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小太阳(她想要攀过高高的墙头,仰...) 方灼手中提着两把伞,站在入门的大厅口。潮湿的寒气连同飞溅的水花,从大开的玻璃门被风卷携着飞涌进来。 她脚上穿着一双破旧开裂了的帆布鞋,洗到褪色粗糙的鞋面被路边的泥泞打得斑驳不堪,裤腿上也沾染了零星的污渍。大约是担心弄脏浅色的地砖,她只拄着伞站在门口的位置。 方逸明提着公文包从楼梯口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方灼正浅笑着跟他的同事说话。 方灼脸上的皮肤不算很白,但五官精致,气质清冽,加上身材高挑,光往那儿一站,就十分打眼。 过于宽大的衣领下露出一截修长白净的脖颈,说话的神情低缓平静,看着姿态大方。让他瞬间回忆起某张快要遗忘的面孔。 方逸明还在犹豫,方灼注意到他,先行喊了一句:“爸。” 听到声音,同事转过身来,露出惊讶的神色。方逸明迟疑片刻,走上前问:“你怎么过来了?”语气听不出是否高兴,倒是语速有些急促。 “有孝心呀!”那位中年女性已经接话道,“我都不知道你还有个这么懂事的女儿,我以为你只有一个儿子。小姑娘长得真漂亮,大眼睛高鼻梁的,我实话实说啊,尽挑着你俩优点长都没这么好看。” 方逸明的鼻梁是高挺的,但脸型和眉眼偏向刚硬。他妻子陆女士也面貌普通,大概是因为性格影响,面相还带着点刻薄。其实方灼跟他们夫妻都不大像。 方逸明眼神一沉,唇角勉强勾了勾,让人看不出表情。 方灼说:“我像我妈妈。” 妇人盯着她的脸打量了会儿,笑着挥手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妈年轻时候长什么样儿,要说像嘛是有两分像,但还是更像你爸一点。” 方灼委婉道:“我母亲姓叶。” 妇人愣了下,眼神瞥向方逸明,显然并不知道这位跟自己共事了十几年的同事还有个前妻。 方逸明干巴巴地笑了下,解释说:“她以前一直在乡下跟她奶奶住,我妈去世后才搬过来。现在高三了,一般在学校留宿。我见她都少。” “哦。”妇人是个很热情又健谈的人,闻言追问了句,“来这里还习惯吧?” 方灼说:“高二转的学,差不多习惯了。” 妇人扫见她校服上的标识,点头说:“A中,挺好一学校,不错的。” A中不算A市最一流的那批学校,但校风不错,升学率也挺高。 只是,这套校服方灼穿着明显不大合身,颜色也有些陈旧,多半是买的二手。她心底觉得有些违和,倒也没往深处想。 见两人还要寒暄,方逸明突兀问了句:“你来这里做什么?” 方灼还未开口,同事已大嗓门地说道:“这还用问吗?给你送伞呀!老方你这人真是,太一板一眼了。” 方灼将手中的黑伞递过去,微低着头,看起来谦恭有礼,“家里的伞还放在门口,就给你送过来了。” 方逸明一言不发将伞接过,跟同事招呼了声,转身往外出去。 外头的雨已经小了不少,轻柔地往下坠落。 方逸明抓着伞柄,将伞面抖开,扭头瞥了眼方灼。大概是实在没理由跟她不高兴,张了张嘴,没什么起伏地说:“我先去接你弟弟,你自己回家吧。” 方灼淡淡道:“好。” · 严烈从补习班出来,一面低头敲打着手机,一面沿着店铺前的遮雨棚快步穿行,抽空一抬眼,看见了站在街边一动不动的方灼。 他放缓脚步,离方灼只剩下不到两米的距离。对方像是没有察觉,专注地望着街对面那栋寻常的大楼。 微合半敛的眉眼,放到别人身上,应该会有种悲悯的亲和,但安在方灼的脸上,却只显得冷漠疏离。 她鼻尖、耳朵上的皮肤,因为冷气而变得微红,叫她拒人千里的冷酷气质里,莫名平添了两分倔强,同时让她笑容里的讽刺变得更为清晰。 严烈对她并不了解,虽然做了一年左右的同学,但彼此说过的话加起来可能不超过十句。 他以前一直以为方灼这种生人勿进的孤僻性格,应该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此时看她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像棵无声无息的树一样,带着旁观者的傲然,意识到可能不是。 不等他捋明白那种感觉,方灼已察觉到他的存在,抽回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圈,而后唇角下压,将那抹让人捉摸的哂笑收了回去,恢复了例来的无波无澜。没有停留多久,默然转身离去。 严烈的手机仍旧举在半空,注视着方灼的背影,觉得这人古怪的脾性竟然变得清晰了一点。 因为他也惯常对某人摆出那样的表情。 · 方灼坐在沙发上,她名义上的弟弟蹲在不远处的茶几前看电视。他手里拽着遥控器,低头玩着手机,视线只偶尔在屏幕中的综艺节目上过一眼。 窗外的雨将歇未歇,细小而疏落的斜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没多久,陆女士下班回来。开门看见方灼的时候,换鞋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抬头喊了声她儿子的名字,高声督促他去写作业,没多看方灼,转身走进厨房,帮方逸明做饭。 油烟机的噪音混合着两人的低语传了过来,听不大真切,间或混合着餐具的敲打声,陆女士暴躁地将餐盘摆放出来。 半个小时后,厨房传来一阵拉扯着的长音,喊方小弟过去吃饭。 桌上摆了三幅碗筷,一家三口围坐在长方桌的一端,自顾着开始饭桌上的闲聊。 综艺节目里的嘉宾正在做游戏,夸张的笑声映衬着现实中絮叨的谈话,让这荒诞的一幕多出了一点滑稽。 方灼想笑。 她刚来的时候,陆女士虽然也不欢迎,但这个家还没有这么泾渭分明。看来陆女士的耐心在一年的蹉跎中彻底走到了尽头。 方灼又在沙发上坐了会儿,等节目放到广告的时候,起身过去餐桌,在空着的木椅上坐下,静静盯着他们。 可能是被看得不大舒服,方逸明张嘴想说什么,被陆女士夹菜的动作打断。 埋头吃饭的少年回头瞪了方灼一眼。他的眼神里有着狼崽子的狠戾,大抵是不屑得搭理,咋舌一声,又转了回去,挪动着位置离方灼远一点。 方灼眼皮颤了颤,展平放在膝盖上的手指,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睛。 她开口道:“这学期的学费还没交。” 方逸明朝陆女士抬了抬下巴,“下午让你去取钱,带了吗?” “别急嘛。”陆女士说话的时候轻声慢调的,明明应该会叫人觉得温柔,偏偏总带着种让人不大舒服的语气在,听起来变得阴阳怪气。她说:“我之前跟你商量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方灼平静又坚决地道:“不行。” “我也是为了你好。”陆女士的筷子在盘子里挑来挑去,拿捏着语气说,“我找了好多关系才给你安排下去的。你去三中,学校会重点培养。要是明年考上一本,三年学费全退。平时成绩好的话,每学期奖学金还好几千块钱呢。你在A中跟不上人家进度。上次你老师还打电话给我说,你的基础太差了。” 方逸明始终沉默。 陆女士放下筷子说:“你别看他,你看我。” 方灼将视线转向她,重复了一遍:“不行。” 方灼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从她懂事起,就跟奶奶生活在乡下。 奶奶不怎么喜欢她,同样也不怎么喜欢方逸明。平时给方灼的关切很少,不常跟她说话,更不会跟她谈起关于她母亲的事。方灼还是从出生证明上得知自己母亲的全名。 但奶奶从来没有阻止过她上学。方灼的学费,就是从她的失地保险里攒出来的。 在预见自己将要去世时,她捡了家里全部的土鸡蛋,揣着一个红布包,沉默地领着方灼,蹒跚去往孙女彼时就读的学校。 不知道她和校领导说了什么,最后班主任亲自带着方灼到A中走关系,让她破例参加一次考试,合格后才转学到这所中学。 A中从各方面看都是一所不错的学校,而三中只是一所不入流的高中,这两年过一本线的学生只有个位数。 方灼加重语气道:“给我学费。” 其实方灼一直是明白的。她就像一团飘扬在沙漠里的风滚草,随风一吹就走了,四处漂泊,没有哪个地方真的在欢迎她。 只是沙漠宽广浩荡,而她的世界狭小拥挤,两侧还林立着高耸的城墙。 她厌恶那种漫无天日又孤独枯寂的生活。 她想要攀过高高的墙头,仰望似海的星辰;想要穿过重重的阴影,迎接太阳的光辉。 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无数人怀着怜悯或同情的目光,拍着她的肩膀对她说:“你要好好读书。” 所以她的世界里,唯一一条能走的路就是读书。 要么认命,要么读书。 她凭着一股倔气滚爬到现在,任何人都不能再来破坏她的人生。 一颗小太阳(“你的东西都拿走,别再回...) 陆女士闻言脸色沉了下来,生硬道:“我们家里的经济情况,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你弟弟要上初三了,他成绩特别优秀。你明白吗?” 方灼直视着她,陈述道:“从法律的角度来说,我还没有成年,你们有抚养我的义务。” 陆女士笑出声来,“义务教育是九年!你懂法律吗?” “我确实不大懂,但是我想成年人应该懂。”方灼说,“你们没有履行过这项义务,哪怕是按照抚养费的最低标准来算,这么多年的费用,也应该足以支付我的学费。” 一直埋头不吭声的中年男人终于按捺不住,不满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灼半阖下眼,盯着面前这张木质餐桌上的纹路,“我知道你们工作的地址,我也见过你们的同事。” 方逸明脸色一白,意识到什么,绷紧的五官开始酝酿升腾的怒火。 木筷被重重拍到桌上,一支飞了过去。陆女士气急,豁然起身,在方灼脸上狠狠瞪视一眼,又一把抽掉方逸明手中的筷子,斥责道:“还吃什么饭!你看看你生的女儿,你听听她说的是人话吗?还只是个学生就敢来威胁我们,方逸明,当初我跟你结婚的时候,你可说了这人不用我管!” 她说得激动,可是没人搭腔。方灼侧过头,眼尾上挑,斜睨着她,反问道:“你觉得我在威胁你,是因为你也知道自己做的事见不得人?” 陆女士半口气噎在喉咙里,还要再骂,被方逸明抬手拦住。 不知是难得的愧疚心作祟,还是顾忌方灼的心思深沉,方逸明胸膛几个剧烈起伏,最后还是忍了下去,皱着眉头道:“把学费给她。” 餐桌另一边,方小弟将碗一摔,两手抱胸往后一靠,不吃了。 方灼补充说:“还有生活费。” “你要跟我们两清了是不是?”陆女士难以置信,指着大门道,“我可以给你,你给我滚出去,再也别回来!” 方灼起身去往沙发上,提起自己的背包,毫不留恋地走出了大门。 陆女士也拿过挂在一旁的挎包,踩着拖鞋冲出防盗门,从包里摸出一沓刚取出来的纸币,没数多少,直接暴躁地砸了过去。 “你下个月满十八岁了对吧?我就当你还有半个月,这些都给你,不用找了!” 红白色的纸钞纷纷扬扬撒了满地,还有几张随着楼梯口通风窗里飘来的凉风,被吹向下方的台阶。 声控灯亮了起来,将方灼的脸照得更加苍白。 夜风袭过,寒气扑打在众人裸^露的皮肤上,他们这才意识到天色已经是墨黑了。 方灼紧抿着唇,手指勾着背包的肩带往上提了提,语气凌厉起来,一字一句道:“捡起来。” 四周一片死寂。 “我要是不能上学,没关系。我就每天抱一个牌子,去你儿子的学校,坐在他的教室门口,给他的同学还有老师讲讲,我是如何因家庭冷漠拿不到贫困补助上不了学。他去高中我就跟到高中,他去大学我就跟到大学。天冷天热了,我去你们单位也可以。” 声线分明轻缓,却听得几人心生胆怯。 昏暗的灯光仿佛被吸进了方灼漆黑的瞳孔,绵长的睫毛遮住了她阴晦幽深的眼睛。 她又说了一遍:“捡起来。” 陆女士面皮颤抖,被方灼话语里的威胁撼在原地,心生悔意,可尊严又不容许她向方灼低头。正在两难之际,方逸明错步上前,将地上的纸币一张张捡起来。 方小弟扒着门框,犹豫叫道:“爸。”后者严肃地挥挥手,示意他回房间里去。 等纸币全部收拾齐整,方逸明抬起头,正好从下方直直与方灼眼神交汇。 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全然没有任何感情,甚至带着点儿森然恐怖。 方逸明怔了怔,尴尬地别开视线,第一次意识到方灼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怯懦好欺负。原先要打圆场的话,也被咽回了肚子里。 方灼跟她母亲一点都不像。方逸明恍惚想道。叶曜灵是一个很单纯的人。 他将钱递过去,方灼顿了两秒才接走。 像是为了故意折磨他们,方灼一张张数得很仔细,当着两人的面,一连数了三遍。直等到陆女士耐心告罄,才停下动作。 总共是五千。 方逸明反应迟钝,又从兜里摸出两百块钱,一并塞给方灼。 “学费加宿舍费,还有些别的费用,要交4200。”方灼扯过背包,把钱小心放到中间的夹层里,没看任何人,只淡淡说了句,“两清的买断费,凑整1000。” 方逸明嘴唇翕动,想说不是,岂料方灼紧跟着接了句:“比我想得值钱。” 她瞥向陆女士,看出对方的拘谨和不安,笑了一下,扯起唇角,颇为恶劣道:“我还会回来的。” 陆女士用力拽过方逸明,将门重重合了上去。 沉重的拍打声后,楼上传来一丝轻微响动,纵然对方放轻了脚步,那点细碎的声响在寂静的楼梯间里还是有些明显。 一墙之隔的门内,陆女士没了体面,歇斯底里地闹道:“方逸明,你一个月才赚多少钱?你搞清楚一点,你儿子今年可是初三,他一个月的补习费是多少钱?吃穿用度多少钱?你是打算从你儿子身上扒下一层皮来补偿外面那个白眼狼?那我俩也别过了!” 方灼对这个家庭已经没有了所谓的念想,抬步往楼下走去。 所有激烈的纷杂和争吵,最后结束得这样平静。就像不管是多汹涌的浪潮,拍打进海面之后,也只能留下短暂的波纹。 推开防盗门的时候,细雨随着夏末的第一丝沁凉喷洒下来。方灼将钱揣在兜里,手指紧紧握着,却感觉所有的体温都被那一沓厚厚的纸钞给吸走了。 也许他们之间的亲情本身就不是那么温热。 碎发被雨水打湿,顺着落到脸颊上。方灼埋头走在雨檐下,没多两步,又听头顶响起一道声音。 “喂!” 楼上窗户推开,方小弟手中抓着伞,示意着朝她丢了下来。 方灼弯腰捡起,听上面的人说:“你的东西都拿走,别再回来了!” 话音刚落,人就被方逸明拽了回去。 方灼将雨伞撑开,在原地茫然站了一会儿。 她没有手机,没有导航。学校宿舍已经关门,公交末班车不知道是否已经停运。 这座城市向迷途的人展示了最为陌生的一面。 她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最后选了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打开书包,借着店内的灯光翻动起书册。 光线隔了一层玻璃,被削得黯淡,方灼没看多久就感觉眼眶发涩,收拾好东西,轻轻朝后一靠,半倚在玻璃上休息。 · 看见熟悉的蓝色身影从视野中走过,严烈放下吃到一半的汉堡,认真辨认了一下,确定那人是方灼,心说怎么会那么巧。 对方似乎很疲惫,坐在店前,怀里紧紧抱着背包,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严烈犹豫了下,继续坐着观察。本来想看看方灼什么时候会离开,等他吃完桌上的晚饭,又打了一局游戏,抬起头,发现视野中的人竟然还在。 他走过去,本来想将人叫醒,又摸不准她留在这里的原因。抬起的手最终还是悬在半空没有落下,只有身影为她遮住了一半的路灯光影。 不知是受昏沉的光色影响,还是方灼最近的生活不大规律,从严烈的角度看去,她的脸色白得有些可怕,嘴唇也因干渴而起了皮,一截落在外面的窄小手腕,可以窥出她身材的清瘦。 严烈一时回忆不起方灼在学校里的情景,因为二人交际实在太少。只记得她似乎很忙碌,总是行色匆匆。性格也不大合群,一脸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表情。 每个人都有那么点儿怪癖,严烈直觉还是不要去打扰她的清净比较好。 他走进便利店,在柜台上挑了两个包子、一碗甜粥,还有两个小蛋糕,结完账后,压着声音跟值班的收银员商量道:“你把东西给外面的那个人,就说是卖不完,要过期了,所以送给她吃。” 收银员顺着他的视线寻过去,才发现店外坐着一个人,从隐约的背影来看,跟面前这个俊秀青年穿着同样的校服,当即爽快答应。 严烈自己也拿了瓶饮料,走出门后,在方灼跟前站了两秒,随即转身离开。 阴影消失没多远,方灼就睁开了眼睛。 她倒还没有露宿街头的勇气,光包里揣着的那笔钱就让她睡不安稳。 收银员提着袋子紧跟着出来,见方灼醒了,本来想照着严烈的吩咐说的,可对上方灼仰视的眼神,不知道怎么,到嘴的话跟会发烫似的,拐了个弯儿变成了:“你同学挺担心你的。饿了没有?吃点东西吧。” 方灼迟缓地低下头,将注意力移到他手中的白色塑料袋上。 收银员觉得这个女生太成熟了。与其说是成熟,不如应该说是被这个社会摩擦过的疲惫。 在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她伸出手来,礼貌地说了一句:“谢谢。” “没什么。” 收银员将手揣进兜里,准备进去,迈进半只脚,又退了回来,说道:“这两天都下雨,外头虫子多。你要不找家店进去坐坐?” 见方灼就差把“没钱”两个字写在脸上,他无奈笑了笑,随意指了个方位,说:“前面那条街有家肯d基,夜里也开的。在那儿的员工态度比较好,你是学生,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角落有一排沙发椅睡得挺舒服,你运气好的话还能赶上。不行的话,附近有医院。注意保管好随身财物。” 方灼听着,点了点头,斟酌片刻,拎着包起身。 包子还有些微的热意,随着她收紧的指尖传递到她的手心。 她观察着路况,走到红灯前的时候,忍不住低头吃了一口。 热气随着咸鲜的内陷溢满她的口腔,将她原本冰凉的五脏六腑都温暖了起来,也让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饥饿。 她很认真地吃着,直到红灯转绿,绿灯又转红。 细雨迷蒙,夜凉风急。 这才是她今天的第一顿饭。 璀璨的霓虹灯火连成一路,通往深邃没有边际的夜色深处。 方灼失神地眺望着天空尽头,觉得自己的未来一如这条光河,也许并不笔挺明晰,但已经无可躲避地铺陈在眼前。 一颗小太阳(他们很熟吗?...) A中是周日下午有课,高三生要早到自习。 严烈吃过早饭就来学校了,把包挂在桌边,一直等方灼出现。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好奇心,莫名对这位新同桌有那么一点的关注。 结果到下午一点左右,自习课已经开始了二十分钟,方灼才姗姗来迟。 她小心推开后门,蹑手蹑脚地走进来。靠近时身上带着一身寒气,沉默地将背包放下,拿过桌边的另外一件外套还有一个小刷子,重新走了出去。动作快得让严烈想开口询问都没有机会。 严烈全程盯着她,看出她还穿着昨天的衣服,鞋面上带着泥泞,布料半干半湿,猜到她昨天应该没有回家。 想上厕所的欲望就那么强烈了起来。 严烈放下手中的练习册,顺手摸了包餐巾纸跟出去。 人不在厕所。严烈循着水声,往边上的杂物间走了一步,发现方灼蹲在他们平时用来洗拖把的小凹槽边,埋头刷鞋子。 水槽的高度不是很合适,方灼光脚蹲在地上,背部佝起,姿势看着很不舒服。 那双帆布鞋也是。颜色都褪了,本身质量就不好,鞋尖的地方还开了胶。被她一番暴力清洗,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严烈心道,为什么呢? 怎么整得跟小白菜似的,哪儿哪儿都写着凄惨? · 方灼好不容易将鞋上的污渍洗干净,倒提起来挤干水分。站起身放松了一下腰背,准备把校服外套上的泥渍顺道擦洗一遍。 由于积水表面反光,她回来的时候不慎踩进了一个水坑,里头的黑水反溅起来,部分落在她的外套上。 她总觉得那些水味道腥臭,打湿肥皂,把带泥点的部位都擦涂了一遍。 第一节课快结束了,方灼想抓紧时间,在下课之前把这些麻烦事整理干净。 门口突兀传来几声沉闷的敲击,接连响了几次没有停止,她才确定对方是在招呼自己。 视线转去,率先落入眼帘的是双普通的白色板鞋。一只白皙骨感的手将鞋子放到地上,往前推了推。随即墙后冒出一个人影,蹲在地上,朝她招了招手。 对方带点浅栗的头发在走道的通透阳光下被照得有些淡,偏偏笑容很明媚,说道:“不合脚去超市换。”说完就潇洒走了。 又是他。 方灼垂眸。 他们很熟吗? 方灼把衣服洗干净了,又洗了脚,才去穿上鞋子。 大小挺合适的,就是鞋底太硬了点。 她拎着东西回教室,把鞋子放到后头的置物架上,衣服挂在座椅靠背上。反正坐在最后一排,影响不到别人。 前排的沈慕思转过头来,曲起指节敲着严烈的桌子,问道:“烈哥,你英语卷子写了吗?借我抄抄。” 严烈头也不抬,专注着手里的游戏,说:“借出去了,你自己找找。” 方灼接了杯水回来,正好落座。严烈掀起眼皮道:“你问问方灼。她肯定写了。” 沈慕思都准备转回去了,听到这话,只能换个方向,扭过身子望向方灼。 方灼沉默片刻,抿了口水,古怪问道:“你要抄我的?” “就……”沈慕思跟她也不熟,顶着压力道,“借我抄抄?” 方灼说:“你知道我上回英语考多少分吗?” 她说话的语气实在是太有“你知道我爸是谁吗?”的嚣张霸气,以致于沈慕思愣了一下,郑重问道:“多少?” 各科成绩排名头几的他都记得,方灼的数学和理综还不错,但英语好像没什么存在感啊? 方灼淡淡道:“72。” 二人:“……” “原来上次班里踩及格线的那个人是你啊?我还以为是石头,都没好意思问。”沈慕思小声嘀咕了句,说完又赶紧窥觑方灼的表情,怕招她不高兴。 结果方灼只是很平静地点了下头,坦诚道:“我英语不大好。” 严烈笑了出来,也不玩游戏了,放下手机道:“等着。” 他在教室转了一圈,很快找到自己散播出去的卷子。 沈慕思面露惊喜,高举双手准备迎接,谄媚道:“谢谢烈烈!” 不想严烈抬高手臂,从上方躲开,将卷子丢到了方灼桌上,大方道:“看吧。不会问我。” 沈慕思笑容凝滞。他看一眼严烈想要抗议,可是对方没理他。又看一眼方灼,见她翻出了自己的卷子,含糊地说:“方……灼姐,你不适合抄。你的成绩其实还是自己做比较自然。” 沈慕思上学早,比同班的同学小个一两岁,个子也不高,模样还带着青涩。但那声姐完全是在求生的本能下喊出来的。 严烈抄起书本在他头上碰了一下,说:“你管她?” 方灼其实已经写完了,她快速将选择题的答案对了一下,就把卷子传给沈慕思。 小同志开心接过,“谢谢方灼……”,尾音都已经落完了,瞥见方灼没什么表情的脸,又自动补了个字,“姐。” 方灼没这么客气的弟弟,不知道他为什么见着自己跟耗子见到猫一样,总归比方小弟讨喜得多。含蓄地“嗯”了一声,算是对他的嘉许。 沈慕思怀着对自己的疑惑,默默转回身去。 晚自习结束后,人群三三两两散去。方灼收拾好桌子独自回宿舍。 等另外几个室友回来时,她正蹲在小阳台里洗衣服。 几位女生坐在床边,闲聊了几句,排队过去洗澡。 阳台上的小桔灯开着,吸引了不少蚊虫。 最先洗完澡的女生搬了张小板凳到方灼对面,刚把衣服打湿擦上肥皂,就开始了赶蚊子的征程。 她看见方灼放在盆里的衣服,忍不住道:“方灼,你衣服没必要洗那么勤,像校服外套,小熙都是一个星期洗一次的。” 里头的人正在涂乳液,闻言大声叫道:“干什么举例我?你自己不也是一星期洗一次的吗?!” 女生大笑,将手里的衣服拧干净,挂到衣杆上去。 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来访者站在打开的木门外,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问道:“方灼在吗?” 方灼擦干手走过去。 “给你的。”短发女生笑道,“章鱼丸子,白鹭飞带给你的。还有一盒牛奶。” 方灼垂眸看着面前的外卖盒,还没开口,对面女生又补了一句:“他说你如果不要的话就自己扔了吧。” 方灼眉头皱了皱。这两天她已经觉得很疲惫,尤其是要应付这种无聊的事,而对方这种随意轻巧的态度更是令她感到十分不快。她将食盒接了过来,问道:“多少钱?” 女生正欲离开,回过头来,“啊?” 方灼直接从口袋摸出十块钱,展平后塞到那女生的手里,语气没什么起伏,但任何人都能听出她的不满:“你告诉他,以后别往我们宿舍送东西,不然我要怀疑他是小吃街的托。你也别给他带了,我们不熟。” 短发女生还没回过神来,方灼就把门给合上了。 她随手将东西放到桌上,靠在床头,闷闷地坐着,随后抄过床头的笔记心不在焉地扫了两眼。 魏熙看着那个被阴影笼罩的身影,问道:“方灼,东西你吃吗?” 方灼摇头。 魏熙说:“那你卖给我吧,正好我饿了。” 方灼说:“不用,你吃吧。” 魏熙拿着钱过来,笑道:“你不收的话,我就用零食或水果跟你换?” 方灼犹豫半晌,还是将钱接了过来。 魏熙其实已经刷完牙了,用签子吃了两个,又给其他室友分了一点,把丸子解决。 不久后宿舍集体断电,几人重新洗漱一遍,爬到床上。 空气里还飘着点木鱼花混合酱汁的味道,魏熙没忍住,吐槽了一句: “隔壁班那几个男生怎么那么自作多情?这都高三了,成绩那么差,谁要跟他们谈恋爱啊?有没有点自觉?” “这不是成绩的问题,主要是幼稚。缺人管着他们。” 方灼枕着自己的手,没有作声。 “还好我们班的男生都比较正常。” “人以群分嘛。我们班有严烈可以压压场子,他们那边还老喜欢各种起哄。” 方灼听到这名字眼皮跳了一下。 “烈哥肯定好,不然能招他们恨?就是太直男了点。” 魏熙笑说:“你错了。那么直男都招女生喜欢,所以才让他们恨。” “对啊方灼,下次他再烦你,你就说你喜欢严烈。烈哥注孤生,常年被当枪使。他不会介意的。” 方灼转了个身,狐疑道:“直男?” 魏熙说:“对啊,严烈特直男。不体贴、不细心,一点都不懂女生的需求,跟女生也聊不来深入话题,总是不正经地顾左右而言它,不然早有女朋友了。” 方灼思忖。 他也叫直男吗? 那要求怪高的。 一颗小太阳(她会因为感动而爱上我吗?...) 男生宿舍,此时也已经集体熄灯。 五人摸黑行动了一阵,迅速躺到床上。 上铺的严烈翻转几次,酝酿不出困意,垂下手拍了拍爬梯,低声问道:“蛋糕,你了解你姐的事吗?” 寝室里安静下来,听他二人说话。 沈慕思茫然道:“我没有姐啊?” 过了两秒,他才反应过来,说:“哦,你说方灼啊?” 别看方灼平时独来独往,她的名字在男生宿舍里出现的频率却不低,尤其是刚转校的那一阵,激起过好大一层浪。 毕竟她长得十分漂亮,面容又苍白瘦弱,一副很需要人保护的模样。那种羸弱的外表削弱了她冷淡的气场,也给予了他们错误的勇气。 相处过一段时间后,众人才幡然醒悟。是他们低估了方灼高估了自己。这人真是油盐不进,对待上前搭讪的男生一贯没什么好脸色。 赵佳游回忆道:“听说嘴巴有点毒。隔壁班有个向她表白的男生,被她奚落得差点有心理阴影了。” 严烈惊了下,说:“怎么可能?” 就方灼那样?还嘴毒?她蹦出个损人的话都得搜肠刮肚老半天吧? 靠近窗户的男生开口道:“也不是。去年我跟她同桌过。其实人没那么孤僻,只是懒得搭理,像个酷姐。之前我俩分到一组做值日,我每次找她帮忙她都答应了,挺好说话的。” 睡在角落的班长补充了一句:“对。老赵,你可别说隔壁班那个男的了。他就觉得方灼比较穷,而自己有点钱,所以态度轻慢,把人惹恼了方灼才怼的他。我看隔壁那几个脑子都有点问题,次次缠着方灼搞得跟冲塔一样,觉得追到了有面子,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挫样,要脸吗?换我我也骂人。” 严烈偏了下头,压低的声线听着有些紧绷,问道:“什么意思?” 班长叹道:“方灼条件确实应该挺不好的。我几次在食堂碰见她都不是饭点,她吃的东西也很简单。而且没有手机。肾机都流行了,她还连个诺基亚都没有。” 学校里成天都要穿校服,学生间的贫富差距其实不容易看出来。加上方灼转学过来的一年,跟他们关系不大热络,不特意关注的话,察觉不到太多。 众人隐隐都知道方灼家境应该不是很好,因为她生活过得极为克制,脚上穿的鞋子、日常用的工具,都是半新不旧的廉价品。 但这个不好的程度究竟有多少,他们就没深究过了。 严烈声音发冷,在暗夜里听着有一分瘆人:“我是问,那男的什么意思?” 他正要跟人捋一捋“轻慢”这个词的涵义,琢磨了半天的沈慕思突然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我悄悄告诉你们,你们别说出去啊。出了这个宿舍门我都不认。其实之前放假的时候我碰见过方灼在外头打^黑工。她坐巷子里吃盒饭,累得手都在抖。她家里人好像不管她的。去年文艺晚会,班长你不是说要买套纯白色的统一服装吗?那一百多块钱也是方灼自己出去打零工赚的。” 众人沉默。 片刻后集体爆发。 班长激动道:“卧靠你之前怎么不说啊?!” “我说了呀!”沈慕思委屈说,“你提议的时候我打岔了!我说没必要吧?结果你批评我!你说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登台表演的晚会了,要有集体荣誉感!你们都附和了!那我总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方灼没钱吧?她自尊心那么强,我有什么办法!” 班长恍惚道:“那我也不知道啊!她为什么不申请贫困补助啊?” 赵佳游跟着瞎激动:“难怪我觉得她越来越穷了?” 严烈:“嘘——” 众人齐齐深吸一口气,将逐渐放开的声音压回喉咙里,以免引起宿管员的注意。 冷静过后,赵佳游轻轻道:“我觉得她真的很好看,完全长在我的审美上。我就喜欢这种类型的你们知道吗?” 话题进行忽然变得凝滞起来。宿舍里四条狗都不是很想搭理他。 赵佳游自我沉醉地道:“你们说,我要是坚持每天给她送早餐,让她感受社会之间的温暖,她会因为感动而爱上我吗?” “呵。”班长嗤笑,“隔壁班那些狗犊子多半也是这么想的。” 赵佳游忿忿道:“那我肯定要单纯一点,我是认真的!拿我和他们比,你怎么可以这样侮辱我?” 沈慕思悠悠道:“你会先因为早恋问题被老班拉去办公室感受他的温暖。” 赵佳游瞬间萎靡,“那算了。她的人生哲学真的好磨人。” 众人都以为这话题应该算结束了,岂料赵佳游这货不依不饶起来,在那边念叨着一串不要脸的废话:“毕竟像我这么帅,成绩好又爱干净的男人,肯定是老班严防死守的对象,我一有风吹草动,她就会紧张……” 沈慕思默默下了床,爬到赵佳游那边,用力抽出枕头捂住他的脸。 “闭嘴!”他出离愤怒道,“你凭什么大半夜在这里恶心人!” 两人掐了会儿,消耗了精力,终于安分下来休息。 这一晚几人都睡得有些浮躁,梦里被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侵扰。 早上严烈跟赵佳游起得比较早,两人去食堂吃早餐,顺道给宿舍里的几个懒鬼打包了几份。 两人刚排完队,就从茫茫人海中搜寻到了方灼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刚讨论过这个问题,赵佳游现在看方灼的眼神自动带上了孤苦无依、楚楚可怜的滤镜,当他发现方灼边上黏着个碍眼的家伙,火气瞬间就沸腾了起来,从鼻腔重重哼出。 他揽住严烈的肩膀,朝前一指,义愤填膺说:“走,英雄救美去!” 两人走到方灼身后,就看见白鹭飞觍着张脸,在那儿腻歪地说:“你为什么给我钱啊?东西我自己要买的。你别误会,我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方灼斜睨他一眼,那一眼,第三方的人都能清楚看出里头满是不耐烦,她问:“然后呢?” 白鹭飞笑道:“然后展示一下同学之间的关爱呗。” 赵佳游做了个恶心的表情,怕方灼不擅长拒绝别人的骚扰,正要开口,方灼将手中的不锈钢碗往桌上一放,耐心告罄道:“我看你不缺关爱,你是脑子缺根筋,所以才听不懂人话。” 白鹭飞:“……” 方灼翘起手中的筷子,“念在你吃了祖国那么多年的粮食,好歹也是个储备劳动力,我倒是不介意帮你在天灵盖上插一根。” 赵佳游:“……” 方灼冷笑:“需要吗?” 严烈:“……” 严烈喉结一滚,打了个哆嗦,在兄弟耳边私语道:“你现在还想给她送早餐让她感动吗?” 赵佳游缓缓摇头,为自己曾经的不识好歹感到深深的后怕,谦卑道:“我怕天灵盖被她做成供奉用的香炉。” 白鹭飞脸色青白交加,几次变化。 方灼一手掐住碗沿,用没什么感情的眼神紧盯了对方,如果白鹭飞再上前一步,她无疑会毫不犹豫地将这碗粥泼到对方脸上。 不等火花溅起,严烈坐了过来,横插到二人中间。 方灼目光下移,落到他身上,朝他挑了挑眉。 严烈单手托腮,热情招呼道:“早啊。” 青年发梢带着点凌乱的卷曲,笑得眉眼弯弯,正对着光线明媚的大门,清透的眼睛像在发着光,笑容灿烂极具感染力。眼珠朝前方转了转,示意地瞥向某个方向。 方灼定定在他脸上看了会儿,放松捏到骨骼分明的手指,不再理会那边干杵着的人,埋头认真喝粥。 赵佳游挡在白鹭飞身前,笑嘻嘻道:“老师可就在前面,你再过来我就要喊你非礼了。还有啊,以后没事儿少来找方灼。人家次次见到你都要想骂人的新词,多累啊?” 白鹭飞咬牙切齿,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被赵佳游直接推着去往别的地方。 白鹭飞离开后,严烈也提着早餐走了。方灼吃完,将餐盘收拾了一下,缓步走回教室。 早操大课间之后,学生从操场喧哗散去,严烈被沈慕思拉着去往超市。 里头人头攒动,严烈不喜欢拥挤,站在超市外面等候。 许久没有擦拭的落地窗带着灰蒙蒙的污渍,严烈人高马大,站哪儿都很显眼。他找了个阴影的位置,一个转身,透过斑驳的玻璃窗看见了站在货架前的方灼。 对方弯着腰,在琳琅满目的陈列中寻找着什么,片刻后拿起一双鞋子,确认完价格,微微松了口气,将东西放回去。 严烈见状笑了一下。等他回到教室的时候,方灼已经在里面了。 他浑然未觉地拉开椅子坐下,随手翻看桌上的书,发现里头夹着张五十块钱。 “哇。”他惊喜地将钱收了起来,又拿过桌角处的两块草莓蛋糕,低笑道,“财神爷怎么知道我喜欢吃小蛋糕?” 方灼本来不想看他,听见这句,实在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恰好与严烈打量她的视线撞在一起。 他抬手示意,大方笑道:“谢啦。” 方灼轻轻“嗯”了一声。 ……直男。 方灼低头琢磨了下。 所以白鹭飞那些人是重金属的吗?有毒。 一颗小太阳(“你偷看我做什么?”...) 高三的生活按部就班,似乎每天都跟时钟一样,重复着完全相同的路径。 但流逝的时间还是给方灼带来了一定的压迫感。 她紧张的不是高考,而是高考结束后的经济压力。 她的成绩偏科严重,导致名次有点不上不下。这没有办法。她念的乡村小学没教过英语,中学的师资也不算很好,授课的老师连普通话都说不清楚。 相比起A中的其他学生,英语这门学科对她而言全然陌生,她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进行追赶。因此她拿不到学校的奖学金。 好在她别科的成绩还行,勉强能够弥补这一部分的缺失。 她的目标是考上一本大学,因为一本学校的学费相对低。如果落榜的话,她很难攒够多余的学费。 除却高三学年的学费,她身上还剩下一千三多块钱。实在是有些捉襟见肘。 方灼将各种鸡零狗碎的花销都记录上去,看着最后面那个很难让人生出安全感的数字,摸出辅导书开始刷题。 晚自习的教室里有零星的私语。 后门打开,老班迈步进来。她在教室里巡视了一圈,路过方灼身边时,曲指在她桌上敲了敲。 方灼抬起头,听她在自己耳边问道:“方灼,你知道XX县XX村吗?” 方灼笔尖点在草稿纸上,没想到还能听见这个熟悉的地名,回说:“我知道。我以前住在那里。” “门卫室有封信,从这地方转寄到学校,挂那儿好多天了,当时送信的人没说清楚要交给谁。因为一直没人认领,管理员就把信件拆了。”老班说,“你去我办公室看看,是不是你的东西。” 方灼茫然。奶奶去世后房子就被方逸明卖了,不知道有什么东西需要辗转寄送到学校来。 她起身跟着老班往办公室走去。 里面有几个学生正围在桌边问问题,老班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开了封的快递袋,让方灼报了下地址,核对无误后将东西给她。 寄件人写着“叶云程”。寄送地址是在A市临近的一个落后乡镇。 收件人写的是她奶奶。应该是村里那家杂货铺的老板帮她转送到A中来。 方灼用手指撑开往里一看,眼睛睁大了些。 里面装的竟然是一笔钱。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白色的字条。 她将字条拿出来,发现上面只有几句十分简短的问候。 是问方灼最近怎么样了?是不是快成年了?希望奶奶将这笔现金留给方灼,成年人身上需要带点钱。 字迹清隽工整,落款签了名字和日期。已经是六月份的事情了。 方灼挪开手指,看向角落处用更小字迹写着的一行标注。 “七月十六号,姐姐曜灵去世十五周年。” 大概是希望她能回去扫墓探望的。 方灼不知道叶曜灵是什么时候离世的。她下意识地开始回忆七月十六号那天自己在做什么。 然而她惊觉自己过去的生活没什么独特的色彩,永远是在奔波的途中。那天大概也跟往常一样在大太阳底下打工。或许抽空去了一趟图书馆,坐在里面避暑看书。 骤然得知这个消息,让她生出某种空落落的错失感。心头发紧,又有点恐慌,可具体去抓缘由,又说不清是为什么。 老班见她神色不对,问道:“你没事吧?” 方灼把纸合上去,恍惚地摇了摇头。 老班问:“是你家属吗?” 方灼犹豫片刻,低声说:“是。” 她在整理奶奶遗物的时候,看见过一成沓相同署名的空信封。 奶奶根本不识字,方灼一直想不明白谁会这样锲而不舍地给她寄信,信封里又为什么是空的。 奶奶从来没有跟她说过,想必也不会向对方转述自己的情况。 这一刻,方灼年少总是不得解的困惑好像得到了迟到的回答。 知道了母亲的些许情况,知道自己原来还有一个舅舅。 她维持了多年的淡然假面出现了一丝裂缝,更多的疑问从脑海中涌现。好似又回到了孩提那个对亲情跟父母尤为好奇的时期。 然而这种异样的情绪刚从眼眶浮现,就被方灼霸道地压了回去。 她收起信件,跟班主任点了下头,退出门外。 走廊上人影晃动,方灼才发觉已经是课间。 严烈正趴在桌上睡觉,方灼坐下的时候眼皮稍稍震颤了下。 待周围重新安静下来,方灼继续演算面前剩下一半的求导题。 她今晚状态不对,思维总打飘,好几个公式分明已经列出来了,却无法进展到下一步。水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通,结果犯了个演算上的低级错误,只能重新开始。 方灼揉着头发,将写得满满当当的草稿纸丢到角落,转头间,发现严烈根本没在睡觉。 他趴在桌上,眼睛慵懒地半睁,目光没有焦距,朝着方灼的方向。 方灼愣了下,与他四目相对忘了移开,严烈见状精神了一点,还先发制人地问了句:“你偷看我做什么?” 方灼:“……”无耻得令人难以回答。 严烈抬起头,歪歪扭扭地坐着,笑道:“我刚刚在看一只迷途的羔羊。请问需要智者的指引吗?” 方灼没有理会,抽出答案核对了下题目。发现自己的思路确实是对的,只是计算上出了简单错误,直接把几个数据修改回去。 在严烈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方灼突然问了句:“你的手机有导航吗?” “还真是只迷途的羔羊?”严烈好笑,从兜里摸出手机,熟练地解锁,“会用吗?” 方灼连带键盘的手机都没怎么用过,对这个触屏的东西更不擅长。 严烈示范着给她打开app,教她怎么输入。在她慢慢吞吞地敲打地址的时候也没表现出不耐烦,只是看清“沥村”的地名时嘀咕了句:“A市附近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村吗?” 方灼点击确定,然而跳出的提示却是没有合适的公交路线。 她动作顿了顿,茫然又无辜地望向严烈,拿着手机向他靠近了一点。 长睫遮挡住了头顶的荧光,投射下的阴影虚化了方灼眼睛里惯有的冷漠,因光影而清晰起来的轮廓,让她面容里的素净纤瘦变得更为明显。 严烈凑近,闻到了她发丝上残留的一点牛奶香味,目光顺着她的脸部线条往下滑落,顿住,咳了一声,快速别开视线,身形后仰,说:“我来。” 他直接在搜索软件上寻找类似问题,幸运的是真的有答案。 最方便的路线,是先坐城乡公交到终点站附近,徒步去某座桥下等待每日会途经的面包车,然后就可以乘坐它抵达沥村。 不过车辆只能在村口位置暂停,具体的地点还要靠自己步行。 方灼将路径记下,面色有些凝重,跟严烈道了声谢,把手机还给他。 严烈两手揣进兜里,若有所思了一阵,继续趴到桌上假寐。 · 周六的课一直上到12点半才结束。方灼慢条斯理地收拾好桌上的东西,背起书包往校门口走去。 主路上停满了各式车辆,哪怕隔着上百米远,也可以听见从马路边飘来的鸣笛声。 方灼在门口驻足片刻,望着两侧相似的林荫道辨认不出方向,扭头回去找门卫问清楚站点,顺着逐渐稀少的人流缓步过去。 一辆自行车从她身边快速驰过,又慢慢倒了回来,与她并肩而行。 对方踩着踏板,控制住速度,见她目不斜视,吹了声口哨提醒。 方灼只好转过脸,朝自己的同桌说了句“巧”。 严烈戴着顶白黑色的帽子,腾出一只手推了推帽檐,露出底下青春张扬的脸,笑道:“我还以为我有这本事,能隐形呢。” 他单脚踩地,停下车辆,示意道:“去坐城乡公交?上车,我正好顺路,带你过去。” 方灼瞥了眼他的后座,目光有点挣扎。 严烈说:“我认路,比你快。你别去得太晚,到时候回不来。” 方灼这才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坐上后座,找了段可以落脚的支架,拽紧严烈的衣角。 “好了吧?” 严烈的声音随风传来,与此同时还夹着点淡淡的、清爽的柠檬香味。重心往下一压,泄出点被遮挡的阳光,人已经朝前蹿了出去。 附近还有电动车和行人,严烈跟一尾鱼似地在非机动车道上灵活穿行,方灼却很紧张。 她紧绷的姿态,跟块石头一样稳稳当当地压在后座。严烈就算不用回头,也能察觉出她的不自然。 他眸光低垂,看着那双攥紧他衣角的手。衣服已经被揉出了褶皱,失去血色的皮肤和青色的经脉,无比清晰地彰显她此时的状态。 仿佛每块肌肉都在膨胀,浑身毛发都在爆炸。 严烈失笑道:“我车开得特别稳,你别害怕呀!” 方灼“哦”了一声,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我没有。” 严烈还是放缓速度,靠边匀速骑行。 等他将人送到站牌,公交车正好从前面驶来。 方灼快步冲了过去,严烈目送她上车,调转车头准备离开,在硕大的广告牌前看见一张满是幽怨的脸。 毕竟做了两年多的室友,这一照面要装作看不见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严烈笑了一下,抬手招呼。 沈慕思不甘心,哇哇大叫道:“烈烈!烈烈你太过分了!你不是不带人吗?我不是你流落在外的亲弟弟吗?!” 严烈说:“行了,要不我带你回学校?” 沈慕思暴怒道:“我要回家!我走了二十分钟才走到这里!你妈的!” 严烈把车停在站牌后面,走过来安抚道:“好吧,那我陪你等车。” 青年身材高大,肌线流畅,光肤色就比普通的男生白了几号,往那儿一站,跟个天然照明灯一样,路过的人总是忍不住看一眼。 沈慕思感觉周围多出了一些带温度的目光,心中泛酸,半晌才阴阳怪气地说了句:“你变了。” “我没有。”严烈用手比了比,“你有方灼两个重。” 沈慕思:“才不是。” 片刻后他又问:“你表情怎么那么奇怪?” 严烈扯起唇角,眼珠颜色在日光直照下淡得迷离,笑说:“没什么。” “我发现她也长在我的审美点上。” 一颗小太阳(舅舅) 方灼从车上下来,站在街口,看着前方修建得平整的水泥道路,一时间有些迷惘。 左右两侧都没有明显的路标,房屋建筑也很是相像。 她沿着来时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去,走了没多久,看见几个坐在大树下闲聊的男人。 对方远远瞧见她,用扇子遮挡着阳光,主动搭话道:“女娃,你找谁啊?” 说话的那人穿着一件深红色的宽大汗衫,大约有六七十岁了,脸上胡茬没有及时清理,头发也显得乱蓬蓬的,导致面目并不那么和善。 方灼犹豫了下,报出名字:“找叶云程。” “叶什么?”中年男人的话带着浓重的口音,还夹着一半的方言,语速也很快,“住在哪里?家里长辈叫什么?多大了?跟你什么关系?” 方灼听懂了一半,从包里抽出快递单,正要把地址读一遍。对方脱口而出道:“认字,还会写信是不是?我知道嘞,是叶云程呐!你跟他什么关系?没听说他家里还有人啊!” 方灼被他招呼得懵了。 对方见她听不懂,又重复了一遍,最后摇了摇手里的蒲扇,放弃地说:“算了,你跟我来,我带你过去,他就住在里头。” 男人上前领路,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方灼,确认她有跟上来,憨厚地朝她笑了笑。 然而方灼的脚步却越发迟缓,低垂着头,大脑一片空白。 二人一路沉默,直到停在一栋古旧的木屋前。 男人绕到房子侧面,那里有一扇暗色的木门,门锁还是古老的款式,似乎一脚就能踢开,只用铁制的锁扣虚掩了下。 男人用力敲了敲,朝里面喊道:“起来了,小叶啊,你家里有人来看你!” 里面传来模糊的回应,男人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方灼站着没动,从缝隙朝里张望。 屋内光线昏沉,窗帘紧闭,导致白天也透不进多少太阳。地面是水泥地,飘出来的空气里裹着点发霉的味道。 男人过去扯开窗帘,又回来把门大大拉开,叫里外二人能打上照面。 “看看,认不认识,小叶。” 犹如阴暗的匣子里泄进耀眼的天光,细小的灰尘在空中飘扬,散发着点点金色的微芒。 门的斜对面摆着一张床,方灼要找的人此时就躺在床上。 他穿着一身淡蓝色的睡衣,头发茂密又有些枯黄,不大精神,但五官很俊秀,皮肤更是白到有些惨淡,浑身透着病弱。在见到方灼的第一眼,他愣了愣,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让自己坐正起来。 方灼视线在他脸上扫了一圈,落到他放在床边的一个铁盒子上,又转向屋内的其它角落。 床脚处摆了几本书,家里几乎找不出任何值钱的东西。 方灼眼神游离了阵,才重新聚焦到叶云程身上。对方也正在打量她。 彼此眼神都很深沉复杂,让人难以看出心底在想什么。 分明没有任何相见过的记忆,方灼却莫名没有太陌生的感觉。大概是因为两人长得确实有点像。 床上窸窣一阵。叶云程似乎想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最后还是躺在被子里。 他的手垂放在被面上,被红色的布料衬托得更加白皙,甚至连青色的经脉都清晰地外突出来。平常应该不怎么晒太阳。 “方灼?”他的声音清冽,带着一丝因干渴而出现的沙哑,问道,“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方灼踯躅片刻,走进屋里,从包里抽出一张字条。 她低声道:“奶奶走了,房子被我爸卖了。村里收发信件的人把它寄到了我的学校。我上星期才收到。” 叶云程愣了愣,身体微微前倾,仔细观察着方灼身上的衣着,猜测她生活过得怎么样。然而统一制式的校服和一双新换的白色鞋子并不能透露太多。相反此时的他显得更为窘迫。 叶云程咳嗽了声,扯起嘴角似是苦笑,说道:“所以你这次来有什么打算吗?我……我可能没什么多余的积蓄。” 方灼反应变得很迟钝,思维像生锈了的链条一样,片刻后说:“没有,不是……我只是想把户口从家里迁出来。” 这个年代,只要有户口本存在,程序上就有割舍不断的联系。户口叫她感受到了强烈的不自由。 方灼来之前,也没想好要做什么。 或许可以给叶曜灵扫个墓,当是全个念想。再见见这位素昧蒙面的亲戚,感谢他长久以来的关心。毕竟收到信了,她有一点好奇。 在跟着那位热心乡友走过来的路上,她才想起来,或许可以把户口迁过来。 她没什么特殊的期待。有过方逸明的前例,她觉得所谓的血缘亲情或许还是疏离居多。 一直在边上旁观的男人忽然插话道:“你迁不回来的呀。他是农村户口,现在不能往农村里迁户口。” 两人一齐看向他。 男人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些碍眼,笑着挥挥手道:“我走了,你们慢慢谈。” 屋内只剩下两个人,尴尬的气氛开始蔓延。 方灼意识到自己的来访有些冒昧,空气沉闷得让她无法呼吸。她正准备找个理由离开,就听叶云程搜肠刮肚后问了一句:“你爸对你不好?” 方灼没有回答,脸上也没有出现任何表情的变化,好似没有听见。 但叶云程可以猜到。虽然只有短短几句交谈,虽然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他似乎可以从面前这个清冷寡言的孩子身上看出许多。 叶云程说:“你等等,我去收拾一下。你随便坐坐。” 他掀开被子,找到拄在床头的拐杖,勉力站了起来。 左腿膝盖以下都是空荡荡的。 方灼眼皮跳了一下,在对方望过来前,先一步挪开视线,散乱地在窗口附近徘徊。 叶云程往里面的厕所走去,不忘回头叮嘱道:“你随便坐坐,我很快就出来了。” 他进了卫生间,将门关上。镜子里照出一张颇为狼狈的脸。 憔悴的面容让他陡然意识到自己浑浑噩噩了多么长的一段时间。 他不知道自己在外面时是什么神情,这样邋遢的模样是不是会让方灼讨厌,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泼了两把水。 冰凉的液体打湿了他的脸庞,还有部分冲进了他的眼眶,带去轻微的酸涩。 他不大自然地弯下腰,伸长手臂在下方的柜子里摸索,随后找到一个老旧的剃须刀。 可能是躺久了腿麻,也可能是情绪不稳定所以手抖,他刚剃到一半,一下摔了下去,等爬起来的时候,下巴上多出了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叶云程慌了,赶紧用水冲洗。然而伤口上的血液却怎么都止不住。 他只能放开拐杖,将身体的重量靠在盥洗台上。单手捂住伤口,另外一只手坚持地剃刮胡须。 等终于把下半张脸的胡茬给拾掇干净,他快速洗了遍手和伤口,推开门,轻手轻脚地往里屋走去。 里面也是一个房间,只是太久没人居住了,最大的作用变成了储物。但生活气息依旧保留着。 墙上贴着海报,床边摆着收纳好的被褥,地上还放了两双褪色的鞋子,好像住在这里的人随时都会回来。 叶云程凭着记忆,从木柜的抽屉里寻找创可贴。 因为他的动作,摆放在柜台上的相片倒了下来,叶云程赶紧去扶正。 没翻箱倒柜一阵,照片又倒了。 叶云程将它拿起来,用手指擦过照片上的灰尘,里头的人影却怎么看都是朦胧的,好似隔着一层水雾。 是眼睛花了。 所有的忍耐都在这一刻告罄。他抬手捂住脸,任由眼泪呛出来,压抑着声音小心抽噎,让这一阵翻江倒海的情绪有个宣泄的出口。 方灼回来了。 多少年这个家里都没有出现第二个人。 她是需要自己的吗? 叶云程恍惚陷在光芒与黑暗的交替层,枯竭的灵魂好像要重新生长起来。 他太需要,别人需要自己了。 他这样一个人。 叶云程稳定了下情绪,好不容易翻出一盒创可贴,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东西,贴到下巴的伤口上,将刀口挡住。 他匆忙整理了下衣服,拄着拐杖往外走去。 “方灼,方灼!” 他兴奋喊了两声,走到外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木门也帮忙关上了。 叶云程快步过去拉开,朝向小路尽头眺望。 方灼的人影已然消失。 他怅然回过身,才看见桌上留了一沓钱和一张纸条。留言说她要回学校了,没说还要不要来。 · 方灼不知道面包车多久会经过一辆,在路边等了一个多小时,才顺利搭上车。 此时天空已经被染成一片漆黑。 跟来时的路线一样,抵达桥下后,徒步一段路,坐上城乡公车,准备回学校。 因为中间转乘耽搁了很长时间,方灼赶上的是末班车,车上乘客很少。 她抱着书包,坐到最角落的位置。 起先是在看窗外一晃而过的璀璨灯光,不久后疲惫侵袭,眼皮耷拉下来,等她再恢复意识,车辆已经停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熄火的动静将她吵醒,方灼猛地站起,走到前排。 刚拔掉钥匙的司机看见她惊了一下,说道:“车上怎么还有个人?” 方灼张了张嘴,脸上是刚刚清醒的迷惘,“这是哪儿啊?” “终点站啊!”司机看着她的校服说,“你去A中是吗?早就坐过站了。你上车的时候跟我说一声也好,我能提醒你,我以为你早下车了。” 方灼木讷应了一声,将包背到身上,从打开的后门走了下去。 司机有些担心,跟过去问:“你没事吧小姑娘?让你家长过来接一下吧。现在没车了。” 方灼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地说了句“谢谢”,借着昏暗的路灯找到大马路。 方灼很讨厌迷路,因为她知道自己如果走丢的话,不会有人来找她。可是偏偏她方向感不好,去山林里,或是去陌生的地方,总要摸索很长时间。 现在是深夜,没有那么多路人可以让她询问。 她拖沓地走着,想像上次一样找个可以暂时借宿的地方。 可惜的是她今夜特别的不幸运,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程,都没有找到医院或通宵营业的速食餐厅。 她在街边坐下,准备休息一会儿,放空大脑发着呆,一道橘黄色的暖光从不远处扫了过来。先是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又收回去,照亮了来人自己的脸。 “方灼?” 严烈关上手电筒,从混沌的暗夜走到路灯的光影下。 两人一站一坐,一高一低,隔着两米远的距离,面面相觑。 半晌,方灼干巴巴地说了句:“巧。” 一颗小太阳(“那我是不是你的幸运星?...) 方灼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无家可归的时候,就会碰到严烈。 不知道是该感慨这个城市的狭小,还是缘分的巧妙。 严烈见她无精打采的模样,失笑道:“巧。” 他穿着最简单的短袖短裤,手上拎着个塑料袋,显然是半夜出来买零食。 “走。” 方灼说:“又请我吃饭?” “请你睡觉。”严烈招手道,“我家在附近,家里没人。不害怕的话就跟我过来。” 方灼心说,自己是在穷神、衰神那里都挂过号的人,有什么好怕的?拎起包跟了上去。 夜路僻静,严烈脚下踩着的宽大拖鞋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脚步声。 他从袋子里摸出一瓶饮料,分给方灼,后者客气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会在这儿?”严烈问,“回学校不是这个方向吧?” 方灼含糊道:“迷路了。” “上次也是迷路?” 方灼闷闷“嗯”了一声。 “那我是不是你的幸运星?”严烈指着被橙光映照着的幽静小道,侧着身笑道,“迷路的时候就会启动被动寻路功能,目标终点,指路人烈烈。” 方灼掀开眼皮,淡淡看着他身后拖出的长影,说:“那还是不要遇见你了。” “你遇不遇见我,都不影响你迷路啊。”严烈说,“如果我没找到你的话,你又只能露宿街头了。” 方灼微微歪过头,奇怪道:“你找我做什么?” 严烈愣了下,眸光中闪过一抹懊色,又带着点困惑,但很快被下阖的眼皮盖住。 没做什么。 他只是查到,从沥村回来的那班车次很少。等方灼回到市区,运气不好的话,或许赶不上回学校的末班车。 他一个人待在家里觉得无聊,跟赵佳游出去打了会儿游戏,室友回家吃饭后,就在街上闲逛了会儿,等回过神来,已经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公交车站。索性坐在不远处的小店里,观察着对面的人影和车流。 可是等最后一班公车在站点停靠,也没见方灼下来。 严烈自嘲地想是自己白担心了,她说不定会在那边过夜,并没有说要回来。打着灯准备回家,没想到在半路找到了这个流浪的人。 严烈掩饰地笑说:“没什么,骗你的。你信了?” 方灼沉默了会儿,反问道:“……我看起来像很蠢的样子吗?” 严烈低沉笑了两声,没再说话。 他不深究方灼落魄的理由,倒是让方灼松了口气。 严烈家其实并不近,两人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门口。 走到一半的时候方灼就在想。这人怕不是被蚊子咬糊涂了,不知道大半夜地出来溜达什么。 前面严烈抽出钥匙,示意方灼过来。 灯光推开,照亮一室明净又大气的装潢。 方灼只大致扫了一眼,没往深处和细节的地方看,走到客厅,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 严烈家没有整理好的客房,但沙发够大。他直接抱了床干净的被子到沙发上,又给方灼指明了厕所的位置,见她不是非常自在,主动避让去了主卧。 方灼局促地坐了会儿,提着包到茶几前面。 由于在车上睡过一觉,她现在完全没有困意,干脆从包里抽出练习册,将这周的布置的题目给刷了。 严烈不习惯家里有人,本身就睡不大着,何况外面还有个方灼。熬到半夜,从门缝里看见外面透进来的灯光,起身去上了个厕所,发现方灼是在写作业。 这位勤劳的同学一直到凌晨两三点钟才关掉了客厅里的灯。严烈迷迷糊糊地注意到,心想方灼的精力真是旺盛,白天吸收的能量可以续航到那么晚。 第二天一早,严烈是被开合门的声音吵醒的。虽然对方放得很轻,严烈还是有种冒虚汗的错觉。 他用了两秒回忆起昨天晚上的事,光着脚快速走出房间。 客厅的摆设几乎没有动,和原先一样冷清,大门的把手上挂了个透明塑料袋,一眼可以看出里面装的是豆浆和包子。 严烈拉开大门,方灼正在外头等电梯。 他抬手揉了把杂乱的头发,问道:“你去哪儿啊?” 方灼说:“回学校?” “我也回啊。”严烈说,“吃完早饭我跟你一起回去。你识路吗?” 这个问题挺羞辱人的,方灼犹豫了下,还是返身回屋。 严烈快速拾掇好,吃了早饭,去楼下骑自行车,载着自己的同桌赶往学校。 方灼坐在后头,感觉今天的日光晒得特别晃眼,脑袋晕晕乎乎的,低下头靠在严烈的背上。 他们出发得早,到学校的时候里面还没什么人。 方灼大脑有些混沌,进了教室直接窝在座位上刷题。严烈本来想跟她聊天打发一下时间,见她没什么热情,只好放弃,拿着手机在一旁打游戏。 人群陆陆续续地来,教室热闹了一阵又重新恢复安静。 下午才上了一节自习,老班夹着教案走进来,先说了点班会日常要打的鸡血,然后让班干部组织一下大扫除。 运动会和中秋假期都快到了,高三段决定提前把走廊、厕所等公共区域打扫干净,这样到时候值日生随便安排一下就可以早点回家。 学生们起来整理桌椅,清空场地。 方灼抽签抽到了拖地,负责走廊那一块。等扫地的同学打扫了一遍,才慢吞吞地拿着洗干净的拖把去干活。 老班找体委叮嘱了些细节,回来巡查工作。看见方灼利落干脆的背影,满意点头,对着一旁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男生们说:“看见了没有,方灼这样的才叫拖地,你们那叫什么?全是蜻蜓点水,一看就是平时不做家务的样子。” 赵佳游说:“老师你这就不对了,我们姿势不标准,可是我们力气大呀。那些陈年污垢我们都擦掉了!” 沈慕思跟着大叫道:“就是,老班你偏心!” “就你们话多,打扫卫生永远干个囫囵。”老班嫌弃道,“我跟你们说,我也不拿方灼做标准,起码差别不要太大,好吧?” 几人正在说笑,方灼突地朝后趔趄一步,靠到墙上,向下栽倒。 赵佳游余光瞥见,惊恐叫道:“方灼!” 人群连忙围拢过去。 老班扶着她喊了几声,方灼又没反应,看着是已经失去意识。她急道:“背她去医务室,快!” 赵佳游反应迟钝,刚蹲下身想把人背起来,严烈不知从哪个角落闪现,直接拉着方灼的手将她架到自己背后,跟着老班跑向医务室。 · 方灼的梦境冗长又杂乱。 她好像回到了叶云程的那个老屋前,透过窗户静静看着里面的人。就像她小时候站在院子角落,安静地注视着那个认真编织的老人。 奶奶不喜欢她。 这个方灼很小就知道了。 老太太总是低敛着眉目,从她的身边默默走过。眼神很少落在她身上,嘴角也鲜少有笑容。 她很喜欢织衣服,织很多的衣服,送给别的人。方灼想和她说话,缠着她,跟她亲近,她总是说:我很忙,你自己去别的地方玩。 方灼只能坐在旁边看着她。 那时候方灼还小,人又吵闹,大概是真的不讨人喜欢。在唯一的长辈身上碰了壁,就开始好奇别的家人。每当她询问类似问题的时候,奶奶似乎连敷衍都显得很表面,告诉她没有就是没有,她没有别的家人。 备受冷落下,方灼在那个年少轻狂的童年时期,尝试了离家出走,想借此试探她的真心。 也许是小孩子的套路在家长眼中总是特别幼稚,也或许是笃定了方灼无处可去。年少的孩童在不远处的田地里等到了深夜,都没有等到老太太来接。 夜幕之中,院里的灯火亮着,到深夜时分暗了下去。蝉鸣声热闹响亮,门窗始终紧闭。 认清现实的人,最后因为被蚊虫叮咬得难受,自己灰溜溜地走了回去。 从那之后,方灼的叛逆期就来了。她开始逃课。 那位精瘦的老太太知道之后,直接拿过书包丢到外边的水田里,肃然冷冽地同她道:你不想读书就不要读了,以后跟那些人一样,就在地里干活。长大了早点结婚、生孩子,一辈子都留在这个地方! 方灼被吓到了,哪怕她那时候还不能理解里面的意思。 她捡起书包,带到河里清洗。从那之后就懂事了起来,知道不应该去乞讨别人的疼爱。 她其实是很伤心的。哪怕现在回忆起来,都能记得当初流淌进枕头的咸酸眼泪。 却也打断了她叛逆的骨头,叫她忘记了所有的不该比较,将她导上了正途。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现实。 现实是无法承担的重担,是一面倾倒下来的高墙。 是无从选择的未来,是无可依靠的流浪。 那段时间,方灼经常躺在后山的草地上,晒着被叶片挡得斑驳的阳光,吹着轻缓又寂寞的林风,独自思考各种青春期的问题。 等到日落西山,背起一筐新鲜的兔草,回去喂家里的兔子。 那条归家的路总是很长、很长,方灼每次都要走好久。 暮晖落照,将交错复杂的树林投映出成片模糊的阴影。尽头处点起昏黄的灯火,像天边一簇浩渺的星火。 她不断穿行在林间,久到觉得第二天的太阳都快要升起,照亮这条寂静无人的道路。 金光会刺过厚重的云层,照亮她身前身后的路。 方灼皱起眉头,仰头看着明朗起来的天空,梦境的世界变得模糊,迷离的意识终于被眼皮上扫过的光线拉扯回来。 她睁开眼睛,朦胧的水雾中扫见一个背光而坐的高大身影。 用力眨了眨,等视线变得清晰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白色的小床上。带着点温良的夕阳正穿过玻璃照在她的脸上。 将她晒醒的就是这一缕即将消逝的阳光。 严烈分明没有回头,却顺手一扯,拉过帘子,将那光挡了出去,说道:“我脑袋后面长眼睛了,厉不厉害?” 方灼:“……” “方灼。” 她还回不过神,严烈忽然回头,很认真地喊了一句。 方灼喉咙发痒,用力吞咽一口,沙哑问道:“做什么?” 严烈张开嘴,有片刻的欲言又止,似真似假地严肃道:“你知道吗?你睡觉的时候会说梦话。” 方灼被他煞有其事的表情给唬住了,略微紧张道:“说了什么?” 严烈说:“反三角函数。” 方灼大脑思维整个被他扭向异次元,下意识地道:“你胡说,这根本不是今年的考点。” “哇,被你发现了。”严烈大笑,伸手在被角处掖了一下,“你再休息一会儿,医生说你太累了。要是还有不舒服,就得送医院了。” 方灼闷闷“嗯”了一声。抬手擦了把脸,感觉脸上有些不正常的湿润。还没想明白,严烈那边递来一根香蕉,问道:“吃吗?” 方灼感觉在梦里做了好长时间的杂活,此刻气虚无力,顺势接了过来。 她靠在床头吃香蕉,严烈在一旁玩手机。 方灼视线飘过去,问道:“你玩的什么?” “小游戏。”严烈甩了甩手,“你玩吗?” 方灼没有拒绝,严烈便拿着手机坐到她旁边,教她怎么操作。 鲜艳的色彩和欢快的背景乐,搭配着单调的规则。虽然只是一款很简单的益智游戏,方灼也很有耐心地玩了两局。她问:“这是怎么做的?” 严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需要美工、开发、编程、测试等等,要一个团队才能做出来。” 方灼一知半解地点头,把手机还给他,而后呆呆坐着,陷入怔神。 严烈问:“想什么呢?” 方灼低声道:“想上大学。” 严烈好奇问:“你想上哪所大学?” 方灼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想学什么专业?”严烈看了眼手机,“计算机?游戏编程?” “我不知道。”方灼缓缓眨了下眼睛,目光没什么焦距,“想知道更多的事,所以想上大学。” 严烈被她求知的欲望所打败,笑道:“可以啊。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大学就是求知的窗户。” 方灼没有反驳,应了一声。 严烈见她这么听话反而有点心虚,毕竟他只是随口胡诌,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说得没毛病。 两分钟后,方灼抹了把脸,从病床上爬起来。 “开机了啊?这速度能击败全国99%的用户。”严烈看着她焕然一新的精神面貌,新奇地问,“去哪里?” 方灼说:“回去学习。” 严烈一惊:“你那么喜欢学习吗?” 方灼:“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严烈说,“那你还这么急着回去?” 方灼弯腰叠被子,好笑道:“不然能做什么?找地方哭吗?” 严烈闻言古怪地瞅了她一眼,等方灼回望过去的时候,他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转开了。 他把手机塞进兜里,说:“我送你回教室。” 一颗小太阳(好一位爱国青年。...) 方灼还没吃晚饭。她没什么胃口,去超市随便买了个面包就回教室了。 原本还在吵闹的学生见她出现,动作都放轻下来。 沈慕思转过身问:“你没事吧?” 方灼摇头。 沈慕思犹豫良久,手里拿着瓶八宝粥,小心翼翼地放到方灼的桌角。见方灼埋头写作业,又用手指顶着,一寸寸往里推,直到推进方灼的视线。 然而当方灼眼神扫过来的时候,他还是怂了,小声道:“给……给你,快过期了。” 连理由都是这么的相似。 方灼面部表情地转向同桌。 严烈带着一脸旁观者的无辜,耸肩道:“不用征询我的意见。孩子大了,我允许他合理处置自己的财物。” 沈慕思大怒道:“呸!你就知道占我便宜!” 方灼伸手将东西推回去,说:“谢谢,但是我晕倒,不是因为我吃不起饭。” 沈慕思也不敢反驳,讷讷地说了声“哦”。 方灼扫一眼题目,又抬头补充了句:“我的饮食或许确实不是非常规律,但我觉得更多的原因是睡眠不足,大脑疲惫。”一颗小脑袋里想了太多的事。 方灼:“现在已经好了,谢谢你的关心。” 沈慕思的表情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你说啥是啥”的意思。听方灼一通胡诌后,下意识地去看严烈的脸色。后者淡淡笑了笑,沈慕思意会,乖乖将八宝粥拿了回去。 没多久,严烈的社交账号里收到了来自好友的私聊信息。 慕斯蛋糕:她为什么不要啊?人都饿成这样了。 烈烈:好孩子不喜欢随便拿人东西。你送给她,她还要想办法还给你。以后别送了。 慕斯蛋糕:为什么啊?我这也不是嗟来之食啊? 烈烈:那要看是谁送的了。 慕斯蛋糕:?? 慕斯蛋糕:你说这话我就不乐意了,班里还有比我更有亲和力的人吗? 慕斯蛋糕:你说啊!你怎么不说话了?! 严烈笑了下,将手机收起来,用脚轻踢在他的凳子上,示意他赶紧学习,别整天不务正业。 晚一些,老班将方灼叫去办公室,询问她的身体情况。 因为医务室设备简陋,检查不出什么,老班结合同学的反馈,当她是压力太大加上营养不良,叮嘱了几句,又开解了一通。在方灼平静温顺的反应下,很快放她回去上课。 · 运动会的报名这两天已经开始了,体委和另外几位班干部在班里动员同学积极参与。 方灼因劳动而晕倒的事情给他们留下了太大的冲击,加上她身材清瘦,看着就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几人没敢过来打扰,想着到时候给她排到啦啦队的岗位上,让她能趁机休息一下。 方灼的兴致也不是很高,对于这种集体性的活动一向不怎么热情。 中午的时候,她从食堂回来,正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背单词,就被老班叫住。 她在门口招着手道:“方灼,找你老半天了。门卫那边说你家人找你,你赶紧过去看看。” 方灼第一反应是班主任喊家长了,来的人是方逸明。然而想法一冒出来立马又被自己否决。 方逸明才不会做这种浪费时间的事。他多半不会来,哪怕来了,也会在第一时间进学校,见不到她就直接离开。 可是她又没有别的家属。 方灼去教室后面倒了杯水,慢吞吞地喝完了,才起身过去。 这两天一直天晴,原本降下去的温度瞬间回升,好似从初秋穿越回了炎夏。 方灼缓步走到门卫室,从窗口朝里张望了下,除了保安没有别的人在。 她跟执勤的大叔说明自己的来意,大叔从桌子底下拎出一个红色袋子,大声叫道:“同学你可来了!东西都要凉了!” 方灼愣住,解开塑料袋上的活结,发现里头放着的是两个饭盒。 她有些莫名其妙,还以为是谁给自己点的外卖,刚把食盒拿出来,又听门卫遗憾地说:“人在这里等了好久,刚刚已经走了。这是他给留的电话。” 他递来一张撕得不规则的白纸,正中位置用黑色的水笔写着:“灼灼生日快乐。” 再下面才是一行号码。 这笔迹方灼前不久刚看过,所以还有印象。只是正因为认识,才让她无比错愕。 她的脑袋嗡嗡地响,突然变得不会思考了,有关于叶云程步履艰辛的背影一幕幕闪过,变得越来越清晰,失神地问:“谁送来的?他……他是不是腿脚不大方便?” 大叔絮絮叨叨地描述道:“是啊!我让他进去找你,他怕被你同学看见了不好,就坐在路边等。这天热呀,等了半个小时了你都没来,他就先走了。” 方灼顿时觉得手中的饭盒变得沉重了,连带着胸口也被压得喘不过气。她抓紧那张白纸,深深攥进手心里,问道:“我能出去看看吗?” “人真的已经走了……”门卫大叔说着,观她表情,不大忍心,还是松了语气道,“那你就在校门口看看,不可以走远啊。” 方灼出了校门,在空荡街头的两侧都望了一圈,寻不到人停留过的痕迹。 日光从前方照来,在高墙背面投下阴影,校门外没有适合遮阳的建筑。可以想见叶云程就是这样守在路边,晒得大汗淋漓,却最终失望而归。 方灼五味杂陈地走回来,魂不守舍地跟门卫说了声谢,提着食盒走回教室。 午休时间已经快到了,严烈写完早上发下来的试卷,正趴在桌上休息。察觉到方灼回来,睁开一只眼打量她,发现她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顺势抬起了头。 他安静观察了会儿,指着桌上的粉白色饭盒问:“你从哪儿定的外卖?你还没吃午饭?” 方灼像是才回神,抬起手,将快要被汗渍打湿的纸张抽出来,转头朝他问道:“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机?” “可以啊。”严烈爽快地摸出手机给她,“密码,咱妈的生日。” 方灼眉峰轻跳,诡异地对接到了他的脑回路,试探地输入“1001”。 顺利解锁了。 好家伙。 好一位爱国青年。 她拿着手机去厕所边的杂物间,确认附近没有老师,对照着纸上的号码拨打过去。 信号忙音响了好几次都无人接听。 方灼猜叶云程现在应该是在回家的路上。他坐公车出行不大方便,中途转乘还要走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到村口再回家的距离也不近,不知道会不会遇到困难。 各种忧虑的想法乱七八糟地分散开去,信号自动挂断后,方灼又机械性地拨打了第二次。 这次对面倒是接得挺快。 “喂。” 清朗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方灼仿佛浑身被震了下,刚刚还同麻线一样纠缠成团的杂绪瞬间被清空,同时忘记的还有她想说的话。 对面的人很耐心地等了会儿,没有开口,倒是让方灼听到了背景中吵闹的广告声,确认他此刻是在公交车上。 叶云程从漫长的沉默中猜出她的身份,捂住手机问:“方灼吗?” “是我。”方灼生硬地解释说,“我刚回教室,去校门口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哪怕隔着手机,叶云程的声音也显得很温柔,低低的,轻缓的,像夏日里适时的一缕风:“哦,对,我想你是不是不方便,高三生挺忙的。” “其实也没什么不方便。”方灼说,“中午的休息时间是自由的。” 叶云程道:“好。” 方灼吸了口气。 叶云程再次开口,带着点刻意的欣喜,说:“生日快乐。你这么快就长大了,我都没怎么见过你。” 方灼顿了顿,才道:“……谢谢。” 她竟然有点回忆不起上次跟她说这句话的人是谁。或许根本没有。以致于听见这声陌生祝福的时候怔神了下,没察觉出哪里不对。 她曾经无比期待长大成人的这一刻,以为成年人天生就能拥有力量和勇气,能让她重拾起那些被吞咽下去的嚣张跟任性。 越长大才越明白,所谓成年人的盔甲都是用伤痕和教训堆砌起来的,想要的东西只能靠自己。慢慢的,她就忘记了这件事。 真当迈过成年的这道坎时,她不得不承认还是有些微的触动,然而那触动就跟平静湖面上落下的一滴水差不多。她的世界并没有因此发生太大的变化。 还比不上叶云程的一句话。 叶云程接着说:“其实你下周才过生日,但下周不是中秋节吗?我想你应该会回家。我没什么机会给你送蛋糕,就提前拿给你了。” 方灼说:“我不回去。” “啊……?”叶云程带着点小心问,“那你们中秋放假吗?” 方灼也被他忽然提起的一口气弄得有点紧张,说:“有三四天假吧?” “你留在学校吗?放假大家都回去了,多寂寞啊,要不你也离校吧?”叶云程一口气说了出来,“要不你来舅舅家?” 说完之后,叶云程如释重负般地舒出口气,声音里的快乐也变得真诚起来,热情邀请道:“你来舅舅家吧,这里屋子旧了点儿,但很大的,有很多空房间。” 方灼说:“不打扰吧?” “不打扰不打扰,你来吧!”叶云程笑着说,“昨天我打扫了一下房间。我屋后面不是有好大一个院子吗?那院子我清理了一半,现在空出来了,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你有什么想法?” 方灼:“我想想。” “你随便想,慢慢想。好的好的。”叶云程语无伦次地说,“哦对了!饭盒里有海鲜,你要吃掉啊,不能放太久。还有水果。” 方灼平静应说:“好的。” 叶云程的话匣刚打开,有很多的叮嘱想说,还没来得及理顺,听见了背景中传来的闹铃声,当即冷静下来。 他问:“铃响了,你们要上课了?” 方灼:“午休时间到了。班干部会点名。” 叶云程马上说:“那你赶紧回去吧。” “好。” 要挂断的时候,叶云程还是忍不住多唠叨了一句:“放假记得回来啊。” 回到教室,方灼将手机还给严烈,感觉身上很热,抽出纸巾擦了把汗。 严烈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莫名说了句:“开花了?” 方灼不明所以:“啊?” “没什么。”严烈笑道,“难得看你这么高兴。” 方灼没觉得自己有表现得多么高兴,抬手摸了下嘴角,也没有在笑。不知道严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严烈按动着手机问:“给你打电话的人是谁?” 方灼说:“我舅舅。” “原来是舅舅啊!” 严烈把号码存进通讯录。方灼余光瞥见,他的备注名字打的就是简略的“舅舅”。茫然了下,心说这不是我舅舅吗? 一颗小太阳(“你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啊...) 方灼没有在意严烈的古怪。他这人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笑点,兀自拆开饭盒,想看看里面有什么。 她已经吃过午饭了,之前又喝了一大杯水,肚子不饿。好在叶云程没给她准备米饭。 第一层饭盒里放了几条小酥鱼,几块红烧排骨,一份土豆丝,还有两个小春卷。她应该能吃完。 赵佳游抓着张单子逛过来,在严烈桌上拍了拍,问道:“接力赛还没排好。烈烈你跑第几棒啊?” 严烈将视线从饭盒上收回来,说:“随便吧。” 赵佳游低头记录,“那我跑第一棒,你负责第四棒吧。” 方灼拆出筷子,闻言插了句:“我也报个名?” “哦?”赵佳游还挺惊喜,觉得方灼第一次如此主动地参加集体活动,值得鼓励,“可以啊!你想报什么?我们的趣味赛还没报满呢。” 方灼语出惊人道:“你给我报个三千米吧。” 整个教室都安静了。沈慕思一脸见鬼地转过身,担忧地看着她,怕她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赵佳游握着笔,怔怔道:“……我们学校女生没有三千米,女生只有一千五。” 方灼遗憾说:“那就一千五吧。” 赵佳游没作声,只是将目光转投到严烈脸上,朝他发去无声的询问。 方灼莫名道:“你看他做什么?报名的人是我。” 饶是严烈也很是错愕地问了一句:“你……确定?一千五,我们的大操场将近四圈。” 这小身板,不会半路栽下去吗? 方灼觉得这些人的怀疑很没有道理,重复了一遍:“我可以,你报吧。” 由于一千五本身就没什么女生愿意报,赵佳游见她坚持,就给她填了上去。反正他们班一向不争运动会的名次,到时候不参加也行。 赵佳游统计完,颠颠地跑去找班主任交表格。方灼打开第二个饭盒,发现里头放的是蛋糕。 最上面挤着一层厚厚的奶油,从沉甸甸的手感来看,中间应该夹了不少水果,做得很结实。 这天气,蛋糕要是放到晚上,说不定得馊了。方灼正觉得头疼,边上的同桌碰了碰她的手肘。 他什么时候用过这么委婉的搭话方式? 方灼诧异朝他看去。 严烈单手托着腮,委婉问道:“你今天心情很好吗?” 方灼:“你刚刚不还说我开花了?” 严烈嘿嘿笑道:“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方灼有些发毛道:“……你说。” “你喜欢吃蛋糕吗?” 方灼其实不是特别喜欢吃甜食,摇了摇头。 严烈一脸单纯地问:“那你说财神爷是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蛋糕的呢?” 方灼:“……” 好的。 懂了。 安排。 她自觉将蛋糕摆到严烈面前,请他享用。后者一扫懒散,灿烂笑道:“谢谢财神爷!” 沈慕思迅猛转过头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严烈大手推了回去:“没你事,写作业去!” 沈慕思无奈哀叹一声。 奶油上面写了个数字,还画了几根歪歪扭扭的蜡烛,很容易看出是生日蛋糕。 严烈用勺子在边角擓了一口,拉着方灼的衣袖跟她分享:“很好吃。” 方灼应道:“好。” “那我切数字了?” “你吃吧。” “……” 严烈不管做什么决定,好像都要方灼参与一下。方灼顶着满脑袋问号,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在旁边敷衍两句。 偏偏严烈变得啰嗦起来,等他吃完,连方灼都知道这蛋糕是个什么味儿的了。 严烈把饭盒盖回去,方灼要伸手接过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个打火机来,举到半空,隔着跃动的火光,笑着说了句:“生日快乐。” 方灼一口气吹灭了他的火焰,正想解释一下,身后传来班主任风雨欲来的低吼:“严烈!” 严烈赶紧将打火机收回去,可惜晚了,老班提着他的衣领拽起来,质问道:“你抽烟?” 严烈真诚说:“我没有啊!” “没有你身上能带打火机?” 老班将人提到教室后面,指了沈慕思去搜严烈的身。 沈慕思将他身上的衣兜都翻了出来,最后只找到几张纸币和几个钢镚儿。 “他这种人除了钱什么都没有!”沈慕思沉痛道,“他藏得太深了!” 严烈笑骂道:“我去你的!” 班主任没有证据,只能将他放回去,顺势把他的打火机给收缴了。保持着低气压在班里走了一圈,转身回办公室。 没多久她又重新回来,放了本书到方灼桌上,而后行色匆匆地离开。 这赫然是本用过的辅导书。 方灼纳闷,翻开内文查阅,发现里面记了些重要的课堂笔记,还有各种经典例题和完整的解题步骤。 方灼是高二才转过来的。以前就读的学校师资跟A中完全不能相比,各种基础和解题技巧更是有较大的断层。 A中的上课进度很快,任务也繁重。老师没有办法为了关照方灼放慢授课进度,方灼也没什么时间回去恶补基础。 就理科来说,她一般习惯用庞大的运算量来弥补技巧上的不足。好在她大脑思路非常快,哪怕没用最优的解题方法,解题速度也不比一般的学生慢。 这本辅导书上的笔记却将各种考点都写得很详细,也很清楚,甚至将初中的某些考点也列了出来。 严烈看清封面上的名字,解释说:“这是我们上一届的学生,很有名的一匹黑马。高三一年从四百多名跳到前五十名。叫什么呢?浪子回头?”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他成绩不一定有我好,你有什么不知道的可以来问我。” 方灼挺感激的,虽然她理科成绩还行,但一直很难再近一步。 不知道老师怎么找来的东西,对别的学生来说可能用处不大,对她而言就是暗室逢灯。 “我有不会的再问你。”方灼说,“谢谢。” · 方灼将饭盒洗干净,放到通风的地方吹干。 虽然粉白的色调跟她往日的审美不大相符,但她还是挺喜欢这两个饭盒的,第二天去打饭的时候也带着它们。 她去食堂的时间一般较晚,只打一个菜,那几位食堂的工作人员早就已经认识她。 见她出现,守在窗口的阿姨习惯性地拿过餐盘,往里面扣了很大一勺米饭。 “用这个。”方灼把饭盒递过去,“今天打包。” 阿姨打趣道:“买新饭盒了啊?” 方灼浅笑:“是啊。” 这样的小事情好像也挺令人高兴的。 阿姨特意多舀了些菜到她饭盒里,又说:“我们今天这边有鸡汤,给你打一点?” 方灼点头:“谢谢。” 食堂里座位空了大半,工作人员正在清理桌面。 方灼挑了个干净的位置,刚刚入座,一道阴影跟着在她对面坐下。 方灼本来以为是白鹭飞阴魂不散,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严烈,刚刚皱起的眉头舒展了下,狐疑问道:“你做什么?” 严烈扫了眼方灼的饭盒,米饭上面只有一道清汤寡水的炒白菜。 他将大碗放下,说得义正辞严:“吃自己碗里的,想别人锅里的呀。昨天你跟我分享蛋糕,今天我跟你分享午饭。” 方灼想说不用,严烈动作却很快,直接从她饭盒中扒了一大半米饭到自己这边,又将自己的炒面分了一半过去。 因为两人来得较晚,饭菜已经有些凉了。但严烈的面是现炒的,还冒着滚烫的白烟。他额外加了肉和鸡蛋,看着很是诱人。 方灼张口欲言,严烈先行抢断道:“吃肉才能长得快,你瘦得一阵风都能吹跑了,还想跑一千五?你是要做风筝啊?” 他用筷子将面拨开,低头扒了两口米饭。因为米饭偏凉,刚开始没尝出味道,等吃到鲜味,动作顿住,惊奇地说:“你的饭还挺好吃的!” 方灼:“……” 她的鸡汤泡饭。 · 两人吃完饭,收拾好餐盘,一起回教室。 严烈脚步轻快地走在方灼边上,终于找到机会开口问道:“你上周为什么没住在你舅舅家?” 方灼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能显得不那么愚蠢,只好假装没有听见,默默别过了头。 严烈单手轻搭在她肩膀上,失笑道:“你这装傻也太不高明了吧?”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教室。 严烈拉开椅子准备坐下,才看见桌子角落摆了个包装精致的蛋糕盒,书本下还压了张便签纸,隐晦地露出一个角。 方灼粗粗扫见,没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纸张已经被严烈撕了下来。她淡淡收回视线,拿出清洁剂去水池边清洗饭盒。 等她回来的时候,严烈的桌上已经空了,他站在窗台边上跟人聊天,神色自然,仿佛无事发生。 下午第一节课是数学,授课老师是个发型即将趋向地中海的中年男性。 午休刚结束,他就夹着试卷匆匆走进来,随手将卷子交给前排的学生让他们帮忙分发,握着鼠标调出课间。 过了几分钟,他终于看见讲台边上的小礼物,当即笑了出来,端起蛋糕盒问:“这谁送给我的?无缘无故为什么给我送蛋糕?做了什么错事现在举手说好吗?不要搞这个形式,你们这样我很慌的!” 学生们抬起头,还没从困意中清醒,俱是神色恹恹。 数学老师拎着盒子转了一圈,从背面撕下一张剪成心形的纸,边笑边念道:“高三(一)班全体同学送给最尊敬的老师……这字迹,烈烈是吧?抬头都没有的,是送给我的吗?” 严烈拍手道:“辛苦老师了!” 一帮男生跟着鼓掌起哄。 “真送给我啊?”数学老师深觉有诈,怀疑地说,“无事献殷勤啊你们这是。” 严烈说:“因为你甜嘛!” 众人哄笑。数学老师跟着失笑。 琢磨了阵后,他很在意地问:“只有我有还是别的老师都有?” 严烈说:“只有你有。我只有一盒。” “那行。”老师将蛋糕珍重地放到边上,搓着手说,“既然你们对我这么好,我也得回报一下你们是不是?中秋假期给你们少布置一点作业。” “好——!” 众人彻底精神了,瞪着眼睛惊喜大叫。 “把刚刚发到手的试卷拿出来。”数学老师说,“填空题最后一道题不用做,最后面那个大题的第三小问也不用做。” 众人仔细一看,发现这份外省的高考卷跟他们考点不同,圈出来的两题根本就不在他们的复习范围。 察觉被骗,教室里顿时又响起一阵嘘声。 “上课了上课了!”讲台上那人板起脸,不屑哼了声,“高三了还想偷懒,还想贿赂我。长得美就算了,想得还挺美!” “喔——” 众人抱住头,发出一声略带复杂的叹息,觉得即熨帖又肉麻,刚还在吵闹的怨气倒是被彻底抚平下去。 魏熙举起手道:“老师别说了,我们写!答应我,以后少刷点网络段子好吗?” 方灼折起卷子,在正面写下自己的大名,察觉到边上那道视线一直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写完最后一笔时忍不住转过脸去,朝他挑了挑眉,问道:“你偷看我做什么?” 她本来以为这人多少会觉得有些尴尬,结果严烈只是放下环胸的双手,带着种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坦率,直白又真诚地笑道:“你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啊。” 方灼细思了两秒,都没想到要怎么接这句话。对面这人似乎总是能让她的语言系统出现混乱。理不出头绪,最后只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将注意力拉回到练习册上。 那一眼却叫严烈的肆无忌惮收敛了点,心头像被一场小雨冲刷过一样,也正色地拿过书本听老师讲课。 一颗小太阳(“哥出钱,我们养它好吗?...) 本章节做了文字替换,_读_未_修_改_内_容_请_到_醋##溜##儿##文##学 临近假期,虽然只放三天半,学生状态还是变得有些浮躁。 各科卷子已经发下来了,按照作业量来算,基本没给学生留多少空闲。方灼抽空做了几张,怕去叶云程家后没有时间。 周五越来越近,方灼也变得有些紧张。主要是她跟叶云程并不相熟,上次走得突然,以为不会再见面了,这回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 她一面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种事情上耗费太多的心神,快要高考了。叶云程也许跟方逸明一样,对她只有一点敷衍的关爱。要说深厚,没有相处过的两个人怎么会有深厚的情谊?何况他们连血缘也不是最亲近的。 可一面又忍不住内心深处那点绵绵密密的痒,把叶云程幻想成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孤独而相似的人总是会忍不住想要靠近,跟灯光下环绕的飞蛾一样,哪怕是将冷火当成炙阳。 方灼拿了一个破矿泉水瓶在窗台边上给盆栽浇水,静静看着闪着碎光的水花落在叶片上,化作圆滚滚的水滴向下滑落,杂念不知道飘到了千百里远。 严烈靠过来,石头一样地在边上杵了会儿,说道:“原来这些花平时是你浇的。” 方灼没注意,冷不丁被他吓得打了个哆嗦,立起瓶身问:“不然是谁?” 严烈用手拨弄了下叶子,说:“没关注。就知道班里的盆栽一盆盆多了起来,还以为是谁带来的。” 这些盆栽大部分是多肉,用一些挖过孔的废弃塑料瓶装着。从最初的一株慢慢衍生到现在十几个,被无名的花农放在角落悄悄晒太阳,现在已经茁壮起来。 方灼说:“我捡的。” “花都能捡?”严烈揶揄道,“人好好在土里栽着你做好人好事给它捡回来了是吧?” 方灼气道:“真的是我捡的!” 严烈不知道采路边的野花和捡路边的野花有多大的区别,见她在意,伸手在她揉了一把,趁她反抗前快速收了回来,笑道:“知道啦,你捡的。” 方灼晃了晃头。 这爪子怕不是痒得很。 “你中秋去哪儿?”严烈转了个身,背靠在窗台上,余光窥觑着她,说,“我家里没人,我在想我要不要住校。” 方灼说:“我回家。” 严烈抿了下唇,说:“去你舅舅家?” 方灼:“嗯。” 严烈拖着长音“哦……”了一声。 这声音激得方灼忍不住又往他脸上扫了一眼,不知道他今天是犯什么怪。 “你有事吗?” “没有。” 严烈虽然这样讲,却将手揣进兜里,满脸心情不大好地走开了。 · 周五上完早上的课学生们就可以回家了,方灼没什么要带的东西,只有作业和习题。 她背上自己的黑色书包,严烈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说送她过去。 方灼将自己千思万想后的决定告诉他:“谢谢你,但是今天我还要先去别的地方买点东西。” 严烈问:“去哪儿?” 方灼:“菜市场。” 严烈当是自己听错了,“啊?” ……他读了那么多年书,从没遇见过哪个同学放假回家,是带菜的。 他脑海中冒出段耳熟能详的旋律来。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 “嗯。”方灼认真点头,“我是这么想的。能借你的导航再查一下吗?” 严烈以为她是开玩笑的,然而当她真的在菜市场门口停下的时候,他才知道是自己太年轻了。 小摊上卖的是小鸡仔,一只只黄橙橙的雏鸡地挤在一个大篮子里,热闹地叫着,看着活力又可爱。 方灼问清楚价格,蹲下身开始挑选。 “你在帮家里做事啊?”严烈第一次见到这阵仗,饶有兴趣地问,“这么小的鸡,真的能养得活吗?” 方灼抓起一只捧在手里看,回道:“能的。” “你找什么?养鸡也看脸吗?”严烈目光从众多毛茸茸的脑袋上飘过,倏地发现一只梦中情鸡,抓起来往方灼眼前凑去,“我觉得这只好。你看,它头上的毛好少,小小年纪就秃了,多有特色啊!” 方灼:“……” 她抬头淡淡扫了眼自己的同桌,很想装作不认识这人,对面的大叔已忍俊不禁道:“这是刚刚被一个客人给薅秃了,放心吧,这鸡没病的。” 方灼接过看了眼,实在无法与这只丑小鸡产生任何的电波,还回去说:“我要母鸡。” 大叔遗憾道:“没有了。草鸡只剩下三四只。” 严烈问:“公鸡不行吗?” 方灼:“母鸡能下蛋。” 严烈说:“公鸡还能打鸣呢。” “说得好像这年头谁没个闹钟似的。”方灼气道,“诶哥你别捣乱了!” 严烈被她叫得愣了下,真的乖乖蹲在一旁不说话了。 他用指腹摩挲着小鸡的头,看着它努力扑腾着翅膀想从自己的手心逃脱,可是连叫声和力量都是那么势弱,只有一双漆黑如豆的眼睛烁然明亮,像在竭力证明自己不肯屈服的生命力。 严烈又碰了碰方灼,好声商量道:“哥出钱,我们养它好吗?” 方灼见他真的执着,无奈告诉他残酷的真相:“这是肉鸡,我养大杀来吃的。” 严烈打了个哆嗦。 大叔在一旁煽风点火:“别人家买走也是做肉鸡。” 严烈问:“不能做鸡祥物吗?” 方灼:“??” 方灼觉得自己脑子里就是一团被猫挠乱了的毛线团。而那只猫明知道自己是要无理取闹,还乖巧地揣着手,用无辜透彻的眼睛请求地望着她。 方灼暗自纠结了会儿,端过自己的小纸盒,把严烈选中的秃头鸡崽放了进去。 男生高兴了,笑道:“谢谢灼灼。” 方灼最后一共挑了八只,想下次有草鸡的时候再买一点。选完鸡后又去隔壁的店铺买了一袋最便宜的米,带回去用来喂鸡。 两人搬着东西出了菜市场。严烈将米绑在自行车后座上,步行推着去往公车站。 到了站牌,他将车锁在附近的一个栏杆上,帮方灼将米提上公车。 待车门合起,严烈还站在方灼对面,脚边摆着那袋十公斤的大米。 方灼瞪着眼睛,和他面面相觑。 严烈理所当然地道:“这么沉的东西你一女生怎么带着步行?反正我没事,送佛送到西呗,给你拉到转乘的大桥下。” 人已经上来了,方灼也不好说什么。而且她毫不怀疑,自己要是这时候说一句“不用”,这人马上就能接一句“卸磨杀驴”,或者别的奇怪指控出来。 她抓紧上方的扶手,轻声说道:“谢谢。” 等方灼带着她的小白工到大桥下时,已经是傍晚了。 今天的彩霞一点都不艳丽,太阳下沉之后只在边界处留下了一层灰蒙蒙的白雾。乌云漂浮在淡墨的远山之上,像是画家在醉意朦胧中,泼下的极为潦草的一笔。 “等你到家估计天黑了,手电筒给你。”严烈反身翻自己的包,“你带那么多东西,还是给你舅舅打个电话,让他过来接你吧。” 方灼摇头,赶紧说:“我自己可以,别麻烦他。” 严烈眉头轻皱,没有勉强,只是将手电筒赛她书包的小格子里,说:“我放这儿了啊,你注意安全。你……” 他想说到家给自己打个电话,但一是方灼没有手机,二是两人关系还没到那地步,话题就止住了。掀起眼皮,见方灼还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打算补上后面的半截,正巧面包车从前面驶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严烈赶紧伸手拦了下,提醒道:“车来了。” 方灼上了车,坐到靠窗的位置,隔着灰扑扑的玻璃车窗和路边的人对视。 青年注意到她的视线,抬起手,在阴沉的光色中跟她挥了挥。 那张带着笑容的英俊面庞随着启动的车辆不断模糊远去。方灼贴近车窗,努力朝外张望。一句“早点回家”含在嘴里老半天,等人影彻底消逝,也没找到机会说出口。 车辆颠簸中,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色也被黑夜吞噬。 零星的灯火从窗外掠过,城市的喧嚣彻底被乡间的宁静洗去。 司机喊了声,将车停在村口的位置。 方灼单手抱起纸箱,另外一只手去提米袋,笨拙地将东西带下了车。 这个村庄她只来过一次,但记得道路非常简单。直行,在一片水田的尽头右拐,再直行一段,就差不多到了。 分明是那么简单的路程,黑夜跟白天却完全变成了两个世界。 在那条漫无边际的道路上,方灼越走越觉得陌生,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 昏沉的黑暗笼罩过来,犹如一张巨大的黑布遮蔽了她的视线。熟悉的窒息感开始在她胸口盘旋,哪怕用力呼吸也无法压下,让她有一瞬间想要掉头回去。 她不怎么怕黑,但是她十分害怕在夜里迷路。夜晚会让地图变成一个迷宫,她讨厌不断重复的错误路径,让她想起小时候困在山里找不到出口,仿佛被世界遗弃,直到清晨才循着光回家的经历。 她转了两圈,试图确认方向。怀里抱着的几只小鸡仔因为纸箱倾斜开始仰着脖子叫鸣,稚嫩的声音刺破寂静,成了夜色里最具人情味的响动,也让方灼充血的大脑一瞬间冷静下来。 她蹲下身,把箱子放下,从书包后面摸出手电筒,对着马路两侧和前方照明。 还没有看见水田,说明她应该没有走错。 光线正在扫射,一片蝉鸣声中隐隐传来车轮滚动的杂音,随即远处有人喊了声:“方灼!” 方灼放缓呼吸,等了片刻,终于看见前面有个人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自己走近。 一颗小太阳(“那你怎么不邀请他来家里...) 方灼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泡在温水里的青蛙,四肢和大脑都被升温的水给麻痹了。 叶云程见到灯光,知道是她,有些激动,还是克制地说:“我以为你不来了,天黑还没到我就先回去了,怎么来得那么晚?” 方灼没有出声,站起来提了下书包的背带,将手电筒的光线朝地面照去。 叶云程说:“这边隔老远才有一个路灯,早几个月就坏了,你看得见吗?这路一个人走着害怕吧?” 方灼吞咽了口,过两秒才道:“没有。” 叶云程走近了,伸手接过她的手电筒,不经意碰到她的指尖,触手发现是一片冰凉,当她已吓得精神恍惚,只是嘴上强撑,没拆穿她的话。 他把手电筒挂到推车的扶手上,柔声道:“你同学给我打电话,问我你到家了没有,我才知道你来了。是我的问题,没跟你确认时间。我也疏漏了。” 方灼眼珠转了转,身体从麻木中舒缓,“啊……严烈?” 叶云程听见了小鸡的叫声,蹲下身往地上看去,笑说:“你买鸡了?想在院子里养鸡啊?” 方灼点头道:“嗯。” “挺好的。还能下蛋。”叶云程单手将箱子拎起来,又说,“来,包给我。放推车上去。” 方灼将书包放下来,那一瞬间感觉背上的重量骤减,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叶云程试着拎了下,发现书包里装满了书,少说也有十来斤重。后头还有袋二十斤的大米。 他捏了捏方灼的手臂,不知道她这细小的胳膊是怎么把东西搬运过来的,心疼道:“你下次来,告诉我时间,我在村口等你。” 方灼说:“没事。” “别跟我客气,这点路不累。”叶云程酝酿了会儿,说,“我想来接你,都是一家人。” 半晌,方灼低沉地应了声:“嗯。” 叶云程来接后,前面的就没那么远了。 方灼拖着车跟在后面,感觉只是发了会儿呆,就到了屋前。 叶云程推开大灯,照亮里头的装设。 与先前的杂乱陈旧不同,房间好好打扫过一遍。窗帘换了一套淡蓝色的,桌椅重新摆放了位置,配上高瓦数的白炽灯,看着窗明几净,整洁明亮。 空气里也没了潮湿的霉味,反倒带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方灼怀疑叶云程喷香水了。 这个发现让方灼震了下,朝男人身上窥觑了两眼,也是这时才发现,他今天特意穿了身笔挺的新衣服,修剪了过长的头发,不像上回一样不修边幅,气色也健康了许多。 简直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光线照亮彼此的脸,叶云程察觉到方灼在似有似无地打量自己,有些局促,拄着拐杖过去掀开桌上的纱盖,招呼道:“吃晚饭了吗?现在饿了吧?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随便做了几道菜。你去洗手,我现在去给你热饭。” 桌上的菜已经凉了,但摆盘精致完整,显然叶云程一直在等她,还没有吃饭。见她站着不动,伸手轻推了一把,催促道:“快去呀,厕所在那边。” 方灼身上没有手表,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大致推算应该是在8点以后。 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她全然陌生的感知,化成一簇簇小浪,在她胸腔内反复扑打。粗糙起伏的沙滩被水浸湿之后,抹去了所有的褶皱斜纹,逐渐变得平滑。 她站在厕所镜子的前面,相隔半米远的镜面里正倒映着她茫然而无措的脸,动作跟意识都变得迟钝缓慢。直到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才将里面的人和自己联系起来。 她弯腰用水冲洗了下脸,屏住呼吸,任由冰凉的液体带走皮肤上灼热的温度。 叶云程的关心跟方逸明的不一样,细腻温柔又真诚。 他盛出来关怀太多,恨不得全部掏给她看。可是方灼的瓶子只能装二两,再多的她没见识过,怕把它溢出去,也怕欠了别人的感情,对不起他的关心。 肺部开始出现膨胀的感觉,方灼关掉水,抬起头用力喘息,重新看向镜中人。 她才想起自己的毛巾忘记拿进来了。从边上扯了张纸,将水渍擦干净,再把额头两侧打湿的头发梳理整齐,抚到鬓边。 等她慢吞吞地走出厕所,桌上的菜已经开始冒热气。 叶云程摆好碗筷,半靠在墙上给她盛汤。 “豆腐鲤鱼汤,补补脑。你看你太瘦了。”叶云程手有些抖,因此说话的时候也不敢分神,“不喜欢喝也要喝一点,你看你太瘦了。” 方灼将小碗接过,放到桌上,想去扶他的时候,他已经拄着拐杖后退了一步,拉出椅子坐下。 两人的嘴跟封上了似的,再多的声音滚到喉咙边全部变成了单字,全是“坐。”、“吃。”、“来。”之类的。 饭菜很丰盛。有鱼有肉有菜,中间还有一个小蛋糕。 那蛋糕的外观奇形怪状的,大概是没有合适的模具,奶油也涂抹得很凌乱。但能看出制作者的用心。 方灼想说不要花那么多的钱,但看着叶云程满脸期待的表情,忍下了,只问道:“你自己做的蛋糕吗?” “对。不过是蒸的不是烤的。”叶云程扯着嘴角,羞赧笑道,“虽然不好看,但味道还可以。我也做过一些给学校送过,他们都说还行。” 方灼扫向角落里整齐排列的书籍,又问:“你喜欢看书吗?” “看的,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不过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别人送什么书我就看什么。”叶云程说,“有些书也不好看。” 方灼喝了口汤,称赞道:“很好喝。” “那就好。” 叶云程捧着碗,盯着她灿灿地笑。 目光沉静,眼神悠远,淡褐色的瞳孔逐渐泛出些盈盈的光色。 方灼避开视线,埋头吃饭。 她确实很饿,加上两人一时找不到什么话题,她除了吃不知道还能怎么掩饰尴尬,一个没留神就吃撑了。 结束这顿安静的晚饭后,方灼起来收拾餐桌。叶云程拦了下,没挡住她,只好任由她去。 等方灼洗完碗回来的时候,叶云程已经在里面的卧室给她铺好床铺。 他弯着腰,单手撑在床头,用不大自然的姿势扯平床单边角,回头对方灼说:“你今晚住这间吧,被子是新的,晒过了。灯的开关是这条绳子,要拉一下。” 方灼点头表示回应,转身环视四周。 这个房间里摆放了不少老旧的木制家具,靠墙有一个深色的梳妆台,还有一些别的小摆件,都是女生会喜欢的东西。 家里只有叶云程一个人,他是男性,似乎没有类似的喜好。那么这个房间…… 叶云程观她表情,猜到她的想法,勉强笑了下,解释说:“这是你妈妈的房间。她的东西一直就这么放着。” 方灼的睫毛不自然地颤了颤,随后睁大眼睛看着他。 叶云程却没有细说的打算,生硬转了话题道:“厕所的水应该烧好了,你先去洗个澡。我就住在隔壁房间,有事喊一声就能听见。” 他叮嘱完,拿过一旁的拐杖准备出去。刚迈出大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摸出来查看,返身回来,递给方灼道:“要不要跟你的同学说一声?他挺担心你的。” 方灼顺势接过,从亮着的屏幕中看见一条询问的信息。 这手机也是智能机,但屏幕外的玻璃已经摔碎了,反应也不是很灵敏。 方灼给陌生号码存了个名字,再朝对面发去一条短信。 方灼:我到家了。 对方几乎是掐秒回复了一句。 严烈:我也到家了。 方灼想了想,又发了一条:我吃完饭了。 严烈:我也吃完了。 方灼第一次跟人发短信,苦思冥想后,艰难憋出一条。 方灼:哦。那晚安。 严烈:…… 听说一条短信值一毛钱,严烈已经花了她三毛,六个点还不值得她回复。 方灼心说,交朋友太贵了。 叶云程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见她放下手机,饶有兴趣地问了句:“他是你男朋友吗?” 方灼愣了下,惊道:“怎么可能?他是我同桌。” “哦。”叶云程说,“你和你同学的关系真好。” 这话听起来总觉得怪怪的,方灼也没往深处琢磨,顺着夸了一句:“他人挺好的。今天送我去的车站。” 叶云程本来要走了,闻言又停下来,奇怪道:“他不回家吗?” 方灼不确定地说:“他家里没人吧?” 叶云程:“中秋节也一个人在家?” “是啊。” 叶云程顿了顿,问道:“那你怎么不邀请他来家里玩呢?” 方灼眉头皱起,视线轻斜,一番愁眉苦思之后,抽了口气,露出很是震惊的神色。 她从来没有邀请过别的同学到自己家,因为她在家里从来没有决定权,跟同学的关系也不好,以至于这个问题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现在回想一下严烈之前的种种表现、暗示,方灼脑海中那条短路的电路终于连通起来。 他是不是想跟自己一起过节来着? 叶云程问:“怎么了?” 方灼头上的灯泡只亮了一秒就熄灭了。 算了。 住不下,没被子。 还要叶云程整理房间。 她摇头道:“没什么。” 一颗小太阳(为什么忽然邀请我看月亮?...) 大概是真的疲惫,方灼洗完澡之后就感到无比的困顿,忘记了自己原先的计划,一躺到床上就睡着了。 柔软的被褥上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方灼在舒适的包裹中陷入了冗长而明媚的梦境。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片没有风浪的大海。 这一天,广阔平静的海面上忽然驶来一艘巨船,吹着号角,飘着旌旗,拼命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水手严烈站在船头,振臂朝她挥舞。而船长是叶云程,正手握着方向盘,在汪洋的大海中飘荡。 天空一碧如洗,晴朗得没有一丝杂色。 叶云程摘下遮阳帽,靠在围栏边,一把洒下渔网,跟严烈合力往上拉扯。 “捕到好东西啦!”严烈高兴地叫,“我把太阳捞上来啦!” 网浮出水面,里面的东西却化作金黄色的光芒散了出去,随着水波快速荡漾开来,在粼粼的水面上绽放成一朵朵瑰丽的花儿。 严烈张开手臂大喊:“是桂花味的!方灼你快来!” 就是这一声,让方灼猛地清醒,为自己这场光怪陆离的梦境流下一道冷汗。 ……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此时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方灼坐在床上定了定神。等阳光转了个角度,从窗口照射进来,打在她的床头,她才掀开被子起床。 隔壁还没有动静,不知道人醒了没有。方灼蹑手蹑脚地在屋里走动,想探寻一些关于母亲的过去。 衣柜里有衣服,木柜里有杂物,果然跟叶云程说的一样,大部分的地方都带着屋主生活过的痕迹。 她停步在窗前。 靠窗的书桌上留有小刀的划痕,凹陷进去的刻印连成两个手牵手的简笔小人,头顶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他们的名字。 因为“叶曜灵”的“曜”字太难写,还是用的拼音。 方灼手指在桌面上摩挲了一遍,感觉这幼稚的笔触异常得鲜活。微微弯下腰,拉开下方的抽屉。 抽屉里都是一些用过的铅笔笔头,底下是发黄的作业册,很是杂乱地摆放着,表面已经结了一层灰。 方灼顺手整理了下,在最下方找到一本被涂乱了封面的笔记本。她好奇翻开,看见几行一笔一划认真书写却仍旧有些歪斜的字体。 “讨厌黄色的笔袋,想要双层的盒子。我明明说过好多好多次!” “想要水彩笔。没有钱买。” “妈妈又拿我的钱买菜,讨厌!” “弟弟打架被揍了,太笨了。” “我做了两千多个纽扣,为什么没有工钱!再也不相信妈妈了!” “买冰棍,七个小矮人,分了云云三根。他吃得脏兮兮的。” 方灼笑了出来,转过身,半靠着桌面继续翻阅。 你几乎能想象得到,一个女生咬着笔头,坐在通亮的书桌前,悄悄记着各种天真的烦恼。 可是到了后面就变了。 方灼眼神暗了下去。 纸张上布满了各种杂乱不堪又毫无意义的线条,用以记录主人无处宣泄的暴躁。 中间被撕了几页,方灼举高本子,从下一页纸张的印痕里勉强认出几个字,都是阴沉而负面的内容。写得很用力,哪怕隔了几十年还清晰地保留着。大抵是“我活该”、“为什么”、“不如去死”,之类的词。 这样的状况维持了一段时间,叶曜灵开始变得沉稳,笔记上只用来记录账目。 各种零碎的,一毛、两毛,后面多了起来,但也就几块。 她在攒钱。 “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来。” 最后的一行字冷冰冰的,页脚有被打湿了的痕迹。 方灼犹豫着,又往后翻了几页。 发黄的纸张上,黑色的水笔,用成熟的字迹清楚地写着: “宁愿我没有生过这个孩子。” 方灼脑子像被重锤狠狠一击,心跳猛地加速,视线不敢再往下多漂游一个字,迅速拉了起来,注视着野花繁茂的窗外。在那骤然加快的血液流动中,她的世界变得一片空白,然后淅淅沥沥地淌下雨来。 她回了这个说再也不回来的地方,却只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 所以呢? 她短暂的一生,前半生凄苦,后半生懊悔吗? 再后面的内容方灼没有看下去了,她用力合上笔记本,将它放回到原位。 她不知道后面是不是还有关于自己的笔记,即便有,想必也不是什么善良的话。 按照她的名字,她应该是个很炙热的人。 可是她的世界经常出现雨季,好像哪里都很冰凉。 要说为什么,或许从很早以前就注定了。 她的母亲叫叶曜灵,曜灵是太阳的意思。太阳早早陨落了,花草又怎么能长出叶子? 方灼在桌前坐了半晌,交握着双手怔怔出神。她觉得自己应该要做点什么,便从书包里翻出一件夹克外套,穿了上去,揣着衣兜走出房间。 昨天的那窝小鸡还装在纸盒里,摆在墙角,现在正安静。 方灼给它们倒了点水,又放了点昨天晚上的剩饭,扒了片青菜最外面的奄菜叶,撕碎了放进去。 鸡长大以后是很能吃的。到时候可以去捡点地里的菜叶子,用粥或剩饭,拌点麦麸跟米糠给它们吃。 但是麦麸和米糠不能多加,会影响鸡下蛋。 给它们安排好后,方灼转身去了鸡圈。 鸡圈还没有整理,以叶云程的手脚的确不大方便。里面好些石头杂乱地堆砌着,各处都是杂草。 方灼卷起衣袖和裤腿,先将里面的垃圾大致清理出去,把不平整的石头摆放到墙边,尽量腾出一块空地。再把杂草给拔了。 一个小院子大概有二十来平米,看着不大,但因为长久荒废,要整理干净很不容易。 方灼弯着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变得毒辣。她汗流浃背,腰腹发酸,没有防护的双手满是泥渍,火辣辣地疼。 “方灼。” 叶云程站在院口,身后跟了个男人,两人都是惊讶地看着她。 “我以为你还在睡觉呢,你怎么起得那么早?” 方灼丢下手里的草,搓了搓掌心。 “这是刘叔,搞扶贫工作的。”叶云程介绍说,“今天中秋,他送了月饼和礼物,你快过来吃早饭。” 虽然是叫刘叔,但男人长了一张娃娃脸,看着挺显年轻,让人辨不清他年龄多少。 方灼朝他点了点头,他也笑着回应了一下,看起来是个很憨厚和善的人。 叶云程煮了粥,盛到桌上来,又把送来的月饼切了。 方灼一看是五仁月饼,不大喜欢,摇头婉拒,就着昨天的小菜快速扒拉了两口。 刘叔跟叶云程似乎挺熟,跟他坐在一起闲聊,说起村里有个被逮回来上课的女生考上大专了,现在正准备帮她咨询贫困补助。说着瞄了方灼一眼。 那眼神中的意味太过明显,方灼放下碗,默默与他对视。 叶云程骄傲地笑说:“灼灼的是A中的学生。” 刘叔当即展颜道:“A中很好啊!上好大学肯定没问题。你有什么理想院校吗?” 方灼摇头。 叶云程趁他们说话,拿过一旁干净的筷子,不停往方灼碗里夹肉夹菜。 刘叔推荐说:“有兴趣的话可以试试A大,我的母校。老师跟校风都很好。” 正在阻止叶云程投喂的方灼顿了下,闻言多看了他两眼。 叶云程笑道:“你刘叔成绩很好的,当年考乡镇公务员的分数比第二名高了几十分。他是本地人,就是想留在村里多建设几年。你有什么问题其实可以问他。” 刘叔挠挠头发,不好意思道:“我也毕业好几年了,说不准。等我整理一下资料给你。” 方灼吃饭的速度很快,也是因为她是饭桌上唯一一个在专心吃饭的人。叶云程的碗还是满的,方灼已经端着碗起身了。 叶云程赶紧说:“锅里还有。” 方灼把碗筷放到水槽里,回道:“我吃饱了。” 叶云程见她又要往外走:“你别弄了,晚点我去帮你。” “我快弄好了。”方灼说,“我顺便去洗个衣服。” 方灼回到院子,又想起来,应该去问问叶云程有没有厚手套。走到门前,听见里面传来故意压低了的谈话声。 她靠到墙后,听着两人还没结束的对话。 “叶哥,我说句话你可能不乐意听,我知道你自己有想法,但是你、你……”刘叔低声劝告说,“你这个样子,照顾得好一个高三生吗?我之前让你……” “拜托了侨鸿。” 叶云程打断了他。声音淡淡的,偏偏略微的沙哑暴露了暗藏着的汹涌情绪。 他低垂着头,抬手盖住那双惆怅哀伤的眼睛。 “我不想再看见她一副,无家可归的样子。” 落寞地站在那里,眼神空洞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再多问两句,就要哭出来了。 他明白的,那种感觉。胸腔里压了太多的情绪,心脏变成了一个浊浪翻滚的漩涡,高速的水流凝成一把刀,一动心神就会被冰冷割伤。 “她一定是来救我的。”叶云程说。 她太需要家人了,自己也是。他就是这样,那么多年,几乎溺毙在无边的孤寂里。 屋里屋外都是一阵无声的岑寂。 方灼心道。他们是孤海里的一艘船,也都是落水的人。 她不会再害怕了。 没多久,叶云程送刘侨鸿出来。 他拄着拐杖走下门口的石阶,邀请道:“晚上过来吃饭吗?我让灼灼去买只鸡。中秋节呢。” 刘侨鸿叹道:“可忙可忙了,过两天又有领导过来巡查。” 叶云程只好笑了笑,没再挽留,待人影消失,转道去院子帮忙。 叶云程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几块木板,敲敲打打,拼成一个鸡窝。顶上铺上黑布,边上再用石头加固,放到小院里正好合适。 等他们将院子整理完毕,已经是傍晚了。 叶云程其实想说,没有哪家的鸡窝是打扫得那么干净的。毕竟鸡的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没过不久肯定又要变得脏乱。 但见到完工的成果,还是觉得非常欣慰,心里满满当当的,感觉这间老屋终于又热闹了起来。 方灼炯炯有神地盯着中间那块空地,说:“到时候运点土来,中间可以种菜。” 叶云程失笑道:“好,那就种菜。” 他忍不住问了句:“你是不是很喜欢玩农场游戏?” “农场?”方灼惊讶道,“还能玩游戏?” 她想起别人说过的一个词,问:“蹦迪吗?” 叶云程:“?” “没什么。”叶云程拉着她到水池边,让她赶紧洗一下手,“是不是浪费你时间了?你看你累一天了。” 方灼冲着水,说:“没事。” 叶云程遗憾道:“你看你都没时间写作业了。” 方灼:“……” 叶云程对着小院拍了几张照,感慨道:“真好,灼灼今年跟舅舅一起过中秋节。” 方灼静静听着,仰头看向清辉的月色,忽然间想到什么。 叶云程准备进去做饭的时候,方灼问了句:“手机能借我一下吗?” “可以啊。”叶云程把手机递给她,“回屋里玩,外面有蚊子。” 方灼应了声,调出严烈的名字,在编辑框中打了一句“中秋快乐”。还没发出去,觉得挺乏味的,又给删掉了。 她握着手机,转了两圈,想拍张照片发过去,但是不会用这手机的彩信功能。而且听说发彩信挺贵的。 于是她给严烈发了张薛定谔的图片。 方灼:这个月亮眼熟吗? 严烈正在看电视,等了会儿没收到图片,满头雾水。 严烈:不会是我头顶上的这个吧? 方灼:不知道。 严烈:那也太巧了吧! 方灼没了回音。 严烈不信邪了,这人怎么这样啊?! 严烈:你什么回学校? 严烈:为什么忽然邀请我看月亮?今天的月色是很好看。 严烈:两天不见同桌是不是怪不习惯的? 方灼回到明亮的屋里了,瞥见最后一条,鬼使神差地打下一句:没有。我昨天还在梦里看见你了。 严烈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对着这句话看了好几遍,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多想,反正是有那么一点飘飘然的雀跃。 严烈:谢谢你,还有闲心梦见我。我有没有权力知道我在你的梦里做了些什么事情? 严烈:不好的话我还可以反省一下。 方灼:养鸡大户。 严烈:那岂不是很赚钱? 对话又没有了后续。 对方像是个突然断电的机器人,消失得很没有道理。严烈等了十分钟,只能无奈接受这个事实。翻出日历看了下回校日期,长吁口气,后仰倒在沙发上。 还有一天半。 一颗小太阳(“你可以去看我的比赛吗?...) 方灼放下手机,跑去给叶云程打下手。 厨房很宽敞,只不过老式厨房用的还是灶台,装煤气的地方反而有些狭小。方灼一过去,叶云程就有些转不开身。 两人不大默契地忙活了两个小时,才将晚饭搞定。方灼把桌椅搬到电视的前面,将声音开大,听晚会里的歌曲。 这是方灼第一个正经过的节日,虽然高兴,却也觉得很是胆战心惊。怕自己多来几次,就会吃空叶云程多年的积蓄。 叶云程见她眼神没什么焦距地落在电视上,连吃饭也是心不在焉,似乎很是忧愁地思考着开口的措辞,拍了拍她削瘦的肩膀,示意她把椅子拉近,笑道:“你是怕舅舅没钱吗?舅舅有钱。舅舅不是还给你寄过吗?” 方灼:“我知道。” 她知道叶云程存了一笔钱,就是因为知道他是怎么攒的,才不忍心花他的钱。 方灼过过苦日子。小时候国家对农村困难户的补贴还没有那么大的力度。奶奶没有高龄补贴,也没有失地保险,因此没有稳定的收入。方逸明不是个孝顺的人,十几年里只回来过两次,坐了不到半天就走了,想必不会给她们太多金钱上的帮助。因此她们很长一段时间都过着极为贫困的日子。 贫困就是,感受不到社会的进步、科技的发展,能注意到的,只有面前的一碗饭。有饭吃了、能吃饱了,然后才有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力气。即便那力气只是十分微末的挣扎而已。 方灼不忍心看叶云程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来供养她。也不喜欢这样。 她太讨厌拖累别人的感觉。 叶云程忽然道:“我以前去看过你。” 方灼好奇地望过去。 叶云程笑了一下,歪过头,面容被阴影遮盖了一半,语气十分平和地道:“那时候我不大,跟你年纪差不多,还在读高中。不过比你差远了,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方灼埋头吃了口饭,低声道:“其实我也不大知道。我只知道读书。” 叶云程说:“读书是对的,可是我读不下去了。我小学残疾的时候休学了一次,初三父母去世的时候休学了一次。我觉得太累了,每次都要面对很多陌生的人、陌生的知识,可是他们并不能告诉我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方灼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她不知道如果换成自己会把生活过成什么样子。 也许真的面对了,不管多悲惨的生活也想要过下去吧。她这样的人就跟街头的流浪猫一样,不是奔着多明朗的未来在努力,或许根本看不到终点,而是从骨子里就不喜欢所谓命运的强压,所以拼了命地露出自己锋利的爪牙。 但是叶云程不大一样,他有过完整健全的身体,也有过和睦温馨的家庭。失去它们后的每一天,都能尝到生活的苦。 “你奶奶虽然性格比较冷,但她是个好人。”叶云程说,“谁也没有办法给你太多,她不能保护你,你只能自己坚强起来。” 方灼知道的。老太太除了爱,能给她的都给她了。 叶云程回忆道:“我读到高二就辍学了,后来经人介绍去小学里代过课。虽然没有正式编制,但也赚到了一点钱。” 方灼没想到他还做过老师,入神地说:“后来为什么不去了?” “我的身体不太好,给他们填了不少麻烦,后来学校里的老师也不缺了。”叶云程表情似恍惚,“谁都有颓废的时候……” 行尸走肉的人,连接受别人的关心都觉得是多余,每天只是朝阳和夕阳之间的不停轮转。 这个被生活描上了皱纹的男人,先是吸了口气,随后长长叹出,终于将积压许久的话坦然地说了出来:“就是觉得太累了,活着没什么意思。” 说出来之后,他的眼前漂浮出许多的画面。他的那些漫长的,不值一提的过去。感觉曾经那个沉累的自己也随之解脱了,回到一切的起点,他还有家人的时候。 叶云程握住方灼的手,认真地注视着她,所有滚烫的湿意都被他藏在微阖的眸光中。 良久,他笑了出来,温和的声音里多出了一丝力气。 “以后我去找工作,你去上课,我们都去做自己该做的事,过正常的生活。我相信很快会好起来的。” 被他交握住的手心一片湿润。方灼抬起视线,用力点了点头。 · 假期结束的前一天,严烈中午就到学校了,跟别班的同学约着出去打了会儿篮球,傍晚的时候才回教室。这时候方灼也回来了。 严烈顶着湿润的头发坐下来,身上还有沐浴露的清爽味道,朝她笑了笑,侧着身道:“方灼同学,好久不见,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方灼擅长抢答,直接跳了个步骤,回说:“过得挺开心,一切都好,没有迷路。鸡还活着,住着二十多平米的豪华大别墅。为了表示感谢,舅舅让我给你带了礼物。” 严烈被她一番话说得忘了自己要问什么,方灼已经从书包里摸出一个熟悉的饭盒,摆到桌上。 “甜的糯米团,豆沙馅的。因为绿豆蒸得太多,所以又顺便做了几个绿豆糕。没有模具,外观也许不大好看,但味道还行。” 严烈一口气没喘上来,只能道:“谢谢。” 方灼友善地问:“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严烈的大脑已经被清空了,自我怀疑地摇了摇头。 “好的。”方灼把包挂回到椅背上,忽然又想起来,说,“我有一个问题。” 说真的,严烈其实挺不想让她问的。因此到现在他都没想起自己刚刚被抢白的话是什么,憋得他太难受了。 方灼自发地问:“你喜欢吃五仁月饼吗?” 严烈迟疑道:“还好。” “那太好了!”方灼再次将手伸进书包,摸出一个小纸袋,热情道,“这个也送给你!” 严烈见她满脸都是包袱甩脱的庆幸,不由失笑道:“你们这些人对五仁月饼都有偏见,其实五仁挺好吃的。” 方灼不走心地点头,再三催促道:“送你吃,多吃点。喜欢的话,我明年也可以跟你分享。” 严烈拆开包装,闻言停了一下,上挑着眼尾瞥去,跟抓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意味深长道:“明年?” 方灼想了想,补充说:“如果我超常发挥,能跟你考上同一所大学。” 严烈笑了,笑容里带着点少年人的狡黠,眼睛里神采飞扬,又好像不大正经地说:“那为了这段珍贵的友谊,同桌以后要督促你好好学习。” “我一直都有在很努力地学习。”方灼敷衍地喊了下口号,“你快吃吧。祝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 方灼处理完五仁月饼,感觉身心俱轻,起身去后面的杂物架拿起那个打过孔的塑料瓶,装满水后例行给植物浇水。 魏熙和几个室友穿过书桌朝她靠了过来,将她围在中间。 方灼感觉自己被围得密不透风,肩膀上搭了四只手,沉沉地往前倾去。 魏熙在她耳边小声问:“方灼,你跟严烈现在是什么关系?” 方灼说:“同桌关系。” 魏熙将信将疑道:“我还以为你们在早恋呢。” “没有的事。”方灼不解她们为什么要这么问,思忖了下,惊讶问道,“你们也喜欢吃五仁月饼?” “不是一回事!”魏熙严肃道,“但你确实有点瞧不起五仁月饼了!” 寝室长:“??”你们的脑回路还是人类的吗?! 边上女生抓心挠肺地说:“因为我们觉得严烈双标。别的女生给他送东西他一般都不收的。” 她靠近了方灼,小声道:“严烈不是跟你说他喜欢吃蛋糕吗?边上有人听见了。隔壁寝室的女生就给他送了个蛋糕,结果他转手送给老师了,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放假前的事,你记得吧?” 方灼感觉耳朵痒痒的,下意识地偏过了头,也没回答,只一脸莫名地看着她们。 几人被她看得心虚,渐渐开始怀疑是自己有太多想法,误会了学生时代那么纯粹的友情。 仔细想想,确实,方灼那倔强又认真的性格很难让人生厌,清瘦虚弱的外表又让人很想伸以援手。 魏熙嘀咕说:“这么看来,严烈好像也没那么直男?他以前不会是故意的吧?” 可能是五双注视的眼神太过强烈,正在吃月饼的严烈似有所觉,扭头朝她们看了过来。对面几人却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扫兴地散开了。 方灼浇完水回来,严烈还记着那深为复杂的眼神,问道:“你们刚刚在聊什么?是不是在看我?” 方灼觉得那话还挺像夸奖的,如实转告说:“她们说你不是那么直。” 严烈:“??”他怎么就不是那么直了? 方灼感觉他不大受用,又补充了一句:“是说你体贴、善解人意。没别的意思。” 严烈的脸却更臭了。 拿自己当兄弟就算了,这厮不会拿他当闺蜜吧? 方灼搞不懂,决定不说话。 · 放假刚回来,学生们都没什么状态。加上后面紧跟着的就是运动会和国庆假期。老师也不强求了,当是给他们放个假,发了几张试卷让他们周末前交,课余时间留给他们排练运动会开幕式的队伍。 严烈体育不错,外形又好,被推出来当领队,到时候举个牌子随便走走,依旧是最拉风的那个。 方灼混在队伍中间滥竽充数。好在他们班一向没什么新意,到阅兵台前变个队形,喊两声口号就行了。 一个敷衍的套路用了三年,也将继续传承给下一届咸鱼的学弟学妹。 除了方灼,其余同学对运动会的情绪都很饱满。 比如赵佳游,他已经在班里连着喊了好几天自己要破校记录。 严烈听着他在上面豪言壮语,趴到桌上,慢慢挪向方灼,用肩膀撞了撞她,问:“你可以去看我的比赛吗?” 方灼正在刷题,思维比较缓慢,过了四五秒才回了个字:“嗯?” 严烈又问:“你觉得跳高的男生帅吗?” 方灼停下笔,想想那些跟僵尸跳一样的姿势,有点勉强地说了声“不知道”。 严烈不死心地问:“那打篮球的男生呢?” 方灼还想说不知道,张开了嘴,改口道:“还行吧,我喜欢灌篮高手。” 严烈来了精神:“你也喜欢看灌篮高手啊?” “我还喜欢火影忍者。”方灼遗憾地说,“不过我看得最多的应该是守护甜心。” “啊?”严烈很配合地歪着头,好奇问,“为什么?” 方灼说:“他们点什么我看什么。” 严烈独自领悟半晌才明白过来,说:“点歌频道吗?那真是时代的眼泪。” 方灼不是很赞同他的说话:“那不是时代的眼泪,那是我童年的快乐。” 隔了两分钟,严烈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每次跟方灼说事情,都会因为听得太认真,导致注意力被诡异地带偏。 上次想问她为什么不回自己的短信,这次想让她去看自己的比赛,结果都是一样。 严烈有点不满意,把问题清楚地写在纸上,准备给她传过去。两指捏着纸片,瞄一眼正在同题海潜心奋战的同桌,又觉得还是算了。 强扭的瓜,虽然甜,但是不会“真香”的。 入v公告(“我想你应该是一束光……...) 方灼报名的一千五百米安排在第三天,前两天可以自由活动。 为了响应班主任的号召,她每天会去操场敷衍地逛一圈,坐在角落里背背单词,再抽空写两篇广播稿应付交差,更多时间留在宿舍跟教室。 下午的时候,方灼在刷老班送给她的那本练习题,写完一道让她很纠结的题目之后,抬头看了眼黑板上的赛事安排。 广播声远远地传到教室里,混合着模糊的呐喊以及激昂的音乐,是跟方灼格格不入的狂欢。 她扭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 还有十分钟就是赵佳游的400米跑步了,紧跟着就是严烈的跳高。 得益于他们在班级里不间断的宣传,连方灼都记住了这个时间。 她放下笔,决定还是出去开去。 教学楼里还是比较安静,一出了大门,拐过花坛,立马喧嚣起来。 天空灰蒙蒙的一片,还带着丝暖意的风吹到方灼脸上,让她又闻到了熟悉的桂花香味,很有秋天的感觉。 她来到操场边的看台,从高处遥遥往下望。 赵佳游的400米已经结束了,广播站正在播报比赛的名次。 跟他说得一样,他的预赛拿了小组第一。另外一组的人正混乱地站在跑道上,一面热身,一面跟人说话。 方灼视线转了圈,飘向操场侧面的跳高场地。那边里里外外围了一圈人,在她的位置完全看不清楚。 于是方灼转道去了超市,站在一个小石块上,越过众人头顶,隔了十几米的距离往人群中心眺望。 严烈穿了身黑色的运动装,跟他白皙的皮肤比对得极为抢眼。他好像天生自带跟别人不大一样的滤镜,气质清清爽爽,像一抹夏天里的风。哪怕看不清他的脸,也能认得出那个人是他。 没等多久就轮到严烈出场了,连围观群众的反应都热烈了些。好些女生站在白线外围,见他上场开始兴奋起哄,把别班男生气得大骂叛徒,恼羞成怒的呵斥甚至盖过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到了方灼这边。 严烈没什么反应,只是平静地扫了眼栏杆,回头跟身后的人比了个手势,应该是说了句狂妄的话,所以被身后的男人推了一把。 他助跑起跳的时候,方灼下意识地想要闭上眼睛, 没想到他跳高的姿势很专业,跟前几位男生的狼狈不同,轻盈又矫健。背跃过杆子后,也是顺势在垫子上滚了一圈,就立即站了起来。 除了宽大的衣服在跳跃的过程中往上滑了一截,导致腰身上的肌肉短暂地暴露在众人视线中,似乎没什么缺点。 或许这也不是缺点,因为边上响起了前所未有的亢奋尖叫。连站在方灼前面的人也在抽气,发出几声暧昧的轻笑。 严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准备退回到候场区。 不合常理的,似有察觉,他转过头,精准地朝方灼的方向看了过来。 方灼笑容还扬在脸上,但弧度很浅,她下意识地想压下唇角,又意识到这样的距离对方根本看不见,而且没有必要觉得尴尬,于是若无其事地跟他对视。 严烈应该是笑了,他高昂起头,对着方灼挥了挥手。似乎想过来,被身后的赵佳游一把拽了回去。 阳光温热,和风轻柔。 方灼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句话,是以前别人给她递的情书里写的。 “我想你应该是一束花儿,路过你这里,我的旅途只剩下你的气息。离开这里之后,也好像哪里都是你。” 方灼看了一眼就放到旁边了。她当时想的是,你都离开了,还写什么情话?哪里都能看见的想必也只是朵普通的野花。这人说话真的不好听。 可是这句话却让她记住了,此时从箱子底部带着旧灰尘飘上来,让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误解。 可方灼执拗地觉得还是有点不对。 比起会盛开凋谢,要看见时才会想起的花儿,真正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除了空气应该是阳光才对。 说明年轻人所谓的爱意是多么的不真切。 应该这么改: “我想你应该是一束光,每天清晨日出升起,好像哪里都是你。哪天日月不再交替……交替……地球就毁灭了。” 方灼不满意地咋舌一声。就最后这一句古怪的话,60分的作文她能扣55分。 方灼乱七八糟地想着,下一位学生已经开始试跳。 在严烈后面的是一个校队的学生,也跳得很轻松,但方灼总觉得他的姿势没有严烈那么自然。 全身肌肉紧绷,显得曲线僵硬不优美。明明是一样的动作,还没严烈长得高,落地的时候跟锤子一样重重地砸了下去。 是偏见。 方灼内心忏悔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心态不对。不应该这样的不讲道理。 比赛结束得很快,方灼只是开了会儿小岔,裁判已经起身宣布结束。 参赛成员里好像有个职业跳高、体招入校的学生,最后严烈跟他单独跳了几次,输了,遗憾拿了第二。 他掸了掸黑衣服身上的灰,被身后的赵佳游勾住了脖子,从后面压得起不了身,玩闹的时候,视线频频往方灼这边瞥来,还没抽出空,又被前面的女生给拦住了。 方灼默默转身,进超市买了个面包做午饭,等再出来,严烈已经被他的兄弟连拖带拽地去往阅兵台领奖。 · 晚自习的时候,挥洒了一天汗水的学生重新聚集在教室,吵吵闹闹地说着白天的事,顺道放会儿大话,难得地展现着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春活力。 老班过来坐班,示意他们安静,可惜效果不大。她没有办法,干脆让班长去拷了一部电影过来,在大屏幕上播放,前提是不可以继续吵闹。 班长欢呼地冲了出去,男生在后面大喊“要恐怖片”,女生又立马大叫“不可以”,乱糟糟的一片。老班严肃冷下脸,众人才好不容易收敛下去。 严烈来得比较晚,洗完澡,换了身白色的衣服。 他坐下后,沈慕思拎着个银牌放到他桌上,说:“烈烈,你的奖牌!已经给你登记好了,不用谢。” 方灼见状问道:“你没自己上台领?为什么?” “站上面拍照感觉怪傻气的,而且又没拿第一。”严烈随手把奖牌放在桌角,笑问道,“怎么样,跳高好看吗?” 方灼回忆了一下,刨除几位专业人士,几个酱油党的动作也还远没到僵尸跳那么不堪入目,顶多只是有点滑稽。客观地说了一句“还可以”,又补充道:“比跳远好看。” “你怎么还搞拉踩?”严烈压低了声音跟她说,“千万别让赵佳游听见。他就报了跳远。” 方灼做贼心虚地瞄了窗边一眼,发现人根本没在教室。 严烈将手揣进兜里摸了魔,片刻后一脸神秘地掏出一块金牌,放到桌上说:“虽然跳高没拿到冠军,但还好我多报了项100米。” A中今年的奖牌做得很好,细节精致,看起来很值钱的样子,想要拥有。 严烈看出她眼神中流露的喜爱,低笑道:“想要吗?” 方灼却淡淡收回视线,并不留恋地说:“明天我就有了。” 严烈记得她报的是一千五,觉得她这话狂妄又有点可爱,正要说些什么,电影熟悉的开场片头响了起来。 灯光暗去,众人渐渐噤声。 方灼的脸被阴影笼罩,又覆了层屏幕照来的浅浅荧光,她将全部注意力聚焦在上面,屏息凝神地观看电影。严烈也忍下了要说的话。 · 第二天下午,先是男生的三千米项目,再是女生的一千五百米。 方灼没敢吃太多午饭,多喝了两瓶水,提早到操场准备。 她把号码牌别在校服外套里面,在路边走来走去地热身。同学们都没想到她要参加这一场,围着另外几个要跑步的人猛灌毒鸡汤。 报了男子三千米的是沈慕思。 他本意是来浑水摸鱼的,结果发现今年的班级成绩意外的不错,有望摆脱倒数前三,留下里程碑式的好名次,就意思意思上去跑一下,以免班级扣分。 结果才跑了一公里,就被身后校队的人反超了一圈。听着呐喊声在前面响起,送给他身后的对手,沈慕思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就悄悄从边上溜了下来。 哪晓得刚下跑道,迎面对上了方灼。 两人默默对视。 可能是因为方灼的眼神有些冷酷,沈慕思感觉受到了威胁。他脑子一抽,又转身回到跑道,想完成自己剩下的征途。 边上体育老师看见,急忙叫道:“诶诶诶!下跑道的学生就不能再回去了!干什么呢!” 沈慕思顺着队伍朝前跑动,感觉自己进退两难。 方灼赶紧上去将人逮了回来,拎着晕头转向的蛋糕同志去找严烈。 严烈早就发现这边的骚动,正从另外一面跑过来,到了跟前,哭笑不得地道:“你搞什么呢?要跑就跑,不跑就不跑,你还搞反复横跳。” 沈慕思怪委屈的,可当着方灼的面又不敢说什么,嘴唇嚅嗫道:“你不懂,这是一个人内心的挣扎。” 他大喘了口气,为自己没享受到的关爱感到遗憾,叹道:“跑得好累啊。” 严烈推着他去班级的休息区,“到边上坐着去。” 见人走远,他又转向方灼,问:“你不会真要跑吧?” 方灼拉开拉链,展示自己非常吉利的号码牌,说:“不行吗?我都检录完了。” 严烈脸上有震惊有无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最后只汇成一句话:“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方灼斜了他一眼,让严烈觉得她在看傻子。 三千米成绩统计结束之后,清理一下赛道,很快就是一千五。 广播播报了两遍,学生们在起点处点名。 当站在路边看热闹的班主任发现方灼出现在一千五的跑道上时,脸色变了,指着她叫道:“这位同学你在这里干什么?” 方灼:“??” 边上学生也注意到了她。从刚才起就觉得她不停往赛道上挤实在太危险了,等看清她胸口挂着的鲜红号码牌,纷纷颤抖了下。 方灼应着裁判的喊声举起了手,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也是一个逐梦人。 班主任一句“不可以”差点就要叫出嘴边,被咋咋呼呼的赵佳游先行喊了出来。 “你怎么能跑一千五?!你上去热身吗?” 方灼不高兴地别过脸,不想回答他。 严烈挤到人群前排,拉住了蠢蠢欲动的班主任,安慰道:“放心,我已经联系好医务室的人。他们听说要参加跑步的是上次晕倒的那个营养不良的学生,主动给她预留了一张床位,说欢迎她回去看看。” 老班松了口气:“那就好。” 听着他们一唱一和的诋毁,方灼抗议道:“过分了。” 裁判本来肃着一张脸在整队,旁听一会儿实在忍不住,插了一句:“买保险了吗?” 方灼:“……?”山上还有笋吗? 方灼觉得这群人的偏见实在太重。 他们跑过的步,加起来都未必有她爬过的山多。方灼小学的时候就能背着几十斤重的竹筐走半天的崎岖山路,还要在山上摘橘子,砍兔草,拔土豆。 比爆发力,她可能不行,但是比耐力,她也有童年优势。 跟这帮人解释不来。 方灼顾自站到自己的位置,屏蔽了外界的嘘声,等着裁判哨响,开始发光发热。 清脆的枪响过后,人群冲了出去。 出发的时候,方灼跟在了队伍中间的位置。 别班的同学都在拼命喊加油,只有一班的老师带着学生,在那边苦口婆心地劝道:“方灼,跑累了就下来了吧,没事的,别强撑啊。咱们不拿第一,重在参与。” 方灼还要抽出多余的心力瞪向他们,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高傲地斜睨。希望他们能有志气一点,别在这里乱起哄。 跑到第二圈的时候,队伍已经分成了好几段,方灼还是跟着第一批次的队伍。 严烈拿了杯水等在操场边,方灼路过,摇了摇头。 班主任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说:“方灼的速度挺均匀的,状态好像也还行。她的八百米成绩不错吧?” 众人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不是前几。体测的时候自己的命都顾不上,哪里顾得了别人的? 跑到第三圈的时候,众人表情正经起来。一个个沉着脸,颇像苦大仇深。 方灼的两条腿就跟机械操纵的车轮子似的,稳定地迈着同样的步伐,从一众参赛者中脱颖而出,现在已经是第五名。 班主任内心产生了动摇,注视着她从远方跑来,再注视着她往远方跑去。 方灼或许不是跑得最快的,但她的神情一定是最从容的,而她的身形也是里面最清瘦的。这矛盾的现象放在她身上,让人怎么都不敢相信。 赵佳游看见胜利的希望,红了脸,比自己上场还激动,追着跑道鼓励道:“第三圈了方灼!八百米了!再一圈就一千二了,你还剩……” 他还没喊完就被严烈捂住了嘴。 这是什么动员的新方式?这特么是刀刀致命吧? 赵佳游挣脱出来,理智已经离家出走,倔强地呐喊:“方灼!冲啊!跑第一你就是我爸爸!” 方灼真的冲了。 跑到第四圈的时候她就开始加速,直接从第五超到了第二,咬在领队的身后。 领队的是穿着校队服装的一个女生,方灼的靠近给她带来了压力,她不敢再敷衍,也加快步伐开始提速。 然而方灼就跟块牛皮糖一样甩脱不掉,她能听见对方的脚步声,却听不见紊乱的呼吸声,让她心中大喊邪门。 “方灼我爱你!” “冲啊灼灼!” “你第二了!了不起你第二了!你是最棒的!啊——!” 一班同学看见这一幕彻底陷入疯魔,嘶吼地叫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方灼”这个名字都变了调,跟鬼哭狼嚎一样地响彻半空。 边上的人耳膜深受折磨,离他们远了点,怕智商被传染。 终点越来越近,方灼再次提速。 领队的女生一惊,呼吸乱了。察觉到方灼从她身边超过,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只剩最后一条直线跑道的时候,班主任提着一口气快要喘不过来,死死盯着赛道上的人。 方灼唇色苍白,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两颊又有点泛红,拐过弯后,跑到另外一条道上,目不斜视地进行冲刺。 她眼前发花,可能是贫血,看不见自己对手的位置,只看见了前方影影绰绰的人群,觉得自己大概是要到终点了,又不敢减速。 直到裁判大喊了声“第一”,方灼才停下,站住的一瞬间,两脚发软打晃,差点摔倒。 一双手及时按住她的肩膀,有力地将她扶了起来。很快又有很多人围到她的身边,挡住了周围的光线。 各种糅杂的声音让方灼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急切地问:“怎么样?” 严烈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按捺不住的兴奋:“第一!金牌是你的!你是女神、冠军、赵佳游的爸爸!” 方灼放心了。 严烈推着她走了两圈,然后带她到椅子上坐下。 前面有人给她扇风,边上有人给她放松肌肉。 魏熙拿着杯子,在一旁殷勤地给她倒水,就差喂到她嘴边。 方灼第一次感受到众星捧月的滋味,有点享受,低调地说了句:“还行吧。一般般。” 一颗小太阳(一更) 方灼坐着休息了会儿, 紊乱的气息很快平复。 后面马上就是教师运动会和闭幕式,暂时不能回教室。她坐着没事,索性拿着抹布将休息区的桌椅都擦拭了一遍。 等她清洗干净抹布回来, 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下起雨来。细碎的白毛,拉出一层斜斜的朦胧雨幕。 此时操场上正在进行学生运动的最后环节,班级接力赛。 方灼站在遮阳下等了片刻,发现雨没有停歇的征兆, 边上同学悄悄拿出手机查了下天气预报, 说这雨可能要一直下到傍晚。 校方没有喊暂停,反而让广播通知, 加快接力赛的检录速度。想顶着那点小雨, 趁跑道还没被完全打湿,将运动会完整结束。 年轻人恐怕不知道什么叫寒冷,对最后的比拼只感到胸怀澎湃, 未受到一点影响。穿着单薄的汗衫在细雨中热身。 班主任让人找了几把伞, 暂时给参赛的选手挡一下,指挥着其他人先将桌椅搬回教室,剩下的时间暂时自习,具体听从广播安排。 接力结束之后, 裁判急匆匆地去送比赛结果进行分数统计,运动会的闭幕式则顺理成章地流产了。 不过学生们并不觉得遗憾,回去的路上还在感慨,说今年的这场雨太给面子,憋了三天没下, 来得恰是时候。 沈慕思回头兴冲冲地问:“老班, 你不用陪领导跑步了,是不是特别高兴?” 班主任跟在人群后头, 闻言勉强地笑了一下,自己也说不清是开心还是难过。 因为她报名了八百米,参加的话可以拿到两百块钱的奖金。为此她已经紧张了半天,内心很不情愿。但现在不用跑步了,又要为莫名失去的两百块钱难过剩下的半天。实在是太亏了。 这就是人类为金钱出卖灵魂的实例。 一场秋雨让天气瞬间冷了下来。 班主任怕学生们之前出过汗,被这邪风一吹会感冒,让他们都多穿两件衣服。顺道送了张卷子给他们热热身。 方灼将自己的校服披了回去,发现袖口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道泥渍,当即洁癖发作,又拿起肥皂去水池边清洗。 厕所外有一道狭长的水池,现在没什么人。方灼将手伸到水龙头下,让沁凉的液体带走皮肤上的热意,感到一阵舒适。 抬眼间,镜子中白鹭飞的身影犹犹豫豫地走了过来。 方灼只轻轻一扫,又重新阖下眼皮,当是没有看见。男生却在她身后停了下来,站在离她半米开外的位置。 “方灼。”他叫了声,见对方不应答,继续问道,“你为什么不理我?” 方灼不由佩服他的毅力,同时又有些迷惘。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差异也不过如此。明明都是人,明明说的都是中国话,偏偏有严重的语言障碍。 “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回去反思了下,我就想说,我很认真的,我没有开玩笑……”他像是咬到了舌头,很艰涩地说了出来,“我是真的喜欢你!” 白鹭飞的态度比上回真诚了许多,态度也没有那么欠打,方灼透过镜子看着他略带窘迫的脸,抬手关掉水龙头。 她困惑地问:“我不想谈恋爱,和我不喜欢你。这两句话究竟有哪里听不懂?” “为什么啊?”白鹭飞无法理解地问,“我对你不好吗?我可以给你买东西,陪你吃饭。你上次那么骂我,我也没跟你生气。你也没做错什么,你为什么不能尊重我一点?” 方灼觉得他谈喜欢挺好笑的。不是说大家年轻,就一定不懂什么的。他明明不了解、不熟悉方灼,只知道她一张脸过得去、经济拮据、身边没有朋友,就对她说喜欢,不停地缠在她身边。根本不在乎方灼是怎么想的,还希望方灼能尊重他。 方灼不想尊重他,因为他也没有尊重自己。 他的话太天真了,天真到让方灼觉得被冒犯。 她转过身,正视着白鹭飞,敛目思忖了一遍,开口道:“我再认真跟你说一次,我很忙,我有很多的事要做,没有兴趣参与到你的生活。” 方灼平静地阐述,没有讽刺,没有怒意:“我的人生还没有短到,非要用高三的时间来谈恋爱。也没有多余的精力一遍遍去回复你相同的问题。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不知道是哪句话惹怒了他,白鹭飞嘴唇动了动,胸口憋了一股气,不冷静地问道:“你喜欢严烈对吗?” 这已经是第三个这样说的人了,方灼都觉得有些烦躁,没有马上回答。然而那一瞬间的迟疑落在白鹭飞眼里,衍变成了心虚的默认。 他唇角的肌肉向下倾斜,笑容泛冷,残忍地道:“那你以为严烈会喜欢你吗?他一双鞋可能比你一年的生活费还要高!他对你好,可能只是随随便便的一句关心。你就觉得他会喜欢你?不可能的。学校里那么多人喜欢他,他都只是敷衍地对待。你有什么?你吃饭的时候,连一点汤都要别人施舍给你!” 方灼愣了下,耳边嗡得一响,脸色瞬地惨白。但是她的表情一向很平静,此时也掩饰得很好,难过或生气都看不大出来。 诚然来讲,从她规避社交、独来独往开始,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她不是自卑,但是她讨厌别人嘲笑她的家庭、她的贫穷、她的无知。 像他们这种不受父母期待,不受命运眷顾,连走好运都要比别人背一点的人,唯一拥有而不会被人夺走的,就是尊严了。 或许在白鹭飞的眼里,他们这些人的努力根本是不值一提。在他真心的世界里,帮助的同义词其实是“施舍”。 方灼是真的不高兴了。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严烈。 就算是相同的年纪、相同的学校、相同的老师,平时仅隔着一面墙的距离,有的人已经成熟稳重,有的人还是任性偏私。 她抬起了头,想要说话,发现喉咙发紧发疼。 现在,她也可以勾着唇角吊着眼尾,冷笑着给对方丢去嘲讽。可是当她看着白鹭飞在沉寂中闪避了眼神,脸上现出悔意的时候,又觉得羞辱的话放在他身上纯属浪费。 白鹭飞是一个在蜜罐里长大的幸运儿,看不见暖棚外的风雨和在风雨中挣扎的人。所以不知道戳中别人的痛处是种什么感觉,却又可以一刀精准地扎刺下去。 可是随着社会发展,这样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没有见过贫穷,身边的人都很富足。所谓的贫困也只是买不到心爱的玩具、得不到希望的嘉奖。所以他们会问方灼,你为什么总是需要别人的帮助?你为什么自己不可以? 白鹭飞不是第一个,想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方灼没有办法回答。她不想告诉这些人自己的困窘,不想跟他们解释自己的处境。她只是想尽快爬起来,走下去,到他们不能再居高临下的地方,能平视到他们的眼睛再和他们说话。 或许这也是好事,方灼希望以后再不要有人面对和她一样的问题。 她转过身,重新打开水龙头,将衣服上的泡沫冲洗干净。 白鹭飞手足无措,在后面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方灼微弯着背,搓洗衣袖,看着棕黑色的泥渍逐渐淡去,最后恢复一片纯白。 她很专注地做自己事,仿佛身后没有别的人。 然而白鹭飞却觉得每一分秒都被拉得漫长,哗哗的水声幻化成一把锯刀在折磨他的神经,方灼的沉默更是加剧了他的悔意。他有点慌了,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方灼拧干水渍,将衣服在空中抖平整,稍折了一下,挂在手臂上。眼神很凉薄,很冰冷,没往他的方向看一眼,就那么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等她身影消失,白鹭飞还怔怔站在原地。 男厕所的门被推开,原本寂静无声的隔间里传来几道沉重的脚步声。 严烈和赵佳游等人这时才拎着湿衣服从厕所走出来,不知道已经在里面忍了多久。 严烈瞥了眼方灼离开的方向,又往白鹭飞身上投了个很冷厉的眼神,表情更是阴沉得陌生。 “傻逼。”他竭力控制着语气,还保持着一丝平和道,“别说我欺负你,把你们班的人叫来。不一直想比吗?输了我滚,赢了你滚,别他妈在背地里做这么恶心的事。” ・ 方灼把湿衣服挂在座位旁边,拿出新发下来的试卷刷题。等写完选择填空,往旁边一看,才发现严烈还没回来。 运动会的闭幕仪式最后在广播里举行了,带着电流的声音过于吵闹,强制往众人耳朵里钻,导致大家都静不下心。只有方灼,好像大脑放空了,进入了十分投入的状态。 等领导讲话终于结束,班主任激动地接过了话题,在讲台上宣布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运动会的总分出来了。这回我们班是第三名!” “哇!”众人欢呼鼓掌。 方灼也停下手中的笔。 班主任欣慰至极,看着底下这帮混世魔王都觉得慈眉善目起来。这是她带一班以来拿过的最好的成绩,是值得纪念的成就!虽然她八百米的补贴没有了,但是运动会的奖金有了! “今年大家的表现真的非常好!我们的广播稿是通过率最高的,给我们拉了很多分!”老班不吝啬地夸奖了众人一通,又开始点名表扬,“还要多亏方灼。一千五百米是双倍计分的,方灼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拿过这项金牌的人!” 方灼在四面八方望过来的视线中低下头了,等着话题被转移开。她一向都是这幅宠辱不惊的高人模样,众人在兴奋中也没觉察出不对来。 “还有我们的接力赛!我们班的男子接力也拿了第一!今年……”老班说着终于发现不对,往几个方向都瞄了眼,问道,“那几个跑接力的人呢?怎么都还没回来?”没人回答。 “班长?人呢?” 班长装傻道:“不知道啊。” 老班给他气笑了:“不知道你刚才点名的时候不说?!” 她感觉自己这样喜怒无常,这辈子都过不了更年期。 “慕斯,给严烈打个电话,问他人在哪里。” 沈慕思怕她是在钓鱼执法,也装傻道:“我没有手机啊。” 老班气道:“啧,够了啊!别浪费时间,快点儿!” 沈慕思委屈巴巴地拿出手机,翻找出严烈的号码,觉得严烈这次又欠了自己的。 电话还没有接通,人已经回来了。 严烈等人灰头土脸地从教室后门走进来,衣服头发全被打湿,还在滴着水,走路姿势却异常嚣张,像是刚刚开疆扩土回来的土霸王。 严烈很有自知之明地靠墙站着,只是声音洪亮得有点理直气壮,喊道:“报告!” 老班冷声问:“干什么去了?” “打篮球去了。”严烈朝后一指,苦恼道,“隔壁班的人非要拽着我们打,没有办法。为了班级的荣誉,我们就去了。” 赵佳游鼻尖泛红,鼻翼一动就疼得抽气,他还想装作是冻的,吸了口气,一道鼻血直接淌了下来。他自己没有察觉,面带骄傲地举手道:“报告老师!我们赢了!” 班主任气急败坏地指着他说:“你给我闭嘴!滚去医务室!” 赵佳游茫然道:“啊?” 严烈对着他夸赞道:“你现在有点帅。” 赵佳游不好意思起来:“真的吗?” 他抬手抹了一把,才看见手上的血,错愕哆嗦中,方灼的餐巾纸已经递了过来。 “谢谢啊。”赵佳游抽了两张,顺势把脸上的水也擦干净,解释说,“这就是打球过程中的正常碰撞,没什么的。不像隔壁那帮人,还喜欢用脸接球。” 方灼仰着头看他,一瞬不瞬的眼神让赵佳游自信心爆棚,产生了不必要的错觉,正想多说两句稳固一下人设,班主任已经穿过教室走到他身侧,直接拧住他的耳朵往门外带。 “哎呀!等等!”赵佳游狼狈地躬起腰,吃痛叫道,“老师!我亲爱的刘姐!我错了我错了!我现在就去!” 赵佳游被踹去医务室,另外几个人高举着手表示自己绝对没有受伤。班主任干脆宣布下课,让他们赶紧回去洗澡换衣服。 老班没当场追究几人打球或是打架的事,对年轻人的冲突心态宽容,也相信严烈等人的品行。但还是警告地瞪了严烈,等人群散去后,去找二班的学生询问情况。 2班班主任也快疯了。方灼抱着衣服从走廊穿过的时候,余光瞥见了隔壁教室里的人,才知道“用脸接球”是个什么盛况。 白鹭飞鼻青脸肿的,低垂着头,满目颓丧。另外几个人的情况倒是好很多,但也神色萎靡。 他察觉到外面的视线,往窗边看了一眼,方灼已经走开了。 ・ 这是国庆假期前的最后一个晚自习。 整理了一番仪表的严烈等人又是人模人样,回到教室就开始闹腾。只是淋了雨,确实没以前精神。 方灼到的时候,严烈正趴在桌上,眼神空虚,散漫地发着呆。 方灼坐下他也没什么反应,让方灼开始犹豫,他们今天突然针对白鹭飞是不是自己的原因。 自作多情是件挺尴尬的事情,而且不是说人生三大错觉吗?方灼没纠结多久,就将这个念头从脑海抹消出去。 班长朝这边逛了过来,停在严烈身后,跟别人说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顿住,鼻翼翕动,警惕地问:“什么味道?” 他往严烈这边闻了闻,又往前面靠近了点,找不到源头,推攘着沈慕思的背质指责说:“蛋糕,是不是你?什么味道?” 沈慕思不服地说:“你为什么冤枉我!这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方灼有一瞬表现得很紧张,握笔的手过于用力,在纸上划了一道。但她调整得很快,只是很轻地吸了口气。 严烈睁开半阖的眼,从她的指尖看向她的脸,也直起身闻了闻,笑道:“嗯,香香的,你用的什么洗衣液?” 方灼迟钝地答:“雕?” “雕?”严烈说,“雕还有洗衣液吗?” 前排女生回过头,冲他翻了个白眼道:“人家说的是雕牌,是肥皂,你们男生想搭讪能不能找个好点的切入口?下一步是不是要聊衣服要怎么晒?” 严烈还一句话都没说就被安排好了,笑着回呛道:“你为什么要教我做事?” 班长不顾沈慕思的万般抗拒,从他桌下的储物箱里成功搜出一包辣条,斥责道:“你还说不是!这是多久之前的零食?!” “咦?”沈慕思同志自己也困惑了声,说,“大概是怕被烈烈抢走所以藏了起来。” 严烈拍他脑袋:“谁要吃你的辣条!” 沈慕思很不甘心地将东西丢了,又在班长的监督下把座位整个搜查了一遍。 方灼看着他忙上忙下,嘴里还不停嘟囔,自己的注意力也开始分散。 白鹭飞的话让她回忆起了一些很不好东西,以致于她的反应过激得甚至有点失态。她觉得这样不行,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不需要回顾过去。 一双手曲指在她桌上叩击两声。 方灼缓缓转过视线,听严烈笑吟吟地问:“我们家小秃还好吗?” 方灼:“谁?” “我的鸡祥物啊!”严烈激动地说,“它不会死了吧?” 方灼默了两秒,说:“它挺好的。” “那就好。”严烈松了口气,软声道,“你回去后能给我发张它的照片吗?” 方灼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彩信太贵了。为了一只鸡?怎么可能。 严烈没想到她拒绝得那么干脆,表情有些失望,手指在桌上戳了戳,还是问了出来:“为什么?” 方灼反问道:“你国庆也一个人在家?” 严烈点头:“对啊。” 她今天真的不大理智,以致于当她脱口而出的时候,她都没明白这句话逻辑上的合理性,直接发出了很像是欲盖弥彰的邀请:“那你要不自己过去看看?” 严烈一时没答,没消化过来。 方灼干睁着眼,在要不要多解释一句的选项上迟疑挣扎。还没推导出结果,严烈先一步说道:“好啊!” 似乎怕她反悔,又多问了一句:“明天几点?” 明天没有课程安排。今晚老师就会布置完作业,让学生自己安排离校的时间。 方灼说:“稍微早一点吧。8点先去食堂吃早饭。” 严烈积极地拿出手机设置好闹铃,又想起没法通知方灼,说:“先到的人在宿舍楼下等,好吗?” 一颗小太阳(二更) 翌日早晨, 天色刚朦朦亮,方灼就醒了。单薄的窗帘拉着,遮住了一半的光, 她探出头看了眼,发现寝室长已经醒了,正在桌边扎头发, 女生给她比了个手势, 表示现在才七点。而后提起行李箱, 跟坐在床上发呆的方灼无声道别,乐颠颠地出了门。 方灼也起来整理了下东西, 确认装备完整, 蹑手蹑脚地推开门。 外头正在下雨。经过一夜,地面变得泥泞不堪,空气潮湿又带着点清新的味道。 方灼撑着伞到男生宿舍楼下等人, 站在花坛边, 选了个不起眼的位置。 她出门特意穿了一双要洗的脏鞋,看着别人踮脚小心走路,有点无所畏惧的开心。一脚在水坑里踩了下去。 水花飞溅起来的弧度很高,跳到了一双突然出现的白色鞋子上。 方灼愣了下, 视线顺着鞋面缓缓往上移,对上严烈面无表情的脸。 他提起鞋子甩了甩,没能把污水甩出去,反而被更多的雨水打湿了鞋面。一句“你干什么”还没问出口,回过神来的方灼已经畏罪潜逃了。 “方灼!”她听见严烈在后面喊她。冰冷的雨夹着风吹在皮肤上, 手中的雨伞不受控制地朝后翻去。 一双手从后面撑了一把, 给她把将要歪倒的雨面推了回去,挡在她的头顶, 声音无奈道:“别乱跑,我又不骂你。真是的。” 方灼心虚地站定,端端正正把着伞,朝食堂过去,作势要吃饭。 她没内疚多久,前面的路上又出现一个水坑。小气又记仇的某人立马冲上前用力一踩,将水花飞到方灼的鞋上。 有些冰凉。 方灼抬头,高冷地说了一句:“幼稚。” 严烈在边上猖狂大笑,仿佛做了件很有意思的事。 今天下雨,没法儿骑车,他们得步行去车站。 从食堂出来,方灼拎着包往身后背,想腾出手去打伞。严烈见她背包沉沉地坠下,动作不是十分灵便,主动道:“我帮你拿。” 上手一提,却比他想象得还要重。严烈惊讶道:“你这里面装了什么啊?” 方灼道:“书。” 严烈又往她手上看,一个白色的大纸袋。 “也是书。”方灼说,“我喜欢看书,怎么了?” 严烈微妙道:“你这分明是喜欢写作业吧?” 别人带作业回家,是给家长看看,顺道让自己安心。方灼那可是真做。 方灼问:“那你的衣柜里有多少衣服?” 严烈愣了下,差点以为她这一句是打算骂人,可看她表情又不大像是品如衣柜的代言人。 果然,她很认真地又问了句:“你买那么多衣服,是因为喜欢换衣服吗?” 这灵魂的问题将严烈给难住了。 方灼见他呆愣,对他的智商感到有点失望,只好自问自答道:“是为了不得不穿衣服的时候,能有一点点自由的选择。” 方灼的每一个点都落在严烈完全意想不到的梗上,让他脸上露出一种似懂非懂又自我怀疑的矛盾表情。以致于当方灼走远了之后,他还在默默参悟这个深刻的道理。 好绝一逻辑。 ・ 去方灼家的路严烈走过一半,熟练地陪她乘坐城乡公交到了大桥下,等待去往村镇的面包车。 他一整天心情都很好,又背包又打伞,哪怕抵达这里已经浪费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依旧脚步轻快,神色飞扬,嘴里哼着方灼没听过的歌。 两人在桥下等了没多久,雨水停了。乌云散开后露出一角淡蓝色的天,不热烈的阳光穿刺下来,照在乡间的碧绿山色上。 草木上蒙着水汽,吞吐着令人清爽的气息。 严烈看着山壁上的攀缘植物,还有那些间或开放的不知名的白花,饶有兴趣地问方灼是什么。 方灼无奈说:“我怎么知道?就是野花吧。” 严烈说:“那么努力开的花,怎么能随便叫它们野花?它们有自己的名字吧。” 他好像总是有些奇奇怪怪又很少年气的想法,听起来很天真,但一点都不让人讨厌。 严烈拿出手机,用摄像头对准识别。 方灼对这个功能也很好奇,凑过脑袋查看。 可惜图片里的圆点转啊转,最后跳出来的是另外一种常见的花朵。 “看来还要多多学习。”严烈转回身来说,“我看博物杂志里的人好像什么都懂,好厉害。” 方灼点头“嗯”了一声。 严烈对着手机叹说:“百度,你这样不行的啊,不争气。” 方灼:“……” 严烈笑了下,将手机收起来,眺望着道路的尽头,问:“还有多久来?” “应该快了吧。”方灼也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不过前几次的运气都挺好的,顶多半个小时就能等到车。 严烈说:“那你一个人的时候岂不是很无聊?”方灼问:“你一个人在家岂不是也很无聊?” “是的。”严烈坦率道,“所以我会去找别的事情做。” 方灼目视着前面,又扭头去看他,斟酌着问:“你家里为什么没有人?” 严烈挑着眉峰,不确定地答:“因为他们不回家?” 方灼声音放小,和从身后穿过花丛的凉风一样小心,问道:“多久了?” 严烈很想笑,努力绷着表情,严峻地道:“先生,这事很严重吗?还能治吗?” 方灼张开嘴,欲言又止,却没出声。严烈看她低下头,盯着面前的水洼,素净的脸上渐渐多出些奇怪的神色,好像在生气。 僻静的山林,沉默的行人。 浩渺的烟波,辽阔的远风。 苍翠的绿意映衬着天空的灰蓝。 严烈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宁静又不会觉得寂寞。 也很喜欢听方灼说话,清脆细碎,干干净净的,跟这片山里的植物一样鲜活。 他等不到人回答,又问:“怎么了?” “不知道怎么接。”方灼深感可恶地道,“烦。” 这就是她不怎么喜欢跟人聊天的原因,好像大家不是同一个九年制义务教育出来的人。 当然也确实不是。 严烈愣了愣,下一秒放声大笑。 空气飘荡的都是他爽朗的笑声,方灼忍了忍,对方却一直不肯收敛。 她感觉自己被大肆嘲笑了,脸上的阴郁之色逾沉,气道:“有什么好笑的?” 正好一道橘黄的车灯从桥下打了过来,方灼恼羞成怒道:“我走了,你继续留在这里吧。” 严烈赶紧跟在她身后上了车。车里没什么人,位置还有大半是空的。 方灼选了个靠窗的位置,严烈坐到她身边,好歹是正常了一点。 他朝方灼靠近,眼睛发亮,看着精神奕奕,问道:“你为什么不回我的短信?也是因为想不好怎么回吗?” “不是。”方灼莫名其妙地说,“有什么想不好的?” 严烈穷追不舍地问:“那是为什么?” 方灼含糊地道:“你发点重要的事我就回你了。” 严烈:“为什么?” 方灼烦了,只好坦言道:“短信很贵的。” 严烈懵了下,显然没料到是这个原因。 是方灼一毛不拔,还是他们的友谊一毛不值? 他很冤地说:“可以用□□啊。” 方灼说:“不要。那是我舅舅的手机。” “那你找个自己的手机?”严烈说,“我上一个换下来的手机还能用。一直放着电池会坏,要不先借给你用?” “不要!”方灼坚定地说,“会影响我学习的速度。” 严烈失望道:“那好吧。” 车辆经过一片水田,男生终于安静下来,透过车窗看外面的风景。 他请求方灼和他换一个座位,坐到临窗的地方,津津有味地欣赏那些并不稀奇的绿田。 方灼看着他的侧脸,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时候她应该还在上小学,学校要求家访,老师按照她资料上写的地址找过去。 正好那两天也像现在一样下雨,只是下得很大,低凹处的农田都被淹没了,从路边看全是浑浊的泥水。有一些不平坦的路同样已经辨认不清,不熟悉的人可能会踩进树坑里。 老师在村里迷了路,搞得很狼狈。没找到方灼家就回去了,跟班里的同学评价说:“那是什么鬼地方?” 方灼当时怕他,所以没有应声。因为他长得有些刻薄,对她也不是十分友好。 她不知道是谁的错误,觉得可能是自己住的地方不对。对别人的嘲笑也一知半解的,只知道是不好的事。 后来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又去她家走了一遍。站在高高的田埂上,望着嫩黄茂盛的油菜花,说了句“很漂亮”,然后牵着她的手回家,叫她记了好久。连那天黄昏的颜色和路边的剪影都印象深刻。 过了几年,她才明白,不是不好的事,是不好的人。 严烈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用手指比了个方格,对着外面飞速掠过的,笑说:“这里好生态,像动漫里的一样,随便拍张照片放网上都是能火的样子。” 方灼轻声道:“是吗?” 为什么她喜欢的样子严烈身上都有? 严烈自娱自乐了会儿,终于进入待机状态,电池告罄后,眼皮软绵地向下垂落,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没睡多久,方灼推着他的肩膀将他叫醒,带着还迷糊的人下了车。 叶云程这回一直在村口等着,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见方灼今天回来,多带了个人,惊讶了下,拄着拐杖走过去,不知道怎么招呼。 严烈听到方灼喊了一声“舅舅”,瞬间清醒,扬起一个标准的笑容,快速道:“舅舅你好,我叫严烈,方灼的同学。上次月考我是班里的第一名,全校前三。我们的目标是共同进步!” 方灼:“……?”自我介绍是这种格式的吗? 不想叶云程听完后态度瞬间热络起来,握着严烈的手激动说:“你好同学!” 一颗小太阳(方灼才发现严烈其实很喜欢...) 严烈还记得自己为来方灼家找的借口, 一到屋前,放下书包,就问自己的小秃怎么样了, 让方灼找给他看看。 开什么玩笑?人的脸都未必认得全,何况是鸡? 方灼觉得这位超龄儿童的注意力有点过于集中了,不想听到他的指责,就随意从鸡笼里抓了一只, 告诉他就是阿秃。 严烈将信将疑地接过, 对着鸡脑袋看了会儿。 虽然一周的时间对于小鸡崽来说已经很漫长,足够它们快速成长并实现外观变形, 但严烈还是凭借自己的火眼金睛, 在校园里翻找了半个多小时,将真正的阿秃给找了出来。 “这才是鸡祥物!”严烈看破了她的阴谋,失望道, “你居然骗我?!” 方灼见了鬼:“啧。” 严烈问:“你是不是想谋害我的鸡?” “是我的鸡。”方灼纠正道, “我付的钱,我买的米。” 严烈说:“我给你钱,你自己不要。” 方灼由衷好奇地问:“它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因为它秃吗?你为什么那么想看它?” 严烈差点喊出来,他想看的不是一只鸡啊, 他又不是变态!伯牙和子期还想着天天见面呢,她究竟有没有把自己当朋友?! 叶云程听到两人的吵声,探出头来,紧张问道:“你们吵架了?” “没有的。”方灼回头说,“我们在讨论关于鸡的问题。” 要说到关于鸡的悖论, 大概就是鸡和蛋的问题了。可是他们的鸡还得再养一两个月才能开始下蛋呢。 等两人回房间的时候, 叶云程就给他们一人分了一个水煮蛋。 方灼特别讨厌吃这东西,趁着叶云程没注意, 塞到了严烈的手里。 严烈捏着手心的鸡蛋,对于方灼连一毛钱的短信都不舍得发,却愿意给自己分鸡蛋的行为感到十分震惊,很是动容地问:“你这是在跟我道歉吗?” 方灼思忖片刻,问道:“你为什么都18岁了还可以这么单纯可爱?” 严烈:“……”这算是人身攻击吗? 过了片刻,方灼意识到他可能是在隐晦地说自己小气,又特意补充了一句:“我还给你分过月饼的。” 当时严烈正在跟叶云程学做饭,两人闻言一起转过身来看她。 那种表情莫名的相像,好像他们才是亲戚。 方灼摇头:“没什么。你们继续。” 她去鸡笼给盆里添了回水。 一个星期没见,小院子里多出了一堆土,铺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就是上回方灼说想拿来种菜的计划。只是这些泥土里还混杂着些细小的石头,要经过再一次的挑拣,叶云程应该还没时间做。 时间好像过得很快。方灼觉得才刚回来,天就快要黑了。 严烈陪着他们看了会儿电视,又帮忙做了点家务。 叶云程虽然已经竭力保持房间干净,可他的身体还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高处或者窗户角落很难清理到位。还有几个老旧的电灯泡也一直没找到机会更换。严烈都帮他做了,还在他的指导下更换了家具的摆位。 他总是很体贴,知道该怎么合适地帮助别人,让人觉得舒服且不被冒犯。 只是半天时间,叶云程就变得很喜欢他,不是浮于表面的对学霸的喜欢,是对每一个成熟懂事的孩子的关切。 他问了两次严烈家里是做什么的,放学不回去会不会让父母担心,严烈都笑笑转开了话题。意识到可能会让对方觉得不高兴,叶云程才不问了,转道打听起他们学校的事。 他们之间唯一的共同好友只有方灼,于是后面的话题基本上是围绕着这个名字。被他们念叨的人正在后院刨土,作一位辛勤的园丁。 两人对方灼其实都不是很了解,但交换了有限的信息后都感受到了长足的进步。 方灼不喜欢吃五仁月饼,而且不喜欢吃水煮蛋。 叶云程认真记下了。 ――月饼就算了,水煮蛋下回要亲眼盯着她吃。 方灼真正的生日原来是9月28号,跟孔子同一天出生,难怪那么爱学习。 严烈心里道,那不就是运动会那几天吗? ――他两次错过了方灼的生日。可能得送两套高考试卷才可以弥补。 两位男士聊得非常开心。 叶云程还想让严烈教方灼写作业,连书桌都清理好了,直到方灼摆好碗筷,喊他们吃饭,他才陡然意识到已经是晚上。 三人坐在正正方方的餐桌边,微橙的灯光带着温馨的暖意。原来不大活泼的两人中间多出了一个严烈,反而变得更加和谐了一点。 这个人似乎能快速融洽各种氛围。 “太不好意思了。”叶云程惭愧道,“同学来家里做客,都没怎么好好招待,还让你帮了一天的忙。” 严烈真诚道:“不会,我特别喜欢跟舅舅聊天!” 叶云程笑得开怀,热情给他布菜:“多吃点。别人送的土鸡蛋,特别香!” “谢谢舅舅!” 方灼心中的异样感更重了一点,瞄了他一眼,怀疑他是来偷长辈的。 叶云程催促说:“快点吃,最后一班车是八点到八点半的,不一定准时,错过就没有了。从这里走过去,慢一点的话还要二十来分钟呢。” 吃完饭后,叶云程又问:“烈烈,认路吗?” 严烈过去拿包,准备走了,闻言停住动作,表情有点茫然。 前半段路他特意记过,陪方灼一起过来的。但是从村口进来的那一段,他一面跟叶云程寒暄,一面精神又有点亢奋,的确没有记得很清楚。 方灼找到了个跟自己一样路痴的人,很是欣慰。尤其这个人在三更半夜捡了她两次,还对她做出过似有似无的嘲讽。 方灼自告奋勇地说:“我送你过去吧。” “你确定吗?到时候不会要我给你送回来吧?”严烈说,“我有导航,不用了。” 方灼不满:“这种时候,你说谢谢就可以了。” 叶云程道:“那灼灼送一下吧,舅舅洗完碗过去接你。都记得穿衣服,外面凉。” 可能是因为这两天一直下雨,所以天也黑得特别早。才是七点多,就已经快看不见路。 夜里冷了,风又大,严烈穿了件叶云程一定要加的外套,走在前面,领着方灼出了小路,从包里摸出两个手电筒,一左一右地打着。 “你出门还带手电筒?”方灼惊讶道,“还带两个?” “我有点怕黑。”严烈用灯光扫着地面,对乡间陌生的路况很谨慎,以免踩到什么坑。 方灼狐疑道:“你怕黑?那你大晚上怎么还老在外面逛?” 严烈被噎住,默然半晌,说:“我一般都在店里。” 他说:“而且我更讨厌一个人待在家里。” A市基础建设比较完善,他的家又在市中心附近,即便是深夜,也没有那么昏暗。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你?我真的怕黑。”严烈说,“其实我不是特别怕黑,但是我怕鬼。” 方灼才发现严烈其实很喜欢撒娇。 他撒娇的时候声音是轻快的、软和的,连眼神也带着可怜巴巴。不知道是他演技太好,还是本性如此。有夜色掩护,他变得肆无忌惮了。 方灼听到自己妥协地说:“好吧。” 严烈说:“那你离我近一点。” 方灼走上前,跟他并排站着,又从他手上拿了个电筒,跟他一起照明。 严烈步子放得很慢,过了半晌,再次跟她搭话。 “我觉得你很厉害,什么都会。” 方灼满脑子糊涂,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都会。 “我会什么?” 严烈说:“各种生活技能。” 方灼完全理解不能,“你是要去丛林探险吗?还是准备野外求生啊?羡慕我的生活技能干什么?” 严烈低声发笑,他的笑点总是让方灼觉得很奇怪。 二人走了一段,严烈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 他越发焦躁,时不时疑神疑鬼地朝后张望,或是抬手摸摸自己的脖子。 快到村口的时候,严烈实在忍不住,回头往黑暗深处照了下,黄色光线倏地晃过,他身形一僵,眨了眨眼,变得很紧张。 他匆忙靠近方灼,扯了扯她的衣袖,压着嗓子说:“后面有人。” 方灼瞥他一眼,将手抽回来:“别闹。” “真的!”严烈喉结滚动,“不信你回头看。” 方灼说:“我不。” 严烈急道:“你看!真的!” 方灼以为严烈是在开什么幼稚玩笑故意吓人,然而真的静心去听,隐约中也听到了不属于两人的脚步声。 方灼皱眉,将手电的功率开到最大,径直照了过去。 一道黑影自光线中快速掠过,闪进一侧的墙后,纵然身手矫健,也暴露得十分明显。 两人沉默了。 方灼扭头去看严烈,想安慰他两句,但见后者面色惨白,几乎血色尽褪,俨然是一副惊骇过度的表情。 他没有出声,只是一把抓住方灼的手,开始狂奔。 那一刻,方灼信了他是真的怕鬼,手臂被猛地一拽,脚下的鞋都跑掉了,到后面只能一蹦一蹦地跟着跑。严烈还是没放过她,甚至恨不得将她抗到肩上走。却一路都没发出一声尖叫,死死地把声音闷在胸腔里。 两人慌不择路,根本来不及辨认方向。 等严烈发热的大脑冷静下来,他们已经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严烈紧绷着脸,四面环顾一圈,确认没人跟来,才松了口气,转身去看方灼。 方灼踩着自己的脚,无奈提醒道:“烈哥,我鞋丢了。” 严烈心有余悸,对着她放低了音调,掩不住地沙哑道:“你不害怕吗?” 方灼说:“我又不怕鬼,那肯定是人啊,我们两个人还怕打不过一个?” 脱口而出后,她又觉得太像奚落,不大好,缓和了语气道:“你如果实在害怕,我抓着你的书包也可以的。” 严烈难得面露窘迫,又不敢相信,刚才那么诡异的情况,竟然会有女生不害怕。 他问:“那你怕什么?” “我没有什么害怕的。”方灼抬起手,抓住了他的书包背带,“回去吧,没事的,我在呢。” 严烈低垂下头,眸光半阖,重新调整呼吸,脸色总算好看了一点。他也已经分不清方向,好在还有导航。他拿出手机,试图根据定位回到村口。 然而路线还没规划出来,他一看时间,发现已经八点多了,不知道有没有错过今晚的末班车。 两人循着夜色走回去,在漆黑的夜幕里寻找一只白色的鞋。顺利回到逃窜的地点,却没找到那只鞋子。 方灼正为消失的财产感到遗憾,碰到了拄着拐杖过来接人的叶云程。鞋子奇怪的被他提在手里, “我说你怎么还没回来,你们是去哪里了?” 严烈不方便回答。两人都是一脸无辜。 “先回家吧。”叶云程哭笑不得道,“小牧都给你们吓坏了。” 一颗小太阳(“他上辈子也是你们家的人...) 小牧是叶云程的邻居, 很小就住在这里。 之前被刘侨鸿介绍到镇里打工,前两天不知道为什么跑了回来,最近一直关在家里自闭。 方灼出门之后他也悄悄出来, 想趁路上没人的时候去村口拿个快递,正巧跟在了两人身后,结果被他们吓得魂飞魄散,委委屈屈捡了鞋子往回走, 半路交给偶遇的叶云程, 现在又回家自闭去了。 叶云程答应去帮他拿包裹,三人转道去了村口的杂货店一趟。 方灼听了两句, 觉得那人堪称稀奇古怪、不讲道理。悄无声息地跟在他们身后就算了, 被光照到的反应也十足诡异,差点把严烈吓到崩溃,自己也因此丢了鞋。 起码他们光明正大打着灯, 怎么都说不上鬼祟, 有什么好害怕的? 两人今晚都受了点冲击,语言系统受障,不是很想开口说话。尤其是严烈,表情沉重, 脚步麻木,听叶云程在前面解释,耷拉着脑袋,注意力不知道飞到了哪重天。 方灼看着他颓丧的背影,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后者微微回过身, 露出个不能算是笑的勉强表情。 方灼又把手电筒塞回到他空闲的手里,让他已经蜷缩至发白的手指放松下来。 肢体相触的时候, 对方过低的体温让方灼产生了冰冻的错觉。 可能是有了东西,比较有安全感,严烈硬挺的脊背终于不再那么僵直。 其实仔细回想一下,整件事情挺滑稽的,方灼觉得有点好笑,又笑不大出来。 等回到家门口,她格外留意了下,发现隔壁房子的灯光依旧是暗的,看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迹。老旧的住宅很是简陋破败,不知道多少年没有翻新过。宅基地的面前倒是挺大,只是背面栽着几棵野蛮生长的大树,夜晚阴森森的像间鬼屋。 方灼走回房间,挽起袖子一看,手腕上果然多出了几道红痕,是严烈在惊恐中拽着她跑留下的。 其实跑路的时候方灼叫了他好几次,但是严烈在极端惊惧的状态里拒绝接受外界的信息,还因为方灼的声音变得更加不安,方灼才随他去了。 回到明亮的室内,他的状态倒是恢复了不少,跟个光能电池板一样,恢复储能了,还可以对外传输热量,并后知后觉地开始不好意思。 方灼在厕所门口碰上了刚洗完澡的严烈。 他头发湿哒哒的,穿着过于宽大的不属于他的睡衣,整个人看起来温暖又柔和。 想不到要说什么,严烈抬起手招呼了下:“嗨?” “……”方灼,“hi。” 叶云程走过,看见两人跟刚见面似地打招呼,脑袋上冒出一个问题。 这俩孩子怎么回事? 他上前扯了下严烈的衣领,打量着他的模样,有点遗憾道:“睡衣大了点。不好意思,我喜欢买大衣服。” 两人身高其实差不多,叶云程还要更削瘦一点,但是这件睡衣套在严烈身上,起码大了两个号。 严烈笑道:“没事,我也喜欢穿宽松的衣服。” 因为错过了末班车,严烈只能住在这里,但是叶云程家里没有多余的被子。 干净的倒是有,可都在箱子里压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股浓重的潮湿味,叶云程想严烈肯定睡不习惯,就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睡在一起。 家里的床很多都是长辈早些年用实木制作出来的,没别的优点,就是够大。 严烈欣然应允。 躺到床上的时候,严烈有点不习惯。 叶云程为了方便得睡在床的外面,他也已经很久没跟别人一起睡了,看严烈就跟看方灼一样,觉得还是个值得疼爱的小辈。体贴地为他盖好被子,说了一声,拉掉头顶的灯光。 这里的窗户用的还是很便宜的花玻璃,严烈侧躺着,睁着眼,透过那个长方形的小窗捕捉外面微弱的月色。过了很久才阖上眼皮。 他觉得这个地方有种特别的宁静感,明明是第一次来,却跟他记忆中幻想的场景莫名地贴合。 他躺在沙滩上,叶云程的呼吸就像海边的潮汐,隔壁住着能跟他交流的同类,脚步踩在松软的沙土里放得很轻很轻,整个世界都是蔚蓝色的。 踏实的感觉让他久违地睡得深沉,直到第二天早上被叶云程叫醒。 舅舅给他找了个新的牙刷,让他端着水杯去门口刷牙。 他睡眼惺忪地走出去,看见同样站在门口发呆的方灼。 两人去水龙头下接了水,并排蹲在田岸边上刷牙。 没多久,刘侨鸿来了。可能是为了应对最近起伏不定的气温,他很不修边幅地穿了两件外套,抬头看见严烈的时候愣了下,下意识地将迈到一半的脚步收了回来。 严烈用手肘碰了碰方灼,后者主动放声喊人:“舅舅!刘叔找你!” 叶云程拄着拐杖出来,这位搞扶贫工作的乡镇公务员还是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 “怎么一会儿没见,你们家里又多出个人?”刘侨鸿问,“你家究竟有多少个孩子?!” 叶云程瞥了眼二人,露齿笑道:“像吗?” 刘侨鸿认真对着严烈的脸打量片刻,觉得这世上英俊的人总有相似,哪怕他们五官里有四官不同,点了点头,说:“像。” 叶云程叫了声,严烈捧着方灼的脸转过去,三人一齐露出个标准的微笑,把刘侨鸿乐得咯咯直笑。 叶云程这才解释说:“这是方灼的同学,昨天回去晚了,错过了末班车。” “他上辈子也是你们家的人吧?”刘侨鸿说,“一道一道的!” “我也想咯。”叶云程眉眼舒展,骄傲道,“他成绩很好的,班里第一,全校前三,灼灼的同桌。” 这种炫耀自己家孩子的口吻,让严烈有点羞涩,不过他性格一向大方,冲干净嘴里的泡沫,扬手打了声招呼。 刘侨鸿眼睛一亮,欣慰道:“真好!” “屋里来说。”叶云程招了下手,“你们两个也快一点,粥已经煮好啦。” 他把人迎进里屋,边说话边倒了杯热水。 叶云程之前跟方灼说想找点事做,不是开玩笑的,他很认真地思考过了。 卖智力的活不大行。他高中毕业证都没拿到手,别人不相信他。 别的工作他也不行。需要朝九晚五固定时间的他都不是很合适,身体状况不稳定,怕到时候请假扣的钱还没有奖金多。 所以他只能选择相对自由一些的个体工商户。 村里人少,消费水平也低。附近几公里只有一家杂货铺,平时生意还冷冷清清的,算是勉强过活。过年过节想买东西,得去前面的镇里赶集,只不过集市里各种商店也差不多饱和了,他插不进去。 叶云程有一点想法,他觉得想赚钱还是得去人多的地方,当然也是想离方灼更近一点,所以他把目光投向了A市。 虽然还没决定最后要做什么,但他的行动力很高,已经从别的途径找了一辆老旧的小推车,最近正在进行改造。 他只有几千块的储蓄,干瘪的钱包从某种程度上算是为他做了决定。 他最优先的选择是去做餐饮。卖菜、卖水果,或是卖早点、卤味、糕点之类的东西。成本低,流动性高,随时可以抽身。只是这些行业都有自己默认的规则,他贸然进场抢占不了市场,还可能被排挤。 市井小民也有市井小民的生活方式,他对A市的发展太陌生了。 “你见识多,帮我想想办法,看做什么工作好。” 叶云程觉得自己看了那么多书,都没派上怎么用场,想要振作起来的时候,社会已经跟他脱节了,他大部分的经验都发挥不了作用。明明一把年纪,还跟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样,怪上不了台面的。 刘侨鸿认真地听他说完,却笑了笑,答非所问地感慨说:“叶哥,方灼回来真好,你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刘侨鸿负责的脱贫对象里,最担心的就是叶云程,他很怕自己哪天过来串门的时候就见不到这个人了。 叶云程跟别的贫困户不一样,他读过书、有学识,也不是好吃懒做。他做了很多努力,不计回报的。 以前地方教育还困难的时候,村里唯一的一所小学老师不够,他每天得走半个多小时赶去代课,每个月只拿几百块钱的工资。后来身体累垮了,也是尽量待在家里,不去麻烦别人。 你能对一个不珍惜自己身体的人说什么呢? 人还是要有支撑的时候才能变得强大啊。 “我给你合计合计。”刘侨鸿高兴起来说:“去年不是一直在强调互联网+吗?我们最近做产业扶贫项目,也想从开拓网络市场入手。到时候把资料也拿给你看看。你那么有想法,肯定能行!” 刘侨鸿大松了口气,紧跟着又忧虑道:“你肯定要人帮忙吧?我怕你一个人吃不消。我看看村里有没有老实肯做的孩子能帮你。” ・ 方灼跟严烈刷完牙,准备进去了,才看见隔壁房子旁边多出了一个人。 对方明明人高马大,甚至不比严烈矮,却躲在墙后不敢出来,探头探脑地露出了半个身体,不知道已经观察了他们多久。 方灼迟疑叫道:“小牧?” 对面那个男人应该已经20多岁了,脸圆圆的,白白的,身上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头发剃成平头。一听方灼出声,立马转身回了屋。 方灼冲严烈耸了耸肩,茫然不已。 没多久,小牧又走了回来,手上提着个几袋很有童年味道的老冰棍, 方灼问:“给我们?” 小牧点头。 于是刚要起身的两人又蹲了回去,继续对着一片广袤的农田舔冰棍。 小牧蹲在距离他们一米多远的位置,一边吃一边用余光打量他们,有点好奇,也有点害怕。 严烈指着嘴角的位置,问道:“你脸上怎么了?” 小牧动了动唇角,神情难过道:“疼。” 严烈问:“谁打的你?” 小牧用心舔着冰棍,过了会儿才道:“不是很好的人。” 方灼指着后面的旧宅问:“你一个人住吗?” “嗯。”小牧鼓起勇气看向方灼,说,“以前我跟叶叔叔关系好,他会请我吃饭。” 方灼懵道:“哦……” 小牧急了,可不想失去叶云程这样的邻居,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关系好,他会请我吃饭。” “我听懂了。”方灼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小牧:“嗯!” 严烈拉着方灼,朝小牧靠近过去。 他的笑容很有迷惑性,有点紧张,但还是忍住了没躲。 严烈闲聊一样地和善问道:“哥们儿,你在哪里工作啊?” 小牧提及伤心事,冰棍都不吃了,半提在空中,悲伤道:“不打了。” 两人还没问原因,正好这时刘侨鸿从屋里出来。小牧见到他,脸色大变,拽着严烈的衣服躲到他身后,想让他遮住自己。 “小牧?”刘侨鸿认出人,惊讶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牧嚅嗫着不敢开口,严烈替他告状道:“他被人打了,不想去工作!” “怎么可以这样?”刘侨鸿生气道,“太过分了!” 严烈:“就是!” 方灼:“……” 严烈义愤填膺:“打毁容了都,平时肯定更欺负人!” 刘侨鸿茫然地道:“你也知道这事吗?” 严烈面不改色道:“他刚跟我说的。” 刘侨鸿让小牧出来,安抚地说:“好吧,我不让你回去上班了。” 小牧这才放下心,从严烈身后走出来。低头发现自己的冰棍化了,赶紧顺着木棍去舔自己的手指。舔了一口骤然停住,紧张地望向两人,怕他们露出嫌恶的神色。 严烈抬高手,也往手指上舔了一下。 方灼吃东西一向喜欢速战速决,现在手中只剩下一根长木棍。在严烈期待的目光中,叼着木棍嘬了口。 小牧像是受到极大的鼓舞,整个人都欢欣起来。 刘侨鸿的笑容有些发苦,又揉了揉他的头,让他们先进去吃早饭。 吃过早饭后,方灼站在水池边帮着洗碗,突兀地问了句:“他一直是这样吗?” “是的。”叶云程说,“他有点智力缺损,没能及时就医,但是很乖的。” 方灼:“他家里人呢?” “他爸早就去世了,活着的时候对他妈妈就很不好,见生下来的孩子又有点问题,就跑了。”叶云程叹了口气,“苦怕了吧。” 方灼擦碗的手顿了下,继续放到水下冲洗。 “每个人都想要过更好的生活。”叶云程低着头,缓声道,“只是这个世界对她们不是那么温柔。也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可以去变得善良、勇敢。没有办法的。” 方灼关停了水,不可抑制地想到了自己,心底那块石头开始动摇,忍不住问道:“那我妈妈呢?”她声音很轻,怕惊动了什么:“我也让她变得更加不幸了吗?” 叶云程诧异地转过头,看着她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想?” 一颗小太阳(“夏天有夏天的味道,春天...) 方灼一生中有许许多多的问题。为什么她没有父母, 为什么她不能淘气,为什么别人要嘲笑她,为什么她那么不幸。 然而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 她学会的只是不要去问。 第一次自己上学,第一次离家出走,第一次到自己一无所知的地方,第一次明白这个世界的未知和广阔。 巨大的惶恐中, 没有人在意她过得怎么样, 是不是真的没有关系。 所有的问题不断积累,她以为长大就可以弄懂的难题并没有被解开, 但是她已经不会再问为什么了。 可是现在, 她还是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她记得小学刚毕业的时候,帮奶奶去卖兔毛。偷偷藏了一点钱,坐车去找方逸明。 奶奶也许知道, 也许不知道, 反正没有拦着她。 在城市的角落里,她看见那个男人抱着他的儿子,在街上跟人寒暄。脸上笑得很开怀,眉毛眼睛都是弯弯的, 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 他给弟弟买玩具,亲切地教他喊叔叔。 方灼将衣服后面的连衫帽戴上去,在他面前走了两遍,他都没有认出来。 她听见方逸明的同事说:“儿子不好带啊,我家也是一个儿子, 一淘气我就想打他。” 紧跟着他又道:“不过只有一个孩子还是轻松的, 两个就真的看不过来了。” 方逸明笑着说:“是啊。一个就够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方灼就站在他身后。 她很难过。是她那个年纪能认知到的难过的顶点。可是就跟忘记了怎么流眼泪一样, 她十分平静地转身走了。 那是她第一次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迷路。 天幕落下,方灼一个人在街上游荡。漫无目的地行走。深夜时分,有人看见她,报了警,不等警察过来,方灼害怕,自己先跑了。 她沿着霓虹璀璨的繁华街道徒步行走了十几公里,走到另外一座城镇,然后跟人询问,搭乘汽车回到了家。 奶奶在厨房里煮好粥,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样。 方灼没顾得上吃饭,跑回房间累得睡着了。边哭边做梦,连梦里都在那条街上徘徊,分不清现实地难过。 每一次她对自己的坏运气发出质疑,她都是斗败的那一个。 她真的很倒霉。 “不是吗?”方灼深深垂着头说,“我问过方逸明的。” 叶曜灵为什么要离开? 刚搬过去的时候,方灼很小心的,挑着方逸明心情好,又没别人在的时候问的。 方逸明听见,脸色瞬间拉了下来,冷冰冰地叱了声:“别问。” 看起来很讨厌叶曜灵,当然也可能是心虚。 “我不知道她跟方逸明的关系怎么样。”叶云程说,“她比我大五岁,走的时候我才上初中。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她有喜欢的人了,以后要跟他离开。” 叶云程回忆起来,分明很久之前的事,却始终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叶曜灵哭得那么悲伤,那么不能自已,抱着他,不停地跟他说“对不起”,然后又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明明他们是一家人。 ……或者只是他的家人,对叶曜灵来说不是。 父母难听的谩骂同杂乱的背景音一样存在于他的记忆,随着时间被他虚化,快要变得不存在。 他不想听见那些东西。此时被方灼询问,才又回忆起来。 叶云程皱眉,说得很不客气:“我不喜欢方逸明,觉得他只是个嘴上漂亮的花花公子,骗姐姐去过新的生活,却并不是真的要负责任……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方灼说,“我也经常在心里骂他。” 叶云程带着方灼回她住的那个房间,打开靠墙那个老旧的衣柜,里面都是叶曜灵的旧物品。 他回头看了看方灼,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有时候人的观念固执又荒谬,尤其是在早些年,可能仅仅只是因为性别。 他的父母想生一个儿子,第一胎先生出了叶曜灵。他们不是不喜欢女儿,只是更喜欢儿子。 不过叶父还没有糊涂到昏聩,加上那时候已经有九年制义务教育了,他觉得应该要让女儿读书。 在还分不清什么是歧视和偏爱的年龄里,叶曜灵过过一段相对单纯的生活。 “她没有什么新衣服,这些都是旧的,别人不要的。”叶云程把衣服拿出来,摊平后再沿着褶皱重新叠起来,斟酌着道,“我小的时候她就开始照顾我,我们的关系特别好。” 比起父母,叶云程更亲近那个会笑话他、骂他笨的姐姐。 叶曜灵整天都生气勃勃,跟孩子王一样,上山下水无一不通。有很多想做的事,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幻想。你让她去摘月亮,她都敢去搬□□爬给你看。 他对叶曜灵崇拜又依赖,恨不得每天都跟在她的屁股后面。 “夏天有夏天的味道,春天有春天的清新。” 四季分明。 游鱼、蝉鸣、野花、红叶。阶前的白雪、檐前的落雨、路边的石头、田里的苞米。 一切一切,都特别的鲜明。跟连环的油画一样,构成他人生中最重彩的篇章。 叶云程坐在冰冷的地上,手指抽搐,又不舍得弄乱膝盖上的衣服,声线颤抖道:“我真的特别恨!” 如果能一直这样也是好的。可是叶云程12岁的时候,小学四年级。那时候小学还是五年制的。爸妈不在家,叶曜灵带他出去玩,出了意外。 叶曜灵在一旁跟同学说话,叶云程乖乖站在路边等他。那辆车突然拐弯撞过来的时候,谁都没有想到。 那个年代的车祸赔偿很少,乡村的路边也没有监控。叶父叶母没读过书,不懂,又不知道请律师。对方一口咬死说是叶云程在马路中间玩耍才会变成这个样子,连恐带喝地跟他们谈妥了赔偿的事宜。 叶云程当时浑浑噩噩的,知道的也不多,只记得最后拿到的赔偿连医药费都不够付,从此以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残疾人。 叶云程闭上眼睛,黑长的睫毛向下垂落,在眼下透出浓重的阴影:“我不能接受,你知道吗?我那时候没有办法接受。我变得脾气很坏,不理人,也不想上学。” “我耍性子爸妈会纵容我、安慰我,可是他们也需要发泄口。他们觉得一切都是姐姐的错。她没有看好我,她应该要负责任。” 叶曜灵坚持过一段时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给他念书,背他出门散心。可是那时候叶云程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他什么都不知道,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觉得自己就是最不幸的人。 自怨自艾,自私自利。 他后来反思,才发现叶曜灵的生活是多么痛苦,而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是一个受益者,是压在叶曜灵身上最重的一层枷锁。她的每一个不幸上面都刻着自己的名字。这是他无法逃避的事实。 叶云程想,人成长需要好长的时间,可是命运从来不给他们那么多的机会。等他明白过来,也想要保护庇佑他的家人时,那个让他重新站起来的人已经不在了。 叶云程精神恍恍惚惚的,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方灼坐到他的身边,紧紧贴着他的手臂,又握住了他的手,将脸埋在他的肩膀。 “她很害怕,因为她也还小。在这个家里她得不到公平的对待,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自己的苦闷。整个地方的人都不能理解她,觉得是她的错误才让我出了意外。她压力好大,我知道的。” 她太疲惫了,她所有的生命力,都消耗在对弟弟的愧疚、父母的偏爱、无端的职责,以及未来的迷惘中。 叶云程也想,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他就好了,那样就不会出现那么多不知所措的人。叶曜灵还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追逐自己各种天方夜谭的梦想。 如果给她机会的话,她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 叶云程很轻很轻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她就走了。” 这样想来,叶曜灵或许并没有那么的喜欢方逸明,她所有的义无反顾只是因为想要离开,而方逸明是离她最近的那根稻草。 方灼靠在他身上,隔着衣服感觉到他肩膀上的肌肉在震颤。滚烫的温度和强烈的心跳刺激着她的眼睛,跟着面前的人一起无声哭了出来。 叶云程喑哑道:“对不起。你妈妈的不幸其实是因为我。” 方灼说:“不是的。” 叶云程克制了会儿,又问:“姐姐留下过一本笔记,你看了吗?” 方灼说:“我没有看完。” “我就知道你看了。你看完吧。”叶云程说,“她最后一次回来、离开,都很平静。我感觉她想通了,可惜没有时间了。” 方灼问:“你看了吗?” 叶云程说:“我也没有看完。” 两人同是闷笑了下。 他们都觉得叶曜灵肯定会爱对方,却不相信她会爱自己。 毕竟爱那么没有由来。 方灼没有看。她翻出了那本本子,还没决定好,就趴在上面睡着了。 等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沉,窗户上传来有节奏的叩响,严烈压低了嗓子在外面问:“喂喂喂?有人在吗?” 方灼拉开窗户,看着外面的人,问道:“你怎么还没回去?” 严烈得意笑道:“舅舅答应我住下来了,还说等太阳好,给我晒床被子出来,到时候我就有自己的房间。” 他说着朝天边望了眼,期待地说:“到底什么时候出太阳啊,这两天都是阴天。真是的。祖国母亲独立的大日子都不放晴。” 方灼清醒了点,又觉得自己还是很迷糊:“所以你在这里做什么?” “大半夜的去女生房间里多不好?”严烈说,“罗密欧跟朱丽叶都是隔着窗户说话的,我来找你玩儿啊。” 方灼比着两人半米不到的距离,听他胡侃:“是这么近的窗户吗?” 严烈笑说:“关系不大嘛。” 一颗小太阳(“我就是她的昨日。”...) 严烈跳上窗台, 侧坐在上面,拎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献宝似地道:“小牧带我去你们村里的杂货店了, 好多我没见过的零食!” 他拆开一包应该是糖果的东西,丢给方灼。 方灼大概有敷衍地笑了下,但自己也不大确定。她现在没什么心情,以致于脸上的肌肉都变得冷硬, 不受她控制。 严烈定定看了她一会儿, 跳下窗台,没多久重新跑回来, 背对着她坐在外面, 用手掩着,将东西放在嘴边吹了声长哨。 那声音带点尖刺,又有点闷闷的, 勉强能拼成不同的调子。方灼闻声看去。 严烈扭过身, 单手按在她的桌上,晃了晃手中的葱叶,笑容狡黠地道:“舅舅院里摘来的。你别告诉他。” 方灼看着他的眼神逐渐带上了同情,缓缓开口:“你知道农村, 很多人种菜都是用纯天然肥料的吗?” 严烈身形明显地颤了下,转了回去,不让她看见表情。但是方灼完全能猜到,此时他的脸上肯定写满了“天地崩塌”。 她又幸灾乐祸地补了句:“你知道什么叫纯天然肥料吗?” 严烈叫道:“我知道!你不要说话!” 方灼见他吃瘪,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严烈冷静下来捋了捋, 察觉到不对, 回头拍了下桌子,也不生气, 乐呵呵地道:“不可能,家里有厕所,哪里来的天然肥料?而且种葱而已,要施什么肥?你骗我!” 方灼哼了声:“让你以后还乱吃东西。” 严烈说:“知道啦!” 他在窗外晃着腿,方灼出神地坐着发愣。夜色一时很安静。 少顷,严烈拆了包薯片。在塑料包装物的揉捏声中,他平静开口道:“我小时候住在河边。出门不久,就可以看见一条很宽的河。” 方灼抽回游离的神识,认真看着他的背影。 “河里经常会有人去洗澡、捕鱼。跟我同龄的孩子都喜欢下去玩,但是我奶奶不允许。因为每年都会有那样的新闻,她觉得如果我有危险溺水的话,她救不了我。”严烈仰起头,“不过比起河,我还是更喜欢插画里的大海。奶奶就答应我,等我以后长大了,允许我去海边。可惜后来没有机会。” 严烈挪动了下,偏过头问:“以后你可以陪我去吗?” 方灼狐疑道:“你自己不能去吗?” “不行。”严烈很执着地说,“一定要有人陪我去。” 他就像一个耍脾气的人一样,方灼过了片刻才道:“那好吧。等我有空的时候。” 严烈对她的措辞不是很满意,嘀咕道:“有空是什么时候?” 方灼也不好回答。 夜风呼呼地吹。窗户和灯都开着,方灼看见还没彻底消失的蚊虫正从黑暗中飞扬过来,勤劳又殷勤。 她过去关掉了房间的灯,又让严烈把院子里的灯光打开,然后拿着笔记本爬到桌子上,与他背靠背地坐着。 光线变得很昏暗,她用手指卡住笔记本的纸张,从中间往后翻。 被泪水的打湿过的那一页纸张特别的不平整,方灼随便一找就找到了。 她又看见了之前那句让她颤动的话。 “宁愿我没有生过这个孩子。” 这一句话之后,空白了很长一段文字。 可能叶曜灵在调整自己的情绪,她也没想好自己接下去要写些什么。 方灼借着院里昏黄的灯光继续往下翻阅,旧书页上呈现出一种更为老旧的斑驳。她发现叶曜灵在写这句话的时候,或许真的不是因为怨憎或是愤怒,如叶云程说的一样,她很冷静。 “我没有给她一个好的家庭,甚至不能算正常的家庭。可是很快我就要离开了,这要怎么办?” 方灼往后翻了一页。 后面的文字密集起来,但记载的事情也是零零碎碎,基本是想到了什么就写什么。 “今天我去给爸妈扫墓。我看着石板上的名字觉得特别陌生。好几年没有见面,他们留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已经变得模糊,但我始终记得他们不爱我的样子。 “这真是可怕。回忆起那些事的时候,比我得知他们去世的消息还要难过。” “现在我也是个母亲,或许会成为比他们更糟糕的人。灼灼以后在面对我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说,‘你带给我的痛苦,比快乐更多?’。我不希望她对我那么失望。” 方灼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来来回回读了许多遍。哪怕是微末的,她读出了叶曜灵对她的重视。 “这的确是我的错。我在方逸明的身上寄托了太多的期望,以为他是爱我的,却发现他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美好。 “他的爱也许只是一时兴起。我并不是最独特的那一个。 “我对他的爱慕或许也不是那么真实。那些期望是给我自己的,当打碎所有不真实的虚幻后,我不得不承认,方逸明只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他像火柴一样点燃过我的生命,但燃烧过后只留下满地的灰烬。所以当他选择另外一条路的时候,我只是失望多过于伤心。” 方灼看到这里,心说,方逸明果然不是一个好男人。 “我因为害怕未来而选择过逃避,因为害怕责任而选择过懦弱,因为害怕失去而选择过冷漠,我多么失败啊,但灼灼千万不要变成这个样子。” 叶曜灵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连写字都变得用力了。 方灼透过背面的凸痕,能感受到她当初一笔一划写下去的坚决。 “我要离婚了。” “我不能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让灼灼以后跟方逸明生活在一起。祈求得不到的疼爱是会很痛苦的,我希望她能成长成一个坚强的人,哪怕冷酷也不要像我一样卑微。 “我希望她不要想念我,也希望能亲自教导她,把所有不爱她的人都留在昨天,昨天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她不必惋惜自己的昨日。” “我就是她的昨日。我爱她,但是我不能陪伴她多久了。” 再后面是她留给叶云程的一些话。大多是愧疚,对于自己突然的离开,以及未能及时了解的叶云程的孤独和无助。 方灼又往回重头翻了一遍,仔仔细细,一字不漏,而后将笔记本合起,放在膝盖上,用额头抵着。 她身后是严烈的体温,灼热滚烫,连带着手中的笔记都跟着了火一样,让她心底从火星开始慢慢燎原,烧起了让她血液沸腾的烈火,那道火焰又将她所有的不甘和委屈都烧成了灰烬。 ――我爱她。 方灼默默回味着这句话。 为叶曜灵的人生感到心酸,又压抑不住内心深处的那点喜悦。 她留在自己的昨天,所以昨天也不是那么的一无是处。 方灼动了动肩膀,此时无比地想听严烈开口说话,然而轻声叫了他两次,身后的人都没什么反应。 他将半个身体的重量都靠在方灼身上,头往后仰着,枕着她的肩膀,沉沉呼吸。 方灼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才发现他是睡着了,脖子被他的头发弄得有点痒。 她将人叫醒,问道:“你这么困吗?” 严烈还强撑地辩解:“我没有啊。” 方灼说:“你都睡着了。” 严烈有些迷惘。他不失眠已经很好了,怎么可能保持这么诡异的姿势睡觉? 他惺忪着眼,又看了眼方灼,见她此刻精神奕奕,能量过剩,不像之前蔫头耷脑的,便道:“我回去睡觉了。” 方灼动作快于大脑,顺手拉住了他的衣服。 严烈投来询问的目光。 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借用了下书里的句子,很是哲学地说:“把你不喜欢人留在昨天吧。” 严烈还困呢,没听明白她的问题,下意识地说:“不趁热扬了吗?” 方灼:“……?” 严烈摸摸后脑:“没什么。你说这个干什么?” 方灼却从桌子上爬下来,敛眉认真思索一阵,抬头扫了他一眼。 谁不说有点道理呢? 一颗小太阳(“请你吃没吃过的零食。”...) 方灼白天几乎睡了一天了, 此时全然没有困意。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睡那么久。大概是长久紧绷的神经,在某一刻得以松动,于是过度的疲惫和压力开始释放, 叫她陷在昏昏沉沉的梦境里,醒来后世界重新变得崭新明净。 她觉得现在的状态很好,于是把窗户关紧,打开大灯, 拿出包里的英语书背诵单词。 第二天早上, 方灼将笔记本拿去给叶云程。 她敲了敲开着的门,将东西递过去, 问:“需要我念给你听吗?” 叶云程略微失神在封面上看了会儿, 然后将它收进怀里,说:“不用了,我自己看吧。” 他把本子放到书桌正中间, 顺势坐了下来, 却没有翻开,而是十分平和地透过窗户注视着窗外的绿林。 “其实她早就释怀了。那次回来她表现得特别平静,虽然看着有点憔悴,但精准状态很积极。我以为她会留下来, 拉着她去她自己的房间,想告诉她,其实我们一直在等她,一直是一家人。结果她跟我说,她快要不行了。” 叶云程笑了笑:“其实释怀不了的是我自己, 我总觉得她不是原谅我, 她只是不想计较了。离开的时候她哭得歇斯底里,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人生暮年。她跟我在一起, 总是没有好消息。” “是吗?”方灼站在他身后,淡淡道,“遇见你之后我都是好消息。她大概是把好运传给我了吧。” 叶云程回头,笑道:“那太好啦。” 方灼要出去的时候,他又说:“我也是。” ・ 假期过得很快。除却前几天大扫除并修整了小院,之后几天他们都在平平无奇地刷题。 假期结束的前一天,方灼背起包,说要出去一趟。 她拿了一小袋的土鸡蛋,还有十几斤的橙子。这些都是本地农产品,村里人内部买比外卖便宜一点。 叶云程见她大袋小袋地拎在手上,不解道:“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方灼说:“我去A市卖卖看。” 叶云程哭笑不得道:“你要去试水?怎么可能卖得掉!不能随便摆摊的。” 方灼说:“不一定的。”叶云程见她坚持要去,就当是体验人生了,没拦她,给她准备了一壶水。 严烈也说要去,顺道回家整理一下东西,明天直接回学校。 他很好奇方灼要去哪里摆摊,跟她一起坐车回了市区,又跟她一道下车行走。 方灼大概很珍惜他这个不收钱的短工,见他愿意帮忙提重物,默许他跟在了自己身边,下车的时候还殷勤地给他辟出了道路,让他走在自己前面。 然而这个不善良的人过河拆桥的速度也是很快的,一到自己要找的地方,让他把东西放下,那点小小的殷勤就没有了。 严烈以为凭方灼的个性,做生意前肯定会先考察市场、选择合适的地点,起码会先确认这地方究竟能不能合法摆摊。 结果她下车后一路直奔这里,似乎是早就选定了地点――一个人流量不算高,视野也不十分开阔,可以说不大合适的位置。 离他家倒是挺近。 说是摆摊,方灼只是将东西一左一右地放在那里,然后坐在路边,拿出书看了起来。 严烈不明所以,蹲在她的身后。 方灼转过头,很无情地说:“你不要站在我边上。” 严烈问:“为什么?” 方灼皱眉:“你这样会影响我做事。” 严烈后退了一步,受伤道:“你嫌弃我啊?” “没有哪个贫困学生出门做生意的时候,身边会带一个小弟的。”方灼的良知复活了过来,“要不你先去别的地方逛逛?等我这边完事了,我请你……” 她本来想说请严烈喝奶茶的,又想奶茶实在是太贵了,十几二十块的,简直是血汗钱。脑子转了一圈,机灵道:“请你吃没吃过的零食。” 严烈从她的脸上看出了她心境变化的全过程,面带微笑道:“……我谢谢你。” 方灼谦虚:“不用客气。” “那我回家一趟,你东西卖完了……卖没卖完都别走,走了我找不到你。”严烈不放心地说,“要是有人找你麻烦你别打架啊。城管来了你也别承认你是在摆摊。” 方灼应了。严烈就背着自己的包回家,草草将东西收拾了下,又骑着车赶回来。到地方发现方灼还在,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张小木凳,身边的东西倒是一点都没少。 这时候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 严烈没觉得意外,在对面选了家蛋糕店,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玩手机,一边准备迎接方灼的零食。 方灼像是在等什么人。如果她是在守株待兔的话,那严烈就是写寓言故事的人。 新的故事名字他都想好了,叫灼烈的陷阱,或者,更贴切的,灼灼的负面示范。 灼灼的生意的确一直没有开张,就像她对学习英语的热情一样只能一路看跌。在她反反复复都搞不懂相关语法,准备将严烈叫回来作辅导时,一人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这位中年女士手上挎着个红色的包,脚下是一双矮跟的黑色皮鞋,跟上次见面相比,剪了一个新的发型。 她路过方灼身边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往这个坐在路边看书的奇怪女生身上多看了一眼,随后停下脚步,惊讶问道:“诶,小姑娘,你是那个,老方的女儿对吗?” 方灼抬起脸,冲她点了点头。 “我是你爸爸的同事啊,还记得我吧?” 妇人对她印象很深,觉得她成绩好、长得漂亮,人又孝顺。还拿来当别人家的孩子举过范例。多关心了一句:“你坐在这里做什么?这里又冷又潮的。放假不去跟别的同学玩?” 方灼说:“卖点东西。” “卖什么呀?”女士侧蹲下身,用手拉开塑料袋的口子,好笑道,“卖鸡蛋?” “土鸡蛋,一个三块钱。”方灼说,“橙子一斤四块钱。” 妇人笑了出来:“老方真是,怎么让你出来干这种事?” 她仔细看了眼,“咦”了一声,又说:“这个头看起来还真是土鸡蛋?你哪里来的?我前几天还看见他在群里打听,说想找地方给儿子买土鸡蛋,你弟弟不是要去参加什么竞赛了吗?” 方灼神情犹豫,含糊了声,说道:“我不知道,我不跟他住在一起。” 妇人抬起眼,在她脸上过了一遍,表情有点讶异,但并不明显。 方灼没去看她的脸,指着袋子强调说:“真的是土鸡蛋,从我舅舅家里拿来的。你要吗?” 妇人随手挑拣着,又问:“你舅舅呢?他怎么让你一个人过来?” “他不方便。” “哪里不方便?” “腿脚不方便。”方灼说,“住得也远,他在乡下。” 妇人若有所思道:“哦,这样啊。” 她拿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两百块钱,快速塞进方灼手里,说:“东西我都买了,你赶紧回去吧。街边怎么能看书呢?” 方灼将其中一张还给她:“找不开。” 妇人已经提着袋子起身,两只手都是满的,没有去接,爽快道:“不用找了,一点小钱。我看你东西都挺好的。拿了钱早点回家,当心街边风大。” 方灼还想再说,她直接风风火火地走了。 严烈从蛋糕店出来,跑到马路对面,望着女人的背影,还不敢置信道:“真卖掉了?多少钱?” 方灼慢条斯理地把教材收进书包,站起来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脚,平淡道:“两百。” “好厉害啊,你跟她说了什么?”严烈瞥了眼时间,“不过已经两个多小时了。我都已经在蛋糕店吃过点心了。” 方灼背包的动作一顿,很认真地说:“这个不能报销。” 严烈:“我没有要让你报销!” 方灼把小板凳还给附近的小店,回来道:“我先去找个厕所。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带你去吃东西。” 两人都没想说,为什么要在一起行动。就像严烈没想过,自己明明都已经回家了,为什么还要再跑出来一趟。 感觉那是件很正常的事。 他等方灼走开,跑回马路对面,点了两杯奶茶。 号码前面还有好几个人,店员在制作的时候,两个长发的女生朝严烈走了过来。 她们应该是附近大学的新生,有些害羞,又很纯真,大着胆子搭讪:“小哥哥,等人吗?” 严烈点头。 女生拿出手机:“可以加个微信号码吗?” 严烈礼貌笑道:“不大方便。” “怎么不方便?” “等的人不高兴。” “你女朋友?” 严烈保持着微笑,没有回答,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机。 “你真的有女朋友,怎么会在这边干坐半天啊?不用陪女朋友去逛街?”边上的女生插嘴道,“我之前就看见你了。加个微信而已嘛,你成年了吧?” “高三的学生,不能早恋。”严烈头也不抬道,“而且我不加别的女生的微信。” ・ 方灼从隔壁大楼借完厕所出来,发现严烈不见了。四处搜寻了下,才发现他和两个女生在对面。 隔着一条马路,依靠她5.0的视力,能看见三人在谈笑风生。 她朝那边走去,没注意脚下的路面,也没看见迎面而来的小狗。等身前突然响起一声犬吠,吓了一跳,脚步往边上撤去,又意外被那年久失修而外翘起的土砖绊了一下,猛地摔倒。 摔倒的地方有一层台阶,她尽量用手挡了一下,闭上眼睛,耳边听见有人在尖叫。 这一下让她撞得有点发懵,缓了缓神,又自己爬起来。 一颗小太阳(他不笑的时候,显得很冷酷...) 这时候全身都有点疼, 方灼依次检查身上的伤势。 左手手掌有点擦伤,不严重。额头好像被磕了一下。 她准备抬手去摸,严烈倏然冲了过来, 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制住她不让她乱动。顶着张阴沉的脸不停在她眼前晃,追问说:“没事吧?晕吗?难受吗?” 周围声音嗡嗡地响,太多人说话, 吵得她脑袋发晕。 方灼往火辣辣的手心吹了口气, 说:“我没事。你是等绿灯过来的吗?” 严烈根本不回答她的问题,自顾着道:“我现在送你去医院。” 方灼觉得他大惊小怪的, 一听医院立马严肃道:“这要去什么医院?买创可贴都是浪费。” 小时候磕磕绊绊的多正常啊, 她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严烈不看她的眼睛,像是屏蔽了她的信号,视线直勾勾地落在她的额头上, 说:“你头上流血了。” 方灼想去摸, 可是手被严烈牢牢按着,只好放弃。 她觉得应该不严重,因为没感觉到血液流淌,多半只是擦伤。正要这样说, 眼皮就觉得变沉了,有什么东西落在了睫毛上。 边上有人递来餐巾纸,严烈小心地擦了擦血渍,没碰到她的伤口。然而血好像有点止不住。 方灼睁着一只眼睛,视线里只能看见严烈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他不笑的时候, 显得很冷酷。下敛眉眼和紧抿的唇角, 都像是在发脾气。 可是他为什么跟自己发脾气? 严烈收起纸巾,拉着她道:“我叫辆车。” 方灼抗拒道:“不用。过会儿就好了, 又不是没摔过。” 严烈的脸色已经不是阴沉可以形容的了,没有说话,只是固执地往街边走。方灼跟着走了两步,妥协道:“那还是坐公交车吧。” 严烈回头,仿佛之前的耐心和温柔临时下架了,声音不自觉高了起来:“你还想顶着这个能直接演鬼片的造型去坐公交车?!” 方灼沉默了两秒,纠正说:“国内不能拍鬼片了。” 严烈深吸了口气,像是在极力克制,但效果不大。 还是后面的路人告诉他们,附近就有一家正规医院,才让气氛稍稍缓和下来。 等坐在医院明亮的诊室里包扎的时候,严烈的症状依旧有点严重。 方灼看着医生,严烈观察着她,医生目不转睛地清理着伤口,三人都不说话。 房间里太安静,方灼的思绪就跟屋外的人群一样不断飘远。 没多久,她听见严烈问:“医生,你再给她看看,她脑袋真的没问题吗?怎么好像……不大聪明了?” 方灼抬起头,说:“我是在算账。” 严烈:“你算什么?” 方灼拧着眉头,很失望地道:“亏了。” 严烈的脾气被她这两个字磨没了,搬过一旁的凳子,坐在她的对面,两手环胸,想看出她脑袋里究竟都装着什么。 方灼知道,他肯定是觉得自己小气、财迷。 “你要是不关心它,它很快就好了。”方灼阐述自己的宝贵经验,“这是自然疗法。大家小时候都是这样的。” 严烈说:“我关心它还能好得慢吗?” 方灼:“我是说,你不关心它也能好。” 严烈气道:“医生你说。” 医生没答,他只是拿着纱布,在伤口边缘按了下去,疼得方灼呲了一声,严烈也跟着皱了皱眉。 处理完,医生才调侃了句:“难怪你脑袋后面好几个包。” 方灼:“……?” 见他开始收拾盘子,方灼又问:“纱布要钱吗?” 医生掀起眼皮,揶揄地问:“怎么?你还想带点赠品啊?” 方灼说:“我想你把伤口包扎得严重点,这样我就不用上体育课也不用做早操了,可以多留一点时间在教室里学习。” 医生被她勤奋求学的精神给打动了,说:“要钱。” 方灼很快放弃:“那算了。” “小年轻,整天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医生被她逗笑了,“我给你开张证明,你先去缴费吧。伤口别碰水,注意休息,回去多睡一会儿。找你们医务室的人换药就行了。”方灼:“哦。” 严烈让方灼在外面的休息区里坐着,看着她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忍不住道:“你怎么会摔呢?我当时看见你了,怎么那么粗心?平地都能扑。” 他不说就算了,既然他主动提起,方灼也不客气地说:“都是你的错误。” “方灼同学,你开始不讲道理了吗?”严烈说着笑了出来,“哦,如果你是因为看我才摔的话,那确实是我的错误。你干嘛那么关注我?叫我一声不就行了?” 方灼没想到他是个那么不要脸的人,偏偏找不到理由充分的反驳,又说:“是公共设施不行。” 她的头都跟那个劣质的防水砖一样裂开了。 严烈觉得有点好笑,这时手机响了起来,他摸出来一看,发现是叶云程。 他把屏幕转给方灼看,方灼道:“别告诉他。” 严烈于是拿着手机去窗边接起来。 叶云程在对面担心地道:“烈烈啊,你知道方灼在哪里吗?她怎么还没回来?如果东西卖不掉就不要卖了,再不回来天要黑了。” “她在路上碰到班主任了,我们聊了会儿。老班看她一个人,下周又要月考,就让她过去跟另外几个学生一起补习。”严烈说,“所以她今天不回去了,下周看情况再回去。” 叶云程觉得有点不对劲,所以没马上接话,但也没拆穿,只是说了句:“这样啊。可是她的校服还在家里。” 严烈说:“我明天过去给她拿吧。” 叶云程:“那好。” 严烈拿着手机回去,方灼正在研究她的病历本,试图读懂医生的草书。 他将本子抽了出来,等方灼看过来后,一本正经地道:“我跟他说,你去我家,今天不回去了。” 方灼莫名道:“我去你家干什么?你怎么找这样的借口?他肯定要猜到了!” 严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用她自己说过的话呛道:“你为什么18岁了还可以这么单纯可爱?” 方灼:“……” 旧仇得报,严烈高兴了,说完不给方灼反击的机会,拿着单子乐颠颠地过去缴费。 排完队,交完钱,严烈拿着收据走出来,发现方灼就跟在自己身后,正仰着头看天花板上的灯光。 他拉着人去取药口,领了两条药膏。 医生应该看出方灼的经济情况不大好,没收清创的钱,开的药价格也很便宜,最后一共才花了三十多。 他把东西都塞进方灼的书包小格子里,背在身上。 走出医院,外面的阳光瞬间照了下来,刺得方灼眯起了眼。 她还记得正事,招呼道:“走吧,我带你去吃东西。” 严烈拿她的逻辑跟观点总是没有办法。 “你不是已经亏本了吗?”他新奇地说,“受伤了连出租车都不肯坐,还愿意请我吃饭?” 方灼说:“这是两件事情,我已经答应请你吃东西了。” 严烈简直受宠若惊。 他以前以为方灼对他一毛不拔,没想到她宁愿背负财政赤字都可以请自己吃饭。这是不是说明他们之间的友谊实现了质的跨越? 看来他还是挺值钱的。 方灼带他去了一家面馆,给他点了一碗小馄饨还有一碗拌面,自己则买了一个烧饼。 她不是很有食欲,总觉得脑袋还有点晕,吃多了东西会反胃,勉强吃了个饼,又喝了点店里的例汤。 严烈则吃得很珍重,感觉每吃一口方灼的钱包就瘪了一块,不认真品味都对不起这份付出。 将筷子放下以后,严烈托着腮,笑意盈盈地问:“我是不是你第一个请吃饭的人?” 方灼看他的眼神,觉得他才是那个撞到脑袋的人,站起身道:“回学校了。” ・ 因为明天下午才正式上课,学校里还很冷清,一眼望去只有三两个人在走动,大门也只开了一条缝。 两人进去的时候,迎面碰上了班主任。 老班看见方灼头上的纱布,震惊道:“方灼,你的头是怎么了?” 方灼不是很想回顾,给严烈递了一个眼神,让他帮自己解释。 严烈说:“方灼今天去市区摆摊,想把舅舅家带来的农产品给卖了,赚点钱。” “嗯。”老班表情严峻,伸手摸了摸方灼的额头,冷声道,“被城管打了?” 严烈说:“然后上个厕所回来摔了一跤。” 老班:“……??” 严烈忍笑:“嗯!” 方灼瞪了他一眼,不是非常高兴:“我可以走了吗?我要回去睡觉了。” 严烈将包递给她,老班看她的脸色太担心了,亲自将她送回去。 ・ 第二天早上,假期结束的第一天。方逸明惯常走进办公室,发现一位女同事在发橙子。 一颗小太阳(“我是她爸爸。我跟她说两...) 假期后的工作日总是容易让人倦怠, 方逸明的情绪不是很积极。他沉默地坐到位置上,打开电脑,在妇人路过的时候, 礼貌地跟她说了声“谢谢”,并顺手将递来的橙子放到桌角。 有人剥开吃了口,称赞道:“这橙子真甜,汁水也多, 比我超市里买的好吃多了。许姐, 你哪里买的?”妇人在方逸明身边停了下来,朗声笑道:“老方他女儿那买的!农家自己种的, 4块钱一斤, 可便宜了。你们要想买,可以问问老方那里还有没有。” 方逸明跟别的同事闻言都是愣了下,一时间很难她的话跟她话里的人联系起来。 方逸明在单位一向是斯文人、有涵养的形象。上班的时候从来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 看着生活讲究。加上面部轮廓坚毅硬朗、五官端正俊秀, 第一眼就能让人心生好感。即便对待同事不算热络,人缘和口碑也一直不错。 同事笑道:“许姐你记错了吧?方哥哪里有女儿啊?而且方哥家里怎么可能卖橙子呢?” 妇人将手搭在方逸明的桌上,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居高临下地朝他瞥视。脸上分明是和善笑着的, 但从方逸明的角度看过去,总觉得有些讽刺。 “很大了已经,今年都高三了。听说以前在乡下跟奶奶住,没人照顾才搬回来。前段时间还来给老方送伞呢。是吧,老方?” 方逸明面色不善, 心中是极为抗拒和不满的, 饶是再迟钝也知道这女人是在针对他,又不知道她对自己发难的原因是什么。 他没有马上附和, 也没有出声反驳,众人就知道多半是真的了。当下满是震惊与尴尬,又不知道是哪种情绪更多一点。 先前开口踩雷的那个同事无奈干笑两声,又不好直接停在这个容易让人误会的话题上,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那这橙子是哪儿来的啊?方哥你老家带来的吗?” “哎呀,我真给记错了,你瞧我。就前两天的事。”妇人拍了下手,懊恼道,“不是老方家里的橙子。” 众人暗中松了口气。 不等将场面圆过去,妇人立马接了一句:“是老方他女儿的舅舅家里带过来的。” 众人沉默,开始埋头摆弄桌上的键盘。 “我昨天出门,看见小姑娘在路边摆摊呢。她现在跟她舅舅住在乡下,听说长辈腿脚不是很方便,她帮着带橙子过来卖。一个人坐在街头,一边看书一边卖东西,干坐一整天了都没卖出去。要不是我碰巧路过,不知道还要守多久。” 妇人含笑往自己的工位走去,高跟鞋在室内清脆地叩响,跟她的声音一样带着刻意扬高的音调,仔细听去,阴阳怪气的味道十足:“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节俭,一件衣服都要穿好几年,看着就知道是旧的,连校服也买旧的,鞋子更不挑。主要人还特别自觉,出来养家糊口都不忘要看书。又孝顺又懂事又漂亮,我真是太羡慕了。什么时候我儿子能有她一半,我做梦都要笑醒的!” 同事们感觉空气有点凝滞,憋着口气难以呼吸。敲着键帽打下一行乱码,再按着删除键清空。私下交换眼神,频频朝方逸明的方向飘去。 方逸明抬起头道:“我上个月刚给了她五千块钱。” “是吗?”妇人坐下去,惊讶地说,“她一个学生,你怎么突然给她那么多钱?你家那位同意了吗?” 这位父亲先前对方灼的冷漠有点不加掩饰了。谁不是在社会上混了好几年的人?还能连那么点肤浅的虚情假意都看不出来。 只是对于别人的家事,一向当做自己不知道,顶多背后讨论两句。 方逸明知道自己说不过她,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解释,索性闭上了嘴。隔一会儿又说:“她没跟我说过缺钱。” 而后不管别人的看法,潜心投入工作。 然而他的工作效率也不高。总结文件写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整理完,脑海中反复出现那天方灼离开时的决绝表情和最后丢下的那句狠话,认为这就是她预谋许久的报复。 他觉得方灼很过分,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先来跟自己讲,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利用别人的好心、自己单纯的外表,来抹黑自己的父亲,她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又想方灼跟她妈妈果然是不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一身市侩气,变得这样可怕。 他越想越是愤懑,胸口涌动着一股邪火。周围人探究的目光更是让他如坐针毡,好像他每一秒的冷静都是一种错误。连带余光瞥见的那个橙子,都变得外貌可憎了起来。 他顺手抓过,丢进抽屉里,用力合上,眼不见为净。 中午时分,方逸明请了假,说要去学校看看方灼,跟她解释一下家里的误会,便提着公文包匆匆离去。 A中离他的工作单位不远不近,他自己开车,一路畅通无阻,半个小时就到了附近停车场。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他稍微冷静了下,摸了摸下巴,控制在面无表情和慈祥亲善之间。 然而当他走进教学楼,才恍惚发现自己并不知道方灼就读于哪个班。 他隐约记得应该是五班或是六班,但不大清楚。拿出手机翻看,又发现自己并没有存储她班主任的号码。 相比起来,他连儿子住哪个宿舍、盖什么颜色的被子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而方灼的一举一动就很难牵动他的神经。 毕竟一个是他从小亲自带大的儿子,一个是只草草相处过几次的亲戚。 高三段一共只有十几个班级,方逸明索性站在窗户口,一个个教室寻找过去。 方灼还是很好认的。方逸明往里粗粗一扫,很快就找到坐在最后一排认真听课的女生。 他看了眼门牌,心说原来是一班。 方逸明绕到前门,敲了敲,推开进去,主动说:“你好老师,我找一下方灼。” 几十双目光一齐扫向教室最后排。 方灼头上贴着块纱布,那个突兀的东西让她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显得更加阴沉。 老师见她坐着没动,拿着卷子过去问:“你是学生的谁?” 方逸明往后退了一步,说:“我是她爸爸。我跟她说两句话。” 方灼这才慢吞吞地起身,从靠墙的走道穿了过去。 方逸明一看她这了无生气的样子就有点烦躁,想催促她快一点,又勉强忍住了,好不容易待她走近,拉着她到走廊尽头去说。 他刻意避开了方灼头上的伤,黑着脸道:“你跟人打架了?” 方灼:“我没有。” 方逸明没多追问,斟酌着开口道:“方灼,我毕竟是你爸爸,你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来找我,不应该用这样的手段。如果你真的回来求我要钱,我还是会给你的。” 方灼静静看着他,问:“你指什么?” “你都跟我的同事说了些什么?”方逸明哪怕做足了心理建设,还是不免生气,“你一个高三生,怎么会跑去街上摆摊?你舅舅又是什么情况?是不是他挑唆了你什么?你以前见过他吗你就信他说的话!” 方灼打断道:“跟他没有关系。” 方逸明质问:“你为什么要跟我的同事说我虐待你?” 方灼依旧不温不火道:“我没有这样说。” “可你让别人这样想了!你去街上摆摊算什么话?哪个年轻人能做你这样的事?” “别人怎么猜不关我的事。” 方逸明有些绷不住了,无处发泄的愤怒从他的脖子开始上涨,慢慢憋红了脸。 他冷冷注视着面前的人,教训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方灼。”班主任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方灼转过身,摇头道:“没什么。” “你的家长?”班主任说,“你先去上课,高三课程紧,我跟你的家长聊聊。” 方灼没问方逸明的意见,直接走了回去。 班主任伸出手寒暄:“你好,方先生是吗?” “是。”方逸明瞥了眼教室的方向,把视线收回来,心不在焉地问,“方灼在学校还好吧?” 班主任笑道:“她挺好的,倒是我一直想看看她的家长,担心她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方逸明的敷衍不是很到位,扯了扯嘴角道:“没有的事。只是她以前跟她奶奶一起长大,有些习惯没改过来。” “是吗?”老班收回手,插在腰间,“我还是挺担心方灼的,她的生活不大顺利。” 方逸明认真起来,沉声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没跟我说什么,她什么都不说,但身为老师能自己看。”班主任问,“你知道她的头是怎么受伤的吗?” 方逸明面上略显窘迫:“刚刚在问。” 班主任点了点头,面不改色道:“她太饿了,走在路上摔了一跤,脑袋磕在台阶上,流了很多的血。” 方逸明惊讶地睁大了眼。 “没有钱吃饭,所以她趁国庆假期的时候出去赚钱。”班主任说,“如果你们父女之间有什么误会,我想还是早点说清楚的好,她现在是高三生,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方逸明被她说得无地自容起来,又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猜测难道是错误的?后面的话有点听不进去,只好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 班主任看着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轻叹着摇了摇头,感慨这世上真是什么家长都有。 等下课铃响之后,将方灼叫到自己的办公室。 方灼本来以为老班听信方逸明的话,要找她做家庭思想教育,来得不情不愿。进了办公室后直接靠墙站着,一脸已经选择性失聪的架势。 班主任哭笑不得道:“你舅舅给我打过电话了,你放心学习就行。有什么问题告诉我,你现在的第一要务是冲刺高考,” 方灼没想到还能听见叶云程的名字,奇怪问:“他说什么了?” “他说的不多。”班主任单手压着教案,想了想,还是补充了句,让她安心,“你不会转学的。回去上课吧。” 方灼了然。 帮她告状了。 从小到大,读了十几年的书,还是第一次有家长帮她向老师告状。 沈慕思趁人不在,正趴在严烈的桌上小声讨论道:“方灼家里,原来没有那么穷啊?我以为她家可穷可穷了。” 话音刚落,方灼就从后门走了进来。 沈慕思神色一慌,连忙转了个话题,问道:“你的头还疼吗?” 方灼坐下,朝他浅浅地笑了笑,说:“不疼。” 沈慕思却打了个寒颤。 有点害怕。 这就是黎明前的杀机吗? 一颗小太阳(“给你看一个秘密。”...) 方逸明回到家, 还有点心神不定。他推门进去,屋内立即蹿出一股奇怪的味儿,不知道陆女士又在捣鼓些什么东西。 她总是喜欢研究各种道听途说的小窍门, 偏偏没有一双巧手,也没什么分辨力,说话做事很不讲科学,闹得他头疼。 方逸明在沙发上坐下, 将钥匙随手一丢, 后仰着头闭目养神。没多久,陆女士走出来, 一看客厅便生气道:“衣服又随便团在这儿, 你就不能省点心吗?我在家里不忙吗?专门伺候你?” 方逸明抬手按住额头,露出不耐神色。 陆女士收拾了会儿,又直起身道:“不对啊, 你今天怎么回来得那么早?你们单位不是应该才下班吗?” 方逸明不想跟她争吵, 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逃到书房假装工作。 夜里,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陆女士在一旁粗重地呼吸, 睡沉了之后,又开始打起呼噜。响亮的鼾声更是让他毫无睡意。 中年人的婚姻走到这一阶段,已经不剩什么爱情了,更多的是责任跟亲情。 他觉得自己就算不爱现在的妻子,也会跟她走一辈子, 细心照顾自己的孩子。他这样的年龄不喜欢什么变数, 更热爱追求一种生活的安稳。跟年轻时的张狂不一样。 如果叶曜灵能晚一点遇到他,或许他们不会离婚。不, 或者根本就不会结婚。 当时他们都太小了,根本不懂什么叫生活。 真是奇怪,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叶曜灵了。 方逸明自认为,两人有过一段真诚而炽热的感情,只是那点虚幻的情感很快就被现实消磨得一干二净。 离婚之后,他记忆里留下的全是贫贱中的鸡飞狗跳,全然忘记了最初遇见叶曜灵时的惊艳,只知道她是一个漂亮、单纯的女人。 现在,那种隔着昏黄岁月的漂亮、单纯,重新变得鲜活了起来,跟掘到出口的山泉一样汩汩地往外冒。 是的。叶曜灵长得漂亮,且十分顾家,各方各面都很崇拜他。 她从来不会拿家务上的事情来烦人,家里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同时也将小气刻到了骨子里,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分花。眼光古旧又土气。 她太穷、太压抑了,好像一个没有性格的人。又自卑敏感,让方逸明觉得十分疲惫。 那个时候的年轻人比较喜欢追求“性格”,叶曜灵被他的朋友嘲笑为“没有灵魂”,方逸明渐渐跟她生疏了起来。 他跟陆女士结婚的时候,陆女士的娘家在当地很有势力,比叶曜灵要富裕得多。 年轻的女士穿着漂亮的连衣裙,身上喷洒着清雅的香水,张口闭口都是国外华侨的生活,让方逸明沉迷了进去。 现在陆女士依旧喜欢购物打扮,刚与外人见面时,也依旧是一副端庄得体的表现,可方耀明已经不爱她的这两个“优点”了,因为他认清了陆女士的刻薄跟短视。 方逸明转了个身,望着飘动的窗帘,又想起方灼来。 他白天的时候还觉得方灼跟叶曜灵不相像,现在又觉得不是。她们都一样倔强、脆弱、敏感。不懂得权衡利弊。 叶曜灵死时落魄,方逸明是有那么一点同情的,此时这种同情转移到了方灼的身上。 他久违地,产生了一种“那是他女儿”的想法。 何况方灼已经18岁了,成年懂事了,不需要他操心多久,自己为什么要跟她闹得那么僵,还落人口实呢? 第二天下班之后,方逸明带了点钱,再次去找方灼。跟她站在校门附近少有人经过的花坛旁边。 方灼头上的纱布被她自己手闲给拆了。然后照着医药单上的指示,将药膏涂抹上去。 结了痂的伤口看着有些狰狞,在额角的位置,虽然伤口范围不大,位置也不显眼,还是很让人担心会不会留疤。 方逸明终于知道关心一下她的伤势,见面第一句话是:“你的伤还好吧?” “我都快好全了。”方灼问,“你昨天还有话没说完吗?” 方逸明听着不大舒服,又劝着自己不要跟她计较,从钱包里摸出一叠平整的纸币,没数,直接对折了下交给她:“这些钱你先拿着。之前给你的生活费你已经用完了?只要你不乱花钱,不够的话可以来找爸爸。” 方灼的脑海里当即放起了一首烂大街的口水歌,她很冷淡地从她最喜欢的金钱上扫过,落在方逸明的脸上,无声地注视着他。 他们总是这样,做事不坏到透底,发现你要跟他们决裂了,就给你分享一点好心,等以后有需要的时候可以寻找转圜的余地。 这多半不是因为什么善良,大概只是成年人的圆滑。是他们的社交习惯。 方灼几乎能完全猜到方逸明的想法,这是他们身为父女最可笑的了解。 直盯得对方头皮发麻,方灼才说了一句:“不用了,我有舅舅。” “你舅舅怎么养你?”方逸明都忘了叶曜灵还有个兄弟,脱口而出道,“你舅舅不是个残废吗?” 话一出口,他脸上就有了点悔意,意识到这个词不是那么的令人舒服。而方灼的表情瞬间阴沉了下去,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有某个时刻让他感受到了骇然。 然而那冷意只是一闪而过,很快被她隐藏了起来,再睁眼时,方逸明只看见些许的不平跟愤怒。 方灼突然起了点恶劣的心思,想知道什么样的刀能最深最狠地插进这个男人的心里。他这样的人,还会为什么事彻夜难眠、悔不当初? 她很好地控制住了表情,牵扯的唇角露出个苦涩意味的笑容。 “我记得我以前问过你,妈妈为什么要离开。”方灼说,“你那时候很生气,没有回答我。” 方逸明问:“他跟你解释了?怎么说的?”“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找到了妈妈的日记。”方灼反问,“你知道,你在她的日记里是什么样的吗?” 方逸明猜测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也许极尽努力地辱骂、摸黑了他。他做好了发火的准备,想在第一时间大声地辩驳。 然而对面的人却道:“她说你……曾经照耀过她的人生,像火光一样在她生命里燃烧了。” 方灼清澈又浅淡的声音,与方逸明记忆中的人重合了起来。 方逸明愣住了。 方灼天真地问:“你觉得她很坏,是吗?为什么你那样想她呢?她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吗?” 方逸明支吾起来,第一次在方灼面前抬不起头,有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你可以那么轻易地结束掉一段感情……也不会有什么眷恋我的地方。”方灼很平静地说,“我没有做错什么事,但我很早以前就不是你的女儿了。” 方逸明知道,如果这是一场投资,方灼这支股票已经对他停止交易了。 准确来说,和叶曜灵离婚的时候他抛售了一次。叶曜灵去世之后,他没有选择接纳,又抛售了一次。方灼回来,向他寻求关注的时候,他的自私让他失去了最后一次机会。 他没有资本了。 他的卑劣仿佛已经被面前的人所洞悉,他以比昨天更狼狈的姿态匆匆离开,等坐到封闭的车厢里,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方灼的话在他耳边挥之不去,在他不自觉地回忆叶曜灵时,手机响了起来,陆女士的名字现实在屏幕上。 方逸明深吸一口气,划开屏幕。粗鲁的骂声立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可以想见对方在以多大的声音朝他嘶吼: “方逸明!你女儿在外面抹黑你,你怎么那么孬?” 他一点也不意外。陆女士尖酸刻薄,喜欢奚落别人,遇到这样的丑事,肯定有看不惯的“朋友”第一时间告到她的面前。 方逸明没有敷衍的心情,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抱头用力挠了把头发,觉得最近什么都不顺利,无论是工作还是家庭。 他比陆女士烦心多了,回去还要面对一帮议论纷纷的同事。近在眼前的,年底的测评快要到了,不知道会产生多少影响。 他期盼的,安稳的生活,似乎一夕间就要结束了。 ……因为妻子当初那令人惊愕的冷血无情。 方逸明一拳在方向盘上砸了下去。 ・ 方灼慢悠悠地回到教室,晚自习已经开始了。严烈等她坐下,压着声音问道:“你跑哪儿去了?” 方灼说:“没什么,赶了个小人。” 听说生气会多长几条皱纹,不知道会不会多留几道疤。 方灼拿出药膏,往伤口处厚厚地抹了一层。 严烈趴在二人的桌子中间,拍了拍她的手臂,神秘地道:“给你看一个秘密。” 方灼问:“什么?” 严烈往上掀起自己的刘海,露出白净光洁的额头。 因为日光灯投下的阴影,方灼看不清严烈所指的地方,只好凑近了看。认真分辨后,发现他的额角也有一块疤,在相似的位置。因为年代久远,已经不大明显。 她仔细地端详,研究那块疤痕的形状,温热的鼻息几乎要喷在严烈的脸上。 严烈觉得方灼靠得太近了,这个距离让他不知道该把视线落在哪里。 挺巧的鼻梁,湿润的嘴唇,黑白分明的眼睛。 方灼的脸像描线过的画一样素净清秀,偏偏额头那块暗红色的疤显得格格不入。他略微直起了身,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在将要摸到方灼的脸的时候,一本书插了进来,险些擦到二人的鼻尖,将他们都吓得退了开来。 班主任臭着脸将辅导书抽回来,意味深长地横了他们一眼,从他们身边走过。 方灼好半晌才回神,不解地问:“她为什么要白眼我?” 严烈喉结滚动,转过了身,语气淡淡地道:“我怎么知道?大概是你不学习吧。” ・ 方灼的疤一周后还是没好全。她打电话给叶云程,说下周要月考了,所以周末想留校补习。 叶云程应了声,叮嘱她天气转凉,注意保暖。 在要挂断前,叶云程犹豫万分,还是问了出来:“最近有人来找你吗?” 方灼装傻道:“谁啊。” 叶云程:“你说是谁?你班主任都跟我说了。” “哦。”方灼说,“他不敢来了。” “为什么不敢来?”叶云程说,“你别跟他撕破脸皮,闹得太难看,别人会说你的……算了,你还是专心学习吧。” “我知道的。”方灼说,“请照顾好我的鸡。” “你怎么变成烈烈了?”叶云程失笑道,“阿秃很好,你放心吧。我给它搞了个单独的鸡笼,也不用怕别的公鸡啄它。” 方灼听着那偏颇的待遇真是为别的鸡打抱不平。 子凭父贵,鸡凭秃贵。 世态炎凉啊。 她把手机还给严烈,这位老父亲却一句都没提他的鸡祥物。 方灼于是又在心里感慨了一句。 人情凉薄啊。 ・ 这段时间,方灼将老班给她的册子大致梳理了遍,最近正在做专项练习。顺便跟严烈借了几张以前的卷子做巩固。 不得不说理科是门很奇妙的学科。普通的人可以通过繁复的题海来征服。而有天赋的人,只要摸到半掩的大门,就能攀到突破的长梯。 方灼还谈不上开窍,但相关题型的解题时间确实有效缩短了。虽然那个“有效”可能只是几秒钟而已。 至于她的弱项英语,严烈也在试图带着她进行攻克。领她念了很久的英语单词,纠正她的口音。多番尝试后,发现这是一项比较艰巨的任务,而高考的英语口语又不是那么重要,于是改变了战略。 他把单词和短语单拎出来,让方灼进行造句,他再进行批注修改。 方灼不知道有没有用,反正确实掌握到了新的知识。 一颗小太阳(方灼不应该是棵风滚草啊。...) 这一次月考的难度有点大, 方灼出来的时候听见有不少学生在抱怨。 她从考场回到自己的教室,将草稿纸跟笔袋放到桌上,脑海中还在回忆卷子上的题目和自己的解题思路。 似乎没有问题, 今天的数学卷子就和广告里的巧克力一样,纵享丝滑,每一个都出在她能理解的考点上。 这让方灼觉得很高兴,毕竟她的好运在一般情况下都属于稀有物品。 严烈紧跟着回来, 从书桌里拿出手机按下开关, 见她一眼跃跃欲试地往自己这边望来,很贴心地问了一句:“要对答案吗?” 方灼自己也很纠结, 怕自己的幸运值中途腰斩, 拿着书看了会儿,实在找不到状态,就说:“你可以强迫我对。” 严烈:“……?”你还有这种爱好的吗? 严烈还想揶揄她一句关于“强迫”的定义, 沈慕思跟赵佳游这两个小鞭炮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一进门就围在他身边,拽着他的衣领大声问道:“烈烈,最后那道大题的第二问,你告诉我答案是二分之一还是二?” 方灼默默说了个“无解”, 就听严烈在一旁道:“都不是啊,你怎么回事?取值范围你没看吗?图像怎么画的?” 两个小鞭炮安静了几秒,然后跟点着了火一样噼里啪啦炸了起来,彼此抱着头嗷嗷大叫,无法接受自己又一次被坑的事实。 方灼于是更开心了, 感觉今天什么都在照着自己的预想走, 十分的幸运。 严烈看出她周身洋溢着的无形的光芒,恶劣地凑到她耳边, 提醒道:“同桌,下场考英语。” 方灼微翘的唇角瞬间压了下去,表情也愁苦起来。 成年人的世界,快乐都是这么短暂的吗? 严烈在一旁放声大笑,不顾方灼的冷眼,笑得非常放肆。 他这人的笑点委实很奇怪,而且态度善变,过了会儿又过来安慰方灼,一脸很好心的模样说:“没事的,你把那篇作文背下来,起码有大半的题材可以套用。烈烈教你的小妙招,起码能让你的成绩涨个十几分。” 方灼对英语一向没什么信心,考得好考得差她都不知道原因。 这门学科的精髓难以揣摩,但作为一门语言,它又是由各种基础的单词拼凑出来的。很多时候能靠着所谓的感觉摸索到正确的答案……当然摸索错了的情况也不少见。 跟严烈一样。 方灼这样想着,凉凉地朝他瞥了过去。 “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严烈以为她不相信,拍胸保证道,“我说真的!” 方灼幽幽地道:“I know.” ・ 数学的卷子阅得是最快的。 方灼晚上考完最后一门的时候,卷子已经批出来了,只是成绩还没统计。 沈慕思果然是年纪小,闲不住,跑办公室瞄了眼试卷,回来后郁郁寡欢,趴在桌上不想动弹。 因为月考刚结束,各科老师没给他们安排太多的作业。 严烈打了盘游戏,有点不大习惯这久违的安静,上前拍了拍沈慕思的背,试图加深一下彼此的父子情。 “儿啊,别太难过,爸爸这次也考得不好,所以不会怪你的。” 沈慕思气得大叫:“给爸爸滚远一点!你都快满分了!” “是吗?”严烈用不要命的口气说,“这不还没满分吗?” 方灼很担心他那么欠打,会高考未至而中道崩殂。 严烈一点都不关怀自己受了心伤的儿子,低着头问:“我同桌的卷子呢?你看见了吗?” 沈慕思说:“我不知道她的考号啊!” 方灼报了一个。 沈慕思很喜欢给人看成绩,短暂地打起了精神,又跑去办公室给她翻卷子。 五分钟后,蛋糕同学一脸颓丧地走了回来。方灼就知道,稳了。 “你好高,你这回考得好好。”慕斯蛋糕说,“但是我没给你算,我才考了一百二。” 方灼安慰他说:“你英语一定考得比我好。” 沈慕思睁大了眼:“这话你能跟班里的任何一个人说。” 方灼:“……?”这孩子不善良。 很快方灼的成绩就被别人传了回来,因为她考了148,是目前已知的第一名,比严烈还高了2分。 她的数学一向都挺好,没拿过第一但也一直在前排游动,众人没觉得太惊讶,只感慨她这次发挥得确实优秀,这种难度的卷子也能把最后一题给刷出来。 另外几门理科跟她的平时成绩相比没有太大差距,属于绝对不会拉胯的水准。 第二天中午,令方灼忐忑不已的英语成绩出来了。 鲜红的成绩标在右上角,上面的数字让她瞬间晴朗起来。 她终于摆脱了及格线的诅咒,不仅摆脱,还超了十几分,最终卡在了85的大关。 虽然这跟优秀绝对搭不上边,毕竟她旁边这个人就比她高了二十几分,但对于方灼来说,着实是一大进步。 严烈看也不看自己的答题卡,只催促她拿出考卷,圈出错误的题目,严厉地指导说:“不是对了就行了,懵对的不能算对。你快看看哪里不会,我给你圈个考点。” 方灼点了点头,由衷承认他教学的成果,听话地用红笔把每个语法都标注了出来。 下午的时候,英语老师来讲卷子,总结过后特意提了下方灼。 她还是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老师,大概是方灼这个万年坑里蹲着的化石选手终于冒了一下头,让她回忆起了自己当年对这个行业的热忱,她特别激动,夸奖了方灼好几句。 要不说她年轻吧,她夸人没有那种岁月沉淀过的技术含量。 不夸方灼有英语天赋,也不能夸她的作文措词优美、词汇量庞大,翻来覆去都是“特别努力!”、“努力是有回报的!”。 像一篇生拉硬拽出来的命题作文,搞得方灼有点尴尬。 严烈见方灼不是非常受用的表情,闷声笑了会儿,举起手问:“老师,你不夸夸我吗?” 英语老师停顿了下,喝了口水,笑道:“你还缺人夸吗?” “缺啊!”严烈说,“方灼的成绩就是我们友情的见证!我也很努力了!” “那希望你们的友情可以越来越深厚。”英语老师高兴得口不择言,“高三只剩下半年了,你们努努力,快点加深一下感情!”方灼:“……?”仔细琢磨着,她总觉得不大对。 ・ 语文的卷子出得最慢。 这门学科嘛,要考高或是考低都不容易,方灼已经快要忘记了这件事。 两天后班主任终于拿着答题卷走进来。她没分发,先做了个总结,再让大家拿出试卷进行讲解。 由于一节课讲不完,她直接挪用了后面的自习。分析完阅读理解后,跳到了本次的作文题。 这一次的作文题目粗粗一看还有点诗意。 他们省出卷一向都挺抽象的,考官的心思也九曲十八弯的让人难以参透。相比起来这回的题目可以说得上简单。 题干选用了一段简短的对话作为材料,然后让考生以“如果你变成一种植物”为话题,进行创作。 老班讲解了一下材料的引申意义,好笑地道:“有几个学生偏题了,不过总体都还好。写四君子的人是最多的,无名花草的切入点选得也不错。但是居然有学生写彼岸花。干嘛?你栽在黄泉给人迎来送往吗?” 众人大笑。 老班说:“我不是说不可以,还是那句话,你太过标新立异,又写得不够让人信服,很容易拿低分。比如这次这个就写得不行。” 她抽出了几篇高分作文,作为范文念给众人听听。 读到第二篇的时候,读到了方灼的卷子。 方灼写的是风滚草,从风滚草强大的生命力入题,写它艰苦卓绝而不言放弃,在极尽严苛的环境里耐心等待时机,然后一线求生。 中段引用古代比较知名的几个典故和诗句,结尾再呼应一下,结构完整又不乏气势,几位老师不约而同地给了高分。 班主任念完之后,还是觉得这篇文章写得真不错,有几句话精辟动人,情感也十分饱满。觉得方灼大概是代入了自己的经历,所以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坚韧。 她多看了几眼,夸了句“情感真挚,文笔流畅”,把卷子放到旁边。抬起头,发现严烈高举着右手。 她心情好,点了人问道:“干什么?想夸奖一下你的同桌啊?” 严烈站起来道:“老班,我不觉得情感真挚,方灼不应该是棵风滚草啊。” 方灼抬起头,仰着脸看他,见他虽然脸上带笑,但眼神里透着认真。 老班好笑道:“什么啊?不是你觉得是不是,这是人家的作文!” “风滚草又叫猪毛草,这也太难听了。”严烈扭头问方灼,“你觉得呢?同桌。” 方灼一秒被他劝退,当即改口道:“我也觉得不是。要不然我再改改。” 严烈又举手,不等老班同意,自顾着说道:“我觉得她是向日葵。” “向日葵没有那么旺盛的生命力!”班主任无奈道,“严烈,你搞事情吗?把人多煽情的文章给弄没了。” 严烈捧着脸道:“但是向日葵一心向阳啊。” 方灼沉思了下,发现她很喜欢严烈的各种奇思妙想。好像没有根据,又好像很有道理。每一个都叫人觉得生机勃勃。 班主任气得去抓粉笔,要砸到他脸上,“我是让你欣赏别人作文里的技巧和论点,谁跟你一心向阳!” 严烈捣了乱,还一脸不知错地在那里轻笑。 老班拿他没有办法,将桌上的卷子整理了下,让前排学生分发下去。 教室很快喧哗起来,各种吵闹的声音混在一起。 老班喝着水,看着底下一帮让她头疼的崽子们,咋舌道:“都坐好,不要乱动。屁股底下埋地^雷了吗你们?” 要结束前,她又通知了一声:“还有,下周家长会别忘了。高三了啊,能来的都来,你们懂我意思吧?能让各科老师绞尽脑汁说你们好话的机会不多的,一定要来!” 一颗小太阳(“没见过吗?好同桌当然也...) 严烈的卷子发下来。方灼很想看看这位天马行空的语言大师写的是什么, 手指摸到了他的桌角,还不待跟他分享一下,后者先行抬手盖住卷面, 不让她看。 严烈笑道:“你猜我写的是什么?” 方灼拿不准他的心思,但看他满脸炫耀的表情,觉得应该是什么新颖又生僻的植物。再想到他连鸡都喜欢秃的,怎么可能理解得了他这种年纪的直男的喜好? 严烈催促:“你猜嘛。你觉得呢?” 方灼只好小声道:“狗尾巴草?” “……?”严烈表情放空了一瞬, “你的世界里是不是有各种奇奇怪怪的野草?” 方灼感觉得到了提示:“一棵菜?” 严烈又好气又好笑:“我在你的心里就是这样的吗?!” 方灼大惊:“那个彼岸花不会就是你吧?” 严烈深吸一口气, 对着她无辜又真诚的眼神,缴械投降, 将手挪开让给她看。 很标准, 很主流,很中正,写的是竹子。 严烈说:“我也要屈服在应试教育的规则之下, 好吗?不然我的成绩怎么稳定?” 方灼意会点头, 粗粗扫了遍正文,发现学霸的高分宝典就是将主流的题材写得出众。 哪怕同样是写一颗竹,严烈那工整劲挺的笔锋,已经给他的竹子增添了三分风骨。 不像方灼。主题是风滚草, 字迹是猪毛草。 严烈又问:“你是不是有点失望?” 这有什么好失望的? 方灼狐疑道:“难道你更想做一颗狗尾巴草吗?” 严烈像是被她气到了,噎了半天,冒出一句:“你怎么那么直?” “你是在吐槽我吗?”方灼说,“你不直吗?你还是公认的钢铁直,我都一直没这么说你。” 她大有“其实我有在包容你”的态度。 严烈张口欲言, 又被她堵得无话可说。 他装了那么多年的钢铁直男, 没想到会遇见一个有质保的正牌货,这大概就是他的报应。 他气不过, 奚落了一句:“你这字,该从小学书法开始学起了。” 方灼默默拿出作业本。 没一会儿,她又转过来问:“小学书法怎么练?” 严烈:“……” 一拳打在棉花上,都比跟她生气舒服点。做人还是要对自己好一点。 ・ 因为这周是小周,整个休息日算起来才一天时间,方灼不想在坐车上浪费宝贵的半天,就没回去。 她向严烈借了手机,跟叶云程告知一声。 她已经有半个多月没回去了,叶云程想必很担心。方灼先编辑了一条很长的短信,说明一下自己近期的情况,顺道汇报了这回的考试成绩。 叶云程收到后很高兴。准确来说,只要方灼出现,任何无关紧要的小事他都觉得非常高兴。 两人短信交流了几句,把杂七杂八的小事统一沟通了一遍,方灼才拨打过去。 严烈对她如此给自己省话费的举动感到了动容,又觉得这辈子让方灼和自己实现短信自由、通话自由的生活怕是没什么希望了。除非她能买一部智能手机,并办一张带大额流量的卡。 后者听起来应该快了。上大学联络必须要用手机的吧? 严烈嘴里叼着冰棍,坐在操场边空旷的看台上,脑袋里全是乱七八糟的想法。 信号提示响了一声,叶云程接了起来。 方灼跟他先寒暄了两句,问他近日生活怎么样,身体是不是还健康,得到正面的回答后,直白说道:“我们学校下周要开家长会了。” 叶云程愣了下,说:“怎么这个时候?” 别的学校一般会比较注重百日誓师大会,随着高考不断临近,鼓舞学生的士气。A中历来传统不大一样。 越临近高考,他们越不想在形式上进行强调。家长和学生哪个不知道高考的重要性?不能再去撩拨他们敏感的神经了。 学校一般都是默默增加压力、增加习题,延长课业时间。 班主任美其名曰“温水煮青蛙”,等煮熟了,端上桌,就知道是不是盆菜了。 所以别人搞百日,A中喜欢搞两百日。 叶云程听方灼解释完后就没说话,似乎在斟酌着下一句的措辞。 话筒里的呼吸声不是那么平稳,方灼听出了他的犹豫,几乎能想象到此番他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状态,补充道:“老师说高三了,最好是都能来。” “哦。”叶云程说,“要不我问问你刘叔?他如果有空,让他帮忙去旁听一下。” 方灼皱眉,调整姿势坐正了一点。 严烈不明白,怎么那么简单的一件事他们要说那么久。碰了碰方灼的手臂,与她近距离地贴在一起,让她开语音外放。 有些絮叨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 “不过你刘叔挺忙的,这两年乡镇扶贫岗都很忙,他不仅要管脱贫,还要管规划、项目开发……可能没什么时间来。” 方灼问:“你不方便来吗?” 叶云程也有点小心地问:“我方便去吗?” “我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啊。”方灼不解道,“你最近有不舒服吗?” 两人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通话时的状态,进度变得很缓慢。好像每一句话都要经过推敲,再隐晦地试探。 叶云程说:“让你同学看见了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方灼声音大了点,“你不长挺帅的吗?” 严烈笑出声来,在一旁跟腔道:“那当然,咱舅舅的脸拿出去,怎么也得是个村草吧?我不是说别人的家长不好看的意思,但你知道中年男性身材走形的比例有多高吗?” 方灼顿了顿,说道:“我舅舅今年其实才三十四岁。” 严烈着实惊了一下。 虽然叶云程长得很俊秀,但他身上总有一种年月沉积的感觉。或许是他的沉稳和内敛叫他看着更像一名长辈,以致于严烈从来没有思考过“他的年纪”这个问题,只觉得他值得依靠。 叶云程笑道:“你们觉得我还很年轻吗?” 因为身体的缺陷和接踵而来的不幸,他总觉得自己的人生早早就被定了基调。 从懂事开始,飞一般地越过了青春期,跳过了成长期,降落在暮气沉沉的晚年。 如果方灼没有出现的话,他的三十四岁是这样,或许四十四岁、五十四岁,还是这样。也或许根本就没有下一个十年。 “年轻”这个词对他来说,竟然显得有点遥远。此时落在他的耳朵里,却让他有一种酥酥麻麻的痒意,大约是枯木逢春前的征兆。 严烈说:“是还很年轻啊!” 三十四岁,分明是一个人大有作为的年龄。 “反正我家长不来。”严烈抓着方灼的手,将手机拿近了些,软和着语气道,“舅舅你来呗,顺道帮我也开个会。你不来的话,我俩不成孤儿组了吗?” “不要胡说。”叶云程语调里都是轻松,“那我当天早点来?” 严烈热情道:“也不用那么早来,开大会是在下午。不过你早点来的话,我可以带你逛逛学校。A中最近几年有钱了,翻修了好几个花园和教学楼,逛着还挺有意思的。” 叶云程连声应道:“好好。” 周日晚上,班长拿着单子过来做统计。 方灼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写了叶云程和他的联系方式,要顺道给严烈也填的时候,被同桌抬手阻止,自己端端正正地在后面抄了一遍。 班长看着名单,奇怪地“咦”了一声。 严烈手指灵活地转笔,抬起下巴,炫耀地说:“没见过吗?好同桌当然也要共享家长。” 班长推了推眼镜,冷漠地说了句:“没听说过。”,然后不感兴趣地走开了。 ・ 家长会当天,叶云程还是来得特别早。乘坐第一班车,赶在十点前到了学校。 严烈接到电话,对他叮嘱了两声,招呼方灼道:“走,带你去接舅舅!” 方灼站起身,心里暗暗计较。 总觉得比起来,严烈更像叶云程的外甥。 他们肯定会在夜里悄悄用短信聊天,熟悉地叫着彼此的称呼。 叶云程今天穿了件深色的风衣,宽大的衣袍为他遮挡住了一部分的拐杖,得体的剪裁又突出了他肩背的线条,叫他看起来有点风度翩翩的俊朗。 虽然腿脚不便,他还是努力站得笔挺,等在花坛旁边,一瞬不瞬地观赏着里面的绿植,走近了才能看见他正飘忽的眼神。 方灼有理由怀疑这衣服是他跟别人借的。因为一看就不便宜的样子。再看他梳理得整齐,可能喷了发胶的头发,猜他或许天还没亮就起来意亮恕 今天的叶云程,帅得不像是来开家长会的,像是能上街当模特的。 方灼不大会夸奖,走过去的路上,脑海中还在搜寻可以形容的词。 身边的人比她要坦诚得多,他好像可以随时随地说出自己心底的话。方灼正想跟他讨教一下,严烈灿烂地笑了出来,竖起拇指,朝前面的人扬了扬眉,心照不宣地道:“舅舅!” 叶云程回神,低下头羞赧地笑了一下,又重新看向他们,颇有点局促地问道:“我是不是来太早了?” 严烈说:“也没有,我们在布置教室呢。不过老师还没来,你想找她聊天的话可能要晚一点。” 见方灼一直盯着他,叶云程也忍不住看了过去。 “怎么了?” 方灼想了想,还是坦率地道:“很精神。很好看。” 叶云程抬手去揉方灼的头,笑道:“你也很精神,很好看。” 他顺势摸了下方灼额头上还没有彻底消去的疤,抿了抿唇角,当没有发现,揽着她往学校里走去。 一颗小太阳(“我也想付费做你的爸爸。...) 叶云程想在学校里随便逛逛。他走得很慢, 两人也陪着他。不是因为腿脚不好,而是他见到任何一道风景都觉得极为感触。 叶云程读高中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乡下的高中只有一栋教学楼。别说电脑,连间好点的教室都没有。 学校背面毗邻着坟地, 侧面是一座炸毁了一半的山。他们每天从学校正门口进去,绕过中间栽种着的桂花树,走进四季都会漏风的教室里,用一块灰白色的老旧黑板艰难学习。 老师操着一口乡音很重的塑料普通话, 永远会把“数”念成“朔”。 那个时候, 对他来说,读书就是一件吃苦的事情。 三更眠, 五更起。冬寒霜, 夏酷暑。 他最青春的那段时间,笼罩着朦胧的白雾,连七八月三伏天里最烈的太阳都晒不穿。 他很难去设想未来, 也无法支撑自己独自生活, 所以选择了放弃教育。 但当时的他也知道,离开学校,他就更没有未来了。 那时候的他,想不到未来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 也想不到, 二十年后,学校能变成这个样子。 他像是一个没有上过学的人,第一次走进学校,直面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在他停滞不前时所发生的改变。 真好啊。 叶云程想。世界变得广阔了。即便是贫穷也不用再面对贫瘠的天空。只要伸出手就会有人来帮助你。 读书真的可以改变人生了。哪怕他们都不在, 她也可以傲然地活着, 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还好方灼出生在这个年代。 严烈走在前面给他介绍:“那座爬满藤蔓的教室是音乐教室,刻意建得比较偏, 不过器材还挺全的,有时候能听见他们弹钢琴或唱美声的声音。边上那个地方,以前是垃圾场,后来改建成了器材室。只要仓库里有,学生也可以过来借球。” 叶云程和方灼皆是露出大长见识的表情。 严烈震惊地看向方灼。不至于,灼灼,真不至于。 你怎么回事?! 方灼假装没有看见他的眼神。 她虽然来了一年多,但还没有人带她系统地逛过。她永远在三点一线间徘徊,对学校还真是不大了解。 三人绕了半圈,来到生活超市附近。 此时学校里的人已经多了不少。学生带着家长四处闲逛,几位值日生挂着红袖章在各条小路上负责指路。 他们从门口经过,迎面遇到了沈慕思和他的家长。 沈爸爸就是严烈说的那种不注重身材管理的中年男性。 他长相温和亲善,不说话的时候表情也是笑眯眯的,外形有点像那尊广为人知的弥勒佛。 沈慕思远远见到同学,抬手招呼了声:“烈烈!” 几人走近碰头。 沈慕思不大会隐藏,看清叶云程的腿后露出点惊讶的神色,然后很刻意地将视线撇开,落在严烈的脸上,与他大眼瞪小眼。 沈爸爸倒是很自然,握住叶云程的手寒暄道:“您就是严烈同学的家长吗?你可太厉害了!教出那么懂事的孩子!” 方灼张了张嘴。 学霸就可以自由任性地借走别人的舅舅了吗? 沈爸爸看向她,又道:“这位就是新同学是吧?小姑娘长得真漂亮。蛋糕跟我提过你,说你特别独立,特别……A?别说,你们仨长得还有点像,是亲戚吗?” 方灼用力点头:“是。” 沈爸爸一脸“果然如此”地道:“我就说嘛!可是怎么没听蛋糕说过呢?严烈还有一个同学是亲戚。” 沈慕思拉了拉他的衣袖,沈爸爸回头问:“怎么了?” 沈慕思皱着眉,一脸愁苦地纠正说:“这是方灼的爸爸。你好尴尬啊。” 沈爸爸:“……” 方灼也纠正道:“这其实是我舅舅。” 沈慕思:“……” 叶云程虚搭上严烈的肩膀,笑道:“都是好孩子,我今天给他俩一起开会。” 严烈得意道:“怎么样?做我家长很快乐吧?以前还有人愿意付费享受这种被全面赞誉的快乐,只可惜被我拒绝了。” 沈慕思跟他混一起嘴贱惯了,下意思地说了句:“我也想付费做你的爸爸。” 话音刚落,后脑就被他爸重重拍了一掌。 “轻点打,叔叔,没有关系的。”严烈贴心地道,“高三生脑袋比较金贵,其实我建议您直接踹他屁股。” 沈慕思哼了一声,觉得他特幼稚,吊着眼尾瞪他。 然而这个极具讽刺意味的表情他学得不到位,歪头歪脑,不仅没有杀伤力,还显得有点呆。 他见严烈还因此笑了,气得叫了声,拿肩膀去撞他。 严烈乐呵呵地揽过,又朝方灼示意道:“走吧,烈烈哥哥给你们买糖吃。”然后一拖二地将人拉进了小超市。 “几个孩子的关系真好。”沈爸爸看着他们的背影道,“学生时代的友情太难得了。以后进了社会就不容易咯。” 叶云程笑了笑。 他的眉眼都很柔和,眼神更是平静,淡得像远山上的白烟。沈爸爸见他不搭话,知道他没什么好说,多看了他两眼,又笑道:“我儿子叫慕思。我当初给他起名的时候,就觉得,慕思这名字多好啊,又有诗意又有内涵,读着还朗朗上口。” “哎呀,土鳖呀,后来才知道还有慕斯蛋糕这东西!你说我哪吃过那个?”沈爸爸朗声笑道,“不过后来想想慕斯蛋糕也挺好听的。你看他白白嫩嫩,没什么心眼,用现在年轻人的话来说,挺甜的,是不是?” “小同学特别可爱。外号也很可爱。”叶云程也解释了一句,“方灼的妈妈叫曜灵。曜灵是以前村里老师翻字典给她起出来的,意思是太阳。后来她生了方灼,就给她叫这个。灼是灿烂、明亮,照亮天空的意思。” “太阳,照亮天空。”沈爸爸琢磨了下,说,“她妈妈一定特别疼爱她。” 叶云程很认真地道:“是的。” 太阳的意义就是为了照亮天空。哪怕乌云遮蔽、日沉西山。 两人正说着,三个孩子从超市出来了。 沈慕思手里拿了个大号棒棒糖,很满足地舔着。严烈和方灼悠悠地走在后面,嘴里叼着两根细棍子。 沈爸爸说:“我打算去他的宿舍看看,不知道这臭小子把房间弄成什么样子,我奉他妈的指令,去给他整理一下。” 沈慕思叫道:“我没有!班长有洁癖,每周要带我们统一洗袜子,还点数。” 他苦不堪言,忍不住控诉道,“神经病!袜子为什么不能穿两天?!” 沈爸爸从来不跟他站统一战线,乐道:“我觉得很好。我都要给你们班长买糖吃。” 沈慕思欣慰地道:“我们班长不吃糖。” 有方灼在,去男生宿舍不大合适。正好时间差不多了,叶云程先去教室集合。 学生们也都挤在这里。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拷贝文件,时不时跟下面的家长解释一句。 叶云程走进去,在方灼的座位上坐下。想了想,又把椅子挪动了下,摆在两张桌子中间,这样才能体现出他是两个孩子的家长。 拐杖他要放在手能拿到的地方才安心。于是斜靠在腿上,不显眼,也不会绊到过路的人。 桌面已经被清理过,上面没有书本,只有一张班主任写给家长的寄语。 叶云程翻出来,像研究一样地,对着那几行字看了许多遍。 严烈的成绩是最好的,方灼是班里最努力的。两个人都是老师很放心的学生。 方灼的寄语后面委婉地提了一点意见,让她再冲刺一下,凭她的聪明,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叶云程是第一次给人开家长会,态度摆得十分郑重。 魏熙等人小心地遛过来,拉了方灼去教室后排,在她耳边询问道:“这帅哥是谁?你跟严烈合租的吗?” 方灼被她逗笑了,说:“我亲舅。” “你亲舅真帅!”魏熙问,“你家里还缺孩子吗?” 寝室长捂住她的嘴。 魏熙笑了两声,把她的手掰开。 几人凑在一起热闹嘀咕。 “我都不知道你还有一个舅舅,你们关系好吗?”魏熙问,“上回来的那个是你爸对吗?你跟你舅舅像多了。” 方灼点了点头,注意力一直停在叶云程身上,担心他待得不自在。 没多久,一位家长走进来,坐在方灼的隔壁桌。 他左右看了看,拉着椅子过来,找叶云程搭话:“怎么称呼?您是严烈的家长,还是他同桌的家长?” “今天都是。”叶云程前倾着身体与他说话,“两个孩子关系好。” “哈哈,严烈的朋友确实多。”那家长问,“您在哪里高就?看您气质挺像一老师。” 叶云程停顿了下,平缓说道:“我现在没有工作。” 问话的家长顿时语塞,这才发现他腿上摆着根黑色的拐杖,干笑两声,想了半天没找到适合转移的话题。 方灼想上前,被严烈拉了回来。他背靠在墙上,单手玩着游戏,眼睛都没往她这边看,却很固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片刻后,他终于打完了面前这一局,偏过头朝方灼笑了笑,并放开她的手。 叶云程接着说:“我想在A市开个早餐摊,但是没来过这里,也不了解。” “那我对A市熟啊。我住几十年了,城东城北都住过,城东那高铁站修建之前我还在那里开过店,你想开在哪里?”家长笑道,“看不出你会想做生意,觉得你是个读书人啊。” 叶云程说:“我在家里看了不少闲书,但都派不上什么用场。以前给学校代过课。现在学校有好老师了。” 两人就着城市变迁和市场变化聊了起来,几分钟后,沈爸爸也来了,跟他们凑到一块。 班主任抬起头,四面扫了一圈,道:“学生都先出去吧。在外面等一会儿,教室里人太多了。咱们快速说几句,尽量给大家留出吃午饭的时间。A中的食堂还是挺有名的,大家可以去试试。吃完饭后要去会堂开大会。” 方灼脚步犹豫,被魏熙推了出去。 一颗小太阳(“方灼你想去吗?我带你玩...) 沈慕思见方灼扒拉着门口不停朝里张望, 用手戳了戳她的后背,说:“你别紧张嘛,成年人的世界都是很圆滑的。” 严烈笑着拍掉他的手:“你应该说友好。” 方灼收回视线, 贴墙站在外面等候。 严烈朝她靠近,将手揣进兜里,摸出一颗棒棒糖。是之前在超市的时候多买的。 包装纸上的草莓图标特别醒目,他很大方地分享给了方灼, 又继续低头玩手机。 微甜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 方灼低头折叠糖纸,将四个角的线条对齐, 用专注的动作让自己排除那些琐碎的杂念。 魏熙几人聚在一起说笑了两句, 朝她靠近,站在她的边上,低头看她折纸鹤。 魏熙摸摸鼻子, 将措辞在心里头拐了十八道弯, 才开口道:“你舅舅对你挺好的。” 方灼折完一只,托在手心上看了两眼,又将它拆了,点头道:“是对我很好啊。” “那他以前怎么没有帮助你?”魏熙的耐心只容许她委婉一句话, “你爸爸好像也……不是非常好说话的样子。” 方灼抬起头,解释道:“刚认的亲。” 几人皆是茫然地“啊”了一声。 寝室长道:“他跟烈烈好像也挺熟的?” 严烈长了对顺风耳,插嘴道:“也是刚认的亲!” 毕竟只有一墙之隔,后门也没关,几人的对话还是传到了教室里面。 位置临近的几位家长扭头朝他们看来, 又好奇地看向叶云程, 分辨他们是说真心话还是在开玩笑。 魏熙解读过后,古怪地道:“我就说是你们租的吧。” “不是, 我亲舅,但我们前段时间才见面。”方灼含糊地道,“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联系上。” 几人似懂非懂地点头,没有朝着这个话题深入。 中途方灼又转身进去看了眼,发现叶云程的状态很好。听得严肃认真,眼睛明亮有神。 他虽然不是个健谈的人,但并不抗拒交流。而且他喜欢看书,什么知识都有涉猎。只要想跟人聊天,能找到足够多的话题。就算接不上话,也是一个上佳的聆听者。并不需要方灼太过担心。 方灼反思,觉得她的担忧来源,其实是希望叶云程能需要自己,就像她需要家人一样。正是这种微妙的重视感,才能派遣她心底的不安和孤独。 她的家庭总是奇奇怪怪的,跟凳子缺了个角一样不正常。她可以接受不完整,但是希望它能稳固一点。 只是在家人这件事上,她有着惊人的不讨喜的天赋。导致她没有办法进行类似的自我安慰。 或许是她还不够成熟。 方灼抬起眼皮,用余光扫向不远处的男生。 严烈就总能很好地处理这些问题。他能轻而易举地获得很多长辈的喜欢。 班主任只是简短地做了个学期总结,再把每个学生的特长和荣誉统计进ppt里,一个个放过去给家长观看,争取做到一碗水端平。 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她给每位家长发放了食堂的代金券,又提醒了遍下午开大会的时间,就提前喊了结束。 学生们一拥而进,领着自己父母去吃午饭。 叶云程不急不缓地站起来,等身边的人差不多空了,才抽出拐杖,朝方灼过去。 方灼问:“有收获吗?” “当然有!”叶云程高兴道,“我学到了几个补脑的新食谱,等回去以后做给你们吃!” 方灼捧场地问:“是什么?” 叶云程说:“煮鸡蛋。” 方灼:“……”毁灭吧。 叶云程失笑道:“鸡蛋很营养,不能不吃。” 严烈从后面晃过来,笑道:“午饭也很重要,不能不吃。” 叶云程:“烈烈说的对。” 于是三人一道去了食堂。 A中的食堂很大,而且分了很多个区域,此时人声鼎沸,倒也不算太过拥挤。 叶云程将刚才发下来的饭票捏在手里,被严烈接过。方灼先找了个靠墙的位置,领叶云程过去坐下,自己再去找严烈帮忙打饭。 A中的食堂前两年刚翻修过,看着崭新。白墙上留了一幅硕大的、色彩明艳的手绘画作,底下用黑色的楷书写着节约粮食的标语。 精湛的画技搭配通俗的标语,总觉得风格有些冲突。 叶云程四面观察了一圈,觉得很是新奇,低头落到桌上的时候,连忙朝后挪了一点。 应该是上一位学生吃完,工作人员还没来得及收拾,木制的桌面上留有少量的油渍。 他将身上的风衣脱了下来,小心地折叠好,放到隔壁的座上。露出里面一件带点褶皱的衬衫。 衣服确实是借来的,要谨慎一点。 他整理好的时候,路过的几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叶云程认出是方灼的同学,朝她们点头笑了笑。 “我们爸妈逃下午的大会,直接走了,只剩下我们。” 魏熙端了满满一盘的饭菜,一道道摆在中间的桌上。 “餐券不用就要过期了,所以我多打了点,不能浪费。叔叔一起吃啊。” 叶云程趁着方灼不在,与她们打听道:“方灼在学校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啊!”魏熙问,“叔叔,您是指哪方面?” 叶云程沉吟道:“她看起来是不擅长和别人相处的性格。” 魏熙扒了口饭,沉思道:“是有一点吧。” 她补充说:“不过灼灼努力踏实,学习认真。不搞事、不矫情,长得还好看,我们都是很喜欢她的。不是每个人都要像我一样那么脱线嘛。” 寝室长好笑:“你也知道的啊?” 魏熙不服输道:“我知道怎么了嘛?这还能改啊?” 寝室长不和她掐,举着筷子在半空,仔细答道:“叔叔你放心好了,我们班的人都很团结,不会搞小圈子欺负人。而且灼灼跟严烈的交情好,严烈是我们班的猴王,男生都听他的。” 叶云程笑着抬起头,视线却是飘向她的身后。 严烈已经走近了,将餐盘放下,不大正经地道:“我一会儿没在,你们就在说我好话啊?” 魏熙道:“我们是在说灼灼的好话,被你蹭到了!” 沈慕思和赵佳游颠颠地跟在后面,顺势也坐了下来。 一张宽阔的长桌很快就被挤满。 方灼将碗筷摆到叶云程面前,就见对面魏熙举起了手,期待地问:“叔叔,这周末我生日,灼灼能跟我们一起出去玩吗?” 叶云程看向方灼,后者表情有些愣神,因为以前没有人对她发出过这样的邀请。 他笑了笑,便道:“灼灼想去就可以去。” 方灼还没回答,严烈先行道:“我们周末也要去市中心,顺不顺路?蛋糕刚才还想拉我去密室逃脱呢。” 沈慕思用力点头,满脸激动道:“高配版的密室逃脱!目前论坛上还没有玩家通关,我们去试试吧!赢了的话有特殊奖品!” 魏熙本来就没安排好日程,闻言觉得也不错。 严烈问:“方灼你想去吗?我带你玩?” 方灼被接连的两个邀请砸得有点晕,不知道密室逃脱是什么,迟疑着道:“去吧?” 沈慕思当即高兴道:“那我们就凑齐一组了,谢谢灼姐!” 方灼没听懂,低头吃东西。 因为和朋友约了周末,方灼就不能跟叶云程回去了。 下午的大会没什么参加的必要,久得话或许要站一个多小时,不大方便,方灼建议叶云程先回去。 一群人围绕着他,从食堂到教学楼,再到校门口。 他们热情洋溢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为叶云程挡住了不大自如的身形。 年轻人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挥霍不掉的活力。还有一些默契的温柔。 秋季的阳光柔和清爽,金灿灿地洒下来,带着浓郁的桂花香。 走在平整宽敞的水泥路上,让方灼又想起了曾经做过的那个梦。他们打捞出了一个桂花味的太阳,飘荡在蔚蓝而没有边际的海面上。 现在来看也不是那么魔幻。 一直到出了校门,几人才勾肩搭背地散去。 方灼执意要陪叶云程去公交车站。 他们走得很慢,路上没怎么说话,但叶云程抬起头,眼睛里就好像落了太阳一样,熠熠生辉。 并排停在广告牌前,叶云程说:“你有很多朋友。” 方灼不知道朋友的具体定义是什么,标准又是什么。准确算来,他们之间的交流其实并不算多。 但方灼真诚地点了点头。 “你交到了很好的朋友。”叶云程低声道,“太好了。” 方灼靠近他,挽住了他的手臂。 “太好了。”叶云程低头笑道,“舅舅放心了。” 方灼说:“有什么不放心的?” 公车驶了过来,方灼要送他上去。 叶云程走到台阶前,又转身抱了抱她,将体温传递到她的身上,而后才上了车厢。 一颗小太阳(“我带你玩玩看。”...) 周末要出去玩, 密室逃脱的地点在市中心附近,方灼不好再穿校服。 她的私服不多,没什么选择的困难, 犹豫几秒后套了件黑色的卫衣。两手空空地到了走廊,被过道里的晨风一吹,又觉得有点冷,回去加一件白色的夹克衫。 严烈也是住校, 跟她约好还是在宿舍楼楼下会合。 这回方灼提前十分钟出了门, 下楼的时候人已经在了。严烈单脚踩在花坛边缘,身形摇摇晃晃, 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二人打上照面, 皆是愣了一下。因为严烈今天穿的是白色卫衣加黑色外套,连款式都有点相似。站在一起乍一看,颜色和谐得有点醒目。 方灼心里暗道, 换一下外套戴个帽, 两人就可以直接cos阴间人了。 严烈大概跟她有相同的想法,目光在她身上稍有停顿,很快移开,又欲盖弥彰地转回来, 笑了笑说:“缘分。” 他从花坛上跳了下来,心情很好地招手道:“走吧。” 假期的早晨,学校一片空荡,无人的走道像是张被突然定格的照片,唯二的行人留下一对黑白色的背影。 昨天夜里, 银杏的叶子簌簌落了满地, 被风卷到四面八方。平躺在路中的叶片还没有染上过多的泥渍,依旧是金灿灿的小扇。方灼绕了一下, 从侧面走过去。 严烈放缓步伐,很有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她跟上。 二人走出校门的时候,值班的门卫盯着他们瞧了好一会儿,那直勾勾的眼神一直刺在方灼的背上,等走得远了还恍惚觉得有所残留。 严烈对照着导航在前面带路。公车抵达之后,示意方灼先上去。和她一起坐在最后排的角落,晒不到太阳的位置。 窗外风景倏忽而过,严烈的侧脸被斑驳的光影打得明暗交错。 站牌播报数次之后,他低头编辑信息,等下了公车,魏熙几人已经提前到站牌附近接他们。 沈慕思、赵佳游,加上魏熙和两个室友,一共是五个人。 见他们一前一后地走来,魏熙面露惊讶,脑袋后仰,不确定地道:“你们是约好的?” 方灼说:“都住校,当然是约好一起过来的。” 魏熙将信将疑地点头。 沈慕思手里卷着一张宣传单,催促大家边走边聊,一路上用他那不大高明的宣传技巧,极力推荐大家玩古堡主题的密室。差不多十分钟的路程,终于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店铺。 店长是一位中年男性,下巴留着一撮小胡子,懒散地趴在柜台上盯电脑。见有客人进来,依旧半阖着眼,只是拍了拍桌上的宣传册,示意他们自便。倒是边上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主动跑过来给他们介绍。 在他们交谈询问的时候,方灼视线在店铺内大致扫了一圈。 墙上贴了不少广告牌,按照人数和配置,标价七八十到两百多不等。方灼换算了一下单人价格,觉得还可以接受。 转念一想,又觉得两百多可以点两个NPC陪玩两个小时,人工挺不值钱的。 成年人的世界果然艰难。 沈慕思说的什么高配版,就是这家店最新推出的一个真人沉浸式密室。会有两到三个NPC,推荐6到8人一组,提供两个小时的闯关时间。 通俗点就是鬼屋加密室的游戏形式。 方灼两种都没玩过,但鬼屋的意思总还是知道的,第一时间看向严烈。 这个怕鬼的人难道会答应玩这种游戏吗? 沈慕思听得亢奋非常,好像并不知道他的好兄弟还有这个弱点。赵佳游也没什么反应,与他凑着脑袋了解详情。 于是方灼视线转了一圈,再一次看向严烈,朝他挑了挑眉表示疑问。 严烈轻笑,心领神会地说:“我负责解密,你负责保护我,怎么样?” 沈慕思停下慷慨激昂的演讲,怕他们拒绝,迫不及待地表态道:“我保护你!烈烈你跟紧我就可以!灼姐你跟着佳游!” 严烈说:“你灼姐不怕鬼的。”沈慕思扭头拉拢另外几位合作伙伴:“那烈烈你跟着灼姐!魏熙你们跟着我!” 魏熙其实挺不信任他的。这孩子就差把“人菜瘾大”四个字刻在脸上。 严烈拿出手机,过去扫码付款。老板给他递了个对讲机,他没接,示意边上的人拿着。 沈慕思想要,被魏熙抢先一步领走,她说:“我带着,有安全感。跑散了还能让老板带我们出去。” 沈慕思无所谓,他觉得自己才用不上,问道:“如果挑战成功了,奖品可不可以送给我?” 严烈笑说:“反正我不跟你抢。” 工作人员确认好房间,回来带他们进场。沈慕思和赵佳游顿时跟匹脱缰的野马一样蹿了过去。 严烈主动退到人群最后方,等方灼过来,和她并排走在一起。 方灼暗道这要怎么办?她今天没背包,没有书包带子可以给他拽。严烈也确实有点紧张的模样,几乎紧跟在她的身后。 高谈声中,一行人七弯八绕地穿过狭窄甬道,到了密室入口。 这一片隔音做得很好,方灼已经完全听不见闹市区的嘈杂,相反能听到点类似电流的闷响。对话声一停下,脚步声就变得清晰而突兀。 完全封闭的空间与骤然昏暗下来的光线,将氛围营造得十分沉重,饶是方灼都觉得有点诡异,拉着严烈靠墙站立。 工作人员笑着跟他们挥挥手,快速合上木门,宣布开始计时。 沈慕思发热的大脑还没有冷却,打着手电在前面开路。迎面遇见一扇紧闭的门,回头大喊“快找钥匙”。 方灼完全游离在规则之外,不知道他们花钱囚禁自己的乐趣是什么。 严烈耐心跟她解释,拉着她摸索,不久后从墙上的一个小凹槽里抠出一块磁铁,然后再利用它去寻找别的工具。 方灼理解不能:“好像没什么逻辑?” “好玩儿就行,玩的其实是一种刺激。”严烈笑道,只是声线有点微微的颤抖,“其实多玩几次,摸到套路就会容易很多。不少线索的隐藏方式都是类似的。 ” 方灼觉得,这种刺激性的游戏对他们这两人的吸引力着实有限。 一个过度害怕,一个过于胆大。 严烈目前还算镇定,主动说:“我带你玩玩看。” 沈慕思等人早已走远,去别的地方寻找钥匙。 严老师带着方灼探索了半天,都没找到能用上这块磁铁的地方。 不久后,沈慕思那边不知道怎么发现了线索,顺利把门打开,高声呼唤他们过去。 教程失败的严老师掂量着手里的磁铁,干笑道:“呵呵,有点儿东西。” 方灼:“……” 玩什么游戏?看严烈一个人的戏就够了。 严烈明显不大甘心,想着要翻盘,胆子都大了起来。敢离方灼三步远,在前头带路。 他试图寻找被遗落的线索,就没去追随同伴的脚步,只在回廊附近反复研究。 未刷漆的墙面上挂了一排风格阴暗的画作,用不同的相框装裱,高低错落地摆放。 严烈皱着眉头看画,方灼摸着下巴看他表演。 不同于他们这边的安静,沈慕思等人喧哗不断。 他们横冲直撞地进了一个小房间,在里头发现一架棺材。 赵佳游手闲,无意触发了机关,从棺材里蹦出个自带BGM的骷髅,将几人吓得连声惊叫,回身撤逃。 跑到一半,看见跟黑白双煞一样在后面镇着的两人,又是惊恐大叫。 沈慕思恐惧中都没认出人,张开手臂径直扑向他们。快要抱到方灼的时候,被严烈一把捞住,按到墙上。 一颗小太阳(这实在是方灼听过最恐怖的...) 沈慕思被按在墙上, 虽然后面的人没用力,但他的脸还是被磕了一下。重要的是严烈没在第一时间放开他,不知道发什么愣, 一直别着他的手。 沈慕思等了等,挣扎着道:“烈烈你干什么?你想在这里杀人灭口吗?” 严烈这才恍如初醒地松开手,朝后退了一步。 他明显不在状态,都没像往常一样关切一句, 只定定僵在原地, 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赵佳游等人跟了过来,喘着粗气, 同是心有余悸。 身后那个拙劣的棺材机关还在摇晃, 阴森的音乐重复播放了两遍终于结束,恐怖的氛围也少去了大半。 魏熙气道:“慕斯蛋糕,我不是被棺材吓的, 我是被你的尖叫吓的!我魂儿都在后面追了, 你怎么那么菜?!” 沈慕思抱着手臂委屈地说:“那钥匙也是我找出来的啊,玩密室不就是要大胆想象吗?” 他快速转移矛盾,大声指责道:“而且他们两个,穿这一身, 知道的一位是情侣装,不知道是以为是杵这儿守地狱大门,我也被吓得没魂了!” “对啊,你们在门口干嘛呢?叫你们好几声了,是太害怕了吗?”魏熙这才看向他们, 挥了挥手道, “没事,方灼你跟着我, 离蛋糕远点就很安全。” 魏熙上前要带走方灼,边上严烈顿时浑身紧绷,急切地从后面拉住了她,手指冰凉,用力地握紧她的手腕。 方灼回头,对上严烈的眼神。 那目光里,真是饱含无助和脆弱,说一句楚楚可怜都不为过。 方灼的思维或许有些跳跃,她在某种程度上忽然理解了严烈对阿秃的喜爱。 谁能拒绝一个小菜鸡对你发出这样的请求? 她从魏熙那里抽回手,挡在严烈身前,解释说:“我不怕鬼,严烈在教我怎么玩密室,顺便看看有没有遗落的线索。” 几人听她声音,确实声线平稳,从容镇定,没有过多怀疑。 赵佳游说:“遗落的线索这个也太宽泛了,我看我们还是先找钥匙,把房间都给开了,找找哪里有出去的路。” 方灼说了声好,跟他们一起去先前那个房间。 房间很狭小,只有不到十个平米,加上摆放的家具,八人站进去显得有些拥挤。 沈慕思指着中间的棺材,经验很足地道:“这里面肯定有工具。要么是开保险箱的钥匙,要么是开地道的钥匙。” 魏熙紧紧贴着墙面,五官狰狞道:“这谁去拿啊?赵佳游!” 赵佳游犹豫片刻,壮着胆子上阵。 他用之前的方法打开棺材,木板推开的同时,一个白色的人形道具弹了出来。 沈慕思再次带头尖叫,将头抵住墙面不敢去看,尖刺的嗓音割得众人心里直发毛。 方灼明显察觉到严烈整个人震了一下,而后趔趄一步背靠住墙,像是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没当场晕厥过去。 现代年轻人的喜好她是真的不大能理解。沈慕思的恐惧里或许还带点兴奋,严烈似乎没有。 所以他为什么要来玩这样的游戏? 方灼因为严烈而产生的心理波动,比这个密室带给她的恐惧要多得多。 她实在看不过眼,独自上前,在工具人身上摸索了一阵,顺利从它胸口缠着的绷带里翻出一把古旧的钥匙。 音乐声很快停了下来,惊悚的感觉却还残留在他们的身体里,皮肤上的汗毛都根根地竖着。 几位女生长吐口气,崇拜道:“方灼你也太厉害了吧!” “还行吧。一般般。”她将钥匙递给赵佳游,让他们去找地方开锁。 几人重振旗鼓,拿着钥匙到保险箱前面捣鼓。用手电打着钥匙扣,还没研究出成果,房间角落的一个柜门晃动了两下,从里面被推开。 先是伸出一双枯败的手,而后一个npc披头散发地爬了出来。 由于光线昏暗,几人又讨论得很入神,除了方灼,没人发现这个变故。 她往npc身上瞥了一眼,默默移开视线。 npc绕开她,在人群背后打转,连续发出几道怪声,都没刷到存在感,有点不信邪。 为了保证游戏效果,上方的广播开始播放起一段阴沉的音乐。沈慕思等神经大条又眼瘸的人,只是抬头看了眼天花板,没什么发现又继续讨论。 npc的尊严仿佛受到了挑战,他放弃了高端的演技,采用最朴素的技巧――放声嘶吼,引得众人纷纷回头。 沈慕思合格的反应瞬间带动第二波高^潮,众人互相推攘着,慌不择路地朝门口逃窜出去。 严烈一直贴墙站着,在那一刻箭步朝方灼奔了过来。 方灼是很感动的,可惜严烈都没看清楚自己抓到的人究竟是谁,一个转向又冲了出去。 数秒之后,房间里只留下方灼和那位工作人员。 两人面面相觑。 小哥理了理自己的假发,将脸露出来,迟疑着道:“你这是吓傻了还是……?” 方灼说:“不至于。挺无聊的。” 小哥:“……”这简直是对他们专业的侮辱! 方灼换了个委婉的表述:“不是非常有趣。” 她走到保险箱前面,看了两眼,忍不住问道:“所以我们之前找到的那个磁铁到底有没有用?” 小哥准备出去追人,闻言停了下来,说:“有用啊,不然我们放个道具干什么?那墙都快被玩家抠烂了。” 方灼又问:“那相框呢?” 小哥纠结道:“我们不能给你太多提示,这样会没有乐趣的。” 方灼真诚地问:“什么乐趣?” 小哥沉默了。 但是方灼隐约听到了点类似咬牙切齿的声音。 方灼觉得自己不好太扎心,对他耸了耸肩,决定去找走失儿童烈烈。 过了会儿,小哥收拾好心情从后面追上来,问道:“老板问你,要不要加入我们,给你的朋友找点乐子?” “加入你们?”方灼问,“有钱拿吗?” 小哥语塞,跟老板沟通了一下,说:“你的费用我们可以只收一半。大家都赚点辛苦费嘛。” 方灼欣然应允:“那可以啊。” “行,那我们去前面的房间拦他们。”小哥说,“别玩得太过分,不要拉拽他们,以免出现冲突。” 密室里有几道隐蔽的小门,小哥给她翻出一件白色的染血外袍,带着她在员工通道里爬行。 这一块昏暗沉闷,且空间逼仄,比方才的密室带感多了。 方灼越想越觉得不对。布置房间、水电费、员工费,怎么算都应该不止两百一个主题。可是单人两百多的价格又过于离谱。 爬到一半的时候,方灼压住心底的惴惴不安,探问道:“你们这个游戏多少钱?” 小哥试图回头看她,然而通道太过拥挤,他刚转了个方向,脑袋就差点磕到墙壁。 “你不知道吗?”小哥说,“现在有活动折扣,七个人组团一千二啊。” 这实在是方灼听过最恐怖的故事,感觉生命力都被这句话暴击掉了一半。 她静默良久,再次开口的声音有点沙哑,问:“你们干这一行多久了?” 小哥没察觉到异样,回忆道:“这店开了两年多了吧。不过这个主题是上个月新出的。” 方灼问:“快乐吗?” “快乐啊!”小哥说,“我们店在A市很有名的,很多副本都是我们自己想的。有些店就特别不要脸,派人过来抄我们的副本。” 方灼五味杂陈道:“换我,我也快乐。” 抢钱谁能不快乐? “太贵了。”方灼心头淌血,在后面不住念叨,“太贵了。” “嘘――”小哥示意道,“前面有人了。” 方灼还沉浸在一千二的悲剧情绪里,仔细去听,才听清是严烈在喊她的名字。 “这边就一个人,大概是走散了。”小哥压着嗓子道,“这里交给你,我到前面去。” 一颗小太阳(她的宽纵似乎可以被放大到...) 方灼顺着通道又爬了一会儿, 到尽头后从一个柜子里钻了出来。 这个房间的门是半掩的,她循着严烈的声音找过去,转了两圈辨认方向后, 直接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存在,严烈那边安静下来。方灼凝神听了会儿,再一次失去他的踪迹,倒是从墙后面听见了沈慕思等人的惊叫和奔跑声。 就这, 还缘分? 方灼一脸抓瞎, 干脆跟无头苍蝇一样地乱逛,拐了个弯儿, 迎面撞上躲在角落里屏息凝神的严烈。 两人都定住了。 方灼当即反思了一下。她虽然穿着一件很宽大的血衣, 但真的一点都没有鬼屋工作人员的素质。 她应该第一时间冲上去,对着严烈龇牙咧嘴,然后张狂地跟在他的身后, 和他奔跑到密室的尽头。 而不是站在这里进行自我反思。 好在严烈这人素质非常高, 并不需要方灼出力,已经把自己吓得转了个身。 方灼等着他主动离开,却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停了下来,盯着她的方向出神地看。 方灼想他怪可怜的, 在乡下连道黑影都能给吓出阴影来,在密室里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决定还是不为难他了。 正要开口说明一声,对面的人先一步动了,快速朝她冲了过来。 方灼下意识地想要闪躲, 然而比不上严烈的爆发力, 刚朝后退了一步,就被严烈一把抱住。 巨大的冲势让她险些向后栽倒, 又被对方有力的手臂稳住。 严烈将头靠在她的肩颈上,勒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在她耳边喷洒着温热的鼻息,连怀抱的温度也是滚烫的。 他肯定是太害怕了。 方灼不大擅长处理这样的事情,大脑有一阵是空白的。就像网络延迟的游戏,以为已经跑出了这个地图,刷新后发现还留在原地。 她简单判断了下严烈是不是已经认出她,紧跟着发现这并不是非常重要。严烈如果向她卖可怜的话,她的宽纵似乎可以被放大到没有边界的地步。 这样不行。 她默数了几个数,想到十了就把人推开。 然而数到“六”的时候,后面的数据开始混乱。 拥抱在她的记忆库里,本身就不是经常出现的事情。 准确来说,她觉得那是人类在成长过程当中最先戒掉的一种需求。 如果要往前回溯,大约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奶奶曾经给过她这样的安慰。 然而老太太的温情总是很短暂。似乎生怕久一点,就会让她上^瘾。 方灼躺在她的怀里,从来没有数到超过“六”的数字。她的软弱从来不会胜利。 然而就是那停顿的数秒,让她抓心挠肺地难以忘怀。 方灼没有计算准确的时间,但她觉得严烈停留的时长已经足够她数十几个“六”了,或许更多。 这是不正常的眷恋,从解题的角度来说应该要舍去。 在她抬起手的时候,严烈好似察觉到,主动松开了她。不给她说话的时间,转身跑了开去。 另外一面墙后,几人被NPC追得抱头鼠窜。 魏熙想去拽赵佳游,因为这位同学是除严烈外看着最大胆的青年了。结果他和沈慕思两个怂包紧紧抱在一起,吓得五官齐飞。在魏熙靠近的时候,甚至手挽手地逃开了。 魏熙突然就不害怕了。 这世上有什么鬼是比直男更可怕的吗?她身边待着好几个呢。 她木着脸拿出对讲机,朝里面问道:“喂,老板,我的朋友呢?跑掉的这俩就算了,刚刚在房间里落了一个,另外一个同学去找了,他们回来了吗?” 严烈情急之下拽着赵佳游跑了,跑到一半发现拉错了人,脸色登时一片煞白,赶紧返身回去搜寻,结果现在还没回来。 信号接通,老板慵懒的声音响起:“帮你们看着呢。” “不用你帮我们看着!把他们还给我们!”魏熙激动道,“我们队伍里就这两个胆大的人了!没了他们密室没法儿玩!” 对讲机里沉默片刻,还是老板那欠揍的声音:“不大方便。” 几位女生一齐控诉道:“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们是开密室还是当人贩子?把人还给我们!” “要拐的话换个目标行吗?我把刚才那俩货换给你们!” 老板冷漠地说:“不行。” 最后这场密室没有挑战成功,甚至是满地鸡毛。 不知道是他们太倒霉,还是游戏工作人员太敬业,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碰见npc。 起初他们还会配合着恐惧一下,到后面几乎已经麻木。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店长因为后面没有客人,出于对他们的同情,免费为他们延长了半个小时,让他们和里头的npc交流感情。 后来见他们实在找不到通关的线索,才让人进去带他们沿着整个机关走了一圈,把他们领出来。 几人回到店铺前台,神色一片萎靡。 沈慕思耷拉着脑袋,长长叹了口气。寿星公更是难过,她一点都没享受到小仙女应有的待遇。 严烈正闲适地坐在餐桌边玩手机,见他们出来,抬手打了个招呼。 魏熙惊道:“严烈,你怎么在这儿啊?” 严烈笑了笑,没有回答。 魏熙问:“那方灼呢?” 方灼正好从后面出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把外套脱下来挂在手臂上。 几位室友围住了她,问道:“你去哪里了?我们翻遍地图了都没把你找出来!” “打不过他们。”方灼说,“所以我选择了加入他们。” 老板拿起手机晃了晃,笑道:“打工人,钱转刚才的账户里去了。” 方灼点头。 魏熙品位了两秒,恍然大悟道:“刚才一直追着我跑的NPC原来是你!你怎么打进敌人内部的?” 方灼问:“好玩吗?” 沈慕思硬着头皮道:“好玩!” 魏熙冷笑:“没有下一次了。” ・ 众人都玩得有些累,去魏熙订好的餐厅里吃了顿饭,方灼跟严烈就要回学校了。 两人并排坐在公交车上,一个望着窗外,一个注视着前方的电视,有十来分钟的时间没有说话。 这一次他们没有选到好位置,严烈有半边脸被窗外的太阳照着。 明明坐得不近,方灼却仿佛幻听到了他的心跳声。即便已经离开那条隐秘的走道,感触仍旧有些许停留在那个地方。 这是不正常的沉默。 在相同的广告播到第三遍的时候,方灼动了下,将手伸进上衣的口袋,说:“钱,过段时间再还你。” 严烈终于从雕塑的状态中解除,回过头,先是说:“我不能给你花钱吗?” 又道:“说了我请客的,毕竟是我邀请你。” 紧跟着加了一句:“上次你请我吃饭了。” 方灼一时不知道该回应他哪一句话。 “我只请你吃了一碗面。” “你生日我还没送你礼物呢。”严烈脑海里冒出很多的理由,一个又一个地往外抛,哪怕彼此间没有逻辑,“你有两百块钱,愿意请我吃二十块钱的午饭,我只是请你玩场游戏而已,你自己还赚了一半,我觉得你亏了。” 方灼又遇到了没有办法接他话的情况,抬手挠了挠眉尾,重新将眼神投向电视。 无言的空档,严烈发现自己还是妥协的那一个。 “我的生日是七月十六。”他说,“不要问我喜欢什么,我才不要给自己挑礼物。” 方灼说:“好。” 公车广播的女音冰冷地播报,下一站A中。 方灼确认了身上的物品,准备起身。 严烈一手搭在前座的靠背上,突然感慨了句:“什么时候才高考啊。” 方灼转身朝他看去。他目光游离,唇角向下轻抿,低声似抱怨地说道:“忽然不想再回这个地方了。” 方灼帮他算了下,说:“还有197天。” 一颗小太阳(什么时候开业啊?...) 197天, 仔细掰着手指数,是一段很漫长的时间。然而当它被作业、课程、考试充斥之后,快得就像本随手一撕的旧日历, 眨眼间就跳过了一个月份的日期。 在时间即将步入1月的时候,叶云程告诉她,他在A市租了一间房子。 位置距离A中不大近,但靠近市区。曾经出过事故, 因此不好出售, 租赁价格也打得便宜,是沈慕思的爸爸给他介绍的。 叶云程本身不忌讳这些, 加上房子的地段、周边配套都挺不错, 跟刘侨鸿简单商量过后,当场决定租下。 房东人很和善,得知他们的基本情况后, 同意他们租金月付, 而且不收押金。每月一千块钱房租,首月减半,暂签一年。 对于普通人来说,一千块钱或许算不了什么, 可是对于叶云程来说,这已经是他积蓄的很大一部分。 他还要给方灼上大学做准备。哪怕已经没多少东西可以失去,他的风险抗压能力依旧很小。 下定这个决心,是他思虑了许久的结果,也可能是他成熟懂事后做过的最大的一次冒险。 方灼是在他已经签完合约, 才得知这个消息的。 叶云程在电话里同她说笑道:“还好我们有国家补助, 就算做不下去,也不会没饭吃。” 他刻意将语气说得轻快, 浑不在意、踌躇满志似的,但方灼知道他并不是这种性格的人,担心他压力太大,安慰他说:“没关系,我们家里还有鸡,已经开始下蛋了。现在这个时代,怎么可能吃不起饭?” 叶云程深吸一口气,轻笑道:“你说得对。我们争取早日实现自给自足,不领国家补助。” 他让方灼安心上课,等学校放假了再过来看看。还抽空来学校送了一次盒饭,说是让她尝尝自己的新品。 叶云程目前所谓的新品就是煎饼和饭团。里头夹了点菜跟肉松之类的东西,味道简简单单。 因为元旦假期调课,学生们已经高强度地连上了六天,状态都有点萎靡不振。 严烈稍好一点,还能保持自己运动boy的人设,可到了下课期间也变得不想说话,一有空就埋头玩手机。 午休的时候,方灼去门卫那里领了饭盒,拆开后自己留下煎饼,把饭团递给严烈。 两份食品外面都有独立的纸质包装,边角折叠得十分完美,看着有模有样。 严烈单手接过,说了声“谢谢”,但是只吃了一口,就露出了然的表情,笃定地道:“这是舅舅亲手做的!” 方灼惊讶:“你怎么知道?” 严烈放下手机,脸上神采飞扬,得意轻笑:“因为有家的味道。” 方灼不知道家的味道该怎么形容。她觉得多半是滤镜的味道。 严烈又认真吃了两口,看着外包装,高兴地说:“好吃。我觉得能行。什么时候开业啊?” 方灼摇头:“我不知道。” 叶云程为了不打扰她学习,总是将事情处理好了才告诉她,而且从来是报喜不报忧。 她觉得一个小摊,估计没有什么开业仪式,证件下来就是开业,有时间了就拉出去摆摆。 叶云程或许已经趁她埋头苦读的期间完成了创业的全过程。 她感觉叶云程脱离了自己原来的那个小水潭之后,游动的速度好快,迎着巨浪冲击,一点都不懈怠。 可能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很优秀的人。 方灼一直觉得,如果不是生活的不幸,叶云程一定可以过得光鲜又张扬。 如果不是因为贫穷,他的不幸也不至于让他变得如此凄惨。 他生在一个糟糕的年代,成长于一个孤独的环境,经历过许多的挫折与不平。 可是只要他能窥到光,就跟种子一样,多厚重的岩层都能用新生的枝芽顶破。 然而方灼并不是很希望让叶云程再经受一次失败的考验。 就算是唐僧转世,他也该历满劫难取得真经了。 她再次向自己的同桌确认道:“你是真觉得好吃吗?有意见提还来得及。” 严烈从她的脸上看出了焦虑,没有马上回答,去后面为她倒了一杯水。正好沈慕思提着打包的饭菜回来,他开口叫住,将饭团递过去,说:“蛋糕,你吃吃看。” 沈慕思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大口,坐回自己位置上,可惜没尝出味道,让严烈再给他吃一次,才评价说:“还行啊。你们为什么这眼神?” “你看吧。”严烈冲方灼扬眉,再跟沈慕思解释说,“这是方灼舅舅做的饭团。他快要开张了。” “啊我知道!”沈慕思顿时激动地说,“这个我爸跟我说过!他们家长群的人还给叶叔一起选址、选包装来着。” 方灼怔了怔,放下吃到一半的煎饼,问道:“他跟你们家长一直有联系吗?” 沈慕思说:“有吧,我听我爸谈起过好几回了。”方灼问:“谈了什么?” “嗯……”沈慕思苦思冥想一阵,“他说跟叶叔聊天挺解压的,相处起来也很舒服。叶叔这人看起来有点柔弱,但骨子里有股韧劲,决定了的事就雷厉风行,很有我们A市生意人的风格。哦对,他还说叶叔的思想其实很前沿,如果他想努力,肯定能行。” 方灼多少放下心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沈慕思说:“你还想听吗?还想听让我们烈烈给你编。他可会夸人了。” 方灼:“……” “怎么?真想听吗?”严烈一本正经地说,“你想要哪款定制?一箩筐我都能给你抖出来,而且都是真心话。包括且不限于舅舅。” “不用了。”方灼抚着胸口道,“我现在已经好了。” ・ 漫长的补课终于结束。假期开始的第一天,方灼借严烈的手机查了下导航,而后背起包去往公车站。 并不那么意外的,严烈又一次站在了她的对面。 方灼定定看着他。 严烈耸肩道:“我跟舅舅说过了,他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 方灼不知道他们背着自己聊了多少天。 “因为我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只能吃外卖。”严烈面不改色地道,“外卖里都是食品添加剂,厨房里会有死老鼠,出餐用的是速食包……” 方灼打断他问:“你吃了那么多年外卖,出过事吗?” “以前的我无所谓。”严烈义正辞严道,“但现在我是高三生,金贵起来了!” 方灼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 ・ 从走出A中校门,到抵达小区门口,在没有堵车的情况下,大约是40分钟的路程。 方灼在途中看见了一所大学,离得稍有些远了,人流量辐射不到。小区周围开了几家小型超市,两公里内有个免费公园。交通尚算发达。 两人沿着绿化的小路走进去,仔细打量四周。虽然建筑有些老旧,但维护得还算不错。 严烈说:“我觉得挺好。” 方灼点头。这价格,她能打九十分! 然而等进了大门,方灼有点笑不出来。 两室一厅一卫。客厅挺大。负一层还有个独立的储物间,可以留给他们使用,也是叶云程看中这套房子的主要原因。 叶云程给他们开了门,请他们进来,连一句“随便坐”都不好说。 房间里很空旷,几乎什么都没有。 房东在出事后把所有的家具都给扔了,叶云程又不方便整理,来得匆忙,只带了自己的小推车和一些简单的衣物。 从角落收拾出来的行李可以看出,他这几天应该都是睡在地上。 叶云程那样的身体,睡在冷硬的地面上,是该有多不舒服?何况近来天气骤冷,夜里降温幅度大,方灼翻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厚被子。 叶云程见她脸色迅速阴沉,忙解释道:“我让小牧给我带了。过两天他搬过来,住对面那个空房间,他会照顾我的。”方灼听得迟疑了下,转过身道:“这房间不是留给我的吗?” 一颗小太阳(严烈恍然大悟:“这就叫秀...) 另外一个房间是留给小牧的。 叶云程没有办法一个人照顾摊子, 需要别人的帮助。小牧身强体壮,听话懂事,虽然不大聪明, 但已经了解社会的基础规则,知道该怎么生活。 他经过几次不愉快的工作经历,现在有点自闭,对刘侨鸿介绍的一切工作都不满意。要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要么可怜巴巴地蹲在叶云程的门口, 跟他赖在一起。 对于小牧来说,从小看着他长大, 没有对他表现过歧视的叶云程就是他的家人。他受了委屈, 想要安慰,所以回来了。叶云程舍不得对他说不。 方灼能理解,轻叹道:“好吧。” “你还是住在学校吧, 比较方便。舅舅这里没有床、没有家具, 你住得不舒服,会影响你学习。”叶云程说,“而且烈烈也住在学校,他一个人待着多无聊?你们周末搭个伴, 一起在教室学习。” 短短两句话他提到了两次“学习”,方灼已经能很好地明白他的用意了。 叶云程的确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方灼参与到他的创业计划中来。 前期工作必然是很辛苦的,这是成年人的事,不能转嫁给学生去做。 严烈正在窗边拍照片,闻言头也没回地搭腔了句:“就是, 都是一家人, 你怎么忍心丢下其中某一个?”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将方灼堵得无话可说。 严烈回过身, 说道:“是吧舅舅!” 叶云程点头:“对。” 严烈说:“今天下午我去把床垫给你搬过来。” 叶云程懵了:“啊?” “我家也在A市,平时没什么人住。”严烈说,“我先把床垫给你搬来,你这样睡地上可怎么行?” 叶云程忙道:“不行,你家里人不在,我怎么能动你的东西?” “只是一张床垫而已,等小牧给你带过来,我就搬回去。”严烈单纯地道,“不说是一家人吗?你跟我这么计较?” 叶云程哭笑不得。 方灼不管他们,把书包放下,拿出作业摆到卧室的飘窗上。叶云程见状,放轻了声音不敢打扰她。 严烈也拿出书本,坐到她边上。 飘窗的位置并不好坐,两只脚没有摆放的地方,高度也不舒适,两人需要弯着腰写作业。 叶云程觉得他们这样不行,把自己的活动车小推车给拆了,勉强拼了张简易书桌给他们。在两人身后站了会儿,忧心道:“要不你们下午还是回学校去吧。我先去给你们做午饭。” 其实他这点东西,已经是用小货车运过一趟的了,只不过那是老乡的顺风车,能装的空间不多,他先将赚钱的工具给搬了过来。 本来打算这几天再租个货车把常用物品也带过来,小牧被他大伯喊回去过元旦了,要3号才回来。他就想暂时将就一下,等小牧回来一起收拾,免得要租两次车。 半个小时后,两人闻到了从厨房飘来的鲜香,味道勾得他们无心学习。 两人放下笔,悄悄讨论了下今天中午吃的是什么,叶云程就来喊他们开饭了。 中午吃的是面。 汤底是普通的番茄鸡蛋汤。猪肉剁得碎碎的,浓油赤酱地和豆腐炖在一起,作为浇头淋在面上,令人食指大动。 方灼喜欢吃辣,三个人里也只有她会吃辣。严烈则是一点辣都不能碰,一吃就嘴巴起泡。 叶云程知道后,特意跟家长群里的人学习怎么熬制辣椒酱,顺便还能用来做他小吃摊的秘制酱料。经过几次实验,终于大获成功了,今天给方灼额外舀了一勺在她碗里试试味道。 方灼看着汤里的鸡蛋,才想起来问:“我们院里的鸡呢?” “我让你刘叔帮着喂了,过几天我再回去清理一下院子。”叶云程十分遗憾地说,“本来我想把阿秃也带过来的,可惜这边不能养鸡,会弄得很脏。” 方灼瞥了眼严烈。鸡它爹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已经忘了那个丑儿子。 严烈以后一定不能养宠物,他的兴趣太短暂了,最后接盘的人还是她。 严烈顶着她的视线,没什么反应,吃了两口后才抬起头问:“好吃吗?” 方灼很单纯地道:“好吃啊。” 严烈恍然大悟:“这就叫秀色可餐吗?” 方灼:“?” 方灼等面快吃完了,才反应过来他这个梗的意思,炯炯有神地抬起头,欲嘲笑严烈这人自作多情,然而那人已经不在餐桌上了。 叶云程起身收拾碗筷,见她表情古怪,问道:“怎么了?” 方灼惋惜摇头:“没什么。” 吃过饭后,严烈回去搬他们家的床垫。方灼决定回村里清扫一下后院。 叶云程上来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不打扫的话院子会发臭。 顺便可以把屋里的东西整理一遍。这样叫货车搬运的时候,叶云程可以不用那么麻烦。 叶云程觉得可以,便同意了,在她出发前,又拉着她叮嘱道: “这不元旦了吗?你刘叔一直帮了我们很多忙,这次的证件也是他帮我们申请下来的,以后还少不了让他操心的地方,过年过节的应该要谢谢他。你下楼的时候,给他买点礼物带过去。水果或是什么都行,记得别太贵。贵了他不收的。还有,家里的鸡蛋我说送给你刘叔了,他如果执意不要,你就顺他意思拿几个回来。” 方灼点头表示知道。 “知道怎么去吗?”叶云程将手揣进兜里,“反正我暂时用不到,你把我手机带上。记得早点回来啊。” 方灼把书包清空,带着轻便的黑色背包下了楼,按照导航,去隔壁的世纪联华里买点水果。 在她细心挑选苹果的时候,听见广播在那里打广告, 说洗护区的霸王防脱发系列在做活动,今日购买打七折。 方灼也不是觉得谁秃来着,就是觉得未雨绸缪也不错,毕竟再浓密的秀发也需要保护。于是过去拿了一瓶,出门付款。 这可真是刘叔无法拒绝的礼物。 今天下午的出行特别顺利,转车的时候几乎没有等待,比平时快了半个小时到村口。让方灼整个心情都好了起来。 她想先回家打扫一下院子,再去找刘叔送节日祝福,最后带着愉悦的心情回学校,开始快乐的晚自习。 不想到家门口的时候,直接碰见了刘侨鸿,让她的两项进程缩减到了一起。 刘侨鸿站在泥路边上,正摆弄他那辆老式自行车。 他穿了件黑色的外套,衣服背面因为沾了泥渍变得灰一片白一片,脑袋低低地垂着,一条链子装了几次都没卡回去,看着没什么精神。 方灼走近,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出声喊“刘叔”的时候,还是将他吓了好大一跳。 刘侨鸿做了两个深呼吸,才冷静下来,后知后觉地抬手去拨额上的头发,想用刘海把脸遮起来。 方灼在他脸上清晰地看见了两道红痕,语气冷了下来,问道:“你怎么了?谁给你打的?” “没什么。”刘侨鸿不想在她面前说太多,“意外摔了。你怎么回来了?” 方灼气压低沉:“意外摔了能给你摔成这个样子?” 刘侨鸿:“工作冲突而已,算了。你怎么回来了?” 方灼很执拗地问:“什么冲突?” 刘侨鸿张了张嘴,还是给她说了实话,叹道:“我给他们送鸡蛋呢,他们不要,说我们作秀。还把东西扔到路上。我们部门那个小姑娘气不过,和人吵了起来,他们就动手了。” 方灼一口气上不来:“怎么这样?!” 刘侨鸿低着头道:“有些穷是扶不起来的。算了。他们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不用太在意,像你就这么争气。” 他声音里没什么委屈,大概已经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有些人习惯了被帮扶,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进取心,脸面都可以不要,你能拿他们怎么办? 只有方灼这样的年轻人还觉得义愤填膺。 方灼兀自气了好久,帮刘侨鸿把自行车的链条给修好了,才想起正事,“我是回来打扫院子的。” 刘侨鸿说:“我给你打扫过了,鸡蛋也给你捡了,放我家冰箱里呢。你来得正好,省得我给你们送过去。” 方灼闷头闷脑地站在那里,沉思良久,文不对题地问了句:“能打回来吗?” 刘侨鸿没料到她还在计较,失笑道:“你还生气呢?挨打的人是我,你为什么要那么生气?” 方灼不希望善良的人受这样的委屈。 也许这想法太天真,但她就是不想刘侨鸿经历这样的事。 刘侨鸿说:“我们已经报警了,那几个人多半要拘留七天,罚款五百。跑不掉。” 方灼这才好受了一点。 正道的光。 刘侨鸿拉了她一把,说:“走吧。” 一颗小太阳(那么跟方灼在一起的时候,...) 刘侨鸿的自行车已经有点年头了, 加上风吹日晒不及时保养,车身上有不少生锈的地方。 方灼不忍心骑上去加速它的灭亡,只和刘侨鸿推着慢慢往前走。 乡间的风时急时缓, 从辽远的天边吹过来,带着秋末植被成熟的味道,又夹杂着萧瑟肃杀的冷意。 方灼看着刘侨鸿的背影,抬手拍了拍他的外套后背, 却发现那泥渍拍不干净。 刘侨鸿跟着用手扯了一下, 说:“没事。这是我的战绩,等我回去洗了它。” 确实可以说是战绩了, 看得出刘侨鸿被按在地上滚了一圈。 方灼叫道:“刘叔。” “诶。”青年应道。他跟叶云程一样, 外形是文弱的,却莫名让人觉得可靠。 方灼心道,这难道就是公务员的光辉? 她问:“你刚工作的时候, 遇见这种事情, 会怎么调整?” 只能忍的事情哪里还有第二种办法? 刘侨鸿半真半假地说:“多背背党章。” 方灼惊讶地说:“你会背党章?” “我要是不会背党章,你觉得我怎么坚持下来的?”刘侨鸿挺直胸膛,“我把它垫在我的枕头底下,每天入睡或起床, 都要拿出来看一眼。让它开启我红色的人生。” 他说得实在太有迷惑性,方灼有那么会儿确实动摇了,她将信将疑地问:“那党章的第一句是什么?” 刘侨鸿还挺能唬人,脱口而出道:“中国共*党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 方灼紧跟着问:“那第三句呢?” 刘侨鸿沉默了,紧跟着听见身后的发出低笑。 “够了啊。”刘侨鸿也笑道, “我都没问你四级英语单词的第三个是什么。” 方灼提醒道:“我还是个高中生。” 刘侨鸿在基层工作, 习惯了闲不住嘴,走到半路的时候, 开始絮絮叨叨地跟方灼聊起来,说自己这些年扶贫的见闻和成果。 他举例隔壁村的一个小姑娘考上了大学,虽然只是一所专科院校,但对她来说也已经是改变命运。因为在上大学之前,她妈妈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让她跟对方一起去城里打工,做北飘。 “打什么工?”刘侨鸿说,“不读书的女孩子,未来的生活很苦的。而且社会越发展,越会让人瞧不起。但凡能坚持就不要放弃这个机会。” 他说着回过头看了方灼一眼,笑起来的眼神温柔明亮,跟平时不大一样地闪着光。让方灼深信他是真心投身于乡镇扶贫这一事业,将自己的青春和梦想都作为筹码,砸进这一场不能回头的时代洪流中,给更多底层的人赌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说:“你很厉害。有意愿考我们A大吗?我们学校校风挺好的。” 方灼也觉得挺好。她觉得能教出刘侨鸿这样的人,那所学校一定哪里都很好。 ……除了分数线太高。 她看着刘侨鸿有些过长的头发,动容中忍不住说了句:“刘叔,你后面的头发有几根白了。” 刘侨鸿动作稍稍僵硬了下,而后大声道:“年纪大了哇,能没有白头发吗?你到我这年纪你肯定也有!” 他其实也才三十多岁而已。只是最近几年,国家的发展重点落在扶贫上,扶贫岗可以说是乡镇里最苦的岗位,真的消耗了他太多的心力。 ・ 刘侨鸿的家在不远处的镇上,那里相对热闹,有一个集市。 路过一家理发店时,里面还停留在00年代的装修风格让方灼想起正事,停下脚步道:“对了刘叔,我给你买了瓶洗发露。” 刘侨鸿不解接过,看见熟悉的霸王标志,笑着推了她一下,说:“你什么意思啊?” 然后又道:“不要随便浪费钱!你哪里来的钱?” “一瓶洗发露而已,难道我要去抢才能买得到吗?”方灼说,“等我以后有钱了,我给你换辆新车。” 刘侨鸿拍了拍自行车的座驾,佯装严肃道:“不许你说它坏话,这是我的老搭档。” 他斟酌片刻,还是将东西收下了,放在车前面的小网框里。顺道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确认还是茂密的。 基因拯救了他,没给他带来地中海危机。 刘侨鸿松了口气,想起之前组织活动,被网友嘲笑的事,含糊问道:“你说我是不是该去染个发,或者烫个头?显得年轻一点?” 方灼说:“可以啊,让年轻小姑娘看看你的帅。” “我有什么帅不帅的。”刘侨鸿嘟囔了两句,余光往前方的玻璃上瞥去,侧着脑袋偷偷看自己的脸。 随后发现方灼也在打量他,脸色微红,虚张声势地叫道:“干什么?我在看里面的电视!” 方灼忍着笑意,转过视线道:“我知道。我也在看。” 理发店里的电视节目没什么人看,上面正在播报新闻。 说的是今年开大会时提出过的,“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实现第一个百年奋斗目标”,2020年就是决胜期。 两人静静看着,一时寂静无声。 身后是嘈杂的世界,身前是狭小的发廊。 川流不息的人群从他们身边路过,全是与他们无关的虚影。各种叫卖的声音,给他们产生一种错觉,好像生活只是柴米油盐、日复一日的平淡。 但是他们知道,再往外,是一个欣欣向荣,正在崛起复兴的大国。脊骨里的傲气,正要挺直,踩着无数先辈的血汗,嘶鸣着向上奔腾。 “发展真快啊。”刘侨鸿感慨道,“有时候都怕自己追不上。” 方灼说:“都是筑梦人,有什么怕追不上的?” 刘侨鸿笑了,转过身,抬手抚在她的后脑上,轻声道:“好孩子。” ・ 刘侨鸿给所有的鸡蛋写了时间作为标注,以免放久了会坏。 方灼只拿了六个鸡蛋,放进包里,说是A市的房子里暂时没有冰箱,剩下的留给他吃,麻烦他多看顾自己的鸡祥物。 刘侨鸿表示知道,笑着送她离开。 等回到A市,严烈也回来了。 他不止叫车送来了床垫,还送来了干净的被子跟枕头,顺道搬了几张不用的桌椅。 这套房子终于有了勉强算是可以小坐的地方。 叶云程陪他们吃过晚饭,又打包了两个饭团作为宵夜,催促他们早点回学校。 高三的每一个假期都很宝贵,抓紧时间好好休息一下,不然躺在床上学习一会儿也行。 方灼确实感到疲惫,坐公车回学校的路上差点睡着,迷迷糊糊之中快要靠到严烈身上,还好广播及时播报下一站停靠A中。 下车之后,困意未消,状态依旧浑浑噩噩。 一月份的日头变得很短。才七点多,灰蒙的天幕已经落下。 方灼打了个哈欠,走在照着黄昏灯色的主道上。 她想快点回宿舍,可是严烈的脚步放得很慢,方灼每走一会儿,就要停下来等他,几次过后,干脆也跟他一样放缓步调。 闲庭阔步地踩在明暗交错的投影中,迎面而来的凉风与安定下来的心境,反而让她清醒了一点。 严烈就跟在她的身后,影子长长地拖拽在她脚边。方灼不用回头,偏斜着视线就可以看见他在做什么。 低头族・严某,现在正在玩手机。 闪光灯在夜色里无可掩饰地亮了起来,刹那间照亮了方灼目之所及的世界。 她顺势转过身,迎面对上的时候,相机自带的灯光又闪了一次。 她眯起眼,觉得自己的这张照片肯定拍得不好看。也许是满脸困倦或凶神恶煞,愚蠢地张着嘴,瞳孔被闪光灯反射出诡异的光。 然而严烈看着照片,再把目光转到她的脸上,脸上带着很纯粹的,方灼看不大懂的笑容。 他收起手机,背到身后,小跳着退了两步,冲方灼露出讨好的微笑,不想让她删自己的照片。 方灼其实没什么所谓,因为她觉得严烈不会拿一张丑陋的照片来嘲笑她,只是问道:“你拍什么?” 严烈说:“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拍照留个纪念。” 方灼愣了下。 他们的假期过得很淡,只是一起吃了顿饭而已,什么都没有做。 节日的喜气,纪念的意义,离他们似乎很遥远。 方灼仔细回忆了一遍今天发生的所有事,实在找不出能让严烈觉得开怀的地方,问道:“跟着我是不是很无聊?” “嗯……?”严烈掰着手指数道,“今天有四分之一的时间休息,四分之一的时间学习,四分之一的时间做些乱七八糟的事,还有四分之一的时间跟方灼同志在一起。” 他笑着总结道:“很好,今天我过得很开心。比我去年过得好多了。” 方灼有时候觉得他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带着她无法理解的乐观跟奇思。 “你在A市有家,为什么要住校呢?”方灼不解问,“你以前是不是不住校?” 严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语言好像还不足以准确描述他的想法。 他想,如果他的生活是一个平面坐标轴的话,那么跟方灼在一起的空间,就是正半轴,没有方灼的区域就是负半轴。 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但同样是在往前走的时候,一个离零越来越远,一个离零越来越近。 X小于0的取值范围,他的解都是不快乐。 所以他想往方灼所在的方向延伸,变成一条直线,没有尽头。 方灼没有得到答案,扭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宿舍楼已经到了,动了动嘴唇,只好与他告别道:“那我先回去了……节日快乐。” 严烈点头。 她背着包,从两侧的树影中穿过,沿着小道消失在视野之内。 严烈盯着那盏送她离开的路灯看了许久,感觉世界随之安静了下来,晃着脚步坐到不远处的长椅上,拿出手机翻看相册。 他的手指来回拨动了几次,把照片移动到专门的相册里,设置好名字后,对着屏幕上浅淡的荧光逐渐出了神。 没多久,消失的脚步声又从寂寥的树影中出现,跟方灼刚才离开前一样,停在他的面前。不到一尺的距离。 一切美好得像是时光倒流。 严烈抬起头,看着这个神色淡得不真实的人。 方灼放下书包,在他旁边坐下,认真地说:“我想了一下,我今天的学习时间并没有达到四分之一,倒是不介意跟你一起先完成这项目标。” 严烈眨了眨眼睛。 “新年的一天从学习开始,总是不会错的。”方灼抽出英语试卷,翻到中间的位置,问道,“你有空吗?” 严烈正要答应,又听方灼道:“把之前的照片给我看看。” 严烈说:“你不要删。” “不删。”方灼说,“而且这不是我的照片吗?” 一颗小太阳(如同长夜将明时丛林间最后...) 照片并没有方灼想象中的那样不好看。 第一张照片只是个背影而已。 她穿着件过于宽大的外套, 袖子软绵绵地垂下,盖住了她的手指。衣服的肩线滑到手臂上,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 背包的重量勾出了她削瘦的肩膀线条。 她和叶云程都喜欢买大两号的衣服,因为可以穿得更久,冷的时候里面还能多套一件卫衣,这是环境所带来的习惯。 荧白色的光线从上方打下, 照得她发色变得浅淡, 身材也更为清瘦。 而她正侧着头,专注地看着地上的长影, 像在透过它看拍照的人。 方灼以为自己不回头就可以知道身后的人在做什么。 原来她身后的人也知道她在做什么。 那种藏在深处的, 细碎难言的心绪,如同长夜将明时丛林间最后的几点萤火,委婉又隐秘。 方灼手指滑过, 翻到后面一张。 她以为自己当时的表情应该是呆滞无神, 没想到那一瞬的抓拍,拍出了张色彩分明的图片。 背景昏沉朦胧,只有淡如云烟的树影,只有她的皮肤白得像素净的月色, 正毫无防备地看着镜头, 里面的人甚至叫她感到陌生。 严烈用余光打量着她的脸色,见她并没有讨厌的意思,放心笑道:“我拍得好看吧?在你拍过的照片里,这水平算不算前三?” 方灼又看了一眼, 将手机还给严烈, 说:“我只拍过证件照和同学照。所以你是第一。” 手机的背面还残留着一点温度,严烈握在手心, 玩笑着问:“那可以只有前三吗?” 方灼眼尾一斜,没有作声。从包里抽出英语课本,展平在手里,就着后面的单词表开始阅读。 ・ 值班老师裹紧外套从宿舍楼里出来,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小跑着活动身体,去找各位宿管员确认住校学生的登记情况。 刚从已经关门的小超市前走过,就看见路边的木制长凳上坐了两位学生。 他知道,这个年纪的学生总是有很多感性的情绪,在单调而高压的环境里生活了太久,容易对身边的人产生依赖。 他们会因为偶尔放松的状态丧失理智,进而忘记自己真正应该做的事。 譬如现在。 那两个学生坐在暖色的灯光下,即便吹着冷风瑟瑟发抖,也不愿意在温暖的宿舍里闲适休息。 这样堂而皇之的行为,说明他们已经无所畏惧,脑海里的想法一定十分危险。 太严重了。 不正之风应该要被扭正! 值班老师阴沉着脸,放轻脚步走过去,特意绕了个路,从二人身后靠近,想听听他们不睡觉也要挑灯夜谈的话题是什么。 为了保留证据,以便后期劝诫,他还拿出手机,打开了录音功能。 然而等他走到树影下,听见的却不是什么腻歪的话,而是一连串古怪的发音。 再认真去听,才发现是女生在背单词,并用单词进行造句,而男生在一旁指导,逐字逐句地纠正她的口音。 他们竟然真的在学习。 值班老师心下有点震撼,又不敢轻易相信。 他已经因为过于相信学生,深刻认识到了社会的险恶,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于是保持相同的姿势,他极有毅力地在黑暗中站了半个小时,一直等到脸被冻得发僵,长椅上的两个人都没露出他预想中的破绽。 不过他听出来了,方灼的英语水平是不大行,连词根词性之类的基础都不是非常了解。这情况比什么态度问题要严峻多了。 听到一半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下去,跳出来急躁叫道:“完全倒装句的考点,动词要提前,要提前啊!同学你都高三了,不能这样啊!” 被打断的两人错愕回头,表情从茫然到复杂,随后不大赞同地撇了下嘴。 严烈拖着长音道:“老师,你偷听啊?” 值班老师干咳一声,生硬地转开话题:“我只是担心。这里灯光那么黑,你们在这里学习,会很伤眼睛。以后去教室吧,熄灯前记得回来就行。我不打扰你们学习了。” 他匆匆走开,摸出手机,将录音的按钮停止,又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这个世界真单纯。他心道。 他都快理解不了了。 ・ 第二天早晨,严烈来找方灼,向她转告叶云程的消息。 小牧昨天晚上提前回来了,在叶云程的指导下试着卷了几个饭团,成品看着不错,让他深受鼓舞,多次表示自己想尽快摆摊。 他是第一次那么热情地寻求工作,叶云程不想泼他冷水。反正工具文件已经齐全,随便哪个日子都行开工。 两人干脆大早去菜市场买了食材,准备一番后,从中午开始在路边营业。 方灼还是决定过去看看。因为她不知道这对奇怪的组合能否应对社会的考验,也不知道他们首次出征能获得什么样的成果。 过多未知的信息会让她觉得惴惴不安。 严烈作为她的小长工,也陪她去了,顺道带上了作业本,无事可做的时候还能挥霍时间。 两人赶到定位点时,摊位前等了个客人。但叶云程不在,只有小牧一个人。 相比起上次会见的蓬头垢面,这回的小牧变得整洁许多。 他穿了件白色的棉外套,连袖口都洗得干干净净,向上挽起。里面则是一件宽大的短袖,印着动画片的图形。 这样单薄的着装,站在一月的天里似乎也不觉得冷。 小牧埋头认真工作,两人的出现都没有分散他的注意力。 方灼跟严烈就一左一右地站在小推车边进行围观。 这客人额外加了好几种小料,小牧给量又实在,导致他的饭团过胖,几次尝试都卷不上去。 这不在他的学习范围之内,小牧有点急眼,脚步不停在原地起落,抬头看一眼客人,再继续用力卷曲饭团。 那眼神幽怨又恳切,将客人看得头皮发麻,他很想说“要不就算了”,可对比一下两人的体格,又不是很敢说。 方灼见小牧努力无果,才上前道:“小牧,卷不下可以多加点米,把它卷得大一点,或者给它包圆实。” 小牧暂时没有办法跟方灼进行正常交流,但好歹听进去了,照着她的方法,总算将饭团包出了雏形。 他用纸张封好边角,装进小袋子里,一言不发地递给客人。随后脱下手套,拿着一旁的干净毛巾清理台面,时刻谨记叶云程告诉他的“清洁守则”。 客人也没料到到手会是这么沉甸甸的一袋,等了半晌不见老板收钱,哭笑不得道:“多少钱?老板发呆呢?” 方灼不知道叶云程是怎么定的价,扭头看向小牧,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问题。 小牧从自我反思中抽出神来,指着配菜的盒子道:“这个五毛,这个五毛……” 方灼快速给他算了一遍,道:“十块五,谢谢。” “好便宜。”客人笑了下,“你们定价也太实诚了。” 小牧觉得自己是被夸了,别扭地说:“不好看。” “已经包得很好了!小牧手真巧。”严烈给他夸奖,“能不能也给我做一个?我还没吃午饭呢。” “你怎么会没吃午饭?”小牧抬起头,严肃道,“不能不吃午饭!我现在就给你做。灼灼要吗?” 客人频频斜视过来,大约是终于发现了小牧跟普通人的不同。他在口袋里摸了半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带钱,不好意思地问:“能用支付宝吗?” “要现金!”小牧很紧张地说,“要付钱!” 严烈拿出手机说:“可以的,你扫我吧。” 他这边刚收完款,叶云程回来了。 他把袋子放进抽屉里,笑道:“我刚去银行换了点零钱,你们来啦。” 方灼问:“生意好吗?” 叶云程点头:“挺好的,库存快要卖完了。我待会儿还要再去买点黄瓜、煮点饭,晚上多摆一会儿。附近工作的人说下班后路过会再来买。” 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但不得不说,路人在看见他身体的残缺时,会主动过来光顾他的生意。 他并没有觉得难受,这是别人的善意,他表示感谢。而他能给予的回馈就是,卖新鲜的、干净的食物。 “小牧辛苦啦。”叶云程拍拍他的肩膀,“刚刚顺利吗?” 小牧鼻尖沁着微微的汗渍,小声道:“我紧张。” 严烈笑说:“我给他写个牌子吧,挂到前面。一份饭团里不要加太多东西,不然不好卷。” 小牧用力点头,严烈去不远处的文具店买卡纸。 叶云程说:“你们帮忙照看一下,我先去买东西。” 他面容有点倦意,但精神面貌是前所未有的昂扬,一刻都停不下来。 一颗小太阳(方灼却觉得她和严烈是待在...) 摆摊的位置流量其实并不好, 大部分靠的是左右邻里的光顾。等假期结束,如果没有吸引到新的客流,生意也许会冷清下去。 严烈用记号笔写了张提示, 贴到小推车的正面,拿胶带封了两层,以免剥落损坏。 ――一份饭团,加料最多只能加三样, 谢谢。 因为准备得急, 摊子上能加的小料其实不多,除了常见的黄瓜、榨菜、生菜, 剩下的就是鸡丝、蟹棒之类。 肉松是之前叶云程自己炒的。因为市面上好的太贵, 便宜的他又觉得不卫生,干脆自己做,吃不完还能让方灼带去学校做拌饭料。为了节约成本, 材料用的是鸡肉。 剩下的就是鸡丝、火腿丝之类的东西。 担心卖不完会不新鲜, 每个盒子都只装了一点。 方灼让小牧加料放得少一点,东西更多未必会更好吃。小牧尝试了几次,愁苦着脸摸索合适的分量。 两人都没有上前协助他的工作,只拿着作业在后面旁观, 适当地进行指导,以便让他尽快适应摆摊的生活,顺道观察营业中可能会遇到的困难。 一个多小时里,确实出了几个状况。于是小推车上的公告纸越贴越多。 “他不擅长说话,但已经听到了, 能听懂。” “可以做小份, 做之前说。” “盒子里没有的配菜就是已经没有了。” “不讲价,不能免费多放!” “他可以交流, 不是结巴,只是怕生,请不要凶他。” 大部分的问题其实都围绕着小牧的社交恐惧。 这和智商的关系不大,他跟方灼的交谈就没什么障碍,纯粹是不想开口。 他的表述确实没有普通人清晰,逻辑也不是很流畅,可能是以前因此受到过别人的嘲笑,留下了心理阴影,现在面对陌生人态度抗拒,说话也会结巴。 所以小牧跟客人的信息交换基本靠眼神。他的眼技十分的有灵魂,一般人get不到。而为了表现自己的敬业,他偶尔会向过路的人发去品尝的邀请。 脑电波无法对接的双方,最终会带着一脸的茫然擦身而过。 方灼觉得很好笑,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跟严烈艰难地憋着。 当然也有遇见很好的客人,轻声细语地跟小牧对话,耐心听他的回答。走的时候还会夸奖他一句。 遇见这样温柔的人,小牧就会非常高兴,收拾餐桌的动作变得轻快,数次回头跟他们强调说:“那个人真好。”怕他们吃醋,还懂得端水平衡,补充一句:“当然你们也很好。” 严烈笑着回道:“谢谢小牧夸奖!” 而遇到比较暴躁的客人,小牧会抓耳挠腮地急,等人走了,再委屈地总结说:“没有做好。” 他的情绪跟孩子一样,直白又单纯,来的快去得更快,但记住更多的,还是别人的好意。 傍晚四点左右,临近下班高峰期,他们的生意逐渐热闹起来。 因为米快卖空了。严烈联系叶云程,去帮他搬运食材。 没多久,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过来,点了个小份饭团,同时给了小牧一百块钱。 小牧埋头找钱,方灼站起了身,伸手将钱接过。 她坐的位置比较隐蔽,在小摊的正后方,站得远的人可能看不大清楚。 “钱太大了,我去隔壁的便利店验一下钞,请稍等。” 她正要转身过去,又被男人喊住。对方很冷地说了句:“算了,我不买了。” 方灼将钱还给他,他直接抽了走人。 倒是边上的客人反应过来,对着他的背影大骂道:“要不要脸啊?要不要脸啊你!去大超市我都忍着不说你,来这儿你的良心呢?呸!” 小牧不知所措,小声地问:“怎么了?” 方灼安抚地拍了拍他,“没什么,阿姨怕你白忙活了。” 小牧松了口气,说:“没关系的,我不累!” 他抬起头,鼓起勇气朝对面的人说:“阿姨别、别生气,不想要可以不要的。” 客人放缓了表情,对他笑道:“诶,乖孩子,没事。你先给我两个。” ・ 叶云程回来,方灼跟他说了这件事。 从验钞机开始普及,那些不务正业的人就将目光投向做小本生意的商人。如果只有小牧在的话,真的有点防不胜防。只是没想到第一天就能遇上。 严烈皱眉道:“我还是给你们弄一个移动支付吧。” 方灼说:“想用□□的人,不会选择移动支付。” “不单单是为了防止□□。”严烈说,“现在的人出门不喜欢带现金,移动支付会方便很多,而且能增加一定的客户。” 这对连手机都没有的方灼来讲有点陌生了。 严烈拿过叶云程的手机帮忙设置,然后去打印店印了张二维码出来,让他们注意听系统播报的价格,以免客人打错价格。 六点是晚饭高峰期,小摊子前的人渐渐增多,暮色也开始下沉。 小牧负责卷饭团,叶云程负责收钱,两人配合得有条不紊,比下午顺利许多。 叶云程气质亲和,温声细语地跟客人说话,将整个摊子的氛围都带得融洽了起来。 他让两人再等一会儿,七点半收摊回家,给他们煮馄饨吃。又让他们不要在这个地方看书,光线太暗。 两人于是搬了小板凳,坐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背单词。 车辆一阵拥堵,行人缕缕行行,空气嘈杂得如同滚沸了的水,方灼却觉得她和严烈是待在同一个玻璃罐里的人,他们的世界是独立的,跟宣泄而下的灯光一样宁静和缓。 严烈带头念了几遍,不听方灼跟上,捏着她的脸迫使她回神:“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方灼,你是不是在发呆?” 方灼转过视线,却是望向他的身后。 严烈顺着看过去,才发现是个熟人。 魏熙站在他们跟前,沉思片刻,好奇地问:“坐在吃的东西前面背书会更有力量吗?” 方灼:“……?” 这孩子的脑子是用瓦计数的吗?那么光,又那么亮。 魏熙活动着她的小脑袋瓜,又问:“严烈为什么也在啊?现在摆个摊,都要模特了吗?” 方灼忍不住笑了。 “虽然哥确实长得帅吧,但主要是为了社会实践。”严烈说,“顺便感受一下劳动人民的光荣!” 魏熙问:“摆摊有趣吗?” 严烈:“有趣,就是不方便学习。” 魏熙深吸一口气,神秘地问:“所以你们的作业写完了吗?” “昨天就写完了。”严烈用手肘撞了下方灼,“跟灼灼在一起,你觉得我的作业能写不完吗?” 魏熙发现小丑只有她一个,痛苦地抱头大叫。 方灼鼓励说:“明天还有半天,你可以再挣扎一下。” 几人聊了会儿,魏熙的目光被一旁认真工作的叶云程所吸引,见他身边围了几个找他闲聊的人,暗道认真赚钱的男人果然很有魅力,大声叫道:“舅舅,你应该去年轻人多的地方,或者什么网红地段摆摊,这样你很快就能成为A市最帅的摆摊小哥了!” 说完还冲叶云程眨了下眼睛,给他比出一个赞。 叶云程失笑道:“什么A市最帅,你们这些孩子真是。吃晚饭了吗?没有的话我请你吃。” “不不不,我吃了。”魏熙不好意思地道,“不过如果您想送我当宵夜的话我也不介意的!” 叶云程招手:“过来看看,想吃什么味道的?让小牧给你包个大的。” 方灼想起来,小学的时候她有一个同学,家里是摆摊卖蛋糕的。 那时候方灼特别羡慕他,因为他身上总是带着一种甜甜的牛奶味。 她订不起早餐奶,觉得牛奶是很好喝的东西。 吃不起西式的糕点,觉得蛋糕是很奢侈的东西。 而这一切,那位同学都可以轻易拥有。 某天放学,她背着破旧的布包从学校里走出来,在路边看见了那个男生。他很烦躁地将包在地上,跟自己的父母发脾气道:“你们不要来我学校边上摆摊!你们太丢人了!” 她不知道什么样的父母可以值得骄傲,什么样的父母称得上丢人。她觉得有父母疼爱已经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那一刻男生身上所有让方灼羡慕的闪光点都破碎了。 长大之后她终于知道该怎样去形容当时的感悟: 人不要自卑,自卑会变得卑劣,卑劣会变得丑陋。 她为自己的这段回忆画下了一个完美的句号,正觉得满意,严烈抬手在她眼前挥动,无奈地问:“你又在想什么呢?大哲学家。” 方灼诚实地道:“我在想,人怎么样才可以不自卑。” 严烈偶尔也会跟不上她转变极快的思路。 方灼自问自答:“当他拥有很多东西的时候。” 严烈把本子卷成话筒的形状,姿态谦虚地询问她的答案:“比如要拥有什么呢?” 方灼迟疑着道:“有飘影?” 方灼的冷笑话总是很过时,可不知道为什么,永远能戳在他的笑点上。 严烈愣了愣,放肆地笑了出来。 方灼叫了他两声,他都无法停止,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兀自转过身背单词。 严烈拿出手机,对着小摊和方灼拍了两张照片。 元旦假期的第二天。 他有四分之三的时间跟方灼同学待在一起。 一颗小太阳(严烈看着一脸让人不放心的...) 如果时间不是用小时、天或者年来计量, 而是用颜色的话,那方灼的懵懂时期是无知的白色,之后是跌打滚爬所染上的泥灰, 现在则是被打翻了的颜料盘。所有只存在于定义的色彩终于有了实质的存在。 各种复杂的颜料混合在一起,构成一幅明艳又平淡的画作。 这要怎么形容呢? 她喜欢在夏天穿过葱郁的叶片仰望苍穹,看着飞鸟从狭小的缝隙中飞过,看着太阳的光线投射出风的影子, 看着时间在清透的空气里缓缓流逝。 世界由单纯的绿、蓝两色组成, 却又好像能描绘出生命里所有有意义的符号。 方灼现在所拥有的颜色,就是这个样子。 她有些沉迷于这种规律又安稳的生活, 哪怕它的强度令人感到疲惫, 似乎每一刻钟的日程表上都安排好了学习、拼搏,或是休息的任务。 这一天的计划,原本应该是她和严烈去舅舅的摊位前, 完成英语第四单元的复习, 同时为叶云程解决一下市场相关的问题。 然而两人刚走出食堂,严烈就遇到了一位在他意料之外的人。 男人的出现,让方才还在说话的严烈瞬间安静下来,笑容也消了下去。 这反常的表现十分突兀, 方灼跟他一起停下脚步,顺着视线,朝来人身上打量两眼,大概猜到对方的身份。 那是一位长相英俊、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外面套一件黑色大衣, 浓密乌黑的短发让他看起来颇显年轻。 说实在的, 他跟严烈并不是很像,不是指外貌, 而是气场。 他唇角的皱纹比较深,眼睛轮廓更加深邃,整体肌肉的线条向下微沉,凸显出严肃的神情。 方灼想严烈以后肯定不是长成这个样子。他那么爱笑的人,就算老了,皱纹也应该先爬上眼角而不是唇边。他会看着像一个亲切的老爷爷。 男人走近,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或惊喜或想念的笑容,可惜不大成功。 他的情感在面对跟严烈的隔阂时遭遇了滑铁卢,而他并不是一个演技很好的人。 “我回来了。”他抬手看了眼表,但其实目光并没有在表盘上停留太久,抬起头后说出自己的来意,“这时间刚好,我带你出去吃顿饭,你妈妈在酒店那边等着了。虽然晚了一点,也算是给你庆祝过年吧。” 他生疏地加了一句:“元旦快乐。” “辛苦了。”严烈应道,“你也快乐。” 严爸爸又问:“你为什么不住家里而要住学校?是觉得那套房子离学校太远了吗?我今天给你老师打电话才知道,还以为你跑去了哪里。” 他想表达关心,可说出口的味道让人品着更像是质问,严烈于是也回答得敷衍:“学校里人更多,热闹一点。” 这么淡漠的严烈,就跟不会胡闹的蜡笔小新一样。 麻木而无趣。 可就是这幅没有灵魂的表现,严爸爸也没有察觉出异样,转向方灼,与她搭话道:“你是烈烈的同学吗?你好。” 方灼朝他弯了弯腰,算是招呼。 严爸爸问:“你们刚才是打算出门?” 方灼觉得他二人不对劲,斟酌着道:“打算去学英语。不过不重要。你们有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严烈因为她那句“不过不重要”,表情险些没控制住,在她要离开时拽住了她,道:“让我爸送你过去,他肯定开车了。” 严爸爸对着方灼,笑容自然多了,说:“好,我的车就停在门口,那一起走吧。” 三人上了车,驶上主路,车厢内的气氛依旧沉闷,方灼始终找不到说话的时机。 她眼珠在两人之间流转了数次,纠结地想了无数个话题,最后觉得缓和气氛这种高难的操作不是她能胜任的,干脆闭嘴。 严爸爸大概也受不了这种宛如冰封的状态,想跟方灼聊天缓和一下,顺便旁敲侧击严烈的校园生活,以拉近父子距离。 路程过半的时候,他程序性地问了方灼两个问题。 先是问她父母是做什么的,方灼隐晦地说她现在不跟父母住。 这个问题似乎问到他的心坎上,严爸爸声音大了点,又问是因为父母工作太忙碌吗? 方灼思忖良久,很艰难地回答,因为重组家庭不是非常欢迎她。 严爸爸哽住了,所有的腹稿全部流产。后视镜里照出了他紧皱的眉头,让方灼不禁对他心生同情。 这一番谈话的结果也让方灼感悟到两个道理。 ――沉默是金。 ――比起问候别人父母,“你吃了吗?”,是一个更明智的话题。 好在路程并不遥远,这窒息的感觉在方灼一句“到了”的提示声中得以拯救。 待她下了车,严爸爸与她客套了两句,重新启动,汇入主道的车流。 方灼一直看着车尾灯从视野中消失,才挠了挠头,慢吞吞地往摊位点走去。 ・ 等两人到时,包间里已经坐了圈人,前菜也开始上桌了。 除了严妈妈,还有几位陌生的长辈,都是他们的朋友,今天来给他们接风洗尘。 “怎么去了那么久?”严妈妈站起来招呼,“烈烈,来了呀。坐妈妈旁边,让我看看你瘦了没有。” 严烈走过去,依次跟桌上的人打了招呼。态度不冷淡也不热络。 严妈妈捏了捏他的肩膀,给他碗里夹了块牛肉。 “是严烈啊?这走路上我可是真认不出来了,一眨眼长那么大,上次见面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呢。”对面的中年男人朗声笑道,“听说你现在是读高三,成绩特别好是不是?长得帅又聪明,太棒了,都不用你爸爸操心,不像我们家那混小子,每次见他我都恨不得抽他一顿!” 严烈礼貌地笑了笑。 严爸爸说:“成绩是挺好,但读书都快读呆了,你看他这样子,跟我都聊不大来。”中年男人指责道:“诶,那我要说,老严是你不对。你儿子都高三了你还在外面奔波,你让他跟你聊什么?是聊那个什么导数啊,还是聊圆周运动?” 严爸爸笑道:“怎么?你儿子就和你聊这些?” “他不乐意听我说话,就会故意拿这种东西堵我。”中年男人挥了挥手,举起酒杯抿了一口,嘴上说得无奈,语气里却是掩不住的疼爱,笑骂道,“当我没上过大学吗?那臭小子。” 严爸爸说:“这次回来,我们过完年再走。” “那就好,多陪陪你儿子。” 一群人都是多年的朋友。聊生意、聊孩子、聊过去,天南地北的话题牵引出来,说得很是畅快 很快就没人管严烈了。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酒味。 严烈闻着味道,觉得很难受,借口要去上厕所,离开了包间,去外面透口气。 到了走廊尽头的通风口,他才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了。 白色的雨滴倾斜而下,连敲打在地上的声音都很轻柔。 严烈心想。一回家就下雨,从来没见过这么阴的天。 方灼是不是还会欣喜这场久违的细雨?毕竟她不必为了自己不在而难过。 方灼肯定难过,因为做不了生意了。 还好叶云程昨天看过天气预报,有所准备,本来就只打算摆半天。见雨势将临,提前将摊子收了,推回出租屋。 方灼说了严烈不来的原因,叶云程对那位神秘的家长深感好奇。 “得把他的床垫搬回去才行,不然他爸妈见家里少了东西,不得说他两句?”叶云程奇怪道,“怎么他爸妈回来,没提前告诉他一声吗?” 方灼说:“手机借我一下,我问问他。” 叶云程一惊:“这么着急?他今晚要回学校吧?今天下雨,不大方便,你可以让他明天再回复我。” 方灼犹豫了下,说:“我还是现在问问他。” 严烈看着一脸让人不放心的样子。 一颗小太阳(同桌不就是为了把你错失的...) 方灼拿着手机, 莫名其妙地去了没人的阳台,蹲在角落,思来想去, 给严烈发了一个字: “滴。” 严烈正在淫雨霏霏中冷得透不过气,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去拿,依旧垂着眼看地上那些在雨中奔走的人。 他以为是广告短信, 可因为太过无聊, 过了半晌还是摸出来看了眼,没想到是从叶云程的手机发过来的。 连疑问都不算。只有那么一个字, 却好像隔着几十里远的路程, 给他的世界按下了一个暂停。 方灼手里,一定有一个关于他情绪的遥控器。 严烈笑了起来,手指快速按动。 严烈:一毛钱了哦。 方灼脸色一黑, 差点撂担子走人。 这人好会说话。 严烈手指敲了敲, 知道自己如果不赶快回复点言之有物的东西,对方可能要就此失踪了。 严烈:所以值得你用一毛钱来铺垫的问题是什么? 一分钟后。 方灼:舅舅问,床垫什么时候还给你? 严烈:不用了,他们不住那儿, 而且丢了他们也不知道。 方灼表情纠结,犹豫着要不要回个“哦”,屏幕上又跳出来一条。 严烈:两毛钱了。 方灼想把手机砸对方脸上。 为什么要催她?搞得她在挥霍金钱一样,变得很紧张。 方灼打字很慢,对键盘不熟悉, 每一个拼音都要从头到尾寻找一遍。所以每回打字时, 她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可是等她回复,是严烈觉得很有意思的事情。因为每一个字都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她发短信的时候甚至比她学习还要专注。 严烈转了身,背对着窗口,将冻得发红,已经有些难以曲张的手贴在脸上,另外一只手不时滑动屏幕,不让光线暗下。 这一次的回复意外得快。 方灼:你不高兴。 敷衍得连问号都不打。 严烈:为什么? 这一次等的时间比较久。 方灼:?我为什么会知道你为什么见到你爸爸会不高兴?不过我见到方先生也不高兴,原因你知道的。如果你愿意向我诉说的话,我不会介意,并且我会及时删除短信内容不让别人看见,你可以相信我的人品。 严烈手指悬在屏幕上,想了很久都没有落下来。 他要说什么呢? 他的生活富裕,家庭关系健全,虽然父母经常不在家,可从来没在经济上对他有过短缺。冲突和不快早就停留在十几年前,连大人都不以为意地翻过,面向新的生活。 相比起方灼,他的沉闷显得那么不坚强。 他不要方灼觉得他是个斤斤计较的人。 踌躇不决间,严妈妈推门出来,喊了他的名字,说要走了。 “你在做什么?在外面站了那么久。”她问,“你今天下午几点上课?” 严烈最后在回复框里打了一句,说道:“我现在要回学校了。” 严妈妈似抱怨地说了句:“怎么跑出来玩手机?” 中年男人正好走出来,闻言调侃道:“是不是谈恋爱了?年轻人长那么帅,在学校里肯定很受欢迎。” 严父站在后面,想起什么,表情变了变,笑道:“高三生谈什么恋爱?而且他脾气闷,哪有女生会喜欢他这么无趣的?” 严烈将手机收起来,朝他们走去,笑笑没有解释。 ・ 方灼帮叶云程将东西收拾了一下,等雨停了,也坐车回学校。 等她到教室时,严烈已经在里面了。 他看起来还是心情不佳,转着支笔,心不在焉地坐着,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教室门口, 方灼来的时候扫见了,严爸爸在办公室里和老班讲话,严烈应该是在看对方走了没有。 方灼将包放下,问道:“吃了吗?” 严烈回过头,说:“没有吃饱。” 看。方灼心道。就算明知道他刚才是出去吃饭的,“吃了吗?”还是一个万能的话题。 “还有一点材料没卖完,我做好带过来了。”方灼摸出两个饭团,拿在手里辨认了下,却发现自己分不清了。干脆递到严烈面前,让他先选。 “一个是酱香味的,一个是香辣味的。看你运气好不好了。” 严烈随手拿了一个,笑道:“我一向是欧皇。” ・ 严父这样的个头、气场,即便是坐着也很有压迫感。 他放松身体,理了下外衣,自我介绍道:“老师你好,我叫严成理。” 班主任忙道:“你好你好,我姓高。” 严成理:“不好意思,我们平时太忙,都不住在A市,严烈辛苦老师多关照了。” 班主任给他倒了杯热茶,客气道:“严烈特别听话,根本不需要老师怎么操心,反而帮了我们很多忙。有他在,我们班里的男生都好管了。” 严成理两手接过,顺势放到桌角,问:“他现在高三了,成绩怎么样?状态还好吧?” “很好啊。”老班在他对面坐下,笑道,“我不夸张地说,只要他保持住状态,他喜欢的专业、大学,可以随便填。他对未来已经很有规划了。” 严成理点头道:“所以前提是能保持住状态。” 老班翻找夹在文件里的成绩单,想要给他看看,宽慰道:“您放心吧。严烈分得清轻重,他比大部分的同龄人都要早熟,还剩半年,我觉得没有问题的。” 严成理换了个姿势,两手交握放在腿上,语气严肃了点,问道:“他现在的同桌是个女生吗?” 班主任动作顿了下,收回手,重新坐了下来,神色不变道:“你说方灼吗?她是我们班里最努力的学生。” 严成理沉吟片刻,委婉道:“我知道A中肯定是希望更多的学生能够取得好成绩,但是,作为家长,我还是比较自私地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目标上。” 班主任说:“严烈爸爸,我觉得您可能有点严格了。他们是高三生,大部分人已经18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不会因为彼此坐的距离是半米、一米,或者三米而犯错误。” “我只是一个建议。”严成理说得很慢,带着点自己也不确定的迟疑,“他们是同桌,一起上课,一起住校。这样的距离有点太近了。” 他看得见严烈从食堂出来时的欢欣,也看得见他目送同学下车时的败兴。 作为一个不大合格的父亲。他有时候觉得严烈很陌生,有时候又能一眼窥破他的想法。或许这就是遗传的神奇。 ・ 方灼让严烈先把饭团掰开看看里面是什么味的,他很执意地咬了一口。 二分之一的概率,他选到了他不能吃的香辣味。 严烈的表情很难看,觉得自己的非气要来了。 他扯了扯前排人的帽子,说:“蛋糕,辣的,给你。” 沈慕思转过身,从他手里接走,一脸为难地叹道:“好吧,爸爸不就是负责消灭孩子们不喜欢吃的东西吗?” 严烈说:“那你还我,我去送给我的大儿子游游。” 沈慕思高声拒绝:“不要!” 方灼将另外一个还没开封的饭团放到他的桌上,大方道:“你吃这个吧。” 严烈想说不用了,他其实并没有那么饿,就听方灼道:“同桌不就是为了把你错失的好运还给你吗?别难过了,快吃吧。” 严烈将要说的话全部吞回去,默默把包装拆开,吃了一半的时候,又来跟方灼道:“不是,这才不是同桌的事。” 方灼停下手中的题,耸肩道:“随便是谁,有什么关系?” 老班夹着卷子走进来,说道:“严烈,你跟沈慕思换一下位置。” 沈慕思和方灼同时错愕抬头,严烈冷冷地回绝:“不要。” 他态度强硬,班主任也没勉强,假装无事发生,让人把卷子发下去。 这是学生和家长博弈的结果,她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班主任罢了。 严烈的笔在纸上用力一划,从这之后表情一直没舒展过。 方灼心说,直男,真不好安慰。 一颗小太阳(方灼:“我其实是个很浪漫...) 今年的春节假期安排得比较早, 元旦结束之后,学校立马组织了一次全市联考,让大家在假期前找找状态。 方灼对联考没什么概念, 对省市的排名也不是那么重视。照她的感观来说,不过都是刷卷子而已,还不如班级排名来得有实感。 只要能保持中游及以上,她就肯定能上个不错的一本――来自她多年来被周围人灌输的概念。 因为是统一阅卷, 这次试卷的成绩发放得比较慢。 方灼刚考完就知道自己发挥得不是很好, 听老师讲过题目后有大致有数,所以没有太多期待。 数学的最后一题, 她其实会做的, 具体的解题思路也不算难,只是运算步骤过于繁复。 她很惨烈的,在第一次求导的时候就犯了个极为低级的错误, 导致后面的数据全盘出错。 考物理的运气也不是很好, 分明是不难的题目,她居然看了好几遍图示才反应过来,分析运动过程的时候还错漏了一个条件。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这次考试时的状态,大概就跟水倒进了浓硫酸一样, 浮在表面,噼里啪啦全炸了开来。 严烈跟她分析,说她这还是紧张,影响到了她的反应速度。不过关系不大,可以巩固克服。 相比起来, 语文和英语翻车的概率就小多了。方灼第一次对这两门学科感到了欣慰。 最终英语成绩公布, 方灼有史以来第一次考到了90多分。 英语老师很激动。本来以为方灼的成绩就是一辆死也拉不动的牛车,没想到一个学期内能出现那么大的提升。 而且她专门找方灼分析过卷子。方灼的进步是稳扎稳打的, 瞎蒙的题目基本都没对,变化最大的是词汇量的提升和基础语法的应用。 照这样来看,哪怕什么都不做,她只要把英语作文里的单词端正地重写一遍,猜题的运气稍稍提升那么一点,分数还能往上涨个五六分,说不定就可以突破三位数的大关了。 谁能不喜欢一个勤勉聪慧的学生呢? 英语老师系统地分析完试卷,心情还是难以平复,干脆让方灼给大家传授一下她的成功经验。 那阵仗,方灼都误以为自己拿下的是全市状元。 学生们起哄鼓掌,方灼盛情难却,站了起来。 她两手垂放在桌上,反思了一遍,觉得自己的进步其实没什么高端的技术含量,哪怕进行艺术包装也找不出好听的理由,艰难总结了一句:“努力背单词。” 她说话的表情很认真,可搜肠刮肚实在是想不出别的东西,只留下这么一句看似敷衍的话,干巴巴地杵着。 严烈带头鼓掌,适时将那阵因沉默而积蓄起来的尴尬驱散出去。 方灼松了口气,又说:“谢谢大家。” 严烈指了指自己示意。 方灼赶紧补充道:“哦对,还有找一个好同桌。” 英语老师大笑,回忆起一件事情,趁机说了起来。 “我知道,高二组的一个老师跟我们提过。他说元旦的时候正好轮到他值班,晚上八点多,他在学校里碰见两位学生,大冷天的坚守在路灯下背单词,让他大为感动。我一猜就知道是你们!” 两人没有反驳,英语老师又玩笑了两句,正好下课铃响了。 下午老师们要去集体开会。 英语老师在电脑里拷了个电影片段,让他们摘抄一句里面有印象的台词,然后自选一个与电影相关的主题,写成小作品交上来。交代完就匆匆离去。 电影放的是什么方灼已经无暇顾及了,舒缓的背影音乐一响起,长期睡眠不足而导致的疲惫让她快速昏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自习时间已近尾声,她赶紧拿出本子,想要记录一句。 电影的镜头拍摄得十分唯美,但因为前面缺失了太多情节,方灼无法看懂。 屏幕中出现的是一片金黄色的沙滩,被拍打起来的白色海浪,以及在海边奔跑的人。 画面淡然而美好。方灼下意识地想起严烈当初说过想去海边看看的事,扭头朝他看去,发现他果然看得很认真,整张脸都在屏幕的反照下泛着蓝色的水光。 此时旁白音响了起来,电影的女主用一种慵懒而平静的声音吟诵道: 那天和他一起潜入海水,看着水面上的波光,我才意识到,原来在我的春天里,太阳也会开花。 方灼品了品,觉得这话十分有意境,且很有东方人的浪漫。与她曾经的太阳桂花的设想不谋而合,决定摘抄下来。 可是句子太长了,她没有记住,写了两个单词,去寻求严烈的帮助,让他复述翻译。 严烈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帮她写了出来,写完后意有所指地问:“你知道这话含蓄表达了什么意思吗?” “我当然知道。”方灼说得理所当然,“我其实是个很浪漫的人。” 浪漫到骨子里,才会做那么浪漫的梦。 严烈:“……??”焊死的钢铁直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方灼无视了他表情中的不赞同,问:“那你摘抄的句子是什么?” 严烈顺手拿过一旁的本子展示给她看。 只有三个单词。 “You complete me.” 方灼读了两遍,不是很能理解,问道:“你完整了我?是指男人女人各自只有一半的那个说法吗?” “你的浪漫呢?”严烈撇嘴,勾勾手指,示意她附耳过来。 方灼觉得他古怪,套路多,但还是将耳朵贴了过去。 “这句话的意思是,”严烈在离她不到十厘米的距离,一字一句地解释道,“你完整了我的人生。” 清朗而干净的声音敲打过来,让方灼有片刻怔神。喷洒出来的热息有一部分扑在她的耳朵上,她觉得自己的皮肤跟火一样烧了起来。 方灼若无其事地摸了摸耳朵,与对方拉开距离,拖着长音回了个“哦”。 灯光还暗着,空气还冰凉。那些不正常的悸动很快平息下来。 过了会儿,方灼迟疑地问道:“我俩摘抄的主题是不是有点不对?他们也是这个调调吗?” 严烈说:“管它呢。” 他不管太阳在春天是不是会开花,他现在觉得自己的烦恼就跟冬天里的花一样。你觉得它已经消失了,它又会在不知名的地方冒出来。 等到了春天,漫山遍野的都是。 他烦恼的春天,要在期末考试结束的那一天正式到来了。 一个多星期的寒假,方灼不能再住校,会跟叶云程回家。 而他也不能再找借口,得回到严成理的家里,做一个沉默寡言的优等生。 还没开始,他已经觉得这个寒假过于漫长。 一颗小太阳(“我现在是不是变得野心勃...) 方灼这边才刚放假, 叶云程就提前谋划着年货了。 他的小摊子看起来成本低,实际前期投入不少,起码对他来说超出他的预期了。 房租、搬运的货车、水电费、餐具费、小牧的工资……各种乱七八糟的花销加起来, 几乎清空他的存款。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连买菜的钱都要精算到个位。购置材料时强迫性地反复确认天气预报,以确保第二天出摊不会碰上下雨,导致食材囤积, 隔夜后只能丢弃。 一直到了春节边,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他也不需要再购置什么新的工具, 才总算攒下来一点钱。 方灼背着包回来的时候, 叶云程正坐在客厅里面记账。 他做事习惯有条理,硬币按照大小叠放得整整齐齐,账单上的字也写得端端正正, 比方灼的卷子要整洁多了。 等他将支付宝里的零碎收支也记录上去, 放下了笔,方灼才开口问道:“怎么样?” 叶云程看着两列结尾的数据,憋了憋,说:“快回本了。” 方灼将包放下, 笑说:“是好事的。” “对,是好事。”叶云程说,“小推车升级花了太多钱。但是从会计的角度来说,这笔钱应该要算成折旧,分摊到后面的月份里。所以我们是盈利的。” 他的小推车本来是从别的地方淘来改造的, 没有加热的功能, 用了一段时间觉得限制太大,决定换个完整版。这样明年他就能卖热食了, 也不用再忧虑食品保温的问题。 因为他注重品质,现在饭团的口碑很好,增加一些商品选择,相信销售额可以稳定下来。 “如果我们能租个小店面就好了。”叶云程展望道,“那样我们就能上外卖了,可以拓展客源,而且不用怕下雨。” 奋发的小草在茁壮成长的时候希望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这似乎是每一个国人刻在骨子里的追求。 叶云程抬起头,自我调侃道:“我现在是不是变得野心勃勃?” 方灼笑出声来,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说:“一点点而已。” “那我再多一点点。”叶云程眉眼弯弯地同她说笑,“明年我们先实现温饱,攒出学费。等你上大学以后,我跟你一起进步,看看能不能在你学校两公里以内租到店铺。” 方灼坚定地说:“会有的。” 叶云程重新拿起笔,将本子翻到后面一页,把这个想法记录下来,提醒自己。 他问:“那灼灼在新年前有什么小野心吗?” 方灼想了想,说:“有一个不算大的目标。” “是什么?”叶云程笑道,“考上A大?” “想攒钱,买个仿生假肢。”方灼睫毛下阖,羡慕地说,“我上次在街上看见一个,特别厉害,能自由行走,跟正常人一样,还能跑步。” 叶云程愣了下,回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目光越来越柔和,随着鼻翼翕动带上一点水光,上前用力抱住了方灼。 “现在的技术真厉害啊。”方灼趴在他的肩膀上,闷闷地道,“什么都能改变。” 叶云程轻声道:“有一天,你也会变成这么厉害的人。” 方灼点头:“嗯。” 两人静静抱了会儿,叶云程将她放开,抬手擦了擦眼角。 方灼想把桌上的零钱收起来,被他抬手按住。 “我还没分完。” 方灼困惑说:“分什么?不攒起来吗?” 叶云程笑着摇头,将账本递到中间,示意她看后面的计划项。 “钱赚了,该花的还是要花的。”叶云程说,“补助金前两天到了,然后你刘叔帮我们申请了一些春节的慰问品,米啊、油啊,还有一床被子。你过两天回去记得领。” 方灼应道:“好。” 叶云程问:“现在天气冷了,咱们家的被子还是不够,我得给你和严烈买床新的。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被套?烈烈呢?” 方灼听他提起严烈,不由就想起自己准备离校时,严烈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所有的人都在欢呼庆祝,迫不及待地涌出校门,只有他拽着方灼书包后面垂下来的一根黑色布袋,说了半岔话:“如果你有钱了……” 如果她有钱了,怎么的? 这句话其实不应该用“如果”,而应该用“以后”。 但是严烈没说完整,大概是自己也没想好该怎么形容。 他当时的眼神,有那么点落寞孤独的味道,和他平时不大像。 “灼灼?”叶云程见她发呆,喊了两声,“想什么呢?” 方灼回神,“严烈应该不跟我们一起过年,他爸妈回来了。”叶云程点头,却没把那条划去,只是问:“他爸妈在A市住多久?” “我不知道。”方灼说,“我问问。” 她拿过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 对面很快回了。 严烈:过完年。 严烈:舅舅真好,但我可以自带被子,不用破费。 方灼:你现在在哪里? 严烈:我跟蛋糕、班长他们在打球,晚点去烧烤,再晚点去看电影,你要加入我们吗? 很好,生活十分丰富。 方灼心说,果然是她的错觉。 没过一会儿,严烈那边又发来一条短信。 严烈:安全到家了吗? 方灼:我在A市过年,早就到家了。 小牧去他大伯家过年了,房间空了出来,方灼正好可以住下。 年三十街上的行人会多很多,叶云程想再卖一天。 他知道饭团在这一天不会紧俏,倒是零食、奶茶之类的很受欢迎。经过多番考虑,决定改做卤味。 叶云程花大价钱买了十几斤猪蹄、鸡腿、鸡架等,配上一些素菜,从前一天中午开始处理,晚上上锅炖煮,第二天大早直接跟方灼推出去售卖。 卤味制作麻烦,但是贩卖简单。而大年三十这一天,受节日气息的影响,路人们都比较喜气。 好些人看见他们一大一小地站在彩灯下面等待,不由自主地就上前多买几块,让他们能早点回去过年。 加上那锅卤味炖得确实香气十足,叶云程在附近又混了个脸熟,两人六点多钟出的门,不到十点东西就卖完了。 这一天赚的钱比以往都要高很多,尤其方灼还收到了一个小朋友送给她的氢气球。 她把气球绑在车头上,兴冲冲地推着回了家,跟叶云程一起准备年夜饭。 两人一个做饭,一个打下手,配合默契。可因为厨房器具太少,一直忙活到了六点才吃上晚饭。 他们的胃口都不大,吃了几个饺子差不多已经半饱,桌上的鱼、猪蹄都没怎么动过。 而且因为不怎么擅长找话题,这顿饭虽然吃得温馨,却有点安静。 方灼觉得主要是没有春节晚会做背景音的缘故,少了主持人的问候,就少了灵魂。再不济一起吐槽节目也可以热闹一点。 叶云程忽地感慨了一句:“烈烈在就好了,这里好几样他喜欢吃的菜。” “我也喜欢。”方灼说,“就是吃不下了。” 叶云程放下碗筷,笑说:“没关系,明天我们不煮饭,肯定能吃完。你饿了再吃,别撑着。” 叶云程由于昨晚没有时间睡觉,吃过饭后不住发困,先回房间休息。 方灼坐在客厅里,借着灯光看书,然而没学多久,注意力总是被楼上传来的歌声所打断,干脆拿出手机玩一会儿。 她想了想,给严烈发去一条短信。 方灼:你年夜饭吃了吗?吃的什么? 严烈没回。 等了十几分钟,严烈还是没回。 方灼按照教程,下载了一个消消乐打发时间。 玩了半个小时,切换到短信界面,发现严烈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方灼皱眉,换了个姿势,去应用商店里载了个扣扣。 一颗小太阳(失踪人口终于回归。...) 严烈的这一天, 简直可以用灾难来形容。 早上,跟严成理有合作关系的供销商上门拜访,带了一堆礼物。 严烈本来在书房玩电脑, 被严成理喊出来会客。 双方围绕着茶几,恭维又热情地开始攀谈。严烈坐在一旁,对着电视里莫名其妙的节目无聊发愣,在对方提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及时应上两声, 以证明自己的存在。 他克制着烦躁, 没有流露出来。 这是灾难的开始。他当时就觉得这一天不会好。 下午,精心打扮过的两人带着他出门吃年夜饭。 他们提前在酒店订了个包间, 和自己相熟的几位朋友一起吃饭。 酒桌上的时间过得特别缓慢。一群人大声说话、互相敬酒。觥筹交错的喧哗中笑得面红耳赤, 说着多年未见后的青春回忆,只是严烈一个人与这氛围格格不入。 他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夹着面前的菜简单吃了两口, 觉得索然无味。又安静等了半个小时, 拿出手机和赵佳游匹配打游戏。 同桌有个年龄跟他差不多大的女生,坐在他不远处,眼神时不时往他这边瞥来,问了几次他要不要饮料。 严烈在努力保持自己心态的平和, 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对方想要搭话的心情。 同桌的叔叔帮忙介绍了下,严烈装不下去,才抽出精力,跟她互加了微信, 女生问:“你今年高考吧?想好考哪所大学了吗?” 严烈感觉今天连游戏都不是特别顺利, 和赵佳游一个队伍, 匹配到了很坑的队友,接连战败。他抿着唇角, 过了两秒才回答:“A大。” “A大是不错,但B大更好吧?我听叔叔说你的成绩不错,你有考虑去B大吗?”女生单手支在桌上,侧着身和他说话,“叔叔的生意不是主要集中在B省吗?我也在B省上大学。你要是来的话,说不定学姐能关照你。” 失败的字样在屏幕中亮起,严烈憋闷地吸了口气,这才扭头看她,回道:“我喜欢A大。” “为什么?”女生问,“你对A大有特别的情怀吗?” 严烈说话的语气淡淡的,让人听不出他的情绪,只知道他这人不是非常亲切。 他盯着屏幕中的游戏界面,言简意赅道:“嗯。朋友都在这里。” 严成理注意到这边,拍着他的肩膀说:“他就是这性格,不喜欢说话,只喜欢读书。特别闷吧?” 几人笑起来。严烈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抿紧。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跟父母在一起,情况总是会变得很糟糕。 他没有办法从彼此的相处中获得一点温情,只有应付的疲惫。 而两位长辈也察觉不到他的情绪,如果他露出一点不高兴,他们会更加奇怪地表示:“你为什么要生气?” 仿佛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在用不同的语言,不同的规则进行交流。 从酒店出来的时候,严成理喝醉了。 他太久没回A市,一回到这个地方就想起自己当初创业失败的惨淡经历。 男人大概就是这样,成功后重新面对曾经的挫折,会有种特别的慷慨,很容易情绪激昂,跟人畅谈过去。似乎这样就可以弥补年轻时的抑郁。 但是严烈对他的过去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叫了代驾,把脚步虚浮的人架进车里,关上车门。 密闭空间里的酒精味道逐渐加重,严烈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脑袋阵阵地发疼。 严妈妈脱下外套,靠在椅背上醒酒。 车里的暖气缓缓吹出,使人越加困顿, 玻璃外的街道张灯结彩,目之所及全是红色的灯笼与庆贺的对联。 路过红绿灯时,一行人穿着喜庆的新衣服,结伴从人行道上走过。 这一天,这个世界,好像哪里都有很热闹,突显得他像个异类。 等车到家门口,严成理已经彻底昏睡过去了,严烈叫了他两声,他只挥挥手,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严烈没有办法,背着他回到房间。 严妈妈紧跟着进来,叹了口气,按着额头舒缓酒气,吩咐道:“你帮忙照顾一下你爸,我先去洗个澡。” 严烈沉默地将人放到床上,给他脱去衣服和鞋子,再把他的领带解开,拿了条湿毛巾给他擦脸。 喝醉了的人手脚特别沉,猛然间的一个挣扎力气又很大。严烈闻着他身上的酒气,所有的好心情零落殆尽,在X的负半轴朝着背离零的方向不断坠落。 太糟糕了。 真是糟糕的一年。 他完全不需要这两个人放下工作,牺牲事业的“辛苦”陪伴。 小时候都培养不起来的感情,为什么会觉得人长大懂事之后,就可以无条件地给予呢? 严烈走到阳台,用水泼着洗了把脸。 冰冷的液体带走他的体温,也麻痹了他的触觉,冷到颤栗的呼吸迫使他压下胸口的火气。 等他闻不见身上那股酒味,才停止这种自虐般的行为。 手指已经红肿起来了,僵硬得难以动作。 他背考在阳台的墙上,沉沉吐出一口气,摸出手机尝试解锁。 屏幕上留着方灼的两条短信。 第一条是一个小时之前,他们刚出酒店的时候。 第二天是一刻钟之前,上面写着一串扣扣号码。 严烈在号码上停留了片刻,回过神来,惊讶地选择复制,黏贴到软件的寻找功能中。并在点击确定按钮后,搜到了一个叫“小太阳”的用户。 对方的头像是一个卡通版的太阳,那神似假笑的表情十分得具有灵性,严烈盯着看了许久,诡异地觉得好笑。 等他切换到主界面,对方已经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君有烈名:灼? 小太阳:烈? 严烈有点兴奋。 他再也不用为方灼发一条短信要一毛钱而觉得心痛了。 于是他接连发了好几个表情,以表示自己的快乐。 方灼大概受不了他的刷屏,发了一个省略号。 严烈松开手指,耐心等她打字。 小太阳:你在干什么? 严烈转过身,对着窗外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没多久,方灼回复。 小太阳:不要发照片,流量不够。 君有烈名:…… 好的。还是一样要扣扣索索。 严烈笑了出来,抬手用力抹了把脸,将颓丧之气消去。 君有烈名:太讨厌别人喝酒了,过年为什么非要劝酒?喝醉能有什么快乐? 方灼看着面前的一碗炖黄酒,很难客观回应他这个问题。 叶云程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见她发愣,催促道:“快喝呀,趁着喝。我差点忘了,还好做梦的时候想起来。鸡蛋炖酒特别补身体,这可是你刘叔自己家酿的黄酒,味道香甜醇厚。喝完早点睡,趁着假期好好休息,好吗?” 方灼皱着眉头,违心地输入回复。 小太阳:是的,一点都不清醒。 君有烈名:你怎么载扣扣了? 小太阳:舅舅要去睡觉了,把手机借给我,让我掐12点帮他发几个祝福。 小太阳:过12点我就把扣扣卸载了。 严烈哭笑不得。 感情这还是个限时功能。 君有烈名:那不是要很多一毛钱?你不如把软件留下来,加他们的扣扣送祝福。 小太阳:【愁苦】 小太阳:我才知道原来他的短信有套餐,每月可以免费两百条。 君有烈名:?? 小太阳:所以我也可以给你发一条。 小太阳:但是不能发很多,因为没时间数,如果哪天发超了我会很难受。 君有烈名:谢谢你啊。 小太阳:我不是小气。 这话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方灼决定转移话题。 小太阳:听说12点市中心有烟花表演。 严烈下意识地朝天空望去。 月明星稀,天色不是墨黑,在灯火的映衬下,透着微微的蓝。 隔着丈量不清的距离,隐约的欢笑声传了过来。 他有一种很迫切的,想跟方灼分享的心情。至于分享什么,他一时形容不清。 小太阳:我这边好像看不到。 小太阳:到时候你可以给我发【一张】照片。 她的重点圈得很到位。 方灼拿着手机,等严烈回复。 可是这回明明不是短信,严烈依旧没了回音。 小太阳:你是不是网络不好? 五分钟后,对方还是没有消息。 方灼盯着聊天框顶部的“手机在线”陷入沉思,将聊天框往前推了一点,确认自己刚才应该没说什么让人生气的事情。 小太阳:后天小牧回来,我就要回乡下了,到时候给你看鸡祥物的照片。 方灼等不到回复,将界面切换到消消乐上,通了两关切回来,发现严烈还是没有给她回复。 这是报复吧? 肯定是的。 连曾经最爱的鸡祥物都不关心了。 她决定以后跟严烈发短信,末尾要多备注一句:“下条我可能不回复了,不用等我,因为短信很贵。” 这样就不会伤人。 方灼拿着手机走到窗台上。 他们这一片不是繁华区,所以不算热闹。小区里现在也没多少人影。 她试着寻找了下市中心的方向,对照着导航的距离,再一次确认,想要在这个方位看见烟花几乎没有可能,不由叹了口气。 虽然她原本并没有很期待,但是严烈不理人后让她莫名得上了心。 方灼挑出刘侨鸿的联系方式,提前给他发送祝福。 方灼:刘叔刘叔,新年快乐。 刘侨鸿:灼灼?你也新年快乐~代我向你舅舅问好。 方灼:刘叔,你在干什么? 刘侨鸿:我在放假!刚刚吃完饺子,哈哈哈! 隔着屏幕,方灼都能感受到他的快乐。 楼下忽然闪起了一道白光,左右挥动,吸引了方灼的注意力。 她踮起脚尖朝下看去,还没看清,对方就不晃了。 紧跟着方灼的手机震了一下,失踪人口终于回归。 君有烈名:我带你去看,快下来。 一颗小太阳(我倒是可以分享一点我的好...) 方灼随意换了双鞋子, 快步跑下楼。 刚打开防盗门,严烈就冲过来拽住了她,带着她朝小区门口的方向跑去。 方灼感觉冷风倏地从身边穿过, 拍在脸上的寒气叫她止住了要说出口的问话,眼神往边上一瞥,看见了停在不远处路灯下拖着虚影的脚踏车。 “来不及了!”严烈看了眼手表,“打不到车, 我骑自行车过来的!” 他额头沁着薄汗, 脸颊却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因为亢奋还是因为闷热。 利落地翻身上车, 单脚支在地上, 回头见方灼还呆愣愣地站在边上,又长腿一跨走了下来,快速解下围巾, 往方灼脖子上绕了两圈。 “出来怎么不多穿点衣服?夜里风大。”严烈整理了下围巾的边角, 将她的头发捋出来,“好了!快出发!” 围巾上还残留着严烈的味道跟温度,方灼吸了口气,有种被包裹的恍惚错觉。纵然放缓了呼吸, 从软绵布料上反扑回来的热气,还是快要麻痹她的神经,不待思考清楚,人已经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 严烈等了等,将手套戴上, 还是没等到方灼下一步的动作, 不由提醒道:“你抱着我呀,不然我总担心你会掉下去。” 他回过头, 面容被说话时喷洒出的氤氲白雾遮得朦胧,玩笑着问道:“我是哪里不能给你安全感了?” 方灼将围巾往上扯了扯,挡住半张脸,这才慢吞吞地抱住他,生硬催促道:“速度。” ・ 放烟花的地方在人民广场附近,面向靠江的方位,骑过去差不多要二十来分钟。中间会途径一座钟楼。 从钟楼前路过的时候,方灼看见上面的指针显示着“11:10”。 这条街道附近此刻没有多少行人,但继续前行就可以通往市区中心的繁华商场,远远已经能看见高耸大楼上亮着的璀璨灯光。 在即将抵达某个红绿灯路口的时候,严烈忽然靠边停了下来。 方灼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一位穿着荧光条纹制服的交警正站在前方的路口,朝他们这边频频张望。 严烈撑住车身,头脑冷却后说了一句:“糟糕。” 方灼:“?” “自行车好像不能带人。除非是学龄前儿童。”严烈回头,分明心虚,还敢面不改色地问出口,“影后,你觉得交警哥哥他能信吗?” 方灼:“……” 烈烈一思考,灼灼就害怕。 “不是,”方灼问,“你以前不知道?你是故意的吗?” 严烈喊冤道:“我真的是刚想起来,我的脚踏车后座一般不带人!你是难得一位。” 这种场景,这种处境,方灼实在很难高兴。 好在交警小哥见他们自觉停下,没有朝他们过来。大年三十免了他们一张罚单。 严烈将车搬到路边锁了,看了眼时间,觉得还够,又拉起方灼开始奔跑。 从交警小哥面前经过时,严烈挥了挥手,大声喊道:“谢谢同志,新年快乐!加班辛苦了!” 交警小哥笑了下,送他个“下不为例”的眼神。 从街口到大桥,大约还有两公里的路程。但附近一圈都是低矮的建筑,他们只要再往前走一小段,届时就可以看见江面上的烟火,顶多只是观赏位不佳。 方灼迎着夜风奔跑,身上开始热得出汗。她示意严烈放缓速度,顺着逐渐汇聚起来的人潮往大桥走去。 严烈步子迈得很大,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调,目光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与浩瀚深邃的夜空中流转,一直没往方灼的方向扫视。 他眉眼间都是焕发的容光,神采奕奕,看着心情轻快,到现在也没有松开方灼的手,像是全然忘记了这件事。 方灼配合着他的步调行走,大脑在松弛下来的节奏中恢复运转,看着街边的一对男女在拿着手机拍照,找他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息?” 严烈理直气壮道:“你不也经常不回我的信息?” 这下方灼敢肯定了,严烈就是在报复。没想到这个男人居然斤斤计较。 方灼抗辩道:“我真的不是因为小气,” “我相信。”严烈的演技太拙劣了,前面的三个字说得极其虚伪,他补充说,“因为我也不是因为小气。” 你是。方灼在心里吐槽。 等他们到桥边时已经是11点45分,零点的时候烟花会在对面燃放。 此时桥边等了不少人,严烈拉着方灼往汹涌的人群中跑去,找了个相对的高点,站在斜坡上等待跨年的到来。 方灼摸出手机,又看了眼时间,问边上的人道:“你怎么会有时间到这里来?你不用陪你爸妈跨年吗?” “他们都喝醉了。”周围的嘈杂声太过吵闹,严烈靠在方灼的耳边,问,“你刚才有在我身上闻到酒味吗?” 其实刚刚骑车的时候靠得近,方灼确实有闻到一点点,但她想起严烈对酒不加掩饰的厌恶,怕他当场耍脾气,就面不改色地说“没有”。 反正今天是新年的最后一天,还有不到几分钟就要结束了,她现在多说几个善意的谎言,不会带到新的一年去。 严烈皱眉,有点可怜地道:“在看见你之前,我今天一天都过得特别不幸运!” 方灼说:“我倒是可以分享一点我的好运给你,虽然我也没有多少。”她的幸运值,都是在遇见严烈之后开始积累的,最近似乎涨得尤其快。 严烈盯着她的侧脸,问道:“就像你只有不到200块钱,但是可以请我吃二十块钱的午饭吗?” 方灼严肃道:“男人,你要的太多了。” 严烈放肆大笑。 离零点跨年还剩下最后一分钟。桥上的人们变得更为激动。许多人拿出手机,对着最后的分秒进行倒数。 严烈笑累了,认真对着方灼道:“谢谢。在看见你之前,我真的不是非常高兴。我还以为今年就要这样落幕了……你可以答应我一个新年愿望吗?” 方灼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不可以吗?”严烈软声同她请求道,“不难,不花钱,也不可以吗?” “我要给你养鸡,要陪你去看大海,给你买生日礼物。现在还要答应你别的愿望。”方灼一脸愁容,忍无可忍地喊道,“你对我怎么有那么多的要求?就不能一个一个来吗?” 严烈愣了愣,眼中光芒闪烁:“你都记得吗?”方灼说:“现在清零了!” “不行!”严烈很大声地道,“存档!存死档!你要是忘记了我就每天给你读取一遍!” “你自己都忘了!”方灼很生气地道,“你还记得你的鸡祥物吗?我当时就说不要买!” 烟火在那一刻撕碎夜的漆黑,冲刺着飞向空中,在最高处炸裂出无数的火花,带着红黄蓝绿的炫丽彩光,照亮整片夜幕。 旧年的尾末在欢呼声中离去,新年的伊始又在光耀中迎来。 严烈很大声地笑,抬手捂住她的耳朵,在车辆穿行的鸣笛声、这个城市的喧哗声里,嘴唇张张合合地和她说话。 方灼什么也听不见,追着烟火的轨迹抬头仰望,看着无数星河一般的光点向下坠落,又在半空湮灭,张着嘴发出震撼的感慨。 世界在她第一次看见的烟花表演中明亮了起来,又在第一个陪她跨年的人身边变得寂静无声。 她循着光的方向,最终将视线落在严烈的脸上,对方漆黑的瞳仁里此刻全是焰火的余光,皓曜炙热地与她对视。 她辨认着,听到严烈似乎在对她说“新年快乐”,最后定格在一个率真又灿烂的笑容。 挫折下的疼痛、生活的心酸、未知的恐惧、曾经有过的不甘或委屈……所有琐碎而无用的事情,都在这一刻退出了她的记忆库,给严烈的未完事项腾出了记录的空间。 方灼战败妥协道:“开始存档了,所以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一颗小太阳(“等你有钱了,家里介意多...) 冲动和任性是青春的附赠品, 在方灼出生后的第十八个春节,迟到地出现在她生命里。 在这之前,方灼不会因为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出现在城市的陌生角落, 不会纵容自己去满足那么多无用又奢侈的喜好,也不会在深夜里陪伴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散步半个小时乃至更久。 这些似乎都是严烈的特权,他拥有很多天真。 数不清时间的分秒,各种不切实际的妄想, 出现成片空白无法填满的预期……这些都是方灼这个迟到青春期的后遗症。 然而等到天边的最后一点冷火湮灭, 万千星辰被烟花燃放过的白尘笼罩,严烈还是没有说出他的愿望。 人群散去, 如海面滔天的风浪平止。 严烈的声音又一次变得清晰, “不是愿望,是目标。” 他的头发被江边的风吹得凌乱,露出光洁的额头, 弯着眼睛道:“等哪天实现了我就告诉你!” 方灼无语道:“那你为什么现在给我预告?” 严烈不负责任地说:“为了考验你的耐心!” 方灼笑着问:“你想我考验一下你的耐揍吗?” 严烈转身就跑。 跑了一段路, 他又回过头,借着距离掩饰,嬉笑着问:“对了,放假的时候, 我问过你一句话,还没有说完。” 方灼道:“快说!” 严烈混不正经地问:“等你有钱了,家里介意多养一口人吗?” 方灼沉默片晌,认真看了他一眼,说:“笨蛋。没钱也能养得起一口人。”随即皱起眉头, 懊恼道:“但是你有点贵。” 严烈大声反驳:“我没有!你胡说!” ・ 路灯穿过婆娑的树影, 女生走在林荫道的光影下,垂眸在微信上打字。输入一行, 想想又删除,只发了一个表情包。 她边上的朋友靠过来问:“你在给谁发信息?” “没有谁,今天在饭局上遇到的一个弟弟,我爸朋友家的小孩。长得还挺帅的,就是特别高冷。”女生退出聊天界面,又在另外几个群里发了几句祝福,随口道,“明年要上大学了,我推荐他去B大,他一直对我爱答不理。” 朋友兴味索然,说道:“现在才高三啊?这个年纪的男生高冷有什么独特的吸引力?高三已经够沉闷了。” 女生笑了一下,抬起头道:“我知道你只喜欢帅的。” “我喜欢开朗有趣一点的,可惜这种男生很多都是中央空调,没法儿认真谈恋爱。”朋友用手肘撞了下她,朝着前方点了点下巴,小声道,“你看对面那个小哥哥,刚才和我们一起看烟花的,我观察他很久了,不知道现在读大几。” 女生顺着方向望去,看见一张几小时前刚见过的熟悉面孔。对方那跟“高冷沉闷”无缘的脸上此时带着清爽和煦的笑容,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好意赠送给他面前的人。 双方有片刻的视线交汇,对方应该也看见她了,或许是没认出来,或许是没放在心上,下一秒很快移开,继续跟面前的人说话。 两人呼吸时飘出的白色雾气在空中交融,踩着细碎的橙光缓缓踱步。和谐温柔得甚至有点不真实。 女生怔神稍许,重新切回到刚才的聊天界面,将表情包撤回,并装作无事发生地删除了聊天框。 朋友余光瞥见她的操作,揶揄道:“怎么了?发现高冷的男生没有阳光的男生富有吸引力?” 女生面不改色道:“没什么,仔细想了想觉得他还太小,不能让他误会,耽误他的学习。” “这倒也是。”朋友叹道,“找不到捧在手掌心的人,不如我们去买杯奶茶?” ・ 严烈不想回家,方灼只好领他回去。两人在半路找到了抛下的自行车,推着去往叶云程的出租屋。 严烈今天晚上没吃多少东西,此刻火气散去,觉得饥肠辘辘。 方灼让他在桌边稍等,端着饭菜过去加热。 锅里才刚倒上水,叶云程就穿着睡衣出来了。 “舅舅,我吵醒你了?”严烈站起身道,“新年快乐!” 叶云程睡眼惺忪,惊讶过后笑道:“新年快乐,你怎么这么晚来这里了?” 严烈乐呵呵道:“过来蹭顿饭!” 叶云程在桌边坐下,问道:“吃过饺子了吗?冰库里还有没吃完的,可以现在给你煮。” 严烈挽起袖子说:“好啊。我自己煮。” 叶云程拉开冰箱门,给他指明位置,把饺子拿出来。 “哦对了,还有鸡蛋酒。”他想起来,热情推荐道,“冰箱里还剩半瓶黄酒,我给你打个鸡蛋进去炖一炖。”严烈急忙推拒道:“我不喝酒!” 叶云程问:“你是酒精过敏吗?” 严烈含糊地说:“倒也不是。” “那就只喝一点,这个很补的。”叶云程温声细语地道,“甜甜的,跟普通的酒味道不一样,很好喝。不信你问灼灼。” 方灼打开油烟机,作证道:“真的很好喝。” 严烈还在想怎么拒绝,叶云程忽然抬手摸了下他的脸,陌生的感觉叫他打了个激灵。 他克制着没躲,就见叶云程脸上满是担忧,嘟囔着道:“吹风了你们两个,在外面玩得那么晚,脸都冻僵了,那更要驱驱寒。喝一点啊。” 严烈嘴唇翕动,没法思考更多,下意识地答应下来。 两个灶台都点上了火,酒精的味道慢慢从蒸锅的缝隙中溢出,和严烈以前闻过的不同,带着一丝甜味的清香。 方灼站在洗手台边看火,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严烈喜欢吃甜的。” 叶云程说:“是吗?” “是的。”方灼很肯定地说,“还喜欢吃蛋糕,你以前给我做的甜点就是他吃的。” 严烈:“……你是在告状吗?” “这有什么?喜欢吃舅舅给你做。”叶云程将所有的细节都记得很清楚,“灼灼喜欢吃辣的、咸的,喜欢吃肉,舅舅也给你做。” 方灼回头,露出个得逞的笑容。严烈很少在她脸上看见那么幼稚的表情。 他虚靠在冰箱门上,感觉烘烤到了灶台的暖意,心里不解地想,这个家怎么那么暖和?这个地方他真的特别喜欢。 饭菜热好后,冒着热气端到桌上。 方灼跟着吃了点,叶云程不饿,没有动筷,但也不离开,坐在边上看着他们吃。 他问:“今天晚上回去吗?”严烈犹豫了下,说:“不回去了。” “那你睡客厅还是跟舅舅一起睡?”叶云程说,“你的床垫还在这里呢,明天给你送回去?” 严烈说:“我睡客厅吧。床垫也留着吧,给我留个坑位。” 叶云程伸展了下手臂,笑道:“那舅舅以后得租个大点的房子咯。还有你和小牧,咱们家人多啊。” 一颗小太阳(所以你会耐心地获取我的好...) 严烈将自己的床垫搬到客厅里, 挑了个靠近窗户的位置,这样掀开窗帘,就能看见第二天早上的太阳从高楼的背面升起。 方灼给他抱来了两床新买的被子, 并协助他铺好床铺。 等他们收拾完,已经是深夜两三点了。 就算有两层棉被,在他们这个没有暖气的出租屋里,依旧会有些阴冷。加上没有热水袋, 躺在床上, 要过许久才能将手脚暖和起来。 还好刚才喝了点酒,酒精在他的身体里游走发热, 为他抵御了一点寒冬的侵袭。 严烈没脱外套, 靠坐在墙上,摘掉手套按动手机。 过了生物钟,方灼此时全然没有困意。可被子外面的空气冷得刺骨, 她缩成一团不想动弹。 放在桌上的手机不停震动, 紧跟着墙的对面传来三声小心翼翼的敲击,想也知道那个半夜找人聊天的奇怪家伙是谁。 方灼本来想装作自己睡了,犹豫许久,还是将手机拿过来扫了眼信息。 君有烈名:你睡了吗? 小太阳:?没有。 君有烈名:聊聊? 小太阳:冷。 君有烈名:你钻被窝里面打字, 过会儿再冒出来缓口气。 方灼心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么愚蠢的事情?可一只手放在被子外面,不到几分钟就变得冰冷僵硬。 小太阳:你不能睡觉吗? 君有烈名:我睡不着。 小太阳:? 君有烈名: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言简意赅?扣扣发文字不废流量。 可是它废手! 君有烈名:我今天第一次喝酒,怎么它还能醒神吗?我现在特别亢奋。 君有烈名:你说我是不是醉了? 小太阳:你没有醉。 小太阳:但你确实是在耍酒疯。【头秃】 君有烈名:【嘿嘿嘿】 君有烈名:我刚刚刷网店,刷到了一家卖鸡窝的,为什么要给我推这种店? 君有烈名:【图片】你觉得阿秃会喜欢吗? 那是一个草编的鸡窝。 阿秃会不会喜欢方灼不知道, 但方灼已经发现严烈对鸡祥物的爱十分的塑料。 偶尔想起来就给它买个房子, 想不起来连它是公是母都不在意。 再也不会被他欺骗了。 方灼用无言表示否定,希望严烈自己参悟。 手机还在震动, 随着亮起的屏幕一条条地往外跳信息,在这寂静的夜里不断挑战方灼的神经。 君有烈名:其实我是想给你挑一个新年礼物,但不知道你会收什么。 君有烈名:不知道你会不会收,不知道你愿意收什么,但是我想送。 看着还怪委屈的。 见对方一点都没有要停止的架势,方灼忍不下去了。从床边抓过外套,披到身上,冷得瑟瑟发抖,又赶紧抱住被子快步跑出房间。 她出来时,严烈正在往手心哈热气,抬头看见她,坐直了上身,笑道:“咦?你感受到我的召唤了吗?” 方灼说:“你太烦了!” 叶云程已经睡了,两人说话放得很小声。 严烈往边上挪了点,把自己的被子卷起来,给方灼腾了一点空。 方灼坐下,无奈道:“说吧,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严烈继续低头打字。 方灼想把他的手机夺走,好笑道:“有什么是不能当着我的面说的?我没拿手机出来!” 严烈说:“我在找我的待办事项清单,还有我的购物车!” 方灼起身要走,严烈赶紧将她的被子拽住,认错道:“好吧,我不找了。” 两人安静地坐着,身后是静谧无边的夜色。 严烈酝酿了会儿,叹了口气,坦白道:“我其实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睡不着,想找你聊聊天。” 方灼说:“你聊。” 严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无法思考。 方灼在边上的时候,给他机会,他却无法思考。觉得只是这样坐着就很好了,担心太过放松,会说出什么奇怪的、不合时宜的话。 方灼等了片刻不等他开口,放缓语气,主动问道:“你为什么不回家呢?你就算在自己家里打地铺,也比睡在这个地方舒服吧?” 严烈愣了下,数息后才答:“不想回去。” “你要是觉得不高兴可以不回答。”方灼没有转头看他,用平静得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问,“你爸妈对你不好吗?” “没有哪里不好……”严烈后仰着头,沉吟道,“说不清楚。” 方灼不懂正常的家庭关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但她知道,显然,那是一个不受严烈喜欢的家庭。 她想起上次跟严成理打照面时,严烈那近乎失态的表现,照着回忆仔细分析了一遍,觉得严成理大概是一个不懂交流、比较独断的人,连严烈那么厉害的人都没有办法处理。 方灼问:“你和他说过吗?你不喜欢。” 身边的人呼吸变得绵长,在方灼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才低沉说道:“没有办法说,他们不理解的。” 方灼迷茫道:“是吗?”那方逸明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片刻后,严烈轻声道:“我跟你说,但是到了明天,你要全部忘掉。” 方灼说:“好。” 严烈:“听不懂的地方也不可以问为什么。” 方灼:“行。” 严烈斟酌着,要从什么地方开始描述。 “他们有很多重要的事,全部都排在我的前面,从我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他们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到半夜的时候,喝得醉醺醺地回来。” 他们总是有很多过来人的经验、苦衷,不将小孩子的情绪放在心上。 “生活所迫”是一个很好的理由,这样他们就有权力可以不去谅解他,却能要求他来谅解自己。 可他本质也是个自私的人,他没有办法那么豁达。 “人在低谷的时候做什么都不顺利,他们会借着酒劲争吵、打闹,砸家里的东西。可是在数落对方的时候又会表现得特别清醒。我不知道酒精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能把人只剩下坏的一面。” 方灼也没喝醉过,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敢于让理智出走,到无法自我控制的程度,但直觉应该不是。 她是个很尽责的听众,对所有的描述只是点了点头。 严烈抬手抚摸额角,某一块皮肤上还有不明显的粗糙触感,被刘海挡住。 他很喜欢摸这个伤口,再思考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能让他快速变得理性而冷酷。 “我小时候跟着奶奶过了几年,和他们不亲近。他们试过跟我建立感情,挺短暂的一段时间,后来发现不成功,我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就放弃了,全身心地去追求自己的事业。” 那是他过过的最糟糕的一段时间,堪称兵荒马乱。 他甚至怀疑过,两人当初选择离开A市重新发展,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严烈挺讽刺地说:“我又不是自动贩卖机,只要他们投币,我就能推出他们预期的商品。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多渴望我的亲情。” 方灼在努力思考,只是没有出声。她总是不擅长处理这样的事情,不知道该给予什么样的安慰。 根据她有限的社交经验,目前最好且最普遍的方法,或许是向严烈展示方逸明的糟糕,以证明这世上倒霉的人不止他一个。但方灼知道严烈并不需要这样的安慰。 严烈说:“我不明白。” 他们曾经的艰辛是真实的。他们在年轻的时候着实为了金钱的自由劳碌了半生。 严烈不明白的事,那么困难的目标,他们都用几年、十几年的时间去达成了,为什么到了自己的身上,耐心就开始失效?仿佛他是个不值得投资,无关紧要的人。 “算了。”严烈说,“他们只是希望我能自己变得懂事而已。” 方灼终于找到一个能附和的点,忙道:“你已经很懂事了,理想儿子……我没有说要做你爸爸的意思。” 严烈大方地没有计较她的口误,在黑暗里叫她的名字:“方灼。” “嗯?” 严烈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有这样的想法很……矫情?” 方灼声音大了点:“好,你要开始冤枉我了是吗?” 严烈嘴角翘了翘,“那我给你一个申辩的机会。” “我不需要!”方灼说,“没有就是没有,我为什么要申辩?” 严烈往下滑进被子里,躺在柔软的枕头上,又叫了一声。 “方灼。” “嗯?” 严烈很天真地问:“所以你会耐心地获取我的好感度吗?” 方灼问:“我现在有多少?” 严烈思忖了下,说:“很多很多。”“那就好。”方灼问,“那还挺好打的,我什么时候获取的?” 严烈在脑海中检索了一遍历史记录,低声笑了出来,说:“我自己给的。” 一颗小太阳(她想严烈肯定喜欢这种小孩...) 严烈是个很犯规的人, 他无心说出的话不能细想,容易叫人迷失。 方灼当时没有出声,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顺着对方的思路开始回忆, 一切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是便利店外刻意装作若无其事的关心,也许是迷途的城市里突然照亮的一盏灯。也许是细密雨幕中倾斜过来的天蓝色雨伞,也许是某个特殊的、温柔得不真实的笑脸。 起始于分不清真假的玩笑,又结束于欲言又止的克制。 当方灼抱着各种晦涩思绪入睡的时候, 梦境里也全是犹如被溪流冲刷过的画面。 凉凉的, 干干净净的,只剩下一片清爽的带水气的味道。 在下过雨的清晨, 在开满小白花的山壁前, 严烈表情认真地笑道:“那么努力在开的花,怎么可以随便叫作野花?它们都有自己的名字。” 所有的努力,所有不值一提的小小梦想, 也都有自己的名字。 就算现在还不被知道, 也可以被人欣赏。 ・ 春节结束后的第二天,小牧回来了。方灼没有地方住,回乡下待了几天。 一段时间没有关注,小院里的鸡已经长成了她认不出来的模样。 方灼挽起袖子, 一只只抓过来辨认了下,发现那只鸡的秃毛果然不是遗传,在长成肉质肥美的的大公鸡之后,完全融入了鸡的群体。 而叶云程之前说过的,给阿秃做的专属鸡窝, 也早就已经不属于它。 鸡是一种天生好斗的生物, 阿秃虽然最受宠爱,却不是最能打的那只, 肯定护不住它自己的窝。 方灼有了点危险的想法,好在正式实施之前,刘侨鸿顺路来了,将手机借给她,让她寻求场外人士的帮助。 方灼先是随意选了某只鸡,从下方给它拍了张很显王霸的照片,发给严烈。 严烈回复得很快,且内容不出她的所料。 严烈:长得好快,不愧是阿秃!这鸡养得真好! 好的。 这家伙根本连公母都分不清楚,不愧是他。 他们的父子情也算是走到尽头了。 方灼又把相同的照片发给叶云程,不料他很肯定地说:“这不是阿秃,阿秃尾巴的颜色比较深,很好认的。我还在它脚上绑了根绳子,你仔细看看。” 方灼按照提示将那只好命的鸡找了出来,重新给它绑了条色彩鲜艳的红绳子。 抽空将小院清理了一遍之后,又按捺不住,照着严烈给她看过的那张淘宝图,给阿秃堆了个新的鸡窝。 不知道为什么,严烈各种心血来潮的想法,最后都会落在她的身上实现。 可惜她暂时没机会把鸡窝的照片发给严烈看。 ・ 方灼住在村里,跟周围的邻里不算很熟,她白天没事做就打扫卫生,晚上留在房间里写作业。每天□□点的时候,趁对面的杂货店关门前去给叶云程打个电话报平安。 习惯了这样的节奏,哪怕单调也不觉得无聊。 在她住了两天之后,隔壁的一位老乡请她帮忙去修电脑。 方灼自己都没摸过几次电脑,更别说修了,接到请求有点发怵。但两位老人不识字,对电脑的认知仅限于“开机”、“关机”的功能,再三请求她这个读书人去帮忙看一眼,方灼拒绝不了,就去了。 好在问题不是很严重,方灼借了他们的手机百度,照着教程捣鼓了一个多小时,顺利给他们把电脑设置好。 看着程序恢复正常运转,方灼也是长舒了口气。 她对所有的电子产品都不感冒。 老太太给她削了个苹果,塞到她的手里,原本还想给她做午饭,被方灼婉拒。 送她出门的时候,两位老人跟在她身边,半方言半普通话地同她道:“小姑娘真是读书人,今天太谢谢你了。上次我们找人修电脑修了两百多块钱,没几天又坏了,可太烦了,我们哪搞得定这东西?当初就说不要买了,他们非要买……” 方灼请他们回去,路过屋舍中间的空院时,看见一个木架子上插了几个竹编的工艺制品。有蜻蜓、蟋蟀,各种小昆虫。技术精湛,活灵活现。 她想严烈肯定喜欢这种小孩子气的东西,因为他就是那么一个人。 特别娇气,还喜欢撒娇。 老太太察觉到她的视线,主动摘下一个送给她,“你喜欢这个?喜欢就拿走,老头儿手闲,随便编的。” 方灼接在手里,转了一圈,抬起头笑道:“谢谢。” 她都能猜到严烈会说些什么,肯定会特别高兴地表示:“哇,好看!你真的要送给我吗?方灼你太好了吧!” 所以这就是严烈的新年礼物了。 ・ 年后,叶云程开始卖卤味了,带着他的升级版小推车。 新业务利润比较高,但也特别辛苦,食材准备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 叶云程从不跟方灼说负面的消息,只对她说高兴的事。比如今天的营业额又涨了,再比如有一位老客户,为了公司聚餐,向他们预定了两百多块钱的卤味。他们的事业正在稳步发展。 寒假结束得特别快,高三生没有多少闲适的假期。 方灼将一书包的试卷刷完之后,差不多就到了开学的时间。回学校前,她先去出租屋看了一眼。 到达A市时已经是晚上七八点,方灼站在屋外敲门,里头没人回应。又坐门口等了会儿,还是没人回来。 然而早上她给叶云程打过电话,大概是六点半左右,当时他们已经出摊了。 方灼掐算了下时间,等叶云程回来,肯定还要做卤味,那他基本没有多少休息时间。 叶云程的腿偶尔会有剧烈疼痛,尤其是下雨天,根本不能长时间劳作,方灼不免担心。可由于时间太晚,只能给他们留了张字条,先回学校。 第二天大早,方灼背着包去他们日常摆摊的地方,见到叶云程安然无恙才算安心。 她站在摊子边上叮嘱了几句,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他们昨天悄悄加班的事,让他们以后不要这样。 叶云程被她一阵念叨,哭笑不得道:“你怎么比我还像家长?我是你的长辈你还记得吗?” 方灼:“因为你们都不听话。” 小牧在一旁急道:“我没有不听话。” 方灼笑说:“对,小牧最乖。” 等她吃过午饭,重新回到学校,学生已经到了大半。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而已,魏熙整个人圆润了起来。方灼走进教室,迎面撞见她,愣了一下,还没开口说话,先被对方抢断。 魏熙很激动地道:“不许说!我知道我胖了!但是你不许说!” 方灼:“……我只想说你气色好了很多。” 魏熙脸色缓了缓,还是忧伤地道:“大概吧。你要是胖个□□斤,也会和我一样红润。” ……看来过年是真的很努力地在补身体了。 方灼退到边上,从侧面过去,眼神在教室里扫了一圈,快速找到严烈的身影。 严烈坐在靠近窗边的位置,正在给沈慕思翻作业。 蛋糕同学戴着口罩,说话声音闷闷的,听起来不大自然。 他身后的背包还没放下,估计是刚到教室。垂眼看着严烈,恬不知耻地道:“烈烈,你帮我把作业给抄了吧。” 严烈被他气笑了,卷起试卷拍他的头:“得寸进尺说的就是你这种人,现在连抄作业都不满足了是吗?” “我生病了!”沈慕思说得很大声,自以为理由充分,“我可以给你看我的病历本!” 严烈:“你给我看你们家族谱都没用,你不如去跟老班讲,她认不认。” 沈慕思悲痛地捂住胸口。 严烈斜睨他,“那还要不要抄?” 沈慕思弱弱道:“要的。” 方灼在边上坐下,听见同桌低声嘀咕了句:“真不让人省心。” 她挺直腰背,准备向他展示自己的新年礼物。 放下书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那个草编的工艺品。 理想来说,它应该是一只展翅的蜻蜓。可能是坐车的时候不幸压到了,这份礼物出现了一点意外,某段绳头散开,变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方灼拿在手里,陷入沉思,想着拿都拿了,还是皱着眉头递到严烈面前。 严烈一脸了然,顺手插到窗台的盆栽上,虚伪地道:“哇,好有创意,连盆栽都有自己的摆件了吗?你编的是爆炸稻草人?” 方灼:“……” 他说谎的样子,好真情实意。 ……所以他以前就是这么骗自己的吗? 严烈见她表情不对,将东西拿了回来,认真欣赏过后,迟疑地道:“你编的该不会是我吧?” 他又看了会儿,自我欺骗道:“还真是有点像。” 方灼:“……”这个男人没有原则的。 一颗小太阳(“我让你回去找家长,人呢...) 严烈总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技巧。 等方灼第二天再看见那个草编工艺品时, 它已经大变样了。 翘出来的边角被修理平整。原先翅膀的位置用不明显的铜丝缠绕定型,修改成手脚的形状。黑色记号笔在脑袋的部位画出五官,寥寥几笔, 恰到好处。尤其是那对向上斜竖起的浓粗眉毛,像一个愤怒的中二少年。 不仅如此,还给它披上了红色的披风,穿上了蓝色的裤子, 俨然一个农田守护者。 严烈将它插在多肉的盆栽里, 甚至精心在旁边立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严小烈”、“方小灼”, 标注了箭头分别指向稻草人和野蛮生长的小多肉。 方灼弯腰在窗台边上看了许久, 严烈从教室外面走进来,手里端着个棕褐色的小陶盆。 他见方灼被自己的作品所吸引,得意笑道:“怎么样?我这个护花使者做得还可以吧?” 方灼慢吞吞地直起身, “嗯”了一声。 没想到他虽然眼光不行, 却有改头换面的本领。 严烈兴冲冲地说:“我要给它换个有排面的花盆,然后摆在阳光最充足的地方!” 方灼心道,好的,他又开始了, 又要搞特殊了,说不定毕业之后还要把这盆小东西带走。果然,严烈接着计划道:“等我毕业了就给它偷走。” ……这位朋友的想法真好猜。 方灼纠正他道:“这是我捡的、我种的,给你拿走不算偷。” 于是在教室最后一格的窗台上,能照得到太阳的地方, 端端正正摆了一个小花盆。 方灼每次转头, 都能看见那个表情炯炯有神的草编人,大张着手臂, 身披红衣,护卫在多肉植物的前面。阳光有一半的时间会照在它的身上。 在它脸上的笔迹开始褪色,进行二次重绘的时候,时间很快过了3月。 开学后很长一段时间,A市的气温都没有回升,有时稍稍转暖,一场春雨过后又变得严寒。 骤变的气温更加危机四伏,让很多学生都猝不及防地患上了感冒。 这一波流感来得汹涌,高三生强压下的体格受到了冲击。沈慕思同学痊愈不久的病症重新爆发,并传染给了他的同桌和同寝的班长,三人齐齐被家长接走吊瓶。 每年换季的时候都有可能出现这样的状况,学校如临大敌,让老师每天早读前给学生测一次体温,并取消了早上大课间的体操安排。 方灼手上的冻疮也复发了,手指红肿发烫,连笔都握不大稳。 这是她多年的老毛病,只要用冷水洗衣服就有可能复发,今年情况本来好了不少,没想到入春后又严重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方灼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她对这种事情的直觉总是特别准确,而这一次也不大幸运地应验了。 在那之前,她刚和叶云程通过电话,让他不要起得太早出去摆摊,出门的时候多穿两双袜子,或者买几片严烈推荐的暖宝宝。 叶云程当时的语气,应该是没大放在心上,或许是因为疲惫,声音听着也不是非常精神。没聊两句就把电话挂了。 方灼于是决定,周末的时候过去看看,盯着他们休息一天,自己帮忙看一下摊子。 ・ 那应该是早上六点左右,工作日周三,天气小雨转阴云。 小牧穿戴整齐,背着自己刚买的黄色小包,在门口等叶云程出来。 叶云程今天动作特别慢,昨天晚上明明睡得很早,早晨却喊了好几声才起床。 但小牧很有耐心,没有催促。 叶云程拄着拐杖走了两步,停在客厅的位置,低垂着头,轻声道:“小牧,我有点不大舒服。” “你怎么了?”小牧问,“你要喝点水吗?” 叶云程嘴唇翕动,没有回答,过不久颤颤巍巍地蹲到地上,捂着腹部晕厥过去。 小牧走上前推了推他,没有反应,又去碰他的额头,才意识到他在发烧。 他把黄色的包放到地上,从叶云程身上摸出手机,拨打了120。 温柔的女声在对面响起的时候,他绷不住,害怕得哭了出来。 “救救我!”他哽咽道,“他不能说话了!” ・ 八点半,A中在喧哗一阵后重新安静下来,正在进行第一节早课。 门卫坐在收发室里打着哈欠,一口气刷完消消乐的体力,抬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在马路对面徘徊。 青年的神情很慌乱,在校门口跟无头苍蝇似地转了两圈,而后横冲直撞地跑了进来。 门卫观察了他很久,见状立马过去拦住他。 结果青年纯粹当他是个路障,径直从他身边绕了过去。门卫情急之下,只能拽住他的衣服,差点将他的拉链扯坏,还被他拖着走了两步。 见人跟头蠢牛似的不听劝阻,门卫急道:“诶你怎么回事?家长进去也要先登记的!你想做什么?再这样我动手了啊!” 小牧终于停下来,猛地一个回头。 门卫才发现他浑身都在颤栗,额头还在冒虚汗,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不由松了点手中的力道。又听他急切地说:“我要找人!” 门卫问:“你找谁?” “灼灼!灼灼!”小牧说着放声大喊了两句,继续往里冲。 门卫抓住他的手臂,喝道:“站住!你这样怎么找啊?” 小牧萧瑟地抖了一下,原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褪得毫无血色。 门卫放缓语气,紧紧抓着他的手:“跟我过来。” 小房间里要暖和很多,门卫让他站在角落,拿过手机和他确认信息。 “哪个班的?” 小牧摇头。 门卫欲言又止,深吸一口气,最后只道:“那是哪个年级的?” 小牧还是摇头。 门卫说:“你冷静一点,想想清楚,你这样让我怎么给你找?” “快上大学了。”小牧哑声道,“要上很好的大学。” 门卫说:“是高三生?还有什么特征没有?” 小牧将手揣进兜里,过了会儿掏出一张身份证。上面写着“叶云程”的名字,地址是“沥村”。 门卫对这名字有点印象,曾经有个信件在他们这儿放了好几天。 他翻出通讯录,给一班班主任打过去。 老班正在隔壁上课,讲到文章主题的时候,被手机的震动声打断。她知道如果不是重要的事,门卫一班会给她发短信,和学生知会了声,到走廊接电话。 “喂,高老师,麻烦你在办公室里问一下,高三年级段里,有没有一个学生叫灼灼,然后认识一个人叫叶云程的?” 老班转了个身,望向一班的门口,说道:“是我的学生,怎么了?” 门卫瞥了眼小牧,含糊地道:“校门口有个人找她,应该是有急事……但是这个人说不大清楚话,我觉得还是让你的学生过来一趟比较好。” “我是笨蛋。”小牧贴着墙面站立,两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不住地重复道,“我是个笨蛋!” 门卫赶紧说:“快点过来吧!看起来挺严重的,他现在在这儿哭呢。” 老班说:“好,我现在通知她。” 方灼接到消息,跑到校门口的时候,小牧直接崩溃得哭了出来, 他捂着脸,大声嚎啕,将方灼也哭得慌了手脚。 方灼感觉喉咙因为刚才的奔跑变得极其干涩,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沫,问道:“怎么了?” 小牧抹了把脸,断断续续地道:“他们让我来找你。” 方灼耐心地问:“谁?” “护士,医生,很多人。”小牧回忆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对他来说,人太多了,场面太乱了。他紧紧握着叶云程的手,记住了他们让他做的事,“他不会说话了,让你快点去医院。” 方灼手脚都冰凉了,吸入肺部的空气跟个高压炸^弹一样,不停在她胸腔爆破,“砰、砰、砰”,一声声,吵得她无法思考,根本不敢去想他这描述背后是什么意思。 直到门卫摇晃她的肩膀,她才意识到那原来是自己的心跳声。 门卫冲她喊道:“我给你叫了辆出租车,就门口那辆,你快过去!”说完又在她手里塞了一百块钱。 方灼脑袋已经快晕了,强行保持着冷静,走了两步才想起来道谢,回身给大叔鞠了个躬。 小牧带着方灼在医院里快步行走,嘴里喃喃数数。 他离开时将所有的拐角和路径都记清楚了,怕自己回来找不到人。 走到半路的时候,被一位护士拉住。 护士小姐姐问:“我让你回去找家长,人呢?” 小牧认出她,回身指着方灼。 方灼忙道:“我就是叶云程的家长……不是,我就是他的家属。” 护士看清她身上的校服,露出个头疼的表情,“你们家没有别的人了吗?我让他回去请大人啊。” 方灼摇头。 护士迟疑了下,说:“那行吧,你先过去找医生。” “急性胆囊炎,需要做手术。” 方灼嗡嗡作响的耳边只听见了这两个关键词,她憋着口气,等医生说完,问道:“危险吗?” 对面那个医生还挺年轻,戴着副眼镜,和善博学的模样,他说:“手术都是有一定风险的,但胆囊切除是外科最常见的手术,不用太担心。” 方灼僵硬地道:“可是小牧说,他痛得很厉害,还发烧了。” “急性胆囊炎的症状就是很大的,这病确实比较磨人。但是病人送来的比较及时,病发到现在没超过24小时,炎症水肿还没形成,还是比较方便进行手术的。我们这边安排好了就可以给他送过去。”医生看着她,缓声说了句,“不要怕。” 方灼听见他说这三个字,一直轻飘飘的四肢总算有了点实感。 医生在电脑上敲击,而后将病历卡递给她。方灼伸手接过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剧烈颤抖,连忙用左手扼住手腕。 医生说:“风险不大,你先去交住院费。” 方灼站在原地没动,低头看着手上的卡片,轻声问道:“医生,请问做手术要多少钱?医保能报销多少?可以分期付款吗?” 医生重新抬头看她,推了推镜框,问道:“你家里没人了吗?” 方灼摇头。她努力控制着表情,不让慌乱显露出来,叫自己表现得像个成熟可靠的年轻人。 “我会付钱的,你们能不能先给他做手术?药也给他用好点儿的吧……我还年轻,我会还的。” 医生沉默片刻,说道:“我们还有几项检查的报告没有出来,确认可以手术,我们就安排手术室,给他送过去。你先去跟护士了解一下,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好吗?” 一颗小太阳(她又一次迫切地想要长大,...) 方灼从办公室出来, 看见小牧站在休息区的角落,盯着自己的鞋尖,手足无措。 叶云程在他面前倒下, 给了他太大的冲击,他觉得是自己的错误,没有照顾好叶云程。 这边的环境对他来说太过陌生,可他已经连正常的恐惧都找不到了。 方灼调整好情绪, 走过去故作轻松地道:“没事了, 医生说很快就会好了。” 小牧抬起头,啜泣着问:“真的吗?” 方灼摸摸他的脑袋, 扯起嘴角, 露出个勉强的笑来:“真的。” 刚才那一阵如虚影晃过的世界,和前所未有的仓皇,让方灼忽然意识到, 她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强大。 人生太多变了, 起起落落,明暗不定。或许只是一点意外,就让人难以招架。同时她也意识到,无论她变得多么成熟, 可能都无法冷静地面对叶云程的离去。 原来成熟并不是强大到不可击败,而是能挺直胸膛面对所有不敢面对的事。不能闭眼,不能逃避,偶尔还要笑一笑来表示自己很好。 她又一次迫切地希望自己长大,长大到可以保护别人。 方灼掩藏起所有的负面心情, 笑着安慰小牧说:“还好你跟舅舅在一起, 及时把他送到医院,所以才没出大事。” 小牧又问了一句:“真的吗?” “真的。”方灼说, “我们过去看看他。” 走进病房里,叶云程还没醒来,安静地睡在那里。眉头紧紧皱着,睡得很不安稳。 床边只有一张椅子,方灼让小牧坐在那里等候。他半趴在床头,很听话地不出声。 方灼也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做什么,理了理思绪,决定先找刘侨鸿。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点亮屏幕,发现上面留着几条短信。 都是严烈发来的,问她怎么了,现在在哪里。连发了四五条,到下课时间停止了询问,应该是直接去找了老班。 方灼正准备编辑一条短信回复过去,新的来电界面跳了出来,联系人显示着老班。 她拿着手机退出病房,往尽头处的小阳台走去,手指点击接通。 “方灼,你现在人在哪里?” 方灼报了医院的名字,又简单说了下叶云程的情况,表示自己这两天可能没有办法回去上课了。 “人没事就好,别的都好说。到时候我让班长把笔记复印一下给你带过去,你别着急。”老班问,“你身边钱够吗?你那边有没有大人?” “我不知道,我还没去了解费用。”方灼说,“我打给刘叔问一问,我舅舅的资料他那里应该都有。” 正在下课期间,老班的背景十分嘈杂,间或还听见了严烈的声音,她说:“行,我还有最后一节课,上完去医院看看。你把手机拿着,有事打给我,知道吗?” 方灼说着知道,把电话挂了,重新拨给刘侨鸿。 医院的走廊狭长昏暗,哪怕白天开着灯,也给人一种逼仄昏沉的错觉。 走进阳台之后,视线豁然开朗,流动的空气冲刷了医院惯有的味道,让方灼大脑清明了不少。 这个点,刘侨鸿正在外面做宣传,接通电话后,中气十足地招呼了声:“怎么了叶哥?有什么好事吗?” 方灼听见他的声音,莫名涌起一股心酸,叫道:“刘叔。” 刘侨鸿察觉出不对,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说:“是方灼啊,你这会儿不应该在学校上课吗?” “舅舅住院了。”方灼抽了口气,“要做胆囊切除。” “这样啊……”刘侨鸿的声音很冷静,只有思索,没有过多情绪掺杂,“没关系,小手术。你现在在医院里吗?” 方灼的心情随着他的声音镇定下来,回道:“对。我想问问医保的事,这个我不大懂。舅舅这情况,大概能报销多少钱?” 刘侨鸿干笑两声,说:“钱你不用担心,胆囊切除我记得不贵。同村那个老秦胆囊都发炎水肿了才去做手术,找的专家,也就用了两三万吧,他的医保报销80%,你舅舅可以报95%。我现在去给你申请一下临时救助,待会儿给你带过来,你不用花钱。如果有问题,你去大医院,说明一下情况,大医院会先给你舅舅做手术的。别的事等我到了再说。” 方灼点头:“医生说了,检查完就做手术。” “那就好,没事了。”刘侨鸿说着语调高了起来,佯装生气道,“叶哥怎么回事?急性胆囊炎,还严重到要做手术。我就让他注意点自己的身体,他总是不上心,等他病好了我一定说说他。哦对,你的医保报了吗?我告诉你医保一定得买。” 方灼也不确定,说:“学校应该报了吧?” 刘侨鸿正色道:“你再问问老师,确定清楚。你可没有贫困户口,医保这么好的福利不能错过。” 电话里停顿了两三秒。 刘侨鸿说:“没事,你是不是看新闻里面各种治不起的案例吓得不轻,国家变化很快的,就这两年,利民扶贫的政策特别多。15年起开始实施精准扶贫方略,你舅舅这样的情况国家重点管,不然刘叔工作是吃干饭的?” 方灼笑了一下,闷声应道:“嗯。” 她看向走廊来处,一道黑影随着光线逐渐明晰,小牧说医生和护士在那边找人,方灼赶紧挂断电话,跑回病房。 医护人员解释得很详细,方灼把各种注意事项都记在备忘录里,又照着他们的指示把字给签了。没多久手术室那边有了空位,叶云程被推走。 床位空下来之后,边上的几个病人家属主动来找方灼搭话。 一个微胖的阿姨给方灼洗了一个苹果,让她回去整理好洗漱的用品,并和她说了不少看护病人的要点,说晚些时候带她去几个食堂走一遍。 他们见方灼的家庭情况可以称得上是“非常困难”,一个残疾病患,一个智力障碍,还有一个高中生,谁都需要人照顾,所以说了很多。医生离开前也让大家多关照一点。 胆囊切除虽然是小手术,但术后护理需要非常谨慎,得住院观察一个多星期。不重视的话,病人可能会出现感染、损伤,或多种并发症,十分痛苦。 就算做手术不需要多少钱,后续的理疗、调养、饮食,都要花钱。方灼让小牧在手术室外等,自己回家整理一下东西,顺便把叶云程的存款带过来。 坐公车回去的路上,方灼已经没什么强烈的情绪起伏了。她看着道路两旁还干枯的绿植,迎着缕缕吹来的春风,感觉心境和小区里的那潭湖水一样,只有轻微的波动。 她在楼下的小仓库里翻出了一个尼龙袋,拖着回到楼上。 出租屋里弥漫着浓香的卤味,食材还那么摆放在桌上。 方灼过去将门窗关紧,检查了一遍灶台阀门和电器开关,确认安全后,回到厨房,煮了一锅饭,又打了两碗卤味到保温盒里,准备带去医院给午饭,剩下的暂时存进冰箱。 她记得叶云程会把钱跟账本放在一起,藏在柜子的抽屉下面。进了卧室,先有条不紊地把衣服整理出来,再蹲到地上,翻找抽屉。 东西找得很顺利,零散的钱被夹在账本里,她抽出来后仔细数了下,总共只有一千二,是留着日常买菜用的。边上有一张银行卡,方灼不知道密码。 她又从头快速翻查了遍,看看有没有遗漏。 这个账本已经用了很多年,到最近才被频频使用。 叶云程的经济来源十分简单,早年只有代课和各种补助收入,支出更是单调,除了购买食材几乎没有别的收入。 方灼一直有点疑惑。叶云程一个人生活,平时基本不买多余的东西,连家具都不换新,为什么刚遇见自己的时候,会那么窘迫?除了最后转寄到学校的那笔钱,没有多余的存款。明明刘叔对他一直很关照。 方灼往中间翻了翻,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方逸明,后面是一串银行账号,再紧跟着是各种零零碎碎的打款金额,从几百到上千都有。刚开始是几个月打一次,后来国家扶助力度大了,他也变成一个月打一次。偶尔因为自己生病中段过一段时间,但一直坚持了下来。直到那次给方灼寄信,请她回去扫墓为止。 之后几个月的钱,他存着给坟墓做了次翻新。 方灼高垒着的情绪彻底崩盘了,被一场横空掀起的海啸所吞没。 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怎么能收叶云程的钱? 一颗小太阳(“你怎么可以收他的钱!你...) 本章节做了文字替换,_读_未_修_改_内_容_请_到_醋###溜###儿###文###学 方灼回忆和方逸明十几年来的关系, 总是冷漠疏离中带着无法言说的复杂。 每次以为不会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了,也不会因为他有任何的波动,可一旦他的名字出现, 就会给方灼带来最糟糕的情绪,让她瞬间方寸大乱。总是这样。一直这样。 如同有一根绳子从她心脏的最深处连接出来,绳头随意地丢在路边,只要方逸明路过就会踩上一脚。随便扯一扯, 就能造成比别人高十倍、百倍的伤害, 将她的世界分崩离析。 为什么呢? 她明明已经放弃了,为什么还是会对方逸明留有那么一点点的期望? 可笑地想想, 亲情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的奇妙并不在于血缘的联系, 更不是什么心有灵犀的感应,而是社会环境日积月累、根深蒂固的观念影响。 方灼始终无法对这个人的绝情保持无动于衷,是因为她曾经是那么恳切地希望他能够疼爱自己, 希望自己可以获得这世界上多数人都应该拥有的东西。 她用了十几年才明白, 所谓血缘亲情,只是一种社会的规则,以及自我情感的寄托。明白却无法释然接受。而方逸明似乎天生就懂。 他不将方灼视为自己的规则,也不想在她身上寄托自己的感情, 所以方灼对他而言,只是个比陌生人稍耳熟一些的名字而已。 方灼坐上去方逸明单位的公车时,脑海中飘过的全部各种冷酷的想法。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后车厢,手中紧紧抓握着吊环。 窗外的树影和车流一道道掠过,摇晃着的车身也打翻了她心里的调料瓶。 方灼回忆起小时候与方逸明匆匆见过的几面。 由于太过稀少, 她记得十分清楚。 方逸明偶尔会回乡下看望老太太, 寥寥数次,方灼都会躲在门后偷看他。 少不更事的时候怀揣着许多孺慕, 以及对他那种光鲜生活的崇拜。 方逸明有几次见到她,逗弄地朝她招手,给她递糖。 方灼现在细思,觉得他当时的态度或许跟溜猫逗狗没什么两样。方逸明大概也觉得她这样不修边幅的样子不值得疼爱,远远看一眼就走了。 如果说叶云程是一个很豁达的人。他的生活再苦难、再贫穷,他都可以用几个玩笑轻描淡写地打发过去,还能握着别人的手说,“你看,这世界越来越好了。”。 那么方逸明则截然相反。 他的眼里,和他的生活,都写满了世俗。 世俗也许不是错,只是他的世俗恰巧伤到了方灼。 方灼不停地回忆,每一个片段都化作锋利的刀刃在她心头一片片剐下。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尊沙漏,里头的沙砾簌簌地往下流失。等哪一天它终于空了,她就不用再为这个人伤心了。 可是流下去的每一寸沙河,都是她出生时,这个人曾赠予她的血肉。 等以后别人再问起的时候,她就可以坦然地说:“他关我什么事?” ……但是她怎么可以不介怀? 她现在真的好难受。 公车在站点停下,车门打开,外面的风和熙攘都真实了起来。方灼松开吊环,掌心和指节上留下了通红的印痕。她面无表情地从后门下车,大步流星地走向方逸明的工作单位。 ・ 方逸明坐在办公室里整理文件,听见前台通知,怔了怔。又瞥了眼电脑,还是暂时停下手中工作,走到楼下。 方灼就站在中央大厅,正对着他出来的方向,一瞬不瞬,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那眼神里带着令人骇然的冷意,方逸明惊了下,恍惚间有点不认识这人。 他隔了一米左右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 方灼呼吸很沉,开口的声音却很低,说:“叶云程病了,正在等待手术。” “什么病?”方逸明眉头轻皱,嘴唇动了动,最后只含蓄地说,“我就说他照顾不好你。” 方灼冷声道:“给我两万块钱。” 方逸明对她的态度很不满,转念又想,她此刻的心情想必十分仓皇,不应该跟她计较。 他之前给方灼准备的红包方灼没收,叶云程又照顾了方灼那么久。这笔钱数额不大,却很紧急,他短暂地思考了下,决定给她。 他们单位隔壁就有一家银行,方逸明走出大门,从钱包里抽出卡片,塞进ATM机。 两万块钱需要多次存取,方逸明选择单次最大额度,将取出来的纸币码放在平台上,点击继续取款。 在等待机器清点的过程中,方逸明打好了腹稿。 客观、理智、关怀,能叫方灼听得进去的。 他觉得自己身为长辈,还是有劝告的职责,或许这也是他们改善父女关系的契机。 沙沙的点钞声停止,方逸明拿着钱走出来,将银行卡塞回钱包,语气温和地道:“我先给你一万块钱。我记得你舅舅是贫困户,看病其实不需要那么钱,你不用把全部的钱都……” “不用还?”方灼打断了他,唇角下压,表情像哭又像笑,问道,“方逸明,你要不要脸?” 方逸明错愕道:“你叫我什么?” “这钱是你还给他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方灼一字一句道,“叶云程每年都会往你的卡里打钱,持续了好几年,加起来一共是两万多。他需要你,施舍他,这一万块钱?” 方灼抽出账本,想要翻到那一页,可是纸张黏连,她试了几次,都没找准。而上面那些零碎的账目叫方灼视线变得模糊。 她想起了太多事情,都在方逸明这高高在上的态度里喷薄出来。最终无可忍受,将本子重重砸到地上,大声质问道:“你怎么可以收他的钱!你很需要吗!” 方逸明定定看着她,蹲下身将本子捡起来。 “你可以给你儿子,报一个月几千块钱的培训班,可以给你儿子买几千块钱的衣服,这笔钱对你来说明明什么都不算,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们一整年的花费也就几千块钱?你说老人家用不了多少钱,你特么就是睁眼说瞎话!” 路人看了过来,方逸明手足无措,想要叫停。 方灼眼泪呛了出来,根崩到极致的弦,“锵”得一声断裂了,大肆地宣泄,根本不给他打断的机会。 “我和你妈!我奶奶!我们穷,我们就缺这几百块钱!别说是几百块钱,我每天放学就上山采兔草,喂兔子,放假就去别人家里帮忙施肥、裁衣服、打扫卫生,我只是为了攒一点生活费。” “你以前笑我脏,笑我不洗衣服,方逸明……你真的没有良心!我洗衣服的水都是去河里挑的,为什么?为了要省水费。我半夜走那几公里山路的时候你不知道。你在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在过什么样的生活?” 方逸明张口想要解释,隐约记得有这么件事,可是已经想不起来,他看着方灼糊满了眼泪的脸,察觉到周围人审视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 好像也有这么一个人,曾经这样控诉过他。后来没过多久,她就彻底消失了。 方逸明感觉空气沉重起来,变得无法呼吸。 方灼问:“我最不甘心的是什么,是那些没有父母的人可以过得比我好,他们可以领国家的钱。可是方逸明,你给我什么!你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你可以轻易地抛掉自己的身份,为什么!” 方灼嘶吼着问道:“为什么!所以为什么!” 她到头来也只能问一句为什么而已。 “我不需要你来帮助我!可是我们已经那么努力地生活,你能不能别再来干扰我!” 方灼用力喘息,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将所有的眼泪全部擦去,最后平静地说了一句:“把钱还我。” 方逸明有千思万绪想要解释,喉结滚了滚,都难以辩解,只低声说道:“我……没有拿你舅舅的钱。” “把钱还我!”方灼咬紧牙关道,“你该给我的。” 方逸明失魂地将钱递过去,被方灼一把抄过。紧跟着怀里的本子也被她拿走。 等他在春日的暖阳中被冷汗浸透,方灼早已经消失在他视野里。 一颗小太阳(严烈说:“不要凶我,也不...) 周遭人的眼神讽刺又刻薄, 方逸明已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返身回去取了两万块钱。将钱放进包里,拿出手机, 想寻找方灼说的那张银行卡。 早些年他因为业务原因办过不少银行卡,而且有段时间,一进银行,柜员就会向他推销办理新卡。 里面都没什么钱, 不常使用, 随手丢在什么地方他根本没有在意过。 他可以肯定的是,跟叶曜灵离婚之后, 他再也没见过叶云程, 更没有向他告知过银行卡号。 能收下叶云程这笔钱,还能拿到他银行卡的,方逸明只能想到一个人。 具体的号码他刚才没记下来, 只能去银行用的身份证一张张查证。根据交易记录, 他很快锁定了一张古早的卡片。 那张银行卡上,除了叶云程的转账,几乎没有什么流水往来。钱一打进去,很快就会取走。 方逸明在银行将流水记录打印出来,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还是想拿给方灼看一看,解释清楚,自己并没有做那样恬不知耻的事。 然而当他准备联系方灼的时候,又面临了和之前一样的困窘。 ――他没有自己女儿的联系方式, 也没有方灼班主任的联系方式。 方灼说的大部分的话都没有错误, 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是分隔开的,他什么都没有留给自己的女儿, 除了困苦。 在他自我满足的世界里,没有出现过方灼这个人。 ・ 方灼用纸巾擦干净脸,坐在公车的角落,目光没什么焦距地落在前排椅背上。 等车辆报站“A中”的时候,她惊然发现自己坐错车了,赶紧从后门跳下去。 站在公车站的广告牌前面,方灼沉沉吐出一口气。用手机重新搜索去医院的公车路线。 方逸明这个人,自私自利,喜欢自我满足,怯懦、不负责任,偏偏最后离开的时候,露出那种很可怜的表情。 因为他确实不是个坏到透顶的人。当被人指着鼻子唾骂,说破他那些连自己都欺骗住的卑劣时,他还会有那么一点点的羞耻心。 她想,叶曜灵当初是不是也被这种短暂的温柔所蛊惑,相信了他的浪漫,才会爱上他的表象? 方灼循着导航上的蓝线一路行走,忽然一脚踩进修理厂旁边的排水沟,往地上扑了过去。 这一跤摔得很结实,几张红色的纸币因为惯性从她身后飘了出来。 方灼顾不上疼,连忙用手支撑着爬起来,将钱收回去。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拉书包拉链,慌不择路地逃到了这里。 她站起身,手掌和膝盖都火辣辣得疼,幸运的是这次脸部没有擦伤。她快速检查了一遍,深色校服裤子上染了两道很明显的泥渍,怎么拍打都无法清理。还因为小石块的摩擦,撕出了一道小口子。 方灼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肯定十分的狼狈,她不能就这样出现在叶云程的面前,会让他担心。 她回身一望,调转步伐,重新朝着学校走去,决定先回宿舍洗个澡、换身衣服。 方灼把背包塞进储物柜里,就近扯了两件日常私服,进到厕所洗澡。 ・ 过了一刻钟,放学的铃声响起,早课结束,校园里顿时热闹起来。 魏熙等人不想去食堂排队,从超市买了小面包,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寝室走。 刷过门禁卡,在狭长的走廊上迎面碰上了步履踉跄的方灼。 魏熙笑了笑,抬起手招呼,对方跟没看到她似的,摇晃着从她身边穿了过去。 魏熙拉着她,说道:“方灼,怎么不理我呀?严烈正到处找你呢。” 方灼木讷停下,扭头看她。额前的头发湿漉漉地垂落下来,唇色异常苍白,唇角却带着被她自己咬伤的血渍,红得刺眼。 魏熙见她神情不大对,收起不正经的嬉笑,问道:“你怎么了?早上你去干什么了?” 方灼张开嘴,答非所问地道:“我的钱丢了。” “啊?”魏熙问,“多少钱?要紧吗?” 方灼闭上眼睛,很疲惫得道:“一万。” “一万块钱?!”魏熙瞪大眼睛,惊叫出声,“你哪里来的钱?!” 边上的女生皆是停下脚步,靠墙站着,惊恐地听她们对话。 方灼说话像是要废很大的力气,她自己或许听不见,她的声线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音:“我现在说不清楚……洗澡的时候丢的。我要先去医院看我舅舅。刚刚报警了,你们尽量别动里面的东西。还有,阳台的锁被撬了。我先走了。” 魏熙见她一副随时都要倒下的状态,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我们不进去了,不破坏现场。但是你、你没事吧?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方灼摇头。 寝室长跟在她身边道:“方灼我多问一句,有谁知道你带钱到学校了吗?洗澡那么短的时间都能丢,他肯定知道你身上有钱。” 方灼大概清楚,说道:“我刚在学校侧门那里摔了一跤,可能被人看见了。”寝室长想把面包塞进她手里,抓起她的手腕才发现她掌心还有伤,愣了下,改成塞进她的口袋,安慰道:“没事儿,钱一定能找回来!这里交给我们。记得吃午饭,一定要吃!你现在脸色很难看。” 方灼敷衍地点头,快步朝外走去。 魏熙下意识地想要跟上,被寝室长拦住了。 寝室长很冷静地说:“你快打给老班,给她汇报一下。然后宿舍楼后面的那片地,说不定有脚印什么的留着,警察来之前我们先给它围起来。” 魏熙一面去摸手机,一面骂骂咧咧道:“臭不要脸的东西竟然尾随女生进宿舍偷钱!靠!太猥琐了!一万块加猥亵能牢底坐穿吗?” ・ 班主任跟刘侨鸿坐在手术室外,聊着方灼的成绩跟她以后的大学。 正说到A大的录取分数线时,“恭喜发财”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不好意思啊,我们班混世魔王。”老班笑了下,接通的瞬间语气变得严厉,“给我一个理由,让我不没收你的手机。” “方灼在学校啊?我说怎么打她电话不接呢。你提醒她一下,让她给我回个电话。” “什么?她钱丢了?一万多?” 刘侨鸿抬起头,和她异口同声地问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我不知道呀!”魏熙说,“现在怎么办啊?医院里是缺钱吗?要不要我们班里的人募捐一点?” 班主任抿了抿唇角,一脸愁苦地道:“没事,医院不缺钱。你们别惹事,听宿管员的话,暂时不要回宿舍了。方灼还能找到吗?让她马上给我回个电话!” 魏熙说:“她跑好快的,长跑冠军诶,现在已经不见了。” ・ “方灼。” 方灼闷头走着,感觉今天特别的漫长。 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快到她无从反应。一重接一重地袭来,好像非要将她按倒不可。 “方灼!” 她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非酋,果然好运才是少数的时刻。 身后喊她的那个声音停止了。 方灼回过头,看见严烈不远不近地坠在她身后,见她停下,立马小跑上前,问道:“去哪儿啊?” 方灼转身,继续往公交车站走去。严烈也默不吭声地跟着。 到车站时,前一班公车刚刚驶走。 方灼看着汽车尾部亮着的数字,慢慢从拐角处消失,心中那股抓挠着的无力感再次满溢出来,酸涩地堵在胸腔。 为什么她就是那么的不走运? 为什么要来偷她的钱?偏偏还是这笔钱。 她告诫自己应该要接受这些不公平的事,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清楚地认知自己是个不被命运眷顾的人,接受、努力,然后改变。 可是今天垒下来的所有稻草,超过了她的负荷,仅仅只是那么一辆错过的公交车,都能叫她平息了一路的情绪再次变得不冷静。 在烦躁凝出实质,慢慢向下倾倒时,她的冲动有一刹那占据了她的理智。于是她对着靠近过来的严烈大声喝了句:“不要过来!” 严烈愣了下,将伸出的手揣进兜里,低下了头。 方灼更难过了。 她怎么会那么糟糕? 下一秒,严烈冲了过来,并着她的肩膀,也很大声地回了句:“不要!” 方灼抬头看他,严烈却只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两人沉默地站着。 严烈的手心很烫,烙在方灼的皮肤上,有种灼热的错觉。 方灼想起来,严烈以前对她玩笑着说过,他是自己的幸运星。 可惜的是,这次的幸运属性并没有运作,公车等了十几分钟都没来。 但严烈还是紧紧地抓着她,跟船锚一样,让她忽然有了方向。 中午的太阳猛烈起来,终于给早春的风里带了点温度。 严烈说:“不要凶我,也不可以对我生气。” 方灼注视着他。 严烈很认真地道:“你对我说的话,我会当真。” 方灼过了两秒,才闷声道:“可你也没信啊。” 严烈十分绝望地道:“因为我做不到啊。” 方灼静默稍许,握紧手指。掌心的刺痛无比真实地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从那喜怒不定的不正常状态里恢复过来。 “我真倒霉。”方灼吸了吸鼻子,“人生怎么那么难啊?” 严烈说:“有哪里难?我觉得除了活着,全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方灼低声道:“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所以才给他那么大的压力。我明知道他身体不好,还是让他变成这样……我好狠啊,感觉一直在吸他的营养。” “你到舅舅面前说。”严烈冷笑,“看他会不会打爆你的狗头。” 方灼哽住了。 一颗小太阳(反正这钱我们一定要给她找...) 魏熙等人守在宿舍楼背面的草地前进行严密检查。午休已经快要开始了, 几个女生还排着队在附近晃荡,用手机不停地对着平平无奇的草地拍摄,同时不允许别的学生靠近, 跟野蛮动物圈地盘一样不讲道理。 隔壁班的学生路过,目睹此情此景,直呼不公平。 “为什么她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玩手机!” “为什么宿管员不骂她们?” “我们学校有昆虫观察课吗?不要这样说我绝对不相信!” “不要胡乱嚷嚷了。”魏熙焦躁道,“有小偷从这里爬进去, 撬开阳台的门, 在我们宿舍行窃。我们一个室友丢失了大笔财物,在警察来之前, 我们得多保留一点证据。你们没事就回去上课, 别在这里破坏现场。” 几人惊讶问道:“谁啊?” 既然已经报警,这种事情肯定瞒不住。魏熙叹了口气,说:“是方灼。她舅舅治病的钱被偷走了, 那小偷简直丧尽天良。” 边上的男生脱口而出:“啊!就上次那个断了……长得挺帅的叔叔吗?” 他硬生生将话题给拗了过来, 魏熙瞪了他一眼,没跟他计较。 边上一直沉默的白鹭飞忽然开口问道:“怎么被偷的?” “就放寝室里被偷的啊!”魏熙说,“她在外面摔了一下,估计钱掉出来被人看见了, 然后就被人一路尾随到宿舍。” 众人听得直皱眉。 男生说:“怎么那么猥琐?” “门卫没拦着吗?他怎么进来的?” 魏熙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觉得里面所有的凹陷都有脚印的可能,心不在焉地嘀咕了句:“我要是知道,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白鹭飞迟疑片刻,试探着道:“会不会是最近过来翻修宿舍楼的装修工人?” 他们学校隔壁原本是一片空地, 后来被开发商买走规划成封闭小区, 这两年一直在建。 而A中历史悠久,有几栋宿舍楼的设备已经老化, 经常出现停水停电的情况,外墙看着也跟危楼似的,被家长多次投诉。 校方合计过后,跟对面的建设团队商量了下,让他们顺道将那栋颇有历史的楼房翻修一遍,这样后期还能改造成别的用途。 这些人基本是在上课时间来工作的,学生们平时不怎么碰见。 白鹭飞怕他们误会,大声抢白道:“我可不是什么偏见!我之前就看见有个男人经常在学校里鬼鬼祟祟地走来走去,盯着过路的女生偷看,行为特别猥琐!刚刚我们班考试,我提前交卷出来,从教学楼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慌慌忙忙地跑出来。这个点不是他的工作时间,他为什么要一个人摸进我们学校?” “猜测农民工,不大好吧?”魏熙将信将疑地问,“你说的是哪个?” “这跟农民工有什么关系?我怀疑他又不是因为他的职业,我是真的看见他了。”白鹭飞激动中脑子转得飞快,有条有理地分析起来,“方灼丢东西的时间大家都在上课,说明小偷应该不是学生。能在学校里自由走动还不被怀疑的,只能是学校内部的员工,或者最近过来负责翻修的工人,对吧?” 魏熙思忖了下,说:“然后呢?” 白鹭飞:“宿舍楼背面一般没什么人来,里面那一块草坪地段,监控摄像头也照不到。对方虽然是临时起意,但平时肯定观察过。我见过那个人在附近徘徊。” 这些并不能证明什么,甚至连前后的逻辑连接有点牵强,大部分都是主观臆测。 白鹭飞见他们不大认同,急道:“这边的监控拍不到,但那个人从校外进来,肯定要经过小卖部。你们不信的话就去问问那边的老板,在方灼丢东西的期间,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工装服的男人路过。或者干脆问问老板他们门口有没有监控。我冤枉他干什么?” 众人都有些动摇。 从常理的角度讲他们觉得挺有道理。 魏熙犹豫地说:“可是……就算看见他从宿舍楼这边过去了,我们也没有直接证据。还是等警察来采集一下脚印什么的,才能抓人定罪吧。” “你们要是真等警察过来,那就什么证据都没有了。”白鹭飞说,“那可是钱啊!花钱有难度吗?钱花完了还有什么证据?上面刻方灼的名字了?能要得回来?” 魏熙说:“我们国家出警速度挺快的。” 刚这样说,主路上就出现了几道人影,值班老师陪同几位穿着警服的人走了过来。 老师低头小声说话,向他们介绍学校的安保情况,见到这边围着一群学生,板起脸道:“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回去上课!” 魏熙等人留下说明案情,其余学生都被赶走。 白鹭飞和几个同学一起离开,路上盘算了一圈仍旧觉得不行。 等警方问完话,搜集好证据,再过去抓人,指不定人早就没了。 他们学校教学楼之前丢失了一批电脑显卡,金额比一万块钱大得多,也是取证完就没了后文。 反正在他的观念里,钱丢了就是丢了,寻回的概率极小。 可是,对方灼来说,一万块钱得多大啊,何况是治病的钱。这要是没了,她一辈子的人生阴影都不过如此。 白鹭飞停下脚步,还没开口,边上的男生已经搭住他的肩膀,了然道:“我懂你的兄弟,是不是想去英雄救美?” 白鹭飞听着苦笑了下,心说自己算哪门子英雄救美?他就算把钱拿回来了,估计方灼还是瞧不起他。 说不定他也是方灼的心理阴影之一。 男生看了眼手表,说:“离下午第一节上课还有45分钟,你说的那个人是谁?我们先去那边堵着他,45分钟肯定够警察问话了吧?” 白鹭飞欲言又止,最后捶了下他的肩膀:“谢了,兄弟。” 那群工人平时住在隔壁小区里临时搭建的宿舍里,几个学生决定从操场背面的小道□□过去。看看那个工人现在还在不在宿舍。 几人偷偷摸摸到了墙边,在那里碰见了同样准备□□的赵佳游等人。 两伙人面面相觑。 赵佳游率先反应过来,叫道:“靠!方灼是我们班的学生,关你们屁事?” “白鹭飞还是目击证人呢,怎么就不关他的事了?” “这会儿不怕被学校点名批评了吗?” “这不是你们好学生才担心的事吗?严烈呢?怂哪儿去了?” “不跟你们吵了!”赵佳游说,“快给爷爷搭把手,蛋糕这家伙太废了,根本拉不上去!” 沈慕思气道:“这你也能说我?我是因为大病初愈,刚回学校。你们两个人都拉不动我一个,难道不是你们的问题?” 一行人上回说话还是因为打架的事,新仇旧恨一大堆,平日见面都是脸红脖子粗,这回默契地握手言和了,互相协助翻过了围墙,跳进隔壁小区。 他们没走多久,就碰上了正在搬运材料的一个工人。 那中年男人拉着个小推车,见到几人,将安全帽往上顶了顶,意味深长地笑道:“大中午的逃课啊?那我可是得举报的。好好的学生居然不上课。” 赵佳游忙说:“不是,我们来找人。” 中年男人问:“找谁?” 赵佳游把事情简单说了。大叔听到一半,冷笑了下,直接打断道:“怎么?见着我们就觉得是小偷?瞧不起我们这些打工的?真了不起。” 赵佳游比手画脚地给他描述道:“不是,我们有同学亲眼看见了,半个小时前,那个人从宿舍楼的方向跑出来。刺头,个头这么高,皮肤黑黑的,眼间距很近……” 大叔哂笑道:“没听说过一句话?‘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 几人激动地上前:“你什么意思啊?我们是说真的!” 边上理智的同学拉了一把,压着嗓子道:“别大喊,小心把老师引过来。” 大叔调整了推车的方向,转身想走。 白鹭飞紧紧跟他身边,语速飞快道:“要是别的学生就算了,但是我们那同学情况不好,家里特别困难。她全家就一个残疾的舅舅,这次生病住院,她不知道从哪里攒了一万块钱,结果刚拿到学校就被人偷了。你知道这钱对她来说多重要吗?你家里难道没有小孩吗?反正这钱我们一定要给她找回来!” 赵佳游:“对!这钱必须还给她!你告诉我们是谁就行,我们不供出你!” 大叔停下,深深看了他一眼。 赵佳游见有戏,正要给他详述一下方灼平日的艰辛,大叔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算了”,继续往前走。 男生们跟在他旁边不停吵嚷,希望能将他感化。 走到宿舍楼前的空地上,大叔扯着嗓子,喊了一个听不清的名字,大概是什么“松子”。 随后就见一个皮肤黝黑的从屋里应声走出来。 白鹭飞眼睛一亮,指着他指认道:“就是他!” 男人陡然大惊,转身就跑,学生们呼喝着追了上去。 “把钱还回来!” 等警方闻讯赶来,只看见一帮人扭打在一起,一帮人在边上拉架,彼此互相撕扯,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甚至分不清敌我。 为首的警察小哥哭笑不得,厉声道:“都住手!干什么呢!” ・ 刘侨鸿站在医院门口来回踱步,手机拨打着相同的号码,可一直传来忙碌的提示,猜测应该是叶云程的手机已经没电了。 又一次确认时间的时候,方灼跟严烈终于出现在医院门口。 刘侨鸿大松了口气,快步上前,搭住方灼的肩膀,虚抱着她,告知道:“手术已经做完了,特别成功!” 方灼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热。 刘侨鸿温声道:“没事了。上去看看你舅舅。”