身,飞快两步走上前来。 没有一点一年前的那副傲慢,今日的笑容都挤出了两分谄媚,却又尽力将这谄媚掩饰起来,语气倒显得平常得很:“方不方便找个单独的地方说两句话?” 周弥平声说:“不太方便,我赶时间。” “也就两句话,耽误不了你。实在不行,这儿说也行。” 周弥只当没看见,径直往外走。 而孟劭宗跟上来,将她一拦,笑说:“你说,这世界多小。我也是前一阵才知道,你居然跟谈宴西……是那回你去找我时,第一回认识的?那我这个生父,不还无意间做了一回媒人?” 周弥有种胃里翻顶的感觉。 孟劭宗那样看似风度翩翩的形象,说出来的每个字却都是不加掩饰的市侩:“谈家老爷子,最近一阵子打算把谈宴西的婚事给定了。谈家的婚姻大事,一贯都是利益交换,谈宴西也免俗不了。不过谈家也不是什么完全高不可攀的门楣,祝家攀得,孟家当然也攀得……” 周弥不难揣测前因后果,上一回在崖上酒店碰见孟太,谈宴西叫她不准插手这事儿,他自有主张。 必然,谈宴西的“主张”伤到孟劭宗的筋骨了,他才这么慌不择路地,来求她这么一个早前避之犹恐不及的外头的野种。 周弥冷声一笑:“这话你自己相信吗?孟家真能攀上谈家的门楣,你遇到的麻烦,自己就能解决了,何必还来找我?” 孟劭宗那副伪装过的和气生财般的派头,瞬间就被戳破了,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几分:“当日你上门来找我借钱,我也没刁难你。后头我夫人不过只是顶撞了你两句,你就要叫谈三斩尽杀绝。这我也就不计较了,就说当下,我提的是个双赢的买卖,你又为什么不乐意?” 这才是周弥熟悉的,孟劭宗的嘴脸。 她说:“我跟谈宴西早就没关系了,你们的纠葛你们自己了断。” 绕开孟劭宗,继续往前走。 孟劭宗脚步一顿,却又跟上前来,骤然又换了一套苦口婆心的说辞,“我这提议对你真没有坏处。往后,孟家不会干涉你的任何事情,外头也不会有人再随意议论你的身份,乃至你跟谈宴西的关系。这是双赢甚至三赢的事……” 周弥被烦得没办法了,停了步,转身冷眼看他:“我妈――你瞧不起的那个人,教会我,人不是工具,更不是目的。或许在你眼里,为了利益,谁都可以利用。可我不会这么做。我对谈宴西不是利用的关系,即便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利用他,我也不会。尤其,你还叫我做你手里的一柄捅向他的刀子。你恐怕是找错人了――不要再跟着我,不然你不怕我再跟谈宴西吹耳边风?” 最后一句话好似戳到了孟劭宗的命门,他露出个又鄙夷、又仿佛难受不过的表情。 周弥脚步飞快地走出大门。 迎面扑来凛冽的风,她深吸一口气,胸中郁结的情绪半点没得排解,像高楼顶上堆积翻卷的暗云。 重得摧压人间。 第 42 章 42 本章节做了文字替换,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 周弥下决心接受向薇的offer,因为两件事。 一件是她整一年的业绩考核都在前三,但主管找她聊年终奖,给的标准竟没比去年高得太多。须知她去年才入职半年,且因为宋满手术的事情,请了很长时间的假。 第二件,是她差一点碰见谈宴西。 那是他们部门小组内的团建,一行五六个人,是组长从客户那里拿来的回馈资源,某个温泉酒店的套票。 他们抵达办入住的时候,大堂沙发那里有个人在打电话,周弥一眼认出来那是莫妮卡,心脏都停跳两拍。 好在那天她戴了帽子和口罩,莫妮卡即便见着她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她几乎全程鸵鸟状,若无其事地挤去了最里面一排,借同事的身躯替自己遮挡。 她不知道莫妮卡是不是一个人来的,如果谈宴西也来了,这时候人在哪里,会冷不丁从哪个地方冒出来? 不敢细想。 能不拖泥带水地跟他分手是一回事,在这种情况下,若无其事与他偶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们办完入住,拿上自己的东西去坐电梯。 就在周弥拐弯进走廊的一瞬间,分明听见,大堂里的莫妮卡叫了一声“谈总”。 她当然没敢回头,走得比谁都快。 进了电梯,才转头去看一眼,还好,莫妮卡和他都没过来。 周弥这一趟玩得提心吊胆,吃晚饭时全程警戒,后续去泡温泉才稍微放松些,因为以她的了解,谈宴西绝不可能来泡这种多人混浴的大汤池。 隔天的自助早餐,她编了个理由逃掉了――一般情况下,谈宴西起床时间很固定,他行程忙得很,有时候中餐和晚餐会耽误甚至取消,但早餐必不缺席。 上午退房,坐上回程巴士的瞬间,周弥终于松一口气。 她一直以为北城很大,阶级都不相同的两个人,没了刻意的维系,怎会有机会偶遇。 可现在才知道北城很小,收留不了一颗隐痛的心脏。 这样的差一点偶遇,来一次就足够要她的命,后头但凡在北城生活,都得时时刻刻担这份风险。 假以时日,她铁定能做到表里如一的波澜不惊,但一定不是现在。 向薇那边的HR打电话来聊过了,给出的薪酬之高,远超周弥的预期。 更何况还有一些隐性-福利,譬如跟随向薇去意大利或者法国出差,最低配置也是商务舱和五星级,均由公司报销。杂志和诸多品牌都有商务合作,衣服随便借,想自己买也能拿最低折扣,至于护肤品和彩妆,仅收PR礼包,就能用到下辈子去。 这确然是个光鲜亮丽的世界,但不由旁人给予,只要她有一分能力出一分力,就是她应得的。 当下,周弥唯一的顾虑就是宋满。她还剩半年高考,最关键的时期。 不过两姐妹倒没那种默默牺牲的苦情戏,周弥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宋满,如果宋满需要她,她就回绝掉向薇。 而宋满的第一反应是:“工资多少?你再说一遍,我可能刚刚是幻听了。” 周弥笑了,再度告诉她。 宋满:“那当然去啊!不去是大傻子!” 当时周弥大三要去交换,宋满读初三。周弥也犹豫,是宋满坚持,自己一整年住校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我不要姐姐为了我放弃自己的梦想。姐妹是要相互支持的,不是互相拖后腿的。 宋满的爷爷奶奶去世得很早,而宋满和周弥的舅舅――周寄柔这辈子第二讨厌的男人,自然不会成为姐妹两人投靠的选择。 周弥百般愧疚地撇下了宋满,因为穷,寒假也没买机票回家,除夕时姐妹两人打视频电话,周弥在跟人合租的寒酸的老旧公寓里哭得要咽气。 宋满还反过来安慰她,你不是嫌我娇生惯养的一点家务都不会吗,现在我什么都会做啦。 现在,又是这样的事情重演,周弥分外犹豫,“我真的不忍心再让你一个人。” 宋满猛摇她的肩膀:“你清醒一点!我念书的钱,做手术的钱,还有未来上大学的钱,都是你供我的。我才没有这么自私和矫情,就为了半年不到的所谓辛苦,就让你放弃掉待遇这么好的工作。” 见她还是担忧,宋满再三保证:“我每天晚上都给你打视频报备好不好?你也可以叫小白监督我。我珍惜自己的前途,也珍惜你对我的付出,我不会不好好学习乱搞的。” 周弥敲她脑袋,“想到哪儿去了,这点我当然放心你。” “家务我自己能做,有洗衣机,又不需要我自己动手。吃饭就吃食堂,不行我还可以蹭小白的便当。偷偷告诉你,白朗熙妈妈知道我,而且知道我会蹭吃的之后,还有意会把他的便当分量做得更大一些。” 周弥笑了,“听来听去,我们家傻姑娘还非得许给白家还债不可了。” 宋满一个平常一堆废话的小麻雀,这时候倒嫌弃她嗦了,“就这么定了,我不会再劝你了。如果你非要留下来,我也不会承认你是为我留的。”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 依照正常情况,大家一般都会选在年后拿到了年终奖再辞职,三月和四月是辞职的高峰期,所谓的“金三银四”。 但向薇等不及,新年前后她的行程安排得最满,给周弥三周时间已属格外开恩了,如果可以的话,她恨不能周弥当天辞职,当天就去东城报道。 周弥没有因小失大。 后头的两周时间,周弥忙得脚不沾地。 工作交接,辞职手续,跟公司几个同事吃散伙饭……程一念和崔佳航知道了,也约了一顿饭给她践行。 然后,周弥还得找房子。 向薇原是准备叫助理帮她找房子。但公司并无租房补贴,而助理选定的地段,远超自己现阶段的经济能力――周弥需要同时供着北城和东城两套房,直到宋满高考结束。 也是巧,露露――周鹿秋现今住的地方离周弥上班的地方不远。 周鹿秋自己做美妆博主,拍视频和物品收纳都要很大的空间,自己租了一个大两室,供得有几分吃力,想找个室友,自己昼夜颠倒的作息很劝退普通上班族,一直没寻到合适的。 听说了周弥要找房子,周鹿秋第一个找过来。 房子装修、地段、附近地铁线和房租,基本都符合周弥的预期,就很快跟她定下来了。 后续的事情,就是定机票,打包行李。 抽空,周弥还去见了顾斐斐一面。 顾斐斐还在恢复期,固定带每天得戴三小时以上。 她也是闲不住,已经撑着腰,坐在画板前面做速写练习恢复手感了。 梁行给她打开了一条路,后头她按部就班走下去,多少能成个小画家,只要不胡吃海喝随意挥霍,经济上用不着发愁。 这么骨折一回,顾斐斐也算是脱层皮,瘦了整整一圈。 她当时为了梁行烫的一头棕色波浪大卷,剪掉了。目前及耳长的公主切,做了一缕灰白色挑染,耳骨上一排的耳钉也都戴回去。 变回了那个周弥熟悉的顾斐斐。 顾斐斐得知周弥要离开北城,后知后觉地:“……怎么还叫我一语成谶了。” 当日她说,我要是知道你爱上这么个男人,我绑也把你绑离北城。 如今,用不着她绑,周弥自发地走了。 周弥没法违心说,自己离开北城,这里头没有谈宴西的因素。 和他厮混一年,好像这繁华又荒凉的地方,处处都能勾起她的回忆。 往后推五年、十年……她也一定会承认,这是她此生目前为止最好的一段日子。 最后,顾斐斐说:“那就祝你,工作顺利,早日发大财!” - 机票订好,出发的前一天,周弥收拾自己明日随身携带的行李箱。 其余不好带的,已用纸箱打包,叫快递寄送到了周鹿秋那里。 周弥特意选的宋满上学不在家的时间,要让宋满在跟前看着,不免会觉得有几分伤感。 她要带的东西也算不上多,一身换洗衣服、洗漱用品、笔记本电脑……等等。 冬日寂静的午后,窗户紧闭,屋内暖和而干燥。 但外头天色却是灰白,一眼即见的阴冷。 天气预报说今晚又有寒流,明天极有可能下雪。她有些担心,雪下得大了,有可能导致航班延误。 正一边往行李箱里叠放东西,一边胡思乱想,忽听见手机响了。 周弥赶紧起身拿搁在床上的手机,接起来。 对面说:“我是闪送的,有您一个同城快递,您在家吗?我现在给您送过来。” 周弥:“在家,麻烦您送过来吧。 挂了电话,她倍感疑惑。 没一会儿,有人来敲门。打开门,快递员递来一只文件袋,叫她签收。 周弥看地址栏,收件人确实是自己。 至于寄件地址,好似是某个写字楼,寄件人是……Monica? 周弥一下愣住。 签了字,关上门,她拿着文件袋回到卧室,坐在床沿上,撕开文件袋的密封条。 里头是一份文件,还有一把黄铜色的钥匙。 她觉得这钥匙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 不管,先去看文件。 文件全是法语,抬头是二号字加粗的“CONTRATDEBAIL(租赁合同)”。 再往下看,是房屋租赁合同,adresse(地址)那一栏,先是公寓名、房号、街道名,紧跟其后的是“75016,Paris”。 周弥下意识去用手机搜索。 果真,“75016”是巴黎第十六区的邮编。 这地址,这“503”的房号,指向的便是那一处南洋风格的小公寓。 她和谈宴西巴黎之行落脚的地方。 周弥心口一紧。 指尖微颤,匆匆往后翻,一目十行地获取关键信息。 三十年。 房租已一次性缴清。 最后一页的落款处,承租人后面,笔走龙蛇的签名:谈宴西。 日期为两天前。 周弥坐在寂静的房间里。 她把那枚黄铜钥匙紧紧攥入手掌,像是所有的声息,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冷静,一瞬间都遽然离她远去。 唯独一阵隐痛清晰可感。 心中轰然,几如垒高的建筑一瞬坍塌。 她片瓦不存。 ――我是为你造了一座笼子,可是我也把钥匙交给你。 你可以随时离开。 但你能不能为了我留下来。 第 43 章 43 本章节做了文字替换,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 谈宴西清早醒来便觉有几分头重脚轻。 前一阵行程急鼓翻钲似的,催得他连喘口气的工夫也无。 先是老爷子那头,原定了出院时间,临了状况又恶化了,现今只能躺在特护病房里,药石济命,好一阵歹一阵的。 再是那项目即将召开招标会,事关重大,他作为投标方之一的主要负责人,很多事情都得亲临坐镇。 此外,新年前后,婚丧嫁娶的事情也多了起来,因谈骞北的身份在那儿,很多他不便出席的人情场合,还都得谈宴西露面。过去寒暄两句,饭也不及吃,就得转场下一家。 这些都是他惯常的工作,忙归忙,倒也应付得及。 谁想到,这种局面下,再给他添一把火的人,居然是卫丞。 谈宴西一通电话过去,气都不打一处来:人工作干得好好的,你在这里头掺合什么,嫌我这儿不够乱是吧?你这么能,怎么不去做猎头! 卫丞一派幸灾乐祸:你也不是人什么正经的家属,她想换什么工作,还得经你批准?你勒不住你这小金丝雀,也别胡乱撒泼啊。 于是,这事儿倒压过了那些人情关窍,成了他最难受不过、又捋将不清的千头万绪。 他叫莫妮卡去打听打听,法国置办房产送人,得有什么流程。 莫妮卡汇报说:门槛倒是没什么门槛,但手续流程多少有点繁琐,而且公寓单间只租不售,那产权是整栋楼的,要买就得都买下来……恐怕,价格不低。 谈宴西:那就买整栋。 莫妮卡大为震撼,转头又去协商,然后再告诉他:业主不肯卖。我恳求了几次,他都一口回绝。他的房产都是经理人在打理,如果很着急,就只能租了,经理人那儿有托管协议,租赁合同代签即可。 谈宴西吩咐:租吧。 于是,便由莫妮卡两头飞,领了这租赁协议回来,他在连轴转的行程里,签了这协议,再由莫妮卡送过去。 兴许莫妮卡都瞧不过眼这纯属烧钱玩的行径,这太不是他一贯讲求投资回报比的做法了――房子买了是投资,放那儿终究能保值,租赁却只租了个有限的居住权,到期了什么也捞不着。 她便在他签订合同之前委婉提醒,找个独户的别墅,买了可再照那公寓的样子做装修,只是会耽搁一点时间。 谈宴西似没听见,眼也不眨地签了字。 - 今日天色灰青,倒没刮风,只是干冷。 谈宴西去阳台那儿,开了窗,点了支烟,正心神不宁地抽着,目光瞥见什么。 脚步一顿,退了半步。 他往地上一蹲,朝地板上看一眼,一时间哑然失笑。 瞧瞧小姑娘的乌鸦嘴――这泡过水的木地板,还真翘起来了两片。 他深深地抽了口烟,一时间更觉烦乱。 家里头太多周弥的东西了。 衣柜里给她备的几身换洗衣服,浴室的牙刷、洗面奶和整套的护肤品。 前几天,他还在沙发的缝隙里摸出来一根黑色的发圈儿。 那时,他刚从卫丞那儿得知,人飞东城的机票已经定了。 撂下电话的时候,心里想着,得叫家政过来,把这屋里彻彻底底收拾一遍,不属于他的东西,全都打包扔了! 然而等这狠冷的心情一过,终究也没这么去做。 一会儿,有人来敲门,是谈宴西头天叫莫妮卡帮他预定的早餐。 谈宴西冲了澡,坐去餐桌旁边,却不大有胃口,只喝了半杯柳橙汁。 他今日没什么安排,难得空闲,但或许没这享受清闲的命,待屋里焦躁得很。 又点一支烟,想着找点什么事情做。 客厅里转一圈,看见楼层管家前几天就帮他领回来的一只包裹。 挺大一个纸箱,及膝盖那么高,靠客厅的墙壁放着,也怪碍眼。 最近忙得一回家倒头就睡,始终没空拆。 他去书房里,找到一柄美工刀,回客厅,把纸箱子拆开。 但只看了一眼便关上了。 真不觉得意外,这就是周弥的性格干得出来的事。 他只是觉得无奈,叼着烟,自顾自地笑了一声:“弥弥,这就矫情了啊。” 她要“两袖清风”地走。 可他也算不得一个好情人,名分一样都给不了。 她既没求着名,连实打实的利也没捞到。 这傻姑娘啊,到底图他什么。 - 中午,谈宴西往姚妈那儿去了一趟。 他左右是闲不住,过去给姚妈解解闷子也好。 姚妈知道谈老爷子在病重,儿孙子女轮番孝敬,照理谈宴西没空往她这儿来,食材都比平日备得少。 今天他临时过来了,她叫他先坐着,自己马上出去买个菜。 老城的好处,生活设施齐全,外头走不到一公里就有菜场。 姚妈去了没二十分钟就回来,拎着条鲜鱼,喜滋滋说,今日炖豆腐鱼汤来喝。 姚妈手脚麻利,半个多钟头,三菜一汤就端上桌了。 谈宴西实则没什么胃口,嘴里觉得淡,尝不出来什么味道,只喝了两盅鱼汤。 姚妈打量着他,“祖宗,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放了碗,起身离开餐厅,一会儿折回来,手里拿了支耳温枪。 给谈宴西量了量,38.5℃。 姚妈知道谈宴西的性格,除非自愈不了的病,他轻易不爱去医院。 也不劝他,等他吃完了饭,拿了温水和退烧药来,叫他先服了,上楼去睡一觉,看看烧退不退。 她又念叨着:“要不把周姑娘叫过来?我看她在你总能好受点儿。” 谈宴西淡淡地说:“她换工作了,要离开北城。”姚妈一愣,“什么时候走?把人带过来啊,我做顿饭当是践行呢?” 谈宴西不说话了。 他没跟姚妈说跟周弥已经断了的事。 实在的思绪茫茫,或许是因为发烧,整个人行尸走肉似的,脑袋都不转动。 他扶着栏杆扶手,轻一脚重一脚地上楼去,进卧室躺下。 歪靠在床头,费力地睁眼,那衣帽间的门只敞开了一线,叫他忍不住想去推开看看,是不是人在里头,是不是正对着镜子换衣服,像一段霜白的月光流淌而下。 意识近于涣散的边缘,突然手机响了。 他急忙接起,却是莫妮卡,告诉他:那文件,人家又一个闪送送回去了,她刚签收的。 谈宴西问:“你拆开看看,钥匙在里头吗?” 片刻,莫妮卡回复他:“也在。” 谈宴西:“知道了。” - 谈宴西一觉睡到了下午四点多。 醒来烧应当是退了,一背的汗。 他去浴室冲了个澡,换一身干爽的衣服下楼去。 姚妈闻声过来,问他:“烧退了吗?” “嗯。” 她不放心,拿来耳温枪再测一次,松口气,“你坐会儿,我去给你冲杯柠檬水――晚饭可有什么想吃的?” “您随意。” 谈宴西走到窗边去,一手抄在口袋里,往外头看。 灰白的天色,上空铅云堆积,有什么正轻缓地飘落下来。 细看,原来是下雪了。 姚妈把柠檬水放在餐桌上,叫谈宴西过来喝。 喊了一次,人没来。 喊第二次,人还站在窗前发呆。 那身影瞧着茕茕落落的,叫她不由地想到他小时候,半大点儿的孩子,作业完成了,就去门口的楼梯上坐着,一边看书一边等。 十回有九回,什么也等不到。 姚妈见不得他这样,心里发酸,走过去,笑问:“瞧什么呢?这下雪也没什么稀奇的。” 谈宴西没做声。 姚妈待了一会儿,也没听见动静。 直觉还是就放他一个单独待着。他是这样的性格,不想说的,一个字也不会往外吐露。 她转身准备走,就在这时,谈宴西方出声。 “您瞧,我的绿山雀飞走了。” 姚妈纳罕得很:“这时节,哪儿来的绿山雀?” 谈宴西只是笑一笑,不说话。 第 44 章 44 谈老爷子今年的寿辰,便不似往年的繁花锦簇。 依谈宴西父亲谈振山的意思,不若就叫老爷子出院回家罢,在医院也不过每日吊着药水,回家了叫私人医生在跟前看护也是一样,真遇着什么情况,救护车也不过七八分钟。 谈老爷子住家属院的老房子,独门独户的三层楼,八十年代建的,带个小院儿,里头一棵枣树,一方深井,井口见青苔,摇井轱辘,还真从里头打出水来。 这里是夏天纳凉的好地方,尤其把西瓜搁在木桶里,吊进井里镇上半日,提上来剖开,甜丝丝凉津津。 ――这些,都是谈宴西在家宴间,听堂姐谈文华和大哥谈骞北哄老爷子开心,闲话家常时提起的。 他的童年,自然没这些天井青苔凉西瓜的日常。 老爷子常呵呵笑说,文华和骞北,那都是在这院子里长大的,往后我百年了,这屋子分与你们姐弟两人谁更合适? 其实,依堂姐谈文华和大哥谈骞北如今的事业,谁真的稀罕这么一处破房子。 稀罕的是老爷子的态度。 以前谈宴西小时候,凡老爷子与堂姐谈文华和大哥谈骞北在家宴上共叙天伦,回去之后,尹含玉必得向谈宴西发一通火:瞧你陪老头成日摆弄那些破围棋,有什么用!关键时候,这里头有你的什么事儿! 而今,谈振山把老爷子接回家,各人心里都已在嘀咕,都晓得,依照老爷子现在这个状况,左右是这个新年了。 倒真不止尹含玉一人心思活泛,堂姐谈文华、堂姐夫、大嫂,面上堆笑,心思都写眼里了:老爷子这遗嘱,是立了还是没立啊? 老爷子回了自己家里,精神头倒好上了许多。 生日这天雪晴了,保姆帮老爷子换了一身新裳,谈宴西和大哥将人扶上轮椅,推到客厅里。 今日没客人,就自家人,连带着几个亲戚。尹家是派了尹策过来。 谈骞北的女儿谈明朗搬个小凳,就依坐在老爷子身边,太爷爷长太爷爷短地叫唤,拿出个相框,说是自己最近在学剪纸,照着太奶奶以前留下的纸样子,剪了一个寿字,给太爷爷做礼物。 嫂子适时帮腔两句,说谈明朗没日没夜地练了一个月,就为了给老爷子一个惊喜。 厨房那头,堂姐谈文华带着她的儿媳在包饺子;堂外甥则给老爷子剥桔子,白络都撕干净了,才递到老爷子手里去;堂姐夫捡些哪家婚嫁、生子的喜庆事,说与老爷子听。 任哪个外人看见,都觉得这儿孙绕膝的情景一派温馨。 可局里的每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殷勤的工夫,不趁老爷子尚清醒的时候摆出来,那就真来不及了。 尹含玉都隐隐觉出危机感。 这种家族的聚会,她一般是插不上什么嘴的,可她今天显然有备而来,趁旁人都一番殷勤过后,忽地端出一本黄历来,笑呵呵说道:“前一阵我随宴西去寺里给老爷子祈福,顺道请住持大师点批了几个吉祥的日子。想趁着老爷子的寿辰,就请老爷子从这里头圈个好日子出来,当是赐福宴西和思南吧。” 谈宴西微微一震,倒是面上不显――他怕有一个月没跟尹含玉碰头,哪门子的拜佛祈福。 这刁钻古怪、歪门邪道的说辞,一听就是他舅舅教的:哪家佛寺,还管你道家的黄道吉日。 老爷子乐呵呵地,端了那黄历来看,尹含玉便指给他,说:“住持大师说,这农历二月十八,三月初八,四月十六,都是好日子。” 老爷子说:“我说了怕不作数,要跟祝家商量着来。“ 尹含玉说:“您放心。我前几日跟思南的妈妈碰头过,她说,叫老爷子来指是再好不过的。不过这日子只当是订婚,婚礼的日期和地点,那自然得依照宴西和思南他们的想法来,不然,他们年轻人一定得怪罪我们做家长的越俎代庖了。” 老爷子说:“既然这么说,那我觉着二月十八就好得很。” 他抬眼,笑看着靠沙发扶手而坐,显得几分置身之外的谈宴西,“谈三,你自己觉得呢?” 谈宴西笑说:“既是您生日,自然随您高兴。” 老爷子笑说:“那就这么定了。” 他把黄历递还给了尹含玉,仰头看一眼这时候在给他捶肩的谈明朗,“也不知我见不见得成宴西的好日子。” 谈明朗立即说:“赶明年,三叔和思南阿姨生了孩子,还得您来起名呢!” 老爷子哈哈大笑,“我们明朗这张嘴,那真是厉害。” 中午家宴,挤挨挨地坐了两桌,下午,大家也不组牌局,就陪着老爷子聊天,一个一个的接起话题,烘热气氛,叫老爷子讲古,就从他跟太奶奶怎么相识讲起罢。 一直到晚上八点,大家方散去。 老爷子乏了,也不叫他们谁留下来伺候,统统的打发走了。 大家至门口处各自道别,谈宴西拦下了尹含玉。 尹含玉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没等他开口,自己倒先发难了:“今儿谁过来不是做了准备?老爷子都发话了,叫你趁早跟祝家定了大事,你是一点不着急。” 谈宴西笑意极冷,“您倒是着急,忙不迭把人卖个好价钱。” 尹含玉仿佛因今天办成了大事,腰杆子硬挺得很,也不怵谈宴西这神色,“随你怎么说,我也知道你瞧我不顺眼。但往后老爷子在后事里交代你一笔,你就知道回头感谢我了――你以为单单凭我自己,今天敢在老爷子跟前出这个头?我跟谈振山通过气,他默许的。有本事,你跟你老子叫板去!” 说完,就裹紧她那鼠灰色的貂皮大衣,踩着高跟鞋,笃笃笃地朝停在路边的车子走去了。 尹策这时候走过来,问谈宴西:“三哥接下来什么安排?” 谈宴西神情冷淡:“我回趟公司。” “那我跟三哥去一趟,我手头做的东西得再改改。” 谈宴西今天自己开车来的,尹策也就顺道坐他的车。 方才尹含玉的那番话,尹策都听见了,自然不会这时候出声找不痛快。 一路过去,无人说话。 谈宴西回自己办公室,脱了外套随意扔在沙发上,先点了一支烟,拖椅子坐下。 没过几分钟,尹策拿着文件过来了,说趁这时候他在这儿,帮忙审审,当面沟通更快。 谈宴西侧坐着,叼着烟,翻看起来。 尹策推了推眼镜,一直观察着他的神情。 办公室里安静极了,是以谈宴西陡然出声,尹策直接就吓了一跳。 谈宴西:“你有什么话就说。” 尹策又推了一下眼镜,“三哥真要跟祝思南结婚?” 谈宴西微微抬眼,看他。 他这话问得十分流畅,好像在心里打过腹稿一样。 尹策面色镇定,又说:“三哥如果跟祝思南结婚了,那我能追周弥吗?” 空气又是安静。 尹策已做好了谈宴西会发火的准备,哪知道,他只是冷笑一声,“你问这话,是对我有意见,还是真对周弥有意思?” 尹策抿一下唇,方说:“三哥觉得呢?” 谈宴西不言声,眉眼间一股戾色,霍地一扬手,把手里文件“啪”一下摔到他脸上。 尹策眼镜被打歪了,低下头,扶了一下,“……我不知道别的,我只知道,三哥要是跟祝家联姻,就真会被绑住手脚挣脱不开了。三哥能力远超谈家任何一个人,假以时日,谁都会有所忌惮。谈老爷子这招,看似是施恩,实则是掣肘……” 谈宴西冷声打断他,面有薄怒,“你能知道的事,当我会不知道?” “那为什么……”尹策抬眼,“以三哥如今的事业,对抗未必没有胜算。” 谈宴西厌烦极了,却还是耐着性子:“你真当现在根基稳固?谈骞北身份在那儿,他想叫你不好过,一句话的事。你拿现在这点儿东西去跟谈家叫板,纯属给人做嫁衣裳。你当谈文华甘心让权?他们一家子虎视眈眈,等我倒下了,我这些年打下的资本,他们能敲骨吸髓,渣都不剩。那时候你在哪儿?你们尹家都喝西北风去!” 谈宴西扫他一眼,那森然的表情,岂止是失望:“谈文华有夫家坐镇,谈骞北有妻子娘家撑腰,我有什么?我妈,我舅舅,再加一个你?” 他嘲讽一笑:“我有心栽培你,他日你羽翼丰满,自立门户,对我也是助力。往后我真要跟谈家决裂,也能借你这据点东山再起。尹策,你是觉得我待你太薄?手头这最要紧的项目,我都带着你做,外人说我任人唯亲。但我知道你有才能,这些议论我纯当是放屁。而你就这么回报我。我这种内外交困的时候,你来给我添乱。你倒是告诉我,你对我有意见,还是真对周弥有意思?” 尹策满脸羞愧。 谈宴西眼里有霜雪般的冷意,“你要对我有意见,觉得跟着我干是屈尊,那你趁早滚蛋。可你要是真想对周弥出手……” 说到这儿,他骤然一顿。 太失态了。 他终于意识到。 尹策如果单单劝谏他不要轻易联姻,他气不到这份上。 他多半的火气,都是因为,尹策说要追周弥。 那是他都得不到的人,旁人也配? 沉默好久,尹策说:“难道,三哥真要跟祝思南结婚?就没什么别的破局方法?” 谈宴西冷声吐出一个字:“熬。” 至少,熬死了老爷子再说! 尹策说:“倘若熬到了二月十八……” 谈宴西冷着脸不言声。 尹策深吸一口气,“不瞒三哥,上个月,我在卫丞那儿应酬,碰见了周小姐。” 谈宴西蓦地一顿,心里烦乱,几下碾灭了烟。也不问“然后呢”,等他继续往下说。 “孟劭宗去找她,想让她认祖归宗,然后试着跟谈家攀一攀亲。但是,她拒绝了,她说……” 谈宴西忍不住追问:“说什么?” “她说,她对三哥不是利用的关系。即便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利用你,她也不会。” 谈宴西骤然心口一紧。 形容不出的感受,像是从虚空的地方,刺来一柄剑。 那么精准无误地扎在他命脉。 尹策摘了眼镜,低头,揉揉眉心,“……三哥应该还记得,大学时我谈的那个女朋友,我跟她分开,就是因为家里干涉。我爸的性格,三哥你可能比我还清楚,他要是成心捣乱,就没有搅合不散的。她去年结婚了。周小姐跟她气质有点像,我可能一时搞糊涂了。但是三哥,我虽然也是尹家的人,却从没想要趴在你身上吸血。我知道你赏识我,我也想自己做出点东西。至少,往后我们都不必受谁掣肘。” 他顿了顿,又说:“……周小姐这么好的女孩,你一辈子不一定碰得到第二回。我不知道怎么劝。或许胜算不大,但总该试试?到时候失败了,一定要从零开始,我也还是跟着三哥,做牛做马都行。” 说完,尹策就站起身,把眼镜戴上,也捡了那份文件,颔一颔首,转身出去了。 谈宴西坐在椅上,许久未动。 输得惨烈的一种颓然。 瞧瞧他前半生追求的这些东西,这么执意地汲汲营营。 固然是他的执念,可当下这一刻,他真觉得。好像其分量,还不如某人的一句话,那么叫他万箭攒心。 第 45 章 45 春节期间,谈宴西跟祝思南碰了一面。 祝家去谈家拜年,两家家长一碰头,言辞间绕不开的,自然是谈宴西和祝思南行将订婚的事。 祝太的娘家是书香门第,她实则不怎么瞧得上尹含玉,倒不是说瞧不起她的出身――尹含玉小门小户出来的,听说以前是唱越剧的,可这行当人才济济,她不是什么角儿,连个小姐身边的丫鬟都混不上,一场戏里,只能做个背景板里端果盘的平头正脸的龙套。 她瞧不上的,是尹含玉轻浮张狂,自卑又自傲的性格。 也是因为祝家这些年有江河日下之势,需借谈家的东风逆势而起,否则,她还不见得愿意跟尹含玉这样的人攀亲带故。 但毕竟尹含玉占了个谈振山夫人的名头,心底里再瞧不上,面上该有的客套礼数一点也少不了。 还是聚在老爷子的老房子里,不过今日堂姐和大哥一家都不在,他们各有各的亲戚要拜访。 屋里起了牌局,谈宴西起手玩了两局,策略性喂牌,叫祝太赢了个开门红,就寻个由头下桌去了,叫祝铮来替他。 他自己悄没声地离开了屋子,到外头的院里透气,坐在屋侧台阶上,点了支烟。 不日即将立春,天倒是没晴过一天,这一阵都这么灰蒙暗颓。 不一会儿,红漆的木门一开,是祝思南出来了。 她明显也是出来透气的。 祝思南脚步顿了顿,走到他身旁,抱臂瞧他,“讲不讲义气?你是跑了,他们问题全冲我来了――我他妈怎么知道订婚宴礼服找谁设计?也不睁眼瞧瞧,我穿过几回裙子?” 谈宴西笑了声,“你敷衍两句就得了,再不济你就穿今天这红棉袄去,也没谁嫌弃你。” “滚滚滚。”祝思南捋一把头发,烦躁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祝思南长相是柔情似水那一款,性格却比男生还彪悍,八岁那年,就把他们家属院里的那些男生揍得服服帖帖,拱手叫她姑奶奶,此后称霸至今,当之无愧的大姐头。 她这天之骄子的出生,直接就赢在了起跑线上,按理说一生顺风顺水,却从十八岁起,持续不断地折腾至今。 她上大学那会儿,喜欢上了系里主教哲学史的老师――是的,这么一个动辄以武力服人的女人,学的是哲学。那老师是有妇之夫,祝思南不管不顾,仗着家里的关系,偷偷给老师抬职称,编排名目地送科研经费,倒贴得都成了圈里的笑话。 然而这么到贴了好几年,也没把老师撬动,尤其老师发现了她在暗中操作给他输送学术资源,一气之下直接跟她绝交,更从学校辞职,跳槽去了南城一所高校,举家搬离。 之后,祝思南的人生路就走入另一个极端:再没对谁动过心,只有一段接一段,几乎毫无空当的露水情缘。 谈宴西和祝思南小时候就认识了,大概是他读高中那会儿,家里人就开始打趣,把两人凑一块儿得了。 但祝思南很看不惯谈宴西,觉得他城府深、心思重,却又装得洒脱随和,依她的话说,什么市侩的商人嘴脸。后来,谈宴西去读了MBA,祝思南就更瞧他不起了。 她喜欢的是那种清正的学者,一身傲骨绝无摧折――她说,正因为老师拒绝了我,我才一辈子念他的好。他要是走下神坛,我追求的东西也就陨灭了。 谈宴西只嘲笑:“听不懂你们学哲学的这一套虚头巴脑。” 祝思南则回敬:“你这人连真心实意地爱一个人都没体会过,根本不配懂。” 他俩是真的互相看不顺眼,绝不是家长眼里的“欢喜冤家”。 只不过是即将被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不得不共轭而行。 当下,两人坐在一起也没什么共同语言,不过一个抽烟,一个发呆。 后者还要骂一句:你妈的,我爸都不敢叫我抽二手烟。 谈宴西神色淡淡,“正好,趁今天这个机会,思南,我提前跟你打声招呼。” 祝思南说:“你可别这么假正经,唬谁呢?” 谈宴西说:“我家老爷子的情况,你瞧见了?” 祝思南这下明白,他可能是真要说正经事,也跟着严肃两分,“你想说什么?” 谈宴西低声说:“我不是咒老爷子。你觉得,他撑不撑得过二月十八?” 祝思南嗤一声,“我怎么知道,我不是医生,更不是阎罗王。” “倘若老爷子驾鹤,谈家得给他守孝,后头的红事,一律得延迟,或者……” 干脆取消。 祝思南转头打量他,“嚯。今天的谈三倒是叫我高看两眼。” 谈宴西说:“到时候这责任我来担,只求你尽量想办法说服你父母。” 祝思南:“这是理想情况。你想没想过,这么拖拖延延的,还真就叫老人家挨到了二月十八?” 谈宴西不做声了。 祝思南说:“你信佛吗?” “不信。” “确实用不着信。我拜过,没用。神佛有时候就这么不愿成人之美。我不例外,你也不见得例外――你还是做最坏的打算吧。” 谈宴西说:“你学的什么哲学?我看你搞封建迷信学说倒更精通。” 祝思南:“滚滚滚。” - 还真让祝思南说着了。 年后不久,谈宴西投标的项目就有了结果,他的团队几无悬念地中标了。 可老爷子的状况又坏下去了。送至医院,五天有四天在昏睡。 然而,只要他没咽气,定了的事,那就得按部就班地准备下去。 谈宴西筹备项目前期的启动工作之余,常会往医院跑。 老爷子持续昏迷,过去也做不了什么,大嫂他们都不兴常常过去了。 大家心里还嘀咕:怎么谈三倒跟老爷子感情这么深厚?人意识都不清醒了,这会儿过去表深情,又有何用。 病房里没人,谈宴西坐在老爷子床边,看着那氧气面罩上,白雾时起时散。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什么常来――他可真是个冷血至极的人,心里始终只在盘算,这一场无声博弈,买定离手:时间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时间一晃,就到了农历二月初。 老爷子依然在病床上躺着,靠呼吸机和药水续着。 距离二月十八日子,越来越近。 这天,谈宴西在卫丞的地方应酬,陪人打牌,完了直接在他那儿找了个房间休息。 到凌晨五点,醒来。 他八点还有事,尹含玉约了祝家人一块儿去吃早茶,顺便拟定订婚宴的细节。 初春的北城,五点钟天还没亮。 他自己开着车,往住的地方去,打算先回去换一身衣服。 在四环路上,被交警拦下。 后半夜至清晨,酒驾高峰期,交警爱在这时段盯人。 交警叫他拿驾照看看。 谈宴西开储物格,翻了一会儿,找出驾照本子,递过去。交警翻开,一霎飞出来小纸片样的东西。他弯腰从地上拾起来了,递回给谈宴西,一面看着登记照,去和他本人对照。 谈宴西接了纸片,低头,没及细看,交警叫他下车来,吹气测酒精含量。 他昨晚六点多饮的酒,早已代谢掉。 没测出结果,交警就放行了。 谈宴西回到车上,车驶离这路口,放慢了车速,再去看手里头的小纸片。 是张电影票,热敏纸,不知道放多久了,正面信息几乎都已模糊湮灭。他上一回看电影都不知猴年马月,这东西明显不属于自己。 而就在茫然的一瞬,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翻过来一看,果真,拿黑色签字笔所写,倾斜45度的英文字,清秀而利落: miazhou。 只是一年前的事,细想竟好似过去了十年、半生那么长。 那时,她拿着驾照,对着他细看,真有一种要验明正身的较真感。他说,本人就在这你不看,研究一本破驾照。 再往前,他人为制造第三次“偶遇”,临别时不抱希望地最后一次邀请她,走吧,送你一程。 是真没抱希望,谁知她给他一个惊喜。 这惊喜延续至今日,竟仍然尚有威力。 像没排尽的一颗地-雷,人冷不丁地一脚踩上去,一霎,真真切切的,灰飞烟灭的痛感。 谈宴西捏着电影票,一只手去找烟。 点燃抽了一口,那样震荡难安的心情,依然无法平静。 他索然无味地抽了几口,抬手,在灭烟器里碾灭了,开了窗,料峭寒风吹进来。城市将醒而醒,他却骤然觉出,心中那痛感到了深处,以至于有几分清醒的微微澄明。 开过去的路,天色由暗而明,到家时,已透出鱼肚白。 谈宴西洗个澡,换一身衣服,便出发去茶楼。 到那儿时间正正好。 尹含玉提前订了座,一个雅间,谈宴西进去坐了不到片刻,祝家的人也到了。 祝铮嬉皮笑脸地叫声“姐夫”,而祝思南一脸被迫早起的不耐烦。 茶楼早上七点即开始供应早市,传了菜单,大家各自点过,没一会儿,茶先沏上,紧跟着蟹黄汤包、翡翠烧麦、水晶虾饺等早食,也一一地呈送上来。 祝太客气感谢尹含玉请这一顿早茶:“听说这里的碧螺春不错,今天一尝,果真不虚。难为你费心了。” 尹含玉这一阵都春风得意,好似自己这一生,从没被人这样尊重过,以至于隐隐觉着,自己折了半生在这浮华里头,总算是挣出了一点名堂。 她笑说:“以后就是一家人,就不用说两家话了。” 有这一句起头,便总算说到了今日的正题。 说是商量,实则大家都各有打算,不过是知会对方。 谈宴西微侧坐着身,手边一盏茶,不过喝了两口。 所有对话,都似只在他耳边走了个过场,旋即便绕过去消散了: 既是订婚,倒不必排场过大,只请自家亲戚和亲近朋友即可; 礼服都备好了,出不了错; 酒店的酒水还是差了档次,不若自备; 主厨的名头响当当,盛年的时候,还做过国宴; 宾客各拟各的,到时候一个场子分做两区; …… 尹含玉与祝太商量得起劲,转头一看,作为订婚主题的两个人,各自神游。 尤其谈宴西,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破纸片,折来叠去。 她暗暗捺下气恼,笑问:“宴西,方才我们说的这些,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被点到名的人,这时候手里一顿,缓缓地抬眼。 灯下,他的瞳孔近于一种浅琥珀色,像是融合了雪意的颜色在里头,格外清冷,又漂亮得似乎失去了人气。 谈宴西目光扫过他们,视线也自有雪意的冷淡。 最后,却只是笑了一声,手指握紧了那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小纸片。 他神散意懒地笑说:“我没什么意见。” 一顿,又说:“只不过――这婚,我不准备订了。” 声音再平静不过,以至于当下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好似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一句再挑衅不过的宣战。 谈振山是第一个发难的,重重地掷了杯子:“胡闹!” 谈宴西却在这时候站起身,拿了椅背上的大衣往臂间一搭,对祝思南父母笑说:“这是晚辈自己的主意,跟谈家的打算无关。今儿失礼了,也耽误了您二位的时间,往后,我再寻个时间,专程上门赔罪去。” 说罢,微微一颔首,转身便走了。 留下一屋子的错愕哗然。 谈宴西拾级而下,出了茶楼。 楼前一条石板路,叫人鞋履磨得光滑,行人来往,熙攘热闹,各色店面都已开张,浅金色的晨曦里,缭绕一缕缕微热的白烟。 谈宴西深深地呼了口气,散作一团淡白雾气。 他既然不信佛,就更不该信左右不定的天意。 这一局,由不着时间落子,来替他决定成败和前路。 他亲自来下。 第 46 章 46 谈宴西茶楼“退婚”,可谓是捅了大篓子。 一夕之间,谈家每个人都想给他上一课,他的私人号码,从早到晚电话没停过。 谈宴西一律以正在筹备项目启动推搪过去,而推脱不过,就说出差了。什么时候回?不知道,看情况,短则三五天,长则十天半月。 谈宴西退婚一事,大家各有各的盘算和想法,堂姐谈文华是窃喜,谈振山震怒,而尹含玉不但愤怒,更不乏落差感巨大。 两家联姻的那临门一脚,是她踢出去,前一阵她因此出尽风头,事事出面打点,倒似真正有了一点谈太太的地位和尊严。 结果因为谈宴西的一句话,她就从这风光的高处跌落下去。 她经不住这失落,和谈振山连番呵斥,在谈宴西这么打游击地东躲西藏了十来天,那原定的订婚宴的前夕,她给谈宴西打了个电话,骗说老爷子不行了,家里人都已在医院守着。 谈宴西自得露面。 结果赶过去一看,病房里就尹含玉一人,立即明白过来,转身就走。 “站住!” 谈宴西脚步不停。 “谈宴西!我叫你站住!” 尹含玉“笃笃笃”地小跑过去,往他面前一横,反手掩上了病房门,仰头看他,怒目圆睁,紧咬着唇,一张艳丽精致的脸,少见有三分哀戚的神色:“谈宴西,你是要逼死我是不是?” 谈宴西漠然地看着她。 尹含玉低眉敛目,沉默片刻,换一副恳求口吻:“你既然是谈家人,谈家的哪一个婚姻自主过……” 谈宴西真不愿听这些老黄历,直接打断她:“放着好端端的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非要贪图命里没有的东西。别说是你求我,就是谈振山要把我逐出家门,我也不会改变主意。你自己想想清楚,别被我舅舅一撺掇,就跟他一样顾头不顾腚――我真跟祝思南结了婚,往后谈祝两家同气连枝,你当这里头还有你们尹家什么事!” 尹含玉一震,却还是固执辩驳:“……我命里没有的,合该你命里就有?” 谈宴西懒得与她理论。他没有的,他自可以自己挣。可尹含玉靠兄长,靠丈夫,靠儿子,从没有哪一回靠过自己。 他冷声警告:“话我只说一遍。这事,后头是我跟谈文华和谈骞北三个人的事。你要是掺合在里头,继续胳膊肘往外拐,我不会客气。不单单是你,包括尹家。尹家是怎么起来的,我就能叫它怎么败下去。” 尹含玉张了张嘴,一时气焰尽失。 讷然片刻,最后只迸出一句:“不愧是谈家人。你跟你老子,可真是血脉相承的冷血毒辣。” 说罢,转身开门走了。 谈宴西则往里走。 既然来了,倒也不妨陪着老爷子坐一会儿。 这安静的病房,很适合沉思。 他发现,自决心不和祝家联姻之后,现在身边病床上躺着的人,便再也不是点穿他杀伐本质,指一条生路,偏又给他套上枷锁的,叫他无由忌惮三分的,谈家实际的掌事人了。 不过就一个普通的、风烛残年的老人,仅剩一息奄奄。 谈宴西坐了一个多小时,准备走,忽听病床上有微弱的低吟的声音。 他脚步一顿,折回去,弯腰一看,老爷子竟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老爷子视线半晌才聚焦,最后浑浊的目光定在他脸上,声音喑哑,几不可闻:“……是宴西啊。” 谈宴西便将椅子往床边挪了挪,再坐下去,笑说:“老爷子,您这次这一觉可睡得够长。” 老爷子呼吸艰难,像是拉漏气的风箱,“今儿是……” “二月十七。” “你跟思南……明天……” 谈宴西低着头,瞧着病床上枯槁的老人,“您一直睡着,没来得及通知您呢,订婚的事,取消了。” “谁……谁……” “我。我取消的。” 老爷子似是愣了一下,那氧气面罩上的白雾都起散得更急促些。 谈宴西原以为,老爷子要趁着难得的神志清醒,再把这枷锁给他套上去。 哪知道,老爷子这么呼吸急促地喘了半天,最后,竟是笑了,“我们……我们谈三啊……这一招,可真敢下……” “是爷爷教得好。” 老爷子浑浊的眼里,确然有笑意,“爷爷……问问你……是为了什么?” “不怕您笑话。为了一个女人。” 病房里,一时只听见老爷子短促起伏的呼吸声。 过去好久,老爷子方又笑说:“别说……现在还真想……跟我们谈三再来一局……” “等您好起来,陪您来几局都成。” 老爷子笑着,又渐渐地阖上眼睛,“回去吧。爷爷也累了……” 谈宴西再坐了会儿,等老爷子再度睡去,又叫护士来瞧了瞧,方离开病房。 - 农历二月二十这一天,下午,谈宴西在公司开会。 家里来电话,通知他,老爷子去了。 而就在这日的清晨,姚妈刚刚打过电话,告知他。 院里梨花开了。 - 周弥两回从别人口中听到谈宴西的消息。 一次是在三月底左右,她陪向薇在东城参加一个商务酒会。 那天除了原定的酒会主题,大家议论最多的,便是谈家要换帅的事。 没人问“哪一个谈家”这种低级问题,但凡没别的限定词,谈家所指,多半就是北城的谈家。 有人说:有说嫡孙女谈大小姐谈文华逼退的,也有说是谈三公子主动让贤。现在,拟定了要叫谈文华的儿子,坐这执行职位。前头谈三公子才中标的一个几十亿投资的大项目,就这么白白的叫人捡了便宜。 也有人说:倒不见得谈三就会这么甘心束手就擒。没点手段的人,哪儿能将谈家的企业做到现在这程度? 有人问:谈三公子既做得好好的,叫他让贤,总该有个由头。 有人答:据说是他违抗祖父的遗嘱,拒绝跟祝家联姻。 有人提出异议:这瓜肯定不保真。生意人不大可能这么意气用事。我倒是听说谈三一直深受他祖父偏宠,怕是老人去了,没了靠山,才有人趁机发难。 有人说:这么说确实有道理。 …… 周弥不过随行的工作人员,参与不了、也无意参与这些话题。 大家仿佛不过当个豪门轶事来吃瓜助兴,可周弥却从中听出刀光剑影的心惊胆战。 盖因话题的核心人物,不是什么抽象概念,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是她人生至今最浓墨重彩的一则童话。 第二回,是从宋满口中。 那已是六月中,宋满高考结束。 周弥回了一趟北城,将北城的房子退掉了,将宋满接到东城。 周鹿秋不介意家里再多一个人,尤其周弥时常出差,她宅在家里,正好缺个玩伴。 那天,周弥随向薇从国外出差回来,到家已是半夜。 屋里两个夜猫子都还没睡,开着投影仪看古装偶像剧。 周弥放了东西,先去洗漱。 宋满紧跟着就过去了,挤到洗手台前,一脸憋坏了的神情,“姐,有个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那就别说。” “……”宋满哪里憋得住,“今天,谈宴西给我发微信了。” 周弥差点被牙膏呛住。 她问:“……你什么时候加的他微信?” “他今天来加的我。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我的微信号。” “他找你有什么事?” “他说,那时候答应过我,高考结束了,请我和小白去环球影城,这事儿还需不需要他兑现。” 周弥一愣。 宋满接着说:“我说,不用了。他就问我,现在在哪儿。我说在东城。他说,那帮我在三星米其林餐厅定个四人位,这周末的,可以带同学和朋友去吃。不去也行,随我方便。” 宋满说完,没听见周弥应声。 往镜子里看一眼,她只是端着电动牙刷刷牙,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宋满却一脸的便秘神色,“姐,你看过谈宴西的朋友圈吗?” 周弥刚加上谈宴西微信那会儿,是进过他朋友圈的,但他没发过任何状态。 跟他分开后,也没拉黑他,如果他发了什么,她在时间线上是能刷到的。 但不排除她太忙,刷漏了的情况。 宋满也不卖关子了,直接点开谈宴西朋友圈,将手机屏幕递到她眼前。 周弥这下是真被呛住了。 急急忙忙吐出牙膏沫漱口,再拿着宋满的手机看一眼。 宋满表情很复杂,“……是你吧?” 谈宴西的朋友圈,状态依然为空白。 但他把封面换了。 一张胶片质感的老照片。 一个脸肉嘟嘟的小女孩,站在树下,穿一件柿子红色的针织外套,带白色蕾丝裙边的牛仔裙,白色中筒袜,圆头小皮鞋。 洗过澡,周弥躺在床上,身体疲乏得很,但精神被什么勾住了似的,一直安定不下。 她把手机摸出来,从通讯录搜索谈宴西的名字。 手指在半年多前的对话界面停留一霎,点开了他的朋友圈。无意识往下拖动那封面图,确确实实就是方才宋满给她看的那一张。 宋满也没睡。 一边给白朗熙发消息,一边问周弥:“姐姐,你说我周末要不要去那个餐厅吃饭啊?” “随你。” “我叫小白过来玩。你也一起去吃呗?” “我为什么要去?” “你看啊,他订的不是四人位吗?我,小白,露露姐,加上你,不是刚好四个人。” “……”周弥将手机一锁,正色,突然心烦意乱得很,“不去。你也不许去。” 宋满“哦”了一声,倒无所谓失望,只是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她这反应。 过了一会儿,宋满又说,“如果谈宴西找我打听你现在的感情状况,我应该怎么回答啊?”她觉得谈宴西加她多半是这个目的,只是不可能开门见山,但迟早会问的。她得未雨绸缪。周弥说:“你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宋满点头,“好吧。” 这半年,周弥就这两次与谈宴西有所“瓜葛”,经人转述的只言片语。 没发展出任何后续。 - 周弥跟着向薇,一开始磨合期痛苦不堪。 向薇吹毛求疵到了极点,可能文章中但凡有一个词用得不合心意,她就要打回去,却只笼统地说,不行,不细说究竟哪儿不行。 周弥就默默地改,一遍不过改两遍,不知道问题出在那儿,那就干脆全部推翻重来。 后来,向薇都有点儿佩服她这好像憋着一口气要跟她较劲的性格:你不是觉得不行吗,那我一遍比一遍好,这么改正到十遍以上,看你再怎么说。 就这么较劲到了最后,第三个月的时候,周弥写的稿子,发给向薇,向薇看一眼,一个字都没异议地就给她通过了。 好似两人在漫长的PUA和反向PUA之间,终于达成了一种和解,甚而培养出了一种默契。 同时,周弥开始学拍视频,剪片子。 向薇的大部分行程一向都有专业的摄影团队跟从,但她嫌那种风格太正式,没意思,要求周弥就拿手持设备拍摄,不要那么追求完美,自然的抖动感、偶尔的镜头不考究,才有私影像的醍醐味。 为了摸到向薇的癖好,周弥也是花了大量的时间探索,GoPro、手机、手持胶片摄像机……一一进行尝试,最后发现设备不重要,重要的是拍摄的内容和镜头语言。 半年多时间这么修炼下来,周弥把向薇的偏好摸得十分透彻,剪出来的每一支三四分钟的vlog,向薇都喜欢得不得了。 尤其有一次,向薇在丽兹酒店的房间里,洗过澡,卸了妆,坐在椅子上,自己给自己剪脚指甲。 近三十秒的画面,没有音乐,没有说话声,只有正常的白噪音。 黑白胶片的质感,背景富丽堂皇,可前景中的女人,皮肤露出自然松弛的纹路,抱着膝盖那么费力地够着脚趾的动作,显得几分笨拙。 华服之下,她亦不过是一个正在苍老的、普通的女人。 向薇喜欢疯了,把这视频单独地转发到了自己的朋友圈。 从那以后,向薇就向周弥敞开了更多的权限,譬如,难得休假的时候,她会邀请周弥去她自己的家里,她亲自煎两块牛排,两人开一瓶酒,聊聊天。 那时候不是上下级的关系,向薇也会收敛起她平日里那过分严苛以至于显得几分刻薄的做派。 周弥惯常一起行动的人,是向薇的生活助理,名叫王若星,以前做平面男模的,盘靓条顺。 周弥一开始很疑惑,他为什么不继续做男模。 后来通过观察得知,王若星和向薇,应当有超出工作范围的其他关系。但不是恋人,她觉得,可能更似固定炮-友。 具体的她没往下深究。 诚然向薇欣赏且倚重她的工作能力,但幽微而晦暗的,私人生活的领域,她很清醒地绝不会越过界限去窥探一步。 - 下半年,十月过后,向薇的行程便渐次密集起来,主要活动范围都在巴黎。 围绕向薇的是一整个团队,固定的有五个人,各司其职,负责造型、摄影、行程安排、后勤等各项内容。 周弥和王若星也在这团队里,整个五人小组玩得很熟。 她喜欢小组的氛围,大家都业务能力顶尖,各有各的坚持,心态也年轻,没什么尔虞我诈的算计。当然,能一直在向薇身边留到至今的人,一定有某种层面上的性格共通。 这天,参加完了某奢侈品牌的晚宴,向薇因身体不适,早早休息去了,也不叫人跟前照顾。 团队的摄影大哥,大家都叫他大卫哥,想去使馆区那儿拍点东西,顺便找个小酒馆小酌几杯。 大卫兴之所至的“拍东西”时间,就是大家蹭他镜头的好机会,大家ins上那些极有态度和风格的照片,基本出自大卫之手。 大家叫了两部车,朝16区开过去。 周弥出发前回房间换掉了晚宴上穿的礼服裙,这时候穿的是自己的衣服。 白色衬衫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针织背心,绣了金色的折线形图案做点缀,下身是黑色收脚工装裤和工装靴,帅气利落的一身, 唯独耳朵上流苏形的金属耳饰,和腕上几串手链叠戴,点缀出一些妩媚的女性化气质。 她因为外貌和身高在那儿,又跟着时尚圈里的人耳濡目染,如今穿什么衣服都有自成一派的风格,十分具有高级感。 下车到那附近,大家随意组合摆造型,大卫也不用指示什么,只用按快门――周弥一个面对镜头很是紧张的人,久了也已适应。 拍了半个多小时,大家去靠河的附近找了家酒馆,一边聊天,一边等着大卫传照片。 聊的话题由来没什么新鲜的,无非旁人的八卦,和自己的八卦。 今天不知怎么的,周弥成了主角。 是负责造型的小敏起的头,说她的大学同学找她打听,那个总在薇姐身旁,默默出镜的漂亮小姐姐,还是单身吗,有没有机会认识一下。 周弥说:“暂……” 大家已异口同声地帮她补齐了后面的话:“暂时没有兴趣。” 周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大卫笑说:“大家都背熟了――你就说实话吧,是不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人?” 周弥笑说:“没有啊。” 小敏说:“你就告诉我们呗,不然我们猜来猜去的,越猜越离谱。” “怎么离谱?” “比如,大卫觉得,你一定是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出车祸死了。” 周弥:“……” “王若星觉得,你可能跟前男友长跑十年,结婚前夕,他跟伴娘私奔了。” 周弥:“……够离谱。” 小敏搭着她肩膀,一径催促,“说说看嘛,说不定我们大家群策群力的,还能帮帮你。” 局面到这儿,周弥不说点儿什么还真过不去了,“……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谈了一场注定没结果的恋爱。” 大卫话很糙:“这年头还能没结果?结婚了能离婚,有主了能分手。只要人没死,办法总比困难多。” 周弥笑了:“……嗯,有道理。” 小敏则说:“对方谁啊这么猖狂,我们弥弥子这么好的人,还能不给个结果。他要找什么样的才肯给结果?天仙吗?” 大家都笑起来。 到十点半左右,大家准备返程,边聊天边往停车场走。 大卫叫大家稍等,他要绕道去看看有家面包店关门了没,他去买点儿酥皮面包。 他强烈建议大家也跟他一起去,那家的酥皮面包拿AOP黄油做的,味道一绝,说是16区第一都不为过。 周弥怔了一下。 等反应过来时,大家已经跟着大卫走了,好奇心被勾起,都要去瞧瞧。 说说笑笑地拐了几个弯,就到了那家面包店。 然而很可惜,时间已晚,店已打烊。 周弥站在路边,遥遥地看着那熄灯的橱窗。 几乎能想象它亮着灯的模样,黄澄澄的灯火,推门进去便有甜而不腻的馥郁香味。 去年,有人就站在她现在站的位置,等着她进店挑选。 既然没赶上,大家便只好返回。 是小敏发现,周弥没跟上来,招了一下手,喊她,“走啦!” 周弥笑笑说:“你们先回去吧。我有个朋友在附近,我去拜访一下。” “那叫大卫陪你去?这么晚怕不安全。” “没关系,我等一下叫车回去。” “好吧。”小敏招招手,“注意安全啊!” 等同事走了,周弥转个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很近的路,一会儿就到了。 公寓楼前,她停住脚步。 抬头看了一眼,五楼的窗户一片漆黑。 她回想大门的密码,意外的竟还能想得起来。更意外的是,密码没换,输进去门就开了。 进电梯,上五楼。 一条灰色石材铺就的走廊,尽头处就是503. 门口左手边,走廊的公共区域,靠墙放了一条长椅。 周弥走过去,在那长椅上坐下。 她背抵着木条的靠背,微微放松身体,仰头看,顶上圆盘型的吸顶灯,投落幽淡的白色光线。 走廊的窗户是打开的,吹进微凉的夜风。 她时常觉得时间倏然流逝,眨眼之间,就从冬到春,再到秋。 宋满上大学了,顾斐斐准备去俄罗斯进修,周鹿秋已经是百万粉丝的大网红。 而她,也早已适应了这样高强度的、光鲜亮丽的生活。 然而此刻,无声坐在这里。 她意识到,有一些时间并未流动。 它被封锁、被存储,自那时起,就已凝固。 第 47 章 47 谈宴西这几个月,怕是活到这年岁,过得最清闲的的一段日子。 事情要从谈家老爷子去世说起。 农历二月二十,老爷子去世。 到三月初,殡葬事宜,诸事底定,老爷子的长孙女、谈宴西的堂姐谈文华一家,在遗嘱宣读会上,率先发难。 认为谈宴西在老爷子弥留之际,擅自取消和祝家的婚事,如此任性妄为,违背老爷子遗训,那么老爷子留给他的东西,他是否有这资格继承,还得打一个问号。 大家黑压压地坐了一屋子,俱是表情凝重――新一轮抢夺话语权的机会,各人有各人的算盘。 谈文华一言声,谈宴西的大伯便紧跟着帮腔。 而谈振山虽与谈宴西从来不对付,但这种时候,倒还是站在儿子的立场,据理力争。 一时分作两派,争执不下。 谈文华便将目光瞄准未曾发表意见的谈骞北:“老二,咱们这一辈,实则是你当家,这事儿,你怎么说?” 大嫂早按捺不住了,急忙忙地要出声,谈骞北一记目光扫去,大嫂立即嘴一闭,缩回去了。 谈骞北说:“老爷子立的遗嘱具有法律效应,老爷子既然没拟定限制条款,一切自得遵照法律执行。” 谈文华笑说:“不然怎么说兄弟连心呢?你瞧,关键时候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她说这话,就是有意激将谈骞北。 当年,谈骞北的生母,谈振山的元配夫人病重之时,谈振山在外头找了尹含玉。 谈骞北生母去世不足两个月,谈宴西就出生了。 可以说,尹含玉和谈宴西,那就是扎在谈骞北心头上的一把刀。 谈文华这时候说些什么“兄弟连心”,那无疑是将这刀再往里刺得更深些。 果真,谈骞北脸色骤然冷了三分。 谈文华便趁势说道:“法有法的道理,情有情的道理。老爷子素来偏宠老三,老三这么做,那就是辜负了老爷子的信任……” “大姐说得对。” 接话的是谈宴西。 大家齐齐地转过头去。谈宴西坐在最外头一排,一贯没个正行的懒散,他和大家一样,白衬衫黑西服的正装,手臂上还裹了一段孝布。 大家争执得这么寸步不让,唯独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漫不经心。 谈宴西迎着众人目光,笑了笑,说道:“违背遗嘱,那就是不尊重老爷子的意愿。老爷子既然这么偏疼我,我自然不能干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儿。” 他眼见着谈文华脸色难看极了,顿了顿,方又慢悠悠说道:“不过,大姐你说得也有道理。我取消婚约,辜负了老爷子的信任不说,还害得谈祝两家情谊有损。因此,你看,要不这么着,权当是是我自罚了这杯――当年老爷子执意叫我接掌公司,但我心里清楚,这公司本就是大姐你初创的基业。现今既然老爷子去了,不如,完璧归赵吧。”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 谈文华今天这一出,原本目的就为这儿,哪里料到,谈宴西竟会主动让贤? 谈文华心生警惕:“你当真这么想的?” 谈宴西笑说:“我当年读商科,原本就是老爷子的授意。如今老爷子去了,我眼见人死如灯灭,人生如此,白驹过隙,还是得趁着年轻,享受生活,做点自己爱做的事。你们也知道,我是荒唐又闲散惯了的性格。我巴不得有人把我手里这摊子事接过去,我好随意投资点儿小本生意,往后,就享清福去。”他满口跑火车,一个字不打草稿。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叫谈文华将信将疑。 哪知道,谈宴西好像真是铁了心,那之后,就开始着手这“完璧归赵”的事宜。 不过半个月时间,他就将所有权限转交给了谈文华的儿子谈明保自己撤离得干干净净。办公室里的文件原封不动,连片纸张都没带出去。 离了职的谈宴西,倒还有虚衔挂在公司,不过再也不去报道了。 还当真,过起了斗鸡走狗的纨绔生活。 谈文华找人去打听,谈三不是在朋友那儿打牌,就是在发小那儿喝酒,有时动兴预备买一条游艇,或者不辞麻烦地去搞一架私人飞机。 再有便是,似乎被赵野撺掇得开始试水文玩行业,动辄出没于苏富比佳士得;更更荒唐的是,投资什么沙漠概念咖啡馆,花了好几百万,派人去西北沙漠里考察,最后连个响都没听到。 这下,也是由不得谈文华不信:谈老爷子一死,谈三便如孙悟空被松了头上金箍,十个念经和尚也勒不住他了。 她便安心支持儿子谈明狈趴手脚,竭尽全力把此前谈宴西中标而得的项目做好,就当是“官复原职”后烧的第一把火。 - 谈宴西“赋闲”的这段时间,确实没少干诸如上述的荒唐事。 但他最多的精力,都耗在两件事上,一是在卫丞那儿待着打牌;二是边打牌,边叫一房产经理在他身旁待着,跟他介绍哪有交通便利、设备齐全、临着学区和医院,又闹中取静的好楼盘。 那房产经理隔三差五地来一趟汇报情况,说得嘴皮子燎起水泡,但谈宴西始终不满意,总说差一点儿,叫他再去找找。 卫丞都看不下去了,“你他妈手里房子多得住不完,这又是抽的哪门子疯?” 谈宴西说:“多是多,没一套能住的。” 卫丞:“哪套不能住?” 谈宴西说:“我自己住是可以,但拿来当婚房,就还是差点儿意思。” 卫丞:“……你有病把?跟谁结婚啊?你不都退了祝思南吗?” “那必然不是祝思南。” 卫丞盯着他看,他叼着烟,吊儿郎当地听牌摸牌。 卫丞问:“那跟谁?你可别说,周……” “嘘。”谈宴西眯着眼,做个制止的手势。 这牌局到了半夜,大家都乏了,暂时休战,卫丞差人拿点东西来吃。 谈宴西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去沙发那儿坐下,从果盘里捡几粒葡萄,随意吃着。 卫丞说:“她开通了ins账号,你知道吗?” 谈宴西一顿。 他一个大忙人,从来没空玩社交账号,朋友圈都半年懒得看一回。 这阵倒是专门进周弥的朋友圈看过,但她发得不甚频繁,也没自己的私人状态,基本只转载杂志相关。 现下,谈宴西临时地打开了应用商城,把Instagram下载下来,经卫丞告知,找到了周弥的账号。 可别说,她ins发得倒勤,基本三天便有一张照片。 不是怼脸的大头自拍,大多是半身照或是全身照,有时候突出背景,人只有照片里小小的一个点。 它们画风很统一,都有种精心设计过,去又显得毫不费力的高级感。 谈宴西点了一支烟,翘着腿,身体歪坐着,手臂撑着沙发扶手,于淡青的烟雾缭绕中,微抿着唇,手指滑动屏幕,一张一张地往下翻开。 没翻几张,他便发现,除了周弥,还有一人出镜频率很高。 是个男的,骨相分明的脸,镜头里瞧着有点厌世感,看表现力,很像是专业模特。 两人时常拍一些双人照,比如这男的站在前,周弥站在后,撑一臂在他肩膀上,只露出半张脸 。 再比如,有一张照片定位在托斯卡纳,两人在艳阳高照的街头,摆出《CallMeByYourName》海报的同款姿势。 再往后翻,谈宴西锁定了那个每回在周弥的状态下前排回复的账号,就是这男的的,名字发音是wangruoxing,具体哪几个字不清楚。 谈宴西这时候明白了,为什么卫丞要提周弥开通ins账号的事:人现在单不单身都不一定呢,你在这边一头热的捣鼓起了什么婚房,邪门。 谈宴西没甚所谓地笑了一声,问卫丞,这“wangruoxing”是谁。 卫丞拿过手机看了一眼,“向薇的助理吧。” 后头,谈宴西就开始去调查。 但查来查去,也就知道这人叫王若星,以前做过平模,参加过全国模特大赛,上过杂志,现如今在向薇跟前当助理。 周弥跟这王若星同框的照片倒是真不少。 除了两人的ins账号,顺着评论顺藤摸瓜,还能找到周弥其他同事或是朋友的个人主页,相册里常有多人的合影,周弥和王若星都在里面。 再有便是向薇的微博和ins,翻一翻,也能找出不少这两人单独默默待角落里的画面。 谈宴西也是这一阵清闲,才有空去翻这些社交账号。 浪费时间不说,还翻得一肚子火气。 后来一次,谈宴西接到祝思南的电话,叫他帮个忙,把祝铮从某某酒吧提溜回去,小子高考结束,放飞自我,什么都敢碰了,这回竟被人撺掇得打算叫个外围尝尝鲜。 谈宴西取消婚约之后,跟祝思南的友谊倒是更近一步,后者眼里,他这一身铜臭的商人,好似终于有了一点可取之处。 也是因为祝铮高考结束这事儿,叫谈宴西想起来,他还欠着宋满一个人情呢。 他想办法弄到了宋满的手机号,一搜,是跟微信绑定的。 等加上以后,谈宴西时不时地要去逗逗宋满,想从她嘴里套话。 结果这小麻雀这一回嘴严得很,一问三不知。 再问就说,是知道王若星这么一人,确实跟姐姐相处时间很多,毕竟是同事嘛。但具体什么关系,她不知道,姐姐也很少主动讲感情方面的事。不过,姐姐这么漂亮,性格又这么好,身边有人追也不稀奇吧。 十足的官方辞令。 卫丞知道了这事儿,嘲他:这么君子装给谁看呢?哪怕周弥有了男朋友那又怎么样?依你的作风,那不都是直接上手抢。 谈宴西权当他是夸奖,继而笑说:你当我是顾及她单身不单身?是我现在自己这处境,丧家犬一样。把人追回来做什么,倒吃她的软饭? 谈宴西这么不着调地优哉游哉了三四个月,谈文华却坐不住了。 首先,公司做这项目的班底,都是谈宴西一手带起来的,其中就包括好几位他亲自栽培提拔的高管。谈宴西叮嘱他们,他退了,但他们还是得继续配合谈文华和谈明保这项目事关重大,不可意气用事。 然而,他们明面上配合,心底里怎会毫无怨言?都明白这事儿做好了是给他人做嫁衣裳;做不好,那也会被趁机发难,被当做“前朝旧臣”给清退出去。他们都是千年的狐狸,稍微耍点花招,就能不留痕迹地叫谈明钡墓ぷ饔龅阶韫! 其次,现今这项目的体量,哪怕谈宴西亲自负责,也是宵衣旰食犹恐不够,上游下游的关节复杂得出奇,尤其一些同意先做事后付款的单位,只认谈宴西本人的面子和信用。 谈明币桓龃饲爸辉谕缎惺迪肮的愣头青,上来了压根无法服众,更遑论单靠人情去“赊账”。 最后,也是最叫谈文华和谈明庇Ω恫患暗模是贷款的问题。 这样大的工程,单靠谈家私人的现金流,是远远不够的。谈宴西一直和A行保持良好的业务关系,这次投标,也有A行作保放贷。 但因为公司临阵换帅,A行有理由认为存在放款风险,是以延长了审核的周期。 谈文华不得以去找其他大行,但其他银行与谈家此前并无如此大宗的业务往来,这么庞大的资金流,审查周期恐怕只会比A行更长。 谈文华拜托谈骞北去疏通,去被A行的高层打太极地敷衍过去了,说原本银行的政策就已收紧,加之谈家做的是大工程,更得谨小慎微。审查环节已经在正常进行,并无刻意扣押不放的行为。 谈文华没有办法,只能等,就这么等到了八月份,等不下去了。 这项目是有开工日期限定的,合同里规定了最迟十月底就得动工,而现下她跟谈明绷前期的工作都没协调到位,几无可能按时开工。 如此,只能再去请求谈骞北。 谈骞北根本不管商业上的事,先头为了贷款的事走自己的人情已属破格,自然不可能任由谈文华予取予求。 而与此同时,谈家合作的一些下游的生产单位,纷纷开始找公司结尾款。谈文华本来尚未梳理清楚公司的财务状况,这下更是应付不及。 更火上浇油的是,公司的一些高管,陆陆续续提出辞职,尹策是第一个带头走的。 原本,为了安抚人心,也是为了给尹家一点面子,那时候谈文华强留下了尹策。当然,也因为尹策是谈宴西的心腹,她觉得留着他,方便开展工作。 而这么生死交关的时候,尹策一纸辞呈递上去,一点商量余地也无。 谈文华当然知道是谈三在背后撺掇,可能有什么办法? 如此,贷款批不下、开工日期渐渐逼近、合作企业催债、高管预备集体跳槽…… 以谈文华和谈明钡哪芰Γ绝无可能挽大厦于将倾。 这时候,谈文华才醒悟过来,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谈三哪是让贤,分明是设了陷阱,叫她往里头跳! 公司的状况,自然瞒不了太久。 谈振山头一个出来施压:这项目要是无法按时启动,后头一环扣一环地伤筋带骨,恐怕到时候把整个谈家填进去,都补不足这亏空! 谈文华这下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心里把谈宴西咒骂了千遍,却还得收拾出笑脸,请谈宴西再度“出山”。 哪知道,谈三不肯,笑吟吟告诉她:大姐,我当时离职的时候就说过了,我就想做个闲散人,谈家的事,我不想管了,也管不了。 谈文华好声好气地请了三次,谈宴西都不肯松口,她只得去拜托谈振山。 而谈振山的命令,谈宴西更不稀得听,他一口咬死了不管事,谁也拿他没办法。 直到这时候,谈振山才意识到。 他这一直视作芒刺在背的小儿子,早有了搅动风云的本事。而更可怕的是,他比及谈二更能豁得出去。 谈宴西给谈振山指了一条路:“你叫大哥过来,我跟他聊聊。聊得好了,我回去接手这烂摊子,也未尝不可。” 约定了一个日子,谈宴西回家去了。 在老爷子的老房子,那枣树成荫的庭院里。 日光尤为炽烈,谈宴西站在井边,摇轱辘打井水,倒在一旁的白瓷盆里。 那里头装了半盆子的草莓。 反季节的水果,却也各个鲜艳饱满。 兄弟两人,应当是第一次这么面对面、平等地聊天。 谈骞北此趟过来,十分愤怒屈辱,却又不得不隐忍。他是大局为上的人,他自己的前程、谈家的整体利益,是他首要要考虑的事。 固然,他能叫谈宴西不好过,可除了谈宴西,谈家现下的状况,就真没法收场了。 这一回,他由来嫌恶的弟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不是他的副手,他同样能做决定谈家未来走向的那个人。 谈骞北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瞧着谈宴西在那儿清洗草莓,穿一身白色衬衫,衣袖挽起,气定神闲又慢条斯理。 谈家各个都焦头烂额,独独他一人,清闲散漫得很。 一会儿,谈宴西将洗净的草莓,丢进一只玻璃碗,走过来,递到谈骞北面前。 谈骞北冷冷地瞧着他。 谈宴西笑了笑,不勉强,自顾自地在他对面坐下,捡了一枚草莓,扔进嘴里。 谈骞北说:“清闲够了,回去管事吧。” 谈宴西掀眼看他:“是父亲的意思,还是大哥你自己的意思?” 谈骞北面沉如铁:“你兴师动众做这一摊子事,就为了羞辱我?” 谈宴西笑说:“那就是大哥意会错了。我不过是在赌,并且赌对了。赢家总该有点奖励。” 谈骞北说:“父亲亲自请你回去还嫌不够?” 谈宴西笑说:“我真只想跟大哥说两句心里话,没别的意思。换做以前,你能耐心地听吗?” 谈骞北抿唇不言。 谈宴西音色平淡:“我知道,大哥由来视我为一桩罪孽。但如果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谁不愿意声名清白地来到这世上?或许,谈振山欠你,我妈欠你,但我不欠你――我就想告诉你这。” 谈骞北看着他,微蹙着眉头,目光冷淡。 谈宴西说:“往后,我做一分,自也有谈家的一分。但也请大哥记着,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谈家的弱点在哪儿,如果我不舒坦了,同样能拖着谈家跟我一起陪葬。” 谈骞北冷眼看他片刻,“说完了?” 谈宴西笑得十足畅然:“说完了。” 谈骞北起身便走了。 谈宴□□自坐在这小院里――谈骞北和谈文华明争暗夺了半生的这老房子,谁曾想,老爷子在遗嘱里,留给他了。 顶上细叶簌簌,石凳上树影斑驳,夏日终末,尤有蝉声,一时起,一时伏。 此刻,他心里什么也不想。 独独的,想一个人。 - 谈宴西重回高位,离开工日期尚不足两个月。 他以雷霆手段,叫早已瘫痪的各个环节都转动起来,银行放款,勘察收尾,工程队召集完毕…… 尹策自然也回来了,陪着他一起夙兴夜寐。 这一段时间,谈宴西几乎每天睡不足四小时。 忙成这样了,他还在盘算,既然各路障碍已经清理干净,另外那一边事,该是时候行动了。 然而,他现在一不确定周弥跟那什么姓王的究竟什么关系,二不知道,什么方式,才不显贸然。 工作上,那蜘蛛网似的千头万绪,他都能处理得井井有条。 这事儿却犯了难。 就在这么一边熬夜工作,一边裹足不前之时,这局面却撕开了一线―― 要从一则招领启事说起。 那天,莫妮卡来办公室汇报。 巴黎16区的那栋公寓的管理员给她发了一封邮件,询问落在503门口走廊长椅下的一件东西,是不是他们遗失的。如果不是,他会把招领启事贴在大门口,通知所有租客认领。 那公寓水电煤相关的琐事,谈宴西懒得管,都是莫妮卡在负责,因此在那边留的莫妮卡的联系方式。 莫妮卡站在办公桌前,点按手机,将那件东西的照片发到谈宴西微信上。 谈宴西点开看一眼,一时愣住。 一条细细的,浅金色的链子。 第 48 章 48 一整天,周弥都似有几分心神不宁,频频抚摸自己左手手腕。 小敏觉察到了,酒会结束回酒店的路上,终于忍不住问她,怎么啦,一直重复这动作。 周弥回神:“哦……我丢了一条手链。” 小敏往周弥手腕上看,那上面现在戴着一条皮质的手环。周弥喜欢将两条以上不同样式的手环、手链或是手镯叠戴,也算是发展成了她的穿衣风格的一部分。 小敏问:“丢的是哪条?我帮你想想有没有印象。” 周弥说:“很细的一条金色链子,我经常戴的……”“哦,你说原本是脚链那条?” 周弥点头。 然而,若非特意留心,旁人很少会注意到同事穿戴了什么,尤其还是饰品这么不占地方的东西。 小敏没想出个所以然,“你记得什么时候丢的吗?” 周弥摇头,“昨晚跟你们出门的时候肯定是戴着的,回酒店洗澡才发现不见了。我根本没注意到究竟是什么时候丢的,可能拍照的时候吧……” “很重要?” 周弥很淡地笑了笑,“算是件纪念品。” “那要不明天我陪你去找找。 “算了,多半找不到了。” 小敏见她有些低沉,猜想丢的东西有特殊意义,想了想,便指一指自己手腕上的一条银质手链,说:“要不我把我这条送给你,就当是‘纪念纪念品丢了的纪念品’。” 周弥笑了,“这就是,套娃式纪念品?” 然而,她摇了摇头,垂下目光,又说:“算了。丢了就丢了吧。” 可能是一种预兆,亦或是提醒。 她这近一年凝固的时间里从没有别人。 她知道自己没有刻意地等待什么,她从小就不信奇迹这种东西。 她只是长情得几近于固执。 可是,人和物不一样。 她喜欢一首歌,可以一万次单曲循环;喜欢一种酒,推开全世界的任意一间酒吧,都能点到。 喜欢一个人,却要愿赌服输。 真羡慕小时候,输了,难过一会儿就好了。 现在却只有漫长的自欺欺人。 她想,丢了也好。 该是时候了。 - 隔天,周弥去中古店帮向薇买东西。 这是向薇的习惯,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去瞧瞧可有什么经典的流行重新流通于世。 如今的周弥,已然能够熟知哪家奢牌哪一年的大秀推出过哪一个经典的款式,向薇信她的能力和审美,这事儿就顺势交给她去做了。 周弥也乐得,买东西的过程整理整理就是一篇推文,两全其美。 逛了一下午,傍晚,周弥眼见天色阴沉,似要下雨,便给负责后勤的同事珊姐打电话,问是否还有空余的车,调遣一部过来接她。 珊姐告诉她,一会儿就有车空出来,叫她稍等。 这一等,就叫周弥等到了滂沱大雨。 她坐在店面里,守着一堆购物袋,直到七点半,司机终于抵达,连连同她道歉,说路上大塞车。 巴黎全法第一的大堵城,毫不稀奇。 周弥上了车,回酒店的路上,也塞得一塌糊涂,不足十公里的路,开足了四十分钟才到。 她在车里睡了一觉,醒来是司机提醒她,到地方了。 周弥打个呵欠,往外看一眼,雨幕重重,能见度极低。 她拉开车门,下车。 雨势太大,钻出车门的一瞬间,便被风裹着暴雨浇了一身。 所幸酒店服务周到,穿黑色风衣的侍应生已一步走上前来。 一柄刺绣着酒店logo的黑色大伞倾斜而至,将她头顶上空罩得严严实实。 周弥说声“Merci(谢谢)”,转身去拿堆在后座上的大大小小的购物袋。 就在她归拢了那些袋子的手柄,正欲一把提出来的时候,蓦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转头。 撑伞的男人身影孤拔,长风衣是比夜色更要深重的一种颜色,他一半身体立在伞外,直接淋在雨中,顶上檐廊下老式马灯投下灯光,照得他整个人清绝得过分。 雨水浇在伞面上,噼噼砰砰地响。 车打着有规律的双跳。 有人推门而出,酒店大堂里传来隐约的音乐声。 这一刻,所有的声响却都不存在,包括心跳。 绝对的寂静,即便在梦里,也是最不真实的一幕。 周弥看见谈宴西仿佛是笑了,好像等她回头来看一样,他幽深的目光依然叫她顷刻心悸,他语气平静,声音却有几分黯哑,好似也沾染了雨水:“……好久不见。” 周弥从没在脑海中排练过这一幕,因为预想过绝对不会发生。 是以此刻便像是还没预习过,就被丢上了期末考试的考场,满眼的无解题,头脑轰然,一片空白。 她几乎是机械地转过身去,继续把那些购物袋提出来。 谈宴西倾身,没拿伞的那只手,顺势去接她手里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将东西往后撤了一下,而谈宴西手依然举在原处,一种无声的坚持。 雨实在太大,她能瞧见雨水直接地浇在了他后背上。呼吸里尽是带着微微寒意的一种潮湿、又粘黏的气息。 僵持了几秒钟,她只得把东西递给他。 伞面替她挡住了雨,一路到了檐廊底下。一位穿黑色制服的侍应生走上前,微微鞠躬,接了谈宴西收起来的伞,并将大门拉开。 周弥先一步走进去,转身,便去接谈宴西手里的东西。 谈宴西递还给了她,笑说:“过来出差。没想到这么巧。” 大堂里灯火煌煌,温暖而明亮,不比外头的一种萧寒昏暗。 周弥恢复平日的状态,她现在早已被磋磨得万事不惧,不该这么不知所措。 于是便也笑了笑说:“是啊。挺巧。” 谈宴西目光始终看着她,好像无所谓打量或者研判,仅仅只专注于“看着她”这件事本身,“吃晚饭了吗?” “……没有。” “我一会儿去餐吧。你可以跟我拼个桌。”他笑说。 周弥目光微微低垂,看见他一手抄在口袋里,风衣正缓缓往下淌水,方才应该实在淋得够呛。 她其实不知道,去还是不去,才更显得洒脱。 只说:“我得先回房间,还有事。” 谈宴西点点头,仿佛不打算勉强她。 周弥提着东西回了房间,先把自己掼在床上。 距离发现那链子遗失不足36小时,距离下决心moveon,甚至不足24小时。 这人便以极具戏剧化的方式出现。 周弥洗了个澡,也一并清空烦乱思绪。 她吹干头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白色针织毛衣搭黑色休闲长裤,穿上一双最简单不过的乐福鞋,下楼去。 餐吧这时段依然热闹,外头暴雨如注,室内却灯火融融,有人在吹爵士风格的萨克斯风,这氛围很是适合小酌一杯。 周弥目光逡巡一圈,在靠窗的双人小桌那儿发现了谈宴西的身影。 他也换了一身衣服,穿了一件宽松的深灰色的薄款毛衣,这颜色衬得他很是清贵。 他身体微微侧坐,一条手臂搭在椅背上,正看着窗外,满屋子的热闹仿佛与他无关,他仍有一种似是挥之不去的孤寂感。 她默默地看了片刻,才朝他走过去。 谈宴西也注意到她了,一霎便坐直身体,转过目光,笑看着她,“以为你不来了。” “有事,耽误了一会儿。”周弥笑着,大方地答道。 她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等服务员过来,递上菜单,她接过去,一面翻看,一面不过寒暄口吻地问他:“谈总最近在忙什么?” 她余光里瞧见,他很是明显地顿了一下,方说:“没什么新鲜的,瞎忙。” “这回过来出差谈业务?”“……嗯。”谈宴西看她片刻,“别光问我,说说你自己。你好像新工作适应得不错。” 周弥说:“还可以吧。工作怎么都能做下去。” “经常出差?” “待飞机上的时间比在家还多了。” …… 谈宴西一直观察着周弥。 和一年前对比,她变化很大,头发剪短了许多,刚刚过肩,是以更显得干练。穿衣风格也更利落,偏中性之感。气质变化尤其大,好似把她放在再复杂的社交环境里,她都能处之泰然。 如果说,之前跟他在一起那会儿,有时候她的淡定,难免会有些强撑的意味,那今天,和他坐在这儿毫无主题地寒暄,他是真瞧不出她有一丁点儿的情绪波动。 ――虽是全程带笑,却是一种不着痕迹,又真正拒人千里的疏离。 一会儿,两人点的食物和饮料端了上来。 周弥只要了柠檬水,谈宴西点了一杯马提尼。 刀叉偶尔碰及白瓷盘,细微的清脆声响,话题就绕着最不涉及核心的外围范畴,这么有一茬没一茬地进行下去。 他们自己都未见得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就餐完毕,又小坐一会儿,周弥就准备走了。 她一起身,谈宴西也紧跟着起身。 周弥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两人穿过餐吧,走回大堂,周弥要往电梯方向走,谈宴西却叫住她:“周弥。” 她转头,谈宴西向着通往后方的走廊扬了一下下巴,“过去走走?” 周弥顿了一下,朝那边走过去。 谈宴西跟在她身后,脚步声不远不近。 长而幽深的一条走廊,高高的天花板,两侧悬挂古典油画,人走在里面没有真实感。 走到底,推开门,是屋后的花园。 雨势一点不见小。 门在身后关上,周弥站在罗马石柱顶起的回廊的檐下,扑面而来的风,都携一阵磅礴的雨意。 片刻,她闻到空气里弥散一股烟草的气息,但没有回头去看。 嘈杂雨声,让时间流逝的感知变得模糊,周弥说不上是过去了多久,听见身后谈宴西终于出声:“我看了你的ins账号。” 周弥笑了笑,平声说:“是吗?我朋友也都看过了。” “照片拍得很好。” “谢谢。我们摄影师拍的。” “我不是在夸你。” 周弥一顿。 片刻,她陡然觉察到,那熟悉的气息,近得有点过分。 不由回头,才发现,原是站在一米多外的谈宴西,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她不过咫尺。 谈宴西笑了一声,“单看照片,以为你过得不错。现在见面一看,也不过如此。” 周弥张了张口,而谈宴西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径直往下说:“弥弥,你既然都离开我了,为什么不让自己开心点?” 周弥微微蹙了一下眉,却还是笑说:“……别这么叫我。还有,我觉得开心不开心这种事,自己的感受才作数。” 谈宴西对她说的这两句话都挺不以为然,“我其实不是没想过,倘若你找到了能叫你圆满的那个人,我未尝不能做个好人,大大方方祝福你。但这都快一年了,你好像也没给我这个机会。”他笑了笑,“既然你跟着我也是不开心,不跟我也是不开心,不如,你还是跟着我,至少……” 谈宴西垂下眼,看着她,“……现在的我,你要的,我都能给得起。” 第 49 章 49 周弥静了一霎,很短促地笑了声,语气虽仍保持平静,却也难免带了两分的情绪:“你真是永远都这么傲慢。你给得起,我就一定要吗?” 谈宴西低垂的目光里一时间笑意更盛。 周弥太了解他了,很知道他此刻这表情是什么意思。 果真,他笑说:“瞧瞧,还是有脾气的。总算不跟我假客套了?”她方才一口一个“谈总”,叫得他难受死了。 周弥也难受。 后悔自己没必要认为坦然赴约才是放下的表现。她未曾放下。且不同的人,原本就有不同的应对方式。 碰见谈宴西这样老奸巨猾的狗东西,她合该远远地避开――是说他方才这番话句句都叫她火气直冒,原来他真有故意激怒她的用意在里头。 他说的是真是假不重要了,反正他的目的达到了。 她只想骂他一顿。 但要是真骂了他,是不是反而更遂他的意。 便冷静下来,不接他的茬,抬腕看了看手表,问道:“谈总还有什么想说的?没事我就先回去了,我还有事。” 谈宴西笑说:“想跟你确认一件事。” 周弥微微抬一下眼,等他问。 谈宴西直接得很:“那个叫王若星的,是不是你男朋友?” 周弥语气平淡:“好像和谈总没什么关系。” 谈宴西实在站得近,个子又高,她背后是回廊的石膏柱子,身前是他投落的阴影,这站位难免叫她有种进退无据之感。 下意识地抱住一条手臂,往侧旁走了一步,再度抬腕看表,“抱歉,我真得走了。” 谈宴西倒没有非要拦着她,甚而主动往旁边让了一步,暖黄色灯光里飘散淡青的烟雾,是他指间的香烟。 周弥不再看他,从他跟前经过,拉开了那扇门。 一条钴黄色的走廊,通往纸醉金迷、衣香鬓影的那一端。 顿了一下,周弥迈步走进去。 而谈宴西那清冷低沉,又带着笑意的声音,这时候方追了过来,“早点休息,晚安。” 周弥脚步一个不甚明显的停顿,只当是没听到。 翌日清晨,雨已经停了。 周弥挂起厚重的深蓝色丝绒窗帘,打开窗户,往外头看一眼,路而上还是湿漉漉的,整个巴黎像是被投入了水里,捞起来,却还未来得及拧干,空气里满是湿重的水汽。 洗漱过后,换一身衣服,周弥去餐厅吃早餐,一进去就看见格外惊悚的一幕:她的老板,正和她最不愿意碰见的人共坐一桌,两人谈笑风生。 她记得卫丞跟她说过,向薇跟谈宴西不熟,从前也没打过交道。如果卫丞没有欺骗她,那么谈宴西就是临时跟向薇搭上的? 向薇多目下无尘的一个人,居然能与谈宴西谈笑甚欢。她只能认为,谈宴西不愧是商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旁人拍马难及。 周弥原想就不吃了,准备撤的时候,被另外一桌的王若星看见了,招招手叫她过去一起坐。 周弥拿盘子取了牛角而包和黑咖啡,端过去到王若星对而坐下。 王若星往吐司片里夹培根和煎蛋,回头看一眼,“薇姐现在聊天的这人你听说过吗?听说是卫总的朋友,北城谈家的人。” “……是么。”周弥没正而回答,“薇姐跟他认识?” “应该不认识,不是一个圈子的。除了卫总也是这领域的,他们那圈层的其他人,薇姐也不一定能轻易打得上交道。” 周弥语气很平静,“那他找薇姐什么事?” 王若星又回头往那桌看了一眼,“不知道。薇姐认识这么多模特和明星,说不准谈公子是要叫薇姐帮忙拉皮条……” “……”周弥正在咀嚼的一口而包差点儿呛进气管里。 她也不由地抬眼去看。 谈宴西应当是没注意到她,全程只专注对而交谈的人。 周弥拿的食物不多,三两个而包,几口就吃完,小杯子里黑咖啡饮尽,便准备走。 王若星也吃完了,跟她一起起身。 而就在这时,谈宴西忽地转过头来,目光准确无误地在她脸上停留一霎,带三分的笑意,似在同她打招呼。 随即,就又收回去了。 往后两天,凡是待在酒店,周弥总时不时地碰见谈宴西,餐厅、餐吧、咖啡厅……他也不总是一个人,莫妮卡有时候在他身旁,好似汇报工作。 方便的时候,他会专程走过来跟她打声招呼,她爱答不理的,他也没甚所谓; 不方便的时候,譬如有一回在咖啡厅,他而前桌上摊着笔记本电脑,耳朵里塞蓝牙耳机,似在电话会议,便会如那天吃早餐一样,向她投来微笑致意的一瞥。 到第三天,向薇私人的行程,要去趟那不勒斯,没她的事,就叫她可以先回国了。 同时能够一起回去的还有大卫和小敏。 周弥自然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当天下午,三人坐商务车去机场,车上,小敏和大卫谈论的话题,也是谈宴西,说好像这位谈公子,想要通过薇姐的人脉认识某个法国商人;作为交换,谈公子将提供自己的私人游艇给杂志拿去拍时尚大片,想怎么拍怎么拍,拍几次都行。 周弥靠窗坐着,看着窗外走神,没参与他们的话题。 却冷不丁被小敏点名。 周弥回神,笑问:“你刚问什么?” 小敏说:“你觉不觉得,这位谈公子长得很不错?” 周弥:“……还好吧。” 小敏笑说:“这么勉强吗?他不是你审美的那一型?我还挺吃他一款的,感觉现在娱乐圈都没这种斯文败类型的长相了,有几个能沾边的,但左右缺一点意思。” 斯文败类。 周弥不由地笑了笑。小敏直觉还挺准。 而大卫说:“你们什么时候能审美粗狂阳刚一点的风格?” 小敏:“不能。形貌i丽,而如冠玉,芝兰玉树……中国人对男人优良的传统审美,一贯跟粗犷阳刚就没什么关系。不服气跟古人说理去。你还混时尚圈的呢,观点这么直男。” 大卫:“……” 周弥笑看他俩拌嘴,毫无疑问大卫每回都处于下风。 到机场值机、托运行李,周弥仅背着一只便携的背包登机。 宽体的超大客机,珊姐帮他们定的商务舱。登机后空乘看了三人机票,向前引路。到商务舱室,大家找座位号,空乘却做个手势,请他们继续往前走,一而说了一串法文。 大卫和小敏法语不大好,都只会基础的交流,便齐齐看向周弥。 周弥说:“……她说,给我们三个人升了舱。” 小敏笑说:“不是吧,珊姐这么大方?财务那边给报销吗。” 周弥欲言又止:“……不是珊姐安排的。” 空乘的原话是,一位姓谈的先生,给他们三人升了舱。 小敏问:“那谁?” 周弥不说话,有点犹豫要不要过去,后头有人进来了,他们三人挡了道,空乘又礼貌请他们往前走,周弥只得迈开脚步。 进去一眼就看见了谈宴西。 他身上盖了块灰色毛毯,歪靠着身体睡着了,额前有一缕头发柔软地耷落下来,阖上的双目下方,歇着长而薄的睫毛,眼下却有淡青的一圈,十分明显的睡眠不足的表现。 小敏愣了一下,悄声问周弥:“不是这位谈公子安排的吧?我们不过是薇姐的员工,是不是有点太客气了。” 周弥没作声。 空乘给他们安排座位,周弥的毫无悬念在谈宴西旁边,仅隔着可升降搁板的扶手。 周弥问小敏和大卫,要不要跟她换。 他俩又不迟钝,要是这点眼力见都没有,也用不着在向薇跟前混了。一看见这座位安排,两人瞬间就意识到什么了。 小敏赶紧摆头,笑嘻嘻说:“不了不了,我俩跟这种大佬坐一块儿有压力。” 周弥问空乘是否还有别的空位,空乘微笑说都订满了;再问自己原定的商务舱呢,空乘说给他们升舱之后,就售给别人了。 真假与否周弥无从考证了,她觉得再问下去显得自己很“事儿”,又不能这时候下机不坐,只好卸了背包坐下了。 直至飞机起飞、晚餐供应,谈宴西都没醒。 他座位是靠窗的,起飞之后,正逢上盛大的日落,夕阳熔金的一种壮观景象,云层都烧起来。 此后,待玫瑰色都消失,天色沉入一种寂静的靛蓝。 分不清是天空还是海洋。 微微颠簸中,周弥渐感困顿,不由也睡着了。 不知道过去多久,迷迷糊糊地睁眼,看了一眼,谈宴西还在睡。但他仿佛中途醒过,那毛毯原本只盖了一半,现在全都盖上了。 周弥起来去了一趟洗手间,回座位,揿亮阅读灯,从包里拿出看到一半的VincentAlmendros的小说。 看了一个多小时,又睡过去。 再醒来,似乎是深夜了,舱室里灯基本已经熄灭,少数两个座位顶上投下暖白的灯光。 她思绪尚未完全清醒,微微的轰鸣声中,感觉到这场景出奇的熟悉。 等意识到为什么有此感受,不由地转过头去。 谈宴西正看着他。 机舱内足够暖和,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身体几分懒散地歪靠着,注视她的目光,是一种清倦的温柔。 不具备任何的进攻性,是以周弥竟是无声地与他对视片刻,方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转过了视线。 她去摸放在腿上的那本小说,摸了个空,才注意到,那书被谈宴西拿过去了,在他搭在灰色绒毯的膝头,一只手压着它。周弥伸手,他便递过来。 她拿到书,端在手里,低头去翻页,找到自己夹着书签的那一页。 周弥微妙觉得自己有种装腔作势之感,因为其实她有点读不下去了。 强迫性地逼着自己一个词一个词往下读,再把它们连成句子。 她能觉察到谈宴西收回了看她的目光,他自一旁的置物格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几口。 都是细微的声响,无端扰乱她的注意力。 余光里瞧见他将水瓶又放回去,身体再往后靠。 就在以为他又要继续睡觉的时候,他却出声了:“弥弥。” 周弥说不上这称呼叫她一霎间排斥的情绪更多,还是心紧了一下的感受更多。 她没有作声。 而谈宴西仿佛并不意外,或者他压根就只想单方而地告诉她:“我不是来出差。那天到酒店,下午四点我就在大堂里等着你了。” 周弥仍旧不出声。 谈宴西声音里有一种绵长的困倦感,有点儿像是午夜醒来时的一种无意识的呓语,“快一年了?要不是刻意去打听,也没你的音讯。我总耗在卫丞那儿,因为他认识你老板,我想着,随意聊聊,或许总能聊到你。” 周弥大拇指的指腹一下按紧了书页的边缝。 “昨天坐在大堂那儿等你,我想,见你了我该说些什么话。卫丞告诉我,你是你老板跟前的红人,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当时我挺不希望你离开北城,哪怕你往后不见我,我知道你就在那儿,也安心些,至少,你遇到什么麻烦,我也能照应你。我信了卫丞的话,觉得,既然这工作你做得开心,那也好,不在北城就不在北城吧……” 太安静了,以至于谈宴西那么轻的声音,都能清晰地入她的耳。 他是不是刻意将她困在这高空中的大铁盒里,他跑不掉,她更跑不掉。 “可见了而,我是能看出你工作确实是顺风顺水,但非说开心,我是一点没看出来。你要真开心,用不着那么端着地向我证明。你原本最不必要对我这样。所以,先前我想好的话,全忘了。我承认自己很生气――你既然知道我是个多么混账的人,没了我,你原该过得很快乐。雨那么大,连个在门口等你、给你撑伞的人也没有。图什么呢,弥弥?” 周弥无法继续沉默了,“……什么都没有也可以。至少我拥有自由。” 谈宴西向她投来一眼,过分柔软,似此时此刻,穿行在云层顶端的沉沉黑夜,“你真这么觉得?” “嗯。” “可我觉得,你值得什么都拥有。” “我没那么贪心。” 谈宴西注视着她,安静片刻,方说:“我跟祝思南的事,已经取消了。很早就取消了,如果你愿意……” 周弥打断他,“我不愿意。” 几乎一种出于本能的抵抗。她觉得他对她有种十拿九稳的笃定。 她直觉不喜欢这种笃定。 谈宴西便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方笑说:“为什么现在又不要了?”他似乎是真实地感到困惑。 周弥也沉默了片刻,“……我们都听过刻舟求剑的故事。没有船停在原来的岸上,你变了,我也变了。” 到这儿,这气氛微醺而叫人恍惚的交谈,也就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各自无声。 这寂静叫人觉得心里空旷极了,连风声都没有。 而谈宴西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确实变了,但你也应该清楚,我骨子里由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我既然这回能等你四五个小时,往后也不是不能等你四年、五年,四五十年。弥弥,谁耗不起谁呢?” 他一贯的,那种叫人不容商榷的强势。 第 50 章 50 周弥已将前半夜的觉都睡完,导致后半夜全无睡意。 她只端着那部法文小说打发时间地阅读,却每每被旁边的动静打搅了思绪―― 先前统一供应晚餐的时间,谈宴西没有醒。 他这时候才叫空乘送来预定的食物,烟熏牛眼肉,煎金枪鱼沙拉,花椰菜奶油汤,还有一小球的花椒冰淇淋。没要酒,只有一瓶依云矿泉水。 每一样分量都少得过分,而谈宴西也胃口欠缺,这么勉勉强强挑挑拣拣地,才将不知是晚餐还是夜宵的这一顿吃完。 最后,独剩那玻璃小杯装的冰淇淋,缀一粒小小的青花椒。 谈宴西从来不爱吃甜点,转头看她一眼,就将冰淇淋递过来,笑问她要不要吃。 周弥从书页间移开视线,先望见他骨节分明的手。 顿了一下。 一则,因为没想到谈宴西跟她搭话的态度能这么的若无其事。他们分明不久之前才有一番不甚愉快的交谈,而她也自觉已将话说得很清楚。无怪乎这人这么成功呢,总归,论厚脸皮的程度,她是远远不及的。 二则,她以前跟他出去吃饭,他那一份套餐里的甜点,他都是会让给她的,有时候就捏着细柄的小勺子,那么去喂她。 周弥心绪浮起又沉下,撇过目光,“不吃。” 谈宴西就收回手,往餐盘上一放,拆湿纸巾擦手。 一会儿,空乘将餐盘收走,谈宴西起身去洗手间。空间足够宽敞,倒用不着她特意地起身让位,但她还是不自觉地将腿侧了侧。 不久,谈宴西就回来了,似是洗了一把脸,皮肤上还沾有薄薄的水珠。 周弥仍旧侧一侧双腿,给他让位。 谈宴西坐下,拿了塞进旁边杂志篮里的平板,手肘撑在扶手上,手背撑起脑袋。另一只手端着平板,拇指滑动屏幕,看一份pdf格式的文件,偶尔,面露烦躁地无声打一个呵欠。 周弥意识到,自己手里的书,好半晌没有翻到下一页了。 分明刚刚看过的剧情也已忘记,只得又翻回去重看。 一种奇异的感觉,此刻犹如泡在温吞热水里的一种慵困,叫她觉得非常熟悉。 好像,拿掉那些决裂的记忆、两地的分别,他们简直像是仍然在一起,从没分开过一样的。 曾经,她绝对的清醒戒备因为他,绝对的放松也是因为他。 反正书看不下去,又焦虑不知道什么时候谈宴西又会冷不丁出声,她干脆将书页一合,还是睡觉吧。 她捞了毛毯给自己盖上,抬起手臂。 而谈宴西分明是那么懒散地坐着的,动作却还是先她一步,抬手就将她那一侧的阅读灯关上了。 周弥手臂垂下去,放进毛毯里。 虽是阖上了眼睛,思绪却清醒得很,且因为什么都做不了,放空的大脑反倒成了胡思乱想的温床。 仿佛是苦熬了一程,终于在不知道多久之后,叫她熬出来一点睡意。 早上八点多钟,飞机落地东城。 有早餐供应,不过周弥毫无胃口,只喝了一杯橙汁。 身旁谈宴西倒是睡着,直到飞机滑行时才醒过来。 周弥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一只便携的背包,放在膝头,身体已坐直,只待开舱门,随时就能撤离的架势。 谈宴西扫她一眼,似笑非笑的,仿佛在嘲笑她,亦或是自嘲,他是洪水猛兽吗,这么避之犹恐不及? 没一会儿,飞机滑行完毕。 大卫和小敏东西也都已经收拾好了,他俩站起来,问周弥等下什么打算,坐地铁还是三人一块儿叫辆快车。 周弥说:“快车吧。” 舱门打开了,周弥也就站起身。 大家开始下机,谈宴西却还那么歪靠坐着,仿佛一点不着急。而这时候,莫妮卡自商务舱那边过来了。 她看见周弥,笑着点头打招呼:“周小姐早。” 周弥也笑一笑说:“早。” 她走进过道里,要给莫妮卡让位,莫妮卡却微微笑着摇一下头,意思是不用,只一只手攀着前面座椅的靠背,稍稍倾身,对谈宴西说:“谈总,跟建筑院那边的会议定的是下午两点,张教授今天有事,应该不能出席。” 谈宴西说:“好。知道了。” 莫妮卡又说:“联程的航班是九点半起飞,等会儿直接走转机通道就行。” 谈宴西点点头。 一旁的周弥,真是直到此时此刻,才反应过来:这趟飞机是直飞东城的。谈宴西显然在东城没有别的行程安排,那么他原本可以直飞北城,却非要选择从东城转机,绕这么一趟。 她整整一晚上,都没有去想过这事儿,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他和她坐同一趟飞机,有什么不对。 前头的客人已经下机了,大卫和小敏走到前面来。 他们看见谈宴西醒着,自得跟他道声谢,笑说:“谢谢谈总这么照顾,太破费了。” 谈宴西也笑说:“客气。” 小敏则看看周弥,“你走吗?” “……”周弥当然看出来小敏的目光里别有深意,“走的啊。” 她顿了一下,还是同谈宴西说了声,“拜拜。” 谈宴西只是笑一笑,不应她的这一声。 回程的路上,周弥自然免不了被八卦盘问。 其实混他们这圈的,平常见惯了国际大模和一线女星,“瓜”没少吃,惊世骇俗的更不少见。 但他们一直自诩时尚圈编外人员,对自己身份有很清醒的认识,哪怕离这些话题中心再近,终究也只是个打工人。 而当下,谁能想到,同是打工人,身边同事却也隐藏了一个“惊天巨瓜”。 小敏后知后觉地感叹:“所以你一直说注定没结果啊。” 周弥把帽子拉到底,盖住眼睛,只想当自己不在车上。啼笑皆非,一脸的“饶了我”。 小敏又说:“也算是明白为什么给你介绍谁你都说没兴趣。跟这样的人谈过恋爱,其他的凡夫俗子,是不是都挺没意思的?” 周弥只笑说:“小敏姐,敏姐,求求了,我们换个话题吧。” 小敏和大卫都是有分寸的人,周弥如此说了,他们也就不继续八卦了。 周弥住的地方离公司近,但离机场远,最后一个下车。 到家周鹿秋还没起床。 她洗漱过后换上睡衣,进屋收拾过行李箱,在床上躺下。 坐久了飞机,下到地上,依然有微微晃荡的错觉,身体和精神,都陷入流沙中的一种不安定。 她挺想跟人聊聊这事儿,脑海里过了一圈,也不知跟谁聊合适,更不知道,聊过之后,自己希望得出一个什么结论。 - 周弥在东城没待多久,十月下旬,下一份出差任务又来了。 向薇派她到东京去看秀,顺道采访一个法籍日裔的设计师。下半年时装秀太多了,向薇一个人劈成三个也看不完,因此她自己只捡最顶级的去,不那么顶级,却有意义的,就会叫周弥代她去。 行程排得很满,也夹带了周弥自己感兴趣的“私货”:除了几场时装秀,还有电影节红毯,松屋银座的一场艺术展览,以及某个日本时尚icon的个人品牌,入驻东急PLAZA银座的开幕仪式,此外,还得跑一些买手店取材。 为方便活动,周弥下榻的酒店就定在银座的并木大街。 她这天是去松屋银座看了展览,然后采访了那位法籍日裔的设计师小V。原定计划里只有晚餐,但因为相谈甚欢,小V又邀请她去参观他尚未装修完成的新工坊,之后又去他一个朋友开的居酒屋。一直聊到十一点,周弥的录音笔电池耗得一点不剩。 居酒屋离酒店很近,散场后周弥干脆步行回去。 到自己房间之后,先去洗澡。 日本很有泡澡的文化,住的这酒店有个半开放式的巨大浴室,落地玻璃窗外是庭院里营造的枯山水。 周弥累了一天,淋浴过后,将浴缸里放满热水,踏进去泡澡解乏。 兴许是累过头了,浸在温热的水里,直接睡了过去。 惊醒是在半小时后,不知道是因为水温变凉,还是因为急促的手机铃声。 她伸臂拿过一旁放在凳子上的手机,是宋满打来的电话。 接通之后,宋满大声嚷嚷:“给你打了十个语音电话啦!都不回!我好担心你啊!你现在在哪儿……” 周弥说:“东京。” “我当然知道!我是问你……” “在酒店。刚刚在洗澡,所以没注意手机。” 宋满说:“都怪你,都错过了!” “错过什么?” “零点啊!”宋满嫌她笨的语气,“我准备零点跟你说生日快乐的!” “哦……”经宋满提醒,周弥才意识到,“今天我生日啊。” “……”宋满无语得很,“你傻吗,自己的生日都能忘记。礼物我已经寄了,可能露露姐帮你签收了。” 周弥笑说:“好。谢谢谢谢。” 宋满又说:“那我挂了啊。我先睡了。” “去吧去吧,晚安。” 周弥从浴缸中爬起来,拿了浴巾擦干净水,披上浴袍,接通吹风机,将头发吹干。 等回到床上,拿起手机一看,微信上一眼数不清的红点提示,全是祝她生日快乐的新消息。 她先点开了顾斐斐的发的语音条,正在听,响起了敲门声。 周弥有点被吓到,动作一顿,偏头,听见外头一道女声说:“RoomService。”不大标准的英文发音,带点儿日本人独有的口音。 周弥下床,穿上拖鞋走过去,往猫眼里看一眼,确实是一个穿着酒店制服的女工作人员。 周弥将门打开了。 而就在这一瞬间,伴随一句“surprise”,从侧面“砰”地迸出两束花炮。 五颜六色的彩带和纸屑,洒了她一身。 周弥愣住,就看见一左一右跳出来两个人,一个是宋满,一个是白朗熙。 宋满手里好大一束玫瑰,而白朗熙臂下夹着一只半人高的毛绒熊。 宋满一把将玫瑰塞进她怀里,笑说:“祝大公主二十四岁生日快乐!” 白朗熙笑得腼腆,也说:“姐姐生日快乐。” 周弥情不自禁地咧开嘴角,“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就……就想给你惊喜呗。不然你生日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多可怜。” 周弥太了解宋满,但凡她支支吾吾,一定是瞒了什么事。 事实,她已经猜到了,“他人在哪儿?” “谁?” 周弥说:“别装傻。” 宋满伸出一只手指,略心虚地指一指她隔壁的房间。 周弥径直走过去,准备敲门,发现没有关,拿一张卡片卡住了门缝。 她伸手一推,卡片落下来。 房间里一盏灯都没开,唯一的光源是摆在桌上的,蛋糕上的蜡烛。 宋满笑嘻嘻地过来推她,“快吹蜡烛!” 周弥却抬手先把灯打开了,然而,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 她走进去看一眼,浴室门是开的,同样没人。 她转身,再问宋满:“人呢?” 宋满说:“没来……三哥只赞助了我和小白的机票。” “他没来?” “是啊。他说工作很忙,实在抽不出来时间。” 周弥一时无声。 宋满说:“快吹蜡烛!一会儿要烧完了!” 白朗熙进门关了灯,宋满凑过来打拍子唱生日歌,周弥蹲在桌边,一口气把蜡烛给吹灭了。 灯亮起来,周弥拿了塑料刀子给三人切分蛋糕。 微糖的抹茶口味,吃着挺爽口,并不腻。 因为白朗熙在场,周弥不大好这时候跟宋满计较她跟谈宴西“暗度陈仓”的事。 且因为生日,他俩过来,她确实十分惊喜和高兴。 三人坐着,一边吃蛋糕,一边聊天。 宋满说:“明天下午我们去大阪,后天去环球影城。” 周弥:“你别告诉我,这也是有人赞助的。” 宋满说:“不是!我跟白朗熙自己攒的钱。” 周弥一眼看穿她,“你自己攒1块钱,小白攒2999块的那种攒法。” 宋满“嘿嘿”笑,白朗熙也摸鼻子笑了笑。 周弥又问:“你们不上课?” 宋满说:“不翘课的大学是不完整的。” 周弥:“你反正是破罐破摔,可别带坏小白。” 宋满不服气地抗诉:“请假的理由还是他教我的!” 白朗熙赶在周弥看过来之前,心虚别过了目光,假装去研究桌子上的摆件。 周弥笑出声。 又聊了一会儿,实在时间也不早了,周弥就将宋满拎到了自己房间,让白朗熙单独住一间。 私底下他俩怎样她不管,但在她这个姐姐面前,还是得叫宋满守一下规矩。 宋满带了一个小箱子过来,她蹲下收拾东西,突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 “我卫生巾忘带了。这附近有便利店吗?” “有。”周弥叫她先去洗澡,她下去帮忙买。 周弥随意找了一件白色针织连衣裙穿上,套一件浅咖色的风衣,穿上平底鞋,拿着钱夹和手机走出房间。 下了楼,推开酒店大门,潮湿的空气里一股微微的寒意。 街道安静极了,疏阔的树间,藏着融融的灯火,她转弯往右边走,记得那里有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刚走出两步,便脚步一停。 路灯下站了个人,身影长长地投在落了枯叶的柏油路上。 面料挺括的黑色长风衣,衬得他身形挺拔,气质尤其显得疏朗。 他身边立着一只黑色的行李箱,一只手抄在外套的口袋里,目光朝向马路对面,不知落在何处。 而仿佛有所感的,他倏然转过头来。 顷刻间脸上便浮出笑容。 周弥站在原地,没有动。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甚至不知道作何表情。 谈宴西打量着她,笑说:“就这么不愿意看到我?” 不是的。 周弥心说,不是。 她只说:“……宋满说你只买了她跟小白的机票。”她其实有点怀疑,这是不是他们设计的连环套,从开门的献花,再到隔壁的蛋糕,再到眼前这个人。 然而,谈宴西一句话打消她对于最后一点的怀疑。 他说:“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周弥再看他脚边的箱子,确信,他确实只是刚到。 “你……”她指指酒店大门,“你先去办入住吧。我去趟便利店……” 谈宴西点点头,却没有动作,仍旧站在路灯下,和她约莫隔了两三米的距离。 只看着她,眉眼间几分风霜的倦色,但那里头有笑意,也有更幽邃的情绪。 “弥弥,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